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X报告   作者:安昌河   书籍分类:中国文学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8年5月   简介:“我”偶然闯入了一位习性古怪的老人东鱼的生活里。东鱼的人生故事非常简单,就是杀妻。爱城教育局局长的女儿潘雪莲对东鱼一见钟情,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东鱼感觉到特别难以忍受,决定要杀掉她。东鱼希望能借毒蛇除去潘雪莲。不想潘雪莲却在数次被蛇咬中产生了抗体。东鱼在绝望之中,听说了一种叫“鸡龟儿蛇”的毒蛇。鸡龟儿蛇唯独秦村才有,蛇女是唯一可以抓到它的人。蛇女家族是治疗蛇毒的高手,但是她们身上带有奇毒,男人一旦与其同房,就会中毒死亡。在治疗蛇毒的过程中,秦村人太多的隐私被蛇女所掌握。而秦村,恰是“我”的故乡,通过东鱼的讲述,“我”知道了秦村所有不光彩甚至是黑暗的事情。 第1章   我和小颜都认为如果做出来的话,这应该是一期非常漂亮的节目。我们拍摄的是一位治疗性病的中医,传说此人也是治疗性功能障碍的高手,所用药物全是中草药,药方来自一本秘谱,秘谱来自一座古墓。多年以前,一个资深的盗墓者途经爱城,发现一个土包很有那么点意思,因为它是在一片台地之上。根据多年盗墓经验,盗墓者认定了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墓。于是夜观星相,再辅以罗盘,最后连金属探测器都用上了,这些工具和手段,不仅肯定了他的判断,也为他找到了入口。结果自然是这个盗墓者满载而归。可就在他准备携带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离开爱城的时候,发现自己得了怪病,身子僵直难以行动,浑身满是紫色的痕迹,犹如尸斑。盗墓者晓得自己中了毒,但是正规的医院不敢去,就拐进了一条巷子,结识了我们节目中的中医。盗墓者坦言了自己的病情由来,而后许诺说,愿以一半珍宝为酬,只要中医能治得好他的病。中医告诉盗墓者,他得的是一种叫“尸毒”的怪病,没办法根治,只可能保命。后来盗墓者保住了性命,却落下后遗症,走路的时候双腿无法弯曲,得蹦,很像电影里的僵尸出行。为了感谢中医,盗墓者将珠宝堆砌在中医面前,中医只取了其中一匣书籍。这书籍,就是中医秘谱。经过数年参悟,中医说他已经掌握其中精髓,运用现实,灵验无比,他从而非常深刻地认识到祖国传统医学的博大精深。   我曾经在晚报上看见过中医的消息,说他准备就中医问题与方舟子、何祚庥和司马南他们进行辩论,而且还将展示他掌握的一些中医的绝活,比如悬丝诊脉,比如飞针刺穴。方舟子他们就废除中医的问题和一些大学者进行过无数次的辩论,我看过几场,精彩得很。我不认为爱城的一个民间中医会有啥精彩表演,果然,后来我问晚报的朋友,晚报的朋友说他们其实已经和方舟子联系好了,但是中医却退缩了,说他虽然对方舟子他们的言行感到气愤,但是考虑到自身一贯低调,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   在中医是否该废除问题上,台长是站在方舟子他们这一边的。晚报报道中医要和方舟子辩论的消息后,他表现得非常关注,建议我们也到辩论现场去录制,然后再进行更加深入的访谈和调查,做一期“有震撼力”的节目出来。后来中医的退却,台长很气愤,嘟囔了老半天的“无赖”和“流氓”。   这次的选题差点没通过,是我硬争取的。我告诉台长,中医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一个值得说道的人,我们应该给他机会,给热心观众一个认识他的机会。台长因为我的执意很生气,罗列了一大堆否定选题的理由。我在思考半天后,再次找到台长,说他之所以否定选题,是出于他个人的喜恶。台长很恼火,不愿意在这个事情上再跟我争执,飞快地在单子上签了字,扔过我。   我悄悄跟小颜说,我之所以硬要做中医,是因为我有求于这个人。   我在电视台工作,负责社教部工作。我们社教部开设了一档名字叫《爱城故事》的栏目。这个栏目主要是反映老百姓的生活,有故事,有情节,收视率非常高。收视率一高,压力就大,我们得四处收集那些有看点的点子,甚至还花钱跟人买,谁提供线索,一经采用,即付人民币一百元。可能是钱给少了的缘故,开始的时候基本没有人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由于缺少那种非常有意思的节目线索,节目的收视率开始下滑。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将购买线索的报酬由原来的一百元提高到三百元,如果播出后节目引起不错的社会反响,再追加两百元。   果然电话铃声不断了。但是提供线索者很多都是看着那钱的,提供的线索也是千奇百怪,有人甚至提出希望我们跟他一起去捉他妻子的奸,他说他晓得行踪,保管一去准抓住,但是线索费要双倍……还有人说她的老公的肚子里有人说话,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听见老公的肚子里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中医的线索是一个自称有百万资产的人提供给我们的。我还以为他是要捐资助学或者做其他的啥善事,他说不是那个目的,他是要通过我们电视台感谢一个人,说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他就不可能有今天。那人说,他原来有位很美貌很贤惠的老婆,只是结婚二十年来没生育过。然而这并不是她老婆的过错,责任全在他的身上,因为一场大病过后,他那东西根本硬不起来,连男女之事都做不了,如何有生育?无奈之下,他老婆离开了他,他万念俱灰,丧失了生活的信心,流落到爱城。看着别的夫妻带着娃娃漫步街头,尽享夫妻之欢、天伦之乐,而他却是如此悲惨下场,由不得悲叹上天对他的不公,于是投河自尽。这个时候有人救了他,这个人是个中医。   如果故事单是只到这里也就平淡了。中医将他从爱城河里救起来,问他究竟为啥要自杀。富翁将自己悲惨遭遇说了。谁晓得中医一听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我帮你把失去的幸福找回来就是了。中医给他开了三副中药,三副中药还没吃完,他那东西就硬得起来了。   于是他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做起了生意,随后生意越做越大。三年前,他新娶了一个老婆,他的老婆三年时间给他生了四个娃娃。   讲完了,那人问我,如果没有中医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他?就没有他现在的一切?   我惊喜不已,连声说是。当我要求他配合我们做这个节目时,他推辞了,说他现在念着中医的恩情,正四处做善事,从来没有留下个姓名。至于采访嘛,建议还是多把时间留给他的恩人,那位神奇的中医。   这事我跟小颜说的时候,小颜哪里肯相信,眼睛听得都直了,说吹牛吧。当我说那人拒绝出面接受采访的时候,小颜笑起来,说肯定是吹牛。我说不管那么多,这个节目我们肯定是要做的,就算不播出,我们也要做。小颜说一切你拿主意,你叫我做啥我就做啥。我说好,我在一张纸上写了个“爱”递给小颜,小颜抿嘴一笑,说,也行啊!   中医绸衫绸裤,一身雪白,脚穿圆口布鞋,头发梳了个“大背”,一口胡须打理得很精细,言行举止,那胡须飘飘,衣衫抖擞,很有那么点仙风道骨。我问他当初晚报的消息是咋回事,为啥后来人家都联系好了,又反悔了。中医淡然一笑,说,中医之道就是中庸之道,只怪我修为不够,没能克制住自己的义愤。其实,方舟子一干人,所作所为,无非炒作,哪里值得我与其争锋?要真的辩论了,既贬低了我的身份,也恰好迎合了他们的心态,不值得啊不值得啊。我提出要看看中医的宝贝,――那匣秘谱,中医拍拍胸口,说我都藏在这里了,你要想晓得啥,你问就是了。   拍摄的时候,赶上了一个男人前来送锦旗。那是一个魁伟的男子,他高举的锦旗上面写着两句话,“昨天有求不应妻离子散,今日重振雄风气象更新”。中医的店面不大,很简陋,但是锦旗往那一挂,满屋就显得亮堂起来。我看着锦旗上面的那两句话语,直赞叹说写得好。小颜问哪里好。我指着“有求不应”四个字,说,你仔细品味品味,就晓得好了。小颜说她品味不出来。我说,对一个男人来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有求不应”啊。小颜明白出了那话的意思,白了我一眼。   中医非常健谈,说的都与生命有关,与自然有关。他说中医行的是天地之道,自然之法,只要遵循自然法则,遵循生命规律,万事不逆行,不强为之,身心就会永远健康,不会出毛病。   做完节目已经很晚,中医要宴请我们。我说饭是要吃的,还是我请你吧,我恰好有事情找你帮忙。   吃饭的时候,我和小颜分坐中医两边,为他斟酒添菜。中医开始还受宠若惊的样子,只两杯酒下肚,就拘谨全无了。他的酒量不大,不过十杯的样子,舌头就大了,硬了,但是话却更加多起来。他说的都是在行医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希罕事、古怪事。这些我都不感兴趣,看他嘴巴里像含个大枣很费力说话的样子,我腮帮子直酸。我不想让中医太醉,后头我找他还有事,他可不能糊涂,就跟大家说别劝他酒了,还是听中医说说话。中医说了半天,最后有一段话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是能够从他这么一个人物嘴巴里冒出来,感觉还是挺新奇的。他说,人是这天下最奇怪的动物,这奇怪主要体现在“那方面”。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拿眼瞄了瞄小颜,见小颜的神色里并没有厌恶的成分,就大了胆子。接着说,这上天造就世间万物,无论雌雄公母,都给了一样东西,给这个东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它们传宗接代。这人,自然也是世间万物中的一类,也属于动物,但是人却和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其他动物为了传宗接代它们才有发情期,只有在发情期到来的时候它们才那个。奇怪的是人的发情期好像随时都有,因此人随时都可以那个,都在那个。   我说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的意思跟你说的相反:人类性进化的重大转折就是发情期的消失。   中医说这不对,这本书简直是胡说,你看看天下的人,只要长大成人,知晓一点男女之事,哪个不是随时随地发情?哪个不想随时随地那个?人的那个不再是为了繁衍后代,这目的、意义就全变了嘛,这很不符合自然规律,不符合自然规律就是病态的一种表现嘛。   所以我跟那些前来治疗的人说,我说你们把心思放宽敞些,放愉快些,没啥大不了的,这个性病啊,其实我们早就得上了。没有谁跑得开躲得了,性病与生俱来……中医呵呵笑着说。   我说这话我赞同。我说我看过一个外国人的书,他说如果你的狗同你一样会思考、能表达,如果你询问它如何看待你的那个,你会对它的回答大吃一惊。它可能会这么说:那些讨厌的人类每个月里不择时日地那个,女人明知不可能受孕还在那个,男人对那个热情高涨,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努力能不能制造出一个孩子来……中医听得哈哈大笑,说这个外国人的看法和他真是不谋而合。   吃过饭,我搀扶着醉醺醺的中医,要小颜他们先回去。中医以为我有那个方面的爱好,挥舞着手臂说去花街,一切由他安排。然后不由分说地掏出电话,情色暧昧地叫唤了小丽又叫阿娟,然后嘀嘀咕咕地打俏,说些肉麻的话。我就站在一边看着,看着往来的人都奇怪地看看中医,又看看他身边的我。中医的衣衫在暗夜的灯光下泛着丝光,活像一条鬼鬼祟祟的鱼。   中医很高兴,他打着得意地哈哈,关了电话,过来搂着我的肩头说兄弟,没想到你们文化人也喜好这一杯,哈哈,骚人墨客嘛,我早该想到了。他眯缝着一对小眼,说话的时候直往我脸上喷酒气,那气息很浑浊,很炙热,带着牙疼般的腥气,难闻,叫我几欲呕吐。我把脸掉在一边,我说你搞错了,我没那爱好。中医嗤嗤地笑,声音似乎都是从牙缝里飘出来的,他说兄弟,你放心,今天晚上的都是好货色,我都验证过了的。我把缠在我肩头的手掰下来,我说不是,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朋友治疗一下病。中医问啥病,是不是性病。我说不是,是阳痿。   中医靠在一棵树上,身子摇啊晃啊,如同吊在树上的一个大冬瓜。他叹了口气,说兄弟,看你对我一片诚意,今天晚上又这么厚待我,我就跟你说老实话吧,咱们过日子不容易……我看着他,问他啥意思。中医拉着我的手,说兄弟,自家兄弟我就不骗你了,这治疗性病,中医没多大功效,所谓的秘方,就是在中药面子里掺和西药成分。我说那性功能障碍呢?中医又嗤嗤地笑,说,性功能障碍就掺和伟哥嘛,要得便宜,就掺和墨西哥苍蝇嘛,那药,还真他妈的厉害,只是效果不持久,副作用太大……那今天下午送锦旗的――那是我表弟,不是为了配合把电视拍得好看么?中医凑在我耳朵边说。   我说那个热线电话呢?也是你找的人?   现在啥事都要搞炒作嘛。中医看出了我的不快,有些悻悻地说。   看着他被橘红色路灯映照得有些扭曲的面孔,恨不得一巴掌挥过去。我扭头就走。   中医摇摇晃晃跟着我后面说,兄弟,该不是你得病吧!我看得出来哦,我从跟你那小妞的脸上看出来的,她对你不满意哦,兄弟…… 第2章   台长问我,有没有办法在短期内将节目收视率提上去。我说我们再努力努力。台长正色说,如果你感觉到压力太大,我们可以考虑让你去学习一段时间。我说我们正在想办法,正在寻找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题材……台长挥挥手说,我只要收视率,咋做,做啥,那是你们的事情。   回到办公室,我问他们有没有接到可以做一做的线索。大家都摇头。   正在郁闷的时候,来了个电话。这个电话让我兴奋得连说话的声音都跑调了。   打电话来的是爱城的一个老退休教师,他问我你是不是《爱城故事》栏目的负责人。我说是。他说你们晓得不晓得一个叫东鱼的人。我瞥眼问大家晓得不晓得一个叫东鱼的人,大家都摇摇头。于是我跟他说,都不晓得。那退休教师噢了一声,说这也难怪,你们年轻。我说你说吧,他咋啦。那退休教师说,大上前天,在一条老巷子里,我看见他拎了一串耗子,藏头藏脑的。我好多年没见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都是因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啊。   我说他抓耗子干啥?   老教师清了清嗓子,说,他抓耗子肯定是去喂蛇。   喂蛇?我吃惊起来,爱城还有养蛇的?是宠物么?   是野蛇。老教师说。   我暗喜,心想这下子有选题了,一个人抓耗子喂蛇,多刺激人心的一个场面啊。稍加挖掘,比如他为啥要喂蛇,咋喂……就是一个内容丰富的故事,如果能够现场拍摄他与蛇共舞的场景,突现出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别说爱城电视台,就算是上CCTV也够本了。   老教师说,他跟东鱼在早些年共过事,他教物理,东鱼教生物。说到这里,老教师对东鱼在生物方面的教学赞不绝口,说他从来没看见过那么有学问的人,这天底下的生物,几乎是没有他不晓得的,他清楚任何生物种类的起源与演化,对它们的习性了如指掌。   其实他最有研究的还是蛇。那老教师说,因为他对蛇太了解,他一看伤口,就晓得是啥蛇在啥时候啥地方下的口。其实这还不算,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居然能够唤蛇。   我跟他打过赌的。老教师说,当时我们教书的学校是一个破庙,我住东厢房他住西厢房。他那人脾性很古怪的,不善和人交往,不苟言笑,显得很孤僻。这一天,他在我住的屋子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我看见了,邀请他进屋坐坐。他进来了,也不坐,把屋子打量了一阵,然后跟我说,说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听了别害怕。我笑起来,说有啥事情会让我害怕的?他说,你的屋里有一条茶缸粗细的火赤练。我说你咋晓得?他说我晓得,我就过来跟你说一声,叫你看见了别害怕,也别伤它,它怀孕了。我说你咋晓得?他说我就晓得。说着他要离开。我叫住了他,说,你要真晓得,就叫出来给我看看,不是说你有多神么?我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能耐。我们正说话的时候,学校里其他的老师以为我们在争吵啥,也都围了过来。当明白了是咋回事的时候,就一起怂恿说让他把蛇叫出来。说到后来,竟然赌上了,赌他把蛇叫出来――因为我们曾经听说过他有唤蛇的本事,都没有亲眼得见――赌注是我的半个月工资。但是东鱼不干,他涨红着脸,嘟嘟囔囔着要离开。被大家拉住了,大家硬下了心肠,就算是撕破脸皮也要他把蛇叫出来看看,你不是说有么?既然有,你就叫出来看看啊。要不然,你就是造谣惑众,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是骗子。东鱼如何受得了这气,他答应赌一赌。大家伙儿都加入了进来,一共六个人,每个人半个月的工资。如果东鱼唤不出来蛇,就赔出他的半年工资。   老教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外面有人在说啥,他搁下话筒就跑到外面去跟人搭茬去了。我耐着性子,把话筒捏在耳朵边,等待他回来继续说。   咋样?大家问我。   我说很传奇,跟听评书似的,精彩得很。   这时候老教师回来了,说真对不起,刚才外面有人说一只猫被电击死了,我问啥颜色的,说黄色的,不是白色的,白色的是我家小强……我说老师,您请继续吧。   他当时的确把我们都吓住了。老教师说,他让我们都走出屋去,说我们身上有怪味,蛇要闻着了,就不会轻易出来。我们只得听他的,就走到门口去,看他咋弄。东鱼走到一个墙角边,蜷下身子,嘴巴里发出一阵阵怪响,好像是口哨,又好像是在吧唧啥很难嚼烂的东西。过了一阵,东鱼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后退着,后退着……可是在他的前面,我们啥也没看见。他慢慢地退到我们跟前,我们问他,蛇呢?他回头冲我们怪异地一笑,我们被他那怪异的笑容吓了一跳,正惊惧间,他指了指我们的脚下。我们低头一看,个个寒毛竖立,背心发凉,因为在我们脚下,盘踞着一条胳膊粗的红艳艳的赤练蛇,正吐着乌黑的芯子,一双阴邪的眼睛张望着我们。我们谁也不敢动一下,个个腿脚发软……当东鱼像薅一段裤带一样把那条火赤练抓走了过后,我们都尖叫起来,逃似的离开了。后来我们才晓得,那天还有一位老师尿了裤子。至于那间房子,我是再也不敢进去住了。   东鱼是个厚道人,我也是那以后才看出来的。老教师说,我们几个的工资,都按照半月的数给他,他没要。   说到这里,老教师叹息一声。   我问后来呢?后来咋啦。   老教师说,后来他被抓了起来,进了班房。我在报纸和广播里听说他以前犯过啥事,但我感觉那都是诬陷人家的,这其中肯定有六月飘雪的冤屈。这后来为啥又抓人家,我都觉得蹊跷。随后不久,我被调离了爱城,不过东鱼的事情我一直惦记着。退休后回到爱城,我还到处找过他,但是没找着。直到那天我在老巷子里遇着了他,晓得他还活着。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却推开我,我说了我的名字,问他认识我不,他一个劲地摇头,赶紧离开了,生怕我伤害他似的。   老教师哀伤地吁了口气,好像淤积了一肚子的惆怅无以释怀。他说,我晓得这么些年来他肯定受了太多的伤害,只可惜我就要离开爱城去美国照料我的孙子了,要不然,要不然……我真想跟他好好说说话…… 第3章   小颜说,她在街上遇见那个中医了,那个中医问她节目啥时候播出。我说那个中医的节目不播了。小颜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人家昨天晚上没有把你伺候安逸?   我说我是“有求不应”,那些事是做不了的。   小颜嗤笑一声,要走开。我叫住她,说,那个中医的节目不播了,他是个骗子。小颜哦了一声。我说,昨天下午那个锦旗是他表弟送给他的。   难怪,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啥好货。小颜说,这节目出不了,就会出现空档,咋办。   刚才接了个线索,很有点意思。我将刚才电话的内容跟小颜说了,但是担心会是虚假线索。小颜说是不是虚假线索很好验证的,那个退休教师不是说他在广播里听见过关于东鱼的消息么,一问广播局当年的老同志,不就清楚了么?我连声称赞好主意。   我们找到了两个老同志,他们说当年的确是听说过东鱼这么个名字,但是由于时间太过久远,都记不太清楚了。末后,两个老同志跟我们提供了一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说有一个叫袁的老同志,他过去在爱城报道组工作过,最擅长的就是写批判报道,既然东鱼是被批判过的,袁就一定采访报道过他。   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袁。袁已经枯老得不成人形了,他被塞在一个可以推着前行的不锈钢椅子里,歪着嘴巴,不时滴沥着晶亮的哈喇子。我们一看那情形,就要离开,被袁的爱人,一个粗壮的老妇人叫住了,说,你们不是要采访他啥事么?这时候,我看见袁一听采访两个字,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小颜不无忧虑地说,他……能行么?   有啥不行的?在我们身后的袁突然说道,尽管声音有些含混,但还是可以听得清楚。   你能说?我们问。   袁点着头。   我们接过袁的爱人递过来的椅子,在袁的跟前坐下。   你是不是采访过一个叫东鱼的人?我们问,因为我们坐的椅子高,而袁坐的椅子太低,我们在问话的时候不得不向前埋下身子,探着脑袋。   东鱼……他啊……你们问他干啥?袁咧着歪嘴说着,一缕晶亮的哈喇子沿着嘴角滴沥了出来。袁的爱人手拿一条毛巾,赶紧上前给他抹了。   我们想了解一些他的情况,你还记得这么个人么?我问。   我采访过的,有谁我会不记得的?袁想嗤笑,没发出笑声却喷出了口水,他的爱人赶紧抹了。袁努力想要抬起自己的手臂,却没办法,在他爱人的帮助下,他终于还是抬起了手臂,哆嗦着指头在自己的胸口上点了点,说,你们也是记者吧。晓得么?采访得用心,只要用心采访了,就永远不会忘记。   眼看那哈喇子流了出来,我们都唯唯诺诺地应答着。等那哈喇子被抹去了,我们说,我们想晓得东鱼的一些事情,想请你给我们讲讲。   我用这么几个字来概括他。袁吸了口就要流淌出来的哈喇子,但是无用,哈喇子照样流了出来,晶亮地挂在嘴角,等他爱人给抹去了,他才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说,歪门邪道、生活堕落、顽固不化……我说能说详细点吗?   把他说详细点干啥?你们是要给他翻案么?袁突然激动起来,那嘴角边的哈喇子泉水般向外汹涌着,弄得他的爱人不停地给他抹着。   我们赶紧说不是那意思,我们只是想了解一点关于东鱼的事情。   他有啥好事情!早定案了!袁急躁起来,他偏着的那疙瘩蒜头模样的脑袋,不停地战栗着。我真担心他的脖子承受不住那频繁的战栗,会突然一声脆响,脑袋啪地掉下来。他说,我为党为国家为人民采访了几十年,写了上千上万条报道,你们不来问我的事情,却去问他的事情,你们……你们究竟想要干啥……袁突然被一口口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了,再没声息。我们看着他歪腻在不锈钢椅子里那原本矮小的身子,现在变得更加矮小了,像一只枯萎的茄子。袁似乎很累,只有两眼珠子间或翻动一下,黑少白多。我们被吓住了。袁的爱人却像是见惯了的,她给袁抹了一下流出来的哈喇子,然后绕到袁的身后,把他从椅子里抱出来,像给婴儿把尿一样把袁抱在怀中。   他每次生气都要上厕所,要不就要屙身上了。袁的爱人说着抱起袁进了卫生间,里头传出袁憋屎憋尿的吭哧声。   我和小颜面面相觑地离开了袁的家。   我们又去了档案馆,希望能够查阅到东鱼的资料。东鱼让我兴趣盎然,我想晓得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啥。在档案馆我们没有找到半点东鱼的资料。我原来乐观地想,我们会找出许多关于东鱼的报道,或者批判文章,在那些报道的屁股上,甚至还可能会看见袁的署名。   回到办公室,我们开了个会议。我要他们赶紧凑出一期节目来,由我和小颜继续寻找东鱼,只要寻找到东鱼,好好做两期节目出来,只等节目一播出,收视率下滑的局面,马上就能得到改变。 第4章   寻找东鱼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在过去,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寻找一个人会是这么的不容易。我的认真让艾榕觉得很奇怪,她问东鱼究竟是一个啥样子的人,我晓得自己说不清楚,也懒得跟她说,就当没听见,埋头吃自己的东西。美女?艾榕问。我摇摇头。良医?艾榕又问。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摆摆脑袋,说不晓得,我还没见过。艾榕把饭碗一推,站起来,笃笃地走到墙边,取下挎包拎在腕上,说,我晚上回来得晚,你不用管我,认真地去找你的吧!   小颜出主意说,先到网络公司查一查有线电视用户名单,看有没有东鱼这么个人。我一想还真是好办法。但是我们失望了,有线电视用户里根本就没有东鱼这个名字。   我们又去了爱城教育局。既然东鱼是教书的,那么在教育局就肯定会有他的档案。教育局办公室的同志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却很遗憾地告诉我们,他们并不晓得有东鱼这么个人。我说不可能啊。办公室的同志说,最好到劳资科去查一查,他们有发工资的纪录,而且劳资科的都基本是老同志,如果东鱼确实在教育战线上工作过,他们就一定晓得。当我们到劳资科的时候只看到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电脑上玩扑克牌,一个在埋头织毛衣。我和小颜相视一眼,正转身要走,那个玩扑克牌的头也没抬地问,你们找谁,找老黄吧,老黄刚出去买菜去了,马上就回来。我们一听“老黄”,觉得有戏,就进屋坐下,等老黄回来。   老黄果真是个老同志,头发都白了,戴着副瓶底一样厚实的眼镜。我们说我们是电视台的,玩扑克牌的和织毛衣的都住了手里的活儿,一个给我们倒水,一个站起来给我们取烟。老黄听了我们的来意,皱着眉头,翻着眼珠望着天花板,琢磨了一阵,然后垂下头,扶扶眼镜,看着我们,问,你们找他?东鱼?   我们已经去了很多地方了,都没有他的消息,希望能够在你这里找点他的线索。我说。   当年处理他的时候,我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见过他一面。老黄说,这人长得高挑,五官生得好,匀称,两只大眼,看起来很精神……老黄慢条斯理地花了五六分钟时间,将东鱼的形象从记忆的土壤里挖掘了出来,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连声道谢。   当时单位在开大会,主要是批判他。后来被弄去关了班房,班房里出来,据说又被弄到了精神病院去了……反正过程很复杂的。具体的我确实不清楚了。你们不晓得,我这人不喜欢过问不该我过问的事情,部队养成的习惯。老黄很抱歉地笑笑。   又到啥地方去找这个人呢?出了爱城教育局,看见街上往来的滚滚人流,我说,这茫茫人海,要找他简直是如同大海捞针啊。   我们有最厉害最直接的工具,为啥不用?小颜说。   我不解。   小颜说,可以在我们的栏目里登一个寻人启事啊,发动群众来寻找啊,就算他是深藏地下三千尺,咱们群众的力量也会把他挖掘出来啊。   我笑起来。   小颜问我笑啥。我说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不仅是治愈我隐疾的良方,还是我工作上的良伴啊。   小颜嗤一声,说,你可小心了,牛警官已经盯上你了,现在已经把你当作假想敌了。   我说得了吧,那家伙长得跟头猪似的,我还真没想到,你当真跟他假戏真做了。   小颜不答话。   我说那家伙那么强壮,你看看你这么小个头,想想就忧心啊。   小颜说你这张嘴咋这么贱啊。   我叹息说,这都是憋屈出来的。瞎子眼睛瞎了,听力就厉害,我是下面没用了,就只有靠嘴巴起点劲了。可怜啊。如果连说都不让人说,连想都不让人想,活着还有啥意思。   见我一脸抑郁,小颜犹豫了一下,问,你真有那病么?   自从那天晚上见到你的裸体蓬勃了一下过后,这么久了,似乎越发萎缩了。我说,给个机会,显现你的本领,你治愈沉疴的本领……小颜唾了口唾沫,骂道,烂流氓! 第5章   小颜说她因为爱情曾经自杀过。被一个并不令自己心仪的男子爱上了,并且追随她到了生她的那个城市。看在真爱难得的份上,她为那个男子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帮助他做起了事业。然而就在一夜间,那个男子却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如果那个女人比自己优秀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又胖又丑,而且是个结巴。小颜想不开,要自杀。虽然自杀未遂,却在那个城市引起了特别大的轰动,救她的那个人成了名声遍布大街小巷的英雄,而她却成了个怪物。在那个城市再也呆不下去后,小颜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爱城。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轻易给人家讲的,但是小颜却很慷慨地给我们讲了,因为她喝了太多的酒。   那日我们社教部在荣得乐――爱城最豪华的餐厅聚会,老板是我们栏目的赞助商,说无论如何也得他来办这个台子。我说菜钱我们给,你真要赞助,就酒水吧,把你这里上好的酒来几瓶就是了。   老板给我们喝的是五粮液,小颜和另外两个女的不喝,但是耐不住几个男的劝,我也说了,喝点吧,小酌两杯,增添点气氛,你们要不喝,大家说话都会拘谨的。于是都喝了。两瓶五粮液下肚,大家都红了脸,言语中也多了些豪情,行动上也多了些直爽。小颜居然拿起杯子主动跟我们挑战,她一个劲地感谢我,感谢社教部的其他同事,感谢我对她的容纳,感谢大家对她的帮助,说到动情处,更是唏嘘不已。就这时候,老板来了,拿了两瓶洋酒,说是他的儿子从法国回来捎给他的,他开瓶喝了一点儿,不对自己的味儿,现在连那喝了点儿的,以及没喝的,全拿了来,希望我们笑纳。小颜一看那酒,泪水潸然。我们赶紧将老板轰出去,关了房门,问小颜咋啦。小颜无限感伤地指着那洋酒,说,我们最后在一起喝的……就是这酒。   我站起来,给小颜倒了一点,说,小颜,人生自古多烦忧,往日之事和往日之人都不可留,过去了就过去了吧,眼睛要向前看,前面才是希望呢!   小颜一听,淌着泪水,猛然拿起杯子,倒了一大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揩了眼泪,伸手把我一拍,再把大家一一拍了,想要说话,喉咙上却像是被啥堵塞了,发不出声音来……那天晚上,小颜跟我们讲了她的爱情故事,包括她为爱自杀的事情。等把这一切断断续续地讲完,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当我正醉意酣然地躺在茶楼的凉椅上喝茶的时候,电话来了,专门去伺候小颜的两个女同事要我赶紧过去,说小颜在家里又哭又闹。等我过去的时候,小颜已经睡着了。另外两个女同事见我来了,都说有事,她们必须要先走一步。   小颜醉得很厉害,头发凌乱的卧在床上,一只脚上的高跟鞋都没脱,我正仔细看,听得小颜嘟哝一声,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就这一掀,将我震得目瞪口呆。   ――因为刚才醉酒的挣扎,小颜将身上的衣服扣子差不多都挣脱了,她的那碎花裙子也滑落在了腿弯上,因此,小颜几乎是完全裸露在了我的面前。   小颜有着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汉族的混血血统,个子不高,生得小巧玲珑而且丰满。当初她来面试的时候,我出去采访了,是台长接待的。回来后她已经走了,我到演播室看了一段她的录像,然后上楼问台长啥意思。台长说不行,一来是个子太小,二来她的普通话不行,有点异域的味道,怕爱城人听不惯,至于三么,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啥东西,叫人看了不舒服……我问台长,她眼睛里有啥东西?台长笑着说,莫名其妙的东西,反正看了不舒服。我说挺好的啊,我刚看了录像,感觉不错啊。台长说,可是我已经回绝了啊。我笑笑说,现在人手紧,还是通知她来,要看具体表现嘛。台长挥挥手,说,你看着处理吧。   小颜到社教部足足闲坐了一个月,她实在坐不住了,说,我来这里是做节目的,不管行不行,你得让我去试试啊,如果行,你就留我,如果不行,我就滚蛋。我说,你要是现在上镜头做节目,肯定得滚蛋。她傻愣愣地看着我。我说,你如果想留下,就等待时机!   终于有一天,我告诉小颜,说时机到了。   在距离爱城非常遥远的茶坪山里发生了一起惨案,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将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和两个儿子一起杀死了。在我的策划下,小颜作为出镜记者,以那冷峻的面孔和声调,将惨案的前后因果告诉了喜欢秘闻和猎奇的人们――那汉子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舅舅的傻女儿,没想到舅舅的傻女儿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小傻子和一个小傻女。一家子傻子,那生活状况可想而知,在他们家,我们看到了唯一的电器,不是手电,而是电灯,有灯没电,瞎的,因为交不起电费被截断了电源。更让这汉子难以忍受的是,他的傻儿傻女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了野狗交媾的场面,竟然学会了,三个家伙厮混一起毫无羞耻感,倒是两个傻儿为了争夺妹妹时常打架……耻辱和生活的压力迫使这个汉子拿起了屠刀,要对自己,也对自己的妻儿做了一个自认为是合理手段的解脱……在节目的最后,小颜以警世的语气告诉了世人近亲婚姻的危害,并追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结婚证的?是谁批准、凭什么批准他们为‘合法夫妻’的……”。节目播出后,小颜一下子就火了。从那后,小颜非常自觉地把自己当作了我的亲信,大事小事,都很热切地帮我张罗,尤其是出外采访,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别扭。但是她却不,逢人就说我是她的恩人,帮助她重塑了生活的信心。有人听了开玩笑问,既然人家这么恩重于你,你报答了没有啊?小颜说,当然报答了啊。人家问咋报答的。小颜故作憨憨的样子,一笑,说,以身相许啊。一次外出采访时喝了酒,我借酒壮胆擒住了小颜的手,捏在手心里,小颜要抽回去,我说,你在外面大肆宣扬你以身相许我了,可是我却连个味儿都没闻着,今天我可逮住了个机会!小颜吃吃笑起来。壮着胆子,我要把嘴巴往小颜嘴唇上凑,小颜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小鹿,一下子蹦到一边,按捺住胸口,一笑,幽幽地说,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叹息一声,说,你就算是请我动你,我也动不了的。小颜问啥意思。我说我阳痿。   奇妙地是,自从捏了小颜的手后,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要与之亲近的欲望。她的手很柔软,如同古书上写地那样,“滑若无骨”,软绵绵的,温润无比。有时候无意识间我都要伸出手来,细细看看,回味一下当时拿捏的感觉――这感觉好像已经牢牢地沾在了我的手上,挥之不去。我迫切地想晓得,一只手尚且如此,那么给我整个身体又将如何!因此在和小颜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睛随着心旌摇曳,随着心猿和意马,总是会从她的那只被我握过的小手开始,慢慢游荡进她的身体……我暗藏心底的似乎早已熄灭如一掬死灰的欲望,慢慢温热起来,着了火,最后猛烈地燃烧起来……――让我暗自神伤的是当我把手伸进裤裆里的时候,却发觉那东西萎缩一团,像一个逃避责任的无耻之徒,而我更愿意认为它是一个面对丰盛大餐的厌食症患者。   此刻,这个曾经让我无比神往的身体就摆在我的面前――小颜两只手舒展着,像鸟的翅膀,就要飞起来了似的,我看见了腋窝下那两丛柔软的小黄毛……我突然惊异地发觉,我的下面不晓得在啥时候已经成了一株伟岸的树,支棱起好大一片天空。我一阵惊喜,握捏了两下,像个拣了皮夹子的娃娃,不知所措起来。   也就这时候,手机响了,我慌忙捏着手机走到外屋。电话是艾榕打的,她问我在干啥,咋接了电话不说话。我支吾了一下,说,我在小颜这里。   这么晚了,你在她那里做啥?艾榕的语气中透露惊讶。   我说她喝醉了。   你是要陪她么?艾榕的话语里含了些揶揄的成分,说,你陪吧,我放心你。   我伸手进裤裆,发现那东西又恢复成原来那萎缩的样子了,心头一阵懊恼。   你在那里,到底不好。艾榕说,你还是回来吧,我去陪她。   我说你在哪?   我?我刚打了几圈下来。艾榕说着打了深长的哈欠,然后挂了电话。 第6章   小颜拟好“寻人启事”,我做了些修改,然后拿着去找台长。台长听完我的汇报,沉吟了一下,问我,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愣住了。台长把“启示”丢在桌子上,伸出指头笃笃地在上面点击,说,你们不是去找过袁吗?这个人要真是如同袁说地那样,是一个有重大问题的人,一个有很严重历史污点的人,一个很坏、很龌龊的人,你们把他找出来,未必是要请他讲述他的那些……可耻的……卑鄙的历史?!   台长先前的语言还很顺和,讲着讲着,他就激动起来,语速也快了,声音也大了,言辞也激烈了。我晓得,如果我不打断他,任由他这么发挥下去,他可能会在这个问题上连分析带评论地连篇累牍讲上个把小时。于是我说,东鱼究竟是一个啥样子的人,现在我们还无法下评论吧,我们只有找出来,才晓得答案啊!   台长叹息一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然后弯腰向垃圾篓里轻轻吐掉喝进嘴里的茶叶,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么做,观众会怀疑我们的立场的!   一个月后,我差不多都将寻找东鱼的事情忘记了。   这一天,我路过新闻部,听见新闻部一个新来的满脸青春痘的小女娃子正在接听电话,好像在说蛇吃了啥东西。我进去的时候电话已经在小女娃子的不耐烦中结束了。我问她,刚才电话说啥?   小女娃子见了我,莞尔一笑,说电话是一个观众打的,说她的一只猫被人家养的蛇吃了。   我一下紧张了,问那打电话的人在啥地方。凭我的直觉,我无意之间已经获得东鱼的线索了,我马上就可以找到东鱼了。 第7章   刚到洗衣街街口,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就迎了上来,说她已经站在这里等我们许久了。   这是一个肥胖的女人,走起路来像滚动的肉球,虽然胖,但是这女人的眼睛却很大,大得有些异常,金鱼眼似的圆瞪瞪地往外凸。女人的样子让我想起儿童时爱搞的一个恶作剧来,――我们抓住青蛙,把麦管塞在它的屁眼里,然后使劲往里一吹气,青蛙咕地一声就开始膨胀起来,皮球一样,在地上左摇右摆,但是无法行动。现在这女人就活像一只充满气体的青蛙,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双腿居然还可以灵活地摆动。真是奇怪。   还不等我们问话,肥胖女人就说了因由。她说她家的美斯最可爱了,是她女婿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花了两千多块钱。美斯很听话,很乖巧,睡觉都是跟她睡,每天醒得早,很准时,如同瑞士手表,六点就起来了,有时候出去玩耍一下,但是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就一定要回家。   可恶的是――肥胖女人瘪瘪嘴,哽咽说,美斯突然就不见了。一定是他养的蛇把我家美斯吃了!肥胖女人说到这里,泪眼婆娑,不时用那肥如馒头的手掌擦抹滚流出来的眼泪。   我说谁家养的蛇啊?   谁?这天下还能有谁,就是那个老不死的,老怪物,他养了好多蛇在家里,我们向居委会反映,没人管。现在好了,把我家美斯吃了,我就只好找你们电视台了,你们电视台非得管管才是。再不管,就要吃人了!肥胖女人的嗓门很大,厚厚的嘴唇就像戏水的鸭子那扑棱棱扇动的翅膀,飞溅了我一脸的唾沫星子。   我说那个人叫啥名字?   啥名字?鬼才晓得他叫啥名字!肥胖女人说,他一天装神弄鬼的,疯疯癫癫的,我嫁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是那么个鬼样子,现在几十年了,他还那样子,真是前辈子作孽,咋摊上这么个街坊啊。   我说他住在哪?你带我们去。   肥胖女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巷子,说,他就住在那里,要去你们去,我不去,我不敢去,我怕他,见他一面我就要做三个晚上的噩梦,还是你们自己去吧。   我说他伤害过你吗?你咋会这么怕他呢?   也不知咋的。肥胖女人瞪了瞪金鱼眼,看看远处的巷子,肥厚的手掌抚住胸脯,惊魂未定地说,我看见他我的腿肚子就发软,就挪不动步,好像是被魔怔住了……尽管很好奇,但是此刻我不愿意听这肥胖女人?嗦下去,我要想尽快晓得东鱼,晓得有关他的事情,就问肥胖女人住在啥地方。   我么?肥胖女人回头指着一幢高楼,说我就住在那儿。   小颜插话问,你说的蛇,他养在啥地方?   养在他家里的啊。   小颜说,这就奇怪了,你们相隔这么远,他的蛇咋会吃掉你的猫呢?   也不怪我家美斯是不是?我家美斯这段时间发情了,是要东跑西跑的,但是跑,也不应该被吃了啊,再说它真的很准时,瑞士表似的,一个小时准回家……肥胖女人说。   你说的是你的猫跑到他家里,被他养的蛇吃了?小颜问。我打断小颜的问话,我说,这并不重要,我有一种直觉,我们马上就要见到东鱼了。   小颜听我这么一说,也有些兴奋,随口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肥胖女人没听明白,一个劲儿地问我们,你们说啥啊,你们说啥啊。   我说,你必须带我们去找那个人,你要不带我们,这么多人家,我们咋去找?就算我们找到了,我们咋跟人家去说?既然是你反映的情况,你就要勇敢地站出来,对不对?   小颜也跟在后面敲边鼓说,是啊是啊,你不去,我们出师就无名了,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故意找碴儿呢,我们要是说不明白,你家美斯不就是白死了吗?   洗衣街尽头是一个低矮的公共厕所,那个肥胖女人带着我们在厕所前停了下来。厕所正中位置用石灰大大地写着“厕所”两个字,一左一右两个门,门口挂着厚实的肮脏无比的布帘子,帘子半撩着,在门头上,用黑墨水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头――画得很蹩脚,如果不是那个女的头上耷拉着根马尾一样的东西,你根本无法区分两个人头有啥不同。倒是在门槛旁边的两团涂鸦很有意思,那应该是用红色油漆画的,作画者的技艺不高超,但是看样子很有生活基础。那是两个很写实的生殖器,好像是专门为了给门头上的那两个人头做诠释。男厕所门槛边的画是男生殖器,很昂扬,因为是红色的,显得活力四射的样子。女厕所旁边的画的是女生殖器,当中一个点特别艳丽,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我笑起来,别别手指,示意小颜看。小颜可能早就看见了,对我的示意避而不见。   厕所前面,是一排垃圾筒,垃圾筒早已被炉灰和各种各样的垃圾堆了个满满实实。在垃圾筒旁边,竖立着一个铝铁皮儿的牌子,上面非常规整的写着“大小便收费两毛”。牌子旁边是一个只还剩下三条腿的桌子,缺腿的那边用一摞砖垫着,桌子上趴着一个老女人,头上几丝灰白的头发在散漫的阳光中兀自微微飘动。听见有动静,老女人抬起头来,晃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你看你都睡着了,要是人家偷着进去拉了咋办?肥胖女人跟老女人认识,说完话赶紧拿手掩住口鼻。   谁会有这么不要脸啊。老女人张大嘴巴,打了个看起来过分夸张的哈欠,说道,你家茅坑坏了不成?哟,还带着两个人来拉?哟,还带个机器?带个机器做啥?未必还要把咋拉的拍下来不成?进去拉吧,三个人六毛。   我们不是来拉屎拉尿的,我问你个事情,你晓得那个老怪物住在哪?因为捂着嘴巴和鼻子,肥胖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   刚才还从这里过去。老女人对肥胖女人掩捂口鼻的做法有些恼火,冷笑一声说,现在就闻不惯了?想想你当初,不是还下过粪坑淘大粪么?不是还亲口尝过的么?   肥胖女人窘住了,胖脸涨红,讪笑说,电视台的要找他。   老女人一双吊睛眼乜斜着我们,你们找他做啥子?   他养的蛇把我家美斯吃了,我就不相信我治不住他,电视台的拿他还没有办法么!肥胖女人有些自得。   哦。老女人似乎明白了肥胖女人的目的,嘴角上挂着轻蔑的笑,顺手指着厕所边上的巷子,说,他就住在那里――水巷子,往里走,走到头了,就找到他了。 第8章   水巷子很窄,两边的住户都搬迁出去了,那些房屋多半已经垮塌,成了一片废墟。由于砖瓦滚到了道上,肥胖女人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她边走边小声地骂骂咧咧。小颜跟在我的身后,托着我的胳膊肘,不停地嘱我小心。越往巷子里走,越是潮湿,竟然显得阴冷起来。   我的心头突然有一种毛毛的感觉。这个地方我似乎很熟悉,好似在梦中来过。我打了个寒战。   走到尽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歪歪扭扭的小石梯,沿着石梯上去,赫然出现一条河――爱城河。   不对吧。我说。我们又折回身,回到巷子里。   他应该是住在这里。小颜指着一扇紧闭的门,门很低矮,但是门前却像是打扫过的,看起来很整洁。   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我又敲了敲,大声喊道,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门裂开了一个缝隙,从缝隙里探出颗脑袋来。   肥胖女人尖叫一声,说,就是他,就是他!   那颗脑袋听见肥胖女人的叫声,将脑袋下面的整个身子慢慢地从缝隙里挤了出来。这是一个苍老的老头,头发已经全白了,散乱蓬松在脑袋顶上。老头的肩膀像是无力承受那枚核桃般的脑袋,使劲向上撑着,因此那背就显得驼了。驼背慢慢抻直,老头仰起白发下面的一张脸来,密布皱纹,脸色苍白,但是一双眼睛却晶亮如星。   嗬――老天!这张苍白的脸将我唬了一个踉跄,小颜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   你咋啦?你的脸色……你在颤抖……你咋啦?小颜搀扶住我。我只感到背脊发凉,心头惶惶的,胸口憋得难受,出不了气,我把机器递给小颜,扶住墙退到一边。小颜担心地看着我,我摆摆手,要她去忙正事。小颜却不去,我的样子让她很担忧。肥胖女人不晓得发生了啥事,看着我们,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这就回去。我摇摇头,说没事,就心头突然难受得厉害,可能是感冒了,要她赶紧过去,问清楚究竟咋回事。小颜点点头,扛起摄像机,来到肥胖女人和老头中间。   老头看看小颜,又看看肥胖女人。   就是他养的蛇吃了我家的猫!不晓得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太过激动,肥胖女人的声音都沙哑了。   老头摇摇头,转身就要钻回那个缝隙里去了。我看见小颜赶紧上前一步,说,我们是电视台的。她向我们反映――小颜指指站得远远的肥胖女人――说你养的蛇吃了她家的美斯。美斯是一只猫。   老头看着小颜,表情漠然。   不是你的蛇吃了我家美斯,那你说我家美斯到啥地方去了,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着它!肥胖女人啜泣道,她向前走了两步,抹了眼泪,愤恨地说,你要不赔我家美斯,我就叫人把你的房子给你拆了,把你这个怪物赶走!   老头望望巷子上空那一抹狭窄的天空。   肥胖女人还要嚷嚷,小颜有些恼火,喝道,你叫我们来,是让我们听你一个人嚷嚷吗?是不是让我们把你的这些嚷嚷录下来拿去播放?肥胖女人立即住了嘴。   小颜回头看着老头,字正腔圆地问道,是不是你养的蛇把人家的猫吃了?你养的蛇在哪里?城市管理规定,饲养动物是要经过批准的,你养蛇,经过批准了吗?   老头不说话,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继续仰望巷子上空那一抹狭窄的天空。   小颜继续发问,你跟我说,你养的有蛇么?   他咋没养?肥胖女人叫起来,上回还有人看见他把蛇挂在脖子上呢!   小颜伸手跟那肥胖女人做了个打住的姿势,回头看着老头,问,你叫东鱼是吧。   老头怔怔地看着小颜。   小颜说你是东鱼吧。   老头犹豫了一下,张开嘴想要说啥,但是嘴巴只蠕动了一下,就闭上了。   小颜说我们找得你好辛苦啊……老头垂下那颗雪白的脑袋,转身钻回那个缝隙里, 砰一声,门被紧紧关住了。   这个老怪物!哎,这个老怪物咋的就走了呢?