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表哥他心有白月光》 一 初识 章府大门口,我和母亲的轿子将将停稳,早有十来个俊俏丫鬟迎上前来。 “柳夫人安好,自打春日里接着信,说您和寒烟姑娘要进京,我家夫人就成日里念叨着,可算是把您给盼来啦。” 说话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她对着母亲款款施了一礼,而后笑吟吟地瞧着我道:“瞧这气度相貌,这位一定就是寒烟姑娘了吧?” 早听说姨妈有个很得力的大丫鬟。这位想必就是了吧。 虽然父亲在世时亦曾为官多年,然而章府的荣华富贵仍是我所预料不及的。面对这气派的府邸,我深吸一口气,使自己不要露怯。 母亲似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内心同样是震撼的。这样的人家,即使是表亲,又岂是我们可以高攀的? 一进内院,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人就从台阶上迎下来,一手拉了我,另一手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流泪道:“妹妹,可把你们给盼来啦。烟儿,一路舟车劳顿,可有不适?” 说话的正是我的姨妈,户部章尚书的夫人。 姨妈的相貌和母亲有七八分相似,不过,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虽然比母亲还要年长几岁,她看上去竟比母亲还显小一些。此刻,她微眯了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 父亲在地方为官,而姨丈一直是京官,因此,我们两家平日甚少走动。这应该是她第二次见我。上一次,还是大约十年前外祖父去世时了。印象之中,有个七八岁的小公子,当时一直跟在姨妈身边。容貌与她颇为相似,眉目如画,安静腼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瞧那个,看看这个。 接下来,自是少不得一番寒暄。然而,让我颇感意外的是,直到我们一一见过各位表亲,甚至连章家老太太都出来寒暄了几句,章府的二公子,我的二表哥却仍未露面。 我漫不经心的把茶杯放到丫鬟手中的茶托上,一边尝试在心里想像了一下他如今可能的长相。听说他生的一副好相貌,是公认的京城第一美男。这么些年未见,不知他如今到底生成何等相貌。 见到二表哥,却已是在两日后。 晚霞浮在遥远的天边,犹如天女织就的织锦,浓华重彩绚丽夺目。我微微地眯起眼睛,一时分不清是被灿烂的霞光还是被二表哥闪瞎了眼。 果真是公子世无双啊。 我心里感慨着,偷偷抬眼看向二表哥。虽然风尘仆仆,却依旧掩不住他光芒四射。 “璇儿,快去洗漱更衣,到厅堂来见过你姨妈和寒烟妹妹。”姨妈满眼爱怜的道,又望着二表哥身后含笑叫道,“卿儿?” 卿儿?卿儿是谁?放眼看去,我这才发现二表哥身后的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看起来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当真是弱柳扶风。她含笑冲我微微点点头,回了自己房里更衣。 想到刚才注意力全集中在二表哥身上,我不由得脸颊发烫。 二 卿本佳人 这位美人姓郎,是章府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因自幼失去亲娘,又深得老太太宠爱,从小就常来府里小住。这次据说是因郎姑娘父亲去世,回去奔丧的。二表哥一则是护送她回去,二则代表章府前往吊唁。 姨妈指派来屋里伺候我的丫鬟芸儿悄悄地告诉我,郎姑娘的亲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郎家老爷又续娶了一房夫人,再加上原来的侍妾,个个都生有子女,哪还有人会疼惜她。 我看她一眼,未做声。在这样的大户人家寄居,我时时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 ”去帮我跟郎姑娘借个花样吧。” 芸儿应声出去了。 倚在雕花木窗前的梳妆台前,我揽镜自照。镜中看到的却是星眸生辉剑眉朗朗的二表哥。我不由的暗自笑了。一会儿,那郎玉卿的容颜浮现在我眼前。我皱皱眉,把镜子倒扣在梳妆台上,想了下,又重新拿起来摆回原位。 今早用过饭,姨妈嘱咐二表哥带我到园子里逛逛。二表哥拱手行礼,冲我微微一笑。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清澈幽深的碧潭,总是很容易让人深陷其中。 这孩子,亲亲的妹妹,为何这般见外呢?姨妈笑着责怪道。 是啊,仅论血缘的亲疏,我和他的关系也应该更亲近一些才对,可是,事实是他和郎姑娘之间竟很有些青梅竹马的意思。与我这个姨表妹倒极为生疏。要怪只能怪我与他相识太晚。 园子里的玫瑰开得正艳,彩蝶纷飞,饶是一幅姹紫嫣红好时光。 一只粉蓝相间的彩蝶飞来,落在一朵鲜红的玫瑰花上。我蹑手蹑脚地伸手去捉,一不小心,花枝上的刺刺入小指一侧,一滴殷红的血顿时从我手上滴落,挂在一片绿叶边缘,欲落不落,煞是醒目。 二公子,快来呀!我们姑娘被花刺扎了!芸儿叫道。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我低声斥责一句。芸儿口中说着不敢啦,却看看二表哥章璇的背影,又看看我,掩唇偷笑。 走在前面几步开外的二表哥闻言,止步回身。微风吹过,轻轻地拂起他鬓边的一缕乌发,我看着他玉雕般的面容,一时失神,竟忘记了手指的痛。 他走过来,仔细看看我的手指,正要说话,忽然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什么,抬起头看向旁边。一丝温暖的笑意浮在他唇角,很快就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底不由的一沉。 郎玉卿。 一袭轻柔的月白色绸衣,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飞天髻,柔顺地垂在腰间,分花拂柳,缓缓而行,宛若谪仙。 我一时看呆了。单论这样神仙般的风姿,我也争不过她啊。母亲恐怕要失望了。 二表哥交代芸儿带我回去找个老练的婆子将花刺挑出,又柔声嘱咐我这几日小心别见水。 我万分珍惜和他共处的时光,说等会儿回去再处理吧。 二表哥看着我笑笑,方才的一脸春光均已消散,只剩七分客气,三分疏离。 当真是好生无趣。我忽然就无心游园了。 我想先坐这边歇歇,二表哥不如自去别处游玩。 他哦了一声,惭愧地道,母亲让我带妹妹游园,我丢下妹妹一人怕是不妥吧? 无妨,二表哥何必这般客气?就在自家园子里,再说,这不还有丫鬟陪着我呢吗?二表哥还请自便。我笑得灿烂,回得妥帖,鼻子却有些发酸。他和我在一处,仅仅是因母命难违啊。 三 心事转头空 郎玉卿一直都娇娇弱弱的,据说是先天不足。三天两头的,总离不了药。 母亲私下悄悄说,那是个药罐子,就算他们再亲近,你姨妈也不会同意娶进门的。再说她如今父母双亡,只不过倚仗着章府老太太讨生活罢了。说着有意无意地上下打量我一眼。 我颇为难堪,娇嗔道:“娘!” 其实与她相比,我的家世又能强到哪去呢?只会更差罢了。毕竟郎家家大业大,就算郎老爷已逝,那也是廋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我父亲做了十几年的县官,可谓两袖清风,临终前只给我们母女留了薄田几亩。 至于容貌,我更是颇有自知之明。 我唯一的强项,也许是自小身健体康,无病无灾吧。 前几天听说媒人上门,来给二表哥提亲,是恭王府的小郡主。 重阳节那天,二表哥曾陪姨妈去城外的隆福寺上香。隆福寺平日里香火就很旺,每逢节日,香客更是络绎不绝。小郡主就是在后面的客堂吃素斋时,偶然看到二表哥的。 京城一直盛传章尚书家的小公子生得仪容不俗,然而官宦人家的小姐们毕竟养于闺阁深院,亲眼见过他本人的寥寥无几,只不过听些见过的长辈们口口相传罢了。 目光从二表哥脸上扫过,小郡主当下就一个愣怔,三魂丢了两魂。 关于这一点,我深有同感。 前几天,连着下了几日雪。这日,雪霁天晴,梅园的梅花傲雪开放,在屋子里憋了一冬天的女眷们相约去赏梅。难得的是章老太太也一起来了。 大家一路说笑着,走着走着就自然地三两一群散开来。母亲和姨妈以及章家几个叔伯媳妇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以防有什么闪失。我们几个小辈早连跑带走跑到前面。一株梅树的几根枝条探到了花径边,我忍不住轻轻拉下开满花朵的花枝,深深地嗅着梅花的芬芳。再一抬头,章家几个小辈已跑到前面,团起雪球,准备打雪仗。 这时,走在后面的姨妈她们也赶上来了,停步朝另一边看着。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我看到一株开满花朵的梅树下,二表哥正抬手去折一枝梅。身后几步远处,郎玉卿手里握着几枝梅,微微地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正折花枝的二表哥。火红的狐裘似乎点燃了她雪白的肌肤。 树上的积雪随着微风扑簌而下。 我们静静地看着他们。红梅白雪,公子佳人,交相辉映,真是美哉。 章老太太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姨妈轻声道:“母亲不必忧心。卿儿也算得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将来定能觅得佳婿。” 章老太太缓缓地摇摇头。 四 落定 隔几天,听说章府已正式向恭王府下聘。郎玉卿自那日赏梅后便染了风寒。虽小染风寒,却总不见好。 二表哥与郡主的婚事定在开春。府里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母亲愁眉不展地道:“如今你二表哥姻缘已定,你我母女二人倒不知该怎生是好。” 姨妈开始确实有意撮合我和二表哥,而章老太太明显更喜欢郎玉卿。本来双方还有暗暗较劲的意思,不过,自到恭王府下聘后,姨丈姨妈眉宇间的喜色是怎么努力都掩不住。终归是高攀了一门能光耀门楣的亲事啊。章老太太也只是在刚开始伤感了几天,便又去耐心劝解她心爱的孙儿了。毕竟二表哥和郎玉卿青梅竹马,怎能忽然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郡主呢? 至于我和母亲该何去何从,我们一时也没了主意。当初是变卖了家乡的几亩薄田来投奔姨妈,私心里存了嫁给二表哥的念想。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郎玉卿缠绵病榻已一月有余。大夫们该诊的脉也诊了,该开的药也开了,却依然毫无起色。章府因准备办喜事,怕晦气,再加上过十来天便到年关,遂差人送她回了郎家。 一日,去姨妈房里,碰巧见着二表哥。已好久未见他了。 “二表哥安好。”盈盈道了一福,一抬头,我发现二表哥清廋许多,不过,眉眼还是那般好看,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神色暗淡,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他既未应声,也没看我,径自出了姨妈房里。听芸儿说,二表哥跟姨丈表示非郎家妹妹不娶。然而姨丈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他,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得你胡闹? 眼看着二表哥成亲的日子就快到了。 这天晚上,母亲来我房里。我看她表情有异,问:“母亲因何烦恼?” 母亲看看我,有些心虚似的移开目光。半响,才问:“我儿可是喜欢璇儿?” 我很诧异。怎么好好的问起这个? 母亲在我的注视下,艰难地道:“你姨妈与为娘商量,想把你许配给璇儿。” 我先是大喜,而后反应过来,又是大惊:“他过些天不是该成亲了吗?” 心里不禁狐疑,这难道还要妻妾一同进门,享那齐人之福?虽然我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县官,但再小的官,可不也是朝廷正经委任的官员吗?我再怎么说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么竟沦落到给人做妾了?尽管那人是风华无双的二表哥。 说起来,自那日在姨妈房里碰见后,倒又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恭王府,悔婚了。他们不知从哪儿听的谣言,说璇儿痴痴癫癫的,舍不得把女儿嫁过来。” 我一时觉得有些悲凉。 母亲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娘知道你一直都喜欢璇儿。我和你姨妈也一直想撮合你们。” “你姨丈家家大业大,璇儿又很受宠,我们孤儿寡母的,往后也算有个依靠。” “等你们成了亲,璇儿一定会好转的。他不过是因为那郎家姑娘的事受了刺激,冲冲喜,一定会好的。” 郎玉卿一个多月前病逝了,据说,人是在夜里没了的。父母双亡,几个异母的弟妹一向也不亲近,就那样凄凄凉凉的去了。 这个消息,据说章府里除了二表哥,人人都知道。然而,我现在怀疑,真的瞒过他了吗? 我漠然地听着母亲絮絮叨叨。 “女儿,应不应,你倒是说个话啊?” 沉默很久后,我努力扯着嘴角,让自己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娘,一切听您的安排。” 洞房花烛夜。 外边吃喜酒的亲朋好友听着早已散去多时。我在喜床上坐得双腿发麻,也不见有人过来挑起红盖头。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个丫鬟进来,燃起龙凤双烛,悄悄退下,屋里还是没动静,倒像这洞房里只我一人似的。 我忍不住悄悄掀开一角向外偷看。一身大红喜服拖曳至床下。大红的喜床上斜斜地倒着个人。姿容绝世,神采不再。 “二表哥?”想想不对,我又改口道,“官人?” 不管是叫二表哥还是叫官人,那着一身大红喜服醉卧的俏郎君都未理睬我。 良久,我听到他似乎喃喃地叫了个什么。凑近一听,却没听清。 望着桌上一对燃着的龙凤红烛,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前这人,不论清醒还是痴傻,心里都从未曾有过我。这一点,难道我不是早该知道的吗?我嫁给他,不就是为了母亲和我下半生衣食无忧吗?我究竟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 五 洞房花烛夜 次日,刚过鸡鸣时分,我就睁开了眼。 抬起略微麻木的胳膊,揉了揉眼睛,我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就着烛光左右看看,满目喜庆的红色,才想起原来这是我的新房,而昨夜,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一念至此,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的新郎踪迹全无。 成亲之前,我认为自己既然已接受这桩婚姻,那么就该认命。二表哥病愈自然是好的。如若他万一仍是痴痴癫癫并无好转,又或者,他虽然好转,却依旧对那郎家妹妹念念不忘。对于这两种可能出现的后果,我分明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我还是很悲伤,很悲伤。 人生能有几次洞房花烛夜啊?你纵使不喜欢我,也不至要如此对我啊。 从前,总觉得你是个温柔多情之人,而现在,你甚至连这仅剩的尊严都不肯留给我。 唉—— 我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床上,姿势也不甚雅观。管它呢,这房中只我一人而已。 可是,我的官人,这一大早的,他究竟丢下我去何处了呢? 昨夜,我不知何时才入睡的。 摘下沉重的凤冠,大脑一片空白混沌的我忍不住俯下身,凝视着二表哥的脸。 毕竟这京城第一美男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而他,现在就横在我面前。我想怎样看他就怎样看他,我想看他多久就看他多久。 不知怎的,“玉体横陈”这个词就浮现在我脑海中。不合时宜。非常不合时宜。而且,有伤风化。一个被冷落的新娘子,一个大家闺秀,居然想起这么个词!可是,这个词就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知何时,我眼中蓄满了泪水,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这该死的眼泪居然有滔滔江水永不休之势。一闭眼,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跌落在二表哥的脸上。 他微微地蹙了下眉,长长的眼睫轻轻地抖动一下,似乎想要抬手拭去。然而,终究醉得太深,胳膊刚从床上抬起一些,就又颓然地落下去。 他口鼻中呼出来的酒气呛得我直反胃。一闭眼,又是一行泪珠子啪嗒地跌落在他脸上。 我凑近他,嘴唇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了。犹豫一下,终是直起身子,轻轻地用手指替他拭去那些泪迹。 做为我的表兄时,我其实并不怎么能经常见到二表哥。 在章府客居了这大半年时间,我发现,他除去去章府的私塾和本家子弟们一同读书,每日基本固定的日程就是一早一晚分别去老太太房里和他父母房里请安问好。我就是去姨妈房中请安时,有时才会偶然碰到他。剩余的时光,他是怎么度过的呢?会友,访客?亦或,去看望住在留芳苑的郎玉卿?这些我却并不知晓。芸儿可能也早瞧出我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了,并不敢在我耳边多说什么无关之事。 “少夫人?” 随着轻柔的扣门声,一个女孩子怯怯地叫道。 我赶忙起身,胡乱整整身上压出折痕的嫁衣,随便拢拢一头乱发,应了一声。 六 林大娘 “少夫人,盥洗时辰已到。奴婢们这边候着呢。”这回是个较苍老的女声,听起来很是耳熟,像是老太太身边的林大娘。 我弯腰整床,一眼瞧见里面靠墙那里,几个桂圆红枣撒落在那儿。拉开被子一角,又发现几个花生和莲子。不由得一阵心酸。 再看到那一方皱作一团的白帕,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藏起来?似有不妥。就这般摆着?又未免尴尬。 我愁眉不展地揪着衣襟发呆。 外面又催道:“少夫人,奴婢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罢,罢,罢。由它去吧。手指从略有些肿胀的眼睛上抚过,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应到:“是林大娘吗?请进来吧。” 果然是林大娘。我原本一直在担心进来侍奉的人发现新郎官不在,会作何反应,我又该如何应对。没成想,林大娘似乎完全没发现他们的二公子不在,进门后见过礼,便开始指挥一起来的两个丫鬟为我更衣洗漱。甚至于我最为紧张的那一方白帕,她竟也只是扫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收了起来,放入袖中。她只是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微微地露出些许的惊讶,好像,还夹杂着一丝同情。 更衣后,我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给我梳妆。待会儿要去拜见公婆及府中长辈,作为新媳妇,自然是要盛装出行。 只是……你们,谁可曾见着你们家二公子? 我看着镜中正在小心翼翼地给我簪宫花插步摇的丫鬟,忍了又忍,才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此时,林大娘好像不经意地道:“二公子身子稍有不适,不过,少夫人尽请安心,二公子待会儿即会回来更衣。” 难怪她丝毫不奇怪新郎为何不见。这样说来,二表哥定是在老太太那边了。我的新郎从洞房消失不见,他的行踪却由别人来代为转告。我这个新娘子啊,当真可悲。 我沉默不语,也不想去追问什么。 林大娘是章老太太的陪嫁丫头,一直贴身侍奉老太太。平日接触并不多,看上去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妇人。此时见我沉默,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二公子近来一直不适,少夫人也是知道的。奴婢这样说,别无他意,只是怕您多想。” 一语惊醒梦中人。 二表哥近来可不一直就浑浑噩噩的吗?他丢下我(独守空房这个词已从脑海中蹦了出来,硬是被我强行憋了回去。太不吉利。)独自一人,是因为他在病中,犯糊涂,不是真的那般冷酷无情。 我感激地看着林大娘,努力挤出个笑。 梳洗完毕,已是黎明时分。初春时节,天还亮得很晚。亏了那一对龙凤双烛,若不然,房中还是一片黑暗。 给我梳妆的丫鬟看着我赞道:“少夫人可真好看。” 旁边托了服饰钗环,一直未曾开口的小丫鬟也附和道:“嗯,真的很好看哦。” 我颔首微笑,不由得想起红梅白雪下那一袭红妆。 然后,忽然就想起芸儿来,扭头问林大娘:“大娘,我的丫鬟芸儿呢?” “少夫人还真是念旧之人啊,”林大娘笑笑,“只要您喜欢,往后自然还是由她来服侍您。今天是老太太特意吩咐,让奴婢带这两个丫头来服侍您盥洗的。这个小丫头手巧得很。”说着,她看向刚刚替我梳妆的丫鬟。 “奴婢绣春,这厢向少夫人请安了。”丫鬟冲我施礼道。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走路声。 七 佳婿 二表哥章璇从外面飘了进来。 我冲林大娘微微一笑,道:“劳烦大娘且先歇着,待我服侍官人更衣后,自去拜过老太太和爹娘。” 林大娘施礼道:“那奴婢暂且告退。”而后带着两个丫鬟离去了。 房里只剩我夫妻二人。章璇,我的夫君,就立在我面前,面色憔悴,表情呆滞。 我叹口气,上前一步,道:“官人,让妾身替你更衣可好?” 二表哥垂下眼眸看向我,又分明视我为无物一般,目光从我脸上穿过,不知看向哪里。 他任由我抬起他胳膊,一件件帮他褪下大红喜服,只剩一层薄绸的红色里衣。形如木偶,既不反抗,也不主动配合。 而后,我连拉带哄地让他坐在梳妆台前,拧了湿巾替他净面。柔软的巾子轻柔地拭过他宽阔的额头,再越过他高挺的鼻梁,停留在他轮廓优美的唇边。我的手指透过巾子,感受到一种陌生而柔软的触觉。他依旧巍然不动宛如玉雕。仔仔细细地梳理着他一头乌发,我抬眸望向镜中一双小儿女。 “唉——”我不由得就又叹了口气。 自新婚以来,我最擅长的似乎唯有叹气。 替他一件件穿上林姑姑刚送过来的衣服,细心地绾了腰间玉佩,我蹲在他面前,仰起脸望着他。 “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你可还记得昨夜留我一人在洞房?” 我喃喃自语。 他循着声音低头看着我,眉头紧锁,一脸迷茫。俊美的面庞上覆着淡淡的阴郁,犹如美玉蒙尘,使人见而生怜。 我苦笑一声。他原本就对我不熟,现在这个状况,又怎会记得我? 一推门,却见我的丫鬟芸儿和二表哥的书童佑安分立房门两侧。见我和二表哥出来,马上上前一步,行礼道:“公子,少夫人。” 我看看他俩,微微点头。侧目一瞥,却见二表哥章璇微微仰着脸,遥望着黎明前墨色渐退的天空,状似沉思,让人不忍去打扰。不知那小郡主见了这样的章府二公子,又会作何感想? 老太太住的含经堂里,几株迎春花正悄悄的迎风绽放。廊前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 林大娘早带着两个丫鬟迎出来,站在廊下,齐齐施了个礼,含笑道:“二公子,少夫人,老太太可一早就巴望着孙子孙媳来拜见她老人家呢。快请进来。” 掌了一盏灯的房里,柔和的暖光洒在老太太身上,使得这个平日里就极富态的老妇人看起来更加和蔼可亲。 等了片刻,也不见二表哥出声,我只好先开口道:“孙媳柳氏——”停顿一下,只好自己又接着道:“孙儿章璇,来给祖母请安了。”说着,拉着二表哥一起跪下磕头。 “起来,快起来吧。好孩子。”老太太示意一边的林大娘扶起我们。 “快坐下吧。”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稍作停留,然后就一直不住地瞧着二表哥。一脸的关爱溢于言表。 “璇儿?”老太太温和地叫了一声。 二表哥闻言看向她,却并未作声。不知是否还识得一向极为疼他的祖母。我冷眼旁观,终究看不出个所以然。就像我不确定他是否还会记得我这么个表妹。 “烟儿,璇儿如今身子不大好,你还须多费心照顾他才是。”老太太叹了口气,对我道。 我赶紧起身行礼,应道:“祖母说的是。这本就是孙媳份内之事。孙媳定当尽心尽力。” 老太太点点头,微眯起眼,似乎有些疲惫。 我忙道:“祖母还请歇歇,容孙子孙媳先去拜见爹娘。” 老太太闭了眼,缓缓地挥挥手。 林大娘悄声道:“老太太有些乏啦。” 八 高堂 到姨丈姨妈所居的思懿堂时,天色已大亮。 他二人端坐于厅堂上首的桌子两侧,表情严肃。我不由得有些紧张。姨丈一向为人寡淡,很少在人前有笑意。姨妈不知是否因身份转变,此刻也端着脸。 恭恭敬敬地向公婆敬过茶,我和二表哥分坐两侧。 “可前去见过你祖母了?”姨妈开口问道。 我想她应该问的是二表哥。可是,二表哥两眼望天,分明不打算回话。犹豫再三,我轻声道:“是。” 姨妈点点头,看看二表哥,眉头就皱起来。然后,又看着我问道:“烟儿,可还住得习惯?” 我原来和母亲住在章府空着的一处偏僻小院,自昨天成亲后,住到了二表哥的涤松苑。 几乎一夜无眠,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姨妈的问话。分明他们早已知道二表哥昨夜出走的事,那我这个被独自丢在新房里的新娘子要还睡得安稳,是不是心也太大了些?可是实话实说是断断不行。左思量右思量,真叫人好生为难。 这时,姨丈忽然咳了一声。 我抬眼看去,却见他二人都盯着坐在我对面椅子上的二表哥瞧。倒是我想多了,姨妈大约也就是没话找话吧。 “谢谢母亲关心。还好。” 姨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姨丈一直看着二表哥,眉目间神情颇为复杂。既似嫌恶,又似心痛,更似有几分迷惘。 “烟儿,你原来只芸儿一个丫鬟,你二表哥房里原来也只有两个丫鬟,如今成了亲,怕是不够用。为娘再给你屋里打发两个得力的可好?” “单凭母亲做主。” 其实,我自觉完全够用了,而且,一屋子的小丫鬟也不好约束。毕竟,我只是个出身贫寒的县官之女。我们家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丫鬟,外加一个浆洗烧饭的婆子。 “你祖母那边有个叫绣春的,今早去帮你梳妆那个。” 我点点头,表示已见过。 姨妈接着道:“手巧,梳妆的本领在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也还机灵。给你吧。还有个是我房里的,你应该也见过,咏梅。” 我有些愣了。这个咏梅,就是当时在章府大门口迎接我们的那个大丫鬟,她是姨妈跟前最得力的丫鬟。 如今,姨妈竟舍得割爱,把她给了我。按说,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高兴不起来。当然,心里高兴不起来,面上还是欢喜得不得了。 “多谢母亲。”我受宠若惊地道。 姨妈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沉默片刻,道:“她长你两岁,性子沉稳,一直帮我打理家事。以后,也会是你管理家务的好帮手。” “哦?”我有些惊讶。这就要让我管理家务了? 姨妈似乎看出我的惊讶,笑一笑:“你进了门,我也该去专心侍奉你祖母,顺便享享清福了。” 姨丈看了姨妈一眼,没作声。内院的事,他一般不做评价。 可是,这个岁数的丫鬟,不是该放出去嫁人了吗?我有些纳闷。 九 家宴1 出了思懿堂,我们先回涤松苑净手洗面,稍作休息,而后便前往厅堂,和家人一起用早饭。 新媳妇成亲后第二天认亲,住在隔壁街的两个堂叔堂婶也会过来。 姨丈是章老太太的独子。听闻当年他父亲章老太爷曾有过一房妾室,亦曾育有一子,但早在幼年已夭折。那妾室直至章老太爷在姨丈少年时故去,也再未曾生养。因此,与章府最近的,便只有姨丈的两个叔伯兄弟了。 “咕噜咕噜……” 我肚子里突然发出几声响亮的声音。还来不及尴尬,紧接着又是几声。我连忙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瞅一眼身边的二表哥,却见他面如秋水,波澜不惊。 我暗自松了口气。又想起随行的芸儿和佑安。就在我们身后几步远,也不知是否听到这令人尴尬的声音了。 仔细一想,我这才记起,昨日几乎一整日都没怎么正经吃东西。又忙了这一早上,真是想着什么都香啊。 饥饿的感觉一旦被唤醒,就再无法掩藏。站在厅堂进门处迎候长辈们前来时,我肚子里的咕噜声一阵紧似一阵。 忽然就想起儿时父亲审过的一桩案子。 案子很简单。就是一个男人,被他妻子告到县衙,说丈夫终日里只管他自己酒足饭饱,完全不管家中妻儿的死活。把那男人传到堂前一问,男人说他自己也没钱买食物,每次都是去朋友那里蹭吃蹭喝的。父亲问他为何不顺便给家中的妻儿带些食物回去充饥,或者借些钱先给妻儿买些吃食。他说自己好歹是个秀才,如何能做那些有失颜面的事呢?父亲没说什么,放他回去了。我当时大约十来岁,听说后,很气愤地问父亲,不管妻儿的死活,只管自己逍遥,难道就不该治他的罪吗?父亲摸着我的头,叹气道,夫妻之间确该相互扶持。但这个秀才,并不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出去找朋友胡吃海喝。我好奇地问,那他去那里吃东西的啊?莫不是青天白日的去别人家偷了吧?可也不能总去偷而不被发现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忽然又想起这个人来,追着父亲问,他仍旧没说什么。还是从衙役那儿追问出来,原来那个秀才经常出去偷吃新坟墓上的祭祀品。只是碍于读书人的面子,不肯明说。 我隐隐地觉得,肚子比面子更重要。可是,又好像面子要比肚子重要些。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究竟哪样更重要。 最先进来的是姨丈的妾室秦氏生的儿子,章府的小公子章玿,一个岁的男孩。秦氏身为妾室不能登堂入室,章玿虽是庶子,但毕竟是姨丈血脉,因是自家人,所以提前过来等着迎接客人。 章玿瞧着二表哥,叫道:“二哥?” 二表哥看着远处,不知在思考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思考。 章玿嘻嘻笑着道:“二哥真的成傻子啦。” “闭嘴!还不问你二嫂好?”姨丈训斥道。 章玿撇撇嘴,哼了一声,叫道:“二嫂早安。” 这时,候在堂中八仙桌旁的姨妈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来。而后,又转向姨丈,似乎冷哼一声。姨丈拉下脸,冲章玿道:“还不赶紧滚进来?!” 十 家宴2 两个堂婶都来了,堂叔只三叔来了,二叔外出做生意未归。三叔三婶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十四岁的堂妹章琦和十岁的堂弟章瑞。二婶带着她十三岁的女儿章珏。 两个堂婶去年冬天赏梅时曾经见过一面。章琦,章瑞,章珏偶尔会过来玩,说不上熟悉,也就多见过几面而已。 新人先给长辈敬茶认亲。丫鬟托着茶杯跟在我和二表哥身后。 “二婶早安。”我扯着二表哥的袖子,与他一起跪下,举茶过顶。 接过茶,二婶笑道:“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外人。” 说着,从怀里掏出送我的见面礼放到我手里。锦帕中是一只沉重的手镯。 “这只碧玉手镯是你二叔特意从南边托人带回来的。” 谢过二婶,我拉着二表哥起身,又去给三叔三婶敬茶。隐隐约约的,听着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三叔接过茶,看了二表哥片刻,问:“璇儿这些日子可好些?” 二表哥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我感觉姨妈的目光像两道火光扑了过来。心想,这个三叔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婶咳了两声,道:“寒烟,璇儿,快起来吧。”说着,把一只巴掌大的锦盒放在我手中。 “前些日子,在首饰铺子看见这支金钗,做工精巧别致,我猜你肯定会喜欢的,就买了下来。” “谢谢三婶。”我施礼,拉着二表哥起身,坐回自己的位子。 身为人人瞩目的新媳妇,我吃得细嚼慢咽,极力表现自己优雅的大家风范,因此,只好先委屈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了。 “二嫂,嫁给二哥这样的京城第一美男开心吧?”说话的是二婶家的章珏。 小女孩一派天真烂漫,惹得大家都笑了。终于打破了这家宴的沉闷气氛。难得的是,一向不苟言笑的姨丈竟也微微一笑,道:“小丫头!什么京城第一美男,都从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呀。” “京城里都传遍了,大家都知道的嘛。”章珏撒娇道。 长辈们又笑起来。 姨丈看看二表哥,哼了一声:“男儿当以功名为重,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有何用?” 厅堂里忽然静了下来。大约大家都想起了恭王府的小郡主。 好看的皮囊分明也是有用的啊。再说了,有一副好皮囊也不是他的错啊。我扭头看看身边的二表哥,又替他夹了一块柠檬糕,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二表哥低着头,喝了一口面前的蜂蜜柚子茶。姿态优雅,侧颜动人,只是明显的消瘦让人心疼。 三婶马上笑道:“寒烟对咱们璇儿真是体贴入微啊。大嫂,你可真有眼光,娶了这么贤惠的媳妇。关键还好看。” 三婶成功地打破僵局,大家又笑起来。 姨丈又哼了一声,欲言又止。终是不好拂弟媳的面子吧。 姨妈轻笑道;“弟妹过奖啦。”说着,含笑往这边看过来。 其实,姨丈听到章珏夸二表哥时,分明也是欢喜的,不知为什么非要那样说。 “说起来,大嫂年轻时不就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吗?生子肖母,生女肖父。可不咱们璇儿就是京城第一美男啦。”三婶笑。 大家又笑起来。章玿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撅着嘴,皱着眉,用筷子戳着他盘子里的糕点。 “有道理!”章珏拍手笑道。 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章琦,听了她母亲的话也笑了。章珏小声道:“二姐,你也说嘛。” 章琦温和地笑笑:“说什么啊?那些话不都快嚼烂了吗?” 三叔三婶看着自己的女儿笑了起来。 十一 夜色 夜色降临,院子里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房里的龙凤双烛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按风俗应该燃三天。 用过晚饭后不久,咏梅带着涤松苑的两个丫鬟滴翠和流绯送了洗漱用品和换的中衣过来,站在门外道:“少夫人,该洗漱了。” “进来吧。” 咏梅指挥滴翠放下盛了热水的盆,流绯手里托着换洗的衣物看着她。虽然滴翠流绯都算涤松苑的老人了,可咏梅一直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协助夫人管事。如今来了这边,琢磨着也是帮着新进门的少奶奶管理家务的,因此,二人对她仍是毕恭毕敬。 我看着咏梅,示意她可以先退下,道:“好了,谢谢咏梅姐姐。” 咏梅完全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垂手立在一旁。滴翠与流绯对望一眼,并排立在靠近二表哥的那一边。 二表哥坐在梳妆台前,手里随意拿着本书晃来晃去,垂着长长的睫毛,似乎在仔细研究这本尚未打开的书。 芸儿站在我身边,正想说话,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官人,是否现在洗漱更衣?”我走到二表哥身边,柔声问。 二表哥反复把玩着手里那本书,没说话。 “咏梅姐姐,要不你们先下去歇着,待会儿需要时我再叫你们吧。” 咏梅明显不满:“可是,夫人特意派奴婢前来帮着少夫人伺候公子,这……” 姨妈,我现在的婆婆,我的确不知她是出于何意,把她的贴身大丫鬟指派到涤松苑来。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让咏梅近身接触二表哥。 滴翠流绯都微微垂首,悄悄盯着咏梅看。 “那姐姐说该当如何?”我看看咏梅,又看向二表哥,温言道。 咏梅不语,似乎在纠结着。然后,抬头轻声问我:“少夫人,奴婢斗胆说一句,伺候公子洗漱,不是奴婢们该当应分的吗?涤松苑的丫鬟不一直这般伺候二公子吗?”说着,她看看滴翠流绯。 一双眼睛直直地逼视着我。这哪还叫斗胆了?分明胆大包天! 我心里冷笑几声,温言问:“姐姐说得有理。只是官人现在并不想洗漱,难不成,咱们竟要强压着他来过?” “奴婢不敢。” 咏梅连忙低头下跪,看得出气鼓鼓的。 “芸儿留下伺候我洗漱,各位姐姐暂且先退下歇息吧。待会儿官人要洗漱了,由我来服侍。就不必惊扰姐姐们了。” 咏梅欲言又止,率先退下,滴翠流绯跟着也出去了。门上的珠帘发出刷啦刷啦的响声。 “姑娘,她们也欺人太甚了!”芸儿压低声音,气咻咻地道。 我摇摇头,没说话。 洗漱完,芸儿也被我打发出去了。 我穿着中衣,斜倚在床头,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二表哥,不由得就蹙起眉。 今夜,又会如何度过? 我倚在床头昏昏欲睡。 再一睁眼,却见窗外夜色沉沉,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二表哥爬在梳妆台上似乎也已入睡。我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为他搭了件丝绒斗篷。又躺回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再无睡意。 托着脸颊,侧身半躺在床上,我看着二表哥。 果真是灯下看美人啊。 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即使他再怎样痴傻,即使他再怎样冷落我,我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他也是我成过亲拜过堂的夫君。有我这个娘子在,我就决计不会再让别的女人接近他。包括丫鬟。 心中一动,我翻身下地,从箱子里翻出纸笔,爬在靠近里屋门那边的美人榻上,一笔一笔,对着二表哥,精心地开始描绘他的睡颜。 不知何时,我趴在几经修改的画上睡着了。再醒来,东方已泛白。睁眼一看,二表哥已不在梳妆台前。我大惊,连忙爬起来四下寻觅。 十二 归宁1 芸儿才伺候我用过早饭,咏梅就带了滴翠流绯绣春三人进来,齐齐施了一礼道:“少夫人,归宁用的礼品夫人已派人送过来了。” 我点点头:“有劳姐姐了。” 咏梅道:“少夫人说得什么话,这是奴婢份内之事。不过,时辰快到了,待会儿,咱们该出发去亲家夫人那儿了,公子……” 眼角的余光扫过,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幸灾乐祸。 今日一早,我四下没发现二表哥的身影,正无比失望和伤心,却忽然发觉原本放在美人榻上的画不见了。我回想一下,记得自己的确是放在美人榻上的。左修右改好半天,不等完成,我就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临入睡前,画被我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旁。 而现在,那张画正在梳妆台上。除了二表哥,还会是谁呢? 我不禁大喜过望。 二表哥也许不是像别人以为的那样痴了傻了,他只是不想和任何人说哪怕一个字。 我仔细收起画来,放到箱子里。 “不急,等会儿他就回来了。” 咏梅微垂着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 我面上镇静自如,心里不禁焦急万分。回门是选好了吉时的啊。 “公子也不知在哪里,唉——”咏梅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公子!您可回来了!”芸儿惊喜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咏梅略显诧异。 “姑娘,公子回来啦!”芸儿挑起珠帘,二表哥从门外走进来,书童佑安立在房门外等候。 二表哥身上还是昨日的衣服,只是冠也歪了,发也乱了。 咏梅不可察觉地撇撇嘴。她身后的滴翠流绯眼圈有些红了,看我的眼神里夹杂着几分怨恨。她们的二公子何时曾这般狼狈过! 放下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物,我仍打发她们出去。这回,连滴翠流绯都表现出明显的不满来。 “少夫人,二公子一向由我们伺候惯了,能否还由我二人侍奉他更衣洗漱?” “昨晚我也仔细想了想这个事,不妨趁今日姐姐们都在,一并说明吧。以前确实是辛苦姐姐了。不过,如今既已成亲,自然由我这个做娘子的来侍奉官人。否则,我这个娘子未免有失妇德。”沉吟一番,我缓缓道。 一番话顿时说得二人哑口无言。咏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们一眼。 “可,可……公子他……”滴翠看眼二表哥,抬手拭泪。 “姐姐们先退下候着吧,需要什么,我再麻烦各位。” 见我说得坚决,三人不敢再坚持,磨磨蹭蹭地向外走去。芸儿也在我示意下退下。只剩老太太屋里那心灵手巧的梳妆丫头绣春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绣春,你也先退下吧。” 绣春张了张嘴,最终无奈地应了一声退下。 房里就我夫妻二人了。 “官人,妾身来侍奉你洗漱更衣可好?”我温柔地看着二表哥问。 二表哥看了我一眼。我顿时心头小鹿乱撞。自身体抱恙后,他的目光还是第一次与我有了交集。而且,我深信,这也是他身体抱恙后第一次真正与人对视。只须臾间,他的目光已游移到别处,复做迷离状。 他没言语,却站在我面前,扬着下巴,双臂伸展,由我为他换下绣着精致蝠纹的红色罩衫。而后,竟又主动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等我在调好的温水里涮了细软的巾子,替他净面。 他如此配合,使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心花怒放。 我一下一下地替他梳理着一头乌发,细致地为他绾了髻,戴上紫金冠,小心翼翼地将簪子从冠中插过去。又绕到他面前,他再次配合地仰起脸。二表哥身材修长,即使坐着,我也只需稍稍弯腰,便替他系好冠上的朱红缨子。 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离他这么近。似乎有温暖的气息从我额前拂过。我忽然有些耳红面热。偷偷看他,他却两眼望天,波澜不惊。我心里不免有些羞愧。面对他,我总是这么容易动情。 从椅子上起身时,他似乎随意地朝梳妆台上看了一眼。 替他穿上新备的滚青边绛色麒麟罩衫,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断地从托盘中取过一件银白色的狐裘替他披上。然后,假装查看衣服是否合适,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尽情地欣赏着这件完美的艺术品。 “咳——”二表哥忽然咳了一声。 我猛然从花痴病中惊醒,飞快地低下头,满面绯红。 十三 归宁2 在我们成亲前一天,姨妈匆忙寻了处宅子,安排母亲搬去。是只隔了两条街的一处小宅子。虽只有三间瓦房,却胜在独门独户。总比长期寄居在外自在。再说尚书府的公子成亲,那一套完整的礼节虽来不及完成,但比较重要的比如纳采,交换八字什么的还是不能少的。就算二公子痴了傻了,我的家世再普通不过,尚书府的面子还是不能丢的。 我和二表哥同乘一架马车,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母亲住的院子前。门口早有一个小厮和一个老管家候着,马车刚转过街角,小厮就飞快地跑回去报信了。 “姑娘姑爷回来啦!” 马车一到门口,我就看见两个小丫鬟扶着母亲站在门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了。 只不过分别两日而已,我却觉得像离开母亲很久很久了。 “娘!”我施了个礼,便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轻轻拍拍我的背,柔声道:“姑爷可在边上看着呢。都成了亲的人啦,可不是小孩子了。” 我松开母亲,转头看着二表哥。 母亲也期待地看着他,道:“姑爷。” 二表哥不言不语,也未行礼拜见母亲。 我心里颇为失望。终究是我对他期望太高了吧。就算昨夜留在我房中,早上更衣也很配合,他又怎会一下就痊愈了呢? 娘家只母亲一个亲人,自然也少了许多繁复的礼节。用过午饭,二表哥自去院中看种植的花草,佑安已自动跟上前去。丫鬟里,我只叫了咏梅和芸儿随行。母亲早安排丫鬟带她们去偏房歇息。 屋里就剩我母女二人。母亲抱住我的肩膀左看右看,然后就哭了:“是不是娘太自私了?” 我抱住母亲,眼泪不停地掉落在地,只是强忍着没哭出声来。新婚之夜被独自抛在新房里的情景在我眼前拂之不去。可是,我只能独自承担这一切。我不能告诉母亲。 “娘以为璇儿成了亲会好转一些,真的,娘没骗你,烟儿。”母亲低声抽泣着。 “真的是好转了许多啊,娘。您不用担心,你看,虽然他没有行礼拜您,但他至少来了。而且,你看,”我拉着母亲的手,走到窗前,“二表哥看起来精神多了吧?” 院中,二表哥正盯着一株盛开的桃花看。 母亲端详良久,道:“不说话倒看着挺正常的。” 我皱眉。心想,他最大的毛病可不正是不说话吗? 下午辞别母亲时,母亲悄悄在我耳边道:“我让丫鬟包了红包给她们,不过佑安没机会给,他一直和璇儿在一处。” 我心里一酸。母亲又能有几个积蓄?这院子还是算作聘礼的一部分送给她的。 “下人们可也惹不得啊。”母亲又道。 我不敢告诉母亲,一向谨小慎微的我,早已经惹得咏梅她们几个不高兴了。这在以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 看看前面二表哥的背影,我想,我八成是疯魔吧了。 十四 佑安 返回府里,二表哥去了书房,佑安随身伺候着。我回了房中歇息。 一会儿,咏梅在门外叫道:“少夫人,厨房问晚饭做些什么?” “就准备一些清淡点儿的粥和小菜吧。”我想想道。 咏梅应了一声离开了。我出门去了隔壁书房。 “官人,晚饭是给你送过来,还是回房里用啊?” 二表哥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根本就没听到我说话。 佑安站在他身后,轻轻地冲着我摇摇头。 我往里面走走,向他招招手。 “你们公子一直就这样呆着啊?”我轻声问。 佑安皱眉:“可不是呢。公子自进来就坐这儿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二少奶奶,您可得多陪陪他啊。也许会好些呢。” 我无奈地苦笑道:“我倒是想呢。” “我们公子以前多神气啊,现在怎么成这么个样子了?唉,如果……”佑安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住口不言。 他是想说,如果让他们公子娶了郎姑娘吗? 我看着佑安。佑安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不管怎样,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呀。你说是不是?”我闻言道。 佑安连连点头称是。 我道:“我叫厨房煮了点百合莲子银耳粥,又弄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待会儿饭时快到,你想办法哄你们公子回房里去,好歹盯着他多吃点儿才行啊。” 佑安挠挠头,有些发愁:“可小的哄不了他呀。” “那他从前都喜欢些什么呀?”我低声问。最了解二表哥的人,莫过于从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书童佑安了。 佑安又挠挠头:“这个,少夫人,且容小的想想。” “读书,写诗,还有……”他看着二表哥的背影,自言自语。 “你们公子就没什么喜欢的玩意?” “想不出来。公子他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读书写字,老爷可省心呢。没想到……”佑安撅起嘴。 看来,想从他这边挖掘点有用的东西是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佑安倒不像那几个丫鬟一样排斥我。他是一心只想着他们公子。 出门时,二表哥似乎暼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回头看看他。夕阳洒在他脸上,落日的余晖使他的面庞犹如一块暖玉。 快一年了。 我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刻。也是这样的时分,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呢?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我忽然想起那幅画来。冲佑安招招手。佑安跟在我身后出来,站在廊下。 “你们公子可喜欢画画?”我问。 “不喜欢啊。不过……”佑安吞吞吐吐的样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不过什么?”我含笑道。 “这个,这个,少夫人,小的不知当不当讲。”佑安迟疑道。 “若是涉及什么秘事,那恐怕是不当讲的。”我笑笑。 佑安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啦。那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佑安啊,我可没闲工夫打探你的秘密。我要回房去了。” “是郎姑娘喜欢画画。”佑安忽然在我身后小声道。 果然没猜错。看佑安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猜八成与郎玉卿有关。 一时间,我忽然有些灰心。 十五 绒球儿1 我打消了二表哥回房与我共进晚餐的奢望。回了房里,叫芸儿进来。 ”芸儿,打盆温水进来吧,我给那只小猫洗洗澡。” 芸儿很快端了水进来,道:”姑娘,还是我来吧。怎么能让您亲自伺候这小东西呢。” “不必啦,我来洗就好。过来啦,小家伙。”我从篮子里抱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来。 小猫“喵”的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 芸儿笑:“那姑娘需要我帮忙吗?” 我摇摇头,示意她将准备好的干巾子放一边凳子上。芸儿不放心地看看小猫,又看看我,转身出去了。 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这么快就落空了。忽然间,我觉得日子还那么长,而生活却是如此的无望。此刻,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就像这只可怜的小猫,一个人独自躲在角落里,偷偷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原来给猫洗澡并不那么容易。我刚刚把小家伙放水里,它马上就挣扎起来。我下意识地松开捉着它的手。看着它一双圆溜溜的灰绿色眼睛,我有些犹豫,到底敢不敢上手按住它的身子呢?它会不会挠我一把啊? 正犹豫间,小猫“”喵”的一声跳出水盆。这可坏了!它腿上肚子上的毛已经全部湿了,这一跳,不仅水珠子溅得我脸上袖子全是,连地上也抖得都是水迹。我赶忙提了裙子去追它。小家伙虽然瘦弱,但逃起来却速度飞快。可是让我见识了什么叫躲猫猫。一会跳上梳妆台,一会儿又藏到床下。累得气喘吁吁,我好不容易才从美人榻下将它捞出来。 估计是动静太大了,丫鬟们纷纷聚集到门外。 咏梅有些着急地问:“少夫人,您有什么事吗?是否要奴婢们进去帮忙?”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红包发挥了作用,咏梅一下午见了我都颇为友好。 “哦,进来吧。”我实在是伺候不了这猫大爷。 一进门,几个丫鬟就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这,少夫人,您这是……”一向口齿伶俐的咏梅结结巴巴地道。 “哦,我本想给猫洗个澡来着。”从她们看我的目光判断,我猜自己此时一定极为狼狈。 不知是谁忍不住在偷笑。芸儿不满地咳了一声。我也好生尴尬,紧紧地把身子湿了一大半的小白猫抱在胸前。 “少夫人,奴婢斗胆问一句,这是从哪儿来的猫啊?”咏梅撇着嘴苦笑。 滴翠流绯绣春也都齐齐地看着我。大约都在好奇,她们整日与我在一处,竟不知我房里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只猫。 芸儿手里绞着帕子,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众丫鬟怀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到了她脸上。毕竟,她才是我最亲近的贴身丫鬟。 芸儿更加显得局促不安。 “这是我从我母亲那里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咏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问,“从亲家夫人那边?”眉间又浮起一丝鄙夷。 “嗯,没错。是我在院子里捡到的。” 小白猫“喵喵”的叫了几声,在我怀里扭动几下。大约是被我箍得太紧了。 我稍稍松了松手。心想,这回恐怕少不得被咏梅去姨妈那边告一状了。嘿嘿,还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她不正瞅我不顺眼,想揪个小辫子吗? 事已至此,我只能不动声色。悠然自得地捋着小白猫脑袋顶上和背上仅存的几缕干毛,我含笑道:“姐姐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咏梅皱眉无语。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倒是挺可爱的。” 几个丫鬟掩唇窃笑。芸儿嘟起嘴。 十六 绒球儿2 “少夫人,您要不还是把猫放下来,先沐浴更衣?一会儿该用晚饭啦。”咏梅道。 我低头看看怀里的猫,想把它交给芸儿。总得先洗完呀,要不这湿答答的怎生是好。双手把猫递出去,芸儿张开双臂还来不及接住,小猫忽然纵身一跃,挣脱我的双手跳到地上。 这一下可乱套了。小猫怕人,四下里横冲直撞。丫鬟们看见它疯狂逃窜,也吓得呀呀直叫。猫躲人,人躲猫,房里一时简直比街头杂耍还热闹几分。 “敢问姐姐们,公子打发小的来问问,少夫人房里这是怎么了?”佑安不知何时进来,站在外屋门口问。 打发他来的公子就在珠帘外面站着,静静地看着里边。因着逆光而立,夕阳将他的身影裁成了一幅完美的剪影。 我呆了一呆。 呀呀乱叫的丫鬟们瞬间静了下来,顺着我的目光向外一看,立马分立两旁。 只剩受了惊的小白猫仍在四下逃窜。 “这个……恐怕还要问少夫人。奴婢们也不甚清楚。”作为府中掌事夫人下放的大丫鬟,咏梅当仁不让地出面回答佑安带的话。 门外好像哼了一声。 佑安回身挑起珠帘,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剪影艺术品施施然飘了进来,立在屋子正中央,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半天,终于皱起眉头。然后,又从丫鬟们身子一扫而过。最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小白猫。 我看到他皱着的眉,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样子,他应该很讨厌这小家伙吧? 人群安静下来,小猫也不再惊慌失措地四下乱窜,缩在梳妆台下,瞪着两只灰绿色的圆眼睛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依然处于紧急战备状态。 二表哥缓缓地挥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只留佑安在门口把守。作为娘子,我仍尴尬地呆在房里。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着实无处可退了呀。 二表哥轻手轻脚地向前挪了两步,然后回头冲我使个眼色(不知这算是吗?就那么轻轻一眨眼,我几乎以为我看花了眼。)。 这意思,是让我退后吗?还有,如果我没看花眼的话,他这是要捉猫吗?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想起他皱着眉的样子,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却见二表哥提着袍子,又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悄无声息地蹲在梳妆台前,慢悠悠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地给小家伙顺着毛。 我的心不由得又是一沉。唉,好温柔的陷阱啊。若你是一只头脑灵光的猫,你就该赶快逃出他好看的魔爪。 我正在替小猫的命运担忧,二表哥已成功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他两只修长白净的魔爪把猫高高举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官人!”我忍不住开口叫道。 二表哥闻言,转过头瞧着我。逆光之下,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官人,妾身知道你不喜欢它。不过,求求你放了它吧。”我低声哀求道。 二表哥双臂微微向外伸着,一手朝上托着猫肚子,另一手向下轻轻抓着它的背部,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回想起他刚进来后,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由得羞涩地低下头。 良久,只听他似忍无可忍地低声道:“连自己都弄不利索,还想养猫?” 我顿时脸红过耳,意识到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他看着我,只不过因为我太狼狈了。不过,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官人,你,你……”我结结巴巴地道。 佑安也忽然反应过来:“公子,公子,您终于肯说话啦!” “哼,我又不是哑巴。”二表哥撇撇嘴,把猫递给佑安,对佑安和我做了个嘘的动作,“哼哼,还不是被你给逼得。叫什么?” 他冲猫扬扬下巴。 我喜极而泣,结结巴巴地道:“没,还没名字。” “那就叫绒球儿吧。” 十七 沐浴 给绒球儿洗澡的任务暂时落在了佑安身上,佑安也从未养过猫,愁得不行。我打发芸儿去帮他一起洗。 咏梅指派滴翠流绯先收拾干净屋子,又提了桶水进来,伺候我沐浴更衣。 二表哥又飘回了书房。 咏梅站在一旁,拿着我的换洗衣服,迟疑一会儿问:“少夫人,刚才屋里怎么听着有个男的说话,好像是二公子?” 我看出她并不确定,所以很坚决地一口否认:“姐姐说是官人?怎么可能!他都多久没开口说过话了?如果说话,第一个人选会是我吗?” 咏梅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奴婢也不太确定。”毕竟,二表哥新婚这几日的所做所为,她可是既亲眼见过,又亲耳听过,打心眼里,她也不相信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的二表哥居然会先和我说话。 我默默地垂下头,撩了些水洒在胳膊上,道:“姐姐听见的应该是佑安的声音吧。” 咏梅疑惑地问滴翠流绯:“你们听见了吗?” “是有个男的的声音,会不会真的只是佑安啊?”滴翠道。 流绯往浴桶里加了几瓢热水,道:“毕竟咱们公子这些时日一直……况且,少夫人就在房里,她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吧。” 是啊,这么大的喜讯,而且是和我在一处时发生的,我为什么要去否认呢?难道不更应该邀功请赏才符合常理吗? 我懒得理会她们在一旁嘀嘀咕咕,泡在热水里闭目养神。 晚饭二表哥是过来一起用的。不好说他是送绒球儿过来,然后顺便吃个饭,还是吃饭时,顺便捎了绒球儿送过来。 我也懒得细想。只要他人在就好。不过,说归说,当真的被视作无物时,我还是挺失落的。虽比不得那郎玉卿美貌,好歹我也是个刚出浴的妙龄少女,秀发如丝,肌肤光洁。作为当年杜大美人的嫡亲外甥女,尽管像父亲更多一些,但终归身体里流着杜家的血,又能难看到什么程度?他居然完全不看我一眼,低头少喝了一些粥,夹了一筷子小菜,就算用过晚饭,然后,坐到梳妆台前招手叫过佑安来。 佑安忙上前,把绒球儿递到他怀里。 果然是佑安更了解他。我以为他讨厌的是猫这种生物本身,却原来,他讨厌的不过是肮脏的猫这类特定的生物。我忽然理解了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以及说得那句话:被你逼的。 我不禁好笑。 究竟面前这个人是得有多严重的洁癖,居然会被我气到忍不住开口说话? 又忍不住失落。 人家是惊艳,到我这儿,就成惊吓了吧? 管他呢。由他去吧。 丫鬟们收拾走桌椅碗筷残羹剩饭,我嘱咐她们过一会儿送进沐浴的水来。 舒展双臂让我替他脱下外面的袍子,二表哥只让我伺候脱到中衣,就挥手示意我回避,上前一步,一把扯开床前的帷帐。我赶紧识趣地钻进去坐到床边。 听着水花撩起后溅落的声音,我坐在床边又是羞涩又是尴尬。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氛围里共处一室。 随着水花不断的起起落落,空气逐渐变得氤氲起来,兰桂的芬芳充满了整个房里。我不禁有些自惭形秽。作为一个女子,我实在是活得有些粗糙了。刚刚沐浴时,为了不耽搁时间,我连放香料这一步都直接让丫鬟省了。当时,咏梅就用怪怪的目光瞧着我,流绯低着头偷偷地笑了笑。 十八 温馨时光 “咳,咳——” 帷帐外,二表哥连咳好几声。 沐个浴也能呛了水?我竖起耳朵听着,很是纳闷。 “咳咳咳……” 听着声音竟然加重了。我有些担心,可又不方便出去。 “过来一下!” 真是意外,二表哥居然又开了金口。 “官人是叫我吗?”我试探着问。 “废话,这房里除了你还有谁?”二表哥有些恼羞成怒,尽力压低声音。 我站起来,伸出去的手抓着帷帐停下来。好像有些不妥。 “官人,这个……妾身现在出去好像不大妥吧?”隔着厚重的帷帐,我低声问道。 “什么妥不妥的,让你出来你就出来!” 这还是原来那个温柔多情的翩翩少年吗?! 我吃惊地抓着帷帐,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二表哥重重地咳了一声。我赶紧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将帷帐拉开一条缝,探头出去。 二表哥忍无可忍地怒道:“你傻了呀?让你出来就出来!赶紧的!” 我依旧用手遮着眼睛,走出帷帐。 “停!停!”二表哥怒道。 听声音,似乎离得很近。 我赶紧停下来:“怎么了?” “废话!再走就栽水桶里了!” “放下手来。”他压低声音命令道。 犹豫再三,我拿开遮着眼睛的手,赶紧把头偏到一边。 “去梳妆台那边,帮我把衣服拿过来。”他声音极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想笑。忽然想起因衣服被藏而无法上岸的七仙女,就更忍不住想笑。 一手捂眼把衣服递给二表哥,我压抑不住地翘起嘴角。 穿着绛色中衣,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二表哥抬腿跨出浴桶,转过身来瞧了我一眼,迈步走向美人榻。烛光掩映中,他举止间自然地流露出不尽的风流。 我呆呆地看着。 “绒球儿呢?给我吧。”他侧着身子躺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道。 我赶忙从梳妆台下的提篮里抱了绒球儿给他送过去。 绒球儿舒适地躺在他腰窝的凹陷处,眯着眼,享受着他温柔的抚摸。 一人一猫,一样的眯了眼,透着说不出的舒适。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可以叫作温馨的气氛。恍惚间,我觉得之前的二表哥是在装疯卖傻,可又不像。若说现在的二表哥正常吧,又和几个月前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八成是受刺激了吧。最后,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从箱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我坐在美人榻对面的梳妆台前,开始对着一人一猫开始作画。 一会儿,二表哥抬眼瞟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大约是嫌我不叫丫鬟们来收拾沐浴后的那一片狼藉。但我兴致正高,懒得理会。我不想这难得的温馨被破坏。 十九 称呼 次日黎明前,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大红的帷帐拉得严严实实,床这边光线极暗,只能隐约看见室内物什的轮廓。若不是常年的习惯使然,我也断不会在此时醒来。 我想起来,昨夜本想画一会儿就叫丫鬟们来收拾的,但一旦做起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很容易忘记周遭的一切。我真是舍不得破坏那温馨的时刻啊。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我不想让别的女人看到此时的二表哥。头发半干,衣衫不整,姿态………,这这如何能见得外人?大约金屋藏娇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赶紧穿衣下床,挑起帐子一看,顿时松了口气。人还在。二表哥仰面躺在美人榻上,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闭着双眼,不知是睡是醒。绒球儿蜷缩着身子躺在他肚子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吸声。看起来,气氛和谐,宁静美好。 我忽然想起来,绒球儿不是母亲送我解闷的吗?怎么还不及认熟我,倒先变成了他的宠物似的。不过,不知为何,我心里很是欢喜。 轻手轻脚地又退回床边,刚要坐下,就听那边有人轻声道:“叫丫鬟们来收拾吧。” 原来他已醒了。我还怕吵着他呢。 稍稍拉开帐子,我就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绛衣男子微垂着头,专注地抚摸着怀中的小白猫,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在他肩头。 “官人醒了?” 他没理我。 “妾身马上叫丫鬟们来。”说着,我走出帐子。 他只管专注地摸着猫,并不应声。 “收拾完就又该洗漱了。”我又自语道。 不知何时,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竟然变得啰啰嗦嗦的。对这样的自己,我很陌生,也不喜欢。但面对眼前这个人,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自从他开了金口,就算他言辞冷厉毫不留情,我之前的种种心酸和委屈竟也一扫而空。 记得成亲当日,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二表哥,我还满腹忧思。如果他病好了,却忘不了郎玉卿,那我该如何是好。又或许,他就这样一直痴痴痴癫癫下去,哪怕忘记了所有人,心里也依旧只记得郎玉卿一人,此后的漫漫人生路上,我又当如何自处。 不管他是病中还是病愈,他的心中都只有郎玉卿。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对于我来说,这两种情况又有何区别呢?但能够重新听到他开口说话,哪怕与之前的性格差之千里,我也非常开心。从他说第一个字的那一刻起,我已深深地意识到。 二表哥皱着两道好看的剑眉,看着我道:“你还在嘀咕些什么?” “妾身马上就招呼丫鬟们前来。”我冲他施了一礼。 二表哥沉默半响,道:“柳寒烟,你能不能别开口闭口妾身长妾身短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呢。还有啊,也别叫什么官人了。老气横秋的。”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那叫什么?成亲后不都是这样称呼的吗?” “我说别这样叫就别这样叫!”二表哥音量并未提高,但语气中明显透出厌烦。 “好吧好吧。”我赶紧应道。心里一阵窃喜,你当我愿意这样叫呐? “那,妾身叫官人二表哥?”我试探着问。 “那不然呢?”他头也不抬地挑眉反问。 “那我又该自称什么?” “你自己不都说了吗?”二表哥终于停止给绒球儿顺毛,抬起头看着我。 我赶紧识趣地走到外间门口,开始招呼丫鬟们。再啰嗦下去,估计他得翻脸骂娘了。嘿嘿,还真想象不出一贯温文尔雅的二表哥骂娘的模样。 二十 回避 “那个,二表哥……” 站在房门口,一手挑起珠帘正欲开口,我忽然又垂手放下珠帘,回身叫了一声。 “唔?又有何事?”二表哥的目光不舍地从绒球儿身上抬起,皱眉看我。 “那什么,”我瞧着他,仔细斟酌用词,“这绒球儿恐是惧怕生人,你是否先回避一二?” 二表哥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怀里的绒球儿,想了一想,道:“回避到何处?” “此处即可,您说呢?”我殷勤地上前,替他掀起帷帐。那帐子刚刚只被我拉开一小幅。 二表哥嘴角痉挛,有些难以置信:“这里?你是要我藏到这帐子后?” 我“嘿嘿”笑了两声,一本正经的道:“《弟子规》曰: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 “哦,我可不正欲正衣冠吗?可有何不妥之处?”二表哥好奇地瞧着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 “正衣冠之后方可见外客。” 二表哥的嘴角又是一抽:“然也。”然后,等着我的下文。 我一时词穷,说不上话来。 “我倒是有些糊涂了,到底是绒球儿怕见生人呢?还是我怕见生人?亦或是人?”二表哥唇角浮起一丝讥笑。 讥笑竟也这般好看。 似乎好久没见过他笑了。以往他即便对我笑,也是很客气的那种,好看归好看,毕竟少了几分生动,竟不如这连讥带讽的笑来得真实。 我呆立原地,无言以对。 所幸二表哥并未再多说什么,“哼”了一声,去了那帐子后。 咏梅带丫鬟们进来,目光四下一扫,道:“少夫人早安。” 我看到她嘴角微撇,知道她在讥笑二表哥又丢下我独自一人,同时也讥笑我为人主妇却如此不堪,昨夜沐浴的浴桶竟也不叫人撤下,任它就那般杵在那里。 收拾了昨夜留下的一地狼藉,新上来洗漱的水,我仍只叫芸儿伺候我洗漱。咏梅她们候在一旁。洗漱更衣毕,由善梳妆的绣春帮我梳头。 等我收拾停当,又让咏梅唤人重新换过洗漱的水。 咏梅有些诧异:“少夫人,还恕奴婢多嘴,请问打水何用?” 她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扫,留在我脸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柔声笑道:“自是待官人洗漱用。” “可是公子他现下不在,岂不……” 姐姐,你话可真多啊。我心里笑笑,只道:“姐姐且先去安排便是。” 滴翠流绯绣春都偷偷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着我。芸儿撅着嘴盯着她们。然后,滴翠流绯跟在咏梅身后出去了。 屋外,一阵窃窃私语声有一下没一下地传入我耳中。 “咱们这位奶奶可也真真好笑!连公子这会儿在哪儿都不知道呢,就备水等公子洗漱。”是滴翠的声音。 流绯接着道:“这娘子当得也真真……”她压低声音,我没听清,然后就听见一句,“果然是急急慌慌顶替嫁进来的,唉——” “都给我闭嘴!好大的胆子!谁教你们在背后议论主人的?”咏梅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芸儿小声道:“姑娘你听听,她们也太欺负人了吧?” 我挑眉一笑。心想,这些话,估计憋在她们心里有一阵子了。 二十一 夫人 “二表哥,请出来洗漱更衣吧。” 打发丫鬟们退下,我立在帷帐外轻声道。 二表哥一把拉开一侧帐子,走了出来,“哼”了一声问:“如此说来,我可以出来见人了?” 我温顺地低头不语。接过他手中的绒球儿,到房门口命芸儿带它去厨房找些东西吃。 二表哥坐在梳妆台前,由我替他绾发髻束金冠。 吃饱喝足的绒球儿由佑安抱了回来。 二表哥更衣后,接过绒球儿抱在怀里抚了抚,让佑安将它放回垫了软垫的提篮里。 早饭用完,二表哥要去书房,我起身送他。 “给我。”临出门时,他转身看着梳妆台下的猫篮。 我忙抱了递给他。被惊扰了好梦,绒球儿睁开眼睛恼怒地盯着我。 佑安上前提了猫篮。 “璇儿。”屋外居然是姨妈的声音,听着已近廊下。 二表哥面色瞬间一变,脸色冷了下来,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赶紧站在他身后,准备出门迎接姨妈。谁知二表哥只是弯腰施了个礼,便径直离去。 我只好迎到廊前,施礼见过姨妈。 “母亲早安。”说着低头立在一侧。 姨妈看看我,“嗯”了一声。我上前搀扶姨妈缓步走进房里。侍奉姨妈在外间上首的椅子上落座,我双手叠放在腹前,微垂了头,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一旁。 “烟儿,璇儿看着似乎有些好转?”坐在姨妈低头喝了口茶,柔声问道。 “母亲说得是。二表哥的确有所好转。”我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 姨妈头也不抬,斜斜瞟我一眼,问:“这几日,你看着他睡眠饮食可还好?” “回母亲,二表哥这几日饮食欠佳。不过,昨日睡得还好。前日也还勉强。”我斟酌着道。 “哦,”姨妈这回抬起头来,半眯着眼看向我,“他从哪儿弄了只猫?” “回母亲,那猫是我弄回来的。”我不知姨妈是何用意,赶忙解释道。 “是我昨日三朝回门时,从娘家院子里捡到的。” 姨妈依旧眯眼看着我,半响,缓缓道:“烟儿,你若喜欢,咱们尽可以买一只名贵的纯种猫来养着玩,何必捡一只来历不明的回来呢?” 我心里暗自庆幸,没说绒球儿是我娘送我解闷的。 “母亲说得是。”我嘴上应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姨妈会如何处理这只来历不明的小猫。 “璇儿近来身子不大好,更近不得这种来路不明的畜牲。” 可是,瞧着它简直就是二表哥的心头肉呀。二表哥肯开口说话,不正是因为绒球儿吗? 我忐忑不安,不敢多言。也不敢想象,若是把绒球儿从二表哥身边带走,他会怎么样。 “烟儿,璇儿可曾与你説过哪怕只言片语?”姨妈眯着的眼睛里露出几许探究。 “回母亲,并不曾。”我低下头,“二表哥他……一直不肯理会我。” 虽然没有明说,但想着二表哥临出门时看我的那一眼,我觉着他似乎不想让人知道他曾开口说话。 姨妈沉默不语。而后,叹道:“也是委屈你了,烟儿。璇儿他现在既已有好转,过段日子,你放心,他定会痊愈的。” “那只猫,你还是看着处理了吧。” 送姨妈出了涤松苑,临走时,她停下来转头对我道。 我迟疑片刻,应了一声。 二十二 试探 答应了姨妈送走绒球儿,然而,二表哥那边又怎么和他说呢? 书房里,阳光透过窗子,暖暖地洒在窗前的书桌上。绒球儿躺在桌上眯眼晒着太阳,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二表哥缓缓地抚摸着它。 瞧瞧这猫,吃饱喝足晒太阳,旁边还有京城第一美男伺候着。这小日子过得还真是惬意,可比我这左右为难的人强了不知多少倍。下辈子宁愿投胎为猫奴,也不想做人了。自然,一定要当面前这人的猫奴,我的猫生才能算得圆满。哼哼,当真是只羡猫奴不羡仙。不过,这小家伙赛神仙的好日子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眼看着就要到头了。 “嗯?”看见我走进来,二表哥只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算是问我前来何事。 佑安立在一旁,冲我弯腰施礼,然后满面春风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几分感激之情。 “二表哥,瞧绒球儿这舒服的,简直是赛过神仙嘛。”我没话找话地道。 二表哥暼我一眼,没做声。 “刚刚婆婆来,”我放慢语速,看着他的表情,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果然对母亲此行前来的目的,二表哥还是关心的。他摸猫的动作眼瞅着几乎就要停下来了。 “婆婆说,我为什么还叫你二表哥,不改口称官人。” “哦?”二表哥扭头看我一眼。 “我自然不能说,是你让这么叫的。” 刚刚姨妈听见我称呼“二表哥”时,的确看我的目光有些不同,有些意外,也有些责怪。但确实未出言责备。所以,我只能继续发挥想象编下去。要不,我不知该说点什么。 二表哥“哼”了一声,意似算你懂事。 “那就只好自己受了这份委屈了。”我忽然话题一转,道,“二表哥可是得补偿我一下哦。” 也许是我盯着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痴迷,二表哥不禁出声问道:“怎么补偿?!”神色间竟有几分不安。 我忍不住想笑,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酸楚。 “谁让你那么傻,要在母亲面前也那么叫的?”不知是不是担心补偿的代价过于大,可能会超出自己的承受度,二表哥忽然反唇相讥道。 “你,你……”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这还是以前那个知书达礼的二表哥吗? 我愤愤地看着他,想起我真正的意图来。软下来,腆着脸道:“二表哥不用担心,我只不过想跟你要一样东西罢了。” 二表哥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垂着长长的睫毛道:“你缺什么,尽可以直接向咏梅要啊。再说了,堂堂章家二少奶奶,难不成,谁还敢克扣你的吃穿用度?” 我叹口气,满腔幽怨,悲悲切切地道:“我是怎样嫁到你们章府的,难不成二表哥竟真不知?” 二表哥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阴沉着一张俊脸不语。 我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为了能向他隐瞒实情,从他手里顺利要回绒球儿,我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竟一不小心戳着他的痛处。看着他冷着一张脸,我既悔又忧,不免有一丝心伤。 这桩亲事里,受伤的又何止一人? 二十三 难题 二表哥沉默良久,沉声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连忙表态:“其实也不是真的要什么,不过就是想要绒球儿回去玩几天罢了。” 二表哥挑挑眉,睨我一眼:“当真如此?” “是啊是啊。”我忙不迭地应着。 佑安在旁边直看得低了头偷笑。 “这样啊,”二表哥眯起眼,看着太阳下那一团雪白的绒球儿,有些不舍地道:“拿去。” 我赶紧抱起猫儿,转身就走。 “慢着!”二表哥忽然叫道。 难道这么快就反悔了?这可本来就是我的猫奴呀。 “猫篮不要了?”他暼我一眼。 我暗暗松了口气,一手抱猫,腾出另一手去提猫篮。 “罢了罢了,佑安。”他皱着眉头招呼佑安。 佑安一个箭步走上前,提了猫篮,跟在我身后。 猫是骗回来了。然而,下一步才是真正做难的。先不说怎么送走它,我心里这关先是过不去。 绒球儿本就是母亲怕我闺中寂寞,送与我解闷的。虽然当天就意外变成了二表哥的爱宠,然而,我毕竟也是喜欢它的呀。再说二表哥那边,好不容易才有个能让他那般喜欢开心的东西,如今却要从他身边夺走,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怕不会疯魔了吧? 然而,姨妈嫌弃的样子,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本就出身低微,虽说是她亲外甥女,她之前也确曾有意与我这等寒门小户联姻。然而,门第间的差距,恐怕不是仅靠血缘就能轻易消除的。她今日嫌弃的难道不是我的品味吗?一只猫,何罪之有? 嫌弃我,我且能忍,可二表哥怎么办呢? 我坐在梳妆台前,愁眉不展地轻轻抚着怀中的绒球儿。 芸儿进来放下茶,轻声问:“姑娘,可是在忧心怎么处理这猫奴?” 我“嗯”了一声:“我更愁处理了绒球儿后,怎么和二表哥交代。” “夫人也真是的,明明公子那么喜欢,偏偏要让处理掉。她就不担心公子会难过吗?”芸儿小声抱怨道。 我心想,若真那么在乎二表哥是否会难过,估计在婚姻大事上,姨妈姨丈也就会征求他的意见了。 “那姑娘准备如何处置这小东西呢?” “能如何处置啊。”我眉头紧锁。 晚上,二表哥依旧是睡在美人榻上,绒球儿躺在他肚子上。一样的情景,我却无心再作画。二表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并未说什么,只是双目微闭,温柔地抚着猫。 我倚在床头,一手举着一幅二表哥的画像,左看看右看看,认真比较其中优劣。画中人本人自然堪称美玉无瑕,若说差,就是差在我这个画师的水平了。我的画重在表现出其神韵,于五官等诸般细微之处,显然明显有所欠缺。 “母亲今日还说什么了?”二表哥悠悠地问道。 我一愣,忙道:“没说什么,主要就是询问你身体状况啊。” 二表哥“哦”了一声,再不言语。 我将画放回箱子,侧身躺在床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烦意乱。 二十四 走失1 早饭后,二表哥依旧去书房呆着。我抱了绒球儿和芸儿去了园子里。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然而老话说得好,春天的寒气冻人不冻地。桃花杏花竞相开放,园子里粉的如霞,白的似雪。 我弯腰把绒球儿放在地上,道:“可怜的小东西,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绒球儿“喵——”的一声,瞪着圆圆的眼睛四下里警觉地看看。 芸儿担心地问道:“姑娘,这样行吗?” 我笑得惨淡:“不行又当如何?” “公子他……” “我也无计可施啊。不将它处理掉,谁也不好过。更何况,就算我不处理,也会有其他人来处理。芸儿,你也算自小在府中长大的。你说来听听,夫人的话,哪个敢不听呢?” “我们都是下人。你们可是她的亲儿子亲外甥啊。”芸儿垂着头嘟囔道。 一会儿,又小声道:“哼!一定是咏梅去夫人那儿告的状。要不然,头天下午才带回来的绒球儿,夫人怎会那么巧,第二天一早就来了。” “事已至此,是不是又能怎样?”我叹气道。 “姑娘,我觉着公子好可怜啊,明明……”芸儿忽然住口。 我一看她神色,已猜到她尚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无非是明知道二表哥喜欢郎玉卿,姨丈姨妈却偏应允了恭王府的婚事。 自母亲同意我嫁给二表哥后,我偶尔也不由得会去思索这些事。 母亲于章府,章府于恭王府,其实是一样的情形。得罪权贵意味着失去,而有机会攀附权贵,则意味着可能整个家族忽然有了鸡犬升天的机会。如果给你这个机会,真有人能视富贵如云烟吗?这个问题,恐怕不是那么好回答的。 绒球儿只有两个月大,很是胆小。在这空旷无人之地,畏畏缩缩地左看看右瞅瞅,“喵喵”地叫着,始终在我脚边绕圈儿。我越发不忍。 “芸儿,你中午出去替我买些画纸吧。”我提起裙摆,蹲下来,抱起绒球儿。 “公子书房也没有了吗?那应该和咏梅说一下嘛。是不是她看公子最近身子不大好,就少了咱们涤松苑的了?”芸儿叽叽喳喳地道。 我扭头看她一眼,道:“让你去就去,怎么这么话多?” 芸儿好就好在善良忠心,否则,还真是个不怎么招人待见的笨丫头。 芸儿连忙应了一声。 我向园子深处走去,没再言语。 午时过来吃饭,二表哥径直进了里屋,一眼看向梳妆台那边,“咦?”了一声看向我。 一边立着的咏梅完全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目不斜视,只专心看着滴翠流绯上菜。 我心里冷笑。看来,还真有人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啊? 没看见这两日总搁在梳妆台上的猫篮,二表哥眉头轻蹙,目光飞快地在里屋上上下下扫了一圈,然后脸就有些阴下来,几步走到外间。他这回是毫不掩饰地在找猫了。而后,我终于毫不意外地迎来了他隐忍的怒气。 “哪去了?”二表哥沉声道。 咏梅滴翠流绯齐齐瞪大眼睛看着他。 “公子!您可算肯开口说话了!”咏梅喜不自胜道。 “公子!您真的肯跟奴婢们说话了!”滴翠喜极而泣。 这是与你说话吗?我不禁腹诽。 芸儿只傻傻地张着嘴。 这傻丫头!我冲她使个眼色,她也只是“啊?”了一声。 “公子,公子!太好了!”流绯只会连声道好。 门外候着的佑安倒是个机灵孩子,一听屋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惊喜无比地叫了声“公子!”就冲到外间门内。 二十五 走失2 这个时候,我若不说点什么,再即兴发挥点富于感染力的表现,看起来也未免太过不寻常了。 然后,我的表演正式开启。 “二,二——” 这个却是口误,“二”了半天,我忽然想起二表哥和我之间秘而不宣的约定。 “官人呐,你可算说话啦!” 如此催人泪下的气氛。我几步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二表哥的袖子,直直地盯着他看,同时喉咙一阵发紧,眼泪就涌上来,轻轻地一闭眼,泪珠子就“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地。 而后,眼泪汹涌而来,我放声大哭,哭得丫鬟们纷纷抹起眼泪来。 其实我倒也不全是装的。想想自入章府以来的种种,我也真是伤心。情绪到了,自然演技一流。如果梨园也有表演类奖项,那么,我若屈居第二,相信没人敢去当第一。 二表哥一时竟被我搞得忘了发怒,怔怔地盯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的我,悲悲切切,得寸进尺地紧紧抱住二表哥,一头扎到他怀里,鼻涕眼泪同时糊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二表哥呆了一呆,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挨个将我抱着他的手臂拽开,一脸嫌弃地道:“松开!” 我仰头望着他英俊的面庞,嘤嘤而泣:“官人呐,你可算———” 微垂着头看着我,二表哥嘴角抽了抽,只管重复他的问题:“哪去了?” 我又是心痛又是惧怕地看看他,低头悄声道:“不小心,走丢了。” “走丢了?!” 二表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这,猫奴而已,不是只在房里呆着的吗?怎么还会走丢了?” 我一时语结,忽然想起咏梅问过的话,硬着头皮道:“自然不是的。官人,这绒球儿,原本就是我从我娘的院子里捡回来的。” “所以呢?”二表哥从未问过绒球儿的出身来历,听了我的话,满脸疑问地看着我。 “我觉得它既然是从院子里捡来的,那想必,想必应该也喜欢到园子里去随便溜达溜达。” 丫鬟们齐齐瞪大眼盯着我。佑安默不作声地立在门口。 “然后呢?”二表哥眯着眼睛看着我。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他能一口将我生吞下去。 “然后,我在早饭后就带它去了园子里,再然后,我一不留神,它就不见了。”我的头低得快贴在胸口,吞吞吐吐地道。 “你,你脑子坏了吧?柳寒烟!”二表哥忽然暴怒。 一旁的丫鬟们顿时惊呆了。为了一只前后养了不过两天的猫,他们一向温柔的公子竟当着下人们的面,这样对新过门的少奶奶大发雷霆。 我低着头,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咏梅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讥笑。 “没去找吗?”二表哥的眉毛拧成两团黑色,强压下几分怒意,又问。 “官人你前晚也见了,这个,这个,猫嘛,上蹿下跳的那般灵活,十分难找。”我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缩回肚子里去。 二表哥面如冰霜:“你,你——” 佑安忍不住疾步从门口进来,垂首站在二表哥面前,低声劝道:“公子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啊。少夫人她也不是有意的。” “闭嘴!”二表哥怒道。 佑安吓得一连退后好几步。 “你当你是遛狗去了吗?简直蠢得要死!”二表哥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冲我大吼。 我作瑟瑟发抖状。 二十六 走失3 芸儿担心地看着我,悄声道:“姑娘。” 我低着头,从袖中摸出一张折成一小块豆腐大小的素纸,递给她,低声吩咐道:“去买纸吧。” 芸儿似乎才想起来这回事,对我和二表哥分别行了个礼,赶紧出去了。 二表哥气急,冷声道:“你倒挺有闲心的啊。” 咏梅插嘴问道:“少夫人是缺什么纸吗?都是奴婢疏忽了。” 二表哥怒道:“闭嘴!谁让你说话的?她缺什么自会自己买去,用你管吗?” 咏梅估计也是第一次被二表哥这么当众训斥,吓得赶紧低头不语。滴翠流绯也像不认识似的,低头偷眼瞧着她们的二公子。 佑安又低声劝道:“公子,身体重要,还是别生气了。” 二表哥怒极,谁开口,他就对谁发火:“闭嘴!”说完,拂袖而去。 佑安忙跟上去。 二表哥停步,回身狠狠地道:“别跟着我!” 佑安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使个眼色,暗示他远远跟着伺候。佑安放慢脚步,隔得老远跟着二表哥。 房里只剩我和三个丫鬟。咏梅劝道:“公子正在气头上,少夫人也别太介意。” 我应了一声。这半天下来,简直是劳心劳力,疲惫不堪。我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临出门时,我又想起来,吩咐道:“去书房先给官人泡杯茶,顺便也帮我倒一杯来吧。” 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我琢磨着,绒球儿丢了以及二表哥开口说话这两桩事,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传到姨妈那边了。居然还有意外之喜。这下她该满意了吧? 没多大一会儿,佑安跑回来,在门外道:“少夫人,公子,公子他让我滚回来,您看——” 我筋疲力尽,无力地道:“那你就先滚回来好了。且去书房里呆着,等官人回来吧。” 佑安嘟囔道:“可公子一个人——” 我道:“他心情不好,不想让人跟着。你说怎么办?或者,你若是不怕挨骂,就仍去跟着伺候吧。” 佑安嘟囔几声,听着去了隔壁书房门口候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昏昏欲睡时,芸儿回来了。她在门外喊道:“姑娘,奴婢回来啦。” “进来吧。”我道。 芸儿抱着一卷画纸,眉间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小声道:“姑娘,我都安排好啦。” 我将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微微摇摇头。 芸儿高兴地“哦”了一声,往里边走去,将画纸放入房角床一侧的箱子上。然后,抱着裙角蹲在美人榻边,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姑娘,您刚才说得可跟真的似的呢。”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绒球儿走失一事,因为二表哥与人说话之事,除了我,便只有佑安知情。 我故作高深,“呵呵”干笑两声,低声道:“若是连你都瞒不过,又岂能瞒过别人去?芸儿啊,你且先去歇着吧,有官人的消息了,速来报我。” 芸儿应了一声,施礼退下。 二十七 替代品1 我眯着眼睛琢磨起芸儿的话来。话说,我这一番表演天赋究竟从何而来呢?天赋使然吗?似乎不像。我可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木讷的女子啊。 也许,是打小就常偷偷躲在公堂后看父亲审案时,见多了各种嫌犯喊冤时哭闹的情形? 又也许,是从小见多了街头形形色色的市井小民胡搅蛮缠撒泼打滚的模样? 想到此处,我心里竟然有些怀念起往日的生活来。市井之中的日子虽粗俗低陋,却也充满了欢笑。不像这高门大户,从上到下,人人都温和有礼,满面堆笑,然而人人又都那么难以亲近。 接近黄昏时分,二表哥才回了涤松苑。期间,我打发佑安前去寻他,过了好一阵,佑安才回来,说他们公子在园子里。我估摸着二表哥兴许是不死心,自己去找绒球儿,便由他去了。 此刻,他灰头土脸一身狼藉,显然是被我猜中了。 二表哥又变得和几天前一样,眼中暗淡无光,整个人瞅着呆呆的。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我胸口如针扎般一阵痛,知道他定是讨厌极了我,也不敢上前招呼他,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独自失魂落魄地回了书房,悄悄吩咐佑安前去伺候他。 我猜晚饭时二表哥也不会过来,便很知趣地嘱咐厨房,备了两样他爱吃的清淡小菜,熬了些粥,让佑安伺候着用点。 我坐在房里胡乱扒拉几口,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外。 一旁伺候的芸儿问:“姑娘是担心公子吗?” 我没作声。 芸儿想想道:“不如我去书房外,看能不能叫佑安出来打听一下?” 不这样,也无他法。我便由着芸儿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芸儿就回来了。看她一脸沮丧,我已猜到几分。 “如何?”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芸儿叹了口气道:“公子连佑安也不见。” “送去的饭菜呢?”虽然明知答案是什么,我还是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芸儿低头道:“佑安说,咏梅姐姐刚让他送进去,公子就都摔了。” “是咏梅送到书房门口的?” “是。听说公子还骂,让快点滚。佑安吓得赶紧出来了。也不知是骂谁。” 八成是骂咏梅吧。我拿着勺子发呆。如果不是咏梅通风报信,姨妈又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绒球儿的存在呢? 唉。我心里叹口气。明知道一定会被人怀疑,咏梅还是毫不迟疑地前去告了一状。毕竟如今她是在涤松苑伺候的,因何竟会丝毫不顾及我的想法呢?她敢这样做,一定是有所依仗的。 如此说来,姨妈把她指派给我的用意倒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看那日咏梅急着要近身侍奉二表哥,凭着女性的直觉,我觉得她可能是想能入二表哥的眼,当个侍妾姨娘。毕竟,就算姨妈还了她卖身契,放她出去嫁人,至多也就嫁个白衣平民。就算为人正妻,那又怎比得在章家当姨娘的富贵?毕竟她服侍姨妈多年,深得信任。如果二表哥一定需要纳妾,那么,不管对于姨妈还是咏梅本人而言,她似乎都是不错的人选。 俗语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但如果是曾经深刻体会过日子的艰难的人,恐怕不会轻易选择去做那个鸡头。 二十八 替代品2 夜深了,临睡前我去了趟书房。佑安刚要行礼说话,被我轻轻摇头制止了。 二表哥趴在书桌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看他肩头的乌发散乱,衣襟上沾满了灰尘,我不由得一阵酸楚。一个连别人的邋遢脏乱都无法忍受的人,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么个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静静地趴着,我不知道他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看看佑安,他轻轻地摇摇头。 我从一边的衣帽架上拿起一件丝绒斗篷,想给他披在背上。犹豫片刻,又缩回手,递到佑安手中。看着佑安替他披上,我才轻轻地走出书房。 “你说,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 我一只脚刚刚踏出门槛,二表哥忽然在背后低声喝道。吓得我浑身一抖。 “没有,没有。”我不敢回头看他,“二表哥若没其它事,我就先回房了。” 在门外,我听到他幽幽地低语道:“怎会这般巧?怎会这般巧?” 次日早上,去书房看过二表哥,我正准备独自去思懿堂请安。刚走出涤松苑的大门,迎面就碰上几个小丫鬟簇拥着姨妈过来了,其中一个怀里抱了一只通体雪白,只有耳尖和鼻尖有少许黑色的小猫。 我连忙让到一边施礼:“母亲早安。媳妇正准备去给您请安呢。” 姨妈微笑道:“不必了。听说璇儿大好了,我过来看看。” 我一怔。二表哥这竟算大好了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随便应了一声:“是,母亲。” 我看着姨妈兴冲冲地走在前面,心里百味杂陈。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二表哥起码肯开口说话,算是大好了,可是,只有我和佑安知道,他几乎要快发狂了。 姨妈一走到书房门口,门里的佑安就透过半掩着的门看见了,急忙出来见礼。 “夫人早安。” 姨妈一挥手,示意他退下,而后命我与她一同进去。 二表哥半坐半躺地伸直修长的双腿,倚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双目微闭,浓长的睫毛间或轻轻地抖动着。听见有人进来,并未理会。他身上还是昨日那身衣衫,白皙的面容显得很是憔悴。 姨妈斜眼看我一下,柔声对二表哥道:“璇儿,今日可好?” 二表哥依旧闭目不语。 “官人,母亲来看你啦。”我轻声道。 “璇儿,可曾用过早饭?”姨妈依旧好脾气地温言问道。 二表哥仍是闭目不语,就像是睡着了。但我们都明白,他其实是醒着的。 姨妈上前轻抚他的肩头,忽然扭头对我道:“烟儿,外面那是从刘大人家新要来的猫奴,”顿了一顿,道,“听说,你原来那只不是丢了吗?” 我赶紧上前谢过:“多谢母亲关心。”心道,我原来那只不正是您让丢的吗? 说着,姨妈招呼那个抱猫的小丫鬟进来,道:“你看,漂亮吧?听说可乖了。” 我从丫鬟手里接过猫来抱在怀里,道:“谢谢母亲。”却没心思陪她继续夸奖这只猫。二表哥估计听着会很烦吧。 二十九 爆发1 姨妈今天却显得有些不依不饶的,好像非要等二表哥与她讲一句话,才能安心离去。 “璇儿,你也快瞧瞧这只猫啊,挺漂亮的呢。这是刘大人家那个小女儿养的。她只剩了两只小猫,其它几只落地没几天,就叫人抢走了。我好不容易才同她要来呢。”姨妈絮絮叨叨地说着。 “可比烟儿原来捡来的那只又乖又漂亮许多呢。” “够了!” 二表哥猛然间拍案而起,吓得我们都浑身一抖。 “又乖又漂亮怎么了?我就是不喜欢!您喜欢您自己拿回去好好养着供着!” 二表哥之前一直是极温柔懂事的,姨妈从未见过他这样大发雷霆,一时间又气又急,盯着他连声道:“你,你,你——”再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 “我怎么了?你们明知道我自幼与郎妹妹青梅竹马,却为何非要逼我娶那恭王府的小郡主?为了逼我成亲,还把病重的朗妹妹送回去!害得她,害得她——” 自从与恭王府订了婚,二表哥还从来没这样当面质问过姨丈姨妈,他只是整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此时,一口恶气尽数吐出,他再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这也许是他自长大以后第一次哭得这么畅快。 看着他流满泪的脸庞,我忍不住悄悄抹了抹不知不觉间流出的眼泪。 姨妈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道:“你,你,你这个逆子!竟敢如此与为娘讲话!” 二表哥咧嘴一笑,凄惨的笑容却使见者心碎。 “就连一只猫,你们,你们也要夺走!是不是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你们就都要夺走?!”二表哥一张俊脸上挂满了不尽的悲愤。 我心道不好。恐怕是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果然,下一刻,姨妈略一迟疑,扭头看向我,一双微眯的凤眼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几分置疑一分厌恶。 我真是百口莫辩。当众否认吧,无疑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不辩解吧,又似乎是默认了二表哥对姨妈的指控。 二表哥“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母亲不用看她。是儿子自己猜的。请问母亲,儿子猜得可对否?” 姨妈艰难地张张嘴,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嘶哑:“哼哼,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逆子!”而后,颓然地伸手欲扶椅子靠背。 我忙一把将猫塞到小丫鬟怀里,去扶姨妈。姨妈的手臂不易察觉地躲闪了一下,最终还是由我搀扶着撑住椅子靠背,缓缓坐下,而后一只胳膊撑在书桌上,以手支额,紧紧地闭着眼睛。 二表哥从椅子前一个箭步挪开,远远地立在一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挥挥手,示意小丫鬟退下。小丫鬟忙不迭地抱着猫出去了。 我看看姨妈,又看看二表哥,想出言相劝,奈何夹在中间两边为难。更何况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因此,思索片刻便也作罢。 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我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只怕发出什么声响。偷眼看二表哥,却见他下巴维扬,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漫无目的地看向前方,好久才眨一下。一眨眼,两颗滚圆的泪珠便从长而浓密的睫毛缝中涌出。与我们刚成亲那一日比,少了那份痴傻,却多了几分悲伤。看得让人心痛不已。 于他而言,到底是如前些日子一样痴傻麻木一些好,还是像现在这样好呢?我有些想不明白了。 三十 爆发2 书房里一片寂静之时,外面忽然传来咏梅的声音。 “老太太,怎么惊动您老人家了?” 我心里冷笑,涤松苑捡了只猫回来,尚且能惊动了思懿堂的夫人。如今这般大的阵仗,若说还惊动不了老太太,那才是活见鬼了。 只听得老太太“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我暗自高兴。若说章家谁最疼二表哥,那自然非老太太莫属。她老人家来了,或可打破眼前僵局。 听着老太太已到书房门外,姨妈赶紧起身相迎。我也紧跟着上前见礼。林姑姑搀扶着老太太走了进来,在书桌前落座。 老太太温和地对姨妈道:“媳妇不必拘礼。”又瞧着我叫了一声:“烟儿。” 姨妈眉头紧锁,仍是一脸气恼的神情,应了一声,立在老太太身后。 我赶忙应声上前一步,再次施礼道:“孙媳柳氏见过祖母。” 老太太看着我微微一笑,算是应了。然后,关切地看着二表哥,柔声叫道:“璇儿?” 二表哥犹自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已。大家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璇儿?过祖母这边来,你不会不记得祖母了吧?”老太太依旧很温柔地道。 我猜二表哥性子里的温柔,大约正是源自老太太身上。原本并不了解姨妈,这大半年接触下来,我发现她个性冷淡严苛,想必年轻时是个高傲的冷美人。 二表哥终于忍不住,过去伏在老太太膝上再次放声大哭,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老太太不觉流泪,伸手轻轻地抚着二表哥的背,柔声道:“我的好璇儿,好孩子,都是祖母的错啊。” 老太太一下一下,极温柔地扶着二表哥的背。二表哥渐渐由嚎啕大哭变作低声啜泣。 林姑姑也抹着泪。二表哥从小在老太太屋里长大,正是由林姑姑一手照顾的。透过朦胧泪眼,我发现姨妈的眼眶也泛着湿。 “璇儿,不要再责怪你母亲了,要怪,就怪我这个做祖母的吧。”老太太老泪纵横,“如果不是我自小就常将卿儿接来府中小住,你二人也不会日久生情。那么,想来你对父母给你安排的婚事,也就不会那般排斥。” “母亲万不可这样说,真是折煞媳妇了。”姨妈连忙施礼道,“婚姻大事,历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怪母亲呢?卿儿自幼丧母,媳妇也很疼她。即便母亲不开口,媳妇也会常接她来家中小住。说来说去,婚姻一事,除去媒妁之言,大底,还是看得一个缘字吧。” 我第一次见姨妈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些惊讶。同时,心里竟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些道理。这些话,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着是在跟老太太解释,其实更是在说给二表哥听吧。 老太太叹口气不语。林姑姑也叹口气道:“姻缘天定,人有时不得不信命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二表哥闻言,无动于衷,只是趴在老太太膝上低声啜泣。 我不禁也想,缘分这东西还真是说不来。二表哥情系那郎玉卿,婚定恭王府的固安小郡主,原本我这个看起来最与他无缘的穷酸表妹,竟然会阴差阳错嫁给他。这难道就是林姑姑说的姻缘天定? 三十一 爆发3 姨丈从衙门回来已是下午。早有下人将府里早上发生的事禀报给他。从前温文尔雅的公子好不容易才从痴癫不语中有些好转,怎料一开口竟性情大变,出言不逊顶撞夫人,这可是件大事。怎敢不速速报与老爷知道? 芸儿悄悄说,老爷直接回了思懿堂去看夫人。 姨丈性格耿直不善言辞,姨妈又那般高傲冷淡,这两人的个性都不算随和,按理说相处应该寡淡,表面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但每逢大事,其实往往更多是姨丈听从姨妈的。不知是否是姨妈的美貌发挥了作用,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再说,我私下觉得,姨丈除了官做得比父亲大些,倒真没怎么瞧出有英雄气概来。 老太太和姨妈在书房呆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走之前,二表哥只对着她二人低头一起行了个礼,并未言语。姨妈也对他冷着张脸。至于那只从刘大人家讨来的猫,我不敢让它在二表哥面前出现,只能命芸儿带回我房里去。看着它,难免会想起绒球儿,心里便不由得不痛快。一只猫而已,姨妈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就算它的血统比绒球儿高贵,在我眼里,还是绒球儿更可爱些。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我托着腮盯着这猫琢磨。 午饭时,二表哥少吃了些东西,既不更衣也不洗浴,依旧一身狼藉地歇在书房。我有心劝他,却不敢前去自讨没趣。唉,也许在他心里,我是个卑鄙而懦弱的同谋者也说不定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涤松苑的下午静得出奇。我总觉得这事怕不能就这么善了。 终于,晚饭后,姨丈命人来请二表哥和我去思懿堂。恐怕少不得挨训吧。毕竟顶撞自己的母亲终归不孝。而我这个为人妻的,似乎这些麻烦正是由我带来的。冲喜没冲成,倒冲出个忤逆子来。 来人是思懿堂侍奉姨丈的亲随董诚。董诚约莫三十出头左右的年纪,身材魁梧,有一双圆眼睛,外加一副黑亮的络腮胡。看起来有些凶。不过,听丫鬟们说,他自小就跟在姨丈身边伺候,也算看着二表哥长大成人的。 二表哥因极大的悲愤之后,似乎有些脱力,再加上连着两日没怎么好好用饭,即便佑安扶了他右臂,走路都依旧有些不稳。我心里忐忑,脚下便不由得放慢。看着二表哥这样,有心走近一步扶他一把,却又怕被他拒绝,面子上不好看。 董诚不急不缓地跟在我们身后几步。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董诚,道:“董大哥。” 董诚忙一抱拳:“少夫人,小的怎敢当。您有事尽管吩咐。”说完,他的眼睛便继续盯着二表哥的背影。 我看他一眼,再看向二表哥。 董诚外表看着似粗枝大叶,想不到竟是个细心之人。立刻便领会我的意思,两个大步上前,将二表哥的左臂轻轻抬起,一把搭在他肩头,用左手抓了二表哥的手,右臂从后环在二表哥腰间,对佑安道:“松手吧。” 董诚人高马大,到底是比那清廋的少年佑安管用,一上手,我看着二表哥整个人的重量就大部分转移到了他身上。 二表哥因正对姨丈姨妈反感,连带着对思懿堂的人一起讨厌,有些无力地用劲一甩,想甩开董诚搀扶他的手。 董诚叹口气,道:“公子,您又何必这般糟践自个儿的身子呢?”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担忧和心痛。 三十二 家法1 我赶紧问道:“董大哥,可知父亲叫我们去,究竟有什么事吗?” 董诚叹了口气:“少夫人,具体小的并不知道。不过,终归与上午的事脱不了干系。其实,这件事也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 “那父亲是个什么态度?”我忙追问。 “这个,”董诚迟疑道,“不好说。反正老爷看起来很生气就是了。” 我一路想象着姨丈姨妈可能会有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就听得有丫鬟叫道:“公子少夫人安好,老爷夫人在堂屋等着二位呢。” 原来竟已到了思懿堂院门口。我打量门一侧立着的丫鬟,是姨妈跟前的颂兰。瞧她神色,却看不出有何端倪。穿过,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花径走了片刻,便已到思懿堂的堂屋前。 董诚侧身立在门外道:“二公子少夫人请进吧。” 二表哥沉着脸不语。我赶紧道:“儿子媳妇前来见过父亲母亲。” “进来吧。”是姨妈的声音。倒听不出与平日有何不同。 董诚与佑安留在堂屋门外。我和二表哥一前一后进了门,分别对姨丈姨妈施礼道:“父亲安好。”“母亲安好。” 姨丈“唔了一声。 姨妈微微点头:“坐吧。” 我微微垂头在下首右侧落座。二表哥依旧阴沉着脸,坐在对面,始终未曾开口。 姨丈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半响,道:“璇儿!” 二表哥不知听见没,并不理会。 姨妈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马上被姨丈用眼神制止了。 姨丈又将声音放低,听起来略微柔和一些:“璇儿,为父叫你,没听到吗?” 二表哥冷哼一声。 姨妈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逆子!你父亲与你说话,怎能不理?!” 姨丈不愧是上得朝堂的官员,关键时刻反而并不如姨妈那般恼怒,只皱眉道:“璇儿,为父只想问你,早上在涤松苑,为何对你母亲不敬?” 二表哥冷笑一声,反问道:“父亲还想再听一次儿子的忤逆之言吗?” 姨丈姨妈齐齐皱眉。 二表哥笑起来,声音听着既苍凉又沙哑,嘴唇也干得裂了皮。 “哼哼,既然父亲想听,儿子倒也不介意再说一次。”二表哥清澈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姨丈姨妈,因睡眠不足使得双眼皮看起来特别深,整个人显得既疲倦又亢奋。 “儿子只想问一句,是不是我喜欢什么,你们就非要把它从我身边抢走?甚至包括一只猫?” 姨丈的眉头皱得几乎能挂一吊铜钱了。他眯着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压抑的怒意,冷声问:“璇儿何出此言?” “哈哈哈,太好笑了!父亲竟然不知道吗?”二表哥放声狂笑,“那儿子就一一道来罢!” 姨妈满脸怒容,一双好看的细长凤眼斜睨着二表哥。姨丈依旧眯着眼。 “你们明知道我与郎家妹妹情投意合,为何非要同意那恭王府的婚事?哼哼,是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不惜牺牲儿子的终身幸福?” 姨丈沉吟片刻,沉声道:“谁家子女的婚姻大事不是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包括你爹你娘。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吗?”说着,他扭头看了姨妈一眼,目光中不经意间柔情流露。 “再者,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整日留连于儿女情长?我章家虽有三子,然而你兄长幼时便不幸夭折。你弟弟章玿尚且年幼,况且他究竟是庶出之子。为父与你母亲如今只你一个嫡亲的儿子,我们对你寄予厚望,难道竟错了不成?” 姨丈这一番话,堪称苦口婆心句句在理。我瞬间就被一个老父亲的肺腑之言打动了。 三十三 家法2 二表哥嗤笑一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敢问,父亲既然对儿子这般寄予厚望,为何居然等不及儿子靠自身所学光宗耀祖,竟要儿子靠出卖色相来获得荣华富贵,光耀门楣?” 饶是姨丈见多识广,沉得住气,也终于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气得七窍生烟。姨丈的脸一时间红里透紫,紫里透红,猛然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忽地站起。 我不禁浑身一颤。椅子怕不要被拍散架了吧? 姨妈白皙的面庞一阵红一阵白,“你”了半天再接不下去。 “董——”姨丈叫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斗转星移般瞬间就到了二表哥面前,“啪”的一巴掌就结结实实地抡过去。二表哥一张俏生生的俊脸上顿时就是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姨妈低声道:“老爷——” 姨丈勃然大怒:“夫人休要多言!我今日定要打死这不知羞耻的孽障!真真气死我了!”说着,又是一巴掌抡上去。 二表哥不仅不躲避,反而从椅子上站起来,高高地仰起脸来,冲着姨丈启齿一笑:“原来有些事做得却说不得了?这又有什么?史上也不是没有人靠着娶了公主飞黄腾达,对吧?父亲?” “你你,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董诚!家法伺候!”姨丈气得浑身直哆嗦。 姨妈忙过来扶着他,低声劝道:“老爷息怒。” 我目瞪口呆地呆坐一旁,不敢出言劝阻姨丈。二表哥本就病了好几个月,眼瞅着前日才稍好一些,这两日,便又因绒球儿一事,激起心中宿怨,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这般身体状况,怎能受得住家法? 绒球儿,绒球儿。当真是成也绒球儿,败也绒球儿。这件事归根结底,竟果真因我而起啊。 胡乱思索间,董诚已进屋,一弯腰,恭恭敬敬地将家法奉上。是一柄三尺长的竹木戒尺。油光锃亮,上面刻有精美花纹及警句。 我嘴角不禁一阵抽搐。姨妈也有些担忧地看看二表哥,又看向姨丈。 姨丈并未接那竹木家法,怒气冲冲转回去,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厉声喝道:“董诚!还不行家法更待何时?!” 姨妈不安地坐回椅子上。 我赶紧抬头,悄悄地看董诚,正巧碰见董诚刚由姨妈那边移来的目光。我用力眨下眼。若由姨丈亲手施家法,后果恐更不堪设想。 董诚赶紧举起戒尺,却是高高扬起,迟迟下不了手。 二表哥昂首玉立,连连冷笑。 我心急如焚。您倒是笑什么呀?是怕不能激怒父亲吗? “董诚!难道你也要违抗我的命令?哼!你若下不去手,可要由我亲自来?”姨丈怒道。 董诚忙重重落下手中戒尺。 一下,两下,三下。戒尺打在二表哥身上,却着着实实痛在我心上。 都怪我,都怪我啊。如果不是我将绒球儿带回,被姨妈嫌弃,又怎会生出后面这些事。我原来尚且在琢磨,对于二表哥而言,到底是看起来痴痴傻傻不言不语好,还是一清醒就要面对这些情感上的痛苦好。现在,我只知道,对他而言,能免受眼下的皮肉之苦,才是实实在在的好。 “别打了!别打了!父亲,求求你别打二表哥,不,别打我官人了!都是媳妇的错!与官人无关!”我忍不住从椅子上起来,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三十四 家法3 姨丈皱眉道:“寒烟,起来退下!璇儿忤逆,与你何干?” 姨妈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哭泣道:“都怪媳妇。” 然而,具体原因,我却说不出来。如果不说关于绒球儿的来龙去脉,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的确与我无关。说吧,又无法说清楚。我既不能说是姨妈让我处理掉绒球儿的,又不能说服二表哥,绒球儿的确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丢的。 屁股上已挨了七八戒尺的二表哥怒道:“起来!与你无关!”神色间似有些怜悯又有些讥讽。说着,不自禁地因疼痛而咧咧嘴。 姨妈看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别的不好明确,唯有那份不喜欢却很明显。曾经我也是她眼中合适的儿媳人选,她也曾有意撮合。可笑的是,如今我成为她的儿媳才仅仅几天,她竟已如此不喜欢我。而我,也品尝到了大户人家媳妇的难做。然而,木已成舟,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眼下,我只是不想二表哥再挨揍。毕竟,绒球儿真的是勾起他宿怨的导火线。而它,是我带回来的。 姨丈看我只知道哭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又看眼姨妈,哑着嗓子道:“起来吧。今日若不给他吃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他日他恐怕不会牢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二表哥的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也浸出细细的汗珠,一只手用力掐着腰。想是有些受不住了。 姨妈满眼担忧。姨丈沉着脸问道:“璇儿,你可知错?” 二表哥牵动嘴角,努力挤出个笑,道:“儿子不知,错,在,何处。” 姨丈的眉毛拧成两团,又是气恼又是心痛,咬咬牙道:“好好好!不知错在何处,那就继续打!” “老爷。”董诚手下迟疑着看向姨丈。 此时,堂屋原本掩着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是林大娘扶着老太太进来了。 老太太一进屋就放声大哭起来:“打死他算了!你干脆打死他算了!”一边大哭一边上前一把将二表哥抱在怀里:“我的璇儿呀!” 二表哥身材修长,老太太身高尚不及他肩高,这一抱,双手只能抱在他腰间,缓缓地摩挲着他的腰背部,看着倒更像是老太太在寻求抚慰。 “烟儿起来。”老太太抱着二表哥哭了一会儿,对我道。 我勉强站起来,不敢去揉发麻的腿,站到一边。 “来看看你都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老太太说着,松开怀里的二表哥,一把拉着他转个身过去,背对着立在一侧的姨丈姨妈。 二表哥屁股上的血从里里外外几层衣服上浸出来,甚至有细细的一道已顺着腿流到脚踝处。 “老太太也别太难过了,小心您自己的身子啊。”林大娘抹抹眼泪,扶着老太太坐到上首姨丈姨妈早让出来的椅子上。 姨丈姨妈垂头立在一边,不敢言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老太太进门那一刹那,姨丈脸上忽然有一瞬间轻松的神色闪过,而后,又复作苦大愁深状。姨妈也好像松了口气,紧紧皱着的眉毛舒展一些。 三十五 妥协1 虽然府里有惯常请的郎中,但因不想让外人知晓,故而并未请郎中前来为二表哥用药,只是派下人出去抓了点活血化瘀止痛的药材,让人煎了外敷。 二表哥惨白着一张脸爬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头乌发如黑色丝绸般散开来铺在肩头,垂到床上。给他敷药,按说有一直跟着他的丫鬟滴翠流绯便可,但是,我这个娘子可不是摆设。我的官人自然是要由我亲自来服侍的,怎可假手他人? 滴翠和流绯对视一眼,低头柔声道:“少夫人,这些服侍人的活,怎能让您亲自来干呢?若让夫人知道了,恐怕会责怪奴婢们不懂事,免不得责罚奴婢们一番。” 我的目光从二表哥身上抬起,看着二人含笑道:“姐姐们无须担忧。这等小事,若无人去说,夫人那里又如何会知晓?更何况,夫人若要怪罪,寒烟自当一力承担。定不会连累姐姐们。” 滴翠流绯担心地看看二表哥,无奈地将清洗伤口的温水和熬好的汤药,以及几块擦洗敷药用的柔软白布搁在我身侧的小几上。 “既如此,奴婢们便先告退,少夫人若是需要帮忙,尽可吩咐。” 我含笑点头:“待会儿若需要帮忙,少不得要麻烦姐姐们。” 房里只剩我和二表哥。 我温言道:“二表哥,我来替你擦洗敷药。你且先忍忍。”说着,我动手欲替他褪下亵裤。 二表哥艰难地躲闪了一下,似乎想避开我。 “你还是别动了,会更疼。”我柔声劝道,“不用担心,我以前处理过。” 二表哥不再躲闪。我细致地替他擦洗干净,又将白布浸在熬好的汤药中,拧干了,替他轻轻敷在伤口上。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我碰到他伤口时,会因疼痛而轻轻扭动一下。 董诚显然还是手下留情了。二表哥的伤看着有一小块血肉模糊的,其实不过是皮外伤而已。只是他这种自小娇生惯养又一向温顺懂事的贵公子何曾遭过这种罪。 二表哥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倔强,坚决不认错。姨丈姨妈见了,也无计可施。总不能压着再打一顿吧?这可是他们俩唯一的儿子了。况且,他们似乎也发现了,自从这次病愈后,一向温顺的儿子像完全变了个人。叛逆,口无遮拦。倒不知这病到底算不算痊愈了。 二表哥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姨妈每天都会抽空来看一次。有一次来,碰巧撞着我正在换旧药包,她有些意外,问:“为何不让丫鬟们来?” 我动作轻柔地把旧药包揭起撤下,又敷上新的药包,这才起身,敛眉垂首道:“这是媳妇该做的。” 姨妈瞧着我,半响不语。 我依旧垂着头。 二表哥忽然道:“母亲,儿子想去留园呆一阵子。” 姨妈诧异地问:“现在吗?” “如果父亲母亲应允的话,儿子想这一两天就出发。”二表依然保持着趴着的动作。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让人不禁疑心,前几天那个怒发冲冠口出狂言的人和眼前这个人,是否真是同一个人。 姨妈沉默良久,斟酌着道:“待为娘与你父亲商议一下,再答复你,可好?” 二表哥言简意赅:“好。” 送走姨妈,我回房坐在梳妆台前,暗自琢磨。二表哥去留园,恐怕是为了避开我们这些他不想见到的人吧? 三十六 妥协 2 隔日傍晚,佑安打探到姨丈从户部衙门回来了,赶紧前来禀报。 二表哥的伤已基本痊愈。听了佑安的话,翻身便从美人榻上爬起来,道:“去思懿堂。” 佑安忙道:“公子,要不咱们再等等看?” 二表哥“哼”了一声,一把将方才爬着时垂到胸前的头发甩到背后,道:“一刻不等。马上去。” 我看着他向外走的背影,心想,就这么急着离开这里吗?姨妈一直未回话,他竟等不及,要亲自跑到思懿堂去问。 我这个新娘子,难道从此连这段婚姻表面上的和谐都难以维持了吗?真是比我在成亲前想象的更加不堪。只以为可能会受他冷落,没成想,新婚之夜被他独自丢在洞房,现在居然又要被他独自丢在府里。 唉。我皱着眉,看着二表哥远去的背影,愁肠百转。 隔了约两柱香的功夫,佑安忽然在门外叫道:“少夫人,老爷夫人请您去思懿堂一趟。” 我匆忙将手里的画卷起来,搁在箱子上,对着镜子整整衣衫发髻。外间正绣花的芸儿赶紧过来,给我拿了件披风披上,跟在身后。 “佑安,可知老爷夫人叫我何事?” 佑安担忧地摇头道:“小的也不知道啊。” “官人没又和老爷闹起来吧?”我关切地问。 多情总被无情恼。虽然他对我无情,我却忍不住仍要去关心他,甚至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想把他时时藏在身后。 佑安皱着眉,想想道:“小的在屋外,倒是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大的动静。” 我应了一声,一边胡乱想,一边赶往思懿堂。 还是颂兰在思懿堂院门口迎候。见了我,施了一礼,柔声道:“少夫人请。” 我含笑点头。一样是侍奉在姨妈身边的丫鬟,颂兰瞧着可比那咏梅顺眼多了。 进了堂屋,一一对姨丈姨妈见过礼,姨妈道:“烟儿,坐下说话吧。” “谢谢母亲。”我又盈盈施一礼,坐在下首二表哥对面椅子上。 二表哥正看着我。我觉他目光有异,心想,莫不是钗子歪了?或是衣领乱了?连忙抬手扶扶钗子,又整整衣领。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忽然露出一丝促狭的神情。 我一时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得体,惹得他如此看我。但姨丈姨妈在上,我也总不好不停地摆弄衣饰,只好由他笑去。 “烟儿,”姨妈开口道,“璇儿想前往留园休养一阵子,你那天也听见了。你是什么意见呢?不妨说来听听。” 我有些发懵。什么时候轮到我发表意见了啊?是不是姨丈姨妈不同意二表哥前往留园呢?否则,叫我前来所为何事?直接答应或者拒绝他不就好了吗? 见我没说话,姨妈又道:“毕竟你们才新婚几日。他丢下你一人离府,总是不合适。传出去,人家还不得笑话我章家教子无方?竟连起码的礼仪都不懂?” 姨丈姨妈看着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他们如此热切的目光。 二表哥也看着我。目光却很复杂,令人难以捉摸。促狭,探究,冷漠,似乎还有一丝鄙视加同情。 我如同一只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一般,浑身发热,不由自主地直想冒汗。 三十七 妥协3 鸭子被火烤,尚会发出点儿“滋滋”的声响,来告诉急等着一饱口福的人,我马上就好,诸位食客别急。 我这么个大活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一言不发却也说不过去。 我敛眉垂首道:“媳妇在此多谢父亲母亲体谅。”起身对着姨丈姨妈施了一礼,我坐下来缓缓道:“官人此番前往留园,确为休养。媳妇为人妻,本当随行侍奉,然而家中尚有年迈祖母及高堂需侍奉堂前,而不得成行。左右为难,媳妇也不知如何是好。” 