哎,我说你们咋的就让他这么走了呢?你们去把他揪出来,揪出来让他赔我家美斯,我的美斯啊!肥胖女人走过来扯着声音叫嚷起来。   我有些虚脱地说你就别叫了!   咋啦?肥胖女人不解地看着我,幸灾乐祸地说,你是不是也被他吓住了?你看看你,呵呵,你的脸色,呀,你在冒汗呢……我胃难受。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想要大声说话,却感觉心虚气短,大病中一般气力不支,声音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我指指巷子尽头,又指指面前紧闭的房门,说,他住在那里,你住在这里,你们两家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你的猫不可能跑这么远的。   肥胖女人不依了,看着我,说,噫,咋有你这么说话的啊?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帮他的……小颜走过来,关切地看看我,见肥胖女人缠着我唧唧喳喳不放,恼火地说,我们谁也不帮!新闻报道讲求地是用事实说话,你说你家的猫被他养的蛇吃了,你得拿出证据来!   不是他养的蛇给我吃了的,那你说我家美斯到啥地方去了?肥胖女人叫嚷说。   我说你也别这么着急,说不定你家美斯发情跑到其他啥地方去了,等过了这段,就回来了也不定啊,是不是?   小颜叹了口气,说,你看刚才那老头他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住这么个破地方,活得多辛苦啊。你看看你,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犯得着跟一个老人掐来掐去的吗?要是被别人晓得了,还以为你是故意跟老年人过不去呢!还有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找你的!   你们吓我?!咋的有你们这么办事的?肥胖女人嘴巴上说不怕,却忙不迭地跑开了。看着她那肥硕的身影随着她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尽头,小颜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笑够了,回头看见我怔怔地,拍拍我的肩膀,问,你咋样?我说啥咋样?小颜说你真是胃难受吗?我说不是,是心病,刚才那个老头――东鱼,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哦,不,他们简直就是一个人。小颜从我的神情里似乎看出了啥,问,那个人是谁?在哪里?我说他早死了。小颜还要问,我摆摆手。 第9章   走出这条我曾经熟悉的巷子,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   里面真阴冷啊,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小颜说。   那个守厕所的老女人问我们,你们没把他咋样吧。   小颜说没咋样。   别听那个胖婆娘的,她不是个好东西,脑子有问题,进水了。老女人说,她想要整死人家,她把你们当枪使唤!   我和小颜看着她,估计她还有后话。果然。老女人先是给我们讲了那个肥胖女人咋有问题的。她说,肥胖女人原来是和她一起在清洁队工作的,专门掏粪池子,后来肥胖女人嫌弃工作不好,想要调换调换,可是没有合适的理由,调换不了。于是有一天,她就故意掉进一口大粪池子。谁想到那段时间爱城演大戏,看戏的人实在太多,没几天就将那口粪池子拉满了,那女人一掉下去,就发现糟糕了。   如果不是你们找的那个人,她早被那些大粪灌死了。老女人长叹一声,接着说,当时那个人把她从粪池子里捞起来的时候,她的肚子鼓囊囊的,脑袋也肿了,谁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嘿,她竟然又活过来了。哎,活倒是活过来了,可是就那后,她的脑子就有问题了,总想害人。   我们看着老女人,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原来不是那样的人啊,待人热情有礼貌,厚道老实,不就想调换个工作么?这淘大粪啊,是不好,不过臭惯了也就没啥了,我还跟人打赌蹲在茅坑边看着大粪吃汤圆呢,我一口气还吃了三十个!老女人发觉自己把话题扯远了,顿了一下,又飞快地拉了回来,说,但是就从被救起来过后,她就像是跟大家有杀父之仇,见谁都不顺眼,要她晓得我们几个在这里说她的事情啊,她还不把我们恨死。   小颜说,说吧,她不在这里呢。   不在这里?就算她在这里,我说了她,她又敢把我咋样!老女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们说这人咋的就会那样呢?人家不是救了她的命么?她咋是老想着要去害人家么?   我们摇摇头。   今天看见她带你们来去找人家,我才算是终于明白了,哎,她以为把人家赶跑了,害死了,这天下就没有人晓得她吃一肚子大粪的事情了!说不定她害死了人家,又会瞄着我了,因为是我给她换的衣裳――我还从她嘴里抠出过大粪呢,一坨,哎哟,恶心死了!老女人边说着,边向我们靠近,她就像是一个告密者似的,探长脑袋,斜眼瞄着其他地方,小了声音,窃语道,你们不晓得,她上次还找过人家呢,她说她遛狗的时候,人家在河堤上拦住她,摸了她,事情闹到派出所,咳,谁会相信她的话啊,人家都那么个人了,咋还会有那心思啊!   老女人说着,捂着嘴巴,吃吃笑起来。我和小颜都皱起了眉头,不约而同地掩住鼻子,我们从面前这矮小的老女人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子难以忍受的臭味,好像是那种刚刚拉出来的大便的臭味,臭得新鲜、浓烈而且刚强。   我们后退了一步。老女人一眼看见我们掩住鼻子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了,露出愠怒的表情。   我们见着他了,可是没进到他的屋,咋敲门他都不开,根本不搭理我们。小颜猛眼看见老女人的表情,赶紧放下掩住口鼻的手,满脸堆笑。   他怕你们害他。老女人语气淡漠地说,回到她的那个小桌子前坐下,打开一个铁皮盒,整理起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张零钞。我和小颜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和这个浑身散发着大便臭味的老女人打了个招呼,悻悻地要离开。   你们实在要想见他,明天去桥西市场吧。老女人突然在我们后面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每天都要去那里卖药。 第10章   自从见到那个叫东鱼的老头,自从走出那个巷子,我就一直有些精神恍惚,自我感觉非常明显。小颜很关切地看着我,好几次问我话,我不是没听见,就是没有听全面,所以不是不回答,就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你让我很担心。小颜说。   要是以前,我肯定会跟她调侃几句,但是现在我没心情,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着天不着地感觉。   我给艾榕打了十几次电话,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用户忙,就在我生气地把电话扔到一边骂娘的时候,艾榕回话了,问我是不是打她电话了。我说我都打了几十遍了,咋搞的,不在服务区,你南极去了?艾榕心平气和地问我为啥要打几十遍电话,是不是有啥重要的事情。   我看见了一个人。我说。艾榕问谁。我犹豫了一下。艾榕说,谁嘛?我心头直颤,背皮上像是过电一样麻酥酥的,我说德爷。艾榕半天没出声,许久才说,你开啥玩笑。我说没开玩笑,是跟德爷一模一样的人。你在哪里看见的?艾榕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起来。我说一个巷子里。艾榕说,你吓住我了。我说我也有点害怕,你在哪里?要不要我来接你?艾榕说不了,我跟朋友在一起,你不用管我,你管好自己吧,别害怕,巧合,或者你看走眼了……我还要跟艾榕说点啥,但是她很快挂了电话,连自己的话似乎都没来得及说完。   我站在屋子里,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我轻轻嗓子,屋子里荡起巨大的回声。我被这回声惊了一跳,感觉是站在一个廓落的野外,一片孤寂的坟场里。我给小颜打了个电话,小颜说她正准备给我打呢,问我状况咋样。我反问她啥状况咋样,小颜说你的心病啊。我说我突然有些害怕。小颜笑起来,问我怕啥。我说孤独吧,说完我也笑起来。   晚饭我以为是和小颜单独在一起吃,但是没想到她居然把牛警官也叫上了。   牛警官是上次办理茶坪灭门惨案的负责人,他和小颜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非常强壮,在茶坪采访的时候,他一手拎摄像机,一手拿脚架,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健步如飞,把我们甩在后面好大一截。在和我们闲聊的时候他说他曾经打翻过五个歹徒,不过被一个家伙从背后捅了一刀。说着他脱了上衣,小颜对他腰间的那个大刀疤咋呼不已。   这家伙虽然勇猛,但是在表达感情上面却显得很笨拙。一个傍晚,我从办公室出来,去赴小颜的约会,刚走出大楼,就被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了。是牛警官,他背着手,像一个恶作剧的娃娃,在背后藏匿着啥东西,准备拿出来吓人一样,一脸讨好的笑容。   我说啥事啊牛警官。   牛警官从背后绕出一束鲜艳的花来,腼腆地说,小颜还在加班吧,我在这里等了半下午了,你帮我送给她吧。   我笑起来,说,这事情得你亲自去才是啊,这样吧,我们有一个聚会,你跟我一起去吧。   牛警官被吓坏了,忙摆着手,慌忙将花塞到我手里,嘴里一个劲地说麻烦了,麻烦了,今天是她生日。   看着牛警官那宽厚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掏出手机,给小颜打了个电话,问今天是不是她的生日。小颜惊喜起来,说,你咋晓得的呢?我说我并不晓得,不过有人晓得,他还给你买了鲜花,委托我给你送来。   第二天,牛警官打电话问我把鲜花送给小颜没有。我说你最好亲自问她才是。等我把手机递给小颜,小颜拿过去一听,说已经挂了。   从牛警官这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和小颜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密切的地步。在小颜面前,他不再腼腆,也不再献殷勤,坦然,平稳,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男主人。菜是他点的,钱也是他开的。小颜很安静地享受着这一切,一切似乎都已经顺理成章了。   这是一家穆斯林餐厅,很安静,菜也很精致。我没有心思吃东西,只喝酒。小颜要的葡萄酒,说有安神的功效。牛警官看着我,笑着说你咋啦?还要安神?小颜吃吃地笑,说我被那个传说养蛇的叫东鱼的老头吓住了。我说啥话啊,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身心俱疲。谁不是这样啊。牛警官叹了口气,要小颜少给他倒一点,他不能喝多,他得保持清醒,说他被一个案子搞得脑袋瓜子都要裂口子了。你又咋啦?我问。牛警官看看我,欲言又止。小颜翻了牛警官一眼,说,你还怕他泄密不成?又都不是外人。牛警官说不是,是怕说出来影响大家的食欲。我说反正没食欲,说吧。   就前不久你们电视台报道的那个碎尸案,我们负责,上头要求我们限期侦破。牛警官说。   牛警官说的那个碎尸案,曾经惊动了整个爱城。那是一个傍晚,土镇派出所向爱城公安局紧急报告,从爱城开往土镇的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地后,车上有一件行李箱无人领取,车主打开行李箱,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里头装着被肢解的胳膊,双腿。不一会儿,爱城公安局又接到茶坪派出所紧急报告,从爱城开往土镇的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后,一个爱占便宜的旅客见车上一件行李箱无人认领,就硬说是自己的。等拿回家中一打开,被骇得半死,因为里头是半截人的躯干。没过多久,爱城公安局再次接到紧急报告,说在爱城开出的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地后,发现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箱里装有被肢解的尸体……等到晚上,被长途汽车分散到好几个地方的行李箱一起汇总到爱城,我去看了。那些行李箱有大有小,都非常结实。法医将被肢解的尸体组合在一起,除去一个脑袋,凑成了一具完整的女尸。   当时我要记者随同新闻部记者兵分几路,尽量采取一手资料,为后期节目制作做准备。多年的记者经验告诉我,这是一起谋杀案,杀手是一个变态的家伙,法网恢恢,他一定脱逃不了的,肯定会被抓捕归案,到时候我们好好做几期节目,收视率一定直线上升。   牛警官说在八年前曾经在爱城发生过类似的一起碎尸案,手法几乎完全一样。和八年前那个碎尸案一样,他们到现在也没找到尸首。找不到尸首,就见不到女尸的相貌……牛警官说他们现在和八年前一样,正到处寻找尸首,他就是负责寻找尸首的。正说着,电话响了,牛警官拿起电话,唔了两声,就站起来跟我告别,然后把一个厚厚的皮夹子塞给小颜,要她帮忙买单。   你可千万别客气,想吃啥点啥!牛警官握着我的手,安慰说,没啥的,工作压力再大,都只是工作,干好干坏又要不了命!身体是第一位的,吃好,喝好!小颜,帮我照顾好啊!   你以为我是你的谁?小颜嗤了声。   看着牛警官的背影,我叹息说,真是位好同志啊!   连喝了几杯酒,感觉胃口开了,于是吃了些东西,又接着喝。小颜喝得很少,很谨慎似的。我说你也喝啊小颜,你男朋友可吩咐了,要你好生照顾我呢!小颜白了我一眼,说,咋啦?又活过来啦?我讪笑着喝了口酒,说又活过来啦!   哎。小颜扑闪扑闪着大眼看着我,说,跟我说说下午你说的那个老头――和东鱼生得像的那个――你说已经死了的那个人吧……究竟咋回事?你好像真的是被吓住了。   我说我真的是被吓住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个老头,我们都叫他德爷,后来他死了,他的模样和我们今天见到的东鱼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真的把我吓住了,我以为见了鬼。   你做了亏欠他的事?或者是他的死跟你有关系?小颜的眼睛很明亮,像面镜子,映照着我。我叹息声,说喝酒吧,别说这些事情了,够乱糟糟的了。小颜说好,给我倒了酒,我们干了杯,然后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的红绿闪烁的灯光。我们还是第一次这么缺少言语,以前我们总是不停地开玩笑,借着酒兴,我还会动手动脚,但是我今天却一点心性都没有,不想说话,心头乱糟糟的,过去的那些事情似乎都捣腾出来了,狼藉遍地。小颜给我夹了些菜,见我神不守舍的样子,用筷子轻轻敲击两下我的碗边,见我无动于衷,也不再有啥举动,安静地坐着。   回到家中,还早。原本我想邀小颜去河堤边走走,喝喝茶也行。小颜顺从地跟我走了一段,突然接到电话,好像是牛警官打来的,接完电话,小颜停住脚步,说她有点事情要赶紧去办,不好意思不陪我了。我独自走了一段,摸出电话想邀约几个朋友,但是想想很没意思,就顺手招了个车。   楼道很黑,声控灯有问题,必须大声咳嗽,或者跺脚,它们才会亮起来。开了门,摁亮灯,突然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前,把我吓了一个激灵,颤声喝问,谁!   艾榕转过身来,问我,你说的是真的?   我简要地将近段时间的事情,也就是寻找东鱼的事情跟艾榕说了,然后告诉她下午见到东鱼时候的情景。艾榕喃喃自语,不停地说咋会呢?咋会呢?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晓得她也被吓住了。我不再说话,去烧了开水,冲了两杯奶茶,端了一杯给她。艾榕捧着奶茶的手有些哆嗦。我们相对而坐,坐了一阵,我说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得去找东鱼……躺在床上,却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这时候艾榕过来了,我以为她只是跟我说说话,问问她想晓得的事情,却没想到她在我身边躺下了,挨着我的身子。我怕挤着她,往边上挪了挪,她说不用,够宽的了。我问她回来多久了,她说很久了。我问你不是说很晚才回来吗?她说突然想跟我在一起,她说她晓得我也一定很害怕。我轻轻抓住她的手,她伸出另只手,握住我的手,我们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样,双手紧握。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时候,我听见艾榕梦呓似的嘘唏说,咋会呢?咋可能呢? 第11章   台里通知九点开职工大会,我六点半就出门了。起床的时候艾榕正酣睡,她翻腾了一夜,咋也睡不着,然后去找了几颗药。我正洗漱,艾榕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靠在门框上,看样子那药正在劲头上。你别去找那个人了。艾榕说。我看了她一眼,继续漱口。他已经死了,你别去找他了。艾榕的声音呢呢哝哝,含混不清,说话的时候直翻白眼。我吐了满嘴的牙膏沫,说我不是找那个死人,我找的是东鱼。   东鱼?哦,东鱼?他们不是一个人吗?艾榕打了个哈欠,我看见她的舌头在里头僵直得像截粉红的骨头。我说你去睡觉吧,他们不是一个人。艾榕哦了声,刚转身,又回过头来问,你不是说他们长得简直一样吗?我说是长得一样,可不是同一个人。艾榕又哦了声,回房去了,边走边喃喃自语,说,咋会呢,咋可能呢……我到桥西市场,偌大的市场一个人都没有。我兜了一圈,往回走,因为肚子隐隐有些饿,想吃点啥东西。吃早餐的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有的边吃边打哈欠。我不愿意跟他们拥挤,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坐下,要了肥肠米粉和盐蛋,刚吃了一口,邻座的一个女人就开始打孩子,缘由是那个孩子不想吃东西,他想继续睡觉。女人的态度起初还是很温和的,她的身边拢了很多东西,几只口袋,一把提琴一把吉他,像是要离开爱城,从她的忧伤的脸庞进行猜想,爱城似乎是她的伤心地。她一边轻轻抚摸孩子的后背,安抚着,另一只手往孩子嘴巴里塞东西,要他吃快点,再吃快点。那孩子由着那女人塞,等嘴巴里塞满了,就偏了脑袋,像搁西瓜似的把脑袋搁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女人抚摸后背的手终于失去了耐心,拍击起来。那孩子扑噜一声将满嘴的食物喷了出来,喷得满桌子都是,他流着眼泪,哭泣说,我要睡觉,我还要睡觉。女人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抓住孩子就像揪住一件皮袄似的,劈里啪啦打起来,边打边流泪,边嚷嚷,说我容易吗?养着你容易吗?你咋不懂事呢?你是要气死我吗?那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哭叫声像刀子一样,在清晨闪耀着明晃晃的光亮。老板上前劝慰,女人于是停止了揪打,唔唔地哭。我听着哭声,瞥见那喷得满桌子的食物,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我说算账,给了钱,走人。老板在身后直说对不起。   等我再次来到桥西市场,市场已经开市了。一群卖鱼的围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买鱼,说这些鱼都是爱城河里的,纯野生的,绿色,无污染。我看着那些鱼,有水蜂子,有花柳鱼,还有桃花斑,的确是野生的,也的确出自爱城河。我说你们小心,抓住偷渔惩治得很厉害呢。他们很不屑,说这些鱼都是他们钓的。我冷笑问,真是钓的吗?怕是电的、毒的吧!   正跟几个卖鱼争论,电话来了。第一个是台办公室打的,问我咋没有参加会议,我说有采访。第二个是台长打的,他的语气很粗硬,听起来像是吞了一大截生黄瓜,噎得人难受,他说,你要记得你是部门负责人,这会议很重要,是关于创收任务完成情况和宣传情况的会议,你为啥不来参加。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调查,关于爱城河偷渔的事,我现在就在现场开展工作。台长说,我看这个部门没有你,还是会存在的,你不调查,爱城河里的鱼同样也会活得自在。我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呢?台长哼了声,挂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我现在厕所里,我是偷偷跑到厕所里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你没来开会,台长很生气,看样子后果很严重,你是不是马上赶回来?我说我现在没时间,我得去找东鱼了。   其实东鱼并不难找,我老远就看见他了。我仔细观察着东鱼,看他和德爷比,究竟哪里像,哪里不像。叫我惊愕地是,他的确和德爷生得像,太像了。我不会记错,这么多年去了,德爷一直生活在我和艾榕的噩梦里,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时不时地会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吓你一跳。好像这两年的情况要好一点,少有时间梦到他,我以为我们已经将他埋藏在记忆深处了,――忘记了。但是昨天,昨天当东鱼的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我似乎就有点预感,预感德爷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因为东鱼出现的场景和德爷很像,德爷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方式,也总是如此。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要将过去那些事情从回忆中丢弃,我想是不是我太敏感了,神经质了,无意识地将德爷和东鱼进行了嫁接,然后记忆错觉。等到我睁开眼睛,我以为东鱼是陌生的,但是眼前的东鱼,还是让我分明地感觉到他就是德爷,那个我们曾经努力躲避的老东西。   东鱼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他的旁边是一长溜卖叶子烟的,卖花肥的,卖古钱古币的,卖“祖传秘制”草药和药酒的,还有卖狗皮膏药的……大家的生意的都摆在地上,都矮矮地蹴在自己的生意边,仰着脑袋,张望着来往的人群,如果遇着人瞄上一眼,就赶紧打招呼,问人家要不要这样,要不要那样,如何低价,如果保证质量和效果。东鱼不像他们。东鱼面前是几个茶色的敞口药瓶,被塑料盖严严实实封着,不晓得是些啥东西。东鱼屁股下面是一个厚厚的草团,他蜷缩在上面,耸着肩,缩着头,像个打瞌睡的放牛老汉。   我在东鱼面前站了许久,原以为他会抬起脑袋来看看,出现我预想的场景。――从昨天离开小巷,我就一直在预想我们今天见面时的场景。昨天我们虽然见了面,但是我晓得,他并没看清楚,并不晓得站在旁边的那个男的就是我。我想,我们今天见面的场景应该是我先站到他面前,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先看见我的双腿,然后双眼继续一路缓行,最后落在我的脸上。尽管预想了上百次,但是我始终无法想清楚他双目落在我脸上时的表情,是惊诧?是惊喜?或者是讥讽?是怜悯?抑或是微笑?是恐慌?   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他一动不动,入定老僧一般。我故意咳嗽两声,他却好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懒得理会。反正,他就不抬头。我呆呆地站了许久,看着眼皮底下这枚花白的脑袋,直到双腿酸疼了,才折身走开了。我并没走远,而是在一个卖碗茶的摊子边要了一杯糖梨水,坐在那里静静地守望着他。   两个小时过去了,东鱼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姿势。   你在等谁么?卖糖梨水的是一个面善的中年女人,她微笑着问我。   我笑笑,问她我坐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耽搁她的生意。她笑说不会,说生意要得中午的时候才好,太阳出来了,大家口渴,就喜欢喝这糖梨水了。   我指了指东鱼,问卖糖梨水的认识不认识。   这个桥西市场,谁会不认识他?卖糖梨水的说,他是个怪人。   咋怪了?我问。   他不说话,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谁都不搭理。卖糖梨水的说。   我问,你晓得他面前的那些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么?   蛇药。卖糖梨水的说。   蛇药?我奇怪起来,说,我都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了,咋没看见有人买啊?   现在是啥时候啊?卖糖梨水的看着我,笑笑说,现在阴历才过二月呢,二月二,龙抬头,话是这样说,蛇要出洞,得等到三月三呢。   我说我明白了,蛇没出来,就没有人买他的蛇药。   你可别这么说,有人买!如果没人买,他一年四季就不会总是摆在这里了。卖糖梨水的说,开始大家看他冬天也在卖蛇药,都取笑他,说他脑子有问题。可是出了那么一件事,就没人再取笑他了。   我问出了啥事情。   那是大前年吧。卖糖梨水的正说到这里,来了一个买水的小女孩,她赶紧把生意做了,这才又接着说道,那天很冷,寒冬腊月的,连尿坑里都结了冰,我都不打算出门的了,可是这冬天咳嗽的人很多,糖梨水对咳嗽有好处,去火,润肺,还滋阴补肾……再咋咳,喝点糖梨水也就好了。我的这糖梨水可是用山梨和冰糖加枇杷叶熬煮出来的,文火,起码要熬两天才拿出来卖……我说我晓得的,我刚才喝了,味道很好,不错,一喝了,嗓子就很舒服了。   那天我出门出得很晚,都快十点了。卖糖梨水的说,我刚过桥,就听见市场里闹腾腾的,我还以为是谁卖东西没把秤拿准,跟买东西的吵出事情了呢,正嘀咕说闹这么凶咋没人出来管管呢,是不是市场管理也怕冷,窝床上不起来了呢。我三步两步来到市场上,原来是有人被毒蛇咬了。   精彩的就要开始了,我赶紧挪挪凳子,偏着脑袋,贴近那声音,生怕市场里的喧嚣将它盖了去。   被咬的是个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身的油荤味儿,一闻就晓得是个馆子里烧菜的。卖糖梨水的说,头天晚上,有客人要吃啥“猛龙过江”,这年轻人是厨师,就去抓蛇。那些蛇是馆子里在秋天收购的,专门养在一个暖箱里。但是等到取出来的时候,蛇已经冻僵了。这个年轻人宰了蛇剥了皮,突然看见那蛇的脑袋还在一动一动的,就凑过去看,谁晓得那蛇脑袋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年轻人吓坏了,伸手一挡,那蛇啪就是一口。   我笑起来。这蛇头都落了地,咋还会跳起来咬人啊。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咋晓得呢。卖糖梨水的也笑起来。   过后呢?我问。   听说年轻人被蛇咬了,馆子里的人都不放心,叫人陪他去医院里看了医生,医生说没多大的事情,咬他的不过是条无毒蛇。年轻人受了惊吓,心里惶惶的,就早早去睡觉了。到了深夜里,那个年轻人睡不着了,叫着嚷着要喝水,一连喝了三大瓶,八磅的水瓶啊,三瓶。馆子里的人都被吓坏了,把他再送到医院里去,但是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还说没啥病。既然医生说没啥病,就又回来了。送回来过后,天就亮了,这个年轻人也安歇了。过了不久,馆子里的人老是感觉到有啥事情要发生。预感嘛。一想,除了这个年轻厨师,也没啥放心不下的,就去看他,看他睡得咋样。一去,噫,床上没人呢。正纳闷,听见隔壁的厕所里有动静,进去一看,嗬,全吓坏了。你道咋的?――那个年轻人躺在便槽边,脑袋伸在里面,咕咚咕咚使劲喝水呢。   我说他咋啦?   谁晓得咋啦。卖糖梨水的说,他们把那个年轻人抬出来一看,被蛇咬了的胳膊肿得又红又亮,跟一大截萝卜似的,脸红通通的,浑身滚烫,身上跟蒸馒头似的冒着腾腾热气呢。当时他们全被吓坏了,都没主张了,有人提出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但是大家都对医生不相信了,明明是有病的嘛,医生却老是说没病,明明是被毒蛇咬了的嘛,医生却说那蛇是无毒蛇。眼看这年轻人就没多大指望了,有人突然提起了他――卖糖梨水的指了指不远处的缩着脑袋一动不动的东鱼――他们买菜的时候经常来桥西市场,对这个怪人是听说过些的。你不晓得,那些经常钻山采药的、割漆的、挖兰草的,在进山之前都要到桥西来,他们来找他,跟他买些蛇药,有了那些蛇药,他们才敢放心地进山。那些馆子里的人抬着那个年轻人赶到桥西的时候,他却不在。真是件奇怪的事,平常这个怪人每天都是早早就蹴在那里了,但是这天却不见了踪影。一个市场的人都在到处打听他住在哪,问我,我说我哪里晓得啊。眼看着这年轻人就要没希望了,这时候他出现了。   他在大家的注视和欢呼声中,跟个没事人似的,慢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呶――卖糖梨水的向东鱼方向仰仰下颌,示意说,就是他现在呆的那个位置上。他走过去,慢慢悠悠地把口袋里的瓶子拿出来,摆好,蹴在那里。   ――我的眼前出现了当时的那个场景。东鱼实在太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身怀绝技的侠客了,孤独,不显山露水,不入尘世。   见他那个样子,都火了,一条命等着他救,他咋的能那样子呢?卖肉的张屠夫走过去,大声喝问说,你咋个现在才来呢?他好像被吓住了,哆嗦着看着人家。卖糖梨水的说,也不晓得他那天咋的了,反正是情况很不好,脸色煞白,尤其是当馆子里的人把那个年轻人抬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显得更不对劲了,站都站不稳当,好像随时都要晕厥过去。馆子里的人给他掏了几张一百元的大票,求他救救那个年轻人,让他先把钱收下,如果年轻人好了,再许他两千块。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直摇头,跟打蔫了的草鸡似的,。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卖糖梨水的还要接着说,我说你等一会儿好吗?我先接个电话,等我接了,你再接着给我说。我感激地冲卖糖梨水的笑笑。卖糖梨水的说,说几句话,还有啥谢谢的,你先接电话吧,我也给炉子加块煤。 第12章   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情况很不好……我说可不可以不说关于会议的事情,如果除了会议就没其他啥说的了,我就挂电话了。小颜咯咯一笑,说,好,我不说会议的事情,你在啥地方?   我说桥西。   我要来。小颜说。   我说好,你马上来,你站在桥头上先往卖杂货的那个地方看,看到一个挂着“糖梨水”的杏黄旗的地方就过来,我就在那里,你过来,我请你喝糖梨水,味道很好,你应该多喝点,对保护嗓子有好处。就挂了电话,回头跟卖糖梨水的说,你请开始说吧,我接完电话了。   这个桥西市场,谁不晓得那事情啊,谁都会说的。卖糖梨水的说。   我说,他们再会说,也肯定没你说得好。   卖糖梨水的笑起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她拿过我喝糖梨水的杯子,给我添了半杯。   当时见他咋也不肯救那个年轻人,大家都发怒了,说还真没见过见死不救的人,说如果他不救,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送到法院里去,治他的罪。卖糖梨水的说,当时的那些话可能把他吓住了,他不敢再摇头了,打开那些药瓶,取了些药,上在伤口上,又给那个年轻人喂了些。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那个年轻人醒了过来。见年轻人清醒过来了,大家都欢呼起来,馆子里的人把钱塞给他,说话既然出了口,就一定要算数,让他先把钱拿着,剩余的,这就去取,马上给他送来。但是他死活不要,人家咋的说,包括我们这些围观的也都劝他拿着,说那是他应该得的,他就是不要。不要总得有道理啊,要他说个道理来,他努了好大的力,才说明白――你不晓得,他说话的声音很含糊,像在嘴巴里含了个大肉丸子,有些音还说不准。我们估计,他可能风瘫过,风瘫过的人说话就跑调儿。他说,那个年轻人他是救不活的,现在看起来情况是不错,但是很快就要出问题。大家问他出啥问题。他说,死。大家问他咋的才救得活。他说没救,因为那蛇不是一般的蛇,那蛇是人家从年轻人的家乡里抓的,偏偏卖到年轻人帮忙的馆子里,偏偏又被他去剐杀……都是有原因的。大家都笑起来,认为他在说糊涂话。他急了,说那蛇名字叫火炭蛇,被咬的人会一身发热,尤其是心热,像是被放在火炭上烧烤一般。他说他救不了,是因为那蛇是那年轻人祖先变的。大家急了,说难道就这么看着他死么。他说,没办法,除非她还在世,只可惜她早不在了。大家问那人是谁。他说了个名字,说蛇女。   蛇女?   是啊,他当时就说蛇女。我们还都以为听错了,问了他两遍,他都说是蛇女。卖糖梨水的肯定地说,蛇女,错不了,他亲口说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年轻人死了。卖糖梨水的说,不过听说了那个年轻人死亡的消息过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半年过后才到这里来,继续卖他的蛇药。   小颜来了,我招待她喝糖梨水。小颜在饮食方面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从来不吃摊点上的零食。我让卖糖梨水的舀了两杯,我喝一杯,递给小颜一杯,她端在手里,犹豫着是要喝还是不要喝。我跟她说了一大通糖梨水对嗓子的好处,对肺的好处,说糖梨水是滋阴补肺的极品,小颜这才试探着喝了两口。   离开卖糖梨水的,我感到胃里沉甸甸的,走一步,里面就要哐啷一声,晃动的全是水。我捧捧肚子,说,我在她那里喝了五大杯糖梨水。   你喝这么多干啥?不撑么?小颜问我。   我点点头,说,撑,老早就想要上厕所了。   你跟一个卖糖梨水的在这里瞎说啥呢?就为了喝人家的糖梨水么?又不是不要钱!小颜说,看样子,你们还很黏糊的呢。   我说我得感谢她呢。   小颜不解。   我说,她让我对东鱼无比痴迷。 第13章   接近东鱼,也让小颜煞费苦心。   小颜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说她想出了几个主意。我认真听了,那些主意却没一个是有用的。小颜说,可以故意给东鱼制造一个麻烦,然后我们充当解救者,这样东鱼就会对我们心存感激,就会把我们视为他的知己了。我说这不行,东鱼跟咱们想的不一样。小颜说那他是咋样的人?我说这我还不清楚,但是你说的那一套,是绝对行不通的。小颜说,我还有一个办法,咱们让牛警官出马,吓唬一下他,然后……小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说这不行,绝对不行。小颜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小颜说,咱们买些东西去吧,多买些,咱们把他当作失散多年的老祖父。我大笑起来,笑够了,说,东鱼是绝对不会吃这一套的。小颜泄气了,说,那咋办?反正我是没辙了。我说没关系,慢慢再想办法。小颜嘟哝说,我看这个节目咱们就不要做了吧,花的工夫太大了,得不偿失啊。我说现在的情况是,做节目已经是次要的了,我一定得了解东鱼。小颜看着我,偏着脑袋问,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叫德爷的老头吗?我想了想,告诉小颜,当时看见东鱼的时候,我的确以为他就是德爷,以为他们是一个人,这个错觉很严重。但是现在――,我晓得他们不是一个人。不过我很难明白,他们咋的就生得那么相像呢?事情很复杂,我想晓得一切,东鱼是揭开谜底的钥匙,关于他的秘密,关于德爷的秘密,我想都在东鱼手里掌握着,到时候他把口袋提起来,拎着袋底往我面前一抖……小颜点点头,直视我的双眼,问,到时候你会告诉我吗?我沉吟了一下,说,会的。小颜的眼睛润润的,有光亮的东西在睫毛间闪烁。   一连三天,我都在桥西市场徘徊,在东鱼周围徘徊。这三天来,我没看见东鱼卖出去一次药,也没看见有一个人光顾东鱼的药摊子。东鱼依旧保持我当初看见的那个姿势,蜷缩在他的那几个瓶子前,耸着肩膀,缩着脑袋,如同一个瞌睡中的放牛的蔫巴老汉。   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桥西市场,如果看见东鱼还没来,就去不远处的小饭店吃点米粉,然后再回到桥西,在卖糖梨水的跟前端着杯糖梨水,看一个市场怎样由清静变得喧嚣。中午,我会去那个小饭店要点烧牛肉,再要点他们泡制的枸杞酒。小饭店那个女老板模样生得肥硕,一头卷发,老是拿那水汪汪的眼睛打量我,然后故意找茬般地跟我说话,还问我是做啥生意的。我不置可否。她说我肯定是做大生意的,因为一身鲜亮的衣裳,几天来就没看见脏过。我一笑了之,我根本没心思跟这个女人胡扯,我的心思全在东鱼身上。在我的观察中,东鱼是不吃中午饭的。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是掏吃自己随身带的饼子,就是花一块五毛钱跟那些卖碗饭的要一碗豆腐饭来吃,吃过了,就用筷子把碗沿敲得当当响,大声地吆喝人家来拿空碗,说再不来拿,他就扔了。还有人会就着饼子或者豆腐饭,掏出个肮脏的矿泉水瓶子,去散酒铺子上打点散酒,小口小口的,有滋有味地喝。不管周围的人在干啥,东鱼始终是充耳不闻,熟视无睹,置身尘嚣,却如坐云端。   到了傍晚,桥西由喧嚣重归清静。等那些人都陆续走完了,东鱼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收拾他的那些瓶子,然后慢悠悠地离开桥西,像个影子似的漂浮在暮色里。这个时候,我往往会尾随他一段路,直到目睹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名字叫水巷子的幽暗的巷子深处……艾榕对我去桥西市场的事情很关心,那些天不太像以前早出晚归,她表现得很安静,每当我回家,她总会出现在我眼前。   咋样?她问我。   啥咋样?我反问。   你说的……那个老头。艾榕想了想,说,是叫东鱼的吧。   我说是的。   他咋样?艾榕问,可能吗?不会吧?   我说那个老头只是东鱼,不是其他的啥……你看错了,错觉?幻觉?艾榕看着我,等待我的准确的回答。   我点点头。   艾榕冷笑一声,说,我就该想到,我咋能听凭你的吓唬呢?   我笑了。   艾榕的冷笑慢慢变热了,说,你的脑子再不能出啥问题了,要不,你就真的完了。   我说很感谢,目前的情况看来,还不会。   吃点药吧,你的压力太重了。艾榕说,我有个朋友在心理咨询医院工作,要不,我约约?   我说不用,有要求我会跟你说的。   艾榕点点头,说,你今后别诈唬了。   我不再理会艾榕,去了卫生间,浇起冰凉的水洗了把脸,然后站在镜子前呆呆地看镜子里的那个呆呆的我。我的气色很不好,头发乱糟糟的,无精打采。我沾起水,在镜子上写了“东鱼”,又写了“德爷”,然后一巴掌把它们全抹了。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艾榕也从里屋走出,她穿戴整齐出来,拎着小包,就要往门外走。我叫住她,问她哪里去。   打麻将!艾榕说。   我说这么晚了,你……艾榕停住就要迈出门的脚步,回头看着我,问,咋的?   我说这么晚了,你就不要出去了。   我已经在家里闷了好些天了,天天晚上躺在你身边,难道今天晚上你还要继续……等待奇迹的发生?艾榕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轻飘飘地掉在地上,她瞅都不瞅我一眼,将门砰地摔住,一阵高跟鞋的哚哚声,由近渐远,慢慢消失在了楼下。   我呆呆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听见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几声,那胃扭巴了两下,开始痉挛起来,我才猛然记起,这天晚上我还没有吃饭。看看时间,已经是快十一点了。我去了厨房,以为艾榕给我留的有饭菜。到了厨房,却只看见一个空空的碗面盒子里剩着半碗面汤,再掀开锅盖看看,锅子里眼泪般汪着一汪水,水都成黄色的了,四周起满了铁锈。我回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除了点果汁水,就是一大筐子花花绿绿的画满了画儿的鸡蛋――那是我两个月前下乡采访一个养鸡的,人家送的。那位养鸡的是个残疾人,每天坐在轮椅上喂鸡,所产鸡蛋并不多,但是她却赚了不少钱,这是因为她在每个鸡蛋上面用油彩作画,画的都是山村的风景。那天她送了我五十个那样的鸡蛋,我死活不敢要,我说这得花多少工夫画啊。那养鸡的笑着说,花不了多少工夫,也不全是她画的。我奇怪了。她揭了底,说如果凭她,一天顶多就画十个,那咋行啊。于是她就请了村上几个读过书的,自己刻了纸模,印的印,画的画,一个一块钱。我说鸡蛋三毛钱一个,画的费用一块钱,卖出去三块五一个,你赚大了啊。那养鸡的笑着说,我送你鸡蛋,不就是求着你帮我把节目做出去,打广告吗?我拎着那筐子鸡蛋,都走远了,那养鸡的追上来,要我无论如何也别把最后谈话的那些内容播放出去。那些花花绿绿的鸡蛋被我拎回家后,艾榕觉得有意思,送了十几个给她的麻友,余下的看着怪好看的,就没弄来吃,存放在了冰箱里。   我把鸡蛋拿了几个出来,晃了晃,没听见散黄的动静,就拿进厨房,要洗干净了煮来吃。无奈鸡蛋上面的那些画儿咋也洗不掉,只得就那么搁进锅子里煮了。   守着煮了一阵,热气一起来,开始还可以看见鸡蛋在水里面晃动,等等就看不见了。凑近了,发觉一锅的黑水,原来是那些油彩掉水里了。心想这样煮出来咋能吃,忙端了锅,在水龙头下洗蛋、换水……在厨房里守着那蛋,站了一阵,觉得腿脚酸麻,回到客厅里,歪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来看。刚打开电视,就见一条大蛇正在慢慢向一只耗子靠近。耗子不时抬一下前爪,竖起耳朵,张望张望四周,并未发觉危险后,又开始咀嚼起草根来。蛇一点也不急,它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它的耐心非常充足。当它好不容易爬到那只耗子身后的时候,它猛然出击了。只见它脑袋一晃,似乎还没接近耗子,耗子便中弹了似的倒在地上,爪子弹了一下,又弹了――半下,就不动了。解说词说,这是一条角蝰,它的毒液瞬间到达耗子的心脏……云云。然后又出现了一条褐色的蛇,解说词说,当地居民把这种蛇叫做“地狱之火”……就在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煳味,一眼瞥见厨房里烟雾弥漫。我的鸡蛋被煮焦糊了。   躺到床上的时候,我给小颜打了个电话。小颜已经睡着了,迷糊声音问谁呀。我说是我。   你在哪?小颜的声音还是一点不清醒。   我说我在家里。   有事么?小颜问。   我说没事,睡不着。   她呢?小颜的声音清醒起来。   我说打麻将去了。   几点了?现在。小颜问。   我说快两点了。   你咋不睡?小颜问。   我说睡不着。   我也才睡下一会儿,他刚走。小颜说。   我说谁?谁刚走?   小颜不说话。   我说明白了。   他催我跟他结婚。小颜说。   我无语。   片刻过后,小颜说,你真的有那病么?   我突然感到很悲楚,只好叹息一声,应对小颜的问话。   你说的……那事是真的?迟疑了一下,小颜问道。   我说是的,是真的,但那只是昙花一现……你可以去找……应该不是难办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小颜话语含糊,但是我们两人都明白啥意思。   我去找过,没办法,除了耻笑和羞辱,我啥也没得到,它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就像受到了空前地毁灭性打击,现在不仅不见长不说,反而呈现出要萎缩进肚子里的症状……我估计,只有你能拯救我。说着,我挂了电话。我闭上眼睛,想要忆忆小颜那日的裸体,可是眼前全是蛇,那叫角蝰的,还有那叫地狱之火的……最后出现的是东鱼……是德爷那一张煞白的脸,那张煞白的脸可真大啊,仿佛辽阔的雪原,任凭我咋奔跑,都无法到达边缘。   我翻了个身子,开始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四只绵羊……我得好好睡一觉才是,明天,明天我还得去找东鱼呢……四十只绵羊,四十六只绵羊…… 第14章   我从来都有早起的习惯,但是台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却还在床上。   已经快十点了,你还在睡觉么?台长问我,言语中带了些取笑的意味。   我说我没睡啊,我早起来了呢……哼哼……台长冷笑一声,说,你的声音里一股子瞌睡的味道,还用得着狡辩么?我连这都察觉不出来,我还干个屁啊。   我哑然了。   台长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你马上赶到台里来,我在办公室等你。话音刚落,他就啪地挂了电话。   在床上茫然地坐了几分钟,急忙起来了,漱完口,觉得身上穿的衣服不是很合适,就赶紧收拾出一套西装换上。到了楼下,恰好一个卖糖糕的经过,买了两个,叫上辆三轮,慌里慌张地往台里赶。到了台里,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古里古怪的。   推门进去,台长正襟危坐。   我说台长好。   台长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了,见他在一个本子上记着啥,许久,却不说话。我只得主动问了,说,台长,找我有事么?   台长挥挥手,厌倦地说,楼下面的过道上有面镜子,你先去自个瞧瞧自个去。   我愣愣地看看台长,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连眼都没抬一下。   下了楼,我站到那面镜子前,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   ――这是我吗?我的头发明明是梳理了的,咋乱得跟个鸡窝似的呢?而且,我的胸前不晓得啥时候沾了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我用手拈起来,凑到鼻子跟前,居然散发着香气,送到嘴里咂巴了一下,竟然是甜的。甜的?我猛然想起来,肯定是刚才吃糖糕的时候,不小心弄在上面的糖稀。我仔细看了看身上,衣襟上还沾的有。我摸了摸口袋里,不仅没有摸出纸巾来,还把糖稀带进了口袋,黏糊糊的搞了满口袋……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门后面抓了根毛巾,然后去了厕所,花了好大一阵工夫,才把身上那些糖稀擦洗干净。虽然擦干净了,但是一身已经湿漉漉的了。   从台长办公室里出来,我原本是想要回社教部去一趟的,想了想,觉得没啥意思,就直接回了家。   台长安排我到北京广播电影学院学习,学期半年,社教部的负责工作由新闻部的一个副主任接替。我说啥时候去。台长说,明天上午的飞机,机票办公室都给你定好了,你去拿一下,明天早上要不要安排车子送你去机场?   我摇摇头。   回到家中,看见艾榕正在给我收拾行李。把行李给我收拾好后,艾榕还费了点心思给我做了几个菜。拿酒和酒杯的时候,我问艾榕要不要也喝点,她点点头,自己倒了一杯在面前。然后我们开始喝酒,吃菜,但是都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说昨天晚上手气不错吧。   艾榕点点头,说先是输,接着就赢,等会儿还要去撑着,输家不服气,非要接着再打,不是听说你要去深造,中午我还回不来呢。   我说你得注意身体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她,艾榕显得容光焕发,一点不像是熬了夜的人。以前为了赶制节目,熬夜是经常的事情,每次熬了夜,我都感觉非常痛苦,对“熬夜如抽筋”这句老话有深刻体会。   我有这个。艾榕从旁边沙发上的小坤包里掏出几支小药瓶,笑笑说,这是我专门买的人参补液,我的秘密武器――我突然打断她的话,说你在外面没有男人吧?   艾榕怔住了,问我啥意思。   我说没啥意思,我看似强悍,实则废人,我晓得一个正常女人的需求……艾榕鼻头一红,泪光闪烁。我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了。艾榕站起来进了里屋。   我木然地坐在饭桌前。过了一阵,艾榕出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裳,脸上还施了点薄粉。她走到我面前,给我的空杯里斟满酒,给自己也倒了杯,端起杯子说,到了北京,去看看医生,有啥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明天早上才走。   艾榕说她晓得,只是她下午约了人耍,晚上可能会回来得非常晚。   艾榕刚走,小颜就打电话来了。说上午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问我为啥不接。   小颜的语气有些哀怨,听得我的心直晃悠。我说,早晨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手机,上午我就在台里,在台长那里……小颜说事情我都晓得了,你啥时候走?我说明天上午的飞机。小颜说晚上我想见见你。我说好。   脑子迷迷糊糊的,心绪很乱,我想睡一会儿。刚洗了澡睡下,就接到李一树的电话,说他在文化宫搞了个《阳光下的爱情》研讨会,想请我参加一下。我说啥“阳光下的爱情”。李一树很惊讶,问,咋,你没拿到书么?我说啥书?李一树说,《阳光下的爱情》是他刚刚出版的一本新书,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新书,他前几天托我们单位的司机给我带了一本过来,他还签了名,请我“雅正”。我说书我没拿到,因为这些天我一直都没去单位上班。李一树问我现在哪里。我说在家。李一树问有安排吗?我说没有。李一树说那就好,你快来吧……李一树其实算不上我的好朋友,不过他的名声很大,写小说的,之前一直在《爱城晚报》编副刊,那时候我还在读书,给他投过几篇稿子,从此他就认定我是写小说的料。后来我到爱城工作,李一树还专门跑来找我,鼓励我写小说。那时候我对啥小说已经没有丝毫兴趣。因为他的热情,我们交往过几次,见我对所谓的文学再也提不起兴趣,李一树感到很遗憾,从此往来少了。后来听说他为了专职创作,专门从待遇很好的《爱城晚报》社调到文化馆。   到了文化宫,李一树见了我很热情,专门签了两本书,叫我带一本回去给我的爱人。研讨会很冷清,除了几家比较热心的新闻媒体,还有几个老头和十几个爱城的写小说的,搞诗歌的,大家都一副桀骜的样子,其余的就是坐在上面的领导了,我们的台长居然也在其中。   主持会议的是文化宫的一位老同志,他说这个研讨会本来计划是上午开的,因为很多领导同志没空,所以改在下午开。老同志一边解释一边戴上眼镜,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折成豆腐块状的稿子,放在桌上铺开,用手掌抹平,捧起来开始读。老同志读得很慢,但是声音洪亮,字句格外清楚,捧在手里的稿子哆哆嗦嗦,很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胆怯的鸽子。   起初我坐在前面,后面有人轻轻唤我,要跟我说话,我就挪到后面跟那人坐在一起。那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问我现在情况咋样,我不晓得他问的究竟是哪类情况,就说除了工作不太顺心外,一切都似乎很好。他笑了笑,问家庭呢?夫妻感情咋样。我看着他,真不晓得他为啥问这问题。他又笑了笑,说只是关心关心,久了没见嘛,挂欠。这人还没有我跟李一树熟悉,好像也是个写小说的,他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是他写的,他指着上面的出版社,告诉我说这是他通过正经的渠道,市场运作出来的,不是自费出书。   他这本书就是自费出的。那人指指我手里的《阳光下的爱情》,鄙夷地说,这有啥意思,连自慰都算不上……我不想跟这人闲扯,他的眼神很古怪,老是盯着我,好像要扒掉我的脸皮。我不自在,起身说去上厕所,就离开了。   文化宫后面是一处公园,但凡树林茂密处,都开的有茶园。我拣了一清静处,要了碗盖碗茶,跷起二郎腿翻李一树的《阳光下的爱情》。不管那人咋鄙夷,这本《阳光下的爱情》还算得上印制精美,很厚实,里头收录的都是中短篇小说。翻来翻去,我对末尾一篇名字叫《爱城表演》的中篇小说产生了兴趣,觉得这名字有意思。看了不到一半,小颜的电话就来了,说她就在我家的楼下,我说我没在家,我现在文化宫后面的公园里,她问了具体的位置,就挂了电话。我以为小颜会到公园里来找我,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牛警官。   他妈的,太累了,想透透气。牛警官说。   我放下书,看他身后。牛警官帮我给了茶钱,说,小颜没来,她在门口等我们。   跟在牛警官身后,出了公园,上了警车。牛警官开了一段,停在一棵树下,摸出电话拨打了个号码。这时候我看见小颜从一家化妆品店出来,上了车,坐在牛警官身旁,问,咱们去哪里?牛警官回头看看我,微笑着说,咱们去一个好地方! 第15章   牛警官带我们去的地方,此前我去过两次,在爱城北郊外,名叫“陆家渔场”,是个很有名气的农家乐,有几十亩水面,可以垂钓,可以品尝到各种各样的野生鱼。老板是个高大的老头,见了牛警官,老头非常热情,乐颠颠地跑出来迎接。牛警官向老头介绍我们,说这就是我前几次跟你提说过的小颜,这是小颜的直接领导,也是我的哥们。听了介绍,老板更热情了,满眼慈爱地看着小颜,两手紧紧地握住我,要我这做领导的多关心小颜,多关心牛儿。我和小颜都很纳闷,心想牛警官和这陆家渔场的这老板究竟啥关系呢。牛警官转头向我们介绍那老头说,这是他三舅。   牛警官的三舅把我们安排在湖心岛的木楼里。牛警官要钓鱼,问我钓不钓。我说不钓。小颜说我也不钓。牛警官说你们都不钓,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咱们打牌吧。我说还是坐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喝喝茶吧。   牛警官的三舅给我们喝了最好的茶叶,极品千佛雪芽。刚喝出茶味,李一树的电话就来了,他问我在哪里,会开到半截,咋不见人了。我说我出去有点事情。李一树有些不悦,说会议已经结束,现在大家都在荣得乐聚餐,就等我了。我直说感谢,还说我一定好好读他的《阳光下的爱情》,向他学习。李一树嗤笑一声,说,你怕转头就把它丢了吧。我说哪里呢,我已经读完了一篇呢,正回味呢。李一树不相信,像是要故意戳穿我的谎言似的追问道,哪一篇呢?我说《爱城表演》,写得简直好得不得了,尤其是人物内心描写,把伤妻之痛和丧妻之痛简直描写得淋漓尽致。   我没想到胡诌的这几句应景之词,竟然勾引出了李一树长篇累牍的话语,他问我晓不晓得他早年的感情生活,我说我晓得一些。像是为了让我晓得全面似的,他从他早年的感情生活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这篇小说的构思,沉淀,最终怎样以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态度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开始动笔……直到小说完成,完成的那夜,他整整流淌了半宿的眼泪,心碎如沙……我只有不停地应答,啊,哦,啊,哦。小颜和牛警官都看着我。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说信号不好,听不见,啊,啥?啥?挂了电话。可是马上又打过来了,李一树说他的手机太老久了,早该换了,现在他用的是座机。我无可奈何地苦笑,又不停地应答,啊,哦,啊,哦。   这通电话李一树整整跟我说了将近一个钟头。末后他用知己的语气邀约我,说啥时候要和我好好谈谈,说我是整个爱城,唯一可能读懂他小说的人。   因为长时间通话,电话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头。搁了电话,话题自然扯到打电话的李一树身上。小颜对这个人很好奇,问李一树究竟是个啥样子的人,咋话这么多呢。我给他们大致说了一下我和李一树认识的经过,然后拿出那本书,说本来想甩了的,但是里头有一篇小说写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等看完了再扔。小颜拿过书去,翻开,指着里头的“作者近影”,笑起来,这POSS摆得咋这么老土啊。听小颜这么一说,牛警官也凑过来看,也笑起来。   李一树的这张“作者近影”确实有些搞笑,想要摆成个思想者的姿势,却让人看起来更像是个手托香腮的哀怨的女人。   写小说的留这么长的头发干啥呢?小颜说,又不是画画的。   我说你别小看这人,他的小说可能并不咋样,但是他的爱情故事却感动人得很呢。小颜要我一定说说。我说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刚回爱城工作,那个时候李一树和我走得很近,他对我很关心……在我的印象里,李一树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得知我在爱城没有亲戚,也没有啥朋友时,就时常邀约我出去跟他一块儿喝酒。但凡文化人,多与清寒有联系。李一树的经济状况非常不好,请我喝的都是烧酒,也就是爱城周边那些烧酒作坊用玉米和谷物酿制的散酒,味道炸药般的烈而且子弹般地冲,喝一口,就像吞一块火炭,从喉咙里一直烧到肠胃,有时候眼泪都要整出来。不仅如此,喝过之后,还总是脑袋疼。   牛警官笑笑说他曾经喝过,确实算不得啥好酒,遇着昧良心的,还要掺和冷水,掺和酒精,他就办过一起假酒案子,把人家眼睛喝瞎了。小颜戳了牛警官一下,要他别搭腔,认真听我说。   我说李一树请我喝的也不全是劣质酒,遇着他赚了稿费,就会兴冲冲地请我喝茶坪烧刀子。我哪里肯总是由他请,遇着他叫我,一进酒馆,我总是先把钱给了,放一张五十的一百的在老板那里。起初李一树还拘谨,后来似乎他也习惯了。李一树告诉我说,其实凭他的工资和挣地一点稿费,应该还是可以把日子过得红火的,但是他有负担,他的负担就是他的女人。   李一树说,他请我喝酒,不单是为了谈文学,也是为了缓解压力,解除心头的郁闷。这些压力和郁闷,也都来自他的女人。我见过李一树的女人,是一个总是露出笑脸的女人,长相很普通,丢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跟大家混成一色,不是李一树,估计谁也找不出来。但是这个女人却是李一树的宝贝。李一树读过几年书,因为气力弱,早年在乡村放牛,后来村长让他进了学校当了代课教师,因为他娶了村长的女儿。娶了村长的女儿是李一树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没过两年,村长死了。李一树的女人看李一树教书教得乐滋滋的,提醒他说,你得想想办法。李一树说我想啥办法呢?李一树的女人说,你要不想办法,就还只有去放牛。李一树说我书教得好好的,凭啥叫我去放牛?李一树的女人说,现在村长养的是儿子,没养女儿,要不,你再娶一个村长的女儿,就不用去放牛了。果然没过多久,李一树就被勒令离开学校,替代他的,是现任村长的儿媳。   当不成代课老师了,李一树那个郁闷啊,感觉天塌地陷一般,牛也不放了,农活儿也不想干,不是沉默,就是喝醉酒满村子撒酒疯。一天,女人将家里几只鸡抓到街上卖了,给他换回一个大纸包。李一树打开,里头是厚厚一大摞稿纸,邮票,信封,还有字典,墨水,钢笔。女人说,你以前不是喜欢写吗?你写吧,总会写出名堂的。从那后,李一树就成天埋在家里头写,里里外外的活儿,全是他女人的事情。   听到这里,牛警官禁不住感叹起来,真是好女人啊!   这一写就是五年,每天李一树就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看着窗外田野上的庄稼四季交替,绿了黄,黄了绿,栽种,收割……他说当时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已经与外面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说,李一树在家养得又白又胖,他的女人却瘦得像朵蔫巴了的黄花菜。   李一树不是个好东西!小颜撇撇嘴,说,哪里有这样自私的男人啊!他也不能只顾自己的啊,最起码也该帮他女人做点啥啊,像男人吗,再说了,完全与外界隔绝,他能写出啥好东西吗?   小颜的话牛警官不同意,他很感叹李一树的女人的奉献精神,认为李一树的坚持肯定会有好的结果,否则的,就没有今天谈论他的可能了。   我说这是当然的,不过我觉得他们两人都值得感动,因为他们都在努力,而且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想。   你说后来吧。小颜说。   后来其实很简单了。第五年年底,李一树的一个小说刊登出来了,这简直是他和他女人的一个巨大的惊喜,证明他们的努力开始有收获了。过年的时候,李一树收到了稿费,用稿费为他的女人买了一件新衣裳。叫人高兴的事情接踵而至,刚过春节,当地的政府就来看望他了,将他的工作解决了。随着春天花儿的凋谢,果实显露叶面,李一树调到爱城报社,他的妻子也随同他来到爱城,也就这一年,他们有了个孩子。但是这个家庭却并没由此开始幸福,因此长期熬夜,李一树患了眼疾。写东西靠眼睛,眼疾患了自然没办法写东西。写东西的人写不出来东西,就像母鸡下不出来蛋还谁当你是母鸡。原来提说的解决李一树女人的工作的事情就被搁置了。治病要钱,带孩子要钱,李一树的女人就回了乡里,和当初一样继续种地养猪喂鸡,而且比以前更卖命了。   算了,不说了,听着叫人心酸得很!小颜说,为啥美丽的东西总是无法持续呢?   一朵花总是绽放还会有谁欣赏?一个春天如果保持三百六十五天,这个世界会成为啥样子?牛警官说。   我翘起大拇指,说牛警官,这话有哲理。   我坚持着将李一树和他女人的故事讲完,因为我觉得后面的非常重要。后来李一树的眼疾好了,他的女人又回到了爱城。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女人,已经是一身病疼,李一树带着她去医院检查了一遍,耗时两天时间才检查完,杂七杂八的,统共十几个病症。为了给女人治病,李一树戒了烟,就在他思考是不是把唯一一点爱好――喝酒,戒掉的时候,他的女人离开了他,因为不愿意再拖累他。我说我是第一个晓得他女人离开他的消息的,他还给我看了他女人写给他的诀别信。那是一封叫人落泪的信,满纸的都是对李一树的眷念。女人在信中称李一树为“树哥”,几乎每一段开头,都是“树哥”。女人说,树哥,我再不能拖累你,我已经拖累你太久了,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太爱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想要你幸福……可能是我说得太动情的缘故,我看见小颜和牛警官的眼睛都直直的,有泪光闪烁。   在牛警官的三舅带着一群服务员把饭菜送过来的时候,我结束了关于李一树和他女人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我说随后李一树请了整整半年的假,都没有找到他的女人。此后,李一树一直郁郁寡欢,而且从此未婚。听到这里,牛警官表现出特别难受的表情,一连哀叹几声,一声比一声沉郁。   饭吃到一半,牛警官就被他的领导的一个电话召走了,说是研究碎尸案的案情。   可能有大进展,我得赶紧过去。牛警官要我们继续吃,吃完了,他会让他三舅为我们叫个车的。走了两步,牛警官又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要我放宽心思,单位的事情没必要那么认真,这次出去学习,就当旅游,好好耍耍,给疲惫的身心放一个长假。我瞥了一眼小颜,她低着脑袋,这个家伙,看样子把我的啥屁事都跟牛警官这家伙说了。牛警官紧紧握住我的手,感谢我对小颜的关照,说有机会到北京,一定要来看我,请我喝酒。我说好,很好,感谢,非常感谢。牛警官走了两步,像突然记起了啥似的,回头拿起那本书,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先翻翻,我说你拿去吧,我办公室里还有一本呢。   吃了饭,走出门,看见外面天色还早。牛警官的三舅热情地走过来,问我们吃得咋样,合口味不,要不要再玩玩,可以钓夜鱼,钓夜鱼挺好玩的…… 第16章   回到爱城还早得很。出租车司机不住地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该去那。出租车司机还以为我们喝多了酒,糊涂了,最后小颜说广场吧。   我们从广场东侧走到西侧,我摸出电话,小颜问我给谁打,我说牛警官。牛警官的电话关机。见我把电话揣进口袋,小颜问,你不给艾榕打一个吗。我说用不着的。   西侧有一家咖啡厅,小颜说我们进去坐坐。   咖啡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像是故意要营造一种暧昧的氛围出来。我们坐在角落里。小颜说按照她的计划,晚上是要单独请我吃饭的,谁晓得牛警官听说我要去北京学习的消息后,表现得非常热情,一定要给我饯行,要陪我好好玩耍玩耍……你跟牛警官……似乎很密切了,确定了?我问。   小颜看着我,双眼扑闪扑闪的,问,确定啥了?   好到啥程度了?我笑笑问。   切!小颜喝了口咖啡,突然站起来,说,咱们去酒吧喝酒吧!咖啡没劲。   我说这里也有酒啊。就叫了服务生过来,问他卖酒不卖酒,服务生问要啥酒,我说葡萄酒吧,啤酒也行。结果服务生啤酒葡萄酒都给我们拿了一些来。喝了一阵,外面传来几个人划拳猜令的吆喝声,声音很大,夹杂着怪叫似的狂笑声,小颜皱起眉头,我听着也心头老大不舒服。叫了服务生来,问他可不可以叫外面小声点,服务生一脸为难。我问还有没有单间,包房那种。服务生说没有。小颜站起来,说,咱们走吧。   出了咖啡厅,我问小颜往哪里去。小颜不说话,只在前面走,我就跟在后面。来到河堤上,我们拣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听着河水流淌的哗啦声。   我觉得……有事情要跟你说说,可能是我的多虑,或者……我不晓得该说不该说。小颜轻轻咳嗽两声,并未得到我的准允,就开始了后面的话,她说,她很担心我。我看着小颜,想晓得她究竟担心我啥。小颜说她晓得我有能力会处理好单位工作上的事情,无论选题,摄制,还是撰稿,哪怕是编辑制作,我都是单位的一把手,更何况我把单位啥事情都看透了,看白了。   关键――小颜停顿了起码三秒钟,才接着说道,关键是艾榕,我觉得她……有问题。我看着小颜,不晓得她为啥说这话,有些惊愕。   我一直想告诉你。难道你真的是蒙在鼓里?小颜对我表现出来的吃惊也很诧异。我摆摆手,说小颜,咱们不要谈这些事情,我不想晓得。小颜有些尴尬。我轻轻握过她的手,说了些感谢她关心的话,还说我家里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家里坐坐。   她在家吗?小颜问。   小颜说的“她”,就是艾榕。我一笑,说,你不是对她的事情清楚得很吗?她咋会在家呢?   接近我住的楼下,已经很晚了。我在一家就要打烊的副食店买了一箱啤酒,拎在手里很沉,小颜要来帮忙,我说楼道有些黑,你注意脚下,跟在身后就是了。等上了楼,我累得满头大汗。   洗了把脸,我们就喝啤酒。小颜问那瓶上好的葡萄酒呢。我说中午已经喝了,艾榕买的。   看看头顶的灯光,再看看放在一边的艾榕已经收拾齐备的行李箱,小颜捧着酒杯,一时间也不晓得说啥好。我说喝酒吧。小颜举起杯子,一笑,就喝了。   从小颜的眼神里,我晓得她在等待啥。我也晓得我在等待啥。我们都不是糊涂人,从那天晚上我和小颜的通话,我就晓得我已经和她预约了这个期待,而这个期待,将会在今天晚上得以实现。否则的话,她咋会陪我一程又一程,咋会深夜里来我家。我想我们很清楚接下来我们应该发生的事情,但是――,尽管若干多次我都出言无忌,小颜也言语露骨,但是那毕竟是开玩笑,阳光下的玩笑。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诱因,这个诱因就是醉酒。   真的非得喝醉吗?小颜突然说道。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小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低垂着眉眼。我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颤抖着手,拿掉她手里的杯子,然后将她揽在怀里。小颜没有拒绝,她很温顺,跟只小绵羊似的……在这个熏醉的凌晨,在客厅里那个乳白色的阔大的沙发上,我和小颜完成了我梦寐已久的媾和。   在这个悠长的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要去注意自己的下面,注意它有啥反映没有。我很担心就像过去和那些女人在一起一样,当帷幕拉开,鼓乐四起,欢迎的掌声热烈无比的时候,主角却找不着了,它因为懦弱、矮小,羞于出场了……但是内心已经膨胀起来的欲望和不甘心就此失败的面子思想,促使着我把它硬逼上场去,逗一只厌食的小狗一样希望能用美味刺激起它的食欲,面对一位落魄的将军一样,用恶毒的语言和挑逗,希望能刺激起它的斗志,唤醒它的本能。但是结局非常惨重,如果它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我起码还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挽留住一点尊严,但是它却像一只见了猫的弱小的耗子,露着胆怯的眼神,哀叫着……原来指望出场的是一个豪气万丈的英雄人物,谁晓得蜷缩在舞台中央的,竟然是一个连半点动作都做不了、连半句台词都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我所咨询的医生中,有一位曾经跟我在一张纸上面写过这么一句话,“有心栽花栽不成,无意插柳柳成阴”。我以为那个看起来学问很深的医生把字写错了,正思忖着有没有必要纠正他,他却用指头点着那个“阴”字,微笑着,意味深长的样子。在随后的交谈中,这位医生建议我不要把注意力总是放在下面,下面只能干成一件事情,它只是整个活动中的一个小环节,要放开心思去享受其他的许多方面……他最后偈语似的说,你只有不把它当回事,它才会成回事。   我遵循了医生的建议。我忘记了下面,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小颜的身上――小颜躺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浑身柔软,活像一只被麻药了的试验台上的小动物。当我剥掉小颜身上所有衣物,让她完全赤裸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惊讶和感叹于她的裸体竟然会是如此完美,简直是致人死地的终极诱惑啊!小颜身体非常白净,如一块品相极高的玉,没有一点诸如疤痕、斑点、胎记……之类的瑕疵。她的个头小巧,但是乳房却异常丰满,突突的,圆润至极。   我感觉身体里被啥东西触动了一下――酥痒了一下――是一颗种子,种子开始发芽了,慢慢地拱动着身子,直立起来,绽露出两片嫩叶。猛然间,它开始无法抑制的疯狂的迅速生长起来……只一瞬间,它就生长成了一株伟岸的树,支棱起好大一片天空。   我惊喜无比,哆嗦着身子,轻柔地将小颜分开,然后伏下身子,像一只才学会采蜜的小蜜蜂,畏畏怯怯、却又无比欣喜地小心地进入了花蕊……小颜紧紧地环住我的身体,像一条蛇。她不堪重负似的呻吟着。   ……激情过后,我们都显得很狼狈,我几乎不敢正视小颜。小颜低着头,默默地穿戴,完了,进了卫生间,然后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半晌,才出来,表情跟啥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显得很平静。   我将沙发收拾了,然后把扔在地上的纸巾拾掇起来,丢进垃圾袋,觉得不稳妥,又拿出来,走进卫生间里,丢进便槽,然后放水冲了。在放水冲的这工夫,我趴在墙上,看着镜子里的我。我的嘴唇有些肿,舌头木木的,仿佛也肿了,吐出来看看,猩红猩红的。于是挤了牙膏,刷了牙,又洗了把脸,然后扒拉了裤子,打了些香皂将下面洗了洗,这才整理好衣服走出去。   小颜正在打口红,来的时候她没打,这会儿却打了起来。见我出来,小颜住了手,拿眼睛瞄一下我。然后垂下眼帘,继续看着镜子打口红,打了两下,忽然抽口凉气,皱着眉头,感觉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走过去,关切地问,你咋啦?   你是骗子。小颜说,你根本没得病。   我说我有病,真的有病,但你是我的良药。   你是骗子。小颜说,你把我搞疼了。   我感到有些歉疚,抱着她,要给她一点温存,但是被她伸手挡住了。小颜打好口红,将化妆盒装进包里,站起来,说,我没答应牛警官……你要我答应他吗?   我愣住了,不晓得该咋回答。   我走了。小颜神色黯然下来。   你等一下。我去里屋的书架上拿了本书出来,然后问小颜,烟草公司的董经理你认识吗?   认识。小颜说,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的。我取出夹在书里面的一张纸条,递给她,说,这是董老板给我打的欠条。我跟他谈的一年栏目赞助广告的费用是八万元,不过我对财务报告的是四万元,出示给他们的合同也是四万块。去年他给了四万元,全部上缴了财务,但是还余了四万元,他说手头紧,答应在这个月里给,过几天你就去他那里把那钱拿回来。   钱拿回来咋办?小颜问我。   拿回来就悄悄地去存起来,如果手头紧的话,你可以拿一些去花。我迟疑了一下,说,今年我给财务上头说的还是四万块,你跟董经理说说,让他准备准备――准备八万块,啥时候一次给清楚。   不会出啥问题吧。小颜说。   我说不会。   走到门口,小颜又回过头来,犹豫着,想要说啥,却又难以启齿似的。最后她还是跟我说了,她说她喝酒醉了那天晚上,艾榕根本没有陪她。   我点点头,说,晓得,那天晚上她没有在家里睡,昨天晚上也是。而且我估计,今后――我走了的这段时间,她也不会。   看来你晓得一切。小颜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我啥都不想晓得。   送走小颜不久,送我的车就来了。   路上我始终在想小颜临别时告诉我的那话。那天上午小颜没有来上班,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才和艾榕一起出现在电视台门口。艾榕告诉我,说她们中午才起来,然后去做了头发。那天晚上,艾榕做东,请了小颜和部里几个喜欢唱卡拉OK的去歌厅唱歌。我没去,回家搞一个策划去了。   艾榕曾经和小颜的关系很密切,那时候她对麻将似乎还没有现在这么痴迷,她痴迷的是唱卡拉OK,而小颜据说原来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声乐,歌也唱得很不错,刚来不久,在参加一个联谊晚会上表演了《青藏高原》,一曲震惊八方。当时好多人都认为,在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把《青藏高原》的调子唱那么高,一个是小颜,另一个是李娜,但是李娜出家学佛去了,因此这世间只剩下了小颜。那天晚上的联谊会,艾榕也在那里,她一听那歌声就问我那是谁,我说是我们部门新招的人,叫小颜。然后将小颜介绍了她认识,第二天晚上,艾榕就叫小颜和她一起去歌厅了,让人家教她唱歌。我始终都认为艾榕天生的就不是一个唱歌的料,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老是把握不准调子,唱着唱着,就不晓得跑啥地方去了。后来小颜可能是被她磨得没办法了,就想方设法找借口不跟她去了。小颜曾经在私底下跟我说,说艾榕天生的就没有乐感。我把这话非常婉转地告诉了艾榕,她就没再去缠小颜,自己也少有去歌厅了。   正胡思乱想着,司机问我闻出啥味道没有。   我说啥味道?   司机笑起来,说:“你没闻出来?那就肯定是你身上的了。”   我说咋啦?你闻出啥味道了?   这么大早你吃羊肉了,还是到羊圈去了?司机放慢了速度,凑过身子来,在我身上闻了闻,然后皱着鼻子,把车窗摁下来一截。说,味是从你嘴巴里出来的…… 第17章   学习期间,艾榕一直说要来看我,始终没来,倒是小颜来看了我一次。   和那些科班不一样,我们的学习与其说是更自主一些,倒不如说是更自由一些。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东鱼,――德爷的样子,我总是把他们搞混淆,也懒得去把他们分得具体,分得清楚。时不时的,不经意间,他们连泡儿都不冒一个,就浮出我的脑海。我总是想到他们在那幽深的巷子里或者宽阔的校园里踯躅行走的样子,在喧嚣的市场里或者高高的台阶上埋着脑袋仿佛睡着了的样子,和他们在滚滚人流中目中无人似的独来独往的样子……我甚至还梦见了他们。梦都是非常稀奇古怪的梦,尤其那些场景,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却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那些梦境都是有颜色的,颜色斑驳,非常鲜艳,我就和东鱼,和德爷置身在里面,看见那些颜色慢慢变幻成漫天飞舞的蛇,或者遍地流淌的蛇,我居然从来没有一次惊诧或者恐慌过,我看见那些蛇吐着老长老长的信子,像舞动的长绸。有一次我甚至梦见东鱼变成了蛇,尽管变成了蛇,他却还长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让我感到很滑稽……因为这些梦境,让我开始贪恋起睡觉来,因为每每睡觉,那些梦境就会如约而至,让我觉得很有趣。   小颜来之前,我曾去过一家叫“雕刻时光”的酒吧。其实这并不重要,关键是在那酒吧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娃娃,模样极像小颜。权力与金钱,少有女人不在这两样东西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我没权力,只使唤了一样东西,金钱。我先喝了几杯波尔多家族的陈酒,这几杯酒一下肚,我的脑子就开始热血奔涌,胆子大了,而那女娃娃也被吸引住了。当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我的时候,我问她敢不敢陪我喝两杯。她莞尔一笑说当然可以,不过不喝波尔多,她要喝那种――她指着一种看样子价格更贵的酒。我说好,拿一瓶来得了。   喝了一杯,她主动问我从啥地方来,我说爱城。她惊奇地问,爱城?什么爱?我说做爱的爱。她笑起来。   半瓶酒下肚后,我们的话就显得很露骨了,成了纯粹的交易。我晃了晃还剩余的半瓶,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开个房,躺在床上慢慢喝。她故作羞涩,说这咋行呢,我要回学校宿舍呢,再说……要是被抓住就惨了。   我暗笑,心里说真会装清纯,于是欲擒故纵地说,我今天晚上很孤独,刚失恋,想找个人陪陪我,但是你好像没办法……我得再瞄瞄,看看还能遇上像你这样的么。说着我把眼睛移向旁边。   那女娃娃说,谁叫我喝了你这么多好酒呢,不陪陪你好像已经不行了,不过,你别把我跟那些女人那么看――我说哪些女人?   我现在也有难处,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我下星期要去参加一个聚会,我想有一套晚礼服……女娃娃说。   我说好,穿呗。   女娃娃说,在店里呢,我早看好了,三千多块……我说是不是要现在把它买出来?   女娃娃说,现在已经打烊好久了。   我说三千块嘛,没问题。   那走吧。女娃娃站起来说。   进了酒店,女娃娃显得很急促,直奔主题。我慌忙挡住她,说节奏由我把握。我像那日对待小颜那样来对待床上这个同样小巧、精致而丰满的女孩。我放松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只走进春色满院的蜜蜂……我失败了。我变得急躁起来。那女孩翻身起来,抓住我那东西,愕然地问,你不行?   我说前不久还做了的。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明显的显得底气不足。   那女孩不说话了,她开始忙碌起来,使唤起她认为能对我有帮助的技艺。我被弄得很难受,制止住她,说,不行,今天不行。   女娃娃起身进了浴室,冲洗了一阵,走出来开始穿衣裳。我默默地掏出三千块钱,递给她。女娃娃拿上钱,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跟我说,晓得自己不行,就别出来招惹这些事,好好去看看医生吧,这样下去容易变态的。   小颜来的时候,是在我到北广的两个月后。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正在校园里漫步。和我同住的一个山东人老远就用那浓厚的山东口音叫我,非常激动地告诉我,说有个女的在宿舍门口等我。   小颜是给我送钱来的,那八万块钱她全拿到了。我们去看了天安门,随后住进了一家酒店。尽管我的心情不是很好,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小颜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开自己的裸体过后,我的那东西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就蓬勃了起来。它一反常态,不再是旧日的萎缩孱弱,而是像一条终于苏醒过来的愤怒不已的奇怪的蛇,昂扬脑袋,青筋毕露。   这天晚上,小颜撒酒疯似的毫无顾忌,她赤裸身子在宽敞的明亮如昼的房间里疯疯癫癫,不时发出阵阵狂笑。她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   你晓得么?我爱的是你,不是牛警官!小颜抱着我,剥着我的衣服,我一旦挣扎,她就掐我,拧我,咬我,她的牙齿很尖利,咬得我生疼,好几次我都想要冒火,我说你她妈的是畜生,是禽兽,咋咬人呢!   她一下子从我身上跳开,动作像一只豹子一样轻盈。我就是禽兽,我要吃了你!吃了你这个阳痿病患者!她一把擒住我的那东西,然后吐着舌头,牙齿磨得霍霍直响。   我惊惧起来,说你要干啥?   吃――了――你!小颜大叫一声,猛然张大嘴巴,一口就把我吞了进去……我不得不佩服小颜的本领,她让我浑身发软,发颤,发麻,魔怔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哼唧起来。看着脚下的这个一身雪白的小女人,我不晓得她是在什么地方,由谁教会了她这些。   这天晚上,小颜表现得十分疯狂。我在她的身下,如同她的一匹战马,她粗暴地鞭打我,撕扯我,催促着我驮着她在荒漠上驰骋。她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骑者,在马背上翻腾,显耀她超群的驾驭技巧。可能是因为太兴奋,她竟然疯狗一样嗷嗷地叫唤起来,身子也无法遏制地战栗起来……当小颜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我身上睡着了过后,我才小心地抽出被她压着的身体,去了卫生间,洗了澡,然后下楼到外面的花园里溜达了一圈,这才回到房间里。小颜还在梦乡,她打着鼾,蜷缩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就像一只猫。   小颜醒了,靠着桌子边,始终保持着注视我的神态,她的眼神有些冰凉,甚至叫冷漠,好像我突然间变得让她陌生了。   咋啦,你?我问。   你真的没闻着啥味道?小颜正色问。   我走过去,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笑说着,我闻着了,闻着你淫荡的味道了。   小颜笑起来,她伸手进我裤裆,摸了摸那东西,说,骗子,你还说你阳痿呢。   我叹息着,说,你让我很痛苦。   咋啦?   我说我这东西只对你有反映,在你之前,我去找了个女人,我们努力了差不多一个晚上,都没成功。 第18章   我没敢留小颜多住几天。她在北京的那些天,牛警官几乎疯了似的给她打电话,小颜当然不会说她在北京,只说她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正在外地。牛警官追问啥事情,小颜说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的。再后来,小颜干脆扯了电池,说这样对方打来电话,听到的是“不在服务区”的提示。其实我也不想留小颜住,我甚至都想好了,今后我永远也不会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在一起胡闹了。她让我重现男人本色,这让我对她心存不尽感激,她的肉体让我无比痴迷,和她做爱的过程让我舒坦不已。   我告诉小颜,那些钱是我们两个人的,让她拿去用,想咋用就咋用,就算是给牛警官买避孕套我也不说啥。   我给你留着。小颜眨巴眨巴眼,上前在我嘴角上舔了一下,说,我爱你……在送小颜去机场的路上,我问了她东鱼的事,问她这么久去水巷子没有。   我去那里干啥?小颜说,之前我去,全是因为你要去。   我无语。   爱城来了个地产商,据说是投资了两个多亿,要改造爱城的旧城,洗衣街――也就是东鱼住的那一片儿是一期工程。小颜说,可能马上就要拆迁了。   我点点头。   过了一周多时间,一个深夜,寝室的电话急促促地响起来。我心里突然生起一丝惶惑来,隐约感觉到有啥不幸的事情降临了。那位山东人把电话抢了去,那几天,他突然迷恋上了学播音主持的一个女娃娃,天天给人家写情诗,而且还天天想着人家会在某一时刻给他打来电话。他“喂喂”了两声,有些丧气地把电话递给我,说找你的。末了补充说,听声音像是上回来找你的那个女人。   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艾榕出事了。   我说出啥事了。   小颜的声音竟然有些变调,她说,她杀人了……我愣了愣,笑起来,先是吃吃地笑,然后是呵呵大笑,实在忍不住了,狂笑起来。   那位山东人被吓住了,赶紧跑过来,关切地问我,兄弟,你没事吧?   我依旧笑着,笑得肚子都疼了,弓着腰,跟他摆摆手,表示我没事。   小颜恼怒了,啪地挂了电话。我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拎着电话筒,站在那里,想了想,忍不住又笑两声,然后搁了电话,爬上床,却再也无法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漱口,电话又响了,那位山东人要接,我说你别接,是找我的。   台长要我最好赶紧回来一趟。我说是不是艾榕杀了人?台长没正面回答,只说你最好回来一趟,她有点麻烦。   回到爱城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到单位去,而是去了桥西市场。但是东鱼不在。我问那个卖糖梨水的,她说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看见那个奇怪的老头了。   可能已经不在了吧。卖糖梨水的说,他已经那么老了,说去就去了。   我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去了洗衣街。   洗衣街上已是一片狼藉了,墙壁上写满了大大的画着红圈圈起来的“拆”字,街面上到处都是搬家时被丢弃的破烂的衣物,家具和玩具以及纸片……洗衣街就像被巨大的灾难洗劫后的现场。   那个老女人还在,她趴在那张小桌子上,守着那个臭气四溢的厕所,睡意酣然。   走进那条幽深的水巷子,我在一面被推倒半截的墙壁上看了几张拆迁通告,然后去了东鱼的家。   门禁闭着,上面没有挂锁,我推了推,里面被闩着的,看样子东鱼在家里。于是大声吆喝起来,东鱼,东鱼……叫了许久,没有回应。   正叫着,身边突然传出话语,你是谁?   我回头一看,是几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人,他们当中有警察装扮的,还有穿着笔挺西装的,在他们身后,是一群拿着铁镐和钢钎的民工。   我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拆迁组的。他们说。   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们是来拆房子的。他们说,给他动员了这么久了,他不主动搬迁,只有我们来帮忙了。   我晓得你们的帮忙是个啥意思。我转头问穿西装的,你们公司啥时候进场?   马上。他说。   马上是啥时候?我问。   就是马上!那个穿西装的动怒了,瞪着眼睛。   我说我是爱城电视台的,我看通告了,你们公司还要一个月才进场,他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你们今天把房子给他扒了,你们让他住哪里?出了啥事情谁负责?   我们给所有的拆迁户都准备的有过渡房。那个穿西装的说。   我说你们先去忙其他的吧,他这点房子,拆起来很快的,你们不用这么着急。   你是谁,你叫啥名字?电视台的?好,这事情你就负责!他们说。   他们前脚一走,那扇门就打开了。   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东鱼的那个小院。进入了他的生活。   东鱼的院子很小,里面种满了树木,树木都是灌木,唯一的一株乔木是一棵刺槐。院子里也一点都不整洁,遍地是砖头和瓦砾。他的住房原本是三间,其中一间已经垮塌了大半,还有一间是最阔大的,但是房顶上有几个窟窿,窟窿很大,很明显是被人砸了的――因为地上有几块大石头。由于这些窟窿,那些风雨非常顺利地就进入了这间屋子,因此这间房子格外潮湿,丢弃在地上的几块木头上面都生长出了几丛菌子。东鱼住在另外一间,一张床铺在靠紧内墙的地方,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床的上头是一根拉得笔直的铁丝,铁丝上面搭着衣服。床的前面,是一张铁腿的桌子,桌面是木头的,上面放着一个罐子。在罐子旁边,是一只碗,碗沿上有许多被啃了似的小缺口,碗上面架着一双筷子。在碗的边上,有两把刀子,一把是我们常用的菜刀,另一把是用手锯片磨成的小刀子。这两把刀都磨得很锋利,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蓝色的光芒。在床头前面,还有一张条桌,估计是他从啥地方拣回来的,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他把没有腿的那一方靠在墙角上,这样桌子就搁得很稳当了。在那张小条桌上,放着些药瓶――也就是我在市场上看见他拿出来又拿回去的药瓶。   离开屋子,来到门边,是东鱼的“厨房”。东鱼在屋檐上挂了一张塑料布,塑料布的下方垂着几疙瘩石头,这样可以使得这张塑料布不会随风飘荡,而且挂得笔直。塑料布的作用很明显,它可以阻挡从外面过来的风和雨,阻挡住了风雨,也就阻隔出了一个可以叫做厨房的空间。在这个厨房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但是看样子已经好久没用了――虽然隔得老远,我也感觉到它的冰冷了。东鱼现在用的,是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灶,很矮,矮得如果我要去盛饭的话,必须得蹴在地上才能够着。灶垒得很粗糙,我琢磨着,东鱼舀饭的时候,必须得一手拿勺子,一手扶着那灶,因为稍不小心,那灶就有坍塌的可能。灶上面坐着一口锅,锅盖着盖,里面可能是他还没有吃完,留着继续吃的啥东西。灶膛前是一堆鞋子,皮鞋,布鞋,男人穿的,女人穿的,包括小孩穿的……很多很多。他在灶膛前堆这么多鞋子干啥呢?我正纳闷,突然看见灶膛里有一个还没有燃烧完的鞋底子,一下子我明白了,东鱼是用这些鞋子做燃料。   我站在东鱼的屋檐下,东鱼坐在门槛上,偏着脑袋,一双眼睛半睁着,目光掠过屋檐,越过对面一堵残缺的高墙,注视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啥也没有,就像一滩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   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别和以往那样,把我拒之门外啊。我笑笑说,我读大学那阵,有一个老头,和你生得一模一样……东鱼没笑,他瞥了我一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很疲倦的样子。 第19章   艾榕的事情远比我在一万米的高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晓得艾榕总有一天会闹出点啥事,但是断然不会把杀人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她连看着我杀鸡的胆量都没有,而且为人豁达、善良……我和艾榕是同学。从高中开始,我们就是同学,这种同学关系一直保持到大学一年级,在大二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超越了同学的关系,从实质意义上说,当时我们应该算是夫妻。   我的老家距离爱城的直线距离很短,不到五十里,但是要从爱城到秦村,却有差不多两百里的路程。这是因为要翻越很多山,趟很多河,过很多村庄,走很长很曲折的山路……任何一个到我家乡的人,都不会轻易就忘记了它的名字,这因为它路途的遥远和艰辛会让你刻骨铭心,也因为它的美丽会让你过目不忘。它的名字叫秦村。   秦村是一个很美丽的村落,到过那里的人,都感叹它美丽的风景,有一位摄影家到过秦村,花了半天时间,拍摄了一组照片,刊登在一家非常有影响的摄影杂志上,这组照片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招惹了许多人到秦村来,让秦村一度名声大噪,被誉为“最后的净土”。后来我到电视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那本杂志,在那位摄影家拍摄的那组照片里,有一张老人与老井的照片。老井的名字叫老井台,老井台在村中央,井台高出地面一米多,井台旁边是一棵虽然不高但是树冠巨大的白果树,它的树阴足足有半亩地大,那是我们秦村人夏日乘凉憩息的乐园。老人叫秦三老汉,他在老井台上提水。秦三老汉生前,我曾经听他说过自己被人拍照的事情,听说他到死的时候都念念不忘,因为那个摄影家说过,要给他一张照片。秦三老汉是个孤老头,他除了在井水里看见过自己的样子,就再没机会和自己打照面了。这张照片上,秦三老汉提水的样子很轻松,尽管只能看见他的半拉面孔,但是他的面孔很生动,他在咧着嘴笑。还有一张照片,是三清观。三清观虽然破败,但是却显现出了一种沧桑悲凉的意味。照片中的三清观,只露出半个檐角,这半个檐角恰好挂了半个夕阳,下方是一些不高的树木,树木的枝丫上面,系满了红布条,使得这些树木看起来生长出来的根本不是绿色的枝丫和树叶,而是红色的。另外还有几张,是秦村暮色,和秦村的晨景……因为对秦村的熟悉,我不得不说那个摄影家的水平其实是二流的,他并没有把秦村真正的美丽展现出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秦村,到土镇读初中。初中我读了五年,因为没有考上高中,补习了两年。   十六岁的时候,我离开土镇,到了爱城读高中。从初中到高中,我的作文分数都是班上最高的,我获高分的作文题目大致都是一样的,如《我的家乡真美丽》,如《记忆中的秦村》,如《故乡的老井台》,或者是《老井台边的老银杏树》、《家乡的清晨》、《家乡的黄昏》等等。对秦村的人和事,我的记忆是很淡薄的,但是对家乡的美丽景色,却是印象深刻,每当在书中看见关于景物描写的美丽词句,我都能在秦村找到实际的对应。但是我的这些作文,却只能得到老师们的好评,他们的好评,也只是针对我的文笔,是作文本身,而不是作文里面描写的那些实质性的东西――秦村的景和物。我晓得他们和我的同学们的看法是一样的,秦村的美丽其实是我笔下生辉,依靠丰富的想象力产生出来的。   老师的质疑不会很直接地表露出来,他们只会在他们对我的表扬中流露一二。诸如:大家应该向某某同学学习,这是一篇很好的范文,大家应该传阅,首先值得学习的是某某同学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我的同学却对此非常不屑。他们认为我作文里的美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乡,我的村庄,他们很客气地说我很会编。这个“编”字,简直是对我和秦村的莫大羞辱。我不得不和他们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争辩,我甚至邀请他们到实地去看看,他们也很不客气地接受了邀请,说要剥下我的谎言。但是听到路途是那么遥远的时候,他们又都毫不迟疑地退却了,他们说他们绝对没有那么傻,傻到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验证一篇作文是真是假。见我急了,他们反倒安慰起我来了,说作文就是作文嘛,作文是可以虚构编造的嘛!又没有说你编得不好,连老师都是表扬了的嘛!   从初中到高中,唯一对我美丽村庄不表示怀疑的,就是艾榕。她在一次我和同学的争论中突然插话,说,我相信他写的是真的,他的村庄应该比他描写的还要美丽!   这之前,为了我的家乡,我的秦村,我一直是孤军作战,我没想到过会有人站出来,和我形成同盟,而这个人还是个漂亮的女同学。艾榕的话具有相当的权威性,因为她是班长。我开始注意起她来,而且发觉她也一直在注意我。此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高中毕业过后,我和艾榕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这是我们期望的,也是我们约定好了的。因为在考前大复习的时候,我们在学校边的小河旁进行了一次非常浪漫的谈话――那是一个傍晚。临近高考,我们都有很多特权,比如可以不在教室里复习,可以不遵守时间规定,男女同学甚至可以堂而皇之的对对出入,美其名曰“相互帮助”。   傍晚的时候,鸟儿们呼儿唤伴的啼叫声非常悦耳,河边草儿青青,溪水儿潺潺……我们就那么有意无意地走到了一起。   我说,你都复习完了吗?   她说,我都复习了三遍了,这是第四遍。   