二表哥唇角微翘,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我不禁汗颜。我自然知道他压根儿就没想带我同去,然而,姨妈话已至此,我又能如何?唉,这夹板气的滋味,他自然不会懂。 姨丈姨妈对望一眼,齐齐看着我,目光里满是诧异。 过了一会儿,姨丈才道:“寒烟,你如此明事理,倒是难得。” “父亲过誉。媳妇不敢当。”我起身施礼。 姨妈眯起眼瞧着我,缓缓道:“哦,烟儿说得在理。璇儿,”说着,她转头看着二表哥,“烟儿如此识大体,你这倒是为难她了。” 二表哥忽然启齿一笑:“自古忠孝尚难两全。既然如今爹娘与娘子都因此事好生作难,那么,娘子与父母之间,儿子自当先考虑父母亲所虑。” 姨妈面上一喜。姨丈也期待地看着二表哥。 这难道是回心转意,不去留园了?我好奇地看着二表哥。 二表哥笑意盈盈。可以说,这是他好几个月以来笑得最为畅快的一次。甚至于,与病前相比,也更多了一份恣意洒脱。之前的他,就算再开心,也总是时刻保持着一份贵公子的矜持含蓄。 二表哥笑吟吟地道:“父亲,母亲。”说着,起身分别对着姨丈姨妈恭身施礼,“儿子原来考虑的确不够周全,恐怕真难免会让人对我们章家非议。那么,儿子现在知过必改。我决定带我娘子同去留园。父亲母亲意下如何?至于那不能在堂前侍奉公婆的过错,且由我娘子来一力承担吧。反正她终归是左右为难。” 姨丈沉脸不语。 姨妈柳眉紧锁,脸色很是难看。 我万分惊诧地看看二表哥,又偷偷打量姨丈姨妈一番。 姨妈冷着脸道:“璇儿,你,你倒挺会替爹娘考虑啊。”说着,转头看着姨丈问,“老爷,您可有话要说?” 姨丈沉着脸道:“儿子这般为你我考虑,我还有何话说?哼哼,我尚有些公事未了,先去书房了。夫人自己裁夺吧。” 姨妈望着姨丈的背影离去,沉默许久,才道:“璇儿,你既执意前往留园休养,那为娘也不再阻拦。不过,烟儿毕竟年纪小,你们又刚刚成亲,均不善打理家事。” 我想起咏梅来。 果然,下一句,姨妈就道:“咏梅一直跟随我左右,平日协助我料理家务,颇为趁手。你们成亲后,我已打发她到涤松苑听候差遣。如今你二人可带了去留园。这样,为娘的也不必担心你们了。” 姨妈说到这里,深深地看我一眼。 二表哥也面带讥笑看着我。 我赶紧起身道:“多谢母亲关心。” 姨妈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看着二表哥问,“璇儿,你的意思呢?” 我以为二表哥会反对。没想到,他只沉吟片刻,便起身施了个礼,面无表情地道:“儿子谢过母亲。” 一 辞行1 留园听着像个园子,实际上却是个农庄。 章家先祖原本世代居于齐州,祖祖辈辈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种生活。据说,一位先祖不愿再过靠天吃饭的苦日子,学着经商,开始也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后来,在一次洪灾前敏锐地预测到,灾后必定首先缺粮,因而决定一搏,提前将所有家当典当,用典当得来的银子提前囤积了一些粮食,并且在京城与齐州交界的地方,买了几间地势较高的房子来悄悄存放。灾后,果然赚到了第一笔为数不少的银子,从此开启了发家之路。这几间房子是他发迹之地,在富贵后,他便买下方圆几里地的田地,逐渐经营成一个小庄子。 这位先祖是姨丈的爷爷,二表哥的太爷爷。太爷爷有两个儿子,大的正是姨丈的父亲,二表哥的爷爷。小的那位是二叔三叔的父亲。 太爷爷年迈后,即将家产一分为二。二爷爷子承父业一直经商,虽然并无太爷爷那般目光敏锐兼有魄力,倒也是个守成之人,所得家财虽再无增长,倒也并没有败落。 不得不说,章家太爷爷不仅做生意颇具眼光,在章家子弟的培养方向上,也独具慧眼。他发现大儿子从小就更喜读书,便有意在这方面加以栽培。二爷爷打小便跟随太爷爷行走江湖学做生意,二表哥的爷爷则一心只读圣贤书,交往之人也多为同窗的秀才举子。娶妻郎氏,正是同科进士之胞妹,御史台大夫之嫡长女。二表哥的爷爷考取功名后,官运亨通,一路做到光禄寺卿。留园正是自祖上所得田产,一直交由老太太的陪嫁丫头,林大娘的丈夫袁五在打理。其余商铺,分给了经商的二爷爷,现在分别由二叔三叔经营。 老太太听说二表哥定了要前往留园休养,倒很是支持,那边管事既是林大娘丈夫,那自然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拉着二表哥不舍道:“璇儿只管前去,那边自有袁五照应。再有,我瞧着烟儿也是个仔细之人,有她跟着,祖母也放心了。” 姨丈板着脸道:“此去万不可只管放野了心只顾游乐,荒废了学业。” 听了老太太的话,姨妈嘴角微微地撇了一下。 老太太垂着头,分明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跪在她膝前的乖孙儿身上,却仿佛额头上生了天眼似的,忽然接着又道:“还有你母亲身边的咏梅,那丫头也算从小伺候你长大的,有她贴身侍奉,祖母就更放心了。”然后,又看看姨丈,柔声道:“璇儿大病初愈,还需好生休养,至于学业,他自小一向勤勉,懂得分寸,依我看,倒也不必逼得太紧。” 姨丈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应道:“母亲说得是。”一边斜睨二表哥一眼。 老太太又问姨妈:“璇儿此番前往留园,还带了些什么人伺候?” 姨妈起身施礼,应道:“还有他贴身书童佑安。以及涤松苑伺候的滴翠流绯,母亲新给涤松苑的梳洗丫头绣春。” 二表哥忽然笑道:“听着母亲这几乎是将涤松苑除了厨娘外的原班人马整体搬去了么。” 姨丈也皱起眉,看着姨妈。 姨妈略显不悦:“为娘还不是不放心你独自离府?” 二表哥笑吟吟地站起来,冲姨妈施礼道:“母亲考虑的是。不过儿子琢磨,此去既是为的清净休养,是否便轻装简行,少带几个人?否则,与在府中又有何区别?” 姨妈好看的面容如覆了一层薄冰,柳眉微蹙,缓了缓才道:“哼哼,倒是为娘想得不够周全了。” 我看看二表哥,又看看姨妈。二表哥这性格变化过于大了些,难怪姨妈每听他说一句话,看着就一副忍不住要动怒的样子。 二 辞行 2 二表哥正欲开口,老太太已笑道:“好了好了,璇儿,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也该体谅一下你母亲这一片慈母之心才对啊?” 二表哥微微低了头道:“祖母教训得是。不过,孙儿——” 姨丈一扬手,出言打断他:“璇儿,你且先别说话。”又扭头看着姨妈道:“夫人,我一向都不愿插手后宅之事。不过,今日之事,我倒是有个建议,咱们不妨听璇儿一回吧。他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知民间疾苦,趁这回去留园休养,顺带体会一下普通百姓日子的艰辛倒也未尝不可。” 姨妈明显不悦,斜了姨丈一眼,道:“如此说来,老爷莫非也觉得是我这个当娘的多事了?” 姨丈腆着脸有些讨好地笑笑,马上又飞快地拉下脸来,一本正经的道:“哪里哪里,当娘的关爱儿子乃人之常情,怎么能叫多事呢?只不过,身为男儿,太过娇养,恐对他无益。” 老太太含笑看着姨丈。 姨妈眼波微漾,神色看着似乎有些缓和。过了一会儿,道:“那依老爷的意思,给璇儿带几个人合适呢?” 我们都齐齐看着姨丈。姨丈看看姨妈,又凝眸看着二表哥,沉吟道:“璇儿如今已满十八岁,况且也已成亲。这些琐事,也该让他自己决断了。《礼记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若璇儿今日连这等家事都无法处理妥当,将来又何以入朝为官替圣上分忧?” 姨妈柳眉微扬,眯了一双丹凤眼瞧着二表哥。 二表哥明显有些意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道:“我只带佑安可好?” 姨妈忍了又忍,终于扬眉道:“莫非日常洗衣做饭扫除也都由烟儿来做?”说着,满眼疑问地看着我。 我“啊”了一声,正要开口,二表哥忽然道:“咏梅不也去吗?” 我看向他。他脸上正浮起一种说不清的笑意。好像,有些恶作剧似的得意和一丝挑衅。 姨妈的脸有些阴晴不定。咏梅怎么说也是她的贴身大丫鬟,如今给了涤松苑,怎么竟沦落到做粗使丫头的份上了呢? 我赶紧道:“咏梅姐姐只需吩咐我的丫鬟芸儿去做,就可以了。” 姨妈不语。 老太太温言道:“我觉得这样安排也还可以。毕竟咏梅是思懿堂出来的大丫鬟,安排下人们干活应该会很得心应手。留园不缺的就是什么粗使丫头,粗使婆子的。” 在座的都笑了起来,气氛难得融洽轻松许多。 姨丈起身道:“夫人,不如咱们先行告退,也该让母亲歇着了。余下的具体事情,回去再商议吧。” 姨妈起身,与姨丈双双拜别老太太,先返回思懿堂。临出门,对我道:“烟儿,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回头尽可与咏梅商议一二。或者,你考虑好了,让她报我也行。” 我赶紧谢过姨妈。正欲与二表哥拜别老太太,老太太招手唤我二人留下,一手拉着二表哥,一手拉着我,柔声道:“璇儿,烟儿,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今后就当互敬互爱,互相扶持。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万般皆是命啊。” 二表哥与我对视一眼,双双跪在老太太膝前。我觉得胸口似有一股暖流涌动,突然很想哭。 三 辞行3 姨丈姨妈对带往留园的人,已做出如此让步,至于带什么东西,我一并交由咏梅一手安排。一来,我自然也想讨得姨妈欢心。二来,对于咏梅协助处理涤松苑日常杂务,其实我本来也没有很排斥。我极力排斥的,是她那般渴望近身伺候我的夫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凭一个(挂名)妻子敏锐的直觉,我觉得咏梅对二表哥似有所图。我可以忍受他冷落我排斥我,却无法忍受别的女子企图亲近他。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竟会是这样一个善妒之人。可笑的是,被我视若珍宝一心守护的人,压根就不喜欢我。 想起他刚才那种怪异的笑,我心里有些不安,不禁再次无语问苍天,原来那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二表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样子?如果说以前的他是一汪清水,可以让人一眼见底。那么,如今的他,就是一口深潭,不仅一眼看不到底,而且偶尔还会翻起惊涛骇浪。 唉,由他去吧。我心底叹口气,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卷好了手中的画。 二表哥自被家法处置后,就一直在房里安歇。这两日伤虽大好了,他也仍霸占着那张床。 看着侧身卧在床上的二表哥,我不禁觉得可悲又可笑。这张本应双宿双栖的婚床之上,总是这样孤零零躺着一个人。不是他,便是我。 将刚刚卷好的画和前几日新买的画纸归置到一处,我躺到美人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你不睡觉,扭来扭去的做什么?”床上的人忽然开口道。 我吓了一大跳。他不是睡着了吗? “哦,大约是想到要去个新地方,有些紧张吧。”我顺嘴胡编。心道,原来在这美人榻睡着,看着姿态妖娆,风情无限,实际上,还是没有床上舒服啊。 “噢?”二表哥慢悠悠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清冷的月色下,我看着他优雅地抬起手臂,将头发撩到背后,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慵懒的气息,淡淡地道:“让开。又不是美人,睡什么美人榻。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说着,头也不抬地冲我扬扬手,示意我让开。 我稍一犹豫:“那好吧。” 二表哥有些愣怔,低声问道:“你不是该谦让一番的吗?” “啊?”我也是一愣,“谦让什么?你的伤已经大好了啊。再说,谦让来谦让去的,天都快亮啦。” 二表哥站在两步外,有些无奈地催促道:“让开让开。真夸张。这才不过亥时而已,怎么就快天亮了?” 重新回到阔别几日的床上,我舒舒服服地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白天在太阳下晒过的棉被,散发出丝丝缕缕温暖而清新的阳光的味道,我深深地吸允了几大口,刚刚打了个盹,忽然想起桩事来。 “官人。”我轻声细语叫道。 屋里一片寂静。我正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不耐烦地低语道:“怎么了怎么了?!还让不让人睡了?都说了别叫什么官人了!” “二表哥,明天走之前,我想顺路去看望一下我母亲。” “去吧去吧。不过是京郊而已。当是去了千里之外呢。”说着,他一翻身,背对着我,发出呼呼的声音。 这么快就入睡了?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还真是。想了想,起身从床里侧取过一条备用的薄被,下地轻轻地替他搭在身上。 四 意外之喜1 第二天一早,吃罢早饭,我们先去含经堂拜别老太太。结果,在院门口就迎面碰见林姑姑。 “公子早安,少夫人早安。”林姑姑笑着道个福,“老太太早就让奴婢在此候着两位呢。” 二表哥“咦”了一声:“难道祖母不想见我最后一面了吗?” “呸呸呸!”林姑姑连连吐了几声,“公子胡说什么。要让老太太听见了,还不得跟你急?” 我笑问:“祖母当真舍得不见官人一面?” 林姑姑笑着摇摇头:“正是因为舍不得,才不想见了。公子从小跟着老太太长大的,这一别,别看只是到京郊庄子里小住几日,这人还在眼跟前呢,老太太就抓心挠肝的难过上了。她说,昨日已算辞过行,今日不见也罢。” 别了林姑姑,又去思懿堂向姨丈姨妈辞行。姨丈正准备上早朝,只道:“不可荒废学业。”便出门去了。姨妈又安抚二表哥几句,然后对我道:“烟儿,此番前去留园,也算你二人成亲后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去了以后,一切自会有袁五照应。另外,听说去年齐州大旱,有不少流民涌到京郊与齐州的地界交接处。你父亲派董诚跟随你们前去。他身手不错,有他护着,我们也就放心许多了。” 姨妈说着抬手抹抹眼泪。姨妈一向清冷寡言,平日里也不怎么爱笑,如今见她这般动容,惹得我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就算有流民,估计也不感作乱吧?母亲不必太过担心。您和父亲还要多多保重身体才好。祖母那边,我们也不能承欢膝下,一切全倚仗爹娘了。” “啧啧,不至于吧?不过是去自家庄子里小住几日而已,怎么硬生生搞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情景来?”二表哥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压着眉间,似乎很是头疼。 温馨感人催人泪下的氛围瞬间就被破坏殆尽。 姨妈不由得又皱起眉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二表哥。 我无语地低下头,有些想笑。这知道的,是二表哥受了刺激病了一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什么魂灵附体了呢。 咏梅和芸儿坐在拉了些日用品和换洗衣服的马车上。我和二表哥坐在另一辆马车上,他却不愿坐车厢里,与佑安一左一右坐在帘子外。董诚和另外一名家丁章凤,一左一右骑着马跟随在一侧。 大街上的人纷纷回头相望。 “这就是尚书府的那位公子吧?” “老身活了这把岁数,可真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公子。” “真真是个玉人。” “章公子!” “公子!” 有胆大的女子,竟当街就大呼小叫起来。 我坐在车厢里皱起眉。 好在马车很快到了绿柳巷巷口,我挑起帘子一角,轻声对二表哥道:“二表哥,可否让他们在此稍作等候,你我前去拜别我母亲?” 二表哥“嗯”了一声,与董诚打招呼道:“董大哥,待会儿我们先去一下岳母那边,你们可在此稍候。” 董诚应了一声道:“公子放心,小的们在此等候便是了。” 那边,咏梅一挑帘子,从车里探出半张脸来,问:“少夫人,可要奴婢下去伺候?” 我道:“不必了。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一进院子,母亲便迎出来。听说我们要去留园,有些不舍道:“那何时回来?” 我道:“看二表哥的意思吧。” “怎么还未改口?”母亲有些惊讶,拉着我的手低声问道。 我笑笑:“本是改了,不过二表哥不喜欢那样称呼,因此就还这样叫他。” 二表哥早已见过礼,听见我们说话,便道:“何必拘泥于一个称呼?” 母亲笑笑,道:“璇儿今日面色瞧着不错。” 话音刚落,站在二表哥身后的佑安忽然惊喜地大叫道:“公子!那不是绒球儿么?” “哪里?”二表哥闻言,马上顺着佑安的视线看过去。 我和母亲对视一眼,也看向那边。 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睁着一双圆眼睛正朝这边看着。 五 意外之喜2 佑安正要抬腿过去,便被二表哥一挥手拦了下来。 二表哥弯下腰,伸出双手,温柔地叫道:“绒球儿,乖,过来啊。” 小白猫瞪着一双圆眼睛,盯着他“喵”的叫了一声,一动不动。 二表哥又温柔地叫道:“乖啊,过来啦。”一边掌心向上,五指自然弯曲招呼着。 小白猫又“喵”的叫了一声,居然迈着优雅的步伐,不急不缓地向这边走来。 二表哥眉眼弯弯,一双丹凤眼里似有星光闪烁,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温柔和欢喜。 我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二表哥,那个与郎玉卿在一起时的二表哥。温柔,快乐。心里不禁为他的欢喜而欢喜,同时,又忍不住有些泛酸。 小白猫慢慢悠悠晃到二表哥两尺开外,止步不前。 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什么声响,只怕吓跑它。 二表哥招招手,温柔地道:“来,过来了,小东西。”说着,慢慢抬腿向前一步。 小白猫又走进两步。 一人一猫就像银河上久别重逢的牛郎织女,显得既深情又克制。 终于,二表哥成功将小白猫轻柔地捉到手里,揽入怀中,低头摩挲着它柔软顺滑的皮毛,含笑道:“你自己跑回来了吗?”说着,抬头看我。 他此刻的笑容脉脉含情,虽然明知不是对着我笑,我却仍然无法抑制地深陷其中。 我呆呆地看着他。母亲在身边不易察觉地碰碰我的胳膊,温和地笑道:“璇儿,这不是我送烟儿那只,是另一只。” 二表哥看着我一扬眉:“岳母送的那只?” 我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哦,那个,这是它一母同胞的兄弟。猫猫狗狗嘛,自然不会只生一个。这么小的东西,自然得一次多生几个,唉,这般弱小,夭折的机会太大了。” “哦?想不到表妹你还对这有研究?”二表哥戏谑地笑着,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 佑安兴奋地看着二表哥怀里的猫嚷嚷道:“对啊,少夫人说得对。我小时候,也听祖母说,为了小孩子好养活,就要叫什么阿猫阿狗的,命贱,好养活。” 母亲又碰碰我,并轻轻咳了一声。我顿时面红耳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什么生不生的,真是羞死人了。哦,也不对,我明明已成亲了啊。只不过……我的脸突然更加红得厉害。 “总之,这不是绒球儿就是了。”我赌气似地道,又扭头笑问佑安,“那佑安小时候叫什么来着?” 我本是为了转移话题,谁知佑安竟红了脸,揉着后颈子道:“我说了,公子你们可不许笑话我啊。” 二表哥一时兴起,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保证不笑!” 我笑着哄劝他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快告诉我们吧。我若笑话你,出门就让车撞了。” 母亲笑骂:“胡说什么!这也能拿来说笑?” 佑安低头摸着脖颈,羞涩地道:“其实,跟公子之前,家人和邻居都唤我,唤我……” “唤你什么?”我追问。 “你们不准笑啊。”佑安不放心地再次嘱咐道。 “佑安,我都发过毒誓了哦。难道,你嫌我被车撞还不够?要不,还得让马……”我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母亲生气地阻止道:“烟儿!” 佑安忙一躬身道:“少夫人可不敢再发誓了!要折煞小的了!” 二表哥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好笑:“磨磨唧唧的,佑安你倒像个小姑娘。哼哼,估计你也是叫个小丫头叫的名儿。” 母亲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几个笑闹,微笑不语。她身后的两个小丫鬟都低着头,偷偷笑着。 眼前这一幕,如此温暖熟悉。我不禁想起父亲在世时,我们家虽不富贵,却永远不缺笑声。父亲总喜欢逗我玩。看着我恼了,他就哈哈大笑着又来哄我。如今,这一切,随着父亲离世,都不复存在了。 六 意外之喜3 “才不是!”佑安提高声音说。 “罢了!你爱说不说!公子我还没兴趣听了呢。”二表哥真的有些不耐烦起来,只管低了头,专心抚猫。 “你瞧你,一点儿都不像个男子汉啊。这跟在公子身边,可真有些让人不放心呢。”我佯作担忧状。 “少夫人不必为此担心。公子若有事,佑安必定首先冲到前面,绝不退缩!”佑安一脸严肃地表完态,犹豫一下,一咬牙,道:“他们都叫我,叫我二猫蛋。” 我张口结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声来。 佑安涨红着脸,气恼地道:“说了不笑还笑!少夫人说话不算话。不如我们公子和亲家夫人。哼!”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生着气的俊俏小脸,忍不住越发笑得张狂。 他刚表扬过的公子此刻抬起头,正看着他,一脸愣怔。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自语道:“二猫蛋?二猫蛋?” 二表哥微微歪着头,两道浓淡相宜的剑眉微蹙,像是在琢磨什么高深的学问,“猫蛋,猫——蛋。” “公子!”佑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可问题是,猫似乎不会生蛋啊。不是只有鸡才会生蛋吗?不对,也不是只有鸡才会生蛋。可是,不管怎样,猫是肯定不会生蛋的呀。”二表哥喃喃自语。 母亲身后的两个小丫鬟捂嘴偷笑。 佑安嘴角下垂,眼睛看着有些发红。 母亲嗔怪地看我一眼。 我赶紧道:“好啦,佑安莫生气,莫生气。逗你玩儿呢。”又扭头问二表哥,“二表哥,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免得董大哥他们等得着急。” 二表哥看着怀里的猫,摩挲几下,抬头看着母亲问:“岳母可否将绒球儿的——兄弟,是兄弟吧?送给小婿?” 母亲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忙冲母亲使个眼色,解释道:“上回母亲给我那只,二表哥给取名叫绒球儿。” 母亲“哦”了一声,笑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 上了马车,二表哥抱着猫,依旧和佑安一左一右分坐帘外。 佑安抬头看看天空道:“好像要下雨了,公子,您不如还是坐里面吧。” 坐在车辕上的马夫也道:“嗯,不错,看着雨像是要来了。公子您还是坐里面吧。” 二表哥道:“无妨。雨还不知在哪里呢。” 真不知此人是美而不自知,才不知掩其光芒,还是因自知而自恋,才要这般招摇。 我忍不住轻声笑道:“二表哥坐马车有些可惜了。该坐羊车才对。” “为什么要坐羊车啊?”佑安好奇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沉默片刻。然后,帘子一挑,一道红色身影在我眼前一闪,刚才坐车厢外招摇过市的人终于移驾进了车厢里。 “娘子是担心我被看死?还是担心我被砸死?”一双丹凤眼睨着我,二表哥戏谑道。 他一双美目在略显幽暗的车厢里熠熠生辉。 “叫表妹,或者名讳。娘子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七老八十了呢。”我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二表哥侧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笑:“寒烟表妹。很好,很好。以牙还牙,竟丝毫不讲妇德。哼哼。” 我冷哼一声,用肉麻的声音谄媚道:“若官人需要妾身讲,那么,妾身现在就讲也无所谓啊。” 二表哥连连道:“不必讲不必讲。表妹还请自便。”说着,垂下头,一边抚着猫,一边问,“这真是绒球儿的兄弟姐妹?” 我想到一会儿咏梅看见猫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忽然有些烦恼,无奈道:“总之,它不是二表哥你的兄弟姐妹,也不是我柳寒烟的兄弟姐妹。” 二表哥白了我一眼,沉脸道:“你简直,好生无礼!”说着,挪动了下身子,似乎又想出去坐。 我瞅他一眼,心道,二表哥不如省些力气,想想如何应付咏梅姐姐吧。 七 店家1 董诚和章凤正在巷口张望,远远的望见我们的马车,便从路旁柳树上解下马缰绳,牵马迎上前来。 “公子,少夫人,若没什么事了,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吧。两个多时辰的路程,算不得多远,可也不近呢。听说齐州那边好像不时会有流民过来,不大太平。”董诚道。 二表哥在帘子后淡淡地道:“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流民也敢作乱?” 董诚翻身上马,叹道:“没法子,民以食为天,饿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横竖是一死。” 二表哥又道:“齐州去年洪灾,朝廷不是特意派官员赈灾了吗?怎么还会有饿肚子的流民?” “朝廷的事,小的却是不知了。”董诚说着,一提缰绳调转马头,对章凤道,“章兄弟,你去前面。” 章凤是个二十出头的精壮后生,应道:“好嘞,董大哥。”说着,打马上前,招呼拉着咏梅和芸儿的那辆马车的马夫,“出发了,跟上!” 于是,章凤打头,原本停在巷口等候的那辆马车掉转头,走在前面。我们这辆马车紧跟其后,董诚骑马徐徐跟在一侧。 一过闹市,马车就明显快了起来。 董诚大声问道:“公子,少夫人,可还经得住么?” 二表哥看看我。我伸手扶住一侧围栏,点点头。 一会儿,车就出了城门。一路上,人烟越发稀少。 二表哥在车里呆得憋闷,亏了一路上有只猫解闷,否则,从未出过远门的他估计早坐不住了。 出城后,马车经过之处只官道上隔许久才能偶然碰到个进城的人。放眼望去,四下都是荒郊野岭。 “公子,您若是嫌闷,不如来外面坐一会儿?”董诚在马车前四处观望一番,问道。 二表哥顿时喜笑颜开:“太好啦,我正有此意。” 弯着腰上前一步,挑起薄帘,忽又回头,低声问:“此处人烟稀少,表妹是否要挽起帘子来透透气?” 忽然被他关心,我不由脸上一红,点点头。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马车带起的风吹得二表哥一出车厢就连打好几个喷嚏。宁静的旷野之中,声音顷刻便四下散开。 前面马车里的咏梅撩开后面的帘子,关切地问:“公子莫不是着凉了吧?” 二表哥并不理会她,只气定神闲地欣赏周围风光。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虽处于荒野之地,然而四处风光各不同,荒野也自有荒野的景色。官道两侧,是如烟杨柳。四周旷野上,草色新绿,间或夹杂着些嫩黄的蒲公英花和另外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下一刻,我就看见隔着一丈远,咏梅直直地盯着二表哥怀里。二表哥垂着长长的眼睫轻轻地“哼”了一声。 离城五十里为近郊,百里为远郊。留园接近与齐州交界处,路途迢迢,我们一路不敢耽搁,想着尽量赶早抵达。 一路马不停蹄,大家都早已精疲力尽,口干肚饿。 时近正午,前面打头的章凤忽然一提缰绳,立马转身道:“董大哥,前面好像有家酒肆?” 董诚打马上前,二人手搭凉棚,仔细看了看。然后,董诚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章凤,自己转身走到马车前,恭身施礼道:“公子,少夫人,前面似乎有家酒肆,咱们是否要过去歇歇脚?” 八 店家 2 没多一会儿,我们一行人已到了那家酒肆门前。只见店门侧上方斜斜插着一面旗子,上书“千杯不醉”。 我坐在马车上看着,不禁好笑道:“千杯不醉。那还算是好酒吗?” 听见马蹄声,里面早迎出来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眯着一双小眼睛笑道:“夫人说笑了。咱家是茶肆,并非酒肆。故而才唤作千杯不醉。” 我瞠目结舌。 二表哥笑弯了眼,只斜睨那男人一眼,便似有嫌恶,垂眸看着怀里的白猫,轻轻抚着道:“有趣,当真是有趣得很。店家,看不出来你还有如此雅兴啊。” 店家一愣,马上双目放光,上上下下打量二表哥几遍,满脸倾慕地道:“是路过的个秀才随口叫的。附庸风雅罢了。能有公子这等神仙般的人物降临小店,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乡野之人,何曾见过二表哥这等龙章凤姿的人物?我心里暗自得意。这可是我柳寒烟的夫君呀。 董诚沉着脸,一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冷声道:“店家,有何好茶,速速与我们上来!还要赶路。” 店家忙不迭地冲他作揖道:“啊,对不住了,各位,小店地处偏僻,来往客官也大多都是些乡野粗人,因此并不曾备有什么上好的茶。” “不过,有小人去年珍藏的一些新茶,各位若不介意,倒是可以为这位公子斟一壶上来。”说着,他又看向二表哥。 佑安跳下马车,绕到二表哥身边,伸出双手。二表哥单手抱猫,另一只手优雅地一撩袍子,往佑安手上轻轻一搭手,便轻巧地落在地上。 咏梅和芸儿跳下马车,过来扶着我下了马车,我客气地笑道:“不必麻烦店家了。就一同上些茶水便是。” 店家手脚麻利地抹完桌椅,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进了店里。 二表哥抱着猫站在一边,佑安又从怀里掏出片崭新的布子,重新抹过桌椅,道:“公子快坐下歇歇吧。” “坐了一路,腿都快麻了,还坐?”二表哥把猫交给佑安,叮嘱道:“抱好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哼哼,唯你是问。”话音未落,扭头有意无意地扫了我一眼。 佑安惶恐地将猫抱入怀中。可能是抱得过紧了,猫“喵——”的一声尖叫。吓得佑安也跟着尖叫一声,手下一紧,一把将猫抱得越发紧了些。 “笨蛋!给我。”二表哥刚走出去没几步,马上又折了回来,从佑安怀里接过猫。忽然又想起什么,看着佑安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佑安先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红着脸小声道:“公子!” 二表哥一笑,四下里遛达去了。董诚忙跟上前去。 咏梅的视线一直未离开过那猫。见二表哥走开,装作不经意地笑问:“少夫人,这猫与之前您不小心弄丢的那只好像呀。” “姐姐不知,这两只猫是一窝生的。”说完,我懒得理会她一脸狐疑的神色,留心打量起这茶肆来。 一间茅草屋,中间由一道麻灰的厚重布帘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几张陈旧的桌椅板凳,小眼睛店家正在角落里忙活着。似乎是觉察到门口有人,他突然回头,看见是我,有些意外,满面堆笑道:“吆,是夫人啊。这这,小店如此寒碜,依小人看,贵人们还是坐外边等候吧。” 我微眯了眼,定睛瞧他片刻,而后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转身到别处去了。 章凤坐在一条破旧板凳上,四下打量着。 芸儿跟过来,道:“姑娘歇会儿吧?” 我摇摇头。 九 店家3 过了约两柱香的功夫,店家从里面提了一只大茶壶出来,放到其中一张桌子上,笑得看不见眼,招呼道:“各位贵客请过来喝茶啰!”说着,又跑回店里,用茶托取了九只茶碗出来,按男女分两桌分别摆好七只碗,倒好茶。又把剩余两只倒满了茶,送去给一边马车边歇脚的两个马夫。 我冷眼瞧着店家忙进忙出,然后看看另一张桌边坐着的二表哥和董诚。 二表哥嘴角一弯,低头轻轻抚摸着腿上卧着的猫。 董诚看看一边停着的马车,又看看拴在旁边树上的两匹马,也低下头,只管专心地转动着手里的茶碗。 店家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笑得无比殷勤:“各位贵客还请慢用,有事尽管招呼小的。”说完,回了店里。 我又去看二表哥。一抬头,正遇上他的目光。他面带微笑冲我眨眨眼。我不动声色地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茶碗。 我这个位置,刚好正对着店里。低着头,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小眼睛店家已在店里走了不下三个来回,时而拎着抹布随手抹一把桌子,时而端着几只茶碗不知忙些什么。 我吩咐咏梅从马车里拿了些带的糕饼出来分给大家。心里盘算着,这店家鬼鬼祟祟的,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咏梅和芸儿把糕饼放在我们这张桌上后,我道:“芸儿去送给那两个马夫,官人这边有我和咏梅姐姐呢。” 芸儿应声去了。 咏梅手里托着装了糕点的油纸包,跟在我身后。 “二表哥,你们不如先吃些糕饼吧。”我一边从咏梅手里接过油纸包放在桌子中间,一边对他使了个眼色。 “不如先把猫交给我来抱着?”我看看猫,又不经意地看眼他面前的茶碗。 二表哥蹙眉,冷声道:“哼,给你!再让你一转脸就弄丢了吗?”转头对咏梅道,“还不如给咏梅放心呢。”说着,就将怀里的猫冲着咏梅举起来。 咏梅隔着桌子站在他斜对面,听了他的话,伸出手去接。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紧张。毕竟,远的,她曾见识过绒球儿疯狂逃窜,把我房里搞得一片狼藉。近的,这猫兄弟在佑安怀里那一声尖叫加炸毛,可刚刚才过去。 二表哥右手坐了佑安伺候,左手是董诚贴身保护。尊卑有序,章凤却并不是正对着二表哥坐的。他错开二表哥对面,坐得离佑安很近。因为刚刚要摆放糕饼,我站在二表哥正对面的空档处,咏梅站我左手,正巧夹在我与章凤之间。此时伸手接猫,她本就心里忐忑,再加上要避开我和章凤,便难免显得畏手畏脚。 果不其然,猫刚交到她手里还来不及抓牢,便“喵呜——”一声尖叫,从她手中跃下。 二表哥的手在半空中,没来得及缩回去,马上便探手去抓。 佑安,董诚,章凤三人马上起身,齐齐围在桌边,防止猫跳下桌子跑了。 上次因为一只猫,二表哥大发雷霆以致遭家法处置的情形犹在昨日,今时今日,谁人敢掉以轻心。 猫倒是被二表哥一把抓牢,重新抱回怀里,然而,桌子上的糕饼和茶碗却是倒的倒,散的散。褐色的茶水沿着桌子,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 别人还好,起身拦猫的同时,自然的就向外挪了一步。二表哥却是既忙着捉猫,还要留心桌上流下的茶水溅到衣服上,手忙脚乱中,靴子上不免还是溅了好几滴。本来他靴子是黑色,滴几滴水并不怎么显眼,然而,他这样的贵公子,如何忍得了这般腌臜?立时就眉头紧锁。 我忙吩咐咏梅:“姐姐快拿干净布子给擦擦吧,等到了再换。” 店家听着我们这边乱成一团,忙跑出来。 十 店家4 “公子这是怎么了?”店家瞅瞅桌子上,又看着二表哥问。 佑安道:“猫。” 二表哥抱了猫,低头看着他的靴子直皱眉。 我笑着上前,轻施一礼:“店家,可否借厨房一用?”说着指指二表哥的靴子。 咏梅接着道:“涮下布子。” 店家眨巴下小眼睛,似乎有些意外:“这,倒也无不可。”犹豫一下,看着咏梅挤出一丝笑来,“那好,姑娘请随小人前来吧。” “我还想取盆水,为我家官人净手。”我看眼芸儿,示意她跟上。 店家看着我又眨眨眼:“哦,好吧。”脸上微微显出一些不耐烦来。 董诚在一旁忽然咳嗽一声。 二表哥头也不抬,只管抚猫。春日正午的阳光柔和地照在他身上,乌发红衣,肤若凝脂,轻抚怀中白猫。我不禁想起一首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屋内粗陋不堪,夫人无须亲自去吧?”店家又满面堆笑道。 我将视线转回,温言道:“无妨。出门在外,哪有那般娇贵?” 店家眼角抽搐几下,似在苦笑。 咏梅芸儿随我进了店内,章凤守候在门口。董诚一直不离二表哥左右。那两个马夫,进门前我看了一眼,坐在车辕上,倚着马屁股,似乎睡着了。 茅屋内真的非常简陋。一进门,左右各摆着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旧木头桌子,和几个粗粗细细裂了好几条缝的板凳。我一边按店家指引往墙角走,一边想,这一屁股坐下去,不会夹着屁股吧? 墙角生着灶火,旁边是一副木桶。我低头看一眼,一只桶里剩下小半桶水,另一只却是空的。 “只有这些了吗?”咏梅问道。 店家又有些不耐烦起来,赔笑道:“是啊是啊。就这些了。要不还请各位贵客暂且将就一番?否则,若是再来客人,小人都没法子开张做买卖啦。再说各位贵客茶也洒了,不要再重新泡一些吗?” 我忙道:“店家,既如此,只麻烦你舀一点儿水,帮我湿一下这条巾子吧。” 店家脸上又浮起笑来:“可以可以。夫人,不需要小人再替各位贵客重新煮茶吗?” 我笑着摇头,向外走去。 坐回椅子上,董诚过来低声道:“少夫人,马夫睡过去了。” 佑安疑惑地道:“这就困得受不住了?竟比咱们公子少夫人都娇贵些呢。” 二表哥头也不抬地冷哼一声:“无知小儿。” 佑安撅着嘴挠挠头:“公子,他们明明就是睡着了嘛。” 董诚温和地看着佑安笑了。 二表哥无语。过了片刻,忽然抬头,露出一脸孩子气的坏笑:“你还敢顶嘴!再顶嘴,我就要叫你小名了啊。二——” 佑安急得脸红脖子粗:“公子!” 董诚咏梅他们几个都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二人。 董诚上前对二表哥抱拳施礼,低声问道:“公子,可要请那店家前来?” 二表哥起身,“嗯”了一声。 咏梅忙上前蹲下,捏着蘸过水的布子,小心替他擦拭刚才溅了茶水的靴子。 “慢着。”二表哥忽然瞧着我笑道,“夫人一向喜欢亲自侍奉公子我,不如由夫人来过?” 十一 店家5 咏梅起身,垂首施礼道:“公子,这等粗活让少夫人亲自来做,怕是不妥吧。” 二表哥一双丹凤眼含笑看着我:“夫人自己定夺吧。” 芸儿忙道:“公子,要不我来替少夫人帮您擦吧?” 二表哥沉脸不语。芸儿吓得不敢再多言。 “无妨。我来就好。”我巧笑嫣然,轻移莲步上前,接过咏梅手里的布子,一抱裙角,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擦拭起来。 如此如兰如桂的少年郎,为他擦靴又何妨? 此时,章凤已请了店家出来。说是请,却与押着无异。店家磨磨蹭蹭地走在前面,章凤手按腰间佩刀紧跟其后。 “跪下!”章凤厉声喝道。 店家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看看二表哥又看看我。 二表哥双眼阖上,靠着椅背,伸直双腿,任由我给他擦靴子。真是无比惬意。 我擦得无比专心。 店家质问:“小人一介良民,并非作奸犯科之辈,为何要跪公子?”他声音听着洪亮,却微微有些颤抖。 我想起父亲审案时,那些狡辩的案犯,手下不由得就一重。 二表哥一张俊脸顿时有些扭曲:“哎呦,你,你,莫非想谋杀亲夫不成?” 咏梅佑安齐声惊叫:“公子!” 芸儿担心地小声叫道:“姑娘!” 董诚章凤端着脸,一边一个站在二表哥身侧,手搭腰间配剑配刀。 我抬起头,看着二表哥“嘿嘿”笑了一声,道:“对不住了啊,官人。”扭头阴恻恻地冲着那店家一笑。 店家眼角抽了几抽,小眼睛眨巴一下。 二表哥忽然幽幽叹道:“夫人啊,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恐怕为夫这只脚便要废了。哎,悔不该让夫人亲自动手啊。” 我站起身来,一把将布子抛给芸儿,道:“留着备用吧。”而后,微微弯腰,用手指轻轻弹一弹裙角上的浮尘,笑靥如花地对二表哥道:“官人呀,妾身别无所长,只是幼时曾拜一奇人为师,专攻指上功夫。他说小姑娘家家的,学几招必杀技防身便可。” 二表哥直起身子,忙不迭地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董诚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二人。章凤,咏梅,芸儿均目露惊讶。只有佑安一脸向往地道:“少夫人何时闲了,能否教教小的?” 我摸摸下巴,盯着店家笑问:“敢问店家来此多时?” 店家嘴角抽搐,结结巴巴地道:“时日已长,具体小人却记不大清了。” 二表哥温柔地笑笑,道:“是吗?夫人你看,店家他记不清了,如此这般,该如何是好啊?” 我笑意盈盈盯着店家:“无妨无妨。”说着,两手交握,交替活动指关节。 店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伏在地上,道:“公子夫人,小人前些日子才来此。” “来此做甚?”二表哥头也不抬,懒懒地问了一句。 “自然是卖,卖茶啊。”店家结结巴巴地道。 “是吗?”二表哥抬头,含笑望我一眼。 我柔声问道:“只是卖茶而已?要不您给瞧瞧,我们那两个马夫大哥倒是怎么了?” 店家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十二 店家6 董诚早让章凤去店内搜了个遍。章凤回来道:“董大哥,店内除了搜到这个,并无其他异常。”说着,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董诚。 二表哥眯了眼,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似有似无的阴影。 只听二表哥柔声细语道:“店家不妨说道说道?” 店家低声道:“那两个大哥,是小人在茶中放了些,蒙汗药。” 咏梅芸儿终日处于深闺后院,听店家如此说,没有丝毫反应。佑安毕竟时不时的跟着二表哥出门,到底有些见识,一听便瞪大眼嚷嚷道:“蒙汗药?!”又后知后觉地庆幸道:“亏了我们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喝就洒了,否则不也睡过去了?” 董诚笑道:“岂止是睡过去那么简单?咔嚓——”说着,手掌一横,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佑安小脸发白:“啊?如此说来,这回还多亏了这只猫了。” 章凤笑笑。 二表哥“哼”了一声。 店家忙道:“小人只为求财,不做那杀人害命的勾当。” 我坐在二表哥一边的椅子上眯眼盯着店家。 二表哥淡淡地道:“图财害命。不害命怎么图财?” “小人只是把客人蒙倒而已,绝不害人性命!”店家信誓旦旦地道。 二表哥眼皮一翻:“你以前没害过人命?” 店家又垂下头道:“不瞒公子,小人这是第一次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啊。” 二表哥“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多言。 我回头看看董诚:“董大哥,麻烦你来仔细审审他吧,看要不要押送官府。” 董诚应了一声,上前一步问话。 店家忙不迭地磕起头来:“公子!夫人!各位爷啊,小人句句是实,确实是第一次干这勾当啊。所言如有不实,天打雷劈!” 二表哥恍若未闻,只低头抚着猫。 董诚厉声喝道:“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何时到此做这害人的勾当,如实说来!如有半句不实,哼哼!公子夫人是贵人,举止斯文,不愿喊打喊杀。我这等粗人可没那般耐心!”说着,“噌”一声,掌中剑已出鞘大半,散着阵阵寒气。 店家吓得磕头如捣蒜:“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小人确是初犯啊。要不又怎会轻易被贵客们识破?” 二表哥眼皮也不抬:“那是因为你蠢。” 咏梅芸儿忍不住捂嘴偷笑。 佑安傲娇地双手一叉腰,上前一步道:“有道是丑人多作怪。你瞧你这长相,一看也不会有个好脑子!看看我们公子,那真是芝兰玉树,冰雪聪明。” 二表哥白了佑安一眼,脸上却是一脉相承的傲娇。 我不禁咋舌,看不出来,佑安居然还是个小马屁精。 “小人方进山,湖州人氏。” 我有些惊讶:“湖州?” 店家点点头:“嗯。正是。夫人可去过湖州?” 董诚厉声道:“休要打岔!还不如实招来?” 店家忙伏倒在地:“前年湖州大旱,颗粒不收,小人便从湖州到齐州投奔亲戚。亲戚家本也不富裕,靠种一亩薄田艰难度日。小人帮着干干活,再私下教一两个学生,也还能勉强度日。谁知,去年齐州又遭水灾。”说着,他竟有些哽咽。 “不仅是亲戚家,家家户户无不缺吃少穿,流离失所。小人为了活命,只好随流民入京,想着天子脚下,总好讨口饭吃吧。” “流民不是在京城与齐州交界处吗?难道竟已进了京?”董诚皱起眉。 十三 流民1 二表哥悠然起身,一脸的波澜不惊。 我看着店家问道:“只你一人,竟敢干这谋财害命的营生?” 店家垂着头道:“小人在齐州边境内,曾见有流民三五成群,强劫过往行人。有一次他们为阻止被抢之人呼救,竟活活将人给掐死了。”他说着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夫人可能不信,但小人真的是只为有口饭吃能活命罢了。我不想与他们为伍,想着一个人若能想法子弄点东西换口饭吃,先活下去,再从长计议。” 董诚冷笑几声,道:“你这倒是盘算得好。我倒想问你,你蒙倒客人抢了财物,难道不怕客人清醒之后报官?或是日后一个不小心撞见你?” 店家呆了一呆,显出几分茫然。 董诚又问:“或者,直接遇上我们这种客人?” 店家磕个头,羞惭地道:“小人只想着这郊外人烟稀少,得手了便赶紧抽身离去,谁知道不知怎么竟被贵客们识破。” 咏梅芸儿撇嘴嗤笑。章凤憨厚地笑笑。 佑安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般蠢啊?哼哼,我们公子与夫人这等天人之姿,那定是聪慧清明,犹如神助。你这等小伎俩竟还想瞒过他们?” 董诚章凤不禁齐齐咋舌。 天人之姿与聪慧清明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若说与犹如神助有些关联,倒也还勉强说得过去。 二表哥咳了两声,似乎有些听不下去了。 我被他小嘴一夸,明知是言过其实,但心里就是无比受用。唉,大约这就是一个马屁精的力量所在吧。 我忽然想起桩事来:“你说你是湖州人氏,那你的家人现在——” 湖州前年大旱我自然是知道的。我与母亲赖以为生的几亩田因干旱颗粒不收,这才迫不得已前往京城投靠姨妈。若非家境所逼,母亲又怎忍心在别家悔婚时,答应我匆忙代嫁入章家? 扭头看着二表哥,心想,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那固安郡主若此时此刻见着二表哥,一定悔得很吧。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我难免有些怜悯起跪在脚下的男人来。 男人垂头抹着眼睛,哑着嗓子道:“他们恐怕早都不在人世。” 二表哥头也不回,“噢?”了一声。 男人道:“本来家贫,因小人又整日只知埋头读书,一心求取功名,家中生计全仗着妻子维持。谁知前年大旱,颗粒无收,家中米无一粒,面无一瓢。妻子饥寒之下身染重病,一病不起。未到年关,便抛下小人与两个幼子去了。” 店家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咏梅芸儿都是因家贫才自幼卖身为奴,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抬手抹泪。佑安却是因父母双亡,被婶子卖入章府为奴。此时也一脸怅然,再无往日的轻松活泼。章凤虽是家生子,自小衣食无忧,见一个男人如此痛哭流涕,也不由得动容。 我忽然想起那个偷吃祭品的秀才来,问:“孩子呢?” “孩子,”店家又抹抹眼泪,“五岁的小儿饿得全身浮肿……另一个大的,趁着还有口气,小人将他卖给沿街卖艺的,只求饿不死。” 我垂下眼睑。饥饿的感觉,我并不曾亲身经历过,然而,耳闻目睹的却一点不少。我幽幽叹口气,看向二表哥。哪知迎面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他平日的冷傲少了几分,目光中既有意外又有同情。 “官人。” “夫人。” 我俩同时开口道。 十四 流民2 我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官人请讲。” 二表哥看看我,又看看董诚,道:“如何处置他才好?” 董诚迟疑片刻,道:“他这倒也算未遂,报不报官,全凭公子夫人做主吧。” 店家不住的磕头道:“求公子夫人饶小人这一次吧。” 二表哥看着我道:“夫人自幼生长于县衙之中,想必没少听岳父断案,夫人以为该如何发落他?” 我想想道:“董大哥所言极是。依他今日所为,顶多算个未遂。可严可宽吧。” 二表哥眉毛一挑。 我接着道:“虽然他遭遇令人同情,然而,我们反过来想,如果今日我们没有提前发觉,或是换作他人毫无警觉,万一被他得手,会是怎样的后果?” 众人皆沉默不语。 店家磕头道:“夫人,小人真的不会伤人啊!” 我微微眯了眼,一眼不眨地瞧着他问:“有时,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你也曾目睹流民怕被抢之人呼救引来人,而将其掐死。对吗?” 店家哑口无言,红肿的小眼睛呆滞地看着我。 “那夫人的意思呢?”二表哥温和地道。 “若报官,官府也定会予以惩处。可若是不报官,就这样放了他,恐他未必能引以为戒,不再起恶念。” 店家沮丧地耷拉着头。 周围众人皆静静地瞧着我。 沉吟良久,我缓缓道:“他之所以会起这伤天害理的恶念,本是因饥荒所迫。如今,既然因尚未去,然则,果又怎一定会消?” 店家悄悄抬脸看着我,小眼睛里重新点燃希望之火。 二表哥转过身来,整个人都沐浴在春光之中。早春的微风轻轻拂起他鬓前几缕碎发,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向后捋捋头发,俊脸含笑,柔声问道:“莫非夫人有何两全之策?” 我被他这样瞧着,不免生出几分小儿女的羞涩来,微微颔首道:“也算不得什么两全之策吧。我想,不如将他带在身边,以观效尤吧。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店家忙不迭地磕头谢恩:“小人谢过夫人!谢过公子!” 咏梅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我。 “如此也好。但这样不啻于养虎为患。如若他再生恶念,可防不胜防啊。”二表哥道。 佑安扬眉笑道:“公子莫要担心!少夫人手上的功夫可不是吃素的呢。改日小的还想求少夫人教教,以后也好保护公子啊。” 我无语,只好笑笑。 董诚笑道:“佑安说得对。若他真有恶意,不劳夫人动手,小的手中这把剑,却也不是摆设。” 章凤笑道:“嗯,董大哥说得没错。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爷自小便养着小的,小的可也不是吃干饭的呢。” 章凤性子憨厚,不善多言,一路之上,这还是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二表哥笑笑,不再言语。 董诚走到店家面前,喝道:“湖州方进山!还不赶紧起身,替公子夫人重新热些水来喝?” 方进山慌忙起身。可能跪得久了,起身时,他踉跄一下。 我忽然笑道:“你还是先将解药拿过来,给那两个马夫解了吧。” 方进山忙不迭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是小人疏忽了。” 二表哥道:“顺便拿笔墨出来吧。” 方进山忙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进屋内。一会儿便拿过来解药和笔墨,一恭身,殷勤地奉上:“公子请。” 旁边早有佑安和章凤分别接过笔墨与解药。章凤去那边喂马夫解药。芸儿连忙用手中的布子擦了擦桌子。二表哥马上皱起眉。 咏梅反应极快,马上道:“该死!怎么拿擦过靴子的布子擦起桌子来了?” 芸儿一愣,马上跪下:“公子恕罪,奴婢实在是脑子里乱做一团,一时疏忽。” 二表哥并不理会她。我赶紧给芸儿使个眼色道:“还不赶紧重新擦过?” 方进山到底是读书人,早取了一茶碗清水出来,放到擦净的桌子上。佑安开始专心磨墨。 二表哥伸手一指茶肆上方悬挂着的招牌。董诚立刻会意,一跃而起,已将它取在手中。 佑安将那招牌翻了过来,平铺在桌子上,然后接过二表哥怀里的猫。只见二表哥挥挥洒洒上书几个字:一碗倒。 我们全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听闻二表哥写得一手好字。今日一见,果然是笔走龙蛇,潇洒飘逸之极。 十五 偶遇1 喝了些水,吃些糕饼,稍作休息之后,我们便开始上路。 此地离留园尚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但因马车颠簸,行得慢,我们到达的时间估计会晚一些。 一路上,偶尔会碰到零零星星几个流民。越接近齐州地界,流民便越发多起来,而路上行人则明显减少。 董诚道:“公子,是否需要写信向老爷禀告?” 二表哥想想道:“此地归扶风太守所辖,应该早有下面官吏向上禀报了。不过,听父亲的意思,好像京里并不知晓有这么多的流民涌入京城远郊啊。等到达留园之后,写家信报平安时,我顺便禀告一下吧。” 有三五成群的流民看见我们的车马,眼里便忍不住露出如饿狼般贪婪的目光。董诚护在我们马车一侧,佑安坐在车厢外。章凤依旧在前押着另一辆马车。那方进山独自跟在马车边,因行得慢,倒也勉强跟得上。我告诉他,若嫌跟着累,或跟不上,可以自便。他小跑一阵,快走一阵,硬是没勉强跟得上。看着倒也不像有存心溜了去重操旧业的念头。 远远的,阵阵浓郁的花香飘过来。是丁香花的香味。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沉醉其中。忽然,听着外面似乎隐隐约约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传来。 二表哥隔着帘子问佑安:“外面怎么了?” 佑安扶着车厢一侧围栏站起来,看了看,道:“好像是一群流民围着些人。” “哦?”二表哥蹙眉,单手抱猫,弯腰掀帘。 我忙阻止道:“二表哥不可。万一流民作乱呢?” 二表哥有些好笑:“那还能抢走我一个大男人不成?” 我眨眨眼:“财不露白,贵不独行。你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只肥羊。只要一露面,必定会成为围堵目标。若万一打斗起来,我们只有董诚章凤可用。” “你师父教你的厉害功夫呢?”二表哥想想作罢,又坐回来,忽然笑问。 我正要回答,佑安接着道:“是啊,少夫人,您一上手,准能一把掐中要害。我看自保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二表哥看着我,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我心里尴尬不已,只嘱咐佑安:“仔细留心外面的情形吧。有什么异常赶紧禀告。” 佑安好奇地问:“公子您笑什么啊?听着这般开心。” “公子我娶了位身怀绝技的夫人,你说我该不该这般开心啊?我简直是要开心死了。”二表哥大笑不止。 马车继续向前走去,快到近前时,董诚招呼前面停下。靠近马车一侧道:“公子,前面有一大群流民围着些人,看着不像普通百姓。要不小的前去打探一下?” 二表哥想想道:“不如让那方进山前去吧。” 董诚道:“公子这主意简直妙极。”说着,打马绕到另一侧,等候落在几丈地外的方进山。 佑安笑着拍手道:“对啊,那家伙衣着粗陋,一看就是流民一伙,自然不会引起他们注意。果然是公子高明。” 二表哥昂首大笑,眉宇间意气风发,倜傥无双。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十六 偶遇2 佑安在外边稍稍挑起帘子一角,我与二表哥轮流凑过去向外望去。 只见董诚骑在马上,与跟上来的方进山说了句什么,那方进山一恭腰抱拳,便继续前行。没多大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返回来,站在马车前对董诚禀报前面的情况。 又过片刻,董诚正准备下马向我们禀报,二表哥开口道:“好了,董大哥,你不必再说了,我都已经听见了。”不知为何,刚才还阳光灿烂的二表哥,此刻变得一脸阴霾。坐在车厢外的佑安不安地回头看着他。我只顾留神看着前面人群,一时分神,竟没听清方进山的话。 董诚应了一声,一提缰绳,立马站在一侧。 我坐在车厢里,诧异地打量着二表哥。只见他脸色阴沉,眸中似有怒火燃烧,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猫的脊背。 思量片刻后,二表哥对董诚道:“董大哥,劳烦你去前面探探路,如有小路可达齐州,我们即刻绕道前行。” 董诚应声,打马向前,在前方转了一圈,回来和马夫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却没听清。然后,上前来禀报:“公子,此处只官道一条路可走。周围都是山林。” 二表哥满脸心事,沉思片刻后,沉声道:“那便绕道山林!” 董诚迟疑半响,抱拳施礼道:“公子,恕小的直言。绕道山林,路程不知会远出多少里地,路也不熟。再者,眼下接近齐州,流民眼瞅着越来越多。依小的看,咱们还是走官道,尽早赶到留园罢。否则,万一有何意外,小的无法向老爷夫人交待啊。还有老太太,不得扒了小的的皮?” 二表哥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佑安侧身坐着,扭头小声劝道:“公子,要不就听董大哥的,咱们就走官道如何?” 二表哥依旧不语。 我见他这般苦恼,想了想道:“方进山在外流浪已久,又在刚才那地方开茶肆,也许,对附近地形应该比较熟悉。二表哥,你看要不要问他一下?” 二表哥一喜:“表妹言之有理!佑安,唤方进山过来问话!” 方进山刚回了董诚话,原本就呆在马车附近,听见喊他有事,赶紧就跑了过来。 “公子请讲。”他喘着气,躬身深施一礼。 “这附近可还有小路通往齐州地界?”二表哥满怀期待地问道。 方进山想想,问道:“不知公子要往何处去?” “就在齐州与京城交界处。可有小路绕行过去?” 方进山退后几步,四下看看,回道:“公子,咱们再返回去大约一两里地,小人记得那边有条小路,附近樵夫上山砍柴一般都走那边。小人有段日子便住在那边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 二表哥大喜道:“赶紧前面带路!” 董诚忙去招呼前面的章凤,前队变后队,掉头往来路返回。 二表哥喜笑颜开地看着我道:“看不出来,表妹主意还挺多的嘛。” 我们刚掉头走了没多远,就听后面有人喊道:“壮士留步!壮士留步!” 马蹄声和呼叫声混杂在一处,转眼就追了上来。 十七 偶遇3 二表哥皱眉看我一眼。然后,我二人静坐帘后,侧耳聆听外边的动静。 只听来人跳下马,喘着粗气对董诚道:“壮士请留步!前面是我家夫人,随身只带了六个家丁回娘家,谁知在此处遇上一帮流民,被团团围住,竟无法脱身。烦请壮士相助。他日必有重谢!” 董诚道:“六个家丁尚不能脱困,我们恐怕也帮不了你们啊。”说完,他又解释道,“我们之中,也只有我略会点儿拳脚罢了。我还需先护着我家主人周全。” 来人听着是个年轻后生。听了董诚婉转推辞,连忙道:“壮士,我家夫人是恭王府的固安郡主啊,恳请壮士赶紧向你家主人禀报一下,还请万万施以援手!” 原来是她。怪不得二表哥听了方进山的话,瞬间就脸色大变。如果不是她,二表哥的人生或是另一番景象吧。 我悄悄暼了一眼。只见二表哥脸色异常难看,喃喃自语道:“哼哼!该死的恭王府,还真是阴魂不散!” 第一次听见二表哥骂人,我不禁扭过头,无比讶异地看着他。 二表哥仿佛毫无觉察,只自顾恼怒地蹙眉沉思。 董诚大约是有些为难,沉默不语。 年轻后生急道:“壮士大哥!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大人府上,或是哪家的老爷?不管如何,请一定施以援手啊!那边怕是支撑不住了!大哥,一看你就功夫了得,帮帮忙吧。” 隔着帘子,我隐隐约约看见佑安不时扭头朝车厢里看。 这桩事真是左右为难。 若是依着二表哥的心意,那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否则,不会宁愿冒着在山上遇上流民的风险,多赶一个时辰的路程,也要返回去绕道而行。 可是,若是抛开他心中怨愤,不论单从江湖道义讲,还是从以后官场羁绊讲,似乎都应该去帮这个忙。 我静静看着帘外影影绰绰,静等他做决定。忽然之间想,姨丈当时答应恭王府的婚事,是不是也是这样左右为难?而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只为攀龙附凤? 过了片刻,二表哥咬着牙,恨恨地道:“董大哥,原路返回吧!”说着,将猫交给我,向前一步,一挑帘子,弯着腰就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一手扶着旁边的栏杆,立在车厢外。 佑安扬起小脸看着他的公子。 年轻后生仰望着二表哥,一时说不出话来。 “董大哥,出发吧。”二表哥丝毫不理会这年轻人。 董诚惊讶地问道:“公子就这样去?依小的看,不如还是进去坐着稳妥些。” 二表哥冷哼一声,命令马夫:“立刻掉头,原路返回!” 我低声叫道:“二表哥。” 他只扬声冷笑道:“一群流民而已,无需忧心!” 董诚拉着缰绳略微调转马头,看着二表哥问道:“公子,我们商议一下怎么去帮他们?” “商议什么?!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说着,问来人道,“他们是要明抢,还是只乞讨?” 来人一愣,翻身上马,道:“开始只是乞讨,到后来,人越聚越多,就几乎连讨带抢了。” “约莫有多少人?”二表哥又问。 “感觉挺多的,大约有四五十号人?” 二表哥略加思索,道:“直接打马冲上去,将他们冲散即可。”又提高声音说,“切勿伤人性命!” 董诚问:“公子,两辆马车一起都上去?” “留下咏梅她们那辆落了单,更是危险。一起冲上去,然后我们不做停留,直接赶往齐州地界。你们趁乱冲出去便是。”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来人说的。 “都抓稳了!”董诚一声大喝,率先打马飞驰上前。紧接着,是咏梅芸儿坐着的那辆马车。方进山已爬上车辕。章凤骑马护在我们车外。 我们两车两马,再加上来的那年轻后生,总共三匹马两辆马车,向着前面不远处的人群就冲了过去。 十八 偶遇4 疾风卷起帘子,二表哥红衣烈烈,乌发飞扬,长身玉立,宛如神人。 我几乎忘记了马车疾驰所带来的剧烈颠簸引起的不适。 围着固安郡主一行人的流民听到马蹄声,纷纷四散躲避。有的人看到站在车上的二表哥,一时竟呆了,忘记了躲避,就那样呆立原地。我们的车马不得不放慢速度,避免踩踏人群。 嘈杂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人群中纷纷叹道: “神人啊。这定是仙人下凡来拯救苍生的!” “神仙下凡了!神仙下凡了!” “快快让开!是天神下凡了啊!” “神仙下凡啦!” “老方!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早就饿死了呢。”人群中忽然有人认出了方进山,激动地嚷嚷道。 方进山眼见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流民纷纷称他跟随的公子为神仙,更是既激动又惭愧,又不能明说自己是如何才有幸追随他们眼中的神仙的,一时语塞,只连连道:“我没死,我没死。” “一定是神仙救的你吧?”那人又问了一句,不等他说话,就已冲着马上的二表哥拜倒在地。周围的流民见了,纷纷效仿,跪倒在地。 二表哥怒气渐消,柔声道:“天降灾害,无以为生。生活所迫,四处流浪。并非尔等所愿。”说到此处,二表哥俏脸一沉,不怒自威,“然则,劫人钱财,为非作歹。终会为朝廷剿灭,尸骨无存。上不能忠君报国此为不忠。下不能赡养高堂,此为不孝。不顾娇妻幼子死活,此为不仁。天道酬勤,尔等不如开荒垦林,自立自救,才为长久之计啊。” 人群中有人哭泣起来。渐渐的,哭成了一片。我坐在马车里,眼眶不禁也湿了,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跌落在猫背上。猫“喵”的叫了一声。 “可是,神仙哥哥,我们眼下就连肚子都填不饱啊。又哪有力气去开荒垦林呢?”有人哭着道。 听声音,说话之人怎么说也近中年,“神仙哥哥”竟然就这般再自然不过地从他口中喊出来。 “是啊。” “他说得对啊,神仙哥哥。” 有人跟着附和道。 二表哥轻轻叹口气,道:“如果尔等想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也还信得过我,那么,现在开始,后退五十步。” 跪在地上的流民们迟疑片刻,纷纷起身,真的开始后退。 护在固安郡主马车边的几个家丁目瞪口呆。 二表哥沉思不语。 我想想,对他建议道:“二表哥,我有个主意。” 二表哥道:“嗯?说来听听。” “不如我们两家都拿出些银子或吃食,有愿跟着我们伺候的就分给些吃食。有愿意拿着银子做个本钱去自己营生的就给一点银子。” 二表哥缓缓地道:“表妹言之有理。如果不将这些人彻底安置好,日后还会四处游荡生事。”说着叫过董诚来,交待几句。 董诚驱马上前,将这番话对前来向我们求救的年轻后生转述一遍。后生马上去向固安郡主请示。不多一会儿,就拿个包袱过来,交到董诚手上,道:“我们郡主说,有劳公子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是哪家府上的?来日郡主必当重谢。” 二表哥一挥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必挂怀。” 董诚与这后生驱马上前,分别将吃食与银两分发给流民。其中一部分人领了银两,选择自己谋生。另一部分,有几个一听刚才被围困的是郡主,便请求跟随伺候,竟把刚才还拜倒在地的神仙哥哥抛到了脑后。 我不由得笑道:“真正见利忘义也。” 佑安“哼”了一声,不屑地道:“这样才好,若是都跟着我们,公子还不得多养几个闲人。” 二表哥单手拂袖,置于背后,朗声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话音刚落,正欲挑帘进车,这时,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帘子一挑,露出来一位盛妆丽人的上半身。云髻高耸,环佩叮当。肩披云锦,满身红妆。丽人柳眉微蹙,一双杏眼凝视着二表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上路!”二表哥忽然变色,撂下一句话,一弯腰,回身就掀帘进了车里。 “章公子?”丽人叫道。 二表哥想佯作未见,已是不能。坐在车内,既恼怒又烦闷。 我犹豫再三,将猫交与帘外的佑安,伸手在他手背上犹如蜻蜓点水般抚过,柔声道:“二表哥不必作难。” 他一愣,旋即展颜一笑,携了我的手,双双钻出车厢。立在车厢外,一手搂着我的肩膀,朗声道:“郡主别来无恙否?” 那丽人正是固安郡主。闻言只喃喃叫道:“章公子。” “妾身章柳氏见过郡主殿下。”我道了一福。 固安郡主一愣,点点头,一脸感伤。 二表哥抱拳施礼,道:“郡主一路平安,愚夫妇就此别过。” 不待固安郡主回应,我们便已启程离去。 十九 袁五1 从官道走,不到一个时辰,我们的马车就在一处不大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一色的青色砖瓦,只见房子,不见院墙,是个典型的四合院。正中一个乌漆大门大敞着,门上黑色匾额上书“留园”两个烫金大字。 林大娘的丈夫袁五爷早等得心急。大老远看见董诚,就着急地问:“公子和少夫人他们这一路可累坏了吧?” 董诚笑笑:“岂止是累坏了呢。袁五爷往后看看。”说着,跳下马来。 袁五爷向后一看,顿时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何后面有这么多流民跟着?” 马车后大约半里地远,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陆陆续续向这边走来。 袁五爷面色有些发白,眼睁睁盯着这些人不断走近。 趁着佑安扶着我和二表哥分别下车的功夫,董诚粗略向袁五爷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袁五爷面色缓和许多,一脸骄傲地笑着叹道:“我们公子可不就是神仙般的人物呢。小老儿活了五十多岁,就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呢。嗬嗬嗬,就算有些长相还凑合,却没他这份气度。有气度的呢,又没他长得好看。你们是不知道,当时公子刚出生时,产婆把那小小的人儿抱出来好一顿夸赞时,老爷那得意的。嘿嘿,关键是这么好看的公子吧,他还偏偏写得一手好字,有才。这不,第一次独自出门,竟然又轻轻松松就拿下一帮子强盗。嗬嗬嗬,这若是叫老爷知道了,不知该怎么得意呢。” 董诚,佑安他们几个都放声笑了起来。章凤一边帮着从马车上往下搬带来的东西,一边憨厚地笑笑。 我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好笑的是,章府的人因为他们神仙般的二公子,都无比的傲娇。而且,我还发现一个规律,这种傲娇的程度和与他的关系远近有关系。越是亲近,就越明目张胆地傲视天下众生。 使我惊讶的是,袁五爷说到姨丈居然会为二表哥而得意。我还记得在我们新婚家宴上,二叔家的堂妹章珏夸赞二表哥是京城第一美男时,姨丈那一脸的嫌弃。以及绒球儿丢了之后,二表哥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后,姨丈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反应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 “哦,五爷,那个,”二表哥有些听不下去了,摸摸怀里的猫,纠正道,“还不能算是强盗。流民,流民而已。” 袁五爷笑呵呵地道:“反正就是连郡主手下都摆不平的事,公子您一出马就妥帖了呗。” 袁五爷指挥着留园的几个下人们把马车上卸下来的东西搬进了院子,然后,边领着我们往里走,边热情地道:“公子,少夫人,你们都是第一次来,小老儿就先简单介绍一下宅子里的情况。庄子里的具体情形,等你们歇歇,闲下来了再一一向你们禀报。公子,您看可以吗?” 二表哥微微一笑道:“袁五爷自己看着安排就好。至于庄子里的具体情形,不报也罢。我可是前来休养的,又不是来接手留园的。” 听他提到“休养”,我这才想起来这回事。这一路上生龙活虎的,哪像个前来休养的人啊? 二十 袁五2 宅子前后两进,坐北朝南。一进大门是个照壁,正面中间雕刻着蝙蝠,寿桃。取意“福寿安康”。背面正中则是盛开的牡丹花,取意“花开富贵”。前后壁四个角都刻着精细云纹。 大门两侧各有倒坐房房一间,又各带耳房一间。靠西那间倒坐房,另带耳房一并做厨房用。袁五爷住靠东面那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绕过照壁,一道近一丈高的花墙后,是后院。前后院完全是对称的格局,虽不大,却很整齐紧凑。一进大门正对面是三间宽敞的堂屋,边上各有耳房一间。一作小厨房,一作库房存放杂物。两侧依旧是东西厢房各两间。 房檐和花墙下的连廊雕着精美的图案,将整个内院连成了一个整体。宽阔的天井中放着一口大水缸,里面荷叶飘飘,十几尾金鱼相互追逐嬉戏。 内院东厢房分别作厅堂和客房使用。西厢房供贴身伺候的下人们居住。 进了东侧厅堂,待我们落坐,袁五爷立在一旁,笑呵呵地道:“一得了公子要来的消息,小老儿便赶紧让下人们将屋子全部打扫一遍,将该洗的都洗了,该晒的也每天都晒上一遍。公子少夫人尽管安心住。” 我看着他热情洋溢的脸,犹豫一下,不好意思地道:“袁五爷,是这样啊。我们来时,从府里带了被褥和洗漱换洗等一应用品过来。您老人家准备的怕是用不着了。真是抱歉啊。” 袁五爷高兴地笑道:“少夫人怎这般客气?倒是折煞小老儿啦。公子与少夫人千金之体,这乡下的东西再怎么着,也比不得京城里的精致。小老儿本就担心公子用不惯呢,这下可好,小老儿再也不用担心公子和少夫人住着不习惯啦。” 原本新到一处,还怕周遭都不熟悉,难免会有些拘谨。没料到袁五爷这么爽朗健谈,与林姑姑沉默寡言的个性差别很大。不止我,连咏梅她们几个看着也放松许多。可能因为老爷夫人不在身边,甚至于看起来比在府里还要自在一些。 “少夫人,宅子的大概情况您也了解了,大家伙具体怎么个住法,还是由您来给安排吧。”袁五爷冲着我作了个揖道。 我含笑道:“袁五爷客气了,您给安排就好了。我正好乐得清闲呢。这一路马车坐下来,腰酸背痛的。” 芸儿轻轻给我捏着肩背。咏梅在对面给二表哥捏着。 袁五爷又一作揖,道:“既然少夫人信得过小老儿,那我也就不推辞啦。堂屋总共三间,公子和少夫人住中间这间,旁边一间做公子的书房用。另一间暂且空着。西厢房两间,董诚与章凤住一间,咏梅芸儿住一间。至于他们具体住哪间,还请少夫人来定夺吧。” 我沉吟片刻,道:“这种小事,本来他们自己商量着来就好。不过,最近流民越来越多,为安全起见,我看不如让董大哥与章凤住靠近内院大门那一间,这样万一外边有什么动静,也能早做防备。咏梅姐姐与芸儿住靠近堂屋这间,一则安全,二则需要伺候时,也方便唤她们。”说着,我扭头问二表哥,“二表哥,你说这样安排可以吗?” 二表哥看着我嘴角一弯:“表妹安排得自然是妥帖了。” 袁五爷也道:“难得少夫人年纪不大,竟考虑得如此周全。” 佑安站在二表哥身侧,迟疑片刻,撅着嘴道:“少夫人,袁五爷,你们可还没给小的安排住处呢。” 袁五爷正要开口,二表哥忽然道:“你住西耳房好了。” 西耳房是堆放杂物的库房。 佑安低着头道:“公子——” 我笑道:“好了,佑安,你们公子逗你玩儿呢。你本就是二表哥的书童,不如就住书房吧。” 这下,佑安终于踏实了。 董诚逗他道:“佑安,你看,虽然是最后才给你安排的,但你可住了个大单间呢。” 众人全笑了起来。 二十一 就寝1 跟着我们来留园的流民还在门外候着。 袁五爷问道:“公子,少夫人,这些人该如何安排?” 二表哥显然是累了,慵懒地抱了猫,起身道:“待会儿,袁五爷且先带他们到庄子里用饭。至于具体如何安置,与少夫人商议便好。” 我道:“袁五爷,二表哥本就大病未愈,这一路劳顿,更是有些受不住了。我去服侍二表哥洗漱更衣。你先安排那些流民吃点饭,完了你我再仔细商议吧。另外,”我扭头看着董诚与章凤道,“董大哥你们也先归置好自己的东西,且先歇歇吧。” 除了老太太念旧,每年秋收之时,还会来这里小住一阵,府里其他人极少在留园留宿。就算有事,也是快马加鞭当天折个来回。因此,园子里并没有固定的下人,只是袁五爷每个月叫几个手脚利索的佃户娘子前来洗漱打扫一番。 此时,刚才帮着往进搬东西的五六个壮实妇人正在屋外候着。 我们在屋里说着话,耳里就传来她们几个虽已尽力压低,却还是音量颇高的说话声。 “咱们公子真是如那玉雕的人儿一般啊。” “难不成,京城里的人都生的这般俊俏?” “哪有的事!我相公去年跟着袁五爷回府时,可去过京城呢。他回来悄悄对我说,娘子,原来你生得也不算丑啊。” 外面安静片刻,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对啊,听说少夫人可不是京城人氏啊。你看她不照样生得粉装玉琢,花容月貌?” “呸,李巧嘴,就你一张嘴能说会道的,可算没辜负你爹娘勒着裤腰带,让你去念了几年私塾。” 一见我们出了堂屋的门,妇人们便马上住嘴,纷纷下跪,行礼道:“公子安好。少夫人安好。” 二表哥罔若未闻,只管向堂屋走去。佑安连忙跟随上前。 我笑道:“各位嫂子快快起来吧。” 妇人们忙不迭地又行了个礼,连声道:“折煞小妇人了,折煞小妇人了。” “你们几个快起来,赶紧开始干活啦。李巧嘴,你带两个人去厨房。张六家的,你们几个帮着董诚他们收拾一下。” 董诚忙道:“袁五爷,我们没什么可收拾的,您还是安排她们做别的吧。” “嗯,”袁五爷想想,道:“其实,厨房里菜也早洗好备在一边了,就等着公子什么时候让开饭,马上下锅就行。那你们几个就留两个在院子里听候差遣。其余四个都去厨房帮忙。”又转身对咏梅道,“烧水煮饭这些粗活,不劳姑娘们插手,你们只专心伺候好公子与少夫人就是了。” 袁五爷果真是个能干的。我放心地随二表哥进了堂屋,由他去安排一切。倒是那十来个流民,还需好好商议,妥善安排。 那方进山此刻也同其他流民一起在宅子外候着。 堂屋虽还宽敞,却并不分里外间。一进门左手摆放着藤条编的桌椅,算是起居室。桌椅后,正面墙边摆放着一面八折的围屏,绢上分别绣着天女散花,嫦娥奔月,弄玉吹箫等神话故事。右手放着张挂着深色丝绒床幔的大床。 二表哥往藤椅里一倒,懒洋洋地伸直双腿。怀里的猫扭动一下身子,“喵”的叫了一声。 “老实说,这就是绒球儿吧?”微眯着眼,他忽然出其不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正在琢磨就这一张床,可该如何安歇。听了他的话,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还好,咏梅芸儿去备洗浴的东西了。 “怕什么?母亲又不在。话说,表妹路上那敢做敢为的侠女气概哪里去了呢?”二表哥依旧闭目养神,嘴角挂着一丝笑,既似嘲讽,又似逗趣。 坐了一路马车,确实很是疲惫。我此时心心念念一心想的就是床的事。听了二表哥的话,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 “琢磨什么呢?问你话呢。” “哦,二表哥说得是。这的确就是你的绒球儿。”看瞒不过他,我索性一口承认了。 二表哥有些意外,沉默一会儿,睁开眼看着我问道:“果然是母亲逼你将它扔掉的吧?” 被他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我不由得垂下头。 我既满心期望他事事顺遂一生无忧,自己又要在夹缝中求生存。一时感觉实在是做人难难做人。 “那你既然听从她的命令要扔了它,为何又偷偷将它藏到娘家去?岂不是阳奉阴违吗?” 我一时哑口无言,说不上话来。心里极是委屈。这一路上自以为的默契,顷刻间竟如泡沫般消散无遗。 眼中没你的人,终究是体会不到你对他的心意的。自然也更加不会疼惜你。 我忽然之间就有些心灰意冷,眼泪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喂,寒烟表妹,好好的你哭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二表哥诧异地睁着一双丹凤眼看着我。 我更加伤心,眼泪止不住的流。 这时,咏梅在门外问道:“少夫人,洗浴用品都拿来了。现在送进去吗?” 我哽咽着无法回答,去了床边坐下,背对着房门。 “少夫人?”见没人答应,咏梅又叫了一声。 二表哥道:“送进来吧。” 咏梅芸儿进来放下手里的的东西,移过围屏,将浴桶朝里围了大半,站立一旁等候吩咐。等了半天没动静,想问又不敢问。 “你们且先退下,去喂猫吃点东西,有事再叫你们。”二表哥道。 听着猫叫声一路出门远去,他踌躇着道:“赶紧洗浴更衣吧?待会儿该吃晚饭了。好多事都没安排妥当呢。” 我坐在床沿,默默垂泪。 他叹了口气,道:“要不然,我叫她们进来伺候?” 不管是甜是苦,日子终归还是要过下去的。 “不必了,我,我来,就好。”我低声啜泣着,缓步走向他。 他眉毛轻扬,站在藤椅前暗自打量着我。 我抬起手,准备替他换下衣衫。 他马上微微扬起脸,抬起双臂,很是配合。 “表妹。” “嗯?”我低头替他脱下外面的广袖大衫,又去松他腰间丝带。 隔了一会儿,感觉有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帮我轻轻拭去挂在眼角的泪珠。 我不由手下一滞,抬头看去。却见二表哥垂着长长的睫毛看着我,右手尚悬在半空中。 “算了,都是身不由己,又何必互相折磨?”他幽幽地叹道。 也许,仅仅是面对我这个硬生生被塞给他的人,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折磨吧。我这样想着,觉得好像也没刚才那般委屈了。 二十二 就寝2 穿着一层中衣,他自去围屏后洗浴。我转身去了床边,将带来的换洗衣服一一整理好,放入旁边的衣箱中。也许因为自小养成的习惯吧,我更喜欢自己整理自己的衣物,成亲后自然得外加夫君的。就这样什么也不想,静静地干着手里的活,心里莫名会觉得很踏实。比如此刻,夫君在一旁洗浴,我在这边整理,此情此景堪称岁月静好。然而,我现在却静不下来。满脑子都在发愁以后该如何日日与他分床而眠而不被人发觉,更重要的是,根本无床可分! 那边水花的溅落声渐消,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而后,听着二表哥叫道:“我好了。” 一回身,便看到他着一身簇新的白色中衣站在那里。中衣是用上好的绢缝制成的,看上去柔软而顺滑。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背之上。满室氤氲旖旎,使他像极了踏着云雾而来的仙人,姿容绝世,风采卓然。 我呆了呆,垂下眼帘,拿起刚才准备好的衣服帮他一一穿好。等他去了书房,我招呼咏梅芸儿进来,将水换过,独自一人泡在温水中。 左思右想,困扰我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更衣之后,看着距离晚饭尚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我便打发芸儿去请袁五爷去厅堂议事。 等我到了厅堂,袁五爷已候在那里。见我来了,笑着作了个揖,道:“少夫人,小老儿已派人带那几个流民去吃饭了。” 我点点头坐下,道:“辛苦袁五爷啦。快请坐下。怎样安置他们,您可有什么主意吗?” 袁五爷坐下来,道:“少夫人,小老儿是这样想的。一来人闲是非多,若不赶紧给他们派点活,怕他们闲散惯了会生出事端。二来庄子里不养闲人。庄子里的佃户们一般都靠种田养蚕为生。” 我点点头:“袁五爷所言极是。” 袁五爷接着道:“庄子东头有处荒地,一直无人耕种,小老儿琢磨着,要不让他们前去耕种?” 我想想,问道:“那以后每年的收成怎么算?还有,他们如今的口粮如何解决?袁五爷是怎么考虑的呢?” 袁五爷胸有成竹地笑笑,道:“第一年可先交收成的三分,余下的,作他们来年的口粮和种子。以后就与其他佃户相同便行。不知少夫人以为如何?” 我笑着道:“我一个闺阁女子,也不太懂这些。袁五爷管理庄子都几十年了,就按您说的便好。” “多谢少夫人信任。至于他们今年的口粮,庄子里可以先借给他们,以后看收成好坏,逐年还清即可。” 我想想,商量道:“如果庄子的收成允许的话,可否先免他们前面三个月的租子?” 袁五爷迟疑半响,道:“少夫人仁爱之心令人钦佩,不过,这样是不是会对别的佃户不公平啊?” 我想想,道:“如今好几个州府闹饥荒,尽管朝廷已派官员赈灾,然而效果似乎并不尽如人意。有道是穷计富养良心。如果条件允许,我私下以为,我们还是应该救济灾民,以免周遭流民聚集起来。乞讨倒也还罢了,就怕万一他们纠集成势,或盗或抢,朝廷再要剿匪,也恐非一日之功。受害的最终还不是老百姓自己吗?” 袁五爷道:“少夫人言之有理。小老儿有个建议,不如我们暂且先免他们两个月的租子,匀出来的粮食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咱们就在齐州与京城交界处,日后少不得还会有流民经过。若再有流民路过,可以拿匀出来的粮食施粥什么的。” 商量妥这十余人日后的生计,他们马上就面临的住宿问题却还未解决。 袁五爷笑道:“这个少夫人倒无需担忧。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佃户们也都开始耕种了。地边上都有搭好的窝棚,他们可以暂时将就着住几天。完了他们自己搭几间茅草屋却也不费什么事。” 总算把这些流民安置妥当了。我心里松了口气,不免又替自己发起愁来。守着这么多空屋子空床,身为堂堂章家少夫人的我却在为自己的一席之地忧心忡忡,也真是可悲。 吃过晚饭,这个严峻的问题简直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以前在涤松苑,我屋里好歹还有张美人榻。现在,却只有面前这一张大床。 绒球儿,现在叫小雪,早早就躺在了一只宽敞的竹篮子里呼呼大睡。只剩了我和二表哥在烛光下刻意各自忙乎。他坐在藤椅上翻着带来的书,而我就拿起笔,在画纸上简单勾勒起他的轮廓来。昏黄幽暗的烛光下,充满了若即若离的朦胧感。 终于,他有些熬不住了,讪笑着问:“表妹精神头倒还挺足啊。你,莫非还不打算歇着啊?”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烛光下,他忽然面上一红,不知为何,竟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你瞎想什么呢?!莫非还害怕我非礼你不成?哼!” 我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愈发拉下脸来,冷哼一声,道:“你真是,哼哼,痴心妄想!想我堂堂章家二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怎会对你生出那腌臜念头来?!” 我又是尴尬又是羞惭。我有那么不堪吗?再说,我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啊。就算有什么…… 二表哥说完,衣袖一挥,径自去了大床边,自己三下两下脱下层层衣衫,胡乱往床边木施上一搭,便一头卧倒在宽大的床上。 我又坐在桌边发了会儿呆,眼看撑不下去了,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吹灭了床头的蜡烛,轻手轻脚地脱下衣衫搭好,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 藤桌旁昏暗的烛光远远照过来,似有似无。我隐约看到锦被胡乱搭在二表哥脸上身上,也不知他是醒是睡。 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还是弄不清楚。我想了想,俯身过去,仔细听他呼吸声。如果他已经入睡,似乎就没那么尴尬了。 “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干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坐直身子。 “没,没,就想看看你睡着了没。” “哼,就是睡着也被你吓醒了!这样盯着人,”二表哥猛地翻身坐起,戏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行什么不轨之事呢。” 我大窘,一把从他身上揪过锦被,蒙头盖脑地裹在身上,直挺挺地一头便倒在床上。 二表哥似乎也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言辞欠妥,呆了片刻,一转身面朝墙躺下,顺手用力将被子扯过去一些。 二十三 宅子1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与他这么同卧一床,但成亲那天,他醉得如一团烂泥,后半夜酒醒之后还丢下我跑了。所以,这应该算是我们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与彼此同宿。 前半夜,我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侧着身子躺在床边一动不动。被子被他连抱带裹的整个霸占了,我只能可怜兮兮地在腰间搭着一角。 一路车马劳顿,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再一睁眼,却是被冻醒的。本来春天的夜晚就有些阴冷,加上留园地势较高,夜里更是冷得像入冬的天气。 我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去拉扯被二表哥紧紧裹在身上的被子。我一拽,睡梦中的他哼哼一声,裹得更紧了一些。 我用手背抹一把流出来的清鼻涕,坐起来,慢慢地从他身下一点一点的往出拽被子。费了好大劲,总算是拽出来小半幅,搭在蜷缩着的身子上,想了想,又抬起身子压住被子一角。 明天白天,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要另外找条被子来。 早上一觉醒来,天色已大亮。迷迷糊糊中,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咳——” 扭头朝里一看,迎面正碰上一双水色潋滟的丹凤眼。顿时脸颊绯红,飞快地扭转头,一翻身便坐了起来。 二表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道:“被子全让你给霸占了,可是睡好了吧?” 他穿着那身雪白的中衣仰面躺在床上。再一看,被子全堆在我这边。 我愣了一下,道:“也没有。” “哦?为何?”二表哥侧转身子,单手托腮,慵懒地问。 我忍了又忍,没好气地道:“冷!” “我才是被冻醒的好不好?!”他猛地翻身坐起,丹凤眼几乎瞪成了杏眼。 “我睡到半夜冻醒,好不容易才拽过一点被子来。二表哥你要是冻醒的,怎么着也到早上了吧?”我再顾不上讲什么温良恭俭让,针锋相对地道。 “嗬,那我倒是占了大便宜了?” 我没理会他,向门口走去。 一开门,外面站着的咏梅一愣。 “咏梅姐姐?”我也一愣,“我刚好准备叫你和芸儿送洗漱的东西来呢。” 咏梅讪笑道:“是啊,少夫人,奴婢也是看天色亮了,估摸着您和公子差不多也该起床洗漱了。刚巧过来。” 真是刚巧过来的吗?我心中一动,没功夫去多想。 送了洗漱用具进来,咏梅似乎有意无意地朝坐在床边的二表哥看了一眼。 二表哥正忙着抚摸怀里的猫,那神情,简直就像见着久别重逢的爱人一般。 咏梅皱皱眉,远远地对着二表哥施了个礼,甜甜地道:“公子早安。奴婢们送过来洗漱的东西了。” 芸儿站在她身后直冲我撇嘴。我不经意地笑笑。 “嗯,下去吧。”二表哥头也不抬地道。 咏梅似乎有些失望,迟疑半响,低声道:“出来之前,夫人再三交待奴婢,一定要服侍好公子。” 二表哥“哦”了一声,抬起头,看看咏梅,又看看我,启齿一笑,“可是,我好像记得,少夫人不是说侍奉我是她份内之事吗?然而,母亲又吩咐你服侍我。唉,这倒真是有些叫人为难了。” 为难个屁!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分明是挑事好不好? 本想开口,又想起临来之前,姨妈特意嘱咐我的话。 为人妻者,不可生嫉妒之心。 于是,便宽厚地笑笑,道:“既是母亲吩咐的,若不叫咏梅姐姐做,来日回府,她也不好向母亲交差。二表哥,不如就由咏梅姐姐来伺候你洗浴吧?” 二表哥嗬嗬一笑,戏谑道:“表妹不介意就好。” 不介意才是见鬼了呢。我笑而不语,看着咏梅。 咏梅有些小激动,冲我施了个礼道:“奴婢多谢少夫人体恤。”说完,站在一旁,等着伺候二表哥。 二表哥抱着小雪施施然走了过来,一把将小雪交到咏梅怀里,道:“可要好生抱好了。” 咏梅意外地张张嘴:“这——” 二表哥闻言道:“上回那只让你们少夫人给弄丢了,这回,可说什么也不让她碰了。” 咏梅神色间既是感动又是紧张,紧紧地将小雪抱在怀里。也许是抱得太紧了,小雪挣扎一下,“喵喵”的叫了几声。 二表哥洗着手,头也不抬地道:“别抱那么紧啊。” 芸儿托着擦脸的巾子看看我。 待他洗了脸,我从托盘上取过巾子递到他手里。 洁齿漱口后,他悠然坐在藤椅子上,喝了一口温水,看着我问:“那些流民安排好了么?” 我暗自腹诽,您老人家到现在才想起来这回事啊?然后简略向他交待了一番,末了,问:“二表哥您觉得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嗯。目前听着倒没什么问题。”说着,由我替他穿好衣衫,从咏梅手中接过小雪,起身去了院子里。 洗漱过后,我正欲问咏梅厨房早上准备了什么吃的,佑安在外面叫道:“少夫人,公子请您出来一下。” 院子里,二表哥四处走走看看,见我出来,便冲我招手道:“来来来,表妹过来。” “二表哥有何事吩咐?”我有些好奇。 他指着围廊四周道:“你来看,这周围是不是少些什么?你们也都看看。”他回头对咏梅佑安他们三个道。 咏梅道:“奴婢们哪里懂得这些啊,全听公子的。” 二表哥不易察觉地挑挑眉,未作声。 佑安四处走走看看,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道:“公子,这院子里没花草。”说着便愈发激动,“真的,居然连一株草都没有哎。” “草还是有几苗的。”二表哥斜了他一眼。 佑安“嘿嘿”笑着挠挠头,道:“要不说还是公子目光敏锐呢。” 这个马屁精。 我寻思着道:“这前后两进院子里,连一棵树都没有。花草更是未种一株。许是老太爷不喜花草树木?不过,古来文人墨客无不喜欢寄情山水田园,老太爷自幼饱读诗书,更官至光禄寺卿。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董诚章凤正在外院练功,一见我们出来,马上上前见礼。听见我的话,董诚道:“这样很好啊,利利索索的。公子您看,从外面看,这座宅子简直就是易守难攻啊。”董诚说着,走到大门外,指着宅子赞许道。 “董大哥说得极是。”二表哥仰起脸看着屋顶道,“简直是固若金汤。除非——” “除非什么?”章凤好奇地问。 “不可明言。” 二十四 宅子2 早饭后,袁五也进堂屋问道:“公子,少夫人,小老儿来问个事。” 二表哥“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袁五爷。 “是这样。昨日来帮工的几个妇人都是庄里的佃户娘子。农闲时偶尔来几天都没问题。不过最近谷雨将至,佃户们田里也忙起来了,留她们好几个人都在院里帮忙,人手倒有些富余了。小老儿是想问公子少夫人夫人,要不挑个手脚麻利看着顺眼的留下?其余人等,暂且打发回家捯饬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去?” 二表哥淡淡地笑道:“袁五爷,这些内宅的事,以后都同少夫人商议便好。”说着,起身去了书房。 我对那个伶牙俐齿的妇人印象很深,就是别人都叫她李巧嘴的。便笑问:“李巧嘴怎么样?袁五爷不妨叫她前来,我问问她的意思。” 袁五爷笑道:“能到院里伺候公子与少夫人是她的福分,还问她的意思。” 话虽如此,袁五爷还是出门去叫那李巧嘴了。 李巧嘴进了门便要下跪,我阻止道:“大嫂子不可行此大礼。” 李巧嘴也不坚持,道个万福,道:“少夫人这般称呼折煞小妇人了。他们都唤我李巧嘴。少夫人也这般叫小妇人便是。” 我笑笑,道:“无妨。到底比我年长许多,怎可如此无礼?” 李巧嘴笑道:“小妇人娘家姓李,夫家姓薛。” “那以后我就唤嫂子为薛大嫂子吧。”我笑道,“我叫嫂子过来,就是想问问薛大嫂子,近日家中可否能走开?若能的话,我想留薛大嫂子在院里帮忙。时间嘛,短则月余,长的话到时就要看公子的意思了。工钱按日工付。” 李巧嘴爽朗地笑笑:“少夫人,可休提什么工钱!小妇人能留下伺候您二位神仙般的人物,不知道得让多少妇人羡慕得流哈喇子呢。至于家里,小妇人的男人壮得像头牛,一个人能顶两个人用。家里孩子有婆婆帮忙照料着,也走的开。” 我道:“嗯,要能留下帮忙的话,薛大嫂子每天早上过来,晚上收拾完回去即可。具体如何安排,你可与咏梅姐姐商议一下。” 李巧嘴谢过,退下找咏梅去了。 闲下来一人呆着,我从开着的半扇窗子望出去,又想起早上的事。 整个宅院中未种一花一木,真的仅仅只是因不喜欢吗?看堂屋厢房内均挂着老太爷亲笔书写的字,分明他又是个风雅之士。 难道是因长年在外为官,乡下的祖宅便无心修葺? 朝廷对于官员授职有回避原则,也就是不许在原籍或有家族产业的地方任职。 多亏当年老太爷的父亲分给他本人的是处于京城与齐州交界处的田产,属于概念模糊的地界,可算可不算。他又是从地方官一路升迁至京的,所以尽管二老太爷在京城虽有十来间铺子,却也稀里糊涂没人深究。毕竟,卸任之后皇家不会继续给俸禄,明着暗着,哪个官老爷名下能没有点私产呢?当不当官,饭可都是要照吃不误的。 一会儿,芸儿抱着小雪进来,说见着佑安刚随二表哥出去,好像是要到庄子里四处走走,临走前,让把小雪带回来给我。 我问:“没其他人跟随伺候吗?” 芸儿摇头道:“说是董大哥和章大哥要跟随去,公子不让。他说自家的庄子里还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第一回来。” 我笑笑,道:“听他说,小时候倒经常随老太太回来。自入私塾读书后,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回老家,新鲜着呢。估计不想让人打扰。就让董大哥和章凤远远跟着照应吧。” 芸儿去找董诚与章凤。咏梅在厨房交待薛大嫂子具体事项。 我一个人闲来无事,抱着小雪在内院走走瞧瞧。 院子正中央天井处,那一口三尺余高,需双人合抱的大鱼缸里,约半尺长的各色金鱼游来游去。小雪从我怀里探出脑袋,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随着鱼儿转来转去。 我玩心忽起,略一思忖,便将小雪轻轻放在足有两寸宽的缸沿上。 小雪“喵喵”的叫了几声,缸里的鱼忽地都潜入缸底。 静立稍倾,小雪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小步。四下紧张地瞅瞅,又迈出了一步。而后,胆子便越来越大,猫行虎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缸沿溜达起来。 潜入缸底的鱼儿见没什么动静,又一个接一个地游向水面。 外院隐隐传来芸儿的说话声,似进了厨房。之前我曾交待她给董诚他们传过话,便去厨房看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毕竟比起在涤松苑,人手少得真是可怜。 小雪止步不前,静悄悄地盯着鱼群,忙得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紧紧跟着它。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它掉进水缸里,那二表哥这回估计真得气疯了。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这刺激,想想都……真不如从未拥有过。 一条靠近鱼缸边的红色金鱼从一片睡莲叶子下浮上水面。小雪眼都不眨一下,紧紧盯着。下一刻,竟忽然向缸里探下脑袋,似乎企图去捉鱼。 大惊之下,我来不及多想,一探手就猛地抓住它。然后,背靠着大鱼缸,大大地松了口气。 要死,要死。小雪,你可真敢想啊。 背后怎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极慢极慢,以肉眼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移动着。 不会是幻觉吧?估计是刚才过于紧张了些。 凝神细细感受一番,我感觉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隔着三层薄衫,我感觉得到背后有凹凸不平的东西缓缓摩擦而过。 呆了一呆,我猛然反应过来,是背后的大鱼缸。是鱼缸在自己移动!不禁下意识地扭头四下观望。 一扭头,便看见目瞪口呆的二表哥站在内院门口。 迎面碰上我的目光,他抬起食指做个“嘘”的动作。 我背靠着鱼缸一动不动。 二表哥几个箭步奔过来,低声道:“快让开!好像你不动它就不动?得赶紧找到暗门别让它挪动了啊!要不来人了!” 我若不动它就不动,至少移动得慢。我还真是这样想的。 他这一说,我才猛地反应过来,赶紧转身,紧紧盯着鱼缸侧壁。 可是,谁知道那暗门在哪呢? 二十五 隐秘1 “鱼缸朝这边转,你在这个位置。以目前这个速度,应该大致就在这一范围。”二表哥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着,看我一眼,“刚才你还碰哪里了?” 我皱着眉,仔细盯着缓缓转过去的那一块鱼缸外壁。 “没有。我哪都没碰。抓住小雪后我就靠在鱼缸上了。”我肯定地道。 二表哥皱皱眉,嘴角浮起一丝冒着丝丝寒意的笑:“小雪?” 我赶紧转移话题:“应该就这个范围。肯定的!” 说着,伸出双手在刚才背靠过的那地方细细摩挲着。 二表哥蹲下身子,仰着脸,在我检查部位的下方范围内边看边摸。 此时,外院传来李巧嘴的大嗓门:“姑娘交待得清清楚楚,安排得也再妥当不过,真是个能干的。不愧在夫人身边多年啊。”听着,好像是出了院子。 我焦急地摩挲着。 二表哥手下动作也不禁快了起来。 “少夫人!您在那边忙些什么啊?要奴婢们帮忙吗?”咏梅诧异的声音出现在内院门口。 “公子!您刚才不是去庄子里了吗?”咏梅发现蹲在地上的二表哥,更是诧异万分。 慌忙之中,不知是我还是二表哥胡乱按到了哪里,鱼缸总算不易察觉地停止转动。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蹲在身前的二表哥也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咏梅走近几步,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二表哥,然后,不知为何,脸忽然有些红了,飞快地低下了头。 我有些不解。一低头,忽然就明白她为何脸红了。 二表哥因为要查看我摩挲部位的下方,所以紧紧贴着我的身子蹲着,此时,手还没来不及收回,从咏梅的角度看,那只手正好就在我下腹部。 我也不禁脸红,挪开一步。 二表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若无其事的道:“哼哼,说了不让人跟着,非要让董大哥他们悄悄跟着。他们能盯住我?笑话!给我!”说着,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冲着我伸出双手。 他一边抚着怀中的小雪,一边愤愤地道:“不过一时不在,你竟差点将它掉入鱼缸里淹死!简直愚不可及!” 我一时分不清他的怒意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不过,小雪差点死在我手里却是千真万确的,便赶紧乖乖地低头不语。我眼角的余光暼见咏梅嘴角浮起一丝笑,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佑安他们三个着着急急地回来了。 我和二表哥正站在内院鱼缸旁观鱼。我们眼巴巴地盯着缸里的鱼儿,好像是从未见过金鱼的土包子,又好像那些鱼儿是金子做的。一副比小雪还垂涎欲滴的模样。 “公子!”佑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二表哥气定神闲地眯着丹凤眼笑道,笑容里是掩不住的孩童般的狡黠与得意。 “公子,可算找到您了。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您了呢?”董诚无奈地皱着眉道。 章凤喘着气叫道:“公子!” “在自家庄子里能有什么事啊?我说了不用你们跟着你们非要悄悄跟着,你们看,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我甩掉了吧?切,还保护我?”二表哥笑得恣意,那笑容似比春光更加和煦明朗。 “二表哥莫要怪董大哥他们,是我让他们悄悄跟着你的。”我连忙上前,陪笑解释道。 二表哥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暼了我一眼,笑道:“娘子总是这般体贴入微,细心周到。” 他看似赞许的话听到我耳朵里,莫名觉得充满了讥讽之意。毕竟,刚刚我还是愚不可及的。 我讪笑道:“哪里哪里。官人过奖啦。” 董诚似乎瞧出我们之间有些古怪,又不明就里,便笑着静观不语。 章凤向来老实话少,只无声地憨笑一下。 佑安在一边眉飞色舞地道:“是啊是啊,公子打发我将小雪交给芸儿姐姐时,我就猜少夫人肯定放心不下公子您。一定会让董大哥他们跟上来的。果真是如此啊。” 二表哥嘴角痉挛几下,垂眸暼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佑安啊,你这唾沫横飞的,一番夸赞之词说得甚好。” 佑安又是得意又是羞涩,挠挠头道:“公子过奖啦。” 新婚已过七天,我们终于换下了里里外外几层红衣,可以像往常一样随便选自己喜欢的颜色来穿。 让人意外的是,以往常以白衣翩翩的公子形象示人的二表哥,临来之前,除了备了好些身深浅不一的白色中衣,带的外袍衣裳包括披风居然都是玄色。 其实本朝一向以玄色为尊,但他为了美,不是一向偏爱那出尘的白色衣衫吗?! 难道他病了一场,不光性情大变,连喜好都发生这般大的变化? 那么,这是不是说明…… 看着身边雪肤皓齿,周身散发出一种贵不可言气质的人,我不由得再次想入非非。 “不过,你这夸的到底是少夫人呢?还是你自己?”二表哥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就知道他接下来准没什么好话。 众人大笑。 我从白日梦里惊醒,跟着笑笑。 去书房时,二表哥意外地叫我去替他研墨。站在书桌边,挥挥洒洒写着字,二表哥忽然抬头看我一眼。 我忙打发伺候在一旁的芸儿和佑安退下。初来乍到,咏梅忙着张罗院子里一切吃穿用度,倒再没空来近身伺候。 “你觉得那下边会有什么?”二表哥并不看我,低头啜了口茶。 “不晓得。会不会是金银财宝?”我有些兴奋,“好多大户人家的老祖宗不都偷偷藏些金银财宝留给后辈,以防不测吗?” 不知是不是因我表现得过于热切了些,二表哥停笔,眉毛轻挑,一双丹凤眼含笑看着我,认真地道:“表妹言之有理。若不介意的话,为兄想问问,姨丈过世时,可曾给姨妈与表妹藏下什么财宝?” 若父亲真藏下点家私,我们母女哪还用得着不远千里来投奔你们章家? 我解释道:“我们住的是官邸,又没有私宅。难不成要把财宝埋在县衙留给下几任县令?再说了,主要是没有啊。” 二表哥“哦”了一声,垂着眼眸轻笑起来,又低头继续写字。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说笑。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总是不由得就要冒傻气。还会无端害起花痴病。 二十六 隐秘2 我的好奇心也早被勾起,又道:“不知祖母他们知不知道这个鱼缸的事。” 二表哥写完一幅字,将笔轻轻搁在笔洗中,眼眸微垂,看着我道:“我从未听家中长辈说起过。如果是个了不得的秘密,自然也不敢去问。不过,”他说着停下来看着我,一双丹凤眼亮得如同倒映了整个星河。 我仰着脸看着他,不加犹豫地问:“不过什么?” 二表哥含笑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几许探究:“不知表妹敢不敢——” “夜探鱼缸之谜?” 我话音未落,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利落。不过,这个说法听着怎么这般别扭呢?” 我撇撇嘴:“放心,又不是要跳入鱼缸里。” 二表哥一扬眉,无语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道:“夜里怕是不妥。董大哥他们几个就住在西厢房。” “那什么时候好啊?院子里没人的时候极少。”我也有些发愁,“事缓则圆。不如再另寻时机吧。” 二表哥颔首道:“嗯。只能寻个机会先打发他们出去。” 这个机会却是极难的。董诚章凤佑安都还好说,可咏梅芸儿都是内宅丫鬟,轻易不出门,又如何能同时打发他们出门呢?此事只好暂且搁在一旁,另寻个机会。 午后,我让芸儿去找咏梅,从另外一间堂屋里搬回来一床拿走的被子。总不能每晚挨冻抢被子吧? 咏梅和芸儿送进被子来,有些惊讶地看我一眼,又似了然,飞快地低了头,动手将被子铺在大床上。 铺被子时,她手下略一迟疑,扭头看看我,见我并未言语,便将抱回来的那床被子铺在床里侧。 她们公子当然是要用从府里带过来的柔软蓬松的新锦被了。我这个不入流不招待见的少夫人就只配用留园备用的陈年旧被了。 我泰然自若地在窗前长几上凭记忆画着金鱼。这些于我而言,均是小事一桩。 一来身子暖和了,二来被子一裹,无形中与身边那人自然就隔离开来。夜里,果然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就入睡了。 睡得正香时,冷不丁就忽然有条胳膊挥舞过来搁在我腰间,我迷迷糊糊地一把推开,继续酣睡。 一会儿,一条长腿又忽然重重地搭在我腿上,我抬抬腿想要抽离却是不能,只好坐起来,用力把这条长腿从我身上挪下去。长腿的主人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再听,却是均匀的呼吸声。 我睡意全无,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听着身边传来的呼吸声。隔一会儿,又抬起手臂去挪开压在我身子上的胳膊。 真想不到,白天光风霁月的公子,晚上睡觉时竟然全无风度可言。 趁着夜色,我偷偷溜到院子里。找到白天摸过的地方,胡乱摩挲几下,鱼缸竟然转了起来,转了半圈停了下来。鱼缸底部空出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仅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沿着洞口下去,眼前出现了一只只雕龙刻凤的檀木小箱。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晃得我眼都睁不开了。 真好,随便拿一点去孝敬母亲,都够她安享晚年了。 我越想越开心,忍不住笑出声。 “喂,醒醒了!表妹,该起来啦。” 好像是二表哥的声音。 我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瞅着他,有几分心虚。毕竟是他们章家的东西。 “喂,醒来啦!做什么美梦呢?瞧把你给乐的。嗬嗬,莫不是找着金银财宝啦?”他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忽扇着,一脸戏谑。 我清醒过来,不由得脸红耳赤。 “吆,如此说来,你还真梦见寻到金银财宝啦?贪财!”说着,二表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拉开堂屋的门,晨光洒在了我的脸上身上。 起晚了。这要是在府里可不得了了。 咏梅芸儿已候在门外。 “少夫人早安。奴婢现在准备洗漱用品过来吗?”咏梅施了个礼,问道。 芸儿一齐施过礼,含笑看着我:“姑娘早安。” 我一眼看见天井处那口大鱼缸,不由得就笑了。 咏梅芸儿诧异地看着我。 我含笑对咏梅道:“待会儿送进来吧。” 咏梅又是一阵掩不住的惊诧。 匆匆洗漱完毕,芸儿便送进早饭来。简单的小米粥和米糕,以及一碟子清拌萝卜藕片。 二表哥尝一尝,道:“不错,就是小时候的味道。以前祖母带我来,每次都会吃这些。” 咏梅笑道:“公子吃着喜欢便好。是新来的薛大嫂子做的。” 二表哥“哦”一声,看起来吃得很香,简直像在吃什么皇家的美味佳肴。 我坐在对面笑问:“二表哥吃得是情怀吧?” 咏梅芸儿齐齐看着我,似乎有些不解。 二表哥笑道:“表妹倒还懂我。” 说完,似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来,眼看着便敛去一脸笑容。 早饭后,我们决定一起去庄子里看看。 袁五爷听说了,坚持要前边带路。董诚章凤自然也要求随身护卫。二表哥只好都允了。 我本想一起步行,被袁五爷坚决拦了下来,坐在了一辆小马车里。不过,因乡间人烟稀少,又在自家庄子里,马车前面的帘子挑了起来,我可以四处观望。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乡下的三四月,正是农忙时。 老老小小的农人们忙着在田里插秧种豆。 孩子们在开着野花的田野上疯跑着。有大点的孩子放着风筝,小点儿的幼童便磕磕绊绊地紧跟在屁股后。间或,还跑到田埂上帮大人们送个东西。 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 耕牛在田里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驴子驮着东西行走在乡间小路上。铲粪的老头悠然自得地用粪叉将各种粪球叉进粪篓子里。 见袁五爷领着我们一行人,农人们都热情地问:“他五叔,这么俊的公子是哪家的公子呀?” 袁五爷自豪地一一介绍道:“这是咱们府里的二公子。车里是少夫人。” 二表哥笑意盈盈地冲大家一一点头。 “啧啧,看这公子夫人,瞧着就跟画上下来的似的。”有人感叹道。 有年纪大些的就问:“这可是小时候每年跟着老夫人来庄子里的那位小公子么?” 袁五爷不住地点头应着。 “是啊是啊。” “没错没错。正是那位小公子呢。” 有位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一缕稀疏的花白胡子感叹道:“当年的小公子如今都成亲了,难怪我这老家伙老得都直不起腰了。” 好一派安居乐业海晏河清的景象。 二十七 田园1 二表哥眉眼舒展,如浴春光。扭头问我道:“要不要去瞧瞧那几个流民?” 我微笑道:“也好。” 袁五叔道:“那几人正在搭建屋子,倒也没甚可操心的。公子想去那就去吧。” 董诚皱皱眉道:“是该多留意他们一下。不过,小的以为公子与少夫人还是少接触这些流民为好。虽然以前也是普通百姓,但毕竟他们一路流浪下来性子难免放野了,少不得做过些偷鸡摸狗的事。前几日不还连要带抢的围着郡主么?还请公子三思。” 说完,董诚看我一眼。 我沉吟片刻道:“董大哥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二表哥,要么再考虑考虑?” 二表哥扬眉笑道:“几个流民而已。若能过上与庄子里其他农户一样的日子,他们又有何必要生事呢?不足为虑。”说着,看着袁五叔示意他前面带路。 离庄子越远,四下里人便越发稀少。 袁五叔站住,转身道:“公子,您还是坐马车上吧。” “对啊,公子,您还是上车吧。”董诚也劝道。 “还远吗?”二表哥问了一句,脚下并未停步。 “嗯,在靠近山根的地方,还有好几里地呢。公子还是上车吧。” “是啊,公子,您还是听袁五叔的,上车吧。您若有什么闪失,夫人不得扒了小的的皮。”佑安央求道。 “多走几步而已,就能有什么闪失?哼,听着我倒像是纸糊的。”二表哥嘴上不屑,终是回身,两下跳上马车车厢外坐下。 马车一路爬坡。出了庄子两三里地,越发不见人。 袁五叔停下脚步喘着气,道:“公子,前面就是了。”说着伸手向前一指。 不远处,几个人正围在一处忙活。靠近一些,从一堵土墙后面又转过来几个人。原来正在建房子。 坐在车厢外的二表哥伸手替我垂下车厢前挑起的帘子,然后,长腿一伸,便站在了地上。 几人看见袁五叔,忙过来打招呼:“袁五叔好啊。”一转眼看见二表哥,一脸说不清是倾慕还是艳羡的表情,恭敬地作揖道:“公子安好。” 二表哥上前一步,问道:“可有什么难处吗?” 几人同时摇头道:“没有没有。多谢公子收留。” 这时,方进山和另外几人各抱着一捆茅草从远处走过来,方进山忙丢下,几步跑过来,深深地作了个揖道:“公子安好!”又转过身来,对着马车内规规矩矩地作揖道:“夫人安好。” 二表哥隔着帘子看看我,忽然笑道:“夫人最近功力见涨,不过可能是练功过度,有些疲劳。你在这儿可还习惯?” 方进山又作揖道:“回公子,小人在这儿很好。总算是不用风餐露宿,到处流浪要饭了。这不,袁五叔给了小人们两根木材,我们又去山上找了两根,再捡些茅草,房子过几天就搭建好了。小人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夫人的大恩大德了。” 他身边一人好奇地看着他问:“我说老方,你到底是怎么认识这神仙般的公子的?”神色间有些羡慕。 “这个么,也就早你们一步碰上了呗。”方进山支吾一下,很快应道。 睁着眼说瞎话。这人反应倒挺快的。我无声地冷笑一声,突然有几分后悔。 我坐在车里道:“诸位若能在此辛勤劳作,重新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那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 隔着一层薄帘,我隐约看见董诚右手习惯性地扶着剑柄。 他接着我的话沉声道:“天道酬勤。好日子除了天时地利,也须得自己勤快。你们可别辜负了公子与少夫人一片好意。” 在场七八个人纷纷道:“小人们一定不会辜负公子夫人一番好意的。” 袁五叔道:“好啦好啦,大家继续忙吧。趁着天气越来越暖和,正好多晾晾,入了秋再住就不潮湿啦。” “多谢袁五叔啦。” “袁五叔想得周到,小人们在此先谢过了。” 离开这里,我们并没有沿原路返回庄子里。二表哥说要去附近多看看。 眼看前面山坡越来越陡,我便下了马车,让马夫在原地等着。我们几人慢慢向前走去。 没多一会儿,回身一看,庄子远远的似乎就在脚下。 “公子,回吧。”佑安小声劝道。 二表哥与董诚并肩站在一处突起的山石上,向着四处眺望。 阵阵透着凉意的山风吹起他玄色的披风与黑色的长发。自出京城,他每日只简单在头顶松松绾个髻,不再束冠。 “留园与周围村庄相比虽然地势较高,但站在这里看下去,依然如在坑洼地里。若遇洪流,也难免深受其害啊。”二表哥叹道。 “比下面那些庄子要好多了。”董诚道。 二表哥摇摇头,没说话。 袁五叔在后面道:“当年咱们章家的祖上选的这个地方也算不错的了。边关连年战乱不断,能在这大山之后找个这清净地方讨生活也是不易。” “袁五叔,除了你,庄子里还有府里其他人手吗?”我问道。 袁五叔有些诧异:“小老儿的儿子也在庄子里呢。平时也能帮个忙。就住在宅子隔壁的院子里。除了秋收时忙一些,平日里倒也没多少事。”紧接着,他又补充道,“秋收时,府里会派人手过来。” 我应了一声,没再言语。 二表哥从山石上跳下来,看看我,没说话。 回程时,用不着旁人劝,二表哥自己一屁股就坐在马车车厢外。又招呼袁五叔道:“袁五叔也快上来吧。” 袁五叔摆摆手,笑道:“谢谢公子啦。小老儿每日在庄子里跑来跑去的,早习惯了。一点儿都不累。” 董诚章凤都身强力壮,平日又都习武,看着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佑安年纪小,平日又跟着二表哥在府里伺候,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蔫不拉几地跟在马车后面。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扭过头,透过雕花的厢壁,对他道:“佑安,不如你也上来坐那边吧。” 佑安看看二表哥的背影,道:“谢谢少夫人体恤,还是不用啦。” 二表哥头也不回地道:“想上来就上来吧。磨磨唧唧的,莫非还等着公子我亲自请你呢?” 二十八 田园2 我们一路下山回了庄子里,已是半上午。 农人们在田里一边耕种,一边大声说笑着。爽朗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路过一处田地时,田埂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们看。不知为何,我觉得好像有些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却完全没有印象。 “阿牛。”袁五叔笑眯眯地冲孩子叫道。 阿牛拘谨地应了一声:“五爷。” 袁五叔扭头笑着对我们道:“这是李巧嘴的孩子。小名叫阿牛。” 二表哥疑惑地一扬眉。他并不知道李巧嘴是什么人。 我恍然道:“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呢。原来是薛大嫂子的孩子啊。” 二表哥更加疑惑,回头看我一眼,道:“什么李巧嘴薛大嫂子?” 我笑着解释道:“阿牛的娘薛大嫂子现在在宅子里帮忙呢。别人平日里都叫她李巧嘴。早饭就是薛大嫂子做的啊。二表哥不是还夸好吃的吗?” 二表哥迷茫地“哦”了一声,垂下头看着低着头走到袁五叔身边的孩子。 “这是咱们府里的二公子与少夫人,阿牛快来见礼。”袁五叔摸着孩子的头,慈祥地道。 “公子安好!少夫人安好!”阿牛一本正经地作个揖,然后,又躲在袁五叔背后,偷偷地打量着我们。 这孩子看起来闷闷的,倒不像他娘那般开朗。 我笑着冲他招招手:“阿牛,过来,我带你去找你娘好不好?” 阿牛摇摇头,很坚定地道:“不去。少夫人。娘说了,她在宅子里帮东家做活,我要在家乖乖听祖母的话。” 这要生在富贵人家,不还是个整日不知该怎么疼着宠着的小少爷吗? 我自小常随父亲出入于市井之间,见多了普通人家的小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大多也算懂事,但这样目光坚定的倒是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喜欢这个孩子,柔声道:“你也可以像你娘一样去宅子里帮忙,这样不就可以见到你娘了吗?” 阿牛愣了一下,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眼睛望着我。 袁五叔摸摸他的头道;“还不赶紧谢过少夫人?” 这时,原本一直在田里耕种的壮实汉子瞧着我们在这边说话,便放下手中的爬犁走了过来。 “公子,少夫人。”汉子有些腼腆地作揖道,“是不是小儿不懂事冲撞了公子夫人?” “不是啦,薛青,也是合着该你走运了呢。”袁五叔笑道,“你娘子留在宅子里帮忙,这不,少夫人瞧着阿牛可爱,也想带到宅子里帮忙去呢。” 薛青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道:“这,小儿还小,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反倒给公子与少夫人添乱啊。” “你个没眼色的货,少夫人还能亏待了你儿子不成?你娘子不还在宅子里么?担心什么啊?”袁五叔笑骂道。 薛青忙道:“袁五叔说得哪里的话。小人只是怕给公子少夫人添乱。” 我道:“薛大哥是不是担心阿牛入了府是卖身为奴了呢?” “少夫人可不敢这么叫。折煞小人了。”说着,薛青低了头不再言语。显然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我笑笑:“薛大哥多心了。我只是觉着孩子看着可爱,他娘正好在宅子里帮忙,想带回去跟着玩几天罢了。顺便跑个腿什么的。等我们回京时,他跟薛大嫂子回家就好。” 薛青似乎松了口气。 袁五叔道:“薛青,平日里倒没看出来你还心眼挺多!少夫人说让阿牛帮忙,也不过是怕你们觉得吃闲饭不敢让去罢了。” 二表哥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我们你来我往地交谈,并不多言。此时,似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扭头斜睨着我,蹙眉道:“表妹可是嫌闷?” 我笑道:“也没有,只是看着这孩子有眼缘罢了。若二表哥不同意那便也罢了。” 有句话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子。 二表哥打量阿牛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随口一问而已。内宅之事,我不会过问。” “那谢过二表哥啦。来,阿牛,过来。”我冲阿牛笑着招招手。 阿牛瞪着一双黑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迈着小短腿走到车辕旁。 “上来吧。”我笑望着他。 阿牛伸出双手高高举起,刚好够着车辕。再垫起脚尖,也还是爬不上来。 薛青站在几步外有些着急,看着似乎恨不能上前,一把将他儿子举到车辕上。 董诚章凤等人都静立一旁,含笑看着这孩子又是探手又是垫脚的忙活。神情中似乎瞧着颇觉有趣。 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与二表哥也能有这么个小猴子似的孩儿,整日围着我与他上窜下跳,想想都开心死了。 这样想着,我似乎看到有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在面前开心地蹦跳玩耍着。 说起来,我真是难以想象,姨丈是怎么忍心去苛责从小帅到大的二表哥的。前些日子,居然还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板子!当然,那件事倒也有些怪他,嘴实在是有些欠。还有姨妈,有子如此,整日锦衣玉食,姨丈也算对她言听计从,不知为何整日里耷拉着张脸。 不过,都说养儿肖母,二表哥就是极好的例子。这样的话倒不如是个女孩儿,免得浪费了这优良基因。 “扑通——” 我一个激灵,恍若从梦中惊醒。却见那小阿牛跌了个屁蹲,一只手撑着,半坐在地上,拧着眉头倔强地盯着上方的车辕。看这情形,估计是企图跳起来攀上车辕来着。 “阿牛,摔疼了没?”我柔声道。 薛青看着倒似乎全然未放在心上。 二表哥叫道:“佑安!”听着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一直坐在他身侧不出声的佑安连忙应了一声,跳下马车,一把从地上抱起他来,看着二表哥:“公子?” “还不放上来?!”眼不见也能想象得到二表哥皱着眉的样子。 我忙道:“让他坐进来吧。” 佑安撅着嘴道:“少夫人。” 薛青在十几步外忙作个揖阻止道:“少夫人不必这般惯着他。咱庄户人家的孩子,都是磕打出来的。且让他胡乱坐上去,不要拖了大家后腿便好。” 我正欲开口,二表哥真的是不耐烦了,道:“区区小事,休再啰嗦!” 袁五叔冲薛青使个眼色,薛青顿时闭紧了嘴。 二十九 伤情 虽不再有姨丈在一旁监督学业,二表哥却日日在书房读书写字,闲下来,就在院子里喝喝茶赏赏鱼,或者带着我们一行人去庄子里四处转转,倒像是往年春日的踏青。看着比在府里愉悦了好多。 几天下来,对这种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我早已习惯,甚至都有些喜欢上了。 董诚私下里对我道:“我也算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若能一直这般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老爷夫人见了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也许吧。”我心想,临出门时,姨丈可还在惦记着二表哥的学业呢。 这日,二表哥在书桌前写字,我照例在窗旁的长几上照着他画。 不知是不是因为熟能生巧,今日画的这张分外传神。画中人眉宇间俊朗出尘,直立于书桌后,手持毛笔,微微扬着头,一双清澈的眸子若有所思地不知看向哪里。 佑安拍手赞道:“少夫人画得可真好,公子简直就像是从画里头走出来的。” 这话听着不知哪里有些不对劲。我一时却想不明白。 二表哥头也不抬,一边”唰唰唰”落笔写下几个字,一边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不说我是照着你们少夫人画里生的呢?” 我不由得暗自发笑。旁边刚巧进来送茶的芸儿捂嘴偷笑。 佑安挠挠头,结结巴巴地道:“那,那要怎么说,才合适嘛。少夫人画得简直像,像是公子本人走入了画里?” “有了,我这幅画便题名为入画好了。”我笑道。 二表哥又哼一声,戏谑道:“愚蠢!什么走进来走出去的?直接说本公子是那画中仙不就好了?” “对啊,还是公子说得好。”佑安笑笑,又挠着头嘟囔道,“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画中仙又挥挥洒洒写了一幅字,然后,动作潇洒地将笔往笔洗中一搁,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佑安连忙将怀里抱着的猫递到二表哥怀里,又端了笔洗到院中去清洗。 我对着已大体完成的画左看看右看看,忽发奇想,便提笔在二表哥的衣衫上添上我新想出来的花样,而略去他衣裳上原有的图纹。看着倒也别有一番新意。 芸儿一边收拾用过的茶具,一边惊喜地低声赞道:“姑娘这个花样倒与公子的衣裳很配呢。” 二表哥似不经意地向这边瞟了一眼,又微眯起眼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露出说不清的情绪。 良久,他忽然喃喃自语地道:“卿妹妹也喜欢画画。” 我一呆,看芸儿一眼。芸儿忙端着茶托出了书房。 又等许久,他却不曾再吐一个字。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郎玉卿。 郎玉卿。那个占据了他整颗心的妙龄佳人,就那样过早地香消玉殒了。留下了为她痴为她傻为她狂的二表哥孤独一人。而我,每日空守着这样一个绝代公子,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这些事,不想倒也罢了。一想起来,不由得就让人心灰。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开口,幽幽地问道:“我是有哪里不好吗?” 二表哥很是意外。睁大一双丹凤眼,凝视我许久,缓缓道:“没有。” 我咬咬唇,忍不住直视着他追问道:“那为什么?” 垂着眼眸沉默良久,他神情间满是悲伤和无奈,沉声道:“别无他尔。你不是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我无比气馁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沉默不语。面色阴郁。 我垂着头,咬着唇,努力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不是她。 