我说,我也是。   她说,哦。   过了一阵,我问,你真的相信我的家乡――秦村有那么美丽么?   她莞尔一笑,说,那么美丽,我真想去看看,你带我去吗?   我说,路很远的,而且很难走,得爬山,过河……她打断我的话,说,跟着你,我不怕……我的声音颤抖起来,说,真……真的吗?   她垂下头,小声地说,真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激动不已,颤抖着声音说,愿意,当然愿意。   在那个美丽的黄昏,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几天后,我悄悄地带艾榕回到了秦村。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那么遥远而艰难的路途,我们走得相当轻松。但是当美丽的秦村展现在艾榕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望的那份惊喜,她很平静。我的父母显得过于激动,他们不停地忙碌着,有些手足无措。   临走的时候,母亲为了表达自己的热情,给艾榕炒了一口袋银杏。但是这口袋银杏却害苦了我们,因为返程的路途好像要比来的时候更加漫长,更加艰难。走到半路的时候,艾榕的脚打起了泡。那口袋银杏也早已让我不堪重负了。我们走走停停,都好像赌气似的,谁也不跟谁说话。最后艾榕摔了一跤,这一跤可不轻,她疼得直流眼泪。我丢了身上的银杏,过去帮她。艾榕将我伸过去的手一甩,嘟囔说,我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这时候幸好一队从秦村收购蛇的蛇贩子赶了上来。秦村由于蛇多,很多人都在以捕蛇为业,因此每到入夏,都有许多蛇贩子到秦村来收购蛇,贩往大城市。我用那口袋炒银杏让艾榕坐上了他们驮蛇的骡子。和蛇坐在一起,艾榕显得特别紧张,也忘记了疼痛。到土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蛇贩子们还要继续赶路,我们就住了下来。   老板娘看出来了我们是学生,没有把我们安排到一间屋子里――在登记的时候她差点做出这个决定,她说,你们是住一间房子吗?刚好剩一间房子了。猛然间她就像是记起了啥似的,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我们说了。老板娘不吱声了,走到外面的过道上,将那些房门一阵劈劈啪啪地乱敲,在一阵吆喝声后,她回到屋子里,说,我给你们调了一间房子,你们还是各住一间吧。   洗了脚,我艰难地爬上床――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子就像被抽去了骨头般酸疼难忍。就在我刚要入睡的时候,艾榕敲门过来了。虽然她只呆了不到十分钟,但是我们却做了很多事情。她先是问了我的身体情况,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床沿上,握着我的手。最后她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这一吻,却让我陡然间发觉自己长大了。在后来的几分钟里,我们慌慌张张地你吻我一下,我吻你一下,都显得很笨拙,而且还无章法可言。直到老板娘在外面破着嗓子吆喝“各位男客女客,各位远客近客,各自回房好生安歇”的时候,我们才基本掌握了接吻的技巧,也才尝试到男女亲近原来是如此美妙。   第二天,我们在土镇住了一天。这一天时间里,我们几乎就没有出门。我们关在房间里,继续练习接吻的技巧,直到闭着眼睛都能够熟练掌握。在这一天时间里,我的手还熟悉了艾榕的身体。但是我们不敢继续深入下去。我们都很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还是学生,我们面临着高考,我们晓得一旦深入下去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我们不忙,我想艾榕已经是摆着我面前了的一盆菜,我啥时候想吃,就可以吃!而艾榕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作为菜来说,她一点也不急,她晓得我已经吃定她这一盆了。   后来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实现了当初我们要比翼齐飞的梦想。大学才一年时间,我和艾榕的关系连系主任也晓得了。我们的系主任是一个中年女人,人很和蔼,她老喜欢把我们称之为“我的孩儿们”。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很直接地问了我和艾榕的关系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因为她问得很突然,我支吾说不上来,感觉自己的一张脸就像煮熟了般滚烫灼热。系主任笑了笑,说,你们要注意该注意的!我愣怔怔地看着她,不晓得她说的应该注意的是啥,当时我还以为我和艾榕的关系是不是引起了校方的反感。就在这时候,系主任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说,注意方法,别给自己造成伤害。   系主任给我的是一包避孕套。我不由得感动起来。其实我和艾榕的关系比系主任所想象的进展速度要慢一大拍。晚上我去找艾榕,给她看了系主任给我的那包东西,还传达了系主任的那些话语。艾榕显得很平静,她咬着嘴唇,低垂着脑袋,过了一阵,呢哝着说,他们都这么认为了……他们都认为我们……既然这样,我们……因为太过紧张,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出行动。一周过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先是把地点选择在我的寝室――因为同寝室的几个兄弟都出去玩去了。但是很不凑巧的是,一个兄弟半道上回来了,他的回来把我们吓得目瞪口呆,因为我们刚要准备开始了。后来我们把地点选择在图书室的一间杂物间里――我是经过长时间的探寻才找到的。但是里面有耗子,耗子制造的响动给艾榕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压力,她提着裤腰,就是不敢往下扒,我去扒也不行。她太紧张,我说了好多鼓励的话都无济于事。最后我们还企图到公园去完成,但是刚刚一走进去,就立即感觉到这并非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只得又回到学校里。看着夜色中安静的校园,我们彼此对视一眼,走进了一片密密的小树林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但是耳朵却仔细地聆听着四周有无动静。没有,我们感觉很安全,于是开始起来。因为是第一次,尽管此前我们对这个场景都做过多次假设,但是当真正面临的时候,却依然表现得和当初接吻时一样手足无措……我们忙碌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成功。   回到寝室,我发觉身子很痒,挠挠,竟然满身的疙瘩,尤其是屁股。我不得不跟同室的兄弟要风油精。   你怎么了?怎么屁股被蚊子叮得这么厉害?他们都感到奇怪。   第二天早晨,我见到艾榕,她递给了我一瓶风油精,说是刚去医务室买的。我从口袋里掏了两瓶出来,摊在手心里,说,我也刚去买的,正准备给你送去呢。我们呵呵大笑起来。   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啥东西最美妙,我肯定要毫不犹豫地回答:对于男人来说,是女人的身体。在我们秦村,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被大家视为经典:好做莫过人上人,好耍莫过人耍人。男女之间的那种欢愉,是这个世间最有诱惑力的东西,你要是一经尝试,不仅终身难忘,而且会更加神往和贪恋!我和艾榕便是如此。此后几天,我和艾榕挖空心思地想要在一起,我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重温我们的欢愉,并且指望要开创一个更高的境界,那天晚上,毕竟太过仓促和慌乱了。然而这个简单的愿望,要想达到,却显得万分艰难。   ――直到德爷的出现。 第20章   办理艾榕案件的警察,竟然是牛警官。牛警官说主力队员都去侦查碎尸案去了,他也不想办理艾榕这案子,但是没办法。牛警官安慰我说,艾榕究竟杀没杀人,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主要是因为她自己没有交代。但是有目击者证明,说人就是她杀的……我说,她不可能杀人,她咋会去杀人呢?   牛警官拍着我的肩头,说,你别激动,你别激动,事情终究会水落石出的。   我说好,我等着你弄个水落石出,不过,我要先见见她。   这事情,我们得先请示一下,你先坐坐吧,喝点水。牛警官招招手,让倒杯水来,一位女警察端了杯水给我,我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是看她那表情真挚的样子,就接了过来。谁曾想到,我竟然连一杯水都端不稳当,杯子里就仿佛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金鱼,搞得水花四溅。大家都看着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手里的水杯稳稳当当地搁在远处的桌子上。我听见两个刚走出去的警察用无比同情的语气低声说,这事情无论是落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啊……我重新坐下,却发觉自己的腿和手已经不受控制了,高频率地战栗着,弄得身下的铁架椅子就像打摆子似的抖动着,劈里啪啦直响。这时候牛警官走过来,跟我说,她的情况现在很不稳定,你等等,等我们通知,你再来看她吧。   刚回到家,电话就响了。我没接听,拔了电话线,然后关了手机。   我感觉到自己很沉重,就像一块质量很大的铅块,慢慢地往下沉着,慢慢地深入到楼板里,然后压碎楼板,掉到下一层,再压碎,再掉……就这么沉,就这么掉,随后我掉在了一楼。沉稳的大地仍然无法承载我,我继续往下沉,渐渐地没入了地里。那些泥土涌了过来,淹没了我留下的空隙。我在漆黑的泥土里如同一只垂死的蚯蚓……我无法呼吸,胸口憋闷,脑袋昏涨,我不甘心就这么在窒息中灭亡了,于是开始挣扎。但是那些泥土就像坚硬的茧壳一样将我包裹得无比严实,我晓得再咋折腾也无济于事了,我绝望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醒了过来。我就像一个被救的溺水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悠悠地吸了一口气。我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然后打开面前的灯。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待在黑暗里,我并非恐惧,我只是不想有恍若梦中的感觉。   屋子里的一切陈设,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改变,电视机静静地摆在那里,冰箱也静静地摆在那里,还有那个精巧的茶叶罐……屋子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整洁。我回来了,回到一切都没改变的这个家,但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却不在,她在警察局,她杀人了。   爱城有一条街道名字叫花街,据说取的就是“花街柳巷”的意思。在没解放以前,花街青楼之繁华,方圆千里,都是有名气的。人们称呼这些青楼并不叫“怡香院”、“素芳阁”或“红袖招”……而是按照青楼开张时日的先后,称之为“花街点芳楼”、“花街二品楼”、“花街三笑楼”、“花街四季花儿楼”……最后竟然排到了“花街十七楼”。后来解放了,人们嫌弃“花街”这名不好,让人一听,就联想到烟花柳巷之地,就改了名字。在十多年前,一位从爱城走出去的高官,衣锦还乡时溜达到花街,见花街上人来人往,繁华异常,就问陪同的爱城官员这条街道现在叫啥名字。爱城官员答了。那高官听后直摇头,说改的这名字没有过去的那名字好。爱城官员说,因为花街这名字容易让人联想到花街柳巷,会引起误会。那高官嗤笑起来,说,花街也会让人联想到美丽的花朵,联想到花儿满街开放,联想到春天,联想到蓬勃生机……于是,花街又恢复了过去的名字,还叫花街。   随着另外几条商业街的建立,花街往日的繁华与热闹也逐渐淡了下来,最后竟然变得冷清了。只有过去修建的几家酒店宾馆,那闪烁的霓虹灯,仿佛依旧坚持着热情,让人从中也品味出了不甘心冷落的成分。谁晓得曾几何时,花街又热闹起来,歌厅和歌城就像受不了花街的诱惑,从爱城的四面八方一起进驻了过来。于是每到夜里,花街的霓虹灯就像一群春情中的男女的眉眼,彼此表情丰富地挑逗着。还有那些歌声,漂浮在花街上空如同湿漉漉的雨云,矮矮地,时聚时散……爱城人背地里都叫花街“红灯区”。   患病当初,艾榕显得比我还要着急,她到处为我寻访治疗这病的专家,还为我收罗了许多民间偏方,我除了上下班,就是在家喝药水。说是喝,其实等于是灌,我经常被灌得呕吐,连出汗都是一股子难闻的药味。其实打心里说,我并不认为我这是病,而是一种“审美疲劳”。艾榕已经无法刺激起我的性欲了,我想试验一下,看我那东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不是能够死灰复燃,生龙活虎。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约了一位朋友,还先去喝了酒。在那位朋友的带领下,我们去了花街,像幽灵一样在幽暗的灯光里飘行。   那天晚上,我们走进了一家歌城,人家问我们唱素歌还是唱荤歌?我愣住了。从我忸怩的神态,人家看出了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于是将我们叫进一间屋子里,要我们点。我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那么多穿着那么暴露的女人,而且她们都摆着非常诱人的坐姿。   挑吧,挑一个吧。人家说。我拿不准,也表现得很没底气,有些虚。我的那朋友做主给我挑了一个。   她是一个很小巧的女人,我问她的年纪,她说十七岁。然后我跟她说了人家问我们“素歌”的事,她惊讶起来,问,你这是第一次来这些地方吗?我说是啊。她顿时显得热情起来,跟我说,“素歌”就是只唱歌,不做事,“荤歌”就是做事。她还告诉我,到这地方来,要装得很老成,人家以为你是老手,要不,要挨宰的。我点点头。她问我给了多少钱,我说了。她叹息一声,说,你果然挨宰了。我说没关系。她说,那几个钱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眼里当然是没关系了。我说给都给了,那能咋办。她说,这样吧,我给你个号码,你要是想了,可以叫我,我们出去做……我不会多收你的钱的,我也是个老实人。   我说我们就这么说话么?她讪笑说,当然不是,没想到你这么性急呢。   尽管我很性急,也很努力,出了一身大汗,但是却没办法。她也急了,努力帮我。最后她松了手,幽幽地说,你不行。   回家后,我老感觉到不踏实,害怕被艾榕看出啥蛛丝马迹。但还是被她看出来了。她先是在我的身上闻出了味,很直接地跟我说,你去那些地方了?   我被吓坏了。   艾榕冷笑一声,说,你成功了吗?   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乞求艾榕的原谅。她蔑视着我,一语不发地进了屋。我没敢进去,就在沙发上坐到天明。   第二天早晨,艾榕表现的和往常并无两样,只是不再熬药。那天我根本没心思上班,人家跟我说话,我总是答非所问,就像掉了魂魄,惶恐难安。   中午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的那些药瓶药罐已经无影无踪了。我怯怯地问艾榕,那些药呢?   你不用吃药了吧。艾榕看着我,两眼红肿着,你那不是病,只是我唤不起你的欲望了……我说你原谅我吧,我是病了……艾榕哭泣起来,她从阳台上把那些药瓶和药罐提了回来,按照当初摆放的位置,又放归原处。夜里,我又开始喝药了。一年时间过后,我实在不愿意再吃那些没一点效果的药了,就把那些药瓶药罐装进一只口袋,从窗口准确无误地扔进了下面的一个垃圾筒。   尽管曾经有两位有夫之妇向我暗示过愿意和我一度春宵,而且时机都很成熟。但是我临阵脱逃了,我害怕,害怕的不是她们破门而入的丈夫,而是我自己,那种在女人面前不举的耻辱让我刻骨铭心。我偷偷地又去过两次花街,我更愿意在那些女人身上去做试验,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些婊子们嘲笑的眼神让我恨不得把她们的眼珠子都抠出来。我不愿意再从花街经过,甚至走到那里都要绕道而行。我害怕她们认出我,把一个尽管不举、却热衷于此的家伙那狼狈可怜的样子四处传播。有朋友要约我去花街风流快活,我不屑地说,花街?去玩三流婊子?我咋会去那个鬼地方?   艾榕咋会去呢?她咋会去那么个鬼地方呢?那是不良男人和不良女人去的地方,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第21章   目击者是一家宾馆的服务员。这家宾馆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花都。但是这家宾馆的名声却非常不好,好像因为容留卖淫还被查封过。就在这家宾馆,警察还查获了一桩毒品交易案,在抓捕过程中,两个主犯被当场打死。   我并没有看见作为目击者的那位服务员,牛警官转告了我她的目击证词。她说,她当时去财务室领工资回来,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从一间客房里钻出来,这个女人的衣服还没有穿好,头发很凌乱,还有就是她穿的裙子,后面只扣上了,拉链却没有拉。   服务员对这个女人的描述非常仔细,主要是因为这个女人是花都的常客――她起码来花都不止三次,而当时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那位服务员说,在宾馆里,经常可以看见样子被搞得很凌乱的女人,但是在她的关于这个女人的非常有限的几次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是很从容的,穿着打扮和神态举止,是根本不可能把她和那些女人联系到一起的。   就在那个女人慌张离开不久――可能她刚刚走到宾馆大门口,服务员说她就听见了一阵呼救声,然后看见一只手慢慢从那间客房的门口伸出来,像是要把啥东西抓住。她当时有些紧张,但还是走了过去。她被吓傻了,呆了不到两秒钟,明白发生了啥事,顿时尖叫起来,发疯了似的往楼下跑……服务员在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腿骨被摔断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呢。牛警官说。   那个服务员看到的,是一个躺在血泊里的赤裸身体的男人。服务员跟后来赶到的警察说了那个女人的长相,然后警察就很轻易地抓到了艾榕――艾榕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看她神色仓皇,于是就特别留了意。当警察局要求出租车公司协助的时候,那个出租车司机说出了艾榕的相貌特征,然后将警察领到艾榕下车的地方――我家楼下。艾榕的照片被送到医院过后,那个服务员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跟警察说,就是她!   爱城在我眼里,只一夜,就突然变得陌生了。   行走在大街小巷,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最后我在东鱼的门口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儿,当我正要离去的时候,门开了,是东鱼。   东鱼开了门,瞥了我一眼,回身走到门槛前,坐下,伸手在里面拿出一个小凳子,搁在地上,然后用脚往我跟前踹了踹。我拾过凳子,塞在自己屁股下面。   东鱼起身去了他的厨房。他抓过几张纸片,塞进灶膛里,划了根火柴点着,然后塞了几只鞋子进去。过了一阵,灶膛里冒出了黑烟,黑烟由淡变浓,过了一阵,又变得淡了。东鱼那苍白的脸,开始被舔出来的火苗映照得通红起来。   你今天就在我这里吃罢。东鱼说。   我应了声。   东鱼煮了一锅饭,熟后,就把那锅饭端进里屋,放在那张铁腿的桌子上。然后又不声不响地端了一口铝锅出来,因为盖着盖子,我没看见里面是啥。但是他将那口铝锅放在灶上面一会儿时间,我就闻到了香气。香气很淡,却将我的肠胃搅得天翻地覆的了,我饿了,我已经好几顿没吃东西了。   到吃饭的时候,东鱼把那口铝锅的盖子揭开,我才看见,锅里面全是肉,小块小块的,肉是粉红色的,看起来很诱人食欲。东鱼问我喝酒吗?我说喝吧。于是他开始到处找可以盛酒的东西,找了好半天,给我找出了一只碗。他拿着那只碗,到灶膛前抓了把灰烬,然后在碗里使劲蹭着,过了一阵,那只原本肮脏的碗,在他的手里开始变得明亮起来。最后他拿水冲洗了,搁在我的面前。   我也要喝点。东鱼说着,将桌子上的那个大瓦罐抱起来,倒了一碗酒,酒是暗红色的,飘散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这酒看样子很好。我说。   你喝这个。东鱼伸手在桌子下面抓出一个塑料小桶,拧开盖子,给我倒了一碗――是很纯正的白酒。   原来我还以为我会吃不进去,也喝不进去,但是这天中午我的食欲好极了,尤其是那肉,嫩,而且味道非常鲜美。随着几大口酒灌进肚子里,心中那郁结许久的块垒,也被浇散了。东鱼喝酒的样子很古怪,他举止缓慢,神色凝重,像是在进行个啥仪式。整个进食的过程中,我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天中午,我喝了两大碗酒,吃了两碗米饭,那一铝锅粉红色的肉,东鱼几乎没咋动它,全是被我吃了的。   酒后,东鱼回过身,靠在桌子上,微闭着眼睛,仿佛入定一般。他的脸色早不是原来的苍白了,而是酡红,额头上还冒着密密的汗珠。   吃饱了么?东鱼问。   我说吃饱了,很好很舒服。   东鱼点点头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说,这么几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在我这里吃饭的。   我说,他们都说你是怪人。   他们没说我是怪人,而说我是怪物。东鱼嘴角扯了扯,又露出一丝笑容来。   我也笑了,说,我原来是想要采访你,给你做几期节目的。   你要我在电视上面说啥?东鱼问。   我叹息声,说,不说啥了,现在啥也不说了。   东鱼沉默了一阵,说,你病了。   我愣了愣,点点头。   可不轻。东鱼说。   我点点头。   你说有个人,和我生得一模一样?东鱼问。   我说是的,他叫德爷。   我给你说一件事情吧,这是一段我小时候的记忆。东鱼说,那时候我有多大呢?大概几岁吧,反正能够清晰地记得一件事情了。那年我生病,病很重,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我以为我将会死去。我的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屋里,我张望着身前身后,张望着屋顶。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我想跟他说话,但是张不动嘴,后来终于张动嘴了,却发不出声。我惊惶起来,万分恐惧地看着他。他还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不想看他,他让我害怕得要命。但是我没办法闭上眼睛,也掉不过头去。我就那么看着他,我看清楚了他的睫毛,看清楚了他瞳孔,他就像刀子一样,把他的样子刻在了我的心里。后来我闭得上眼睛了。但是闭上眼睛也于事无补,因为他站在我的心里。后来我叫得出声了。听见我的哭喊声,我的家人们来了,他们安慰我。然而接连几个晚上我都不敢睡觉,因为他在那里,在我的床前,在我的心里。我的家人认为我撞鬼了,请了法师端公,想了很多办法,没用的。我对他的形象深刻得很,根本不可能忘得了。多年以后,我们家有了块西洋镜,这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送他的。当我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我被吓坏了,尿了裤子,因为我在镜子里看见了那个站在我床前的人,他就是我自己。这个世界上,鬼晓得存在多少个你自己啊。   东鱼吁叹一声,望着门外。门外的天空,已经被不远处的那堵残缺的高墙挡住了。   我说中午的肉很好吃。   东鱼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说那可是真正的美味,蛇最爱吃的。   蛇最爱吃的?蛇最爱吃的是啥肉?我问。   耗子肉。东鱼说着乜斜着我。   哦。我说,我以前吃过的,但没这么好吃。   你吃过?东鱼问。   我说吃过的,小的时候,父亲给我弄起吃过。不过不是这么煮出来的。我还记得父亲抓了耗子,剥皮后拿辣椒花椒还有盐巴抹了,再用南瓜叶子厚厚地包裹起来塞到热灰里,等半天过后,就可以吃了,也很香,不过没有中午吃的这么嫩。   那是当然,谁也做不到这么嫩的。东鱼得意地笑起来,说,其实耗子肉照你父亲那么做,已经是很好吃的,我以前也吃过的,我做不出来,是一个女人给我做的,那味道啊……东鱼说到“一个女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黯了下来。   不过,这中午的做法,是我自己独创的。东鱼舒缓了口气,像是把郁结在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出去,然后说,我把它们剁碎了,用盐开水泡上两天,去河边扯些藿香和紫苏,把它们的汁水榨出来,和在那些肉里,再弄到锅子里去炖――只要水一开,就可以吃了。   东鱼正说着,突然皱起眉头,身子勾了下去,好像被啥东西揪住了心脏。过了一阵,才慢慢直起身子,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但是那原本密密的汗珠,现在却变得如同黄豆粒一般,从脸上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着。   我说你咋了?   东鱼摆摆手说,没咋。其实啊,除了耗子,蛇还喜欢吃一样东西,那就是妾蚂。妾蚂也是一样好东西,做出来很美味的。   妾蚂?妾蚂就是青蛙吗?我问。   东鱼点点头,对啊,妾蚂就是青蛙。   我说我们那里的人就把青蛙喊妾蚂,把蛤蟆喊癞犊子。   你是哪里人?东鱼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秦村。   秦村?东鱼的眼睛一亮,仿佛一道奇异的光芒将我笼罩住了。他伸长脖子在我身上嗅了嗅,抽抽鼻子,幽幽地说,你果真是秦村人。   我说你未必还可闻得出来?   嗬……秦村,秦村啊。东鱼长吟一声,思绪万千的样子,那神情,好像他已经被那万千的思绪携带着飞了起来,飞到了那个叫秦村的地方。在秦村的上空盘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回来,然后慢慢地落了地,徐徐收起翅膀,这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你们村子的人,把“?”咋叫?东鱼问。   我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东鱼耸起身子,叉开双腿,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这个咋叫?   我笑起来,说,在我们秦村,有叫鸡巴的,也有叫卵蛋的。   还有吗?东鱼问。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东鱼失望了,他那高高耸立着的身子,缓缓地矮了下来,那叉开的双腿,也萎缩了似的,蜷了回去。   我猛然记起来,好像还有一种叫法,这叫法,我在很小的时候,听父亲叫过……叫啥呢?叫啥呢……我一拍大腿,将东鱼吓了一跳。东鱼看着我。我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一种叫法!鸡龟儿!   东鱼点点头。   我说现在没人这么叫了。   东鱼说,你晓得秦村为啥要这么叫么?   我说不晓得。   东鱼回头指了指搁在桌子上的那个瓦罐,问,你晓得里面泡的啥?里面泡的是蛇,鸡龟儿蛇。   鸡龟儿蛇?我以前听我父亲说过的,好像很毒!我说。   不是很毒,而是剧毒!所以它才被叫鸡龟儿蛇。东鱼凑到我身边,又嗅了嗅,抽抽鼻子说,我晓得你是谁家的娃娃了,我还晓得你是啥变的!   我是啥变的?我问。   东鱼笑而不答,很深沉的样子。 第22章   我是被他们在水巷子口截住的,如果不是小颜,牛警官也不可能找到我。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手里正拎着一只卤鸡。在和东鱼的聊天中,听他说起一家卤鸡,说是味道特别美妙,好像是一个叫陈老四卖的。我几乎跑遍了整个爱城,没找到陈老四,却找到了陈老四的儿子。陈老四的儿子说他父亲早死了,给他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死了都有二十多年了。我跟陈老四的儿子说,有一个老人,都有好几十年没有吃着陈老四的卤鸡了,今天我是专门给他买点去,他就说那味道好,让他刻骨铭心。陈老四的儿子立即眉飞色舞起来,夸耀说他的老子啥都不行,唯一的能耐,就是有门卤鸡的好手艺,现在这手艺传到他手里,可惜没有资金,要是有资金,他可以把卤鸡做得比外国的肯德基大。我说我相信你是有这能耐的。陈老四的儿子一高兴,不仅少收了我五块钱,临走的时候还叫住我,又塞给我几只翅膀,说这东西下酒最妙,并要我向那位老人问好。我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谁晓得刚一走到水巷子,就看见了小颜,和牛警官,还有两个联防队的。   我就晓得你在这里。小颜指了指那牛警官,说,他们从早上找你,一直找到傍晚。   我说咋啦。   咋啦?牛警官哭笑不得地说,还都以为你想不开做出啥来了呢……你看看你,这揣了一大包啥呀,哟,卤鸡,香喷喷的呢。我说你这人咋啦,手机不开,电话不通,叫你在家里待着,你搞这么大一包吃的跑这里来干啥啊?你还没把人急死啊。   小颜走过来,扒拉了牛警官一下,说,你咋啦,人不找着了吗?还埋怨啥啊。   好好,不埋怨不埋怨,咱们走吧。牛警官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   我说去哪?可不可以不去啊?   牛警官气愤了,他抓着我的肩头,把我扯到他跟前,像是努力克制自己就要冒腾起来的怒火,摆了摆手,然后大大地舒了口气,说,你别以为我们是在跟你过家家啊,我们晓得,你心里有怨气,但是――我一把薅开他抓我的手,冷笑说,我有啥怨气,人你们不是抓了么?你们把证据拿出来,确凿了,该枪毙你们拉去枪毙了就是!跟我嚷嚷啥啊!奇怪了!   小颜赶紧过来,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跟牛警官做出个“打住”的手势,牛警官果然住了声,嘟囔着,走到一边去了。小颜软着声音安慰我说,我晓得你心情不好,我陪你一块儿去……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牛警官走过来,跟小颜说,你不是说你有啥事情要做么?   小颜冷了他一眼,说,现在我啥事情也不做了,我要陪他一块儿去。   好好,一块儿去。牛警官压了压手,像是告诫自己不要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说,是艾榕要见你,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我说,那天我要见她,你们说她情绪不稳定,不是不让见么?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有变化了。牛警官说。   我说,那你们先在这里等等吧,我去把东西放下。   你放哪里?牛警官问。   我说我放东鱼那里。   咳!牛警官急得直跺脚,说,你说你这是在搞啥嘛……小颜搡了牛警官一下,说,你忙,你先去,等会儿我陪他一块儿过来。   牛警官叮嘱了几句,无可奈何地带着人走了。   我没有把小颜带进东鱼的那个就快要垮塌的小院。东鱼嘱咐过我,说他不想别人进到他的院子里,当然,我除外。   告别东鱼出来,小颜站在外面说她都快吓死了,她说她咋也不会想到我竟然会和那么一个老头子把关系搞得这么密切,居然还在一起喝酒,还在一起吃饭,还给他买鸡,想起来真是件怪事。我没回答小颜的话。小颜扶着我的胳膊,我们缓慢前行。晚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土腥味和霉烂的潮湿气息,很难闻。小颜四下里望了望,四周一片死寂。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废墟的味道吗?小颜说。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眼前黑沉沉的一片废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想晓得德爷的故事,如果你想晓得,我就跟你说。   你咋突然想起要跟我说了?小颜有些好奇。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我们亲眼目睹他被殡仪馆的车子拉走的。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相貌几乎和他完全相同的人,――我刚刚就从他那里出来。我说,想想真如他所言啊,真不知道自己是谁,谁又是自己啊……你别说了,咋这么?人呢。小颜紧紧把住我的胳膊,靠近我,说,我背皮都凉飕飕的了。   一路上,我毫不隐瞒地给小颜讲了德爷的故事。我说我和艾榕是同学,读大学的时候完全确定了恋爱关系,我所说的完全确定,不单是感情上,也指肉体上。那时候我们天天想的不是咋学习,而是做爱,为了做一次爱,我们几乎是殚精竭虑。我们在图书室,在校园里的花草丛里,有一回我们甚至跑到校园中间的小河里――小河里咋做?河床是干涸的吗?小颜问。   我说不是,小河的水起我们的小腿肚。我们来到小河中间的一座小桥下,那时候我们刚刚通过一本黄色小说知道了体后位的姿势,但是因为是在水里,而且小桥上不停有人经过,我们几乎就根本没有成功。在离开小河的时候,艾榕跌倒了,我去拉她,结果我也跌倒了,我们简直狼狈极了。   校园里人实在太多了,实在太多了,简直是无处不在。我们总是满怀憧憬,却无计可施,成天就像两头精力旺盛的野牛,在校园里东张西望,到处乱蹿,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隐蔽我们。   就在这个时候,德爷出现了。   德爷是校工,但是他的工资据说要比校长还要高出许多。当年日本鬼子侵略过来的时候,偌大一个校园,就只剩下德爷。德爷是这所大学的精神象征,日本鬼子向他施加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从灵魂到肉体,但是他始终没有离开校园半步,他的事迹时常在各种各样的大会上提及,他让我们所有的师生都为之敬仰,尊崇。   按照年龄,德爷本来应该退休,住进堂皇的高楼享清福,但是他不愿意,说死也要死在校园里。他不住校方为他安排的住房,那可是教授楼啊。他住在学校的小河边,住房很小,木结构,房屋前面是低矮的灌木和花草,后面是几棵大树。房屋前后都有门,打开前门可以看见开阔的校园,推开后门可以看见河水,和倒映在河水里的木屋,以及那几棵树。   这个地方是艾榕最先发现的。我去侦察过,从理论上讲,这确实应该算的上一片福地。从木屋到大树之间,生长着茂盛的青草,踩在上面柔软得像是厚实的地毯。大树和大树以外的小河是道隔绝的有效屏障,而且木屋可以将我们完全隐蔽起来。   我们的激情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意外打消得荡然无存。当艾榕褪下裤子准备躺下时,她发现了虫子,厚实的草丛里全是虫子,艾榕的白花花的屁股像是一道闪电,将它们全部惊醒了。它们蠕动身体,爬上草尖。更叫人恐惧的是,我还发现了蚂蟥,凭借曾经的农村生活,我知道这是一种专门生活在草丛里的蚂蟥,细黑,丑陋无比,不停地探长身体,晃来晃去活像恶魔的舌头。这东西一旦吸住你,它会没命地往里钻,而且身体快速膨胀,最后粗大如茧,浑身透亮,里面吸的全是鲜血。除非旱烟油,你没办法将它从你的身体剥离开来,倘若不得法,慌乱中的措施,往往会听得啪一声,整个蚂蟥气球一般爆裂,飞溅你一身的鲜血。而还有半截蚂蟥,还心有不甘地残留在你的身体里。   艾榕提上裤子,我也紧上皮带。我们站在那里,实在不愿意轻易离开这好不容易发现的好地方。   这时候我们听得一点响动,回过头去,看见德爷的一颗花白的脑袋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然后他的身体也挤了出来。他看着我们,我也看着他。   要不要过来坐坐?德爷问,还笑了笑,显得非常真诚。   在我们的印象里,德爷从来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孤独地享受着校方和社会给予他的一切丰厚待遇,孤独地在校园里行走,缓慢而且坚定,让你感觉到那一步一步的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拔栽进泥土里的钉子。他的孤独让我们恰如其分地感受到了他的伟大,感受到他曾经的痛苦经历,感受到他曾经在信仰和痛苦中经历的可怕煎熬――德爷原本是个流浪儿,是一位老教授在街头将他带回校园的,那时候他大概只有十岁。从八岁起,德爷就在校园里做校工,帮忙拣拣地上的废纸,有时候也分发一下报纸。从德爷的表现来看,老教授断定这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是一个脑瓜子非常好用的孩子,倘若稍加栽培,必将成为栋梁之材。老教授开始有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是将德爷送到附近的小学堂里去读书识字。然而这个美好愿望非但没实现,还给他带来了灾难。老教授的那个一直表现为贤淑良德的女人见到德爷后大为光火,一口咬定德爷不是流浪儿,而是老教授的姘头所生。不仅女人对老教授怒气冲天,他的子女也对他的做法横加指责。老教授无言以对,因为他在外面有个姘头,且被妻儿抓奸在床。不过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却因为德爷再被提及,就像老疮复发一样,老教授愧恨交加,同时也感觉到家庭的不解和冷漠是多么叫人伤心,一咬牙一狠心,老教授离开了他的子孙满堂的家庭,住进了校园,和德爷住在一起。   老教授要亲自为德爷上课。德爷表现出的聪慧和勤奋,让老教授看到了一颗璀璨之星冉冉升起的希望。但是这个希望没保存多久就破灭了。日本鬼子入侵了。几乎一夜之间,整个校园里只剩下老教授和德爷。   教了一辈子书的老教授,从来都是众星拱月般被学生簇拥的,一走上讲台他就像驰骋原野的马,行空万里,纵横无忌。但是现在眼前连一个学生都没有,满目狼藉,到处空空荡荡,死去了一般。就在此时,噩耗传来,曾经让教授感到无比失望的发誓永远也不愿回去的那个家庭,彻底地完全地消失了,――一颗日本鬼子的炸弹落在他家的客厅,那曾经是家人们集体讨伐他的主战场,现在他们在那里集体等待老教授回家,一起逃难去。然而等到的却是一颗异国他乡而来恶毒的凶残的炸弹。老教授踏遍了整个废墟,也没找到他的家人,哪怕是一个指甲盖。   老教授回到学校,悔恨的眼泪淹没了他,他溺死在仇恨和悲恸之中。   德爷找了辆板车,他想把老教授拉出去埋了。埋在哪里呢?偌大一个校园,德爷确实不知道应该把老教授埋葬在何处。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鬼子进来了。这是一群禽兽不如的家伙。他们问德爷要干什么,德爷说正在为埋葬老教授而感到困惑。鬼子们说他们有一种新近发明的葬礼,先进而科学。这些家伙从头到脚给老教授拴了十几颗手榴弹,老教授就像一棵硕果累累的树。这些果实瞬间爆炸,一股浓烟,一声巨响,老教授连同他身上的板车顿时无影无踪。   鬼子们拍着手,不无遗憾地说,这种埋葬方式,就是成本高了点。   校园成了鬼子们的天堂。这里风景秀美,树木,草坪,古老的建筑,还有透过硝烟照射下来的明媚得有些无耻的阳光。鬼子们用他们的兽行努力营造他们的乐园,他们把女人成群结队的押进来,一个个折磨至死,然后用他们先进而科学的葬礼处理这些赤裸的尸体。为了减少成本,他们不愿意给这些尸体以老教授那种待遇,只是一颗手榴弹,或者两颗,一颗塞在双乳间,一颗塞在下体。他们总是让德爷来执行葬礼,把拴在弦上的绳子递给德爷。德爷执行葬礼的时候总是赤裸身体,他们不让他穿裤子,因为他们在德爷的那个东西上也拴了个手榴弹,他们要看德爷胯下的手榴弹在恐惧中呈现的那一种晃荡形式。德爷胯下的手榴弹的弦上也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在鬼子手里,如果德爷不对那些女尸牵动绳子执行葬礼,那么鬼子就要牵动手中的绳子为德爷执行葬礼。   葬礼并不完全。巨响过后,天空中飞行着闪亮的胳膊,腿,头颅,它们在阳光下呈现出金色的质地,然后哗啦啦地降落在校园里。   ――这是一群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魔鬼。   魔鬼们的末日狂欢疯狂地进行了有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对目前的魔鬼游戏厌倦,他们想在德爷身上打打主意。他们弄来一具女尸,要德爷与之交合。德爷表现出了宁死不从的气节,他早就不想再这么屈辱地活下去了,他想尊严地死去。趁着这群恶魔不备,他从一个鬼子那里抢了一颗手榴弹,娴熟地拔掉引信,丢向鬼子。但是德爷慌乱之中忘记了延时,被一个眼疾手快的鬼子一脚将那枚手榴弹踹了出去,手榴弹将一棵千年老树的根部炸崩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现在那棵千年老树依然高高地屹立校园一隅,昂扬的躯干象征德爷不屈的精神,那道巨大的口子当然还在,岁月也无法愈合那段伤痛的历史。几乎所有在这所大学读书的学生都曾经拜访过那棵千年老树,仔细观察和触摸过那道口子,它像一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呐喊或者呻吟。   这棵大树见证了德爷慷慨赴难的过程。德爷闭着眼睛,脑袋像树一样高高昂扬,他的身子绷得笔直,钢铁一样透射出不屈和无畏。但是鬼子并没有打死德爷,他们虽然愤怒,震惊,恐惧,却更愿意叫德爷继续活着。他们知道,如果让德爷就这么死去,无非是成全了他的大勇,让他的生命之花朵以一种完整而美丽的方式绽放。他们要嫁接给德爷另一种生命模式,让他永远生活在痛苦里,生活在耻辱中,生活在无法抵达幸福之岸的欲望的苦海里。他们找来一位擅长外科手术的军医,这家伙刀法娴熟,技艺高超。他们把德爷悬挂在那棵千年老树上,双腿呈人字拉开,让他的隐秘部位充分暴露。那个技艺高超的军医似乎并不擅长此类手术,他显得有些惊慌,像所有人的第一次一样手足无措。无耻的阳光和往日一样明媚。德爷的生殖器就像一根才出土的花生苗,显得那么朝气蓬勃。德爷没有哭喊,只是落泪了。他的眼泪和鲜血簌簌滴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那个军医终于成功地将德爷那根生机勃然的花生苗连根拔除了。好多年以后,那个军医一步一跪地来到校园,见到德爷,他几乎是匍匐而行,亲吻德爷的脚尖,乞求德爷的宽恕。当时的场景现在时常被人提及,说太震撼人心了,太催人泪下了。老鬼子满脸忏悔和眼泪的跪乞场面,当时作为新闻照片出现在各家报刊的头条。在这张新闻照片上,没有谁见到德爷。德爷无法宽恕他们的兽行,他狠狠地踹了老鬼子一脚,唾弃他,还扇了他耳光。德爷的表现很像现在我们一些对日愤怒的所谓的愤青,他怒气冲天,眼中没有媒体所期待的“以德报怨”、“以和为贵”、“悲悯”、“仁怀”……而是仇恨,是烈焰。   被德爷殴打的老鬼子感到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他甚至希望德爷揍他个半死,这样他心中艰难复苏的一点忏悔也就可以安寝了,他就可以完全地认为他予以德爷的伤害和德爷予以他的拳脚唾沫轻松地画上等号,――谁也不欠谁的了。   老鬼子告诉德爷,他的那棵花生苗自己一直保存着。那么丰富的神经系统,那么复杂的血脉管道,他居然让德爷活下来了,――从医学上讲,那是多么成功的手术啊。   德爷跟随老鬼子去了日本。老鬼子向德爷许了一个愿望,他想进行最后一场手术,为德爷移栽一棵花生苗。手术的队伍非常庞大,聚集了美洲和欧洲的好几十位专家教授。但是手术没有丝毫成功。德爷在那片让他无比憎恶的诞生魔鬼的土地上待了一年,捧着那棵浸泡在瓶中的花生苗回到祖国。   那棵花生苗据说被德爷埋了。埋葬在啥地方,从来无人知晓。   德爷在日本期间,据说干了很多轰动的事情,可谓是震惊了日本国民。面对德爷,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颅,为他们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从灵魂深处进行忏悔。很遗憾,德爷据说是被遣送回来的,――想想也是,倘若继续留他,他极有可能像一把烈火,从北海道岛燃烧到鹿儿岛,直到将整个日本烧成一条僵直的虫子。   回到祖国的德爷,回到校园的德爷,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对他致以真挚的敬意。关于他的各种版本的故事在街头巷尾,在我们上铺下铺流传,我们从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那远远比教科书上的历史来得丰富。   但是德爷的孤独却让我们与他产生了巨大的隔膜,我们谁也不敢,――当然也不曾想过与他接触,就算路遇,我们都会岔道而逃。我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啥。估计我们的完整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吧,或者是他的残缺更加衬托出我们的支离破碎,我们的不敢接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更像是为了表达一种崇高的敬意。   但是现在,德爷邀请我们进去坐坐,在他的木屋。   我们进去了。艾榕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木屋很整洁,房屋中的一切就像钟表里的刻度和指针一样陈设得规规矩矩,似乎你只要动乱一样,整个房间里的东西立马就会全部乱套。   我想你们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德爷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叫我们猜疑。但他随之的笑容告诉了我们这句话的含义,笑容属于微笑类别,但是却意味深长,不过你不可能看出有啥不对,和他的邀请一样真诚,而且还多了一分理解。真是最恰当不过的解释。我们乐意接受。   德爷起身,关上房门出去了。他的脚步声并无异常,稳健,落地有声,声音由近渐远。   此刻我们再次发现,这是一间明亮的木屋,静谧的木屋。我们清楚无比地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我们怀疑这一切都不真实。――直到艾榕坐到床上,一缕阳光洒在她洁净的额头。   这是一张木床。我迄今也记得那木床的颜色,黑色的,很厚的土漆。木床非常结实,如同大地。   ――就说到这里,我们到了看守所门口。小颜意犹未尽,她听得很入迷。我说我会让她知道一切的。小颜对于我这话很满意。她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形象,万万不可像上回的样子,要稳定情绪,不可激动,一切都有关照,事情总会往好的方面发展,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为我努力,为我祝福……她嘟嘟囔囔说了很多。   准备好了吗?小颜问我。   我点点头。   小颜摁响了大铁门上的铁铃。 第23章   牛警官让我跟他进去,让小颜先在外面坐一会儿,等他把里面的事情安排好了,就出来送她回家。小颜却叫住我,说她就在外面等我。   我见到了艾榕。牛警官把我们安排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但是我们中间却阻隔着一道钢条做的栅栏。我是先进的屋子,艾榕随后出现。她并不是我想象的很糟糕的样子。――我想象的是,像艾榕这样习惯自由自在的人,一旦被羁押起来,被桎梏起来,她可能会像一只被锁进笼子的困兽,悲鸣嘶嚎,舍命折腾……直到自己伤痕累累,甚至命悬一线。艾榕微笑着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戴得非常整齐,甚至还涂抹了淡淡的口红,像是要去参加一个深夜聚会一样神情恬淡。她拢了拢头发,在我对面坐下,说,你跑啥地方去了?他们刚才还说没找着你呢。   我说,我到一位老朋友那里去了,东鱼。   哦。你找到他了。艾榕说。   今天早晨起来,我就去他那里了,中午在他那里吃的饭,喝的酒。他做的耗子肉很好吃,比我父亲做的还好吃,哎,我跟你说过我父亲做耗子肉的事情么?   你说过的。艾榕笑笑说,我本来是很讨厌耗子的,但是听你那么一说,我都想啥时候壮壮胆量,去吃一吃呢。   