如果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那么我还有机会改,还有机会得到他的心。然而,这一句“你不是她”便将我生生打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我当然不是她,也不可能成为她。 屋子里一片寂静。 “对不起。”二表哥低声道。 “这并非你的错。你没必要为此道歉。”我努力挤出一个惨淡的笑,“说到底,我毕竟是家里长辈们强加给你的。” 我默默地卷起晾干了的画轴,又默默地卷起他写的字。正要跨出书房门时,二表哥忽然在背后道:“表妹,你若真喜欢那孩子,不如就将他留在身边吧。” 我有些惊讶,道:“我再想想看吧。” 阿牛的出现,感到意外的不止是他娘李巧嘴。 咏梅开始以为是二表哥新买的小厮。听说是李巧嘴的儿子,我只是带来住几日,更是不解,问该安排他住哪里。 我说,让他与佑安住一起吧。 咏梅又问每日该安排他干些什么。 咏梅一句接一句,显得咄咄逼人。 我心中不悦。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安排。他算是我的小客人。 咏梅退下是讪讪的。 阿牛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日佑安一起床,他便跟着早早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简单洗漱了,就跟在佑安屁股后跑来跑去的,总想帮着送个东西什么的,并不总去粘在他母亲身边。 倒是佑安,看得出来,从一开始好像就不大喜欢阿牛。如今见他一个小小的人儿居然来帮忙干活,居然很不高兴,好像生怕抢了他的饭碗似的。 我看着好笑,问,一个孩子能和你争些什么呢? 二表哥的话堪称一针见血,争宠。 臊得佑安一张小脸红得似那天边的火烧云。 二表哥不屑地又丢下一句话。佑安从那时起,不再暗戳戳地给阿牛甩脸子看。 就这点儿自信吗?哼哼,枉你跟了我整整八年! 这便是二表哥的原话。 佑安今年十三岁,自五岁起便跟在二表哥身边伺候。正是阿牛这般大。 那时,二表哥年方十岁。直到因婚事而痴癫之前,一直是个乖巧文静的小公子,很好伺候。不像现在,牙尖嘴利,不鸣则已,一鸣当真惊死个人。 佑安忽然摸不透他,心里没底,倒也在情理之中。 回了堂屋,我打发芸儿叫过阿牛来,温言问道:“阿牛,可曾习字?” 阿牛摇摇小脑袋,奶声奶气地道:“回少夫人,不曾。” 我颇为意外。初到留园那天,无意间听那几个妇人闲聊,他娘李巧嘴不是念过一两年私塾吗? “哦,你爹娘也不曾教过你?” “有时晚上我娘闲了,会教我背些东西。”阿牛想想道。 “那来说说,你娘都教你背什么了呀?”我笑问。 阿牛认真地背诵了几句,却是三字经。 也许,把他留在身边,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三十 来信 动了这个念头,晚上就寝前,我便毫不迟疑地与二表哥商量,该以何名义将阿牛留在身边。 二表哥思索片刻,道:“那日薛青的态度已很明确,显然是不会让儿子卖身为奴的。那么,想要留阿牛在身边,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我盯着他:“什么法子?” “你,认他为义子。”二表哥略一迟疑,道。 “义子?”我有些惊讶。 虽然上至朝廷要员,下到平民百姓,都不乏有认义子义女的。但我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新婚不足一月,就认个义子,恐怕会招人非议。 我犹豫不决:“要不再缓缓,从长计议?” 别人知道了,怕不会以为我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吧?虽然依目前情形看,我确实生不出来。 “哦?”二表哥一扬眉,似乎不理解。 “再缓缓吧。不如等咱们回京前再说吧。” 二表哥仰面躺在床上,道:“随你吧。着急火燎的是你,要缓缓的也是你。” 躺了一会儿,我正昏昏欲睡时,他忽然自语道:“那鱼缸下到底是什么呢?” 我“嗯?”了一声。 他扭过头看着我又重复一遍:“你说那鱼缸下会是什么呢?祖母一定知道吧。” 我扭转头面朝墙,避开幽暗的烛光下他熠熠生辉的眸子。 “你怎么不说话?睡着啦?”说着,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俯视着我。 我不由得面颊发烫,迟疑半响,回道:“没。” “那怎么不说句话?”他语带责备。 “正在想呢。”我随口应道。心想,你这般盯着人看,真当我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是个无欲无求的老尼姑呢? “你小时候常来,也没发现过这个秘密?”我问。 “一个刚脱下开裆裤没几天的黄毛小儿,能懂些什么呢?”他半靠在床头,踌躇道,“不过,我猜袁五叔或许知道吧?” “可若问他,他也决计不会说的。董大哥他们固然信得过,怕只怕如果这是留园秘不可宣的秘密,要让你我就这般泄露出去,怕父亲不会活剥了你我。不如找个由头让他们离开一会儿,你我前去看看?” 二表哥叹口气:“所有人都不在,独你我留在这宅子里。这个由头却很难寻。罢了,以后再说吧。” 一晃,来了留园已有十余日。 下午,我与二表哥领了一帮人浩浩荡荡正在庄子里闲逛。一个少年急急忙忙追上前来,一边抹汗,一边喘着粗气问道:“请问哪位是章璇章公子?” 他话虽如此问,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二表哥。 二表哥蹙眉道:“本人便是。” 一旁董诚呵斥道:“哪家小子?竟敢如此盯着我们公子看?好生无礼!”说着,右手已习惯性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面色黝黑的少年忙敛起直视二表哥的目光,垂首作揖道:“小人一时心急,有失礼仪。还望公子恕罪。” 二表哥“哼”了一声,眼望远处绿野,并未理会他。 董诚约莫是怕吓着少年,站在二表哥身侧不再言语。尽管如此,他与章凤一左一右,一剑一刀,宛如哼哈二将,一般人见了只怕还是会发怵。 佑安道:“你找我们公子有何急事?” 少年拘谨地陪个笑,道:“是袁五爷打发小人来的。是京城来信。”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装祯精美的信来,恭着腰,双手呈上。 佑安接过来呈给二表哥。一众人都巴巴地盯着他。 京城来信,是府里有什么事吗? 却见二表哥不紧不慢地拆信阅后,又将信按原来的折痕折回去,装入信封内,递给了我。 我揣入怀中,看着他问:“可是有何要事?” 二表哥眉头紧锁,简短地道:“让近日回府。” 他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却又未明言到底有何事,一众人虽身在无拘无束的乡野之间,却都再无心闲逛,只沉闷地跟在他身后,完任务似的走完了剩下的路。 晚饭后,坐在窗前,落日的余晖照在窗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我柔声道:“那二表哥预备何时启程回府呢?” 二表哥一张俊脸如覆严霜,让人看了不忍直视。沉默许久,道:“父亲只催尽快回去,也没说哪日,缓几日再说吧。哼哼,皇帝赏的这个官,我也不稀罕。” 男儿无不以建功立业为荣。二表哥既未倚仗家世而捐个闲职去做,也尚未参加秋闱之试,便得皇家恩宠直接赐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他却自阅信后就闷闷不乐。 姨丈的信我也读过。信中只说皇帝因有人举荐二表哥而赐官,并未说明举荐之人是朝中哪位大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估计与那固安郡主脱不了干系。二表哥八成也是这样猜测的,因此才会闷闷不乐。 不过,临行之前,我们还有些事需办妥。 我正要开口,二表哥也刚好开口道:“不过,那鱼缸的事便不能再等了。” “我正想与二表哥商议呢。”我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不如就明日吧。” “哦?”二表哥眼睛一亮,顿时面若春花。 三十一 密道1 次日一早,李巧嘴早早收拾利索,便来告假。原本她昨晚回去前已打过招呼,说今日有邻家嫁女,让她中午去帮厨。临走前,她已经备好中午的菜,到时咏梅芸儿简单加工一下即可。 我笑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薛大嫂子尽管开口。” “这个,”李巧嘴略一迟疑,笑道,“庄子里的妇人们私底下早羡慕少夫人妆容精致。邻家妹子前几日就偷偷问小妇人,能否请芸儿姑娘今日前去帮她画个妆梳个头,也好风风光光出嫁。芸儿姑娘是专门侍奉少夫人的,小妇人可不敢应承下来。今日少夫人既问起来,那小妇人就厚着脸皮替邻家妹子求个情罢。”说着,她一直保持着恭腰施礼的姿势。 我笑笑道:“能遇上这桩喜事,也算有缘。我都有心前去看看,沾点喜气呢。不过,我与公子新婚尚不足一月,恐有冲撞,只好作罢。刚好由芸儿与咏梅姐姐一起前去送个贺礼,顺便帮新娘子梳妆。薛大嫂子您说如此可好?” 李巧嘴眉开眼笑,连连称谢。 二表哥在一旁听了,一双丹凤眼含笑看着我。 芸儿贪玩,昨日路过见了那家张灯结彩,早已心动。一听让去送贺礼,帮新娘子梳妆,恨不得马上就走。 咏梅到底年长几岁,又跟了姨妈好几年,性子沉稳许多。听我如此安排,不经意地皱皱眉,道:“少夫人如此体恤庄子里的农户,奴婢都替他们高兴。只是,如此一来,公子与少夫人身边怕是无人伺候了。” 我和颜悦色地笑道:“姐姐无需担忧。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公子这边有我呢。正巧你们也去看看热闹吧。平日里总呆在宅子里哪有这机会。” 话已至此,咏梅再不情愿也不好再坚持,悻悻地与芸儿拿了脂粉及我送新娘子的贺礼——一只碧玉簪子,跟随李巧嘴去了。 二表哥笑眯眯地看着我,有些不怀好意。 佑安立在一旁,有些蠢蠢欲动,却没开口。 我唇边带笑,回望着二表哥。他的书童,且看他怎么打发吧。 二表哥暼佑安一眼,只说了一句:“想去就去吧。别惹事。” “多谢公子!”佑安兴冲冲走了。 二表哥自得地扬眉一笑。 庄子里但凡有喜事,袁五叔多数时候都是那个主婚人,自昨日起就忙得脚不着地。小阿牛昨日也已被接回家。 至于董诚章凤,二表哥明言在宅子里有些事要处理,让他二人守在大门口,不许外人进来。 一切安排妥当,我们站在鱼缸前,二表哥把手轻轻贴在鱼缸侧面,不知按了哪里一下,鱼缸缓缓转起来。 二表哥与我相视一笑,然后双双目不眨睛地盯着大鱼缸。 上回它只原地转动了不足四分之一,这回,接着在原地转了大半圈,又转了整整一圈才停了下来。转最后这圈时,眼见逐渐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我与二表哥对视一眼,眼睁睁地看着鱼缸下方一侧露出一道缝隙,随着鱼缸的转动,一个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露了出来。 其实,好几次有心打探鱼缸下的秘密,我们纯属少年人的好奇心作祟,没想到鱼缸下方还真有个洞口。一时都惊呆了。 “快来!”二表哥呆了一呆,反应过来,招呼还在发呆的我。 俯身在洞口向下一看,除了入口处有些亮光,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隐约见一架木头梯子架在洞口。 因为早有预谋,我二人今早都换了身窄袖襦裙。 二表哥将裙裾往腰带上一别,带头走在前面。我一咬牙,将裙裾在腰间一绾,紧随其后。 木梯估计有些年代了,一踏上去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不会断了吧?”我忍不住问。 “没事,就算断了,不还有我给你垫背呢吗?”二表哥戏谑道。 提心吊胆地下了七八节,总算到了地面。 大概是个六尺见方的逼仄空间,一股混杂着土腥味和霉味的气味扑鼻而来。一侧墙角堆放着几个麻袋,蹲下摸摸,里面似乎是稻米,霉味似乎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我不由得隔着衣袖紧紧抓住二表哥的手。他一愣,随即抽出被我连着衣袖一起牢牢抓着的手,从袖中伸出手来,打着随身带的火折子,反手牵住我的手,继续向着黑漆漆的洞口走去。 一路磕磕绊绊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火折子一闪一闪的几乎要灭了时,前方好像透出一点熹微的亮光,火折子也陡然间重新亮了起来。 前面有出口。 我们相视而笑,灭了火折子,继续前行,脚步似乎轻快许多。片刻,前方豁然亮了好多,从头顶上方隐隐飘来青草的芳香。 登了两三节台阶,一片幽暗之中,一个无比粗糙,高不足三尺,宽不过二尺的石门(若还能称作门的话。我感觉说它是个狗洞的门更为贴切!)横在眼前。 “有门!从这儿能出去!”我惊喜地道。 二表哥“嗯”了一声,试着去推门。不知是因为石门太厚重,还是因为很久没开过,他累得气喘吁吁,那道石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我赶紧上前一起用力推。 使了吃奶的力气,石门终于开了条缝。一看有戏,我们赶紧再接再厉,齐声喊着“一二三——”卯足了劲来最后一下。 明媚的阳光从一掌宽的缝隙里照进来,泥土与野草混合在一起的芬芳涌入我们的鼻孔。 “这是哪里呀?” 我与二表哥一上一下,齐齐把脑袋贴在缝隙处向外张望。 绿油油的茅草长势喜人,已超过石门一大截,此时被推开一些的石门挤得有些歪歪扭扭的。我们想要向外探究一番的美好愿望自然是落了个空。 “有几分寒意,又很清爽。这感觉——”二表哥在我头顶上琢磨着。 “半山腰。对,就是像那天在半山腰的感觉!”我激动地大声嚷嚷着。 二表哥似乎笑了一下,应道:“是很像。莫非我章家老祖宗竟将地道挖到山上了?” “当年老祖宗因洪灾而发家,想必也是非常后怕的,所以才会未雨绸缪,做好逃生的准备?”我道,“接下来呢?二表哥。” “接下来自然是一起再把石门尽量拉回来。然后打道回府。”说着,二表哥的手就用劲抓住这扇寒酸的石门,招呼我,“来,快搭把手。一二三——” 口号很响亮,石门却纹丝不动。 三十二 密道2 我揉了揉手,可怜一双平日里素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几乎磨出了血泡。估计二表哥那双修长白皙,只用来写字读书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手摸下巴,思忖道:“向外推尚好发力,往里拉却难上加难。” 二表哥忽然笑起来:“吆,不说倒是忘了。表妹,你那道骨仙风云游四方的师傅传你的绝代神功鹰爪功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说着,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顿时语塞。一时兴起,编来吓唬那黑店家方进山的假话竟成为了二表哥揶揄我的上好素材。可怜小佑安好几次还巴巴地求我教一教他。 “好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表哥朗声笑道。 “嘿嘿,东边不亮西边亮。”我干笑一声,装傻充愣,试图转移刚才的尴尬。 二表哥无语。 亮?不亮?我灵机一动,我让它哪边也不亮! 一转身,提起裙角便直奔台阶下。黑暗之中,一个趔趄,差点便直接躺地上。 二表哥忙一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喂喂喂,脑子坏了,手脚怎么还不利索了?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 “火折子!”我将长长的裙裾往腰间一绾,弯着腰一边往洞里走,一边在地上寻觅着。 打着火折子,看清我手里搬了一块碗大的石头回来,二表哥马上就明白我想干什么了。把火折子往我手中一塞,道:“拿着,站一边去。” 此山名为凤凰山。山上多石。这一路摸黑走来,我们好几次都险些被章家老祖宗挖洞时丢弃的石头绊倒。因此,要寻些挡住那一掌宽的缝隙的石头并非难事。没多一会儿,那条缝隙就被遮挡得自然而严实。配以周围野草怪石,堪称天衣无缝,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这是一扇石门。 大功告成。返回的路上,我们心情大好。二表哥甚至想到了若当真收阿牛做了义子,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小名断不能再叫阿牛,未免太丢尚书府的人了,定要重新取一个,既要听着亲切,又要叫着上口。至于学名,就更要认真想想。 听着他侃侃而谈,我不由得暗自好笑。没看出来,二表哥倒真有几分当爹的潜质。 正当二表哥跑题跑了几十里地,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们家族谱里这一辈取名该带哪个字时,不幸的事发生了。火折子居然灭了! 二表哥对着竹筒里那一点残余的红光鼓着腮帮子吹了几次,火折子都没能重新燃起来。 府里常用的火折子做工复杂精细。以白(红)薯蔓浸水中泡浓,取出捶扁,加棉花、芦苇缨子再捶,晒干,加硝、硫磺、松香,樟脑等易燃物质和多种香料而制成。最后折成长扁筒或拧为绳,放在竹筒里,用时取出一晃即燃。 但堂堂尚书府公子出门,哪还用得着自己带这些东西。这个是他临时加工的,粗制滥造,本来也许能凑合着回去,八成是因为刚才封洞口时耽搁了些时间,终于提前寿终正寝。 二表哥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事实证明,得意忘形必遭天谴。” 我赶紧劝慰道:“好在也没多远了。” “走了有一大半?” “噢,差不多吧。” 两个遭了天谴的人只好紧紧携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在黑暗中向外挪去。 走了一小会儿,感觉前面似乎隐隐有些亮光了,我却头晕眼花得厉害,感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身子一晃,便软软地靠在二表哥的身上。 “喂。表妹,你怎么啦?马上就出去了。快清醒清醒。”二表哥扶着我的双肩,轻轻摇了摇。 “唔?”我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皮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表妹?!表妹?柳寒烟!” 二表哥的声音听着越来越远,缥缥缈缈,似天籁之音。 迷迷糊糊中,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物事轻轻地在我唇边掠过,如蜻蜓点水。 隔了一会儿,我感觉有双手捧起我的脸,那个柔软而温暖的物事又贴在我唇上,一下,一下,如同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一般。 我喉咙里哼哼着企图躲开,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然后,似乎有个温凉而柔软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撬开我的双唇,探了进去。 难道是毒舌爬进了我口中?我想喊喊不出来,想一口将它咬死,口齿又不听使唤。 那两片柔软温暖的物事紧紧抵着我微微张开的双唇,一阵阵清香扑入我口中,如桂如兰。 我猛然间睁开眼,剧烈地咳嗽几声。 二表哥道:“醒了?那,快走吧。”他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自然。 我看不清他的脸,有些事想问他,晕晕乎乎的也说不出话,只好由他搀扶着向外走去。没走多远,就到了鱼缸下方那间斗室之中。 二表哥蹙着眉看着那架木梯,并不看我:“能上去吗?” 吸入新鲜空气,我已经舒服很多,点头道:“没问题啊。”说着提起裙摆就往上走。 临出洞口,我仔细听了听,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我赶紧钻了出来,冲跟在后面的二表哥招招手。 他暼了我一眼,飞快地垂下眼眸。 手忙脚乱地按下按钮,鱼缸缓缓转回原处。仔细一看,鱼缸停过的地面上有些许不显眼的刮痕。上前胡乱用靴底蹭蹭,我与二表哥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然后,面面相觑。 他一身玄衣上既粘有浅浅的灰尘,又粘着一看就很新鲜的泥土。一张白皙的俊脸上也抹了好几道灰。真是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作灰头土脸。 从他看我的目光,我猜自己也光鲜不到哪里去。 好在我们一来一回也就将近半个多时辰而已,咏梅他们几个回来还得一阵子,有足够的时间供我们简单洗浴更衣。 从小厨房端了两盆水回去洗了把脸,我匆匆替二表哥更衣。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板着张脸。 我来不及细想,刚换了身绣了合欢花的藕色衣裙,就听得院子里传来佑安的声音。 “第一次看乡下嫁姑娘,可真有意思。”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见。真热闹。”芸儿道。 始终未听见咏梅说话。 转眼功夫,几个人就到了堂屋外。 三十三 尴尬 “公子!少夫人!我们回来啦!”佑安在门外叫道。 咏梅的声音一听就规矩多了,不卑不亢中透着适度的热情:“公子,少夫人,您们在里面吗?奴婢们回来啦。可有何吩咐吗?” 我看看木施上搭着的几件衣裳,又看看那边站着的二表哥。他身着一件滚了绛色边的广袖玄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迟疑半响,我道:“进来吧。” 佑安芸儿垂手立在一旁。似乎完全没留意到我们换了身衣裳。 咏梅偷偷打量我几眼,又偷眼看向二表哥。神色间掩不住的惊诧。听见我让芸儿将那几件衣裳拿下去洗了,她更加惊奇地看看我。 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了,二表哥忽然转身,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退下吧。” 咏梅一脸复杂的表情,垂头应了一声,带头退下。走过我身边时,又忍不住悄悄瞅我一眼。 我心里好奇。这是怎么了?左看右看,一个时辰不见而已,倒如隔三秋。 一会儿,咏梅端茶进来,放在藤桌上,垂手立在一旁,微垂着头道:“公子喝点茶吧。” 二表哥坐在藤椅上,兀自仰脸望着窗外,道:“知道了,下去吧。” 咏梅迟疑片刻,退了出去,眉头轻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莫名其妙。一个个的,怎么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走到藤桌旁,端起桌上晾着的茶,倒了一杯递给二表哥,道:“喝些茶水吧,二表哥。一上午都没喝口水呢。” 他并不看我,伸手接过茶杯。 我忽然想起来,他往日这个时候可正在书房呆着呢,便道:“二表哥,今日怎不去书房了?” 二表哥一愣,白皙的面庞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有些泛红。起身扫了我一眼,广袖一拂,抬脚便走。瞧着竟像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也没干啥啊?真是比窦娥还冤。不光没干啥,上午早些时候,不还与他一起闯了趟地洞么? 想起地洞,不由得便想起些奇奇怪怪的事来。那个进入我口中的,蛇一样的东西。还有那柔软温暖的触觉。像是幻觉,又像是真的。 二表哥与咏梅突然间都怎么了?不会是突然间互生情意了吧?我的心一阵剧烈收缩。我这正经娘子还没圆房呢,这就要先纳个小妾进门? 心里这般想着,脚下便先走向厨房。快到午饭时间了,薛大嫂子今日请假,咏梅芸儿此刻应该正在厨房里。 我不知道要对咏梅说些什么,但就是忍不住要去找她。她的心思,从她第一天到涤松苑起,我就瞧出来了。 刚登上南厢房外的台阶,站到门外,就听得里面咏梅在问芸儿话,隐约听着是说到我了,我自是不能免俗,便轻移莲步,悄悄站到门一侧,听她在说什么。 “芸儿,你有没有觉得少夫人与公子今日怪怪的啊?”咏梅试探着问。 芸儿一向粗枝大叶,年纪又小,她若能察觉什么异常之处倒是怪了。 果然,就听得芸儿莫名其妙地道:“没有啊。有什么怪的?恕芸儿愚钝,咏梅姐姐可是发现什么了吗?公子与少夫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最后一句话听出芸儿明显的有些紧张。这傻丫头。 咏梅沉默一会儿,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疑问:“芸儿,你难道就没发现公子与少夫人都更衣了吗?” 芸儿笑道:“当然发现啦!可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咏梅姐姐说得就是这个么?” 完全不在一个线上,咏梅直接无语。 若不是一片忠心可嘉,芸儿这丫头脑子也实在是简单了些,难怪姨妈要把她最得力的大丫鬟打发到涤松苑。 “准备做什么好吃的啊?”我笑着挑起厨房的布帘子。 咏梅略一迟疑,便热情地笑道:“少夫人怎么亲自来啦?打发佑安来就好啦。嫁姑娘那家说少夫人又是派人帮忙又是赠贺礼的,为了感谢夫人,特意提前将喜宴上的菜每样都留出来,让带给公子与少夫人尝一尝呢。” 我笑着道:“真的呀?那可太好了。你们公子可最喜欢这乡下的吃食啦。我这就去告诉他。” “饭在食盒里,少夫人若怕凉了,奴婢现在就热热,马上就可以给公子上了。”咏梅在身后道。 “一热口感就不太好了,若不怎么凉就别热啦,反正天气也暖和了。”我说着,停下脚步,扭头道,“人人有份哦。咏梅姐姐给分开吧。” 我忽然想起董诚章凤来。竟把这两人给忘了。是还在大门口吗? 几步转回去,到大门口一看,二人果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 我不禁汗颜。 二人见我过来,忙起身见礼。 董诚压低声音问道:“少夫人与公子忙完了?” 我赫然道:“原本也没什么事,早处理完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二位,害董大哥与章凤一直在此等候。” 董诚笑道:“少夫人说得哪里话。我二人素日也常在门口呆着,横竖在宅子里也无其他事可做。” 章凤也憨厚地笑笑:“小的往日在府里便是负责在门口值守的。” 午饭时,二表哥冷着张脸,不知谁又惹着他了。 我道:“这是庄子里嫁姑娘那家送的,二表哥吃着可还习惯?” 他低着头“唔”了一声,吃得心不在焉。 一旁站着的咏梅皱着眉直盯着他看。 这俩个人。 我咳了一声,暗示咏梅不可失礼。方才还很可口的饭菜现在吃着突然如同嚼蜡。 “二表哥,你嘴唇怎么咬破了?慢些吃罢。”放下汤匙,一抬头,我忽然发现二表哥上嘴唇中间偏右一点破了一小块,微微的有些肿胀。因为偏里一些,如果他紧闭双唇,不仔细看的话,不大容易发现。 二表哥顿时面红过耳,“啪”的一声就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子上。 “闭上你的嘴!赶紧吃饭!”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我无辜地眨下眼睛。 咏梅施了个礼,劝道:“公子息怒。少夫人也是,也是好意。”说着,咏梅抬眼看看我。表情很是怪异。 “不要你多嘴,都退下!”二表哥烦躁地一拍桌子。 咏梅芸儿吓得浑身一颤,不知道怎么就惹着了这位爷。 我赶紧挥手示意她们快退下。 二表哥叹了口气,往椅子里一倒,闭了双眼。 我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不明白一个时辰前还兴冲冲的他,怎么忽然就变得这般烦躁郁闷。听听刚才那口气叹得,幽怨绵长,简直像个深闺怨妇。 莫不是又想起了皇帝恩典赐官的事? 三十四 情起 夜里躺下,我问二表哥:“发现地道的事,回京后要和父亲说吗?” 身边的人好像没听到一样。我又问了一遍,他终于沉声反问:“你说呢?” 听他语气,我自然已得到了答案。又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二表哥可是为皇上赐官的事忧心?” 他哼了一声,背对着我躺着。 我忍不住就想为他解忧:“如今你与那郡主可谓是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就算真是恭王府向皇上举荐二表哥的,那又如何?二表哥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只管安心去做你的官便是了。” 他沉默片刻,道:“休再聒噪,睡觉!”说着翻身坐起,一口吹灭床前蜡烛。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忿忿地想着,白天又是紧张又是劳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可能是累了,这一夜二表哥倒是睡得老实,没有一会儿胳膊一会儿腿的扫荡过来。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到哪个时辰,我突然本能地感觉眼前仿佛有个人在盯着我看,脖颈处也有些发痒。不由得心跳加速,一时不敢睁眼,也不敢出声,只好装作仍在熟睡。 眼前人幽幽地叹口气,依旧静静地看着我。脖颈处痒痒得越发难忍,我强忍着一动不动地躺着。 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过了好久,忽然有几缕青丝垂到我面颊上,脖颈间。我又痒又怕。莫不是去了趟地洞里,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浑身僵硬,动不了叫不出。紧接着,一种熟悉的感觉覆在我唇上。随着那蛇一样温凉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撬开我紧闭的双唇,如兰如桂的气息顿时涌入我口齿之间。 我恍然间反应过来。是二表哥。是我新婚的郎君。 地洞里那似梦似真的记忆突然就清晰起来。 那时他是为救几乎晕倒的我而渡气,纯属无奈之举。现在呢?只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 我僵硬地躺着,被动地接受着他温柔而生涩的亲吻。 一阵阵温热的鼻息扑到我脸上,我的脸渐渐地开始发烫,呼吸也不由的急促起来。 早上一睁眼,明媚的阳光从窗户纸照了进来。 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却见身边的二表哥美梦正酣。他眉眼含笑,嘴角微微上翘,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上。整个人如诗如画倾倒众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我一腔的柔情蜜意不知该如何安放,悄悄地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抚过他光洁的下巴。 “嗯?”他睫毛扇动着,眼也不睁,一把抓住我的手。 “表妹。烟儿。”他抓着我的手放在胸前,喃喃道。 我娇羞地垂下头,任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我的手。 “二表哥,该起来啦。”我红着脸柔声道。 二表哥一双丹凤眼微阖,浓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不经意间撩拔着人心。 “又不在府里,没有人敢说你起得晚。再躺一会儿吧。”他偏过头,微微睁开一些眼睛看着我,目光与言语之中均带了几分软软的央求之意,让人不忍拒绝。 为了博得这京城第一美男的欢心,我早将成亲之前母亲的谆谆教导抛到了脑后。 什么五更鸡唱,起着衣裳。盥漱已了,随意梳妆。什么莫学懒妇,不解思量。日高三丈,犹未离床。都一边去吧。 我只知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只想做那个不早朝,不对,不早起的懒妇。 辰时将过,我才从床上爬起来。 开门打算招呼咏梅芸儿时,一开门就看见咏梅站在门口。俩个人不禁都有些尴尬。 上一次,我特意交代过咏梅和芸儿,以后不必在门口候着。有事时,我出来叫她们即可。反正住得很近。没想到,咏梅又在门口候着了。 我一时语塞,冲着她勉强笑笑。 咏梅一脸尴尬地解释道:“少夫人,奴婢是瞧着时候不早了,怕少夫人与公子万一有事要叫,就过来候着了。” 一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昨日她神情为何那般古怪。 我心如明镜,只道:“嗯,谢过咏梅姐姐了。不过,以后不必了。劳烦你去打洗漱的水吧。” 咏梅施个礼,继续解释道:“从前奴婢们都是这样伺候老爷夫人的。听滴翠流绯说,她们从前也是这般伺候二公子的。怪只怪奴婢们一根筋,习惯成自然了。” 我瞧着她,目光中生出几分凌厉,微笑道:“姐姐不必解释了。以后记住便可。不同的主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生活习惯。”我顿了一顿,接着道,“即便是同一个主人,也可能会改变原有的习惯。这不奇怪。况且,不用姐妹们风里霜里的候着,难道不好吗?” “哪里哪里,少夫人体恤奴婢们,奴婢们自是心中有数。”咏梅言不由衷地笑着退下。 回了屋里,二表哥已站在床前。见我过来,眼眸中柔情似水,道:“怎么了?” 我笑着摇头道:“没事。是咏梅。上次交待她不必在门口候着了,结果一开门,又在门口候着呢。” 二表哥一扬眉,似有些不悦。 我赶紧道:“以后不会了。” 他正色道:“若今后再如此,须处置才好。否则,何以约束下人?” 我上前替他整整有些褶皱的中衣,柔声道:“毕竟她是母亲送过来的,也不好太让她下不了台。” 正说着,咏梅芸儿端了洗漱用品进来。 咏梅偷眼打量着二表哥,一脸复杂的神情。 芸儿低着头立在一旁。 咏梅抬头问道:“公子,少夫人,薛大嫂子今早带过阿牛来了。仍让他跟着佑安伺候公子吗?” 带阿牛回来,原本并不是让他做下人来的。只不过看着可爱,又兼他娘在院里帮忙,因此带来住几日而已。不过这孩子很懂事,总是抢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想起在地洞里二表哥给他取名字的事,不由得扭头看向他,正巧迎面碰上他的目光。 他柔声问道:“表妹可还有意要认他为义子?” 他的话一出口,不仅是咏梅,连芸儿也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我。 我沉思道:“且容我再想想吧。也需问过他父母的意思才行。” 二表哥一扬眉,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难道我堂堂尚书府的少夫人认他们儿子做义子,还会辱没了他们不成?” 顷刻间,那个傲娇而意气风发的二公子又出现在眼前。 “倒也不是这样说。虽是好事,总也要求个你情我愿才好。”我柔声劝慰道。 咏梅顾不得堂前失仪,抬起头,眼睛轮番在我和二表哥身上打转。 隔着五六步远,我也感受到了她满身的敌意。 芸儿微垂着头,惊讶地悄悄看我。 三十五 义子1 隔天上午,我打发芸儿将李巧嘴叫到厅堂。 有的事情,一旦起了意,便再放不下。收到府里来信已有好几日,再拖着不走,恐怕回去免不了要惹得姨丈大发雷霆。阿牛这事,便得尽早着手去办。 李巧嘴不知我叫她何事,等听完我的话,一时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咏梅端着茶进来,将茶托往桌上一放。茶杯顿时嗡嗡作响。 我不动声色地瞅她一眼。 她赶紧一恭腰施了个礼道:“少夫人恕罪,是奴婢鲁莽了。” 然后,转身不耐烦地催促李巧嘴道:“少夫人有意认阿牛做义子,那是他不知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大嫂子还在犹豫些什么?” 李巧嘴闻言,原本兴奋得都有些发红的脸立时便有些冷下来。沉默片刻,冲我施了个礼,转身对着咏梅不卑不亢地道:“咏梅姑娘此言差矣。尚书府的少夫人愿认我儿为义子,的确是天大的喜事。毕竟以后我儿无论是见的世面还是学业上的教导都是在庄子里无法可比的。但小人们平日里在庄子里渔桑耕种,只要不遇天灾,日子也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我儿又非奴籍,只要小妇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就算他不成器,不能经秋闱之试光宗耀祖,那也是识文断字的好儿郎。因此,姑娘此话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咏梅没料到她不过短短几句话,竟惹来李巧嘴这一番长篇大论。更加没料到李巧嘴会当面顶撞她。尤其是听李巧嘴提到奴籍二字时,脸色愈发难看,一张俏丽的脸蛋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响,似讥笑道:“那大嫂子是愿意不愿意呢?倒是给少夫人个痛快话啊。” 李巧嘴正要说话,我冲咏梅芸儿摆摆手,温言道:“姐姐勿催。这等大事,大嫂子少不得需回家同家人好好商议一番。薛大嫂子,你今晚回家且先与家人商议商议,明日或后日给我回个话便好。你说这样可好?” 李巧嘴连连点头称是。走到厅堂门口正要出去,我忽然想起一事,开口叫住她。 李巧嘴有些惊诧地望着我。 “大嫂子不如私下问问阿牛的意思。毕竟我们这些大人的决定改变的是他今后的生活。”我笑着道。 李巧嘴一愣,大声笑道:“他个几岁的毛孩子懂个什么呢?这些大事,自然是由家里娘老子替他做主了。不过,难得少夫人如此贴心,小妇人下去一定问问他。” 待李巧嘴出去走远了,咏梅皱着眉道:“少夫人宽厚,没的将这些奴仆们放野了。” 他们只是平民,并非奴仆。况且,又只是临时叫过来帮忙的。我这样想着,只笑笑道:“无妨。乡下人性子憨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薛大嫂子更是有名的心直口快。若刚才有什么说得不入耳的,咏梅姐姐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这番话听起来是在宽慰咏梅,但可能听在她耳朵里,却好像是在替李巧嘴解释。 咏梅嘴角勉强牵起,挤出一丝笑,道:“多谢少夫人体恤关心。奴婢暂且退下了。” 听着她出去走远了,芸儿悄悄问道:“姑娘真的要认阿牛做义子啊?” 我笑道:“自然是真的。这种事能拿来和人家开玩笑吗?” 芸儿有些难为情,迟疑半响道:“这不会影响姑娘吧?毕竟您和公子还,还没有——” 我抬眼瞧着她。 芸儿结结巴巴地道:“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笑着看她:”芸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又是一阵迟疑,头垂得低低的,满面绯红道:“来留园前,奴婢听见丫鬟婆子在背后乱嚼舌头。奴婢怕姑娘难过,一直不敢告诉姑娘。” 我“哦”了一声,看着她。 “说,说少夫人是,奴婢说了姑娘可不许难过啊?”芸儿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近乎哀求地看着我。 “就算你不说,我大致也猜得出。你说吧,我没事。如果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那我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我缓缓道。 在涤松苑时,芸儿曾向我抱怨过丫鬟婆子在背后嚼舌头。生活已赠给我苦楚,难道我自己还要再添点佐料?那时,我根本不想再听那些闲言碎语。 虽然大致猜得到她们会说些什么,不过,心里还是很好奇,想亲耳听听下人们在背地里是如何笑话我的。 “她们说,姑娘是因恭王府临时悔婚,府里该备的都备了,该请的客人也都请了,所以临时顶替嫁入府中的。姑娘,不是这样的吧?夫人毕竟是您的亲姨妈,她不也有心将你许给二公子吗?” 我淡然一笑:“芸儿,虽然不该在背地里议论主人,不过,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停顿一下,我补充道,“顺带着给二表哥冲个喜。” 芸儿眼睛里涌上泪花:“她们还说,说公子根本瞧不上姑娘,所以才不肯,不肯与姑娘圆房。”说着,抬起手抹着眼泪。 其实,这也是真的。 只不过——我想起二表哥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可能他哪根筋搭错,忽然就对我生出几分情意了? 我和芸儿一齐红了脸。 “现在姑娘忽然又认个义子,她们不更得乱嚼舌头?” “我就是什么也不做,她们该嚼舌头不照嚼不误吗?所以,我会做我想做的,不去理会她们就好。” “姑娘,怕就怕夫人对你……”芸儿说着就回头向外看了一眼。 姨妈原本也不喜欢我。 我想想,道:“还是这里自在些。话说回来,阿牛呢?” “跟着佑安在书房里呢。公子写字,他就站一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可认真啦。”芸儿笑着抹抹眼泪。 我忽然想起佑安:“佑安呢?” 芸儿道:“公子让他在书房整理字画呢。” “快回京了,是该慢慢收拾着了。”我想起佑安似乎不大喜欢阿牛,又问,“他可曾听说这件事了?” 芸儿摇摇头道:“应该没有吧?我没和他说过,也没告诉董大哥他们。” “芸儿,这一两天,留出一两套换洗衣裳,你抽空也整理一下日常用的东西吧。估计快回京了。” 芸儿应声下去了。 三十六 义子2 第二天一早,我与二表哥刚用过早饭,就看见有个身影在窗户外来来回回走着。看身形八成是李巧嘴。 “让她进来吧。”我对咏梅道。 李巧嘴手里拉着阿牛,一进来跪倒便拜。 “薛大嫂子快起来,我们怎能受此大礼?”我连忙让芸儿去扶她母子起来。 李巧嘴肃然道:“小妇人在此替全家谢过公子与少夫人了!”说着,拜倒在地。而后,起身笑道,“这小子却是该拜两位贵人的。阿牛,快给公子夫人行礼!” 我看着阿牛一本正经地冲我与二表哥磕了三个头,笑道:“大嫂子,家里可都同意?” 李巧嘴笑道:“同意同意。要不小妇人怎么一进门就跪下磕头?” 我柔声笑道:“那我们改日回京,可就将孩子带回去了。阿牛也该启蒙了。平日没空,休假时,大嫂子可以接他回来共享天伦。大嫂子意下如何?” “既已拜入府里,便凭少夫人安排小儿吧。闲时能回来看看便好。”李巧嘴低下头看了阿牛一眼。 我拉起阿牛的小手摩挲着,问:“薛大嫂子,阿牛可有学名?” 李巧嘴摇头道:“尚未启蒙,还没取呢。刚好劳烦公子给赐个名吧?” “那是自然。” 李巧嘴欢欢喜喜地退出去忙着干活去了。 我拉着阿牛的手,俯身柔声问道:“阿牛自己可愿意拜我二人为义父母,改日随我们回京?” 阿牛奶声奶气地道:“愿意。阿牛喜欢看公子写字。” 一直未开口的二表哥忽然不经意地瞧着阿牛道:“还叫公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快,该改口叫父亲啦。” 阿牛忙跪下磕头道:“父亲。” 二表哥蹙眉道:“小屁孩,干嘛叫得这么老气横秋的?就叫爹爹吧。” 阿牛笑了一下,小声叫道:“爹爹!” 二表哥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扭头对我道:“名字得改啊。这么土气,又不如佑安的有特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大声叫道:“佑安!佑安!” 佑安马上从书房跑过来,站在门外道:“公子!小的可以进去吗?” “不进来叫你过来干嘛?”二表哥隔空朝佑安翻了个白眼。 佑安进来,看见阿牛立在我身边,有些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二表哥摸摸怀里的小雪,悠然道:“叫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他以后就是我与少夫人的义子了,也就是你们的小公子。” 佑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公子?小公子?”眼睛直直地盯着阿牛。 我打发咏梅芸儿带阿牛下去,找附近的裁缝替他做几身新衣裳。 佑安心情有些低落:“公子不喜欢佑安了么?” 二表哥惊讶地看着他问:“此话从何说起呢?” 佑安犹犹豫豫地低头道:“若公子不是不喜欢小的了,那为什么要认他做什么义子?” “我,”一向伶牙俐齿的二表哥忽然有些结巴起来,“我喜欢你?你一个男孩子,我干嘛要喜欢你?我可没有那龙阳之好。” 佑安面红耳赤道:“公子,您知道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觉得好笑。说到底,佑安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大约是怕有人夺走公子对他的关注?不过,毕竟他只是二表哥的书童啊。 二表哥笑问:“那你是嫌我认他为义子而没认你了?” 接着又皱起眉自问自答道:“你只比我小五岁,我也不敢收你做义子啊?要怪也只能怪老爷没认你,可怪不到我头上啊。再说这也是你们少夫人的意思。她才比你大四岁,更加不敢有认你做义子的念头啊。” 佑安急得快掉下泪来,却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他自五岁起便跟在二表哥身边伺候,可能已经习惯了自小与公子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我这个娘子便罢了,如今突然冒出个小男孩来分走公子的注意力,估计很受伤。 想起二表哥说的争宠,我不由笑道:“是我觉得寂寞才要认个义子的。我与你们公子平日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你不会和一个小孩子比吧?” 佑安撅着嘴,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委屈。过了一会儿才道:“小的也知道不应该与他比,可一想到公子要去疼另一个人,心里就是会觉得难过。” 二表哥一扬眉,一张好看的脸上写满了无奈,道:“可他是我认的干儿子呀。你不是也应该一起照顾他爱护他才对吗?再说了,这干儿子主要是你们少夫人认的。”说着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好了好了,怎么反倒还得公子我来哄着你呢?看来平日里真是把你宠上天了!” 一见他不耐烦起来,佑安便知自己再要唧唧歪歪下去,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赶紧作揖表态道:“小的明白公子平日里对小的好,也明白该怎么做。” “好了好了,整天唧唧歪歪哭哭啼啼的,哪里像个男孩子?字画都收拾妥了?” “早就妥了。不过少夫人的画好像这边还有几幅?不如现在拿给我,好一起收了。”佑安扭脸看着我道。 我不由得面颊飞红:“不用了,我那些就是画来自己看着玩儿的。就不劳你来保管了,我叫芸儿收起来就行。” 佑安不知所措,看向二表哥。 二表哥微眯了一双丹凤眼瞧着我道:“画着玩儿还从京里带到留园来?再说娘子那画上画的可全是我呀。若不加以妥善保管,万一画有所毁损,岂不是对为夫的大不敬?” 我被他看得垂下头,道:“那便听公子的吧。”说着,去床边的衣箱里取出我从京城带过来的几幅画,交给佑安。 佑安下去了。 二表哥倒在椅子里,揉着额头道:“这小子。让他一搅和倒忘了给那小东西取名字的事了。叫什么好啊?表妹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忙道:“我才疏学浅,哪里会给人取名字?还得有劳二表哥了。” “才疏学浅不是用来自谦的吗?这其实无异于在向世人宣布,我可是才高八斗深藏不露的大家呢。”二表哥斜睨着我,似笑非笑。 这般绝世芳华,真真令人倾倒。莫说那正值青春年华的固安郡主,就算是山野老妪,八成也要为之倾倒。 我不由得想起佑安来。能日日伺候在如此璧人身侧,还能得到他的照拂,当真是三生有幸。也怪不得他那么怕别人夺去他的位置。 就算我是他正宗的表妹,若不是阴差阳错嫁给他,连见他一面尚且极难呢。 “按族谱排下来,下一辈从木字。叫什么好呢?” 我笑着提醒道:“怕是不能按族谱排吧?毕竟还是薛家人。” 二表哥顿时兴味索然,丹凤眼一翻:“不早说。害我白费一番口舌!《周易谦》有曰,天道亏盈而益谦,不如便叫薛益谦吧。” 一 回府 一切收拾妥当,又叫过袁五叔来问询了一下那几个流民可安顿好,交待他平日暗自多留意他们一些。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 袁五叔笑道:“少夫人就是心善。尤其那姓方的,若换作别人,少不得要将他押送官府去。” 我笑笑道:“原本也都是些可怜人。若能诚心悔过便最好。倒是平白给袁五叔添麻烦啦。” 袁五叔连连摆手道:“积善人家必有余庆。少夫人这可是在为后人积福呢。无需和小老儿这般客气。”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果然是礼多人不怪啊。 安顿好庄子里的事情,我们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回京。 出了庄子,我们忍不住停下车马,回首相望。 距来时不过半月有余,地里播种的庄稼已出苗,远远望去,郁郁葱葱一片。路边杨柳青青,小河流水潺潺。鸭子在河中自在地游来游去,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远处隐约传来牧童悠扬的笛声。 我与阿牛坐在车里。二表哥依旧和佑安坐在车厢外。 佑安放下挑起的帘子,二表哥怅然道:“出发吧。” 我偷眼观察着阿牛,现在叫薛益谦。临行之前与父母家人告别时,他尚默默抹泪,那隐忍的小模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疼,我甚至都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小就带他离开父母身边。此时瞧着倒是平静了一些,正倚在车厢边,朝一旁逐渐后退的树木村庄望去。 我轻轻将他揽到身边,拉起他的小手:“今后便唤你小谦可好?” 阿牛点点头,认真地道:“我娘说我以后就有学名了,叫薛益谦。” “不错,小谦快要启蒙了,也该有个学名了。” 一路无事,两个时辰便进了京。 快到府门口,远远地便看到有七八个丫鬟婆子分列两队,站立大门两侧。 马车一停下来,便迎上前来,挑帘的挑帘,搀扶的搀扶,井然有序。 “公子与少夫人一路劳累,赶紧下车先歇歇吧。”一个婆子笑道。却是姨妈房里的罗大娘。她是姨妈的乳娘。 二表哥一搭佑安的手,跳下马车。一回府里,他神情瞬间就变得严肃起来。也不多说一个字,端着一张俊脸径自向里走去。 我冲罗大娘笑笑,道:“有劳大娘了。待更衣后,我们便去给老太太,父亲母亲请安。” 罗大娘满面堆笑,道:“夫人说了,公子与少夫人一路车马劳顿,不用急着前去请安。可先洗漱更衣,然后歇一歇,喝点茶吃些糕点垫一垫,晚上家里要为二位接风呢。老爷夫人一收到宫里传出的消息,就赶紧给公子去信。可不知有多高兴呢。” 二表哥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这个小哥儿是哪家的孩子啊?”罗大娘好奇地看着我手里拉着的薛益谦问道。 我笑笑:“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说吧。” 益谦怯怯地打量一下身边一干人等,又好奇地向四下里望去。 我柔声道:“小谦莫怕,前面是爹娘住的院子,名唤涤松苑。可记住了?” 益谦扬起小脸,认真地四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少夫人。就是墙里面有好多竹子的院子。” “叫什么?”芸儿逗他。 “娘。”益谦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洗漱更衣后,歇了歇,我与二表哥先去含经堂见过老太太。 林大娘候在含经堂门口,远远看见我们,就笑眯眯施了一礼。 “二公子,少夫人,可算把两位给盼回来啦。老太太一听说公子回来了,急得就要过去呢。奴婢们好不容易才拦下来。” 二表哥似乎仍心情欠佳,冲着林大娘努力挤出一丝笑。 我回了个礼,含笑道:“让林大娘久等了。祖母身子可还安康?” 林大娘笑道:“奴婢先替老太太谢过少夫人啦。老太太身子骨倒一向硬朗,就是挂念公子啊。”说着看看走在前面的二表哥,又略带几分歉意看着我道,“老太太一手带大的,由不得就要牵肠挂肚的。” 一转过照壁,就见老太太正站在回廊处向门口看着。看见我们,便温言招呼道:“璇儿!烟儿!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二表哥走到近前,作揖道:“孙儿章璇见过祖母。” 老太太一把将高出她一头多的二表哥抱住,道:“我的好璇儿,在留园住得可还习惯?过得可还顺心?”说着,又扶着他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二表哥安慰道:“不过才走几日而已。都挺好的。表妹,快来见过祖母。” 我上前一步,盈盈一拜,含笑道:“孙媳柳氏见过祖母。” 老太太似乎有些意外,而后,又欣慰地分别看看我与二表哥,柔声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有缘在一起,一定要惜缘啊。” 我与二表哥相视一笑,道:“祖母说得是。” 进屋里坐了一会儿,我们便辞别老太太,去思懿堂见姨丈姨妈。 颂兰候在思懿堂门口,迎我们进了院子。远远便看见姨妈等在回廊处。难得的是,听见说话声,姨丈竟也从房里出来了。后来听说姨丈今日是为了给我们接风,特意从衙门早走了一会儿的。 姨妈拉着二表哥的手,仔细打量着他,柔声道:“好像还胖了一些呢。老爷,你看是吧?” 姨丈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是得吃得壮实一些才行,衙门里可不是那般好混的。” 二表哥始终一言不发。 我上前见过礼,跟在二表哥身后随姨丈姨妈进了厅堂。 姨丈问道:“留园那边可还好?” 二表哥面无表情地回道:“好。” “听董诚讲,你路上先是抓了个开黑店的流民,后来又不动一兵一卒便收服了数十个企图拦路抢劫的流民?” 看得出来,姨丈很有兴趣与二表哥详细谈一谈二表哥一路上斩妖除魔的光荣经历。 但二表哥显然不愿搭这茬,只简洁地道:“他夸张了。” 姨丈又道:“听宫里说,这回是恭亲王向皇上举荐你的。” 二表哥依旧面无表情地道:“儿子不知。” 姨丈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眼瞅着就要动怒。 姨妈赶紧道:“算了,老爷,还是改日再详细说吧。璇儿今日想必也是累了。” 姨丈强自压下火气,起身去了书房。 二 夜宴1 晚上,二叔三叔两家早早就全到齐了,来给我们接风。准确的说,是给将要被御赐秘书局秘书郎的二表哥接风。 我们候在厅堂门口,一一将他们迎了进来。 二婶温和地冲我们笑着打招呼:“璇儿,寒烟,路上辛苦啦。”眼里有几分疑惑,忍不住多瞧二表哥几眼。 我们成亲时,二叔在外地没赶回来。他大约有一两个月没见过二表哥了,当时离家时,正是二表哥病情最为严重之时。此时免不了露出关切的神情,带些审视的意味看着二表哥问:“璇儿身子可还好?” 二婶悄悄扯了下二叔的袖子,温柔地道:“老爷也是的,璇儿这不好好的站在咱们眼前吗?还用得着问啊?” 我偷眼瞧瞧二表哥,只见他面无表情,从前的痴傻倒是看不出来了,只是看上去似乎还是有些不大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却不好形容。 不过,他的身体不仅看不出有一丁点的病态,反而瞧着比之前更加健硕修长了些。 侄儿的病是心病。二叔不愧是个精明的商人,马上就反应过来,拍拍二表哥的肩,打着哈哈道:“呀,不是又长高了吧?二叔拍你一下都蛮吃力的呢。” 堂妹章珏一进门便拉着二表哥的手晃着,仰起脸娇嗔地笑道:“多日不见,二哥可是愈发好看啦。” 虽然被人从小夸到大,但被小堂妹这般满脸崇拜地夸赞着,显然还是有几分受用的。二表哥紧绷着的脸不禁放松了些,唇边浮起一丝浅笑,道:“珏妹近日可好?” 已经进了门的二叔二婶停下来,转身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二表哥。听这说话,似乎像好多了。 章珏撅撅嘴笑道:“好啊好啊,就是整日被我娘逼着学做女工,一坐一整天,屁股都坐疼了,烦死啦。”说着,扭头看着我,客客气气地问,“二嫂以前也被逼着学做女工吗?” 二叔做生意常不在家,对唯一的女儿很是娇宠,含笑看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 二婶忍不住训斥道:“珏儿不得胡闹。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是勉强学的啊?” 她是个温和性子,虽是训斥,言语间却并不严厉。 我笑笑道:“我刚开始被我娘逼着学也是愁得不行,不过慢慢的静下心来,后来居然还喜欢上了呢。” 二表哥不知想起什么,偏过头看了我一眼。 二婶拉过章珏的手道:“珏儿,快进去见过你大伯父与大娘吧,别一见面就缠着你二哥二嫂不放了。” 章珏被她娘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对我道:“二嫂,回头我可要去找你啊。” 他们前脚才进去,三叔三婶带着章琦章瑞便到了。 三婶拉着我的手,热情地笑着道:“寒烟真是越来越俊俏啦。”又扭头看着二表哥道,“你们呀,郎才女貌,就是天生的一对。” 二表哥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听见三婶的话,眼睛直直地看向门外。 明明刚才还挺正常的。若不是一直与他在一起生活,连我都要开始怀疑他是否仍未痊愈了。 我赶紧笑着道:“三婶过奖啦。琦妹妹才是出落得愈发可人了呢。瞧这皮肤,嫩得快能掐出水来啦。可真让人羡慕啊。” 三婶扭头看看女儿,嗔怪道:“发什么呆呢?快来见过你二哥二嫂呀?” 一扭头发现儿子章瑞早溜进去和章玿混在一起,便喝道:“这混小子!也不过来见礼?” 三叔冲我和二表哥点点头,道:“你可管他呢。由他去吧。” 三婶冲他一瞪眼,他顿时就闭了嘴不再多说一个字。 章琦过来,羞羞怯怯地冲我们施了个礼,低头不语。 章瑞跑过来,草草作个揖,便又跑去找章玿玩了。 三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瞅瞅一双儿女。 这次家宴说是接风,其实就是姨丈姨妈想让家里人亲眼看看如今痊愈了的儿子,顺带炫耀一下皇上赐官一事。毕竟,尚书府的公子有个痴癫毛病的名声可不好。如今,不仅这个毛病好了,还被皇上赐了官,炫耀一下也不为过。 不过,二表哥好像不是很配合。他那副无精打采万念俱灰的样子使得三婶不停地偷瞄他。 姨丈狠狠瞪他一眼,同大家说着客气话,让大家不要客气,多吃点。 姨妈也难得露出笑脸,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吃过饭,一边喝茶,三叔问姨丈:“大哥,听说皇上要御赐咱们璇儿当官?” 姨丈终于得到个扬眉吐气的机会,矜持地点点头,淡淡地道:“嗯,是有这么个传言。不过,一切都还要等圣旨下来才作数。小道消息,不足为外人道。免得万一圣意有变,平白遭人耻笑。” 三叔连连点头,道:“晓得晓得,那是自然。大哥就是不亲自交待,家里人也不会出去乱说的。” 姨丈满意地点点头。 三叔又问起此事的缘由。姨丈便按董诚给他讲的又复述了一遍,言辞间未免有些夸大其词。我在一旁听得直瞪眼。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茶馆里的说书人讲的传奇话本。只不知是董诚在讲述时添油加醋了,还是姨丈自己现场发挥艺术加工的。 偷偷看二表哥,却见他似笑非笑地悠然品着茶。 二叔笑着问道:“我前几日回京时,在路上听说,前些日子有群流民围攻一个官家小姐,突然一位仙人从天而降,不过寥寥数语,便退了贼人,解了那小姐的围。如今听大哥一讲,才知那仙人原来竟是咱们家璇儿。哦,对了,听说那仙人身边还有个美貌小娘子伴着,想必应该是侄媳妇了吧?” 我不禁暗自腹诽。人家就是仙人,轮到我头上,就只是个美貌小娘子而已。 章珏道:“恐怕整个京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二哥这样的人物了。” 在座诸人都笑了起来。 二婶笑道:“珏儿,在家里便罢了,出去万不可如此说话。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章琦羞涩地小声道:“小丫头,说话如此张狂,小心以后没人敢要你。” 章珏面上一红,满不在乎地道:“爱有人要没人要!我还小呢。二姐姐有人要便好了。” 章琦面红过耳,抬手作势要打章珏。章珏咯咯笑着跑了出去,章琦起身追了上去。 我看着不由得有几分羡慕。这大约是一个女孩子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期了。 二叔忽然有些疑惑不定道:“不过,我怎么听说那小娘子手上有些功夫,好像还挺厉害的?” 三 夜宴2 厅堂里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齐齐看向我。坐在对面二叔三叔下首的二表哥优雅地用茶盖撇去杯中浮沫,眉眼含笑,头也不抬,瞟了我一眼。 我如坐针毡。过了片刻,讪笑道:“大约是流民们以讹传讹吧。老百姓又惯会跟风,一来二去,传到二叔耳中就生生快变出个女侠来啦。” 三婶道:“咦?那事情原本是怎么个样子的呢?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我看二表哥一眼。他仍悠然地品着茶,似乎眼前这一切根本就与他毫无干系。 无奈地叹口气,我只好简单讲诉一遍。姨丈姨妈听董诚讲过,瞧着倒还淡定,其余人等都惊讶不已。 二婶连忙问道:“你们没喝那蒙汗药吧?”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笑道:“那倒没有,让二婶担心了。多亏了官人心思机敏,打翻了茶水。” 大家好奇地看着二表哥。 二表哥头也不抬,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道:“休要看我。我没那本事。是一只猫跳上桌子打翻了茶碗。” 姨妈疑惑地斜睨着我:“猫?” 我正在想该怎么回姨妈的话,二表哥突然抬起头,眯了一双丹凤眼看着姨妈,淡淡地道:“回母亲,正是一只猫。” 姨妈凌厉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不易察觉地皱皱眉,没再说什么。 “这么说来,这猫还能算半个功臣呢?”三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从姨妈脸上移到二表哥脸上,又瞧着我笑道。 我哂笑不语。 除了这半个功臣,涤松苑还藏着个干儿子,估计姨妈很快就该找我了。 姨妈勉强笑笑:“可不呢。” 三婶开玩笑般对二表哥笑道:“璇儿,等何时奉诏入朝为官了,顺带留心一下周围有无品貌家世俱佳的青年才俊。你琦妹妹都十四了,也该慢慢寻摸个好人家了。你二叔三叔都是商户,你这做哥哥的,可得多费些心呀。” 二表哥垂着眼眸,半响才缓缓道:“定当尽力。” 我有些疑惑,三婶为什么不找姨丈呢?姨丈为官多年,周围同僚中自也不乏有出色的子侄辈的。 姨妈柳眉轻挑,拿帕子轻轻拭了下嘴,柔声笑道:“弟妹不必心急。琦儿才刚满十四。且慢慢让老爷和璇儿替她多留心着吧。” 三婶高兴地福了一福,道:“妹妹先在此谢过大嫂了。” 正说着,章琦章珏姐妹俩一前一后进了屋。刚巧听见三婶的话,章珏笑问:“三婶谢大伯母什么呢?” 二婶笑着嗔怪道:“珏儿,不得没大没小!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章珏撅撅嘴,扮个鬼脸。 三叔笑道:“这也没啥,珏儿也十三了,很快也该考虑了。” 章珏与章琦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将二叔三叔两家送到思懿堂门口,章瑞却还跑得不见人影。 三婶道:“这小子,有时间也不知道多读书写字,就晓得四处疯跑。” 三叔不以为然道:“这不难得大家一起聚聚嘛,何必拘着他?读书写字也不差这一时。” 三婶不满地暼了他一眼:“哼,你看人家大哥一贯就管得严,怪不得能管教出璇儿这样争气的儿子。就冲你这当爹的自己就整天一副闲散样,能管教好儿子吗?” 被她当众抢白几句,三叔脸上有些挂不住,一甩袖子道:“妇人之见!璇儿那是天资好,绝不仅仅是靠管教就能管教出来的。再说了,你只看见他如今要被皇上赐官风光了,你倒忘了前些日子你说什么来着?哼!” 话一出口,他忽然间意识到我和二表哥就跟在他们身后,顿时就闭口不言了。 三婶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这不,前些日子璇儿病着,我在家也是整日忧心呢。” 我心下了然。八成她是在家幸灾乐祸来着吧?扭头看二表哥,隐约见他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 二婶笑道:“可不呢,我们都挺担心璇儿的,如今总算好了。瑞儿呢?” “八成是与玿儿在一处。”三婶赶紧转移话题。 正说着,夜幕之中,章瑞章玿跑了过来。看着,却似乎是从涤松苑的方向来的。一旁打着灯笼的芸儿与佑安都不由得看看我又看看二表哥。 “二哥,你院子里怎么有个陌生小孩?”章瑞看着二表哥问。 二表哥“哦”了一声,启齿一笑,坦然道:“那是你们的小侄儿。” 一群人瞬间就都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良久,三叔尴尬地笑道:“自古才子多风流。璇儿如此出众的少年公子,想必仰慕者众多,在外留下个把孩儿倒也不足为奇。”说着,他转身看着我,表情里既像在同情我,又像在替二表哥解释什么。 我看看身边的风流才子,一时无语。 二表哥一愣,然后就朗声笑道:“还是三叔善解人意啊。” 他笑如春花,沁人心脾。 看来他是要将错就错了。见我久久不出声,二婶三婶他们几个都投以同情的目光。 正室尚未有所出,倒先领个外面的野种回来。我这个正经娘子的脸都没处放了。的确值得同情。 章玿呆了半响,突然道:“我要去告诉父亲!” 二叔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可!玿儿,大人们的事,你们小孩子不许瞎掺和!” 一旁丫鬟打着的灯笼映出三婶眼睛里的光芒,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对啊,玿儿,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和旁人说。你二哥自会处理好的。” 章玿猛然挣脱她的手,往院子里跑去。 “我现在就要去!” 他清脆的声音留在背后。众人皆呆在原地。 二表哥泰然自若地作个揖,笑道:“二叔三叔,二婶三婶,侄儿今日一路车马劳顿,有些劳累,天色已晚,就恕侄儿不远送了。” 一众人连忙颇为识趣地告辞而去。 回涤松苑的路上,我懊恼道:“本想着缓一缓,明早请安时再向父亲母亲禀明的。怎知会如此。” 二表哥伸手拉住我的手,冷笑道:“不必忧心。从决定认这个义子之时,就应该想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你怕吗?”他停住脚步,借着灯笼幽微的光亮,扭头看着我。 原本有些忐忑的我忽然间就踏实许多。 四 事发1 前脚才回了涤松苑,后脚思懿堂的丫鬟就一路小跑追了过来。 “公子,老爷夫人请您即刻去思懿堂一趟。”丫鬟站在门外气喘吁吁地道。 二表哥笑得清冷:“知道了,你且先候着吧。” 咏梅进来,放下晾好的开水,殷勤地问:“少夫人,小公子已经用过晚饭了。一会儿再帮他洗漱吗?” 我看着她道:“稍等一会吧。” 咏梅偷眼看看我,又看看二表哥。 这事八成与她脱不了干系。那章玿章瑞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跑进涤松苑来玩耍?因二表哥读书练字,涤松苑向来不许旁人擅入。 “姐姐先退下歇着吧。 咏梅出去。屋里只剩二表哥与我。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二表哥起身喝了口水,我过去替他披上披风,柔声道:“二表哥,我与你同去吧。” 二表哥一扬眉道:“又没叫你,干什么赶着送上门找气受?脑子坏了?” 我笑笑:“嗯。你说坏了那便坏了。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 “唉,你这又何苦呢?”二表哥皱眉。 “说到底,这个义子是我想认的,事到临头又怎能做缩头乌龟?”我昂首挺胸道。 “这是准备英勇就义啊?哈哈哈,不愧是路过的奇人教出来的,想法也这般奇葩。”二表哥看着我直笑。 什么叫——路过的奇人?听起来怪怪的。让人不由得想起街头卖艺的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走过的路过的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亏我不是真的有这么个路过的师父。 我正胡思乱想,二表哥忽然抬起一只手,揉揉我头顶,低头看着我道:“傻子,想什么呢?竟想得这般开心?” 我不由得被他如此亲昵的动作惊呆了。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垂下眼眸,一句话都说不出。 门外,丫鬟小心翼翼地催促道:“公子,还请您稍快些吧,只怕老爷夫人等急了会不高兴。” “急什么?你前面先走,告诉他们我随后就到。” 说完,二表哥微微俯下身,仔细为我整理着被他几乎揉成鸡窝的发髻。 我脸红得似霞染,不敢直视他循着我脑袋上下左右打量的目光,深深地垂着头。 “好啦,收拾利落准备赴义去喽。”话音刚落,他轻轻在我额头一吻。 我被他搞得三魂丢了两魂,呆立原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走啦!”二表哥牵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一进思懿堂的大门,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便迎面而来。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丫鬟婆子见了我们,皆低着头,默默地施个礼,没有片言只语。 一到堂屋外,门外的颂兰便赶紧道:“老爷夫人,二公子到了。” 看见我,很是意外,低声问道:“少夫人怎么也来了?” 可能太静了。屋里的姨妈听见马上道:“既来了,那便一起进来吧。” 精致的折叠刺绣屏风前,姨丈姨妈一左一右端坐于檀木桌子两侧。见我们进来,也不开口。屏风两侧的烛光掩映下,隐约可见两人均冷着脸。 二表哥与我双双上前见礼。 姨丈姨妈仍未作声。 这莫不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吧? 我忽然想起父亲在公堂上审案时,总会先沉默许久。据说,是为了先给下面跪着的嫌犯造成一定的心里攻势,让他自乱阵脚。姨丈虽是户部尚书,但如今看来,官场上的某些套路都是殊途同归。 “你这逆子,还不跪下?”姨丈一声怒喝,顿时让我从无限遐想中惊醒,悄悄扯着二表哥的袖子,齐齐跪下。 姨丈沉声道:“寒烟,这儿没你的事,你可先回去吧。” 我垂着头低声而清晰地道:“不,父亲,这事与我有莫大的关系。” 姨妈蹙眉,审视着我。 姨丈神色间似有不悦,隐忍着,挥挥手示意我起来:“你且先站到一边。” 我怕激怒他,不敢再多言,乖乖起身立在一边。 “说!你这个不肖子,怎的竟会,竟会在外边与什么人偷偷厮混,竟还生了个孩子出来?!”姨丈极力压低着声音。 姨妈也半信半疑地问道:“璇儿,你当着二叔三叔他们的面说的,可是真的?” 二表哥狂放不羁地笑道:“这种事岂能拿来开玩笑?” 姨丈气得直抖:“你这逆子!真是疯了!真是疯了!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你给我老老实实交待!这是与什么污七八糟的人厮混生的孩子?” 二表哥凄然笑道:“原来在父亲眼中,儿子竟如此不堪?” “你连这种有辱门风的丑事都做出来了,还指望别人给你脸面不成?” 二表哥无辜地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丑事?竟惹得父亲这般大动肝火?” 姨丈“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姨妈赶紧扭头对姨丈道:“老爷,你且先消消气,还是由妾身来仔细问他吧。” “你和二叔三叔他们说的那事,到底怎么回事?倒赶紧如实向你父亲禀告啊。你说那孩子,是瑞儿玿儿的——小侄子?” “是啊。此话的确不假。”二表哥仍是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那孩子,究竟是与何人所生?”姨妈压低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不是我生的孩子。” 姨丈姨妈不约而同地大惊道:“什么?” “我说,那不是我生的孩子。”二表哥一字一句地道。 “那你为何……”姨丈明显松了口气。 “我从来也没说过那些话啊。是三叔开玩笑的。谁知四弟竟当真了,还真就跑来禀告父亲。”二表哥听着很是委屈。 姨妈暼姨丈一眼,冷哼一声,声音温柔许多:“这种话能随便开玩笑的吗?尤其这个紧要关头。快快起来吧。” 二表哥站起身,揉了揉膝盖。 “那三叔是长辈,开个玩笑,我这个做侄儿的还翻脸不成?” “你可以解释呀?干什么让人家误会?”姨丈道。 “二叔三叔他们都误会了吗?”二表哥一脸迷茫,“不是只有四弟这种小孩子信以为真了?嗨,看来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不过如此啊。” 姨妈催促道:“那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说着,看向我。 五 事发2 “回母亲的话,那孩子姓薛,本是留园里薛青夫妇之子。因媳妇很喜欢那孩子,便想认他为义子,养在身边。”我忙跪下磕头,显得有几分怯懦。 姨妈柳眉轻挑,不咸不淡地道:“仅仅因为自己喜欢,便将这么小的孩子带离父母身边。烟儿,你可想过,如此做是否欠妥?” 我淡淡一笑:“母亲顾虑的极是。媳妇已经问过他父母的意见。就算我认他为子,他亦可选择继续跟随父母生活,或跟我回府生活。不过,他父母更愿意让孩子随我回京一起生活。” 姨妈眯起眼睛看着我,半响才道:“既是如此,那今后那孩子你可要善加管教。毕竟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好多规矩,你可得好好教他。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连声称是。 姨丈喃喃道:“义子?是你们认的义子?这倒需尽快澄清了。否则,这紧要关口,若传到皇上耳中,毕竟不妥。”扭头对姨妈道,“当务之急是得尽快向老二老三他们澄清啊。否则,万一传到外人耳中,再要想挡住那悠悠众口,却是难了。” 姨妈看着姨丈道:“老爷说得是。不过,今日刚为璇儿他们接过风,可再找个什么由头一聚?”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不易察觉地看眼二表哥,正巧迎面碰上他的目光。只对视须臾,便都微垂着头,静听二人商议。 过了一会儿,姨丈看着姨妈道:“既然璇儿他们已认那孩子为义子,那改日不妨就将老二老三他们请过府里来,当众宣布一下吧。大户之家认个义子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他们年纪尚小,又无子嗣,恐惹人非议罢了。然则与在外有私生子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况那孩子又出自自家庄子里,说出去,倒也是一桩美谈。” 姨妈沉默半响,道:“那又算得什么美谈?” 姨丈笑道:“哎呀,夫人一向聪慧,怎的糊涂了?随便编个理由不就好了?”扭头看着我们道,“你们也快想想,编个合适的理由便好。” 二表哥看看我。 我略加思索,施了个礼道:“父亲,母亲。媳妇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合适。” 姨丈道:“说来听听。” 姨妈也看着我。 “既然正巧遇上二表哥被举荐为官的喜事,那不如对外便说这孩子八字生得好,正好又与二表哥八字相宜,有互旺之命格。因此便认为义子。父亲母亲,如此说,不知可还合适?” 姨丈笑道:“不错不错。烟儿这个主意不错。” 姨妈久久不语。过了好久,才颇为无奈地道:“也只好这样了。”说着,凤眼微翻,掠过我的面庞。 我知道,姨妈的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姨丈拿过黄历看看,对姨妈道:“现在有些晚了,明日我又要上早朝。夫人,不如你明早请安时向母亲禀明此事。若母亲应允的话,后日便是个黄道吉日,我又正好休沐,可请老二老三他们过来宣布此事。” 姨妈点头道:“老爷说得是。也不早了,明日一早您还要上朝,若没其他事,便先让他们回去吧?” 姨丈应了一声。 临出门时,姨妈又嘱咐,明日请安时,先带那孩子过来看看。 回了涤松苑,我赶紧先去看益谦。想来那两个小子也不会对益谦很友好。 “小谦,睡了吗?”我站在东厢房门外柔声问。 ”没有。娘!”一阵飞快的脚步声跑向门口,吱呀一声响,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娘回来了?”益谦仰着小脑袋,满脸期待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我低头看着他问:“小谦晚饭可还吃得惯?娘一下午都没空陪着你,这初来乍到的,在这儿呆着觉得怎么样?还习惯吧?”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益谦有些发懵,缓一缓,一一答到:“娘,这儿的饭可好吃了,我在庄子里从来都没吃过。小谦下午就呆在这个屋里,只出去了一下下。” 芸儿在一旁看着他笑。 “小谦出去干什么呢?是想去院子里玩儿吗?”我摸摸他的小脑袋。 “不是的。娘,小谦听娘的话不出去。就是,后来要,”益谦迟疑一下,踮起脚尖,将嘴对上我的耳朵,“想尿尿,就问那个姑姑,姑姑说带我去院子里的茅厕。” 他说的姑姑是咏梅。临出门时,我将益谦交待给她照顾。 “小谦从茅厕出来,还碰见两个小哥哥。”益谦说着,情绪忽然有些低落起来。 我与芸儿对望一眼。 “你们一起玩儿了吗?”我柔声问。 益谦的嘴抿得紧紧的,过来一会儿才道:“没有。” 我想起章瑞章玿,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只问:“为什么啊?” “那两个小哥哥问我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益谦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涌上一层泪光。 我抽出帕子,轻轻替他拭去,心疼地道:“小谦不是野孩子。都怪娘。我不该将你一个人留下。” “不怪娘。不怪娘。姑姑说了,娘不能带小谦出去,要不老爷夫人会说娘不好。” 芸儿小声道:“咏梅姐姐也是的,干什么要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呢?” 这时,咏梅从外面端着洗漱的水进来,看见我,似乎有些惊讶:“少夫人几时回来的?奴婢们竟不知道。这不,正准备帮小公子洗漱呢。公子呢?也回来了吧?原本滴翠流绯是候在大门口的,后来奴婢看着时候不早了,就让她们去接公子少夫人了,怎么,您与公子竟没碰到她们么?” 我笑笑:“可能是走岔了吧?我们也就刚刚进门罢了。小谦说碰到两个小哥哥,是不是碰到瑞儿和玿儿了?” 咏梅施了个礼,歉疚地道:“都是奴婢不好。小公子要解手,奴婢带他去茅厕,回屋时正巧三公子四公子跑进来玩儿,就这样不小心给撞上了。” 我笑道:“没关系啊,原本我也准备明天要亲自向父亲母亲禀明的。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向长辈们禀告呢?” 咏梅一愣,马上笑道:“少夫人说得是。奴婢还担心少夫人会因此怪罪奴婢呢。这下好了,奴婢总算放心了。” 六 姨妈 第二天用过早饭,我与二表哥前去思懿堂请安时,将益谦带在了身边。 姨丈早已去上早朝。姨妈刚用过早饭,正半卧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颂兰报我们前来请安,便让请了进来。 正坐在旁边绣花的罗大娘起身笑脸相迎。 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迎面扑来。 缓缓睁开双目,毫无意外的,姨妈紧紧皱着眉,指着益谦问道:“就是这孩子?” “禀母亲,这孩子便是我们认的义子。”二表哥一本正经地道。 姨妈翻身从软榻上起身,一旁颂兰赶紧过来扶她坐起。罗大娘惊讶地看着益谦。 “义子?真是义子?”姨妈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风韵犹存的俏脸上阴云密布。 “你们新婚尚不足一月,而且尚未——”姨妈欲言又止,“究竟是怎么想的?竟会想要认个义子回来?就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吗?”说着,眼露嫌恶斜睨着益谦。 益谦不由得缩在我身后。 我轻轻揽着益谦的肩膀。二表哥轻蔑地一笑,道:“怕什么?无非是说章尚书家的傻儿子生不出孩子,不得不赶紧领养一个罢了。” 姨妈一张脸拉得眼角的褶子看起来都似乎少了,正欲发作,就听得二表哥忽然又道:“那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就生一个给这些说闲话的人瞧瞧呗。”说着,伸手揽过我,垂下眼眸含笑望着我。 姨妈脸色愈发难看。 我试着想挣脱二表哥的半拥半抱,却被他搂得更加紧了些。 罗大娘难堪地咳嗽一声,挥手打发颂兰下去了,又一个劲儿地冲着二表哥使眼色。 二表哥仿佛根本就未看到一般,紧紧拥着我,笑眯眯地看着姨妈。简直就是在挑衅。 益谦藏在我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怯怯地瞧着软榻上怒气冲冲的姨妈。 姨妈面若寒霜,沉声问:“烟儿,既然昨日你说是你的主意,那么,我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拉着益谦扑通一声跪下。 姨妈接着道:“世家大族认个义子,其实也不足为奇,不过,像你们这般年纪就认义子的,倒当真是闻所未闻。”停顿片刻,有些同情地道,“或许,你是觉得寂寞,想认个孩子养在膝下?” 开始想认益谦为子,我的确是出于此意。但没料到紧接着二表哥竟对我忽然动情,闺中和乐,这个念头似乎倒也可以打消。不过,我确实喜欢这孩子,再加上我性子执拗,认定的事一定会坚持到底,所以,才依旧认他为子。 我正欲开口,姨妈话题一转,忽然问道:“咏梅到涤松苑也近一月了,你觉得她如何?” 她这话题未免转得太快,亏得自她打发咏梅到涤松苑,我便揣摩过她可能有的想法,当下便笑吟吟地回道:“咏梅姐姐不愧是母亲亲手调教出来的,人挺能干。自到了涤松苑,便将院子里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管理家务的一把好手。” 姨妈意味不明地笑笑:“有些事,我本想顺其自然,也不必说到明处。今日既已说到这里了,我不妨就直接把话挑明吧。” 她一双凤眼中光芒闪烁,盯着我,温言道:“咏梅这丫头自十岁起便跟在我身边,一转眼,到如今竟也有九个年头了。也早到了该婚嫁之时,倒是一直在我身边把她耽搁了。一时半会儿的,去外边怕也寻不着什么好人家。她自小也算伺候着璇儿长大的。我琢磨着,不如便打发给璇儿做个小吧。若万一她先生了孩子,便养在烟儿名下。璇儿,烟儿,你俩意下如何?不妨说说吧。” 那不如同正式向外宣布我这个正室生不出孩子吗? 我静默不语。 富贵人家,男人有几个妾室再正常不过。这个时候,我这个做妻子的自然不好出面反对,只能尊重身为丈夫的二表哥的意思。 不过,看他们章家,从老太爷那一辈起,似乎就从没有发生过什么诸如宠妾灭妻之类的事。老太爷一妻一妾,二老太爷只一妻。到姨丈他们这一辈,完美地继承了上一辈的优良传统,他也是一妻一妾。二叔三叔都未纳过妾。尤其是二叔,即便只有一女,也未纳妾。 更何况二表哥其人,自己风华绝代,曾经的青梅竹马也是个难得一见的佳人,他连我都不大能瞧得上,遑论一个小小的丫鬟? 我猜他八成会拒绝姨妈送给他的这个礼物。 果然,二表哥仰着那张秀色可餐的脸,轻蔑地笑道:“哼哼,母亲恕罪。就算儿子将来要纳妾,也不会要她。莫说儿子还不想纳妾。” 姨妈顿时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怒道:“你这个不孝子!为娘难道不是为你考虑吗?咏梅虽出身低微,也非什么绝代佳人,但性子乖巧听话,又擅长管理家中杂事。与烟儿一妻一妾,一内一外,正好替你解决后顾之忧,有何不好?!” 姨妈性子一向孤高内敛,平日话并不多,此时越说越激动,几乎有些停不下来了。先是暴风骤雨,后是苦口婆心:“璇儿,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也不可过于看中相貌。一副好皮囊固然养眼,但女子生来最重要的人生任务不外乎生儿育女,侍奉公婆丈夫。有个好体格好性子,比什么都强。像那……” 二表哥忽然脸色一沉。姨妈意识到什么,及时打住话头。 我感觉的到姨妈不怎么喜欢我,若非必要,我也很少在她面前主动开口。但现在为了避免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使二表哥想起不该想起的人,我只好笑着打圆场:“母亲自是一番好意,不过,这也不急于一时。能否容二表哥回去想想再答复?” 果然,姨妈的攻击目标马上变成了我。她皱着眉道:“烟儿,我早想问你了,你怎么还口口声声二表哥二表哥的?不知道要改口吗?” 我赶紧垂头不语。 二表哥冷着脸道:“是我让她这样叫的。出嫁从夫,她不敢不听从。” 姨妈似乎也不想与二表哥闹得太僵,“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摆摆手道:“好了。你们先带他去见过老太太吧。这桩事,回去考虑一阵子再答复我吧。对了,他叫什么?” 七 认亲 第三天早饭后,我与二表哥便候在含经堂厅堂门口。二叔三叔他们早早便来了。见了我们,三叔一阵讪笑。三婶假装若无其事。二婶温柔地看着我笑笑。 二叔小声问二表哥:“可是圣旨下了?” 二表哥含笑作揖道:“回二叔,尚未。” 一旁的三叔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凛然道:“璇儿放心,若是那事,三叔定会替你向你爹娘说情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三婶在一边偷偷扯扯他的袖子。 二叔笑道:“子康,还不知究竟是何事呢。” 老太太坐在上首,姨丈姨妈分坐于下首两侧。二叔三叔他们进来,分男女依次坐在左右两侧。今日,连一向罕在这些家族聚会上露面的章玿之母秦姨娘也来了。她坐在女眷那一列的最后,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不过,倒是有几分姿色。我们这些晚辈都立在各自爹娘身后。 老太太看看下面众人都已就座,温和地笑道:“今日将大家请来,为的是璇儿认子一事。” 我心里一惊。原以为老太太会先聊些家常话。毕竟像前日接风之类的家宴,她一般是不参加的。没料到她竟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果然不愧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平日瞧着慈眉善目的,遇事杀伐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我心里叹道。而后又觉得似乎也不完全是这么个道理。 姨丈面露一丝讪笑,复又端起脸来。 姨妈的目光不露声色地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 三叔笑道:“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三婶轻轻咳了一声。 老太太笑笑:“子康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说着,看了立在她一旁的林大娘一眼。 林大娘走出去,一会儿便从外面拉着个四五岁的垂髫小儿进来。却正是由芸儿领着,一直呆在含经堂东厢房里的益谦。 林大娘将益谦送到老太太身前,便又站到了她身后。 益谦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有些不安,回头看看我。我冲他笑笑以示安慰。 今日的益谦,身着浅蓝锦衣,唇红齿白,看起来很是可爱。 老太太拉着他的小手,冲二叔三叔微笑道:“子安,子康,这便是璇儿夫妻俩新认的义子。学名还是由璇儿取的呢,唤作薛益谦。” 众人都大惊。 老太太接着又复述了一番那关于二人八字的故事,叹道:“也是缘分啊。” 三婶马上道:“要说这孩子还真的是与咱们璇儿八字相宜呢。你看,他原本出身于庄户人家,这么巧,就碰到璇儿夫妻俩,还被认为义子,也算改变了命运。而璇儿不早不晚,也刚好这个时候就被皇上赐官。” 三叔仔细打量了益谦半响,道:“是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许是这孩子命格主贵呢。” 姨妈面色复杂,笑得有些勉强。 二婶笑吟吟地望着我道:“依我看啊,不光这孩子命格好,烟儿也极有旺夫命呢。你们想,自她与璇儿成亲后,璇儿身子也好了,还被赐了官,如今又得了这么个可爱的孩子。” 三婶看看二表哥又看看我,笑道:“我们家乡有种说法,叫抱子得子。看来他们小夫妻也快有好消息了呢。” 大家都笑起来。我不由得面红耳赤,低垂了头。 章珏眨着眼睛道:“这么说,我以后就当上姑姑喽?” 老太太含笑道:“可不是呢。” 章瑞探头看着益谦道:“那我岂不是他叔叔了?” 老太太慈祥地笑道:“是呢,瑞儿,以后还少不得你这小叔叔照顾他呢。还有玿儿,”她扭头看着姨丈身边的章玿,“你也要爱护益谦才好。” 章玿盯着益谦看半天,少气无力地道:“祖母放心,玿儿会的。” 接着,老太太让我带着益谦一一拜见家中各位长辈。一圈转下来,也不知小家伙记住了没。 又东拉西扯的闲聊一会儿,怕老太太疲乏,二叔三叔他们便告辞回家。 我与二表哥拜别老太太,出去送他们。刚出厅堂门口,就听得里面老太太轻声叹道:“子敬,如果琮儿还在,我们章家可不早该有曾孙辈的孩子了么?” 章琮是姨丈姨妈的长子,也是二人头一个孩子。他比二表哥章璇大八岁,自幼聪颖好学,相貌出众,却在十三四岁时不幸夭折。 说起来,他们唯一的女儿,我的表姐,章府大小姐章琬,我一直都未曾见过。只听说她远嫁乔郡太守之子。我与二表哥成亲之时,碰巧她孩子身子不适,不敢带着长途跋涉,因此并未回来参加。 姨丈姨妈幽幽地叹口气。 姨丈道:“母亲放心,璇儿定会尽早为章家开枝散叶的。” 我悄悄看了二表哥一眼,不知他是否听到了这些话。 章玿拖拖拉拉地跟在我们身后,嘴里叽叽咕咕道:“从哪里就突然冒出个侄子来了?才只比我小四岁。” 走在前面的三婶听见,停步转身看着他笑问:“那还不好啊?玿儿,你可占了便宜了呢。只小四岁,就得管你叫叔叔。差了一辈呢。” 章玿撇撇嘴:“不稀罕。谁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孩子呢。” 益谦紧紧拉着我的手。 二表哥转身,垂着眼眸对章玿道:“玿弟,他不是野孩子,是我的养子,也是你的侄子。你可以不喜欢他,但若是叫我知道你欺负他,那可别怪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留情面啊。” 他声音听着十分温柔,然而字字句句却又透出一种无形的压力。 章玿拧着两道眉毛,垂头不语。 前面不远处,隐约传来三叔的声音:“这不会真是璇儿亲生的孩子吧?为了个养子吓唬亲兄弟,你说至于吗?” 二表哥无声地冷笑着。 章玿撅着嘴小声嘀咕道:“我娘也说八成是二哥亲生的。” 二表哥怒极反笑:“若是我亲生的,那你便更得注意了。” 我拉着益谦折回去,柔声道:“玿弟,多个孩子和你玩不好吗?你比他懂的多,他还不得屁颠屁颠的跟在你身后当跟屁虫?” 这句话有些打动章玿,他眉间顺时便舒展开来。 八 赏赐 这几日,二表哥每日早饭后都去书房读书练字。益谦便好奇地站在书桌前看着。一站便是半个时辰,竟极有耐心。累了,就稍微挪动一下身子。有时,还趴在桌边学着佑安帮着磨墨。佑安便会赶紧拦着他道,这可是小人的活,小公子还是别抢着干啦。 此时,我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做做女红,或者画画。累了,便停下来看看二表哥,再看看益谦。 日子就这样简单地重复着。我非但不会觉得枯燥乏味,反而觉得内心充实而快乐。只盼着时光不老,岁月安好。 这一日,在书房呆了半天,我们从涤松苑出来,准备带益谦去园子里转转。这几日,园子里的芍药开得正艳。正要进园子的月亮门时,背后传来章凤惊喜的声音:“公子留步!公子留步!圣旨下来啦!” 二表哥皱皱眉,停下脚步。 我连忙问:“真的吗?在哪里?” 章凤喘着粗气笑道:“传圣旨的公公刚到,被夫人先请到厅堂喝茶呢。夫人让小的请公子马上过去接旨。” “公子快点啊。”佑安兴奋地催着二表哥。 我上前帮他整整衣冠,笑道:“二表哥快去吧。” 二表哥脸上看着有些不情愿,不过,怠慢圣旨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脚下倒也不敢耽搁,抬脚便大步走向姨丈姨妈住的前院思懿堂。 我先带着益谦回了涤松苑静候佳音。 过了大半个时辰,二表哥才回来。我几步上前,好奇地问:“传圣旨的公公回去了么?” “嗯。”二表哥看着有些疲惫。 我倒了杯茶给他。 不知何时,涤松苑所有的丫鬟婆子都静悄悄地聚在堂屋门外。 我看看一直跟着他伺候的佑安。 佑安笑着点点头道:“公子正要接旨呢,刚好老爷就回来了。” 大概姨丈是一得了消息便从衙门赶回来了。我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踏踏实实地放回了肚子里。 自从听说是恭王府举荐,他就一直很郁闷。我只怕他不小心当着传旨太监的面流露出来,若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到皇帝耳朵里,恐平白生出事端。有姨丈这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手在一旁,就算二表哥面色不虞,那也决计不会有什么闪失。 况且佑安仍是欢天喜地的,那八成是我多虑了。 “圣旨上说皇上御赐我去秘书省任秘书郎。”喝了几口茶,二表哥平静地道。 按理说,我应该马上恭喜他。但因是恭王府举荐,他一直担心又与那固安郡主有了牵扯。一时间,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便道:“二表哥且先歇一歇。我且先下去打赏下人们吧。” 二表哥立在打开的窗子边,手持茶盏,凝眸远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真是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一出门,丫鬟婆子便围上前来,却未大声喧哗,只是满面堆笑,齐齐道个万福。果真是府里管教有方。 我笑着回了个礼,指指厅堂,示意大伙儿先去。然后,叫过芸儿来道:“去我屋里取些银钱出来,院中每人各赏三百文钱。” 芸儿想了想,踌躇道:“姑娘从前每月月例为二两银子,成亲后每月有五两银子的月例,自过门后也才只领过一次月例。先前去留园花费不少,又给小公子添置了些衣物,所剩不多。若赏了大伙儿,便再无结余啊。要不姑娘你再想想?” 芸儿冲我使劲眨眼,使着眼色。 我自然心里有数。我这个月剩余的月例钱,根本就不够给大家的赏钱! 咏梅站在一旁看着,含笑不语。 芸儿又道:“要不这样,姑娘,您只赏其他人吧,奴婢这份便不要了。反正我吃住都在府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能省一份便省一份吧。” 我笑笑:“也不差你那一份。去吧,去我房里取来,与咏梅姐姐分给大伙儿罢。” 咏梅劝道:“少夫人,要不就各人赏二百文算了。这原本也没个定数。还有,奴婢的那份也可以不要。” 我微笑道:“无妨。你二人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如果能拿来让人开心,才算是发挥了它的作用。” 芸儿撅着嘴道:“可是,姑娘,用完就没有了呀,还怎么开心的起来?” 咏梅双眼含笑看着我。 “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笑着,潇洒地一挥手,让她们去准备,自己缓步走向厅堂。 原来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看着光鲜,背后却也是不好做人的。如果手里没有点儿私房钱,光是下人们的赏钱也给不起啊。你若因手里紧张不给或给得少,而别的夫人小姐给得多,就算你是主人,日子却也怕过得不舒坦。 此刻,我便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危机感。 现如今,与二表哥夫妻和乐,又养了益谦在身边,况且,二表哥又即将去秘书省上任。可谓三喜临门,家庭稳定。我倒是该腾出手来,仔细想想怎么多赚点钱了。毕竟多养了个孩子就多一份花销。二表哥今后就算有了俸禄,然而出入官场,难免会有许多人情往来,开销却也更大了。 心里胡思乱想着,已进了厅堂。丫鬟婆子赶紧施了个礼,笑着叫道:“少夫人。” 我笑着道:“这些日子辛苦大家啦。” 说着,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挨个打量着下边站着的下人。 说实话,这些个下人里,我也就对滴翠流绯绣春有印象,毕竟她们本是房里贴身伺候的上等丫鬟。此刻,她们三人领头站在前面,身后站着两个叫不上名字的十来岁的小丫鬟,和两个婆子。 算上咏梅芸儿在内,丫鬟共七个,另有婆子两个。每人三百文钱,九个便是两千七百文。也就是二两银子外加七百文钱。差不多是我大半个月的月例钱。我心里飞快地计算着。芸儿说的没错,我这个月的月例钱已经剩余不多了,根本就不够给下人们的赏钱。只能拿成亲前积攒下的私房钱来贴补了。 那些钱攒得着实不易,本想攒着日后留给母亲的。但现在家里三喜临门(旁人眼中应是双喜临门),我这个少夫人若没有些表示,怕是会落下个不懂人情世故外加小气的名声。我只好咬咬牙,先拿出来用了。以后再另想法子赚吧。 九 夜谈 夜里洗浴更衣后躺下,二表哥仍闷闷不乐。 我柔声问道:“二表哥可曾生过那救世济民的念头?” “老实说,原来从不曾过有这种念头。但自从前些日子路上遇到那些流民后,便觉那些老百姓活得着实不易。靠天吃饭吧又遭遇天灾。朝廷赈灾吧,又免不了遇上贪官。真是命如蝼蚁,贱如土坷。唉。” 二表哥长叹一声,仰卧着再不说话。 我侧身躺着看着他,犹豫一会儿问道:“二表哥如今可是既有心入朝为官,上为君分忧,下为民请命,却又因恭王府举荐而担心与固安郡主有了牵扯?” 二表哥不语。 我又道:“二表哥的顾虑自然不无道理。不过,依我看来,既然皇恩浩荡不敢不从,倒不如坦然去上任。再说了,话说回来,恭王府也的确是受过你的恩,那如今你便承了他们的情,也算两不相欠了。” 二表哥侧转身,扭头看着我,一双丹凤眼灿若星辰。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想法的啊。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听听呗。”他眨了下眼,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他接受不了我这一番说辞呢。 “你只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快说,还有啥想法?”他催促道。 “还有啊,那就是恭王府此举本也是慷他人之慨,拿皇上的恩典送人情罢了。二表哥你说我说得有道理没有啊?”我笑道。 二表哥嘴角一扬,朗声笑道:“甚以为是。还有呢?” “还有?余下这些话也许你不太爱听。不过,既然二表哥问了,我若不明言,那便是有所隐瞒。”我莞尔一笑,接着正色道,“本朝沿用前朝隶制设秘书省,内置秘书郎四员,掌整理典籍、考核旧文,删省浮秽,为六品京官。这个官职历来不就是士族子弟入仕的敲门砖么?二表哥你当然是因功被举荐的。但其他世家子走的不也是这条路吗?大家殊途同归。只是你可是皇上钦赐的,比他们体面多了。” 二表哥神情严肃起来,凝眸看着我。 我略有不安。 二表哥长叹一声,伸手摸摸我的头发,道:“爱不爱听,这便是事实。”他忽然神色一动,问道,“表妹可是因此而要认益谦为子?” 我垂眸道:“的确有关。薛大嫂子当时对咏梅说那番话时,我就想,她一个一辈子钻在庄子里不出去的农家女子恐怕不明白,单靠科举入仕,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能给他提供一个良好的家世背景,那便不同了。这孩子性格坚韧好学,想来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小,你又与他相处没几天,就能看出这么多来?”二表哥有些好笑。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嘛。” 二表哥又好奇地问:“益谦他娘说什么了?” 我大概复述一遍李巧嘴的话。 二表哥看着我道:“倒是有几分志气。不过,你一个闺中女子,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怎会对此类官场之事如此在意?” 我淡淡一笑:“二表哥问的好。我之所以会有此感触,是因我父亲。我父亲出身低微,因此尽管为官清正廉明,却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十来年,直至去世。” 往日我从不与人谈这些心里话,现在与自己深爱之人聊着聊着,便莫名生出倾诉的来。我从床上爬起来,双臂撑着床,俯身看着他道:“我并不是说想让父亲当大官,我们母女好跟着沾光,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而是觉得若给父亲提供一个更大的空间,那他不是可以更好的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吗?” 二表哥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一头倒在床上,颓然道:“小时候看着父亲有时独自坐在后堂叹气,我心里很难过也很好奇,却不知到底是因何事。等年纪大些了,便从他与别人偶尔的谈话里揣摩出其中原因了。我有时会觉得父亲难免有种壮志未酬的遗憾。” 二表哥紧紧握住我的手,良久,柔声问道:“外祖父在朝为官,不是也可以扶持一下姨丈吗?” 我苦笑道:“咱们的外祖父当年就担心我父亲因出身低微而很难出头,所以反对我母亲嫁给他。自我母亲执意嫁给父亲离京赴任后,他们再未回过外祖父家。” 二表哥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 “因为从他们成亲以后,外祖父便拒绝认我母亲这个女儿了。直到外祖父去世,我们才第一次回京。”我喃喃低语。 二表哥伸出一只胳膊揽过我,另一只手轻轻拍拍我的背。 “我竟不知道有这么多事。以前从未听母亲说起过。”他轻声道。 我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各衙门官吏每日需在卯时陆续到达衙门,开始办公。 次日寅时将尽时,我便起床,早早帮着二表哥梳洗更衣。我为他整好衣冠,仔细端详着。头戴束发银冠,脚踏软底皂靴。一身裁剪得当的深绛色衣裳,外罩绣着本色福纹的玄色广袖长袍。端的是潇洒美少年,宛如玉树临风边。 伺候他用过早饭,二表哥便出门,开启了他早出晚归的衙门生涯。 本想将他送到大门口,但一出涤松苑,他就拦住我,对咏梅芸儿道:“赶紧扶少夫人回去吧。天还没大亮呢,回去再歇歇吧。” 灯笼的光掩映下,咏梅撇了撇嘴。我心想,是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目送二表哥和佑安走远,我这才转身往回走。一边走着,一边暗自想,这日后丫鬟婆子都成天跟着早起伺候,少不得要隔三差五的赏点儿财物。这出处却还没着落。 家里在京城的两个铺子,一个绸缎庄,一个脂粉铺,现今都在姨妈手里掌管着。她没透露出要交给我管理的意思,我自然也问不得。作为一个穷县令的女儿,我也没有陪嫁的店铺农庄可傍身。当真是一穷二白。如今想要赚点私房钱孝敬母亲打赏下人,倒得花费一番心思了。 十 做客 每日天刚麻麻亮,二表哥就去衙门。接连去了五天,这日下午,他从衙门回来得比较早。进了堂屋,更衣净手后,坐下来喝了几口茶,他瞧着我道:“明日休沐,衙门里有同僚请你我去府里参加诗会。” 如果本身不是个喜读诗书之人,秘书郎这个官职做的其实是个挺枯燥的差事,整日就是整理典籍、考核旧书籍。若自己喜欢,那便能借机博览群书,因此,有许多文士因欲看秘书省典藏书籍而求为此职。 那些凭家世任秘书郎一职,纯粹将此官职视为入仕之途的士族子弟便只悠哉悠哉地等着数月之后升迁。 甲乙丙丁四个秘书郎里,除了二表哥掌丁部,另有王之敏掌甲部,齐正浩掌乙部。原来掌丙部的官员刚刚升迁,新补的掌丙部的叫常庚。 此次诗会正是由常庚发起。他邀请了分掌甲乙丙丁四部书籍的官员及其家眷。 晚上洗浴后,我坐在藤桌前为二表哥缝制着罩衫。他坐在一旁,抚摸着怀里的小雪。自开始去衙门公干,二表哥便忙得脚不着地,每日晚饭后便早早洗浴歇着,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空抱着他的小雪玩。 “又不急着穿,干嘛点灯熬油的连夜赶啊?”过了一会儿,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头也不抬地道:“明天就要穿呢。” “难道咱们穷到只能等这一件衣服了?缺家用吗?等领了这个月的俸禄就全给你好了。”他好奇地问。 我冲他谄媚一笑,道:“涤松苑的吃穿用度每月都由府里里统一分配,倒是不用操心。不过,二表哥若能将每月的俸禄再交给我保管,那便更好了。” 二表哥瞪大一双好看的眼睛,咋舌道:“哎呀呀,为了一点臭钱,竟变得这般取悦于人。财迷!你真的很需要钱吗?” 我媚眼如丝瞅着他:“不为臭钱我也愿意取悦于二表哥你呢。至于钱嘛,我觉得手里有钱,心里才踏实啊。可能是从前穷怕了吧。” 二表哥好奇又同情地看着我道:“以前日子过得很紧张吗?” 我站起身,抖抖刚缝好的衣服笑着道:“其实倒也谈不上紧张,不富裕罢了。来试试?” 二表哥微眯了一双眼,仰头看着我,撒娇似的道:“不试可以吗?” “试试嘛。来,起来啦。”我半是央求半是撒娇。 二表哥无奈地将小雪放下,起身任由我将罩衫套在身上。然后,我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仔细打量一番:“就是这件了。明天去常府穿这件罩衫,二表哥可还满意?” “还好吧。”二表哥低下头左右看看。 第二天的诗会约在上午。今日,我特意叫绣春过来帮我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发式,穿上我前几日缝的罗裙。 芸儿拍手赞道:“姑娘这条裙子好漂亮啊。” 绣春看看我又看看二表哥:“嗯,看着与公子的是配套的呢。少夫人自己缝的吗?” 我笑笑。 咏梅笑得有几分勉强:“少夫人手可真巧。” 二表哥双目熠熠生辉,看着我道:“娘子,出发吧?” 我笑着点点头。 马车渐渐驶离京城闹市区。原来,诗会并不在常府举办,而是在常家的别苑。 我们到了时,常庚已带着几名下人候在门口。一见我们的马车停下,便迎上前来,拱手笑道:“章兄早,嫂夫人早。” 二表哥淡淡一笑道:“常兄早。” “王兄齐兄都已到了,正在花厅里呢。”常庚带着我们,沿着一条彩色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一路走到花厅。 花厅里,已有两对年轻的锦衣男女坐在廊下长椅上喝茶。见常庚带我们过来,便迎上前来见礼。 这时,从厅堂里走出来一位华服女子。常庚招呼道:“夫人,快来领各位嫂子去园子里转转吧。” 女子挨个与我们几个女眷道过万福,朗声道:“各位姐姐请随我前往园子里歇息歇息吧。” 常庚的娘子二十出头,生的柳眉杏眼面容娇俏,眉目中带了几分英气。不过,此时瞧着竟似乎有一丝强颜欢笑的意思。 另外一位岁数稍大一些,约二十岁,是王之敏的娘子,肤色白净,体态雍容,看起来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那位十岁的是齐正浩的娘子。一张容长脸儿,挺直的鼻梁,唇红齿白。 进了园子,我们几个带的贴身丫鬟都远远候在进出园子的月亮门里一侧。 在园子里的石头桌椅旁坐下,三个年轻娘子的目光都齐齐聚在我身上。 “听说妹妹是章公子的表妹?”与我年龄相近的齐家娘子首先开口问道。 我莞尔一笑:“正是。” “从前好像没见过妹妹?不知怎么称呼呢?” “小妹去年才从湖州来。未出阁时闺名唤作柳寒烟。”我起身,福了一福。 “哦,那你肯定不清楚吧?你们家公子那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美男子呢。京中多少女子能以看他一眼为荣呢。”齐家娘子手摇团扇,笑嘻嘻地道。 我含蓄地笑道:“倒也听过。”心说,我在章府寄居大半年,就算没听过,一见他本人,自然也就感受到了。 王家娘子端起茶盏,小口饮了口茶,温和地对我笑道:“妹妹这身衣裳看着很是别致,不知是请哪家铺子做的呢?” 我心里一喜,笑道:“不怕姐姐笑话,是小妹自己做的。” “是吗?”王家娘子有些惊讶,用团扇遮着半张脸,看着我问,“是请铺子里裁好,妹妹自己缝的?” 我摇摇头笑道:“是妹妹自己画好图纸,又亲自动手裁剪缝制的。” 齐家娘子表情有些复杂,既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鄙夷:“式样瞧着倒甚是别致。不过,妹妹贵为尚书府的少夫人,夫君又在朝为官,还亲手缝制衣裳,未免太过辛苦了吧?” 我微笑着摇摇头道:“妹妹本来也不是出身于什么世家大族,自小做女红做惯了,倒也还不觉得怎么辛苦。” 旁边一直只静静地听我们闲聊的主人常家娘子淡淡道:“有时候也就纯粹出于喜欢吧。” 王家娘子点头道:“妹妹说得是。” 大家本就初识,浅谈几句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一时间园子里静寂得让人尴尬。 十一 游园 常家娘子目光含笑,挨个看我们一眼,道:“诸位姐妹也不必拘着,这几日花开得正好,大家坐着乏了,不如在园子里四处转转?” 王家娘子首先起身,笑道:“妹妹既如此说了,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齐家娘子紧接着站起身来:“坐久了真的屁股都硌得慌呢。” 在场的另外几人一愣,紧接着都笑了。先前的尴尬气氛缓和一些。 王家娘子道:“妹妹说得是呢。” 齐家娘子看着我问:“妹妹觉得呢?” 我起身莞尔一笑道:“小妹出身贫寒,一向粗陋惯了,倒还没怎么觉得。” 常家娘子笑得勉强:“都怪我疏忽了。该提前让丫鬟们备个软垫就好了。”神色间却似不以为然。说着,起身道,“不如由小妹带大家在园子里走走?” 常家娘子在前带路,一行四人在园子里赏花。走走停停转了一圈下来,常家娘子道:“小妹先去花厅看看各位大人是否需要些什么,再去厨房看看准备得如何了,便先告退了。姐妹们尽可自便。” 主人一走,我们三个客人彼此也都不熟,便一起随意走走看看。 “姐姐每日在家做些什么?”齐家娘子问走在身边的王家娘子。 王家娘子笑笑:“还能做什么,不过侍奉公婆,相夫教子罢了。” 齐家娘子有些好奇地问:“不知姐姐有几个孩子了?” “一儿两女。”王家娘子言语中流露出浓浓的的幸福和自豪。 齐家娘子忍不住羡慕道:“儿女双全,姐姐可真有福气啊。” “妹妹呢?”王家娘子偏过头问道。 “还没有呢。” 两人边走边说,我既插不上嘴,也不想多说,便有意放慢脚步,渐渐与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没多一会儿,只见齐家娘子一边慢慢向前走着,一边凑近王家娘子,侧脸对着她的耳朵,不知在说什么私密话。似乎聊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了,齐家娘子忽然笑了起来。听不清王家娘子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一眼。 显然她们是在议论与我有关的话题,聊的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 皇帝背后还被人议论呢,又何况我一个小女子? 我镇定自若地回以一笑,仔细观赏着园子里的各色鲜花,心里想象着将它们以不同的组合画在纸上的情景。 芸儿见我一个人,便走了过来,小声道:“姑娘,怎么只您一个人啊?” 我笑笑:“也挺好的啊。难得自在。省得应酬她们。走吧,去那边坐会儿吧。” 园子里除了刚才我们坐过的石头桌椅,在靠近月亮门的地方,另有一条黑漆雕花木头长椅。 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常家娘子从外面进来了,看见我独自坐着,有些奇怪:“妹妹怎么一个人呆着?那两位呢?” “在那边呢。哎?刚才还在呢。”我起身冲来时的方向看看,却未见那两个娘子,只好笑道,“估计是坐下歇着呢。” 园中花木枝繁叶茂,像我这样普通身材的女子若站起身来,刚好能看到花径上走过的人,如果坐下歇着,根本就看不到。 常家娘子“嗯”了一声。 本以为她会继续向里找那两位去,没想到她却在木椅上坐了下来。我只好又坐下陪着。刚才瞧着这位娘子不喜多言,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冲她笑笑,两人一起静静地坐着。 一边站着的芸儿道:“姑娘,奴婢去那边给您和这位夫人取两杯茶来罢?” 我看看常家娘子。她微微颔首。芸儿便朝园子深处去了。 “妹妹真是好眼光,做的衣裳不仅样子新颖,颜色还配得好看。”常家娘子忽然笑道,眉目间的锐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脸年轻女子的娇憨妩媚。 “我刚才出去才发现,原来妹妹和章大人的衣裳是配套的呢。真是恩爱啊。”她手持团扇,捂着嘴含笑看我。 原来为的是这个啊。 为了今日我与二表哥的衣裳,我可是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呢。就这也仅来得及一人做了件烟灰色的薄锦罩衫,上面的本色图案还是让芸儿绣春帮忙一起绣的。里面的衣裙,我是配了身浅粉的,二表哥的则给他配了身白色的。临出门前穿起来,并肩站在铜镜前一照,简直就是一对超凡脱俗的璧人。 几位娘子会有惊艳之感,我丝毫不意外。只不过这常家娘子看着性子冷冷淡淡的,眉宇间又透着几分锐气,我还以为她不喜妆扮,没料到她反而是反应最强的那一个。 我笑着道:“多谢姐姐夸奖。” 她一愣,旋即舒展眉目看着我。一般人被别人夸奖时,都会谦虚半天,像我这样欣然接受的,估计她还从未遇到过。不过从她的反应来看,她真的是个性子爽快的女子。 “我是觉得夫妻穿同色系的衣裳,不仅从外表看起来和谐统一,更具有美感,内心也会产生一种亲近感。不知姐姐可有此感?” 我转过身子,面向她坐着。她向我这边稍微挪了一下,两人间的距离近了一些。 “是啊,就是这样。妹妹说得真好。我只是觉得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由衷地笑道,“不知妹妹闺名怎么称呼?” 我起身道个万福,柔声道:“柳寒烟。敢问姐姐闺名如何称呼?” 常家娘子也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笑道:“我的听着可没妹妹的这么好听。我娘家姓禇,因我父亲行伍出身,不喜那些莺莺燕燕的名字,又想不出妹妹这般好听的。因我出生在辰时,索性直接给我取名为辰娘。不知妹妹芳龄几何?” “我今年虚岁十七。姐姐呢?” “我虚长妹妹三岁,虚岁二十。” “那我以后就叫你辰娘姐姐吧。”我将另外一只手覆在她握着我的手上。 “嗯,我叫你寒烟妹妹。”禇辰娘含笑道。 十二 辰娘 一会儿,芸儿过来,皱着眉道:“姑娘,夫人,让两位久等了。那边茶水凉了,奴婢只好空手回来了。” 禇辰娘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回头冲自己的丫鬟道,“碧云,去后院小厨房帮夫人们取些热茶吧。” 一个俏丽小丫鬟应了一声,向园子外走去。 芸儿追上几步道:“我和姐姐一起去吧。”说着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我。 我微笑点头。 禇辰娘看着我,不好意思地道:“寒烟妹妹,你能帮我个忙吗?” “姐姐尽管说,只要是妹妹能办到的,一定帮你。”我含笑道。 “就是,我不擅长穿衣打扮,能否请妹妹指点一下?”禇辰娘脸有些红,垂着眼眸低声道。 “我其实从小也不怎么爱打扮,可是如今在大户人家生活,好多事情都不得不入乡随俗。” 我一边说着,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一边打量着坐在身边的禇辰娘。 一身墨绿色的衣裙,外罩一件黑色的广袖纱衣,再配上一头珠翠,显得既老气又俗气,既没有体现出贵妇的雍容华贵,也没有体现出少女的清纯娇美。说自己不擅长穿衣打扮,禇辰娘还当真不是自谦。 “妹妹说得极是。我自幼母亲便去世了,家中除了父亲便只有两个哥哥。我又只爱跟着他们舞刀弄剑的,于穿着打扮一事上却半点不通。如今嫁到夫家,不免遭人笑话。” 说着说着,禇辰娘眼圈竟有些发红。 我赶紧拉起她的手柔声笑道:“姐姐不必忧心。这些闺中琐事,咱们姐妹们一起商量着来便好。唉,民以食为天。什么事情都比不过填饱肚子重要啊。” 禇辰娘有些好笑:“听着就好像你遭过饥荒似的呢。” 我简单向她介绍了一下我的家境以及去留园途中的见闻,不过,略过了碰见固安郡主那一段。 禇辰娘叹口气道:“妹妹和伯母孤儿寡母的,也着实不易。所幸现在嫁入章府,夫君是你嫡亲的表哥,婆婆又是你姨妈,日子倒也顺遂多了。不像我,前年嫁到常家。人生地不熟,娘家也没个母亲或姐妹可以说说心事。” 我看着她一双纯净的眼睛,有些动容,也不再说那些应酬话,紧紧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信得过的话,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便说给妹妹我听吧。说起来姐姐还有两位兄长呢,我家里可只我一个孩子,母亲年纪又大了,遇到个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以后好了,我们姐俩有事互相可以商量一下。”辰娘一脸真诚地看着我道。 这时,大约是许久不见我们回去,王家娘子与齐家娘子一起寻了过来。看见我们在一处坐着说话,很是惊讶。我们俩赶忙起身施了个礼。 “姐姐忙完了么?”齐家娘子对禇辰娘道。 王家娘子也笑眯眯地瞧着我们俩。 “哦,我过来刚好就碰见寒烟妹妹,便先说了会话。”禇辰娘道。 “寒烟妹妹?”齐家娘子愕然,而后反应过来,看着我道,“妹妹闺名叫寒烟?” 我笑道:“正是。柳寒烟是我出阁前的闺名。” 齐家娘子“哦”了一声。 王家娘子笑道:“这名字还怪好听的呢。” “姐姐过奖了。”我笑着道。 “你们聊些什么呢?”齐家娘子好奇地问道。 “这个,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禇辰娘迟疑片刻,道,“我向寒烟妹妹讨教怎么穿衣打扮呢。”说着,笑望着我。 我忽然想起来,刚才竟没有真正聊到怎么装扮,便笑道:“反正横竖我也闲着,改日便帮姐姐缝制一套衣裙吧。”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啦!就是要辛苦妹妹了。”辰娘惊喜地道。 我笑着摇摇头,道:“我平日也没什么事,闲着就喜欢画画玩儿,有时也画点衣裳式样。难得有姐姐给我做模子呢。”心里不由得想起我画中的模子。不知他此刻可还开心? 齐家娘子不以为然地暗自撇撇嘴。 王家娘子含笑道:“妹妹要是改日得空了,能否也替我缝制一套衣裳?” 我笑道:“好啊。只要姐姐不嫌弃便好。” 这时,刚才那个叫碧云的丫鬟过来,冲大家施个礼,小声提醒道:“少夫人,午时快到了。” 禇辰娘道:“唉呀,净顾着同姐妹们聊天啦,该用午饭了。请诸位一起去前面花厅用餐吧。”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问:“姐姐现在可能匀出些时间?” 王家娘子与齐家娘子怔怔地看着我和辰娘。 禇辰娘一愣,马上道:“碧云,你先带两位夫人去花厅,我与章夫人随后就到。”然后,略带歉意冲那两位施了个礼,压低声音问我:“不知妹妹有何事?” 我笑道:“我得替姐姐量一下尺寸啊。” 禇辰娘恍然,拉起我的手道:“走,去我房里吧。” 常家别苑面积不大,贵在雅致。一进苑门,一条彩色鹅卵石铺就的曲径通往带了连廊的花厅。穿过花厅,内院是个小小的四合院。正面三间瓦房,各带一间小耳房。东西各有厢房一间。从四合院的角度来看,花厅位于南面,相当于四合院的倒坐房。而站在别苑正门往里看,花厅坐北朝南,又相当于是主人休闲待客的居所,同时还起到了分割连接前后院的作用。从内院堂屋耳房一侧的月亮门出去,便是园子。 此时,禇辰娘拉着我穿过月亮门,进了内院,拾阶而上,进入堂屋。背后,隐隐传来齐家娘子的说话声:“真是乡下人,堂堂秘书郎夫人,还自己缝衣裳!” 我不经意地看眼身边的辰娘,却见她面露寒意,便轻声笑道:“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辰娘脸色缓和一些,默默回头,两道寒光从齐家娘子的背影上扫过。 果真是尚武之人,大约是因有武艺在身吧,禇辰娘的喜怒总是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而且我也发现,她似乎根本就懒得加以掩饰。 一时间,我竟有些羡慕起她这种快意恩仇的性格来。不过,短暂的羡慕之后,我又有些替她担忧起来。她这性子,若在外闯荡自是没什么问题,而终日生活在深宅后院,恐怕却是不大容易。 十三 流言 用过午饭,又稍作休息,我们便纷纷告辞。临别之时,辰娘和常庚先与其他两家作别,又将我送到马车边,小声笑道:“我可就等着妹妹了。” 我笑道:“姐姐尽可放心。这点小事就交给妹妹吧。” 一边站着的二表哥与常庚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又对视一眼。然后,常庚笑道:“看来我夫人与嫂夫人颇为投缘啊。也是难得。”说着,扭头看了禇辰娘一眼。 辰娘含笑的脸上有些不自在起来。 二表哥目光灼灼,瞧着我似笑非笑地揶揄道:“这么快就与嫂夫人熟悉啦?好像还藏着什么秘密?” 我笑而不语,眼角的余光发现旁边正由丫鬟搀扶着上马车的齐家娘子回头冲这边暼了一眼。 王家娘子在另一侧笑眯眯地道:“两位妹妹年纪相仿,又如此投缘,倒叫人好生羡慕啊。寒烟妹妹,姐姐改日说不得还得叨扰你呢。”说着,回头冲我一笑,登上马车。 那齐家娘子一张容长脸儿瞬间拉得更长了。 二表哥轻轻扬眉看着我,转身站在马车一侧,看着芸儿扶我上了马车,拱手与常庚夫妇告辞,走向另一辆马车。佑安赶紧跟上前去。 路上,芸儿向我抱怨道:“姑娘,奴婢为您和常夫人取茶去,不小心听见那两个夫人在背后议论您,就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那个齐夫人最讨厌了!” 我笑:“我还说呢,怎么就在园子里取个茶,竟去了那么一阵子。原来却是偷听人家说话去了。” “也不是奴婢有意偷听,只是当时听到她们正在议论您,一时进退两难,只好停下来等她们说完再过去。”芸儿急忙解释道。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道:“逗你呢,傻丫头。说说看,她们都议论我什么了?” “齐夫人说你自己还没孩子,就先替别人养着孩子了。”芸儿犹犹豫豫地看我一眼,垂下脑袋。 “她不会只说了这么几句吧?这也是事实啊。你又有什么好打抱不平的?”我淡淡地道。 芸儿低声支支吾吾地道:“她说,说姑娘你,不仅是替别人养孩子,关键还是替,替外室养孩子。” 芸儿年纪虽不大,但自幼在府里长大,终日耳闻目睹,却也明白何为外室。 “外室?”我惊得合不拢嘴。 只想着众口悠悠,就怕二叔三叔他们误将二表哥一句玩笑话信以为真,不小心传了出去,才赶紧当着家族众人的面隆重地把益谦介绍给他们每个人。 谁知,如今竟还是会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也不知是从自家传出来的,还是旁人自己暗自揣度的。这要让姨丈知道了,不得气晕才怪。 难怪在园子里闲逛时,我就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两人有些不对。 我怒极反笑:“嗬,外室就外室吧,最终孩子不也得交给我这个夫人来养吗?” “姑娘,您还笑得出来?您的心可真大。”芸儿奇道。 “芸儿,你不见那隆福寺弥勒殿的门楹上贴着的对联么?”我笑问。 芸儿迷茫地摇摇头:“姑娘,奴婢又不认得几个字。”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我朗声笑道,觉得胸腹间似乎舒畅了不少。 一进涤松苑,便看见益谦正从东厢房出来,忙招手唤过来:“小谦,干什么呢?” 益谦扬起小脸看着我道:“娘,我刚才写了会字,正要出来看看您回来没有。”他有些怯怯地看了看我身边的二表哥。不知为何,他对二表哥总是敬畏大于亲近。 二表哥垂头看着他,问:“前几日留的帖子可临摹了?”他自每日去衙门公干,白天整日不在家,便写了一副简单的字帖留给益谦,让他每日临摹。 益谦一本正经地拱手施了个礼,肃然道:“禀爹爹,儿子每日都临摹——”他歪着小脑袋,皱着眉头,似在思索什么。 一旁的小丫头书香福了一福,笑道:“公子,少夫人,小公子每日都临摹好多遍呢。他是在算每日临摹几遍呢。” “小谦乖,也不要太累了。慢慢来。学习贵在持之以恒。只要你能坚持就好。”我摸摸益谦的头,与二表哥一同回了堂屋。 十四 闲话家常1 难得休沐一天,又出去应酬了半天,二表哥有些疲乏。我叫芸儿咏梅送进来沐浴的热水,便打发她们出去候着。 咏梅滴翠她们几个对此早有不满,我自然再清楚不过。尤其是咏梅,心里更是觉得我挡了她升成姨娘的途径,对我异常不满,巴不得我被姨妈惩戒。那天章玿章瑞会突然来涤松苑,里面可没少了她的功劳。然而,我也懒得理会。不满意,尽可以再去告状。我正愁她不去呢。 服侍二表哥沐浴更衣后,他便先躺到里屋床上歇着去了。我招呼芸儿她们进来重新换了水,洗浴过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与他并排躺在床上。 他双目微闭,本以为他已睡了,谁知他突然轻声问道:“你与那常庚的夫人倒是一见如故?” 我“嗯”了一声道:“辰娘姐姐看着人冷冷淡淡的,其实很爽快,倒是个好相处的。” 二表哥沉吟片刻,道:“听说常庚与他夫人感情不是很好。他们成亲不到一年,他就纳了房妾。” 我心道,我婆婆可是我嫡亲的姨妈呢,还不是一成亲就有心给我添堵了。岂不是更加过分? 于是,便未作声。 二表哥自然明白我在想什么,伸手抓过我挨着他身子的那只手,放在胸口,温柔地抚着,道:“表妹不必心焦。母亲要我纳那丫头,无非是为了好好侍奉我,也能早些替章家长房生个子嗣出来。” 章家人丁不旺。老太爷只得姨丈一子。姨丈好不容易生了三个儿子,偏偏嫡长子又年幼早夭,从前担负在大表哥章琮身上的重担便统统转嫁到二表哥章璇身上。光宗耀祖,繁衍子嗣。姨丈姨妈对他的期望多一些,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甚至于姨妈最开始有意把咏梅塞过来,可能也有她的道理。八成是觉得洞房花烛夜二表哥都能抛下我独守空房,对于他早日接受我并为长房早生子嗣,不太抱有希望。只想尽快想法子生个孩子出来,管他嫡出庶出,只要是二表哥的骨血就好。 而放下身段舍下脸面,极力讨好引诱之能事,显然不是我一个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 可是,我现在隐隐觉得姨妈让二表哥纳咏梅为妾的动机似乎有些不那么纯粹。 明眼人都能看出,自留园一行,二表哥已经接受了我这个妻子。我们小夫妻之间的感情,虽远不及他与郎玉卿间那般深厚,却也正处于你侬我侬的上升期。近一两年为长房生个孩子出来,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可是,姨妈却反而在此时明确提出了要让二表哥纳咏梅为妾。 我总有种感觉,姨妈好像是试图通过对她言听计从的咏梅来更多地掌控二表哥的生活。可是,这话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信。 我沉默不语。虽然不论人前人后,二表哥与我感情一日浓似一日,然而,我们间的亲昵也始终是浅尝辄止,始终未跨出最后一步。他说到此处,我当真是无话可说。 二表哥抚着我的手,有些歉意地低语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吧。”说着,扭头温柔地吻吻我的面颊。 这种事本就不能强求。我又能说些什么? 我苦笑道:“还是聊聊常家的事吧。听你的口气,禇辰娘在常家的日子似乎不怎么好过?” “禇辰娘?”二表哥一愣,“我只知他夫人姓禇。常庚那个妾室据说已有身孕。一个女子,既无法取悦于自己的夫君,又无子嗣可以取悦于公婆。这位禇家姑娘的日子,应该过得不会太舒畅吧。” 我心有戚戚。仿佛看到了刚过门时的我。 十五 闲话家常2 “常庚就是因她不擅长穿着打扮不喜欢她?”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二表哥想想,道:“应该回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她拜托你办什么事情啊?”