他到过我们秦村。我说,东鱼到过我们秦村……咳……艾榕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你看你那兴奋的样子啊,现在的心思,还在那个叫东鱼的人那里啊……艾榕的这番话像一枚生硬的鸡蛋,塞在我的喉咙里,塞在我的心坎上,噎得我很难受。我说我想跟你说很多话,但是我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说,咋说,我的心里很乱,比一团乱麻还乱……艾榕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安排我们见面,就是让我们说话的,我们不能就这么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我问,你还住得惯吧。话一出口,我就晓得这是傻话了。爱城看守所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次是为了一个死囚,他即将在第二天被枪决,警察问他最后的愿望,他说他想见见电视台,他想让电视台的人把他的故事讲出去,以警世。尽管大家很好奇,但是谁也不愿意进监舍去面对一个死囚。我被安排去了,和我一起的是一个勇敢的女记者。我们是在傍晚进入爱城看守所的。走过一条很深的巷道,然后是一道铁门,门前站着一个警察,他看了我们身上挂的牌子,然后问了随同警察,将那厚重的大铁门打开,铁门发出一阵巨大的哐啷声。过了那道大铁门,领头的警察仰着脑袋冲头顶的岗楼里吆喝说,记者,进去采访。等上面应答了,我们才开始继续挪动步子,走进高墙里。里面栽种了很多矮小的灌木,一排排,一行行,郁郁葱葱的。在灌木中间,高耸着一排排监舍。随行的警察径直走到一道铁门前,敲了敲,铁门上打开一道小小的窗口,露出半张脸来,他瞪着眼睛滴溜溜看了看那警察,然后又看了看我们,打开铁门。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们见到那个死囚,他仰躺在一张大而且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木床上,手上和脚上戴着镣铐,镣铐套在木床上的几个铁环里。我想,这木床,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囚床吧。我们架好机器,还没等我们问话,那个死囚就哭起来,他哭得很悲伤,但是声音很难听,像一头猪在做垂死的哀号。哭够了,他抬起头来,哀求我们说,把我带出去看看吧,看看外面现在究竟是啥样子了,看看车子,看看天上的鸟……我想出去看看,就看看……一个警察走过去递给他一团纸巾,笑笑说,你明天就可以出去看了,站在车上,要看多远就看多远……住不惯也得住啊。艾榕苦笑着说。   我现在都不晓得是咋回事呢。我长叹了口气,鼻子一酸,感觉有泪水要冲出来,慌忙掉过头,装作擤鼻子的样子,又咳嗽了两声,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   你总会晓得的。艾榕像是突然想起了似的,她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栅栏,说,你讲讲那个东鱼吧,讲讲他的事。   我说你要听?   听。艾榕跟站在一边的牛警官说,你们帮忙倒两杯水来,好么?   牛警官探出头去,冲外面喊道,倒两杯水过来。   你说吧。艾榕动了动身子,摆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坐姿。   我想说,喉头上老是毛躁躁的,出不得声,干咳嗽两声,似乎要好点。但是却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 第24章   东鱼说他祖籍越州。越州在啥地方,我不清楚,也没问,我想这并不重要。   东鱼突然决定要给我说说他的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突兀。我晓得他总有一天是会要给我讲的,但是我没想到是现在,现在这个时候多么不合适啊,我甚至连一点接受的准备都没有。   我从来没想到要跟人说我的这些事情,起码在见到你之前我是这样想的。东鱼说,我也不晓得越州在啥地方,我曾经查找过,但是在地图上好像没有这个地方。我听我父亲说,我们是跟随我的祖父到的爱城。我祖父是一个做官的,如果你现在去查阅《爱城志》,还有关于他的一些文字。   说到这里,东鱼探长身子,指了指外面,顿了顿,接着说道,北门那片老城区,包括已经被摧毁了的爱城老城墙,就是我祖父主持修建的,不过现在还可以看见些断垣废壁。此外,爱城的四大门,包括原来爱城的渡口,也都是在我祖父手里修建的。他是个清官,为官耿直,两袖清风,深受百姓爱戴。他是爱城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久的官,在爱城一共待了三十年。   后来他被土匪吊死在了衙门口。土匪本来是将我们全部抓起来的,原本也是要将我们一起吊死的,以绝后患,但是民众不答应,说我祖父是好官,已经杀错了,如果再把好官的后代杀了,将来的官位全被那些贪官污吏坐了去,天下就难得太平了。那土匪听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再说倘若杀了我们,必然会引起民众反抗,就将我们放了。   再后来世局平定,当时的政府要我父亲出来出任爱城的一个官吏,我父亲不干,因为我祖父早就告诫过了他,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得入仕。后来我父亲把我祖父说的话告诉了我,我祖父说,凭着他的能力,肯定是不会屈居在爱城这么个小地方的,他可以把官阶做到尚书、做到总理,最倒霉也会官拜二品,但是他为啥要选择在爱城呢。这是因为官越大,就越危险,而且要把官做大,就必须昧着良心踩着人头往上爬。而且这世间官分两类,一是清官,二是污官,相生相克,最后都是死路一条,全没好下场。还有,你要夜读史记总会发现,这做官的下场,好像就是为了被人打倒,被人冤枉,被人流放和屠杀……能有好结果的,一本史记怕是没有几个人。因此,这天下无论是干啥,都要强过那做官。我祖父除了给我父亲告诫,最后还以自己的被杀,为自己的告诫做了形象的诠释。   我父亲告诉当时的政府,他愿意做比做官更有意义的事情。人家问他做啥,他说开办学堂。因为我祖父生前的名声,也因为我父亲的确是有学问的,他的学堂开办得非常红火,十几年下来,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但是就这个时候,我父亲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他的那些学有所成的学生,大都做官去了。古语云,学而优则仕。前来求学的人,自然是为了奔那仕途而去……自己不愿意做官,偏偏要教育出学生去做官。我父亲正迷茫之际,这一日清明,心怀惆怅,出门去踏青,想要散散胸中那郁闷之气。那日艳阳高照,桃李争艳,花香袭人,心情渐渐豁然了,突然听得一阵哭泣声。循着声音过去,见是一老婆婆在一坟头烧香焚纸。这老婆婆我父亲是认得的,她儿女早亡,自己独自带着一孙子相依为命,后来她的孙子大了,就送进我父亲的学堂里读书,我父亲念她贫苦,不仅免了她孙子的学费,时常还送些衣物钱粮周济。我父亲上前扶起那老婆婆,问她,老人家,你孙儿不是做了官么?你不是跟他去省城享福了么?你在此哭啥?这又是谁的坟头?土都是新的……老婆婆一见是我父亲,哭声顿时大了。她告诉我父亲,埋在坟堆里的就是她的那孙儿,因为贪污了钱粮被法办了。我父亲一听,打了个趔趄。回到家中,我父亲正伤感中,有人敲门,原来是前来报丧的,他的一个素来交往甚密的学生被人开黑枪打死了。他的这个学生,在距离爱城不远的绵竹城做官,为官清廉,威望很高,却不想被人暗算。听了这噩耗,我父亲哀嚎一声,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后来我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他关闭了学堂,任人劝说,也不再开办了。他每日在家侍弄花草,玩狗逗猫,偶尔也去爱城河边垂钓。因为嫌闹市喧嚣嘈杂,他就在这里买了房屋――就是这一片,前后共有四十间,后来因为贫穷卖了些,土改又被分去了些,就留下了这么几间。如今又垮塌了,就这一间了。那时候我已经大了,父亲也着急了,他不能让我就这么无所事事下去,让我自己给自己找个活计。我说,你叫我一不当兵,二不做官,三不经商,我能做啥呢?父亲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眉目。最后我说了,我还是去读书吧,读出来当个教师。父亲一听就要犯急。我说,我教他们其他的吧。父亲闷着头想了想,最后点点头,说,你去读书吧,学习音乐,学习体育,将来出来后,就教他们音乐,体育……我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搞体育呢,我自己的身子又虚弱,于是我学习了生物。我对生物最有兴趣,新发下来的教科书,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可以倒背如流。我得到了一个美国老师的赞扬,他给我父亲写了封信,说要将我送到美国去深造,如果我父亲同意,就尽快告诉他。然后他又给美国一个大学写了信,说那个大学的校长是他的密友,要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破格收下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奇才,说我必将成为最有名的生物学家。但是当我父亲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了,他的眼睛瞎了。我们家里除了他和我之外,没有谁识得了字。收到那封信后我的家人因为照顾我父亲,无暇在意。那时候我父亲正全心全力地和死神进行搏斗,他想要战胜死神,就这么死亡,他很不甘心。最后我父亲察觉到自己是战胜不了死神的,悲怆地长叹一声,开始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情来。这身后的事情,都是关于我的。父亲说,他眼睛好的时候,看过一本我带回家的书,写的是关于外国的东西――这本书的名字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起来,我一直想要记起这本书的名字,可是没有办法――我父亲惊讶地发现,这本书里所写的那些东西,原来是在他脑子里有点印象的,这印象很模糊,但是看了这书过后,就立即清晰了,他非常兴奋,那正是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思索,一直在寻找的啊。我父亲告诉我的家人,他身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送到国外去,送到那本书里所描写的那个地方去……咋把我送到国外去,资金从何而来,父亲有几个具体的想法,一是把房产卖一部分,筹集到资金,二是去求他的几个还健在的学生,请他们通融帮忙。说到这里,我父亲记起了前些时日人家送来的一封信,叫人快快拿过来,看看是谁写的。家人说,你已经看不见了啊。我父亲愣了愣,说,你们赶紧去找人来帮忙读读。家里人出去了半晌,最后回来说,识字的人都找不到,找得到的都不识字。这时候我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听这么一说,差点就过去了。家人安慰我父亲,说,不就一封信么?也不定是谁写,没准还是当年的那个无聊的老和尚写的啥狗屁诗文请你看呢,你不是最讨厌他写的东西么?就这样,我父亲到死也不晓得那封信是谁写的,里面是啥内容。   由于一直没收到我父亲的来信,美国老师催促我赶快回家一趟,问了我父亲的意思,就立即跟他走。我回到家里,给父亲上了坟,听了家人转告的我父亲的最后心愿。等赶回到学校后,发现那位美国人已经仓皇离开了。就在第二天,我们学校被挂上了红旗,我读书的那个城市被解放了。此后不久,爱城也解放了。   后来,我就回到了爱城。几经周折,我被安置到距离爱城不远的一个叫茶坪的山区教书,由此认识了一个叫潘雪莲的姑娘。 第25章   是个爱情故事。好像还应该是个悲剧故事。艾榕笑笑说。   你们要一直这么讲下去么?牛警官问。   那你要我们咋的?我们回头各自去睡觉好么?艾榕冷笑着,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干了,递给牛警官说,再请帮我倒杯水好么?   牛警官没有接杯子,和刚才一样,冲外面喊道,再倒一杯水过来。   你接着讲吧。艾榕看着我说。   好吧。我说,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是带你去过茶坪的。   艾榕说是啊,好遥远的,不过那里有座大山,是叫千佛山吧,很漂亮,我们那次上去的时间是五月吧,山上的杜鹃花都开了。   我说是啊,那杜鹃花在其他的地方是少见的,叫阔叶杜鹃,花团最大的,有洗脸盆那么大,我们那天去看的时候,山上都跟起火了似的,到处都是红艳艳的,简直是花的海洋了啊。   我以为艾榕会跟着后面的话题接上来说,因为那次千佛山之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千佛山顶,山顶上只有一个破庙。庙的名字叫佛祖庙,据说始建于唐朝,全是巨大的石条修建而成的,每根石条的重量,都得以吨位来计算,这么沉重的石条,是如何搬运上山的,让人不得不对古人心怀崇敬啊。因为海拔太高,那天晚上居然下起了雪。而我们的衣服又都带得少,到半夜的时候,我们已经冻得实在受不了。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我们彼此解开衣扣,捋起里面的内衣,赤裸相拥,再用外面的衣服将我们像一枚大粽子似的紧紧包裹起来。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还在那个破庙里做了一回爱,尽管寒冷,但是于我们沸腾的激情丝毫无损,艾榕坐在我的怀里,像一段依附于琴弦上的音符,快乐地跳跃着,快乐地吟唱,声音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高高地翱翔着。就在这时候,太阳徐徐升起,只一刹那,金光万道……那只高飞的鸟儿,被映照得熠熠生辉。艾榕和我保持着血肉相连的姿势,在金色的阳光里,似乎已经通体透明了……说东鱼他们吧,说他和潘雪莲的事情。艾榕的神色有些黯淡。   我说好吧,我就开始说他们的事情吧,可能有点长,因为他都给我说了差不多一个下午,都还没说完。看着天已经黑了,我就去买了些卤菜,我是想请他接着讲,边吃边喝边讲,他的故事实在太精彩了…… 第26章   我少有到农村去,父亲在的时候,我是家里的宝贝,放在嘴巴里怕化了,搁在手上又怕跌了,宠得厉害。后来去读书,条件也好得很,没受过啥贫穷,也没见过啥贫穷,但是到了茶坪,我才晓得啥是贫穷。   听说爱城要派老师到茶坪教书,茶坪的老乡早在几天前就赶着马到爱城来接老师了。我因为出身――或者说是成分不好,工作的问题一直悬在那里,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被用起来,而且是重用――到山区锻炼,这是好多人都羡慕的。   就在我准备要离开爱城到茶坪去的时候,老母亲病了。她病得很厉害,只一夜工夫就去世了。去世前,母亲把我叫到她的床前,说她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不想拖我的后腿,她死了,我就断了念想,就会好好地在山区里工作,不用老想着爱城,想着老母亲。母亲还跟我说,要我好好表现,说现在是新社会,读书不再为当官,而是为了建设新国家,要我好好地多教育出些建设新国家的学生来……埋葬母亲我花了三天时间。然后骑着马儿上了茶坪。   茶坪这个地名,让我望文生义地以为那地方是一个很阔大的平地。路上我问牵马的老乡,他们跟我说,茶坪就是路要难走点,其他的啥都好。不过当老师的,也就是从教师走到寝室,从寝室走到教室,中途大不了再上个厕所,也走不了多少路的,这个行路的问题,可以不考虑。   我们是顺着一条河流到茶坪的,河流的水很湍急,两岸是高耸的大山,升腾的雾霭弥漫着整个河道。我们就沿着河边上的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前行,道路不仅窄,而且非常坎坷,一些地方我还得小心地下马。等马过了危险地段,才又上马,颠颠簸簸地前进着。我根本就不敢往脚下看,脚下是悬崖,我只有望着天空,天空有只鹰无声地飞翔着。看见我胆战心惊的样子,给我牵马的老乡笑起来,他们说我还没有那个女老师胆子大。   我问哪个女老师?他们说是爱城的,很漂亮,像她那么漂亮的在茶坪根本就找不出来。他们越说我越糊涂,莫不是爱城还安排了一个女教师去茶坪接受锻炼?他们说是,他们已经早两天就把那个女老师接到茶坪了。等把那个女老师送到茶坪了,他们再回头接的我,可没想到我一个大男人,骑马会是这么紧张。他们问我是不是第一次骑马,我说是的。他们说那个女老师也是第一次骑马,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说到这里,他们啧啧地赞叹那个女老师在马背上的表现,说她一点都不紧张,也不要人牵马,边走还边伸长手采路边的野花……我问他们,那个先我而到茶坪的女老师叫啥名字,他们说不晓得名字叫啥,但是晓得姓,姓潘,大家都叫潘老师。说了,他们就问我叫啥,我说我叫东鱼,他们就开始叫我东鱼老师。   随着道路的渐渐宽阔,两边的居民也多了起来。他们住的几乎全是草房――几根木头支撑起来的,然后上面盖着草,没有门,我想也不需要,那样的房屋,盗贼也不会光顾的。听见驼铃声,有人陆续从那些草房子里面钻了出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但是都露着笑容。一群娃娃跟在我的马后,兴奋地吆喝道,又来了一个老师咯,又来了一个老师咯……天渐渐黑了,沿途有人送来火把,照耀着我们前行。   到了茶坪,已经是深夜。   第二天我起来得很晚。这是因为行路太累,加之安排母亲后事的时候欠了几个夜晚的瞌睡,所以睡得非常沉,起来已经是快到中午了。   起了床,走出门去,我才一见茶坪的真容。这是一个小集镇,说它小,是因为它只有一条街道,而且相当短,一泡尿可以从这头撒到那头去。街道很窄,石板铺就的街面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骡马粪,两条瘦狗旁若无人地卧在街边,半眯缝着眼睛乜斜着来往的人的脚步。几步走出去,我才发现,这个小集镇是建在一个悬崖上面的,因为两条河流在这里交汇,下面冲刷出一条格外宽阔的河道,水流看似平静,却汹涌有声。我拣了一块石头扔下去,连水花也没溅起来一点。   我正准备拣起一块更大的石头扔下去,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是昨天晚上陪我吃饭与我同宿的那个干部。他叫我小心,别跌下去了。还说曾经有两匹儿马子打架,一只掉下去,当场就没命了。听得他这么一说,我正要问这么高掉下去,下面又是很深的河水,那马是咋打捞起来的呢?却听见那干部说话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校长叫我来通知你,说马上要开一个会议。我跟着他的屁股后面,问校长是谁。他说是潘校长。 第27章   我们的学校其实是一个破庙。那庙叫药王庙,供奉的是药王菩萨,一个可以免灾去难,拯救众生的面目和善的且长有雪白长须的神仙――我是在门口看见他的尊容的,他已经被人搬出庙门,而且被砸得支离破碎,唯有脑袋是完好的。庙里已经被打扫得很整洁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菩萨,几乎都是和庙的主人――药王菩萨一样的命运,全被搬出去砸碎了。几个老乡爬在房顶上正在翻盖那些瓦,做最后的修缮。我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对一群人说话,她的声音很清脆,像在嚼生黄瓜。她说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赶紧把这所学校布置起来,以便让我们的学生尽快到学校里来,学习新知识,新文化,为建设新中国出力。   就这时候,那个女人看见了我,脸突然红了,说话的速度缓慢了,好像忘词了似的,紧张起来。这时候大家也都看见了我,为了突出我似的,都纷纷散开,站在一边。   我也紧张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个女人咳嗽两声,指了指我,说,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大家认识一下。于是我折转身,跟大家鞠了躬,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请大家多多关照,多多帮助。   等我再折回身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一张脸已经紫红了,跟茄子似的。她故作镇静地大方地伸出手,说了自己的名字,潘雪莲。我握了握潘雪莲的手,感觉她竟然在打颤。   后来潘雪莲校长继续安排着学校的工作,虽然话语有些乱,词不达意似的,但是经过个把小时的叙述、重复和强调,她还是把工作细细致致地安排布置完了。潘雪莲校长说,这个庙今后就是茶坪完全学校,茶坪的娃娃,从小学到初中,乃至高中,都将在这里完成。因为爱城派不出那么多的老师,因此,师资力量需要茶坪自己解决一部分。潘雪莲校长说,新来老师的政治审查由茶坪政府负责,业务考核,由你负责――她指了指我――有问题吗?   我说没问题。   希望你今后遵守纪律。潘雪莲校长脸上的红晕依旧,她正色说,你应该晚睡早起,咱们到这里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享福的。万事开头难,一切都要在我们手里重新开创,从今天起,我们――也包括今后的新老师们,都必须吃住在这个……这所学校里。   我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表示已经把她的教诲牢记在心了。   下午的时候,学校来了十几个木匠,还有二十几个帮工的。他们是来做课桌椅的,但是考虑到我们晚上就要在这里住下,于是先把那些和尚留给我们的床做了些改造,然后给我们加固了房门。最后用石灰和黄泥给我们堵塞屋子里的那些缝隙和孔洞。见他们做得那么认真,我认为大可不必,说留些孔洞和缝隙,也好透气。   这是万万不行的啊。他们神色严肃地说。   我说咋了。   有蛇。他们的表情变得惶恐起来。   蛇?这里有蛇?有人尖叫起来。   我回头一看,是潘雪莲校长,她的脸变得煞白。 第28章   半个月过后,茶坪完全学校开学了。这半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忙碌的,也是感觉到最有意义的半个月。我们不仅要在茶坪成立这么一所学校,而且还要在茶坪各个村成立相应的小学堂。每天白天,我要和潘雪莲校长一起,由政府安排人带路,到各个村去选校址,我们来去都是骑马,当地干部和老乡待我们非常厚道和热情。其实校址都是当地干部按照潘雪莲校长的要求早选择好了的,不是庙,就是祠堂,因为场地宽敞,而且大都在住户密集的地方。我们去,主要是确定一下,然后由潘雪莲校长给这所新学校取一个有新时代气息、新时代意义的名字,比如“红星小学”、“解放小学”、“前进小学”……后来这些村改换名字,也大都是沿用潘雪莲校长取的学校名字,比如有“红星小学”地方,就叫“红星大队”,比如“解放小学”的所在地,就叫“解放大队”。此外,我们去的目的还有一个,这是最为艰巨的,就是拆除庙里的那些菩萨和祠堂里供奉的牌位。当地人修建庙和祠堂的本意,其实就是为了产生一种号召力,一种凝聚力,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体现,或者说是图腾。当初修建的时候,他们满怀激动,崇敬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现在要他们主动拆除,你说有多难?然而再难的事情,到了潘雪莲校长手里,都会马上变得容易起来。潘雪莲校长先是要干部把群众都集中起来,由她发表一番演讲。潘雪莲校长的演讲极具煽动性,她先从我们国家为啥这么落后,为啥要饱受帝国主义的欺辱讲起,一直讲到我们的生活为啥会有这么贫困,为啥张大篓子生了十八胎却只养活两个娃娃,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是傻子……讲到这里,她会用一种很激愤的腔调问大家,既然这样了,我们是不是还要这样下去?下面于是群情激昂地回答,我们不要这样下去!她又问,我们是不是还要这么落后下去?下面回答,我们不要。她又问,我们是不是还要等着帝国主义来欺辱?下面回答,我们不要。她嗖地跳上一条板凳,高高地站在上面,短发一甩,手一挥,说,我们不要帝国主义欺辱,不要落后,不要贫困,不要像张大篓子那样生一个死一个,生一双死一双,我们要啥?我们要强大!我们要富裕!我们要过上好日子!那么这些谁能够给我们呢?你们谁晓得么?下面都摇头。潘雪莲校长短发再一甩,手再一挥,说,我告诉你们,这世上从来没有神仙上帝,只有靠我们自己,靠我们自己的勤劳,靠我们自己的智慧!为了创造我们的新生活,为了建设我们强大的新中国,我们需要啥?需要文化,需要知识……潘雪莲校长的演讲一结束,大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她就从板凳上跳下来,旋风一样冲到菩萨跟前或者牌位跟前,跳上案子,手舞木棍铁锤,一阵敲打。然后是干部加入,是我加入,老百姓们先是愕然,只犹豫一下,马上明白自己应该做啥了,于是都加入进来。   只一上午时间,我们就把庙堂或者祠堂里打扫清除干净,然后是征集桌子板凳,到傍晚的时候,等我拎着石灰桶在大门口刷上“解放小学”或者“前进小学”时,这个学校就算完全成立了。此后,它将被潘雪莲校长写在一张纸上,然后附上学生名册,从茶坪快马送到爱城,再驮回课本。   我对潘雪莲校长简直敬佩有加。对于她曾经提到的张大篓子,我问随行的干部那是谁。干部说,张大篓子是茶坪的一个妇女,一共生了十八胎,二十个娃娃,但是却只养活两个,一个还是傻子,她现在还在生。我说潘雪莲校长咋晓得这个人。干部说他也不晓得,不晓得她是听谁说的。他说,不过潘雪莲校长的讲话是抓住了大家的命脉的,在山里,劳动力是生活保障的关键,但是山里养娃娃的存活率非常低,生五个能养活两个,就算是祖宗保佑了,这主要是山里生活太差,而且缺医少药……到了晚上,我们还要继续工作。茶坪政府把通过他们政治审查的人带到学校来,接受我们的文化考核。这些人当中,有些是以前教过私塾的,有的是在外面的大店铺里做过管账先生的,也有一部分是正儿八经读过一些书的。在经过潘雪莲校长又一次筛选后,我就对他们的文化进行考核。考核的内容很简单,是算术和语文,先出些算术题让他们做,然后让他们听写,最后写一篇文章。尽管看起来非常简单,但是他们很少有人能通过。潘雪莲校长要求我的考核不必过分严格,她说这些人今后还要陆续送到爱城去接受进修教育的,只要是政治思想过得了关,就成。   茶坪完全学校并没有收入有初中和高中生,我们收入的全是茶坪集镇和集镇周围的那些娃娃,除了几个以前在私塾读过书的,其余大都是第一次进入学堂。我原来还准备开设一节生物课的,但是现在看起来是用不着了。根据潘雪莲校长的分工,我负责全校五个班的语文教学,她负责政治和体育以及音乐,两个茶坪本地老师,他们负责算术。我们除了茶坪完全学校的教学外,还要在星期天对那些村小学校的老师进行培训。除了语文外,我还给这些老师们开设了一堂课程,生物课。开设的时候,潘雪莲校长认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说现在开设了,让他们学到了,并不意味着今后就完全没用。潘雪莲校长同意了。   为了照顾我们的生活,茶坪政府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煮饭的。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见到这个煮饭的女子,我马上就意识到那给我牵马的老乡在赞扬潘雪莲校长漂亮方面是言过其实了。在我看来,潘雪莲校长是一棵伟岸的树,而这女子才是真正的一朵艳丽的花,她们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可比性的。   但是这个女子只煮了几天饭,就在潘雪莲校长的要求下换了人。换成了一个老汉,人家都叫他咸厨子。咸厨子手脚缓慢得像是老树干上的蜗牛,而且爱抽旱烟,一柄乌黑的旱烟袋随时都见叼在嘴上,有一次我看见他在炒菜的时候,那旱烟袋上甚至悬挂着一溜哈喇子,随着他的忙碌,那哈喇子晃晃悠悠,晶亮。我曾经鄙夷过这个名字叫咸厨子的老汉,但老乡们一听咸厨子的名字,立即肃然了,他们说,呵,那是咸厨子呢,你可别小看他了,他厉害得很呢。我问他们咋厉害了。他们说,咸厨子是茶坪有名气的厨师,三五年,他给国民党一个司令做过饭呢!我嗤笑一声。   潘雪莲校长对我是极关心的。在休息的时候,她经常把我通知到她的卧室兼办公室里,和我交心。她说她晓得我的家庭成分不好,说那并不是我的错,因为家庭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就像胎儿无法选择父母一样,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是进步还是堕落,选择是接受教育还是顽固到底……潘雪莲校长讲了自己的革命之路。我这才晓得,潘雪莲校长原来是我的校友,比我高三级,早在两年前就入了共产党,而且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格更老的共产党,现在担任爱城教育局局长。我说凭借你的条件,是完全不用到茶坪这个地方来的啊。潘雪莲校长正色说,你错了,我来不是为了享福,而是为了革命的教育事业,同样的,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的家庭成分问题而被下放啥的,而是因为你自己的革命需要,你需要接受教育,需要改造……通过几次谈心交心,我和潘雪莲校长非常熟悉了,她见我,也不再似过去那样脸红了。 第29章   进入六月,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听说前进小学的一个学生被蛇咬死的消息时,我还没有在茶坪看见过一次蛇的模样。但是这事引起了潘雪莲校长的高度重视,她吩咐下去,让学生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必须拿一根棍子,棍子要伸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敲打前面的草丛,至于为啥这么做,她给大家讲了“打草惊蛇”这个成语。   在这些学生的生活中,除了上学,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比如打猪草,弄柴禾,甚至采草药……在这些活动中,都有可能遭遇到蛇。从第一次听说有学生被蛇咬死到我第一次在茶坪见到蛇,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有三个人死于蛇口,还有两个被咬成了重伤。我感到惊讶,而潘雪莲校长感到的是恐惧。但是当地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说曾经有一年的夏秋两个季节,就有二十多个人被蛇咬死,有五个人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却留下了终身残疾。   一天晚上,我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得有人尖叫,我一筋斗翻起来,发现尖叫声来自隔壁,而隔壁恰好是潘雪莲校长。我慌忙爬起来,看见那个咸厨子和另外两个老师也都慌张起来了,咸厨子还拎着裤头。   我们敲门,门紧闭着,但是里面潘雪莲校长的尖叫声更加凄厉,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糟了,校长被困住了。咸厨子说着,迅速后退两步,然后猛冲过去,用肩膀对着那门使劲一撞,一声轰响过后,那门屹然不动。   我问那两个老师,潘雪莲校长被啥困住了。   蛇。肯定是蛇。他们说。   我将正准备进行第二次冲撞的咸厨子拉住,抬起脚来,对准门闩的位置,狠命一脚,门被踹开了。潘雪莲校长穿着件短衫和短裤头,贴着墙角站在床上,一脸的惊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条指头大小的蛇,正盘踞在床的另一头,它高高地昂着脑袋,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晓得她为啥这么惊惶。   看着潘雪莲校长恨不得钻进墙壁里面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走过去要抓住那条蛇,但是被咸厨子一把揪住,厉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了啊!   我被他揪了个趔趄,老大不高兴地说,我要去抓那条蛇,你怎么了?   那是药绳子,要被它咬上一口,就是头牛,也别想活过三个时辰。咸厨子神色紧张地说。   那两个老师一听,慌忙后退。潘雪莲校长听了此话,更是惊恐。   我笑起来,说啥药绳子啊,不过是条花蔓蛇么,没有毒的。说着我甩开咸厨子揪住我的手,上前就像拣起一根绳索一样,把那条蛇抓到手里。   你快打死它,打死它!咸厨子叫道。   我说这蛇又没毒,干吗要打死它?   它怎么会没毒,它是药绳子,被它咬了,你就活不成!咸厨子在一边急得直叫唤。   我斜了他一眼,把手指递到蛇的嘴巴面前,我说,我今天就要让它咬我一口,看会不会死!   但是那蛇只是吐着舌头,在我的手上绕来绕去,并不下口。我在它身上掐了一下,这下它终于开口了,在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咸厨子和那两个老师都傻了眼,只有潘雪莲校长尖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要过来,但是一看见我手上的蛇,又慌忙后退了。   我把手指从蛇口里取出来,然后走出去,把它扔进草丛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走出房门,潘雪莲校长就等在外面了,她担心地问,你没怎么吧。   我把手指递给她看,说,一没肿,二没红,有啥事啊,那蛇本来就是无毒蛇嘛!   就算没毒,你也不用这么做啊,要是你看走眼了呢?潘雪莲校长嗔怪道。   我说我专门学过的,不会走眼。   要真走眼了,该怎么……怎么办呢?潘雪莲校长的声音颤颤的,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闪烁着。 第30章   也就是从潘雪莲校长见了那蛇过后,她晚上再不敢睡觉了一般,无论多晚,她也要我到她的屋子里去陪她。话语的主动权仍然在她嘴里,但是她不再和我谈论关于革命关于自我改造的话题,而是扯到了市井,扯到了她童年做的啥噩梦……我也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倾听者,因为她也要问关于我的事。我跟她说了我祖父的事情,说了我父亲的事情,她听得很认真,还说我父亲已经开始革命的觉醒了。   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我们的话题很自然地就扯到了蛇上面。潘雪莲校长说,她对于蛇,从来都有一种恐惧感。说到这里,潘雪莲校长非常大方地给我讲起了她少年时候一次上厕所的经历。她说,那时候她还在读书,那天上体育课,她突然感到肚子难受,想要上厕所。厕所建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砖木的结构,她从来都不敢一个人去的,都是结队前行。但是那天她喊了几个女同学,都没人愿意和她一起去,她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直响,她一阵毛骨悚然,正要大着胆子望头上,突然听得啪一声,一条胳膊粗的大蛇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跟前。那蛇可能是摔懵了,打了个滚儿,竖起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尖叫起来,提起裤子就冲到外面去了。大家听见了尖叫声,以为是有小流氓在啥地方偷窥,慌忙跑过来,看到的是她拎着裤子,指着厕所惊恐万状的样子……那天过后,我就病倒了,每天只要眼睛一闭上,面前就是蛇,一涌一涌的,一波一波的,跟粪坑里的蛆虫一样多。这还不算完,我还梦见它们缠在我身上,然后张大嘴巴,吐着信子要吞噬我……潘雪莲校长说着,依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害怕蛇吗?潘雪莲校长问。   我说我了解它们,了解了就不害怕。   可是它们要是咬了你,就会……死的啊。潘雪莲校长说,反正你今后别去冒那样的险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别拿宝贵的生命去开玩笑。   我说,我对蛇类是有研究的,我晓得它们,我不怕它们,就算它们想咬我,也咬不到!   潘雪莲校长笑了。我趁机提出要回房间歇息了。潘雪莲校长说好吧,但是你得帮我把这屋子检查一遍。   尽管我每天晚上都要对潘雪莲校长的房间进行一次非常细致的检查,但是潘雪莲校长还是被蛇咬了。这一次咬她的,不是花蔓蛇,而是药绳子,是咸厨子说的那种一旦被咬,就无药可救的药绳子。   药绳子是茶坪人对斑纹矛头蝮蛇的一种俗称。斑纹矛头蝮蛇,我只在一本学刊上见过,说这种蛇只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上出没,那么高的海拔,动物已经稀少,可供蛇猎食的动物更加稀少,因此,它在捕食猎物的时候只允许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功,这一年里就难得再有二次机会,那么它将要饿着肚子等待冬季的到来。而这漫长冬季,对于饥饿的动物,――尤其是饥饿的蛇类来说,可能是一道死亡的门槛。在蛇类当中,这种蛇看似小,而且模样平凡,但是它却是真正的幽灵杀手,它下口狠,准,而且注入毒液量大,毒性也非常强。就因为它模样跟截草绳子样丝毫不起眼,但是毒性强大,所以茶坪人才叫它药绳子,这样的名字用在这样的蛇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但是让我费解的是,这种只生活在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蛇,咋会出现在潘雪莲校长的床上呢?这是一个完全值得花费时间进行调查研究的课题。栖息地的改变,动物习性自然也会改变,随之改变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整个生物链条,庞大的生物系统。倘若研究下来,得出的结论肯定会是轰动性的,通常说,他不仅会引起学界注意,整个社会都会为之震惊。后来我才想到,当时我的那种想法是有前瞻性的,真后悔没有抽时间去做研究,否则的话,我此刻可能正盘踞在高高的生物学殿堂之巅……哈哈……哈哈。   潘雪莲校长握住被咬的胳膊,并不惊慌。   蛇让咸厨子抓住了,他叼着旱烟袋,洋洋得意地说,又是这东西,花蔓蛇,这一次可不能轻饶了它。我大惊,说坏了,马上冲过去抓住潘雪莲校长的胳膊,看了那伤口,马上扯了根绳子绑住她肩头的活络处――看你紧张的,这不是那花蔓蛇么?咸厨子对着蛇脑袋喷了口浓烟,我见那蛇在他手里使劲扭动着身子,眼冒寒光,上前一步将那蛇一把夺了过来,抓住尾巴,抡起来往地上一抽,又一抽,然后丢在地上,指着咸厨子,说,你仔细看看,看看是不是上次那花蔓蛇,这才是你们说的真正的药绳子――斑纹矛头蝮蛇……咸厨子拔掉嘴里的旱烟袋,蹴在那死蛇旁边,接过旁边递过来的油灯,凑近看了看。等站起来的时候,咸厨子额头上涔着密密汗珠,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潘雪莲校长,嘴巴里直嘀咕,这下咋弄呢,这下咋弄呢……潘雪莲校长终于慌了。   我让她躺在床上,千万别乱动,更不要过分激动,说如果激动的话,只会让带毒的血液尽快流到心脏。   我要那两个老师帮我找一块玻璃碎片来,再打一盆温水来,然后再拿一疙瘩盐来。我用玻璃片在潘雪莲校长被蛇咬了的那伤口周围使劲划拉,潘雪莲校长疼得喊爹叫娘,但就是不敢乱动身子。   她疼得流泪了呢。咸厨子说。   我说晓得疼是好事情,要是不晓得疼,就完了。   等划拉够了,我就推挤,让血液从那些伤口里往外流淌。等到推挤不出来了,我用温水清洗干净嘴巴,然后凑上去使劲吮吸……折腾到天明的时候,我和潘雪莲校长都累了。看着潘雪莲校长红润的脸色,再看看我苍白的面容,咸厨子对我翘了翘大拇指,然后跟潘雪莲校长说,校长,人家可是拿了性命来救你的呢!   潘雪莲校长在床上躺了两天,我休息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蛇毒对潘雪莲校长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对我还是有严重的影响的。在那几天时间里,我老是感觉眼睛发花,看不清楚东西,而且脑袋发麻。就在她来看我的时候,我还发生过间歇性的抽搐。   谢谢你救了我。潘雪莲校长的眼圈红红的。   我一笑,说,现在咱们的身体都产生免疫能力了,要是下次被它们咬了,就轻松多了。   你救得了我,救得了其他的人么?――那些也被蛇咬了的?潘雪莲校长问。   我说不行,你被救,是因为你刚刚被咬过,而且我采取的措施是很及时的。   你应该救救他们,他们现在把你当英雄呢。潘雪莲校长说。   我可以研究研究,不过得等我好了再说。   你好好休息吧。潘雪莲校长走到我跟前,给我掖了掖被子。 第31章   一个礼拜过后,我起来了。我刚起来就听说爱城来人了。我以为是新派来的老师,因为潘雪莲校长曾经说过,爱城教育局将在近期再安排两个从进修学校出来的老师到茶坪来,所以也并没在意。谁晓得来的竟然是爱城教育局的两个领导。他们找到我,把我叫回到我的寝室。他们先是非常严肃地问我,有没有对象,就是未婚妻。我说没有。于是他们就开门见山地跟我说,我们来,是为了你的个人问题来的。我懵了,说,个人问题?我个人没啥问题啊!到茶坪这么久,我可是认认真真地工作,认认真真地改造思想……我们说的个人问题,就是你的婚姻问题。他们说。   我点了点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就听见他们问,你觉得潘雪莲同志咋样?   我直点头,说好啊,很好啊,她工作负责,认真,对同志热心帮助……对你呢?他们问。   我说很好啊,她帮助我思想进步,我经常到她房间里去听她的教诲……感觉咋样?他们问。   我说很好的啊,在潘雪莲校长的帮助下,我自我认为,现在我比以前思想进步多了……这很好!他们点点头,说,经过潘雪莲同志的申请,经过组织的研究,现在决定,同意你们结婚。   结婚?我们?我以为听错了。   是的,你和潘雪莲同志。他们说。   我笑起来,说,不会吧。   咋啦?潘雪莲同志还配不上你么?他们正色说。   我说不,不……我们今天很坦白地告诉你,要不是潘雪莲同志三番两次地向组织提出申请,希望能够更进一步地从生活上,从感情上对你进行帮助,我们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们从包里抽出一张表格递给我,说,潘雪莲同志已经签了字,就等你签字了。   我为难了,说,这可是大事情啊。   呵呵,正因为是大事情,所以才经过组织的研究,才由组织决定!他们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人家潘雪莲同志可是个老党员,有着丰富的革命经验,你和她结婚,将是莫大的光荣,对你的进步,将会在今后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就在落笔的那一刹那,我的眼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了那个给我们做饭的女子的面容――她回眸一笑,意味深长。我哆嗦了一下,还是签了,尽管字写得草,但是下笔很重,墨水很浓,那字显得苍劲有力。   两个干部并没有走,而是为我们操办了婚事。   就在他们跟我谈话的那天晚上,潘雪莲校长还跟我谈了一次话,这次话很短,我说话很少,几乎全是她个人对我的情感表白。   潘雪莲校长说,我上山,是她亲自点的名。她抽调了几十份档案,最后就只选定了我。尽管她没有看见过我的样子,但是她一看我的名字就喜欢上了我。   我插话说,不就一个东鱼的名字么?有啥特别的呢?   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一看那名字,就发觉那正是我要找的。她说,我听说你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你的,安慰安慰嘛,但是觉得不好,一是那样做太唐突了,二是那样做的话,会有很多闲话,因为――因为你的出身问题。   我哦了声,表示明白了。   她说,其实我早晓得你啥时候上来,你上来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老想着你睡得咋样,是不是习惯这山上……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她说,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傻了,我才发现,你原来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多了,要潇洒多了,我就好像在哪个梦里梦见过你。那时候你难道没发现,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吗?我又紧张又兴奋,一颗心扑腾腾地都要蹦到嗓子眼里去了。   我笑笑。   她说,其实那时候去选择校址,你是根本就没有必要去的,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叫上你,主要是想看着你,你在我身边,我好像格外踏实似的。   我哦了声,表示理解。   她说,那时候大家刚刚开课,都很忙,也很累,万事开头难嘛。但是你晓得我为啥每天晚上要叫你到我寝室里来吗?我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不管说啥,只要是跟你说话,说啥我都高兴,要不,我就睡不着。   我呵呵一笑。   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啊……我说我晓得。   她说,我一直是想要嫁给你的,我在往爱城送材料的时候,也给我爹写了信,信里就谈了咱们俩的事情,他不同意,主要是说你的成分问题。后来你救了我,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说,别说是你,就算是其他的人,我也会那么做的。   她飞舞的神情黯淡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她说,我晓得,这就证明你的思想水平高,达到了很高的觉悟,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可以依托的。于是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爹写信,然后快马给他送去。我告诉我爹,我需要你,而且是除你不嫁。见我的态度这么坚决,我爹就同意了,安排了两个同志亲自上来为我们安排……我说真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瞧得起我。   真心的?她问。   我想了想,觉得刚才那话的确是出自内心的,就点点头,把刚说了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回去睡吧。潘雪莲校长站起来,说,明天就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你早点休息着。   潘校长再见。我说。   你别再这么叫我了。潘雪莲校长垂着眼帘,有些羞涩地说,我马上就是你的妻子了,你不要再那么客气了,我听了,别扭。   那我咋叫呢?我犯难了。   不管你叫我啥,叫小狗也好,叫小猫也好,咋叫都依你,我是你的人呐!   那我就叫你潘雪莲吧。我说。   第二天,整个茶坪都沸腾起来了,这些老乡们的淳朴善良与热情,让我终生都难以忘记。他们贫穷,但是一点也不吝啬。他们给我们送来鸡蛋,腊肉,鸡和鸭……那位被潘雪莲提到过的张大篓子抱着她那才出生不久的娃娃,拎着一只母鸡也来了。我和潘雪莲都执意不收,让她把那鸡拿回去。这让张大篓子很为难,她问我们是不是嫌礼太轻,还是瞧不起她。潘雪莲说不是,说你才生了娃娃,自己把这鸡拿回去,杀了,炖了,补补身子,也多些奶水。张大篓子笑笑说,我哪里有这口福呢,再说,要真杀,也舍不得啊,正在下蛋呢。我犯难了。潘雪莲凑在我耳朵边说,先收下吧,你不收,她饭也不会进屋吃的。收下,等她走的时候,再还给她,我们咋能吃他们的东西呢?   茶坪的男人们都视我为英雄,他们拿着粗瓷大碗,端着酒,涌到我的跟前,一边向我竖大拇指,夸耀我是真汉子,是真男人,敢舍命救人,一边邀请我喝酒,还说假如我不喝的话,就是瞧不起他们云云。那天中午,我是醉得一塌糊涂。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大红被子的床上,脑袋昏昏胀胀的,不晓得发生了啥事情。这时候潘雪莲进来了,关切地说,醒啦?   我点点头,应了声。   还早,你再躺会儿吧。潘雪莲走到我跟前,柔声说,你口渴吗?喝水吗?   我摇摇头说不要,问她现在是啥时间。   早上,还不到七点。潘雪莲说,你睡吧,等会儿我把饭给你端来。   我看了看屋子,说,我现在是在啥地方?   潘雪莲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你啊,看看你,这是我们的新房啊。   新房?我们?我晃了晃脑袋,昨天的情景被我晃了出来,我记得在教育局领导的主持下我们拜堂的场景,记得了张大篓子给我们送鸡的场景,然后是和那些茶坪汉子喝酒……最后就完全记不得了。我点点头,说,我们结婚了,我都忘记了。   潘雪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还好意思说呢。   看她那羞涩的表情,我摸了摸身上,我是穿着衣服的。掀开被子,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和昨天穿的一样整齐。   你睡吧,再睡睡。潘雪莲给我拉上被子,弯下腰,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口,就出去了。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床上是全新的棉被,睡在这样新的棉被上,感觉有些异样。我努力要想起昨天究竟发生了些啥事情,在酒前的事情,我基本上都能记得起来,但是酒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就在我挖空心思努力回忆的时候,潘雪莲端着一碗饭过来了。   我专门喊他们熬的稀饭,加了点野菜叶儿,很新鲜的。潘雪莲说着,坐在我面前的床沿上,拿起小勺子要给我喂。   我慌忙要起来,但是被潘雪莲轻轻地挡住了,她垂着眉眼柔声说,你躺着吧,你晚上累了。   我愣住了,说,晚上累了?晚上我干啥了?   你干啥了?你装啥傻子啊,你说你都干啥了?瞧你这坏样儿!潘雪莲娇嗔道,一张脸顿时红到了腮边。   昨天晚上我都干啥了呢?我吃了一口稀饭,在心底暗自问自己,我都干啥了呢?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干啥了我…… 第32章   讲到这里,我问艾榕,你晓得东鱼那天晚上干了啥呢?   艾榕笑了,说,这还用问啊。   我也笑起来,说,是人都会往那里想。但是东鱼就不会,他认为自己喝醉了,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其他的啥上来讲,都不可能干出啥事情。如果干了,像那样的事情,而且是他第一次经历,再咋个也会有深刻的印象。但是东鱼啥都不记得,他之所以不记得,是因为啥都没有发生过……就在我给艾榕讲到这里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牛警官开始不断地打哈欠了,一个连着一个,看起来很夸张。我住了嘴,看着他。他说,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我又准备接着说,但是刚要出口的话题被牛警官打断了,他说,你不会就这么讲下去吧。   我不置可否。他又转向艾榕问,你不会就这么听下去吧。   艾榕问他几点了。牛警官抬腕看了看表,说一点钟了。艾榕听了,沉吟了一下,说你回去吧,等你把东鱼的故事听完了,再来一次给我讲干净。   你也可以写出来嘛!牛警官说,听起来还是很有点意思的,你写出来,我们都可以看嘛。   我没理会牛警官,跟艾榕说,我明天还可以来见你么?   艾榕低低地抽噎起来。   我转头问牛警官,我明天还可以来么?   恐怕她应该先兑现她的承诺了。牛警官想了想又说,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得请示上头。   承诺?我问艾榕,你跟他们达成了啥协议么?   艾榕点点头,说,我让他们通知你来,说跟你说说话,我就交代……交代?你交代啥?你有啥好交代的?我突然激动起来。但是我的激动很快就被牛警官制止住了,他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我带出了那间被钢条阻隔成两半的房间,只留下艾榕还低着脑袋在那里嘤嘤地抽噎。   出了监舍,牛警官开始教训我,说我在那样的环境里,采取那样激动的方式说那样的话语,会影响到艾榕的情绪,她可能会重新闭上嘴巴,不再跟警察合作。   她应该跟我们合作,应该坦白,应该老实交代,应该争取宽大处理。牛警官说,一切证据都指向她,现在我们争取是让她自己交代,说明一切问题,前因后果,事件发生过程……我说她咋会杀人呢?我杀鸡她看着都是害怕的啊,她咋会杀……杀一个人呢?   你会晓得的。牛警官说,她会自己说出来的。   我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啊。   事实面前,到时候你会相信的。牛警官拍拍我的肩膀,感叹说,放心吧,看在我们是朋友的分上,我咋会为难她呢?难道你至今还在担心我会害你们?我已经最大限度地为你们考虑了,实话跟你说,已经到底线了,再迈出一厘米,一毫米,我就违犯规定了!   牛警官的声音越来越大,后面几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的确,艾榕看样子确实没有在里头受委屈,我们谈话至此,也确实超越了限度。我叹息一声,拍拍牛警官的肩膀,以示歉意和感谢。   我理解你的心情。牛警官也拍拍我的肩头,说,我会拜托看守所的伙计们好好照顾她的。   小颜还坐在那里,继续在等我。她可能歪在那里已经睡了一觉,大概是刚才牛警官的喊叫惊醒了她,我看到她的脸上有硌印。见我们出来了,她马上站起来,将牛警官扯到一边,跟他嘀咕了一阵,然后一起走过来。牛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重复了他刚才的话,你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她在里头,我会安排人照顾好的。   那我们走了。小颜说。   你……你们去吧。牛警官挥挥手说,我明天给你电话。   走出看守所,我问小颜,刚才给牛警官说啥了。   小颜说,我说别看你现在没事的样子,其实情绪非常糟糕,我说你一直都有自杀的倾向,还说你提携过我,现在危难时刻,我应该帮帮你……我说扯淡!要是他发现我们有那个关系了,岂不乱上添乱了。   他发现不了,只会吃些他自己都认为莫名其妙的醋。小颜挽起我的手臂,说,走吧,回去了。   上了大街,清风徐徐,我感到肚子有些饿,让小颜先回去,我想去夜市里找点啥东西吃。   跟我一块儿走吧,你要吃啥,我给你做。小颜望着我。我点点头,和她回到了她的那个屋子里。   小颜风风火火地给我做了三个荷包蛋,还给我砸开了几个核桃,问我喝酒不喝,说那酒是牛警官前几天给她买的。   想你,睡不着,就买酒回来喝。小颜莞尔一笑,说,我以为喝醉了就可以不想你了,谁晓得越醉,越是想你。   我说我不想喝酒,也不觉得饿了。   小颜叹了口气,走到我跟前,把我的脑袋轻轻搂在她的胸口前,心疼地说,你就不要去想那些了吧,你这样不吃东西咋行呢?   我说我吃了,中午在东鱼那里吃了好多肉,好多饭,还喝了好多的酒……你看看时间,你说的中午已经是昨天的中午了,现在是今天凌晨两点了。   我哦了声,说是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你也睡吧,你不想吃,就睡吧。小颜说。   我说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继续给我说说那个德爷的故事吧。   我说我刚刚给艾榕讲了东鱼的故事,从一进去就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出来,嘴皮子都酸了,现在感觉很疲惫。   小颜上前轻轻抚摸我的脑袋。   我还是给你讲吧,除了不停地说话,我真不晓得该干啥,还能干啥。   接着你们上床那一段讲……小颜的声音有些颤悠悠的,异样。 第33章   我告诉小颜,其实那天我和艾榕进展得并不顺利,起初是我没有任何反应,这主要是因为太紧张了。咋会不紧张呢?从一走进德爷的木屋,我就感觉深陷一个阴谋里。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破绽。我们被那张干净的结实得如同大地一样的床吸引,黑色土漆闪动着幽暗的光芒。艾榕很焦急,她拨弄着我。我警惕地听着外面有无动静,我感到很不安全。但是四周却一片静谧,我们像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般没有丝毫真实感。   我说不要吧。   为啥呢?艾榕问我,她的双手继续忙碌,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坚定,顽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般。   我们为啥要相信他呢?我说。   为啥呢?艾榕问。她继续忙碌。   我说我没有状态。   艾榕吃惊地看着我,这句话对于她来说,实在太新鲜了。我不忍拂了艾榕的兴致,咬着嘴唇,强打精神,在她那里摩擦,终于有了令她欣喜的结果。然而接下来却让她非常失望,我没有坚持多久,就仓皇地结束了。   我们收拾妥当,坐在屋子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咱们走吗?艾榕问我。   我说走吧。   我们走出木屋,返回校园,回到同学们中间。这个时候,我们看见德爷在远处,孤独地走着,脚步比以往似乎要缓慢许多。我和艾榕对视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来她很感动。说实在的,我也很感动,德爷的缓慢脚步,是为了能给我们充足的时间。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我们进入了一个广阔的放飞欲望的自由的空间。我真不晓得他为啥要这么做。这天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想明白。我计划第二天继续想。谁晓得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艾榕就拿来一样东西给我看,是一枚钥匙。艾榕很兴奋,她说是德爷给她的,昨天晚上她回寝室,德爷突然从一棵树后闪出来,将这枚钥匙给她,说他时常不在家,在外头,这钥匙可以让我们随时进入他的木屋。   我很吃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说就算他也给我们钥匙,也应该给我啊,咋会直接给你呢?你是女孩子呢!他都不怕难为情吗?   我从艾榕手里夺过那枚钥匙,去找德爷,我要还给他。   德爷正在劳动,收拾地上的枯枝。一天的时间里,德爷除了孤独地在校园里行走,其余时间他几乎是都用在了收拾枯枝,打扫落叶上,有时候也清洗一下墙体的涂鸦和粘连在水泥地面上的口香糖。德爷的打扫很认真,就像那些爱漂亮的女生整洁自己的面孔一样,容不得眼前有一点垃圾。   我走到德爷身边,远处有学生看着我。我猜想他们都很惊奇,在想这个家伙咋冒失鬼似的接近德爷呢,有啥事情么?   德爷看着我。   我把钥匙拿出来,递给他。   你不需要?德爷不接,真诚的微笑,看着我。   我说不需要,还给你,谢谢你的好意。   哦。德爷点点头,却还是不接那枚钥匙。   你还是拿着吧。德爷说,我并不是只给过你,在你之前我给过很多人,他们都很高兴我给他们钥匙,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也都很高兴地还给了我。   你是说……对。德爷似乎很清楚我要问他啥,他下面的话语证明了我的判断。他说,你是听说过的,我被害得很惨。我有欲望,别看我现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有,还很强烈,一群蛤蟆被关在屋子里,它们叫唤啊,蹦跳啊,但是找不到出口。我多想跟你们一样做一个完整的男人啊。德爷的声音哽咽,我看见他的眼眶里一片潮湿,有东西往外涌动,德爷使劲克制着,他继续说,做一个完整的男人多好啊,想怎么就怎么,爱怎么就怎么,为什么要压抑呢?我见过死亡,站在鬼门关的门槛上东张西望过……我听着德爷的喋喋不休,他的口才真是好得很,远比总是怂恿我们辩论的教授口才好。教授在每堂课开始前总会吹嘘自己曾经是多么厉害地舌战群儒,如何的语惊四座舌压八方,但他老是因为描述某种东西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德爷呢。他所说的蛤蟆,还真的让我听到了鼓噪声,真的感受到了一群蛤蟆亡命之徒似的冲撞和蹦跳所引起的巨大震动。而且他在我面前的形象飞快地高大起来,耸入云霄。我仰望着他。   德爷突然住嘴,他看着在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学生,目光意味深长。缓缓的,他的目光像透过云层的一缕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照耀着那枚钥匙。那枚钥匙金光闪闪。   你拿着吧。德爷说,没有哪里比得上那里安全,没有哪里有那里舒服。   我犹豫着。   就算为我吧。好好干!德爷说着转过身,继续收拾他的落叶和枯枝。   回头我把和德爷的谈话完完整整地给艾榕说了。艾榕很高兴,说你真是鸡肚鸭肠了,人家那真的是好意呢。继而又为德爷的命运感到同情和悲伤,转而是对日本鬼子的愤怒。我们拿着钥匙,并不敢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入到他的屋子里,我们转到后门,他给我们的,也恰恰是后门的钥匙。   透过前门的门缝,我们看见德爷已经将那些枯枝和落叶都收集起来了,正在一处燃烧。他守在那里,不时用长长的棍子去拨弄,想让枯枝和落叶燃烧得更彻底些。这时候有位学校的领导上前跟他说啥,这是一位才调来的领导,大概是嫌德爷燃烧枯枝落叶不安全,或者弥漫的烟雾污染了环境,要让德爷不要用这方式处理垃圾。德爷看样子很生气,拿起棍子在那个学校领导的胸前指指画画。学校领导也很生气,跟德爷争论起来。另外一个校领导过来,劝那个才调来的领导离开,但是才调来的那个领导很不服气,三个人就在那里争论,最后德爷举起棍子要抽两个校领导,他们仓皇离开。德爷继续拨弄那些燃烧的枯枝落叶。一柱青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腾,我也闻到了烟火的味道,很亲近,很类似我们乡村里飘荡的炊烟。   既然进了屋子,而且是难得的安全的环境,我和艾榕当然不会浪费时间。我们开始做。正当我忙碌不堪的时候,艾榕突然拍拍我的后背,要我重复德爷的话。我问啥话。他真的说过要你“好好干,就算为他”这句话吗?我说啊,啊。   这话有问题。艾榕又拍拍我的后背。我再次停下来,看着她。艾榕想了想,说,这话确实有问题,干这事,咋会是为他呢?那么……他当你是啥了?   我怔住了。   不管咋说,我们确实得感谢德爷。他的木屋让我们感到无比从容和惬意,我们就当那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世界一样,我们在里头肆意狂欢,不断好奇,不断惊喜,使得我们就像两个拿到新玩具的娃娃。   可恨的是德爷突然撕破脸皮,以一个无耻的观众的身份,强硬地要求出现在我们的狂欢大戏里。   那是一个中午,充沛的阳光让一切都呈现出透明的状态。   那段时间教育部来人检查, 八_零_电_子_书_w_ w_w_._t_x_t 8_0_8_0_. c_o_m 因为有人向上头反应我们的伙食太差,一份回锅肉的价格只能买到一份长芽的土豆。为了向教育部来人证明举报是荒谬的,是卑鄙的,食堂让我们以只能买到一份土豆的价格可以买到一份火锅肉带一碗山药鸡汤。低廉的价格,上好的菜品,我们开始报复似的吃东西,张开大嘴,将红烧肉、韭菜肉包、鱼、鸡、鸭……愉快地疯狂地往里填塞。再加之那段时间气候温和,学校里几乎每个学生都像水肥适宜的庄稼,开始了茁壮成长,一个个面色红润,气力饱满,声音嘹亮。但是随之而来的也是麻烦,精力旺盛,无处宣泄,一部分人开始写诗,晃动着愤怒的激动的脸庞,在深夜里声嘶力竭地歌唱。还有一部分人就和困兽无异了,他们埋着脑袋,眼睛泛着血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在校园里横冲直撞。诗人和困兽们接二连三出事情了。男诗人和女诗人在楼顶高颂诗歌直深夜,不晓得那些诗伤痛了他们的灵魂还是肉体,他们开始号叫,呻吟。奇怪的声音在深夜里总是可以传到很远。当无数手电光聚焦过去的时候,大家这才发现,两个纯洁的诗人已经变成了一对苟合的男女,他们粗野,肆无忌惮,像两只斗架的疯狗。这事情被传得很远,还上了小报,成为了街头巷尾饭后茶余的最热门的谈资。相比诗人们,困兽可就糟糕得多了。一个家伙深夜藏匿在女厕所,期待一场美妙的观瞻。结果臭烘烘地等来了一个老女人,老女人是食堂里的烧饭婆子,粗大,壮硕,活像一头母水牛。老女人因为连日来好东西吃得太多,肚子终于扛不住了,一路奔跑到了厕所,劈里啪啦巨大的轰鸣声以及铺天盖地的臭气让那个家伙直呼倒霉,要闪出去,结果被老女人发现了。老女人抓住那家伙,粗大的耳光从厕所里一路打到值班室,那耳光可真响亮啊,宛如鞭炮。这个家伙并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家伙是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那些天那家伙的青春痘突然茂密,整个一张脸就像在阳光下暴晒过后的死蛤蟆,似乎只要用草棍轻轻一戳,就会砰地一声爆炸。那家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等待向过路的女生下手,也不晓得在那个满是蚊子和蚂蟥的草丛里潜伏了多久,受了多少叮咬,等到他爬起来扑向一个柔弱的猴子似的女生时,腿已经酸麻了,跌跌撞撞的,哆哆嗦嗦的,老半天才扯掉女生的胸罩,就在他扯裤带的时候,有人过来了。倒霉的家伙挨了一顿暴打,青春痘全被打爆了,满脸鲜血和脓水……我们多幸福啊。我和艾榕躺在宽大的结实的黑漆木床上,刚刚的欢愉让我们觉得实在太幸福了,整个身体充盈着难以言说的美妙感觉。艾榕突然感觉不对劲,她指着锃亮的黑漆床头,里头映照着我,还有惊恐的她,在我们后面,竟然还有一个人,――我们回过头,是德爷。   哦,老天!我们都惊呼起来,慌忙扯起衣裳罩住赤裸的身体。   怎么样?德爷手里端着相机,微笑着看着我们。   你在干啥?你这样是干啥?我扑过去,从德爷手里抢过照相机,摔在地上几脚就跺成了碎片。德爷并不生气,我将他推翻在地上,狠狠踹了几脚,他爬起来,嘴角流下血,却挂着微笑。我还要扑上去踹他,艾榕拉住我,我们狼狈不堪地逃出了木屋。   傍晚的时候,我和艾榕都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函,拆开,全是我们的性爱裸照。所有的场景都是在德爷的屋子里。艾榕吓坏了,我也感到恐慌。我们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来镇静和思考对应的策略。第二天傍晚,我想好了,我得去找德爷谈谈。   德爷晓得我要找他,他在家准备了酒,还有下酒菜。见我登门,他要我先别说目的,为什么不先喝点酒,边喝边谈呢。   我不能不喝,不喝,他就不谈。我拿起一瓶啤酒,咕咕咚咚几口就干了,然后摔出照片,看着他,问,你啥意思?为啥要那样对我们?   德爷看着我,微笑,不答话。   我们僵持着。   许久,德爷才说,好玩,好看。   我说那些底片呢?你得把底片还给我!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怎么样?德爷嗤笑起来,说,我什么没见过?那些日本鬼子该比你厉害多了吧,他们都没把我怎么样,你?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你昨天踹我,觉得把我揍得很厉害吧,可是呢,我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屁事没有。要是别的像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只怕早死了。可是我呢,我是铜豌豆,打不怕,不怕打!除非……除非啥?我看着德爷。   除非你杀了我!德爷扬扬脖子,把脑袋往前抻抻,慢慢又缩回来,叹息道,咳,如果杀了我,你也活不成了。 第34章   我没有选择。回头跟艾榕说,她哭得很厉害,咋的也不肯,她要去报警,没有办法,我只能够随同她一起去。我们来到公安局门口,在那里兜了很多圈子,结果还是回到学校。我们都很清楚,如果报警,有两种可能,一种结局。一种可能是德爷会被抓,被判刑,另一种可能是不会被抓也不会判刑。结局就是我和艾榕都得离开学校,而且这个丑闻会像瘟疫一样蔓延,无论我们藏到那里,哪怕我们死亡,它们都会紧随身后追到地狱或者天堂,绝对不肯轻易地随风飘散。   我们已经被德爷看透了,从公安局回来,德爷就站在校门口,就像是欢迎我们一样满脸堆笑,笑容还是那么真诚。那天下着雨,雨很细,我们却都被浇得很透。艾榕捋捋额头上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德爷,眼睛往外喷射着光芒,蓝幽幽的活像液化气炉灶燃烧的火苗。   只一次。艾榕说。   不。三次。德爷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   好吧。三次。艾榕咬咬牙,嘎嘣直响。   就在那个细雨蒙蒙的下午,我们来到德爷的木屋。艾榕没有丝毫犹豫就脱了衣裳,赤裸裸地站在那里,我看见她身上全是鸡皮疙瘩。我把一条毛巾披在艾榕身上,感觉她哆嗦得厉害。毛巾被艾榕一挥手丢得老远,她看着我,说,来吧。   我也脱了衣裳,不晓得是因为紧张还是冷,也哆嗦得厉害。   德爷端了把椅子,就坐在床前。他还泡了壶茶,等待大戏开始一样悠然自得跷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啜一口茶水,微笑着看着我们,活像给我们讲欧洲文艺复兴的老教授那般温文尔雅。   不急,不急。德爷微笑说,你们就当我不在这里,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你们慢慢来,这可是享受呢,哈哈,好好享受……艾榕眼含泪水。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给她揩去泪水。艾榕轻轻躺下,搂过我的脖子,喃喃自语道,他只是个畜生,只是个畜生,猪牛一样,狗一样,他爱看就让他看吧。   但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勃起,没办法进入。我突然勃然大怒,我再也受不这侮辱了,爬起来穿上衣裳,也给艾榕穿上,跳下床。   这不算。德爷说。   我看着,真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两把将他撕成碎片。   艾榕拉住我。我扑通一声跪在德爷面前,哀求他放过我们,把那些照片还给我,要钱我们可以给钱――我什么都不要。德爷冷漠地看着我们,他指指门,说,你们要是不愿意干,就从那里出去。   我们重新回到了床上。艾榕给我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她假设我们在牛圈里,假设我们在野外,在农场,而德爷不过是牛圈里的牛,是野外的一条野狗,是农场里的一只猪……看就让他看吧,给畜生看看又有啥呢?畜生从来不晓得人的世界有多奇妙,从来体会不到人的世界有多幸福。当我们再次回到床上的时候,我克服了心理障碍,我真的当德爷是畜生,觉得自己真的是置身在牛圈里,或者野外。   我们一点都不仓促,反而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密切到位。我叫了,艾榕也叫了,一点都不压抑。   德爷给了我们表扬。他一连说了好几声“没想到”,说我们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好,说那些人都是在为了表演,敷衍了事,忸怩作态,而我们不是。我揣摩着他的话,看样子这张黑漆大床上躺过许多跟我们一样的学生,他们或许和我们一样,都受不了这张床的诱惑,被德爷的一本正经和真诚的微笑所迷惑,最后被胁迫,成了他的把戏。   你晓得我们为啥不是吗?艾榕冷冰冰地看着德爷,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当你是人,你不过是畜生。   德爷一点也不生气,呵呵地笑,递给我一个大大的信封,说要分三批给我们,现在给的是第一批,底片什么的都在里头。   我看着他,我说我们现在把三次都弄完,是不是可以把所有的照片和底片都给我们。德爷笑了,说你不累么?去休息吧。   我们出了门,德爷在门口突然叫住我,说,你要吃好点,下次你得再卖力点。   我和艾榕不约而同地回头狠狠唾了他一口。   关于照片处理方式,我说埋了,艾榕说不行,万一被人起出来咋办。于是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股脑儿烧了。烧的时候艾榕站得远远的,是我进行的。我不得不承认,德爷的照相技术确实不错,我们都被拍得很美,尤其是艾榕,那姿态,那神情,我甚至有了想收藏两张的想法。   在红色的火焰里,我们的裸体打着卷儿,慢慢化成灰烬。   第二次,德爷不再老实地坐在那里了,他站起来,在床前走动,要从各个角度看我们。结果我们的表现还是很完美。完事后,我们没有拒绝德爷的馈赠,他请我们喝酒,吃他采买的价格昂贵的水果,干果。   你们得补一补,听说这事情很消耗的。德爷说。   听说?哦,对,你也只能用“听说”这个词语。艾榕轻蔑地瞟了德爷一眼。   德爷脸色大变。我见艾榕还要说啥,轻轻碰了碰她,要她别惹恼火了德爷。德爷没有生气,只是脸上再没有笑容。   第三次是在一个黄昏。我们很快地完了事,穿戴整齐,德爷却并不急着把最后的照片给我们。   我不是反悔,我是有事情跟你们商量。德爷沉吟一下,说,我可以给你们拿钱,你们要多少,每次?   我们不要钱,你把底片和照片还给我们。艾榕说。   我有很多钱,我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愿意……我可以把钱全部给你们……我说了,我们不要钱!艾榕突然叫起来,她很激动,我晓得这些日子她已经受够了。我将她搂住,想要安慰她,叫她别惹恼了德爷,万一他要是一翻脸,那些照片底片说不给就不给了,我们还能拿他咋办呢?谁晓得艾榕一把推开我,手伸得老长,在德爷面前,叫道,给我,全部给我!   德爷看着艾榕,一动不动。   许久,艾榕的手颓然垂下,埋着脑袋抹眼泪。   我叹息着,说,其实你可以买一台录像机,你可以去找那些磁带……为啥不放过我们呢?   德爷起身到一边,拖出一口大箱子,指着里面说,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有,全是日本鬼子的东西,他们给我的。   我说你为啥不看呢。   德爷显得很颓废,很痛苦。他示意我们坐下。我们只好坐下,我抓过艾榕的手,轻轻捏了捏,让她晓得现在我们必须拿出足够的耐心,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以免前功尽弃。   看样子德爷的心绪很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的样子。他突然重重地坐下,抬头看着我们,说,你们听我说一些事儿……一些事儿。   德爷告诉了我们他在日本的经历。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时间。和外界的传闻不一样的是,本来他是想永久性居住在那里的,结果是被规劝回国。德爷说他在那个老鬼子军医家享受的完全是祖宗待遇,谁见了他都要鞠躬,觉得款待好了他就可以抚慰不安的心灵。但是也有些家伙对他不敬,那个老鬼子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人。老鬼子的儿子的名字德爷说他已经忘记了,他称呼那家伙为小鬼子。小鬼子据说是日本有名的性学专家,既文弱又文雅,活像个腼腆的小姑娘,但是出言却很恶毒,教训他的父亲也就是老鬼子和家里人大可不必对德爷如此,说那不过是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伤害。德爷听后非常生气,他开始在他们家不穿裤子,将下体完全裸露出来。德爷的这个举动叫老鬼子一家大惊失色,惊惶不已。德爷指着自己的下体,再指指老鬼子,告诉小鬼子,这个就是你说的战争伤害,这个伤害是你老子给我的,你看看它,它多像是一个吊着两腮帮子的人啊,还张着大嘴呢,还笑呢,好好看看吧。小鬼子唬得脸青面黑,他坦言,因为学术的原因,他见过无数男女性器官,但是从来没见过德爷这个样子的。老鬼子和小鬼子都哀求德爷把裤子穿上,但是德爷坚决不。就这样,德爷在老鬼子家,在他的家人面前整整有三个月没有穿裤子,他晃荡下体的情形简直是老鬼子一家人的噩梦,这让他们感到既痛苦又无奈。   有一天,德爷把裤子穿上了。这让老鬼子一家松了口气。老鬼子一家非常感激德爷,问他有啥要求。德爷说,要个女人。小鬼子听说后立马就去办了,给德爷叫了个女人。谁晓得这个女人德爷并不是为自己叫的,他指着小鬼子,又指指女人,说,你们两个做,我看。小鬼子做不出来,他感到很为难,不过他要德爷别急,他有的是办法。小鬼子去给德爷买了放像机和磁带,请德爷观看。德爷对此却不屑一顾,说,我要看活的。小鬼子就带了德爷去一些地方,那里啥表演都有,德爷可以随便看,可以叫他们随自己的意思变换姿势。   但是德爷的行踪和爱好却被日本的一些媒体发现了。因为那是政治敏感时期,这事情被压住没有上报纸,但是随着深入的调查,德爷不可能再继续在日本待下去了。――他被规劝回国。这个时候德爷已经和老鬼子一家的关系非常要好了。德爷离开的时候老鬼子一家泪流满面,小鬼子抱住德爷更是泣不成声,多少日子了,小鬼子虽然是有名的性学专家,却建树不大,现在他终于针对德爷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预计研究的结果将会引起轰动,但是没想到德爷这么快就要离开他。后来德爷回国,小鬼子还时常给他写信,打电话,通报自己即将开始的行程。德爷也很期待,他想再回到日本去。小鬼子就在启程的前夜出事情了,他去一家旅店贪欢,被两个伺候自己的女人喝醉酒发狂,从十八层高楼丢了出去,像个货真假实的汁水丰富的大肉饼子,轰一声,四处飞溅。   德爷将照片和底片全部还给了我们,艾榕不相信,一再追问他“还有吗?真的是全部吗?”德爷被追问得很烦,他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然后拿起酒瓶子,一边往嘴巴里灌,一边指着门,示意我们出去。   离开木屋,我们处理了那些照片。处理的方式和上两次一样,都是用火烧。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臭味。艾榕挥挥手,驱赶着鼻子面前的臭味,问我,你相信他是真的都给我们了吗?你相信他就没留下两张底片啥的?   我说我不晓得。   一只猫追赶老鼠不晓得为啥竟然追到了变压器上去了,变压器爆炸了,发出巨大的声响腾起老高的火花。于是学校停电了,于是整个学校成了欢笑的海洋,大家歌唱,大家嬉笑,大家追赶,大家去小卖部购买大量的蜡烛,于是处处烛光摇曳。这样失去光明的夜晚对于大家来说真是太美妙了,我们在前往德爷的木屋的时候,听见灌木丛里传出暧昧的声响和激情的呻吟。我们甚至撞到了一对正在深吻的男女身上。   德爷的屋子烛火通明,真不晓得他为啥要点那么多的蜡烛,他还在点,身子摇摇晃晃的,看样子已经喝醉了。见了我们,德爷笑吟吟地迎上来,问,你们想通了?好,想通了好。来吧,这样的灯光下,嗬嗬,做那事情真好呢!别有滋味呢是不是?   我想晓得,你是不是把底片啥的全部都给我们了?我说。   德爷点点头。   我不相信。艾榕上前去翻。德爷要劝阻,我上前,只轻轻一搡,他就一个踉跄栽倒床上。   艾榕翻了很多照片出来,全是男女性爱照片,看得出来,这些照片全都是在这个屋子里照的,有许多的背景就是这张黑漆木床。从这些男女的样子来看,他们都是我们的学长,有几个我后来还在学校的宣传栏上再次看见过他们的照片,他们衣冠楚楚,相貌堂堂,但是一个个的眉头紧锁,目光忧郁,丝毫不为评为先进或优秀感到高兴,估计当时他们正饱受德爷的困扰,被耻辱折磨。艾榕翻出了我们的照片,还有底片。我气坏了。德爷从床上爬起来解释说,这些照片他都放在那里,绝对不会拿出去,只是深夜苦闷的时候一个人看看。艾榕看着我,含着眼泪,嘴巴瘪瘪的,想哭。德爷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说自己其实很守信。我回手一拳,砸在德爷脑袋上,德爷往后一仰,再次栽倒床上。   德爷没声息了,一动不动。艾榕以为我这一拳把他砸死了。我说死不了,他自己不是说了吗,日本鬼子那么狠毒都没把他咋的,我一拳头算啥,又不是很重。艾榕说他为啥不动呢?我说装的吧,酒喝多了吧。艾榕不相信。我们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烛光以一种不真实的明亮照耀着这个屋子,它的光有点血色的感觉,尤其映照在黑漆大床上,更是泛着殷红的光泽。德爷还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整个屋子看起来,活像是在进行一种我们曾经在电影里看见过的祭祀仪式。那是一部恐怖电影,杀人者每杀一个人,就要进行这样的仪式,以唤醒凶灵。艾榕很害怕,她大概也想起了那部电影的场景。她鼓足勇气上前把手放在德爷的鼻子下面试探,回头告诉我说他没死,还有鼻息。   我们离开木屋。校园里已经失去了欢腾,大家习惯了灯火通明,习惯了明亮如昼,烛光的吸引力毕竟只是短暂的,于是有人开始诅咒电力部门,诅咒那只该死的猫,呼唤电早点来。电说来就来了,于是又响起了欢呼声,有人从草丛里,从灌木丛里,从树林里,从小河边……走出来,回到光明里,脸上荡漾着心满意足的欢悦。   几乎就在电来到的同时,有人看见了德爷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火苗。当大家听到惊呼声把目光齐聚过去的时候,只听得轰一声,德爷的木屋向外喷射出巨大的火焰,火焰回卷,将整个木屋包裹其中。   木屋燃烧很彻底,啥也没留下。大火殃及无辜,木屋旁边的那几棵大树都被烤死了。德爷之死,警察没有过问,校方也没过问,因为结果很明显,那不过是他用火不小心,而且可能还喝醉了。   德爷死后留下了大笔遗产,他存了很多钱。这些钱学校成立个啥教育基金,主要是用于资助那些家庭贫穷的学子。德爷死后的那些日子,我和艾榕的情况都很糟糕,这种糟糕的状态主要来自我们的内心。尤其是艾榕,她老是认为德爷的死亡跟我们有直接关系,她还说德爷可能早就被我一拳头砸死了。我说你不是试探过她还有鼻息么。艾榕哭起来,说记不得了,记不得当时是不是究竟有鼻息了。可能没有呢,我太紧张了,太害怕了……艾榕哭得很厉害。   系主任似乎觉察出了啥,她找到我们,要跟我们单独谈话。我和艾榕都很紧张,我们准备见到她时候一股脑儿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结果她推迟了我们的谈话时间,时间另外预约,不过她将自己的意思托人转告了我们,说我们最近的表现太差,主要是学业方面,有些辜负她的期望。   再次见到我们的时候系主任很忙,也很兴奋,她说刚刚接到电话,自己马上就要当外婆了,得赶紧去医院。   哦,你们……我在想,其实你们可以去外面租房子住。这里头么,毕竟不太……不太方便。系主任眨眨眼睛,笑呵呵地拎起包,小鹿似的跑开了。 第35章   小颜把我从椅子上牵起来,牵到床前,要为我脱衣服。   我说我自己来。我脱掉上衣,然后开始解皮带。我正解皮带的时候,看见小颜已经全脱光了,她站在我面前,扑闪扑闪着水丢丢的眼睛,细声说,你要喝点水吗?   这确实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诱人的裸体。就在前不久,百无聊赖之际我去了图书室,找了一大摞西洋的人体油画,我用非常色情的眼光看着她们,一点一点地品味着她们。一大摞人体油画看完,我敢打保票地说,她们那些裸体,谁也没有小颜的好看。   我说我不喝水。我松开解皮带的手,放到了小颜身上,轻轻的触摸让她发出阵阵沉重的喘息。我捏了捏,说,当时唯一的比较就是没有捏了。   可能是我捏疼了,小颜吸了口凉气,拍开我的手,说,啥没捏?   我说女人,无数女人的裸体。   小颜不解。   我说了在图书室看西洋裸体油画的事,说了拿那些裸体女人和她比较的事,小颜被逗得钻进我怀里咯咯笑起来。笑够了,小颜在我怀里扭动着身姿,说,不是我自己夸耀自己,我的裸体,肯定是这天下最诱人的,最美丽的。   我感叹说,是啊,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啊。   上了床,小颜小猫似的蜷缩在我肚皮上,撅动着屁股。我挪动了一下屁股,身子侧了一下,小颜从我肚皮上面滑了下来。我直起身子坐起来,抓了个枕头塞在后背上,说,我睡不着,不想睡。   搞搞吧,搞累了就好睡了。小颜低语道。   我摇摇头,说,不行,那样不行,睡不着。   你好像有心事。小颜说。   我嗤笑说,我如果现在都没有心事,那我不成傻子了么?   我要你给我说。小颜说着下了床,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床头柜上,然后爬上床,从我的身上翻过去,撩起被子,钻了进来,依偎在我怀里。   把你跟艾榕说的事情跟我说说。小颜说。   我说你刚刚听了德爷的,现在又要听东鱼的,你不嫌累,我还嫌累了呢。   你说吧,反正没事。小颜伸出指头在我的胸口上画圈,弄得痒痒的。   我说好吧,不过我确实累了。   我当然不会像对艾榕讲得那么详细,在给艾榕讲的时候,我甚至对一些细节进行了强调性的描述。但是在给小颜讲的时候,我只说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很平实,就像讲述一个街坊邻居间的事情那样。但是这个故事很显然地还是吸引住了小颜,她停止了在我身上的抚摩,两眼扑闪扑闪地注视着我,好像我的脸就是一块荧幕,她从我的脸上,看见了东鱼,看见了潘雪莲……看见他们的精彩表演。   在我喝水的时候,小颜说,我认为东鱼是在装傻,他不可能记不起来那天晚上做了啥,所谓酒是色之媒,再说凭着人的本能,他也会干出点啥的,他可是大男人呢!   我说是啊。可是他就记不起来了呢!而且更蹊跷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第36章   我吃过早饭,起了床,潘雪莲把热毛巾递到我手里,让我赶紧擦把脸,说要马上去送那两个教育局的领导。正说着,那两个领导就来了。他们找到我,说有话要单独和我谈谈。我不晓得他们要跟我谈啥,回头看了看潘雪莲,潘雪莲点点头。我就跟他们走到一边。   你要好好对待潘雪莲同志。那两个领导说。   我点点头。   潘雪莲同志的父亲是一位为国家、为人民都做出了杰出贡献的老共产党员,老领导,他就潘雪莲同志这一个女儿。那两个领导说,他是根本就不同意你和潘雪莲同志的婚事的,但是在潘雪莲同志的执意要求下,你还是和她站到了一起,更为重要的是,你的心要和潘雪莲同志站到一起。   我说是的。   你要做了对不起潘雪莲同志的事情,或者闹出啥别扭来,别说潘雪莲同志的父亲――我们的老领导、老革命不会轻饶你,就是我们,也不会轻饶了,就更别说我们的群众,我们的人民!那两个领导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可要把我们今天的话放在心上啊!   我说会的,会放在心上的。   送走两个领导不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驼铃声,来人说爱城通知潘雪莲校长回去学习一个紧急文件。要是以前,潘雪莲会二话不说,跳上马就走。但是这天潘雪莲却耽搁了许久,她把我叫回到我们的新房里,依偎在我怀里,重复了三次让我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还说她已经安排了咸厨子,让他这些天给我开开小灶,说我这些天身子累着了,亏了,需要补补。她还说,这次下去,她除了要开会议,还会抽时间上街去,买些锅碗回来。   一回来我们就自己做饭,想吃啥我就给你做啥,虽然我还不会做,但是我会学,我学着给你做。她说。   我说你快点走吧,要不赶下去就晚了。   潘雪莲叹息一声,呢喃说,爱人啊,我真不想离开你啊,真舍不得离开你啊,一刻也不想离开。   潘雪莲在爱城学习了一个月的紧急文件。   潘雪莲走的那一个月里,我是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我并不是想她,而是许多关于自己的,老是想不明白,想不透。越是想不明白的事情,越是想不透的事情,就越是要去想,人,就是这样的怪物。   我曾经在读书的时候,有过一次恋爱。我们两人从彼此都有好感,再到后来相互写情书,到在公园里约会,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但是突然有一天,她连声息都没发出一点,就离开我了。我去她住的那地方打听了,说她随同她的父亲母亲去香港了。我烧了她给我写的那些情书,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这平静似乎是应该的,因为在和这个女子的交往中,我从来就没有想到她会跟我结婚,会成为我的妻子。我那时候的思想可能就是这么单纯,只想到了爱情,没想到爱情也需要归宿。   到了茶坪的时候,每天仰望那些高山,看着在天空中翱翔的孤独的鹰,我想到了自己的婚姻。我想,老天爷再咋的对我,至少也不会剥夺我有一个妻子的权利吧,如果我有机会选择的话――我想到了那位给我们做过饭的女子身上――我希望会选择有着她那样容貌一样的女子。我愿意像这些山里人一样,过着简单但是愉快的生活,没准我还会让我的妻子喂上几只鸡,能够让我在早晨起来吃上一枚煮鸡蛋,我可能还会像那些娃娃一样,下到河边的水里用一根小树棍拈鱼。   但是现在,每当我一进入那间被人称之为新房的屋子里,我就无法回避地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结婚了,和一个我熟悉的,但是感觉却完全陌生的女人结婚了。我们没有谈恋爱,没有相互写情书,没有约会,甚至连一个彼此心跳的眼神都没有一个,我们就结婚了。本来是应该很复杂的事情,瞬间变得非常简单了,简单得省略了太多的过程和环节,当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结局的时候,我感到的是恍如梦中。然而当一切都被自己确实的时候,我才陡然发现,需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了,太过复杂了。比如,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要如何和这个称我为爱人的女人相处?   潘雪莲回来了。她一个人回来的,她已经不需要人牵马了,马上除了她外,还驮了很多东西。   我说你回来了。   刚一进屋,她就把门掩住了,然后扑进我的怀里,吧唧吧唧使劲亲吻我,一边亲吻,一边呻吟似的说,我想死你了,本来是还有一天会议的,但是我太想你了……亲吻够了,潘雪莲打开房门,让我帮忙从马上卸东西。有锅,有碗,还有盆,还有锅铲,筷子……最后卸下来的是一口袋衣裳。   我叫人连夜给你赶出来的,还有鞋子也是。潘雪莲拿出那些衣裳,比试着要我穿上试试,但是看见有人围聚过来看热闹了,就又塞进口袋,提回屋子里。   潘雪莲校长开会回来了,咸厨子没等人吩咐,就早早地做饭了。他在早两天前,就用二十斤玉米面跟赵猎户换了一只麂子,剥了皮,用盐腌制了,割成小块晾在那里。后来赵猎户听咸厨子说那麂子是给潘雪莲校长准备的,回头又搞了两只野鸡和一只山鸭送过来。   吃过晚饭,我原来是准备和两个老师下几盘象棋的,可是刚把棋盘摆好,潘雪莲就在我们的新房里叫我了。她说有啥事情。我说有啥事情,你说吧。潘雪莲不吱声了。咸厨子笑起来,说,会有啥事呢?当然是好事情了。那两个老师也笑起来。   回到房间,潘雪莲让我试了试新衣服,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床边,说我们睡觉吧,我骑了一天的马,很累。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睡吧。   我是第一次目睹一个女人的裸体,这让我很紧张。就像一朵花儿一样,潘雪莲把自己绽放在我的面前,尽管我是血脉贲张,如饥似渴,但是却不晓得如何下手。过了好一阵子,潘雪莲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我,说你咋啦?你不想要么?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想要。   想要,想要你就来啊。潘雪莲说。   我说我不晓得咋弄啊。   潘雪莲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你那天晚上不是折腾得很厉害么?今天晚上咋不会了呢?   我说我真不会。   这种事情,未必你还忘记咋做了不成?潘雪莲笑着说。   我说我没做过,我不会。   潘雪莲看着我那认真的样子,越发笑得厉害了。我扑过去,把她摁倒在身下,然后捣鼓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捣鼓了半天,却不得要领,没成事。后来不晓得咋的,一不小心把潘雪莲弄疼了。她把我掀下身子,有些生气地看着我,问,你是东鱼么?   我说我不是东鱼是谁。   那你咋啦?潘雪莲气咻咻地说,那天晚上你动作那么熟练,今天晚上咋啦?   我急得直冒虚汗。   潘雪莲叹息一声,躺下,把我搬到她身上,让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那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我兴致勃勃地忙碌着,直到咸厨子在外面破着嗓门喊吃饭了,我才突然有了累的感觉。   起床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而且膝盖生疼,我一看,昨夜里把膝盖都蹭破皮了。   吃过早饭,潘雪莲见我脸色有些难看,就给我顶课,让我回房休息休息。   回到房里,我看着被收拾得整整洁洁的床,心里突然一阵茫然。究竟因为啥茫然,我却说不上来。   第二天,潘雪莲叫了几个工匠,将我们隔壁的一个房间修整了一下,打了两口灶。潘雪莲把从爱城带回来的锅坐在上面,将那些碗筷啥的搁在旁边的一个木架子上,她突然拍起了自己的脑袋,我问咋啦,她说忘记买一把菜刀了。   一直站在一边显得闷闷不乐的咸厨子说话了,他说他那里有一把多余的。   我们不再和那两个老师一起吃饭了,我们开了小灶,饭菜都由潘雪莲亲自操劳。每当潘雪莲做饭,咸厨子都要过来帮忙指点,说应该放这样了,应该放那样了……见潘雪莲手忙脚乱的样子,咸厨子就叹息,说这是何苦呢?本来有我做饭的嘛!潘雪莲说,我们有家了嘛。咸厨子说,你是校长啊。潘雪莲笑笑说,我还是人家的老婆嘛,是老婆,就应该亲自给老公做饭啊!咸厨子对我羡慕不已,他说他不晓得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两个月后,爱城派了个医疗组上来,说是来组建茶坪医疗院的。其中有个老太太我认识,她是爱城有名的产婆,原来在福音堂工作。医疗组一到,潘雪莲就让我陪她去看医生。   你好好的,看啥医生嘛!我说。   去看看就晓得好不好了。潘雪莲眨巴着眼睛跟我说,我隐约察觉到,她有啥秘密。   老太太拿捏了潘雪莲的脉象,又看了她的舌苔,最后把一双长满了老人斑的手塞进她的衣服里,在她的肚子上摸索了一阵,笑笑说,恭喜了。   潘雪莲一听,兴奋得不得了,脸红得跟才下了蛋的小母鸡似的。   我不解,问老太太,恭喜啥。   老太太说,你要做爸爸了。   我说你说啥。   你要做爸爸了,都三个月了。老太太微笑说。   我瞠目结舌。   在回去路上,我发现潘雪莲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她就跟得胜归来的英雄一样,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她说,你放心吧,我还能给你做几个月的饭菜,要实在做不了,还有咸厨子呢。   我说我放心。   那你咋不高兴?心事重重的?潘雪莲问。   我说没有啊。   我连一点上课的心思都没有。我跟学生们说,你们读书写字吧,想读啥就读啥,想写啥就写啥。然后我坐在嗡嗡乱叫的教室里,试图解我心里那郁结的结。   我有些想不开。她的肚子咋会怀了三个月了呢?我可是在两个月前,她从爱城学习紧急文件回来的那天晚上,才把种子下到她肚子里的啊。我是学生物的,晓得有一种可能,和几种不可能。先说可能吧,可能是那个老太太盘算错了。再说不可能吧,三个月前的那个新婚之夜,我根本就没有搞潘雪莲,如果搞了,我不可能还穿着那么整齐的衣服,如果搞了,我不可能没有印象,如果搞了,我不可能在一个月后就忘记已经熟练了的技巧……如果没搞,潘雪莲肚子里那已经三个月的孕,就不可能是我的!   我决定再去问问那个老太太。我找到她,她正在给一个女人摸肚子。见我站在一边,她问,有事么?   我说我来问问潘校长的事。   啥事?你说。老太太把手从那女人的衣裳里抽出来。   我说你说潘校长几个月了?   啥几个月了?老太太问。   我说,就是……身孕。   老太太伸出三根指头,说,起码也有三个月了。   我说没错吧。   错?咋会错呢?我从来没有看错过。老太太奇怪起来,说,噫,你倒是应该比我还清楚啊! 第37章   究竟是咋回事啊?我问东鱼,结果是咋回事呢?   结果?结果肯定是有的,啥事情都会有结果的。东鱼叹了口气,说,但是得等到过程结束了,才会有结果的啊。   我说你还是接着讲吧。   你一大早跑来,就是为了听我这些事?东鱼揉揉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说,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么?   我嘴痒痒的想说说我和艾榕的事,但是却不晓得从何开口,沉默了一下,就说没有,我没有啥事。   哦。东鱼点点头,却不开口接着说了。   我说你是不是要去桥西市场?   不去了,我得在家歇着了。