他扭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笑笑:“一个女子,无非是想得到丈夫的关注罢了。辰娘姐姐让我指点她穿衣打扮。我眼下也不忙,索性就答应帮她做一套衣裳。” “哦,原来如此。看不出来,表妹还是个古道衷肠之人。你也是想帮她一把吧?” 我“嗯”了一声,道:“不瞒二表哥,其实我还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二表哥好奇地道:“这还能存什么私心?” 我坐起来,倚在床头,垂首笑望着他:“这个以后再说吧。知道吗?那齐正浩与王之敏的夫人背后议论,说益谦是你在外面生的孩子,借着收义子的名义,带回家来养着。” 二表哥一愣,冷笑道:“流言止于智者。由她们去吧。这些长舌妇!她们还说什么了?” “妇人们嘛,无非是取笑我这个娘子是个替别的女人养孩子的冤大头罢了。”我撇嘴道。 “这么说来,你可免不了被她们背后笑话了。”二表哥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笑。 “笑就笑呗,我又少不了一块肉。反正我自己知道益谦是我要收养的就好。倒是二表哥你,万一这些流言传到皇上耳朵里,会不会对你有影响啊?” 真要影响到二表哥的仕途,姨妈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能有什么影响?放心吧。这世间许多男子无不以下流为风流,像我这等事,若传出去,大不了也就是一桩风流韵事罢了。再说了,他们的娘子都听说了,他们还能不知道?皇上耳目众多,自然更是听说了。如果要影响,不早该罢了我的官了?” 我担心道:“然而,当今圣上以德政治国。现在没事,会不会影响你以后的升迁之路呢?毕竟,秘书郎这个位置不过就是个跳板而已。” 二表哥皱眉道:“那又如何?这个破官原本也不是我求来的。若能免了,到正合我意。再说了,什么德政,哼哼,做做样子,糊弄文武百官罢了。” 我愕然,侧转身子注视着他:“真的?” “假的!我随口胡说的。”二表哥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一把扯过薄被,遮了大半张脸,闭了双目道:“累死了累死了,快歇着吧。” 民间一直盛传当今圣上以德治国,尊孔孟,尚仁义。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听说更是要求宫中诸妃嫔公主,生活尽量从简,不可过分奢侈。 难道,真的仅仅是做样子给臣下看的?我躺下,琢磨了一会儿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本就与禇辰娘投缘,自听了二表哥的话,我更加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一心只想着尽力帮帮她。原本打算抽空慢慢缝制的衣裳,不过五日便缝制妥当。如何交给她,却颇费了些心思。 当时去的是常家别苑,临别时周围又有旁人,不及细说,倒没有约好衣裳缝好了,该给她直接送至常府,还是由二表哥上衙门时交给常庚,代为转交。 反复思量一番,最后还是想着邀她来府里一聚为宜。既然在常家过得不怎么顺遂,那么,有个机会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吧。 十六 会客1 隔天上午,禇辰娘便独自一人带着贴身大丫鬟碧云早早登门拜访。 我先带她去含经堂拜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一听她是兵部侍郎的次媳,夫君又是二表哥同僚,便热情地请她坐下,命人上了今春的新茶,和小厨房自制的新鲜糕点。 老太太性子本就和气,因着辰娘夫君与二表哥是同僚,便更加和蔼可亲了。笑眯眯地陪着她闲聊会儿,道:“我们章家人丁不旺,几个族里的女孩子年纪又小,烟儿平日里也难免寂寞。辰娘若空闲了,尽可来找她坐坐。” 禇辰娘爽朗地谢过老太太,我们一起出了含经堂,直奔思懿堂而去。送我们到廊下的林大娘在身后笑道:“老太太可特意交待奴婢了,让转告常少夫人,下次来便来了,可别见外,再带什么礼物啦。” 辰娘一路走,一路羡慕笑道:“妹妹真有福分,能有这般慈祥的祖母。” 我笑道:“老太太的确待人和蔼。” 辰娘听了,眼中似有疑问,却并未再说什么。她是听说过我与姨妈之间的亲戚关系的。此时听我只夸老太太,便不多问,看来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 只是,如此家世相貌性情才智都堪称一流的女子,竟也不得夫君的心,真不知是不是命运弄人。 思懿堂的小丫鬟见我领着客人前来拜见,急忙跑去禀告。过了片刻便出来,施了个礼道:“少夫人,夫人请您二位进去呢。” 芸儿与碧云候在堂屋外,颂兰挑起帘子,我立在一侧请辰娘先进。 堂屋内,姨妈坐在外间椅子上,打量着禇辰娘。禇辰娘急忙上前盈盈一拜:“丙部秘书郎常庚之妻禇氏见过夫人。” 姨妈笑道:“原来是璇儿同僚的夫人啊,快请坐吧。” 一边颂兰赶紧搬过一个垫了绣花垫子的圆墩子。 辰娘坐下,姨妈问道:“听闻兵部侍郎常大人家的二公子娶的娘子是安阳侯之女。不知是否便是娘子?” 禇辰娘起身施礼道:“夫人所言极是,安阳侯正是家父。” 姨妈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连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我就说小娘子一看就生得英姿飒爽,必定出自将门。原来竟是安阳侯之女啊。几年前我家老爷有事路经边关,还曾与侯爷一聚。当年你与常公子成亲时,常家还曾邀我家老爷去吃喜酒。今日若知故人之女莅临寒舍,必定非常高兴。不过,那时,侯爷尚官拜安东大将军一职呢。” 姨妈平日话少,此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倒是难得。不过,她能对我带来的客人如此热情,我心里总算踏实了。就怕她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难免让辰娘难堪。 不过,比姨妈的态度更让我意外的是禇辰娘的家世。非亲非故的能嫁入刑部侍郎府里,我猜她家世必然不错,但决计未料到她竟然是安阳侯之女。 禇辰娘笑道:“夫人说得没错。父亲也是前年才被圣上赐封为安阳侯一爵的。他若得知小女夫君竟有缘与章伯父的二公子同在秘书省为圣上效力,定然非常欢喜。” 果然是大家闺秀,再加上心情不错,辰娘今日言谈与那日的冷清简直形成了天壤之别。 姨妈笑得眉眼弯弯,艳光四射。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姿。紧接着,那容貌酷肖她,时常半眯了一双丹凤眼,嘴边挂着一丝如讥似讽的笑意的绝世公子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忽然之间,我猛地意识到,他们母子的个性其实也很像。也许,病前的二表哥只是为了屈从于父母的意志,在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努力地去扮演那个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儿子吧。那场病,也许倒让他有机会回归本性了? “烟儿。烟儿?”姨妈柳眉微蹙看着我,眼神有些不耐,似在尽力压抑着心中不满。 我回过神来,赶紧起身,笑着应道:“母亲有何吩咐,尽管安排下来。媳妇听着呢。” 禇辰娘含笑看着我眨眨眼睛。 姨妈挤出一丝笑来,道:“安阳侯与老爷也算故交,咱们府里本该备下宴席盛情款待,但老爷与璇儿都去了衙门。老太太岁数大了,一般也不喜出来宴饮,若为娘与你一起款待——”她停下来,扭头笑问禇辰娘,“孩子,不知你闺名怎么称呼?咱们两家也算有故,这般夫人娘子的叫,未免生分了些。以后你唤我伯母便好。” 禇辰娘起身施了个礼道:“伯母说得是。小女出阁前闺名唤作辰娘。” “辰娘,”姨妈复述一遍,含笑道,“好,辰娘,我若和你们年轻人一起,又恐你拘束。便不凑这个热闹啦。你与烟儿好好聚聚,吃罢午饭再回府。” “恭敬不如从命。辰娘先谢过伯母啦。”禇辰娘笑着施礼道。 话说到此,我知道该告辞了,便笑道:“母亲放心,媳妇定会好好招待辰娘姐姐的。” 姨妈点头道:“嗯,等改日老爷他们休沐时,请你二叔三叔他们都过来,再正式宴请辰娘他们小夫妻俩吧。” 十七 会客2 拜别姨妈,从思懿堂出来,辰娘低声笑道:“妹妹,你婆婆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呢。” 我笑道:“可不是嘛。” “不过,”辰娘左右看看,小声道:“看着挺严厉的。” 我无奈道:“今日对姐姐你可算和气得很啦。妹妹都有几分羡慕呢。” 到底府里人多嘴杂,我不想再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话题一转,笑问:“原来姐姐出身于公侯之家啊?” 禇辰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姐姐有意要瞒着妹妹你。只是家族荣光终归是父兄出生入死挣来的,我一介女流,若整日拿来炫耀,未免浅薄了。” 真不愧是将门虎女。 我挽起她的手,道:“姐姐不要多想,妹妹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回了涤松苑,到了厅堂坐下来喝了会儿茶,我让芸儿取出些碎银子,叫了咏梅进来,吩咐她去厨房让加几个菜。 咏梅偷眼打量着禇辰娘,应声去了。 芸儿皱眉,小声道:“姑娘。” 我知道她又在替我快要见底的荷包发愁,便安慰地看着她笑道:“芸儿,去让书香给益谦拾掇拾掇,带他过来见客吧。” 看着芸儿出去,辰娘瞧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姐姐有话直说便是,你我姐妹投缘,无需藏着掖着。”我笑着看她。同时,心里几乎笃定她问不出口的话是什么内容了。 禇辰娘不好意思地笑笑,让碧云守在门外,这才试探着道:“妹妹,她们背地里说的那些话你听说了没?” 我坦然一笑,道:“如果没有恰好让我听到,她们岂不是白费口舌了?” 见我如此坦然,辰娘松了口气,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忍不住笑起来:“姐姐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你是想问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吧?” 禇辰娘点点头。 “不是。益谦真是我认的义子。说起来,我夫君还是替我背黑锅了呢。” 我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讲给她听。 听完之后,辰娘也不由笑道:“如此看来,还真是章公子在替你背黑锅呢。”又羡慕道,“章公子对妹妹可真好。” 一会儿,芸儿在门外叫道:“姑娘,谦公子来啦。” 我道:“进来吧。” 芸儿拉着益谦的手进来,走到堂前,松开他的手,去一边取过一个精致的草编蒲团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碧云也进来立在辰娘身后。 益谦一撩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个头,道:“谦儿见过母亲。” 我笑道:“谦儿,快快见过这位夫人。” 禇辰娘嗔道:“什么夫人。你叫我姐姐,这小子还不该喊我一声姨母吗?” 我笑道:“姐姐说得是。谦儿,来,见过你辰姨妈。” 益谦对着禇辰娘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稚嫩的声音叫道:“辰姨妈安好。” 禇辰娘欢喜地伸出双手虚扶道:“起来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吧。快过来让辰姨妈好好看看。” 益谦用询问的目光看看我,见我微笑点头,便迈着小短腿走到禇辰娘面前。 禇辰娘拉着他的小手笑眯眯地道:“告诉辰姨妈,叫什么名字呀?” 益谦回道:“禀辰姨妈,我姓薛,义父为我取名叫益谦。” 禇辰娘笑笑:“原来你姓薛啊。那辰姨妈便随你母亲叫你谦儿吧。” 益谦垂下眼眸“嗯”了一声。 “只可惜辰姨妈今日来得匆忙,没给我们谦儿带个礼物。这样吧,”禇辰娘说着,探手到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拉过益谦的小手,放在他手心里。 我打眼一看,那玉佩玲珑剔透,莹润光泽,上雕福寿如意图案,就算我并非大富大贵人家出身的,也能一眼看出其价值不菲。 我忙道:“姐姐太客气了,小孩子家家的,送他这种贵重东西干什么?” 禇辰娘帮他扣回五指,将玉佩牢牢抓住,笑道:“可抓好啰,辰姨妈便将这块玉佩送给谦儿吧。” 穿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的玉佩勉强抓在益谦的小手中,下面坠着的红色流苏犹在空中轻摆。 益谦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芸儿碧云在一旁含笑看着他。 禇辰娘笑道:“快拿好了,谦儿。这可是辰姨妈送你的见面礼呢。” 我温言对益谦道:“既是辰姨妈给谦儿的见面礼,谦儿便收好了,回头让芸儿帮你挂好了。” 益谦又跪下,有模有样的磕了个头。 禇辰娘笑弯了眉眼,道:“起来起来,怎么动不动的就跪下磕头呢?”转过头看着他,嗔怪道,“妹妹平日里对他管教是否过于严厉了些啊?这么小,又没旁人在,不必如此多礼。” 芸儿上前几步,拉着益谦从地上起来。 我看着辰娘一颗慈母心泛滥,不由得好笑。这要是她自己有了孩子,还不得宠成个小霸王? 可是,既为了日后益谦不至于长歪了,也为着他在这深宅大院里尽量少被人挑毛病,在礼仪方面,我对他确实管教得严。至于生活学习方面,他倒完全不用我督促,反而还得经常提醒他别太累了。 我正要开口解释一二,益谦却道:“辰姨妈,我娘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辰姨妈是益谦的姨妈,就算没送益谦礼物,益谦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我们几个都笑起来。 禇辰娘也大笑起来,然后,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扭头看看左右。 我心下了然,只作未见,拉过益谦的手道:“姐姐从前爱舞蹈弄剑的,想来武艺不差。不如有空时也教教咱们谦儿吧?” 禇辰娘刚才略显慌乱的脸色已平复如初。闻言笑道:“说不上什么武艺,会一点花拳绣腿的,哄哄小孩子还行。” 我赶紧拉着益谦起身,笑道:“谦儿这个头可是一定要磕的。快拜见你师父。” 益谦立刻跪下磕头。 这次,禇辰娘倒安心受了,看着益谦柔声问道:“习武不比读书习字,可是免不了得吃些皮肉之苦。谦儿能经得住吗?” 益谦稚嫩清脆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响起来:“谦儿不怕。” 我与辰娘相视一笑,低头看着他道:“谦儿先出去玩耍吧,娘与你辰姨妈还有事要说。” 益谦施礼退下。 十八 试装 “姐姐,请随我来。”我上前一步,牵起辰娘的手,走向里间。 芸儿碧云快步上前走在前面,一左一右,轻轻为我们挑起门上的珠帘。 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彩色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姐姐请看。”我笑指床旁木施上搭着的几件新衣裳。 那般柔和轻盈的一团,看得人心里也软和起来。 “芸儿。”我叫道。 “是。姑娘。” 芸儿轻快地应了一声,取下一条香云纱的曳地百褶复裙,展开来,高高举在身前,为禇辰娘展示。 辰娘上前边看边轻轻摸着,欢喜地道:“真漂亮啊。” 碧云赞道:“少夫人可真是心灵手巧。我们姑娘穿上一定很好看。哼,可不知比那小妖精好看多少倍呢。” “碧云,不得无礼!”辰娘低声喝道。 “姑娘!”碧云撅着嘴,看样子心中有气,到底低头不再言语。 “姐姐何不试试看?”我笑望着正轻轻掀起裙子一角仔细看的禇辰娘。 “这恐怕不合适吧?”辰娘羞涩地道。 “无妨。芸儿,你且去叫个丫头来,在门外守着,没我的话,任何人都不让进。” 芸儿去院子里叫了个小丫头守在门外,自己又进了里间,和碧云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就帮禇辰娘更衣完毕。 一个明人的女子立在里屋中央。 贴了窗纸的屋内,光线本有些昏暗,此时似乎竟也显得亮堂了几分。 一件水绿色对襟窄袖襦衣,胸前衣襟与袖口均用银丝绣着简洁而精致的花纹。内衬月白色锦缎裹胸。一条香云纱曳地百褶复裙,层层叠叠,于繁复中尽显华贵。腰间一条宽近半尺的缃色围裳,以细长地帛带层层束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腰带上同样用银丝勾勒着同款花纹。外罩一件素白的广袖纱衣。 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原本长相就俏丽的辰娘,此时整个人就如出水芙蓉一般,说不出的清丽婉约,气度高洁。 最后,我将一条水绿的香云纱披帛搭在她双臂上,笑道:“要不姐姐转一圈看看?” 辰娘红着脸,迟疑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般,轻舒双臂,在地上缓缓旋转起来。 她自幼习武,身手自是矫捷轻灵。此时,轻舞着双臂旋转着,裙裾共广袖如御风般飘舞,臂上披帛与腰间帛带齐飞,竟如那凌波仙子般飘逸出尘。 我与芸儿碧云均看得呆了。良久,才抚掌赞道:“妙!妙!妙!欲问玉人何处觅?临波仙子画中来。可去哪里寻姐姐这般妙人儿呢?” 禇辰娘放慢节奏,缓缓停了下来,立在那里。气息平稳如常,只是面色绯红。瞧着愈发明艳无双。 我上前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姐姐且先歇着罢。待会儿让芸儿端些热水来,洗漱一下再更衣。” 碧云扶着禇辰娘出了里屋,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 听了我的话,辰娘连连摆手:“不妥不妥,芸儿去取个热帕子过来,我擦一擦便赶紧更衣。” 在屏风后换回她来时穿的衣裳,才喝了口茶,就听咏梅在门外道:“少夫人,厨房送过午饭来了,现在开饭吗?” “好,那便麻烦姐姐了。”我向着门外说话时,一转头,正巧看见咏梅的脸刚从门缝边移开。心里不由好笑。怎么说,她也曾是姨妈房里的大丫鬟,怎么这么爱偷听人说话呢? 十九 送别 吃罢饭,丫鬟们收拾利索,书香带益谦回了东厢房,堂屋里只剩下我与禇辰娘。 坐在外间藤椅上,辰娘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我想起二表哥说起过的常庚的家事,再联想辰娘请我帮她的事,心里有些明白了她的想法。 我看她一眼,低头轻撮一口温凉适度的茶水。 过了一会儿,辰娘抬眸看着我问:“寒烟妹妹,你说这世间男子,难道真的都只爱美色吗?” 我想起二表哥,不由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妹妹以为,不论男女,都喜欢美人。人嘛,总不能免俗。” 辰娘脸上忧愁忽一扫而空,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桩事来。” “何事?” “妹妹给我讲路遇流民那一段,是否略去什么没讲?”辰娘调皮地冲我眨眨眼。 “也没什么啦。”我笑。 “听说一群流民围攻固安郡主时,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仙人从天而降解的围。不知这位仙人可是你夫君?” 我掩唇轻笑道:“姐姐觉得我夫君像不像呢?” 禇辰娘笑:“我虽然不是自幼长在京城,然而关于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轶事倒也听说过些。不动一兵一卒退去流民,解了固安郡主之围,便是其一。想不到,原来人长得好看还有如此神力,简直抵得上千军万马了。” 我谦虚道:“那倒是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 禇辰娘忍不住笑起来:“只是有些啊?不过,我很好奇,那固安郡主怎么会愿意退婚呢?” 我道:“据说是恭亲王听说我夫君病了,舍不得将爱女嫁给个病入膏肓之人。” 禇辰娘一扬眉:“哦?病了?章公子那时病得很严重吗?” 算不算严重呢?若说严重,当时二表哥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人有些消瘦而已。若说不重,他却整日不言不语状若痴癫。 也许,世上再好的药也无法医好心病吧。又转念一想,我心里一万个不解。明明自我嫁入章府,二表哥不仅不再那般消沉痴癫,还得圣眷,赐官秘书郎。简直就是病体无恙,平步青云。为何姨妈偏偏就那般不喜欢我呢?我还是她嫡亲的外甥女呢。 思忖片刻,我只能苦笑道:“这重不重的,不得恭王府说了算吗?” 禇辰娘一愣,笑道:“妹妹心思敏捷,佩服佩服。” 她语气中那分揶揄之意,我自是听得出来,知她并无恶意,也并未放在心上。只笑道:“姐姐,这话可扯远了。” 辰娘一笑,道:“是扯得远了些。”眸中又浮上一丝忧愁。 她不愿明说,我自然也就装作不知。然而,看她心事重重,又觉不忍。 临别时,我看着芸儿将包袱交到碧云手中,忽然凑到辰娘耳边笑道:“姐姐是否有意让你家公子有惊艳之感?” 辰娘羞红了脸,垂首不语。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道:“还有这样的法子?” “只要姐姐需要,妹妹我搜肠刮肚也是要想出来的呀。”我笑着冲她耳语几句。 辰娘一双杏眼熠熠生辉,似燃起希望,迟疑道:“这样也行?” “行不行总要试一试的嘛。况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还会有例外?” 我叫过碧云,笑问:“碧云,你说你家姑娘容貌身形差在哪里了?” 碧云道:“我家姑娘哪也不差!要怪,只能怪我不会为她梳妆打扮。”说着,咬着唇,神色落寞,几欲落泪。 “莫要难过,莫要难过。”我拍拍她抱着包袱的手,轻声安慰道。 碧云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莫非少夫人有什么好办法?” 二十 成衣铺1 傍晚时,二表哥从衙门回来了。我迎上前,帮他脱下外面宽大的罩衫。 “今日常庚夫人来过了。”我从芸儿手里接过茶水,替他倒了一杯。 “来得挺早的啊。”二表哥不在意地道。 “嗯。母亲说,父亲前几年路过边关时,曾见过辰娘姐姐的父亲一面。” “是吗?这我倒没听过。我只听说她父亲是安阳侯禇定邦,以前官拜安东大将军,一直戊守东边许郡一带。” “原来二表哥知道她出身啊?” “是啊,我当然知道啊。世家子弟的婚配,朝中大臣哪个不关心?兵部侍郎家的嫡次子娶了新进爵侯位的安东大将军的爱女,这消息京中谁人不知呢?”二表哥见惯不怪地道,“况且,这桩婚事当年还是皇上下旨赐婚的呢。” “安阳侯如今还在镇守许郡吗?”我好奇道。 京官与外放官员联姻本就稀罕,尤其竟还是兵部侍郎与镇守一方的大将军联姻,着实让人费解。 “哼哼,”二表哥冷笑一声,靠在藤椅上,慵懒地闭了双目,轻抚怀中小雪,悠然道,“禇老将军奉命驻守边关,抵御蛮族入侵。他守许郡三十余年,蛮族人闻之胆颤心寒,从不敢冒然出兵进犯,边关绝大多数时候也得以平安无事。几年前,地处草原的蛮族因连年大旱,牛羊尽皆饿死。到了冬天,牧民们缺吃少穿。那蛮族首领便挺而走险,带兵偷袭许郡,挑起战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是禇家一门三杰奋起抵御外敌,才将那些蛮族人赶出边关。禇老将军也因此被皇上御封为安阳侯,为我朝第三位因军功授以爵位的外姓王侯。并且,第二年皇上还恩赐安阳侯之女入京嫁与常家为妻。” 我不解道:“皇上御赐的婚事,常家人按说不会怠慢辰娘姐姐啊。” “谁说怠慢了?”二表哥眼皮一撩,给我个白眼,“吃穿用度,常家哪样不是按礼制配给她的?” 我哑口无言,只能叹口气。 禇家就算知道自家女儿心里委屈,明面上却的确是挑不出一点理来。成亲两三年都无所出,人家常家也并未苛待辰娘。仅仅是作为夫君的常庚不怎么喜欢她,为了子嗣考虑,才不得不纳了一房小妾。这就是告到皇上跟前,也不能说常家做得不妥。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禇辰娘自然也因此愈加郁闷。 “你给那禇辰娘缝的衣裳她可还喜欢?”二表哥好奇地看着我问道。 我将一盘洗好的果子递到他手中,笑道:“那是自然。”又有几分讨好地问,“二表哥,京中像咱们这种大户人家的衣裳,一般都是在哪家成衣铺做的呀?” 二表哥斜睨着我:“你打听这个要做什么?要做衣裳?” 我笑:“就是想打听一下。也不做什么,去看看。” “那可多了去了。”二表哥长睫微垂,给小雪顺着毛。 作为二表哥的爱宠,小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身圆滚滚的,抱在怀里,便如抱了一团温暖的皮毛。反观姨妈送来的那只血统纯正高贵的白猫,尽管同样被咏梅饭来张口地伺候着,却远没有小雪这般富态。 “你且仔细听好了。售卖布料锦缎并同时缝制成衣的店铺,比较有名气的有一品墨客,梅韵衣坊,昌皓衣坊,德逸衣坊,兰皋衣坊,素慕衣庄,素衣坊,一红铺子,今慕衣庄,锦衣阁。” 二表哥一口气念了十来个铺子的名字,听得我头都大了一圈。 他含笑接着介绍道:“其中,一品墨客和德逸衣坊以裁剪缝制男子服饰为主,他们两家,包揽了城中大部分达官显贵家中男子一年四季的服饰。而女子服饰,则以素衣阁与锦衣阁最为出名。咱们府里的衣裳,分别在德逸衣坊与锦衣阁定做。表妹你想去哪家看看呢?” 二十一 成衣铺2 过了一日,早饭后,我便悄悄带着咏梅芸儿出门了。 从涤松苑穿过园子,便是府里的后墙。咏梅已经提前叫了一辆小马车到了后门口。坐上车,她有些好奇,问:“少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淡淡一笑:“想去几家成衣店看看。” 咏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问道:“少夫人是要定做衣裳去吗?” 自成亲后,我只从账房领过一次五两银子的月钱。上次赏赐下人们还是从以前攒的私房钱里拿出来贴补了一些,前几日给禇辰娘做衣裳,更是快把家底都掏空了。 虽然我的财物一直交由芸儿保管,但咏梅这几年帮助姨妈处理思懿堂吃穿用度的琐事,这些日常花销,不用细算,她也大概能估计个不离十。 此时,她可能正是诧异我哪里来的银子去做衣裳吧。毕竟,二表哥的俸禄也还领不到。 我露出些愁容,幽幽叹道:“哪有银子做衣裳呢?就是去看看,饱饱眼福罢了。” 咏梅笑着安慰我道:“少夫人莫急,也就这一两天,帐房便该给发月钱了。”她话里流露出对府里内务的熟稔,看着我的目光既自信又透着一丝鄙夷。估计就没见过我这么窘迫的少夫人。 芸儿暼了她一眼。 我惊喜的笑道:“是吗?那可太好啦。我可就指着月钱过活呢。” 芸儿瞪大一双眼睛对着我使劲眨。 咏梅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说得什么话,我们做奴婢的才指着这点月例活呢。您不还有公子和亲家夫人可以倚仗吗?不像我们,打小就被卖了,现在连爹娘兄弟长啥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唉,除了自己,再无人可靠。”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姐姐不必伤心,等日后嫁个如意郎君,你也就有指望了。” 咏梅疑惑地看着我。姨妈明确提出要把她给二表哥做小,这消息自然已传到她耳朵里了。我此刻这番话,倒让她颇为不解。这是同意了? 说着话,赶马的车夫在外面道:“少夫人,这里是德逸衣坊,您要进去看看吗?” “嗯,去看看吧。” 马车停了下来,咏梅芸儿跳下马车,扶着我下了车。 一个门面挺大的铺子就在马路右手边。朱漆匾额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黑色大字:德逸衣坊。 我仰头看着,心想,这铺面可真大。一旁咏梅低声道:“少夫人,府里老爷和公子们的衣裳都在他家定做呢。我们进去吗?” 我惊愕地看着她道:“是啊,为何不进去呢?” 铺子里的小伙计早迎上前来,恭腰施礼,殷勤地道:“姑娘早啊,快请进来吧。”说着,一手挑起门上的半幅珠帘。 不知是不是我们来得太早了,偌大的一间店铺里,顾客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据二表哥介绍,这家铺子以裁剪缝制男子服饰最为出名,不过,各种颜色和质地的布料倒是一应俱全。 柜台后,正中一溜高高的货架上,陈列着各色色彩鲜丽的上好锦缎。左右靠墙角处,矮小些的货架足足摞了半墙高,每一层都摆放着一卷卷小幅的浅色棉布和丝绸,看着柔软轻盈,让人忍不住会产生上前摸一把的冲动。两侧靠墙的货架上,分别陈列着素色的棉布和绢纱,琳琳琅琅,摆了满满当当一大屋子。 “姑娘是打算做什么呢?衣裳还是床品?”小伙计跟在我身后热情地道,“咱们家各种布料应有尽有,只有您想不到的,就没有咱没有的。” 我矜持地笑笑,随口应道:“不一定呢,先瞧瞧再说吧。” 柜台后正在为客人裁布料的伙计抬头看我一眼。 小伙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笑道:“咱们铺子做的男式服饰最有特色,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在咱们家定做衣裳呢,而且回头客很多。” 这牛皮吹的。我不禁想笑。 二十二 郡主 我悠闲自在地在店里随便摸摸看看,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芸儿跟在身后,不时假意道:“姑娘,这块料子拿来做被子面儿不错。” “姑娘,你看,这块料子给公子做件罩衫一定很好看。” 咏梅偶尔会接她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后面跟着的小伙计惯会察言观色,似乎看出我不是诚心要买的主顾,神色依然热情谦卑,言语中就有些试探了:“不知姑娘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千金?” 咏梅傲然道:“我们少夫人是户部章尚书的儿媳妇,是秘书郎夫人。” 小伙计满脸堆笑,冲我拱手道:“小人唐突了,瞧着姑娘年纪小,只以为姑娘是哪家千金呢。原来已出阁啦。” “你说的也对啊,”我扬眉一笑,“我是张家的媳妇,并不会影响到我是李家千金的身份啊?” 小伙计笑着连声称是。 “夫人好口才!” 伴着门口珠帘一阵叮咚作响,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铺子里的人都齐齐扭头朝门口望去。 珠帘垂下处,一位十岁的丽人立在门里。 只见她绾着飞天髻,左右各斜插一只镂空飞凤金步摇、鬓间簪着一对绽开的白玉梅花。上身一件长度及臀的明黄色云锦襦衣,下面是一条竹青色流彩暗花云锦百褶裙,曳地三尺。束腰的丝带上坠着大大小小剔透的碧玉环佩,一动便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恍然。怪不得刚才掀帘子的声音那般好听,原来是揉合了环佩的碰撞声。 这时,从后堂快步走出来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弯腰施了个礼,笑道:“郡主安好!您怎么还亲自来了?需要什么,尽管差人来便好,小人自会打发人送到府里的。” 两个小伙计不敢上前,只远远地冲郡主恭身施礼道:“郡主安好。” 说话的功夫,郡主又走近几步,离我只有一丈远近。 我赶紧带着咏梅芸儿齐齐道个万福:“秘书郎章璇之妻柳氏见过郡主。郡主安好。” 来的正是固安郡主。 她上前一步,打量着我,蹙眉道:“夫人别来无恙否?” 我垂眸再施一礼:“托郡主的福,妾身一切都好。” 咏梅芸儿垂着头,不敢出声。 “章公子可还好?”固安郡主眼波涌动,浅笑道。 “托郡主的福,夫君一切都好。”我又施了个礼。 环佩叮当,说话间,固安郡主便站在我面前。她直直地逼视着我,忽然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倒叫你坐收渔翁之利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只莞尔。 固安郡主又问:“夫人看上什么了?” 我摇头:“禀郡主,尚未。” 那清瘦的中年男人亲自从后堂搬来一把铺着绣花软垫的圆凳,又用袖子抹了两把,冲着固安郡主殷勤地笑道:“还请郡主娘娘坐下说话吧。您可是金枝玉叶,别累着了啊。”说完,赶紧垂着头,远远退到一边。 两边丫鬟早上前一步,一边一个,撩起固安郡主外面宽大的素白纱衣以及明黄色披帛,搀扶着固安郡主坐下。 “夫人若有什么喜欢的,便尽管拿好了,回头让掌柜的记在恭王府的账上便是了。”固安郡主望着我道。她声音缓慢柔和,慵懒之中却自然而然地透着皇室子弟的骄矜。 我笑着施礼道:“多谢郡主美意。妾身只随便看看而已。”心道,可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偏偏碰见她了呢?每回一句话便要施礼,腰都有些酸了。 清瘦男人忙谄媚道:“郡主真是大气。不过,章大人府上也记着帐呢。” 原来他就是掌柜。 章大人府上也记着帐?作为姨妈的贴身大丫鬟,这个情况咏梅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她却始终不透露一丝半点。分明是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我的笑话。 “郡主自是知道章大人府上也记着帐,何须你多言?!”立在固安郡主右手边的丫鬟厉声喝道。 “绿衣姑娘,是小人多嘴了。还请郡主宽恕。”掌柜吓得连忙冲着郡主拱手施礼。 固安郡主蹙眉望着我,玉手轻摆,示意他退下。 二十三 商机1 “若郡主无其他事,妾身便就此别过。”正巧我也逛的差不多了,再呆下去,彼此都尴尬,便拜别固安郡主。 固安郡主只是一言不发地蹙眉看着我,良久,才道:“夫人自便吧。” 辞别固安郡主出了德逸衣坊,上了马车,车夫问道:“少夫人,现在咱们去哪里?” 我道:“一品墨客,素衣坊,锦衣阁。都去转转吧。” “好嘞。那就路过哪家先进哪家呗。少夫人以为如何?”马车夫笑着,轻轻挥起马鞭。 “嗯。如此甚好。” 分别去一品墨客与素衣坊看了看,最后,我们去了锦衣阁。 也许因为偏重于加工女式衣裳,锦衣阁的布料无论颜色还是花纹,明显都比前面三家种类繁多。或艳丽,或素淡,或简单,或繁复。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我看得眼花缭乱,心里生出一种身处太平盛世的喜悦。想起前些日子遇见的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恍若隔世。 伙计跟在我身后问:“不知姑娘想要买来做什么呢?” 我感觉背后有双目光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这些买卖人向来市侩,嫌贫爱富的本性从不加以掩饰。并且,不得不承认,可能源自职业敏感,他们的判断十有倒都准确。 现在,伙计估计瞧着我八成就是个外表光鲜囊中羞涩,打肿脸充胖子的货色,跟着我在铺子里转了好几圈,终于不耐烦起来。 “姑娘,您到底是想买哪种布料呢?小的跟着您转得头晕眼花,腿都跑细了!” 我停下脚步,扭头惊讶地看着他道:“小二哥不用跟着我们来回转啊。你该忙啥忙啥去就好。我们若有什么需要的,自会找你去的。” 伙计撇撇嘴,正要走开,我忽然叫住他:“小二哥留步!” 伙计皱眉道:“姑娘有何吩咐?” 自打一进门,咏梅便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一丈开外,始终低垂着头。以前她经常出来替姨妈做些采买跑腿的活计。而这锦衣阁,又是府中女眷定制衣裳常光临的铺子,估计她是怕铺子里的人认出她吧。 芸儿伺候在我身侧,故意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依我对她的了解,她其实还是很心虚的。毕竟,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我的家底了。 我只当没看见伙计眼中闪过的不耐烦,好脾气地笑道:“小二哥,如果客人要在你们铺子里做衣裳,有什么式样可选择吗?” 伙计一扬眉,喜道:“现成式样是没有,不过,现下世面上时兴的样子我们铺子里都会做啊。比如说绛纱罗裙,丹碧纱纹双裙、紫碧纱纹双裙、还有丹纱杯文罗裙。” 他介绍了好几种时兴样子,热切地看着我问道:“请问姑娘准备做哪一款呢?” 我淡淡地笑道:“我今日却不打算做。改日再说吧。” 伙计忍无可忍,拉长了脸强忍着怒气道:“姑娘刚才不说您要在咱们铺子里做衣裳吗?现在又说不做了,这不消遣人呢吗?” 我无辜地睁大眼睛看着他道:“我只说如果有客人要做,却没说我要做啊。” 伙计气咻咻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此时,铺子里还有另外几个衣着讲究的妇人,听着这边伙计说话声猛然提高,都扭头看向这边。 咏梅止步不前,低着头面向墙壁站着。看样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柜台里走出来一个年近四旬的矮胖男人,看样子是掌柜的。 他走过来拱手施礼,笑问:“小人瞧着姑娘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必不是故意来消遣小的们寻开心的。小店若有什么不足,还请姑娘指教。” 我瞧着这个掌柜人还和蔼,便道:“小女子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铺子里的人看着在各干各的,实际上都竖起了耳朵听着。 “还请姑娘坐下,慢慢讲来。”掌柜的招招手,另一个伙计进内堂搬来一个木杌。 我也不推辞,道声谢便坐了下来,道:“掌柜的,小女子想问的是,如果铺子里陈设出几款样衣,让顾客有更直观的感受,会不会更加方便他们选择呢?” “样衣?”掌柜好奇地问,“什么是样衣?” 见他似乎有兴趣,我笑着解释道:“就是衣裳式样。” 掌柜的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二十四 商机2 我伸手一指对面墙上,道:“掌柜的请试想一下,如果店铺里摆放出几款衣裳样式,顾客们若有意定做衣裳,不就可以加以比较吗?” 掌柜的恍然,好笑道:“敢情说姑娘是来给鄙店提供买卖方面的建议的?” 我微笑道:“不敢当。只是以我身为顾客的角度,忽然心有所悟,顺便向掌柜的请教一下而已。” 掌柜的客气道:“原来如此。姑娘的想法的确挺新奇的,不过,如果那样做,陈列完后的样衣又该如何处理呢?不是平添了些成本吗?” 我还想说下去,掌柜的已站起身来,依旧一脸客气地道:“而且最重要的是,托姑娘的福,不需那么做,鄙店生意也还不错。” 我起身轻轻施了个礼道:“叨扰了。” 掌柜的笑笑,一拱手,道:“姑娘还请自便,小人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说着,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面壁思过似的咏梅。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对一旁芸儿道:“走吧。” 咏梅本就离门口近,只等我们过去,便低垂着头跟上前来。 一出门,坐在车辕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车夫忙跳下来,问道:“少夫人,接下来咱们再去哪里?” 我上车坐下,道:“时候也不早了,回府吧。” 出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马车向右一拐,驶入京城最宽阔的锦阳大道。这是一条南北向,长二十余里宽约三丈,由城门口直抵宫城的马路。 宫城位于京城的最北面,从宫城出来,锦阳大道两边聚集了各大官署,当真是车水马龙。与街市的繁华热闹不同,这边显得更为庄严肃穆。 由锦阳大道向南行去,左右两侧又分布有108个里坊,及东西二市。 此时,我们的马车已逐渐驶离官署林立的宫城外围。 “咏梅姐姐,咱们长房这边的铺子主要经营什么?”我闲聊似的随口问道。 咏梅愣了一下,迟疑道:“回少夫人的话,咱们长房这边并没有什么铺子。” 我瞧着她,淡淡一笑:“是吗?” 早在章府客居之时,我就听下人们说起过,姨妈和老太太名下都有铺子,至于铺子是章家祖上留下来的还是她们自己的陪嫁,以及具体经营什么,却不甚了解。 咏梅飞快地抬起头看我一眼,又垂下头道:“兴许也是有的?奴婢并不清楚。” 这个蠢货!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仗着是夫人指派过来的,又三不六五的去思懿堂打些小报告,便以为抱牢了夫人的大粗腿,竟屡屡不将我这个正经的主子放在眼里。 “咱们府里在锦衣阁不能赊账啊?”我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左手边的咏梅。 她有些心虚似的赶紧解释道:“能能能!奴婢也是愚笨,竟忘了告诉少夫人了。不过,每次赊账得有夫人的印章才行。” 说到此处,她又有些理直气壮起来,直起腰身道:“要不然,凭是谁也来打着府里的名义赊账,那岂不乱了套?” 我笑而不语。 她赶紧补充道:“少夫人自然不同了。” 平日里,我都懒得自降身份同一个丫鬟计较。然而,咏梅三番五次的暗自挑衅,我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扭头看着她含笑问道:“怎么个不同法?” 咏梅支支吾吾道:“少夫人去找夫人要印章总行吧?您可是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呢。” 我看着她不作声。 咏梅被我瞧得心里发毛,嗫嚅道:“奴婢说得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少夫人明言。” 我笑着摇头:“并无。那日,姐姐是在哪里碰见三公子四公子的?” 显然是没料到我会忽然转换话题,咏梅明显一愣,“啊?”了一声,未及思索便脱口而道:“园子那里。” 我笑眯眯地瞧着她。 二十五 摊牌 我并未明说是哪天,她就不加思索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显然,这件事情在她心里必定是有极深的印象。人在毫无防备之时,下意识的回答才是最真实的答案。 咏梅被我盯得面皮发紧,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抽搐几下,讪笑道:“也可能奴婢记错了吧。毕竟过去好些日子了。” 我笑道:“姐姐就不问问我说的到底是哪天吗?” 虽然除了过年过节,或府里有重大的事,二叔三叔全家一起过府里来的时候并不算太多,但章瑞却是几乎每日都要过来,去府里的私塾与章玿一起听先生授课的。 咏梅垂头道:“这,两位公子年纪相仿,总在一起玩,奴婢真的记不清了。少夫人说得是哪天啊?” 我但笑不语。 我并不需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因为,我早私下里问过章瑞了。他和章玿之所以会在大家为我们接风那日突然跑去涤松苑,是因为在园子里玩耍时碰见了咏梅。咏梅告诉他们涤松苑那边有两只好看的猫奴。 现在,不过是敲打一下咏梅罢了。 咏梅的下巴几乎就要贴着胸口了。 我淡淡道:“姐姐跟了夫人多年,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吧?很多事情,不是做主人的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面的人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以一直欺瞒下去。”说着,我忽然睁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瞧着她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还是早些让姐姐明白的好。” 咏梅微微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 “给二公子做小的事,你还是不要抱有幻想了。” 听到这里,咏梅忍不住抬起头,盯着我问:“为什么?这可是夫人的意思啊。难道少夫人连夫人的意思也敢忤逆?”她说话声越来越高,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芸儿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咏梅,连忙低下头。 我冷笑道:“其中原因,且待回府再细说吧。” 回了府,已近午饭时分。滴翠流绯一齐迎上前来,福了一福道:“少夫人。” 咏梅上前施了个礼,僵着脸道:“少夫人,厨房应该快送过来午饭了,奴婢便先下去安排了。滴翠流绯,你们且先去伺候少夫人洗漱。” 滴翠流绯二人自是看出咏梅面色不爽了,偷偷看看她,又看看我,应了一声,没敢多言。 在一边伺候我用饭时,咏梅也始终耷拉着脸,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话想问,见我不主动提起,也不敢贸然开口。 我只管气定神闲地用餐,然后漱口,饮茶。 “入口微苦,后劲醇绵。好茶。”我赞道。 益谦好奇地看着我问:“娘,辰姨妈什么时候再来啊?”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怎么?谦儿这么急着见辰姨妈呀?” “嗯,谦儿想跟辰姨妈学武艺。” “不急,你还小着呢。”我逗他道,“谦儿学会武艺,是不是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啊?” “谦儿学会武艺就厉害了,就能保护娘了。”益谦认真地道。 我一愣,想起来他这么小,又哪里知道什么将军呢。 “少夫人。”咏梅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 我的目光从益谦脸上移开,看着她道:“姐姐有何事?” 咏梅脸红道:“少夫人不是说回来说吗?”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对芸儿道:“芸儿,你先带谦儿出去吧。” 芸儿应声拉着益谦的手出了堂屋。 堂屋里只剩我和咏梅。 我瞧她一眼便垂下眼眸,把玩着手中的茶盖。 “少夫人,”咏梅见我仍不主动提起,只好鼓足勇气问道,“少夫人为何就容不下奴婢呢?奴婢只不过是做个妾罢了。” “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带着寒意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咏梅也不再藏着掖着,愤怒地道:“少夫人最好还是再想想吧。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不敢与您相提并论。但再怎么着,也是夫人亲自指派来侍奉二公子的。可是您呢?只要是近身伺候二公子的事,您就把奴婢们赶得远远的!那滴翠流绯也是公子的贴身丫鬟,伺候了二公子好几年,怎么您一过门,竟也赶得远远的?整天连二公子的面都见不着!” 我笑道:“姐姐说得好。”扬声冲门外叫道,“芸儿!去喊滴翠流绯两位姐姐进来!” 滴翠流绯进来,垂着头立在下方不敢作声。芸儿立在我身后。 “听说两位姐姐对我日常的安排有意见?”我含笑看着滴翠流绯道。 二人连连摇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二十六 翻脸 咏梅又惊又怒,扭头瞪了滴翠流绯一眼,恨恨地道:“你们两个小贱人!平时私下里不是总抱怨少夫人不让你们伺候公子吗?如今我肯为你们出头,你们倒缩头乌龟一般躲得远远的!” 滴翠头也不抬地道:“姐姐说得什么话!我们只不过随口发发牢骚罢了,可没有对少夫人不满,更没有请你为我们出头!你说是不是?流绯?” 她们两个自小就在一处长大,后来又一起被指派到涤松苑服侍二表哥,感情自是深厚。滴翠说往东,流绯又怎会非要向西去?尤其事关背后非议主子一事,自然不会随便认了。而且,我也看得出来,她们贴身伺候二表哥多年,真的单纯只想伺候她们公子而已,并未存了别的心思。 流绯使劲点头道:“是啊是啊。滴翠姐姐说得对,少夫人自有合理安排,咱们做奴婢的只需听从便是,又怎么会埋怨少夫人呢?” 我含笑看着咏梅,和声细语道:“会不会是姐姐以己度人,想歪了呢?” 咏梅草草施了个礼,咬牙道:“今日既已说到此处,横竖是惹少夫人不快了。奴婢索性便说个痛快罢。” 我依旧气定神闲地笑道:“姐姐有话尽管说来听听。” “少夫人,您也不用一口一个姐姐的了!没的折煞奴婢们!”说着,咏梅扭头看看站在她身后的滴翠流绯二人,见二人全无反应,愈发忿忿不平,咬牙切齿地道,“哼哼,恕奴婢直言,自少夫人过门后,就防贼似的防着咱们,只怕咱们被公子瞧上,您的位置愈发不稳!可是,话说回来了,公子不喜欢您,却也不是因为有奴婢们存在啊。想当初,公子最钟情的人可是郎姑娘!” 我心里冷笑,堆出一脸的哀怨道:“姐姐说得对。你们二公子喜欢的确实是那郎姑娘,这在府里恐怕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咏梅鄙视地看着我冷笑。 “不过,既然是这样,那么,即便我这少夫人的位置不保,怕是怎么轮,也轮不到姐姐你吧?还是说,姐姐自认为比郎姑娘更加美貌温柔知书达礼?”我半眯了一双眼睛瞧着咏梅,柔声问道。 咏梅面红耳赤,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极力回想着成亲之初被冷落被笑话的酸楚,以及周旋在不喜欢自己的婆婆身边的不易。酝酿了一番情绪,我泫然欲泣,摸出帕子来垂头拭泪。 芸儿从我身后绕过来,屈膝蹲在我身前,哑着嗓子劝道:“姑娘,您也别难过了。好歹如今您与公子也算。” 滴翠流绯齐齐垂首跪下。滴翠劝道:“是啊,少夫人就不要难过了。公子现在眼里心里可不只有您一人么?” “对啊,少夫人,奴婢觉得少夫人才真正是我们公子的福星呢。您看啊,自您嫁入府里,我们公子的病也好了,还被皇上赐了官。最重要的是,奴婢觉着我们公子比从前快乐多了。” 流绯平日话不多,今日说得动情,一双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水光,接着道:“对于奴婢们来说,我们公子每日都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要紧。” 我不禁被她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红着一双眼睛感动地看着她。 咏梅使劲咬着嘴唇,愤恨地看着我们上演这出主仆情深的好戏。 滴翠抬头看着我道:“流绯说得对。少夫人,奴婢们侍奉公子也有三四年了,他如今活得随性洒脱,每日开开心心的,奴婢们瞧着也高兴啊。不用奴婢们近身伺候,刚开始,奴婢们确实不大习惯,有些牢骚话。但日子长了,见少夫人也没有另派奴婢们的活,还领着同样一分月例,又何乐而不为呢?是吧?流绯?” 流绯一个劲地点头。 “涤松苑没有讲理的地方,府里可有的是讲理的地方!奴婢这就去找夫人找老太太说道说道去!”咏梅忍无可忍地撂下句话,甩手而去。 二十七 噩梦 我心里好笑,脸上浮起一片愁云惨雾,抬手示意滴翠流绯起来,兀自望着被咏梅摔得叮当作响的珠帘发愣。 芸儿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对着门外骂道:“真是刁奴!怎么敢冲姑娘这般说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姑娘,您就是太,太——”芸儿磕巴着,我琢磨她本是想说我太软弱来着,忍了忍,才改口道,“太好性子了!” 滴翠流绯站起身,既顾不得拍裙子上沾的灰尘,也顾不上揉跪得发麻的膝盖,便开始谴责咏梅。 “咏梅也真是无礼!仗着侍奉过夫人几天,便敢在少夫人跟前吆五喝六的!” “在哪位主子跟前伺候,便该尽心侍奉哪位主子。亏她还是思懿堂出来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算了,算了。且由她去夫人跟前闹吧。”我一脸无奈地道。 滴翠义正言辞地道:“少夫人放心好了!夫人若问起来,奴婢们都会为您说句公道话的。您又从未苛待过她,凭是什么时候,都对她以礼相待。倒是她,整天就想着去夫人跟前告您的状!” 我瞪圆了眼睛:“她还告我的状?” 话一出口,滴翠就有些后悔,想了想,解释道:“奴婢倒也不确定。只不过听到她总抱怨罢了。” 我皱眉看着窗外,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芸儿轻声叫道:“姑娘?” 我“哦”了一声,似乎才想起她们几个,道:“折腾了半天,你们且先下去歇着吧。” 滴翠流绯福了一福退下。 芸儿焦急地道:“姑娘,咱得赶紧想法子才行啊,万一夫人来找你问话呢?” “万一?”我扬眉问道。 “您觉得不会啊?”芸儿一喜。 好天真的芸儿!我叹口气,道:“不是万一,是一定。” “那您倒是赶紧想想办法呀?”芸儿急得在地上乱转,“夫人找您,您该怎么应对啊?咏梅一定在夫人那里添油加醋地说您坏话了!” 我淡淡一笑,道:“芸儿,别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啦。你转得我直眼晕,哪里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芸儿停下脚步,搓着手道:“不转了不转了。都怪奴婢太笨了,一点都帮不上姑娘的忙。” 我好笑地看着她道:“好了,去给我倒杯热茶来吧。” 芸儿出去端了壶热茶进来,倒了一小杯,又兑了一些晾好的递给我。 我悠闲地啜了一小口,又一小口,然后,起身道:“帮我更衣吧。” 芸儿瞪大眼睛看着我:“姑娘这就要去思懿堂了?” 我无奈道:“去什么思懿堂?!跑了一上午,我要歇着了。” “您还有闲心歇着?”芸儿急得直跺脚,“您就不怕夫人叫您去?” “哎呀,我的好芸儿。你是被吓傻了吧?这大响午的,夫人不歇着啊?” 芸儿一边帮我解下围帛和腰间丝带,一边道:“对啊。咏梅这会子去找夫人告状,可不是吃错了药么?还是我们姑娘脑子灵光。要不公子喜欢您呢。” 二表哥是因我脑子灵光喜欢我?我笑笑。心里也不由得暗自琢磨,到底二表哥是因为什么喜欢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是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吗? 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从那时开始,他与我才逐渐闺中和乐起来。 我心里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摆摆手让芸儿退下,躺在床上歇着。跑了一上午真是有些累了,原本只想躺会儿,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青天白日的,竟还做起了梦。。 梦中,二表哥一脸深情地凝视着我,缓缓在我脸上落下一吻。我娇羞地闭了双目。谁知,那温暖的双唇一贴上我的脸,忽然就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怒视着我喝道:“怎么是你?!谁让你来的?郎妹妹呢?你们把郎妹妹还给我!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我猛然惊醒,伸手一摸,额头脖颈全是汗。 二十八 震怒 我呆呆地坐在床边,被这个梦搅得心烦意乱,再无法入睡。一看时候也不早了,便仰面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 ”姑娘!“芸儿在门外着急忙慌地叫道。 “进来。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我翻身坐起,坐到梳妆台前。 芸儿进来,着急道:“姑娘,夫人请您过去!” “打发谁过来的?”我梳理着一头青丝。 “是颂兰姑娘。” “你先让滴翠流绯陪着去厅堂喝茶,麻烦颂兰姐姐稍等一下便好。” 芸儿快步走出去。片刻便又回来,还唤来了绣春,一起伺候我梳妆更衣。 出了堂屋,芸儿去厅堂请了颂兰出来。 我笑着浅施一礼道:“让姐姐久等了。” 颂兰忙深深地还了一礼,道:“少夫人,可不敢当。那咱们走吧?” 我点点头。 一路上,芸儿不停地暗示我向颂兰打听消息。我只做未见。 一路上,颂兰走在前边,我和芸儿跟在她几步后。三人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裙裾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与轻轻的脚步声。 快到思懿堂时,颂兰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我施了个礼,柔声道:“还请少夫人谨慎些吧。” 我感激地施礼谢过。 颂兰带着我到了厅堂门口,禀道:“夫人,少夫人到了。” 罗大娘走到门口,道:“请少夫人进来吧。” 咏梅那个贱人果然站在姨妈下方。 我忙给姨妈见礼:“母亲安好。” 姨妈端坐在厅堂的圈椅上,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罗大娘立在她身后,冲我使个眼色。 厅堂里一片寂静,依稀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姨妈也不让座,我便只好立在下方,正好与咏梅相对。只见咏梅虽微微垂着头,脸上瞧着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良久,姨妈才缓缓开口道:“寒烟,你可知错?” 我施了个礼,垂首道:“媳妇知错。” 姨妈有些意外地扫了我一眼,问道:“错在何处?” “媳妇不该忤逆母亲的意思,反对咏梅姐姐进门为妾。” “那我倒好奇了,既然道理你都懂,却为何明知故犯?” 我抬眸看姨妈一眼,正对上她冷眼打量我的目光。姨妈更加不悦。 我不卑不亢地道:“母亲请听媳妇说。媳妇并非反对您为夫君纳妾,只是单纯反对纳咏梅姐姐为妾。” 咏梅气愤地盯着我,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姨妈又是一声冷哼,道:“莫巧言令色。说到底,你就是忤逆长辈罢了。”停顿片刻,道,“你说说看,为何这般反对纳咏梅为妾?” 我忽略了姨妈眼中的怒意,道:“为妾者,须敬主母。然而咏梅今日尚为奴仆,便敢对着我这个少夫人口出恶言。媳妇以为,此等奴仆实不宜抬举,否则,传了出去,恐让人取笑咱们府里御下不严,失了体面。况且以我夫君丰神俊朗之姿,若要纳妾,那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挤破了脑袋的挣着抢着来,何必非要抬举一个不守规矩的奴婢?” 听了我前边的话,姨妈嘴角垂着,脸拉得老长。又听完我后面的话,面色才稍稍好看些,仍沉脸不语。 “奴婢是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夫人这般说,便是在变着法子说夫人不懂规矩了?”咏梅冷笑道。 我恍若未闻,不置一词,只眼中含了笑意挑衅似的看咏梅一眼,便又垂着头。 站在姨妈和罗大娘的角度,自然是看不到我这种细微的眼神变化。低头时,我眼角的余光暼见站在姨妈身后的罗大娘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果然,下一刻,姨妈一拍椅子扶手,怒斥道:“还有没有点子规矩了?!主子们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当奴才的插嘴说三道四了?” 咏梅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不敢了。” 当面被坐实御下不严,姨妈气得嘴唇发抖脸色发白,道:“巧娘,掌嘴!” 巧娘是罗大娘的闺名。 二十九 辩驳1 “是,夫人。”罗大娘施了个礼,走到姨妈面前。她背对着姨妈的脸上露出几分嫌恶。 ”啪”的一声,咏梅的嘴角顿时便挂上一丝血迹。 我心下骇然。看不出罗大娘一个终年处于内宅的妇人手劲竟如此大。也看不出她居然这般厌恶咏梅。 只打了一巴掌,罗大娘般住手,垂着头站在姨妈面前等候差遣。 姨妈皱着眉挥挥手。罗大娘又站回她身后。 姨妈也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咏梅,眯了一双丹凤眼看着我道:“寒烟,咱们今日便将好多事情摊在明处说吧。”说着,眼神便变得凌厉起来。 我垂着头道:“谨听母亲教训。” 姨妈冷笑一声,音量有些提高:“咱们一件件来说吧。那只猫,不是仍了吗?为什么又出现在涤松苑了?这是怎么回事?烦劳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我转过身子,站到姨妈对面,施了个礼,抬头坦然看着她道:“那只猫的确是母亲当初叫媳妇丢掉的那只。然而,媳妇违背您的命令将它偷偷藏起又带回来,为的却是二表哥。” 姨妈冷眼瞧着我道:“你既然敢做出这般忤逆长辈的事情,又何必拉我璇儿做挡箭牌?” 我迎视着她的目光,苦笑道:“母亲若知道那时二表哥有多喜欢它,就不会这样想了。” “一只来历不明的野猫!璇儿喜欢养猫,我便马上要来一只品种名贵的猫给他,我这做母亲的哪里做错了?”姨妈说着说着竟有些委屈起来。 “母亲,您一片苦心自是难得。然而,二表哥喜欢的单就是那只猫而已,并不是说所有的猫他都喜欢,也并不是说,只要是品种名贵的猫他就一定会喜欢。”说到此处,我潸然泪下,”说句不该说的,这与他既不喜欢出身高贵的郡主,也不喜欢出身贫寒的我,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姨妈脸色有些难看,沉默半响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婚姻大事牵涉的是整个家族的荣兴,猫却仅仅是只宠物罢了。” 我轻轻眨下眼,任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良久,才幽幽地道:“恕媳妇浅薄。作为妻子,我却只关心我夫君每日活得是否舒畅欢喜。仅此而已。” “舒畅?寒烟,你可知舒畅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如果整日缺吃少穿,日日为三餐担忧,只怕是个人都欢喜不起来!” “可是咱们府里并没有到那种要为一日三餐忧心的地步啊?” 姨妈皱着眉头盯着我看了许久,才叹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与你娘还真像。” “那我再来问你,那个孩子呢?你认他为义子,也是为我璇儿?” 我垂眸道:“不是。媳妇只是觉得喜欢这孩子,想给他一个更好的机会而已。” “对于小孩子来说,再没有比养在父母身边更加快乐的了,那么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姨妈语气和缓,一双眯着的丹凤眼却分明咄咄逼人。 我一时语塞。 “我璇儿如果不是生在尚书府,而是出生于薛益谦那样的家庭,你说他会欢喜会舒畅会被皇上赐官吗?”姨妈说着,便冷笑起来。 我凝眸看着姨妈,温和而坚定地道:“会。母亲,媳妇以为,人生际遇虽各有不同,然而必定各有欢喜。富人有宝马香车娇妻美妾的快活,穷人也自有兄友弟恭妻贤子孝的和乐。至于赐官,以二表哥的天人之姿,就算放在乡野之间,也终会有人慧眼识珠。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顿了一顿,我接着道:“这也正是媳妇要认益谦为子的原因。如果说机遇是人生的跳板的话,那么,我想为谦儿提供这样一个跳板。” 姨妈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反问道:“既然机遇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此重要,那么,为何我要为咏梅提供这样一个跳板,你就不能接受呢?” 跪在地上的咏梅偷偷揉了揉早就跪得麻木了的膝盖,抬起眼眸,愤恨地剜了我一眼,低声道:“少夫人就是瞧不上夫人您给的人罢了!换了旁人也一样!” 三十 辩驳2 送佛送到西。既然你非要作死,那我便送你一程好了。 我淡淡地看了咏梅一眼,对着姨妈施了个礼,恭顺地道:“其中原因,还请母亲听媳妇为您道来。古人云,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本朝自开国以来也以德治国。足以见德行的重要性。那么请问咏梅姐姐,你能否解释一下,作为一个奴婢,最重要的德行是什么?” 咏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笑道:“既然姐姐答不上来,那么,便由我来替姐姐回答吧。” 姨妈和罗大娘都瞪大眼睛紧盯着我。 “我以为,忠心便是身为一个奴婢最重要的德行。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奴婢非常聪明能干,却对主子不够忠诚,那么还不如一个足够忠诚而能力有所欠缺的奴婢。”我说着一笑,“放在后宅,便是忠仆与巧婢的区别。若放在朝堂之上,或许便是能臣与忠臣的区别。” 姨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而咏梅姐姐,显然缺乏的正是对主子忠心耿耿的德行。母亲,以她今日之行为举止,若再抬举做了妾室,恐怕会家宅不宁吧?” 姨妈拧着眉毛,沉默不语。罗大娘冲我微笑颔首。 咏梅呆了半响,忽然怒道:“少夫人不要强词夺理,挑唆夫人与奴婢间的关系!”又膝行上前,匍匐在姨妈脚下道,“夫人明鉴!奴婢可是自始自终都对夫人您忠心耿耿啊!您可千万别被少夫人一张巧嘴蒙蔽了呀!” 罗大娘柔声道:“咏梅,夫人睿智,又怎会轻易被人蒙蔽呢?” 姨妈原本有些松动的脸色又紧绷起来。 我柔声问咏梅:“我心中有些疑问,今日便一并问问姐姐吧。” 咏梅脊背僵硬,一动不动。 “其一,二表哥喜爱那只猫,夫人不清楚,姐姐你可是亲眼所见。情感有所寄托,对他当时的病情无疑只会有好处。可是不知怎的,夫人第二天一早便到涤松苑,让我将那只小猫赶紧处理掉。姐姐,请问夫人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涤松苑多了一只猫?”我抬头望着姨妈道,“母亲若不信,可以唤佑安前来问问,二表哥是不是就是从那时开始说话的。” “其二,谦儿的事。刚回府那天时候已不早,加上事情又多,本来我打算次日请安时就顺便带上益谦过去,亲自向夫人说明的。也不知怎的,竟让三弟四弟跑到涤松苑先撞见,又当着二叔三叔他们的面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了。还平白惹得老爷夫人心里不痛快。” 姨妈惊道:“咏梅,你老实说,那件事是你故意做的?” 咏梅迟迟疑疑的,看着是有心抵赖,又因上午我的问话而心虚,便只好垂着头不作声。 姨妈错愕地道:“咏梅,猫奴的事,我且认为你是觉得寒烟品味不够,怕影响了璇儿。那益谦的事,你既没有先来向我禀告,又为何要让瑞儿他们当众捅出来?” 咏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连连道:“夫人您听奴婢说!三公子他们不是奴婢指使着去二老爷三老爷他们跟前说得呀!” 罗大娘冷笑道:“凭你什么身份,竟还想指使两位公子?” 姨妈柳眉紧皱,丹凤眼中寒光四射,冷冷道:“那你便是承认瑞儿玿儿他们是你有意引到涤松苑的啰?” 罗大娘眉头轻蹙,似忆起什么,缓缓道:“对啊,夫人,因怕影响二公子读书,老爷早些年就吩咐过了,等闲人等可是不叫随便进涤松苑的。” “还真是呢,虽是姨表兄妹,但媳妇成亲前,可也从未进过涤松苑的门。”我眨眨眼,恍然道。 咏梅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既然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心里冷笑着。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是病猫呢?竟敢蹬鼻子上脸,屡屡对我这个少夫人背后捅刀子! 姨妈柳眉紧锁,整个人看着似乎苍老了一些。 三十一 缓和 咏梅伏地磕头,哭着哀求道;“夫人饶我这一次吧。我也是为了夫人好啊。” 罗大娘不动声色地问道:“分明是你心术不正,对少夫人心生怨怼,怎么倒牵扯到夫人头上了?” 我盈盈一拜,带着几分谦意道:“也是我的不是。母亲的确曾经告诫过我,为人正室,须的气度大,有容人之心。只是我,”我粉面含春,面露羞惭之色,垂首道,“我有些做不到。况且,如果连这些贴身服侍的份内之事也让丫鬟们全做了,那我这个做妻子的,岂不是全无用处,成了摆设?就算做摆设,恐怕也还算不上什么特别出彩的。” 姨妈虽仍不苟言笑,但看着眉头倒是舒展不少。 罗大娘笑道:“瞧少夫人这话说的,您可是夫人的亲外甥女呢,咱们夫人年轻时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少夫人能差得了?看看咱们二公子,少夫人刚才有句话,奴婢听着挺在理的。” 我含笑问:“还请大娘仔细说来听听?”接下来,罗大娘八成是要夸夸二表哥了。 姨妈也回头看着罗大娘。 罗大娘笑道:“凭咱们二公子的人品模样,就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嫡女也抢着给他做小呢。” 姨妈终于笑起来:“巧娘,你可也是的,老也老了,脸皮子倒越来越厚了。有这般自己夸自己的吗?” 罗大娘笑着冲姨妈福了一福道:“奴婢夸是夸了,却没有丝毫的夸大。咱们二公子可不比那画中仙还要俊几分吗?” 罗大娘不愧是自小跟在姨妈身边伺候的,轻轻松松几句话便挠到了姨妈的心尖上。 姨妈笑着道:“你虽然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倒也说得有些道理。”终于想起给我赐座了,“烟儿,坐着说话吧。” 罗大娘赶紧从屏风后搬了个绣花墩子出来放在我身后,又到桌前倒了杯茶,双手递给姨妈:“说了这半天话,夫人也渴了吧?” 姨妈接过茶,优雅地啜了一小口,对罗大娘道:“你倒是给烟儿也倒一杯呀。” “是——”罗大娘娇嗔地拖长了尾音道,“没有您的吩咐,奴婢可不敢擅作主张啊。” 姨妈笑着暼了她一眼:“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完了,又表情复杂地扫了咏梅一眼。 罗大娘笑眯眯地又倒了一杯茶给我,立在姨妈身边,轻声问道:“夫人,您看咏梅也跪了这么久了,这——”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罗大娘先是不着痕迹地敲打了咏梅一番,这会儿又提醒姨妈咏梅还跪在地上,显然也不想太过得罪咏梅了。毕竟,宁可得罪十个君子也不得罪一个小人。 “你先起来吧。”姨妈瞅瞅跪得腰酸腿麻的咏梅,道:“且先退下。回头再说吧。” 我不知姨妈会如何发落咏梅,不过,看她并未马上处理这件事,估计还是对她念着几分旧情。 只要别再塞回涤松苑就好。我暗自想道。 咏梅站起身来,低垂着头,分别冲姨妈和我施了个礼,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又枯坐一会儿,我觉得颇为沉闷无趣,正准备起身告辞,门外传来颂兰惊喜的声音:“二公子来啦?奴婢这就去向夫人禀告。” “不必了!”话音刚落,珠帘响处,二表哥已站在门内。 平时他从衙门回来一般接近酉时初,今日足足早了半个时辰。 二表哥沉着一张俊脸,双眉微蹙,丹凤眼微微眯着,让人无形中感觉到一种压力。 原本姨妈听见他来了,笑得眼角都多了好几条皱纹,现在一见他这副仿佛别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表情,不由得便来了气,闷声问道:“今日回来得怎么这么早?” 二表哥走近几步,目光似不经意地从我脸上扫过,双目一对,我含笑冲他眨下眼。下一刻,他白皙光洁的脸上瞬时冰雪消融,笑如春花,看得人整颗心都化了。 姨妈皱眉看着他,表情极其复杂。既欢喜自豪,又似乎有些不满。 二表哥笑道:“回母亲的话,今日秘书监大人有事觐见皇上,便放了我们早回来了。” 姨妈“哦”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终是绷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三十二 同心1 不等姨妈吩咐,罗大娘早替二表哥搬了个绣花墩子出来,笑眯眯地道:“二公子快坐下歇着吧,衙门里劳累一天了。” “谢过大娘了。”二表哥冲罗大娘颔首微笑,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母亲今日一切都还好吧?”二表哥问道。 因早上早早便去衙门,他每日或早或晚都会在晚上就寝前来思懿堂问安。今日来得尤其早了些。 我瞧着他,联想他进来后一系列的表现,不由得暗想,怕是有人提前告诉他些什么了吧? 姨妈瞟我一眼,并未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语速异常缓慢,几乎是字斟句酌地道:“好不好?呵呵,这,还真是不好说。” 二表哥撩起眼皮瞧我一眼,柔声问道:“可是有人惹得母亲不痛快了?” 姨妈表情复杂地又暼了我一眼,含含糊糊地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这些后宅里鸡零狗碎的事,你就别管了。安心读书习字便好。” 二表哥与我对视一下,笑道:“母亲说得是。” 缓了缓,姨妈迟迟疑疑试探似的道:“咏梅的事,你若无意,要不就先放一放?” 见姨妈并未提及今日之事,我倒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会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在二表哥面前数说我一番的。毕竟,虽然今日这事咏梅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吃了个大鳖,但姨妈一向瞧着我不怎么顺眼的,又岂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改观?谁知她竟完全未提。 “儿子听母亲的就是。”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从前那个温顺乖巧的二表哥。 姨妈显然也有些意外。愣了一下,笑道:“嗯。哦,对了,前些日子烟儿带你衙门里一个同僚的夫人过来,你知道的吧?” 二表哥道:“母亲说的是常庚的夫人吧?” “嗯。”姨妈点头道,“以前就听说他娶的是禇大将军唯一的女儿,他们成亲时,常侍郎还邀请你父亲去吃酒席。这都两年多了,也一直没见过这孩子。那日一起坐着聊了几句,是个挺爽朗的姑娘,不愧是将门之女。不如你哪天趁着休沐时请他们小夫妻一起过来吃个饭?” 二表哥点头道:“上回回去,表妹已经和儿子说了母亲的意思。儿子今日已正式邀请常庚了。” 姨妈:“噢,大概哪天?倒得提前让人准备准备,到时将你二叔三叔他们两家人也都请来热闹热闹。咱们府里统共就你一个,也太过冷清了。”说着,姨妈的目光就在二表哥和我身上细细逡巡。 我心道,不还有四公子章玿呢吗?就算是庶出,那也是姨丈的亲生儿子呀。分明对庶出子女如此忽视,可她又偏偏急着让自己儿子纳妾,为章家传宗接代。 二表哥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道:“嗯,身边有个小孩儿跑来跑去,是挺热闹的。”也不知是有所感悟,还是单纯为了接姨妈的话茬。 姨妈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目光又在我和二表哥脸上来来回回几遍,像是有话要说,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我猜她是有心催生,大概又摸不准我们究竟到了哪一步,当着罗大娘的面,也只好忍了不说。 罗大娘逗趣似的道:“看来咱们二公子也喜欢小孩儿?” 二表哥笑笑:“便跟养了个小猴子似的好玩罢。” 养小猴子还用每天监督习字?我不禁腹诽道。其实,这段日子我倒是看出来了,他是真喜欢小孩儿。尽管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弱冠之年的少年。 姨妈眉心轻蹙又很快舒展开,问道:“那孩子还好么?每天都做些什么?” 她问的是益谦。 我忙起身答道:“回母亲,谦儿一切都好。每日都认真习字。” 姨妈”哦”了一声,转移话题问:“璇儿定了哪天请常家夫妇了?” 二表哥道:“过两三天休沐时吧,具体日子还需等常庚与他夫人商议妥了再定。他那边一定,儿子便来回母亲。” “如此甚好。”姨妈笑笑,道,“我也坐乏了,要起来去园子里走动走动。你累了一天了,也回去歇着吧。” 我忙起身道:“由媳妇陪着母亲去吧?” 姨妈摆摆手:“算了,璇儿刚回来,你还是去服侍他吧。” 原本我也只是客气一下。她这么说,我便顺水推舟道:“那母亲小心一些,媳妇便告退了。” 才走到厅堂门口,姨妈又想起什么,叫住二表哥说话。 我出了思懿堂的大门,与芸儿佑安一起在外面等他。 三十三 同心2 我看着佑安问道:“你们公子回来可是先听说些什么了?” 佑安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嘛,少夫人。公子才进门喝了几口茶,顺嘴问了下少夫人呢?一边伺候的滴翠流绯两位姐姐便叭叭地将前头的事详细讲给公子听了。公子一听就拉下脸来了,说,怎能容一个奴婢如此嚣张跋扈?这便匆匆赶到这边了。” 佑安一会儿学着女孩子尖细的嗓音说话,一会儿又沉着嗓子学二表哥说着。芸儿在一边低着头偷偷笑着。 果然与我所料相差无几。不过,二表哥这前前后后的反应倒着实让我既意外又感动。他对我的情虽不一定有多深,却是真心护着我。 没多一会儿,二表哥便出来了。 一路走着,他眯起眼,用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审视着我,似笑非笑地低声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故意激怒那个丫头的?”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道:“我故意激怒她来思懿堂告我一状啊?怎么会呢?” 芸儿在身后压低声音着急地道:“公子,是咏梅太欺负人了!不能怪我们姑娘。” 二表哥回头暼了芸儿一眼。芸儿连忙闭了嘴。 “噗嗤”一声,佑安抿嘴笑了起来。 回了涤松苑,我打发咏梅叫滴翠她们将洗漱的水送进堂屋。 外面天气逐渐有些热起来了,屋子里却因房高檐深仍有些阴凉。简单洗漱一下,我先帮二表哥褪下宽大的罩衫和里面的衣裳,又从木施上取过一件天青色的窄袖薄衫替他罩在雪白的中衣外。 他刚在里间窗下的美人榻上躺下来,小雪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习惯地跳到他身上,迈开八字步,悄无声息地挪到他小肚子上,窝作软软一团,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喉咙里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二表哥架起二郎腿,仰面躺在美人榻上。五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这一人一猫身上,显得无比慵懒适意,让人看了不免会生出过去揉搓一番的冲动。 “你打听家里的铺子,是想要做甚么呢?”二表哥垂着眼眸,语调柔和,话却是单刀直入,丝毫不带拐弯抹角。 果然姨妈是留下他说这个事去了。我还奇怪,咏梅怎么会忘了向姨妈告这个黑状呢。 我笑道:“二表哥,你还记得我跟你打听过城里有名气的铺子吗?我一上午转了好几家有名气的铺子,想到一个赚钱的法子。” 我吊胃口似的停下来,笑着往他嘴边递过去一颗葡萄,他一脸的享受,微微张口双唇。我把葡萄送到他嘴里一点,等他刚要闭嘴咬时,我飞快地缩回手。 只听”嘎嘣”一声,下一刻,二表哥一伸手便捉住我的手腕,轻轻往怀里一带,我捏着葡萄的手指便又到了他唇边轻轻张开双唇叼住葡萄。他又稍稍用力先外一拉我胳膊,我整个上半身瞬间便向他倒去。躺在他肚子上做白日梦的小雪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是同时,便蹭地跳了下去跑开了。 “好你个柳寒烟,枉费我着急火燎地跑到母亲那里替你解围,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二表哥依旧半眯着眼睛,懒懒的话音中带着一丝戏谑。 原本我是搬了梳妆台椅子侧身面向他坐着的,被他猝不及防一拉,我喂他葡萄的那只手便本能地撑在他腋下,大半张脸就与他尽在咫尺。一时间,彼此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 我顿时羞红了脸。 原本半眯着眼的二表哥长睫颤了几颤,睁开一双清亮的眸子。 四目相对,他白皙的面庞腾地红了起来,一脸愣怔。 下一刻,我便下意识地闭上眼,挣扎着想要改变一下这个令人无比尴尬的姿势。却被他伸出两只手,按着后颈子,贴到他温热的脸上,唇上。 他温柔地吻了一下,又一下,呼吸逐渐变得粗了起来。亲吻也由蜻蜓点水变成了狂风骤雨。一双手的温度透过我薄薄的衣衫传遍我四肢百骸。 一阵阵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吻在我脖颈间游走,我觉得身上又热又痒,忍不住正欲出声时,只听得芸儿在门外叫道:“公子,姑娘,晚饭送过来啦,请问何时开饭?” 二表哥犹豫一下,终于松开了手,闭了双目的俊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爽二字。 我赶紧直起身子,低头匆匆理理有些散乱的衣衫和发髻。深吸几口气,等脸上的红晕和滚烫退去一些,才站起身道:“稍等一会儿吧。” 二表哥轻轻捉住我的手,半阖半开的丹凤眼里水雾弥漫,看得略久一些,便易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三十四 美梦1 用罢晚饭,沐浴更衣之后,躺在美人榻上抚着肚子上的小雪,二表哥想起了之前意外搁下的话题。 “你说你找到赚钱的法子了?什么法子?倒说来听听。” 我照旧趴在一旁梳妆台上,就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对着他在画纸上描描画画,时不时地借着观察作画对象的机会,停下笔,凝眸欣赏着面前俊逸潇洒的人物。 站在一个作画者的角度审视,二表哥的五官分开看,眉眼鼻唇无不生得轮廓分明而完美,最难得的是,组合到他那张白皙的脸上再看,比例也是恰到好处。毕竟有好多人分开了看五官都堪称完美,一旦组合成个整体,却难免比例失调逊色许多。 我傻傻地盯着他,心思有些恍惚。人与人之间其实也有些像五官之间的关系。如果仅仅只是彼此都非常完美,而不能以一个合适的关系融合在一处,那看着也不是那般和谐。假如当初二表哥顺顺当当地娶了郎姑娘,那他今日未必会是现在或恣意张扬或冷淡孤高的模样。而在我心目中,恰恰这样的他才是更加生动也令人心动的。 “喂,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二表哥伸出手来,用拇指之外的四根指头的指节轻轻敲着木质的美人榻侧面。 我一惊,手里持着的画笔轻轻一颤,吸足了墨的笔端便滴下一滴浓墨,在宣纸上迅速洇成了一朵花。 “二表哥刚刚说什么了呀?”我将笔搁在砚台上,走到他面前,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看着他问道。 他眼皮一撩,眉心微蹙,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是想到什么生财之道了?都打听到府里的铺子了。” 嘿嘿,八成是姨妈以为我想夺权了吧? 我两步走回梳妆台前,拎起那幅画,走到他身边,双手拎起来让他看着,启发道:“二表哥且看,这画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二表哥侧目一瞥,目光落在那洇染成一朵花状的墨迹处,一扬眉道:“哦?莫非你要开染房?” 我啼笑皆非,耐着性子进一步提示他:“开什么染房呢。不过倒也有几分接近了。你再看一下这幅画整体上有何特别之处?” 二表哥抬起眼皮,对着我手里的画上上下下瞄了几眼,撇撇嘴道:“哼哼,无非是严重丑化本公子丰神俊朗的形象罢了!”说完,便垂眸满眼宠溺地看着他肚子上的小雪,轻轻抚着。 我无语,心里有些着急。具有启发意义的开场白这么不顺利,接下来的话可怎么说呢? 我眉头紧锁,急道:“二表哥再看看,能联想到什么?” 二表哥转过身子侧躺着,一只胳膊肘撑着美人榻,抬起半边身子,皱着眉仔细看着画中的自己,自语道:“这能联想到什么呀?唔,实在想不出来。娘子还是提醒一下吧。” 想吊人胃口没吊成,我颇为无趣地道:“唉,我就是想自己画点市面上没有的衣服式样,若是咱们府里有自己的布庄的话,找裁缝做身样衣出来,挂在布庄里招揽客人。这样的话,肯定能吸引不少客人。”我说得兴起,不由得眉飞色舞,“我上午挨个去二表哥说的那几家成衣铺转了一圈,没有一家用我这个法子!” 二表哥促狭地瞧着我笑了。落日西沉,原本流光异彩的晚霞瞬时便暗淡下来。暗沉的暮光照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充满了一种肃穆之美。 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从始至终就是在逗我玩。看他此刻的表情,就算不知道我具体如何操作,也应该已经猜出与我的画有些关系了。 这倒也好,省去我不少唾沫星子了。 我顾不得多说什么,一阵风似的把画放回梳妆台上,又一把搬过梳妆台椅子来坐在他身边,兴奋地问道:“二表哥还记得禇辰娘吗?就是常庚的夫人。” 二表哥看着我风风火火的模样有些好笑,睨着我道:“我又没有失忆了。” “给你看样东西。”话音未落,我已经到了床边衣箱边,打开衣箱,从里面取出一幅未经装裱的画,又裹夹着一阵风站到他面前,“哗”的展开画,道:“二表哥请看!” 二表哥以手托腮,微微蹙眉看着我手中展开的画。画中明媚的美人仿佛映得屋里亮堂了一些。 “所以,这个便是你为禇辰娘画的衣裳式样了?” 我有几分得意地笑道:“正是。” “她喜欢吗?” “那是自然。辰娘姐姐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二表哥有何高见?”我眼巴巴的看着他。 “看着还好吧。”说着,二表哥便又懒洋洋地仰面躺在榻上。 众所周知,二表哥是个相当挑剔的人。从他嘴里能听到这样的话已实属难得。 我看看他,有些想问姨妈和他说了些什么,想了想,又未免显得自己心虚,便忍了回去。 二表哥垂眸摸摸小雪,忽然道:“其实呢,从前老太太和母亲名下都各有几间铺子。” 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事,我赶紧卷起画来,把旁边梳妆台椅子又拉近一些坐下,仔细听他说。 “不过,这些都是她们的陪嫁。因为不想再操那些心,老太太名下的前几年已经变卖了。母亲名下如今有两间铺子。一间卖文房四宝,另一间卖绸缎布匹。”说着,二表哥忽然抬眸看我一眼,“我倒忘了,外祖父当年没给姨妈陪嫁的吗?” 我一愣,道:“当年因反对我娘嫁给我爹,外祖父几乎与她断绝关系了,又怎会给她陪嫁呢?” 二表哥”哦”了一声,沉默半响,又问,“那外祖父去世后呢?” 我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也没听我娘说起过。” 我知道他问的是外祖父去世后留下的家产。不过,不用说我,就是我母亲,离家十几年,恐怕也未必知道外祖家详细情况。 沉默半响,二表哥一翻身坐了起来,看着我问道:“外祖父反对姨妈嫁给姨丈?那么,我倒有些好奇了,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被他问得又是一愣。从小只见到父母恩爱情深,即便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从母亲口中得知当年一些旧事,却始终没听她说起过他们究竟是怎么相识的。毕竟,作为长辈,又怎会与子女提到这些私密的感情之事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无奈地道。忽然想起,自去留园前一别,我竟再未曾去看望过母亲。不过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我见她一面却也不易。想着想着,不免有些心酸。 三十五 美梦2 “你是打算把禇辰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争宠吗?”二表哥睨着我道。 我看得出来他是在逗我开心,心里不禁一热,一时间,眼睛里也觉得有些湿漉漉的。唇角一弯,假装开心地和他聊起了我的计划。其实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尽管开始确实是在假装,但假装得久了,那些压抑郁闷的情绪也好像真的会变得云淡风轻。 二表哥听了我的计划,唇角带笑,眸中星光点点,瞧着我道:“听起来可行。”说着,修长的眉毛微微一挑,道,“你就不好奇母亲还说了些什么?” 我撅撅嘴,垂下眼眸道:“当然好奇啦。不过,”我顿了一顿,苦笑道,“我猜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吧?” 二表哥道:“算你有自知之明。既然明知会惹得母亲不快,你为何还要在咏梅跟前说这个话?”说着,他忽然眯起一双丹凤眼瞧着我道:“你不带她去,不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所以说——你是故意的。” 在真心待我的人面前,我自然不需要再装模作样。 我咧咧嘴,低语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经常被她告黑状,还不如寻个机会揪出她来。媳妇觊觎府中财产这么大的消息,她还不得紧赶着去禀报?” 二表哥嘴角含笑,暼我一眼:“呵呵,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怕她不好意思直接告你不同意她做小啊?” “那可不。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当事人,怎好意思直接跑到夫人跟前说:夫人,少夫人她忤逆您,不同意奴婢做小伺候公子!” 我学着咏梅的口吻说着,末了,啐了一口道:“呸!不做小也不让你伺候!” 二表哥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小狐狸!你不过就是让那个蠢货将事情都捅到明面上罢了。不过,你找这么个由头想必也不是随意的吧?”他的视线从我手中画卷上一掠而过。 我抿唇一笑,赶紧拍马屁道:“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啊。何况还是您这般英俊神武的猎人?” “?”二表哥一扬眉,脸上一副欲笑不笑的神情。 “嗯,是这样啊。我也没有什么陪嫁,可是日常难免有个人情往来,少不得隔三差五还要打赏打赏下人,这些加到一处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仅靠每月的月银是不够的。我想自己想法子多赚点钱,好贴补一下。不过呢,我也算替二表哥创造了一个好机会呢。”落日熹微,我舔着脸道。 “什么好机会?”二表哥暼我一眼。 “打发走这个不入眼的,以后不就有机会娶个能入了眼的进门了?你可得好好谢我哦。” 二表哥并不看我,只冷笑两声,沉着嗓音问:“你想要怎么谢呢?” 他低低的声音带些介于少年与青年男子之间的低沉沙哑,听起来带着几分魅惑。 我在幽微的光线中盯着他轮廓优美而有些模糊的侧脸,不由得就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腕上。我一颤,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下意识地便要挣脱。 这只手再轻轻往怀中一带,我屁股下的椅子后面两条腿便悬空了,我整个人顿时扑在榻上那人身上。 椅子“啪”的一声重重落下。也不知是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还是怎么的,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透过两层薄薄的中衣,我感到一阵肌肤的温热隐约传来过来。慌乱之中,一抬头,我迎面碰上一双微垂的眼眸,漆黑的眼珠在暗淡的夜色中熠熠生辉。 次日早上,一睁眼,天光已大亮,再扭头一看,枕边人犹自呼呼大睡。 初夏的早上天亮得很早,我一时间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时辰了。轻手轻脚坐起来,俯身看着二表哥。只见他唇角微扬,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睡得正是香甜。想叫醒他又有些不舍得。不叫吧,估计时候肯定不早了,又怕他误了上衙门点卯。 正犹豫着,睡梦中的人忽然翻了个身,一条长胳膊便搭在我大腿根上。我脸一红,伸手想拿开他胳膊,想想万一弄醒他反而更尴尬,便一动也不敢动地呆坐着。 近水楼台先得月。虽然近距离欣赏美男极为过瘾,但这个姿势着实累人,坐了一会儿,我便开始腰酸腿麻。想想那汉哀帝贵为一国之君,尚能为了美人断袖,我一介闺中女子,为了如此养眼的夫君,坚持坚持也是理所应当的。于是我一咬牙又坚持了一阵子。 原本就有些酸困的腰再也无法忍受,我缓缓地抬起右手轻轻揉捏一下腰。 二表哥迷迷瞪瞪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这般小心还是惊动了他,我手下一顿,僵在腰间。 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二表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可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睁开一条缝的丹凤眼带着几分迷离,茫目地看着前面空中某一处,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像个无助的幼儿。 我的一颗心猛然缩紧,想起刚成亲时的他,不由得有些心痛。 无论如何,我不想他再陷入那般的无助之中。 我只愿他每日言笑晏晏,所遇之人皆心慈面善,所经之路皆繁花似锦。嬉笑怒骂皆出自本意,放浪狂狷全源于初心。 我只要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活得随意张扬,所爱皆可得,所厌均可弃。 “这大清早的,我家的小娘子又在琢磨什么发家之计呢?” 二表哥一探手,抓过我僵硬地搁在腰间的手,抓在手里轻轻揉搓着,柔声问道。声音懒懒散散的,透出浓浓的倦意。 不知怎的,今日我的脸皮似乎特别薄,动辄就泛红。看他一眼会红,听他说句话也会红。心里那些壮志豪情自是说不出口,只红着脸垂头不语。 垂着的眸光里瞥见二表哥又阖了眼。 我有些着急,轻声道:“今日不要上衙门的吗?” 二表哥松开我的手。我正以为他是不是不高兴了。却见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挨着我的那条手臂伸出去,从后环着我的腰,头一歪,便贴上我的脸。 窗外燕子呢呢喃喃,屋内你侬我侬。我忽然觉得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要说,静静地倚着便好。 “晚去一会儿也没什么要紧的。”二表哥抬起环着我的那只手,温柔而随意地替我理理鬓发。 三十六 惊艳1 常庚辰娘过府来做客已是三日后。他们二人并未一起登门。常庚先过来,二表哥便带着佑安先将他迎往涤松苑,等辰娘来了,再一起去拜见老太太与姨丈姨妈。听他说,辰娘是要去给我带些礼物。 坐在厅堂喝着茶,我打发芸儿去请益谦来见客。 咏梅自那日后,便未再回过涤松苑。姨妈不说,我也不问。也许她还没想好如何安排她呢。还是前天晚上一起去禀明常庚夫妻做客之事时,姨妈顺嘴提了一句,说暂时就把她先放回思懿堂,等有差不多的人选了,便放她出去嫁人。 “早听闻章兄写得一手好字,却一直无缘得见,不知这屋子里挂着的字画可是章兄墨宝?”常庚笑着与二表哥寒暄。 二表哥坐在椅子上垂眸朝他一瞥,又扭头对着他道:“不敢托大。那是前朝名家手迹。” 常庚“呵呵”干笑几声,倒未见有多尴尬。 我心说,那字画下方不都有落款印章吗?常庚怎么说也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这点常识也应该还是有的,何至于有此一问?摆明了是没话找话。 虽说一般女子不见外男,但因早先在常家别院做客时早见过,又无旁人在场,我便也坐在厅堂待客。 自我打发芸儿出去,常庚便不时朝门口张望一下。 我心道,看这望穿秋水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等着会情人呢。 趁他看别处时,我与二表哥对视一眼,抿了抿嘴。 可能是对传闻中的丁部秘书郎的私生子有浓厚的兴趣吧。 我一本正经地问道:“常公子等辰娘姐姐等得着急了吧?” 常庚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讪笑着“哦”了一声,道:“可不是嘛?昨日一天都没挑好,今早说要再去看看。由此可见拙荆对嫂夫人是相当看中的了。” 我莞尔一笑,起身福了一福:“还请常公子转告姐姐一声,多谢姐姐抬爱。” 常庚心不在焉地拱拱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二表哥睨我一眼,眉眼间含着一丝笑意,却并不多言。 说话间,听得院子里有个小孩的声音在说:“辰姨妈安好。”却是益谦。 又有丫鬟们齐声道:“常夫人安好。” 看来他们是正巧在院子里撞上了。 片刻间,芸儿便在门外禀道:“姑娘,常夫人与谦公子到了。” “快些请进来啊。”我起身迎向门口。 早有丫鬟挑开珠帘。 随着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我们不禁眼前一亮。只见一位出水芙蓉般的妙龄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从门口走了进来。 女子一进门,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眼波流动,向屋里微微扫了一眼。 “辰娘姐姐?”我上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来人几遍,福了一福道,“恕妹妹失礼。才几日不见,却是认不出姐姐来啦。”说着,拉过益谦另一只手牵了,另一手拉着辰娘,往里走去。 常庚站在椅子前面,不转眼地盯着辰娘,都忘记打量益谦了。 “你,你是辰娘?”常庚有些傻傻地问。 辰娘垂着头浅浅施了个礼,低声叫道:“官人。”又转身对着二表哥福了一福,道:“小女子禇氏见过章公子。” 二表哥拱手行礼道:“嫂夫人快快请坐吧。” 辰娘又还了一礼,才坐在常庚下首。 常庚的目光紧随着辰娘,仍杵在那里。 我冲对面的辰娘轻轻眨眨眼。辰娘脸红过耳,垂首不语。 “常兄?”二表哥叫道,“常兄莫不是怕坐久了腰疼?” 二表哥说得一本正经,全不似说笑。 常庚也正经八百地点头道:“唔,可不是呢。每日在衙门里坐着,腰都直不起来了。”说完,忙坐了下来。 二表哥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我忍不住牵牵嘴角。 秘书省里,有谁不知道四个秘书郎中,常庚是最坐不住的那一个呢?他每日去的倒挺早,从不耽误点卯。但常常半上午半下午的便不知溜去哪里了。 “谦儿,快去见过你辰姨妈和,和——”我拉着益谦的手,弯下腰对他说着。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不知该叫他如何称呼常庚。 辰姨丈?不大顺口。 常大人?未免太严肃。 我正皱着眉苦苦寻思,益谦忽然满口稚气接着道:“师爹。” 我摸着他的头笑道:“这个叫法好。” 又扭头对常庚解释道:“常公子,我们谦儿可是正式拜辰娘姐姐为师了的,因此也可以管他辰姨妈叫师父,叫常公子师爹倒也说得过去。常公子您说呢?” 常庚一脸愣怔。看看我又看看禇辰娘。 二表哥似笑非笑。一双丹凤眼的眼梢微微上扬,因愈显狭长而平添了些许魅惑感。他冷眼瞧着常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可以可以。自是可以。” 常庚连声应着的功夫,益谦已离开我身边,依次给辰娘和常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对着二表哥又要下跪磕头。 二表哥手一抬,皱眉道:“免。再磕下去脑袋都要磕出血来了。” 益谦拱手鞠躬,道:“益谦谢过爹爹。”然后,跑到我身边,倚在我膝前。 常庚带着一脸迷茫的表情,视线由辰娘身上转到益谦身上。而后,总算回过神来,目光轮流在我和二表哥脸上转了几圈,笑道:“章兄,嫂夫人,有孩子承欢膝下的感觉想必很好吧?” 二表哥不置可否地扬扬眉。 我搂着益谦的肩头,含笑道:“可不是呢。回头姐姐有空了,还要请她教教我们谦儿功夫呢。” 一直显得有些拘束的辰娘笑笑,道:“一点入门功夫罢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下午便先教教他扎马步吧。” 常庚忍了忍,终归没忍住,讪讪问道:“夫人还会拳脚功夫?我竟然不知道。” 我心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可见你平日有多忽视辰娘了。 辰娘一与他说话,就变得拘谨起来,垂下眼眸,口气有些僵硬地道:“会些简单的罢了。” 常庚薄唇紧抿,定定地瞧着禇辰娘。借着他看辰娘的功夫,我飞快地打量了他一下。 常庚其实也生得唇红齿白的,不过就是一双桃花眼中透着一股轻浮之气。整个人看上去也比较单薄。 三十七 惊艳2 小坐了一会儿,二表哥便请常庚辰娘先去含经堂拜见老太太。 今日要宴请二公子同僚夫妻的事,昨日姨妈前去含经堂问安时,早已禀告了老太太。等我们一行人一踏上通往含经堂的甬路,远远便瞧见含经堂的大丫鬟如月候在院门外。 一见我们过来,便先对着常庚辰娘施礼,道:“二位便是常公子与常夫人吧?快请进吧。我们老太太听说两位到了,早就等着呢。” 常庚忙拱拱手表示歉意。辰娘也浅浅一福。 如月含笑轻轻摇摇头,又对二表哥和我施了个礼,便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众人都安静行走,只听的见衣衫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和堂屋檐下围廊里传来的百灵鸟清脆的鸣叫声。 微风拂过,阵阵花香从天井两侧飘来。 不知怎的,我就忽然想起留园那光秃秃的庭院来。 如月立在门口禀道:“禀老太太,二公子他们与客人们到了,现在请进去吗?” 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衣裙的窸窣声,紧接着,一个圆脸丫鬟掀开了堂屋门上挂着的五福临门珠帘,含笑道:“老太太请诸位进去呢。” 常庚回过身子,从贴身小厮喜乐手里取过一盒糕点,走在前面。辰娘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我与二表哥紧随其后。 老太太坐在外间的刺绣折叠屏风前,和蔼地看着我们几个。 常庚双手把手里的糕点递给林大娘,道:“这是刚刚路过麦香园买的点心,据说是最近新出的品种。请老太太尝一尝。” 老太太笑道:“常公子有心啦。以后再来可不必这般客气。” 没看出来常庚竟是个嘴甜的,笑道:“常庚祖父母已离世多年。好不容易见着个脾气和顺的长辈,我便当自家长辈来孝敬了。还请老人家不要见怪才是。”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老太婆平白得个孝顺的晚辈,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见怪?” 二表哥个子比常庚高出将近半头,听得这一老一小聊得热络,垂着眼眸斜斜暼了站在身边的常庚一眼。 说笑过了,常庚与辰娘上前一步,正式行礼:“老太太安好。” 老太太点头微笑:“快坐下吧。” 常庚辰娘落座后,我与二表哥也见过老太太,坐在下首常庚他们对面。 老太太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常庚家中长辈身子可好,又闲聊几句,毕竟不熟悉,又隔着辈分,便再无话可说。 一时间,屋里只闻得几声此起彼伏的啜茶声。 老太太看了看辰娘,忽然笑道:“看来还是穿得亮一些称肤色啊。你看看多好看的个人儿。花无百日红,人不再少年。年轻时候啊,总喜欢显得成熟稳重一些,尽拣那些暗色的穿。如果我老太婆能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一定要拣那些亮亮堂堂的颜色来过过瘾。”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太太今日穿的是一件烟栗色鹤纹罗裙,上身是同色无花纹的襦衣,只在领子处绣了精细的花纹。因要见客人,外面特意罩了件琥珀色广袖外衫。倒是称得偏暗的衣裙亮了许多,看着既富贵又庄重。 辰娘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不知是害羞,还是兴奋。 坐在她左手边的常庚侧过脸瞧了她片刻,又转头对老太太笑着道:“老人家现在看起来也精神得很啊,等我们到您这个岁数,指不定得邋遢成什么样呢。” 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主客相谈甚欢,此时,便是见好就收起身告辞的最佳时机了。 我起身施了个礼,笑道:“老太太且先歇着,我们先带常公子与辰娘姐姐去见过父亲母亲。” 老太太挥挥手道:“刚好我也有些乏了。你们去吧。可要招呼好客人啊。” 常庚自来熟地笑道:“老人家不必费心。我与章兄同为秘书郎。我夫人与嫂夫人又情投意合以姐妹互称。章兄的小公子更是拜我夫人为师学艺。您看,我们又不是外人,何须特意照拂?” 他说得头头是道,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并未听他提起辰娘之父安阳侯与姨丈的故旧,似乎他并不知情。 看来他们夫妻之间是不怎么闲聊的。 我有些忧心地看了辰娘一眼。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正专注地听着常庚说话。 老太太诧异地扬眉问道:“学艺?” “武艺。”常庚一在,感觉别人都插不上话。 “辰娘还会拳脚功夫?”老太太惊讶地看着辰娘,“倒是听说过安阳侯一门三将,可没料到他家的宝贝姑娘也会武艺啊。” 常庚倒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接着道:“可不是呢。连我这个官人都不知道呢。” 辰娘微垂着头道:“花拳绣腿罢了,不值一提。”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是特别容易害羞。也许是因为常庚在身边? 别了老太太,我们一行人便赶往思懿堂。 姨丈今日也休沐,早早便与姨妈收拾利索。 丫鬟禀报过后,请我们进入厅堂时,姨丈手里正随便翻着本书,见我们进来,便放下手中的书,神情严肃地端坐在外间椅子上。姨妈也一脸肃穆地端坐在对面椅子上。罗大娘笔直地侍立在她身后。 见他二人如此严肃,刚才还自来熟的常庚不由得也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双手奉上从麦香园带来的糕点,规规矩矩地上前拱手行礼后,又随着姨丈一声毫无起伏的客套话“贤侄请坐”,悄没声息地坐在丫鬟早早备好的椅子上。 沉默半响,姨丈道:“贤侄与犬子同在秘书省为官,日常可有何心得?” 一句话噎得日常最爱溜号的常庚顿时瞠目结舌,好半天说不上话来。良久,才讪笑道:“嗯,秘书省,书多,各种典籍也多。日常整理还是挺费劲的。” 姨丈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应道:“哦,贤侄所言极是。”看着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 二表哥抬眸冷冷地扫了姨丈一眼。 姨丈您可千万别再问这些问题了。心里这样想着,也不敢插嘴,只好垂着头瞧着鞋面上的百合花。 还好姨妈看出有些冷场了,忙打岔道:“辰娘这身衣裳挺好看的。是在哪家铺子做的?锦衣阁?还是素衣坊?” 常庚也偏过头好奇地看着辰娘。 辰娘起身福了一福,微垂着头答道:“回夫人的话,这衣裳,是——”她迟疑地看向我,见我微微颔首,才接着道,“是寒烟妹妹帮我缝制的。” 一时间,厅堂内除了二表哥之外的人都齐齐看向我。 一 宴客1 我起身对着姨丈姨妈福了一福,同时,心里飞快地思索片刻。 齐家娘子的话语神情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盘桓。 姨丈姨妈又会如何看这个事呢? 即便当初决定这么做时,已考虑到一向古板的姨丈姨妈可能会有的反应,如今事到临头,我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说那也不符合我一贯的作风。 我的视线从姨丈姨妈惊愕的脸上一扫而过,垂眸道:“禀父亲母亲,的确是媳妇为辰娘姐姐亲手所缝制。” 姨丈看我许久,缓缓阖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及其复杂。 屋内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辰娘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扭头匆匆与我对视一眼,两人并排站在堂前。 过了好一会儿,姨妈缓缓开口道:“我都不知道烟儿竟还如此擅长女红。”末了,又补了短短一句评价,“挺好的。” 而后,又对着辰娘勉强笑道:“辰娘,你们快坐下吧。” 借着屈膝坐下的那一刻,辰娘又抬眸看我一眼。目光中充满疑惑,仿佛在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慢慢眨下眼,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常庚惊讶地看我一眼,又看向二表哥。然后,便笑着赞道:“嫂夫人真是心灵手巧啊。” 听他口气,倒完全不似拿来敷衍的场面话。 姨丈姨妈看着好像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一些。 二表哥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忽然开口道:“不仅是她亲手缝制,更是她亲手画的式样。”一脸的云淡风轻。 姨妈扬眉看着我问:“是吗?” 我起身施礼道:“是。”然后又坐回椅子上。 姨妈柳眉紧锁,看我半响,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表哥又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人的精力有限,多用些在做事上,便无多余精力去无事生非。” 也不知他这话是一概而论,还是有所指,反正入了不同人的耳,便生出不一般的反应来。 辰娘虽过得不顺心,却不是那个会无事生非的人,听了这话,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至于我,我觉得二表哥分明就是在绕着弯的夸奖我只知专心做事,从不知勾心斗角。心里自然也是喜滋滋的。 我悄悄看了眼姨妈,只见她半眯着眼瞅着二表哥,一张风韵犹存的俏脸上阴晴不定。然后,便又看向我。我坦然地看着对面墙上悬挂着的一副仕女图。 姨丈从桌上端起茶盏来轻轻啜了一口,放了茶盏再抬起头时,便泰然自若地对常庚道:“令尊与我同朝为官数年,也算故交。贤侄成亲时我还去吃你们的喜酒了呢。如今犬子与贤侄又是同僚,咱们两家还当真是有缘啊。” 常庚一拱手,笑道:“伯父所言极是。” 秘书郎本就是士族子弟入仕之途。大家的父辈甚至于祖辈大多同为一殿之臣。子侄辈同在秘书省这个官署任职实在是没什么稀奇的。这都能叫有缘? 悄悄暼了二表哥一眼,却见他一边唇角微微上扬着,要笑不笑的。 姨妈也勉强笑着道:“不仅如此,辰娘的父亲安阳侯几年前就与我家老爷有过一面之缘呢。” 姨丈含笑对辰娘道:“是啊,当年我有些私事路经许郡,曾有幸与令尊小聚,还见过令兄呢。” 辰娘笑道:“嗯,小女上次来便听伯母提起过呢。那时,我父亲还是安东大将军。只不知伯父见的是小女哪位兄长呢?” “哦,我只记得个子高高的,身材偏瘦,嗯,除了晒得有些黑,和姑娘你长得倒有七分像。” “听伯父所描述,想必一定是小女的二哥了。” “虽然我与安阳侯同为朝廷效力多年,但大将军平日无诏不回朝,以往竟无缘相交。”姨丈感慨道。 话题就此转移。厅堂里的气氛看着又融洽不少。 又小坐片刻,丫鬟来报二叔三叔他们都已到,眼看饭时将近,姨妈便起身忙着招呼大家去跨院花厅用饭。 等我们到了花厅,刚巧二叔三叔他们去含经堂给老太太问了安,又坐了一小会儿,陪着老太太一起过来了。 五月的午间稍稍有些炎热,宴席设在花厅再合适不过。 常庚笑着迎上前去,冲老太太一拱手道:“这大热的天,老人家路上定是乏了吧?快请上座吧。” “这孩子可真招人疼。”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上首。 二表哥暼了常庚一眼。 平日一般宴席老太太都嫌支应着累不去。甚至我与二表哥成亲后的第一次家宴,她也没去,可能是因为怕见了二表哥会难过。今日天气不错,再加上对常庚辰娘很有好感,她竟然主动来了。 姨丈姨妈也有些意外,赶紧上前伺候。 二叔三叔上前跟常庚寒暄几句,二婶三婶及章珏章琦也都与辰娘见礼后,大家便纷纷落座。 男子坐在花厅左侧,女眷都坐在花厅右侧,中间以一道屏风隔开。 习习凉风偶尔从镂空的雕花窗子里穿过,轻轻拂起女眷们柔软的鬓发,也将饭菜的香味飘得远远的。 三婶不时借着劝辰娘吃菜的功夫打量着她。章琦章珏也不时偷眼打量辰娘一眼。 老太太坐在上首正中,姨妈与二婶三婶分坐在她左右两侧。姨妈坐在老太太右手边,挨过来是辰娘。益谦坐在我与辰娘之间。二婶坐在老太太另一侧,挨过去是三婶。章琦章珏坐在三婶下方,右手边挨着我。 章瑞章玿虽年纪小,不过因女眷这边人多,便与姨丈他们一道坐在那边。 女眷们琐碎话题多,到底熟得快一些。没一会儿,大家便熟络不少。因不饮酒,我们这桌吃得也快。看辰娘停箸不食,我们这些陪客的也都一个接一个先后搁下手中筷子。与隔壁姨丈他们打个招呼,我们便退去园子里小坐。 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早有些疲倦,便由随身带的丫鬟如月如玉与林大娘伺候着先回了含经堂。益谦也由书香领着先回了涤松苑。 坐在园子里,三婶笑着夸辰娘道:“常少夫人不光人长得花一样,还会穿衣打扮。看看这身衣服,又清新脱俗又飘飘似仙。真是好看。不知是在哪家铺子定制的呢?” 辰娘被夸得脸有些红,却不答话,只扭头看看姨妈,又看着我。 二 宴客2 我迎着三婶好奇的目光,莞尔一笑道:“回三婶,是寒烟为辰娘姐姐做的。” 不止三婶,在座的除了姨妈,都瞪大眼睛瞧着我。 辰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与我四目相对。 章珏几步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一下一下摇着道:“二嫂二嫂,回头你也帮我做一件好吗?” 二婶嗔道:“若咱们都让你二嫂做,还不得累坏她了啊?” 三婶轻轻一甩手中的绣花帕子,笑得有些暧昧:“到时候看你二哥让不让!” 她这么插浑打科的一句话,气氛马上便热闹起来。连一直端着脸不说话的姨妈都忍不住笑起来,无奈地摇摇头。 辰娘笑道:“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既不会让寒烟妹妹过于受累,又可以满足大家的要求。就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完,她看看在场的三个长辈:姨妈,二婶,三婶。 二婶三婶虽是一家人,但到底不是这府里的主人,也不便表态,只看着姨妈。 姨妈微微一蹙眉,道:无妨,都是自家人。辰娘有话便尽管讲吧。” “是啊,常少夫人请快讲讲啊。”章珏眼巴巴地瞧着辰娘。 一旁一直未作声的章琦也静静地盯着辰娘,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 三婶捏着帕子的手摸着下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还有这样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我诧异地看着辰娘。不知她要说什么。 辰娘拉过我的手,并肩站着,微笑道:“我身上这身衣裳,不仅是寒烟妹妹亲手缝制的,而且从选料到画样式都是她一手完成的。”说着,向四周环视一圈,接着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哪个妹妹想要做衣裳,不如让寒烟妹妹先替她画好样式,然后再找裁缝量好尺寸缝制。”可能看见大家似乎有些疑虑,她又补充道:“我这身当时就是她先量好的尺寸,回来才画好样子,又买的料子缝的。” 我扭过头去,感激地看看辰娘。 沉默半响。二婶柔声问道:“嗯,常少夫人这个主意好是好,不过,就是怕会有个小问题。” 众人都齐齐看向二婶。 二婶平日话不多,尤其像这样有客人在场时,明确提出自己意见的时候更加少见。往常大家一起商议事情,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原则性问题,她一般都很好说话,别人只要不太过分,她大多都不会说什么。 今日她既然这样说了,那便肯定不是什么可说可不说的事情。 我微眯着眼看着二婶。不知她是不是和我想到了一处。 二婶被大家直直的目光瞧得竟有些脸红,腼腆地笑道:“常少夫人可能没来得及细想吧。” 辰娘一愣,冲二婶福了一福道:“伯母不必见外,小女闺名辰娘,伯母便喊我辰娘吧。我的确是想到了就随口说的,并未仔细琢磨。” 姨妈也忍不住认真起来,好奇地看着二婶,等她的下文。 二婶笑道:“是这样啊。辰娘你想,如果裁缝只是量了真人尺寸再比照着寒烟的画稿直接裁剪缝制,那具体前片裁多少尺寸后片又裁多少尺寸,这个比例却是不好掌握的。然而衣裳这东西,肥一寸廋一寸,就算能穿,穿在身上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姨妈自恃出身官宦之家,嫁的又是在京为官的姨丈,最近几年姨丈更是荣升户部尚书。平日里,她是很瞧不上出身商户人家的二婶三婶的。此时,倒不免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地问道:“妹妹居然连这都能想到?” 三婶脑子一向转得快,早已反应过来,笑道:“还是二嫂心细啊。” 二婶温和地笑着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也不会别的,只会做个女红,自然能想到。像你们八成不会这些,哪里能想的到呢?” 姨妈倒不以为意。 反而是辰娘,立刻便脸红过颈,讪讪道:“我这可真是班门弄斧,不懂装懂了。” “哪里哪里,辰娘姐姐对女红本一窍不通,能想到这些也很是难得了。”我轻轻回握了下她拉着我的手。 二婶微笑道:“寒烟说得对。辰娘能想到此处也不容易。” 辰娘愈发羞惭。 三婶笑道:“辰娘啊,这话可还真不是说来糊弄你的。你看,我倒是从小学女红来着,不就没想到你这法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婶又回头冲章琦章珏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往后可得仔细学着点儿啊,别文不成,” 她刚一停顿,章珏便笑嘻嘻地接着道:“武不就。” 三婶话一出口,已反应过来是口误,见章珏接了后半句,笑着作势要打她,道:“小丫头!你如今不好好学女红,我看你将来嫁了人家不被嫌弃!” 章珏依旧笑嘻嘻地道:“那可未必。三婶,大伯母就不会女红,您说大伯父还不照样对她言听计从的?” 本来听了三婶的话,姨妈明显有些不快,此时章珏的话音一落,姨妈忍不住就笑道:“这小丫头!你大伯父几时对我言听计从了?胡闹!”话虽如此,姨妈笑得却极开心。 大家又笑了一场。 姨妈忽然蹙着眉叹道:“唉,可惜我没有珏儿这样开心果一般的女儿。” 三婶半开玩笑半认真似的道:“大嫂可莫太贪心了哦?您有璇儿这样的儿子,又有琬儿那样的女儿,如今还平白多了个烟儿这般蕙质兰心的儿媳妇,怎么还不满足啊?你看看我,琦儿是个多说一句比登天都难的丫头,瑞儿又那般淘气。唉,最关键的,他们又都没长了个璇儿那般的好相貌。您说说,您还这么不知足,可叫我和二嫂咋活呀?不行不行,我可是赖上大嫂您了。您回头可得给咱们琦儿留心物色个好人家啊。” 一番话说得几个长辈倒是都笑了,原本就性格内向的章琦却更加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我过去抚着她的肩头,柔声劝慰道:“琦儿不必害羞。你年纪还小着呢,不急。回头我也告诉你二哥,让他也给你留意一下。喏,还有辰娘姐姐,也可以替你留意着。谁娶了我们琦儿这般好性子的漂亮姑娘,睡觉都得笑醒了呢。” 大家又都哄堂大笑。 章琦更加羞得抬不起头来。 章珏拍手笑道:“回头便找个好女婿把二姐打发嫁了。” 章琦冷不丁的伸手掐了章珏一把。 章珏尖叫一声跑远了。 三 起意1 我们一行人在园子里走走看看,估计姨丈他们那边也差不多该散了,便往花厅这边返。 快要走进花厅时,二婶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瞧着我道:“其实辰娘的主意稍加细化,便也可行。烟儿你一定想到了吧?” 与她并排走在前面的姨妈和三婶也跟着停步,回头看我。 身边正在与我低声闲聊的辰娘止住话头,偏头瞧着我。 我微微一笑,道:“嗯。二婶说得没错。只要我注明衣裳各部位的尺寸便好。不过,最好是由我量好尺寸再具体标注好,这样会更合体一些。当然,如果是琦儿和珏儿想做,就由我直接缝制好便是,不用那么麻烦。” 二婶笑道:“其实就是你把前期的都做好了,最后一步交给裁缝去做。” 我笑道:“二婶说得没错。” 三婶一双眼睛飞快地转了几圈,微微垂了头,捏着帕子的手扶在额边,喃喃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姨妈笑道:“妹妹你便好生想吧,也没有人拦着你。” 我们忍不住都笑了。 坐在花厅里的三叔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问道:“这,这是在笑什么呀?”听声音,看脸色,他似有些醉了。 果然三婶抬头一看他的样子就皱起眉来,低声咕哝一句:“又喝多了!” 一来三叔的话不太好详细回答。二来看他也醉了,即便说了,怕也无异于对牛弹琴。因此也没人应声回他。 三婶又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皱着眉似笑非笑地嗔道:“笑老爷你又该去见周公了。” 三叔傻傻地问道:“见周公干什么啊?” 除了作为客人的常庚与辰娘,我们不由得都笑了。 一来作为大伯子要与弟媳避嫌,二来身为一家之长要保持该有的威仪,若非必要,姨丈轻易不跟两个弟媳妇直接搭话。况且,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之人。现在,便只是靠在椅背上含笑看着三叔,并不言语。 二叔站起身,拉着三叔的胳膊,对姨丈略一拱手,道:“大哥,您也该歇着了,我们便先告退了。” 姨丈挥挥手,道:“去吧,路上小心一些。” 二叔又拉着三叔对常庚一拱手道:“常公子,我们先走一步,就此别过。你与璇儿再坐会儿吧。” “难得休沐,好好,好好放松放松。”三叔醉眼惺忪地笑着道。笑容中透着一些无知稚子的傻气。 “好说好说,两位叔父还请慢走。”常庚的目光越过二叔三叔,看向走进花厅的人。逡巡一番,终于落在辰娘脸上。 辰娘自然也感觉到了,下意识地偏过头回望过去,立刻便又红着脸转回头。 常庚似乎隐隐地笑了笑。 正好章琦章珏也过来了,二叔他们便告别了众人,准备回去。 章瑞却不肯走,磨磨蹭蹭地赖在原地道:“父亲,孩儿还不想回去。” 三婶皱眉道:“你这小子,不回去温习功课,留下来又要做什么?” 三叔带着几分醉意摆摆手道:“每日读书写字的,难得歇一天,好好放松放松吧。” 三婶忍了半天没忍住,皱眉道:“放松放松!哼!老爷你倒每日都闲着,也照样的放松放松。” 姨丈皱着眉暼了三婶一眼,似乎有话想说,沉默片刻,终是憋了回去。脸上一副悻悻的表情。 大约是嫌弟媳妇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他弟弟吧。 因有客人在,我与二表哥没有远送,只陪着二叔他们出了跨院便返回了。 姨丈嘱咐二表哥几句,便与姨妈回了思懿堂。 常庚看着辰娘问道:“夫人,要不你我也告辞吧?” 辰娘有些害羞地垂下眸子,迟疑片刻道:“要不,官人还是自己先回吧,我晚一些再走。” 常庚诧异地追问道:“夫人还有别的事吗?” 辰娘抬眸看着他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我看着辰娘,不禁有些替她着急。转念一想,又暗自替她高兴起来。 我悄悄捏了一把辰娘的手,微笑道:“还请常公子见谅,我家谦儿还等着辰娘姐姐教他功夫呢。” 常庚一愣,似乎想起什么来,恍然道:“哦,我倒给忘了。夫人是这么说过。怪我怪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我不如等夫人一起回吧。”说着,便率先迈步走向花厅后门,明显是奔着涤松苑而去。 辰娘无措地看着我。 我眼中含笑看二表哥一眼。 二表哥眸光流转,嫌弃似的暼我一眼,冲着常庚的背影慵懒地叫道:“常兄,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常庚一愣,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二表哥呐呐地道:“跟章兄回去啊。” 二表哥抬起手捂着嘴,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浓浓的倦意似乎在花厅里蔓延开来。我也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辰娘低声商量道:“要不我改天再过来教谦儿吧?你们也好先歇着。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我努力驱赶着倦意,睁大眼睛道:“先前姐姐说了今日,谦儿可眼巴巴地等着呢。咱们不如先去歇歇,然后再说。” 辰娘看了一眼站在几步外的常庚,略一迟疑,低声道:“也好。” 我对常庚施了一礼道:“不如常公子先回?完了我们再另派人送辰娘姐姐回府?” 常庚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那也好。” “章兄,那便就此别过。劳烦送我夫人回去。”常庚冲站在他身边哈欠连天的二表哥拱手道。 二表哥懒洋洋地摆摆手,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几乎睁不开了:“那是自然。”说着一拱手,经过常庚身边,走向花厅通往涤松苑的后门。看着脚下竟有些不稳,佑安赶紧跟上前伺候着。 没想到二表哥还挺会装的。我心里好笑。 常庚无奈地看着二表哥晃晃荡荡走出了后门,转身对辰娘道:“夫人,那么我便先回府了。你稍后再回。”说完看我一眼。表情一言难尽。大概是从未见过我这般强行挽留人家娘子的主人吧。 我挽着辰娘的手臂道:“常公子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将姐姐平平安安给你送回去的。” 碧云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向前一步,紧跟在辰娘身后不足半步。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贴身丫鬟。 常庚又瞧了辰娘一眼,举步走向跨院前门。从这边走才是通往大门口的路。 四 起意2 回了涤松苑,我安顿辰娘到堂屋一侧的客房歇着。碧云有些不放心她们姑娘,刚好客房也是里外间,我便让她在外间椅子上凑合着歇会儿,辰娘万一有事叫个人,跟前有人也好招呼。 临出门时,她有些担忧地悄声问道:“妹妹,你说他不会生气吧?” 我看着她,不由得一阵心疼。 这样一个性格爽朗爱舞刀弄棒的女子,却要因那么个看起来有些浪荡的公子哥而伤神。 又想起我自己,不由得暗自惊心。 这世间的女子但凡出嫁,便从此被拘在那一片小天地里,若再所遇非人,这漫长而孤独的日子要如何打发?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妹妹?” 我心里正感慨不已,辰娘这一叫,才回过神来。 “不会的。姐姐放心。一定不会。”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先好好歇着吧。” 辰娘道:“嗯,等会儿还要教谦儿扎马步呢。” 我笑笑。心说,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教谦儿的日子有的是呢。 回了堂屋一看,二表哥早脱了外面的罩衫,和衣躺在里屋美人榻上。 “怎么不上床躺着?”我脱下罩在外面的纱衣搭在木施上,诧异地问。 他睫毛一抖,微微睁开些眼睛蹙眉睨着我,嫌弃地道:“不更衣怎么上床?!”末了,又来一句,“你也不让别人伺候我更衣呀?” 我乖顺地笑着一福,从木施上取过他早上才脱下来的白色亵衣,弯腰垂首,恭恭敬敬地道:“请官人起来更衣吧?” 他得意地撇撇嘴,慵懒地从榻上起来,微微仰起下巴壳,伸展手臂,等我伺候他更衣。 我替他脱下贴身穿着的衣裳放在一边,将手里拿着的薄绸亵衣替他套上。 他就那样微微地仰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末端微微翘着,随着眼眸转动,偶尔轻轻颤动一下。轮廓优美的薄唇唇角微微下垂着。看着就如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我低着头替他系腋下的丝带,他忽然一低头,一个温暖的轻吻印在我额前。等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时,他仍是刚才那副神情。冷淡又疲惫。我心里不由得既是甜蜜又是好笑。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闪过好些陌生人的面孔,正要继续看个究竟,瞧他们在干什么时,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你倒是睡得挺香啊。” 我愣怔半响,这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谁。 然而,我每日习惯了午饭后要小憩一会儿。今日因有客人熬到现在,眼皮早重得抬不起来。勉强睁开条缝,便支撑不住又闭得紧紧的。含糊不清地问道:“有什么不正常吗?” “算了,睡吧。我也困得要命。”枕边人懒懒地低语一句。 不过两柱香的功夫,我便醒来,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睛。扭头看看,二表哥睡得正酣,唇角挂着浅浅的笑,不知梦见什么了。 听着外边静悄悄的也没什么动静,估计辰娘也还歇着,又怕起来时不小心惊醒二表哥,我便索性半阖着眼,躺着床上东一下西一下的想事情。 今日在园子里,因为大家都纷纷夸赞我的手艺,还有心让我帮忙缝制衣裳,并没有显出什么鄙夷之色,我瞧着姨妈倒也不像开始那般一听我亲自动手缝制衣裳就排斥了。至于我心中所构想的事情,慢慢的她应该也会接受吧? 还有常庚与辰娘的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道理虽是那么个道理,但这毕竟只是个泛泛而谈的理论,具体体现在常庚身上,会是个怎样的效果,其实我也并无十足的把握。比如身边正做美梦的这位爷,就不是个会单纯因美貌而动心的人。否则,以固安郡主的家世姿容都堪称一等,当初主动寻上门来缔结秦晋之好,他不早就该心花怒放了?又哪至于抑郁成疾? 不过,看来常庚倒是对辰娘颇为惊艳。还好没枉费我一番心机。 正琢磨着,二表哥忽然带着几分初初醒转时的慵懒,幽幽问道:“早就醒啦?” “哦。二表哥怎么知道的?”我有些诧异。明明我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啊。 “也不知是你傻还是我傻!”二表哥嫌弃地暼我一眼,“睡着睫毛还不停地颤?” “哦。”我的心思一下还没转回来。 “想什么呢?”二表哥从床上爬起来,手肘撑着床,双手支腮歪着头看着我,漆黑的眼珠子转了几转。 我把刚才想的和他一说,他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食指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道:“要不说你是只小狐狸呢。” 几缕长发从他鬓边垂下,有一缕刚好垂在我有些敞开的领口。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就像故意挠痒痒似的,那一缕乌发在我胸口肌肤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蹭过。 我感觉有些痒,不知为何,却宁愿忍着,也不愿动一下。 我红着脸,嘿嘿笑了几声,说笑道:“为妻这便叫活学活用《三十六计》。” 二表哥眯着的一双丹凤眼中似有阵阵波光涌动,清澈,闪亮。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 “还三十六计呢?说来听听呗。小狐狸。”他垂着眸子,嘴角含笑。缠绕,松开,几根指头不停地把玩着我披散在枕上的长发。低低的嗓音充满了青年男子的磁性与令人心悸的魅惑。 我不敢再瞧他,垂眸道:“呐,先说常庚与辰娘姐姐啊。这第一步,便叫美人计。众里寻他千百度,蓦回首,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第二步便叫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母亲哪里呢?”他头又低下一些,一说话,便带着一股说不清是什么气味的好闻的暖流,轻轻扑在我脸颊上脖颈间。 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脖颈处。 “抛砖引玉。” 话一出口,我们不由得都笑了。这个答案,他与我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的。 “那么,咏梅那个傻丫头呢?”他又轻声问道。 “二表哥你说呢?”我忽然特别想知道,这一次我们能不能心有灵犀想到一处。 “你先说。”他含笑看着我,语气有些像个调皮的孩子。 “以静制动。静观其变。”说完,我热切地瞧着他,“二表哥呢?” 他的回答是一句“小狐狸”外加一个,缠绵的吻。 五 起意3 辰娘起来吃了口茶,便急着要教益谦站桩。 我带着益谦到了院子里,打发芸儿去客房请辰娘。 辰娘一走出客房的门,我便眼前一亮。只见她穿着一身朱瑾色薄绸的窄袖过臀上衣加阔腿裤子,腰间扎着一根两寸宽的玄色锦带。真是英姿飒爽,明艳无双。 倒是该让常庚见识一下来着。不过,让他一点一点的挖掘辰娘姐姐身上的惊喜之处也好。 我看着辰娘从台阶上走下,忙笑着迎上前去,学着男子一抱拳道:“看看我辰娘姐姐,简直就是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啊。久仰久仰!” “你又来打趣我。”辰娘娇嗔地看我一眼,笑了起来,眉宇间神采飞扬。 我笑道:“还是姐姐细心,带了练武的衣服过来,我根本都没想到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在她身上已描绘出另一身劲装来。 “这可怪不得妹妹。你又不习武,哪里能想到这些呀?”辰娘说着,拉过益谦,走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涤松苑的丫鬟仆妇早听说常少夫人要教谦公子习武,正好趁着下午这会儿闲着,齐齐聚在围廊下巴巴地望着。 不知何时,在书房里伺候二表哥的佑安也出来,站在书房前的围廊下朝这边看着。 其实,府里像董诚章凤一样的护卫家丁练功时,她们也经常碰见,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稀罕的,大多扫一眼便走开了。但一个侯爷家的千金小姐,教的又是个乳臭未干的髫龄稚子,不要说见了,当真是闻所未闻。 这么多人围观,我本以为辰娘多少会有些不自在。谁料她竟丝毫不以为意。授课前,算是作为师父自我介绍的开场白,她先演练了一套拳法,练到精妙之处时虎虎生威,众人忍不住都鼓起掌来。她也并不谦虚客套,只专心打拳。 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女。 “站桩就是聚气。蹲马步是习武最重要的基本功,主要练习下盘功夫,练拳先蹲三年桩,说的就是马步。谦儿,辰姨妈说的,可能听懂?”辰娘低下头温和地看着益谦。 益谦在她对面站得直直的,仰着小脸听得仔细,听她问,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谦儿记好了。马步的要领是,两脚尖平行,两脚距离是自己脚长的三倍左右,大腿微平。膝关节微微往里扣,两手抱拳于腰间或平伸推掌。”辰娘一边演示着,一边不时地上前纠正一下益谦的姿势。 第一次教,益谦年纪又小,辰娘教他学会正确姿势,又看着他做了几次,见大体上没发现什么错误,便笑道:“好啦,谦儿,做得不错。你只要每日坚持站一小会儿,觉得腿发酸了收了便是。基本功力求扎实,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慢慢来吧。别急。” 益谦应了,我便让书香带他先去歇着,又请辰娘进去喝茶。 辰娘只喝了几口,便由碧云伺候着去里间更衣。 二表哥早打发佑安去让章凤备好马车。 看着碧云扶着辰娘上了马车,我与二表哥冲马车外骑着马的章凤仔细交待一番,章凤便一提缰绳走到马车前面。赶马的车夫轻轻一扬鞭子,马车便在我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往涤松苑走时,我问二表哥:“二表哥看辰娘姐姐练拳了么?” 二表哥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看了一眼。不错。一套拳打得行云流水刚劲有力。不像某些人,全靠吹的。” 佑安兴奋地赞道:“常少夫人这套拳法再加上咱们少夫人的指法,那可就能横行天下无敌手了。” 我眼角不由得一阵抽搐。 二表哥冷哼一声,道:“嗯,螃蟹也是横行天下,就不知有没有敌手。” 佑安愣了半响,认真地道:“螃蟹啊,还真是横着走,不过,天敌肯定是有的吧?少夫人,您说呢?” 我哭笑不得。 真不知当初姨妈给二表哥选书童的标准是什么。 过了几天,我正在书房里画画,滴翠的声音听着由远而近:“少夫人,三夫人来找您啦。” 三婶? 我想起那天她没说完的话,眼睛一亮,扬眉道:“姐姐赶紧请三婶先去厅堂坐着。我马上就过去。” 又交待益谦继续练字,我这才赶紧出了书房。 三婶坐在厅堂椅子上,看见我进来,便笑眯眯地道:“烟儿忙着呢?” “不忙,看益谦习字呢。” 我一边说着,上前见过礼,坐在下首芸儿搬来的绣花墩子上。 “益谦才几岁啊?就开始习字啦?啧啧,真不愧是璇儿的儿子呢。璇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每天都很自觉地读书练字,根本不要家中长辈管。不像瑞儿,每天都得在屁股后面催着赶着才肯。唉,我看他呀,就是像了你三叔了。” 三婶夸完了益谦和二表哥,又数落了半天三叔和章瑞。 “三婶,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啊?”趁她歇下来喝茶,我赶紧问道。否则,她不知得闲扯到几时。 三婶笑着看我:“嗯,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有个事想和烟儿你商量一下呢。” “三婶有事尽管吩咐便是,还商量?烟儿可不敢当啊。”我笑着道。 三婶迟疑着。 这倒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她。不过,对她的来意,我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了。 “是这样啊,烟儿。你三叔呢,从你二祖父手里接过几间铺子。主要是两家米店,另外还有一家布庄。民以食为天嘛。再说你大约也听说过,咱们祖上就是靠经营米店发的家。因此呢,米店的生意还不错。”三婶说着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就是这布庄,摊子也不大,你三叔又不是个肯上心琢磨的,单靠着个掌柜的在那里勉强维持着。” 三婶顿了一顿。 我适时的问道:“掌柜的也干这一行有些年了,布庄生意应该还可以吧?” 三婶眉头一皱,看着我道:“唉,也就勉强不赔本罢了。” 我心中了然。不过,还想听听三婶具体的想法。毕竟,她可是个脑子活泛的人,娘家也是做买卖的。也许,她的主意更加合适也说不准。 集思广益嘛。 六 起意4 我轻轻啜了一口茶,笑着对三婶道:“嗯,若是这样的话,倒的确是得想想办法了。毕竟开布庄不像米店。米面粮油谁也离不了,布庄就不同了。老百姓手里富余,还能多扯几块布料做件新衣裳。手头紧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件衣服便能穿好多年。” 三婶两眼放光盯着我,忽然“啪”的一拍手,吓了我一跳。 “对啊!烟儿你可真是个明白人。连这些也能想到。三婶原来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只会写写画画的大家闺秀呢。” 我心道,这道理岂非人人都懂吗? “三婶见笑了。我也就勉强涂鸦而已,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可做不来。” “哎——”三婶抑扬顿挫地哎了一声,道,“这就是烟儿你谦虚了吧?再说了,女子再会吟诗作对又能有啥用?又不能入朝为官。” 我顿时无语。想不到三婶会有如此想法,更想不到她说话这么直接。 三婶见我一脸愣怔,大概是以为我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像安慰我似的道:“还不如我们烟儿,”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也瞧着她。不知她要怎样挽回我的面子。 四目相对片刻,三婶笑道:“你看,你心灵手巧,又对对世事民风有这样深的见解,可不亚于一般男子。比如,比你那不着调的三叔就强了好几倍。” 我有些好笑:“三叔是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懒得操那些心罢了。” “啪——”三婶又一拍手,这回我倒是有些适应了她的做派,没有再被惊到。 “不想操心?哼!谁不想躺在金银堆里睡大觉?谁就爱操心?可是家里的事终归得有人操心不是?尤其是像我们这种经商为生的,不仔细做生意,只怕富贵是没门儿,就只能当个闲人了。哼哼。” 我忍不住掩唇笑起来:“三婶真会说笑。我看三叔也是觉得三婶您是个能干的可以倚重,才乐得自在逍遥。” 听到这话,三婶面色舒展不少:“唉,谁叫我是个劳碌命呢?不像大嫂,啥心也不用操。还那么得大哥的倚重。” 那自然是因为姨妈出身不错,尤其是还有副好容貌。 我这么想着,嘴上只道:“人嘛,各安其命便好。真让三婶闲下来啥心也不操,只怕您自己就呆不住呢。” 三婶又一拍手,笑道:“可不?要不说我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呢?” “哎,是这样啊,烟儿,”三婶一双眼睛盯着我转了几圈,接着道,“三婶那天看见你帮常家娘子做的衣裳,回去想了几天,心里有个主意。” 终于言归正传说到主题了。 我不眨眼地盯着三婶,一副被勾起好奇心的样子:“什么主意?三婶您倒是快讲啊。” 三婶又端起茶盏来,我赶紧阻止道:“三婶且慢。”又示意立在一边的芸儿去重新端点热茶上来。 三婶说了个大意。却是与我所想差不离。 她的意思是请我根据顾客的要求画出图样来,分别注明各个部位的尺寸,再交给裁缝去做。 我皱着眉作沉思状,良久,提出疑问:“三婶,只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必须每日在铺子里候着才行。因为若不亲自与顾客沟通,传来传去的,恐怕难免有偏差啊。” 三婶一愣,眨眨眼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堂堂尚书府的少夫人,再说如今璇儿怎么说也入朝为官了,还是皇上御赐的,让他夫人整日呆在铺子里等着伺候顾客,确实是不合适。我也就脑门子一热,想了这么个主意,不行就算啦。”三婶说完,长叹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沉默半响,莞尔道:“三婶,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快讲来听听。一家人,干什么这么生分?”三婶急切地看着我。 “我是这样想的啊。三婶,您看,咱们不如这样,您看合不合适。由我在家画图,缝好,然后陈列到布庄。如果有客人喜欢的话,那么可以让裁缝为她量体裁剪缝制。当然,就是布庄须得常雇一个裁缝。” 三婶发了一阵呆,忽然一拍手,喜道:“好主意好主意!烟儿,三婶是真没看错你啊。竟然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要不是三婶起了这个意,我哪里能想的到呢?”我笑吟吟地看着三婶,再次提醒她,“可是铺子里常年雇个裁缝,又需要多一笔开支啊。” 三婶眉开眼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做生意嘛,眼光一定要放长远一些才行。整日抠抠索索的哪能行呢?” 我笑着赞道:“三婶果然有大将之风,难怪三叔懒得多操心,甘心做个甩手掌柜呢。” 三婶春风满面地道:“你这孩子呀,不光心灵手巧,这张小嘴也蛮甜的。怎么大嫂看着就不是很喜欢你呢?” 难道别人也看出来了?我眼睛里满是疑问瞧着三婶。 话一出口,三婶马上就意识到失言了,尴尬地解释道:“烟儿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的意思不是说大嫂不喜欢你。是觉得吧,”她字斟句酌着道,“以你们本来的关系,不是亲上加亲吗?好像应该要比现在更亲热一些才对啊。” 我心里暗笑。亏得咏梅被我打发了,要不,回头可有三婶你好看的。还指望姨丈姨妈给章琦物色合适的人家呢,您可想都别想了。 “母亲就是那样的性子罢了。”我淡淡一笑。 三婶见我如此坦然,似乎松了一口气,讪讪地道:“可不呢。” 说了半天话也都渴了,喝了一会儿茶,三婶有几分讨好似的问道:“那烟儿你看何时有空了……” “三婶不必客气。改天我做好了就给您送过去吧。”我体贴地道。 三婶捏着帕子捂嘴笑道:“就是得劳累烟儿你了。回头让璇儿见了,肯定要怪我累着他媳妇了。” “无妨。我会和二表哥解释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况且,也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呢。先试试看吧。” 三婶临出门了,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我道:“对了,烟儿你画好图了便打发人叫我过来吧。具体用什么料子,咱们也好商议一下。定下来了打发人去铺子里取便是。可不能让你又出力又贴钱啊。” 七 小试牛刀1 单在纸上画图容易,但缝制衣裳时却需要有一个人具体的身材来做参考。这倒不愁,府里现成的丫鬟们一个比一个标致。尤其是滴翠,高矮胖瘦都适中,正好拿她来做个参考。 咏梅留在思懿堂也有几天了,我琢磨着姨妈不大可能再把她打发回来,便重新安排了涤松苑丫鬟婆子的差事。 滴翠流绯被正式安排去管理涤松苑的一应杂事。刚好分担了咏梅之前的差事。 滴翠主要负责内务。随时留意有需要清洗的衣物便安排两个婆子去洗。换季或变天时,及时带人更换被褥衣裳等一应物品。 流绯负责外务,与府中其他各院的接洽应酬。小到去厨房领取每天的饭食,大到去账房领取应季需要的诸如衣料炭火之类的物资。 两人一听我如此安排,顿时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毕竟自我成为涤松苑的女主人后,就完全剥夺了她们多年贴身伺候二公子的差事。苑里一应大事小情,又有思懿堂派来的大丫鬟咏梅一手把持,生生得把她们两个涤松苑的老人晾在了一边。虽说干得活少了,月银还不少一个子儿,但被忽略的感觉却让人好不郁闷。 而今,我贴身大丫鬟芸儿都没管这些事,却让她们接手了,足可见上一次真是站对了队。 大约是想到我刚过门时自己还跟着咏梅拆过我的台,两人兴奋了半天,脸上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从下面站成两排的人脸上一扫而过,笑笑道:“不管怎样,大伙儿都是为了能伺候好公子。其心可嘉。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就此揭过,既往不咎。大家安心做事便好。” 绣春原只负责替我梳妆,但因为除了偶尔出去赴宴,我平时都习惯于自己梳妆,所以,基本上她每日都处于闲着的状态。可若因此降了她的等级月银,又恐在老太太那边交待不下去,再者,也怕她心生怨怼。毕竟也不是她要闲着的。如今我忙起来,正好她也有了用武之地。以她的灵巧,我打算日后裁剪缝制衣裳时,让她在跟前打个下手。 绣春听了我的话,喜滋滋的应了。虽然听着是比以前忙了一些,但好歹在我跟前有了露脸的机会。 书香仍伺候益谦。 墨香年纪也不大,跟在芸儿身边随机使唤。 至于那两个婆子,仍只负责日常浆洗清扫。 等众人都退下了,我问芸儿可否对我的安排有何意见。 芸儿道,没有啊?奴婢觉得姑娘这样安排就很好。我只要贴身伺候好姑娘您就可以啦,不用操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闲心。我还有个重要任务啊,就是好好守住姑娘的钱袋子! 我正要开口,就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惊着了。 姑娘,我觉得我的身份吧,就像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负责贴身伺候,传令。 呵,她这回脑子倒挺灵光的。 二表哥这几日回来得比以往都晚些。回来了便呆在书房,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我猜八成是衙门里的事,也不便多问。私下问了佑安,只说不知道。不过,没听说他在外有什么不愉快,我也就放心了。 偶尔到客房来,看见我忙忙叨叨的,他有时就像个受了冷落的孩子,蹙眉问,忙得忘了你夫君了么? 我便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给他揉捏几下肩膀。 今日傍晚,他出了书房,估摸着我又在客房忙碌,也未回堂屋,直接便过来了。 “又准备给常庚娘子做衣裳了?”他暼了一眼我搁在客房桌子上的画。 “二表哥你猜呢?”我揉捏着他的脖颈,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 “哼,我猜八成不是。”他撇着嘴道。 “为什么?”我问。虽然我和他说起过我的打算,但后面三婶找我商议的事,我却尚未告诉他。想等事情有个眉目了给他个惊喜。 “哼,这还用问?” 我停下来,双手搭在他肩上,身子微微前倾,从后面把脑袋探到他脸侧,看着他,好奇地追问道:“到底为什么就一定不是帮辰娘姐姐做的呢?” “因为你穷!”二表哥冷酷地揭了我穷酸的老底。 我嘿嘿干笑两声,忍不住就想在他面前卖弄一下:“官人呐,为妻很快就要摆脱贫困了。” “是吗?”二表哥头也不回地道,“本来还打算把刚领的俸禄给你呢。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我连忙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下个月的月银还得过几天才给,二表哥若不接济一下,我这日子就过得比黄连还苦啦。” 看着二表哥嘴角浮起一丝笑,我心里顷刻间便轻松不少。 人说一醉解千愁,而他只需莞尔一笑,便可尽消我百骸之乏。 “哦,忘了问你了,”二表哥忽然想起刚才我放出的大话来,“可是又找到什么生财的门道了?” 想想与三婶的赚钱大计也应该可行,我便详细向他讲了前几日三婶来的事。 “小狐狸!”二表哥口气听着有些无奈,脸上却绷不住,忍不住露出几丝笑意,“你这招抛砖引玉使得倒挺妙。就等着人家上钩呢。”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种涉及到银钱的事,我若是上赶着往跟前凑,还不得吓跑人家啊?尤其是母亲那边,她八成会以为我想夺权呢。”我说得忘乎所以,一扭头,脸颊就碰到一个东西。触感极佳,柔韧冰凉。我一愣,呆了一呆,反应过来是他的鼻尖。可能是我俩不约而同地同时扭头了吧。 我的脸顿时如同被火烤着似的发烫,垂下眸子便往回扭头。 二表哥微微一仰脸,嘴唇便贴在我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柔声道:“你是这天下最可爱的小狐狸,你所求的,早晚会得偿所愿。” 我总是会被他不期而至的温柔所打败。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瞬间就变成了一只乖顺的小兔子。 “嗯,借二表哥吉言吧。”我垂着头,低眉敛目,比他怀中正闭目养神的小雪还要乖。 “再等等吧,如果母亲那边实在没这个意思,那便等我加了俸禄以后,攒一攒,咱们自己开个小一些的铺子便是了。” 二表哥从肩上拉下我的手,捏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想买一个心仪了许久的玩意而买不起的孩子。 娇宠,溺爱。 八 小试牛刀2 加了俸禄? 我脑中灵光乍现。 莫非二表哥这就要升官了? 想想他最近几日的表现,还真像。难怪他不怎么开心呢。 “二表哥,等我赚好多钱了,这官,咱不想做便不做也罢!” “也做个富贵闲人?”二表哥眼睛里如倒映了星河一般,却是皱起眉道,“如今还得勉为其难的赚钱养家?” 知道他在说笑,我也笑道:“是啊,不然怎么办呢?” 帮三婶画的图一画好,我便打发人去请她。 三婶来了左看右看,笑眯眯地道:“不错不错。” 又一起商议好用料,三婶便立马起身告辞道:“烟儿,我这便去布庄取布料。你要不打发个丫头一起去看看?” 我笑着道:“嗯。三婶说得是。我画画调出来的颜色未必能正巧寻到染得同样颜色的布料。不如就让绣春带上画去,挑个最接近的颜色吧。三婶您说呢?” 三婶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有的颜色很接近,不仔细对比着,还真是不行。这第一次要不烟儿你亲自去挑选一下?” 我想想道:“也好。” 我打发芸儿叫过绣春来,一起和三婶出了门,坐了马车直奔三叔家的布庄。 果然不出所料,铺子里并没有完全一样颜色的布料。绣春打开画跟在身边,我一边挑选,一边有意问问绣春的意见。 三婶过去跟掌柜的说什么。可能是在解释吧。 比对着挑了两三样布料,三婶让掌柜的记在账上。 我看着掌柜的记完帐,想了想,对三婶道:“三婶,我有个想法。” “烟儿你说。”三婶看着我笑道。 “为了看看咱们这个法子最后的成果究竟如何,不妨麻烦掌柜的另外专门记本帐。” 掌柜的姓柳,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面色白净,廋廋高高的,一打眼瞧上去,不像生意人,倒有几分像书生。 柳掌柜笑吟吟地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这本就是小人份内之事。小人先照例将出去的布料记在大账上,然后另外建本账,专门用来记这个。不知小人理解得可对?少夫人?” 我含笑点点头:“正是此意。”扭头看着三婶问道,“三婶您说这样合适不合适啊?” “太合适了!真没想到烟儿你连这个都能想到。就是出身商户的也未必能想到这一点呢。谁家的姑娘不是娇养在后宅里等着寻个好婆家嫁了。” 柳掌柜附和几句:“夫人说得是。姑奶奶嘛,一出嫁都是贵客,就是要娇养着的。” 三婶还有些事要与柳掌柜商量,我便带了芸儿和绣春先回府了。 吃过饭,我和绣春芸儿便在客房忙乎起来。 我把轻软的绸子平铺在客房外间垫了毡子的八仙桌上,绣春芸儿分别在一头不松不紧地抻着料子打了粉线。 手起剪落,我照着画好的粉线嚓嚓嚓裁下一片前襟,一会儿便将一块胭脂色的薄绸子裁成了好几块。 然后,又从一边取过另一块料子打粉线裁好。接下来,便该仔细缝制了。 芸儿早晾好了茶,趁着我裁完料子歇着,赶紧倒了一杯端给我:“姑娘快喝些茶吧,留心回头别再上了火。” 我喝了几口,问绣春:“姐姐要不要也歇一歇喝几口茶再接着缝?” 绣春头也不抬,手中针线翻飞,只笑笑道:“奴婢不累。才刚开始干呢。少夫人您先歇着吧。” 果然没看错,她真是个灵巧的姑娘。缝的线脚又细又密,整整齐齐。 缝完了衣裳,我又请三婶过来看。 一进厅堂,三婶的眼睛便着急地四下踅摸着:“在哪里呢?” “三婶莫急,且先坐下喝杯茶再看不迟。”我施了个礼,将她迎进去坐下。 “这可关系到铺子里的生意呢,不急是假的。”三婶还在四处踅摸。 “罢了,芸儿,打发人叫滴翠上来吧。”我看着芸儿道。 三婶狐疑地看着我。 “是,姑娘。”芸儿浅笑着应声向外走去,叫过在门外候着的墨香。 片刻之后,滴翠便走了进来。 三婶的目光由她的脸上滑到身上,然后,站了起来。 “嗯,不错。烟儿,我觉得咱们这法子保不齐还真就成了!”三婶喜道,“你就瞧瞧这丫头吧,简直就跟谁家的千金小姐似的。” 滴翠有些局促,红着脸微微垂着头。又怕裙子拖在地上弄脏了,两只手提着裙裾,眼睛直盯着裙角。 我微笑道:“嗯,回头咱们试着把衣裳挂在布庄里,看有没有顾客喜欢。有的话就请裁缝替客人量体缝制。三婶,不知您找着个手艺好的裁缝了没?” 三婶笑着点头,目光依旧在滴翠身上逡巡:“后面棉花巷里倒是有个裁缝手艺不错。不过咱们刚开始,也不知道买卖究竟如何,我没和她说死,只是说好需要了临时再去请她。” “还是三婶考虑周祥。等顾客确实多了,才值得专门请个裁缝在铺子里候着。否则,岂不平白多出份花销了。” 三婶看着我叹道:“烟儿,若不是知根知底的,我还真以为你出身于经商之家呢。” 我知道她一向能说会道,言语间也免不了常夸大其词,也未将她的话当真,只是笑笑,问道:“三婶,咱们不如现在就将衣裳挂到布庄里去?” 布庄里从来没有过在铺子里挂衣裳给顾客做参考的先例,因此,毫无疑问,等我和三婶到了铺子里一看,发现根本就不知道该把衣裳挂哪里合适。 面对着一层一层摆满了绸缎布匹的货架子,再看看绣春手里的包袱,我不禁有些犯愁。 三婶也少见的沉默一会儿,皱着眉叹了口气,然后便开始叨叨:“唉,竟没想到这一层。”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最关键的一步。” 我懒得理会她,只专心思考。 衣裳是要穿戴起来才能看出效果的,但自然不可能找个真人穿了,站在铺子里供人指指点点地相看。 我左思右想,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好和三婶商量了一下,让柳掌柜先将衣裳收到内室木施上搭起来再说。 回去的路上,我不想再听三婶一路叨叨,只说不顺路,中间还得再换一次马车,上上下下的怪麻烦,便未再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我安慰了她一番,与芸儿绣春一同坐了府里的马车回府。 走到岔路口时,三婶掀起马车前的薄纱帘子,一脸郁闷地劝慰我:“别急,回头咱们再仔细想想吧。” 九 难题 晚上临睡前,我坐在床头苦苦思索良久,仍是毫无头绪。 二表哥问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么?” 我皱着眉头把今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了。 二表哥面无表情地道:“这便难住你了?” 我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忙一抱拳道:“还请夫君不吝赐教。” 二表哥嘴角微微翘起,淡淡地道:“你见过稻草人吗?” 我仔细回想一下,还真见过。好像是小时候跟着爹爹去拜访他的一位故友时,在县城外的田野里看见过。稻草人穿着一身破旧蓑衣,戴着烂了一小半的斗笠,手里还握着一把破蒲扇。最印象深刻的是它有个红布缝的血盆大口,看得我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见过见过。”我一边应着,一边想象着稻草人身穿华丽衣裳的场景,不由得打个寒战。 这也未免太诡异了吧? “夫君的意思是,把衣裳套在稻草人身上?”我坐直身子,满腹疑虑地垂眸看着二表哥。 “你是想招揽顾客呢,还是想吓跑顾客?”二表哥眼皮向上一撩,长长的睫毛扬起,嫌弃地暼我一眼。 ”那怎么办才好呢?”我愁眉不展地道。 “我哪知道?你再想想。”二表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临上衙门前,他忽然站在堂屋门口,回头看着我,问了一句:“想到了么?” 我满面春风地福了一福,道:“夫君一句话有如醍醐灌顶。” 他眼睛里透出一些好奇,欲言又止,出门而去。 于是,我一整天都和芸儿绣春待在客房里忙碌着。院子里的两个婆子见我们整日忙忙碌碌的都很好奇,私下里互相打听着。 “少夫人前几日是忙着缝制衣裳,不知今儿个又在忙什么呀?” “我问墨香了,她不肯说。只说少夫人是忙着干大事的人。” “嗯,我瞧着咱们少夫人啊,虽然年纪不大,但特别有主意。长得好看不说还又心灵手巧,性子也好,二公子和她在一块儿整天挺开心的。” “嗯。可不是呢。” 芸儿去厨房端茶回来,悄悄附在我耳边,告诉我碰巧听见严婆子和马婆子这一番的对话。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芸儿低声抱怨道:“哼,看看姑娘刚成亲时她们那副嘴脸。” 正低着头做针线活的绣春突然间就脸红了。 我冲芸儿使个眼色。 芸儿看了绣春一眼停止抱怨,开始低头帮忙。 益谦从客房外路过,站在门口叫了声:“娘!你在做什么?” 我赶紧走到门口,问:“娘做些针线活,谦儿干什么呢?写字累了便去园子里玩一玩吧。晒晒太阳站站桩去,也别总闷在屋子里。书香,带谦儿去园子里玩玩吧。”我扭头对书香道。 书香施了个礼,应道:“是,少夫人。” 益谦稍一探头,好奇地朝屋里看了一眼,跟在书香身后连奔带跑的走了。 我松了口气。 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婶来找我的事姨妈很快就听说了。下午打发人来,叫我晚饭后过思懿堂一趟。 刚好姨丈也有事要找二表哥商议,用过晚饭,我们便一道去了思懿堂。 接近夏至,正是白天最长的时候。都快到戌时初了,半轮红日犹挂在天边,染红了大片天空。 余晖穿过窗户纸,犹如给坐在窗下圈椅上的姨丈姨妈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看起来慈祥而温暖。 “见过父亲母亲。”我们一起上前行礼。 “坐下说话。”姨丈脸上竟挂着一丝笑。 我瞄一眼二表哥,见他一脸的波澜不惊,心里暗自猜测他大约知道姨丈要与他说些什么。 姨丈瞧着二表哥道:“近日在衙门里还顺吗?” 二表哥简短地应道:“顺。” 姨丈顿了一顿,又道:“听说那甲部秘书郎王之敏都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好几年了?” “是。有三年多了。” “嗯,据说有好多读书人都托关系进入秘书省,就是为了有机会博览群书。”姨丈用赞赏的口气道。 二表哥似乎并没有兴趣与姨丈继续闲聊下去,很直白地道:“是他家世不行罢了。” 姨丈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尴尬地咳了两声,瞪了二表哥一眼。 我适时地插了个嘴,看着姨妈问道:“不知母亲找媳妇所为何事?” 姨妈道:“哦,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听说你三婶最近常来找你,有些好奇罢了。” 我含笑道:“三婶说他们布庄不太景气,想让我帮她缝套衣裳放在铺子里,看能不能招揽一点生意。” “哦?”姨妈好奇地看着我,一双丹凤眼睁得圆了几分,“那到底如何呢?” 我不好意思地道:“还不知道呢。衣裳是做好了,就是铺子里没法挂起来,只能先搁在那里了。” 姨妈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姨丈脸色缓和了一些,问二表哥:“听说皇上要升你的官了?” 二表哥淡淡地道:“可能吧。”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要升你去哪里?”姨丈沉默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 “哪里都一样。再说皇上让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早晚会知道。没什么可好奇的。”二表哥宠辱不惊的道。 姨丈沉默地看着二表哥,神色有些复杂。良久,叹了一声道:“你能有这个心态,倒也难得。夫人,你还有事要说么?若没有,便叫他们退下吧?” 姨妈对着姨丈点点头道:“妾身没什么要说的了。”又望着我道,“烟儿,我不知你这般忙碌究竟为了什么,不过,还是多注意一点身体吧。” 她眼睛里颇有深意。 自从二表哥有了官职,每日都早出晚归的,老太太心疼他,一早便免了他晨定昏省。至于思懿堂这边,最近因外有边关战事,内有流民为寇,终日不得太平,姨丈更是每日忙得回家都没个准点儿。因此,姨妈便也免了我们的礼,不必每日都来请安。 今日趁着一起出来了,索性便又去了趟含经堂。 老太太一听丫鬟说二表哥来了,便从窗边软塌上坐起来,拉起他的手,不住地瞧着他,连声道:“挺精神的挺精神的。”扭头含笑看着我道,“烟儿,你果真是个福泽深厚的。” 十 杰作 我含羞道:“愿如祖母盛赞。” 老太太慈祥地道:“我老婆子并非妄言。你看,自从你嫁过来,璇儿病也好了,仕途也顺畅无阻。还收了个义子,日后等你们再有了自己的孩子,互相也有能扶持。这不都挺好的吗?不过,说起来,烟儿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如今孤身住在外面,你倒该抽空去看看她才是。” 自去留园前一别,我一直都没再去看望过母亲。如今老太太好心提了,我便赶紧顺势应了。 “老太太说得是。孙媳改日先禀明了婆婆,便去看望我娘。” 老太太笑着说道:“也好。她们可是嫡亲的姐妹,说不定你婆婆也想去看望你娘呢。” 我笑笑。 老太太又拉着二表哥的手嘱咐道:“每日在秘书省公干很累吧?可千万要小心身子,别累着了。” “秘书省这个地方,您老人家想必也听说过。若是想做便有做不完的活。若不想做呢,那些事情也不是非做不可,放一放也没问题。”二表哥坐在林大娘搬过来的木杌上,与老太太闲聊着,“祖母还记得常庚吗?他便经常就溜出去,不知去哪里闲逛。” “那个孩子一看就是个坐不住的主。”老太太笑道,停下来似乎想了想,又接着道,“其实他娘子也是个爽直性子,两个人应该也还合得来吧?”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转向我。 我回想一下常庚那日表情,含笑应道:“祖母说得是,按理来说是这样。” 老太太微微扬眉,温和地笑着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女孩子会收拾打扮还是挺重要的。也不必抱怨这世间男子浅薄。其实,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像我们璇儿这样的,谁见了不想多瞧两眼?” 林大娘在一旁笑着打趣倒:“老太太您如今岁数大了,倒是越发喜欢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老太太放声笑起来,又补了一句道:“说起来,咱们烟儿也是个标致的。” “咱们府上的姑娘公子哪一个不是俊俏人物了?”林大娘很有些得意地道,“您想想琬姑娘和大公子,那是何等姿容啊?否则那乔郡太守夫人又怎会自小便求着给他们公子定了娃娃亲?还有三公子四公子,虽比不得大公子二公子,放在人堆里,却也算出挑的了。至于珏姑娘与琦姑娘,虽不说生得花容月貌,却也是个个端庄秀丽。” 她们笑语晏晏,不知竟是真的已淡忘,还是碍着我与二表哥在跟前,似乎完全忘了曾自幼常住府里的那位美人郎玉卿。 我看着二表哥微微蹙了眉,赶紧道:“自我入府以来都还未曾见过大姐姐呢。” 老太太想起了长孙女,凝眸遥望虚空一处,幽幽道:“你大姐姐琬儿是咱们章家第一个女孩子,自幼便生得花一般娇俏可人,聪明伶俐。那真是被长辈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啊。八岁那年你婆婆带着去豫王府为豫王妃贺寿,期间遇着那乔郡太守夫人,看见你大姐姐便喜欢得不行,当场便为他们家的小公子定下了婚约。想来至今竟已有十六年。” 林大娘叹道:“琬姑娘自远嫁乔郡之后,还一直未回来过。” 又闲聊几句,看着夜色已深,我和二表哥便起身告退。 林大娘打发了个小丫头替我们打着灯笼。出了含经堂没多远,迎面便碰上了芸儿和滴翠也打着灯笼过来了,再一看,佑安也提着灯笼候在不远处。 回了涤松苑,流绯等人早候在院门口,远远看见便欢喜道:“二公子少夫人回来啦?” 滴翠芸儿一边一个打着灯笼走在前面,上了堂屋前的台阶。 “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二表哥忽然扭头问我一句,然后转身便向客房门口走去。 “我还没想好呢!”我赶紧阻止他,“不用去了。” 见我拦着,他越发好奇,几个箭步便已到了客房门口。一推门,便走了进去。佑安紧随其后。 芸儿滴翠忙提着灯笼跟进去,准备掌灯。 “这是什么东西?!”二表哥刚走进去便马上停住脚步,望着屏风的方向惊愕地问道。 一阵夜风从半开着的门里吹进来,灯笼里的烛火摇曳不已。屏风前,一个浑身惨白的物体立在那里。有胸有腰,四肢修长圆润,可看着就是充满了说不出的怪异感。一颗同样惨白的光秃秃的圆球顶在这具怪异的身子上。 “少夫人,这,这是什么东西啊?”佑安声音打着颤。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陪笑道:“这个么,便是受二表哥你的启发做出来的……”我仔细斟酌一下,道,“玩偶。” “玩偶?”二表哥紧紧皱着眉头,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颇为吓人的物体道,“谁敢拿这玩意当玩偶,我就给他磕个响头,叫他一声祖宗。” 流绯早进来,上前掌了灯。我示意芸儿滴翠灭了灯笼里的烛火。一屋子的人静悄悄的面对着屏风前的巨型类人玩偶。 “其实还没有完工,再加工一下应该会好些。” 我上前捏了一把巨型玩偶的胳膊。她身体里面塞满了我四下搜刮来的棉花,手感真心不错。又绵又软和。 “二表哥你来捏一把,手感真好。”我招呼呆在五六步开外的二表哥。 二表哥看怪物似的睨着我:“你简直,不可理喻。” 丫鬟们都既害怕又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你就是给这个东西套上衣裳,然后扛到三叔家的布庄里去?”二表哥一脸的嫌恶。 “嗯,是这样计划的。”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你这分明就是去砸场子的!哪里是帮忙招揽顾客了。”二表哥话音未落便拂袖而去。 “二表哥稍等!”我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 他懒得理会我,径直出门回了堂屋。 我就着灯火,摸着下巴颏对着巨型玩偶看了又看,自语道:“明天给她缝上眼睛嘴巴会不会好些呢?” 芸儿低声道:“姑娘,奴婢求求您还是算了吧。这就够瘆人的了。若再给她添个血盆大口,两只铜铃般的大眼,夜里不小心看见,还不得吓死个人?” 我忍不住笑起来,嗔道:“谁让你夜里来这儿啦?” 旁边滴翠流绯,还有后来进来的绣春,都笑了起来,总算冲淡了方才的压抑。 绣春忽道:“少夫人,奴婢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十一 人偶1 我正要问,门外忽然传来佑安的声音:“少夫人,公子请您赶紧回堂屋去呢。” 我应了一声,对芸儿道:“你们也都累了一天了,待会儿伺候公子洗漱完,你们便都赶紧回去歇着吧。绣春,咱们回头再说吧。” 众人打水的打水,准备衣物的准备衣物,都各自去忙着。 临睡前,二表哥忽然睁开眼睛问:“你那个东西,怎么站住的?” 我笑笑:“山人自有妙计。” 二表哥无语。良久,才道:“那个球还是取下来的好。身子可以用浅色棉布再包一下,看着柔和一些,没那么吓人。” “好主意!”我赞道。心里猜绣春约莫也是这个主意。 次日二表哥从衙门回来,竟然第一时间便跑去客房看那个人偶。 我刚刚和绣春芸儿给她一件件套上衣裙,正在摆弄她的衣裳。 “现在如何?”我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 二表哥负手而立,垂眸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人偶,道:“比昨日好多了。如果找个手艺好些的工匠,将她的胳膊装上机关,能摆成各种姿势,那便更好了。” “主意不错,不过就是投入的会更多。不如等这个放到布庄,先试试效果再看吧。”我不加思索地道。 二表哥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打发人请了三婶过来,她看着身穿短衣襦裙的人偶,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这,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三婶的声音透出十分的惊喜。 客房门口挤满了院里的丫鬟婆子。大家对我亲手制出的人偶十分的稀罕。 “这么个稀罕玩意,不如请老太太和大哥大嫂他们一起来看看,再拿到布庄去?”三婶眉开眼笑地道。 二表哥负手瞧着人偶,似仍在琢磨着什么。 我笑道:“这本就是帮三婶铺子里做的,一切自是听三婶的安排。” 三婶道:“好,那我可得使唤一下你的人了。”说着,打发一边的滴翠流绯分别去请老太太和姨丈姨妈。 不多时,老太太便先来了。 “听说烟儿做了个稀罕玩意?我老婆子也来凑凑热闹吧。” 我与三婶早迎出涤松苑候着,一见老太太过来,边忙上前搀扶。 院子里,丫鬟婆子分两列垂首站立。书香领着益谦也立在一边。 众人见过礼,我们将老太太扶进客房。一进门,她便看见了那个没有头,一身艳装的人偶。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担心惊到她,赶紧搬了桌边的圈椅过来请她坐下。 “这个,倒有些像木偶戏里的小人儿,不过,看着比那个又大多了。” “老太太不妨上手捏一下?”三婶笑着道。 老太太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正说着,外面佑安来报,说看见老爷夫人正往涤松苑这边来。我赶紧拉着益谦去院门外候着,叫了二表哥一声,他一愣,道:“你去吧,我在这边陪着祖母。”眼睛却不住地看着人偶,不知在琢磨什么。 一见姨丈姨妈,我赶紧带着益谦行礼。 姨丈摆摆手,垂下眼皮看了益谦一眼。原来每日去请安时我都带着益谦,后来老太太和姨妈免了我们的礼,他们便没怎么见过。 “听说你每日都临摹你——”姨丈顿了一顿,勉强说出下面的话,“你爹爹的字?” 益谦稚嫩的声音答道:“是。老爷。” 虽然那日正式认了亲,但跟前没旁人时,姨妈特意交待我,益谦到底只是我们的义子,只称呼他们老爷夫人便是。 姨妈面无表情地看看益谦,道:“进去吧。” 作为长辈,他们平日没事几乎不来涤松苑。现在进了院子,倒有些像到了陌生地方一样,忍不住左右看了几眼。 丫鬟婆子齐齐施礼:“老爷,夫人。” 姨丈端着脸径直往前走。 姨妈停下脚步,摆摆手,左右扫了一眼,便又向里走去。 饶是姨丈见多识广,一见那立着的人偶,也显出几分惊讶。 “这是你做的?”打量了几眼人偶,挨着老太太落座后,姨丈看着我问道。 我款款施礼,应道:“正是。” 三婶看着想开口说话,但老太太与姨丈都在,没人问她话,她也只好悄悄坐在一旁。 “子敬,你瞧这个东西像什么呢?”老太太笑眯眯地道,“我瞧着有些像木偶戏里的人,可也不是太像呢。” 姨丈从人偶身上收回视线,又冷冷睨眼一直立在一旁不作声的二表哥,才含笑看着老太太道:“母亲说得是,儿子也这样觉得。不过,这个东西可比寻常木偶大多了,看上去感觉似乎也有所不同。”说完,转头问二表哥,“璇儿,你怎么看呢?” 二表哥总算从人偶身上移开目光,转过身子对着姨丈一拱手,回道:“祖母与父亲之所以觉得她有些像木偶,可又似乎不太像,其实是因为她不仅形体上比寻常木偶大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她的材质。父亲不妨上前看看?” 自与恭王府联姻一事起,二表哥第一次对姨丈说了如此长一段话。 姨丈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却是眼露喜色,起身踱步到人偶近前。 三婶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了,低声道:“摸起来软软的。” 姨丈皱着眉审视着人偶,却仍负手而立,似乎拉不下脸,当众去触摸一个女性人偶。 “祖母不妨来摸一下?”二表哥望着老太太柔声道。 老太太很赏面子。虽然面上明显有些疑色,却已从圈椅上起身,由林大娘扶着上前。含了笑的面容虽然皱褶丛生,看着却是愈发和蔼可亲。她站在人偶面前,微微歪着头打量了一阵子,伸出的手一触即缩,笑声中带着几分惊讶与怯意:“吆,要闭着眼摸,还以为不小心摸到个人了呢。” 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脸姨丈姨妈也面露微笑。 三婶笑道:“老太太您可以捏一下她的胳膊啊?可软乎啦。” “是吗?”老太太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扭头看着我。 我笑着上前,率先演示,轻轻捏了一把人偶藏在锦衣之下的胳膊。 眼看着人偶的胳膊随着我的手指挤压而陷下去一块,老太太惊道:“吆,真的这么软,便和真人似的。” 二表哥含笑道:“真人若似她这般软,那岂不成面捏的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 十二 人偶2 笑了一会儿,大家重新落座。姨丈这才想起来问我:“寒烟,不知你做这个人偶是准备做什么用呢?” 我施了个礼,回道:“回父亲,媳妇是为了将她摆到三叔家的布庄里,想着是否能招揽一下生意。” “哦?”姨丈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你这想法倒是稀罕。” “媳妇哪里能想到呢,也是多亏三婶提醒了一下。” 三婶忙道:“大哥您别听烟儿的,这孩子太谦虚啦。”说着简略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叹道,“我本以为实在不行,只能和在家里一样搭在木施上,结果没想到烟儿竟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难得的是,她不仅能想到,还会自己动手做。要不然,告了法子让别人去做这个人偶,咱们岂不是失了先机么?” “三婶,”我笑着看了一眼二表哥道,“其实我也是经二表哥提醒,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的。” 二表哥若有所思,见我看他,只是轻轻一扬眉。 姨妈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对三婶道:“看着倒也有趣。” 小坐片刻,老太太便回了含堂。姨妈也回了思懿堂。三婶因要与我商议人偶的相关事宜,又坐了会儿。 本以为姨丈要与姨妈一起回去,没料到他竟也留下来没走,似乎与二表哥有事商议,两人一道去了书房。 等我送走三婶回来,二表哥和姨丈还在书房没出来。 佑安在门外候着。我扬起眉头看他一眼,他轻轻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我刚刚看着绣春将人偶身上穿着的衣裳脱下来叠起,正摆弄着她的胳膊,忽然,外面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瓷器落地的声音。再一听,又是一阵珠帘相撞之声。 听着应该是从书房发出的。 紧接着听见佑安道:“老爷慢走。” 这是怎么了? 我交代芸儿帮着绣春把人偶用花布裹好,先搁在一边。自己去了书房。 “这是怎么了?”我低声问佑安。 佑安仍是摇头。 一掀开书房的珠帘,只见一只茶杯碎成好几片摊在地上,地上一片茶水的污迹中夹杂着细小的搪瓷屑。二表哥一张脸冷得如初冬时节凝了霜的花朵,看了让人不由得就想上前护着。 见我进来,他仍紧紧地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我寻思着他此刻心情不好,也没打扰,只走到门口,示意佑安拿东西进来清理了地上的茶渍碎片,便又出去了。 晚饭时,我亲自去请他过堂屋来用饭。原本一直阴沉着脸的二表哥一进门忽然愣了一下,紧接着,一张俊脸上总算拨云见日。 他瞧着那穿了一身胭脂色丫鬟服饰,右手在上握着左拳,置于右侧腰下,略作躬身的人偶,眼角眉梢不禁就扬了起来,问道:“还会施礼?” 我故作愁眉不展状,瞧着他道:“要不然怎能博得公子您一笑?” 二表哥放声笑了起来:“本公子这一笑也未免过于廉价了些。其实呢,你这没脑袋的人偶我倒是想出个妙处。” 我好奇地问道:“做几个丫鬟人偶摆在家里?” 二表哥一撩衣摆坐在桌前,道:“你倒不怕夜里起来看见了做噩梦?先吃饭,待会儿再说。益谦呢?怎不过来一起吃?” “原本他是要等你我一起吃的,不过我听着他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就让书香先带他回房里吃去了。小小年纪,成天又是习字又是站桩的,可不能饿着。 “他每天都站桩啊?”二表哥就近夹了一小筷子菜放在嘴里,无声地嚼着,看着极为优雅。 “可不呢。”我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饭后收拾利索,他忽然道:“不如叫益谦也来见识一下你的杰作?他还不曾见过吧?” 我仰脸朝窗外看看。几片晚霞伴着夕阳在山那边露着半边脸,天色还很亮。 “不曾。”我顿了顿,接着道,“我怕吓着他。小孩子嘛。” “以前那个就是唤作大人,也难免 会被吓着。现在这个好多啦。就是没脑袋。干脆叫她无愁吧,也省得整日人偶玩偶的叫。”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傻笑什么?” “我发现二表哥很喜欢给人家取名字啊。” 二表哥愣了一下:“是吗?也许吧。” “不过,为何叫无愁?” “脑袋都没有,又有什么可愁的?” “也许她就愁没有头呢。” 打发芸儿叫了益谦过来。见过礼,我招手将他叫道身边,拉着他的手笑着道:“谦儿看那是什么?” 其实那个人偶就立在屏风前,想不被人注意到都很难。自打一进门,益谦早一脸又兴奋又害怕的表情,偷偷朝那边打量了好几回。听见我问,便扭头盯着人偶道:“不知道。谦儿没见过。” 二表哥笑着将他叫过身前,道:“你自然没见过了。你爹爹我活了快二十年都没见过呢。你别管她是什么,只管叫她无愁便是。” 益谦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无愁?” “来,站了桩给我瞧瞧。”二表哥今天兴致倒还不错。 益谦摆了个架子,他便道:“姿势瞧着倒真还有那么几分意思。好了,歇着去吧。” 益谦收起胳膊腿,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一双清澈的眼睛却看着我,似乎还有什么事。 “谦儿可是有事要同娘讲?”我俯身拉起他的手柔声问道。 益谦眨巴眨巴眼睛,道:“谦儿就是想看看辰姨妈什么时候再来。” “谦儿想辰姨妈啦?等娘回头问问她吧。” 益谦点点头出去了。 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辰娘了,也不知她和常庚现在情况如何。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二表哥问。 “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辰娘姐姐了。也不知帮上她的忙了没。” 二表哥靠在椅子上,凝眸看着我道:“想来还是有些用的。” “是么?你看出来啦?”我喜道。 “反正常庚现在就是溜了,好像也不去外面瞎逛了,据说都是直接回府。” “他那个妾室不是也好几个月了吗?不会是赶回家陪她吧?” “他要有这心,以前怎不赶回家去陪着?还整日四处游荡?”二表哥不以为然道。 我想想,他说的竟好像有几分道理。 十三 无愁1 次日,我让绣春直接用花布包裹了穿着丫鬟服饰的人偶,对,现在叫无愁,打发绣春和芸儿抬上马车,直奔布庄而去。 赶马车的车夫见她二人抬着这么个东西,脸瞬间便有些白了。 我低头瞅一眼,不禁莞尔。看着的确是有些瘆人。若换了白布包裹,还真挺像裹着尸布的尸体的。 我们的马车刚停在布庄门外,三婶便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柳掌柜,门口站着个小伙计。 “柳掌柜,烦劳你和这小哥搭把手,把少夫人车上拉来的东西抬进去吧。”三婶笑着对柳掌柜道。她话语间像是商量,语气听着却更似吩咐的口气。 柳掌柜笑着应道:“好嘞,夫人。来,小六子,上前几步。” 被称作小六子的小伙计紧走几步,跟在柳掌柜身后,站在马车前。 芸儿把车上的帘子从中拉开,搭在两侧挂钩上,正要扶我下车,我道:“不急,先把无愁弄下去吧。” “啥?”芸儿和绣春都愣在当地。 我才想起来,她俩并不知道二表哥给人偶取名之事。 “就是这人偶。你们公子给她取了个名,叫做无愁。”话一出口,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无愁,无头。无头,无愁。 柳掌柜和小六子眼巴巴地瞧着芸儿绣春从里面挪出的东西,顿时傻了眼。 “这,这,夫人,小人们就这样直接抬着进去,怕是不妥吧?”柳掌柜有些结巴。 三婶白了他一眼,嗔道:“亏得柳掌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见了这么个东西竟然会发怵?” 柳掌柜的脸竟然红了一红,嗫嚅道:“夫人说笑了,小人一介草民,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了。这,分明是个女子身形,小人们直接抬着实在有伤风化啊。” 我坐在车里,不由得好笑:“其实抬着也不甚雅观。”我心说,马车夫还看着像尸体呢。 三婶一挥手道:“哎呀,不如再取个布头过来一搭,一扛,转眼不就进去了么?哪有那么多事呢?你们读书人就是难免有些迂腐。要换个人,早就抱着进去了。” 这下,不仅柳掌柜,连我带芸儿绣春,还有小六子,齐齐都红了脸。 三婶见大家都愣着,有些急了:“快点啊?不是怕人瞧见么?还不趁着这会儿没人快弄进去啊?” 柳掌柜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扭头对小六子道:“快去,柜台下边把那块布头取过来。” 小六子一转身跑了进去,转眼间抓了一小卷粗花布出来。粗布料子发硬,往那无愁身上一搭,顿时便再也瞧不出她的性别特征了。柳掌柜似乎松了口气,一个人扛起来就大步流星地进了铺子里。 三婶在后面叫道:“小心小心!可千万别摔了!” 扶着我刚下了马车的芸儿冲绣春做个鬼脸。绣春抿唇而笑。 我看了她们一眼,她们立刻便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跟在我身后先铺子里走去。 “先放到里屋吧?”柳掌柜扛着无愁回身看着三婶,三婶转头看着我询问道。 我点点头。柳掌柜立刻走向里屋。 待一层层打开外面包裹着的布,柳掌柜看着横在长条桌子上的无愁瞪大了眼。 “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他看着三婶问道。 三婶一把拉过我去,有几分得意地道:“是你们少夫人亲手做的。如何?” 柳掌柜看了我半响,一拱手道:“佩服佩服。” “还是先把她立起来吧。”我探寻地问三婶,“三婶,您看衣裳要换上那身吗?还是先就身上这身穿着?” 三婶看着柳掌柜把无愁小心翼翼地立在地上,琢磨了一会儿道:“呀,我也说不好。烟儿,你看怎么好就怎么来呗。” 我看她并非假意虚让,便也不再推辞,稍作思考道:“三婶,依我看,不如便就这身暂且穿几天吧。横竖人们刚开始光看着她大约就挺稀奇的,对衣裳反而不会太留意。正好趁着这几天多吸引些人,再换那身衣裳。这样,人们才会更加关注衣裳而非无愁。” “少夫人好主意。”柳掌柜说完愣了一下,“无愁是什么?” 三婶也好奇地问道:“无愁?烟儿你是说这人偶么?” 我笑着解释道:“这是二表哥给她取的名字。” 柳掌柜笑道:“二公子果真风雅,连个人偶都给取个这般好听的名字。无愁,无愁。” 柳掌柜看着无愁那一截脖颈,忽然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听得铺子外面小六子招呼道:“李大娘子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柳掌柜赶紧拦腰抱起无愁,几个大步跨到店铺外间,将她摆在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伸出双手利索地整整她身上的衣裳,又转回柜台后。 “小六子,最近可曾上了什么新花色么?” “柳掌柜好啊。吆,三夫人也在呢?” 李大娘子走进铺子里,一边闲聊着,目光习惯地四下逡巡,下一刻,便盯着一处不再出声。 “这是什么玩意啊?真稀罕。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呢。” “瞧瞧这杨柳细腰,”李大娘子啧啧赞叹着,目光从无愁微微耸起的胸前飞快地略过,从头,不对,从脖子看到脚,又从裙裾环绕的脚部看回那一截接近肤色的脖子。 “可别说,这衣裳穿在她身上还真好看呢。” “这是什么人做的啊?真是手巧得很。”李大娘子随口问三婶。 我坐在里屋的椅子上冲她摆摆手。 三婶笑着道:“先别管谁做的,大娘子您就说稀罕不稀罕吧?” “那还用说?”李大娘子围着无愁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道,“关键这衣裳也看着不错呢。” 我看了一眼芸儿绣春。这衣裳却是跟滴翠借来的。去年二表哥与我成亲时,府里给丫鬟们一人做了身新衣裳。她一直没舍得穿,再加上存放的当,看起来就跟新做的一样。跟滴翠借时,可把她心疼坏了。还是我允诺以后重新再给她做一身,才借了过来。 虽然这是丫鬟的服饰,但因是尚书府一等大丫鬟的服饰,又是在公子成亲时专门去锦衣阁做的,看起来几乎可以媲美普通小户人家的姑娘的服饰。 我当时看了就忍不住想,我从前在家里穿的都不一定有这好。 十四 无愁2 三个女人一台戏。李大娘子原是个大嗓门,再加上三婶这个能说会道的,和因为布庄做买卖而成日周旋在女人堆里的柳掌柜,铺子里一时间就如同多了好些个人,热闹非凡,引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老百姓素日里最爱凑热闹,好些人便都忍不住陆陆续续进了铺子里,打探倒底一向门可罗雀的章家布庄今日为何如此热闹。 毫不意外,进去的人无不被立在铺子里显眼位置的无头俏丽人偶所吸引。待得知人偶居然还有个名字,更加觉得甚是稀奇。 “无愁,无头。好名字!好名字!叫起来既郎朗上口,仔细一想竟还极有内涵。无头自然愁少啊。哈哈哈哈。可能这无愁姑娘唯一愁的便是自己为何无头了吧?哈哈哈哈——” 有好些个心思活泛的念着念着便品出其中联系。有个年轻男子大声说笑着。 铺子里的人都纷纷大笑。 眼瞅着铺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愈发多起来,我早起身避在里屋的门内侧。虽说自小混迹在市井之中,但我现在代表的可是尚书府的体面,自是不便如此大模大样不遮不挡地出现在一众男女路人面前。 我悄悄地将里屋门上挂着的长及小腿肚的绣花布帘子掀开条缝,向外看去。芸儿紧紧贴在我背后,也伸长了脖子探头向外张望。绣春在门另一侧也忍不住有样学样。 说话的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看着有几分读书人的书卷气,又有几分放浪不羁。不是常庚,却又是谁?怪不得听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呢。 本该坐衙门的时间,他居然又溜出来了。 那日宴请常庚夫妇时,三婶只是见礼时见过一面,也不好盯着个陌生男子仔细打量,因此一时间似乎并未认出他来。 “请问这人偶的名字是哪位给取的呀?”常庚笑着问道,一双桃花眼灼灼其华。 三婶面带疑惑打量着常庚:“这位公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啊?怎么看着竟有些眼熟?” 常庚啪的打开手中绘着勾了金边的牡丹花的折扇,潇洒地扇了几下,笑了笑:“说句唐突的话,我也觉得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夫人似的,可又完全想不起来。这无愁——”常庚将折扇啪的一声又合拢了,横在手中,朝人偶一指。 “哦,忘了告诉公子啦。这是我的侄子,户部章尚书府上的二公子,秘书省的丁部秘书郎给取的名儿。”三婶这一长串介绍说完,铺子里众人静了片刻,窃窃私语起来。 常庚只扬着一双桃花眼负手而立。 “尚书府的二公子?不是那位京城第一美男子吗?我还有幸远远见过一面呢。” “是吧?听说那第一美男好像是尚书府的。具体是哪位尚书府的公子,却不太清楚。” “就是户部章尚书府上的公子!听说章公子只是露了个面就退了百八十号企图作乱的流民。” 三婶笑眯眯地道:“大伙儿说得没错。我侄子正是那位不费一兵一卒便退了百八十号流民的翩翩公子。” 百八十号?我不禁莞尔。 “唉,人家含金带玉出生就不说了,还生得仪表不俗。若单单家世好仪表不俗也就不提了,偏偏还这么有文采,这可叫咱们这些人怎么活?”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叹道。 “听说这章二公子还写得一手好字呢。什么狂草,楷书都极擅长。京中读书人莫不以得章二公子一幅字为幸事。” “唉,算啦算啦,不说了,总之一句话,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你闲着没事和谁比不好?偏要与那章家二公子去比?”说话的大嗓门正是最先进来的李大娘子。 众人唏嘘不已。有的便转身出了铺子,该干啥干啥去了。 常庚眼看着众人渐渐散去,一双桃花眼左右瞧瞧,笑道:“章兄平日里看着玉雕一般冷峻,私底下却风雅得很,也有趣得很啊。” “看来公子认得我侄子?”三婶仍未想起来他是谁。 “唉,看来只能怪在下没有章兄那般龙凤之姿,长得太没有辨识度了。”常庚又唰地展开折扇轻轻摇着,真是独领风骚。 他自嘲似的笑笑:“在下倒记得前些日子在章府似曾见过夫人一面,不过,就不知您是章兄哪位婶子。” 三婶恍然道:“您,您是常公子吧?” 常庚微笑着点头道:“正是在下。夫人可算想起来了。” 三婶一经想起,马上便一拍手,热络起来:“哎呀,原来是常公子啊。只怪我妇道人家眼拙,竟没认出公子您来。不过,您此时不是该在衙门里么?也难怪我没朝那边想,只以为是曾在别处偶尔碰见过公子您呢。” 被当众揭发翘班,常庚倒并不以为意,笑呵呵地道:“要不说有缘呢?在下本是出来顺便逛逛,路过时听得里面好生热闹,便顺便拐进来瞧瞧。没成想竟是进了府上的铺子。” 三婶打发傻站在一边的小六子:“快搬个椅子给常公子坐呀?他可是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还是你们二公子的同僚呢。” “请问常公子是打算买什么?是要买绸缎送给您夫人么?”三婶打趣道。 我在帘子后听得不禁脸热。刚还不认识人家,这会儿就敢熟得什么似的和人家这般说话。 常庚也是一愣,不过他一向喜欢在外面游荡,见的三教九流之人也多,马上便笑道:“是啊。夫人说的没错。我正准备去锦衣阁呢。不过,既进了您家的铺子,那便不去什么锦衣阁了。咱家的料子看着品种齐全,花色繁多,也并不比什么锦衣阁素衣坊差啊。” 我听得直想笑。这两人倒真是荷花池里的并蒂莲——不分上下。 芸儿和绣春互相挤眉弄眼的。 “对啊,去锦衣阁干嘛呢?咱家刚上的新货,要啥有啥。常公子何必舍近求远呢?”三婶道。 锦衣阁素衣坊素以货源充足花色繁多出名,更兼与京城数一数二的裁缝合作,是相当有名的布庄兼女性成衣铺,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女眷衣饰无不出自这两家铺子,其中不乏自己家就经营布庄的士族大家,比如章府。 姨妈的布庄我不了解。但三叔铺子里的衣料不论花色还是品种,与那两家比都明显逊色。 而三婶就敢这般吹牛。我不得不地由衷地佩服她说大话的本领。 十五 荣升1 我有心听听辰娘姐姐近况,自己又不好贸然露面,只盼着能说会道爱吹牛的三婶能再与常庚多拉拉家常。 三婶果然不负我望,真的问起来辰娘。 “常公子,好些日子未见着你夫人了,她怎么样?也不过来找我们璇儿媳妇玩了。” “哦,她也念叨嫂夫人呢。还有章兄那个义子,我夫人也很喜欢,还说过几日去看看他呢。” 常庚的话听着极自然。我听了心里欣慰许多。至少看起来他们夫妻之间还是有交流的。 “常公子快过来给夫人挑几块衣料吧。这些就算我送辰娘的。” 我心里想笑。有三婶在,柳掌柜简直都无用武之地了。 接下来,常庚由柳掌柜介绍着挑了几块颜色深浅不一的料子。 临出门时,又冲三婶笑道:“在下与拙荆改天一定专程登门拜访章兄去,不说别的,章兄荣升了,自然得去庆贺一番呀。” “璇儿荣升了?”三婶一愣,“真的么?我们都没听说啊?” “这还能有假?反正我们衙门里是都传遍了。大约是没下旨之前章兄不想张扬吧。”常庚正色道。 果然二表哥是要荣升了。怪不得姨丈昨日又与他在书房里说话呢。不过,看他并不十分开心,再加上姨丈昨日摔杯而去,恐怕其中还有什么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等常庚离开后,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我和三婶便也一起回了家。 今日二表哥回来的早,才不过寅时初刻便已到家。我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在心里暗笑。果然他一般时候都是如同一尊玉雕般冷峻深沉,不苟言笑。从他神情中偶尔竟也能感觉到姨丈姨妈的影子。 我柔声道:“二表哥可知道我今日在三叔布庄里遇着谁了么?” 二表哥抱着小雪靠在椅子里,头也不抬地道:“谁?常庚?” 我惊得合不拢嘴:“你莫不是打发佑安跟踪常庚了吧?” “还真是他?”二表哥抬起眼眸,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嘴角浮起一丝笑。 “二表哥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我一脸崇拜地凝视着他。 “得了吧,少拍马屁。”二表哥与我两两对视须臾,又垂眸抚着小雪。 “你怎么猜到是常庚的啊?”我真有些好奇。 “很简单。”二表哥微微歪着头斜睨着我,“你在京城也不认识几个人。除了家里人,大约也就是常庚上次请客时见过的那几位了。另外两位一般不喜欢四处闲逛,尤其是该在衙门里公干的时候更不会出去。至于他们的夫人,听说没事极少出门。偶遇的几率实在是低到可以完全忽略。那么,你遇到的除了最喜欢闲逛的常庚,还会是谁呢?” 我“哦”了一声,道:“如你这般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的人,皇上把你放在秘书省着实有些浪费人才。该举荐你去什么大理寺,刑部才对。这样的话,举国之内的冤案一准会少上许多。” 二表哥慵懒地道:“没人举荐我去刑部和大理寺。哼哼,倒是听说有人举荐我去做宁远将军。” “秘书郎只是六品官员,宁远将军却是五品官员。怪不得常庚说二表哥你荣升了呢。” 我心里不由得感叹,二表哥做秘书郎前后才不过三个月,竟然就已荣升为正五品的宁远将军。而我父亲,安守一隅近十年,最终也是倒在了那个九品县令的位置上。 人说我南梁以士族治国,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当然,二表哥其人绝不是那种腹中空空的绣花枕头,他可是我南梁有名的才子。只不过,这次举荐他的人又是哪一位呢? “常庚说得没错。这的确是荣升了罢。”二表哥淡淡地道。 “那你为何看着不开心呢?升官不好么?”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道。 “于我而言,升不升官无所谓。既然为官一任,不管在哪个位置上,我都会尽职尽责。只不过,举荐之人——”二表哥顿了一顿,微微蹙起眉。 八成又与恭王府脱不了干系。 生怕惹他不快,他不说,我也便不追问。 “举荐之人是大理寺卿姜远道。”二表哥幽幽道。 我愣了一下,道:“那不是很好么?” “德王是恭王同母的幼弟。他不过二十七八岁。朝廷中人尽皆知,德王凡事皆唯恭王马首是瞻。”二表哥抚着小雪,幽幽地道。 “可这与大理寺卿姜远道举荐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解道。 “姜远道是德王妃的叔父。” 我顿时气闷。也难怪二表哥这几日一直郁闷。说了半天,原来还是得承恭王府一个大人情。 只不过,二表哥现如今与恭王府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他们一再明着暗着的举荐他,到底是何居心呢? 第一次明显是因解了固安郡主的围,那么,这一次呢? 我隐隐觉得还是与固安郡主有关。因二表哥荣升的喜悦很快就被内心的疑虑压倒,我心里也不痛快起来。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 一会儿,二表哥道:“常庚没说他自己也即将荣升了么?” “是吗?没有啊。他也被举荐了?”我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嗯。没想到他遇到自己的事倒还嘴严得很。”二表哥撇撇嘴,“听说我将升任正五品下阶的宁远将军。他任从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 “看来你俩还真是有缘啊。竟一起被举荐荣升。怪不得常庚和三婶说要来府里庆贺呢。我还只以为他是来为你庆贺的呢。” “你以为他傻啊?他才是个人精呢。瞧着放浪形骸的,不像吧?”二表哥又撇撇嘴,“不过,人心眼倒是不坏。” “对了,无愁摆在铺子里如何?”二表哥好奇地抬眸看着我问道。 “哈哈哈,”我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给他详细讲了这一上午发生的故事。若让姨妈瞧见了,免不得又要嫌我没有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淑女做派了。 听到马车夫与柳掌柜见到无愁的反应时,二表哥不由得也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宛如春花迎风而放。 十六 荣升2 次日一早,宫里便有太监去秘书省传召丁部秘书郎章璇与丙部秘书郎常庚入宫接受皇帝御封。 府里先前已经都听说了二表哥要荣升一事,近几日都在家里等着好消息。 寅时末,二表哥从衙门回来了。那边一下宣召二表哥进宫,佑安早跑回家向姨妈禀明。等他到家时,姨妈早带着府中一干人等候在思懿堂门外。 “璇儿,皇上正式加封你了么?”姨妈走在二表哥前面一两步,柔声问道。 二表哥“嗯”了一声,平淡无奇地回道:“禀母亲,皇上加封儿子为五品宁远将军。” “常庚呢?不是说这次也加封他了么?”姨妈一边走着,回头看了二表哥一眼,问道。 “他受封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二表哥回道。 “璇儿,先去母亲这边坐着喝盏茶歇歇吧。等你父亲回来了,咱们一道去老太太那里报个喜去。”姨妈对二表哥说完,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我,微笑着道,“烟儿,打发个人去把那孩子也带过来,待会儿一起去见老太太吧。那孩子,看来真的与璇儿八字相合呢。” 我笑着应了,打发芸儿回涤松苑去叫益谦。 当初只是为了给益谦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家族里立足而顺口那么一说。听说事后姨妈还真找算命先生看了,结果是他二人八字竟然真的很合,自此以后,姨妈对益谦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说不上有多关爱,至少是提起他来时,不再一脸嫌弃了。 我们三个坐在思懿堂厅堂里等着姨丈回来。 二表哥偶尔喝口茶,并不多言。 益谦依偎在我身边,我拉着他的小手时不时的抚摸一下。 “烟儿,听说昨天你把那个人偶送到你三叔他们布庄里去了?”姨妈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看着我问道。 “是。母亲。”我起身福了一福,垂首恭顺地回道。 “听说街市上的人都在传章家三老爷的布庄里有个稀罕玩意,人人都一睹为快。”姨妈看着我的眼睛里带着少有的温情。 “老百姓有一分便能夸张成三四分。人们就那么谣传罢了。母亲随便一听便是,不必理会。”我笑道。 “这个,就不知后面怎么样。只怕人们只是一时新奇。”沉默半响,姨妈看着我道。似乎在询问,又似乎在评论。 “母亲说得是。这个只是一试,后面具体怎样谁也说不来呢。” 姨妈疑惑地看看我,垂头浅浅啜了口茶,又抬头似不经意地看着我道:“我好像听咏梅说过,你曾问过府里有什么铺子?” 我坦然一笑:“嗯,媳妇的确是问过。也没什么,就是从别的布庄里出来,顺便就问了一声。” 二表哥只管时而喝茶,时而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盖子,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姨妈道:“其实呢,不知你听咏梅说过没有,咱们府里没有祖上留下来的买卖。现有的两家铺子都是当年我出嫁时你外祖父给的陪嫁。一家经营文房四宝,另有一家布庄,店面也不大,买卖也和你三叔家的差不多,稍有微利,勉力支撑着吧。” 我不知姨妈说这番话是何用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笑着道:“那些比较大的布庄包揽了大部分大户人家的买卖,剩下其它规模较小的铺子,货色单调,面对的客源也不确定,生意不怎么好也在所难免。” “嗯。烟儿你分析得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好像真是这样。”姨妈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不过,你怎能想得到这些呢?” “不怕母亲笑话。从前跟随爹娘住在县城里时,爹娘常带着我去街市上逛。因此见惯了市井之中的生活百态,也顺带着观察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主要也是咱们少夫人心思灵敏。别人家的孩子随了大人们上街市去,大多还不是只晓得要吃要喝的?哪里会留意到这些?”一直立在姨妈身后的罗大娘含笑望着我道。 “这些年跟着你爹娘吃了不少苦吧?”姨妈一双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隐隐透出她初见我时的怜爱之情。 “你母亲当年为了与你父亲成亲,不惜与家里决裂。她成亲时,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外祖父当时也在气头上,连你外祖母早先备下的嫁妆都没给她。唉,这些年你们过得不容易吧?” 我摇摇头笑着道:“多谢母亲关心,不过媳妇倒并未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才最重要。” 二表哥从茶盏上抬起眼眸瞧了我一眼。 姨妈沉默半响,无奈地道:“你和你娘还真有些像。” “是吗?”我惊愕地道,“也许吧。” 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就听得佑安在门外报道:“夫人,公子,老爷回来啦。” 姨妈忙起身向外迎去,我牵着益谦的手和二表哥跟在她身后。 姨丈一脸喜色道:“既然你们都在这里,那正好,咱们直接去老太太那边吧。” 姨丈姨妈领头,我们一行人向含经堂走去。 老太太平日里虽不大理事,但消息一点都不闭塞。一见二表哥便笑道:“我们璇儿就是出众。” 二表哥温言笑道:“祖母又开始自夸了。” 老太太慈祥地笑道:“我夸张了么?哎?你们说我说话夸大其词了么?” 姨丈笑道:“谁敢说老太太说话夸张了呢?老太太一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 姨丈难得说笑几句,大家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不过,听说这次皇上只是给你们补了个虚衔?”姨丈看着二表哥问道。 二表哥“嗯”了一声,道:“皇上说我们年纪还小,日后有机会再让我们历练。” “倒也是。不管怎么说,补了虚衔,加了俸禄,也算是得皇上恩宠了。”姨丈顿了一顿,似乎欲言又止。 二表哥只自在地闲坐一旁,并不说话。 “你们不打算去姜大人府上拜谢?”姨丈忍不住问道。 “儿子不去。至于常庚去不去,儿子并不知晓。”二表哥面无表情地应道。 姨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许久都没说一句话。 老太太笑道:“璇儿和常庚是同僚,此次又一起荣升。再加上烟儿和常庚娘子也熟,不如改日一起吃个饭吧?那小子还怪嘴甜的呢。” 十七 生意1 老太太这个提议,自然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成。话题也就此成功转移。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不过三言两语就轻松化解了姨丈与二表哥之间眼看着就要紧张起来的气氛。 老太太又拉过益谦去,随手指着团扇上的一个字柔声问道:“孩子,听说你都在临你父亲的字了,可识得这个字么?” 她指的是个正楷的“繁花似锦”的花字,可能本意是想通过逗小孩子来活跃一下气氛的。没想到益谦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下,奶生奶气地答道:“回老太太,这是花字。” “哟,你才这么大一点,就认得这字啦?不得了,不得了。”老太太用逗孩子的口气夸奖着益谦。 益谦认真地道:“爹爹给益谦写的帖子里有呢。” 姨丈姨妈看益谦的眼神中含了几分长辈看晚辈的慈祥。 姨丈暼了二表哥一眼。 二表哥扬高语调,对益谦道:“来,过你爹爹这边来。” 益谦看看我,乖乖地走了过去,叫了一声:“爹爹。” 老太太好笑地看着二表哥和益谦。 姨丈姨妈诧异地看着语气神态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二表哥,不知他忽然如此活跃要做什么。 “来,背一下前几日教你的东西给大家听听。可记住了么?”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这是前几日二表哥闲来无事时教益谦念的,不过叫他念了几遍,没想到他居然背得这般流利。在场众人皆意外不已。 姨丈看了益谦半响道:“孺子可教也。” 又扭头问二表哥道:“你们这算补的虚衔,那今后是否还在秘书省衙门公干?” 二表哥回道:“正是。皇上说日后若有需要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便会差遣我们去。” 又小坐一会儿,我们别了老太太各自回所居的院子。 一回了涤松苑,绣春便迎了出来,道:“少夫人,刚刚三夫人打发人过来了,正在厅堂等着您呢。” 我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厅堂。不知三婶给我带来的消息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厅堂里等我的是平日伺候在三婶身边的丫鬟妍红。 一见我进门,她便起身福了一福,含笑道:“少夫人安好。” “嗯。三婶叫你前来可有何事么?” “少夫人莫急,是好消息。”妍红笑道,“我们夫人让奴婢来禀告少夫人,布庄今日去了好几个人,都打听着想要做无愁身上那款衣裳呢。” “是吗?那太好了。”我不由得笑了。那找了裁缝了没?裁缝怎么说呢?” 听了我一连串的问话,妍红笑了起来。 “少夫人请听奴婢详细道来。我们夫人请了先前联系过的裁缝到铺子里看了,他说可以试着做一下。已经先给那几位顾客量了尺寸。我们夫人说,若是少夫人哪日得闲了,可以去裁缝那里指点指点。” 我连声道:“妍红你去回三婶,横竖也闲着没事,我明天就可以去看看,指点倒不敢当。人家可是多少年的老裁缝了。” 妍红笑着应了。 次日用过早饭,我便带着芸儿绣春去了三叔家的布庄。 夏天天亮得早,我们的马车刚停在铺子外,隔着珠帘,我就看到里面竟站着七八个人。三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这是不是人们说的那个无愁?是啊。她就是。这位夫人您也听说无愁了么?” “可不可摸一下?当然可以啊。不过,就是得劳驾您先用这个湿巾子净净手罢。毕竟摸多了,咱们无愁的衣裳脏了可就不好看啦。您说对吗?” 三婶若不是个不宜整日抛头露面的深闺妇人,这滔滔不绝的口才搁在铺子里,绝对是个招揽顾客的好手。 我从芸儿手里接过准备好的面纱遮上,由芸儿绣春搀扶着下了马车。 三婶一见我进了铺子,便迎上前来,笑着道:“烟儿来啦?昨日有几个顾客想做无愁身上这款衣裳呢,刚好你帮着去参谋一下呗。” 我点点头:“咱们此刻便去如何?” 有个身材胖墩墩的中年妇人见我们往外走,追上前来问道:“东家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三婶笑道:“前日有几个顾客在我们铺子里定做的衣裳,现在去裁缝那里再核实一下具体尺寸花色。这位夫人,您有事尽管开口。” 妇人微红着脸,有些扭扭捏捏地道:“我,我是想做一身衣裳,尽量能又好看又显瘦。改天要去参加外甥女的喜宴呢。” 三婶“哦”了一声,扭头看着我。 我冲三婶轻轻颔首,又看着妇人道:“如果夫人信得过,我倒可以替夫人提供一些建议。” 三婶道:“对啊,我这位亲戚最擅长此道了。夫人您可以先听一听她说,若觉得有道理便借鉴,觉得无甚用处,就当与人闲聊了片刻便是。” 胖妇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一会儿,道:“便听东家娘子的罢。” 柳掌柜早指挥小六子从里屋搬出一张椅子来,请妇人坐下,笑着道:“夫人您来得可真是时候,这位姑娘一向精于丹青,擅长服饰的搭配。您不妨听她说一说。” 妇人坐下来看着我。 我的目光飞快地打量了她一下。身高不足六尺,目测足有一百二三十斤的重量。偏偏着一件时下流行的长及臀下的鹅黄色绣碎花的贴身袄子,下穿一条绛纱百褶复裙。窝在椅子上,便是红红黄黄一堆,整个人如同发酵了一般虚胖。 我微笑道:“夫人,第一,我觉得您以后尽量少穿浅色衣裳比较好。因为浅色会有放大的作用。柳掌柜,有空的话,麻烦帮我取张纸和几样颜料过来。” 柳掌柜马上应道:“得嘞,姑娘。”转身便向里屋走去。片刻便取了笔墨纸张和几样颜料过来。 三婶疑惑地看看柳掌柜,又看看我。不知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柳掌柜满面含笑,大约是已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芸儿早上前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小心铺开在柜台上。一旁绣春已开始研墨。 柜台外围着个顾客,纷纷好奇地看着我调色。 十八 生意2 我用两只蘸了水的湿毛笔分别蘸了一点研好的墨汁和调好的明黄色颜料在宣纸上一点。在笔洗中清洗了蘸颜料的笔之后,又蘸取了一点妃红色点在纸上。而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妇人笑问:“夫人请看哪一块色团比较大一些?” 妇人仔细看看,指着妃红色道:“这个最大吧?” 我笑笑:“第二个呢?” 妇人又仔细看看,道:“黄色的。” “那么最小的是黑色的墨迹了?”我问。 妇人点点头。 我笑着摇摇头道:“其实这只是一种错觉而已。这三个色团其实差不多大小。夫人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就是因为浅色在视觉上会有一种发散的感觉,而深色会有收缩感。这就是我要从颜色方面给夫人提的建议。尽量多穿深色衣裳,而少穿浅色衣裳。” 妇人皱着眉头盯着那几点颜色看了许久,道:“好像是这样的。”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感叹道:“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呢。这个姑娘说得有道理。那你还有哪些建议给这位夫人提呢?” 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含笑道:“请恕小女子直言。我给夫人的下一个建议就是,体态丰腴之人不要穿过于贴身或过于宽松的衣裳。” 人群中听着有人窃笑起来。 妇人一张白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说的这两点建议简直就像是专门针对她的。可是,如此生动的例子展现在大家面前,我的话几乎是无可辩驳的。 妇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等脸上的绯红略略褪去,开口讪讪道:“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每次找裁缝做时,总是说不清楚啊。姑娘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心里一动。看来并不仅仅是需要做漂亮的衣裳给普通身材的女子。对于她们来说,漂亮的衣裳只是锦上添花。而且那种衣裳毕竟普通,以样学样,其实一般裁缝都应该能应付的了。反而是这种具有特殊一些的身材的女子的需求才是不好满足的,若能为她们缝制出合体而美观的衣裳,才是雪中送炭。如果能抓住这个时机,倒是大有可为。 我笑道:“夫人若信得过,便由我来替夫人选料,画样,量体。然后专门找个裁缝缝制。夫人看了满意再付钱。”我扭头看看三婶。这料可是三婶店里的。 三婶忙应道:“没问题啊。只要这位夫人愿意一试。” 胖妇人一听还有这好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我让绣春为她量了体,又与她约定十天后来布庄试衣,便随三婶去了约好的裁缝铺。 三婶寻的裁缝很有经验,对于尺寸的收放掌握得基本合适,我一边闲聊着一边顺便看了几眼。临走时,又与她约好过几天请她缝制这身新定制的衣裳。 回去的路上,三婶兴奋得不停说话。又是夸我聪明漂亮,又是赞我极具经商头脑。 亏得我是个心态平和,不会轻易被别人所影响的人。否则,这一通夸赞下来,岂不让我飘飘然不知所以? 回了府,我便一头钻进书房,认真捋清刚刚在心里萌芽的想法,提笔一条条记在纸上。 二表哥一从衙门回来,我便赶紧请他到书房,与他商议此事。 “具体来说,就是你准备开这样一个成衣铺。” 二表哥看着我密密麻麻写在纸上的字,思索片刻,道:“专门针对特殊体型的女子,从替顾客挑选衣料到缝制成功,一条龙服务,做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成衣铺。不知我这样理解可对?” 我连连点头。心里暗叹,知我者,非二表哥莫属也。 “那你是准备自己做,还是就像现在这样帮助三婶出谋划策?”二表哥一扬眉,眼里含笑看着我。 若我自己单飞,恐怕会惹得三婶不快。可是,不是自己的铺子,又总难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理念去经营。 我蹙眉不语,心里颇为纠结。就像一团刚冒出火苗的火,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 “还有你之前那个想法呢?不继续做了么?”二表哥黑亮的眸子盯着我,缓缓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柳寒烟啊。”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合适。”我愁眉不展地道。 “你也不用发愁。其实昨日母亲的态度你也看出来了吧?她好像有些松了口的意思。也不急于一时,你给这个顾客定做前后不还得十来天么?不妨趁着这些日子再看看她的意思。如果她肯让你代为管理她的布庄,你便在这边施行你的计划。原来那个计划就继续在三婶那边施行。大家的布庄在拥有各自特色的同时,又可以互为补充。反正铺子是母亲的,她让你帮忙经营也说得过去,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没想到二表哥竟考虑得如此周全。我满眼崇敬地看着他道:“想不到二表哥你想的这般周到。” “不想得这么周到,只怕你做好事做到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最初起这个意却不是为了做好事帮助他人,而纯粹是为了赚点私房钱罢了。二表哥一番话说得我心里惭愧不已,正要开口坦白,却听得二表哥接着道:“当然了,你这只小狐狸原本也只是奔着银钱而去的。哼哼,说你是做好事都算抬举你了。” 他立在书桌前,目光从手里捏着的纸上抬起,眼眸轻启,一双丹凤眼的外眼角微扬,长而密的睫毛平铺在眼眸上,末端微微向上翘起。一张轮廓分明而优美的脸上带着一分凉薄三分讥笑看着我。 盛夏的阳光透过半敞着的窗子照了进来,仿佛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说他有如仙人,确实并不为过。 我心里顿时感慨万千。想不到上天竟会如此厚待于我。本是因多种原因而代嫁过来,能嫁得众人瞩目的京城第一美男就算了,哪知美男竟还如此贴心。有夫如此,此生不复他求。 “喂,小狐狸,又在寻思啥呢?”二表哥微微低下了头,半眯着眼凝视着我。 我这只小狐狸瞬间脸红过耳,只与他对望片刻,便不由得深深地垂下头。 十九 生意3 给那个妇人定做的衣裳如期完工。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和三婶早早到了布庄候着。 那妇人也急着想看看衣裳上身到底效果如何,我们刚到一会儿,她也已到了。 因担心万一有些地方需要稍作修改,我们直接去了裁缝铺。 妇人更衣后,从内室布帘子后走了出来。 只见她身穿一色的黑色软锻衣裙。上衣并未如时下流行的那般紧贴在身,略微宽松了一些,既不至于紧紧勒出身上赘肉,也不至于因过于宽松而愈显肥胖。下面的襦裙也不似时下常见的那般幅宽,只简单从上到下捏了几条长褶,将她原本肥短的下半身拉长了许多。外罩一件直身绛纱广袖外衫,添了些女性特有的妩媚。 “来来来,夫人快请过来照照镜子吧。”裁缝拉着妇人的手走到屋子一角的铜镜前,“夫人看看,可还满意?” 三婶笑道:“那肯定满意啊。看看夫人如今这气度,那是更加雍容华贵了几分啊。” 我含笑看着妇人的背影。只见她照着镜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番,转过身来,竟然长长的舒了口气,笑得脸上的肉都堆在面颊上,一双眼睛也成了条缝。她望着我福了一福道:“姑娘心思灵巧,小妇人好生佩服!今后小妇人的衣裳可都要劳烦姑娘您了。就不知姑娘您有空闲时间没有。” 我还未说话,三婶已大声笑道:“有空有空!”话一出口,她才发觉不妥,颇为尴尬地搓着手道,“看看我这财迷心窍的,哎,也是太心急了,夫人一问,只当是问我呢,顺口便应了。” 二表哥的提议,我尚不知以后具体如何操作,便只笑着应道:“难得夫人青睐,小女子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替夫人做出来啊。” 一阵阵女子清脆的笑声在狭小的屋子里荡漾开来。 妇人笑得眯了眼,看着我道:“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啊,只不知哪家的公子有福能娶了你做媳妇。” 三婶忍得辛苦,不由得看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看能不能说出我的身份。 此时裁缝铺并无其他人在,我进门时已取下面纱。但,若让他人知晓堂堂尚书府的少夫人,如今的宁远将军的夫人,竟亲自参与铺子的经营,恐怕总是不妥。毕竟朝廷还是不许官员在任时经商的。我虽是家眷,却也得规避一些。更何况,就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夫人直接参与经商的。 因此,没必要公开我的身份,便尽量不公开。 芸儿绣春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微笑着道:“多谢夫人抬爱。” 三婶只好作罢。 “今后,不光我的衣裳,我们家里女眷的衣裳,我都要劳烦姑娘了。” 我看着绣春将一条边角上绣了一枝红梅的绛纱披帛替妇人搭在肩头,道:“这个披帛是送给夫人搭配这身衣裳的。” 妇人惊喜道:“还有东西送啊?我以前去过一次绣梅坊做衣裳,连我的带我女儿的,一次做了两身,都还没有送一针一线呢。” 听二表哥讲,绣梅坊也是京城里数得着的成衣铺,名头只略逊于锦衣阁素衣坊。普通百姓若有机会去这些铺子里做一次衣裳,便能在街坊四邻前炫耀好一阵子。 我笑道:“大约他们是看夫人是个有福的,哪里还用得着这些针头线脑的物事?” 妇人笑得脸上的肉都颤了几颤,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道:“这姑娘是哪家的小姐?若是我儿子还未娶妻,我一定想尽办法也到府上求娶。” 芸儿在一旁不易察觉地撇撇嘴角。 三婶也敷衍着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只怕夫人是无缘啦。” 昨日已禀过姨妈,很久没去看望过母亲了,今日若有时间,我想去看看母亲。刚好从裁缝铺出来时间尚早,我便让马车绕道麦香村,分别买了三份糕点,去看望母亲。 小宅子院门紧闭。芸儿上前轻轻扣了三下。 “哪位啊?”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着是老管家。 一开门,他先是一喜:“是姑娘?”紧接着便是一惊,“您怎么回来了?” 非逢年过节,或有什么要事,媳妇轻易不回娘家。我这个时间回来,难免会惊吓到老管家。 我看着他朝门外左右张望着,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李叔,没事,您老别担心。我就是出去办事,看着时候还早,便过来看看我母亲。昨日已禀明我婆婆。” 听完最后一句,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那便好,那便好。”扭头冲十来岁的小厮道,“别愣着啦,快去告诉夫人啊。” 小厮疾步向屋里走去。 我刚踏上堂屋前的台阶,丫鬟一撩帘子,母亲走了出来。 “烟儿!”母亲话音未落,眼睛便先湿润了起来。 “母亲!”我快走两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眼睛里忍不住涌出泪来。 “烟儿。”母亲紧紧扶着我的双臂,一眼不眨地看着我。 “夫人,姑娘,快先进屋再说吧。”服侍母亲的一个丫鬟含笑道。 依稀记得归宁时,母亲好像叫她春兰。另一个似乎叫秋菊。因为是很典型的丫鬟名字,所以倒也无需刻意去记。 母亲湿润着眼睛笑道:“你看我也是不中用了。竟忘了让你先进屋再说。” “夫人说得什么话呢,您不过就是一见姑娘,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罢了。”春兰笑吟吟地道。 坐在堂屋椅子上仔细端详着母亲,差不多有三个月未见,看上去她面色红润,竟是胖了一些。看来院子里这几个人服侍得很尽心。我心里踏实许多。 我絮絮叨叨地给母亲讲了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只听得她一会儿满面忧色,一会儿又眉开眼笑。听说我认了个义子,便让我再来时带过来见见。 聊了一会儿,母亲让丫鬟们都退下,与我说起了闺房私密的话。听说如今我与二表哥感情很好,她无限欣慰。笑着叹道:“如今就盼着你赶紧给璇儿生个孩子,我瞧着他倒很喜欢孩子呢。” 我顿时羞红了脸。 临别之时,我给母亲留了三两银子。 母亲笑着推辞道:“你前日不是才打发人送过来一堆吃食衣料么?怎么又给银子?我又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你留着用吧。” 我大为诧异。 二十 旧事1 母亲看我表情,也有些诧异:“怎么?你不知道么?” 我问:“来人是谁?母亲从前见过吗?” 母亲想想道:“你那里的丫鬟我只认识芸儿和咏梅,其他几个都不熟。现在想来好像是有点面生。” 我想了想,问:“是不是个十七八岁的圆脸丫鬟?” 母亲又仔细想想,道:“好像是吧?” 我心里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难道不是你让人送来的?”母亲有些不安。 “放心吧,娘,不会有人把东西送错地方的。您就安心用着吧。” 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这突然而来的东西……” “我猜测是三婶打发人送来的。”为了让母亲安心,我只好把心中隐隐约约的猜测说给她听。 “哦,那倒是有可能。”母亲总算踏实了些。 与母亲别过,也将近到午饭时了,我和芸儿绣春上了马车,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回了府。 我一边往涤松苑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芸儿绣春说:“等什么时候我赚到银子了,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芸儿道:“姑娘说得什么话。奴婢脑子笨,一直帮不上姑娘您什么忙。现在能帮着姑娘做点小事,不知有多高兴呢。奴婢不要姑娘打赏。” 绣春也道:“是啊,少夫人。奴婢自跟了您,便一直闲着。虽然月例照旧领着,说句心里话,其实并不怎么踏实。无功不受禄啊。如今能帮着少夫人做点针线活计,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尤其是自从跟着少夫人后,奴婢可算是见了世面啦。就算少夫人不给赏钱,奴婢都愿意跟着您说干呢。” 我听得一阵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她们干了分外的活计,自然应该得到该有的那份报酬。甚至于我私心里还想过,只要不影响份内之事,我倒希望能带着涤松苑的丫鬟婆子利用空闲时间做点擅长的活计,多赚点私房钱。 银子多了,心里踏实。这一点我深有感触。我相信,这些终日只靠着辛苦积攒几个月例钱和赏钱来防身的丫鬟婆子,一定也很乐意接受我的提议。这可比一心等着扶了做妾靠谱的多。 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我趁着去含经堂与思懿堂请安,将买来的糕点分别孝敬给老太太与姨妈。 又过了几天,姨妈忽然打发人请我过思懿堂一趟,说有事商议。 放下手里的画笔,我便随来请的小丫鬟赶往涤松苑。 颂兰迎了出来,笑道:“少夫人快请进吧,夫人早等着您呢。” 我笑着点点头,进了堂屋。 姨妈一见我进来,脸上竟破天荒地带了几分笑,道:“来啦?” 我上前见过礼,罗大娘便搬过一个木杌来请我坐下。 “烟儿,你可还记得前几天我说起来你母亲的事?”姨妈看着我道。 我点头道;“记得。” “嗯。那天说完后,我想了很久。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帮你三婶的忙,想办法多招揽一些顾客。”姨妈说到此处,停下来看着我。 我又点头道:“嗯,母亲说得是。” “听说最近几天她那布庄里生意的确是好了许多。每天仅仅是为了上门看那人偶的就有许多。” 罗大娘上前倒了一杯茶端给姨妈。 姨妈轻轻吹一吹,啜了一小口。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我道:“我观察了这些日子,决定把我名下那间布庄交给你去打理。” 我赶紧起身施了个礼道:“这怎么能行呢?母亲,那可是您的嫁妆,是您个人名下的财产啊。” “烟儿,说到嫁妆一事,这就又回到咱们开始聊到的话题了。”姨妈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桌子上,看着我道,“你外祖母在世时,已经陆陆续续在替我与你娘准备嫁妆了。只可惜她老人家去的早。那时,我十三岁,你娘只有九岁。” 姨妈陷入回忆之中,脸上的神情看着有些感伤。 “因你娘当年执意要嫁给你爹,你外祖父一气之下,连一根线都没给她,更不要提嫁妆了。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心里越来越惦记你娘。虽然他从未说过,但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毕竟,他只有我与你娘两个孩子。你外祖父经常留意你爹的消息,每每听到他依旧在九品县官的位置上待着,便不由得要连连叹气。” 我不由得蹙眉。我从未见过我的外祖父,直到他去世,才跟着爹娘前来京城奔丧。心里对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想象当中,那是个极刻板严厉之人。我曾不止一次把姨妈和外祖父联系在一处,觉得他们二人真像。 如今听姨妈讲到这些,心里不免唏嘘不已。 “听家里的管家说,你外祖父当时是得了急症,前一天睡觉前还好好的,一夜起来,人便没了。”说到此处,姨妈一脸悲伤,一双丹凤眼中水光潋滟。 “母亲。”我喉咙间似乎有个东西卡着,说话声有些哽咽,叫了一声母亲便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烟儿,你知道么?”姨妈定定地瞧着我,“其实,我对你娘,心情一直都很复杂。一方面,念着她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妹妹。我该帮着她护着她。可是,有时候,我又忍不住会在心里想,如果不是她惹得你外祖父生气,整日郁郁寡欢,他就不会那么突然就去了。” 姨妈一向寡言少语,此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我赶紧起身,上前为她续了杯茶,双手端了给她,道:“母亲,先喝些茶,歇歇再说吧。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已经过去很久了,若再因为这些影响到您身体,太不值当。” “来,过来坐下,”姨妈拉着我端着茶盏的手,柔声道。 罗大娘早将木杌搬至姨妈身前,和蔼地道:“少夫人快坐吧。你们娘俩也坐在一处好好唠唠吧。” 姨妈松开我的手,接过茶盏。 我坐在她身前,垂首不语。 “烟儿,”姨妈啜了口茶,放下手中茶盏,又俯身拉起我规规矩矩搭在自己膝头的手,放在她膝上,有些僵硬地抚了两下。 “母亲。”我哽着叫了姨妈一声。 姨妈垂着长长的眼睫“嗯”了一声。 罗大娘立在母亲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二十一 旧事2 姨妈对我和母亲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曾经使我颇为不解,至此,我心中总算是有些了解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了。 出于血缘亲情,她的确想关照我们母,这是真的。但总在一起,又难免纠结于往事,这也不假。 “虽然你外祖父走得急,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但我想,如果有机会留下话,他肯定也会留给你娘一份财产的。” 我垂眸道:“我们母女来京城投奔您,得您与姨丈照拂,已是感恩不尽。如今咱们更是一家人,母亲不必再为此纠结。反正外祖父留下的东西不管在谁手里,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姨妈笑了笑。 罗大娘道:“夫人,少夫人这话说得好啊。您瞧瞧,她这般聪明沉稳,与咱们二公子看着也是情投意合。又是亲上加亲。您呀,以后就用不着再替他们操心啦。只等着他们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安享天伦之乐便是。奴婢还等着帮您带一带小公子呢。” 姨妈笑了起来:“巧娘,你这张嘴皮子是愈发的溜了。烟儿,我倒不是紧抱着你外祖父留下的财产不肯撒手。只是觉得你年纪还小,你娘呢,又不是个爱操这些闲心的。再加上你们在府里也吃穿不愁的,因此便一直没去想这些事。” 我心里暗笑。那是因为姨妈您一生荣华富贵,从未体会过日子紧迫的滋味,也从未体会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啊。 “如今瞧着你于经商一事,倒是颇有些想法。不如便将布庄交给你经营去吧。再说这原本就是你娘该得的一份。” “母亲。”我哽咽着叫了一声。 “你点子多,相信布庄交给你去打理,会比现在在我手里半死不活的强许多。”姨妈补充道,“就是记得千万别太劳累了。” 我点头应了。 “听说你做的那个人偶还有个名字?”姨妈问道。 罗大娘过来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放回桌子上。 “嗯。那还是二表哥给取的呢。” “璇儿就喜欢替人家取名字。这府里的丫鬟倒有一多半都是他给取的名字。”姨妈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就像当日我初见二表哥那日,她站在围廊前的台阶上,望着由郎家吊唁归来,风尘仆仆的二表哥。 “听说街头巷尾都在传章家三老爷的布庄里有个叫无愁的人偶呢。人人都想着去看看这个稀罕玩意。铺子里每日人满为患,把向来不怎么去铺子里的三老爷都逼得去了铺子里帮忙盯着了呢。”罗大娘一边替姨妈捏着肩颈,一边笑道。 “烟儿,我很好奇啊,”姨妈迟疑着道,“你说你三叔家的铺子这般热闹,其他规模差不多大的布庄岂不是无生意可做了么?” 我有些想笑。姨妈就差直接说出她名下的布庄了。 “母亲,那倒不会。现在三叔那边的顾客大多是奔着无愁去的。媳妇本意是让大伙儿看看无愁身上的衣裳,看有哪位顾客看上了,给她裁剪缝制。谁知现在反而有点喧宾夺主了。不过,等过一阵子过了这股子稀罕劲儿,大家的关注点回到衣裳,那时再看,媳妇以为,可能会有些差别。否则,”我顿了一顿。 “否则怎样?”姨妈好奇道。 “否则,便说明是媳妇的策略有误。”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含笑道。 “不过,说到这里,媳妇心里忽然又有个主意。”说到生意,我便不由得侃侃而谈,忘乎所以。 姨妈好奇地睁圆了丹凤眼:“还有什么主意?” 罗大娘也奇道:“少夫人您这脑子转得可真快啊,老奴这生了锈的脑子根本就跟不上趟。” “其实我也就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罢了。”我尽量告诉自己,笑得含蓄一些,再含蓄一些。 “说说看?”姨妈今日大约是把往后十来天的话都提前说了,嗓子都有些干哑,不时轻轻咳一声。 我起身又替她续了些热茶,双手端了给她,道:“母亲请先喝些茶润润嗓子吧。” 罗大娘含笑望着我点点头。 其实以她多年侍奉在身边的经验,她自然明白何时该提醒姨妈喝茶,何时又该提醒姨妈歇歇。只不过,现在她是有意将这个机会让给我罢了。 我心怀感激,看她一眼,又在木杌上坐了下来。 “母亲,罗大娘,咱们以前在街市上见过有卖糖人儿的,泥人儿的,可见过有卖小人偶的?” 姨妈回头和罗大娘对视一眼,齐齐摇头。过了一会儿,姨妈忽道:“只听说过前朝卫皇后巫蛊之祸里的木头小人。” ”哦,媳妇心里想的这个,可是漂漂亮亮的,拿来摆放着玩,或者拿来送人,都可以。不过,我也就这样初步想想,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呢。” 姨妈笑笑,没说话。 罗大娘道:“少夫人这份心灵手巧,依老奴看啊,就放在这京城各家眷里,也是头一份。” 姨妈淡淡一笑,道:“我与你娘也许久未见了,不如改日请你娘过来,咱们一起聚聚吧。” “单凭母亲安排。”我说完,本想就此告辞,忽想起一事,福了一福,问姨妈:“母亲,媳妇心中有一事不解,不知当不当问。” “何事?但说无妨。”姨妈疑惑地看着我。 “婚姻大事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外祖父当年看不上我爹,那么,想必我爹并不是媒婆上门替亲的。不知我爹娘怎会相识?” 姨妈苦笑一下,沉默半响,才道:“嗯,问得好。你爹与你娘的确不是媒婆做的媒。当年,你外祖母病重,有那么一段时间,你娘与我常去隆福寺为她祈福消灾。”姨妈表情有些迷茫,似乎陷入往事之中。 “隆福寺是京城附近香火最旺的寺庙,寺里常有前来赶考的书生因家境贫寒而借住。巧娘也是我身边老人了,如今说这些倒也不必避着她。你爹娘,应该就是在隆福寺相遇并相识的。可叹我与她每次一同进香去,竟从未察觉。直到你爹考中后托了人前去提亲,我们才得知此事。男女私相授受本已难容于世,更兼那时你外祖母才离世不久。你外祖父自然不会应允。” “我爹托的人,竟直接道出我爹娘早就相识一事?”我心里困惑,忍不住问出口。 姨妈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要不说你爹所托非人呢?” 二十二 商谈1 二表哥听说了姨妈要将布庄交给我经营,自然一点都不意外,姨妈说的那一番话倒是让他大感意外。 “我自小由祖母带在身边,与父母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对母亲也不甚了解,竟不知她还是个如此柔情百转之人。” “可能她生来就不善言辞,看起来便总是显得不好接近。再加上以前那些事,对我有些成见也是难免吧。” “她对我不也一样么?有笑脸的时候少。”二表哥撇撇嘴。 “爱之深,期望也更高吧。”我垂眸望着横卧在床上的二表哥,忽笑道,“二表哥生得如此风姿,若再娇惯着养大,岂非会被养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 “无稽之谈!”二表哥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爹娘竟然还有这么段往事。” “是啊,连我也是今天才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不过,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我若接手了母亲的布庄,三婶见了恐怕会有什么想法。我该怎么和她说明呢?哦,对了,前几天顺路去看望我娘时,她说有人以我的名义送了一堆吃食衣料给她。听她描述,那个人像是常跟着三婶的那个丫鬟。”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倒要看看你这小狐狸怎么办!”二表哥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我无语。半响才阴笑一声,道:“能怎么办?把你低押给三婶呗。你可不知道你章家二公子的名头在外有多响亮呢。你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就往她们家布庄前一站,那便是个现成的摇钱树,还会移动。这招揽顾客的效果,可不知比那无愁强出多少倍!简直就是拉恨!” “哦?”二表哥眼角笑意犹存,一双黑亮的眸子瞧着我问,“这又是怎么说呢?都成她们家摇钱树了,还拉恨?” “拉的自然是别家铺子的恨!” 二表哥哈哈大笑,猛地一翻身,伸出一只胳膊紧紧拥着我,低语道:“放眼整个南梁,也只我这么棵摇钱树,你可要好生守护才是,免得被别人抢走了!” 我被他用力一抱,不禁胸口发闷,赶紧道:“等我当了大东家,你这棵摇钱树可得跑去捧捧场啊!” 第二天,姨妈便差人去和我母亲商量,看次日是否有空过府一聚。刚好那天二表哥和姨丈都休沐。 隔日,章府的马车早早便将母亲接了过来。 母亲先带着礼物与姨妈去含经堂拜见过老太太,而后才回思懿堂坐着闲聊。 我带着益谦过来见过母亲,她喜欢得不行,直道:“这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着便是个福泽深厚的。” 姨妈道:“可不是呢,自认了他做义子,璇儿是官运亨通,夫妻和乐。妹妹,还没告诉你呢,璇儿前几日刚荣升为正五品上阶的宁远将军。” “正五品啊?”母亲惊讶地道,“烟儿她爹做了一辈子的官,也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而已。璇儿这才满十八吧?竟已是正五品了,真是前途无量啊。” 姨妈看了母亲一眼。 我心道,您这可知道京官与外官的区别了吧?拽着母亲的胳膊笑道:“二表哥一当官便是六品,他起点就高嘛。将来当个一品大员也是可能的。不过……”我顿了一顿。 “不过什么?”母亲好奇道。 “二表哥还不一定稀罕呢。” “你这丫头,整天就喜欢信口开河。一品大员还有人不稀罕?我不信。”母亲嗔道。 姨妈眼里含笑看着我们母女。 坐着喝了会儿茶,姨妈与母亲聊起布庄的事。 母亲一听便急道:“姐姐不可!你平日里已在明着暗着贴补我,这些钱,又何止一个布庄所赚取的利润?” 姨妈轻轻摇头:“妹妹,前天我也与烟儿说了一下。如果不是当年父亲走得急,没留下话,我想依他本意,应该也是要给你留一份家产的。这是你应得的。我先前不过是怕你们经营不了,才一直未提此事。唉,虽然父亲嘴里从来不说,但看他每逢过年过节时的落寞,我想,他也是想念你的。” 母亲垂下头,许久不曾言语。 姨妈也沉默着。 厅堂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良久,母亲才低声道:“是我的错。这些年,我都没回来看过父亲一眼。” 我有些诧异,不知母亲为何如此说。我分明记得我四岁那年过年时,爹娘曾将我托付给乡下的朋友照料,他们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来回十来天才回来。当时父亲还给我带回来一身京城里小女孩时兴的衣裳。 当时不知他们到底是做什么去,现在回过头来看,分明是就去看望外祖父的。只是,母亲为什么不说明呢? 姨妈缓缓道:“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也不必再纠结了。” 母亲也不再多说,只静静地听着姨妈复述了一下那天与我说过的话。听完后,担心地看着我道:“烟儿,你能行吗?” 我还未开口,姨妈已道:“妹妹不必有什么心里负担。既然我交给烟儿,那便是信得过她。我相信以她的能力,可以将父亲留下的家业做得更大。再说了,反正我已交给她了,是赔是赚便与我无关。妹妹不必害怕。” 母亲勉强一笑,只是皱着眉头,并不说话。 姨丈和二表哥过来见了母亲,又随便聊了几句。 姨丈显然早已知道姨妈要将名下的布庄给我,只是沉声道:“同行是冤家。须得小心处理好与你三叔那边的牵扯才是。” 我忙起身应了。 没想到姨妈看着沉静内敛,竟是个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直爽性子,只不过三天后,就已让掌柜的结清账目,带来思懿堂,当面与我交接得清清楚楚。 姨妈对掌柜的道:“杨掌柜,以后布庄的生意您与我媳妇商量便是。我便不再操这些心啦。她年纪小,脑子活,可能会有些好的点子,不过其他如布匹质量等方面还得仰仗您来把关。” 杨掌柜? 我心想,妙啊!杨柳依依。他姓杨,三婶家那位姓柳。简直绝配。看来是个好兆头啊。 “今后一切便倚仗杨掌柜了。”我裣衽为礼,对着杨掌柜福了一福。 二十三 商谈2 杨掌柜忙起身,拱手回礼道:“少东家如此多礼,可折煞小人了。” 姨妈嘴角浮起一丝笑,道:“该客气也客气过了,依我看,你二人还是找个清净处,好好商谈一下买卖上的事吧。” 姨妈说话慢慢悠悠,柔柔弱弱,一种贵妇人的气度总是在不经意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我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样雍容的气度,可是不知在富贵乡里浸淫多少年,才能养成。 这方面,我娘就逊色一些。平日还好,一遇着像姨丈姨妈这种比自己地位显赫的人,难免就显得有些局促。这也难怪,她这辈子遇到过的品级最高的官员,就只姨丈这么一位。 至于我,一个原来经常出入于市井之中的小丫头就更是差远了。 姨妈虽是这样说,我却不敢真就避开她,与杨掌柜去别处商谈。那无疑显得我得是多么急着掌控布庄啊。 我忙转向姨妈,再次裣衽为礼,福了一福,恭恭敬敬地道:“媳妇于布庄生意上,可还什么都不懂啊。母亲怎能就此撒手不管呢?这要是有个闪失,可叫媳妇如何是好呢?只怕今后再不敢涉足其中。” 姨妈嘴角微扬,嗔道:“你这孩子,唉,那好吧,你们便在这外间商议着,我且先去里间歇着去。” 我和杨掌柜齐声应了,目送罗大娘陪着姨妈进了里间,这才重新落座。 “少东家,咱布庄的规模虽不是很大,但这买卖上的事,说起来也是千头万绪的。小人不如便从咱们铺子的进货渠道先给您讲起?”杨掌柜谦卑地笑着道。 关于布庄里进货销货这些具体流程我并不知晓,其实也懒得细听,简单听了一会儿,趁着颂兰进来送茶的功夫,对杨掌柜含笑道:“杨掌柜先喝点茶吧。要不,这些详细的东西以后再慢慢讲吧。” 只听得姨妈在里面软榻上轻轻咳了一声。 杨掌柜低头喝水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 我想了一想,又道:“听母亲说,自这间铺子作为嫁妆给了她,杨掌柜便一直尽心尽力地打理着。对于进销货渠道,杨掌柜暂且先延续之前的便是。完了抽空劳烦您给汇总一下,记录成册,我闲了翻翻便是。我今天主要想与杨掌柜商讨一下咱们布庄以后的经营方向。” 杨掌柜坐在椅子上一拱手道:“少东家,咱们布庄店面不大,以前主要面对的就是上门扯布料的零散顾客。” “嗯。那么,依杨掌柜看,咱们布庄的客源主要集中在哪个阶层或人群呢?”我轻啜了口茶,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温言道。 杨掌柜一愣,继而回道:“少东家,这个,小人却是不曾仔细留意过。大约是普通百姓和一般稍富裕些的人家吧?”末了,又补充一句,“想必少东家也知道,那些达官显贵的家眷都去了锦衣阁之类的知名布庄。人家货源充足,花色繁多,又兼做成衣铺,生意自然比咱们好了不知多少倍。” 我微微一笑:“嗯。这个我知道。那么便劳烦杨掌柜从现在开始留意一下咱们主要的客源阶层罢。” 杨掌柜不解道:“少东家这是……” “诚如杨掌柜所言,咱们店面小,自是无法与那些知名的大铺子相提并论,若不想法子经营一些具有特色的生意,恐怕只能一直这样拣人家的残羹剩饭来吃了。” 杨掌柜“哦”了一声,仍是一脸迷茫。 又少聊了片刻,听得里间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声。 我赶紧指着里间冲杨掌柜示意,今日暂且到此为止。 杨掌柜起身拱手道:“少东家若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差人叫小人到府上来便是。”又前行几步,远远站在里间门前,对着里面拱手施礼道:“东家,您请先歇着吧,小人便就此别过。”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声,罗大娘从里间走了出来,轻声道:“辛苦杨掌柜啦,咱们夫人都有些倦了,就不起来送您啦。您慢走。” 杨掌柜又拱拱手,这才告辞而去。 我正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罗大娘笑着叫住我,道:“少夫人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夫人只是有些倦了罢了,醒着呢。” 正说着,姨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烟儿,你进来一下吧。” 我赶紧随罗大娘进了里间。 罗大娘扶着姨妈从软榻上缓缓坐起来。姨妈揉揉额角,苦笑道:“听得我几乎要睡着了。烟儿,要我说呢,以后生意上的规划虽然很重要,不过,以前的账本也还是要仔细看看的。还有,你那个办法听着不错,让杨掌柜详细捋一捋,最好再分门别类就更好了。” 我笑着施了个礼,道:“还是母亲考虑周祥,以后,且少不得烦您呢。估计您一时半会儿是享不了清福了。” 姨妈看着我摇摇头道:“你这孩子,新奇主意呢,我瞧着也是有的,就是还不够细致。” 罗大娘嗔道:“姑娘您也太心急啦。少夫人才刚刚接手,连铺子里都还没去过一次呢。” 姨妈揉着额角道:“也是,乳娘你不说我倒忘了。听烟儿几句话说得杨掌柜一愣一愣的,只以为她掌管了些日子了呢。” “可不是呢,这也说明姑娘您知人善用啊。只因少夫人这般表现,您便不免当她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了,要求也愈发高了。您以为她跟您似的老练呢?” 罗大娘一番话说得熨帖,姨妈不禁笑了起来。 “夫人,奴婢自小伺候您,一晃已有好几十年。要奴婢说呀,您就是个有福之人。自幼有老爷夫人千娇万宠着,出嫁后,又有姑爷疼惜着。生的儿女莫不是人中龙凤。如今得了个媳妇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干有才干。您呀,就等着享福吧。” 姨妈眉眼弯弯:“乳娘,要我说,你这些年别的本事没见涨。就这张嘴是愈发能说会道了。” 罗大娘笑道:“谁让奴婢也是个有福的,能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呢?奴婢只要伺候好姑娘您就好,老也老了,要那么多本事做什么呢?” “反了,反了。我说一句,你就能说十句。”姨妈笑着嗔道。 二十四 匪患1 从思懿堂回去,正巧二表哥刚从衙门回来。 “这是去哪里了?”他扬扬眉。 “刚去母亲那里见过布庄掌柜的。”我笑着回道,与他一起进了堂屋。 “还顺利么?”他微微侧着脸,垂眸看着我问。 我含笑点头。 “母亲那边……” “先是布庄杨掌柜简单介绍了一下,后来母亲又留下我亲自指点了一番。”我一边替他褪下外面的薄绸外衫,一边笑着道。 二表哥垂眸看看我,忽然就笑了。 “二表哥笑什么啊?” “如此顺利完成权利的交替。可敬可佩!”二表哥坐在外间藤椅上,我涮了条巾子替他轻轻拭着额上细碎的汗珠。 刚过大暑,天气正是最热的时候。虽然乘着马车,却仍热得二表哥一张白皙的脸蛋泛着一片胭红。 他着一身薄薄的白色丝绸亵衣,从藤椅上起身,迈开两条修长的腿,几步走到里间,往美人榻上一躺。 那通身雪白的小雪早由小丫鬟墨香抱了过来,我到堂屋门口接过来,墨香垂着头退了出去。 我坐在梳妆台椅子上,抚着怀中小雪,柔声问道:“二表哥莫不是以为权利的交替,必然会充斥着重重困难么?” “那不是很正常吗?若放在皇家,充满血腥屠戮都不稀奇。”二表哥从我手里接过小雪,摩挲着它油光水滑的白毛,淡淡地道。 “你是怎么让母亲心甘情愿的交给你的?”他好奇地道。 “母亲那天不都当众宣布了么”我含糊其辞道。 “说归说,真正交出时想必还是会不爽。说吧,小狐狸,如何做到的?”二表哥抬眸睨着我。 我老老实实讲了一遍,二表哥嘴角抽了几抽,终是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二表哥你笑什么呢?”我有些不解。有那么好笑吗? “你这又是使得哪一计呢?”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使什么计啊,只是将心比心罢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认真地道。 二表哥看了我片刻,忽然笑道:“烟儿,不如你随我同去吧?” 我大惊。 第一惊讶于他忽然喊我烟儿。如此亲昵…… 第二惊讶于他让我随他同去,去哪里呢? 不知怎的,我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来皇帝驾崩之时,对他的爱妃道,爱妃,你便随朕同去吧。 我愣怔着看着二表哥。 “怎么了?”二表哥疑惑地看着我问。 “哦,没什么。不小心走了下神而已。”我讪笑着道,“去哪里?” “你先说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我才告诉你去哪里。”二表哥执着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我迟疑着,有些说不出口。 “快说啊?”二表哥更加好奇,催促道。 无奈之下,我只好将刚才所想托盘而出。 “啊?”二表哥圆睁着一双丹凤眼,愣了一下,下一刻,在美人榻上笑得捶胸顿足。 我担心地提醒他:“小心!再闹该滚到地上了。” “你还没说到底去哪里呢。”我蹙着眉提醒他道。 二表哥笑够了,正色道:“齐州流民暴乱,皇上加封我为齐州长史,常庚为齐州司马,不日共赴齐州上任,协助齐州刺史平乱。” 我急道:“什么时候走?” “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二表哥淡淡地道,“我刚才只是顺口一说,你别当真。” 我明白他是在替我考虑。毕竟我刚接手布庄,那边还答应帮三婶布庄的忙。若是赶在这个节骨眼离京,怕是不妥。 “我定会陪你同去!”我看着二表哥,无比坚定地道。 “我说了只是顺嘴一说而已,你又何必执着?”二表哥蹙眉道。 “你别担心布庄的事。我会尽快处理好的。银子嘛,能多赚一些自然是好的,但像之前那样少赚一点维持着也并无不可。” “再者说,齐州又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能赶到。”我反过来劝慰着二表哥,“我可以兼顾。” “只不知这平乱之事是否顺利,若是顺利,其实也很快就能回京。”二表哥缓缓抚着躺在他腹部的小雪。 “那些作乱的流民只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应当会比边疆战事好解决一些吧?”我问。 