东鱼突然指着对面墙角,说,你看见没有,它也溜走了。   我说啥,啥溜走了?   蛇,最后一条蛇,它也走了。东鱼淡淡一笑,说,刚才那条叫短尾。短尾是我从一个人手里花五块钱买的呢,那个人要吃它,把它拎到市场里来找人剥皮。它在我这里住了整整十个年头了啊,走的时候招呼也不打,贼头贼脑的,呵呵,它是怕我骂它没情意啊!   听说动物的预知能力是超强的,它们可能是晓得这里马上要拆迁,要建新房,觉得不安全了,才离开这里的吧。我说。   东鱼摇摇头,说,那才不是呢,它们是晓得我不行了,怕担责任才离开的。   东鱼的神色突然变得黯淡了起来,似乎被啥东西触动了心思,变得忧伤了。他站起来,走进院子里,慢慢悠悠地兜了一圈,回到门槛上继续坐好,说,我还是接着给你讲吧。   我说,我真想去拿台摄像机搁在你面前,把你说的话全都拍摄下来。   你拍摄下来干啥?东鱼看着我。   我说,你让很多人都感到好奇,他们都想晓得你的事情,包括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个――他说他曾经是你的同事……东鱼摆摆手,无限哀伤地叹息一声,凝望着门外的天空,思绪渐远渐近的样子。   我说,我只是说说,并不是真的要拍摄,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会跟人说起你的这些事,我会像保守一个秘密一样,永远藏在心底。   想想那些年啊……那些年,咳,我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偶尔被他们看见了,也权当是做了噩梦,梦见鬼了……不值得一提了,死都死了……东鱼收回目光,我看见他的眼里竟润润的,有泪光闪烁。   我说我晓得,你过去是吃了些苦头的。   我不是人!东鱼捋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两眼直直地看着我,说,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就算死一百回,也抵消不了我的罪过。所以我就坚持着硬挺着这么活着。活着,找些罪受……东鱼说着,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他的胸膛来。东鱼把我吓坏了。东鱼的身体极其干瘦,肋骨毕露,但是那干瘦的皮肉上面全是疤痕,新的旧的,长的短的,重重叠叠,就像一块缝缝补补过的破布……你这是……你咋啦?我几乎被惊呆了。   东鱼合上衣服,淡淡地说,我这身上全是。说着,他捋起裤腿,腿上也全是一条条的疤痕,有两处还是新鲜的,一处快要愈合了,一处还是红红的,缝了有十多针,正往外面渗着血珠子。   谁……谁把你这样了?我叫起来。   我,我自己。东鱼说着,把裤腿放下,平静地看着我。 第38章   茶坪安了三部电话,一部在政府,一部在医疗院,还有一部就在茶坪完全学校。电话刚刚安上,潘雪莲就把她怀孕的消息要电话给她父亲说了。第三天她父亲就上来了。   潘雪莲的父亲给潘雪莲带了很多东西,大都是吃的,其中还有些罐头和奶粉,这些东西,不仅在茶坪见不着,在爱城也不可能见得到。潘雪莲的父亲只在我们的那个房子呆了不到一个小时,这一小时里,有四十分钟是跟我谈话。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思想,同时更要好好照顾潘雪莲。   其实潘雪莲根本就用不着我照顾,我也没有心思照顾她,我那时候对茶坪山上的那些植物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经常上到山上去,采摘一些植物回来研究。我这么做,潘雪莲很高兴,她希望我能够研究出来一种可以治疗蛇毒的良药,她问我行不行,我说可以试试看。   其实我根本不是在研究治疗蛇毒的药,而是为了寻找一种神奇的植物。那种植物,我在读书的时候听一位老先生说过,他当时讲传说似的,说那种植物有多神奇多神奇,但是他生平只见过一次。后来我画了一张图,请他过目,他一见大喜,说他所见的,就是我所画的。他问我是不是也见过,我说没有,是凭着他讲的那植物的特征形状而画的。老先生非常高兴,给我细细说了那植物并不为人所知的功效以及具体使用的方法。   这种植物的确罕见。我足足寻找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   我悄悄将那植物的根茎掏了出来,然后用石头捣成浆汁,装进一个空罐头瓶里。我揣着那个装了浆汁的罐头瓶子下山了,把那罐头瓶悄悄放在厕所里的一个黑角落里,并且用草掩盖了。   夜里,潘雪莲照常做好了饭菜,我们吃了,就要说上床睡觉的事情了。潘雪莲在没晓得自己怀孕之前,每夜都要我捣鼓她两次,晓得她怀孕过后,有所收敛。我在晓得她怀孕后,对做那事情也再无情趣了。但是这个夜晚,我给她发了个我准备要捣鼓她的信号。潘雪莲很高兴,打了温水到墙角边去洗自己,我则装作肚子突然难受了样子,匆匆去了厕所。   到了厕所里,我拿出那个罐头瓶子,蹲在便坑上,脱了裤子,然后打开罐头瓶盖,把瓶子塞到胯下,再把胯下那东西塞到瓶子里。就这么浸泡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想应该没问题了,就顺手把那瓶子扔进粪坑里,然后拎上裤子回房了。   潘雪莲早已经脱光了躺在了床上。她问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咋拉了这么久。还说要是拉得身子乏了,就不要捣鼓了。我哪里听她的,几下扒了自己的衣服,钻上床去,趴在她身上,捣鼓起来。   这天晚上潘雪莲很尽兴,她带着满意的笑容,蜷在我怀里睡着了。但是我却咋也睡不着。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动静,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动静,然后是三个小时……我叹息一声,心想我那老先生说的关于那植物的话语,可能真的是传说罢!   就在我迷迷糊糊刚刚睡着的时候,就听见了潘雪莲的呻吟声。我的心里一阵暗喜――那不是传说!我没有起来,而是假装睡着了,听着潘雪莲的呻吟声慢慢变大,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样子,她推醒了我。   我说你咋啦?咋不睡?呀,你咋啦?啥地方不舒服?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甜,本来是不想叫醒你的,但是,但是我实在疼得受不了!潘雪莲一张脸都扭曲了。   我说咋啦?你肚子不舒服么?   我肚子疼得跟刀子在搅一样。潘雪莲瘫软在床上,痛苦地蠕动着。   我说你先忍忍,我去叫人。   我装着非常焦急的样子,把咸厨子和那两个老师的门拍打得震山响。我叫喊着,说潘校长不好了,快起来帮忙想想办法,去请老太太。   老太太请来的时候,潘雪莲已经把一张床湿透了,红红的,全是血。潘雪莲流产了。而且她再也不可能怀上娃娃。   ――那种植物果然神奇。   根据潘雪莲父亲的要求,医疗院那位老太太要亲自护送她回爱城治疗。但是潘雪莲不答应,她在电话中跟她父亲说,如果她父亲心疼她,就立即再安排几个教师上来,说现在她休息,不能上课,而那两个本地老师的教学水平不是很高,所以学校里的很多课程都是由她的爱人东鱼担当,况且东鱼还要照顾她的生活。她说,饭菜可以叫咸厨子做,但是衣服总不能叫人家咸厨子洗吧,而东鱼从来就没有洗过啥衣服,现在也开始洗衣服了……说着,潘雪莲竟然落泪了。   过了几天,来了个领导,领导领了五个教师。那个领导还带了个爱城教育局的调令,就是让我和潘雪莲立即回爱城。潘雪莲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你下去吧,我还是留在茶坪,我想继续研究研究解蛇毒的药,而且我和班上的这些学生都有感情了,一时不想离开。潘雪莲一听,要了那张调令过来,两把撕了,对那个领导说,我们就留在茶坪,暂时不下去。   潘雪莲的身体渐渐康复了。那个老太太对潘雪莲流产始终感到不解,她说,潘雪莲的身体那么强壮,而且没有啥疾病,非常之健康,也没有啥前兆,咋会突然流产呢?最后她在详细询问了潘雪莲,问我们是不是做了啥。潘雪莲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了她实话,说我们那天晚上咋个咋个。老太太一听,叹息一声,说,怀娃娃就像种庄稼,怀上了,就意味种子发芽了,开苗了,所以得好好守护它,万万不可动了苗,伤了苗。潘雪莲辩解说,就那样做做,又没弄到里面去,咋会伤了苗呢?老太太说,怀上娃娃,你就是块土地了,动了土地,咋会不伤着苗呢?潘雪莲点点头,说明白了。老太太说,明白了就好,有好多年轻夫妻,就是不懂得这事情,快乐倒是一时贪图了,可是苗子却损了。不过没关系,下次注意就是了,只要把土地照顾好,要多少苗子就可以生长多少苗子,还都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身体一康复,潘雪莲就急不可待要我再帮她播上种子。我晓得,我就是再咋努力,也是白搭。有时候被潘雪莲缠得厌倦了,就后悔,早知如此,我何苦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把那苗儿给她留着,自己也图个清闲。但是想一想每次捣鼓了潘雪莲过后她说的话,就觉得自己的决定还是英明的。潘雪莲在每一次我完事过后,就会在屁股下面垫上个枕头,她说这样的话,有利于种子钻进那片土地里。我感到好笑。但是潘雪莲非常认真,很甜美幸福地憧憬着未来,她说,原来那一个我都想好了名字,如果是男的,就叫东方,如果是女的,就叫东兰,兰花的兰,不过没关系,现在这一个,咱们还可以接着用。要不,就换一个吧,叫东北,或者东西……呵呵,东西这名字好啊,有意思……我想,幸好没留下,如果留下了,我就养着一个必须得跟我姓的野种了。   说实话,我跟潘雪莲以夫妻的名义在一起虽然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就从来没有跟她有夫妻的感觉。我甚至对她没有丝毫感情,我老感觉我们是路人,总有一天会在哪个岔道口分开,各自离去,有时候我想,在离开的那一刻,我或者连她的背影都不会张望一下。但是我晓得摆在我们前面的根本不可能会有啥岔路,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我已经被一种无形的绳索捆绑到了她的身上,再也挣扎不掉了。   然而我不甘心。   潘雪莲对我的热情体贴让我先是无比厌倦,随后是难以忍受的厌恶!她总是给我搞许多好吃的,用她的柔情蜜意填鸭似的喂我,她要我精力饱满,体力充沛,好在她那块不毛之地上辛勤耕耘。她甚至不准我喝酒,因为那个老太太跟她说了,酒精会影响精子的着床……她哪里晓得,她那床,早已是徒有虚名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持着平静,我得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情感,我正在酝酿一个胆大的计谋。   ――我要除掉潘雪莲。   那植物寻到了,我也从此养成了东游西逛的习惯。潘雪莲和几个教师都以为我是在寻找治疗蛇毒的药,他们很为我认真的精神感动。尤其是潘雪莲,她深信,我一定会找到那种药物的,她不止一次地跟那个老太太说起我当初救她时的场景,说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的治疗技术,她早就不在了。在东游西逛中,我无意间找到那个消失了的曾经给我们做过饭的女子,她住在一个很幽深的山坳里。那天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一条小山溪边洗菜。当初我并不晓得是她,我只看见一个好看的背影,就在我痴痴地看的时候,一条狗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冲我狂吠。她看见了我,叫了我,说是东鱼老师啊。   因为那条狗,我没敢走近,我们就隔着一条小山溪说话。她跟我说,她已经嫁了人,去年嫁的。我四下张望了一下,说你的家呢?你咋在这里洗菜呢?她伸手一指,说她的家在转弯的地方,被那片密密的树林遮掩住了。我说你男人呢?她指了指大山深处,说他们都去里面砍树去了,现在把树砍下来,晾干了,等冬天好烧炭。我说就你一个人在家么?她点点头,不答话了。我说这地方这么背,看起来好清冷哦,你就不害怕么?她拍了拍身边的那条狗,说,有狗做伴呢,不怕。   我觉得再无啥语言了,悻悻地正准备走,她突然叫住了我。我问她有啥事情么?她低着头,红了脸,问我,你说我做的饭菜,好吃么?我愣了愣,忙点点头,说好吃,非常好吃。她问,有咸厨子做的好吃么?我说当然,比他做的好吃多了。她迟疑了一下,说,东鱼老师,你吃了饭么?我说我正准备回去吃饭呢。她大胆地看着我,说,那你过来吧,我再做顿饭给你吃。我心里怦然一动,说好啊。   于是她开始吆喝那条狗滚开,但是那条狗不。她抽起腿,使劲踹了那狗一下,那狗呜咽两声,慌忙跑开了。我过了河,她端着菜篮子,领着我往她家里去。才没多长时间不见,这个女子已经大变了样子,她的腰肢似乎更加柔软了些,随风摆柳,叫人看了,心痒痒儿的,尤其是她的那屁股蛋子,原来似乎不很饱满,现在已经浑圆浑圆了,像才下笼屉的熟透了的包子……我看得口干舌燥,心旌摇曳,眼睛也晕眩眩的。没走几步,那个女人就累了,她搁下菜篮子,依在一棵树上,望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嫁了人咧。   我不晓得她这话的具体含义,不好搭茬。她又说,我那男人是个木头呢。说这话的时候,她突然侧过头来,期期艾艾地看着我,眼睛里似有蓝色的火苗在燃烧。我一下子被点燃了,走到她跟前,猛地抱着她,她呻吟了一声,融化了似的瘫软在我身上。   我毕竟有些慌乱,但是她却突然镇静了下来。   我说就在这里么?她睁开眼,四下望望。她捉住我的手,带着我,跌跌撞撞地进了那片林子,裤子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就在我刚解下裤子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条狗,那条狗隐匿在我前面的一个灌木丛里,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我陡然一惊,提着裤子仓皇逃跑了。跑了好远,我才敢回头看,我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刚才那不是狗,应该是那个女子的男人。   此后几天时间里,我不再敢出门到山里闲逛。后来出了门,我也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去。我暗下决心,在我没有除掉潘雪莲之前,我是坚决不会去碰女人的,就算她是天仙下凡尘,也坚决不能去碰!我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被抓住的把柄!我要让人感觉到,潘雪莲是在我们的恩爱中死去的。   我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英明啊。因为此后不久,茶坪就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男人突然就死亡了。死一两个人,本来并没有啥的,也不可能会招惹大家多大的注意,就像一年里有两三条性命死于蛇口一样,大家都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是这男人的母亲却哭诉说,她的儿子死得不正常,有蹊跷。究竟有啥蹊跷,她说问问她儿媳就晓得了。后来工作组一查,还真有蹊跷,那个男人是被害死的,凶手是他老婆和他老婆的奸夫。那个女人在被关押的时候,抽了自己的裤带,上吊自杀了。那个男人也很快被工作组枪决了。那个女人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母亲走到跟前,举起拐杖对着尸体就是一阵猛打,边打边咒骂,你这个淫妇,你咋逃得过我的眼睛呢?你看见长得好看的男人就跑神,幸好你早吊死了,要死得慢点,还不晓得有多少奸夫给牵连出来呢……我想,如果我跟那个女子有过啥了,她要是害死了自己的男人,一调查,就算我没直接参与,也脱不了干系。要是那个时候潘雪莲也死了,那就更不得了。有人肯定会把潘雪莲的死亡和我对她的不忠联系起来,然后再对我一拷问,如果吃不住,我不就完了么? 第39章   我想到了弄死潘雪莲的唯一稳妥的办法,就是借助蛇口,让毒蛇充当我的杀手。   就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又有个娃娃死在了蛇口之下。那是个女娃娃,是潘雪莲最喜欢的学生。潘雪莲老是认为那个女娃娃跟自己长得相像,老是认为自己将来生个娃娃也会跟那个女娃娃一样漂亮,伶俐,而且懂事。那个女娃娃住在距离学校并不远的一个山包上,那山包上生长了许多野核桃。到深秋的时候,那个女娃娃每天都会用书包装些野核桃来给潘雪莲,说是她自己拣的,她还教会了潘雪莲咋用一疙瘩石头砸取里面的桃仁。野核桃很小,壳厚且硬,要想吃里面的桃仁是非常困难的。但是那桃仁的味道不错,更何况医疗院那个老太太说了,多吃核桃,将来生出的娃娃头发好,骨骼好,皮肤好,肯长脑子,聪明。   因为潘雪莲爱吃,那个女娃娃带着一大帮学生,拣了那个山包上的,又去了更远的地方拣,他们给潘雪莲拣了满满两大筐,足够潘雪莲吃上一年的了。因此每天放学了,那个女娃娃就会拿着两疙瘩石头,和潘雪莲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边砸那些核桃。那个女娃娃手很巧,她砸出十个来,潘雪莲也不见得能砸出两个。砸出来的桃仁,潘雪莲盛在一个碗里,留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吃。   因为对那个女娃娃的疼爱,潘雪莲让那个女娃娃做了班长。也为了感激她,潘雪莲经常将自己穿过的或者没穿的衣裳,改小了给那个女娃娃穿。那个女娃娃穿的衣服,在茶坪算是最好的。有时候潘雪莲去爱城,还会专门给那个女娃娃带些小玩意儿回来送给她,那个女娃娃的脸上,有着谁都没有的骄傲和幸福的表情,因为潘雪莲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了。有一次潘雪莲跟我开玩笑说,她要是还不能生,就将那个女娃娃收养了。我说那个女娃娃的爹娘会答应么?潘雪莲说,他们早就有那意思了。我无语。潘雪莲笑着我,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生个娃娃的,就算收养了她,我也会给你生一个的,咱们都努力吧。   潘雪莲那筐子里的野核桃已经吃得剩下不多了,她把目光投向了山上,山上的野核桃花早已经谢了,在那些阔大的树叶里,坠着一咕噜一咕噜翠绿翠绿的果子。那些果子到了秋天,会渐渐地变得微黄,然后随着落叶,一起掉下来,落进草丛里。在茶坪山里,我想除了松鼠,除了野猪,除了潘雪莲,是再没有谁愿意费那么大力气吃那些东西的。但是没有那个女娃娃,潘雪莲也是很难吃上的,尽管潘雪莲砸了那么长时间的核桃,她却依然没有掌握到诀窍,经常砸在自己的手指上,疼得嘶嘶地吸凉气。   但是对潘雪莲非常重要的那个女娃娃,却突然死了。   那天她跟潘雪莲在学校里的那块大石头上砸核桃砸得很晚了,就独自一人回家。谁晓得在回家的路上,她被蛇咬了。女娃娃很快送到了医疗院,潘雪莲晓得后也赶紧去了。那位对产科妇科很有研究的老太太,却拿着那个女娃娃的一点点小伤口没了办法。于是我被潘雪莲叫了过去。那个女娃娃被咬的地方很奇怪,是脖子,咋会咬到脖子呢?我问在路边是不是有树?那个女娃娃的爹说,就是有树,道路两旁全是树,他们听到女儿叫了一声,等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路边已经昏了。我看了看那伤口,非常细小的几个孔,针刺了的一般。但是那几个小孔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了,整个脖子都变成了暗红色。我叹息一声,说没得救了,再等一会儿,她的整个脖子都会流血水,就像腐烂了一般。   潘雪莲说,你上次不是救了我么?你再救救她啊。   我瞥了她一眼,说,你要我咋救?用嘴去吸?你是不是想我也像她那样子?我告诉你,这是一种比药绳子还毒的毒蛇,这蛇名字叫浆头蛇,它个头小,但是胃口大,吞不下大东西,它就把人家咬一口,然后等人家化成了脓水,才整个喝下去。   那个女娃娃的爹娘一听,都号啕大哭起来。   潘雪莲望望那个老太太。老太太摇摇头。潘雪莲看看我,我说,她已经死了,叫她爹娘趁早埋了的好,要再过点时间,等腐烂就不好看了,她爹娘看了岂不更伤心?   那个女娃娃的死,对潘雪莲的打击很大。   潘雪莲不再敲核桃吃了。咸厨子不晓得在哪里找了个小榔头,交给潘雪莲,说用这东西敲核桃方便多了,而且不会砸到手指。潘雪莲接过来丢到了一边。   我告诉潘雪莲,我决定对蛇类进行非常深入的研究,了解它们的习性,了解它们的毒性,以便找到可以治疗蛇伤的方法,因此,我需要抓一些蛇回来养着,好观察它们。潘雪莲对我的这个想法很赞同。她让咸厨子去找两个木匠,根据我的设计,做了几口养蛇的木箱子。   为了让我有时间抓蛇,研究蛇,潘雪莲和几个老师研究,将我的课程调开了几节。我首先研究的课题是斑纹矛头蝮蛇,资料研究,它明明是只在三千米以上海拔的地区活动,现在咋会跑到海拔不到一千米的地方来生活呢?我告诉潘雪莲,这个世界是由生物组成的,从高等生物的人到低等生物的细菌,循环着成为一个巨大的生物链条。比如人死之后成了蛆,蛆喂肥了动物,动物又给人吃……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那个“老虎、棒子、虫、鸡”的游戏。所有的生物在这个大链条上,都只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环节上活动,就像我们不去吃蛆虫、鸡不会下水游泳一样,谁也不会乱来,如果一旦谁乱了,整个生物链条也都会被打乱的。但是斑纹矛头蝮蛇咋会离开三千米的海拔,而在一千米海拔的地区活动呢?它们原来在海拔三千米的地区活动,是因为那里没有它们的天敌,或者是它们不适应在低于海拔三千米的地区生活。现在它们出现在海拔一千米的地区,可能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天敌已经消失了,也可能是因为它们在不断的进化中,慢慢适应了低海拔的生活。   根据我的发现和研究表明,关于斑纹矛头蝮蛇的那些资料都要改写了。我说。   潘雪莲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后面这段话她完全明白了。她扑进我的怀里,在我的脸上又亲又啃,不住地夸我,说我真是个天才,相信我一定会很快研究出蛇药的,一定会很快成为举世闻名的蛇类学家。   我要养药绳子来研究的消息在茶坪不胫而走,大家都欣喜异常,纷纷跑来问我,有没有需要他们做的。我说有,你们抓到了药绳子就给我送来。不几天,就有人陆陆续续送药绳子来了,但是他们送来的,却都是死的。我说我需要活的,如果可能,你们就给我送活的来吧。他们一听,个个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们说,药绳子这家伙,谁敢抓活的啊?见着它,都已经是一条腿迈进鬼门关了,谁还有胆量向它伸手啊?我扔掉那些死蛇,叹息说,看样子只有我来了。   斑纹矛头蝮蛇这种蛇,它似乎只有咬人的时候才肯出来,要在平常见它的真身,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一有时间,我就在山林里和老乡们的房前屋后到处搜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抓到一条。但是这条蛇看起来很不健康,似乎是受过伤的,行动迟缓,而且没有一点攻击能力。我养进木箱子里没几天时间,它就死了。   我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一条健康的攻击能力特别强的蛇。说实在的,我对斑纹矛头蝮蛇的了解,并没有茶坪山里的这些老乡们深。在和他们的闲聊中,我晓得我选择斑纹矛头蝮蛇作为我的杀手是正确的。他们跟说我,药绳子这家伙看起来个头小,其貌不扬,但是行动疾速,不怕惊吓,敢于主动攻击,尤其是母蛇,更是厉害得不得了,连野猫见了它,都要绕道远行。因此我想,我不仅需要一条健康的斑纹矛头蝮蛇,而且最好还是一条母的。   但是我一直寻找它到了秋天,也没能得偿所愿。当看见最后一片野核桃叶飘落下来,当看见地上打起了冰霜,当看见人们把脑袋缩在脖子里畏畏缩缩行走在寒风中的时候,我不禁一次又一次地叹息。但是我一点也没有灰心,我把希望又寄托到了下一年,下一年的夏天和秋天。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一直到第三年,我才得到我梦想的健康的雌性斑纹矛头蝮蛇。全靠了潘雪莲啊!要不是潘雪莲,我可能还要等上一年或者两年,也许会永远等下去了。 第40章   潘雪莲是在去家访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候茶坪的老乡们早就忘记了我研究蛇药的事情,他们不相信我会抓到活的药绳子。但是潘雪莲记得。早些天涨了一场大洪水,有两个学生就一直没来上课。潘雪莲担心他们是不是被洪水冲走了,叫人带信问问,可是带了一两天,都没有回音。潘雪莲决定自己去,她要我陪她,我说我没空,因为今天中午恰好出了点太阳,在潮湿的洞穴里呆了几天的蛇们肯定要出来晒晒太阳,闷在潮湿的洞穴几天时间,它们身上早就痒得无法忍受了。我得趁着这个好机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有运气抓住那蛇。潘雪莲说那好,你去吧,可要小心。   那天我没见到有晒太阳的蛇,但是潘雪莲遇上了。她在确定了那两个学生并没有被洪水冲走,并表示明天就要来上课后,就高高兴兴往回走了。边走着,潘雪莲边唱着歌――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一位在地里除草的老乡抬起头来,抹了把汗水,听着潘雪莲的歌声,由衷地赞叹道,这城里人啊,嗓门就是好,这歌唱得多好听啊,跟百灵鸟儿叫似的。正要埋下头继续除草,突然听见潘雪莲尖叫起来,蛇、蛇……那位老乡拎着山锄,没命地冲下山来,眼前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潘雪莲用一根粗大的树棍死死地摁着一条蛇的脖子,那蛇的身子缠在那根树棍上,使劲扭着,似乎就要把树棍折断。那位老乡挥起锄头对准那蛇要狠狠地敲下去,被潘雪莲吆喝住了,潘雪莲说,你不能打,这是斑纹矛头蝮蛇,千万不能打啊!   老乡愣住了,说,潘校长,你是不是给太阳晒糊涂了?这可是药绳子啊,咬一口就要命的啊!   潘雪莲说,我晓得,我就是晓得这是药绳子,才不让你打的!你快去叫东鱼老师来,快去啊!   当那位老乡告诉我潘雪莲用树棍子摁住了一条药绳子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我说咋可能?老乡说,那就是药绳子,千真万确。我一想也肯定没错,潘雪莲被那种蛇咬过的嘛,那会让她刻骨铭心的,咋会不记得呢?   我成功地捕获了一条斑纹矛头蝮蛇,我摁了摁它的排泄口,惊喜地发现,这原来还是一条雌性的,而且好像刚刚才产完子,又饥又饿,才出来觅食。根据那本学刊上介绍,斑纹矛头蝮蛇隶属蝰蛇科中的蝮蛇亚科,表现出蛇类中少有的护子特性,每当产子,就要一直守候,一直等等到那些小蛇可以独立觅食生活了。――这一点很像眼镜王蛇。对于斑纹矛头蝮蛇,我知之不多,但是眼镜王蛇我晓得一些,如果它真的像眼镜王蛇,那么它的母性就应该特别强,母性强,就意味着它的攻击力特别强,而且还会复仇。随着围观的人不断多起来,我动员大家一起帮助寻找这蛇产的小蛇。我说这蛇是母蛇,它和别的蛇类不一样,蝮蛇科,这可是个大家族臭名昭著,卵胎生殖。看样子这条母蛇刚刚产完小蛇,饿了,因为连续的洪水,它趴在窝里一身都生霉了,所以才出来晒太阳,找吃的。大家一听,兴奋异常,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搬开岩石,扒开草堆……最后在一个枯树疙瘩下面找到了一堆涌动的小蛇,看样子这些小蛇才刚刚出生。   呵哟,东鱼老师真的不得了呢,他不仅连药绳子都敢抓,他还晓得这是母的呢!呵哟……东鱼老师可不得了呐!大家把我和那堆小蛇围在中间,赞叹说。   潘雪莲见人家都英雄般对待我,原来因为惊吓变得煞白的脸,早已是红彤彤的,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   我问潘雪莲,这些小蛇咋处理?   大家一起吆喝起来,说,这害人精,害人不浅,要铲草除根,免得留下祸患,又去害人!   我跟潘雪莲说,我说你来吧。   那些小蛇大约察觉不对劲,开始四处逃窜。潘雪莲拣起一根树棍,对着那些小蛇就是一阵狠捣,小蛇们就像被截断的蚯蚓一样,乱扭着身子,很快就一条条死去了。一股腥味扑鼻而来,母蛇闻着了,在我手里使劲扭缠,痛苦得不得了。我心里暗喜,我想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潘雪莲必死无疑了。 第41章   中午吃的饭菜,是我昨天晚上买的那些东西。我打开口袋,说,你说你都好几十年没吃陈老四的卤鸡了,我昨天晚上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陈老四已经不在了,但是他的儿子还在继续卖。   东鱼抓起一块鸡肉,吃了一口,索然无味,就丢在桌子上了,说,儿子毕竟是儿子啊,儿子哪里还做得出老子的味道呢?   东鱼的精神看起来极差。   我说你咋啦,是不是身上的那些……伤口……东鱼幽幽地长吁一声,说,我已经很老了。   东鱼吃得少,却喝得多。我不敢多喝,我说下午还有点事情要去处理,晚上我可能不会过来。   东鱼点点头。   下午去了看守所,我没有见到艾榕。我问为啥不让我见艾榕,那些狱警说这得问老牛。他们说的老牛,就是牛警官。我给牛警官打电话,牛警官半天才接电话,像吃了枪药似的喝问道,哪个?我说是我。牛警官的语气依然很冲,说,啊,是你,我晓得是你,我正要找你呢!我说你找我啥事。牛警官冷笑了一声,说,啥事情,到时候你就知道啥事情了!我心头咯噔一声,感觉不妙,他咋跟我用这语气说话呢,想想以前他在我面前那客气谦卑的态度,现在咋突然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呢,莫不是他……晓得了我跟小颜的那些事儿……我搁了电话,站在那里悻悻然。   一个警察向我挥挥手,说,你回去睡觉吧,看你眼睛红得,跟颗干枣似的,你回去睡好,休息好,后头要找你的事情还多呢。   回家的半道上,我好几次想给小颜打电话,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就算他牛警官晓得我跟小颜的那些事情又咋样呢?他还能咋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周瑜和黄盖,两厢情愿。   ――管他娘的,就不去想那些烂事情了,已经够烦了!我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然后爬上床,眼睛眨巴了两下,就睡着了。   在睡的时候我就预谋我一定要做一个梦,做一个啥样的梦呢?就去梦见东鱼和他的妻子潘雪莲吧。   真是心想事成,我果然做梦了,而且还真的是梦见了东鱼和潘雪莲。   ――那个时候东鱼很年轻,潘雪莲也很年轻。东鱼英俊,但是脸上老是漂浮着淡淡的忧伤,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是抑郁的诗人气质。我不晓得,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人,咋会对蛇这种阴邪的动物那么感兴趣呢?潘雪莲哪里是东鱼说的那么其貌不扬呢?潘雪莲的头发很好,乌黑靓丽,皮肤很白,在阳光下可以看见下面蓝色的脉管,还有她的笑容,很真诚,很坦荡,如同五月盛开的荷花。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黑黑的,像是一泓清水,平静、安详。这样好的一对男女,应该是天造地设的啊,应该是白头偕老的啊……但是东鱼为啥要处心积虑地去破坏掉呢?   我忧虑地看着东鱼和潘雪莲,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茶坪的山间小道上,小道两旁的青草有半人高,他们行走在中间,就像在上面漂浮着的一样。阳光很灿烂,潘雪莲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她可能是在憧憬自己与东鱼两人未来的美好生活,幻想和东鱼两人牵着个娃娃,在城市的林荫道上行走的场景……她突然回过身,四下里一看没人,凑到东鱼脸上飞快地一啄,然后咯咯地笑起来。东鱼阴郁面孔。   ――东鱼啊,你咋舍得杀死潘雪莲这样好的女人呢?   东鱼跟我说了他的计谋,我不禁为他那天衣无缝的设想拍手叫绝。我想,按照东鱼的设想,他一步一步行动下去,潘雪莲真的是必死无疑的了! 第42章   ――茶坪的夏天虽然阴凉,但是蚊虫一点也不比山下面少,而且这些蚊虫毒性特别大,一挨就是一个泡,又痒又疼,叫人苦不堪言。潘雪莲是最惧怕这些蚊虫的,可能是因为她的皮肉太嫩,那些蚊虫也老是寻着她咬,因此潘雪莲的身上总是会有许多的大大小小的红疙瘩。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潘雪莲经常去医疗院那个老太太那里拿万金油。   我悄悄拿了半盒潘雪莲没有用完的万金油,在一根棍子头上涂抹了些,然后拿着这根棍子去凌辱那条被我关在木箱子里的斑纹矛头蝮蛇。   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尊严的,所有的生命在遭受到欺辱过后,都有复仇心的,这条斑纹矛头蝮蛇更是如此。我用那根涂抹了万金油的木棍一次次地戳它,抽它,挑逗它,一次次将它激怒……使得它对万金油的气味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有着无比的仇恨。一段时间过后,我拿着那根涂抹了万金油的木棍还没走到它的跟前,它就闻着味儿,呈现出无法遏止的愤怒――将脑袋微微昂起,整个身子蓄满了力量和怒火,我刚把棍子一挥,它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扑过来……我暗喜,我的杀手已经锻炼出炉了!   我把箱子盖住,让它身处黑暗和孤独中很长一段时间,这么做,我是要让它恢复体力,更主要是让它的毒腺蓄满毒液。黑暗和孤独中,它肯定要回想起过去那自由的时光,想起自己的娃娃……可是昔日的美好早已被一个满身散发着万金油味道的人给破坏了,想到自己失去的自由,想到自己惨死的儿女,想到近来一次一次的凌辱……这条斑纹矛头蝮蛇对那个身上散发着万金油味道的人是多么的仇恨啊,它渴望能够逃出这个樊笼,然后悄悄地寻着那万金油的味道找到那个人,给予她致命的一击。   在斑纹矛头蝮蛇行动的前夜,我悄悄将蚊帐捋开一条缝,给那些嗜血的蚊虫打开一条通道。潘雪莲因为刚在我身上折腾过,累了,睡得很熟,那些蚊虫见了那又白又嫩的肉,大喜过望,扑将上去,肆意地吸食香甜甘美的血液。第二天潘雪莲起来,一身全是红疙瘩,疼痒得又抓又挠,直跺脚。我说是不是很难受?抹点万金油嘛,万金油是不是用完了?用完了我去医疗院给你拿。   潘雪莲感激地看着我。   我拿了三盒万金油回来,潘雪莲一天时间就用了两盒。夜里吃过饭,我借上厕所的机会,悄悄将那箱子打开一条缝,然后回到屋子里。潘雪莲已经躺到床上了,正在翻看一本啥书。我说这些天不晓得咋的,关节有些疼。潘雪莲说,那你去找咸厨子要点酒擦一擦。我说擦一擦哪里得行,我得去要些酒喝才行。潘雪莲本是不准我喝酒的,但是看我那痛苦的样子,想了想就说,那好吧,你去他那里要些酒喝吧,不过你一个人喝也不行啊,再说也得要点下酒菜啊,厨房里有鸡蛋,还有些花生,你拿些去吧。   我拿上鸡蛋和花生,走到床边,亲吻了潘雪莲几下,以示感激。   我找到咸厨子,他正在收拾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饭,听说我要喝酒,感到很稀奇,说,潘校长不是不准你喝么?我说我关节疼。咸厨子不再说啥了,炒了鸡蛋,用盘子盛了花生米,然后又调了两个菜丝,端出一坛子他跟人换的老玉米酒来,说,那我就陪你喝喝吧。听说有酒喝,还有花生和鸡蛋吃,那几个嘴馋的老师本来睡了,也爬了起来。   连着喝了三大碗,我就醉了,是真醉。咋回屋睡觉的我都不清楚。   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听见有人喊叫,然后有人猛推我,我终于艰难地醒过来了,却依然酣醉中,我迷糊的双眼只看见面前站了一大堆人,他们抓住我又摇晃,又喊叫,很焦急的样子。但是我看不清楚他们都是谁。   他们浇了我一盆子水。我打了个激灵,我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跟他们说,我要喝、喝水,别、别这么喂我……这时候有人拿来了水,递给我的时候,我没抓住,碗掉在地上,碎了。   喧闹的人群突然寂静了下来。我听见一个人叹息,说,咳,他都这样子了,还咋去救人嘛!   他自己喝成这样子的,我们可没灌他啊。有个老师很紧张,他生怕我的醉酒使他受到牵连,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正有一个人就要失去性命了。   就算他醒了,也救不了啊。我听见一个人说,也不晓得那蛇咋那么毒,咬了她三个地方,处处都是致命的啊。   蛇是咋跑出来的?说这话的人我晓得,是茶坪政府的,他好像是潘雪莲父亲的老部下,曾经在啥战斗中救过潘雪莲父亲的命,因此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底气过分充足的样子。   咋能在家里养这种东西呢?这可相当于一颗定时炸弹啊!那人显得很焦急,把自己的屁股墩子拍得啪啦直响,说,出了这种事,我咋给我的老上级交代嘛!   已经给他打了电话了。旁边一个人小心地说。   他咋说。那人问。   他让就地医治,要医疗院先尽力抢救,他带着一个爱城的医生紧急赶上来。   伤势那么严重,我看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这是咸厨子在说话,他叹息一声,说,我看我们还是准备棺材板儿吧,好好打一口……后来我的酒醒了,如果我再不醒,就有问题了,就不合情理了,别人就会看出岔子了。我酒醒过后,看见大家都很哀伤地看着我。我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做出酒醒后的迷糊样儿,说,你们好像说谁被蛇咬了?啥蛇啊?人在哪里?我去看看……潘校长,潘校长被蛇咬了。他们说。   她咋又被蛇咬了?人呢?人在哪里?我惊愕地喊叫道。   在医疗院呢。正在抢救。他们说。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医疗院门前到处都是人,很拥挤,但是大家的样子都很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悲伤的神色,有些眼睛里还含着热泪。见我来了,一个老人上前握住我的手,眼泪扑簌簌掉在我的手上,她说,娃娃啊,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叹息着,潘校长走了,这里的娃娃只有靠你了啊……我见到了潘雪莲。潘雪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脉搏跳动的速度很缓慢,但是却很有力。我纳闷了,潘雪莲哪里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啊,她分明是睡着了嘛。   我看着站在一旁的那个老太太,问,你都给她用了啥药?   老太太说,没啥药,我也不晓得用啥药啊。   我说她很好的啊,没啥严重的情况啊。不是给蛇咬了嘛?都咬在啥地方呢?啥蛇啊?   我看到了潘雪莲的伤口,一处是脖子,一处是腮边,还有一处在右手的虎口。那蛇真的是积怨太深,仇恨滔天了,它是舍了命复这仇的啊。对于毒蛇来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它一般是不出击的,但是一出击,却往往是致命的一下。通常情况下,它是绝对不会再咬第二口的,因为那会浪费它的许多毒液,它必须保留些毒液,以对付可能出现的危险,这是本能――没有了毒液,这条蛇将和一条草绳子一样,对谁都构不成危险,它的敌人将会把它像一截面条一样吞进肚子里。但是这蛇却一连咬了三口,将它身体里的毒液倾注一空。   他们把那条咬了潘雪莲的蛇弄来了,它已经成了三截。我看着它,我精心训导出来的杀手――雌性斑纹矛头蝮蛇,它也看着我,一双眼睛死不瞑目,里面充满了疑惑。   当潘雪莲的父亲,我们的教育局局长赶来的时候,潘雪莲已经起床了。潘雪莲创造了奇迹。   的确是奇迹!随同潘雪莲父亲一起上来的医生感叹说。这位医生我只听说过名字,据说曾经留过洋,在爱城,他的名号,等于华佗再世,因此在爱城的民间有许多关于他的救死扶伤的传说。   潘雪莲的身体并无大碍,咸厨子给我们做饭的时候,她还在一旁添言搭语当参谋呢。   我养的蛇偷跑出来咬了潘雪莲,闯下大祸,我以为潘雪莲的父亲会对我咋样,会来点凶狠的,但是他却没有,他只说,你要搞研究,就应该特别注意安全,这山上的医疗条件差,有个啥,不好办。我点点头,说记住了。潘雪莲的父亲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他说你要少喝酒,要和雪莲相互学习,把茶坪的教育搞上去!我说我会的。   当听说我对治疗蛇毒很有研究的时候,那位名医说要和我好好切磋切磋。我说我哪里敢跟你切磋呢,只是这山上的毒蛇太多,经常有人被咬着,不晓得咋治疗,送到山下又延误了治疗,就只有等死,每年都有人死在蛇口下,我不过是想试着看能不能研究出一种解蛇毒的药――因为我是学生物的,对蛇这种动物有些熟悉,我想帮助帮助大家。   那位名医对我的想法非常赞同。他说,上次你救潘校长的方法――对伤口进行清创,排挤被毒液污染的血液,用嘴巴吸取都是很好的,但是忽略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就是你自己自身的健康问题,你必须要考虑到你的嘴巴里有没有溃疡,是不是有牙周炎,是不是有龋齿。当然,你肯定是有的,要不,你就不会病倒那么长时间。   我诚恳地说,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我当时就一个念头,就是要救潘雪莲。   潘雪莲站在一边,听了这话,眼泪刷地就出来了。她父亲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里包含赞许、欣慰、感激……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你一边教书育人,一边搞科学研究,真是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的好榜样啊!那位名医感叹说,目前治疗蛇毒的特效药是抗蛇毒血清,不过我们国家现在还生产不出来……我们只有靠自力更生,如果老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了。   潘雪莲的父亲也当场表示,如果需要他做啥,只管给他说就是了,如果我不好意思说,就让潘雪莲转告。   但是我却咋的也高兴不起来。我的目标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高尚,反而是卑鄙的,是见不得阳光的。我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要在保持我清白无辜的前提下,除掉潘雪莲。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却是那么健康,那么狠毒的有着药绳子之称的斑纹矛头蝮蛇都拿她没办法,我还有啥办法呢?   潘雪莲也感觉到奇怪,人家被药绳子咬一口,不出三个时辰就命丧黄泉了,而自己被狠狠地咬上了三口,居然没事。   我不会在做梦吧。潘雪莲看着我。   我说你掐一掐自己,看疼不疼。   潘雪莲没有掐,她问我,真是药绳子――你说的那叫斑纹矛头蝮蛇咬的我么?   我说是啊,错不了的。   但是我咋就没死呢?潘雪莲摸了摸脖子和腮边的两处伤痕,又看了看虎口,说,三个地方呢,我被它咬了三口,都没有死呢。   我说你未必想死?   不!我还没给你生儿子呢!潘雪莲把自己的身体塞进我的怀里,呢喃说,我要跟你一起活到九十九岁,我要看着我们两个,慢慢地变老,你说我们活得到九十九么?   我说我活不活得到九十九就不晓得了,但是你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么毒的毒蛇都咬你不死,等于阎王都拿你没办法了。 第43章   我告诉潘雪莲,她被蛇咬得这么厉害之所以还能活下来,是因为上次被毒蛇咬了过后,血液就产生了蛇毒抗体,有了免疫作用。   那我是不是再不用害怕毒蛇了?潘雪莲问我。   我说你不仅不用怕它们,你还可以去救那些被蛇咬了的人。   咋救?潘雪莲惊喜地问。   我说输血给那些被蛇咬了的,因为你的血液含有抗体……就在此后不几天,恰好有个人被蛇咬了,送到医疗院的时候,那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潘雪莲晓得后,立即去找到医疗院的那个老太太,要把自己的血液输给那人。老太太半信半疑,但还是遵从做了。第二天,那个人就下了床,亲自到学校里感谢潘雪莲。潘雪莲激动不已,她把那个对她下跪作揖的人拉起来,说,你要感谢,就感谢东鱼吧,不是他,我还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大能耐呢。   潘雪莲用自己的血液救活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茶坪,并且以飞鸟的速度,传到了爱城,乃至更远的地方,直至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那时候每天都有几个工作组来到茶坪,收集整理潘雪莲的先进事迹……潘雪莲风光透了,她的名字和事迹上了报纸,广播,到处流传……我是多么希望潘雪莲就此离开茶坪啊,她事迹那么突出,应该在更重要的岗位做出更伟大的业绩啊!这样的话,潘雪莲说上头的人跟她说了不止一百次,但是她不愿意,她要留在茶坪,留在我的身边。   如果你愿意离开茶坪的话,我就跟你一起离开。潘雪莲说。   我说你先离开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潘雪莲问啥事情。   我说我要研究解毒药。   我陪你。潘雪莲说。   我说还有更需要你的地方啊。   你需要我,茶坪人民也离不了我。潘雪莲郑重地说,要是我离开了你,谁给你做饭洗衣,如果我离开了茶坪,要是有人被蛇咬了咋办?   我无语。   潘雪莲的血液并不是万能的,她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也有对付不了的蛇毒。第二年夏天来得很早,我刚脱下棉袄后不几天,茶坪就有一个人被蛇咬了。医疗院那个老太太一点也不担心了,因为她现在掌握了一味灵丹妙药。当潘雪莲接到老太太的通知后,非常高兴,捋捋衣袖就去了。一个冬天,潘雪莲老是感觉到身上的血液开始凝固了,她急切地想让自己的血液流淌进另一个人的血管,有一天我听见她跟那个老太太说,是不是可以把她的血液抽出来,储备到瓶子里,以备来年夏秋时候有人被蛇咬了的时候用。老太太当时告诉她,现在还没有储藏血液的技术,要是抽出来搁在那里,肯定会发臭的。这让潘雪莲感到很遗憾。于是她开始盼望春天早点来,然后瞬间过去,接着就是夏天和秋天,她太急于想要大显身手,想要拯救别人的性命了。   潘雪莲看着自己的血液流淌进了那个人的血管里,以为奇迹马上就会出现,于是在那里等。等了好半天,最后眼见着那个人咽了气。   潘雪莲哭了。我安慰她说,你的血液并不是对所有被毒蛇咬伤的人都有效果,你已经尽力了。   潘雪莲哭了许久。随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潘雪莲身体里的抗体对斑纹矛头蝮蛇毒有效果,但是她对其他的蛇毒却没有作用!   我找到那位死者家属,弄明白了他死于一种啥蛇。青竹蛇。   青竹蛇在茶坪并不少见,但是很少有听到伤人的,这是因为青竹蛇胆子小,受到一点惊吓,就立即逃之夭夭了。并没有费多大的工夫,我就抓到了两条青竹蛇。抓到它们容易,但是要把它们的毒液注射进潘雪莲的身体,就难上加难了,我肯定不能再使用上次的那个办法了。   整整想了一个月时间,我才想到一个其实非常笨拙的办法。我抓住一条青竹蛇,让潘雪莲来帮我看看里面的毒牙长得咋样。潘雪莲现在再也不惧怕蛇了,有一次她正在上课的时候,一条蛇不知咋的溜进了教室,她就像拣一截草绳似的,抓起那条蛇,狠狠地往地上一掼,完了还往那蛇身上跺了几脚――因为这次的勇猛无惧,整个学校的学生对潘雪莲简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潘雪莲抓住青竹蛇的尾巴,我掰开它的嘴巴,看了看里面的牙齿,然后假借不小心,抓滑了,那蛇哧溜一下整个滑落到了潘雪莲的手上。那蛇刚才被我故意弄疼了,早就一肚子的怒火,潘雪莲还没明白过来,就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敢咬我老婆,我一把抓过那蛇,抡起来往地上使劲一抽。然后抓起潘雪莲被咬了的手,紧张地问咋样,咋样?   潘雪莲说有点疼。   我说快点,我去给你划拉几个口子,把里面的毒液吸出来。   你不想活了?你前两天不是说牙齿疼么?今天早上我看你刷牙的时候,还流血呢!潘雪莲尽管紧张,为了不让我恐慌,她故作轻松地说,我身体里的血液有抗体,它可能奈何不了我的。   果然。潘雪莲一点事情都没有。这让她十分兴奋,她再一次创造了奇迹。   我恼怒了。我就不信这个邪,斑纹矛头蝮蛇拿她没办法,青竹蛇拿她没办法,难道五步蛇拿她也没办法么?如果五步蛇拿她也没办法,还有烙铁头呢!还有圆斑蝰、眼镜蛇……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想要捕获一条五步蛇。