二表哥躺在榻上凝眸注视着我,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我凝视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才道:“二表哥,我这几日便抓紧处理好布庄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启程,我便随你同去。” “至于衣裳样式,其实暂时也不需要那么多。毕竟总要多摆放一段时间吸引更多顾客的。三婶那边我可以提前再留出一套来,加上上次那套,足够摆放几个月了。至于母亲交给我的这个布庄,那就更没有什么问题了。难道在姨妈眼里,布庄的生意会比你的仕途更重要么?再说了,虽然现在不能依照我最初的设想开展新的生意,但我正好还有个小主意,兴许可以拿来试试呢?” “说来听听?”二表哥眼睛里如映星辉。 “我可以让绣春带着丫鬟们缝制一些小人偶,放到布庄里去,如有顾客在铺子里定制衣裳,便可以送她一个小人偶。至于缝制人偶的用料,我也早就想好了。自己家铺子里剩余的边角料就可以用,或者,裁缝铺子里的边角料也可以找来一用。这种小人偶,可以在咱们铺子里和三婶铺子里同时放一些。” “主意是好主意。只是,这么短时间内,你又能做多少?”二表哥疑惑地道。 “物以稀为贵。得吊着人的胃口才行,若布庄用来赠送的人偶取之不尽,那又有什么稀罕的呢?” “这算诱饵么?”二表哥好笑道,“你明日便先缝一个给我瞧瞧呗。” “嗯,”见他笑了,我又道,“不过,你得答应带我一同去齐州才行。” 二表哥沉默半响,凝眸看着我道:“烟儿,你竟从未考虑过去齐州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我一愣:“能有什么危险?” “你忘了去留园途中碰见的那帮流民了?”二表哥皱眉看着我,“当时的那些还只是聚众连讨带抢,如今这些暴乱的流民可是已纠集成匪,各自占山为王。而且,据前去剿匪的官兵回来说,如今他们手里已经有了刀枪棍棒等各种凶器。” 二十五 匪患2 “那二表哥你去不是会很危险么?”我担忧地道。 “我能有什么危险?我们带着兵呢。”二表哥轻松地笑笑。 “你不是长史么?又怎会让你带兵?不是司马才可以带兵么?再说二表哥你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啊?”我连声追问道。 “太平时候,职责确实是如此分工的。但遇上战乱,哪里能分那么清?你忘了,早些时候皇上不还封了我宁远将军这么个武将官职呢。” “会不会皇上那时就有这个想法了呢?”我皱眉道。 “也许吧。不好说。” “若这样看的话,那姜远道举荐你,到底是何意图呢?”我疑惑不解道。 二表哥冷冷一笑道:“哼,管他呢。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你就老老实实呆在京城吧。” 我应了一声,想想道:“二表哥,咱们先以一月为期做个约定好么?” 二表哥扬眉瞧着我。 “如果你一个月之后还未回京,我便要去齐州寻你。”我认真看着他道。 二表哥看着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如果我一月之后尚未归来,便亲自回京来接你同去。这样好么?” 我伸出一根小指:“一言为定。” 二表哥也伸出一根小指来,轻轻勾住我伸出的指头,往回勾了一下,眼里含笑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我与他齐声道。 他伸出双手拉着我的手轻轻抚着,垂眸轻叹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这世间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段时间,我应该也将布庄的事都处理妥了。”我垂眸看着他柔声道,“母亲他们还不知道吧?” 二表哥轻声道:“父亲每日上朝,大约早已得到消息了。看样子,他应该还没和母亲说。” 距离晚饭前不到半个时辰,思懿堂来了个丫鬟,说老爷夫人请我与二公子带着益谦公子一起去思懿堂用晚饭。 我与二表哥对视一眼,应道:“知道了。你先回吧。” 先打发芸儿去东厢房,叫书香帮益谦拾掇停当。我又帮着二表哥罩了件家里穿的半臂薄衫,我们一起出了堂屋,带了益谦同去了思懿堂。 芸儿和佑安随侍身后。 快到思懿堂大门处,候在门口的颂兰便迎上前来见礼。 “二公子安好,少夫人安好。老爷夫人在厅堂等着二位呢。” 厅堂里,姨丈姨妈坐在八仙桌上首,见我们来了,姨丈招呼道:“快过来坐下。” 我们带着益谦行过礼,分坐在姨丈姨妈一侧。益谦挨着我坐在靠近下首的位置。 饭食早已备好。晚饭本也简单一些,大家安安静静地吃着,不过两柱香的功夫便已都放下碗筷。 颂兰指挥着两个丫鬟撤下盘子碗筷,收拾干净,便退了出去。 罗大娘退下用饭时,顺便将益谦带出去交待给了芸儿。 厅堂里一时间静得只听得到外面围廊下悦耳的鸟叫声。 姨丈开口道:“璇儿,听说今日皇上已下旨,任命你为齐州长史,另兼宁远将军?” 二表哥“嗯”了一声,道:“回父亲,正是。” “常庚任齐州司马,另兼游击将军?” “正是。” “听说是命你二人前往齐州,协助那齐州刺史黄忠义剿匪?”姨丈面无表情,一一询问道。 “那不是很危险么?”姨妈面露忧色,扭头看着姨丈问。 “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只不过这些流寇常年四处游荡,大多非常熟悉当地地形,官兵一去围剿,他们马上拔腿就跑。官兵一走,他们便又卷土重来。来来回回十几次,耗费了不少兵力粮草,却总是无功而返。”姨丈看着二表哥,隐约叹了口气,“这些流寇,频频下山扰民,烧杀抢掠,带兵的将领也换了好几拔,却总是劳而无功。唉,这帮流寇简直就像是几块狗皮膏药,四处粘一下就走。” “既然明知剿匪如此困难重重,那皇上怎么会想起打发两个毛孩子去?”姨妈皱着两道柳眉抱怨道。 姨丈嗔道:“现在想起来你儿子是毛孩子啦?前些日子皇上加封他做宁远将军时,怎么也未听夫人你说他们是毛孩子呢?你不照样感激涕零的么?好啦,夫人,璇儿他们此去,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只不过年轻人嘛,想要由此建功立业,却是极难。” “璇儿,你有什么想说的么?”也许是觉得二表哥即将离家奔赴险境,姨丈今日对他说话比往日温和许多。 二表哥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回父亲,并无。” 姨妈问二表哥:“圣旨让你们何时启程呢?” 二表哥平淡无奇地回道:“回母亲,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吧。圣旨上说,等我们将秘书省的差事交接清楚,收拾停当,即日启程。” 沉默半响,姨妈忽叹道:“要是当初没封这宁远将军,是不是就不会被派去剿匪了?” 姨丈:“夫人怎么幼稚起来了?放心吧,没事的。不用担心。” 又对二表哥道:“前些日子还说要请常庚过来,一起庆贺一下。谁知还未来得及庆贺,你们又被一同派往齐州了。等交接清楚了,要不还是抽时间聚聚吧?” 二表哥道:“嗯,过几日闲了再说吧。” 又随便聊了几句,姨妈道:“璇儿最近要忙着交接,烟儿今日也刚见过布庄杨掌柜,都挺忙的。老爷,若没有其他事交待,不如让他们先回去歇着吧?” “也好。璇儿,你们且先回去吧。你祖母那边,等一切都安排妥了,再去向她禀明吧。免得她担心。”姨丈看着二表哥道。 “父亲说得是。” 二表哥应了一声,起身正要走,姨丈忽然又道:“姜大人对你有举荐之恩,临行前不如去他府上拜谢一下?不行和常庚一起去一下?” 二表哥站在那里,垂眸不语。 姨丈一眼不眨地瞧着他。 姨妈的目光在姨丈和二表哥身上逡巡着。想是担心他们父子二人一言不合又闹将起来。 “老爷,不知这回又是何人举荐咱们璇儿和常庚前往齐州剿匪的?”姨妈忽然问道。 眼看着姨丈脸色逐渐沉了下来,姨妈这一问,他悻悻地道:“这回却不甚清楚。” 姨妈当起了和事佬:“既然如此,两次又相距不过半月有余,那咱们便装作不知好了。免得落下其中一个,徒惹埋怨。” 姨丈无奈地看了姨妈一眼。 “反正如今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姨妈又补了一句。 二十六 三婶1 隔了两天,我正在客房忙着画新的衣裳样式,墨香在外面道:“少夫人,三夫人来了。” 我赶紧迎了出来。 三婶老远就笑成了一朵花,看见我,一扬手中的手帕,笑道:“烟儿!天大的好消息啊!” 我迎到围廊的台阶下,冲着三婶施了个礼,道:“三婶安好。” “起来起来,咱们成天见,一说话就行礼,可不得累弯了腰么?”三婶上前,一把拉着我的手,压低声音道,“三婶就是个出身于商户人家的平头百姓,没你婆婆那么多规矩。走,进去说正事。” 进了客房,三婶一眼瞄见我画到一半的画,喜道:“这是又琢磨出新样式啦?要不说我们烟儿是个人才呢。瞧这画上的人,简直就是天女下凡啊!哦?这边是干什么呢?” 她瞅着旁边另一张纸上分开画的上衣,襦裙,又问:“得分开画这么细啊?” “我寻思着这样能更细致一些。”我笑笑,请她坐下喝茶,自己又到客房的桌前忙活着,“三婶不好意思啊,您坐着,咱们边聊边干。最近有些忙。” 三婶笑呵呵地道:“你忙你的,别管我。你就腾出一只耳朵来二度,捎带着听我说一耳朵就行。” 一旁坐着,手中针线翻飞的绣春垂着头轻声笑了笑。 芸儿给三婶倒了杯茶,也坐到绣春身边的木杌上,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针线。 “烟儿啊,你可不知道,自从那个无愁到了铺子里,咱们铺子里整日人来人往,连你三叔都忙得顾不上到处遛跶啦。” “咱也不能光赔钱赚吆喝呀,三婶,最近布料销量如何?”我在上衣的衣领处添了几笔,笑着问了一句。 “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啊。”三婶一边说,一边自己动手搬了椅子坐到我身边。 “你是不知道,最近这十来天,来咱们布庄买布料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不止。那些人啊,本来都是冲着章家老三铺子里的稀罕玩意来的。结果呢,看着看着,顺便就看看铺子里的布料。有正好需要扯布的,见咱们店里一样有,价格也公道,顺手就买啦。” “有定做衣裳的吗?”我心道,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啊。刚开始只有一两个人定做,这几天又多了些。”三婶心满意足地道,“烟儿,就这也比以前好很多啊。” 我停笔看着她,微笑道:“三婶,可是您忘了么?咱们的初衷并不是靠人偶这个噱头来赚钱啊。这样的生意恐不长久。” 三婶愣了一下,笑道:“管他呢,不管靠啥,能多赚一点便是一点吧。” 我将笔搁在笔洗上,认真地看着三婶道:“三婶,按说咱铺子里的事,一来有柳掌柜精心打理,二来又有三婶您盯着,烟儿本不该插嘴。不过,既然您之前找我帮这个忙,别的我也不合适插嘴,但为了想这个法子多吸引顾客,咱们之前也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继续朝这方面努力,万一以后人们的猎奇心理一过,布庄销量又下去了,我怎能对得起三婶对我的一片信任呢?” 看样子,三婶还没听说二表哥即将出任齐州长史一事。她听我说完,有些感动地道:“烟儿,你可真是个实诚孩子啊。你看,璇儿如今已荣升为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俸禄又加了不少,你说你放着富贵悠闲的少奶奶日子不过,一心帮我,我倒这么容易就满足了。唉。真难为你了。” 接着这个机会,我和三婶说了下二表哥即将赴齐州剿匪一事,并且,顺便委婉地告诉她,我之后可能也会同去。因此,这些日子才赶着再缝制两套衣裳备着。 “剿匪去?”三婶抹了粉的脸皱起来,“不去不行啊?多危险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如何是好呀。” 我笑着安慰她:“放心吧,三婶,父亲说没事的。” “刀剑无情啊。烟儿,你怎么还赶着去呢?”三婶愁眉不展地道。 我含笑道:“三婶,如果没什么危险,那么我去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若是真有危险的话,那我更得去陪着二表哥了。” 三婶叹了口气,道:“你呀。唉,不过也怪不得你,毕竟你们新婚燕尔,正是郎情妾意之时。你若想去陪璇儿,便只管放心去,不必操心布庄的事啦。比起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呢。来日方长,等你回来再说嘛。” “多谢三婶体谅。不过,我既应了您,就一定会做到底。除非三婶说不用我帮忙了。”我对着三婶福了一福。 三婶拉着我的手道:“这孩子,说什么呢。” “三婶,我还有一事与您商量。”我拉着她坐下。 “烟儿你尽管说。”三婶笑道。 “不知三婶您是否听说了,我母亲前几日将她名下的布庄交给我来打理。” 三婶顿时一愣,笑了起来:“真的么?这是几时的事啊?莫非大嫂也发现烟儿你具有此方面天赋了?”看着是真未听说。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是。我之所以先与三婶说,只是怕三婶多心,觉得我以后会厚此薄彼。” 三婶眨眨眼睛,没说什么。 我又道:“三婶,咱们都是一家人,我自不会分彼此。只要我能力范围内,三婶用得着的地方,我必定全力以赴。比如您看看那边,”我指着芸儿绣春那边让三婶看,“三婶您看,芸儿绣春她们在做什么?” 三婶朝那边看看,疑惑地道:“她们是在绣花么?” 芸儿抬起头,冲着三婶一笑:“三夫人,您要看么?要不奴婢给您拿过去吧?” 绣春抬头看着三婶笑了笑,又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 “不全是。”我摇摇头,起身绕过屏风后,取了一个锦缎包着的小包裹出来。 “这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啊?”三婶诧异道。 我笑而不语,轻轻打开包裹。一个不足一尺的小人偶身穿彩衣躺在锦缎上。眉目如画,朱唇似染。头绾双环髻,两鬓边一缕乌发垂至肩头。 “这漂亮小人儿,是烟儿你新做出来的吗?”三婶惊喜地看着道。 二十七 三婶2 我点点头:“三婶,大约一个月后,我可能会去趟齐州。因此,想着把能想到的都提前做好。我是这样打算的,也不知是否周全,便想着先与您商量一下。您那边有我让绣春她们提前缝制好的衣裳样式,又有我标明的尺寸,裁缝为客人量体后,于尺寸上稍作收放,便可裁剪缝制。相对简单一些。我在不在,都不会太影响。至于我接过来的那件铺子呢,等我回来后,打算专为特殊体型的女子定制衣裳。这个只能针对单一的客人,比较麻烦些。若放在我这边铺子里,更加方便一些。这样的话,我们两家各有多长,彼此不会存在竞争。三婶您觉得我说的办法如何啊?” 三婶微微垂着头,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好半天没说话。 我也没再多言,等她在心里慢慢盘算好再说。毕竟,那胖妇人的话语犹在耳畔,于三婶而言,便等于平白损失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她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过了许久,三婶才抬起头看着我道:“就连现在多赚的,也全亏了有烟儿你。如今你接手了大嫂的铺子,没有将无愁这个新生意也放到大嫂那边,就已是很仁义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便按你说的来吧。” 三婶笑得有些不自然。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婶,我答应过您的事,便一定会做到底。我之所以一早便先提出来,就是担心若不早些说清楚,伤了一家人的和气。”既已说到此处,我索性一口气说清楚,免得日后徒增是非。 三婶又沉默一会儿,讪笑道:“原本大嫂就与你三叔都做的布庄买卖,其实说起来大家一直都算同行相争,以前竟从未觉得。可能是墙里跌到墙外,大家买卖都不好,也没那心思去比较吧。难不成如今才见着些甜头,倒急着要挣个高低?放心吧,烟儿,三婶理解你的一片苦心。不过,想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从眼前溜走了,心里是真不舒服啊。” 我笑道:“三婶放心好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银子自会越赚越多的。您瞧,我这不又绞尽脑汁的想出来个主意么?芸儿她们缝的这个小人偶很快便要派上用场了。我想着咱们两边铺子都放上几个,有客人买布料达到一定数额,便免费赠送一个。也算一个新的噱头吧。” 三婶明显笑得自然许多,道:“烟儿,可是让你费心了。就按你说的来吧。” 我微笑着道:“一来一下子也做不出来许多,二来也不知客人反应如何,咱们只当先试试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先试一试再说吧。”三婶笑着点点头。 见我忙着,她又少坐了会儿,便打算告辞回家。 芸儿绣春起身向三婶施礼道别。 我陪着她走到客房门口,正准备一起出去送她到院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拉着我的手,看看里面正低头忙碌着的芸儿绣春,低声道:“烟儿,说话方便么?” 我笑道:“没事,都是靠得住的人,三婶有话尽管讲。” 三婶犹豫一下,看了一眼候在门外的丫鬟,丫鬟会意,从怀里掏出来个小布包。 我留心看了一眼跟随三婶的丫鬟。十七八岁,圆脸。 三婶从丫鬟手里接过小布包,一把抓过我的手,便将小布包猛地往我手中一塞。 我攥紧拳头,向后退了几步,道:“三婶万不可这般客气!” “烟儿快拿着,这是三叔三婶的一份心意,你若不肯收下,才是跟我们见外呢。快拿着!”三婶说着,用劲去掰我紧握着的拳头。 我紧紧攥着,她用劲去掰,没一会儿,我的手指都觉得有些疼了。 “三婶,您和三叔的心意我领啦。您前几天不是已经代我去看过我娘了么?”我看着三婶道。 三婶有些诧异,道:“你回去过了?” 我点头应了:“听我娘描述,我觉得很像您身边这位姐姐。” “你因为帮三叔三婶的忙,忙得连你娘都没空去看,我也是那天忽然想起来了,就路过进去看望了一下。” 趁三婶说话时抓着我的手松开一些,我赶紧挣脱出来。 “三婶您以我的名义去看了我娘,烟儿就已经很是感动。其他的,就都不用再提啦。否则您就是没把我当自家人。”我抓过三婶空着的那只手,覆在她抓着小布包的手上,搂着她的肩头,亲昵地道:“快回吧,三婶。不要让家里人等得急了。” 三婶嗔怪地看看我,被我连推带搂的拥着走到院子门口。 “三婶,我还要回去赶活,就不远送啦。”我松了搂着她的手,笑着道。 三婶扬扬手,笑着离去。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不禁感慨。 刚开始做这件事,我的确只是为了赚一点零花钱。没想到一旦开始做,我发现自己竟然非常喜欢做这件事,只是单纯的喜欢,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每每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都能令我激动许久。这种快乐,似乎已远胜于银子所带给我的快乐。 回了屋子,芸儿一看见我进来,便起身高兴地道:“姑娘您快看啊,看奴婢缝的娃娃好不好看?” 我接过她手中的小小人偶看了一眼,不由得好笑:“这眼睛也绣得太大了吧?跟牛眼似的。你看看人家绣春绣的,再看看你绣的。” 芸儿撅着嘴,有些泄气:“姑娘,人家绣春姐姐在咱们府里是出了名的手巧之人,奴婢哪里能跟她比呢?!” 我笑:“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扭头看了看绣春手里的人偶,道,“不如这样吧,今后,芸儿你就专管缝人偶的身子,往里填棉花。剩下眉眼口鼻,以及人偶的衣裳这些细致活,都由绣春来做吧。这样既快又好,不必返工。” 芸儿噘嘴道:“姑娘,奴婢做的不好,可以仔细学的嘛。” 绣春笑笑:“芸儿,依我看,咱们便听少夫人的吧。她的安排一向都很合适。” 我摸着下巴颏,有些想入非非:“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若有朝一日,咱们的小人偶抢手了,我便发动咱们院子里所有会针线的丫鬟婆子一起来做。这样,大伙儿也能多赚些外快防身。” 绣春仰起脸,一脸钦佩地望着我。 二十八 奇货1 趁着这段时间二表哥忙着交接秘书省任上的公务,我也抓紧一切空余时间,与芸儿绣春一起赶工。十来天过去,我们已缝制出了十个小人偶。人偶个个都穿着漂亮的衣裳,梳着各式精巧的发髻,看起来煞是招人喜爱。 我打发人请三婶抽空过来挑了五个,剩下的次日便亲自送到姨妈的布庄上。顺便也去看了看布庄的位置布局等。 姨妈这家布庄名号叫云锦布庄,与三叔家的锦绣布庄分别在两条街上,离得并不怎么远。位置其实比三叔的锦绣布庄好得多,但不知为何就是没什么人进来。我坐在里间翻了半个时辰的账本,又看完了杨掌柜整理出来的记录着详细进货渠道的小册子,铺子里竟然只进来一个人,左翻右看半天,连半尺粗布都没扯就又出去了。 我坐在里间帘子后,挑了条缝,向外看着。 芸儿小声嘟囔着道:“姑娘,您说看着门前人来人往的,怎么就没几个人进来呢?” 绣春静静地看了半天,忽然道:“大约是因为铺子里的布料没有什么特色吧?” 我诧异地扭头看了她一眼,仔细回想一下铺子里陈列的布料,好像还真是这样。不由得夸赞道:“绣春果然聪慧。” 绣春红着脸道:“少夫人过奖,奴婢只是跟您学了一点皮毛罢了。” 芸儿疑惑地看着我道:“姑娘您——” “我几时教你了?”我也有些疑惑。 绣春脸更红了,施了个礼道:“奴婢就是瞧着少夫人您第一次去三老爷的铺子里,大概扫了一眼铺子里摆放的布料,好像说了一句,这两边都不靠,买卖怎会好呢?刚才进来时,奴婢大概看了一眼咱们铺子里的货,觉得与三老爷那边有些像,随口说的。少夫人恕罪!” 芸儿惊讶地看着绣春。 我笑道:“何罪之有?你这般心细,难怪做出来的针线活和发髻都精致无比呢。这是好事呀。” 绣春激动地看着我施个礼道:“绣春多谢少夫人夸奖。如果不是跟着少夫人,奴婢哪里能懂这些个呢。” 我下意识地看了芸儿一眼,心道,各人资质果然不同,像芸儿这等粗心的丫头,便是再跟得久也毫无用处。 芸儿见我看她,不由得脸红道:“姑娘,人和人不一样的嘛。哪能都像绣春姐姐这般聪慧细心呢?” 我笑笑:“我并没有说你什么啊?” 铺子里也没什么客人,外面又有个小伙计守着摊子,我打发芸儿请了杨掌柜进里间说话。 杨掌柜听我说了人偶的事,颇有些不以为意。只是介于我的身份,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少东家这个主意听着是不错的。不过,普通百姓家谁家会一次扯好多布料呢?大户人家吧,大多又都去了那些有名的大铺子。只怕是——” “杨掌柜,这正是我今日想要同您商量的。依我看,咱们铺子里今后进货时,要么偏富裕些的普通大户人家,要么索性舍了这一块,只面对普通百姓。有了特色,才能抓住潜在的客源啊。” 杨掌柜惊道:“少东家,本来铺子里的买卖就只勉强过得去,若再舍去一块,岂不是雪上加么?” 我笑道:“刚开始,肯定是会难一些,但咱们若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又怎能摸索出一条适合咱们布庄的路子呢?” 杨掌柜沉思不语。 “掌柜的,您可听说过咱们府上三老爷的布庄?”芸儿忍不住问道。 “离得也不远,自然是听说过啊。尤其最近,听说不知哪位手巧的帮三老爷铺子里做了个真人大小的人偶,穿着漂亮衣裳站在铺子里,给他们铺子招揽了好些买卖呢。”杨掌柜道。 芸儿得意地问道:“您可知那主意是谁想出来的么?还有,您可知那人偶是谁做出来的么?” 杨掌柜愣了愣,道:“姑娘,小人却是不知。”顿了一顿,问,“莫非姑娘你知道不成?” 芸儿更加得意,道:“正是咱们少夫人。” 杨掌柜大为惊诧,看看我道:“少东家,芸儿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我含笑点头:“是。” 杨掌柜半信半疑地道:“少东家出身官宦之家,还能想到这些?” 芸儿急道:“掌柜的您莫非还信不过咱们少夫人?” 绣春也道:“这怎能随口瞎说呢?”说着,向我投以问询的目光。 “绣春,不妨拿出来让杨掌柜瞧瞧吧。”我微微颔首。 “是,少夫人。”绣春应了一声,取过放在一边的小布包,灵巧地打开,闪身退到一边。 杨掌柜看着锦缎上的小人偶,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探寻地问道:“小人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我含笑点头。 杨掌柜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人偶,举在面前,仔细打量许久,喜道:“少东家,有此奇货,可以一试。” 我微笑道:“那杨掌柜您以为咱们舍去哪一块比较合适呢?” “小人以为,舍粗纺棉布,留云纱锦缎。”杨掌柜的目光好不容易才由人偶身上移开,看着我道。 芸儿将其余几个人偶一一打开,请杨掌柜过目。 杨掌柜大喜道:“有此奇货,少东家必定马到成功!” 具体买够多少金额的布料就送客人人偶,便交由杨掌柜去掌握。 出了云锦,又去锦绣布庄看了看,三婶已将那几个小人偶摆放在铺子里最显眼的货架之上。 本来因有无愁,近来布庄里客流量已大增。此时,进了布庄的人们一眼瞧见这几个身穿锦衣的小人偶,更是觉得有趣,纷纷聚在货架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 “吆,掌柜的,何时又多出来这么些个稀罕玩意啊?” “这小娃娃瞧着可真稀罕,掌柜的,请问几吊钱一个啊?” “我瞧着这小布偶拿来哄小孩子倒是不错呢。” 三婶今日未来,铺子里人又多,我与芸儿绣春下了马车,便只站在门外一侧远远听着。 柳掌柜笑眯眯得忙着一一解答。 “昨日后晌才刚有。” “不好意思,这个不卖。” “不卖您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要做什么?莫非想白送啊?”一个女人泼辣的声音嘻嘻笑道。 二十九 奇货2 只听得一片嬉笑嘈杂声中,忽传来一声嗤笑,一个年轻女子低低的声音笑道:“呵呵,若这人偶被有心之人拿去,做那巫蛊之术,竟是极佳。” 说话人虽压了低声音,但她声音清脆娇美,有离她近一些的耳尖之人还是听在耳中。 我站在门外,因周围并无喧闹之声,也将她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般好看的娃娃,拿去做那龌蹉卑劣之事,岂不平白糟蹋了么?”听着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语气中略带责怪。 “大胆!”另一个年轻女子娇斥道。却不知为何,并未再说什么。 最初说话的年轻女子也并不说话。 听她声音竟是有些熟悉。骄矜从容,气度不凡。 我仔细回想一下,心中不由得一窒,转身便走向停在一边的马车。 “姑娘!才来了,怎么忽然就要走了呢?还未见着掌柜呢。”芸儿追在身后,小声叫道。 绣春一向话少,见我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只默默地跟上前来。 马车就候在十来步外,我走得急,片刻间便到了马车前。 正坐在车辕上抽旱烟的马车夫奇道:“少夫人这便要走吗?” 我点点头。芸儿绣春上前扶着我上了马车。 坐在车厢里,看着芸儿放下车厢前的云纹薄纱帘子,我才暗自松了口气,道:“回府。” 这个人,是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的。 芸儿先还叽叽喳喳地追问我为何忽然就要回府,看我沉脸不语,赶紧识趣地闭了嘴。 一路上,车厢里都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再不似来时那般热闹,只听得外面马蹄声轻响。 一进涤松苑,就见流绯侧身候在客房门外,看见我们,只远远福了一福。 我心里诧异。莫非是姨妈来了么? 上了围廊下的台阶,流绯冲着我眨眨眼,又扭头看看客房里。 一挑开客房的帘子,却见二表哥身着早上离家时穿的玄色广袖薄衫,坐在客房藤椅上,一双黑漆漆的丹凤眼遥望窗外,不知正在想些什么。小雪眯着眼躺在他腿上。 “二表哥?”我有些惊讶,“你早回来了么?怎么在客房呢?” 二表哥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我悠悠道:“刚到。你不整日都在这里忙碌么?便来看看。” “我刚刚去了趟布庄,才回来。” 芸儿从外面拧了个湿巾子过来,替我拭去额上一片濡湿,又净了手,便退了出去。 我倒了盏茶端给二表哥,柔声道:“要不然,先回堂屋更衣再说?” 二表哥看我一眼:“你不是说了要送我一个那小人偶么?” 我柔声笑道:“你启程前送你不就好了么?” 二表哥不语,只垂眸一下一下地抚着小雪。 我一愣:“莫非这就要启程了么?” 忽然便想起他说过的话。多则半月,少则十天。 距离他说这话,竟已过去十一天。 我心里本就有些郁闷,此时想到即将与二表哥分别,更是郁郁不乐。 二表哥又淡淡地道:“常庚今日说,明天与他夫人过来同贺。” 同贺?我沉默片刻,问:“你们几时启程?定了么?” “也就这两天吧。衙门里的事已经交接完毕,家里再安顿两天也还说得过去。再拖着不走,恐怕皇上会降罪。” 说到此处,二表哥脸上已全无方才的洒脱不羁。我猜他方才也只是强作欢颜罢了。 “二表哥,还是先回堂屋更衣后再歇着说话吧?”我蹙眉看他。 他看我一眼,抱着小雪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我示意芸儿将缝人偶所用的材料工具送到堂屋。 伺候二表哥简单洗漱更衣后,我搬了梳妆台椅子坐在美人榻边,开始缝人偶的身子。 二表哥仰卧在榻上,摸摸小雪一身油光水滑的白毛,带着几分慵懒道:“叫她们做不就好了么?何必自己这般辛苦呢?” 我手下针线翻飞,头也不抬地道:“送你的,一定要亲手缝制才好。”末了,又似随意地道,“其实布庄的事也大概都安排妥了。” 二表哥沉默。我只觉得两道目光凝在我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想起方才在锦绣布庄说话那人,我心里莫名的有几分不安。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家的好东西被贼惦记着一样。 心里一分神,缝衣针一个不留神便刺入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登时便挂在手指上。 我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手一动,血滴瞬间落下,在人偶身子上洇染开来。 “怎么了?扎到手了?”二表哥一翻身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小雪哧溜一下从他身上跃下。 他一把抓过我的手去,紧紧捏着我滴血的手指,蹙着眉,焦急地责怪道:“说了不让你自己缝,非要自己缝!这下好了吧?” 我忽然便忆起一个极相似的场景,眼睛里不由得升起一片水雾。 时光荏苒,竟已是半年有余。当真是物是人非啊。那日红梅白雪下的公子佳人,如今竟只剩下这翩翩少年一人。 大约,我是已走进他心里了吧? “疼吧?”二表哥以为我是疼得几乎要落泪,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捏着我的手指,柔声问道。 我笑着摇摇头道:“心疼。” “?”二表哥双眉紧蹙,垂眸不解地看着我。 我扬扬下巴,笑道:“白费了一番功夫。” 鲜红的血滴洇染在白色的细棉布上,形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圆斑。看上去,分外刺眼。 “这就挺好。只要是你做的,我就都喜欢。”二表哥凝视着我道。 我脸上飞起一片红云,笑道:“要不说还是得由我亲手来做呢。” 二表哥无奈地看着我。 手指又捏了一会儿便不再滴血。我到门口,叫芸儿拿了块湿巾子过来擦了擦,又准备动手。 芸儿担心地道:“姑娘,不如让奴婢来吧?您要是对奴婢的手艺不放心,便让绣春姐姐来也行啊。” 我微笑道:“没事。” 芸儿无奈地退了出去。 一直做到用晚饭时,人偶的身子看着已初具雏形,眉目眼鼻也已绣好。只剩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上还未来得及做头发。 “绣春做的头发好,”我话音未落,二表哥已接着道,“就你来吧。” 四目相对,我与他不约而同地笑了。 三十 同贺1 用过晚饭,我们一起去禀明姨丈姨妈明日常庚要过来一起庆贺之事,又与姨丈姨妈一起去了含经堂禀明老太太。 这几日便要启程,再瞒下去,怕老太太一时间未免接受不了,倒得给她老人家一个慢慢消化的过程。 哪知老太太听了姨丈的话,竟不怎么吃惊,只拉着二表哥的手,担忧地道:“刀剑无情,璇儿,你此番前往齐州,须得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的回来见祖母。至于什么剿匪,几拨人去了都无功而返,朝廷也未必就指着你们两个小子。尽力而为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姨丈无奈道:“母亲,怎可如此教——” 老太太冷哼一声道:“有何不可?平安第一。若是不小心少个胳膊腿的,即便皇帝赏个王爷来做,又有何意思?” 又问道:“常家那小子也同去么?” 姨丈道:“是,母亲。璇儿任长史,常庚任司马。” “唉,好歹也算有个照应吧。”老太太叹了一声,道,“带家眷吗?” 姨丈不禁皱眉道:“是去剿匪,又不是游山玩水去,带什么家眷?” 老太太不满地暼了姨丈一眼:“不过几个流民罢了,能成什么气候?无足为虑。” “您刚刚还……” 老太太扫了姨丈一眼,姨丈只好将余下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我心里想笑。人上了年纪,似乎变得有些像个小孩子了。 林大娘和姨妈齐齐垂着头掩唇而笑。 二表哥道:“祖母,暂时不带家眷去。” 老太太沉吟片刻,和声细语道:“嗯,先看看情况也好。若一时拿不下来,再回来带家眷也好。也说不准很快就拿下来了。” 姨丈皱着眉看着老太太不语。 二表哥忽然笑道:“祖母就不担心齐州那边不太平?”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就算不太平,大不了也就是流寇扰民,官兵围剿流寇么?难不成流寇还敢进州府衙门里去胡作非为?” 二表哥眉眼弯弯。 我忍不住起身,对着老太太和姨丈姨妈裣衽为礼,柔声道:“寒烟愿随二表哥前往齐州,贴身伺候。还请祖母,父亲母亲恩准。” 姨丈姨妈皱眉不语。 老太太看着我,和蔼地问道:“烟儿你不怕吗?” “回祖母的话,烟儿本来是有些怕的。但听了祖母一番分析,心里便踏实许多。”我笑道。 二表哥看着我,两道浓淡相宜的剑眉微挑,神情瞧着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烟儿,”姨丈语重心长地道,“璇儿此去齐州为的是剿匪。你去了难免陷入险境,再者,他也难免会因担心你而分心。为父劝你还是别去的好。” 姨丈一番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那便是你最好别去。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抬眸看向二表哥,却见他眼里含笑看着我。我心中一喜,以为他会帮我说话。谁知,下一刻,他便义正言辞地站到了姨丈那边:“表妹,父亲说得对。你最好还是别去。你若去了,于公,我难免会时时担心流寇是否会冲击到府衙,影响到你的安全。难免分心。于私呢,姨妈可就你一个,你若跟着我有个好歹,你叫我今后如何面对她老人家?” 于情于理,他这一番话都说得无法辩驳。 姨丈满意地看了二表哥一眼。 姨妈一直未开口,这时,才迟疑着说了一句:“只是,此去齐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谁来照顾璇儿呢?他要是早些纳个妾,眼下便没有这些问题了。”说完,姨妈叹了口气。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道:“璇儿不是有贴身小厮伺候么?他去了齐州又不是闲着,哪能像平日这般讲究呢?将就将就吧。常庚不也一样吗?” 姨丈姨妈齐齐错愕地看着老太太,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 刚刚还似乎根本不把那群流寇放在眼里,分明是想让二表哥带家眷去。这会儿又说二表哥去了也不闲着,好像又不想让他带家眷去。 姨妈看着有些不悦,耷拉着脸一言不发。 姨丈也眉头紧锁,无奈而不解地看着老太太。 二表哥看了姨妈一眼,冷冷一笑,道:“母亲无需后悔。您也知道,我这人呢,毛病多,还认生,一般人是伺候不了的。我有佑安与表妹伺候在旁便够了。因此,您就是给儿子纳个妾,儿子也不用。您也不必费这个心了。” 姨妈两个眉心拧成了两个疙瘩,眯着眼怒视着二表哥。 姨丈看看姨妈,不以为然地道:“夫人且由他去吧。不有佑安吗?哦,对了,璇儿,不如你此次还是带上董诚章凤去吧?” 老太太笑道:“这才是要紧的。璇儿又不会武艺,身边总得有几个可用之人才放心。” “嗯。母亲说得是。他二人上次就护着他们去过留园,彼此也熟悉。主要是在一众护卫家丁里,他们两个身手还算可以。有他们在身边,总是放心一些。”姨丈道。 话题转到安全问题上,姨妈也顾不得继续为二表哥刚才的话而生气了,语气略有些生硬地道:“一定得带上!自己人用着放心。” 来含经堂之前,姨丈已打发小厮去请了二叔三叔两家人明日晚上过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姨妈还要回去忙着让管事的准备明日的宴席,便一起告辞出来。 出了含经堂,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走上不远,便是岔路口,分别通往思懿堂与涤松苑。 我们向走在前面几步的姨丈姨妈告辞了,便往涤松苑走去。结果,刚走了没几步,我就发现袖中的帕子掉了,便又与二表哥沿原路返回去寻。 夜幕渐垂,一轮圆月挂在遥远的天边,隐隐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我们低着头,借着月色一边寻找。刚走回了岔路口,我一眼便看到一个粉色帕子掉落在地上,抬头正要告诉二表哥,却见他冲我摆摆手,拉着我向旁边轻轻跨了一大步,蹲到了路边花丛边,然后指指通往思懿堂的那条路。 只见几个人站在距岔路口不远处,其中两个人站在靠前面一些。我借着月色仔细分辨身材和衣裳,却是姨丈姨妈和思懿堂的两个丫鬟。 三十一 同贺2 “你说母亲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说起话来一会儿一个样呢?”只听得前面传来姨妈的抱怨声。虽然听着是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夜幕初临的寂静时分,仍听得分外清楚。 “她年纪大了,可能有时说话难免会有些颠三倒四的。夫人只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必与她计较便是。”姨丈明显在和稀泥。 “哼,我倒瞧着她分明就是故意让我难堪的!”姨妈忿忿地道。 “好了好了,夫人,丫鬟们可就在后面呢,小心让他们听见了笑话。”姨丈说着,忽然扭头看看姨妈,笑道,“不过我倒是不太理解夫人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姨妈扭头看着姨丈。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人你自己也不喜欢母亲替为夫我纳的妾,又何必非要张罗着替璇儿纳妾呢?” 姨妈沉默好一阵,缓缓道:“可能做了母亲就都一样了吧?我只是想多一个靠的住的人侍奉他,为你们章家早日生儿育女。” “唉,璇儿他们还小,夫人也不必太着急。”姨丈身手搂着姨妈的肩头缓步向前走去。 “也不小了。再说自琮儿没了,他可是你们章家唯一的嫡子了。老爷难道真不急?”姨妈的声音隐隐传来,“唉,我娘家也没有个男丁。” 姨丈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二表哥回眸看着我。清冷的月色照在他脸上身上,愈发显得他整张脸如羊脂玉雕的一般洁白无瑕,细腻温润,又隐隐透着几分清冷。 听着姨丈姨妈的脚步声已渐远去,我们俩才缓缓站起身来,揉了揉蹲得发麻的双腿,携手向着涤松苑慢慢走去。 月色撩人,四周一片幽静。我只觉得回涤松苑的这条路过于短了,短到我还来不及细细体会初次与二表哥手牵着手漫步的美好,一抬头,竟已到了院门口。 不约而同地,我俩就都停下了脚步。 二表哥转过身子垂眸看着我,我抬眸回望着他。朦胧月色下,我们心无旁鹜地凝视着彼此。时光似乎停止在这一瞬间,世间也似乎唯余我与他。 “烟儿,不如去园子里坐坐再回吧?”二表哥柔声低语。 我轻轻点点头。 月光如银河般倾泻下来,四周围的景物上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而柔和的光芒。 我与二表哥手牵着手,漫步在花香四溢的小径上。蟋蟀与知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哪怕说一个字,都会破坏掉这岁月静好的宁静祥和。 就这样牵着手在园子里走走停停不知多久,突然,不远处传来佑安的声音:“公子!您在哪里?” 紧接着是芸儿惊慌失措的声音:“姑娘,您在哪里啊?” 二表哥低语道:“两个小傻子,叫魂呢?” 我虽略感遗憾,却也非常满足,只觉得这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来都没有今日这般让我满心愉悦。 上天终归是待我不薄。 二表哥轻轻咳了一声。 那边的脚步声听着停了下来。片刻后,便向着这边而来。 佑安一见二表哥就着急地道:“公子,您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去啊?害得小的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呢。” 二表哥轻声斥道:“早说了要晚些回去,不用你候着了。谁让你又找过来了?” 他话是斥责的话,声音里听着却含了几分笑。 佑安随身侍奉他年,早知他不管表面上性情如何,内里都不是那种真不好伺候的苛刻主子。听他训斥,只不以为意地嘟囔道:“公子,您说您这么晚还没回去,小的能坐得住吗?” “就是呀,姑娘,您说您,这个时辰了还没回去,奴婢们能不担心么?”芸儿接着嚷嚷道。 二表哥与我对视一眼,附在我耳边耳语道:“蠢是蠢了些,贵在忠心可嘉。” 我笑了起来,忽想起刚才他阻拦我随他前往齐州的事,嗔道:“原本趁着老太太的话头,父亲说不定都应允我随你一同走了,二表哥你为何要出言反对?” 二表哥道:“君子一言,快马加鞭。你忘了你我的约定了么?” “自然未忘。只是,我本就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可压根不是什么君子。” 因芸儿佑安在一旁,二表哥早松开了牵着我的手。此时听了我的话,伸出一只手偷偷掐了我一把,仰着头一本正经地叹道:“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走在前面的芸儿与佑安莫名其妙的对视一眼,嘀咕道:“公子说谁呢?” 回了涤松苑,流绯赶紧让马婆子将早就烧好的水提出来,自己送进堂屋。 洗浴更衣之后,二表哥躺到了床上。 就着明明灭灭的烛光,我又拿起了先前搁在一边的小人偶,举在眼前仔细琢磨着。 “还要做啊?”二表哥懒懒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再过几日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说多陪陪我。” “我让她代我陪着你可好?”我晃晃手里浑身光溜溜的人偶,笑道。 “丑死了。”二表哥撇撇撇嘴。 “丑也是你的。”我笑。 二表哥半眯着丹凤眼,似困倦已极,呢呢喃喃地道:“睡吧?明天再做好么?” 次日下午,常庚与辰娘早早便过来了。 二表哥与常庚在书房坐着喝茶闲聊。 辰娘与我多日未见,一见面就钻到厅堂分不开了。我一边给那人偶缝着衣服,一边与她聊起闺房私密。 “姐姐,听说常公子现在可是没事就总往家跑呢。” 辰娘红着脸道:“他那个妾不是快生了么?” “那姐姐你脸红什么?”我抬头看她一眼,笑道。 辰娘含羞笑笑,低声道:“他现在倒是常去我房里了。还常给我捎些新上的布料回去。自从知道我教谦儿习武后,我们在一起时,也好像比从前有聊的了。” 我有些诧异:“常公子会武艺?” “是啊。”一说到武艺,辰娘就精神抖擞,“我原来也不知道呢。如今我们没事还对练一下,他武艺还真不错呢。” “看着文文弱弱的,可真不像。”我手里缝着衣裳,心里想起常庚那一双桃花眼,以及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由得笑道。 “可笑我们成亲两年多了,竟然现在才开始逐渐了解对方。”辰娘笑笑。 “姐姐,所幸现在也还不晚。” 三十二 同贺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随常公子一同去齐州呢?”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辰娘问。 “这个,我心里是动过念的,不过,他未提,我也就没说过。”辰娘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姐姐,我与我二表哥约定,以一个月为期限,如果到时他还未回京,便来接我前往齐州。姐姐,不如到时你也去吧?”我放下手中针线,拉着辰娘的手,热切地望着她。 辰娘迟疑着道:“可是,我们公子他也没叫我同去。” “姐姐你还会武艺,去了说不定还能帮上他呢。常公子也许只是没想到吧?”我怂恿她道。 辰娘沉默半响,才道:“我们也就最近才走得近了一些,不比你和章公子,情深意重,有什么话也都能说,无需遮遮掩掩。” 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双眼道:“姐姐,其实你有所不知。以前咱们在一处时间短,也没时间与你细说。其实,我原来的处境比你还不如。” 辰娘惊得瞪大眼睛:“怎么会呢?” 我简单向她讲述了我是如何嫁进章府的,以及姨妈对我的不满。 辰娘听了不禁默然。许久才愧疚地道:“都怪我害你想起了这些伤心事。” 我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道:“姐姐,我如今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当初也肯尽力帮你,一来是因为我曾与你同病相怜。我能深刻地体会到那种被冷落的苦与痛。二来,是因为你我一见如故。我说这些,就是想要告诉你,不妨活得洒脱一些,按你本来的性子去活。你本来是何等洒脱爽朗之人,却非要把自己活得憋憋屈屈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扪心自问,你喜欢这样别别扭扭的自己么?” 辰娘愣了片刻,摇了摇头。 “你自己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别人又怎会喜欢呢?”我语重心长得像个老母亲,“我们嘴上可以说不在乎别人是否喜欢自己。可是,就算别人的想法我们都真的可以不去理会,但自己的夫君,那个将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你也能说不在乎么?反过来说,既然你都不在乎他怎么看你了,又何必活得憋憋屈屈的?” “妹妹的意思,是要我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辰娘疑惑道。 “我是这样觉得,若依姐姐的本性来,那么,可能有人会不喜欢你这种个性,但同时肯定也会有人喜欢。退一万步说,就算谁也不喜欢,起码自己还活得恣意了呢。” 辰娘一双好看的眼睛如星光般璀璨,听得热血沸腾,道:“妹妹此言极是。今后,我便试着按妹妹说的去做。” “对啊,姐姐你出身于公侯之家,怕他们做些什么?即便你现在委曲求全的,常家人就真心对你好了么?” 话一出口,我心里暗道,难怪做婆婆的都不喜欢媳妇没事总回娘家走亲戚的,聚在一起,听得多了心思难免就活泛了,不再是原来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姐姐,你可千万别多心。我可不是在挑唆你与婆家的关系啊。我只是不想看着姐姐你受委屈罢了。”我赶紧解释道。 辰娘笑笑:“妹妹放心,你的一番好意我又如何不知?如果不是真心为我好,你又何必掺和到我们这乱七八糟的家务事之中?” “若真能到了齐州,远离了家族,说不定反而有利于你与常公子培养感情呢。” “妹妹言之有理。”辰娘点头道。 “我也会帮你提一下的。”我鼓励她道。 “妹妹这缝的是——”辰娘这时才注意到我手中的针线活,疑惑地道,“小孩子的衣裳?也太小了吧?倒像做来玩儿的。” “姐姐虽不会女红,目光却真是敏锐啊。竟一眼便瞧出这是做来玩儿的了。”我不由得笑着赞道。 “我目光倒不一定有多敏锐,关键是谁家孩子能穿上去这么小的衣裳呢?”辰娘跟我在一起,说起话来是真正无所顾忌,“我若连这也看不出来,莫不是个憨憨?” 我忍不住笑倒。 辰娘也大声笑了起来。 “两位小娘子笑得这般开心,却是在笑什么?”常庚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厅堂珠帘外。 言语间带着几分轻佻。 紧接着,他身边传来一声咳嗽,二表哥幽幽地道:“常庚,注意你的言行。” 常庚比二表哥大了好几岁,我第一次见他对常庚这样直呼其名,不由得一愣。 常庚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哈哈,章老弟,也不是外人,便不必拘着了吧?” 二表哥沉着脸,毫不客气地讥笑道:“你夫人于你是内人,我夫人可不就是外人么?” 常庚一愣,不由得大笑:“章老弟说得好,说得好!” 二表哥又冷冷一笑道:“我说了不喜欢你这般称呼我!粗鄙至极!” 常庚又是一阵大笑:“好好好,章老弟,那以后便叫你仲泽吧?” 二表哥表字仲泽。平时倒少有人这般称呼他。 “至于常某人,仲泽若高兴了,便称一声常兄。想喊我常庚也行,喊我表字子骏也无不可。一个称呼而已。” 见了几次,我这才发现,常庚才真正是那个表里如一的放浪形骸之人。至于二表哥,其实他内心更像个孩子一般纯净。 “烟儿,该请嫂夫人他们去见过老太太与父母亲了。”二表哥站在门外对我道。 出了厅堂,辰娘忽道:“谦儿呢?我还没见着他呢。他站桩站得怎样了?能坚持多久了?” 我正要开口,常庚却对辰娘笑嘻嘻地道:“夫人是想见那孩子吧?不如便麻烦仲泽差人请出来一见?我夫人可是他师父呢,于情于理都该出来拜见一下才是。” 二表哥皱着眉道:“叫便叫,话真多!” 常庚呵呵一笑,也不说什么。 我猜想,他二人八成是这几个月混的很熟了。 益谦出来见过辰娘与常庚,常庚笑道:“小家伙,见过骑马之人么?想不想学骑马呀?若想了,让你爹带你去齐州,你师爹我每日都教你!” “在庄子里见过。”益谦一脸神往,看看我与二表哥,道:“益谦听爹娘的。” “真是个乖儿子。”常庚笑着摸摸他的头。 二表哥不由得又皱起眉头。 我道:“听着竟有些期待呢。到时让姐姐教谦儿站桩,常公子闲了便教他骑马。” 一 贺宴 因二表哥不日即将奔赴齐州剿匪,沙场上难免会有许多未知的风险。这次庆贺,不仅二叔三叔两家都请了,连我母亲,常庚父亲母亲,姨丈也都郑重请来一聚。 皇帝特许常庚与二表哥这两日在家歇两日,专心处理家中事务。横竖在家闲着,常庚与辰娘是早早便过来了。 常庚父亲兵部侍郎常大人,还有姨丈,却都是要照常上朝,上各自衙门公干的。且因最近齐州流寇做乱,这几日都回来得较晚。这也是两家人定在晚上相聚庆贺的原因。再者,定在次日晚上,管事的准备时间也相对富裕一些。 常庚父亲是从衙门回府后才接了他母亲同来的。 姨丈则先回府,准备迎接贵客。 临常侍郎夫妇到之前,二叔三叔两家人已都到齐,姨妈也已差人接了母亲过来。大家都候在一进院专门待客的大厅堂里。下人一报,便齐齐迎至照壁前。 常侍郎看着比姨丈年纪略小些,两人同朝为官,已相识多年。此时见了,彼此笑着拱手施礼。 常侍郎道:“章大人好,嫂夫人好。” “常大人贤伉俪今日光临寒舍,真正是令寒舍蓬荜生辉。章某人真是不胜荣幸。”姨丈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喜欢咬文嚼字,引经据典。 两人客套几句,其余各人纷纷上前见过礼,姨丈姨妈便将常庚父母亲迎进厅堂叙话。 朝臣私下聚集妄议朝政是大忌。二人无非是闲聊了几句齐州流寇做乱,孩子们还小,恐一时难以为君分忧。至于其他朝政,是绝口不提。 再坐下去,又无话可说,未免尴尬,稍坐片刻,常庚母亲对姨妈道:“不知老太太现在可还得闲?愚夫妇想借此机会去拜望他老人家一下。” 姨妈赶紧应道:“我们老太太听说常大人伉俪今日要来,早就急着要见一见呢。常大人,常夫人,请随贱妾前往含经堂吧。” 一行人以宾主长幼分列,一同去往含经堂。 老太太早听说常庚父母要来,端坐在厅堂里,由丫鬟伺候着盛装待客。 先是常侍郎夫妇率常庚夫妇,再下来是我母亲,然后是二叔三叔两家人,纷纷上前与老太太见礼。二表哥与我拜见过老太太后,最后上前见礼的是章玿。 照常寒暄几句,老太太又夸赞起常庚与辰娘来。 “常大人,你家常庚这孩子啊,不光人机灵,嘴还又甜,可真是个好孩子。还有你媳妇辰娘,人长得又俊俏,性子又爽朗,虽出身公侯之家,却全无架子,平易得很呢。你们可真是有福气啊。” 因在内宅,常侍郎除了开始寒暄了几句,便未再多言。 常夫人笑着道:“犬子何德何能,得老太太这般夸赞!您家的公子才是出了名的才子呢。京城里谁人不知章府公子的美名呢?” 老太太并不谦虚,只笑眯眯地看了二表哥一眼。 这一番客套话说下来,在场的后辈们都昏昏欲睡,幸而纯粹讲客套话也相当考验人,没多大一会儿,厅堂里便静了下来。 姨妈见好就收,赶紧道:“也该用饭了,还请常大人常夫人移步前面厅堂吧?” 常夫人裣衽为礼,笑着对老太太道:“老太太不去热闹热闹么?” 老太太和蔼地笑道:“我这老婆子精神不济,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啦。媳妇,你便替为娘好生招待常大人他们吧。还有亲家母,你也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啊。” 出了含经堂,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转回一进院的厅堂。 依旧是分男女落座,丫鬟们便开始布菜。照例每桌先是八个精致的凉菜,后面热菜随吃随上。 席间只偶尔闻得几声劝酒声,其余便是勺子筷子与盘子相碰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而不喧哗。 饭后,夜幕已降。常侍郎夫妇见时候不早,只象征性的坐着喝了盏茶,便带着常庚夫妇告辞而去。 二叔三叔他们,还有母亲,又坐着与姨丈姨妈说了会儿话,因知道后天一早二表哥他们便要启程,明日还要收拾收拾,便也告辞而去。 母亲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终是放手离去。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里,瞬时便冷清下来。再映着清冷的月色,让人无端便生出一种繁华落尽的苍凉落寞来。 “你送我的人偶做好了么?”一边在月下漫步,二表哥偏过头垂眸望着我,柔声问道。 “好了。”平日在一起,我总是那个话多的。因方才触景生情,又想到二表哥一日后便要启程赴齐州,难免有些感伤,便不想开口。 “那片血迹怎么处理的呢?”二表哥柔声问道。 “等会儿回去给你看吧。”一说到这些,我心里便开朗许多。 回了涤松苑,临进堂屋前,我叫绣春取过那人偶来。 上午我交待绣春替她做好头发。下午一边与辰娘坐着,我已缝制好她的衣裳。临同众人一起去一进院迎候常侍郎夫妇前,我又交待绣春给她套上衣裳,整理好。 一走进堂屋,我便举起那小人偶道:“漂亮不?喜欢不?” 二表哥接过去,举在眼前仔细看看,又掀起人偶衣裙仔细查找着。 “好不雅的举止。”我不由得取笑道。 又是掀上衣,又是翻腰带。这一通折腾下来,人偶变成了一副衣衫凌乱的不堪模样。 “您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辣手摧花!”我无奈地笑着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二表哥一眼不眨地盯着人偶腹部那一颗红心。良久,才喃喃低语道:“您这当真是赤子丹心。” “二表哥,你看见她,会想起我来么?”我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傻子,你说呢?”二表哥垂眸凝视着我。 烛光掩映下,他面部轮廓充满了朦胧之美。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颗心便是我,便由它代我陪着你吧。” “傻子。” 下一刻,我便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温热的面颊在我额头眼角一点一点温柔地蹭过。最后,停留在我的唇上。 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灭了。 二 送别 一天的时间非常短暂。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启程的日子竟已到了。 天还未亮,我就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起来,正准备从二表哥身上跨过去慢慢下地,二表哥忽然眼也不睁,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脚踝,呓语似的道:“干嘛这么早便起?再躺一会儿吧。” 我双脚分立在他身子两侧,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终是狠下心来道:“时候不早了,我再看看有什么遗漏没有。你再躺一会儿吧。” 说完,将里侧那条腿也跨到了床边,坐下来准备下地。 他无奈地松开了手,懒洋洋地道:“真是个勤快媳妇儿。” 重新检查了一遍路上带的东西是否齐全,我又出去看佑安是否起床,想要最后再叮嘱他几句。 忙完这些,回去一看,二表哥已起床了。 我让芸儿叫人送过洗漱用具来,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这边刚收拾妥当,那边流绯已带着严婆子马婆子去厨房领回来早饭。 将将放下碗筷,门口便有人来报,说常公子已在府外等着。 此时,放眼望去,天才大亮。 一出涤松苑,迎面便碰见姨丈姨妈,以及林大娘。 “一起出去吧。”姨丈面无表情地道。 姨妈问:“烟儿,该带的都收拾好了吧?”眼睛却看着二表哥。 “禀母亲,都收拾好了。”我回道。 二表哥也点点头。 一走出大门,便看到常庚骑着一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大马,正朝院子里张望。 “仲泽,你总算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姑娘上轿呢。” 话音一落,才发现姨丈姨妈跟在后面,常庚连忙翻身下马,走上前拱手施礼。 “伯父伯母早安。” 姨丈略有诧异地看了一眼常庚手里牵着的马,颔首不语。 姨妈道:“常公子,以后,还得劳烦你多照应一下我们璇儿。他也不会什么武艺。” 常庚拱手笑道:“伯母无需担心。常庚保证将仲泽毫发无损地给您二老带回来。我猜原本皇上大约也是这个意思。我与仲泽一文一武,刚好取长补短,互为依靠。小侄不过是个只懂得出蛮力的,关键时候还得仰仗仲泽呢。” 常庚果然能说会道,这一番话说完,连姨丈都忍不住笑了:“贤侄惯会说笑。” 二表哥睨了常庚一眼,道:“还不出发?如今倒不嫌晚了?”说完,径直走向一旁停着的马车。 董诚章凤早牵着马候在一旁。 临上马车前,二表哥转过身子对着姨丈姨妈拱手施礼,道:“父亲母亲请回吧。” 说完,目光越过站在我身前的姨丈姨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嘱咐道:“表妹,我此去齐州,家中长辈便得由你多费心照顾了。” 我眼睛不由得就湿润起来。裣衽为礼,福了一福,柔声道:“二表哥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心侍奉祖母公婆。” 二表哥盯着我看了半响,一转身便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我似乎感觉到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离着一段距离,即便他叹息,我这里分明也是听不到的,但我就是分外真实的感觉到了。 佑安冲着姨丈姨妈施了个礼,转过身匆忙跟着二表哥上了马车。 马车夫一扬鞭子,马便小跑起来。 董诚章凤也对着姨丈姨妈拱手施礼,翻身上马,追上前去。 常庚随身也带了两个护卫一个小厮,与姨丈姨妈道别后,便一起翻身上马。 “伯父伯母请回吧。”说着,轻轻一扬手中鞭子,马便啼哒啼哒地追着二表哥他们跑了出去。 此时的街道上人烟稀少,马匹一阵疾驰,顷刻间便出了我们的视线范围。 我与林大娘并排站在姨丈姨妈身后,眼睁睁地瞧着马匹绝尘而去,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大家都回吧。”姨妈转过身子,带着淡淡的忧愁道。 回了涤松苑,我坐在厅堂里发了好半天呆。芸儿进来几次,看我坐在梳妆台椅子上对着旁边的美人榻发呆,欲言又止。将手中茶壶放下,为我倒了一盏茶,又看看我,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只坐着发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过了一会儿,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出去。 院子里一干丫鬟婆子已都忙完手头的事,正闲坐在各自房门口。见我出来,忙纷纷站了起来施礼:“少夫人。” 我点点头。瞧着分立于围廊下的滴翠流绯问道:“近来我尽忙着布庄的事了,院子里一切都还好吧?” 二人齐齐道:“少夫人放心好了,一切都好。” 我轻轻颔首。 滴翠迟迟疑疑的,似乎有话想说。 “滴翠,你可是有话要说?尽管说来便是,不必多虑。”我温言道。 滴翠福了一福,道:“少夫人,奴婢们瞧着少夫人与绣春芸儿近来都整日忙碌着,自己却又帮不上忙,心里都又是着急又是担忧。若叫夫人得知少夫人您累坏了身子,奴婢们却尽日闲着,还不得责怪奴婢们没眼色?奴婢们虽不如绣春心灵手巧,不过,做些简单的针线活也还是可以的。如果少夫人用得着,尽管吩咐奴婢们便是。” 一旁流绯也施了个礼道:“少夫人,滴翠说的是。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哪里能看着自家主子忙碌着,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反而成天闲着?尤其如今公子也去了齐州,院子里七八个丫鬟婆子只伺候着少夫人与小公子一大一小两个主子,委实是够清闲的。少夫人有用得上奴婢们的地方,尽管差遣便是。”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奴婢们绝不会耽误份内之事的。” 我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柔声笑道:“大家的心意我都明白了。首先大伙儿无需担心,我即便累坏了身子,夫人也怪不到大家头上的。这本不是你们份内之事。我自会与夫人说明,她顶多会怪芸儿没拦着我罢了。今日既已说到此处,我也不妨将心中所想说来与大伙儿先听听。” 院中站着的丫鬟婆子不由得都挺直了身子,齐齐看着我。 我环顾四下,接着道:“先前我与芸儿绣春私底下也提过一下。只因事情尚未有眉目,便未同大伙儿讲。” 三 展望 环顾四周,我语声坚定地道:“我想着若布庄生意今后确实有所好转,大伙儿不妨利用富裕时间一起学着缝制布偶,到时我与杨掌柜商议一下,依据售出布料所得,按一定比例发给大伙儿小费。这样的话,不论是年纪小的将来出阁嫁人,还是年纪大的将来归家养老,大家手里有钱,心里自然踏实许多。也不必凡事都仰人鼻息,看人眼色。” “少夫人,您这个主意可真是太好了!如果现在能多攒些银子,等奴婢以后干不动了回家养老,便不会被嫌弃吃白食了啊。”马婆子激动地道。 “对啊,少夫人,奴婢到时候再也不用因为几吊钱遭人白眼了。”严婆子叹气道,“奴婢没进府前就总听街坊四邻说起,有个老邻居,一辈子在大户人家帮佣贴补家用,老了老了,实在做不动了,回家等儿孙养老了,自己生了病,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唉,可怜啊!一辈子挣的辛苦钱都贴补了家里,自己一个子儿都没落下,做不动了,就被人当成累赘。如果自己手里多留些私房钱,那便不一样了!哼,就算他们看见老娘不亲,还看见银子亲呢!” 几个丫鬟到底年轻,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脸上却是一脸神往。 我忙道:“两位婆婆先不必太激动。我先得看看我的主意究竟能否改善布庄经营情况才行啊。还有,具体用到多少人偶,也得看情况而定。要不先前我不敢和大伙儿吐露呢,就是怕白让大伙儿高兴半天,又没影儿了。” 芸儿笑道:“就是呢,我们姑娘是好意,但具体将来能否用到大伙儿,一个月里又能用大伙儿几次,这可都说不好呢。” “还有就是万一将来真有机会给大家赚点外快,可不能因为所得不同而心生不满。”滴翠到底年纪大一些,又当了好几年大丫鬟,想的便更细致一些,“能力有大小,分工自然有所不同,所得酬劳自是不同。” 我心道,看来都不用我仔细寻思了,这些原本就在府里因等级不同而导致分工月银各不相同的丫鬟婆子,对这些细枝末节心里可都门儿清。 芸儿笑道:“是啊,绣春姐姐便比我手巧多了,那些细致活计就得她来做。我就是打打下手,干些粗活。我们两个得的报酬又怎能一样呢?” 绣春是听着院中说话声,才刚从客房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做头发的黑丝线。闻言笑道:“芸儿妹妹言重了。我倒是无所谓的。再说咱们做奴婢的帮少夫人做些活都是应当应分的。能帮上少夫人的忙,奴婢就已经很开心了。” 马婆子与严婆子垂着头,翻起眼睛白了绣春一眼。 人老成精,物老成怪。他们吃过的盐比年轻人吃过的米还多。尤其是像马婆子她们这种自年轻时候起,就在大户人家帮拥的婆子,早熬成了老油条,比鬼还精。肚子里的弯弯肠子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多。 只要她们不挑唆生事,后宅里一般也便清净许多。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下面众人。 “少夫人放心,滴翠姑娘与芸儿姑娘说得这些,奴婢们都懂哩。”马婆子笑着,嗡声嗡气地道。 “是啊,滴翠姑娘放心好了。有府里现成的规矩做比照呢。”严婆子道。 我敛去笑容,沉着脸朝下望去。 书香墨香这两个小丫头不过十余岁,顿时便吓得将头低低地垂在胸前。 滴翠流绯也赶紧绷直腰肢,面露谨慎之色。 两个婆子忙规规矩矩地垂首而立,闭口不言。 只有绣春低着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丝线上。 我缓缓道:“我呢,是一心为着大伙儿考虑的,希望今后大伙儿也尽心做事,少生是非。咱们齐心协力将日子越过越好。好了,大家都散了吧。” 芸儿看着众人散去,扭头看着我,满眼崇敬之情,冲我笑着竖起大拇指。 “芸儿绣春,咱们去布庄一趟吧。”我道。 “姑娘,奴婢这就去备车。您先回屋里歇会儿。”芸儿道。 一走进云锦布庄,杨掌柜便眉开眼笑地迎上前来。 “少东家,您来啦?” “这两日布庄买卖如何?” “托您的福,这几日买卖还真不错呢。说句不好听的,自从布庄开业以后,就从未见过这般好的买卖。” 杨掌柜在前面带路,我们向里间走去。 路过柜台时,我看了一眼货架上,两天前留下的五个小布偶已只剩下一个。 此时,正有两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看着布偶低声商议道:“人家布庄是买够一匹布料才送一个小布偶。不过,如果同一块料子扯上一匹,若安排不好,恐怕会浪费。” “是啊,有点想要那个布偶回去给孩子玩,可是扯那么一大块布又有些不合适。”另一个女子道。 杨掌柜笑着道:“夫人不必纠结,您分开扯几块料子也可以啊。只要总长够了一匹就可以啦。赶紧选吧,趁着现在铺子里人少,要不待会儿再有人来了,若是人家先买够了,这小布偶可就归人家啦。” 两个妇人听了杨掌柜的话,暗自使了个眼色,便分别指着两款花色不同的绸子让小伙计往下拉。 杨掌柜笑呵呵地对小伙计道:“记得多给留点缝头出来啊。” 小伙计轻快地应了一声,手下并不耽搁,利落地拉好粉线,打好粉印,便拿起剪刀。 我看着两个妇人满意地离去,与杨掌柜进了里间。 杨掌柜对着一本崭新的账本,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而后,笑道:“少东家,咱们这几日净赚将近一两银子啊。” 芸儿绣春一听,不禁相视而笑。 我心里长嘘一口气。还好,方才与一众丫鬟婆子说的话总算没有变成一句空话。 让杨掌柜计算了一下每种布料大概的利润,我与他说明了我的打算。 杨掌柜一拍大腿道:“少东家这主意甚妙!真是一举两得。府里下人们平白多了个赚私房钱的门道,又能保证了咱们布庄吸引客人的来源。妙极!妙极!” 四 酬劳 大概商议好了每赠出一个人偶,布庄便返还我一百文。至于用料,大多也来源于布庄的边角料,便未计入成本。但其中填充的棉花虽用得不多却是价格不菲,便与人工计在一起。 这一百文,除去棉花成本十文,我自己留下二十文,剩余七十文,按分工分给缝制人偶的丫鬟婆子。 回去的路上,我们几个坐在马车里,挤在一处,捧着荷包里的五百文钱,兴奋地讨论着如何花掉自己的劳动所得。 芸儿道:“我明日便要去麦香村买它两盒一口酥吃吃。剩下的再买个银钗戴戴。” 我忍不住笑道:“恐怕你只够买其中一样。绣春你呢?你打算怎么花?” 绣春有些害羞地道:“奴婢说了不要就真不要。吃住都在府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我忍不住问:“你家离得远么?平时不用接济家里一下?” 绣春垂下头低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奴婢本不是京中人氏。十岁那年,因家乡遭了洪灾,我爹与姐姐都因瘟疫死在家乡。没办法我娘带着我和弟弟一路讨饭,流落到京城。本以为到了京城日子能好过些,谁知照样是寻不到活路。又赶上天寒地冻的,没几天,弟弟便发起了烧。我娘用了各种土办法都不管用。无奈之中,为了救弟弟,我娘只好将我卖进了章府。一晃,已经七年啦。” 绣春低低地叹了一声,望着远处发呆。 芸儿听得黯然神伤。 我把荷包搁在腿上,一边一个分别拍拍她们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马车快到府门口时,芸儿忍不住问道:“姐姐就没去找过么?也许他们还在京城呢。都是被逼无奈的啊。” 绣春一愣,苦笑道:“芸儿妹妹是以为我记恨我娘将我卖了?”说着,绣春摇摇头,“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独苗了。我不怨我娘。只是,他们好像都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对不起,姐姐。”芸儿忙道歉。 绣春摇摇头:“没事。所以,奴婢以后便只跟着少夫人了。哪里都不去。” “我也是。绣春姐姐,我们今后便一起陪着少夫人吧。” “那么,这钱,便一分为二,绣春一份,我与芸儿一份。”我晃了晃手里的荷包道。 芸儿笑:“姑娘,回去把奴婢那份给了奴婢吧?明日买些好吃的糕点来,奴婢请你和绣春姐姐一起吃。” “就会乱花钱!不给你!暂且由我替你保管着,等你出嫁时,给你做嫁妆用吧。” “可是奴婢好想尝尝麦香村的点心啊。要不然,您买来大家一起尝尝呗?”芸儿挤眉弄眼地道。 “休想!这可是我第一笔私房钱呢。我可要好生攒起来,说不定将来有大用呢。”我紧紧抱着荷包道。 芸儿绣春捂着嘴笑了。 经绣春那么一说,我不禁想起益谦的亲生父母薛青与李巧嘴来。一转眼,益谦跟着我们离开留园已经近三个月了。一个不过四岁的孩子,嘴里不说,心里大约也是想念自己的爹娘的吧? 回了堂屋,便叫芸儿研墨,当下给袁五爷修书一封,托他转告薛青夫妻,若是想念孩子了,可以趁他进京时一起进京看望。 每年秋收之后,留园管事都会进京向姨妈禀告庄子里一年的收成等情况。薛青夫妇到时可以随他一起来。 顺便我又在信中问了下那十来个流民的情况。齐州流寇作乱,而留园正处于齐州与京城交界处,闲下来每每念及,我心里便难免会有些忧虑。 隔了几天,三婶的丫鬟妍红过府来,进得厅堂,笑着对我福了一福,双手捧着一个绣花荷包呈上,芸儿过去接了,转呈给我。 荷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接过来时,顺手一颠,感觉比前几日杨掌柜那个荷包还沉上一些。 “妍红姐姐,三婶这是——”我也不便一语道破其中隐秘,迟疑着问道。 “少夫人,我们夫人说了,这是她特意酬谢您的。夫人担心她若亲自来,想必少夫人您不会收,定会极力推辞的。” 我心里暗笑,极力推辞是必须的,但最终我却还是会收下这份酬劳的。否则,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为哪般?再退一步说,就算我可以不要,但芸儿绣春她们跟着我辛苦一番,总是得有所奖励才是。若真对三婶布庄买卖有所补益,那就更不能亏待她们这些辛苦付出之人。 “三婶怎的如此客气?我也不是外人。都是一家人,荣辱与共。能帮上三叔三婶一些小忙,我不知有多高兴呢。至于这酬谢,”说着,我拿起搁在桌子上的荷包看看,“芸儿绣春辛苦一番,给她们少留下一些辛苦钱便是了。剩下的姐姐便拿回去交给三婶吧。” 妍红一张白皙的圆脸上眉眼含笑,起身福了一福道:“这可使不得!少夫人,奴婢临出门时,我们夫人那可是拽着奴婢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的,若少夫人不肯收,叫奴婢如何回去交差啊?还不得我们夫人打死了?” 果真不愧是三婶身边的人,若再假以时日,这嘴皮子与三婶有的一拼。 芸儿立在我一侧,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这事弄的,唉。我若再推辞下去,倒有些难为姐姐了。恭敬不如从命。三婶如此盛情,我便只好收下便是了。”我回头示意芸儿过来打开荷包,伸手从中随便捏了十余个铜板出来,放到芸儿手中,让她给妍红送过去。 妍红眉开眼笑,推辞一二,便收到袖中。又客气了几句,说三婶还在布庄等着,便告辞而去。 “姑娘,好多铜板呐。比杨掌柜前几日给的还多呢。” 妍红前脚刚出了涤松苑的大门,芸儿便迫不及待地倒出荷包里的铜板数了起来。 “不过才是些个铜板就把你高兴的,没出息。”我暼了她一眼嗔道。 “姑娘您不开心啊?”芸儿笑得一脸春光,看着我问,“这可是奴婢拼本事赚的第一笔外快呢。简直要开心死啦。” 我看着欢喜的芸儿,不禁沉思起来。 五 在商言商 如果说我帮锦绣布庄画图并缝制新款衣裳纯属帮忙,但是这回却不同。这一个个人偶都是大家一针一线辛苦缝制出来的,获得自己辛苦劳动所得,是天经地义。若是三婶心思再通透一些,能将这个酬劳以报酬的形式明确下来,那今后便不用如此虚情假意地推来让去的了。 又过了几日,三婶果真来了。一见我的面,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布庄的生意。 我忙让芸儿上茶,请她坐下慢慢讲。 原来,先前以一睹锦绣布庄那名叫无愁的人偶为乐事的人们,时间一长,猎奇心逐渐淡去,便自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的衣裳之上。再加上前些日子,柳掌柜又将之前做的那身衣裳给换上,近日到铺子里要求照这个样子定做的人们纷纷多了起来。 “不过,就是有个小问题,有两个客人问,能否换成别的颜色的料子来做,因为不想与别人穿一模一样的衣裳。”三婶喝了几口茶,笑着问。 “那自然是可以的。”我含笑应道。 “不过,她们又担心换成其它颜色,万一不如现在的好看怎么办?” “这样啊。”我沉吟片刻,有了主意,“三婶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不是正好有买布料送小人偶的优惠么?依我看,小人偶的衣裳式样可以照着无愁身上的来做,不过呢,就是换作别的颜色搭配。这样的话,咱们成本不会提高,还能让顾客有个直观的感受,再决定是否换色,换什么色。” 三婶一拍手笑了起来:“妙!妙!妙!烟儿,你不去打理布庄生意真是天大的浪费啊!不过,你这样全力帮着锦绣,大嫂该不会有意见吧?” 我笑着摇摇头道:“母亲岂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听说,大嫂已将她名下的云锦布庄交给你来打理了?”三婶试探的语气似乎是在确定此事的真实性。 我点点头:“正是。” 三婶皱皱眉,犹豫着道:“那么,烟儿你不怕锦绣分走了你本来该得的利润吗?” “三婶不必介意。云锦这边以后专门针对特殊体型的顾客定制衣裳,再加上同样有买衣料送人偶的优惠,生意也会好些的。” 三婶沉默好一阵子,字斟句酌地道:“烟儿,三婶知道你虽然是真心帮三叔三婶的忙,不过既然你也接手了大嫂的布庄,那三婶若不站在你的立场上替你考虑,却是太不地道了。”她看着我,认真地道,“在商言商。不如这样。今后,锦绣这边便以分成的形式给你酬劳。不知你意下如何?” “三婶,您太客气啦。”我礼貌性的推辞着。 三婶笑道:“尖商奸商。烟儿你知道么?我们米店卖米时,称够份量后会额外给客人再加点。这就是所谓的尖头。卖布的时候足尺放三、加三放尺,这叫做舔头。只为多让点利,让人家下次还来光顾罢了。只不过民间误传,再加上商人都只做有利可图之事,慢慢的便成了人们嘴里的奸商。三婶与你讲这些典故,并非为了卖弄。还是那句话,在商言商。你我日后便是合作关系。至于酬劳具体如何划定,我回去与你三叔商议一下。你也抽空好好想想。” “三婶。” 三婶摇摇头笑道:“只有这样,你不管于上于下,才都能有个交代。你也才能继续名正言顺的帮三叔三婶的忙。” 话说到此处,我也不再推辞。三婶又坐了一会儿,见绣春芸儿都忙着,问道:“你真要去齐州啊?” 我点头道:“嗯。我与二表哥以一月为期,如果他还未回京,便派人接我前去。因此,我最近打算让丫鬟们多缝制些小人偶备用。还有无愁身上的衣裳,我已另外缝了一身。正好方才三婶您提醒了一下,便索性照这个样式再多缝点不同颜色的,等过一段时间再给三婶送过去。” 三婶眉开眼笑地夸赞我一番才告辞了。 酬劳的事情有了着落,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午饭后小憩起来,便让芸儿将大伙儿叫到院子里。 我按照各人所擅长之事安排。滴翠负责搜寻棉花布料等用料。绣春主持裁剪。流绯专门把裁好的布料,所需棉花等分发到手。严婆子马婆子还有书香墨香,都先跟着绣春学着。虽然针线活任谁都能拿起来,但若要精致,便需先过绣春这一关才算出师,以后才可以自己缝制。 芸儿专门负责与锦绣,云锦两家掌柜的酬劳结算,顺便在布庄寻些用得上的布头回来。 滴翠流绯芸儿绣春四人空闲了,能帮什么忙便帮点什么忙。 “大伙儿对我的安排有什么意见没有?”我环视一圈,问道。 “没有。奴婢们都听少夫人的!”滴翠带头应道。 “奴婢们一切都听从少夫人的安排。” “少夫人如此费心给奴婢们寻到这赚外快的门道,奴婢们若还挑三拣四的不知珍惜,就太不是人啦。” 其余各人也都纷纷应着。 我淡淡一笑:“我这个人呢,喜欢把丑话说到前面,免得日后大家伤了和气。其实自己擅长做什么,不擅长做什么,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只要各自都专心将自己手上的事做好,便对得起我这片良苦用心了。” 众人齐齐应了。 我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滴翠流绯,芸儿绣春,你们跟我来。” 四人跟在我身后进了厅堂。 坐在厅堂里的藤椅上,我挨个看了她们一眼,道:“你们四个都是涤松苑的大丫鬟。自咏梅出了涤松苑,我也一直都极倚重你们几个。明日开始,你们便依着今日这般安排,放手去做。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若我没空,可以托芸儿代为转达亦可。” 四人都敛眉垂首,静静地分立两侧听着。 “你们公子去了齐州,过一阵子,如果他还未回京,我便也要前往齐州。因此,趁着这十天半月的,你们都将手头的事情熟悉起来吧。绣春自不必说。主要是滴翠流绯,还有芸儿。除了熟悉我交待你们的事,也要抓紧学着点儿,到时忙了也能上手。” 六 来信 自二表哥前往齐州后,我便开始日日晚上前往含经堂与思懿堂问安,顺便从姨丈那里听点齐州的消息。 前些日子,姨丈兴冲冲地告诉我们,齐州大捷。二表哥与常庚出师大捷,剿灭了一小拨流寇。二表哥与常庚回京之日指日可待。 最近几日却又消息全无。 今日是他离京后的第二十四天。 姨丈皱着眉道:“齐州有好几拨流寇,他们剿灭的只是其中一小拨,剩余几拨怕被围剿,竟然趁着官兵修整之时抱做一团,藏匿在深山之中。” 姨妈担忧地问道:“如此说来,后面的骨头才是最难啃的了?” 姨丈无言地点点头,看了我一眼。他和姨妈是知道二表哥与我之间的约定的。 我心里焦急万分,又隐隐地有些兴奋,很不得现在便赶往齐州。 “烟儿,这儿有封信,璇儿给你的。” 闷头坐了一会儿,姨丈从怀里摸出来两封信。一封递给了姨妈,一封向我递过来。 我赶紧起身,上前几步双手接过。心里急于拆信一阅,我便无心再坐下去了。 姨妈早已看出来,便道:“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一出了思懿堂的大门,我便疾步向前。芸儿在后面打着灯笼一路小跑,边追边叫:“姑娘,您倒是等等奴婢啊!小心磕碰着啊。” 进了堂屋,滴翠早燃起烛火。我顾不得脱下外面的罩衫,便忙着就着烛光拆开信看起来。 只见微微泛着黄的八行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落款为:仲泽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二表哥字如其人。一手楷书正如他外形,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宽一毫嫌肥,窄一毫嫌瘦。至于那行草书,则像极了他恣意放纵之时。 我在烛光下对着那一页信纸看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看一会儿,简直是怎么都看不够。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洗浴了歇着啦。”芸儿不知何时进来,站在我身边小声提醒道。 我脸上犹自带着笑,扭头呆呆地看着她。 “姑娘?”芸儿又叫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道:“去准备水吧。” 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按着原来的折痕折了起来装入信封,我又将信封压压到了枕下。 这一夜,我在梦中都是笑着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简直是度日如年。一日复一日地熬着,希望某一天一睁眼,二表哥便出现在我眼前。 又抽空去了趟常庚府上,看望辰娘姐姐,看看她的意思。 不知是去的不巧还是去的太巧了,正好赶上常庚那个小妾临产。碧云请我进去时,辰娘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堂屋里。见我进来,站起来挽着我的手道:“妹妹来的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商量呢。” 拉着我坐下来,她脸上浮起一片绯红,低声道:“妹妹,章公子给你来信了吧?” 我点点头笑道:“看来是常公子给姐姐来信了?说什么了呀?” 辰娘含羞垂首道:“也没说什么。” 我瞧她这模样,一点都不信她的话,打趣道:“什么也没说,姐姐你脸红什么呀?” 辰娘俏丽的面庞上又是一红。 我正要说话,外面有丫鬟来报:“恭喜二少夫人,姨奶奶生了!” 辰娘忽地站了起来,问道:“生的是位小公子还是小姐呢?” 我听她声音竟因紧张而有些许颤抖,便过去拉起她的手。 外面丫鬟回道:“恭喜二少夫人,是位白白胖胖的小姐。” 辰娘似乎松了口气,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丫鬟应了一声走了。 辰娘打发碧云去取早就备好的礼物,带着歉意对我笑笑:“妹妹好不容易来一趟,竟碰巧就遇到这忙忙乱乱的事。我得先过去看看。妹妹先坐着等我?” 我站起身,摇摇头道:“我也该回去啦。姐姐去吗?” 辰娘看着我道:“我夫君他信里叫我去,我本来是打算去的。可是,那姨娘如今才生育完,我这当家主母便远去齐州,恐怕不妥吧?” “还有好几天呢。再说了,姐姐你是去伺候你家常公子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有何不妥?” 辰娘犹豫着道:“这样吧,如果我一旦定了去的话,马上便打发人去通知你。妹妹觉得呢?” 我点点头,与她并肩出了她所居住的院子。 可能因为当初她是以安阳侯之女的身份嫁进常家来的,算是下嫁,她所住的院子比起我住的涤松苑大了近一半。虽然院子里丫鬟仆妇足有十几个,却依然显得空荡荡的少了些生气。 回了涤松苑,我便又忙着收拾行装,就好像第二天一早便要出发似的。芸儿忍不住笑话我:“瞧姑娘这心急火燎的,真的像是要赶去会情郎呢。” 我啐了她一口,道:“小丫头,不害臊!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芸儿捂着嘴笑着跑了出去。 二表哥离京后的第二十八天。 傍晚时分,我正准备先去含经堂问候老太太,思懿堂忽然来人,说姨妈请我即刻过去一趟。 我一路疾行赶往思懿堂。快到堂屋前的围廊下时,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着却是常庚。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 姨妈见我进来,道:“烟儿,常公子此行是受璇儿之托,前来接你前往齐州的。他连家也没回就过来了。” 常庚规规矩矩地冲我拱手施礼道:“仲泽托我来接嫂夫人过去。我一回京便赶紧先过来,好让嫂夫人有时间好好准备一番。” “多谢常公子!”我裣衽为礼,盈盈一拜。心想,不知常庚是否得知他自己新得一千金。如果知道了,还会让辰娘去齐州吗? 常庚道:“伯母,小侄话已带到,便就此告辞。明日辰时初,我便过来接嫂夫人。咱们早些出发,争取在中午前赶到。” 我连忙点头应了。 送走常庚,我又回了堂屋与姨妈道:“媳妇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老太太与父亲便都拜托母亲多费心了。布庄里有杨掌柜,无需操心。” 八 奔赴 “你要带那孩子去?”姨妈很是意外。 “嗯。益谦已经远离亲生父母,我们如今便是他的依靠。媳妇此去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他年纪还小,身边离不开人。媳妇想,不如便将他带在身边也好。只是还来不及与母亲您商量。” 姨妈沉思片刻,点头道:“也好。” 我又将涤松苑众人的安排都简单向姨妈介绍了一下。 姨妈看着我点头道:“听你前几日说最近布庄买卖还不错。如今又将丫鬟婆子都安排妥当,涤松苑那边倒的确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你去了齐州,好生照料璇儿便是。” 我点头应了。 姨妈又瞧着我语重心长地道:“你也要注意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我又点点头。 姨妈道:“你明日一早便走,我们就不去送你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先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吧。明日一别,谁知何时才能回来。” 别了姨妈,我赶紧去拜别老太太。 老人家一听我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齐州,竟然和蔼地笑了:“这就对了。你们小夫妻成亲才不过半年,璇儿此去齐州剿匪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是你过去陪着他才合适。一来他身边也有个贴心人知冷知热的照顾着,二来你们小两口也免得长期分居两地,牵肠挂肚的。” 我含羞点头应了,又叮嘱老太太注意保重身体,然后说明临行前还要去与母亲别过,便告辞了出来。 刚掀起珠帘往外走,老太太忽然在身后笑道:“烟儿,希望再见之时,能有你们的好消息啊。”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转过身子福了一福。 从前二表哥与我感情淡漠时,我是非常怕人家问我这方面的问题的。如今,虽然听了这类问题依旧会很是害羞,但心境却大不相同。再被家人婉转地催生之时,心里涌上的全是浓浓蜜意。 就不知常庚此番回去,若得知自己刚当爹了,还会不会让辰娘与他一起前往齐州。 打发芸儿叫了马车去跟母亲别过,回了涤松苑,已将近戌时末。亏得我之前已陆陆续续地收拾好东西,倒也不用着急。简单洗浴更衣后,便躺在床上,却是久久无法入睡。不知何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再一睁眼时,天空已泛微微白。 丫鬟婆子早都起来收拾利索,都候在院子里,等着我临行前再交待几句。 洗漱更衣后,我与芸儿简单用过早饭,滴翠早备好路上带的干粮与水在一边候着,等着送我们到马车上。 书香也早早伺候益谦收拾利索,用过早饭,便候在东厢房。 我简单交待众人,若院子里有事,可以请滴翠流绯裁夺,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夫人。至于缝制布偶之事,包括滴翠流绯在内,大家都听绣春安排便是。 “不过,若无急事要事,但凡能在院子里自己解决的鸡零狗碎之事,便尽量不出院子,免得平白遭人耻笑。”我环顾四周,笑道,“如今我与你们公子还有谦儿都去了齐州,大家闲下来,得空便多做些针线活,赚些外快。少无事生非。” 众人齐声应了。 眼看辰时将近,横竖家中事务已都安排妥当,在哪里都等得心急,我索性与芸儿带着益谦向外走去。 众人紧跟在身后。我让她们回去,她们却坚持一定要送我们上了马车,看着我们离开才回。 盛情难却,我便也由着她们去了。 刚站到大门口,便见常庚骑着马在前,另有一辆马车跟在一丈之外。有六名护卫分别护在马车左右。 随着啼哒啼哒的马蹄声,转瞬间,常庚的马便停在我们面前。 他纵身下马,手牵缰绳,上前冲我拱手施礼,弯了一双桃花眼道:“嫂夫人好早啊。在下本来还说早些过来,再打发个人进去请您出来呢。没成想您倒已经等着啦。” 我回了个礼,朝他后面的马车张望着:“常公子,辰娘姐姐也去吗?” “对啊,否则马车里还会是什么人呢?”常庚一双桃花眼里含着一丝轻佻笑道,说着回身向着马车那边望去。 马车的帘子一挑,露出辰娘半张脸来:“妹妹!” 我高兴地上前道:“姐姐来啦?” “寒烟妹妹?”辰娘笑着叫了一声。 我站在马车外冲她使个眼色,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扭头对坐在一旁的碧云道:“碧云,你且去与谦儿芸儿同坐吧,我与寒烟妹妹坐一起说会儿话。” 碧云含笑看着我,然后起身跳下马车,冲辰娘与我施了个礼道:“姑娘,章夫人,那么奴婢便去那边了。若有事差遣,一定要叫奴婢啊。” 辰娘点点头,看着碧云与芸儿益谦一起上了章府的马车,这才将视线移回。 常庚笑眯眯地看着马车里一身红色劲装打扮的辰娘问道:“夫人,可以启程了么?” 辰娘害羞地微微垂下头,“嗯”了一声。 我冲站在府门口的一众丫鬟婆子挥挥手,道:“大伙儿快回去吧。” 马蹄声里,门口的人眼看着便越来越小。 “辰娘姐姐好漂亮啊,好一副英姿飒爽的俏模样,难怪常公子舍不得将你独自留在府里呢。”我打量着辰娘打趣道。 辰娘在我大腿上轻轻一拍,我不由得呲牙咧嘴道:“轻一些!轻一些!姐姐莫不是想一掌打断妹妹的腿么?” 辰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打疼你了吧?” 我摇摇头道:“一巴掌还撑得住。” “妹妹心灵手巧,我夫君他说我像花木兰。”辰娘含笑小声道。 “花木兰?”我看了辰娘一眼,“花木兰怎及姐姐貌美?” 辰娘不禁愕然:“妹妹又怎知花那木兰不美呢?” “若她貌美,又如何女扮男装好几年不被人发现?”我笑道。 辰娘摇头道:“若放在从前,妹妹这般说辞我是信的。但现在,我觉得衣着打扮于一个女子而言还是非常重要的。她身在军营,女扮男装又无暇收拾,不被人认出也是极有可能的。” 我看着她但笑不语。心道,我二表哥就是装成个叫花子,那也是叫花子堆里的一枝花。 九 相聚1 京城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又有护卫护送,一路上除了因担心马车颠簸不敢走得太急,我们路上倒也未多耽搁,终于赶在巳时正初刻抵达齐州境内。 沿途偶尔可见老百姓行走,有的肩挑担子,有的身背褡裢。个个衣衫破旧不堪,人人面黄肌瘦一脸菜色。 我与芸儿四目相对,不禁唏嘘不已。 齐州不大,从我们进入齐州境内到抵达城门口,只需半个时辰左右。 三里为城,七里为郭。进了城,马车又走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赶到了齐州长史府邸。 齐州长史府邸与司马府邸比邻而居。 马车停在长史府邸的大门口,芸儿跳下马车,先将益谦抱下去,赶紧回身扶我下车。 碧云也先跳下马车,伸出双手欲扶辰娘。谁知辰娘一摆手,轻轻一跃便落在地上。一身红衣似一簇跳跃的火苗般炫目。 常庚牵着马,回头笑望着辰娘。早有小厮上前接过他手中缰绳。 一进城门,常庚早打发一个护卫快马加鞭先去报知二表哥。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长史府邸的大门内。一抬眸,正望见二表哥从里面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虽身着一身烟灰色薄棉衫子,一头乌发也只简单地在脑后绾了个髻垂于背上,却依然风姿绰约,简直便是一处会移动的风景。 佑安跟在身后,一见我便忙上前行礼道:“少夫人,公子千盼万盼的可算把您给盼来啦。” 二表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佑安撇撇嘴,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一旁的董诚章凤都笑了起来,过来与我见过礼。 常庚笑道:“仲泽,我可是将你夫人平安送到你手上了,你准备如何谢我?” 二表哥看看我,毫不客气地看着常庚道:“我还替你辛苦守着齐州城呢,你又准备如何谢我?” 常庚哈哈大笑,拱手道:“罢了,与你逗嘴,我十回里倒有九回是占不着什么便宜的。这两日可还太平?” 二表哥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常庚无奈地摇摇头笑道:“罢了罢了,算我没说好吧?夫人,我们且回府去,懒得理他。” 说着,转身等着辰娘。 辰娘垂眸走向他,脸瞧着有些红。 我与二表哥看着他二人进了隔壁府邸的大门,才并肩进了院子。 长史与宁远将军同为正五品下级官职,而先前皇帝赐二表哥与常庚的将军职位多为虚职的散武将,一般只是出任别的州郡官职时另兼的武将职位,表示有领兵之权,故又称将兵长史。 而常庚此次任的司马一职却是实实在在有领兵之权的正五品下级,比他之前的从五品上游击将军高了一级。 因此,当初皇帝下旨御封他们两个秘书省的秘书郎以武将虚衔,已然是极大的恩宠了。 长史府邸并不十分大,大约也就只有辰娘所住的院子那般大,不过,好在后面有一个极小的园子。 二表哥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被芸儿牵着手的益谦,道:“儿子,过来,爹抱你吧。” 二表哥自称爹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故作潇洒,显得未免有些好笑。毕竟一个自己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忽然就多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终归是有些别扭的。 董诚章凤与佑安都无声地笑了。 可能因为他总显得不太自然,益谦在他面前也总是有些拘束,听他忽然如此说,便偏过头,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我,似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笑着颔首。 益谦迈开两条小短腿走到二表哥面前,怯生生地仰起小脸看着二表哥。 二表哥一弯腰,便从地上一把将他抱起。一手牵着我,另一手抱着益谦,走向堂屋。 芸儿与佑安跟在后面。 进去歇着喝了杯茶,二表哥便问:“一路上累了吧?赶紧吃了饭歇着吧。”说着看了立在门内的佑安一眼。 佑安会意,马上出去叫人上饭菜。 府里也没几个奴仆,除了佑安,便只有一个做饭浆洗洒扫一肩挑的粗壮婆子姓鲁,人称鲁妈。另有一个负责采买的中年汉子姓徐,人称徐管事。 饭食也极简单,就是面食加一大盆子青菜炖猪肉。 简单吃了一些,芸儿提了一桶温水进来,伺候我洗浴更衣。 那边,鲁妈在东厢房里伺候益谦洗漱。 一路奔波,又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加之午时刚过,我不由得昏昏欲睡。 芸儿拿着干帕子替我将一头长发擦至半干,便退了出去,去东厢房带着益谦歇息。 “烟儿?”二表哥的声音听着飘飘渺渺如来自天边。 “喔?”我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眼皮重得睁也睁不开。 “算啦,你先歇着吧。”二表哥摸摸我的头,用好听而带有磁性的声音说道。 等我睡了一觉醒来,一睁眼便发现枕边空无一人,顿时冒了一身冷汗,整颗心如坠深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齐州城内的长史府邸。此时,二表哥应该是去府衙了。 从床上坐起来,我穿好衣裳,对着立在窗下桌子上的一面椭圆形铜镜绾起长发,开始四下打量。 这府邸里一切用具都极简单,既谈不上奢华也谈不上精致,只是单纯的器皿而已。一看就是只有男人居住的地方。想想二表哥在家里是那般挑剔,被捧着长大的人,出来却过着如此粗糙的日子,我不免庆幸自己来对了。 直到申时末,二表哥才从府衙回来。 我睡了一会儿起来,顿觉精神饱满,指挥着芸儿和鲁妈收拾完屋子里又收拾院子里,最后,转战至后面的小园子里。 鲁妈平日里无人指使,早清闲惯了,被我这一番折腾下来,直累得哼哧带喘的。悄悄拉着问芸儿:“你们,不,咱们夫人平日里每天都这么精神抖擞的么?” 芸儿笑道:“少夫人刚来了,总得好好收拾归置一下。” 鲁妈偷眼打量着我,“哦”了一声。 我打发徐管事从街上采买了许多新鲜蔬菜和肉,看他回来,正打算叫鲁妈去准备晚饭,二表哥过来道:“晚上出去吃吧,叫上子骏他们。” 十 相聚2 二表哥请我们吃饭的地方叫做聚贤楼,是齐州城内最有名的酒楼。 傍晚时分,天气凉快下来,大街上的人倒是比上午看着还多一些。做买卖的,闲逛的,纳凉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看着如此热闹的场景,谁还能想起齐州城外流寇四处扰民作乱?”常庚感叹道。他难得正经一回,让人看着还颇有些不习惯。 二表哥沉默一阵,回道:“你我二人及刺史大人怕是夙夜难安吧?” 常庚瞪了他一眼,却是无力辩驳。 匪患便如一把钢刀,横架在他们这些齐州府衙的父母官脖子之上。不管街市上如何繁华喧闹,他们却需时时提着一颗心,谨防那些流寇作乱。然而,那些流寇常年隐匿在深山老林里,时不时的趁官兵一放松警惕便出来作乱,简直是防不胜防。 辰娘边走边问:“训练有素的官兵竟然拿一群流寇无计可施吗?” 常庚叹了口气,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流寇极熟悉本地地形,极善于四处隐藏逃窜。逮着机会便出来抢劫一番,只要官兵一出动,马上便闻讯逃进深山之中。若官兵没有动作,便继续作乱扰民。与岳丈他们那般在明处对敌,全凭实力完全不同啊。” 辰娘皱皱眉。 “闻讯?”我仔细想了想,不由得好奇道,“那些流寇是怎么知道官兵动向的呢?” 辰娘接着道:“对啊,他们怎知官兵是否出兵攻打他们?” 常庚与二表哥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齐齐皱起了眉头。 不破楼兰终不回。剿匪无果,二表哥与常庚若想短时间内回京,便皆是奢望。两对小夫妻别后重逢的喜悦也冲不淡匪患所带来的隐忧。饭桌上,对着一盘盘闻着就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我们四人却均无心下箸。 草草吃了几口,大家便都放下了筷子。 我叫过店小二,让他将好几盘没动过的菜打包。 常庚开玩笑道:“嫂夫人真会过日子啊。” 二表哥不解地看看我,什么也没说。 辰娘道:“既然齐州不太平,不如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不以为意地拎起打包好的食盒站起身来。 聚贤楼离二表哥他们的府邸并不远,步行也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此时,华灯初上,一阵阵凉爽的夜风拂过。若不是有匪患压心,一行人在街市上闲逛逛,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沉默着走完这不长的一段路,我们与常庚辰娘在府门口别过。 益谦已经由芸儿照顾着睡下了。她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悄悄出来,打发鲁妈替我们送进去洗浴的水,自己早提前为我们备好换洗衣服。 我将食盒交给芸儿,嘱咐她几句,跟着进了堂屋。 二表哥泡在木桶里,惬意地道:“好久都没这么放松了。” “不每天洗浴了?”隔着一道屏风,我好奇地问。 “洗自然是要洗的,但心里却没这般放松。”听着他的声音有几分慵懒,似昏昏欲睡。 我一路奔波,再加上收拾了一下午,白天处于亢奋状态不觉得,此时在温水里一泡,便觉浑身乏力,少泡了一会儿便擦干穿了贴身的亵衣,从桶里跨了出来。 “二表哥,洗好了么?”我听着屏风那边没了动静,不禁有些疑惑。 那边依旧没动静。 我又叫了一声,才听得那边迷离地“哦”了一声。竟似已睡着。心里不禁有几分失落。看来小别胜新婚这话是信不得。转念一想,又不觉自嘲地暗自笑了。果然是胜新婚呢。 “帮我取过衣裳来吧。”屏风那一侧又传来一个慵懒无比的声音,无端的便叫人心都化了。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我站在屏风后,朝那边递过去衣裳,忽然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咚咚咚的。 一会儿,一个身穿一身月白色亵衣,披散着一头半湿不干乌发的俊美少年在我眼前长身玉立。因为疲倦,他的眼神显得有几分迷离。这双因迷离而显出几分魅惑的丹凤眼微微垂着,长而密的睫毛便微微地向上翘着。他定定地瞧了我半天。下一刻,我便被他拥入怀中。 一夜无梦到天明。 “不用去府衙么?”我们头靠着头倚在床头。 “嗯,昨日已与刺史大人打过招呼了。”二表哥道。 我不禁又想起昨日那个问题:“为什么那帮流寇会知道官兵的动向呢?二表哥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我与常庚遇到过两次,当时只以为是偶然。不过今日听你一说,再联系之前黄刺史他们的剿匪经历,仔细琢磨,似乎真的有些可疑。”二表哥沉思片刻,蹙眉道。 “会不会是官府的人不小心泄露了消息出去?”我问。 “之前不清楚。但自我与常庚来齐州之后,我们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所谓兵贵神速。每次出兵之前,除了禀明黄大人,我们也没有提前与下面的人透露过一字一句啊。”二表哥皱眉道。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不过也可能是我太多疑了吧。”我笑着安慰他。 “嗯,虽然你是只小狐狸,难免会比别人狡诈多疑一些,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一些总没什么坏处。我有空再与常庚商议一下吧。”二表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柔声道。 “我们吃过早饭不如去隔壁找辰娘姐姐他们坐会儿?”我一边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扭头看着二表哥商量道。 “不想。”他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担心地看着他道:“二表哥你是不舒服吗?” 眼皮向上一撩,他睨了我一眼,撇嘴道:“去吧去吧。总之你辰娘姐姐比我重要就是了。” 我瞧着他,不由得笑了:“都听你的。你说不去便不去罢。” 沉默一阵,他又无奈地道:“还是去一趟吧。顺便再和常庚商议一下。” “二表哥你若不想去,那便改日再去吧。流寇作乱已久,其实也不急于这一时。”我看着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总是不忍,总想竭尽所能去满足他的愿望。 “在其位谋其政。去吧。”他虽仍眉头紧锁,却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十一 疑心1 用过早饭,我们便带着益谦一起“啪啪啪”扣响了隔壁齐州司马府的大门。 “是哪位啊?”府里的管事的匆忙跑来,开了个巴掌宽的门缝朝外看。 “我。章璇章仲泽。快快开门!”二表哥不等一旁刚刚扣完门的佑安答话,已不耐烦地道。 “是章大人啊。”管事的是个上了些岁数的老人家,看着挺和气的,却就是不肯打开门。 “我们公子你是认识的呀,老人家,快开门。”佑安挤到门缝处,扒着门缝朝里张望。 “这个,章大人,不是小的不肯给您开门。是我们大人放话了,谁若敢搅他好梦,便打断谁的腿。”管事的颤颤巍巍地道。 “这小子!”二表哥话音未落,忽然便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喊道:“常子骏!常庚!常子骏!” 我看着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二表哥,目瞪口呆。 他眼角的余光觉察到我看他的异样神情,扭头看着我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我讪笑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二表哥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整日与一帮糙汉子打交道,哪能像以前那般文绉绉的说话。累得慌。” 说完,就又扯着嗓子喊开了。 很快,常庚就出现在了大门内。一把将大门拉开,怒视着二表哥道:“你奶奶的章仲泽!你这一大早的叫魂呐?” 二表哥一本正经地道:“我今日不叫你的魂,改日只怕便是那帮流寇来叫你的魂。你可杀了他们好几十号人呢。” 常庚张嘴就骂:“给他们十个胆子!敢到我齐州司马府来撒野?!赶紧滚进来!”又正色对我笑道,“嫂夫人请进吧。辰娘刚还念叨你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辰娘迎了出来。看见我,她脸就红了一红,道:“章公子,妹妹。快请进吧。” 一旁垂首而立的管事怯怯地道:“大人,夫人。都是小的死板。” 常庚挥挥手:“与你无关。退下吧。” 我们几人进了厅堂叙话,董诚章凤守在院中。芸儿碧云还有佑安,以及常庚的小厮多福,都候在厅堂门外。 辰娘拿出从京城带来的点心给益谦吃着,一边听常庚与二表哥说着话。 “你怀疑是有内鬼?”常庚皱眉道。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偶然,但次数多了,只怕是不太正常吧?”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以前的不了解详情,但你我这两次都只禀明了黄大人一人啊?难道他还能是内鬼?”常庚一脸的不可思议。 “总之今后咱们行事需更加谨慎便是了。”二表哥道。 辰娘忽道:“其实,要想知道有无内鬼,不妨一试。” “辰娘快说来听听罢。”常庚一双桃花眼里星光点点。 我注意到,他今早一直唤辰娘名字,不再一口一个夫人的了。 辰娘微微一笑,道:“我也就随便一说,夫君与章公子听听便是。” 我们都齐齐看着辰娘。 “官兵是否掌握流寇大致的藏身之所呢?”辰娘看着常庚问道。脸颊上不知是因羞涩还是兴奋,透着一片红晕。一张俏脸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大概位置还是知道的。”常庚点点头。 “那么,我们不妨放出风去,就说官兵要去围剿流寇。” “可是要如何揪出内鬼呢?” “夫君你不妨回想一下,你们第一次围剿与后来那两次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辰娘看着常庚问道。 常庚仔细想想,道:“好像都一样啊。都是我们两个商议好了,便去向黄大人禀明。而且,当时也正是担心拖得时间长了会走漏风声,都是头一天我们商量好,次日一早便禀明黄大人,然后就出兵。” 二表哥皱着眉沉思不语。 辰娘柔声道:“你们俩个是只向黄大人一人禀告了,但是,是否有可能他向身边人又透露过呢?比如他身边的师爷,护卫,小厮,甚至家人,都有可能。” “对啊,也许黄大人与身边亲近之人透露过,这些人之中万一有人又不小心说了出去。言者无心,听着有意。说不定就被有心人利用了呢。”我道。 “极有可能。不如下午去府衙找黄大人打听一下详细情况?”二表哥看着常庚道。 常庚点点头,有些忧虑地道:“可是,怀疑到刺史大人身上,要怎么开口问才合适呢?毕竟又不确定是否是因为走漏了风声才导致后边两次围剿失败的,只是咱们自己的猜疑而已。” “如果要确定了是这个原因,那便该依尊夫人所言,即刻设计揪出内鬼了。”二表哥淡淡地道,“正因为不确定,才要先排除掉这个原因再做计较。没事,我问黄大人便是。到时你闭上嘴便是了。” 常庚呵呵一笑,桃花眼里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道:“如此甚好。素闻黄大人是个爱才之人,他早就对仲泽你那一手好字仰慕得不得了。还曾私下里跟我打听过,怎样开口跟你求得墨宝一幅才合适。想必你问他什么,他也不会翻脸的。万一翻了脸,你随便写几个字哄哄他便是了。不像我,唉,自小便不学无术,哪里像仲泽这般惊才绝艳呢。到关键时候,竟连个哄人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说着,煞有其事地深深叹了口气。 辰娘不由得面露关切之色看着常庚。 我不以为然地瞧了他一眼,低头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拿着杯盖轻轻撇去上面飘着的一层浮叶。 二表哥鄙夷地暼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子骏还需要专门学哄人的本事啊?” 常庚一双桃花眼里含笑,瞧着二表哥,等他下文。 “只需带上你这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便是了。”二表哥毫不留情地道。 常庚放声大笑起来。 “若说常某人能将死人说活,那么,仲泽你这张嘴却是能将活人生生说死。”常庚一本正经地道。 辰娘不由得掩唇而笑。 二表哥冷哼一声,没接他的茬。 我们三人又到后面的小园子里坐了一会儿,一边瞧着辰娘指正益谦站桩的动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十二 疑心2 午饭后稍作歇息,二表哥便与常庚一道前往府衙。因府里现在有我们这些家眷需要照料,他们二人都只带了一名护卫,府里另留了一名护卫与小厮,以备随时差遣。 直到晚饭前一会儿,二表哥他们才回来。 芸儿端过水来请他净了手,我问:“现在开饭么?” 二表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等饭菜端上来,他才忽然瞪大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几盘菜,诧异道:“从哪里来的?你打发人去聚贤楼买的?” 我摇摇头道:“虽然二表哥你现在俸禄比以前是多了,但哪里经得住每日去酒楼吃喝呢。再说了,就算勉强够,也不能月月都花光吃尽啊。” “说重点。”二表哥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筷子菜放进嘴里,仿佛吃药似的皱着眉品尝着。 “我照着聚贤楼的学做的。怎么样?味道如何啊?”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咽下第一口菜。 二表哥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道:“还可以吧。你亲自动手做的?” “是啊。”看他还算满意,我得意地道,“要不然我将那些菜带回来做什么呢?” “你还挺有心的。说说,怎么学的?”二表哥又从另一只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菜。 我单手托腮看着他吃着,兴致勃勃地道:“我把从聚贤楼带回来的菜让徐管事用吊篮先放到水井里保存起来。今日取出来分成两份,一份自己仔细尝了,另一份让鲁妈尝了。然后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口感,琢磨出里面都放了什么调味品,再试着照聚贤楼的切法配菜,炒出来。口味上肯定会有些区别,日后再慢慢琢磨着改进吧。” “嗯,能改进自然更好,若不能就这也挺好的。总是方便了许多,随时都可以吃上像样的菜了。不用每天都吃鲁妈那一锅炖了。” 我不由得笑了。刚端起碗来,就听得门口有人道:“吆,好香啊。仲泽,嫂夫人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快快分享一下。” 二表哥放下碗筷,无奈地朝门口望去。 我忙放下手中碗筷,起身道:“常公子,辰娘姐姐,快请进。” 常庚夸张地使劲嗅了嗅,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刚好我们还没吃饭呢,麻烦嫂夫人给加两副碗筷吧。” “我们都动过筷子了,不如吩咐鲁妈重新炒几个菜吧?”我看看桌上的盘子,又看看常庚与辰娘,不好意思地道。 “嫂夫人不必客气,自己人,不要见外。”常庚一撩衣摆,不客气地坐在了我刚才坐的椅子上。 我赶紧另外搬过两把椅子来,请辰娘坐了,又出去招呼鲁妈另上两副碗筷来。 “这菜莫不是昨晚从聚贤楼带回来的?”常庚手里握着筷子,朝桌子上扫了一眼,便在半空中停下来。 “吃就吃,不吃拉倒,没人逼你吃。”二表哥头也不抬,又分别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端到嘴边大口吃了起来。 常庚盯着他看了片刻,笑道:“不吃白不吃!吃!辰娘,你也快吃啊。”说着,率先下手。 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尝了尝,常庚评价道:“虽然火候稍有欠缺,味道与聚贤楼所做的也略有差距,不过整体值得肯定。” 二表哥不客气地道:“再说菜可就没了。” 常庚连忙闭嘴,专心吃饭。 辰娘先还斯斯文文地小口吃着,眼见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少,也不禁吃得快了一些。 等芸儿带着鲁妈将桌子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下去,常庚对我道:“嫂夫人,我有事与你商量一下。” 我还未开口,二表哥便道:“说。” “以后除了早饭,我与辰娘不如就到你们这边来蹭饭吧?大家都是年轻人嘛,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啊。”常庚有些讨好地笑道。 二表哥暼了他一眼,冷冷一笑:“理由呢?” “唉,仲泽,有些事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干嘛非要问出个一二三来?”常庚故作高深莫测状。 二表哥又暼他一眼。 “你看,咱们在一块儿也方便议事嘛。”常庚一本正经地道。 二表哥冷眼瞧着他,只笑不语。 “好啦好啦,你们家饭菜比我们家味道好,行了吧?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给人留。”常庚无奈道。 二表哥满意地笑了。 辰娘有些坐立不安的,道:“都怪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 常庚笑道:“辰娘,莫要妄自菲薄!谁说你什么也不会了?你有一身武艺啊。放眼整个南梁,会绣花煮饭的女子多的是,可像你这般武艺高强的女子能有几人?” 辰娘红了脸。 二表哥轻轻咳了一声。 常庚看我一眼又笑道:“还有嫂夫人,那更是艺高人胆大,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会画画,会缝制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新式衣裳。哦,对了,还弄了个人偶出来,风靡京城。你看看,如今,居然连聚贤楼的菜品也学了回来。啧啧,嫂夫人,你总也得给别人留些活路罢?”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辰娘道:“夫君,今日问了刺史大人,他说什么?” 常庚道:“他说每次他都只与师爷提起,有时也会与他夫人提一下,又或者,他身边小厮也知晓?总之,因为当时也不太留意这个事,如今回忆起来,他只记得师爷是每次都知道的。” 二表哥点点头:“没有特意注意过这个事情,有的人他也不太确定。” 我好奇道:“你这样怀疑他身边亲近之人,他没有恼火?” “那倒没有。”二表哥淡淡地道,“不过——” “不过什么?”我连忙问。 常庚在一边低头窃笑。 “就是让常庚这张乌鸦嘴给说中了。他跟我讨要一幅字。”二表哥白了常庚一眼。 常庚哈哈大笑:“错错错!仲泽你应该夸我料事如神才对啊?” 几个人又笑了起来。 二表哥道:“还是说正事吧。不知嫂夫人有何高见?” 辰娘道:“这次,不妨与刺史大人商议好,让他提前向他提到的这几个人放出风去,然后派人悄悄盯着他们,再看结果如何。” 十三 试探1 “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二表哥道。 常庚笑道:“那咱们也需准备充分,万一这次没有人通风报信,咱们便趁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二表哥道:“嗯,两手准备吧。反正就算真的走漏了风声,他们也顶多又溜了而已。他们也不想与官兵对峙。” “那么定在哪天呢?”常庚道。 “明天去与刺史大人说明,再准备一下,就后天吧,子骏你看呢?” “兵贵神速。我赞成!”常庚笑道。 夜色已深,事情既已商议妥,常庚与辰娘也不再闲坐了,起身告辞回家。 次日,依照计划,二表哥与常庚去了府衙,向刺史黄忠义禀明第二天欲出兵突袭藏在深山里的流寇。并且,斗胆拜托他派人盯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里,他夫人身份尊贵自不必说,另一个则是跟着他已有好几年的师爷。身份最低的,也是贴身伺候他多年的小厮。个个都是他亲近之人,怀疑就算了,还要求他派人盯着这几个人,真是胆大包天。因此,常庚自然又站在一边,只负责帮腔,还是由二表哥向黄刺史提出这个有些过分的要求。 黄刺史略一迟疑,看在二表哥送他一幅字的面子上,倒也痛痛快快地应了。 到了按计划出兵突袭的那天,二表哥一早便收拾利索,与常庚一起出门,去了校场点兵。 我与辰娘都提着一颗心,一起在家里等候他们的消息。 直到天都黑了,他们二人才骑着马回来了。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怎么样?”我忙问。 二表哥跳下马来,一旁早有章凤上前接过缰绳。 说实话,我原来都不知道他竟然还会骑马。 那边常庚也将手中缰绳一把扔给他的小厮多福。 “怎么样?”辰娘也忙不迭地问道。 常庚皱眉道:“先回去再说吧。” “对啊,咱们还是先进去吃点东西再说吧。”我道。 鲁妈将早就备好的饭菜热了端上来,太过劳累也吃不下,只简单吃了一些,常庚辰娘便与我们别过,一起回了司马府。 二表哥一言不发地进了堂屋。芸儿早让鲁妈提了水进来,看看用不着她,便退下去陪益谦。 我伺候着二表哥洗浴更衣之后,看他表情,暗自猜测八成是又扑了个空,便也没再多问,只让他先安心歇息。 心里有事,他一时也无法入睡,沉着脸说了一句:“真有内鬼。” 我道:“先歇着吧,累了一天了。明天去找黄大人问问再说吧。” 奔波一天,又无功而返,他从心里到身体确实是都疲惫极了,没多大功夫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次日中午,二表哥与常庚一起回来,我与辰娘赶紧上前问道:“查出来是谁了吗?” 二人均垂头丧气的。 常庚道:“黄大人说昨日一整天,那三人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什么可疑之人,他们接触的也都是府里的丫鬟仆妇。最关键的是,他们接触过的人连刺史府的门也未出过。” “黄大人还让人将昨日一早到入夜前出过府里的人都叫过去问询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二表哥眉头紧锁道。 辰娘沉思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压低声音道:“既然不是黄大人身边的人走漏了风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我们几个都看着她。我身上忽然就觉得一阵发冷。 “毕竟这几个人都不是咱们自己知根知底的。”辰娘小声道,“他们是一直都在长史府与司马府里做事的吗?” 常庚与二表哥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好像有一年多了。从前的长史与司马在任时,他们便在府里帮佣了。” “如此说来,他们并不是卖身为奴,而仅仅是临时雇来帮佣的了?”我问道。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二表哥道。 “你那边一个大娘与老管事。我这边一个徐管事与鲁妈。”二表哥接着道,“与他们打交道的普通百姓可多了去了,一旦查其中一个,便极易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常庚皱着眉想了想,“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听戏吧?” 二表哥点点头。 既然可疑,便需防着些了。 听见我们忽然决定不在府里吃午饭了,鲁妈和徐管事很是诧异。连芸儿也有些意外,不过,自从来了齐州,她又要照顾益谦,又要伺候我,忙得脚不着地,趁着我们不在还能喘口气,便也没多问。 坐在聚贤楼的包间里,我们吃过饭便小声商议起来。对面的小戏台上正热热闹闹地唱着戏。董诚佑安与常庚的两个护卫及多福把守在门外。 “不妨先查查他们户籍。”二表哥道,“每年八月份全国各地都要案户比民,百姓无论老幼都必须集合到县城接受官吏的查验,以便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然后对其名字,籍贯,身份,家人等情况都要详细记录成册。这不刚查完不久吗?我们不妨私下调来户籍案卷,查看一下他们家人情况。看一下他们是否有家人在籍而寻不着人。” “妙极!”常庚顿时眉开眼笑,“仲泽可真不愧是户部尚书的公子啊。竟能想到查户籍册子这一招。” 我与辰娘也不由得钦佩地看着二表哥。 二表哥身为齐州长史,查阅治下百姓户籍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举。只不过一天时间,便有了结果。 这四人身份里,最可疑的居然是常庚府里的老管事。 此人名唤刘三。户籍册子显示,他老婆早年因病已亡故。另有一子也幼年早夭,现在只余长子刘富贵,现年三十。长媳徐氏及孙子也显示去年已去世。但奇怪的是,今年八月查验户籍时,负责查验的官吏却未见到刘富贵本人。刘三哭哭啼啼说他长子后来也因病死了,他老刘家已经绝了后了。 常庚好奇道:“人死不主动销户,他明年岂不还要多交一份赋税吗?” “当时官吏就问了,他说当时悲伤过度,没精神去操这个心。负责查验的官吏对他家的情况印象挺深的,还在他儿子名字后面打了个勾做记号。当时才销的户。”二表哥道。 十四 试探2 “他户籍在哪里?”我问。 “安西道三里。”二表哥道,“做什么?” “不如我们私下去打听打听?”我道。 “嫂夫人你怀疑他什么?”常庚问。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想了想道,“常公子你们平日与这些普通百姓打交道少,可能不太清楚。我因为自幼跟随爹娘在县城长大,却是略有所知。这些平民百姓因担心多交赋税或被分派兵役劳役,家里一旦有人故去,那是马上便会去上报销户的。甚至于有的人家为了能少交赋税,还会绞尽脑汁假报人丁。” “哦?如何假报?”二表哥奇道。 “有新出生的婴儿便晚些时候再报,或者将重病之人早早上报销户。”我叹了口气。 “五户一保,十保一连。若一家有罪,其余人家都要行连坐之罪。难道邻里之间不怕被牵连?也没有知情人向官府举报?”常庚诧异道。 “开始肯定是怕的。不过总有胆大的或被逼无奈铤而走险的。旁人瞧着没事,自然便有样学样了。”我苦笑道,“时间一长,有的人甚至有这样的心理,与其被别人无辜连累受罚,还不如自己去犯。一样被罚,总还是能沾些好处。” “那妹妹是怀疑他为何不及时销户吗?”辰娘问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道。 “那咱们不如现在便去安西道三里打听一下吧?”常庚道。 “你我这身打扮就去,恐怕难免被人怀疑。不如分头行动?”我道。 “妹妹请讲。”辰娘急忙道。 “依我看,不如由常公子与二表哥他们去找当地里正问询。姐姐与我带着佑安多福私下找附近的邻居打听一下。然后我们再碰头商议。”我道,“常公子,二表哥,你们看呢?” 常庚道:“我觉得可行。仲泽你看如何?” 二表哥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齐州城不大,从位于齐州城内中心位置的聚贤楼步行到靠近南城门的安西道三里,也不过两柱香的功夫。 临别之时,二表哥嘱咐我与辰娘道:“小心一些,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切见机行事。”又扭头交待佑安多福,“你们要好生保护两位夫人。佑安,若少夫人有事,小心你的狗头。” 常庚看看二表哥,不由笑道:“仲泽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二表哥没搭理他。 多福道:“章公子莫担心,我们少夫人那一身武艺可不是拿来做摆设的。” 佑安有些不服气,马上接着道:“我们少夫人也是身怀绝技的。” “佑安住口!”我不禁汗颜,赶紧出言阻止他继续吹嘘下去。 常庚与辰娘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幸亏大家要忙着去打听刘三的家庭情况,便也没有再追问。 辰娘郑重地对二表哥道:“章公子放心吧,我保证,一定把寒烟妹妹安全给你带回来。放心吧,城里应该还是安全的。” 我冲二表哥道:“没事的。放心吧。” 我们四个一路溜溜哒哒,边走边打听,不一会儿,便到了安西道三里。只见一条长长的巷子贯通东西,两侧绿柳如荫,使得巷子看起来幽深而寂静。 我们走进巷子,走了没几步远,我便打发佑安多福前去敲靠近巷口的一户人家的大门。我与辰娘隐在一棵粗壮的柳树后。 低矮的老旧木门油漆剥落大半,显得破旧不堪。多福是个胖乎乎的少年,我看着他咣咣的扣着木门上的铁环,真担心他会捣坏人家的大门。 “谁啊?”一个老妇人的声音由远而近,听着有些恼火。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露出一张沟壑丛生的面孔。一双无神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多福与佑安:“敲门做什么?!” 佑安忙赔笑道:“婆婆,麻烦跟您打听户人家呗。” “打听什么?我一个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婆丝毫没有因为佑安是个小孩子便放松警惕性。 多福有些不高兴,道:“还没说跟您打听什么呢,您就一口咬定不知道?” 佑安忙道:“婆婆,我们只不过是想跟您打听一下刘富贵家是哪一户罢了。” “刘富贵?”老太婆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颤抖,“不知道。而且看在你们两个是小孩子的份上,老婆子便多一句嘴,你们最好别再继续打听了。” “为什么?”佑安与多福齐声问道。 “你们若听劝,便不要去也不要再打听了。若不听劝,那便由着你们去自寻死路,没人会拦着你们。”老太婆不耐烦地道,说着便要关门。 “婆婆请慢!”佑安忙道,“您好人做到底罢,便给我们说说那刘富贵家怎么回事,我们明白了,自然也就不去他家了。” 老太婆迟疑片刻,不知小声对佑安与多福说了句什么,我与辰娘离得有些远,却是未听清楚。 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响,又紧紧关上了。佑安多福转身飞快地向着我们藏身的柳树疾行而来。 “怎么啦?”辰娘问多福。 多福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上显得有些许紧张,额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的,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正要回话,佑安已指着刚刚那扇门道:“回两位少夫人,小的们都打听清楚了。刘三家是从这里挨着往里数第九户,也就是倒数第二户人家。这个巷子里总共有二十户人家,一边各住十户。” 佑安伶牙利齿的,多福一时也插不上嘴,只是道:“嗯,嗯,是倒数第二户。” 我好笑地问他:“多福,你很热吗?” “他不是热的,恐怕是被那老太婆给吓唬的。”佑安有些不屑地笑道。 多福结结巴巴地道:“少夫人,闹鬼。刘三家好像闹鬼。” “是刚才那老太婆说的。”佑安道。 “是吗?还闹鬼?有意思。”辰娘好奇道,“走吧,妹妹,不如先回去与公子他们汇合后再细说吧。咱们几个陌生人总站在这儿太显眼了。” 我点点头,牵着她的手一起原路返回。 十五 捉鬼1 我们依旧在聚贤楼汇合。小戏台上轮番上演着一出出才子佳人的悲喜人生。 “二表哥,你们与里正打听到什么了么?”我端起茶盏轻轻啜了口。 “里正说当初刘三就没去报他儿子刘富贵已经死了。是今年八月份查验户籍时才补录的讯息。”二表哥喝了一口茶道。 “问及刘三当初为何不去给他儿子销户,里正说,就算刘三去了,也不是说销便能销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与刘三家同住在一条街上,就算走过场,肯定也是要过去看一眼的。否则万一出了事,他不仅是身为里正失职,作为邻里,也会被连坐。” 辰娘笑道:“这个里正还挺认真的。那怎么今年又给补录了呢?” “补录是专管户籍的州郡官员补录的。一来时间已久,那刘富贵确实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二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二表哥道。 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其实户籍册子上的在册人口少了,不仅是对户主有利,对州郡官员也有好处。这样的话,他们催收赋税时的压力也便轻一些。况且他们并不是直接管理这些百姓户籍的基层小吏,即便事后发现差错,追责也肯定先从里正这些小吏开始,又有邻里连坐,到他们头上,顶多判个失察之责而已。” 二表哥极少说这么多话,尤其是这种句句诛心的话。 常庚呆了半响,笑道:“不愧是户部尚书的公子啊。” 我忽然想起件事来,忙问:“有没有听里正说起别的什么?比如有些奇怪的事?” 常庚道:“没有啊,里正讲的最多的就是他有一年多没见过刘富贵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可不要连累了邻里。怎么?莫非你们打听到什么了么?” 辰娘道:“有人说刘三家闹鬼。” 这下,连二表哥也大为意外:“闹鬼?详细说来听听。” 我招手换过佑安与多福来:“还是让他们两个直接讲吧。” 佑安绘声绘色地将老太婆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她还叫我们千万别去他家附近呢。” 二表哥冷哼一声:“无稽之谈!那刘三家左右邻居怎么办?莫非便不要回家了么?” “哇呀呀——俺便是那钟馗再世!专管捉鬼!”常庚弯着桃花眼,摩拳擦掌,学着戏腔道。 辰娘一双杏眼里也熠熠生辉。 “鬼?”二表哥沉思道,“他们看见的是谁呢?” 多福结巴着道:“不知道。没,没细说。” “有意思。”二表哥嘴角浮起一丝笑,“不如我们今日便去捉鬼去?” “正中我意。”常庚笑道,“奶奶的,最近被忽悠了几回,正手痒呢。” 辰娘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是否需要先将那刘三看管起来?”二表哥与常庚商议道。 “且派人盯着他。看看他每天到底都接触些什么人。如果他真是内鬼,那估计是拨出萝卜带出泥,恐怕会牵扯出一大拨人呢。要抓便一网打尽,切忌打草惊蛇。”常庚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里面精光四射。 一回了府里,常庚便令手下人持他令牌传来几个兵士,挑了个武艺高的护卫带领着,二话不说便将那慈眉善目的刘三在后院里看管了起来。 吃过晚饭,我嘱咐芸儿仔细看护好益谦。二表哥留章凤带着两个兵士在府里巡守。其余人都随我们前往安西道三里。 临出门路过立在院子里的鲁妈身边时,我听见她对徐管事悄悄嘀咕道:“都这么晚了,大人们这是要做什么去啊?” 徐管事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声道:“好好干活,切勿多言。大人们干的都是大事,岂是咱们这些小民可以猜度的?” 鲁妈“哦”了一声,又咕哝一句:“今日还没见着刘三呢。” 我心里一动,停下脚步,扭头问道:“你们每天都见面么?” 鲁妈那张肥肉横溢的圆盘大脸上一双小眼睛眨巴几下,闪烁其辞道:“没有没有,夫人,我们只是闲暇时偶尔在一起闲聊会儿罢了。” “没关系,横竖做完手头上的事,闲着也是闲着。”我柔声道。 出了门,辰娘问道:“妹妹,怎么了?可是有何可疑之处?” 我道:“之前我还一直在想,就算那刘三户籍册子上有些可疑之处,那常公子他们这次临时决定去剿匪揪出内鬼,可是在我们府里商议的,他又怎会知道这个消息呢?听鲁妈这一说,我才有些明白了。” “妹妹的意思是在他们闲聊时不小心走漏风声的?” “极有可能。” 常庚见我们在后面说话,回头笑问:“两位小娘子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呢?” 看见他一脸没正经的模样,辰娘不由得就红了脸。 二表哥冷眼扫了常庚一眼,道:“子骏,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收敛些吧。” 常庚仰头大笑。瞬间,那一身的浪荡轻浮便不见了踪迹。 我们几个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选择步行前往安西道三里。 夜色已深,再有一个时辰便到宵禁时分,又是从城中心通往城门口的路,越往前走,街上行人便越罕见。 我们刚走进刘三家所在的巷子口时,身后锦阳大道上正好传来更夫的打更声。 巷子里静悄悄的,两边遮天蔽日的树荫使得巷子里显得有些阴深可怖。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到刘三家院门前,黑暗之中,也不敢打亮火石,只悄无声息地按之前的计划,由常庚带了一名护卫进去查探情况。 一众人里,董诚武艺最高,常庚将他留下来与佑安多福一起守护我们几个。 临行前,辰娘曾要求与常庚他们一起进去,还是常庚劝她道,辰娘你还是留下来护着仲泽他们吧,这样我才放心。 我心里觉得有些拖累他们,可是强烈的好奇心又促使我不愿错过这次捉鬼的机会。 常庚似看出我心里所想,笑着安慰道,嫂夫人不必多虑。就算那刘三家藏有可疑之人,那也只会是一个来回传递消息的,不会有好几个人的。毕竟他们人多了,也难免被周围邻居发现了起疑心。 十六 捉鬼2 普通百姓家里的围墙很低,只不过一个寻常女子的身量那么高。像二表哥与常庚还有两个护卫这些成年男子,站在墙外望去,便能将整个院子尽收眼底。 只见常庚与那护卫攀着低矮的土墙头,轻轻一跃,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子里。刚开始我们还能借着熹微的星光看见他们的身影贴着墙边往里溜,只不过片刻间,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二表哥从墙头向里观察着。佑安多福踮起脚尖,勉强就能从墙头望进去。我与辰娘便扒着木门的门缝往里张望。 其实,整个巷子里及院子里都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我们就这样屏气凝神,眼也不眨地盯着里面。直盯得眼睛都发酸了,才忽然发现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纸上,似乎亮起了一丝微弱的烛光。 看来这房子里果然有鬼。 点点星光下,我与辰娘对视一眼,虽然明知看不清楚,我还是下意识地朝二表哥那边望了一眼。黑暗之中,只见他似乎也向这边偏了一下头。 再回头朝里望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只见明明灭灭的烛光掩映下,有半个人影映在窗纸上。我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紧紧握住辰娘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声剧响,亮着烛火的屋门被一脚踹开了。 我刚直起腰来,就见辰娘也伸脚一踹,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便从里面开了,看着摇摇欲坠,估计辰娘再来一脚,便要散架了。 我心道,姐姐,您这动静也未免也太大了。不像是来捉鬼的,倒像是来捉奸的。理直气壮,气拔山河。 因担心有胆大的邻居出来查看,我们赶紧轻轻掩上木门,溜进了院子里。 风从开着的门里钻了进去,屋子里的烛火忽地窜起来,屋里瞬间亮了许多。 低矮的屋子中央,常庚的护卫押着一个汉子。汉子个头不高,粗粗壮壮的,看着有三十来岁。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哪里是鬼,分明就是匪。 常庚随手从一旁抓过一块不知做什么用的破布,往汉子嘴里一塞。 董诚上前一步,早从怀里摸出一段绳子,利索地将那人双手捆在背后。 二表哥低声问常庚道:“其它两间屋子里没藏人吧?” 常庚摇头道:“早打探过了,没有。只有这一个。回去再审吧?” 二表哥点点头,上前借着烛火打量了那人一眼。 出了刘三家的院子,我们便直奔锦阳大道。一拐上宽阔的大道,便看见有两辆马车在路边候着。原来是常庚提前安排好前来接应的。 远远的,两个巡夜的更夫看见这边又是车马又是人,便赶紧过来查询。 二表哥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令牌,面无表情地在两个更夫眼前一亮。 “原来是长史大人在办案。打扰了,打扰了。”更夫忙不迭地拱手道歉。 常庚冲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忙去了,道:“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挤一挤,赶紧上车吧。” 我与二表哥,辰娘,常庚共乘一辆。董诚,佑安,多福与常庚那个护卫压着那汉子乘一辆。 不多一会儿,便回了府。二表哥让我先回府休息,自己则带人去了司马府,与常庚连夜审那藏在刘三家的粗壮汉子。 我开始还在窗下的软榻上和衣而卧等他,折腾了一天,却真是累了,躺着躺着,居然就睡着了。 “烟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二表哥的声音在我耳边柔声叫着。 “怎么样?审完了?”我马上翻身坐起。 “嗯,审完了。怎么不去床上睡?” “本来是等你呢,没想到睡着了。那我先去帮你取水来,洗漱了赶紧歇着吧。” 我正要起身,二表哥一把拉住我的手,低语道:“时候不早了,算了,你去床上好好睡,我就在这里躺着歇歇算了。” “那人是刘富贵吗?”我问道。 “嗯。是。他根本就没死。只不过刘三对外声称他死了,其实却是悄悄加入了匪帮。我们第一次围剿歼灭他们几十号人后,这刘富贵便奉匪首之命再次潜入城里打探消息。平日他就藏在家里不出来。为了防止邻居怀疑,他又隔三差五的装神弄鬼一番吓吓人。所以,左邻右舍平日都离他家远远的。” “那刘三一直都在给他们传递消息吗?” “没错。” “那第一次剿匪怎么——”我不解道。 “这个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二表哥说着,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我赶紧帮他脱下外衫,道:“还是赶紧先睡下歇息吧。明天再说。” 二表哥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仰头便倒下去。等我从床上取过一床薄被替他盖在身上时,他竟已睡着了。 我蹲在榻边看了片刻,也忍不住哈欠连天,赶紧回床上睡觉。 一觉醒来,天色已大亮。 趁二表哥还睡着,我赶紧先起来收拾利索,等他醒了,便帮他洗漱更衣。 吃早饭时,我顺便向二表哥打听刘三是如何将得到的消息迅速传出去的。毕竟,他只是在二表哥他们早上出发后才做出的判断。再要将消息传递给刘富贵,而刘富贵必须赶在二表哥他们前面把消息传递给流寇才行。 “也就是说,刘三与刘富贵之间,一定还有个人专门负责将刘三这边的消息传递给刘富贵。他们中间的这个联系人审出来了么?”我好奇道。 ”嗯。审出来了。是个赶马车的车夫。”说着,二表哥仰头喝了一口粥。 “还挺精明。车夫一天到处接人送货的,极是便利,又不会被人怀疑。不过,这车夫放着安生日子不过,为何要帮着他们干这掉脑袋的事?”我有些不解。 “据说马车夫的小舅子在流寇中做事。”二表哥道,“他们有的人是因为有亲友落草为寇,主动去帮忙。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因流寇以他们落草的亲友的性命相威胁而被迫帮忙的。” “刘三呢?他看起来挺老实的啊。”我忍不住问。 “他?”二表哥扬眉笑道,“估计你听了会很意外。他是主动要求隐藏在齐州司马府打探信息的。” “为什么?安安稳稳的生活不好吗?”我诧异地道。 十七 清查 “去年齐州遭水灾后,他老婆与媳妇孙子都因贫病交加而离世。刘三认为是因官府不作为,才导致百姓遭天灾后又遭,因此心怀怨恨。况且因边关常有战事,又免不了被征兵去打仗。横竖是个不得安生,干脆他就鼓动儿子诈死,加入匪帮。” 我沉默许久,才问道:“刘三鼓动儿子加入匪帮的理由,二表哥以为站得住脚么?” 二表哥放下手中碗筷,沉默地看我良久,道:“这世间像他一样命运之人,又何止一个两个?不过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他有天大的理由与不幸,如今助纣为虐,烧杀抢掠,与官府作对,怕都只能是死路一条。否则,对那些与他同样遭遇天灾,又无辜被流寇频频扰乱的百姓,岂非太不公平?”我道。 二表哥点点头道:“我与常庚连夜商议,今日去禀明黄大人后,开始让各级分管户籍的官吏重新开始清查户籍,必须团貌。见户见人,有户不见人者,必须说明此人去处。生要见人,活要见尸。邻里若知情不举,一律连坐。” 刺史黄忠义对二表哥与常庚顺利揪出潜藏在城里的内鬼一事大加褒奖,对他提出清查户籍以排除可疑之人的策略更是大加赞赏。 据常庚说,黄刺史瞧着二表哥的眼都直了,直道若非仲泽已有妻室,他定要将独生女儿许配与他。 常庚午饭后讲给我们听时,直笑得一双桃花眼都泪流不止,道:“唉,人人皆言我常子骏生就一双桃花眼,家世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想来此生桃花运必然不差。哪知自从与仲泽成为同僚后便被比得一文不名。唉,所有的桃花运大约都被他吸走了。” 二表哥抬眸瞧着他,淡淡地道:“不如明日我便去找黄大人,向他举荐一下子骏兄?” 常庚大笑:“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已有辰娘,怎会再贪恋其他美色?” 辰娘红着脸看了常庚一眼。 我正想,看不出来常庚还是个痴情种子。就听他又接着道:“听说黄刺史的女儿倒是个极品。” 二表哥恍若未闻,只专心抚着小雪。他当初来齐州准备行装之时,首要之物便是小雪,与那绣了一枚红心的小人偶。 我忍不住好奇道:“莫非那黄小姐竟是个绝世佳人么?” 心里不由得想起郎玉卿。 辰娘也好奇地看着常庚,静待下文。 常庚正色道:“黄小姐可是齐州城内有名的才女。” “还有呢?”辰娘好奇道。 常庚明显是答非所问。我看看他,心里想笑,转头去看二表哥,只见他唇角浮起一丝浅笑。 常庚见辰娘一副纯真模样,有心逗她,故弄玄虚道:“容貌嘛,据说也是万里挑一的。” 辰娘叹道:“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倒也该好好替她觅得一位如意郎君,才不辜负她大好年华。” 常庚一本正经地道:“夫人所言极是。” 二表哥忍不住道:“子骏,适可而止。” 我笑着对二表哥道:“这就是二表哥你不懂了。” 常庚睨了二表哥一眼:“不解风情!” 辰娘自幼长在边关,身边除了几个丫鬟婆子,便是清一色的征战沙场的汉子,养成了直爽的性子,有一说一,从不会拐弯抹角,哪里懂得这些。她在常家受公婆妯娌冷落,与此也有极大关系。 此时,她看看我又看看二表哥,最后将目光落在常庚脸上,不解道:“夫君,你们这是——” “别理他们,辰娘,”常庚道,“你说得对。” 二表哥淡淡地道:“那黄家小姐的确是万里挑一。只不过,是万里挑一的丑。” 辰娘瞪大眼睛,愣怔半天,幽幽道:“那黄大人也敢说那样的话?岂非是糟践章公子?” 这样直白的话,也只有辰娘敢说。 我们忍不住大笑。 常庚起身,过去拉起辰娘的手,笑道:“夫人这话听着可不怎么厚道啊。吃不着天鹅肉,敢情连想都不让人家想想?又少不了一根毛。是吧?天鹅?” 二表哥笑着骂道:“好你个常子骏,趁我没发火前你最好赶紧滚!” 因八月份才清查核对过户籍,五六天之后,户籍团貌清查便已完毕。在册而不见人的共有九十八户九十八人,且以青壮年男子为主,只有两户是女儿新进失踪不及上报的。 黄刺史听闻有九十六人都是户在人不在,户主还支支吾吾说不清该人生死与去向,大为恼火,传来当时负责户籍核对的主簿申饬一番,问二表哥与常庚接下来的打算。 常庚笑道,他只负责出力,其他一概听仲泽与黄大人的。 二表哥也不推辞谦让,当下献计,说可先招降。 具体方法是,先在城门口张贴告示,说明流寇之中有许多人是迫于天灾落草为寇。如今,官府愿招降。归降之人,一律不问前事,不追究之前的罪责,且分给土地耕种。归降之人可以直接上城门口,当众领取所分土地。 告示下另附那九十六人详细户籍信息。 我听了常庚讲诉,不由赞道:“妙啊,此告示一出,那九十六人若仍不现身,必定会有知情的邻里因担心连坐而出面告发。” 常庚道:“有几个人愿意过这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呢?” “归降后既不追究之前的事,还分给土地种,应该会有很多人归降的。”辰娘道。 “在齐州户籍册子的好清查,然而流寇又何止这一点?只有这几十号人恐难成势啊。”二表哥叹道。 “招降之后呢?仲泽有何打算?”常庚问道,“围剿?” 二表哥点头道:“清除了内鬼,现在又清查出哪一户有不在的家庭成员,等招降过后,便只能围剿了。到时可就看子骏你的了。” 常庚道:“无人通风报信,应该会顺利的多。” 入了秋,那九十六个人中的大多数都陆陆续续借机归降,还有的,据说是逃跑时被发现了,当场处死。 只剩五六个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人也说不清去处。这几户人家,便交待里正监督。里正又动员邻里注意其有何异常之处。 十八 谋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二表哥与常庚整日看着悠哉游哉,实际上,每日抓紧练兵,只等待最后围剿流寇。 因带了益谦一起来了齐州,我一到齐州,便赶紧修书一封给袁五爷,让他转告薛青夫妻益谦已在齐州,空闲了随时可来探望。顺便交待他差人注意那十来个安置在留园的流民,尤其是那有前科的方进山。只恐因我一时妇人之仁,给留园招来祸患。此时又逢秋收,我嘱咐袁五爷更需留心流寇下山抢粮食财物,预备过冬。 写完给袁五爷的信,我不由得对二表哥道:“按说冬天围剿流寇最是合适,他们到时缺吃少穿的。不过,他们会不会趁着庄稼丰收,现在就下山抢掠,以备过冬呢?” 二表哥一愣,道:“那却是防不胜防。” “这许多村寨,谁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抢掠呢?”辰娘蹙眉道。 常庚想想,道:“不如我们突袭,杀他个措手不及?仲泽,抓住那刘三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咱们第一次围剿成功,不就是因为突然提前了围剿时间吗?” 二表哥沉吟片刻,皱眉道:“子骏言之有理。咱们现在还可以向归降之人打听一下流寇大概的活动范围。不过,齐州兵力只余九百五十一人,听说流寇有近三千人。如果此次不能一击即中,很长一段时间内,恐怕都难以再主动出兵围剿。只能跟在流寇屁股后面东打一下西打一下。” 常庚道:“可此时若不出兵围剿,日后也只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打,很是被动。” 我想了想,看着二表哥道:“二表哥可还记得那人偶无愁么?” 四目相对,二表哥便笑了:“自然记得。” 常庚与辰娘面面相觑,不解道:“怎又忽然说起人偶来了?” 二表哥道:“子骏想必见过那人偶吧?” 常庚点点头。 “我们兵力不足,不妨扎些草人饰以兵士衣物置于山谷各处以迷惑流寇,子骏以为可行否?”二表哥笑道。 “万一被他们识破了呢?岂不是要狗急跳墙?”常庚忧虑道。 “他们又没有长了千里眼,不近看怎能识破是假人?若见四处都是官兵,他们一定会慌不择路,四处逃窜。此时,我们令大部分人马守在进出山谷的必经之路,其余人等守在其它岔路口,来他个瓮中捉鳖,你说如何?”二表哥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不是三十六计之中的关门捉贼外加以逸待劳么?”辰娘笑道。 常庚眯着桃花眼,阴笑道:“若惹急了小爷,嘿嘿,将那草人一点……这次若不能将他们拿下,我这常字便倒着写。” “做戏需得做足了,还需放出风去,就说刺史大人请旨从附近州郡调了援兵过来。”二表哥道。 “嗯,明日先禀明黄大人,若他同意咱们的计划,便需一面放风出去,一面着手开始准备。”常庚道,”就是扎草人也需要些时日呢。” 扎草人工作量虽大,却并不难,兵营里有好多兵士都会。不过,为了能使草人日后套上衣服显得更加逼真,我亲手扎了一个样品,让二表哥带去兵营,以便让兵士们比照着来扎。 一时间,兵营里热闹非凡。上午由常庚带着校尉督练一个时辰,下午又忙着被二表哥带人督着扎草人。 齐州兵士平日闲散惯了,何曾这样忙碌过。有的人便有些吃不消了,私下发牢骚说,这新来的长史大人与司马大人果然是京城里来的世家子弟,一个个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放着正事不干,不敢去打土匪,却只管躲在兵营里终日练练兵扎草人玩儿。 二表哥听了不动声色,便由他们说去,只要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就行。 常庚可听不得他们乱发牢骚,有一次听见了,直接抓起说话那人,一把便丢到一边,道,来来来,且与你家小爷比划几下。你若打得赢我,明日我便举荐你做这校尉。听得一旁的校尉直瞪眼。 辰娘讲给我听时,我也忍不住大笑:“校尉无缘无故的招谁惹谁了,怎么那发牢骚的兵士打赢了常公子,便要让出位置来给他做?正常情况下,常公子不是该说:你若打得赢我,我便让出我这位置给你吗?” “是啊,他讲给我听时,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司马可是要皇帝亲自下旨任命的,何必糊弄人家一个小兵呢?” “看不出常公子还是如此耿直之人呢。”我笑道。 “听着倒像是。”辰娘笑道。 看得出来,辰娘其实也未将常庚说的话当真。与常庚相处日久,她也有些了解他的个性了。 其实众人一起忙起来,用不了几天便扎好了五六百个草人。 扎好草人的这一天上午,二表哥与常庚带着我们一众人前去兵营里观看。 草人只有正常成年男子那么高的身架子。我试着将兵士的衣服一件件套到草人身上。 二表哥看了片刻,转身从旁边一个兵士头上取下帽子来,往草人头上随手一扣,兵士们见了不禁惊呼一片。 “妈呀,这远远看去,就和真人一般呢。” “哈哈哈,夜深了可以放在府衙门口替人值勤啦。” “听说咱们长史夫人在京城时,曾经做了个人偶,美得天仙似的,京城里的人无不一睹为快。” “瞧瞧咱们长史大人与司马大人这两对夫妇,啧啧,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听说司马大人的夫人是安阳侯褚老将军的千金,还有一身武艺呢。” 遇到这种讨喜的事,常庚早派人去了府衙,请刺史大人过来一观。 那穿了衣服的草人混在一列兵士里,黄刺史从旁边经过,竟然未察觉。 我们几人隐在大队的兵士后。 黄刺史看眼兵营里一堆堆的稻草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常庚笑着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大人,可看出来有何不同之处了吗?” 黄刺史不易察觉地撇撇嘴,模棱两可地道:“扎得再好也是个草人,与真人自是不同。子骏你们莫要期望过高便是。” 十九 点兵 二表哥微微一笑,走到那插在兵士队列里的草人旁边,一把取下它头上的帽子,对黄刺史拱手施礼道:“大人请看。” 黄刺史走到近前,盯着那摘了帽子的草人看了许久,才道:“仲泽此计可成!”又环视下面黑压压站了一大片的兵士,冷声道,“此事须得严加保密,在场之人如有泄露,一律以军法处罚!” 兵士们齐齐应了。 黄刺史扭头对着二表哥叹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仲泽来日必定高升,还要提携一下本官才是啊。” “黄大人过誉。可折煞下官了。”二表哥拱拱手,云淡风轻地道,我倒没瞧出来他有一丝要被折煞的惶恐不安。 常庚笑道:“黄大人已贵为朝廷四品大员,还是请勿与下官这等黄毛小儿挣利了吧?下官可是好不容易才傍了棵大树呢。” 黄刺史本就是一句官场客套话,常庚如此一说,气氛正好,既不至于显得他为人过于势利,也不至于显得他缺乏一双识才的慧眼。 当下便哈哈大笑道:“子骏谦虚啦。你本人也是少年才俊一枚,既有当兵部侍郎的亲爹,又有那镇守一方的安阳侯做岳丈,哪里还需要靠旁人荫庇?你自己便是那树荫,不知有多少人想靠你庇佑呢。” 站在周围的校尉兵士等诸人都相当捧场地哈哈大笑起来。 常庚一拱手,笑着道:“黄大人可真会抬举下官。” 二表哥冷眼瞧着他们笑够了,道:“只是此番用的军衣都需跟下面兵士相借,大人您看——” “小事一桩。好说好说。正好入了秋,天也凉了,每人便给发一身新的夹衣吧。”黄刺史慷慨地道。 我与辰娘纱巾覆面,站在穿了军衣的草人身后相视而笑。 黄刺史这才注意到我们几个,问道:“这两位——” “贱妾章柳氏见过大人。” “贱妾常褚氏见过大人。” 我与辰娘二人赶紧上前一步,裣衽为礼。 “两位夫人快快免礼罢。近日政务繁忙,改日得空,本官当设宴宴请诸位。”黄刺史笑道。 他人生的丑了些,一笑便更难看了。 一切准备就绪,二表哥他们与黄刺史商议后,决定事不宜迟,夜出奇兵,将草人布置到匪徒安营扎寨之处周围的各个山头。 二表哥与常庚最近本来就一直在积极备战,因此准备十分充分。黄刺史一声令下,部队便预备在入夜后开拔。 一白天里,我们都在兵营里忙着帮兵士们一起替草人将军衣套上,一个个装扮好,款款放在平日运粮草的马车上。 回了府一起用晚饭时,辰娘对常庚道:“夫君,我既会骑马又会些武艺防身,不如让我也随你们前去吧?” 常庚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辰娘,这次可是真的动刀动枪的,你怎能以身涉险?少不得我还得分神保护你呢。若延误了军机,可是要被皇上降罪的呢。” 常庚难得一本正经。 辰娘听了,带些央求的语气道:“我不会拖累你们的,从前我就跟着哥哥们上过沙场呢。我可以给你们擂鼓助威啊。” 辰娘平日说话直爽,如今语气放软一央求,常庚便有些架不住了,迟疑着道:“可是这山里更深露重的,你……” “夫君你想,我就算在府里呆着,也是坐卧不安的。” “那还是不一样的。”常庚摇头道。 辰娘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常庚。 常庚终于忍不住道:“好了好了,辰娘你便随我们一起去吧。到时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董诚章凤与常庚的两个随身护卫都随身保护他们,佑安多福留下来,照料着府里。 送走他们,我便坐立难安,在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 芸儿打发益谦睡下,过来陪着我说话。 “姑娘,绣春她们那边怎么样?” “前些日子来信,说布庄生意好了很多。顾客们都非常喜欢那些小人偶呢。”我笑道。 “是吗?那可太好啦。这一下,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可都忙起来吧?”芸儿一边替我捏着肩膀一边道。 “那可不?绣春负责与布庄掌柜的联系,有活干了,就裁剪好,由流绯给她们派活做。听绣春说,别的院子的丫鬟都挺羡慕她们呢。”我道。 “是谁给姑娘来的信啊?”芸儿好奇道。 “是绣春。” “绣春姐姐还会写字么?”芸儿惊讶地道。 我暼她一眼:“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似的,整天跟个傻大姐似的,啥心也不操。” 芸儿嬉皮笑脸地咕哝道:“奴婢脑子不大好使,旁人不知道,姑娘您可是知道的呀。” 我嗤笑一声:“嗬嗬,谁说旁人不知道了?” 芸儿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坦然道:“知道便知道,她们又能怎样?谁让她们没奴婢这好命呢?再说了,滴翠流绯两位姐姐倒是跟在咱们二公子身边好几年了,也没见的学会写字啊?所以说,绣春姐姐是个例外。像奴婢们这样能识得几个字的才是大多数呢。” 我无奈地道:“你也就这点耍嘴皮子的本事了。” “姑娘,最最最重要的是,奴婢忠心啊。”芸儿笑道,“您瞧那咏梅,倒是人精似的,又会写字又会算计,结果呢?还不如奴婢这就知道死心塌地伺候主子的。” “咏梅现在怎么样了?”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的,我倒忘了咏梅这么号人了。芸儿这么一提,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好奇。 “咱们临行之前,听说夫人给她在外面寻了个人家,不知打发嫁了没有。” “你消息倒是灵通。从哪里听说的啊?”我指指前面的木杌,示意她坐下说话。 “流绯啊。她不成天往别的院子里跑吗?奴婢们听说了,怕您听了耳根不清净,便不敢在您跟前透露。” “我有什么好不清净的?”我淡淡一笑,“一个丫鬟而已,我干嘛要自降身份跟她计较?” “姑娘说的是。您什么身份,犯得上因为她生气?”芸儿笑着道。 “我前些日子给袁五爷去了信,让他转告益谦爹娘,正好咱们在齐州,离得也近。他们若想念孩子了,可来探望。你最近留点意,别让管事的不知道再给吓跑了。” 二十 大捷 次日黄昏时分,二表哥他们才回来了。不用开口问,只要看看他们那一脸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能猜的到,这一次,定是大捷。 “姐姐,可是端了那土匪的老窝了么?”我笑着迎上前去。 辰娘着一身玄色劲装,奔波一日一夜,却是精神焕发,不显疲态。 “那是自然。妹妹在家等得心急吧?”辰娘笑着道,眉宇间英姿勃发,简直就是个女中豪杰。 “辰娘,还是快回去歇着吧。明日再细细讲与嫂夫人听吧。”常庚将手中缰绳丢给一旁的多福,过来劝辰娘道。 “也罢。”辰娘应道。 “这边饭菜已备好,姐姐你们也都累了,不如我便打发人热好给你们送过去再吃?”我笑着与辰娘商量道。 “好吧。如此便有劳嫂夫人了。”辰娘还未说话,常庚已伸手拉着她应道。话音未落,人已走出去一大截。看来真是疲惫之极,连平日里的那些客套话都省去不少。 “回吧?”二表哥蹙眉道,“人家都回去了,你还傻站着做什么?” 我只顾与辰娘说话,竟然未来得及与二表哥打招呼。见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被冷落后的不开心,忙迎上前去,低笑道:“酒菜已温,水已热好,只等郎君凯旋归来。” 晚吃一会儿饭没问题,但凡有点时间,二表哥是一定要洗漱更衣后才能安心坐下来的。自我与他成亲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只见过他唯一一次未洗浴便躺下的情形,就是那次夜审刘三刘富贵父子之时。 “若你郎君不是凯旋而归,你是不是便不会这般殷勤相候了?”二表哥牵起我的手,侧过脸,垂眸看着我,含笑问道。 “我所等的只是郎君你而已。不论你是凯旋而归的将军,还是一贫如洗的平民。只要是你便好。”我侧过脸,仰头凝视着他低垂着的明眸。 四目相对,我们不觉停下脚步,久久地凝视着对方,我与他的眼眸中,深深地映着彼此的倒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这一刻,天地间似乎一片寂静,我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声。 任何的话语在此时此刻都是多余的。 天地何其广袤,然而,凝望着彼此,我们似乎已觉得拥有了天拥有了地。 日月星辰何其璀璨,然而,凝望着彼此,我们似乎觉得最璀璨夺目的那一抹光,恰好便来自我们自己心底。 进了院子里,我先交待芸儿告诉鲁妈热好饭菜后用食盒装了,趁热给常庚他们送过去。 回了堂屋片刻,芸儿便将热好的水送了进来。我一边伺候二表哥洗浴泡澡,一边听他断断续续地讲着从前天到昨天下午的剿匪经过。 他们连夜将那些穿戴好的草人立在四处,有的手里还高高举着旗子。然后自己便找了个山谷口旁边的避风处安营扎寨,只等天亮以后看那些流寇的好戏。 果然,天刚蒙蒙亮时,山里负责了望的流寇便发现居然连夜被官兵四下包围了,顿时便惊慌失措。 那些草人密密麻麻立着的地方,因不是要道,又因人多,流寇便直接向官兵力量看着薄弱又是必经之路的山谷口突围。 然而,官兵力量看着最为薄弱之处,其实才真正聚集了为数不多的精兵,由常庚亲自率领,把守着出入山谷的必经之路。 其余大部分官兵则由二表哥与校尉率领着从后面包操,断其后路。 流寇人数虽是官兵的三倍,然而大早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官兵这么一围困,马上便想起之前听说齐州刺史请求附近州郡派兵增援之事,已是惊慌不已。又听得四下里鼓声齐鸣,更是有些慌不择路,来不及细细琢磨,便直接突围。 然而,却正中二表哥他们的埋伏。 等流寇们东突西闯仍无法突围时,天色才大亮,他们之中有些眼尖的便发觉了其中蹊跷。怎么他们都快冲过去了,有的官兵竟然一动不动的?有胆大些的便壮着胆子过去扎一刀。一扎之下,才惊觉上了官兵的当。原来所谓的增兵竟然是稻草扎的草人! 流寇头领被俘虏后听说了竟还有这事,气得直骂娘:“奶奶个熊!官府的人也太他娘的狡诈了!” 我不由得捧腹大笑。 次日一早,收拾停当,用过早饭,二表哥与常庚便忙着去府衙向刺史黄大细禀告剿匪的详细过程。 我满心以为辰娘一定会迫不及待的跑过来向我讲述前天晚上到昨天发生的事情,便一边与益谦说话,一边安心等她。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她的人影。不觉有些担心,赶紧带着益谦芸儿去了隔壁司马府。 “你们夫人呢?”开门的是常庚一个护卫,我急忙问道。 “夫人她早上起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护卫拱手施礼道。 “没找大夫瞧瞧么?可是前天夜里不小心染了风寒?”我着急地问,“常公子知道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护卫一脸懵,愣了片刻才一一答道:“多福已经去找大夫了,还没回来。小人也不清楚夫人是怎么了。我们公子上府衙前应该是瞧着夫人不舒服了,因为多福就是他打发去找大夫的。” 我松了口气,赶紧往堂屋走去。 堂屋里间的床幔低垂,隐隐约约的能看见里面有个女子的身形脊背朝外侧身而卧。正是辰娘。 碧云在床边垂首而立,一脸焦急。 “姐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啊?”我走到床边轻声问。 芸儿带着益谦候在外间。 碧云皱着眉,压低声音道:“一早上起来就恶心想吐,也不知道是不是前天夜里染了风寒。我们姑娘吐了一会儿刚躺下,也不知睡了没。” “妹妹来了?”听见我们说话,辰娘翻了个身,面朝床外,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我连忙一把按住她的手,阻止道:“姐姐快躺着吧。肯定是前天夜里染了风寒。等大夫来了看看,抓些药吃吃应该就好了。” 辰娘面色发白,看着比昨天傍晚刚回来时憔悴许多。 二十一 有喜 没多大一会儿,多福从外面医馆里请了个白胡子大夫回来了。 白胡子的老大夫周身上下都散发着仙风道骨之气。他将随身背着的药箱轻轻放在一旁梳妆台上,一撩衣摆,悠悠然在床前木杌上落座,半闭了眼,隔着床幔替辰娘把脉。 “有了!”道骨仙风的老大夫一点都不似看起来那般沉稳,这一嗓子惊得我浑身一颤,立马就从一旁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大夫?姐姐她没事吧?”我赶紧问道。 “无甚大碍。无甚大碍。”老大夫放慢语速,摇头晃脑地道,“夫人日后饮食起居还需多加注意才是。身边人要小心伺候。” 我忍住心里的不快与焦急,追问道:“大夫,您倒是说说,我姐姐她倒底怎么了啊?您还是赶紧给她开些药吧。” “无妨无妨,这位夫人,不用太过着急。老朽来替她开几副药,好好调养调养便是。”老大夫慢条斯理地道。 “那她倒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呢?”我几乎要被他绕晕了。 老大夫起身,取过随身背着的药箱往肩上一背,拱手道:“老朽恭喜夫人了。” 我一愣。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又有些无法置信。 床幔里,辰娘也颇意外地“哦”了一声。 “有劳大夫啦。”碧云忙将备好的诊金双手奉上。 “妹妹,替我去送送大夫吧。”辰娘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 “姐姐尽管放心好了。” 我跟在老大夫身后走了出去。有心想确认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直走到院门口也未开口。 老大夫受地方官家眷如此礼遇,一路被送出大门,看着很是满意。不过,想来行医大半辈子,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倒也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捋着下巴下的白胡子,道:“夫人请回吧。” 我红着脸看他一眼,迟疑片刻,终于问道:“大夫您刚才是什么意思啊?” 老大夫那两道眉尾几乎垂至外眼角的白眉毛一挑,诧异道:“老朽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 我只好直接问道:“您是说姐姐她有喜了么?” “是啊。那不然呢?”老大夫被问得莫名其妙。 “没事,小女子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辰娘成亲两年多一直未孕,如今,偏巧敢在此时有孕,可得仔细确认了,好生安胎才是。 “回头夫人按着老朽开的药方去抓几副药给她保养一下便是。放心吧,她体格看着不错。不用太担心。”老大夫安慰了我几句,飘飘然走了。 我让碧云留下照顾辰娘,打发芸儿去了街上抓药。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人手有些不够。 带着益谦又转回堂屋,我恭喜辰娘道:“恭喜姐姐,你有喜啦。” 辰娘自听了大夫的话就一直没回过神来,听见我道喜,含羞低语道:“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我特意追出去问过老大夫了。”我笑着拉着她的手柔声道。 “谦儿,快过来让辰姨妈看看。”辰娘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碧云忙抱过来窗前榻上的软枕,靠在辰娘腰后,嗔道:“姑奶奶,您倒是小心一些啊。您若有个闪失,姑爷回来还不得剥了奴婢的皮?” “吆,常某人在别人眼里莫非就是个混世魔王不成?”常庚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很快便进了里间。一见我在,拱手施礼道:“嫂夫人也在啊?” 我忙起身,微微垂首福了一福。 “嫂夫人还是快快回府去吧。”常庚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眼道。 我正要开口问为什么,他却笑道:“休要让仲泽等得急了。” 我顿时脸红过耳,匆匆与辰娘别过,带着益谦出了辰娘屋子,直往家奔去。 身后犹听得辰娘道:“夫君总爱与人说笑,留心哪天惹恼了人而不自知。” 常庚哈哈大笑:“都是自己人。” 我忽然想起,被常庚一打岔,我竟然忘记向他道喜了。停下脚步,转念又一想,又觉得如此大的喜讯,还是由辰娘自己亲口告诉她的夫君吧。 我一路走着,心里替辰娘高兴不已。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一丝焦虑。从司马府堂屋到长史府的堂屋,总共不过百步远,我却觉得似乎走了好久。 益谦问道:“娘,辰姨妈是不舒服么?” 我笑道:“有些吧。不过,没什么大碍。等到了明年,谦儿便会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啦。” 益谦歪着小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临进东厢房的门时,忽然扭头看着我,奶生奶气地道:“明年小弟弟小妹妹就会从辰姨妈肚子里跑出来玩儿了。娘肚子里什么时候也会有弟弟妹妹啊?” 我一愣,不禁好笑道:“谦儿说呢?” “肯定也快啦。”益谦仰着小脸认真地道。 “乖孩子,先进去玩儿吧。” 我俯下身子,在益谦额上“叭”地亲了一口,有心告诉他也许他亲生爹娘最近会来看望他,让他先高兴高兴,想想又作罢。没确定的事,万一没来,何必让他空欢喜一场呢? 仔细想来,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没有希望,就从来不会有失望。那么,每一个不期而遇的小确幸都会成为平淡日子里极大的惊喜。 “夫人,老爷回来了,正在堂屋等您呢。”一个音调高而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台阶下响起。 我回过神来,扭头一看,迎面看见一张肥嘟嘟的圆盘大脸,正是鲁妈。心下不由好笑,这到处闹饥荒,难为她竟还能吃得如此珠圆玉润的,莫不是有些浮肿吧? 下台阶经过她身畔时,不由得顺便扫了一眼,看着油光水滑白里透红的,哪里是浮肿呢。 “夫人,老爷正等着您呢。”鲁妈一笑,一双细长眼睛便被周围的肉挤得只剩了一条缝。 “好,我知道了。烧好水了么?我替你们老爷泡壶茶去。” “早就烧好在火上温着呢,老身这便去再滚开。”鲁妈福了一福,转身走向倒坐房。 “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我解下披着的绒布斗篷,走进里间搭在床边木施上,又走到外间,笑着问二表哥。 二十二 宴客 “嗯,禀明黄大人后,俘虏的流寇该如何处置,需等他考虑周祥了再议,暂时先关押起来了。山上的尸首也清点完,张贴了告示,让众人前去认领。其他也没事,黄大人便打发我们回来先好生歇着。”二表哥坐在外间垫了一层绒布垫子的藤椅上,靠着椅背,抚着卧在腿上的小雪。 “二表哥你与常庚此次可是立了一大功,黄大人想必会上奏朝廷嘉奖你们。” 二表哥淡淡一笑:“随便。”又问,“怎么大早上的就又去找辰娘说话了?” “夫人,水好了。”鲁妈在门外道。 我走到门口,从鲁妈手里接过茶壶,又走回藤桌边,替二表哥泡了一杯茶。 “芸儿呢?”二表哥诧异道。 “说起芸儿来,我倒是忘了将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二表哥你了。”我放下手中的茶壶,坐在他对面,笑道。 “哦?还有什么好消息啊?”二表哥含笑看着我问道。 “辰娘姐姐有了。”我垂下头含羞道。 “有了?”二表哥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轻声问道:“可是有孩子了么?” “嗯。” 从前未同房之时,我们于人事方面懵懵懂懂,偶尔提及生儿育女一事,尚能泰然处之。如今初经人事之后,再这么正经八百地聊到这个话题,反而都很害臊,双双垂首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我道:“这一下常庚可是双喜临门啊。辰娘姐姐今后的日子想来也会舒心不少。” “不行,待会儿咱们可得找常庚去,让他大出血,好好请大伙儿吃一顿。”二表哥唇角微扬,接过我的话头,巧妙地避开了刚才关于生育的尴尬话题。 “姑娘,奴婢回来了。”门外芸儿道,“您若有事便尽管吩咐奴婢。” “佑安!”二表哥忽然冲门外叫了一声。 “公子!叫小的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一直候在门外的佑安已快步走了进来。 “去,到司马府跑一趟,告诉常公子,就说今日午饭让他请客,连府里所有护卫小厮一起请。”二表哥低下头,轻轻啜了口茶,再抬起头时,便是一脸孩子气的坏笑。 “好嘞!公子,小的这就去。以后若有这等好事,公子您随时差遣小的便是。”佑安一脸稚气笑道。 “这意思是,若不是好事便不能随时差遣你了?”二表哥暼了佑安一眼,冷声问道,本就微微上挑的眼角看着却是越发向上扬着。 佑安知道二表哥在逗他,却忍不住还是辩解道:“公子,您知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话音未落,人早跑得没了影子。 “这小子!”二表哥摸着小雪一身软软的皮毛,笑道,“烟儿,你让芸儿去吩咐一下鲁妈,今日中午不用备饭了。” 我笑着应了,去门口招呼芸儿。 自到了齐州,我可算是体会到了跟前伺候的人过于少是什么感受了。招呼个人都得靠吼。 芸儿正忙着陪益谦玩儿,听我这边一喊,连忙从东厢房里跑了过来,道:“姑娘!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鲁妈一下,让她中午不用给咱们备饭了。另外,一会儿帮益谦收拾利索,咱们去聚贤楼吃饭去。”我笑道。 “太好啦,又能改善生活了。不过,姑娘,恕奴婢多嘴一句,这一顿谁请啊?上一次可是咱们公子请的。”芸儿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问道。 她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眼睁睁地看着大把的银子从我荷包里被掏出来一样,万分的心痛不舍。可是终究又抵不过美食的诱惑,面露一脸期待。非常纠结分裂。 我忍不住笑道:“放宽你的心,敞开你的肚皮,尽管去吃。这回常公子请客。” 芸儿乐不可支地提起裙角,一路小跑,跑去倒坐房找鲁妈。 回了屋里,不由得对二表哥道:“常庚可还没应呢,咱们这倒已经告了个遍。” “管他呢,反正今日我长史府是不备饭了,他请也得请,不请也得请。”二表哥一脸赖皮相。 “你说皇上会如何嘉奖你们呢?”我好奇道。 二表哥一脸的无所谓,淡淡一笑道:“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呢,天下最难测的是君心才对。由他去吧。爱奖不奖。爷不稀罕。” 天下荣华富贵于我皆如过眼云烟,唯长伴此君身边才是我一生夙愿。 不过,如果可以,我愿凭一己之力,许他一世安乐,一生富贵,快意人生。 “烟儿,你在想什么?莫不是担心皇上不重重嘉奖于我?”二表哥扬眉笑道。 我凝眸望着他,心中所想又不能宣之以口,只默默无语。 “公子!”佑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些规矩了?哼,这要在京城让夫人瞧见,看她老人家不教训你才怪。”二表哥暼着门口的佑安,道,“还不快滚进来?!” “常公子说了,就算公子您不说,他也早有意宴请大家呢。”佑安笑着拱手施礼道。 “哼,算他识相。”二表哥问,“在哪里请客?” 说着,他忽然看了我一眼。我这时才惊觉,刚才,我似乎已经告诉芸儿,中午是在聚贤楼吃地主了。 “聚贤楼。午时初一刻司马府门口汇合。” 随着佑安声音落下,我一颗心也终于安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二表哥看着我笑笑,道:“时候也不早了,赶紧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 午时初一刻,我们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司马府邸门前汇合,直奔聚贤楼而去。 辰娘瞧着比早上精神多了。 “仲泽,你带着大家慢慢走,我们先行一步。”常庚冲着二表哥一抱拳,说完,便扶着辰娘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轻便马车,然后,在众人注目下,自己也坐了上去。 “喂,子骏!”二表哥有些意外,冲车里叫道。 常庚挑起车前帘子,冲着二表哥挤挤眼道:“恕不奉陪!常某人要好生陪陪娘子喽。” 二表哥无奈地嘀咕一句:“至于吗?” 一阵有节奏的啼哒声中,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常庚招摇地冲我们挥着手而去。 原来固安郡主是被皇上赐婚? 二十三 旧闻 常庚在聚贤楼请了两桌,我与二表哥常庚辰娘,外加芸儿带着益谦一桌。四个护卫与两个小厮一桌。一帮人吃得无不尽兴。 席间,常庚对辰娘照顾有加。有几次,辰娘刚一皱眉,他就紧张兮兮地连声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辰娘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过饭,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 聊了聊黄大人上奏朝廷,请旨嘉奖二表哥与常庚的事,又聊了聊如何处置抓获的流寇一事,雅室里短暂的安静下来。 “仲泽,你听说了吗?”常庚忽然问道。 “什么?”二表哥酒量不大,不过小饮几口,白皙的面庞上便浮起阵阵绯红,说话倒是还不打磕巴,只是声音听起来愈发低沉了些。 “听说定国公之孙黎睿恩的事了吗?”常庚压低声音道。 “黎睿恩?”二表哥有些愣怔。 “就是恭王府的女婿嘛,固安郡主的夫婿。”常庚真是有些喝多了,见二表哥似乎还反应不过来,居然马上接着说了一句,“就是曾与仲泽你定过婚又悔婚的那位么。想起来了吧?” 我赶紧转移话题:“辰娘姐姐如今不宜劳累,不如咱们回去吧?” 二表哥木然地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许久才缓缓地道:“固安郡主?你说那黎睿恩怎么了?” 二表哥脑子倒是很清楚,就是醉酒之后,话愈发少了。 常庚压低声音,附在二表哥耳边道:“听说参与了谋逆。” “谋逆?何时的事?”二表哥惊讶道。 “没几天。据说是与康王走得太近,企图助康王谋夺太子之位。”常庚喷着一嘴酒气道。 “康王?” 二表哥重复了一遍。 “嗯。就是皇五子嘛。亲娘是个宫女,自小被贵妃养大的那位皇子嘛。据说定国公之孙黎睿恩与他走得很近。” 常庚醉酒后,话愈发多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而且,最令人感到奇妙的是,他说话居然愈发流畅了。 “皇五子?康王?”二表哥醉酒后,似乎特别喜欢重复别人话里的某个词。 “章仲泽,你别老重复一个词行吗?”常庚瞪大了有些发红的双眼,一拍桌子。 他面前桌子上的酒杯餐具叮叮咚咚地。 我担忧地与辰娘对视一眼。再由着他们在此说下去,恐怕难免会惹出祸端来。 “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歇着吧。”我站起身来去拉辰娘。 我们一走,常庚他们应该也会跟着走的。 果然,常庚一见辰娘起身,就连忙跟着站了起来,道:“辰娘等我!” 我见他要过来拉辰娘,忙拦在辰娘身前,道:“常公子,你好像有些醉了,还是由我来扶着辰娘姐姐吧。” 常庚愣了愣,点点头道:“也好。那便有劳嫂夫人啦。”扭头一把揽住二表哥的肩膀,道,“走,仲泽,咱们兄弟俩一起走吧。” 二表哥努力挣脱他的手,道:“松开!” “切,又不是个大姑娘,扭捏个什么。”常庚撇撇嘴。 二表哥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魔爪,凝眸望我一眼,眼神里竟透出几分委屈。 我冲他莞尔一笑。 好不容易走到停在酒楼前的马车边,我扶着辰娘上了马车,又转身示意多福与佑安将常庚也扶到马车上。 因为要随时伺候保护主人,四个护卫与两个小厮都未饮酒。 常庚临上马车前,忽然对着二表哥道:“仲泽你知道当时恭王府为何悔婚么?” ”与我何干?”二表哥这次倒未重复,只冷冷地道。 “哈哈哈哈,本来皇上为恭王府的小郡主与定国公的嫡长孙赐婚,是为了拉拢定国公府这边的势力,以壮皇室势力,与四大世家相抗衡。谁知黎睿恩竟敢与康王一起谋逆。真是失算。”常庚因为醉酒,说话虽然还很流利,声音却并不怎么高。 常庚两个护卫听了他的话,也有些被惊到了,忙帮着多福他们连推带抱地将常庚塞进马车里。 我赶紧提醒道:“小心!千万别碰着辰娘姐姐。” 总算不用提心吊胆的听常庚在那里信口开河了。 我嘱咐马车夫路上尽量走得匀慢点。看着马车慢慢在前面走着,我回头冲二表哥道:“咱们回家吧?” 芸儿牵着益谦走在一边。 几个护卫与小厮不徐不急地走在马车与我们之间。 走了一会儿,益谦看着有些困了,佑安弯下腰要背他。 章凤笑道:“还是我来吧。看你身单力薄的,也还是个孩子呢。”说着,弓下身子,将益谦背在背上。 刚回了府,便见鲁妈迈着大步走过来,对我福了一福,道:“禀夫人,有对乡下来的夫妻,说是来找您的。好像是前几日芸儿姑娘才交代过老身的,姓薛。” “是薛大嫂子?”我忙对章凤背上昏昏欲睡的益谦道:“谦儿,你爹娘看你来啦。” 益谦迷糊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惊喜地向着园子里张望着,大声喊道:“爹!娘!” 鲁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满眼的艳羡。 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着的人闻言回过头来,正是薛青与李巧嘴夫妇。 他们一见章凤背上的益谦,眼睛就湿润了起来。李巧嘴的眼泪更是不由得就落了下来。 薛青扭头斥道:“儿子好好的,你掉什么泪珠子?!真是不值钱。” 李巧嘴小声回道:“那你还当咱的眼泪是金蛋子啊?” 两人瞅着益谦小声嘀咕几句,才想起来上前见礼。 “小妇人见过公子,见过少夫人。”李巧嘴福了一福。 “小民薛青见过公子,见过少夫人。”薛青对着我与二表哥拱手施礼。 “薛大哥,薛大嫂子,不必如此见外。可是早就来了么?”我忙笑问道。 “没有没有,也就刚来呢。”李巧嘴笑道,眼睛始终未离开益谦一下。 二表哥也不客气,只看着我与他们寒暄着。 我又寒暄几句,怕他等得急,便吩咐芸儿道:“好生招待薛大嫂子他们。” 又吩咐鲁妈道:“那些菜本来是带给你们几个的,既然薛大嫂子他们来了,想必也还未曾用饭。便将带回来的饭菜一起热了吃吧。” 鲁妈没料到还给他们带了菜回来,忙高兴地应了,从董诚手里接过食盒,去了厨房。 李巧嘴忙道:“少夫人不必客气,我们吃过了。” 我笑道:“无妨。吃过也再吃些吧。可是聚贤楼的菜呢,不妨尝尝。” 二十四 探亲 芸儿安排薛青夫妇吃过饭,又带到客房歇息下。等午间小憩起来,芸儿带着益谦去见他们。他们一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不提。 我与二表哥在堂屋闲坐着说了会儿话,我打发芸儿去请薛青夫妇过来叙话。 夫妇二人由芸儿领着进了堂屋,毕恭毕敬地对着我与二表哥见过礼,坐在一旁椅子上。 益谦也上前见过礼,便紧紧依偎在李巧嘴膝头。 “薛大哥,薛大嫂子,请二位先喝些茶吧。”我笑道。 “不喝啦不喝啦。”薛青局促不安地垂着头连连道。 李巧嘴手里不自觉地绞着衣襟子,笑道:“我们庄户人家,喝些白水就好啦,再好的茶我们也品不出个滋味来,倒是平白糟蹋了。” 我看他们有些紧张,也不勉强,只问道:“薛大嫂子,今年咱们田里收成怎么样?还好么?” 说起田里的事,李巧嘴顿时便如数家珍:“回二公子少夫人,今年老天爷照顾,田里收成可好啦。我们种的三亩麦子统共收了九石多麦子,两亩水稻统共收了五石多稻米。还有夏天园子里种的瓜果蔬菜,也都结了好多瓜果。南瓜尤其结得繁,大大小小结了二十来个南瓜呢。” 一旁薛青悄悄拉拉她的衣襟,低声提醒道:“老说这些做什么?公子少夫人他们哪里懂得这些田里的事呢。” 李巧嘴伸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赦然道:“瞧我这嘴,一说起田里的庄稼呀,简直比说起自己亲儿子还来劲。让二公子少夫人笑话啦。” 我忍不住笑道:“薛大嫂子说话还是好生风趣。” 二表哥低头轻轻啜了口茶,并不言语。 李巧嘴错愕道:“风趣么?小妇人随口瞎说几句罢了。” “薛大嫂子,留园开荒的那十来个流民如今怎样?”我问道。 “回少夫人,那几个人啊,还挺勤快的。房子也搭起来了。开的荒地听说收成也还不错。”李巧嘴道。 “平日里与庄子里的村民来往多吗?”担心惹得他们疑虑不安,我也不好直接问那几个人是否安分守己,只好绕着弯子打听。 “回少夫人,他们刚开始除了偶尔跟村民借个东西,平日里几乎都不怎么与村民们打交道。可能也是怕村民们防着他们吧。慢慢的大家熟了,现在到免不了常在一起闲聊几句。”李巧嘴说完,又忙解释道,“我也是听孩子他爹说的。他们男人家闲了常在村头坐着。” “哦,还好相处么?”我扭头看着薛青问道。 被我一瞧,薛青不禁面皮一红,垂首道:“回少夫人。还好。” “那个老方怎么样?瞧着他倒是挺爱说话的。”我终于聊到重点。这个有前科的人,总是让我心里不怎么踏实。 “老方啊?那人脑子活套着呢。经常能想出点别人想不到的点子来。”薛青脸上显出几分佩服之色。 我不由得好奇道:“比如说呢?” 二表哥也终于从茶盏上移开目光,看着薛青。 薛青更加紧张,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庄户人家里么,总有黄鼠狼去偷鸡吃。老方听说了,就,就想了个法子出来。” 我与二表哥齐齐看着他,等待下文。 薛青结巴道:“老方,想了个法子。” 李巧嘴忍不住打断他道:“当家的,要不还是由我来给公子他们讲吧?” 薛青没说话。 李巧嘴见他默许,便接着道:“以前有黄鼠狼,大伙儿只能靠狗吓唬跑,或者上夹子捕。可时间一长,黄鼠狼也学精了,总不上套。老方便想了个办法,领着村民们在野外注意辨别黄鼠狼走过时留下的足迹,仔细辨别寻找到洞口。一般一只黄鼠狼有两个以上洞口,一旦发现后,就只留一个主洞,将其余洞口塞紧。这时用一个麻袋套在洞口上,另一个人在洞背使劲捣黄鼠狼的老窝,黄鼠狼受惊逃窜,结果自然就入袋被捕了。” “请君入瓮?” 二表哥扬眉看着我,我也看向他。四目相对,我二人不约而同地道。 “啥?”李巧嘴一愣,“请啥东西入瓮?” 益谦奶声奶气的复述道:“请君入瓮。” “谦儿,过来。”我忍不住冲着他叫道。 益谦扭过头去看看李巧嘴,犹豫一下。 李巧嘴又是一愣,马上笑道:“快过去吧。”脸上表情略有不舍。 我忽然想起姨妈说过的话。一瞬间,心里不禁也有些疑惑,难道我真是夺人所爱了吗? 不过,我的疑虑很快就被益谦打消了。 他迈着两条小短腿向我跑来,倚在我膝前亲亲热热地叫道:“娘!” 李巧嘴与薛青也不禁释然,咧嘴笑了。 聊了一会儿,趁着时候还早,我让章凤带着薛青夫妇与益谦去齐州城内随便逛逛,也不枉他们进城一趟。 看着他们出去,我与二表哥商议道:“二表哥,你看这两人如何?” 二表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还算实在。女的看着要机灵一些。” “自抓了那刘三,司马府里如今便只剩下个帮佣的婆子。如今辰娘姐姐又有孕在身,需要多加照顾。我有心介绍他们去帮佣,也离谦儿近一些。不知是否合适。” 二表哥垂眸瞧着我道:“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不过,未必结果便好。但你既然有意,我便也不拦着。不过依我之见,不妨先探探他们双方口风,看是否有此意。等皇上圣旨下来,再做定夺,你以为如何呢?” “倒也是。也不知皇上到底如何嘉奖你们二人。毕竟年纪还这么小,竟立如此奇功。实属难得。你说皇上究竟会怎样奖赏你们?”我好奇道。 “不知道。”二表哥忽然问,“常庚是说黎睿恩参与康王谋逆一事了吗?” 我点头笑道:“你还记得?” 二表哥蹙眉道:“黎老国公是我朝以军功被封为异性公侯的第一个臣子,一向忠心耿耿。黎睿恩是他的嫡长孙,自小便带在身边亲自养育。其人我也曾见过,并不像是会行谋逆之事的人。” “可是,如此大罪,又有康王牵涉其中,谁人敢造假污蔑?”我道。 “就是因为康王竟然牵涉其中,我才愈发觉得可疑。他更不像是那种人。”二表哥沉思片刻,缓缓道。 一 嘉奖 我对这二人完全不了解,也不好妄加评论,只是叹道:“皇家的家事便是国事。说起来,那黎睿恩还算是康王的堂妹夫呢。” 说完,我瞧着二表哥,只怕他会因联想到固安郡主而不愉快。 二表哥面色稍有不悦,不过,大约是因有康王谋逆这等大事在心,倒也未表现得过于明显,只皱着眉道:“否则皇上为何要为恭王府与定国公府赐婚呢?” 傍晚时分,常庚与辰娘过来了。大约是睡了一下午酒醒了,常庚不似中午那般话唠了。一见面,便走到二表哥身边低声道:“仲泽,我中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二表哥暼了他一眼,道:“不过分。只不过是在大街上扯着我的胳膊,大讲皇室秘闻而已。” 常庚嘴角一抽,嘿嘿干笑几声,又问:“跟前没外人吧?” “有。”明知他是想求个心理安慰,二表哥却偏要吓他。 “路过的人?老百姓?”常庚追问道。 “于皇室而言,咱们不都是外人么?”二表哥笑。 常庚松了口气:“就知道你不能任由我在外面胡说八道。” “我也醉了。是她们俩。”二表哥看看我,又看了站在一边的辰娘一眼,“你没问你夫人?” “她如今有孕在身,可是重点保护对象,哪能问这些让她担心?”常庚看着辰娘,笑着低语道。 “快进去坐着说话吧,入秋了,天气还有些凉呢。”我上前挽着辰娘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向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薛青夫妇的情况。 辰娘想想道:“妹妹识人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我先与我夫君商议一下,等圣旨下来了,看如何安排他们再定。妹妹以为如何?” “我也就顺嘴一说,姐姐一会儿见了人先考虑着,万一日后需要了,我再与他们说。我还没问过他们的意思呢。就是看着姐姐这边缺人手,先帮你留意着。” ”妹妹有心了。”辰娘笑道。 等见了薛青夫妇,辰娘果然还算满意。 薛青夫妻俩在府里住了两日。这两日,李巧嘴不好意思坐着吃闲饭,总要帮着鲁妈干活。薛青也闲不住,跟在徐管事屁股后面找活干。我见了,连忙上前劝阻。 “薛大嫂子你们是来探望益谦的,是府里的客人,哪有让客人干活的理?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我不懂礼数?快快陪陪益谦吧。” 薛青两口子不自在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李巧嘴笑道:“我们庄户人,也不知府里有啥规矩,难免帮了倒忙。少夫人既如此说,我们听您的就是了。” “薛大嫂子多心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我不过是想让你们多陪陪益谦而已。”说完,我顺便探听了一下二人的口风,看若有机会,是否有意留下来在隔壁府里帮佣。 像薛青夫妇这种佃农,虽已拥有独立的户籍,但仍靠租种田地过活。收成好时,结余的粮食便多些,若遇上旱涝灾害,颗粒无收也需向主家交租,而且还需按官府规定服各种徭役及兵役。日子虽相对自由一些,但其实还是很紧张的。 而他们若愿意出来帮佣,虽然不怎么自由,却是旱涝保收。相当于主家管吃管住还能按月领报酬,身份上却是自由身,完全与芸儿这种自幼卖身为奴的不同。不过,就是感觉是在伺候人,似乎低人一等。因此,我也不确定他们是否愿意。 薛青听了似乎并不动心。李巧嘴看样子却是动了心思,低声与薛青商议着。 我笑道:“不急,这边也还没定呢。我就是先打听好了,等到时你们双方若都有意,我便帮你们搭个桥。” 李巧嘴谢过我,与薛青出去找益谦。 又过了一天的中午,薛青呆不住了,正准备与李巧嘴一起辞别我们回留园去,忽然徐管事急匆匆来报:“禀老爷夫人!京城来人!” 我与二表哥急忙率众人迎出去。到门口一看,果然是京里来人了,忙道:“大人一路辛苦了。” 正欲跪下接旨,年约三十余岁的翰林承旨却笑着看了二表哥一眼,道:“长史大人果然年轻有为啊,不愧是人中俊杰。” 二表哥只道:“大人过誉。” 翰林承旨笑笑,道:“还烦长史大人稍候片刻,等我遣人请了司马大人过来,再一起听旨如何?” 二表哥笑着应了。 片刻之后,常庚与辰娘便带着护卫小厮一起过来了,才。一见了翰林承旨,常庚便笑道:“这一路山高水长的,可是辛苦大人了。” 翰林承旨笑眯眯地道:“司马大人是兵部常侍郎的二公子吧?若我记得没错,您夫人还是皇上亲自赐婚的呢。应该是安阳侯的爱女吧?”说着,有意无意地扭头看了辰娘一眼。 辰娘忙上前一步,裣衽为礼道:“大人真好记性。正是妾身。” 寒暄几句,连薛青夫妇在内,一帮人在长史府内跪倒一片。 圣旨里先是好好夸奖了二表哥与常庚一番。最后,言归正传,说到重点。升原齐州司马常庚为正五品上阶奋威将军,接旨后即刻回京,驻守京畿重地。升原齐州长史章璇为正五品上阶吴郡太守。 我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这就要与辰娘分别了吗?悄悄扭头看她,她也正看向我这边。两人目光相遇,皆是黯然。 时近午时正,刚好我们正准备用午饭,翰林承旨宣旨完毕,常庚便热情挽留他留下用个便饭。二表哥也客气几句。 翰林承旨义正言辞拒绝道:“我奉旨出京为圣上办事,哪里敢耽搁?二位大人接旨后还需尽快前往交接,早日为皇上分忧才是。” 二表哥淡淡一笑,一拱手,算是应了。 常庚笑着道:“大人如此高风亮节,当真令人钦佩。下官有幸听您教诲,真乃三生有幸啊。大人辛苦啦。”说着,伸出双手,亲热地将翰林承旨的双手一把捉在手里,寒暄道,“大人一路好走。” 翰林承旨抽出一只被常庚捉着的手,反过来轻轻拍着常庚的手背,笑眯眯地道:“司马大人真是客气。这不都是我分内之事么?” 两个大男人如此亲热,实在是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二 分离 一群人恭送翰林承旨离去,这才转回府里。 午饭时间也已到,原本鲁妈与芸儿就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人便坐着闲聊打发时间。 二表哥冲常庚笑着道:“子骏与那传旨的翰林真是情深意重,依依惜别啊。若不看脸,还只以为是一对才子佳人被棒打鸳鸯,正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呢。” 常庚面色如常,似完全听不出二表哥话中的讥讽之意,一本正经地道:“人在官场混,便不得不得遵守官场的潜规则。” 二表哥撇撇嘴,无言以对。 辰娘垂头浅笑。 我心想,你们俩就看谁比谁更能恶心人吧。 等了不长时间,饭便端了上来。大家低头吃饭,一时间,厅堂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轻微的吞咽声。常庚的目光始终围着辰娘转,又时不时地替她夹一筷子菜放入碗里。 我与二表哥相视而笑。 饭后,大家闲聊,不知怎么,话题就由常庚与二表哥赴任聊到了康王谋逆一事。 “那康王如今被关押在哪里?”二表哥问。 常庚道:“据说是被关押在宗人府待审。其余党羽一律收押在刑部大牢待审。” “黎家与恭王府都未出面么?”辰娘皱着眉头问道。 “谋逆一事,若一经查证,轻则嫌犯人头落地或被流放,重则株连九族。若无十分把握,谁敢出面?”常庚叹道。 “旁人可以视而不见,可自己家人……”辰娘道。 “问题是除了他们这些被牵涉其中的嫌犯,哪家不是老老小小一大堆人呢?还是那句话,若无十分把握便仓促上书求情,极有可能弄巧成拙,惹得龙颜大怒。到那时,事情恐怕更加难以挽回。”常庚皱着眉叹了口气。 “辰娘你还是别想这些了,只管专心养胎便是。”常庚拍拍辰娘的手背,温柔地劝道。 辰娘点点头。 二表哥始终蹙眉不语。 我见气氛沉闷,忙打岔道:“枉费我一番心思,还打算介绍人去司马府伺候姐姐,谁知姐姐你们这便要回京了。回去府里丫鬟婆子多,倒也好照应。” 辰娘略带歉意道:“白让妹妹操心了。” “我也就随口问问,也不费力。不过想着以后便不能时常见着姐姐了,倒真是让人心里郁闷。”我看着辰娘打趣道,“只怕再见着姐姐,便是抱着我的小外甥了。” 辰娘性子虽直爽,却是极易害羞,话音未落,脸颊上已微微泛红。 常庚瞧着笑道:“日后不能再来你这里蹭饭还真是遗憾呢。不过,听说吴郡风景不错,改日有机会倒该一游。” 二表哥道:“子骏升任奋威将军,日后拱卫京师,可是责任重大。” 常庚笑嘻嘻地道:“是啊,哪里比得上仲泽你,吴郡风光秀丽,想想你与嫂夫人可以终日悠哉游哉的四处闲逛,而我这牙门军却苦哈哈地整日守在城外,心里便憋屈。” “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二表哥暼了他一眼,“谁不知你们武威、宣威、明威、奋威四大营镇守京师重地,成日里耀武扬威的?” 常庚放声大笑道:“这才说明皇上他老人家真正是知人善任啊。知道仲泽你素来淡泊名利,更喜寄情于山水间,便打发你去了吴郡。而常某人呢,一向便是俗物一个,自然得扔到重名利的人堆里去。” 又坐了一小会儿,辰娘该回去歇着了,我与二表哥也有些犯困,大家便就此散了。 次日,司马府里便开始忙着整理行装,预备回京。 虽然吴郡只是齐州辖下一郡,所去不远,只需半个时辰,但既然圣旨已下,二表哥自是不敢无故耽搁,便也开始收拾东西。 大家来齐州时,除了必需之物,原本也未多带什么东西,收拾起来倒也很快。只不过,常庚为了避免辰娘旅途颠簸,倒是费了一番心思。而我这边,则是为了如何安排薛青夫妇俩颇费思量。 当初说的是个活话,按道理既然常庚他们回京用不着帮佣之人了,他们夫妇一起启程回留园便是,刚好与常庚他们还顺路。但我见这几日益谦与李巧嘴在一处开心的样子,不忍再让他们骨肉分离,便与二表哥商议,是否带他们一起去吴郡。 二表哥道:“烟儿,你一向很看的开,怎么在此事上偏偏如此执着?要知道,世间本无双全法。你既一心希望谦儿得到好的家世与教育,便必定要舍去原有的骨肉亲情。” 我沉默许久。 “你自己想想看,谦儿的亲生父母在咱们府里帮佣,于他而言,似乎是享受到了双重的爱,但若长远的看呢?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我仍沉默。我明白他说得在理,只是要坦然面对却是很难。当初从留园带走益谦时,我完全没有为人父母的体会,所以并未多想。如今将他养在身边半年,才渐渐体会到了为人父母者的复杂心理。 去东厢房看望益谦时,李巧嘴与薛青刚好也在。 见我进来,他们似乎有一些不自在,见过礼,便束手束脚地立在一边。我心里暗自感慨,若日后每日叫益谦见着亲生父母在我们这义父母面前毕恭毕敬的,于他幼小的心灵,当真是没任何好处。 “薛大嫂子,圣旨已下,我们也不敢再做耽搁,预备明日便启程前往吴郡。” “哦,小妇人明白。少夫人,您可方便借一步说几句话?”李巧嘴看看益谦,又看着我道。 “嗯,方便。我们不如去厅堂坐着说话。”我笑着道。 李巧嘴看看薛青:“孩子他爹?” 薛青摇摇头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李巧嘴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扶着益谦的肩膀叮嘱道:“儿子,娘与你——”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改口道,“娘与少夫人去说几句话,你和你爹先在这边呆会儿。好么?” 益谦看看她,又看看我,点了点头。 进了厅堂坐下,我抱歉地道:“本想着你们若能留在隔壁府里那是最好了,可是没想到常公子他们这么快要回京了。我们又要走,这……” “少夫人不必为难。”李巧嘴笑道,“您一片苦心,小妇人哪能不懂呢?我们也商议过了,就算司马大人没有回京,我们也不会留下来的。毕竟身份悬殊,有我们在,反而会影响孩子。”说着,有些黯然失色。 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三 上任 隔日,常庚与二表哥先去辞别了黄刺史,便各自回府,准备前去赴任。 出了齐州城,我们眼瞅着便要各奔东西了。我与辰娘依依惜别,又托付常庚路上关照一下薛青夫妇,转身便钻进了马车里。 辰娘朝这边频频回首。常庚牵着她的手,不知说了句什么,走向停在路边的另一辆马车。 我将马车上的帘子掀起一角向外望去,只见一阵秋风吹过,辰娘身上披着的豆茎绿的连帽斗篷在身后高高地鼓了起来。 来时才刚刚入秋,如今竟已是草枯叶黄的深秋时节。 “在想些什么呢?”坐在身边的二表哥柔声问道。 我摇摇头,叹道:“人生自古伤别离啊。” 二表哥不知想起什么,凝望远方,淡淡道:“聚散皆是缘。有些人一别,日后还能相见。有些人却是一别便是一生。” “少夫人,公子!”李巧嘴的声音忽然从马车外传来。 我将车厢侧面的帘子挑开一角,由镂空花窗里向外看去,只见李巧嘴眼睛里含着泪,嘴边却挂着笑,对我福了一福道:“少夫人,孩子便交给您了。” 薛青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着。 我点头道:“薛大嫂子尽管放心。” 李巧嘴将从一侧肩头上滑落下来的包袱往上揪了一下,又道:“多谢少夫人与二公子!” 常庚招呼道:“出发吧?今日一别,他日定当再会!又不是生离死别。快点走吧。我夫人路上可受不得一丁点的颠簸,再不走,到了京城可就时候不早了。” 来时常庚是骑着马的,回时却与辰娘一道乘着马车,很是贴心。 “山高水长,他日再会!仲泽,咱们兄弟便就此别过吧!”常庚掀起帘子冲二表哥大声道。 二表哥大声回道:“子骏,记得我拜托你的事!” “仲泽所托,子骏自是不敢忘记!”常庚爽朗的笑声夹杂在徐徐的马蹄声里渐行渐远。 抵达吴郡城内时,时间尚早。我与二表哥下了马车,一边一个牵着益谦的手,漫步在吴郡城内的主干道上。 吴郡虽不过是齐州辖下的一个郡,但除了城内面积比齐州城略小一些,其繁华程度却堪与齐州城媲美。尤其是吴郡城依山傍水,果然是块风水宝地。 我们沿路逛着,不一会儿便到了吴郡太守府衙。 与前任太守简单交接完毕公务后,二表哥在郡丞的带领下,领着我们去了后宅。 郡丞将后宅一众丫鬟婆子都叫过来与我们见礼,而后便先告退道:“大人且先安顿下来再说,下官便先告退。大人有事尽管差人去喊下官。” 二表哥点点头。 我打眼一看,只见院子里站着六个十几岁的丫鬟,四个婆子。 我扭头望着一旁芸儿道:“芸儿,今后便由你来打理后宅琐事,有什么事可来问我。” 一众丫鬟婆子忙施礼道:“夫人,奴婢们知道了。芸儿姑娘好。” 芸儿头一次独自掌管后宅琐事,一阵惊喜后,赶紧上前一步,表态道:“姑娘,奴婢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含笑望着她,看她如何着手安排。 果然芸儿自小在后宅见多了,不用旁人教,竟是无师自通。安排起众人来,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芸儿先请我们在厅堂里将就歇着喝茶,又打发几个丫鬟将所有屋子里清扫擦抹一遍。然后带了几个丫鬟跟着她去街市上采买回一应簇新的床上用品及碗筷盘碟,指挥着两个丫鬟将堂屋及东西厢房的被褥全部替换一新。 这才上前一步,邀功似的笑着道:“姑娘,您看奴婢安排的还有何不妥之处么?” 我替二表哥解开玄色斗篷的带子,笑着肯定道:“大概还行吧。” 芸儿福了一福,问道:“姑娘如此说,一定是奴婢哪里做得还欠妥了。还请姑娘指点奴婢一下吧?” “具体怎样做,反正刚来了也都还没理顺,只要不耽误事,你便自己摸索着来吧。不过,我建议你明天一定先将众人分工明确,别的慢慢来吧。” “可是,姑娘,我不清楚她们具体都会干什么啊?”芸儿困惑地道。 “不打紧,暂且先安排下去,日后了解了再做调整不迟。” 芸儿笑着应了:“还是姑娘聪明。” “益谦呢?”我问。 “姑娘放心好了,奴婢早已安排两个丫鬟去照顾谦公子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先退下。 二表哥看着芸儿出了堂屋,笑着道:“你不说你跟着姨丈姨妈在湖州时,家里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伺候吗?那你是从哪里学会管理丫鬟仆妇这一套办法的呢?” 我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笑着道:“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二表哥嘴角抽搐一下,直接无语。 我先还奇怪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仔细一想,不觉赦然。我平生所见过的富贵人家除了他们章府,还有谁家?如此比喻,听起来的确有些怪怪的。 我赶紧尴尬地干笑几声。二表哥眼里含笑看着我,一脸的无奈。 歇息一下午,次日一早,二表哥便正式走马上任,召集了郡丞、功曹、主簿、督邮等郡府僚属议事。 除了辅佐太守的郡丞需由吏部奏请皇帝任命。此外,郡府其余僚属皆由太守直接任免。 其中功曹掌管郡内一切人事;主簿掌管文书;督邮主管纠察属县、监管本郡官民;掾、史、分曹办理郡政,掾为正职,史为副职,每曹又有办理文书的书佐。 可能因直接由太守任免,郡府各僚属纷纷竭尽全力讨好着新任太守章大人。 上任第一天,二表哥便由功曹处听得一些他都未听说的朝中秘事。 比如,堂堂皇五子康王殿下居然极有可能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比如,参与谋逆的定国公嫡长孙之妻——恭王府的小郡主固安因此向黎府提出和离。 又比如,固安郡主下嫁定国公府已近一年,却至今都未有所出,此时又如此绝情,黎家也对她失望至极,她想和离,便也由着她去,并不挽留。 我听得连连咋舌,觉得这功曹放在郡府里,委实有些屈才。 四 疑虑 “怎么这功曹竟知道如此多你与常庚都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呢?”我好奇地问道。 二表哥道:“这官场上的关系错综复杂,别看他只不过是个郡府里的功曹,谁知道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呢。” “功曹主簿这些郡府僚属不都是由太守自己任用吗?” “有的的确是因为太守赏识而启用的,可好多也是由旁人举荐的。”二表哥忽然有些自嘲地笑道,“你忘了?我这一路由秘书郎到宁远将军再到齐州长史,不就是靠着旁人举荐的么?到只有如今这个吴郡太守的位置,算是凭自己本事得到的。” 我不由得想起过世的父亲来,黯然道:“所以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有心为国为民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机遇也很重要。就如二表哥你与常庚,若到不了齐州长史与司马这位置,又如何能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呢?” 二表哥凝眸看着我,忽然道:“什么时候你我也能有个孩子便好了。” ““……二表哥你莫不是看常庚他们有了,有些着急?”我有些莫名奇妙,不知他怎么突然就想到此处了。上次说起辰娘有喜时,他看着不是还挺不好意思的吗? “也不是。”二表哥似乎思索了片刻,才笑道,“看着益谦亲生父母,我就想,如果人家突然反悔了,要将他带回去,你岂不是会很难过?总不如自己的踏实。” 我红着脸垂首不语。 吴郡风光不错,民风也很好,又因地理位置较高,去年受洪灾影响较小,郡府里倒也太平无事。我们安顿下来,倒是真的趁着二表哥休沐时去周边游玩了几次。 吴郡背靠凤凰山,面临七仙女湖。深秋时节,凤凰山上枫叶渐红,与金黄色的树叶间杂在一处,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二表哥与我商议,决定趁次日休沐时去爬高,赏赏吴郡秋色。 早早用过早饭,我与二表哥及董诚章凤佑安一起出发,准备去爬山。 从吴郡府衙步行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凤凰山脚下。 凤凰山海拔不高,不过半个时辰我们已经快爬到了半山腰。在凉亭处歇了歇脚,我们便又向上爬去。 越往上爬,山势便越发陡峭,董诚章凤常年习武,身体素质自是没问题,二表哥与佑安虽不习武,到底正值青春年少,也只是稍微有点气喘而已。我则累得气喘吁吁。 二表哥担心地看着我道:“要不你还是别上了,我陪着你在此处歇歇,让他们几个继续上吧?” 我摇摇头,喘着气道:“不用了,既然来了,努努力也要上去。” 董诚道:“若公子与少夫人都不往上爬了,小的自然也不去了。我们岂能将您二位丢在此处?” 章凤点头应和道:“董大哥说得对。” 佑安道:“公子与少夫人在哪里,小的便在哪里。” “你看,我一人不继续向上爬,可影响了好几个人呢。”我喘口气,冲二表哥笑笑。 “那咱们都随着少夫人走慢一些就是了。”董诚道。 二表哥无奈地看着我道:“也只有这样了。” 他们几个有意放慢脚步等我,走走停停。二表哥又一直拉着我,后面的山路倒底爬得轻松了许多。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我们终于赶在巳时初到达山顶。 站在山顶向下俯视,便可将整个吴郡城及周围村庄尽收眼底。一排排青瓦房掩映在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银杏树下。七仙女湖波澜不惊,湖面上倒映着湖岸边树叶凋零的柳树与成片的芦苇丛。 “公子,要不坐这里歇歇吧?”佑安指着山崖边靠里面一块表面较为平坦的大岩石对二表哥道。 这块大岩石表面磨得很光滑,一看就是人们爬山时经常用来歇脚的好去处。 二表哥拉着我,道:“也好,先坐着歇歇再说。” 董诚与章凤也随我们一起坐下。 坐了一会儿,二表哥扭头问董诚:“董大哥,这几日你们与郡府里的当差的都混熟了么?” 董诚忙要起身回话。 “董大哥坐着说话吧。”二表哥抬起手示意他坐着说话。 董诚道:“公子,小的昨日才听有些当差的说起,这功曹是朝中许御史的远房表侄。主簿是冀州刺史的表哥的堂弟。还有其余各人,也大多有各自的关系。只不过不如功曹与主簿这般有大靠山罢了。” “许御史的远房表侄?”二表哥微微蹙眉道。 “公子,您莫非是想启用自己信得过的人?”董诚跟在姨丈身边久了,对官场上这些事也听的多一些。 二表哥摇摇头道:“咱们初来乍到的,我在吴郡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那公子您是……”董诚不解地看着二表哥。 章凤与佑安于此一窍不通,也插不上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说话。 二表哥沉默不语,向远方眺望着。 一阵山风吹过,将众人的斗篷与鬓发都拂了起来。 佑安道:“公子,少夫人,山上风大,咱们不如下山去吧?” 我看二表哥在专心想事情,便静静地在一边等他表态。 “御史。”二表哥回头看着我道,“烟儿你怎么看?” “御史以弹劾百官为己任,大多清廉正直。若那功曹所言确是由许御史处听来,那么可信度多半很高吧?”我思忖片刻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二表哥瞧着我含笑道。 “只是,如果这个传言当真属实,那么什么人敢陷害康王殿下呢?”我瞧着他问道。 “朝廷里历来有王、宁、贾、季四大世家把持朝政。当今皇上自亲政以来,屡次有意重用寒门子弟及皇室血脉,用意已是相当明显。”说到此处,二表哥没有再说下去,毕竟只是猜测而已。 “公子您的意思是竟有人想陷害康王殿下?”董诚难以置信地道。 “现在还不好说,不管是否谋逆,一切都得凭证据说话才行。”二表哥站起身来,替我裹紧被山风卷起的斗篷,又腾出一只手来裹了裹自己的斗篷,面无表情地道,“先下山吧。” 五 口谕 辰娘回京后便来信了,先是报了平安,接着又在信里告诉我,自她有孕后,婆婆对她态度也大不相同。尤其是两个妯娌,先前是明着暗着逮着机会便想讽刺她几句。如今却再不敢了。据辰娘自己分析,原因有二: 一来是因常庚这个昔日不争气的浪荡子弟竟屡次荣升,如果头两次还可以说是萌了父荫,这一次升任奋威将军,却是实打实的因军功受奖,竟是比府里最被看重的嫡长子还要出息,自然也极得常侍郎看重,在众人面前便更加威风凛凛的。 二来,如今常庚不仅自己出息了,对她这个原来被他敬而远之的妻子也是嘘寒问暖百般呵护,哪里能容得旁人有意气她。 辰娘在信的末尾总结出她的心得:做为妻子,家里旁人对你的态度,其实取决于自己夫君对待自己的态度,以及夫君的个性。如果夫君个性强势,又肯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惜,别人自然也不敢慢待你。 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二表哥在一旁见了,奇道:“说什么好笑的事了?” 我摇头道:“也没有。就是觉得连辰娘这样直性子的女子都善于总结经验了。” “总结什么经验了?” “一个妻子如何在夫家站稳脚跟的经验。”我笑。 “没有说点别的吗?”二表哥笑笑,又问道。 “没有啊。还说什么?”我不解道。 “随口一问而已。” 日子在这样平平淡淡的幸福中一天天流淌着,转眼之间就入了冬。 赶在天凉之前,我抽空做出了一款新的冬装,给三婶寄了回去,以便趁京城女子换冬装时能小赚一笔。 又给绣春去信了解了一下云锦布庄如今的经营状况。 这日一早起来,外面竟然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天气还不是太冷,雪花一落地便迅速融化在地面上。地面上湿而不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 “下雪啦。”我回屋对二表哥兴奋地道。 “是么?”二表哥扬眉浅笑,“刚好今日休沐,不如便带着益谦一起出去玩儿?” “去哪里呢?”我笑吟吟地问。 “你想去哪里咱们便去哪里,好么?”二表哥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星光点点。 “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行。”我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道。 二表哥看着我笑道:“就你嘴巴甜。走吧,你去叫上益谦。你们可千万记得多穿件衣服。我让佑安去叫董大哥他们。” 我们去的是七仙女湖。湖面尚未结冰,平静得如一面镜子。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岸边的枯叶上,有些融化成水,有一些未融化的积雪便浮在叶面。 因落了雪,大多数人若没事必须出门,便窝在家里烤着火炉取暖。天地间一片静, “你们想回京吗?”二表哥忽然问道。 董诚笑着摇摇头道:“小的无所谓。反正孤身一人在外多年,京城里也没有人等着我回家。在哪里都一样。” 二表哥沉默一会儿,问道:“董大哥就从没想过要成个家么?” 董诚笑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也是少年多情,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遇到个令我心生眷恋的姑娘,从此便夫唱妇随,相依相伴走天涯。哪知一生蹉跎,竟从未遇着个合心的姑娘。” 一向不怎么开口的章凤憨厚地笑道:“莫不是董大哥年轻时在江湖上闯荡久了,见的人也多,便难免有些眼高了?” “似我这等鲁莽之人,只有人家姑娘瞧不上咱的时候,哪还有咱瞧不上人家的时候?”董诚哈哈大笑,又问章凤,“老弟应该有些想回京了吧?你可是有人在等呢。” 章凤红着脸道:“想起来便难免有些想回去看看,不想也便罢了。” 佑安道:“我就从来不想!公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这话听着竟有几分耳熟。仔细一想,我不觉笑了。 “大人!”随着一阵马蹄声疾响,一个声音已到了近前。 只见来人一提缰绳,跳下马来,拱手施礼道:“大人,宫里来人传皇上口谕!” 二表哥惊讶道:“口谕?来人呢?” “在郡府候着。来的是左卫军的一个校尉。” 六军是中军主力,而左卫军则是六军主力。负责守卫皇宫内部宫殿,分领军、护军、左卫军、右卫军、骁骑军、游击军六大营。 皇帝忽然派左卫军校尉传口谕给二表哥,倒底所为何事呢? 若说与康王谋逆一事有关,似乎也不像。二表哥既不是刑部的,也不是大理寺的,又不是监察御史,这事不论真伪,都轮不到他插手啊。 不及细细思索,二表哥赶紧骑了来人的马先回了郡府。 我们一行人也赶紧往回赶。一路上,我好几次忍不住想向郡府前来报信之人先打听一下消息,话到嘴边又作罢。首先他未必知晓,其次我这后宅妇人这样公然打听郡府公事,显然不合礼教。 索性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到。等我们一进了府,早有个丫鬟候在院门内,一见我,便赶紧上前禀报,说二表哥正在前面府衙里接待替皇帝传口谕的那位左卫军校尉,若我们回来了便先回后宅等着。 留下董诚章凤及佑安在外候着,我带着芸儿益谦先回了后宅。 时间不长,二表哥便回了后宅。 “走了?”我问。 “安排人请了去驿站歇息了。明日再回京。” “二表哥与他明日一起回京?皇上派人传口谕给你是有什么要事吗?”我赶紧迎上前问道,一边替他解下披着的绒布斗篷。 “来人只说皇上让我近日回京,进宫面圣。”二表哥在外间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没透露一下是什么事情?”我不死心地追问。 “他怎么会知道皇上找我做什么呢?”二表哥不禁好笑道,“不过,据他说,经他察言观色,看见皇上面带喜色,猜着起码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就是啊。按说你刚平定了流寇作乱,立了那么大的功,应该不会是坏事。说不定皇上有意再嘉奖你一番也未可知。”听了他的话,我心情顿时放松下来,说笑道。 二表哥看看我,道:“不如借着这个机会一起回京看看吧?” 六 亲情 我高兴地道:“那可当真不错。刚好我回去看看长辈们,抽空再去照料一下布庄。不过,我们一群人跟你一起走,不会耽误你的行程么?” 二表哥道:“无妨。反正皇上只说近日回京即可,也没明确要求必须赶在哪一天回去。” “那好,我下午便打发人简单收拾一下,只等你衙门里安排妥了,咱们便随时都可以走。”我看着二表哥笑问,“待会儿就该用午饭了,不用请传旨的校尉吃饭么?” “不必了。若要请他,刚才我就留他了。” “常庚都明着给那前来传旨的翰林承旨塞银子,二表哥你连饭都不请人家吃,会不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问。 “你不知道,翰林承旨不过是专职传旨的官员,听着与这左卫军的校尉同样是替皇上跑腿传话的,但其中区别可就大了。”二表哥替小雪顺顺毛,淡淡地道,“翰林承旨传的旨是走的官方程序,加盖了吏部的大印,再由他传送来。可以说,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一定见过皇帝的面。接旨的臣子塞给他们些银子当做跑腿的辛苦钱,拿也便拿了。” “素闻左卫军一向为皇上所倚重,能进左卫军的莫不是皇亲贵胄子弟。那二表哥不是更应该与这些人搞好关系吗?”我好奇道。 二表哥嗤笑一声,道:“我又不在乎这顶官帽,自然无需刻意与他们结交。而且,你不知道,左卫军的人本就是负责守卫皇宫,保皇上平安的。能替皇上亲传口谕之人,必是与皇上极亲近的。若刻意结交,反而会弄巧成拙,引得皇上疑心病发作,疑心你是否怀有不臣之心。” “贵为一国之君,皇上竟会这般心胸狭窄?”我不解道。 二表哥轻轻叹口气,道:“这倒也不能怪他。本来在那个位置上就易多疑,尤其我南梁自立国之初,朝政便逐渐为王宁贾季四大世家所把持。哼哼,皇上赐封的哪道圣旨不经过他们几家的同意能出了宫门?” 我沉默半响,道:“如此说来,康王谋逆一事也极有可能是被诬陷了?” 二表哥不语。 “不过,皇上诏你进宫到底做什么呢?”我忍不住自语道。 次日,二表哥安顿好郡府的事情。我又收拾了一下,出去买了些吴郡的特产,我们便于第三天一早启程回京。 回家的心情总是迫切的,我们一路都未曾耽搁,赶在午时初刻便已到了府门外。 门口的护院开门见是我们,又惊又喜,忙打发院子里的小厮去向姨妈禀报。 我们下了马车,先直奔思懿堂与姨妈问安。 一进思懿堂的大门,便看见罗大娘立在姨妈身边。姨妈站在围廊下,颂兰正低着头帮她系着斗篷的带子,显然是出来得匆忙。 姨妈面带笑容望着二表哥,道:“怎么也不提前告诉家里一声?什么都没准备。” 我与二表哥带着益谦上前一步见礼。 二表哥道:“临时决定的,来不及。” 姨妈这才想起来,问道:“怎么突然回来?是衙门里有事吗?” 二表哥淡淡道:“皇上前日差人前往吴郡传口谕,让儿子近日进宫面圣。” “进宫?”姨妈惊讶道。 罗大娘笑着提醒道:“姑娘,还是先进屋子里说话吧?公子他们一路奔波也累了,再说天凉了,您回头别再着了凉。” 姨妈这才含笑与二表哥一前一后走进堂屋。 我牵着益谦跟在他们身后。 小坐一会儿,我们在姨妈带领之下去含经堂拜见老太太。 我们刚踏上围廊下的台阶,听到脚步声,如月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见我们,惊喜交集,正要扭头禀告老太太,姨妈忙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母亲,您看谁来看您啦?”姨妈一手挑起花团锦簇的锦缎门帘,冲里间笑道。 难得见姨妈这样随和。上一次,好像还是我来章府寄住初见二表哥时。那时二表哥也是离家月余,刚刚到家见着姨妈的面。姨妈也是这般和蔼可亲。 林大娘站在里间门口,先看见我们,已是无声地笑了起来。 “谁啊?”老太太正躺在软榻上歇着,听了姨妈的话,好奇地问。 林大娘早上前几步,将她从榻上扶了起来。一坐起身,老太太刚好便瞧见了才走到里间门口的我们。 “璇儿?真的是你么?”老太太揉了揉眼睛,“莫不是老婆子老眼昏花了?” 二表哥笑了起来,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将低他一头的老太太搂在怀里。 “祖母,是我。” “孙媳寒烟见过祖母。”我裣衽为礼。 益谦也忙跪在地上磕头:“益谦见过老太太。” “快起来,快起来。”老太太被二表哥搂在怀里,说话声有些含糊不清。 二表哥松开老太太,扶着她走到外间圈椅上坐下。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他们好好准备一下啊。”老太太拉着二表哥的手,眼也不眨地看着,慈祥地笑着问。 “皇上派人传的口谕,让我进宫面圣。因此有些突然。”二表哥耐心地柔声说道。 老太太道:“这样啊。刚回来吧?快坐下说话。”又扭头看着我道,“烟儿,快坐下歇着吧。如玉,去给咱们的小益谦搬过个木杌来坐。” 益谦乖乖地坐在我一侧的木杌上,看着大人们叙话。一路长途跋涉,没多大一会儿,眼见得眼皮就有些打架了。 老太太笑道:“快带着孩子回去先吃点东西赶紧歇着吧。也难为他了。哎,他这模样,倒让我不由得回想起璇儿这般大时,我带着他回留园小住时的情景。那时璇儿也是一路奔波,等赶到时,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不,一转眼,二公子就从那么个小小的人儿长成了如今的美少年。”林大娘笑道。 姨妈一直默默地看着老太太与二表哥说话,这时才道:“要不说岁月催人老呢。眼看着这些小的一天天长大,咱们又怎能不老?”转头对我道,“先回去歇着吧。” “璇儿,你准备何时进宫?”姨妈看着二表哥问。 “歇息一下,明日吧。”二表哥说着,站起身来。 七 跟风1 姨丈从官署回来,听说二表哥回来了,也很是意外。连忙打发人请了过思懿堂说话。 等二表哥回来时,夜幕已降,气温也低了下来。 “快先暖暖手吧。”我忙上前替他解下斗篷,将一个精致的云纹手炉递给他。 “父亲也没听说皇上忽然召你入宫做什么么?”我又替他倒了杯热水。 “连传口谕的校尉都不曾听说,更何况他呢?”二表哥端起绘着婴戏图的的茶杯,轻轻吹了一口,然后饮了一口,看着我道,“烟儿你好像很紧张啊。不都猜着八成是好事了么?怎么还这样紧张兮兮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就是有些担心。可真是莫名其妙。”我无奈地自嘲道,“大约是闲的?” 二表哥瞧着我看了许久,才道:“等我明日回来,不如一起去看望一下姨妈吧?” 我点点头。 即便我们不在府里,一到换季之时,滴翠便按部就班的安排其他丫鬟婆子一起将涤松苑的一应生活用品按往年的规矩都替换一新。因此,虽然我们回来得突然,涤松苑却是一切都井井有条,一点都没有因此而显得慌乱。 次日问安时,姨妈先还担心地询问昨日回去是否忙乱了些,听了我的话,面露微笑道:“嗯,看来涤松苑的丫鬟婆子都还靠得住呢。” 罗大娘一边站在她身后替她捏着脖子,一边笑道:“姑娘,再能干的丫鬟也要放对地方不是?恕老奴多嘴,我看呀,还是咱们少夫人安排得合理。她这知人善用的干练劲儿,倒像得了您的亲传呢。” 姨妈笑道:“哪里用得着我亲传?” 我脑中一顿,以为她对我有所不满。毕竟自成亲后,她就好像因我太有主意而不怎么喜欢我。 姨妈接下来的话倒有些出乎意料:“毕竟烟儿身体里可流着我们杜家的血呢,还用得着教么?倒是琬儿自幼被老太太养在身边娇宠惯了,也不知能否料理好那一大摊子的家事。” 罗大娘笑道:“咱们琬儿身体难道便没流着您的血么?您放心好啦,她那般兰心蕙质的人,有什么能难住她的?” 姨妈笑笑。 我见暂时没什么话题可聊,便请示姨妈,说这一两天想抽空去看看我娘。 姨妈道:“去吧。前些日子,我去看你娘,她还念叨你们呢。”说到此处,姨妈看我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辞别了姨妈,我又回涤松苑带着芸儿绣春分别去了趟云锦布庄和锦绣布庄。 我们刚一跨进云锦布庄的门,杨掌柜正巧刚由里间取了样东西走出来,打了个对面。 “吆,少东家,您几时回的京啊?真是太好了。前几日绣春姑娘与流绯姑娘过来,小人还问起她们呢。”杨掌柜笑眯眯地拱手施礼。 “近来买卖都挺好的,可是把绣春姑娘她们都忙坏了。”杨掌柜道,“难得您来一趟,小人去拿账本来给您瞧瞧吧。” “嗯,有劳杨掌柜了。我也是昨日才回来呢。这来的路上,绣春都给我讲了。她说最近一天能做十多个小人偶呢。” “可不。”杨掌柜笑着将账本打开了放在里间的桌子上。 “那少东家过些日子还走吗?”杨掌柜站在一边问道。 “我现在也还不清楚。” 账本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次出售的布匹数量与随之赠送出去的人偶数目。 我简单翻阅了一下,目光在账本上一扫而过,对芸儿道:“大约有两个月了,芸儿,你现在便与杨掌柜结算吧,回头再与滴翠流绯她们仔细核对一下,尽快将个人所得发给大伙儿。忙了这么久,若不是因为我不在京里,早该给大伙儿发下去了。” 绣春笑道:“原本就是一月一结,也不过晚了一个月而已。” “话虽如此,这可是大伙儿第一次凭能力赚的外快呢。估计都早就盼着呢。”我笑道。 “那倒是。严婆子和马婆子私下问了两次,还怂恿奴婢来找杨掌柜结账呢。”绣春笑得坦坦荡荡。 我想想道:“若日后我还随你们公子去任上,不如绣春你便代替芸儿与杨掌柜柳掌柜结算一下,否则一直拖欠大伙儿酬劳也是不妥。” 绣春推辞道:“奴婢只适合做些针线活计罢了,哪里能干的了这些算账的事?” 我起身笑道:“这个倒也不急,回头再细细商量吧。芸儿先且与杨掌柜结算,你我二人不如在铺子里转转看,看看是否还能发现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对了,少东家,您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小人了。”杨掌柜忽然从账本上抬起头,看着我道,“听说别的铺子里也开始学着缝制人偶赠送给顾客了呢。” “这不是跟咱们抢生意么?”芸儿抬起头,不满地道,“有能耐倒是自己想些新点子呀?干嘛学人家?” 我微微蹙眉,道:“这个却是无法阻止的。只能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另辟蹊径,做些别人做不了的。”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呢?”杨掌柜轻叹一声,“其实之前小人也有过这方面的忧虑,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所以说,结账简单,另辟蹊径才是难题。绣春,你的任务可比芸儿艰巨啊。”我看着绣春笑道。 绣春脸有些红,道:“少夫人如此看重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不负您一片信任。” “芸儿姑娘,你先忙着。少东家难得有空来一趟,我与少东家再聊几句。你算好了告诉我,我核对一下便是。”杨掌柜说着,跟在我与绣春身后走到了外间铺子里。 “我想,除了别的店铺学着缝制人偶,是否还有手巧的妇人在家缝着给孩子玩儿呢?”我一边仔细看着货架上的绫罗布匹,一边笑着问杨掌柜。 “这个小人倒是不清楚。兴许也是有的吧。”杨掌柜道,“少东家,其实不仅仅是别的布庄学咱们缝制人偶送顾客,还有其他什么经营文房四宝,经营首饰玉器的,竟也这么做。更可气的是听说有一家经营——”杨掌柜忽然住口,迟疑着看着我。 八 跟风2 “经营什么的?”我问,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小人不敢说。怕您听了难过。都怪小人一时嘴快。”杨掌柜垂下眼眸,后悔地道。 “杨掌柜你且说吧,无妨。”我探究地看着他道。 ”杨掌柜!”绣春看着杨掌柜轻轻摇头。 “你们越是这样,我便越发好奇,杨掌柜,你还是告诉我吧。否则,我今夜该睡不着了。”我故作轻松地笑道。 绣春仍用眼神阻止着杨掌柜。 杨掌柜犹豫许久,才垂着头小声道:“据说有人在一家卖,卖寿衣的铺子里看见过。” “什么?寿衣铺子?” 茶叶铺子,裁缝铺子,甚至于连铁匠铺子我都疑心了一下,却怎么都没想到竟会是寿衣铺子,刹那间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人这么缺德?!”芸儿气极,“啪”地一摔手里的账本,怒气冲冲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我愣了片刻,怒极反笑:“这是不是说明咱们的人偶几乎成京城一景了呢?什么铺子里都有。” “姑娘!您还笑得出来?您的心血竟这般被人糟践?不如叫人砸了他的铺子去!”芸儿双目喷火紧盯着我,似乎只要我一声令下,她便会带头去砸那家寿衣铺子。 ”杨掌柜你见过吗?”我不禁有些好奇,摆在寿衣铺子里的人偶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杨掌柜迟疑片刻,仍垂着头道:“不瞒少东家,小人也是好奇,确曾去看了一下。” “哦?什么样子?好看么?”我道。 杨掌柜苦笑道:“好看什么啊,又丑又恐怖。我看不过就是跟风罢了。” “远不远呢?若是不远的话,杨掌柜不如抽空带我去开开眼罢?” “这,小人倒是有空。不过,芸儿姑娘说得对,若亲眼看见您的心血被人如此糟践,您心里必定会很难过,依小人看,不去也罢。”杨掌柜迟疑着道。 “如果杨掌柜现在有空,那么我们现在去如何?”我愈发好奇起来。 “那不如这样,少东家不是还要去三老爷的锦绣布庄吗?您先去那边,我这儿与芸儿姑娘结算完便一起过去找您。您说呢?” “反正离得不远,这样也好。不耽误功夫。”我点点头,与绣春出了门,上了马车。 没多大功夫,马车便停在了锦绣布庄门口。 正是铺子里最繁忙的时候。柳掌柜与小伙计都正忙着招呼顾客。 我粗略扫了一眼,没看见三婶,不知她是在里间坐着还是今日未过来。 柳掌柜笑容满面地送走一位顾客,一转眼瞧见了我,顿时喜道:“这不是少夫人吗?您几时回来的呀?前几天我们夫人还正念叨您呢。” “三婶不在么?”我笑问。 柳掌柜愣了一下,没说话。 “出去了?”我心里有些奇怪。 “哦,对对对,是刚出去呢。”柳掌柜有些敷衍似的应了一声,接着道,“少夫人您新做的这身冬装很受大家欢迎啊。甭管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见了都挺喜欢。布庄的生意这几个月不知比从前好了多少倍呢。” 我与绣春同铺子里的顾客们错身而过,走到无愁面前。她身上穿着的正是我前些日子赶制的一款冬装。上面是一件刚下腰身的萱草黄收腰斜襟短衣,里面絮了薄薄一层棉花,领口与袖口都点缀着一圈雪白的兔毛,看起来既暖和又华贵。下身是一条同色的八幅绣花襦裙。 外面披着一件胭脂红的连帽斗篷,整件斗篷从帽子到底边,都缀着一圈白色狐狸毛。斗篷背后绣着一枝盛开的梅花。 打眼一看,便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热烈,温暖。 几个年轻女子正围在旁边看着。 我朝柜台里看了一眼,里面坐着的正是上次三婶带着我一起去找过的那个裁缝。 我冲她点头笑笑:“最近忙么?” 她站起身来,笑着回道:“托您的福,大家都开始准备过年的新衣裳呢,小妇人这几日都忙得脚不着地呢。” “如此甚好。有劳您啦。”我笑着福了一福。 “少夫人如此多礼,可折煞小妇人了。”裁缝忙回了一礼。 “您刚才见着我三婶了么?”我似乎随口问了一句。 裁缝环顾四周道:“见了呀。明明刚才还在呢。柳掌柜,您看见咱们东家夫人去哪里了么?少夫人找她呢。” 柳掌柜暼了裁缝一眼,苦着脸道:“少夫人,小人也不知道夫人去了哪里呀。” 我看他神色有异,再联系杨掌柜的话,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淡淡一笑,轻声道:“三婶莫不是去了某家寿衣铺子吧?” 柳掌柜一惊,赶紧将我与绣春请进了里间说话。 “少夫人您也听说了?” “看来我是猜对了?”我不答反问。 柳掌柜无奈地点点头,大致讲了一下,所述与杨掌柜无异。 “刚巧,我也正准备去见识见识呢。柳掌柜你自去忙吧,我在这里等杨掌柜一下,回头他带我们一起去。” 外面确实也忙,柳掌柜便也未再客气,拱手出去了。 我与绣春在里间坐了没多大一会儿,杨掌柜背着个包袱,与芸儿一前一后进了布庄。柳掌柜忙过来请我。 别了柳掌柜,我与芸儿绣春坐上马车,杨掌柜与马车夫一边一个坐在车辕上,马车直奔目的地而去。 这家寿衣铺子离锦绣布庄倒没多远,只是开在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马车渐渐缓行,到了铺子附近,只见门口已停着一辆轻便的马车。 芸儿绣春扶我下了车,杨掌柜早跳下车辕在前面候着。 “少夫人,要进去吗?”杨掌柜放低声音问道。 我点点头,低声道:“三夫人应该也在里面。” 杨掌柜诧异地挑起眉毛。 寿衣铺子不同于别的铺子。别的铺面大多开在大街上,装饰得也都气派敞亮。只有寿衣铺子不仅开在巷子深处,还没有专门的店面,由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进去,屋里便是一色的白布以及做好的几身孝服,看得人只觉得瘆得慌。 三婶与妍红及马车夫站在一进门处,正朝里面看着。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我浑身的汗毛感觉都马上立起来了。 只见屋子右边角落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人偶,浑身缟素,连头上都披着白布做的孝帽,孝帽掩住了人偶半张脸,只露出两片鲜红饱满的嘴唇。真让人不寒而栗。 九 争执 “妈呀,这,这是什么?吓死人啦!”芸儿年纪最小,不由得惊呼一声。 我们几个走路有意放轻脚步,三婶他们又看得专注,竟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来人。此时突然听见芸儿一声惊呼,顿时一惊,回头一看,三婶顿时松了口气,嗔道:“小丫头!乱叫什么!还嫌不够瘆得慌么?”话音一落,才反应过来,退后一步,扭头看着我问,“你们几时回来的?竟未听说呢。” 说话声终于将钻在屋子里的人惊了出来。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推开屋子右侧的木门,走了出来。看着年约五十余岁,面色苍白,几根花白的山羊胡子稀稀落落地在下巴下翘着。 “这么些人,请问各位是一家人还是……?”山羊胡子眨了一下精明的小眼睛,诧异道,“是要定做……” 不等他将后面的话说完,三婶早“呸”了一声打断他,道:“住口!谁爱照顾你生意谁来!” 山羊胡子一扬眉,惊讶地看着三婶问道:“我这里是做什么的,夫人不知道吗?既不是来照顾我生意的,难道是来寻晦气的不成?”说着,单手叉腰,一双小眼睛里透出几分戾气。 三婶不由得呆了一呆,回头看看马车夫,又看看杨掌柜。 可惜杨掌柜与马车夫平日里都以伺候人为生,从来都是笑脸迎人,何曾与人斗过嘴。尤其如今到了这等阴森之地,山羊胡子一看又不是个善茬,早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哪里敢替三婶出头助威。 三婶眼见得面前无可倚仗之人,来时的气势早泄了七八分。 我福了一福,缓缓道:“不知大叔可是此处老板?” 见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说话,山羊胡子脸上神情缓和了一些,点头应道:“这等生意谁人愿替人打理?” “哦,那您便是老板了。我们不过是听说您铺子里有个人偶挺稀奇的,路过此处便顺便进来瞅瞅。多有打扰,这便告辞了。”说着,我悄悄拉了三婶手腕,转身向外走去。 “真是有钱人闲得!跑来看个破人偶。”山羊胡子在背后嘟囔了一句。 三婶的胳膊在我手里挣扎一下,我忙扭头冲她眨眨眼。 三婶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胳膊停止扭动。 “快些把这东西处理了!” 我们刚走到大门口,屋子里面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虽然他已将声音尽力压低,但因这院子位于巷子深处,本就异常僻静,再加上院子里此时悄无声息,这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一手抓着那个形容可怖的人偶用力一丢,便将人偶丢到了院子里。见我回头看,冷冷暼我一眼。眼神之凌厉阴狠,比之那个外形恐怖的人偶,更加令人不安。 我赶紧掉转头,与大伙儿一起向外走去。 直到临上马车前,三婶才不甘心地道:“呸!一个发死人财的破铺子,也敢吓唬老娘?” 我忙摆手示意她少说几句,先上车再说。 替我赶车的马车夫见我们出来了,笑道:“少夫人看过了?” 我点头不语。 我与芸儿绣春共乘一辆马车,杨掌柜依旧与赶马车的车夫一边一个坐在车辕上。三婶与妍红坐进了她的马车里。 随着两声清脆的马鞭声响起,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巷子。 临到岔路口时,不待马车停下,杨掌柜便轻轻一跃跳下马车,站在路旁垂首冲着马车里的我与三婶拱手相送道:“小人就此别过。三夫人,少东家,二位还请一路慢走。” 马车停下来,我掀开帘子对杨掌柜道:“杨掌柜慢走。” 杨掌柜赦然,也不抬头看我,过了片刻才道:“小人无能。” 我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那种狠厉之人,咱们又何必去招惹他呢?” 三婶在前面马车里听了,忍不住掀开车厢后面的帘子,隔着半边帘子看着我,道:“烟儿,三婶倒是有些不解了。想咱们章家大老爷是堂堂户部尚书。璇儿如今又是宁远将军,吴郡太守,听说整个郡府的兵都听他调遣,你怎么还拦着我?” 我心里暗笑,刚开始我可没拦着三婶您啊?分明是您自己不敢接茬了,这会儿倒来逞能。 我莞尔一笑,道:“三婶,人家也没作奸犯科,就是说话不好听了些,咱们也不能就带兵抓了起来呀?” 三婶被那山羊胡子不冷不热冲撞了几句,心里犹自憋气,抱怨道:“我还不是听说他铺子里竟然也摆了个人偶招揽顾客,觉得糟践了烟儿你一片心血,这才特意寻过来看看的?” “三婶一片好意烟儿哪能不知呢?我也是听说了就赶紧过来看看的。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万一冲突起来,咱们也不知对方底细,难免会吃亏。俗话说得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我连劝带哄,总算把三婶哄得展颜一笑。 “怎么回来也不告诉三婶一声?还走吗?”三婶含笑道。 “禀三婶,昨日午时才回来,也顾不得去拜见三婶你们。应该还会走的吧?”我一一作答。 “昨日才回来?那快回去歇歇吧。你几时得空了,三婶回头再去看你。咱们再好好聊聊。”三婶放下帘子。 回了府,已是午时初。 一进院子,滴翠便迎上前来,笑着福了一福道:“少夫人,公子已经回来了,在堂屋等着您呢。” 我赶紧快走几步。 芸儿跟在后面,手里拎着杨掌柜之前背在肩上的小包袱,小声叫道:“姑娘,这个怎么办?给您吧。” “你先拿回去保管着,等回头有空了再交待与我吧。”我脚不停步地直奔堂屋。 一推开堂屋的门,便看见二表哥站在外间窗前,身上披着的绒布镶毛斗篷尚未解下。 “二表哥,皇上召你进宫倒底什么事啊?”我一边走向他,一边迫不及待的问道。 二表哥偏过头,凝眸看着我。 十 蹊跷 “二表哥?”我轻轻叫了一声,上前欲替他解下斗篷。 他垂眸看着我,一把捉住我正在解斗篷带子的双手,紧紧握在手中。 我微微仰起脸看着他。只见他两道眉形好看的眉毛紧紧蹙起,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星光黯淡,露出深深的悲伤与无奈。 “怎么了?”我柔声问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二表哥依旧未说话,只是松开了我的手,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皇帝召他进宫到底说了些什么。 忽然,感觉后脖颈里似乎滴了一滴温热的东西。我一愣,反应过来是眼泪。心里顿时一窒,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仰脸看着他低垂的双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二表哥轻轻一闭眼,一滴大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无声地滴落。 这滴眼泪似乎重重地砸在了我心头。我的心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感觉微微有些刺痛。 “先坐下来歇歇吧?”我温柔地看着他的双眼,牵起他的手走向垫了厚厚的棉垫子的圈椅。 二表哥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我心道,果然今日是晦气极了。 忽想起早上请示过姨妈去看望母亲的事来,忙道:“二表哥,若你下午得空,不如我们去看看我娘?” 二表哥抬起双眸看着我点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心思,我又笑着道:“我刚才去了趟布庄,布庄最近买卖很是不错呢。听杨掌柜说别的铺子里也学着赠送给顾客这种小人偶呢。” “东施效颦罢了。他们做的哪里能比得上你做的精致?”二表哥总算开口说了句话,不过,听起来仍是闷闷不乐的。 我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将寿衣铺子的事讲给他听。 二表哥听了,有些诧异:“铺子里摆着那么个吓人的东西,他倒是想不想让人去呢?” “倒忘了打听他家生意如何了。不过看起来冷清得很,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我笑得有些刻意。 二表哥沉默半响,道:“毕竟是个寿衣铺子。要是整天人满为患似乎也挺奇怪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那老板看着凶神恶煞的。” “慈眉善目的大约更合适去做布庄掌柜吧?”略一沉默,二表哥又说了一句。 听着他说话有些恢复往日的口吻,我略略放心一些。眼看午饭时间已到,便招呼流绯芸儿开始上菜。 虽然平日吃饭时也不怎么多说话,但我总觉得这顿饭吃得尤其沉闷无比。加上心里担心,草草吃了一些便放下碗筷。 二表哥更是几乎没怎么吃,只是看着我吃着,偶尔才动一下筷子。 午休时躺在床上,他紧紧地将我拥在怀中。 小憩一会儿起来,去往我母亲家的路上,他一张玉雕般精致的面孔之上,似乎仍有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悲哀与无奈。 母亲见我们回来了,自是惊喜万分。 “我还以为璇儿刚刚升任吴郡太守,且要先忙一阵子,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来呢。”母亲拉着我的手笑着道。 看向二表哥时,有些奇怪,悄悄将我拉入里间问道:“怎么璇儿看着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又叮嘱我道,“烟儿,你这做妻子的,要多关心他一些才是啊。” 我点头应了。 临别之时,我塞给母亲十两银子。 “你留着用吧,我这儿人少,花销也不大。再说你姨妈前些日子过来看我,已经替我备了许多过冬所需的物品呢。”母亲使劲掰开我的手,将装着银子的布包硬往我手里塞。 “这些银子,其中一部分是女儿赚的。另一部分,是你女婿给的俸禄。他如今可是太守了呢。我说不定过几日还要走,也没法在您身边侍奉,这些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您就快快拿起吧。” 母亲听了,也不再推迟,高兴地收了起来。又看看外间坐着的二表哥与益谦,对着我耳语道:“烟儿,别怪娘多嘴啊,璇儿如今可是他们章府唯一的嫡子,你也得抓紧点啊。益谦再怎么说也不是章家血脉啊。” 我看眼二表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从母亲那里出来,快进章府大门时,他忽然看着我问:“想不想去留园住一阵子?” 我张口结舌道:“为什么突然如此问?” “哦,就随便问问。你别多想。”二表哥微微一笑。 我心里愈发疑虑,忍不住追问道:“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没事啊?真的没事,我只是看见益谦就忽然想起留园来了。”二表哥揽着我的肩头,故作轻松道。 晚饭后,二表哥先后去了含经堂与思懿堂问安。我本想一同前去,他却扶着我的肩头道:“更深露重的,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回头再着凉了。在家里乖乖等着我。” 我想想也是,不如明日一早上街买些老太太与姨妈喜欢吃的点心再去也行。估计姨丈也难免要与二表哥商议些朝堂上的事。 不过,对于皇帝召二表哥进宫究竟所为何事,急于知道答案的应该不仅仅是我吧? 我坐在堂屋里一边等着他,一边整理了一下衣箱里的冬装。有好多是我们成亲时缝制的,连一次都没穿过。我挑了几件里面的夹棉衣裳放到一个包袱里,预备过几天带着去吴郡。吴郡偏南面一些,这几件倒也还用得着。 芸儿来问了两次,问要不要给二表哥把洗浴的水拿进来。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走了竟有半个多时辰了。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我放下手里的包袱,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夜色沉沉,繁星点点。围廊下,一盏红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摆着。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倒底是什么事呢?想必与皇帝有关吧?自出宫后,二表哥就变了个人似的。我在他双眸之中,依稀看到了当时郎玉卿去世后他的神情。悲伤,绝望,以及深深的无奈。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阵战栗。 十一 惊雷 二表哥回来已是戊时初,见他神情郁郁,我也未再多问他什么,只默默地伺候他洗浴更衣。 次日早饭后,我与芸儿去麦香村买回几样平日老太太与姨妈喜欢的点心,准备与二表哥一起前去向她们请安。 在涤松苑门口等着芸儿请他出来时,芸儿从里面出来,却道:“滴翠姐姐说公子刚才已经被老爷夫人请过去了。” “是么?”我有些诧异,姨丈今日没去上朝? 从含经堂出来,进了思懿堂的大门,就见佑安候在堂屋门前。 “老爷与二公子都在里面么?”我问。 佑安拱手道:“禀少夫人,正是。”说完,便提高了音量,冲着屋里道:“公子,少夫人来啦。” 颂兰闻声从堂屋一侧的耳房里匆匆走了出来,福了一福道:“少夫人安好!且容奴婢去禀过老爷夫人罢。” 我点点头,看着她迈着小碎步上了围廊下的台阶,在门口略一躬身,禀道:“老爷,夫人,少夫人来啦。” 里面一片寂静。过了一阵,姨妈道:“进来吧。” 姨丈姨妈分别端坐于堂屋外间的圈椅上。姨丈以手扶额,将胳膊肘撑在八仙桌上。姨妈看了我一眼,便马上移开了视线。 “快坐下吧。”姨妈淡淡地道,听声音倒是波澜不惊,分辨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罗大娘搬过一个垫了绣花垫子的木杌,分别冲着我们几个福了一福,便垂首退了出去。 二表哥坐在对面默默地望着我,神情颇为复杂。 “母亲,这是媳妇刚从麦香村为您买的点心。”我走上前,双手将点心呈上,退回去坐在了木杌上。 姨妈欲言又止。 屋子里异常安静。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了我心头。这件事,看来是指定与我有关了。 过了许久,姨妈才迟疑着道:“烟儿,有件事情,我们不得不与你说一下。” “母亲!”二表哥双眉紧锁看着姨妈。 “璇儿,不如你先去陪陪你祖母也好。过几天,你也该回吴郡了。这件事,便由为娘来说吧。”姨妈看着二表哥温言劝道,声音听起来比平日里柔和许多。 “父亲,暂且先让烟儿带着益谦回流园住一阵子,这样可好?”二表哥起身向着姨丈走近几步。 姨丈抬起头看了二表哥许久,才沉声道:“璇儿,为父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恐怕也拖不了太久。早晚的事罢了。” “皇上只说让回来商量一下。” 我看着二表哥那极力想抓住什么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勉强笑道:“二表哥,你不妨便听母亲的,先去陪着祖母吧。我待会儿过去找你。” 姨丈看着二表哥,无力地道:“璇儿,你也明白,那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像这等皇家家事,皇上几时与臣下商量过?” “你且先去吧。”我笑望着二表哥。 二表哥看着我,艰难地开口道:“待会儿回涤松苑等我便是。” 我点头应了,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 姨丈与姨妈对视一眼,道:“夫人,还是你说吧。” 姨妈暼了他一眼,转过头瞧着我沉默半响,才道:“烟儿,此次皇上召璇儿进宫,为的却是家事。你猜何事?” 我摇摇头。 姨妈又沉默半响,接着道:“因黎睿恩参与康王谋逆一案,已被下入兵部大牢。”顿了一顿,道,“因此,前些日子,固安郡主欲与黎家提出和离。好像皇上也允了。” 我心里愈发不安。固安郡主。姨妈此时提到她,想必不是随意的。 “她,她去求了皇上,求皇上为她再次赐婚。”姨妈停下来看着我。 我瞬间便明白了,有些无法置信,苍白着脸问道:“是求皇上为她与二表哥赐婚吗?” 姨丈垂首不语,算是默认。 姨妈也垂下眸子,点点头。 “可是如今二表哥早已有了家室,难道皇上不知道么?”我哑着嗓子问。 姨丈姨妈都沉默不语。 一切都是徒劳。我满腹悲凉地惨笑一声,低声问道:“父亲母亲如今作何打算?” 姨丈依旧垂首不语。 姨妈长叹一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又能如何?” 我垂下眼眸,茫然地看着地面,感觉姨妈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显得那么不真实。 “皇上也说了,上次是他欠固安的,这次能有机会弥补,他一定会玉成此事。” “可是,郡主贵为皇室贵胄,又怎肯屈尊做小?” 我呆呆地看着姨妈,呓语般问道:“所以呢?” 姨妈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只能,只能委屈你与璇儿也和离。” ”和离?”我喃喃道。 “烟儿,如今只能委屈你了。现在皇上还算是商量,若璇儿不主动配合,将来只怕便是抗旨了。” “毕竟你也无任何过错,我想着若能和离是最好了,休妻终归,终归是不好听吧。” 我轻轻一闭眼,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若是我不想和离呢?”我哽咽着问道,心中有一万个不甘心。 姨妈似乎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讶然道:“不想和离?为什么?” 我咬着牙道:“和离非我所愿。我不会提出!” 姨妈瞪大眼睛看着我,沉默许久才道:“烟儿,其实难过的不止是你,你也看见璇儿了。他比你更加难过。可是,我们也无能为力呀。” “父亲母亲,若皇上执意要将固安郡主许给二表哥,那自是谁也不敢阻拦。可是,我是不会提出和离的。”我坚定地道。 “你,你这又是何苦呢?”姨妈有些不悦,也有些不解,“我让你提出和离,不也是为你着想吗?” 我冷笑一声,道:“多谢母亲体恤!如果是因为有我占着这个位置让郡主嫁不进来,那么,”我顿了一顿,又是一声冷笑,“便请章府起草休书一封,将寒烟休了吧!” “你!”姨妈不禁沉下脸来,“你怎么还是这般固执?!你如此坚持己见,于人于己均无益,又何必一意孤行呢?” 我看着姨妈,惨淡一笑:“虽然寒烟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弱女子,可是,自觉人生在世,有些东西还是要坚持的。” 十二 抗争1 “你这样坚持,又有何意义呢?”姨妈眯起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可能寒烟此举无异于蜉蝣撼树,于事态发展毫无意义,但起码听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寒烟不后悔。如果没有其他事,媳妇便就此告辞。” 不等姨丈姨妈应声,我已起身对着他们二人垂首施礼,目光正好扫见了刚才带给姨妈的点心,心里不由得觉得可悲又可笑。 “也好,你回去再想想也好。去吧。”姨妈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 出了门,芸儿忙跟上前来,一向话多的她此时倒没有多说一句,只悄悄的跟在我身后。 回了涤松苑,我叮嘱芸儿别让人前来打扰我,便掩了堂屋的门,一头爬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烟儿!”二表哥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一起传来。 我哭得昏天黑地,根本顾不得理会他。 “烟儿!”二表哥轻轻抚着我的背。 “你不是要娶郡主了么?还理我做什么?”我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哽咽着道。 二表哥良久都未曾说话。 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他竟已是泪流满面。 “二表哥!”我从床上爬起来,紧紧地抱住他,伏在他肩头痛哭流涕。 “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娶她的!”二表哥咬牙切齿地道。 我点点头,破涕为笑,心里却泪流成河。 “我也不会提出和离,死都不会!”我赌咒般道,“如果皇上一定要让我让出这个位置,不如,不如让他便降道圣旨,直接命你休了我便是!” 我们相拥而泣,对于将来一片迷茫。 “你不如先去留园暂住一阵子避避?”二表哥扶着我的肩头凝视着我,哑着嗓子问道。 “就算我避开,可皇上找的人是你啊。”我不禁又落泪道。 “他只是提了一下,也未明确日子。”二表哥垂着眼眸道,“毕竟那女人也不可能前面刚刚与黎家和离,后面就马上再嫁人吧?” 我看着他凄然道:“也许吧。二表哥,我不想去留园。我想多在你身边陪着你,多一日便算一日。” 二表哥搂着我的肩膀,轻声道:“烟儿,我过几日回吴郡,你仍随我一起回吧。至于皇上那边,能拖一日是一日。也许他日后改变主意了也难说。” “不是说君无戏言么?”我无奈地道。 “这毕竟只是私下里说的,不能做数吧?就算他逼我休妻,也总得有个理由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否则若是传了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做这强行拆散他人美满姻缘的事,岂非有损德行?”二表哥与其说是在安慰我,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我至今都未……” “益谦不是你我的义子吗?那可是经过族里认可了的。”二表哥拉着我的手柔声道。 “皇上不是一向标榜自己以德政治国吗?但愿他做得不会太过分。”我安慰着他,“也该用午饭了,不如我去叫芸儿她们上饭菜吧?” 二表哥无言地点点头,松开了拉着我的手。 一拉开堂屋的门,却见芸儿正垂着头站在东边的耳房门口。听见开门声,她突然抬起头,有些意外地道:“姑娘,是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么?”一张清秀的小脸上泪迹犹存。 “怎么了?芸儿,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我挤出一丝笑,轻声问道。 “姑娘,奴婢没事。”芸儿快步走了过来,哽咽着道,“不管您去哪里,奴婢都跟随您去。只要您不嫌弃奴婢愚笨便好。” “芸儿你,可是听说什么了?”我疑惑地道。 为了避免下人听到,连罗大娘都避了出去,芸儿颂兰更是让远远地候在了围廊外。按说,她是不可能听到什么风声的。 芸儿赶紧垂首施礼道:“姑娘,奴婢不是有意要偷听的。您在夫人屋里说话,有时声音难免高一些,奴婢们在院子里便难免听到一两句。真不是有意偷听的。” 芸儿说着,又垂着头冲着我施了个礼。 我将手轻轻放在她肩头,无限悲凉地笑了一声,道:“纸里又岂能包住火?这么大的事,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候我便既不是什么太守夫人,也不是尚书府的少夫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被夫家休了的贫寒小妇人,你可还愿意跟着我么?” 芸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连连点头:“奴婢愿意!不管姑娘今后是什么身份,奴婢都愿意一直伺候姑娘。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愚笨就行。” 我伸手替她将吹到面颊上的一缕鬓发拢到耳后,强颜欢笑道:“去叫流绯她们,准备上饭吧。不管怎样,饭总是要吃的。” 芸儿应了一声,去找流绯。 默默用过午饭,我与二表哥相拥而眠,看着看着便不禁又泪眼婆娑。 “我一直淡泊名利,一生所求,不过想好好守护我心里珍惜的人而已,可是,为何就这么难呢?”二表哥颓丧地道,“难道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不够强大吗?可是,烟儿,自从郎家妹妹离世之后,为了能守护好我珍爱的人,我虽然明明淡泊名利,却也努力去做得更好,为什么还是会如此呢?到底是为什么?”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谁让二表哥你如此光彩照人呢?”我一边流泪,一边打趣道,想逗他开心。 “都是这身臭皮囊惹得祸!”二表哥猛地松开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几步冲到梳妆台前,一把便拉开了抽屉。 ”你做什么?!”我又惊又悔,光着脚就跳下地紧紧抱住他的胳膊,“二表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就是稀罕我这副皮囊么?如今我便毁掉它,我看她还稀罕不稀罕!”二表哥用力挣扎着,空着的那只手从颈后抓起一大缕头发,企图扬起剪刀剪断。因被我死死抱住胳膊,动不得半分,竟又突然发狠用右脚去踩他自己的左脚。 “二表哥!是我说错话了!都怪我!求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我大哭道。 “烟儿,我的脚若是废了,她肯定就瞧不上我了!你说是不是?她以前不就因为我痴傻而退过婚吗?对吗?”二表哥状若痴癫。 十三 抗争2 “你忘了?恭王府是因为皇上赐婚才临时悔婚的呀!”我泣不成声。 二表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绝望与木然。我一边冲着门外叫人,一边忙着替他脱下袜子查看脚上伤情。只见他的左脚脚背已肿得老高,几根脚趾头也有些红肿起来。 “璇儿!你这是怎么了?” 门一推,一阵冷风裹夹着姨妈钻进了屋子里。 “璇儿!你的脚!这是怎么了?!”姨妈瞪大一双丹凤眼惊呼道。说完,又将视线移到了我脸上,狐疑地看着我问,“你说,璇儿这是怎么了?!”语气中隐隐含着怒意。 我双手捧着二表哥的脚,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了他红肿的脚面上。 因是午休时间,随后一步赶到的姨丈也不方便进里间来,只是焦急地在外间走来走去,问着:“要紧吗?骨头没事吧?” 又打发了人去请府里平日常请的大夫。 姨妈沉着脸对我道:“你先去套件外衫吧。待会儿大夫就来了,也好叫人进来先扶璇儿坐椅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二表哥的脚放在地上,站起身随便从一旁木施上摸过一件外衫套了。 姨丈忙招呼佑安与他一起进来扶二表哥。 二表哥坐在地上,垂眸看着他的左脚笑道:“我起不来了。我的脚废了。这如何能配得上堂堂郡主呢?父亲,”他笑着看向弯下腰想扶他起来的姨丈,道,“劳烦您老人家去宫里跑一趟吧?赶紧奏明皇上,就说我不小心扭伤了脚,从此以后便瘸了,若再将郡主许配与我,岂不委屈了堂堂郡主?那可是他的堂妹啊。” 姨丈眉头紧锁,沉着脸训斥道:“没出息的东西!整日里便只知道念着儿女情长!何曾想过我章氏命运?何曾有一丝一毫念及过章家一门老幼?” “怎么?难道就因我不愿迎娶那固安郡主,皇上竟还会株连章氏九族?这便是他对功臣的奖赏么?”二表哥仰头长笑。 “闭嘴!你这个不孝子!难不成你真想害一族人为你去陪葬吗?”姨丈勃然大怒,抬起脚来便狠狠踢了二表哥一脚。 ”老爷!璇儿已经受了伤,你难道想害死他吗?”姨妈在一旁紧紧拉住姨丈的胳膊。 “夫人放心!这点伤,死不了!哼哼!再说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死便死了,留他做甚?!不能光宗耀祖便算了,还尽连累家人!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啊?枉你也入朝为官半年多!竟敢在私下大放厥词!”姨丈气得脸都涨红了。 “子敬,明知说了不妥,你又何必一直揪着不放?”里间乱作一团,老太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大家竟都未察觉。 我原本一片混沌的心里如突然吹过一缕清风,顷刻之间变得一片清明。也许老太太能帮我们一下? 二表哥轻轻蹙眉,垂眸不语。 “璇儿,我的好孩子,快起来让祖母看看。”老太太看着二表哥柔声道,“佑安,还不快些将你们公子扶起来?” 佑安赶紧蹲下身子,将二表哥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低声劝道:“公子,让小的扶您起来坐吧?” 我忙上前一步,与佑安一道将二表哥扶了起来,半坐在了床上。 林大娘早搬过梳妆台椅子请老太太坐了。 老太太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二表哥的脚脖子,心疼不已:“刚刚还好好的,这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可怜见的。” “母亲,您也休怪儿子说话不中听!依我看,这小子都是叫您给宠坏了!哪里及得上琮儿半分!都已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一遇事便只知装疯卖傻!撒泼耍赖!哪里有一丝一郡之守的体面!”姨丈怒气冲冲地道。 我立在二表哥身侧凝神瞧着他,直担心他又急又气,以致旧疾复发。 “子敬,如此说来,你是怪为娘没教导好璇儿了?”老太太头也不回地问道。 姨丈气咻咻地不做声。 “如果真如你所言,那么,那什么郡主为何几次三番的非要赖着嫁我璇儿为妻?甚至为了达到目的,竟不惜让皇上出面,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老太太字字诛心,话音却仍是极和蔼可亲。 姨丈一时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姨妈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姨丈,温言对老太太道:“母亲,老爷也是为咱们章氏一族考虑啊。谁又愿意让他们小夫妻劳燕分飞呢?可是,皇上既已有此意,咱们做臣子的又能如何?” 老太太冷哼一声,撇撇嘴道:“烟儿无错,若她不愿主动提出和离,难道皇上还能强行下旨让璇儿休妻不成?” 姨丈冷笑一声道:“皇命如天,有何不能?” 老太太不悦,暼了姨丈一眼,却没反驳。 姨妈缓缓开口道:“若硬要挑错,他们至今无子便是一大现成理由。” 老太太看了姨妈一眼,仍未说话。 姨丈长叹一声。 二表哥冷笑道:“我们认益谦为子,不是经过族里认可的吗?怎么如今又口口声声说我们无子?” 我咬着下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太太忽然抬高声音叫道:“请的大夫怎么还没来?”声音听着明显不悦且有些烦躁。 “来了来了!江大夫到了!”芸儿在门外高兴地喊道。 “还不快快请进来!”姨丈回头吩咐。 江大夫进来,捏着二表哥的左脚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恕老朽眼拙,敢问二公子这脚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东西砸的。”二表哥眼也不睁地道,“大夫,我这脚以后是否会落下残疾?” “这个,且先由老朽为二公子查看一下再说。”老大夫一点一点地轻轻捏着二表哥的脚,不停问道,“这里疼吗?这样呢?” “唉呀!疼死我了!”二表哥一声大叫。 “这里呢?”老大夫有些诧异地看看他,手下动作愈发轻柔,“这样呢?” “疼!疼!疼死我了!”二表哥满脸痛楚。 姨丈一脸狐疑又略有不屑地瞧瞧二表哥,又瞧瞧老大夫。 “大夫,犬子这脚……” 大夫皱着眉道:“老朽看了应该是问题不大,不至于落下残疾,” 他刚说到此处,二表哥又是一声惨叫,老大夫接着道:“可是二公子这么疼痛难忍,怕是……” 老太太忙问道:“怕是如何?” 老大夫看了二表哥一眼,为难地道:“老朽也说不好,不如章大人再另请高明看看?” 十四 如意 大夫来了好几拨,都对二表哥的伤情感到困惑,最后也只能开了点活血化瘀的药材让每日外敷两次。至于能否落下残疾,几个大夫本来起初都持否定态度,不过鉴于二表哥一脸的痛不欲生,他们又纷纷改口说具体疗效也得看到时恢复得如何。 看到最后,姨丈算是明白了。无奈地长叹一声,替二表哥进宫面圣,向皇帝告罪,说只怕无福求娶郡主。 皇帝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说回头再征求一下固安郡主本人的意见。 没料到几日后,皇帝便差人回复,说固安郡主的意思是,只要章仲泽还是活的,她便照嫁不误。 我与二表哥一听此话,顿时感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姨丈说了句:“该尽的力也都尽了,剩下的便一切看命吧。”便转身离去。 姨妈皱着眉看着我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皇家面前,我们便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践踏,哪里有选择的权利呢?如果现在自己选择,至少还能保留一些颜面。” 我心里悲凉地笑着,嘴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脚伤,二表哥已向皇帝呈书,暂留京城数日,待脚伤减轻后即刻返回吴郡。 皇帝特差了身边亲近的太监来府里慰问,并亲传皇帝口谕,曰:宁远将军章璇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更兼才华横溢,文采卓绝。今有固安郡主乃皇室贵胄,金枝玉叶。秀外慧中,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至于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却是只口未提。 太监宣完皇帝口谕,目光在伏首下跪的人群中四下里一扫,在我脸上稍作停留,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接着,一挥手,令随行的小太监将皇帝御赐的贵重滋补品奉上,笑眯眯地伸出双手扶起二表哥道:“大人年少有为,日后还需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才是啊。” 二表哥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客套话。 我们一帮人恭送太监转身离去,这才起身。 二表哥扭过身子,垂眸看着我,一张白皙的俊脸上愁云密布。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脑中一片空白,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一低头,便吐出一大口。 “烟儿!你怎么了?”二表哥大惊,忙招呼佑安去请大夫。,又拥着我向屋里走去。 “璇儿,你脚不方便,还是让丫鬟来吧?”姨妈皱着眉,看着一瘸一拐扶着我缓步前行的二表哥道。 “不必。”二表哥简短地回了一句。 老太太柔声道:“媳妇,便且由他这一回吧。” 姨妈不再说话,与林大娘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缓步跟在我们身后。 将我扶回堂屋躺在床上歇着,二表哥搬过梳妆台椅子,坐在床边,抓着我的手,凝眸看着我。 姨妈忧虑地道:“璇儿,烟儿自有丫鬟服侍,你且先随为娘过来说话。” 二表哥沉默半响,抬起头看着姨妈淡淡地道:“母亲即便有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等大夫来看过烟儿再说如何?芸儿,还不请夫人坐外间歇息?” 姨妈柳眉紧蹙,忍了忍,拂袖去了外间陪老太太坐了。 没多大一会儿,前几日才给二表哥瞧过脚的老大夫便过来了。 老大夫隔着床幔仔细号着脉,二表哥站在一边焦急地问道:“大夫,我夫人她怎么了?” 老大夫号过脉,眉头一皱,起身拱手施礼道:“恭喜二公子,您夫人身体无恙,是有喜了。” “有喜了?”二表哥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而后便欢喜地大笑着疾步走向外间,“祖母!母亲!烟儿她有喜了!” 一时间竟忘记了还肿胀着的脚,这一用力着地,顿时便疼得直皱眉。 “璇儿慢些!留心你的脚还肿着呢。”老太太的声音听着由远而近,慈祥地笑着道,“祖母也听见啦。” 姨妈与林大娘搀扶着老太太进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谢过大夫,又让人赏了大夫,这才悲喜莫名地轻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老太太笑道:“如果先前还能以烟儿无子为由休妻,可是如今她已有身孕,就算是皇上刚刚遣人传了口谕,那也不能现在便休书一封将她休了。皇上素来以德政治国,又怎会逼迫臣子至此?”扭头对二表哥道,“以我之见,璇儿你需亲自禀明皇上,待皇上裁夺便是。不过,也许我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大灵光了。不如等你父亲回来,商议一下再定不迟。璇儿你看如何?” 二表哥应了一声:“孙儿都听祖母的。” “媳妇你的意思呢?”老太太笑着问姨妈。 姨妈看了一眼笑得灿若春花的二表哥,幽幽道:“我能有什么意思。” 老太太嘱咐我只管好生休养,暂且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到了外间,叫过芸儿她们几个叮嘱几句,便与姨妈一起离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与二表哥。他紧紧捉着我的手喜道:“烟儿,祖母说得有理。当今皇上一向宣扬以德服人,如今你既已有身孕,想来他必不会催促于我。此事缓一缓,也许将来他会收回成命也未可知。” 自听闻有孕,我一颗心便忽喜忽悲。喜的是终于可以为二表哥生下自己的骨肉了,悲的是这孩子还未出生,便面临着父母将被迫劳燕分飞的局面。 “但愿吧。”我不忍心给他泼冷水,笑着应道。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你说咱们可叫他什么好呢?”二表哥满面春风地道。 “二表哥你一向擅长取名,不如你便先为这孩子取个小名吧?”我笑吟吟地望着他。 “来得这么及时,”二表哥一脸憧憬地斟酌着,“解了父母的困境,想来不论男孩女孩,这孩子将来一定都是极幸运的,我们不如便叫他如意吧?烟儿你看如何?” “如意?好名字。听着就让人觉得开心。”我赞道。 “佑安!”二表哥仍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到里间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冲着外面大声招呼道。 十五 常庚 “你这么急着喊他做什么?”我诧异道。 二表哥又一瘸一拐地转了回来,低声笑道:“我让他赶紧去常庚府上报这喜讯啊。” 这喜讯背后不还有个天大的坏消息吗?我心里一动,笑道:“也是啊。我回来都还没来得及去看望辰娘姐姐呢。也不知她现在好些了没有。” 二表哥笑道:“我修书一封,让佑安送过去,请他们改天有空过来一聚。烟儿你说怎样?” “好啊。”我看着他笑笑。 武威、宣威、明威、奋威四大营分别驻扎于京城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常庚所率奋威大营驻扎在京城以北三十余里的地方。此处经由北方三大州郡,直通北地游牧民族。奋威大营虽位列四大营之末,却是通往北地的交通要塞。因此,常庚这奋威将军职责还是相当重大的。虽然营地距离京城不过三十里地,他平时也并不回府居住,只是隔十天半月的才回府小住一日,次日即返回营地。 佑安去送信时,正巧碰到他这日一早刚刚回府。听了佑安替二表哥捎的话,又拆信阅了,常庚立刻便笑着应了,说趁着他今日在,午后又暖和,今日午后便要与辰娘一同过来小聚。 我与二表哥听了佑安回话,自是十分高兴。早早用过午饭,小憩一会儿,便起来更衣,备茶等候。 不一会儿,佑安便跑来禀报:“公子,少夫人,常公子他们到啦。” 二表哥牵着我的手,忙迎至堂屋外。 只见常庚与辰娘各披着一件火红的狐裘,携手而来。 辰娘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很是不错。远远看见我便笑着道:“妹妹!许久未见,好生让人惦念啊。” 我早迎到围廊外的台阶下。 走到跟前,辰娘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声喜道:“恭喜妹妹啦。真想不到你也这么快便有了。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 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常庚瞅着二表哥的脚奇道:“仲泽,你的脚怎么了?怎么看着有些瘸呢?莫非是嫌自己在人堆里过于抢眼,故意整些疾患出来?” 二表哥与我不由得相视而笑。常庚这说笑的话还真是歪打误撞,一语中的。 二表哥蹙眉道:“子骏有所不知。” 常庚好奇道:“难道还真是自己弄的?” 辰娘也好奇地看着二表哥。 我叹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 “竟有此事?看来那固安郡主这辈子是非仲泽不嫁了。可叹我常子骏也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绝世佳公子,怎么就没有如此艳福呢?”常庚朗声笑了起来,见二表哥与我都愁眉不展的,又赶紧敛了笑容,正色道,“仲泽可是要我帮忙将你为了抗婚不惜自废一足的事宣扬出去,让那郡主自己知难而退?” “她说了,只要我是活的她就嫁。”二表哥双眉紧锁道。 常庚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道:“这郡主还当真是痴情不改呢。不如仲泽你便允了吧?有什么不好呢?皇上近几年来极力扩大皇室势力,作为皇上的皇兄,恭王的力量如今也不可小觑。你既成了位高权重的皇亲,她又如此钟情于你,” “夫君。”辰娘看着常庚轻轻摇摇头。 又见二表哥早已满面怒容,常庚忙停止打趣,正色道:“古语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以仲泽人品之高洁,又岂是功名利禄可以诱惑的?” 二表哥好气又好笑,一撩丹凤双眸,暼了常庚一眼,道:“废话少说。今日请你过来,一是别后小聚,二是庆贺烟儿有喜。这三么……” “将仲泽夫人有孕一事以适当的途径传播出去。当今皇上一向宣扬以德政治国,若得知人家发妻有孕,也许会生出仁慈之心,收回成命也未可知。最次,也不会逼迫得太紧。事缓则圆。如此一来,事情也许便会有转机。仲泽的意图,不知常某人领会了几分?” 二表哥展颜一笑:“子骏果然最擅察言观色。” “过奖过奖!”常庚一拱手,哈哈大笑。 “聊了半天,还没说到正事呢。”常庚笑道。 二表哥眉一扬,诧异道:“何事?” 常庚拱手笑道:“我还未向仲泽道喜呢。还有,不如今日你我两家便指腹为婚?若生的都是男孩,那便是结拜兄弟。若生的是女孩,便是结拜姐妹。仲泽与嫂夫人意下如何?” 二表哥看了我一眼,笑道:“如此甚好。” 常庚道:“仲泽可曾为你这尚未出世孩儿取名?” 二表哥道:“我孩儿乳名为如意。” 常庚笑着对辰娘道:“辰娘,咱们孩儿还未曾取名,他家的倒后来者居上抢了先,这可不行。” 辰娘好笑道:“那依夫君之见当如何?” “他家孩儿叫如意,咱们孩儿不妨叫做吉祥,你说怎么样?”常庚笑道。 辰娘笑着应道:“便依夫君的。吉祥如意,听着还是咱们孩儿大一些哦。” “那可不。”常庚得意洋洋地笑道,然后起身走到门口,向外看看。 “常公子,佑安与多福一起在西耳房取暖呢,你若有事,不如我去叫他们一声?”我起身道。 常庚摆摆手,示意我坐下,而后,掩了堂屋的门,走进来坐下。 我们几个见他一脸严肃,不禁好奇地互相看了几眼。 “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要事。”常庚道,“仲泽还记得康王谋逆一案吧?” 二表哥冷哼一声,道:“怎会忘了?” “那你可曾听说这桩案子的经过?” 二表哥:“不曾。你听说了么?” 常庚点点头道:“嗯,最近回京后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吧。” “据说康王是因指使手下人去谋害太子而犯的案。”常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 “谋害太子?”二表哥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其一,康王一向看着纯厚,不像是那种人。其二,谋害太子对他有什么直接的好处吗?” “皇上虽一共育有六位皇子,但除了太子与五皇子、六皇子平安长大成人,其余三位皇子均已在年幼时夭折。” 常庚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话。我们不由得有些紧张。 “所以呢?”二表哥目光炯炯地看着常庚问道。 十六 皇家 常庚接着道:“太子乃皇后所生育,为皇上的嫡长子,性格敦厚沉稳,仁孝两全。一向为皇上所器重。” 二表哥点点头。 辰娘不解道:“既然如此,康王派人冒险行刺皇储,就不怕一旦事发,引得龙颜震怒吗?” “如果行刺成功而侥幸未被查出,皇上有可能会立康王为太子吗?”我疑惑道。 ”皇六子如今不过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母亲的位份也不高,前些年才新进淑妃。况且,母家也无甚背景,他外祖父只是个的从三品的工部侍郎。” “从三品还不够高吗?”辰娘瞪大眼睛道。 常庚笑道:“辰娘你自幼便一直随岳父在边关长大,对朝里这些事可能不太清楚。不过,你若想想你夫君我不过刚过弱冠之年,便已是正五品上阶的奋威将军。还有仲泽,更是未及弱冠之年,便已官居正五品上阶的太守之位。你便不会觉得从三品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官职了。这都姑且不论我二人都手握兵权。皇六子的外祖父已年过五旬,靠着一辈子兢兢业业,好不容易才做到从三品文官而已。可是身为皇子,身后若无强大的母家势力支撑,又怎能轻易登上太子之位?” “可康王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母家也无背景啊。又怎么有可能……”辰娘愈发不解。 我也疑惑道:“听说那皇五子康王的生母还仅仅是个婕妤而已,娘家好像也没有什么背景啊?” 常庚笑道:“不仅如此,一直将他养在膝下的刘贵妃也并非出自世家。” “那就是说,康王其实也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了?”辰娘道。 “如果没有了各方面条件都能满足的太子,与皇六子相比,皇五子康王是不是胜算更大一些呢?”常庚看着辰娘笑问。 “那倒是。不过,既然太子若有不测,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康王。那么如此一来,康王同时便也是最大的嫌疑人。作为首要的怀疑对象,若无十分胜算,他又为什么非要挺而走险行此不轨之事呢?”辰娘疑惑道。 常庚没回答,笑眯眯地瞧着二表哥问道:“仲泽一直都未作声,可是有何想法?” 二表哥蹙眉道:“太子仁孝不假,不过,宫里似乎隐约传出过风声,说是若不论出身背景,皇上其实更喜欢康王一些。” “可是本朝自开国起,便是由几大门阀世家轮流把持朝政,又怎么能不论出身背景?”常庚不以为然道。 “我郡府的功曹曾提过,说康王有可能是被人冤枉的。”二表哥眯起眼看着常庚。 “我也是近几日才隐约听到了这么个说法。一个郡府的功曹,能知道这么多?还知道得比你我都早?”常庚将信将疑道。 “我一到吴郡上任,这功曹便向我悄悄透露了几条内幕消息以表忠心。此为其一。”二表哥缓缓道。 “他还知道别的消息?可靠吗?”常庚诧异道。 二表哥冷笑一声,道:“其二便是那固安郡主意欲和离,黎家也无意阻拦。你说这消息可靠不可靠?” 常庚咋舌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郡府里居然也是藏龙卧虎,藏着这么个了不得的人物。知道他什么背景吗?” 二表哥道:“差人打听过了,他是许御史的远房表侄。” “御史专管弹劾朝臣,一向自视清高,不屑于对各方权势阿谀奉承。平素行事说话也都还算公允。他们既如此说,那么,可信度多半还是挺高的。”常庚沉思道。 二表哥点点头道:“功曹只提到康王可能是被诬陷的,却未提及原因。估计他也不清楚吧。不过,若以当今形式来分析,陷害康王的八成是四大世家的势力。” “可是总要有个诱因吧?”辰娘道。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诱因便是皇上对康王的赞誉。其实,世家之所以不过是听说皇上夸赞康王几句,便急着要想法子陷害康王,也是有原因的。你们看啊,皇上当年先是将辰娘父亲褚老将军晋封为安阳侯,之后不久便将辰娘许配与我。而仲泽你,应该也是深有体会的吧?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皇上临时起意,要为那固安郡主与定国公之孙黎睿恩赐婚,如今又怎会有固安郡主逼婚一事?你与她说不定连孩子都有啦。” “啪”的一声,二表哥将手中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一张俊脸如覆寒霜。 我忙向常庚使个眼色。 除了章家人,旁人哪里知道二表哥与郎玉卿那一段青梅竹马的往事呢? 常庚一惊,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只以为因固安郡主逼婚一事而触怒了二表哥,却不知他的逆鳞真正在何处。 “我不过说笑几句而已,仲泽你至于发如此大的火气吗?”常庚面露不悦。 “章公子与寒烟妹妹刚刚有了自己的骨肉,偏巧就遇到这么个糟心事,也难怪他一听夫君你如此说笑便会生气。”辰娘连忙解释道。 常庚似乎反应过来,道:“都怪常某人一向喜欢说笑惯了,仲泽,莫要再生气了。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二表哥脸色有所缓和,大约也知自己不该冲常庚发火,闷声道:“嗯。接着说吧。” “除了我们,其实皇上明里暗里还为另外几桩姻缘牵过线。咱们仔细分析一下皇上赐婚牵线的这几家,就会发现都有个特点,大多都是一边是寒门崛起的家族子弟,另一边要么是皇室成员,要么是手握兵权的将军。总之,都非四大世家。像我与辰娘,更是两边家族都是寒门崛起,家父是兵部侍郎,岳丈是安阳侯。而固安郡主的前夫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同样也是出自寒门。另外几家的情况大概也差不离。”常庚看了二表哥一眼,顿了一顿,未接着说下去。 现在黎家子弟涉嫌谋逆,恰好固安郡主又对二表哥念念不忘,因此,皇上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又欲为她与二表哥赐婚。 这些话不用常庚说,我们也已心知肚明。 虽然二表哥的祖父当年已官至光禄寺卿,姨丈也已贵为户部尚书,但不可否认,至二表哥这一辈,虽已累积三世,他们却仍是无甚根基的寒门家族。若二表哥未入仕,那么章家便重新又回到了之前的阶层。 十七 议事 虽然二表哥的祖父当年已官至光禄寺卿,姨丈也已贵为户部尚书,但不可否认,至二表哥这一辈,虽已累积三世,他们却仍是无甚根基的寒门出身。若二表哥未入仕,那么章家便重新又回到了之前的阶层。 姨丈他们之前一听说权力日盛的恭王府竟主动请求联姻时的兴奋,便也不难理解。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恭王府这棵大树荫庇,二表哥来日必定仕途亨通,前程似锦。 这好事竟然又一次砸到了他们家头上,姨丈姨妈内心深处的纠结可想而知。 “四大世家听闻皇上对康王的赞誉之词,必定心里不安,便尽早除掉后患以保太子之位稳固?”辰娘疑惑道,“可是,皇储乃国之根本,若无大错,轻易不可废。更何况,四大世家多占据朝官职位,那些个文官个个牙尖嘴利,又岂是皇上想改就能改的?他们这样是否有些杯弓蛇影,过于紧张了?” 我们三个文官的子女面面相觑,都不免有些尴尬。再看辰娘,似乎并未觉察,这才释然。 “可能源自对失去权势的恐惧吧。”常庚叹道。 “对啊,既然忌惮康王来日或许对太子的地位构成威胁,他们怎么不直接除掉康王呢?这样岂不更省事些么?”我也不解道。 二表哥看了我一眼,似觉得有些好笑道:“你说得简单。康王贵为已封爵的皇子,府中养有亲兵侍卫,怎是说动手除掉便能除掉的?” “那东宫更是皇储所居之地,难道不比康王府更加戒备森严?康王怎么想的,才会想到对太子不利?”我诧异道。 “问得好。我猜,这也许正是令御史们起疑之处吧。”二表哥道,“不过,说了这许多,竟忘记问做为受害者的太子倒底伤情如何了。” 常庚笑道:“那行刺者连太子的身边都没靠近,就被发现了。” “刺客呢?被活捉了?”我好奇道。 “跑了。否则皇上与世家怎么能任由康王谋逆一案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拖着?”常庚笑笑。 “跑了?”辰娘一愣,“既然连刺客都没抓住,又怎能确定他的身份?” “据说打斗之中,他身上的令牌不小心掉出,被东宫的侍卫捡到,正是康王府的令牌。”常庚道。 “那刺客功夫倒也了得,竟然能从戒备森严的东宫逃脱。”我感叹道。 辰娘道:“兵行险招,重在出其不意。大约没人会料到竟有人胆敢行刺当朝太子吧?” “只有物证,而无人证,即便三司会审,也无法定康王的罪,因此便只能将他暂时幽禁在宗人府,而将其余涉案人员暂时关押在刑部大牢。”二表哥淡淡一笑,“如此一来,世家的目的也达到了,又不至于真伤了康王,将皇上得罪得太狠。” 常庚看着二表哥笑问:“齐州一别时,仲泽托我打听康王谋逆一事,我原以为你与康王交情深厚呢,谁知不过点头之交。” 二表哥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人,万一被冤枉了也说不定。因此才托你打听。” 常庚看了二表哥一会儿,问道:“你准备几时返回吴郡任上?” 二表哥略一思忖,道:“我这脚若彻底痊愈,恐怕还需些时日。前几天向皇上告假几日,也已快到期,再呆在京城也不合适。皇上今日差人传那么一道口谕来,用意自不必说。我再呆在此处反而扎眼。不如回头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便回吴郡。” 辰娘看看我,犹豫一下,问道:“那么寒烟妹妹呢?章公子准备如何安置她呢?” 二表哥皱着眉沉思片刻,缓缓道:“她是我章仲泽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今有孕,本来应该留在京城府里好生休养。不过,看如今形势,怕是不妥。我若带着她去吴郡,又恐激怒皇上,反而不妙。” 我与二表哥两两相望,目光中俱是不舍与忧伤。 辰娘急道:“那妹妹要怎么办啊?” 常庚迟疑片刻道:“我家别院如今倒是一直闲置着,仲泽若不嫌弃,不如让辰娘陪着嫂夫人前去。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如今常某人官运亨通,在家说话也有些份量啦。” 二表哥笑笑,目光中含着感激之情道:“子骏一番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此事一个搞不好便会激怒皇上,烟儿留在府里都恐不妥,又怎能去给子骏添麻烦呢?” 他又扭头看着我道:“留园虽距离京城有一段路程,免不得再奔波一番,但好在都在齐州境内,距离吴郡更是极近,坐马车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赶到。照顾起来也还方便。依我之见,烟儿你不如便随我前往齐州,我路过将你送到留园,安心养着。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做定夺。你以为如何呢?” 我勉强一笑,道:“二表哥此举可算得金屋藏娇么?” 在场三人都没笑,看着我,眉宇间尽是忧虑。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你休了我另娶。事情没个结果,我这般藏来躲去,也不是个办法。不过,他若想让我自己选择和离,我是死都不愿。那便只剩逼你休妻这一条路可行。不过,若是我在京里,慢慢的我怀孕的消息传入皇上耳中,他总不会逼迫太甚吧?”说完,我又不禁忧心道,“若我不主动提出和离,为难的便是二表哥你了。你会不会怪我太自私了呢?” 我话音未落,二表哥马上接着道:“烟儿你不要这样说!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我却连我们的家都无力保全,我才愧对于你啊。不过,我一定会尽力给你和我们孩儿一个完整的家的!子骏,”二表哥说着,扭头冲着常庚站了起来,“你且随我去书房说句话。” 常庚闻言起身,随二表哥一前一后出了堂屋。 不一会儿,便又回来了。 辰娘含笑望着常庚道:“莫非夫君与章公子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与寒烟妹妹么?” 常庚笑道:“哪有什么秘密瞒着你们啊,不过是一些官场上的闲事罢了。” 十八 世态1 常庚次日一早便要返回营里,又小坐一会儿,便与辰娘一道告辞了。 我与二表哥将他们一路送至大门口,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登上马车渐渐远去。 回了涤松苑,我这才腾出空来,着手处理布庄的事。 二表哥劝道:“你这么拼命做什么呢?闲了做着解闷便是了,还真指望着靠这赚钱啊?” “原本是只指望靠这个赚点零花钱,经历这一番风波,如今我的想法倒真变了。” 我从二表哥手里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反过来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今日听你们说了半天官场上的事,我忽然便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二表哥,你可否想过,假如从你开始,章家再无人入朝为官,那么章家是否会再重新回到平民百姓的地位?如果姨丈有一日也致仕,我们一家人都将被迫搬出尚书府邸。没了俸禄,一家人的生活便只能指望着留园那点田地的微薄收入了。说到底,我们的这一切,都是皇上所赐予的。” 二表哥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又想,假如你只是个普通百姓,即便你再生的貌若潘安宋玉,皇上也不会识得你,更不会有意强行为你赐婚。”我扬起脸凝视着二表哥,“我想,如果我能够赚许多银子,那么,这个官你若不想做,尽可以辞官而去,做个富贵闲人,我们便隐居在留园,过着弄儿为乐、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 “想我章仲泽堂堂男子汉,却要妻子来操心赚钱养家,当真羞愧。”二表哥满面忧虑不甘。 “二表哥你才华出众,更写得一手好字,不知多少人想重金求你一幅字呢。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喜欢画画,喜欢缝人偶,也喜欢缝衣裳的,做这些,不仅能多赚些钱,而且我也感觉很快乐。真的,我不会为了赚钱而强迫自己去做一件不喜欢的事情的。你就当给了我一个机会,去施展自己的抱负,好吗?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允许妻室抛头露面去打理生意的。这段时间我也不便陪你去吴郡,刚好留在京城好好处理一下布庄的事,我去齐州之前才刚刚开始呢。” 二表哥一把抱紧了我。 “对了,听杨掌柜说,别的铺子里也学着自己缝制几个小人偶来吸引顾客呢。我这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金点子若不仔细加以改进,恐怕没多久就失去吸引力啦。”我笑着说道,轻轻一闭眼,泪珠子便无声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居然有间做寿衣的铺子也摆了个半大不大的人偶呢。”我假装很可笑地道。 “是吗?要不说晦气呢。”二表哥一手环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温柔地从我的脊背上抚过。 我替他收拾了几件冬衣,又嘱咐他先躺下歇着,自己出门去了厅堂,打发芸儿将众丫鬟婆子叫了过来。 “我前些日子随你们公子去了齐州,本该上个月就分发给大伙儿的酬劳也不得不延迟了。芸儿,你们几个都已核对清楚发给大伙儿了吧?” 芸儿绣春、滴翠流绯,齐齐福了一福,应声道:“奴婢们已经按照每人应得的份额,如数分发给大伙儿了。” “也许这点微薄的酬劳不值一提,不过这本也是额外的活计,若有人觉得付出与收获不成对比,那么今后可以选择退出便是。这个完全自由,大家不必有任何顾虑。”我靠在椅背上,目光在分列两侧的丫鬟婆子脸上一扫而过。 “少夫人辛辛苦苦替大伙儿寻了这么条利用闲暇时间赚些私房钱的路子,奴婢们怎会嫌长道短呢?”马婆子满面堆笑道。 滴翠道:“少夫人,奴婢们也不可能一辈子在府里为奴,总有一天要出去嫁人,手里有些积蓄总是好的。” 流绯道:“是啊,少夫人,奴婢也不怕您笑话。说句心里话,从前,奴婢也总觉得将来若有一日能嫁到富贵人家做个小,便是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不过,自从用自己的双手能多赚点钱了,奴婢倒体会到了赚钱的快活。自己赚的钱花着腰杆也直不是?除非少夫人不想用奴婢了,否则,只要有活,奴婢一定一直做下去。” 我不由得笑道:“但愿布庄生意一直如现在这般好,把你们几个的嫁妆给挣出来。” 滴翠她们几个大一点的丫鬟顿时都羞红了脸。书香墨香还小,捂着嘴巴笑出了声。 我沉吟片刻,道:“可能过些日子我会回娘家住一阵子,所幸离得也近,到时便由芸儿绣春来回多跑跑腿吧。” 次日一早,二表哥便打算出发前往吴郡。 临别之时,他看着我低声嘱咐道:“你去姨妈那边住一阵子也好。有她老人家精心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你放心,这件事总会妥善解决的。” 一旁站着的姨妈睨了二表哥一眼,面露不悦,却未说什么。直等着二表哥与我道别过了,才缓缓道:“璇儿,你的脚还没好利索,这一路上还需多加小心。”又扭头吩咐佑安道,“佑安,仔细伺候好了你们公子。” 最后,又对着董诚略一躬身,道:“璇儿便托付给您与章凤了。” 董诚慌得直拱手回礼,道:“保护公子的安全本就是小人的职责,夫人如此客气,倒是折煞小人了!” 董诚是姨丈请来的贴身护卫,与章凤身份自是不同,姨妈客气了几句,便也未再多言。 看着二表哥他们走远了,我们才转身往回走。临到岔路口时,姨妈停下脚步,挥手禀退随行的丫鬟们,回身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道:“烟儿,我知道你一向便极有主意,你可知,也许会因你一念之差而害了璇儿,甚至害了章府全家老少?至于你自己,恐怕也难有什么好的结局啊。圣命难违,这个道理,我觉得你是应该懂的。”说完,又长叹一声,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与罗大娘走向通往思懿堂的小径。 我心里不禁又有些动摇。为何明明是别人强行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可是,姨妈却觉得是我错了呢? 如果二表哥自己也愿意放弃我们这段姻缘,那么我一早便提出和离了。可是,只要他不愿,我便也会坚持下去。 只是,我们这般坚持,最终到底会不会祸及全家呢? 如意啊,希望你的到来能带给爹娘福气。正如你的兄长益谦那般。 我牵紧了益谦的小手。 十九 世态2 次日,我收拾好了东西,便去含经堂拜别老太太:“祖母,回头请示过姨妈后,孙媳打算去娘家住一段日子。”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眯起眼睛来瞧了我一会儿,而后,和颜悦色地道:“府里下人多,在一起也好照应,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回娘家去呢?” 我还未答话,她又自言自语似的道:“回去也好,你娘那里人少,清净,正适合养胎。” 林大娘站在老太太背后温和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笑,道:“祖母说得是。我这便要去禀明母亲,便不再过来向您道别了。” 老太太眼含不舍,慈祥地笑着道:“你娘现在就住在绿柳巷,离府里这般近,过几日回来便见了,还用道什么别啊?” 我苦笑一下,并未回话。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也许我这一走,极有可能便再也回不来了。 到了思懿堂,颂兰见我来了,连忙从堂屋里迎了出来,替我掀起了厚厚的绣花门帘子。看向我的眼神中隐隐含着一丝同情。 我坦然对她一笑,进了堂屋。 姨妈听了我的话,沉思片刻,道:“也好。既然你不愿提出和离,璇儿也不愿休妻,也只能这样先躲一时算一时了。皇上那边催得紧了再说吧。” 又嘱咐罗大娘打发人多送些日常用品过去,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平日里要多注意保重身体才是。这可是咱们章家第一个孙辈。” 我一一应了,告辞而去。 回了涤松苑,芸儿已经收拾好东西在厅堂里候着。见我进来,赶紧迎上前来问道:“姑娘,咱们这便走么?” 我点点头,环视一遍屋子里熟悉的陈设,道:“嗯。谦儿那边收拾好了吧?” 芸儿道:“奴婢一早便让书香开始给小公子收拾衣物,刚刚去看过,已经收拾妥当了。正在东厢房里等着姑娘您回来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趟堂屋,回头咱们便出发吧。” 芸儿点头应了。 我掀起堂屋的门帘,站在门口,目光由屋里每一样物品上仔仔细细逡巡而过,而后,走进里间,坐在了窗前的美人榻上,垂下头轻轻摸着榻上绵软的垫子。 平日里闲了,二表哥便最喜爱躺在此处,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替小雪顺着毛。 目光移到那张宽敞的床上,我心里又是一阵感伤。 伤感了一阵子,我起身去打开床边的衣箱,从里面取出从前替二表哥作的画,仔细整理好,便出了堂屋的门。 滴翠流绯她们几个丫鬟和马婆子不知何时都从屋里出来了,聚在厅堂门外,见我过来,齐齐施了个礼道:“少夫人,奴婢们都等着您呢。” 我一愣:“天凉了,你们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奴婢们不能像芸儿妹妹一般跟着少夫人您随身伺候,便只好来送送您与小公子。”滴翠抬起一只手来,拢拢吹得有些乱了的鬓发,低沉着声音道。 “对啊,少夫人,您此去亲家夫人那边,带的人手也不多。不如您将小公子留下来让奴婢们照顾吧?”流绯看着我道,目光中尽是不舍。 我心里一阵感动,笑道:“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领了。不过,谦儿还是由我自己带着照顾吧。他每日还得练字呢,否则若落下了,你们公子回来该说我不用心管教了。” 墨香平日里跟在芸儿滴翠这些大丫鬟身边跑腿,见我的次数比较多。迟疑了半响,怯怯地问道:“少夫人,您几时回来啊?” 院子里忽然间静得只听得到初冬的风吹过的声音。 “不好说。”我想了想,如实道。 滴翠暼了墨香一眼,斥道:“小丫头!不说话能拿你当哑巴卖了不成?” 墨香吓得将头低垂下来。 “无妨。”我忽然之间明白,皇上欲为二表哥与固安郡主赐婚一事,恐怕府里上下人等已都有所耳闻。 “看样子,你们也都听说了。”我的目光挨个从她们脸上扫过,笑得七分坦然三分凄凉,“那么,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有意将固安郡主许配给你们公子,这件事,谁也拦不住。至于最后究竟会是个什么结果,谁也不清楚。有可能,你们新的女主人会是个金枝玉叶的郡主。因此,我也希望大伙儿利用这段时间,再仔细想想自己的出路。” “少夫人,公子对您情深意重,一定不会舍得离开您的。”绣春安慰我道。 我笑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当今皇上亲自做主许婚呢?既然无法左右将来的事态发展,那么,我便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你们,我自己以为,不管将来如何,若有机会的话,不妨先赚些钱。当然,若是担心如今与我走得太近,万一……会惹恼别人,那便及早与我保持距离吧。” 正在此时,严婆子从倒坐房里走了出来,见其他人正围着我说话,忙迈着小碎步走过来,道:“吆,大家伙都在呐?”又陪着笑脸对我施了个礼道:“少夫人安好。您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奴忙着收拾厨房,刚发觉大伙儿都在院子里。” 我瞧着她淡淡一笑,未出声。 滴翠迟疑一会儿,道:“少夫人,您说得哪里的话。奴婢们只愿意跟着伺候您。” 我看着绣春道:“总之,今后做的活,我会安排芸儿绣春与布庄掌柜及大伙来回沟通,大伙儿可以自愿选择。” “书香,带小公子出来吧。”我扭头冲着东厢房道。 书香早就候在东厢房房门口,听见我招呼,便拉着益谦走了出来。 “少夫人。奴婢都已给小公子收拾好了。”书香施了个礼道。 “嗯。谦儿过来,随娘去外祖母家吧。”我走下堂屋前围廊下的台阶,冲着益谦招招手。 益谦穿着棉袍子的小身子显得圆滚滚的,走路都好像不怎么利索。 “小心。”我温柔地看着他道。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家既然还领着这份月银,那便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吧。否则,即便我不在,夫人那边恐怕也交待不下去。” “夫人会不会因为主子们都不在而打发奴婢们去别处呢?”流绯忽然弱弱地问道。 “事情还没有结果之前,应该是不会的。毕竟涤松苑日常也需要维持。”我笑着安慰她。 二十 冷暖1 母亲得了信,早早便与两个丫鬟候在院门外,一见我下了马车,便迎上前来,从我手里拉过益谦去,道:“快些进屋子里去吧,外边冷。” ”那您还等在外面做什么呢?”我嗔道,搂着她的肩膀往里走去。 春兰秋菊一起与芸儿将带来的东西抱了进去。 院子不大,我住在堂屋左手的一间正房里,芸儿带着益谦住在右手那间。我们所带东西也并不多,芸儿她们一会儿便安置妥了。 芸儿带着益谦去隔壁玩耍。我与母亲便坐在堂屋里闲话家常。 母亲拉着我的手,泫然欲泣道:“你说你这孩子,命咋这般不好呢?刚嫁过去时是小夫妻感情不好,璇儿也病着。如今好不容易璇儿病愈,又屡屡高升,你们夫妻也恩爱有加,还又有了孩子,怎么竟就摊上这事了呢?老天爷咋不长眼呢?” 我笑着安慰她道:“娘,您若反过来想想,便觉得我命好了。” 母亲不解地看着我:“这命好不好的,还由得了自己?” “由得了。就算有些事情自己无力去改变,但至少可以换种想法。”我坚定地点点头道,“您想啊,本来二表哥中意的是郎姑娘,订婚的是固安郡主。她们两个,不论家世美貌,我都无法企及。可他最后娶的却是我。” 母亲眉心微微舒展一些,看着我点点头。 “可是自从我嫁给二表哥后,过的其实并不如意。娘,那时候,我就这样安慰自己,二表哥即便不喜欢我,即便还是那般痴痴傻傻,那也是潇潇洒洒一个美少年。您不知道,那时郡主知道他如此都不愿退婚,最后是因皇上为她赐婚才被逼无奈退的婚。” “怪不得呢。我说她怎么死缠烂打非要嫁璇儿呢。”母亲叹了口气。 “再退一步讲,至少我们母女衣食无忧啊。” 母亲面颊微红,嗫嚅着道:“都怪娘。娘只是想着咱们母女无依无靠的……” “娘,您不要多心,我不过顺便说起来了而已,并没有怪您的意思。”我拉着母亲的手道,“可是后来您也看见了,二表哥不仅病愈,还屡次荣升,与我之间,感情也越来越深。这在当初,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然而有道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好不容易日子越来越顺遂,我们也刚刚有了孩子,却又遇到了这么桩事。您说这世事变化无常,我们若整日因此劳心费神的,到底值不值呢?” 母亲总算舒心许多,看着我道:“那你以后便专心养胎,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心想,如今这般状况,我哪里能坐下来安心养胎呢?也不多说,只顺着她应道:“都听娘的。” 安顿下来,我打发芸儿绣春去三叔家的锦绣布庄看看买卖如何。如今我是能少出门便尽量少出门,免得撞上不该见的人,徒惹是非。 芸儿绣春去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 芸儿兴冲冲地禀道:“姑娘,锦绣布庄里顾客不少呢。大伙儿都围着无愁看个不停,还有人问能不能换作自己喜欢的颜色做呢。” “对啊,少夫人,天气转凉冷,去做冬衣的人也多起来了。”绣春笑道,“柳掌柜便取出少夫人提前做的画,给想要换颜色的顾客做参考。” 我轻轻啜了口茶,笑道:“辛苦你们两个啦。快坐下来暖暖手吧。” “姑娘,三夫人那边还没分给过大家酬劳呢。”芸儿在壁炉边暖暖手道。 “嗯,那天碰见,匆忙间也没来得及说此事。”我道,“她之前倒也提过。” “三夫人应该还记得吧?”芸儿不放心地问道。 绣春往手上呵了口气,闻言笑笑。 “记得。三婶记性好着呢。放心吧,少不下你的。”我不由得好笑。 “奴婢倒没做多少,可是大伙儿辛苦了一场,总不能白辛苦吧?否则姑娘您以后再用人时便不好用了。”芸儿认真道。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这边刚说到三婶,次日,她竟主动登门拜访了。 一见面,三婶便让妍红奉上麦香村买的新鲜点心,热情地对母亲道:“亲家夫人您可真是有福气啊。您瞧瞧,我们璇儿是一路荣升,如今烟儿又有喜了,当真是双喜临门。” 我昨日才回了娘家,三婶既然已知道,那么应该对皇上逼婚一事有所耳闻才对啊。怎么她看起来好像完全不知情呢? 我心里诧异,不由得与母亲对视一眼。 “烟儿心灵手巧的,可帮着我们铺子里多赚了不少钱呢。”三婶道,“妍红,快把大家做布偶的酬劳拿来给了少夫人。” 妍红忙从肩上取下随身带的小包袱,双手递给我。 我接到手里时,感觉沉甸甸的,颇有些份量。想必这两个月锦绣布庄买卖不错。 “多谢三婶啦,芸儿绣春,你们回头分到大伙儿手里,她们不知该有多高兴呢。”我转过身将包袱递到了芸儿手里,笑着将三婶让到椅子上坐下。 “看看咱们璇儿,还未及弱冠之年,竟已做到了五品官职,将来老章家光宗耀祖可就全指着他啦。不是我说,亲家夫人,咱们烟儿还真是有旺夫命。比起那红颜薄命的郎家妹妹来,真的更合适呢。”三婶笑眯眯地道。 我心里有些不大舒服。虽然郎玉卿一直是二表哥内心深处那一片不可触及的柔软之处,但平心而论,同为女子,我对她却只有深深的同情与说不出的羡慕。我同情她的悲剧人生,也羡慕她陪伴二表哥度过的那些岁月。 三婶此时提到她的口吻,却显得有些轻慢。想到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我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烟儿,三婶还有件事与你商议一下。”闲聊了一会儿,三婶道。 “好啊,那我们去我房里说话。”我起身道。 进了我房里,三婶也没坐,只是拉着我的手,亲热地道:“烟儿,三婶是想说,你如今也有了身孕,以后便不要那么劳累了。锦绣这边,买卖也还过的去,你以后便不要多操心啦。安心在家养胎便是了,否则万一有什么好歹,大嫂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我愣了一下,旋即笑着应道:“多谢三婶体贴啦。” 二十一 冷暖2 三婶也没再多逗留,嘱咐了我几句便告辞了。 我打发芸儿送她们出去,自己坐在椅子上歇着,暗自琢磨三婶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一会儿,芸儿回来撅着嘴道:“姑娘,三夫人这边不用做布偶了,那咱们不是少了好些赚钱的机会么?” 我笑笑:“不仅不用布偶了,似乎也不用我帮忙缝制衣裳样式了。” 芸儿想了想道:“不过三夫人也是好心,她大约是怕累着姑娘您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未说话。 一旁绣春迟疑片刻,垂首道:“少夫人,奴婢心里有些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但讲无妨。”我看着她道。 “按说三夫人来亲家夫人处看望您,想必一定是先去过府里了。可是,奴婢听她话音,竟好像还不知道府里新发生的事呢?” 绣春果然聪慧。 我看着她笑道:“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芸儿不服气道:“三夫人就去了府里一下,瞧着您不在府里便出来了,兴许没来得及听说呢?” “你怎么知道三夫人去了,见我不在转头就出来了?”我慢慢转动着手里精巧的手炉,道,“我来府里,前后不过两年而已。你觉得三婶既去了府里,就不会再去拜望一下老太太与姨妈么?” 芸儿一时语结,过了半响才道:“可是如果三夫人她知道了,为何偏偏要装作不知道呢?” 我嘴角一斜,带了一丝笑意道:“这很简单。如果她表现出知道这件事了,那你说她是该站在章府的立场上劝我和离呢?还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说话?” 芸儿呆了一呆,道:“那姑娘您说三夫人会站在那边呢?” 我笑笑:“如果我猜的没错,三婶她已经做出选择了,而且做的还比较彻底,几乎是与我彻底划清界限了。” “那么,少夫人有何打算?”绣春道。 我想想道:“本来我便是帮锦绣布庄那边的忙,如今三婶既然自己提出来了,那倒也好。今后我便一心打理云锦这边的买卖。绣春,之前特殊体型顾客的衣裳定制,咱们也可以开始做起来了。另外,咱们再重新做个真人大小的人偶,放到云锦,我开始着手画一些新的衣裳式样。绣春,我如今身子不方便,众人之中,数你最手巧,今后缝制样衣便全靠你了。” 绣春忙欠欠身子,道:“少夫人如此看得起奴婢,奴婢必不辜负您一番信任。” 芸儿道:“今后咱们便只为云锦缝制人偶,那么,姑娘,您说云锦的生意岂不会很好做?” “芸儿你忘了?杨掌柜说过的话,别的铺子也在模仿咱们的法子。”我看了芸儿一眼,道,“人有我精。绣春,日后咱们还需多花些心思,做出别人没有的东西来吸引顾客才行。仅仅靠做如今这种小人偶来吸引顾客,这条路怕是不会长久。” 绣春点头应道:“少夫人所言极是。咱们还需不断改进才行,否则,如今这种人偶极易被旁人仿制。” 我沉吟片刻,道:“绣春,我前几天就有个想法,不过,因这几日一直有事,也没顾得上仔细琢磨。今日说起来了,正好咱们一起琢磨一下。” 芸儿绣春都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咱们如今做的人偶都没有什么姿势,只是那般立着。看多了,未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呆板,而且,别人也极易仿制。我想,可不可以做一些有动作的人偶呢?”我说完,伸出一只胳膊,单手向上做托举状,笑道,“你们看,比如做个麻姑献寿的小人偶如何?” 芸儿拍手笑道:“姑娘这个主意好!这种带了动作的人偶又好看,别人也一定做不出来!” 绣春笑道:“芸儿,这种带动作的人偶的确是好,可是咱们自己也需花不少心思才能做出来这种人偶。你想,如何让她维持这种姿势不变,就是一大难题。” “绣春说得对。”我满意地看着绣春道,“若能解决了这个难题,其实咱们说不定可以专门开个铺子来经营布偶了。回头咱们再仔细想想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边让滴翠她们继续依照以前的人偶式样来缝制,自己与绣春在缝制的同时,一边琢磨如何解决维持人偶姿势不变的问题。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竟顾不得去想那些烦恼的事情了。 这日,我正在益谦房里看着他写字,忽然春兰来禀,说章家二夫人来访。 我不禁有些诧异。连从前有利益关系的三婶都及时与我划清界限了,私下一向极少来往的二婶此来又为的哪般? 芸儿低声道:“姑娘,您说二夫人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么?不会是做说客来的吧?” 我摇头道:“不知道。二婶看着不像是爱管闲事的。” “可是,搞不好这事可能会影响到他们整个章家啊。”芸儿蹙眉道。 “二嫂!” 回了房里一看,却有些意外,二婶不是一个人,而是领着堂妹章珏来的。 我冲二婶施了个礼,一把拉过章珏的手,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带个手炉?” “临出门时母亲也让我带了,我觉得没一会儿便到了,就没带。谁知还真有些冷呢。”章珏笑道。 芸儿早拿过我日常用的手炉来,双手递给章珏,笑道:“三姑娘,请快暖暖手吧。” 章珏将手炉捧在怀里,笑着朝立在一旁施礼的绣春看了一眼,问道:“二嫂最近在忙什么呢?自您与二哥从齐州回来,我还未见过您二位呢。” 二嫂温和地笑道:“珏儿,你倒是让你二嫂坐下再说话呀?她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了,比不得从前。” “无妨。”我上下打量着章珏,笑着对二婶道,“许久未见妹妹,瞧着好像又长高一截了呢。” “你不说我还不注意,好像还真是呢。”二婶含笑看着章珏道。 “二婶你们每日见,可能就没觉得那么明显。” 芸儿端了茶进来,一一替我们倒上,便与绣春一同退了出去。 二婶道:“刚才先去堂屋拜见亲家母,丫鬟说她刚刚出门,听说是为妹妹买点心去了呢。” 二十二 冷暖3 我笑道:“可不是呢,我不让她老人家去,她非要去。她说就算我不想吃,还有两个——小外孙呢。”说着,脸不由得就红了。 二婶一愣,旋即笑道:“益谦呢?几个月未见,又长高了不少吧?” “在他房里写字呢,待会儿我打发人叫过来,拜见二婶与妹妹。”我笑道。 二婶道:“不用啦,不要影响孩子读书习字。璇儿幼时读书习字时,大哥大嫂也不让人去打扰的。你别说,这孩子还真像璇儿。” 我心里有些疑惑,二婶一直闲聊,丝毫没提别的事,不知来此到底有何事。 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二婶道:“烟儿你大约有些奇怪,我今日为何过来看你吧?” 我不好意思地苦笑道:“二婶您莫怪我多心。毕竟依我如今的处境,一般人不是该尽量避着一些么?” 二婶温和地道:“烟儿,二婶今日便告诉你一句话吧,不管你今后是不是章家的媳妇,二婶都永远是你的二婶。” “二婶……”我喉咙里一阵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烟儿莫要伤感,如今你得注意,情绪上不要大喜大悲波动太大才是。”二婶叹道,“这件事,说到底,你与璇儿是最大的受害者。尤其是你,又刚好有孕。唉,明明璇儿剿匪有功,应该好好嘉奖才是,偏偏皇上竟硬要拆散你们夫妻,逼他另娶。” 我苦笑道:“这实在是因二表哥不是那种追名逐利之人,否则,先是升官,后是赐婚郡主,于皇上而言,这可不就是大大的嘉奖么?” 二婶无奈地道:“烟儿你倒是也还看得开,这要搁寻常女子身上,恐怕早就哭天抹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或者,精神上扛不住了,一早主动提出和离。” “娘,您还是别与二嫂聊这些啦,本来人家没事,硬是让您这一番话给说得这般伤感。”章珏冲着二婶娇嗔道,说着,起身几步走到绣春身边,好奇地道,“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啊?可是街市上如今流传一时的玩偶么?” 绣春忙起身施礼回道:“回三姑娘,奴婢做的正是那小布偶。” 章珏拿起绣春放在椅子上刚刚成形的布偶,好奇地道:“以前我在别处也曾见过,好像不太一样呢。别的胳膊腿没什么姿势,这个是伸出胳膊来的。” 我忽然有些惭愧,以前一心只顾着赚钱,竟忘记给章珏送个布偶过去了。 “三姑娘说得没错。这是我们少夫人新想出来的,琢磨着给这些人偶加些动作,以显得更加生动一些。”绣春笑道。 章珏手里握着人偶,转来转去的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婶看看道:“若人偶身子里面没有硬物支撑,想要让她保持某个姿势不变,倒是有些难了。” 我想起当时对于缝制衣服,二婶便自有一番见解,不由得问道:“二婶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么?” 二婶从章珏手里接过布偶看看,想了一想,道:“似乎也只能这样将关节处的布抽得紧紧的,另外,里面填充的结实一些。好在这布偶甚小,将来即便套上服饰,也不至于容易压得布偶变形。依我看,尽量做些简单姿势也便好。烟儿你看呢?” 我点点头笑道:“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提线傀儡是要让傀儡关节处灵活,以便动起来。而我制作的布偶重点是静而非动,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应将布偶关节处强化固定才是。” 二婶含笑看着我道:“看到烟儿你如此充实忙碌,我便放心了。不过,也得注意身体才是,不可过度劳累。” 我谢过二婶,又问章珏:“夏天给妹妹缝的那身衣裳可还喜欢?二嫂回头再给你缝一身冬衣可好?” 章珏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前几日见二姐穿着一身新衣裳,很是好看呢。她说是裁缝仿着她们家铺子里的那身缝的。二嫂,我也想要那种样式的。” 我笑道:“咱们才不拾他人呢。二嫂改日重新替你缝一身这京城里没人穿过的,好不好?” “珏儿先在这里谢过二嫂啦!”章珏一张白皙的小脸上笑得春意盎然。 “珏儿,你二嫂如今可不能劳累。”二婶嗔道。 “二婶不用担心。我画好了,主要是绣春来缝制。她可手巧呢。” 绣春红着脸道:“奴婢哪比得上少夫人您心灵手巧呢?您说得奴婢都不好意思了。” 二婶笑道:“你们主仆俩个都手巧,好了吧?我也不打扰你们啦,回头烟儿你告诉亲家母一声,就说我来的不巧,没见着她,改日再专程拜访吧。珏儿,咱们回去吧,让你二嫂也歇歇。”说着起身来走到我身边,道,“这是大伯母托我转交给你的,这个是二叔二婶的。烟儿仔细收好了。” 二婶打开随身带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绣花荷包,分别递到我手中。 “这,二婶,不用啦。我不缺钱。”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璇儿如今是正五品的官员,二婶知道你不缺钱。这是我们一番心意,你拿着便是了。” 我将二婶与章珏送到堂屋前的台阶下,还要往外送,二婶拦着道:“回去吧,天冷了。又不是外人。芸儿,快扶你们姑娘回房去吧。” 芸儿赶紧上前一步扶着我。 不大一会儿,母亲从街市上回来,听说二婶刚走,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二婶还主动来看望你。你以前帮你三婶多赚了不少银子,她倒就来过那一次,便再不露面了。” 我心想,以后大约她也不会来了。只道:“也许她最近忙吧。” 回了我房里,芸儿也不由得抱怨道:“夫人说得没错,三夫人就是太势力了!想来是听说了皇上欲赐婚一事,怕因此开罪什么郡主,便有意疏远姑娘您。哼哼,竟然连帮她们家铺子里赚钱都不用了!还不知将来究竟怎样呢,倒净想着去攀高枝了!真是个势力小人!还有那严婆子也是,姑娘,奴婢都忘记告诉您了。听说她也是有意避着您呢。” 我冷笑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一点都不奇怪。” 二十三 步步高 日子便这样静静地流淌着。 过来十来天,我与绣春芸儿终于成功缝制出了好几款姿态各异的小布偶。一为采莲,是一个斜着双腿坐在莲叶上,垂首手采莲花一朵的俏丽少女。一为祈祷,是一个跪在地上虔诚祷告的锦衣女子。又一曰贵妃醉酒,却是一个不胜娇羞的醉酒状的宫装丽人。最为讨喜的是一个正在弯腰点燃炮竹的垂髫幼童,名曰喜乐。 母亲看了乐得合不拢嘴,连连问益谦:“谦儿可喜欢这小人儿么?” “谦儿也想放炮竹!”没想到益谦盯着那布偶娃娃看了许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不禁都笑了起来。 杨掌柜见了这几个小布偶,又惊又喜,道:“少东家真是心思灵敏过人啊。” “杨掌柜,您看,若咱们铺子里以后送顾客这些新做的布偶,会不会效果更好一些呢?”我问道。 杨掌柜看着几个形态各异的布偶沉思半响,对着我一拱手道:“少东家,小人有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杨掌柜有话请讲,不必这般客气。”我道。 “小人是这样想的。这些布偶娃娃形态各异,颇为精致。少东家没考虑另开一间铺子,专门经营这种小型布偶吗?”说起生意上的事,杨掌柜目光炯炯,“如果有专门售卖的布偶做比较,大多数人心里才会觉得买布料或定做衣裳时赠送的布偶更加有价值。” “这不就是会产生一种明显的占了便宜的感觉么?对吗?杨掌柜。”芸儿笑道。 杨掌柜笑道:“芸儿姑娘真是快人快语。” 绣春不由得掩唇而笑。 我暼了芸儿一眼,嗔道:“别打岔。” 芸儿垂首窃笑。 “我虽不如杨掌柜考虑得周到,不过,不瞒您说,之前缝制的时候,我真的也动过这个念头。”我道。 “那少夫人以为如何?”杨掌柜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缝制布偶应该难度不怎么大,不过,再另外租一间铺子,不是无形之中要增加许多成本么?不怕杨掌柜笑话,这一时半会的,我就算凑得齐铺子的租金,可是手里便再无结余,过日子都成问题啦。”我实话实说道。 “都怪小人想得简单了,少东家年纪轻轻的,若一下子拿出积蓄,手头难免会紧张些。”杨掌柜拱手抱歉地道。 我坦然笑笑:“主要是我这穷家小户的,当初成亲之时也没有多少值钱的陪嫁。” 杨掌柜笑笑,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道:“少东家您想必也有所耳闻,除了您这间铺子,其实夫人的陪嫁还有另外一间专营砚台的铺子,唤作方寸堂。” 我自然早就打听过了。 我心里暗笑,道:“杨掌柜的意思是……” “这间铺子店面不大,离此处也近,蒙夫人信赖,“杨掌柜略偏转身子,冲着虚空某处一拱手,“一直以来,也由小人顺带打理着。” 我不由得笑道:“杨掌柜是有意在方寸堂里顺便经营这种小布偶吗?” 杨掌柜点头应道:“小人以为这个办法还是行得通的。本来方寸堂里经营的就是就是精致小巧的砚台,若再摆些形态各异、生动可爱的小布偶,岂不是相得益彰么?” 我垂眸思忖不语。 “杨掌柜这个主意可真好!”芸儿怕手笑道。 绣春也眼含期待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 “这种小布偶若想缝的精致而别致,其实也需费一番心思与功夫,因此,数量上也不会太多。如今仔细想想,若为此专门开个铺子,倒也有些浪费。而且刚刚经杨掌柜您这一提醒,我也想了想,精巧别致的笔墨纸砚均为风雅之士所好,而寻常人便只当它是个书写工具罢了。因此,在这小布偶的经营策略上,咱们不如配合铺子的方向,专门针对风雅人物,以品质取胜,而非数量。” “还是少东家考虑周祥,如此一来,别人再想跟风仿制,那也总是捡咱们的残羹剩饭了。而且,那些追求品质的风雅名士也只会认咱们的。” “嗯,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母亲已经将这间布庄送给了我,若我再有意掺和到她的方寸堂里,恐怕……”我蹙眉缓缓道。 “这个少东家还请放心,这件事由小人去向夫人禀报协商便是。至于铺子具体如何经营打理,夫人其实并不管那么详细,我只要向她禀明即可。”杨掌柜笑着道。 我点点头道:“那便有劳杨掌柜啦。杨掌柜,我还有件事想与您商议呢。前几个月在锦绣那边,曾经替一位身材矮胖的妇人做过一身衣裳。我原来想着,在锦绣那边以无愁为模型,陈列一些寻常身材的人穿的衣裳,而在咱们云锦这边,便专为特殊身材的顾客定制衣裳。既然三婶今后用不着我替那边做新的衣裳样式了,那咱们不如便索性一起展开定做衣裳的买卖吧。杨掌柜,您觉得如何?” 杨掌柜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啊。这下咱们云锦相当于一下子多出来两条赚钱的门路,买卖不知比现在又会好上许多倍呢。不过,少东家,小人就想多嘴说句不敬的话,自古商人重利,三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主动把到嘴的肥肉吐了出来?” 芸儿张开嘴刚想说话,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插嘴,然后看着杨掌柜道:“杨掌柜说得没错,商人重利,也许正因如此,他们趋利避害的本性也要异于常人许多吧。” 杨掌柜张张嘴,眼珠子转了几转,很识趣地停止追问下去。 “少东家需要小人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这几日杨掌柜若是得空了,不妨寻一位手艺好人品也不错的裁缝,回头咱们便将定做衣裳的买卖也做起来吧。”我瞧着杨掌柜道。 “少东家放心好了,这点小事便交给小人吧。小人好歹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对这些相关行当的人员也算有所了解。明日若有空,便去寻一位合意的。另外,再去向夫人禀报一下计划在方寸堂辟一块柜台,顺带经营小布偶一事。” “如此甚好。有劳杨掌柜了。”我起身,冲着杨掌柜福了一福。 杨掌柜赶忙回礼道:“这本是小人份内之事,少东家如此多礼,折煞小人了。” 二十四 来信 回了绿柳巷母亲的住处,一进院子,老管家便笑着迎上前来,拱手道:“姑娘,吴郡那边来信啦。” 我心中一喜,道:“真的么?劳烦李叔快快拿给我吧。” 老管家笑眯眯地回道:“姑娘,小老儿已打发春兰给您放到房里啦。” 我脚下不由得加快了一些。芸儿与绣春忙跟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我。 芸儿嗔道:“姑娘您倒是小心一些啊,这万一要有个闪失,可叫奴婢们怎生是好?少不得被人剥了皮。” 我斜了她一眼。 先匆匆去母亲房里打了个招呼,我便回了房里。一进门,果然就见外间桌子上放着一封装帧精美的信函。 绣春退下,自去耳房里忙着做针线活计。 芸儿为我倒了杯热水,又替我将壁炉里的炭火加了一些,这才笑着揶揄道:“姑娘想来是要偷偷的一个人仔细阅姑爷的信了,奴婢这便退下,就在隔壁耳房里。一边帮绣春姐姐打打下手,一边候着。您若有事吩咐的话,站在窗户底下喊一嗓子,奴婢便听见啦。” 说完,挂着一脸暧昧的笑退了出去。 我仔细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折叠得极精巧的信笺,打开来正欲阅过,却见微微泛黄的信笺中间躺着一颗浑圆透亮的红豆,随着我手上轻微的动作而滴溜溜地来回滚动着。 我心中一阵甜蜜,仔细从信笺上捏起这颗红豆,举在眼前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一番,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首饰盒放了进去。想了想,又取了出来,解下贴身的香囊装了起来。 折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坐了下来,这才开始阅信。一见开头的称呼,我便不由得笑出了声。 “狐狸卿卿如唔。” “距仲泽离京,已一月有余。不知近日狐卿衣带可宽否?” 狐卿?我忍俊不禁。接着看下去。 不知是否因一别两地,二表哥倒是比从前话多了一些,除了开头问候了一句,又在信里简单提了一下他最近在吴郡忙些什么。 见他后面提到前往吴郡时,曾绕道去了留园一趟。我不禁留神仔细看着。这部分倒是略为详尽一些。说留园地势高,天蓝水青,民风淳朴,极适合那些闲云野鹤的退隐山林之人居住,还大胆畅想了一番我们将来携子在此隐居的美好生活。 他在信中还告诉我,让我放心,不必担忧好心做了坏事,引狼入室。他此番特意前去看过那十来个流民。半年多过去,他们已经居有其屋,不必再过着从前那种颠沛流离,衣不覆体,食不果腹的流浪日子。末了,他感慨一句: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信末,二表哥加重笔墨,龙飞凤舞写下如下几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落款处是他的字:仲泽 我对着这封信从头看到尾,看了好几遍,又不时捡中间某一处仔细看了,最后才仔细按着原来的折痕折好,装入信封之中,放到枕旁。 而后,又提笔回信一封,向他简单讲述了一下近来发生的事。写到杨掌柜自告奋勇去向姨妈禀明在方寸堂辟出一处经营小布偶一事时,不由得想起他睨着我低呼小狐狸时的模样。当真是风流倜傥,俊俏无双。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信中,我尽力用轻松的口吻向他讲述了近日发生的事情,最后,同样在信末赠诗一首以表心迹: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提笔落款时,想了想,莞尔一笑,写下仲泽仙人的小狐狸几个字。 临装入信封之时,又提起笔来,在落款后简单勾勒出一只眯眼勾唇的狐狸。那狐狸看上去狡黠而温柔,自有一番勾魂摄魄的风流。 晚上临睡前,我又就着烛光将二表哥的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都欣喜如初。看完了,就又拿起我回给他的信仔细检查,看是否有什么遗漏之处,或是一不留神说了什么让他担心的话。 这几日,每每读了这封信,我都心情大好,真是睡得好吃得香。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我正在房里忙着画新的衣裳样式,忽然春兰来报,说辰娘来访。 我忙迎出门外,笑道:“天冷了,姐姐怎么又来啦?本该我去府上看望姐姐的。” 辰娘笑着道:“妹妹与我还这般见外?不过,我瞧着妹妹今日面色比前几日倒是好看许多呢。”说着,歪着头打量着我。 我细细瞧了一眼她走上台阶的身子,尚不足四月,竟已显怀。 碧云与另一名从前未曾见过的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碧云小声道:“姑娘您倒是慢一些啊,还当是以往那般身子轻快呢?” 辰娘脚下放慢一些,蹙眉道:“我以前也见过别人有孕,怎么瞧着好像都没我这般身子重呢?” 在左手那边扶着辰娘的丫鬟似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嘴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见我看着她,便赶紧敛去笑意,一脸严肃地冲着我略一欠身子,道:“奴婢秋桐见过章少夫人。” 我含笑看着她微微颔首。 一进门,碧云便赶紧帮辰娘褪下厚重的狐裘,道:“姑娘快去壁炉边暖暖吧。” “京城的冬季哪及得上咱们在边关时的严寒呢?再说这一路都抱着手炉,一点儿都不冷。”辰娘手里抱着手炉,笑着对碧云道。 秋桐面上又露出刚刚那种笑意。 我揽着辰娘的肩头将她扶着坐在椅子上,看着秋桐道:“从前倒未见过这位姐姐呢。” 秋桐忙冲着我福了一福,恭顺地道:“奴婢先前一直在夫人院子里伺候。如今二少夫人有孕,我们夫人便打发奴婢过来专门伺候二少夫人了。” 辰娘眉心似乎微微一蹙,未曾言语。 碧云一张俏脸微沉,笑道:“夫人是担心奴婢们伺候不好我们姑娘,专门打发了秋桐姐姐过来照料的。” “哪里哪里,奴婢也愚笨得很,只知尽心尽力侍奉主子罢了。”秋桐嘴里客气着,脸上却不由得露出一丝骄矜之色。 我不由得想起咏梅来,心里顿时不爽,自是明白了辰娘与碧云那一脸的一言难尽。 二十五 隐秘 “芸儿,你且先带两位姐姐去耳房里吃些茶罢。回头这边有事,我再唤你。”我吩咐芸儿道。 芸儿会意,笑着将碧云秋桐请出了我房里。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辰娘身侧,低语道:“这秋桐是常夫人新赏姐姐的?” 辰娘点头应道:“嗯,正是。我都说不用了,可婆婆已经说出口,又哪里肯收回成命?便只好领回去了。” “姐姐,这秋桐看着似乎可不是什么善茬啊。”我低笑一声。 “可不是嘛。婆婆身边的人,过了我院子里也没人敢使唤她,忙是未见得帮了多少,倒弄得我整日里都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唉,这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人家当真复杂。”辰娘叹道。 “姐姐且由她去,横竖你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落下话柄在她那里。”我劝道,“只能以后寻个机会打发了,最好是由常公子出面。” 辰娘惊讶道:“怎么打发?为何要夫君出面才行?” “常公子如今官至五品,他们常家除了他大哥可与他比肩,其余诸兄弟哪个比得上他如今的风头?再者,他是嫡亲的儿子,即便做得有失分寸,常夫人也不会真与他计较。”我心中一动,看着辰娘问道,“这秋桐莫非是姐姐上次从我这里回去后,常夫人才赏你的?” 辰娘不加思索地点头应道:“正是。”而后,皱眉道,“莫不是婆婆嫌我总出来?” 我还未说话,辰娘又道:“上次我来看望妹妹前,婆婆的确说过,说我如今有孕在身,还是少往外跑为宜。不过,那天刚好子骏也在,他出面替我向婆婆解释,说我娘家远在边镇,我孤身一人在京城,难免孤单寂寞。在京城里也只妹妹一个朋友,出来也不去别处,不过来章府串个门解解闷而已。婆婆这才没再多说什么。如今看来,她确是对我出来串门不大满意。” 我正欲说话,辰娘又笑道:“管她呢,她想跟便跟着罢。妹妹,告诉你个好消息,如今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大多都知道你这吴郡太守的夫人已有了身孕,皇上那边怕更是早就得到消息了。最近府里边可有何消息么?” 我摇头道:“绣春回去过几回,倒是没听说什么。想来皇上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吧?” “嗯,再怎么着,他也要维持一下他推行德政的形象吧。”说到此处,辰娘忽起身,走到门口看看,又转回来,低声道,“妹妹可知康王谋逆一案已有了些新的进展么?” 我惊道:“我整日里除了在家里呆着,偶尔出去也只到一下布庄,哪里知道这些绝密的消息去?到底有何发现?” “听说是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去康王府问案时,有下人出来禀报,说曾不小心撞见过康王府那个失踪的刺客接触过贾家的人。” “那之前他为何不说?”我疑惑道。 “他说当时也没多想,如今见自家王爷无端被困宗人府几个月,想着说出来也许能帮到他们王爷。这才去找王府管事说明情况。”辰娘低声道。 “可是,就凭刺客与贾家人接触过几次,好像也不能证实康王便与此事毫无瓜葛啊?”我仍是不解。 “只凭这下人撞见过那刺客与贾家人见面自然是没什么用,关键在于他说隐隐约约好像曾听见那刺客说了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么刺客答应贾家人的到底是何事呢?此后没多久,便发生了康王谋逆案。而在此之前,先是宫里传出了几次皇上赞誉康王的话。想不叫人联系到一处都难啊。”辰娘轻轻叹了口气,“难怪当时就有人怀疑康王是被冤枉的呢。” 我沉思不语。 “妹妹你在想些什么?”辰娘诧异道。 ”我是想,不知与康王府那名刺客见面的贾家人是什么身份呢?还有,刺客又是何身份?能持有王府令牌的,怎么也得是护卫一类吧?”我眯着眼思索着。 “妹妹猜的没错,那刺客的确是康王府的十二护卫之一,姓潘名溢美,平时颇得康王信赖。”辰娘叹了口气,接着道,“至于与他见面的那贾家人,妹妹不知可有所耳闻,但子骏说,章公子一定知道此人。” 我惊讶地一扬眉,看着辰娘。 辰娘笑道:“好吧,是我说漏嘴了。这些都是子骏告诉我的。并且,他还让我转告于妹妹。” 我略一思忖,低声问道:“常公子可是担心,若由他直接给二表哥去信,恐怕会泄密?” ”妹妹果然聪明剔透,一点即通。”辰娘赞道。 “那贾家人到底是何身份?”我好奇道。 “贾氏旁支三房的嫡长子贾文玥。妹妹听说过么?” 我摇摇头道:“我到京城不过两年,平素也不出门,许多人都没听说过。不过,当今皇后便出自贾家嫡系,这我倒是知道。” 话锋一转,我又问道:“这般重大,搞不好会连累一家人掉脑袋的要事,为什么是由贾家旁支的人来出面呢?” “那妹妹以为,这种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要事该由嫡系子弟出面么?” 辰娘脸上写着“幼稚”二字。自相识以来,她还是头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禁也动摇起来,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这种掉脑袋的危险事,可不就得推一个旁支里说话有分量的人出来吗? “那倒也是。”我道。 “妹妹近日可打算给章公子去信?”辰娘低声问道。 “刚好前两日写了一封还没来得及交给邮差呢。” “那妹妹不如便顺便简单告诉章公子一声吧。”辰娘嘱咐道。 我点点头,看着辰娘微凸的小腹,笑道:“姐姐这莫不是双生子吧?” 辰娘脸一红,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大夫也没说什么。不过,碧云说听见婆子们在背后议论,说是肚子明显的一般都是女孩。唉,前几个月那姨娘刚替我夫君生了个女孩,若我再生一女,恐怕大家都难免会失望。” “姐姐莫急,你年纪还小,以后还可以再生几个啊。再说,那些婆子们的话未必就可信呢。等我让绣春缝完手边这身衣裳,回头替咱们的孩儿缝几身好看的小衣裳吧。男孩女孩的不妨都缝它几身备着。”我笑道。 二十六 刺客1 辰娘笑着问道:“那妹妹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遥望窗外,笑着道:“按理来说,我应该是盼着生个男孩。毕竟大表哥少年早夭,这算是他们章家的长子长孙了。可是,其实呢,我自己很想要个女孩。” “为什么?”辰娘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好奇地看着我问。 “这个嘛,”我有些羞于启齿,“因为——” “因为什么?”辰娘马上追问道。 “生女肖父。二表哥生得那般好看,若生个女孩,一定会长得很像他。”我笑道。 辰娘一愣,马上笑道:“若妹妹真生个女孩那倒也不错,正好给我们家做媳妇。一定美得跟天仙似的。” 我们二人又说笑几句,我想起来那刺客,随口问道:“那刺客的踪迹还是没有一点线索吗?” 辰娘微微皱着眉,道:“听说这些日子以来,三司都分别派了手下去城里各处明查暗访,均无所获。从谋逆案次日一早,四个城门口也早已严加把守,后来还张贴了缉拿告示,可是那刺客竟如飞天遁地一般,全无踪迹可寻。甚至于连驻守在京城外围的武威、宣威、明威、奋威四大营都分别对来往的行夫走贩严加盘问,竟也毫无收获。” 思忖片刻,我疑惑道:“行刺当日是深夜,城门已关。从次日开始,各城门口又严加盘查。他应该还在城里才对。会不会他藏在某些人迹罕至的隐蔽处?” “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但是该去哪里查找,却是个棘手的事情。”辰娘叹道。 “这潘溢美当时竟没受伤?身上可有何明显的特征么?”我问。 “没听说他受了伤。”辰娘摇头道,“至于外表长相,就属于那种扔掉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不知妹妹可否见过城门口的画像,你感觉一个陌生人能凭此画像认出此人么?等我回头见了子骏,再打听一下他可有其他特征吧。” “我当时坐在马车里未下来,只是顺便扫了一眼,也没瞧仔细。不过根据姐姐描述,可能真看了告示也没什么用。” 又过了几日,辰娘忽然打发碧云过来,说是给我送一些新鲜的吃食。芸儿上前接过食盒,我打发她将新做的红肚兜交给碧云带回去。 送了碧云回来,芸儿小声在我耳边道:“姑娘,刚刚碧云姐姐交给奴婢食盒时,只说了句缺一指。什么意思啊?” 缺一指? 我凝神思索半响,问芸儿:“你可见她还有什么异于平常之处没有?” 芸儿皱着眉想了想,道:“没有啊。她只是将食盒递给了奴婢,然后小声说了句缺一指,便再无其他言语举止了。姑娘您还是先看看常少夫人带给您什么好吃的了吧,至于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先别去想了。也许她就随口一说呢?” 见我暼了她一眼,芸儿赶紧补充道:“就算不是顺嘴说的闲话,可光这样想也没用啊。还是先趁热吃东西吧。” “就记得吃!芸儿你再仔细回忆一下,碧云还有什么不同之处么?”我瞧着她道。 “她先将食盒递给了奴婢,然后又从奴婢手里接过去包着肚兜的布包。”芸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念念叨叨着。忽然大声叫道,”姑娘!” 我一惊,瞪大眼睛盯着她:“怎么?可是想起什么来了么?” “如果奴婢记得没错的话,碧云姐姐先将食盒递给了奴婢,”芸儿一边歪着脑袋回忆,一边伸出双手演示着,“然后说了句,缺一指。声音特别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正往怀里收着。似乎,似乎有一只手的小指是翘着的。对了,奴婢记起来啦,碧云姐姐说这句话时,的确是翘着一根小指的!奴婢想想,应该是左手,对,就是左手小指!” 说到最后,芸儿一激动,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音量。 我连忙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芸儿会意,兴奋地小声笑道:“姑娘,到底让奴婢给想起来啦。不过,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迷呢?” 我眉头轻蹙,飞快地在恼海里搜寻着这样一个人。 芸儿见我这般专注地想事情,自从食盒里取出吃食摆好,转身便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 “等一下。”我抬眸看着她道。 “怎的?姑娘琢磨完事啦?”芸儿面露喜色。 “也没有。去把夫人与谦儿请来罢。” “不过,姑娘,这吃食瞧着可好像不是太多啊。”芸儿垂下眼眸,盯着摆在桌上的几个精致小碟子。 “原本辰娘姐姐就是送过来让尝一尝罢了,去吧,莫非我还背着一老一小偷偷吃独食不成?”我眼睛看着桌上的菜肴,想得脑仁儿直疼。 母亲牵着益谦进来坐下,笑着问道:“是辰娘打发人送过来的?真亏得她有心了。这达官显贵家里的厨子就是不一般,看看这菜,单看配色都感觉极不错的。” 母亲夹了一筷子菜,细细品尝着:“嗯,比起你姨妈家厨子的手艺,毫不逊色呢。烟儿?” 我一愣,停下举在半空中的筷子:“哦?” “不专心品味美食,岂不是辜负了辰娘一番心意?在想什么呢?”母亲嗔道。 益谦也放下筷子看着我。 “没事,娘,谦儿,你们快吃啊。”我笑了笑,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品尝起来。 我确实是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么一个短了大半截小指的男人。但是,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我决定不再这样盲目地在脑海中搜寻这么个可能就是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一瞥而过的陌生人,而是开始在心里一点一点的捋自己最近去过的所有地方。然后,就可笑地发现,最近自己无非就是在云锦与绿柳巷母亲住处间来回过一两次而已。再往前回忆,就是刚回京那一段时间,分别去过锦绣布庄与麦香村一次。 锦绣布庄。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天从锦绣布庄出来,我去了那家寿衣铺子! “烟儿?”母亲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里。 我一时回不过神,愣愣地看着她。 “碟子都空了。”母亲爱嗔地用手指指桌子上的空碟子。 ”哦,吃完了。”我笑得有几分傻气。 “算了算了,走,谦儿,咱们走吧,让你娘一个人好好想事情吧。”母亲拉着益谦站起来,又简单叮嘱一句,“我让她们等会儿再过来收拾吧。” 二十七 刺客2 寿衣铺子里。 正是从寿衣铺子的屋子里走出来后,里面有个男人嫌寿衣铺子的老板摆了个吓人的布偶招来人上门围观,一把拎起那一身缟素的布偶丢到了院子里。 正是在那时,我听到了动静,才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初冬上午耀眼的太阳,将那男人的身形样貌,以及正对着我、拎着布偶的那只手,照得清楚无比。 因为相貌属于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极普通之人,男子的具体五官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只是他看向我时那道凌厉的目光,以及拎着布偶的手,令我此时回想起来都记忆犹新。 那只手,的确少了一截子小指。而且,也的确是左手。 我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兴奋的是竟然让我无意中见到过那刺客。紧张的是竟然与那刺客近距离接触过而不自知,想想都不由得后怕。 前几日辰娘走后,我又另外写了一封信,与之前写好而未发出的那封放在一起,寄了出去。此时再想告诉二表哥这一重大发现,已是来不及。更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即便他知道了,作为吴郡太守,他首先不能无故回京。其次,即便赶回来,也很难解释他为何会对谋逆案了解得如此一清二楚。毕竟城门口的缉拿公示也未写什么细节。若让皇帝与四大世家得知,反而徒惹一身骚。 我仔细想了想,暂且将原本迫不及待想告诉他的冲动压了下去。 如今只能告诉辰娘,让她赶快转告常庚了。 “芸儿!”我站在屋门口喊道。 “姑娘,可是要收拾了么?奴婢早就在此候着呢。”随着说话声,芸儿一溜烟地由隔壁耳房跑出来,提着裙角飞快地上了台阶。 我招手让她进来说话。 “奴婢马上收拾了,姑娘好歇着。”芸儿几步上前,弯下腰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盘碟碗筷。 我看着她的背影,倒有些冷静下来。 是啊,我这里刚刚用过午饭,准备收拾了歇着,辰娘那里岂不也是如此?况且碧云上午刚刚来过,芸儿这么快就又无缘无故着急忙慌的赶去常府,未免让人觉得奇怪。 “姑娘,”芸儿笑道,“常家的饭菜好吃吗?” “嗯,比起咱们这里的,不知好了多少呢。不过就是量太少了,否则分一些让你与绣春也一道尝尝。”与芸儿闲聊着,我心里也逐渐放松下来一些。 “哪里够呢。”芸儿压低声音笑道,“狼多肉少。还有春兰秋菊她们呢。若姑娘只赏奴婢们,没的惹她们不高兴。咱们如今可是客呢。” “你几时变得这般心思活泛了?”我有些意外,觉得芸儿似乎长大了不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姑娘是主子,夫人又只有您一个,您自是体会不到。奴婢们却是不同。”芸儿竟然罕见的叹了口气。 “怎的?莫非春兰秋菊她们给你们脸子看了?”我皱眉问道。 “那倒不至于。奴婢也说不好,反正就那么一种感觉吧。奴婢随口一说罢了,姑娘您可别放在心上。否则若是影响了身子,回头叫公子知道了,不得打死奴婢?”芸儿笑道。 “倒说得你们公子跟个暴君似的。”我笑笑,心里已有主张。 午睡起来,我叫过芸儿,打发她前往常府,将我新缝的两身婴儿衣裳送给辰娘。 冬天天短,尽管常府离得并不远,芸儿回来之时,仍已是暮色初临。 “姑娘,奴婢回来啦。”芸儿放下手中的暖炉,笑着上前禀道。 “可见到辰娘姐姐人了么?”我眯着眼看着她问道。 “嗯,见到啦。奴婢一走进常少夫人所住的院子,迎面就碰见了那天同碧云姐姐一起来的那个丫鬟。” “秋桐?” “原来她叫秋桐啊?她皮笑肉不笑地拦着奴婢,”芸儿眉飞色舞地学着秋桐的语气道,“如今我们少夫人有孕在身,不宜多操劳。章少夫人有什么礼物带给她,妹妹便不妨交给我,由我转呈即可。” 我被她逗得放声大笑:“那你怎么说的?” “奴婢便说,我们少夫人说了,必须将东西亲自交给常少夫人才行。否则,就别回来了。” 我无语。这理由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啊。 “她怎么说?就放你进去了?” “哪能呢。”芸儿撇撇嘴道,“那秋桐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贵重物品呢?非要面见少夫人。奴婢无奈,只好告诉她是两身婴儿衣裳。” 我想象了一下秋桐可能会有的反应,笑问:“她说什么?” “她笑了笑,说,原来是婴儿衣裳呀,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由她转呈不就好了?做这么非得打扰少夫人呢?”芸儿气愤道,“姑娘,您是没见着那贱婢的嘴脸,看着分明是笑眯眯的,可就是让人浑身不舒坦!也不知平日里常少夫人会不会被她借故刁难。毕竟她是常夫人指派过去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我笑道。 “这不奴婢正与秋桐在院门口掰扯呢,碧云姐姐听见了,这才出来叫奴婢进去见常少夫人。她路上悄悄告诉奴婢的。” “东西交给辰娘姐姐了吧?”我关切地问道。 ”奴婢亲手交到常少夫人手里的。姑娘您就放心吧。而且,也悄悄暗示她,里面有姑娘您的纸条。”芸儿笑道。 “你是如何暗示她的?”我好奇道。 “就这样,”芸儿眼睛盯着我,做出将手中东西递给我的动作,“我们姑娘请少夫人仔细看看里面的东西,看是否喜欢。”说着,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我笑道:“芸儿,这次是事出有因,以后可不敢这般盯着别人说话,这可是不敬之举。” 芸儿笑着一福,道:“奴婢知道啦。奴婢平日哪里敢这般盯着主子们说话呢。要教夫人瞧见了,早就打出府去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道:“做的不错,芸儿你先下去歇歇吧,一会儿该用晚饭了。这几天多留意一下外面有什么动静。” 芸儿应声退下。 我坐在房里,心绪难平。 不知辰娘看了我带去的纸条,会如何处理。 二十八 归案 夜里临睡前,我一直在不停的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假如常庚近几日不回家的话,辰娘如何将消息尽快传递给他。 一会儿又想常庚若接了消息又该怎么做,直接去三司举报?还是直接带人去抓捕?虽然奋威营的兵士无将令不能随意调用,但他手下的家丁护卫也不少,况且常庚那一柄青锋剑也不是吃素的,一起上应该也够了。马上又想起,当日东宫那帮带刀侍卫竟也奈何不了那刺客,以至于让他全身而退。常庚本人就算再神武,他手下的家丁护卫又怎能与带刀侍卫相提并论? 不禁黯然。 一会儿又暗自琢磨,若这次真因我的意外发现而抓获刺客,解了那五皇子康王之困,那我算不算立了一大功呢?皇上会不会因此而放过二表哥与我呢?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便又沮丧地想,也许在皇上看来,替二表哥与郡主赐婚,那才是对他极大的恩宠呢。毕竟在这桩事中,如果二表哥本人的想法有变,那岂不是天赐良缘皆大欢喜?如此一来,苦的便只有我这个糟糠之妻了。 想得昏昏沉沉,脑子里乱做一团,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早上一睁眼,清醒过来的脑子忽然想起件极重要的事情:那刺客如今还在那家寿衣铺子里吗? 梳洗时,芸儿看着我问道:“姑娘昨夜没睡好么?” 我摇头不语。心里暗自寻思,若去打探一下,又怕打草惊蛇,毕竟上次那人见有外人去就显得很谨慎。到时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动了胎气。可若不去,又担心万一那刺客已转移到别处,岂不是谎报军情? “姑娘?您是不是有心事?”芸儿迟疑片刻,试探地道,“可是与昨日送给常少夫人的纸条有关?” 我点点头,道:“你一会儿上街看看可有什么消息。” 芸儿点头应了。 借着与绣春去云锦的机会,芸儿顺便去街市上打探消息。回来了悄悄禀道:“姑娘,奴婢在街上听说今日刑部抓了贾家好多人去呢。” “是吗?贾家旁支的?”我惊讶道。 “嗯。据说贾家旁支的成年男丁已尽数被抓至刑部大牢待审。”芸儿面色紧张,“这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株连九族的大罪了。唉,当真是富贵如云烟啊。” 我本来正皱着眉琢磨这件事,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好笑:“莫非芸儿你最近爱读书了?” 芸儿一愣,反应过来,笑道:“哪里呢。不过是跟在姑娘身边久了,听也听会几句了。” “人们还说什么了?”我问。 “有人悄悄说,好像这次贾家出事与前些日子的康王谋逆案有关。好像就是贾家陷害康王的。”芸儿道。 打发芸儿退下,我立在窗前,透过窗纸向外望去。天空中灰蒙蒙的,似乎要变天了。 次日响午刚过,辰娘与常庚忽然到府。 “妹妹,刺客昨日已连夜被抓获,我们怕你心里着急,赶紧亲自来告诉你一声。”一进屋,辰娘便拉着我的手小声道。 我连忙请二人坐下,听他们仔细讲述事情的经过。 “我看了妹妹传来的消息,不敢耽搁,连夜便想打发人前往城外给夫君报信。可多福跟那两个从齐州起便一直跟在夫君身边伺候的护卫都在城外奋威营,院子里剩下的均是女流之辈,旁的家丁护卫又恐走漏风声也不敢擅用。” 我瞪大眼睛看着辰娘。 “最后,只好假托我身子不适,差了一个平日里看着还算可靠的家丁,昨日一早便骑马去向夫君禀报。” 常庚扭头,微眯着一双桃花眼看着辰娘,眼神里既是心疼又是佩服:“难为辰娘你啦。也怪我考虑不周,只想着你在府里安全,竟未给你留一可用之人。” 辰娘笑望着常庚道:“事发突然,又怎能怪夫君你呢?” “辰娘你且先歇歇,喝口热水。后面的事便由我来向嫂夫人讲吧。”常庚笑道。 辰娘点点头,微微垂着的脸上溢出一脸的温柔与幸福。 “一见那家丁快马加鞭来报,说辰娘身子不适,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心想辰娘身子不适,想来必已请了大夫去看过,既来营里禀报,必定严重。不会是我儿子有什么不妥吧?赶紧便安排好营里的事,随着家丁赶回家去。原来竟是有此重大线索。直接便叫人去兵部衙门向父亲禀明,先自带府中精干的护卫家丁十余名去将那铺子围了起来。随后又有兵部派人从外围围个水泄不通。”常庚讲得眉飞色舞,“我先独自上前推开那铺子的屋门,老板赶紧迎了出来,见我衣饰华丽,只以为有大生意可做,热情得不得了。我佯作选料,在屋子里溜达了几圈,一边竖起耳朵听里屋动静。细细一听,果然里面有轻微的响动。老板大约是发现我注意到里屋的动静了,解释说那是他家孙子在里面。如此一来,我便断定刺客一定还在此处。” “夫君为何如此判断?”辰娘问道。 “刚到之时,我早打发一拨人盯着这寿衣铺子,另有两人去找保长查清他家人口情况。他就一个孤老头子,哪里有什么孙子?况且,一听那声音就是不小心之下发出的,与孩童玩耍自是不同。” “抓住那刺客了么?”我忍不住打断他。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包操而上,若再让那刺客跑了,我堂堂南梁士的脸可该往哪里搁?”常庚扬眉笑道。 我松了口气:“抓到便好。我一直担心万一刺客转移到别处,我岂不是谎报军情了?还惊动了刺客,引起他警惕。” “这下康王谋逆案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听说昨日刑部派人抓了贾家旁支许多人呢。”辰娘叹道。 常庚点头道:“那贾清与刺客潘溢美已都画押招供。唉,少不得又牵连许多无辜之人在内了。” “果然是贾家买通侍卫潘溢美,借刺杀太子来陷害皇五子康王?”我好奇道。 “嗯,难怪坊间早有传言说康王是被人陷害的呢。也难怪仲泽从头到尾都坚信康王是清白的。”常庚蹙眉道。 我与辰娘皆唏嘘不已。 “不过,谋逆案虽水落石出,却只怕会牵连更多人进来。”常庚长叹一声,“如今康王洗脱了罪名,下一个受牵连的便是太子一党。皇后出自贾家,太子妃出自王家,四大世家之间几代互为姻亲,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之上,只怕是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了。” 二十九 聚首 果然不出常庚所料,自此以后,康王谋逆案发生了惊人逆转,以贾家为首的太子一党受到极大牵连。四大世家门生无数,姻亲盘根错节,或多或少都受到一些株连。一时间,朝野震荡,哀鸿遍野。 大约最近皇上太忙了,倒也无人再提及二表哥与固安郡主的婚事。我难得心里轻松,终日钻在母亲的小院子里,一边养胎,一边想法赚钱。 杨掌柜不知如何说服了姨妈同意在方寸堂辟出一角,顺带经营小布偶。方寸堂形态各异的小布偶一时红遍京城,连带着方寸堂的砚台都卖得比平时多了许多。听杨掌柜说,姨妈得知后高兴得眉开眼笑。 云锦布庄因新开展了量体制衣的活计,又有真人大小的布偶展示新的衣裳款式,生意也是红红火火、蒸蒸日上。一时倒比锦衣阁、素衣坊那几家老牌布庄加成衣铺风头还劲。 二婶过来看我时,悄悄说三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把我这个财神爷推出去,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只是嘴上还不肯承认。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万一将来郡主嫁过来,去巴结一下郡主。 我听了但笑不语,只为帮不上二婶的忙而懊恼。 二婶笑着劝慰道:“原本你二叔做的就是粮油买卖,与你所擅长的事情八竿子也打不着,烟儿你又何必无端苦恼?” 我叹道:“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前些日子因皇上欲强行赐婚一事,人人都怕被我连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只有二叔二婶如此真心待我,我却无以为报,当真是……”说到此处,我不禁潸然泪下。 二婶忙道:“都怪我,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惹得你徒然伤心。”说着,起身走到我身边,揽着我的肩头,劝慰道,“还有你祖母也很心疼你呢。至于你婆婆,可能处在她那个位置,也很为难吧。” 谋逆案如滚雪球一般,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从秋天一直绵延至年前尚未彻底了结。 二表哥回京过年时,蹙眉叹道:“经此一案,王宁贾季四大世家折损不小。他们在朝中任职的许多要员被罢免,一些远亲及门下纷纷降罪的降罪,降职的降职。” 姨丈皱眉道:“朝堂之上当真是兵不血刃。璇儿你远在吴郡,大约还感受不到吧?” “嗯。父亲说得是。不过,有一点儿子倒是不解,既然皇上早有意收拢巩固皇权,此次为何不斩草除根?涉案其中的贾家也未斩一人?大多只是罢免降职,或者流放?”二表哥还是第一次与姨丈坐在一处,不争不吵,正经说事。 “这你便不知了。”姨丈终于有机会在儿子面前谈论朝野大事,难免有些卖弄起来,“当年前朝宫变引发连年战乱,王室贵裔分崩离散。我南梁自太祖皇帝起南渡黄河,受命于天,荣登大宝、南面称尊。建此帝王基业距今不过一个甲子。然自太祖始,便是由世家扶持上位。因此,当年太祖感念于世家的忠心,立下一道誓约。” 二表哥与我对视一眼,又看看坐在姨丈对面的姨妈,沉声问道:“是何誓约?” “贾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姨丈捋着胡须缓缓道来。 “难怪贾家只有贾清一人在刑部大牢自尽。”二表哥蹙眉道。 姨妈看看我,又看看二表哥,欲言又止。过了半响才道:“烟儿,听杨掌柜说最近云锦与方寸堂的买卖都极好呢。” 自搬到绿柳巷母亲处居住已两月有余,我还是第一次回府。姨妈期间虽也时不时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她自己却没露过一次面。 我淡淡一笑道:“托母亲的福,买卖确实还不错。” “你近来身子可还好?”沉默半响,姨妈又问。 “托母亲的福,媳妇身子也还不错。” 姨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二表哥去吴郡任上时,我为了避祸回娘家暂住,如今他已回府,我住在哪里却成了个问题。 坐在涤松苑的厅堂里正自纠结,忽然佑安跑来禀报,说宫里来人传皇上口谕,请二表哥出去接旨。 二表哥安抚我一番,叫我不必出去,便出去与府里其他人一道接旨。我提心吊胆地候在涤松苑,不知是福是祸。 一会儿,二表哥便回来了。一看他的表情,我便顿时踏实了许多。 “烟儿!皇上召你我一同入宫面圣。”二表哥一双丹凤眼中星光点点。 “面圣?什么时候?”我却是有惊无喜。 “申时。”二表哥看着我道,“你放心,父亲私下跟传旨的太监打听过了,说皇上面有喜色,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申时初,我与二表哥准时赶到甘泉宫宫门外候旨等着皇上召见。刚站稳脚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常庚与辰娘。 常庚与辰娘站在我们对面,也不敢攀谈,只打哑迷似的比划着。 一阵寒风吹过,将我们的狐裘高高卷起,二表哥忙伸手替我拢了拢。那边常庚也替辰娘拢得紧紧的。然后,两个年轻俊秀的男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们四个齐齐回头望去。二表哥顿时便沉下脸来转回头。 来人款款立在辰娘身边,静静地看着二表哥,连常庚向她拱手致意都未瞧见。 辰娘暼了常庚一眼。常庚皱着眉看看二表哥与我,又看看来人。 气氛正尴尬之时,甘泉宫的宫门吱呀一响,从里面走出来个白白胖胖的太监,一一与众人见过礼,含笑道:“郡主,常将军,章大人,常夫人,章夫人,诸位请进吧,皇上正等着召见诸位呢。” 无数烛光掩映下的甘泉宫内显得金碧辉煌,富贵逼人。 一个身穿玄色龙纹罩衫的男子端坐在正中央龙椅之上。体态微胖,神色慈祥,大约年近五旬。我只在进门之时顺便瞄了一眼,便赶紧垂下头,跟在二表哥身后,轻手轻脚地向里走去。 三十 觐见 “诸位爱卿都来啦?安安,过来皇叔这边。”听说话,皇帝人倒是极和蔼。 我伏首跪拜,不禁暗想,如此和蔼之人,又怎会忍心拆散一对恩爱夫妻呢? “高德,还不快为诸位爱卿赐座?”皇帝笑着对带着我们进来的太监道。 辰娘肚子愈发大起来,行动难免不便。常庚先搀扶着辰娘站起身来,谢恩落座。 我刚刚有一些显怀,身子其实很便利,正欲自己起身,没料到二表哥已先起身,从一旁伸出手来,搀扶着我谢恩落座。 我感觉有两道目光一直来回盯着我们俩,简直如芒在背。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意味不明。而坐在他下首的固安郡主则既热烈又专注。 我毕恭毕敬地在椅子上坐了小半边,垂首屏息。 “自古英雄出少年。说起来,你们几个年轻人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啊。”皇帝笑着道,“章爱卿与常爱卿开始被恭亲王举荐至秘书省时,朕就看好两位爱卿。这一路走来,果然不负朕望,在齐州剿灭流寇,安抚流民,做得甚合朕意。这次谋逆案中,两位爱卿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二表哥与常庚忙起身对着皇帝躬身施礼,谦卑地道:“皇上谬赞,这本是为臣应尽之责。” “坐下吧,朕心里有数。”皇帝淡淡一笑道。 “辰娘,想当年,还是朕替你与常卿赐的婚。朕似乎有所耳闻,好像你们小夫妻最初也不似如今这般融洽和谐。朕当时听说了,还觉得有愧于安阳侯。看着你们如今和和美美,这才松了口气。” 我眼角的余光感觉到皇帝的目光由辰娘脸上移开,而后,便在我面上落定,长久地审视着。 “章柳氏,抬起头来。”皇帝忽道。 他贵为一国之君,竟连我这个小女子姓什么都知道,想必连其他事情也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尽管他语气仍是那般和蔼可亲,我却不免惊出一身冷汗,闻言只好微微抬起头来,目光仍是低垂着。 “嗯,”皇帝拉长了声音嗯了一声,接着道,“果然是如花美眷,难怪章卿心有不舍。” 我呼吸一滞,顿时心跳如鼓。身旁的二表哥眼角余光偷偷看向我。 “不过,朕的侄女安安也是如花似玉呢。”皇帝语带笑意缓缓道来。 我心里又是一惊。这莫非是要撕破脸皮、正式逼婚的前奏么? 哪知皇帝并未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话题一转,又瞧着我道:“听常卿说,这次谋逆案的嫌犯潘溢美便是由你最先发现并设法举报的?” 我连忙站起身来,垂首福了一福,回道:“回皇上的话,贱妾不敢居功。潘犯确是贱妾先发现的,不过还是辰娘姐姐设法传递的消息。” 皇帝眯起眼睛看着我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沉默半响,皇帝忽然开口,似随意地问道:“章柳氏,不知你是如何确定所见之人便是潘犯的?莫非你之前见过此人吗?” 我一愣,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是啊,我究竟是如何确定那人就是潘犯的呢?总不能说是常庚说的,潘犯左手少了一根小指吧? 我灵机一动,不慌不忙地道:“回皇上,贱妾曾在城门口的缉拿告示上见过潘犯的画像,虽然此人相貌普普通通缺乏辨识度,然而有赖画师技艺精湛传神,将他的眼神刻画得惟妙惟肖。而贱妾无意中曾暼过潘犯一眼,别的全无印象,唯对他的眼神记忆犹新。” “是么?画画还能达到如此境界?”皇帝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无法置信。 我松了口气,恭敬地道:“回皇上的话,如果画师的技艺高超,确实可以。” 皇帝笑道:“如今有一种小布偶在京城里风靡一时,听说便是你首开先河?” 我又福了一福,恭敬地道:“贱妾本是闲来无事做着解闷的,没想到居然受到大家的喜欢。真是汗颜。” “听说你缝制的衣裳款式也很受布庄顾客欢迎?”皇帝饶有兴趣地问。 您听说的还真不少。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承蒙有的顾客喜欢,不胜感激。” 眼角的余光扫过,瞄见常庚与辰娘均面露轻松之色。 皇帝略一思忖,突发奇想道:“章柳氏,不如让人取笔墨来,你当场作画一幅如何?” “既然皇上有此雅兴,贱妾便斗胆献丑了。”我款款施礼道。 固安郡主在一旁蹙眉叫道:“皇叔。” 皇帝含笑冲她轻轻摆摆手。 高德已取了笔墨纸张过来,另命小太监搬了一条窗前的长几过来摆在我面前。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人,真是体贴入微,瞧着我有孕在身不便弯腰,便搬了一条高一些的小几过来。 “贱妾敢问皇上,要画什么呢?”我盈盈一拜,不卑不亢地问道。 皇帝似乎真的很有兴趣,笑眯眯地道:“不如便替朕画一幅像如何?” 固安郡主皱着眉头正欲开口,我已冲皇帝福了一福道:“我皇乃天之骄子,民女德薄才疏,恐难绘出皇上神韵之万分之一。恳请皇上饶过贱妾吧。”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瞧着我道:“既如此,朕便依你所言。只不知你意欲画什么呢?” 我最拿手的自然便是二表哥了。 我扭头含笑看他一眼。 二表哥会意,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皇上容禀。拙荆之画技无外乎闺房之乐。日常除了偶尔画一些衣裳样式,画的最多、也最拿得出手的,其实乃是微臣。” 皇帝愈发感兴趣,笑道:“朕从前只闻张敞画眉,难不成,闺房之乐中竟又新添了一桩为夫画像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少年人还当真有趣得紧。” 固安郡主愈发双眉紧锁,凝眸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二表哥便那样自然而然地负手而立。我提笔蘸墨,几笔勾勒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眉目传神,仪容风流。 待墨晾干,高德早上前拿着画呈与皇帝。 皇帝对着画看看,又抬起头看看二表哥,然后,又垂眸看画。如此重复几次,终于笑道:“果然传神。高德,去将朕那方紫玉砚取来,赐与章柳氏吧。” 高德惊道:“皇上,那紫玉砚可是您心爱之物啊?” “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此次谋逆案得以揪出幕后指使者,章柳氏功不可没,理当予以嘉奖。”皇帝摆摆手,又道,“对了,再取那枚麒麟长命金锁来,赐予辰娘。此次谋逆案,她也立功不小。” 我们四个忙齐齐拜倒在地,高呼谢主隆恩。 三十一 尘埃落定 出了皇宫大门,暮色已沉。常庚道:“可吓死我了,我一听皇上问嫂夫人如何确定那人就是潘溢美时,心想,可是好心办成坏事了,本来有意强调嫂夫人的功劳是为了让皇上一高兴便收回成命,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亏的嫂夫人应对的当,否则以皇上的多疑,说不定对我也起了疑心呢。” 常庚说着停下脚步,回头望眼皇宫门口在寒风中摇曳的红纱灯笼,再看看远近夜色沉沉人迹渺茫,这才压低声音道:“仲泽,我有句话与你讲。” 夜色中,二表哥面向常庚而立,道:“巧了,我也有句话同你讲呢。” 常庚替辰娘裹紧身上的火红色狐裘,笑道:“那你先讲?” 二表哥拥着我一边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一边沉声道:“我后来向你打听,其实是受人之托。” “受谁人所托?”常庚诧异道,略一思忖便低声骂道,“你个混账王八蛋,枉我还一直因此觉得有愧于你呢。谁知你竟也有事瞒着我。” 二表哥扶我上了马车,自己也一步踏上去,回首笑道:“这不正好扯平了么?走了!寒天雪地的在这里掰扯这个做什么?” 虽不知皇帝留下固安郡主做什么,然而我与二表哥久别重逢,再舍不得分开。管他明日如何,今日且先快活了再说。况且,看皇帝的样子,对我也不是全无好感,又亲眼见我们伉俪情深,我已有孕在身,难道真会一意孤行拆散我们吗?经此一行,我们心里隐隐的生出了几分希冀。 次日一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许久不在府里住,一回来便失了规矩,恐叫公婆怪罪。”我垂眸看着仰卧在床榻上的二表哥笑道。 此人一头乌发随意地散落在枕上,星眸微阖,神色慵懒。睨我一眼,轻轻摸着我的小腹,道:“如意,我怎么就没瞧出你娘有一丝的惧意呢?” “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只是不知该先怕哪一个罢了。”我笑道。 一出堂屋,芸儿便禀道:“姑娘,公子,夫人刚才打发人过来,说是中饭请您二位一起去含经堂用。” 我应了一声,赶紧梳洗更衣。 许久没在一起用过饭,又因皇帝有意赐婚一事,好不容易刚刚亲近一些,我与姨妈之间便又生出不小的隔阂。见了面,也只客客气气地行礼问安。 姨丈一向不过问内宅之事,倒底又经见过朝堂大事,态度上始终都未见明显的差异。 倒是老太太一直对我颇为关心,一见面便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二表哥,和蔼地道:“昨日入宫觐见,瞧着皇上态度如何?” 我看看二表哥,二表哥嘴角浮起一丝笑,道:“挺好的。不如烟儿你给祖母他们讲讲?” 姨丈说话含蓄,没有直接问逼婚一事,只道:“皇上召见你们只是聊家常?” “开始的确是闲话家常。后来忽然问了个问题。”二表哥简短讲了一下。 姨妈一听,惊讶道:“是烟儿你发现的刺客?” 我点点头,大概讲了一下之前寿衣铺子所遇。 “那你也算立了一大功?”姨妈刚露出一丝笑意,马上又忧心道,“可是四大世家因此事牵连甚广,只怕从此一蹶不振。前几日我去德王府,甚至于听说皇上竟有意废后。若教人得知是你发现的刺客,岂不是会迁怒于你?” 姨丈不以为然道:“夫人过虑了。虽然四大世家把持朝政多年,但他们都是文官,一旦被罢免,再想翻身便难上加难。如今皇上重用的明显是皇室宗亲及寒门新贵。此次谋逆案,有受牵连的,便有受恩泽的。常侍郎已升任兵部尚书。” “那不是常庚他父亲么?”姨妈讶异道,“老爷您没荣升么?” 老太太嗔道:“瞧把你急的。” 姨丈笑笑:“夫人,我本意是安慰你不要忧心罢了。”顿了一顿,又道,“为夫我新被任命为尚书省右司郎中。” “是吗?老爷?您竟藏得这么紧,连一个字都不露。”姨妈喜道。 “这有什么可炫耀的?再说我这不还没来得及说,皇上就召他们入宫觐见,弄得我一时也没心情说了。”姨丈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得意。 “还有哪位大人升了官?”姨妈好奇道。 老太太嘴角含笑暼了姨妈一眼。 “如今朝野震荡,一时可给夫人你讲不完这些官场上的变迁。总之,到目前为止,世家之中直接受牵连的,王家十五人,贾家二十一人,宁家十人,季家十一人。”姨丈很有耐心地回答道。 等他们夫妻之间的谈话告一段落了,老太太这才温和地看着二表哥道:“烟儿是如何应对的?璇儿接着讲讲吧。” 二表哥接着讲述了后面发生的事。 老太太奇道:“原来皇上竟还同时召见了常庚小两口与固安郡主?” 二表哥点点头。 “这倒有些耐人寻味了。不过,听着皇上对烟儿也算有几分赞赏,又赏了她紫玉砚,应该是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了。”老太太和蔼地笑着道。 “可是,皇上召见他们两对小夫妻时一同召见固安郡主,可是有何深意?而且,他独独留下固安郡主做什么呢?”姨妈忍不住道。 “他们毕竟是叔侄,私下说说家事也不是没可能。”似乎觉得这句话缺乏强有力的说服力,姨丈沉思半响,又道:“如今,世家大势已去,皇上倚重的是皇室宗亲与寒门新贵,皇上收回成命也极有可能。” 姨妈沉默半响,忍不住又道:“可是恭亲王贵为皇上兄长,如今也是日渐位高权重。恭王府与章府,老爷您说皇上会偏向哪边?” “夫人此话倒是提醒我了。”姨丈温和地看着姨妈笑道,“为夫以为,皇上十有会收回成命。” 二表哥略一思忖,凝眸看着姨丈道:“皇上是想通过皇室宗亲与寒门新贵来取代四大世家,借以巩固皇权。不过以皇上的心机,必然会担心过于倚重宗亲,会重蹈前朝八王之乱的祸患。因此,势必会平衡各方势力。父亲可是这个意思么?” 姨丈赞许地捋须而笑。 “皇家儿女的姻缘,向来不都是政治连姻么?一个郡主的姻缘在皇权面前,那更是轻如鸿毛。”老太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一脸波澜不惊道。 果然被姨丈说中,年后,皇帝又宣二表哥入宫,说我们小夫妻伉俪情深,孩子也即将出世了。他怎么能做出那种强行拆散恩爱夫妻、乱点鸳鸯谱的失德之事呢?先前实在是经不住固安郡主苦苦央求,才会说出那些不合礼法的话。如今,他已好好劝导固安郡主放弃心中痴念,并已在为她另觅佳婿。 尾声 一出正月,再有几个月我也即将临盆,不适宜再跟着二表哥长途跋涉前往吴郡,便留在府里安心养胎待产。 云锦那边定制衣裳的活计,主要由绣春在顾客、裁缝及我之间来回沟通,倒也一直顺风顺水的。 方寸堂那边买卖红火,丫鬟婆子缝制小布偶,主要由滴翠流绯二人打理安排,若工艺上有什么不懂的,一律请示绣春。老太太笑着说我是个很会偷懒的东家。 一出正月,严婆子说家中有事离不开人,请辞。她原本就是府里雇来帮佣的平民,来去自由,并非签了卖身契。我没道理强留,打发滴翠流绯与芸儿一起替她结清工钱,另赏了半月工钱。芸儿与流绯直皱眉,直嫌我对这等势力小人过于宽厚了。 阳春三月,辰娘姐姐分娩,竟果真生了对白白胖胖的双生子,常府上下一片喜气。常庚更是喜得立马便给二表哥报喜讯,并盛情邀请我们夫妇一起去吃他儿子的满月酒。 好不容易盼到孩子满月酒这一天,我与二表哥带了益谦一起去常府吃喜酒。 常侍郎虽年前就已升任兵部尚书,但因原来被罢免降职的各大朝廷要员年前刚刚腾出府邸,年后还未来得及修缮,因此,像姨丈这般升迁了的官员们仍暂居于原来的府邸。 二表哥与常庚去了书房叙话,我则带着益谦去了堂屋看望辰娘。 “姐姐,可想死我了。”碧云请我进去,我一进门便道。话音一落,才发现窗前坐着两个三十出头的夫人,看衣着打扮,不像是京城人氏。 “妹妹,这两位是我嫂嫂。”辰娘笑着一一介绍。 褚大夫人与褚二夫人见我二人亲密,相视一笑,起身道:“辰娘,我们先去看看小外甥,你与章少夫人先聊着罢。” 辰娘先吩咐碧云打发人好生伺候老侯爷,又让她亲自带两个嫂子去看孩子。安排妥当了,这才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问道:“妹妹也快生了吧?如今身子还利索么?” 又拉过益谦道:“一段时间未见,谦儿可是又长高啦。谦儿,你当哥哥了,高兴么?” “辰姨妈,谦儿高兴。娘说谦儿一下子就有了两个弟弟呢。”益谦一开春已正式入了章家私塾启蒙,说话一本正经的,声音却仍是奶声奶气。 辰娘笑道:“再过一个多月,谦儿还会有个弟弟或妹妹呢。谦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呢?” 益谦看看我,不加思索地道:“谦儿想要妹妹。” 我不由得好笑。虽然怀孕之人经常爱问身边的幼童类似的问题,但我并不纠结于生男生女这一问题,因此从未问过益谦。没料到益谦竟想要个妹妹。 “谦儿为什么想要妹妹?”我好奇道。 益谦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道:“有个好看的妹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莫非不好看就不保护了么?”辰娘好笑。 益谦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我与辰娘不由得大笑,打发芸儿带他去隔壁玩耍。 “秋桐呢?怎么没见着?”我低声问道。 “子骏见我不喜欢,随便寻了个借口,打发给他那个妾室了。”辰娘笑道。 “什么借口?常夫人没怪罪么?”我不由得好奇道。 “子骏只说妾室那边服侍的丫鬟不得力,得打发个精干的过去帮着操持。”辰娘一直在笑。 我简直惊掉了下巴:“原来有个妾室还有这么个好处?” 辰娘大笑。 除了我与二表哥,满月酒上请的都是至亲,连辰娘父亲安阳侯老侯爷也禀明皇帝,亲自由边关来看望几年未见的女儿与两个刚出世的小外孙。 常侍郎年前刚荣升为兵部尚书,年后府里又一下子添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常家真是双喜临门。酒席上,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回府后,我们二人在里屋躺下歇着,一边闲聊。 “等咱们的孩子出生后出了满月,烟儿你便随我一道前往吴郡吧?”二表哥轻轻抚着我的手道。 我偏过头凝眸看着他,柔声道:“如今布庄的买卖还挺好的,二表哥若不喜欢做官,不如便辞了官,每日专心写字,做个三叔那样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罢?” 二表哥许久未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你写字,我画画,我们专心照顾培养谦儿与如意,也挺好的。” “烟儿,我暂时还不想辞官。”二表哥沉声道。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二表哥一翻身,双臂撑着床,俯视着我道:“经过这次的谋逆案,我忽然感觉很不踏实。你看看四大世家,把持朝政多年。门生姻亲几乎遍布朝廷各个衙门,可谓树大根深。然而又如何?谋逆案一经逆转,他们精心编织的权力网便如大厦将倾。你想必也听说了,贾皇后年后已被降为妃,罪名便是勾结外戚干政。而太子虽然侥幸保住了东宫之位,经此一案,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皇上终于将朝政大权牢牢地控制在了自己手中。说句心里话,官场尔虞我诈,我历来便厌恶之极。但我又想,若我还为太守,手下便有郡府之兵可差遣,你们的安全也便多一分保障。” “如今世态也还算太平,二表哥你不必太担心我们,只要做你喜欢的事便好。”我深深凝视着二表哥道。 “如今皇上虽大权在握,却并未赶尽杀绝,再加上边关时有外敌侵扰,今后世事难料。经谋逆案一事,我倒深觉,太平盛世时文官权重。世态动荡不安时,手下有兵才是王道。我先暂且在吴郡待着,待朝局稳定了再考虑其他吧。”二表哥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便开始着手安排生意上的事情。除了独自推出新的衣裳款式尚有些难度,绣春已经基本能拿下衣裳样式的缝制,以及小布偶的完整制作流程。将这些事情交给她,我完全可以放心。 滴翠与书香、马婆子留下来打理涤松苑,毕竟逢年过节,我们还会回京与家人团聚。闲时与绣春配合,制作小人偶及新衣款式。 流绯与墨香随我前往吴郡。墨香继续随身伺候益谦。 我有意在吴郡另开一家布庄。因此,除了处理太守府内宅诸杂事,流绯负责与芸儿配合,重新将云锦定制衣裳的活计操持起来。 一个多月后,我亦平安产下一子,章府上上下下充满欢声笑语。老太太赶紧去祠堂里给老太爷及各位章氏祖宗上香,谢祖宗保佑章氏子孙平安康泰、官运亨通。 姨丈姨妈也抢着将那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抱在怀里,怎么也看不够。 母亲坐在床边欣慰地看着我,只连声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如意一出满月,二表哥便带着我与谦儿、如意,同赴吴郡。 老太太与姨丈姨妈虽有万般不舍,却也不忍让我们夫妻、父子分离,只好千叮咛万嘱咐一番,看着我们远去。 二表哥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与董诚章凤佑安三人并排行在马车前面。 我一手挑起马车后壁的帘子向后望去,只见那座熟悉而气派的府邸渐渐模糊起来。一旁芸儿抱着如意道:“姑娘,别看啦,指不定哪天就又回来了呢。” 啼哒啼哒的马蹄声响过,繁华的京城逐渐消失在我们身后,没多一会儿,便只剩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表哥他心有白月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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