一年过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于是我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挖空心思地要让这条五步蛇把毒液注射进潘雪莲的身体……可怕的事情再次出现,潘雪莲没死,那条咬她的五步蛇却死了。当发现潘雪莲被五步蛇咬了过后,我愤怒地要将那五步蛇杀死,却被潘雪莲拦住了,潘雪莲说,你别打死它,打死它你又要花多长的时间去抓它啊,留下吧,留下你好做研究。我说可是它咬了你啊。潘雪莲一笑,说就是疼疼,也没啥事情,你看,血都不咋流呢,它拿我是没办法的!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啊!我一次一次地要用毒蛇来致潘雪莲于死地,但是却一次一次地让她抗御蛇毒的能力增强……难道这天下就再没有可以杀死潘雪莲的毒蛇么?斑纹矛头蝮蛇不行,青竹蛇不行,现在五步蛇也不行,还有啥能够?   我简直是绝望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是在爱城参加一个学习的时候听说的。说的人是我校友的师傅,我在街头上遇见了他们,我没想到,我的校友会是一个清洁工,而且拜了师傅就专门为淘粪坑。   那天我学习完了出来,正准备去水巷子看看我的老房子,走到半道上,肚子突然不舒服了,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刚好走到一个厕所的位置上。我摸了摸身上,有手纸,就要进去,却被一个老头拦住了。老头站在一个粪篓车旁边,他扶着车把,用两根指头捏着根烟在那里抽。他说,你干啥呢。   我说我上厕所啊。   老头狠吸了口烟,说,上不得,你到其他地方去上,这里不能上。   我说咋啦?咋不能上厕所了?   正清粪呢,现在不能上。老头说。   你清你的粪,我拉我的,咋就上不得了。我正说着,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戴着顶宽檐的帽子,衣服上到处都是黑褐色的粪点。他投降似的举着手走到那老头跟前,老头把烟递到他嘴边,他深吸了一口,然后直起身子,问,师傅,闹啥呢。   这小子想上厕所,我不准他进。老头说。   他瞥了我一眼,说,咦,这不是东鱼么!   这一身粪臭的,是我的校友,比我低一个年级,因为同是爱城人,我对他很有好感,尤其敬佩他会写诗,而且写得极其漂亮。   你咋的……我打量着他,纳闷起来,我说你应该是去教书的啊。   我们祖辈成分都差不多,可是我没你运气好,你找了个当教育局局长的岳父,可以当教师。可是我找不到,我只有当掏粪工。我的这位校友苦笑着说。   我说你咋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说的是实话啊。我的这位校友嗤笑说,这天下谁会有你的命那么好呢?找个岳父位高权重,找个老婆又是百毒不侵……我听不下去了,肚子一阵比一阵难受,逃似的慌忙钻进厕所,蹲在那里一边拉,一边听我的那位校友和他的师傅大声地谈论我和潘雪莲。   刚才那个是谁?   我的一个大学校友,就是爱城教育局局长的女婿,他的老婆,就是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毒蛇咋咬也咬不死的那个女人。   毒蛇真的咬不死她么?   是啊,报纸上都这么说的,说她被蛇咬了好多次,都安然无恙呢。   安然无恙?我看是鬼话,让她试试鸡龟儿蛇看看,死一千回了呢!   师徒两人说着话,拉着粪车,声音渐渐远了。我慌忙撵出去,叫住我的那位校友,然后赶紧在旁边的小店里买了盒烟,给两人点上。   我说你们刚才说的啥蛇?鸡龟儿蛇?   你问这干啥?老头和我那校友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正在研究毒蛇呢,准备发明一种解蛇毒的药。   蛇药?你别枉费心思了,那蛇的毒根本就无药可解!老头吸了口烟,说,那可是鸡龟儿蛇呢,你见不到的,你最好也别想去见!   我说咋啦。   你如果见到它了,就表明你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头说,那蛇太毒了,没谁亲眼见过,见过的都死了,所以,只剩下了传说。   我说那蛇在啥地方?在啥地方可以见到?   秦村。老头点点头,说,没错,听说就只有那地方有!秦村。土镇秦村。 第44章   我没想到我的父亲会来爱城,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东鱼那里。   已经过去好几天时间了,我都没有再见到艾榕。我去过看守所,那里的狱警说必须得牛警官同意,还得签字,而且现在手续更加麻烦了,不只牛警官签,还得检察院的人签。他们说你实在想见人就给牛警官打电话吧,不过他们提醒我说,这些天牛警官的情况有些糟糕,好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批评,而且心情极坏,见了谁都像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眼睛崩出火花来。我没有给牛警官打电话,提醒我的那人的一句“夺妻之恨”,叫我心头咯噔咯噔一阵乱蹦,像是偷窃人家东西被人赃俱获似的惶恐惊惧。那些天一直在东鱼那里逗留。因为我的到来,东鱼的那一大堆烂鞋子很快就烧完了,我去买了个液化气罐子和炉子,还有两只锅,一只煮饭,一只烧菜。我还买了些大米,和许多菜,包括菜油和酒。有时候他做饭,有时候我做饭,吃了饭,喝了酒,我们就在一起说话,当然,主要是他说,我听。   这期间,不断地有人来敲门,有两次是小颜,我要东鱼别吱声。东鱼一笑,点点头。小颜敲不应,就在外面喊,喊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很焦急,像是出了啥大事。喊了一阵,见没应答,就离开了。小颜离开后,东鱼问我那是不是我的女人。我不晓得他所指的女人是啥意思,不好回答。东鱼就问是不是我老婆。我说不是,我老婆现在被公安关押起来了,说她杀了人。东鱼哦了声。   还有两次敲门的估计是房产公司的。他们要东鱼赶紧搬出去,还说已经给他安排了一处很不错的过渡房。东鱼说不用啥过渡房了,用不着了。那些人不解。东鱼说,我不会耽搁你们修新房子的,新房子修好过后,你们如果有那心,用纸给我糊一套,烧给我吧。那些人瞪大了眼睛,在离开的时候不断地回头打量他,也打量我。东鱼说,我说的是真话,可能他们又当我是神经病了。   还有两次敲门,一次是小偷,一次是捡破烂的。他们先是敲了两下,见没动静,就翻着围墙跳了进来。一进来,见我和东鱼都站在门槛边看着他们,一时不晓得咋办了。东鱼蹒跚着脚步,给他们打开门……我父亲来的这天晚上,东鱼的情况很糟糕。他中午吃了一碗饭,还喝了两碗酒,这是他这段时间吃得最多的一次,东鱼吃得很香。我原计划的是在吃过中午饭后,跟东鱼说说话,就赶去看守所,我想再去问问,是不是可以见到艾榕了。但是就在我刚要准备离开的时候,东鱼开始呕吐起来。东鱼呕吐得很厉害,一直呕吐到他跟一只虾似的弓着身子瘫倒在地上。我要上前料理他,被东鱼拒绝了,他说,你有事你先走吧,这么脏,哪里好意思让你收拾呢?等等我可能就好了,好了我会自己收拾的。   我没有理会东鱼,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要把他往床上放。东鱼执意不肯,说他在门槛上坐坐就好了。我只有依了他。我给东鱼倒了点水,然后弄了些炉灰,将那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覆盖住,等炉灰吸干了水分,再拿扫帚进行打扫。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东鱼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注视着我。   下午我看东鱼的情况似乎好了许多,正准备要离开,他却叫住我,说你先别走,你得帮帮我。   我说咋啦?   东鱼扶着门框,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跌倒了。我慌忙上前将他抱起来,我猛然发觉,东鱼的一身湿透了,全是汗水。我被吓得惊呼起来。我说东鱼你咋啦?   疼,疼得厉害。东鱼龇牙咧嘴,痛苦地说。   我说啥,你哪里疼?   身上疼。东鱼牙齿就像打机关枪,磕碰得嘎巴嘎巴直响。   我说咋办?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有办法,你把那药酒拿来,帮我擦擦,擦擦就好了。东鱼战抖着,身子勾成了一团。   我就像抱一个娃娃似的,将东鱼抱到床上,给他脱了衣服,将那药酒倒在一只碗里,给他撩泼到身上,然后使劲揉搓。   再给我喝点,喝点。东鱼浑身战抖不停,痛苦地呻吟说。   我将手里的半碗酒递到他的嘴边,东鱼两口就喝了。然后重新躺下,让我继续给他擦那药酒。   东鱼很枯瘦,枯瘦的身上,却到处都是伤疤。经过我的一阵揉搓过后,东鱼的痛楚缓解了,他不再呻吟。那些疤痕经过揉搓过后,就像一条条泛着红光的蜈蚣……我揉搓得热了,直起身子呼呼喘气。东鱼在我的面前整个人就像一只才出锅的蒸茄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酒的味道。   我说好点了吗?还擦吗?   不用了。东鱼要坐起来,我拉过棉被给他盖上,要他好好躺一会儿。   这些天老疼,是越疼越厉害。东鱼说,以前疼的时候,喝点酒,擦点药酒就好了,可是现在,咳……我说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的,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医生咋医治得好我的病?东鱼苦笑说,我的病是自找的,没人医得了,除了我。   傍晚我问东鱼想不想吃点啥,东鱼不要,他让我赶紧去忙我自己的事情,他不能再耽搁我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东鱼叫住我,我晓得他有话要说,就走回来站到床前。东鱼默默地看着我,说,你咋要对我这么好呢?   我一笑,说,那么多人对你好奇,对你感兴趣,你为啥不让他们进你的屋,为啥不把你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呢?   东鱼也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会是谁呢?这么晚了。我说。   找你的。东鱼说,应该是个男人。   找我的是牛警官,牛警官敲了一阵,见没动静,就喊起来,说,他妈的干啥呢,我晓得你在里头。   我不晓得这家伙咋的找我找到这里来了,而且语气很冲,一副来者不善的情形。见没有应答,牛警官开始砸门,轰轰的,那门似乎正在他的手下支离破碎。   我开了门,我说你要咋的!   牛警官愣住了。   我说你要想咋的?想咋样就咋样吧!   我找你喝酒。牛警官说,我们谈谈文学。   我是被牛警官拽着离开东鱼,离开那片废墟的。牛警官把我拽进一家小酒馆,选了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然后一股脑儿要了许多酒菜。牛警官的神情焦灼,胡子拉碴的,眼珠子通红,兔子一样,眼角全是眼屎,一说话,臭烘烘的气味就往外喷,估计很长时间都没刷牙漱口了。也不晓得他有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埋着脑袋,也不管我,自顾自地吃喝。狠狠地吃喝一气后,牛警官抬起头,用纸巾抹抹嘴巴,说,我已经好几顿没吃东西了。   我说你咋啦,为啥不吃东西。   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书,看小说,还读了一本啥小说研究,然后思考一些问题。牛警官说,思考不明白,我才找你,不是说你以前也写小说吗?你好像读的是中文系吧。   我说是的。   你看样子有些紧张?牛警官乜斜我问道。   我笑笑说,是吗?可能吧。你咋会跟我谈文学呢?别人谈文学很正常。不过你和我谈,这就是个神经病的话题了。   我学过犯罪心理学,你学过文学创作心理学吗?牛警官不笑,两颗血红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我。   文学创作心理学?这个名词是你编的吧?咋会有这个学科呢?我没学过。我说。   那么作家的文学创作,他们写的全都是他们的生活吗?牛警官问。   我说我不清楚了,我的理解是,作家的文学创作,应该离不开自己的生活……哦,我晓得了。牛警官打断我的话,埋着脑袋想了想,突地抬起头,看着我,那么你告诉我,他们写的东西――小说,跟他们的生活有多大的联系,是不是都可能是真的。   我说你得听我把刚才的话说完,作家的文学创作,离不开自己的生活,离不开自己对生活的体味感悟,他们的生活和对生活的体味感悟,都会映射在他们的作品里。也就是说,他们写的小说,跟他们的生活有密切的联系,事实不可能全部是真实的,但是他们在里头表达的感情,肯定是真实的。   牛警官似懂非懂。   我说我就搞不清楚,你为啥突然对这个啥文学这么感兴趣呢?   牛警官没有理会我的问话,低着头,手指沾着洒在桌子上的啤酒写字,一连写了好几个,都是同一个字,杀。   牛警官抽抽鼻子,似乎要从那几个字中嗅出啥味道来。他的样子让我心头发毛。他突然抬眼看着我,说,根据你的了解,男人是不是一种特别爱炫耀的动物。我不置可否,因为我不晓得他为啥会这么问。   我觉得是这样。牛警官的死死地盯着我,我装着喝酒,埋下脑袋,绕开他的眼神。   应该是这样。牛警官说,小时候有一回我看见一只鸟在树枝上使劲蹦啊叫啊,把屁股上那撮毛掘得老高,兴奋得很。我就拿着气枪站在它下面呢,它也看见我了。但是它一点都不理睬我,照旧蹦啊叫啊。我抬起枪瞄准。就在我要勾扳机的时候,我看见它身子一蹿,蹿,蹿,蹿到一只鸟的背上去了。那是只母鸟,躲在树叶后面,我没看见。哼哼,原来那么蹦,那么叫,置死亡危险不顾,就是为了交配一次啊!嘿!   你开枪了吗?我问。   开了。牛警官说,一枪,两只鸟。那时候我的枪法真是太神了。   我想象得出来那两只鸟中弹的情形,它们张开翅膀,可能会像两片树叶一样飘落。也可能会像两个果子,啪,坠地上。   牛警官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一件事情。说,十年前,一群人在小酒馆看电视,喝酒,那天下雨,雨不大,阴冷。酒馆里烧着火,潮湿,但是暖和。电视里头在放新加坡的一部电视剧,正讲到一个男人耍了几个女人的那节骨眼上。于是一群无聊的男人开始羡慕里头那个男人,转而又羡慕一起喝酒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喜欢被大家羡慕,炫耀自己一点不比电视里头那个男人差,也曾经是耍了好多个女人的。另外有一个男人不服气,夸耀自己比他厉害多了,除了自己老婆,现在还和几个女人保持床上关系。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吹嘘,炫耀。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某甲说话了,他对大家说的很不屑一顾,说,你们那算啥?老子想要女人,随时都有。人家以为他说的是婊子,说,你那算啥东西。某甲说,我耍的,都是良家妇女,好些还是处女呢!紧巴巴的,处女血像樱桃汁一样鲜艳诱人。大家都哄笑。只有一个人没有,这人是个老警察,就要退休享福了,却被检查出来是肝癌。肝癌就肝癌吧,与其在病床上受疼,还不如下馆子鲍鱼海参好好吃一顿,茅台五粮液喝个醉死。节俭了一辈子的老警察兜了好几个馆子,都不忍心进去,最后蹩进这家小馆子,要了花生米和烧刀子。正喝着,郁闷得眼泪混着酒水往肚里咽,就听见某甲那席话。老警察走过去,抡起酒瓶就给某甲一下,那家伙被这一瓶子敲得鲜血直流,晕头转向。然后老警察像拖一条死狗似的将他拖进派出所,说,积案破了,我逮住那个禽兽了。一审,某甲竟然是个强奸杀人犯,手里的血案多达六宗。枪毙某甲的那日,老警察也死了。死的时候,老警察告诉他徒弟,世间万物都有联系,有因必有果,有果就肯定有因,聪明的警察总是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因果之间的链子。晓得那个老警察是谁吗?   我摇摇头。   他就是我老师。牛警官说,我就那个徒弟。   我说你老师很了不起。   我也了不起。牛警官冷笑一声,说,我马上也要干出一件大事!为民除害,惩恶扬善!   牛警官说完就开始喝酒,我以为他会接着下面的话继续说,没想到他要了一大碗饭,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很认真。   你也吃啊。牛警官吃完,抹抹嘴巴。   我说我不饿,酒都喝饱了。   好! 牛警官探起身子,拍拍我,说,我得感激你!我得走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破案的希望,我清楚地晓得自己,我正越来越近地接近那个目标,他跑不掉的,我就要逮住他了。   我说你说啥嘛。   牛警官一笑,说,你别急,你会晓得的。牛警官伸出双手,张开指头,做了一个“合拢”的手势,说,我已经包围他了,啥叫瓮中捉鳖,我马上就会让你看见!你帮了我大忙了!   牛警官给了钱,扬长而去。   东鱼的情形让我担心,我决定回去看看他此刻又咋的样了。就在我刚进入那片废墟的时候,小颜从边上像一只冒失的猫似的蹿出来,她说我正要去东鱼那里找你呢。我说你找我干啥呢。小颜说你爹来了。   我爹?我很惊讶。   对,他就说他是你爹,可能不会有假冒吧。小颜说,他在你家门口坐着呢。   小颜告诉我,我爹先去了我的家,看家里没人,等了一阵子就去了电视台找我,恰好遇着了她。   这些天我一直找你,你为啥躲我啊?小颜怒气冲冲地问。   我四下里一看,到处漆黑一片,心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一个人都敢跑到这里来。我说我没躲你,只是心情太坏。   你跟那么个老家伙,老怪物在一起,心情就不坏了?小颜冷笑一声,说,早晓得我就应该把你爹叫上一起来,看看你在这里干啥。   我说你咋不叫啊,没准他和人家东鱼还是老相识呢。   你别说,我还真想叫上他的,可是他后面牵着个瞎子,行动不方便。小颜说。   瞎子? 第45章   我在爱城这些年,我的父亲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和我母亲一起来的,那次是我和艾榕结婚。第二次是他一个人来的,是在我和艾榕结婚两年后。母亲说我们总没怀上娃娃,就去求了菩萨,化了神水,叫我父亲送神水来。父亲那次满心欢喜的来,原计划是要住上一段时日的,才住了几天,就发觉爱城的生活一点也没有秦村的有趣,要回去。我和艾榕也没留他,因为他住的那几天,老让我们的生活不自在。   一直过了这么些年,父亲这算是第三次到爱城了。   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我担心的事情是小颜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了我父亲。小颜啥也没说。我告诉父亲,艾榕之所以不在家,是因为她去北京学习去了,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父亲听了跟那个瞎子嘟囔说,这学个啥,还非得跑北京去?   父亲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打着酒嗝,呼呼地喷着酒气。   都怪你的那个女同事啊,我说打二两喝喝解解乏就可以了,她叫了半斤,瓶装的。我想喝不了可以带走,可是那酒,不晓得啥酒,比高粱酒玉米酒好喝多了,杯子刚一端到嘴边,自己哧溜一下就钻进肚子里了。父亲说着呵呵笑起来。   半道上小颜跟我说了,她当时根本就不想找我――她说,我不找你,看你会不会自个儿滚出来。我说你别老埋怨我,你晓得刚才我跟哪个在一起吗?你的那个牛警官,他把我拽到馆子里,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吃饭,还说了一大堆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老天,他居然在跟我探讨文学。小颜并不吃惊,她要我别理会牛警官,说他最近这些天在犯病,说啥从书中看出了血案冤情,他就要擒住凶犯了。我说我并不想理会他,但是我发觉他已经盯上我了,他晓得我们之间的事。小颜看着我,他晓得我们之间啥事?我说啥事没有。小颜狠狠地呸了口,告诉我说,她见到我爹的时候,看着他们又累又饿的样子,她就把他们领到一家宾馆,点了一桌子饭菜给他们吃。   你爹和那个瞎子真能吃呢,我连一口都没尝,忙着给那个瞎子夹菜,他们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把一桌子饭菜全吃光了,你爹还喝了半斤酒呢。那些服务小姐都看傻眼了。小颜说。   吃了饭,小颜又要给他们安排房间,让他们先住下,等明天再接着找我。但是我父亲不依,他说他非要找到我不可,因为有要紧的事情。听这么一说,小颜只好到水巷子来找我了。   见父亲喝高了一点,我给他弄了壶茶。父亲很兴奋,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瞎子说话,但是瞎子却只是啊、哦、嗬地敷衍,并没认真听他说,显得心事重重。父亲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这点,他依旧那么兴致勃勃,说他第一次来爱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在路上遇到了啥,又在城里遇到了啥,第二次又是啥时候……瞎子最后突然说,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安置好瞎子,我在父亲对面坐下。我说,爹,你不是说有啥要紧的事情么?   其实父亲的要紧事并不是他的,也不是我们家的,而是瞎子的。瞎子跟我们一个村。瞎子有三个儿女,据说其中有两个都跟我有血缘关系,他们是我父亲的种。因为这,我母亲还曾经喝过农药,我也在一段时间里对父亲非常仇视,甚至诅咒过他早点死亡。   我一直以为瞎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窝囊的男人。他和我父亲是老庚,老庚就是同年的意思,他们出生在同一年,同一月,相差不过几天。听我父亲说,他的这位老庚救过他的命。他们少年的时候去洗澡,我父亲被水下面的过江藤缠住了腿,是他的老庚把他拖上来的,拖上来的时候他已经灌了一肚子泥水。   因为是老庚,而且又是救命恩人,两个人的关系自然是极要好的。其实瞎子的眼睛原来是很好的,我看过他们在一起的一张黑白照片,瞎子远比我父亲英俊多了,浓眉大眼,很威武。他的眼睛是因为我父亲瞎了的。那时候我父亲和瞎子游手好闲,是秦村有名的二球货。对于这些,我父亲在他经常的夸夸其谈中,是忌讳莫深的,从不愿意谈及。但是我是晓得的,我认为说他们二球货已经客气多了,其实他们就是小偷。   那个时候的农村,可以偷的东西远没现在多,不过就是点粮食和鸡鸭,至于像猪和牛或者羊那么大的牲畜,他们是不敢下手的,因为不好销赃,而且那时候他们的胆量还不够。我父亲有一手绝活,就是抓鸡鸭的时候,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些鸡鸭不叫也不会跑,呆在那里等他伸手过去。他显露这个绝活是在那次我带艾榕回去的时候,他和母亲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将那些鸡鸭撵得到处乱飞,他们是要挑选一只最肥的宰给我们吃。撵着撵着,母亲将手里的竹竿一扔,冲父亲吼道,我不撵了,就是肥的也撵瘦了,你抓吧。当时父亲一愣,讪讪笑说,还是撵吧,马上就撵到了。母亲气咻咻地说,你又不是不会。   父亲搓搓手,蹴在地上,嘴巴里咕噜咕噜叫着,那些鸡鸭安静了下来。艾榕感到惊奇,说你爸还有这本事啊。我说你等等看吧,神奇的应该还在后头呢。父亲又叫了一会儿,就蹑手蹑脚走过去,将其中一只大红冠子的肥公鸡抓在了手里。艾榕惊奇不已。她哪里晓得,这是我父亲做小偷锻炼出来的绝技。和他一样有着绝技的,还有他老庚瞎子。   因为掌握绝技,我父亲和他老庚最喜欢偷窃的就是鸡和鸭,因为这东西好处理,卖不掉可以自己煮着吃。我父亲和他老庚的裤带上,总是掖着一根布口袋。他们两人经常在上午的时候睡觉,到下午才出门,先去踩好点,然后等到黄昏鸡鸭归圈的时候才下手。如果收获不错,他们就会连夜赶往集镇,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坐进餐馆,喝得醉醺醺的了。   我父亲和他的老庚因为技艺高超,只有过一次失手,但是这次失手却让他的老庚失去了光明。那次他们瞄准了一个生产队的养殖场,这个养殖场放养了一大群河鸭。趁着黄昏,我的父亲和他的老庚悄悄摸下河去,两人各自装满了一口袋鸭子。正上河堤的时候,被守鸭人发现了,于是一阵大喊大叫,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撵过来了。开初的时候我父亲和他的老庚还拎着鸭子,看见撵得急了,就扔掉口袋。但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撵过来了,我父亲和他老庚眼看就成了瓮中之鳖,要被活捉了。我父亲鬼,他跟他老庚说,咱们不能合在一起跑,咱们得分散开来。他老庚问,咋跑。我父亲说,你往山上跑,我往下面跑。他老庚跑了两步,突然回头说道,我晓得,你害我。   这次偷窃河鸭,是我父亲先来踩的点,他对那一带的地势情况很清楚。那所谓的山,其实根本就没有啥树,他老庚一往上面跑,整个人就显露出来了,大家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都吆喝着围过去。我父亲往下面跑,下面有茂密的庄稼,光线暗,他钻进去,爬进一条小河沟里,然后顺着河沟,鳝鱼一样游进大河,扎了个猛子,就到了对岸……我父亲没敢直接回家,他怕他老庚把他供出来。那些人很轻而易举地就抓了我父亲的老庚,他嘴巴硬,咋也不交代他的同伙是谁,也不说他是哪里人,于是那些人就打。咋打他老庚也不说。那些人称奇了,说这人的嘴巴咋这么硬啊。打了两天,生产队的队长害怕闹出人命了,就说不要打了,打死了还要搭上棺材板儿呢。但是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他,大家都不愿意。于是有人去扫了些干鸭粪来,说他不是偷咱们鸭子么?咱们用鸭粪烧了烟子熏熏他。我父亲的老庚一听,当时觉得并没有啥,熏熏就熏熏吧。其实他哪里晓得,这是治贼的狠招,因为过于毒辣,因此少有人晓得。他们把我父亲的老庚反吊起来,叫鸭儿凫水,然后把鸭粪在他下面点燃。那鸭粪这么一烧啊,简直奇臭无比。我父亲的老庚呕吐得差点连肠胃都出来了。这还不算,他的那两只眼睛就像针刺似的疼痛。当他被放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肿得跟棉桃似的了。   我父亲的老庚半个月后才拄着根树棍回到秦村。我父亲一见他老庚,吓了一跳,说你咋啦?他老庚说,我看不清楚了,眼睛前面就像糊了层窗纸,白花花的。 第46章   几年过后,我父亲和我母亲结了婚。后来在我父亲的张罗下,他老庚也结了婚,这个时候他老庚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新名字,瞎子。瞎子是睁眼瞎,两只眼睛鼓楞得跟铜铃样,可就是摆设,不中用。瞎子的老婆不是很好看,但是白,所谓一白遮百丑嘛。那时候我母亲看我父亲对他的瞎子老庚一家那么好,有点好吃的送去,有点好用的拿去,成天围着人家上上下下的,认为他是心肠好,还感动。可是有一天瞎子的老婆抱着她的娃娃来我们家串门,我母亲一看那娃娃的面容,再看看我父亲,疑惑了。晚上躺在床上了还在嘀咕,咋的瞎子的娃娃,长得不像瞎子,却像另外一个人呢?   疑惑归疑惑,我母亲却没认真地往那些方面去想。   瞎子的第一个娃娃两岁的时候夭折了。让我母亲感到奇怪的是,我父亲竟然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就算瞎子是老庚,是兄弟,人家死了娃娃是应该感到悲伤,但是我父亲那悲伤,却已经超越了同情的范畴,完全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悲伤,如果没有伤到自己的心肝,没有伤到自己的骨肉,哪里会哭得那么厉害呢?我母亲当时就很不愉快,隐约觉得那哭泣后面,肯定还隐藏着啥。   等到瞎子的第二个娃娃出来,我母亲找了个借口,特地抱回家里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出生了,母亲就拿那个娃娃和我做比较。比较来比较去,母亲没把握,就又悄悄和我父亲比较。这一比较,母亲心里有数了。母亲后来告诉我,她说在我父亲的屁股墩子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她扒拉开那娃娃的襁褓,竟然在那娃娃的屁股墩子上也发现了一颗,已经芝麻粒儿大小了,和我父亲屁股墩子上的,在同一个位置。晚上我母亲问我父亲,父亲自然是不承认,还把我母亲臭骂了一顿,说她在污辱他和他瞎子老庚的感情,是对他的不信任。我母亲只是冷笑。她晓得我父亲是绝对不会轻易承认的,虽然她已经掌握了一个证据,但是还不确切,她必须要有杀手锏,要有照妖镜,要让我父亲立刻现出原形来!   那天我父亲出门去了,我母亲悄悄尾随在后面。跟踪到瞎子门口,我母亲看见我父亲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提着裤脚,蹑手蹑脚地走进瞎子家的院子里。瞎子坐在院子里的李子树下,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他身旁的大黄狗发现了我父亲,抬头一看,又耷拉下脑袋,不理不睬,它对我父亲这奇怪的行走方式早已习以为常了。   我父亲就这么在瞎子的眼皮底下钻进了他的家门。   我母亲哪里按捺得住心里的怒火,她原本是要冲出去大骂大叫,把我父亲堵在瞎子家里,最好是捉奸在床。但是就在这一刻,她念头一闪,决计再给我父亲一个机会。我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想得很简单,也很善良。我母亲想,如果真把我父亲抓住了,瞎子的老婆和瞎子的脸面就丢完了,丢完了脸面的还有我父亲和她自己,自己丈夫钻进别的女人的被窝,总是一件不很体面的事情吧。但是我母亲没有想到,我父亲竟然会是那么不要脸面,简直是厚颜无耻了。当我母亲在夜里问他是不是跟瞎子老婆有一腿的时候,我父亲居然连辩解的话都没有一句,连含糊都没一下,非常直接地就说“是”。而且还坦然地承认,瞎子的第一个娃娃是他的,第二个也是,现在怀上的这一个还是。我母亲大悲,哭着说,人家瞎子可是你的老庚啊,是救过你命的人啊,还为你瞎了眼的啊。我父亲一听,说,是啊,正真因为这样,我才偷偷背着你去卖血,卖了血帮他讨老婆啊。我母亲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和我父亲才结婚那阵,我父亲经常是身体不好,而且很瘦弱,一直怀不上娃娃,原来是他卖血卖得底子虚了。   母亲哭泣说,既然你卖了血帮瞎子讨上老婆,你就应该让瞎子的老婆是瞎子的啊,你咋要去沾染呢?我父亲冷笑说,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想的这么简单,这么善良,我想瞎子救了我的命,为我瞎了眼,是好兄弟,好老庚,帮他找个老婆,好好成一家人,也算我报答了他。可是瞎子不这么认为,他老认为是我害了他,听他老婆说,他在梦里都在诅咒我呢!如果不是我帮他,他一个瞎子,就算到死也不一定尝得女人是啥味道呢,他不念我一句好,反倒咒骂我……母亲号啕大哭,让父亲不要再去瞎子家了,说那是作孽。因为闹得很晚,父亲早疲乏了,早困得不行了,就草草答应了我母亲的要求。   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尽管瞎子成天在家里跟泥菩萨样的枯坐,却也听到了传闻。别看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其实他一直都在酝酿着收拾我父亲的办法。   我母亲轻易地相信了我父亲的诺言。我父亲没想到我母亲居然这么好骗,好哄。当我母亲晓得我父亲又去了瞎子家里,要跟他吵架的时候,我父亲说,事情开始要有一个过程,结束也肯定要有一个过程,不过这个过程他会处理得很短。我父亲又说,他已经和瞎子的老婆没有那方面的关系了,之所以来往,是看着瞎子地份上,看着那无辜的娃娃份上,要现在突然就不来往了,不仅瞎子会生疑,而且大家也肯定不理解的。我母亲到底是个太过善良的女人,她相信了我父亲的话。   但是后来突然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母亲无法承受,不得不选择轻生。   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气,我和母亲在家里选豆子,突然听到外面闹闹嚷嚷的,母亲侧耳听了一下,脸色就大变了。她让我在家继续选豆子,她自己却慌忙跑出去了。我哪里肯在家选豆子呢?那闹闹嚷嚷的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妙不可言的锣鼓声,充满了强烈的诱惑力。我尾随在母亲身后,跟着去了。   闹闹嚷嚷的声音是从瞎子家出来的。原来我最爱去瞎子家玩耍,听瞎子说鬼故事,吃瞎子老婆炒的玉米或者谷花,但是自从母亲发现父亲和瞎子老婆有不清楚的关系后,就不再让我去瞎子家玩耍了。瞎子家门口围了很多人,但是那些人见了我,都闪开了一条道。我进去一看,我父亲赤裸身体,浑身泥污和鲜血,他好像被伤得很重,蜷缩在泥水坑里,双手使劲捂着胯下,哼哼唧唧地叫唤着。瞎子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昂着脑袋站在我父亲身边。   放我走吧。我听见我父亲低低地哀求着瞎子。   走?你走啊!就这么回去!瞎子说。   你得给我衣服啊……我父亲说。   咋啦?你可以光着屁股干没屁眼的事,未必不敢让大家看看你的光屁股啊?瞎子冷笑一声,猛然挥起棍子,对着地上的我父亲就是一下,我父亲就像挨了刀的猪,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   咋啦?你还要脸?你连我这个瞎子都要欺负,你还要脸?你连自己老庚的老婆都不放过,你还要脸?瞎子冲着我父亲啪地就是一泡痰。   你放我回去,我再也不敢了。我父亲呻吟着,又开始哀求。这时候我父亲突然看见了我,说,娃,给我拿件衣裳来。   瞎子一声断喝,哪个敢拿衣裳过来,我就当场打死他!   瞎子,得饶人处且饶人!记得他的坏,你也要念叨他的好。人群中有个老人说。   他对我好过么?他哪里对我好过?瞎子说着说着,抽噎起来。   他咋不对你好了?那个老人问。   他搞我女人,给我戴绿帽子。瞎子说。   如果不是他帮你,你怕连绿帽子都没得戴。那个老人说。   瞎子愣住了。   瞎子,他是畜生,你就不要做畜生了。那个老人从身边拎过一个谷草把子,扔到我父亲面前。我父亲抓起那个谷草把子,挡在自己的胯下,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我父亲刚刚离开,那些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去,我就听见了又一阵吵吵嚷嚷,声音是从我家的方向过来的。人群就像听到唤食声的鸭子,噗噜噜地就往我家方向跑去。   我母亲喝了农药,是治水稻螟虫的那种。我父亲已经套上了条裤子,他瘫倒在泥地里,抱着我母亲,号啕大哭。我母亲牙关紧闭,嘴巴里咕噜咕噜直冒白沫。这时候有人从我们家拎了个箩筐出来,我父亲将我母亲抱进那个箩筐,然后过来两个年轻人,拿杠子抬起箩筐就走。我父亲走进屋里,舀了两盆子水将自己上上下下冲洗了几下,然后穿上衣服,慌忙就往外面跑。他的脑袋和鼻子还在流血,腿也瘸了。跑了两步,父亲回头跟我说,娃,你在家守着啊,啥地方也别去。   就像做梦一样,我家院子里的人瞬间就散得干干净净的了。我看看院子里那些散乱的脚印,看看天空中飘散的细雨,感觉心里潮湿得难受,好像就要长出霉毛了。 第47章   我一直在想,我父亲那么强壮的身体,他咋的就会被一个瞎子收拾了呢?事隔多年,我才从别人的嘴巴里晓得,父亲栽在瞎子手里,是他太过于小瞧瞎子的本事了。   瞎子的眼睛瞎了,可是耳朵却出奇地好。他早就听出了不对劲的声音,但是一直忍着,他晓得,奸夫淫妇是啥恶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要是先声张了,把事情闹腾出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自己一个瞎子,凭啥跟人家去斗嘛,要是那奸夫淫妇厌倦了他,当他是绊脚石了,要除掉他,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自己死得连点响声都会没有一点。于是瞎子就故意装聋,装着啥事情也不晓得,以此麻痹我父亲,其实却在一直寻找着收拾他的时机。我父亲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小心翼翼,慢慢地就变得肆无忌惮了。   那天我父亲又去了,他大摇大摆地从瞎子面前走过,把那女人搂在怀里。原来他们做那事都是躲躲藏藏,但是这次我父亲却突发奇想,他要在瞎子面前做,他可能感觉到这样更刺激――在一个丈夫面前肆意地干他的妻子,这可能是任何一个龌龊、无耻、卑鄙、下流、恶心男人都渴望的事情。我父亲把那女人剥光了,把自己也剥光了,就在瞎子面前做起来。瞎子叹息一声,说,这天下雨了么?那女人唔了一声。瞎子站起来,抓起屁股下面的板凳,我父亲和那女人以为他只是要挪挪坐,却不想他猛然冲到他们跟前,我父亲还没醒悟过来,脑袋上就挨了一板凳,当即被打得迷糊了过去。   我眼睛瞎了,可是耳朵没聋啊!你们当我是死人么?你们也太嚣张了嘛!还是人么?瞎子悲愤不已,将我父亲拖到他家的院子里,一顿狠揍。   我父亲自从挨了打过后,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寡言少语,除了下地干活,少有时间在外面溜达。   奔跑的时间慢慢将过去的那些耻辱那些恩怨抛弃在了身后,岁月的尘土漫不经心地将一切都淹没了,随着大家对我父亲那些丑事的忘记或者不愿再兴致勃然地提及,我父亲原来一直佝偻着的身子开始慢慢直了起来,他不再低垂着脑袋走路,开始仰着面孔,笑容也开始和阳光一样灿烂。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和瞎子已经和解了,瞎子原谅了他,之所以原谅他,我想,瞎子多半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瞎子因为眼睛瞎,儿女三个拖累着,庄稼总是做得很慢,而且也总是做得很差。母亲就经常带着父亲,帮助他们家干活,而且也总是拿些钱粮,悄悄交给瞎子的老婆。我问母亲为啥要这么做,母亲跟我说,她是想消些父亲积下的冤孽,为我积些德,免得父亲做下的那些冤孽事情,在我身上得到报应。   我问父亲,这次带瞎子到爱城来,是不是也是母亲的意思?   父亲点头说是。   父亲带瞎子是来治病的。瞎子患的头疼病,每个月都有几天要疼,就跟女人的月经期一样有规律,疼得非常厉害,抱着脑袋满地打滚。父亲这么一说,我就担心起来,害怕他会在这个晚上患病。父亲说不用担心,那病才刚刚犯过,要犯,也得等些日子。   父亲说,瞎子的这病已经得了些年头了,他的那几个儿子对他的病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瞎子的病犯了,他们嫌弃叫唤声大了,难听,就都把门关起来,或者跑到外面去。今年瞎子的病更加严重了,几个儿子居然一起离开了家乡,到外面打工去了。   他们哪里是去打工,分明是为了躲避嘛!这些杂种,都是白眼狼!我父亲愤恨地说。   瞎子的那几个儿子在小的时候,跟我的关系就一直很不好,我们经常在一起打架,我一个,他们三个,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落败的我却总是要占上风。我远远地跑开,然后放开喉咙大叫,你们凶啥凶,你们再凶,也是野种,是我爹的鸡龟儿搞出来的。听我这么一骂,他们三个就跟在我后面追我。我腿快,他们追不上,等他们歇下来,我就又骂,骂他们的爹瞎子是乌龟,骂他们的妈是烂货,被我爹日得不想日了……看着他们气得脸青面黑嘴歪鼻斜的样子,我简直高兴极了。后来我们都大了,不再打架,也不往一起聚,我们行同路人,谁也不跟谁打招呼。   父亲跟我说,这次为了医治瞎子的头疼病,母亲卖了三口大肥猪,还到信用社去取了一万块钱。   我亏欠他的。父亲说,怕这辈子咋做,都偿还不了啊。   我不晓得咋回应父亲的这话,就看着他,期待他的下文。   人啊,这辈子还是要少做些不好的事,免得老了的时候,心里不踏实。父亲的眼睛里游离着悲切和懊悔……我想安慰一下父亲,却不晓得如何安慰,过了一阵,看他依旧一脸的哀伤,就说别想这么多了,明天咱们就去医院,争取把他的头疼病治好。   父亲点点头。   我说你早点去睡吧。   我还想跟你说个事。父亲的酒劲慢慢过了,他说话的速度很明显地缓慢了下来,也不再显得那么兴奋了。   我说啥事?   那个女娃娃――就是今天来找你的那个,跟你啥关系?父亲看着我的眼睛,神色很严肃。   我说我们是同事啊,一个单位,一个部门。   父亲点点头,说,这我晓得。我们到你们电视台,我问你的名字,她不晓得在啥地方听见了,就出来把我们带进饭馆里去吃饭,还要我们在那里住下来,她对我就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好,这无缘无故,咋的会这样?你们是不是有啥?   我心里一慌,生怕父亲从我眼睛里看出底细,借故倒水,起身离开他的面前。我跟父亲解释说,她原来是我部下,是我把她招进电视台,培养起来的,对你好,是为了报答我嘛。   父亲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眼睛跟瞎子一样看不见啊,我眼睛灵得很呢,我是过来人,你别骗我了。   我咋骗你了,你都看见啥了?我有点生气。   父亲说,我看见她看你的眼神,你要没动她,她就不会用那眼神看你。   我无语了。   你是不是招惹她,把艾榕气跑了?父亲问。   我苦笑说,爹,你眼睛好,把这都看出来了,我跟那女人是有点不清楚不明白的关系,但是艾榕还不晓得,她既然不晓得,我咋气她了。   不晓得的好,你现在马上结束了那不清不白的关系,把艾榕瞒着,规规矩矩过日子吧。父亲吁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娃娃啊,你要没结婚,乱乱也倒没啥,但是现在你是有家的人了啊,别去玩那男女关系了,那等于是在玩火啊,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点着了,整个就都毁了!   我点点头,表示在认真听,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除了这个女人,你在外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女人?父亲问。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你是不是又看出啥了?   父亲说,那你一天班不上,跑啥地方去了?多晚也不回来。   我一拍大腿,说你不提醒,我还把这事忘记了呢,我正要问你呢。爹,咱们秦村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东鱼的人来过?   东鱼?哪个东鱼?父亲反问。   从爱城来的,是个教师,个头高高的,他到咱们秦村,是为了抓那鸡龟儿蛇……我说我这些天就在东鱼那里啊。 第48章   东鱼告诉我,他到秦村其实是分成两步走的。第一步是到爱城,第二步是到土镇,到了土镇,要去秦村也就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了。   东鱼要求离开茶坪的原因,他跟潘雪莲说,是因为在茶坪查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资料,茶坪太过于闭塞了,不通广播,报纸上的消息,要三天过后才晓得,啥事情都要比外面慢半拍,这很不利于他的研究。东鱼要求潘雪莲跟他一起离开茶坪,到爱城。东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完全掌握了潘雪莲,他晓得潘雪莲现在对茶坪的感情已经很深了,茶坪的教育事业在潘雪莲的规划和努力下,已经成为了远近有名的典型,对于茶坪教育的未来,潘雪莲还有着更为宏伟的蓝图,当然,即便是潘雪莲乐意离开茶坪,茶坪的那些感情淳厚的老百姓也不会轻易放她,他们可能会不约而同地赶到茶坪完全学校,让自己的儿女齐刷刷地跪在她的面前,哀求她留下。潘雪莲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这个最受不了别人眼泪的女人,这个虚荣心非常强烈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她肯定会显得犹豫难决的。在这个时候,东鱼说他只需要安慰几句,说些“你暂且留下吧,等等我在下面安定了,就上来接你”或者“看来人民比我更需要你啊,你就教完最后一学期吧”……之类的话,潘雪莲肯定会含泪留下的,她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东鱼也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但是潘雪莲的决定让东鱼完全慌了手脚,没想到东鱼的要求刚一出口,潘雪莲立马就答应了,她问东鱼啥时候走,还说关于那些调令啥的,不要东鱼操心,她会让自己的父亲安排妥当的。东鱼还没回过神来,潘雪莲就已经在收拾东西了。那些茶坪的干部和老百姓晓得消息后,都来挽留潘雪莲,尽管没有谁做出下跪作揖的动作,但是大家的话语都非常诚恳真切,有人还掉下了眼泪。然而潘雪莲的态度非常坚决,她说她必须跟东鱼在一起,因为东鱼需要她的照顾,她和东鱼的感情不允许他们分开。   东鱼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显得很狼狈,简直不晓得如何面对了。   就在这个时候,潘雪莲的父亲发话了。潘雪莲的父亲这个时候已经是爱城市副市长了,大家都叫他潘市长。“我必须跟东鱼在一起,因为东鱼需要我的照顾,我和东鱼的感情不允许我们分开。”潘雪莲说的这段话传到潘市长耳朵里的时候,潘市长勃然大怒,他叫人先挂通到茶坪的电话,然后抢过话筒,拍着桌子大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潘市长做主,不由分说地将东鱼和潘雪莲分开了。潘市长说,这样做,是为了锻炼两个人的革命工作意志和革命工作的能力。再不能儿女情长了!潘市长最后很严厉地说。   这实在叫东鱼高兴。东鱼提出要去土镇工作,说土镇的工作条件虽然没有茶坪艰苦,但是那里据说很缺教师。潘市长不答应,他说你就到爱城,你要清楚地晓得你是为啥离开茶坪的。潘市长说,尽管他对东鱼是不是研究得出来蛇药保持怀疑,但还是决定帮助一下他,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   于是东鱼回到了爱城。东鱼回到爱城,看似离开了潘雪莲,却根本没有,而且远比过去更为痛苦了。这是因为他每周的星期六下午就要动身,先坐一段路程的车,赶到一个办事点,然后乘坐那里的马匹,再往茶坪赶。到茶坪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深夜了。从傍晚开始,潘雪莲就一直站在场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树下,等待东鱼的到来。大家都晓得东鱼到茶坪的时间不会很早,都劝她回去歇息,说过一阵子再出来迎接他也是可以的嘛。但是潘雪莲不。大家很是疑惑不解,心里说这个潘校长,人家东鱼老师又不是不认识到家的路,他回来就回来了嘛,回来他晓得自己进屋的,这么等着盼着,何苦呢?未必他东鱼老师到了茶坪还会溜进别人家门?也有好心肠的人愿意帮潘雪莲守候,他们说,潘校长,你白天教书已经很累了,就回去歇息,我们帮你守在这里,看见东鱼老师到场口了,我们就喊你。潘雪莲依然不。这山里的人,哪里晓得潘雪莲那份心情啊!哪里晓得潘雪莲对东鱼的那份感情有多浓多烈啊……远远的听见驼铃声,潘雪莲就晓得那是不是东鱼上来了。如果是,她就会一边唤东鱼的名字,一边迎上去,然后牵了马,送到马夫那里喂。又赶紧回来,将站在门口的东鱼领进屋子里,打了热水,端了早准备好的丰盛的晚餐,再允许他喝少许酒……到了第二天的前晌午,东鱼就必须要离开了,他要不赶在这个时间或者更早一些走,他赶到下面那个办事点的时候,就会错过最后一班开往爱城的客车。东鱼赶到茶坪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一夜折腾过后,更加精疲力竭了,回到爱城过后,起码要上两三天时间,从身体到心理,才可能得到恢复。   这样痛苦的日子,东鱼过了两年时间。这两年里,东鱼对潘雪莲的愤恨是无以复加的,他必须采取果断的措施,以最快的速度,除掉潘雪莲。东鱼痛苦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去茶坪的路上,有好几次他都想纵身一跃,离开马背,跳进旁边那深不可测的河道里,再没有比逃离潘雪莲更让自己愉悦的事情了――哪怕是选择粉身碎骨的死亡。   这两年时间里,东鱼已经晓得了秦村的准确位置。秦村属于土镇管辖,秦村是土镇最为偏僻和遥远的一个村落,不通车,也少有马匹,人们来往土镇,都是走路。据说秦村非常贫穷,解放这么些年,那里的人依然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因为没有吃的。而且夫妻合穿一条裤子――如果妻子出门,那条裤子就由妻子穿,丈夫在床上呆着,如果丈夫出门,则妻子就在床上呆着……在跟别人打听到的关于秦村的话语中,东鱼听到了太多的只属于秦村的极度贫穷、极度落后、极度不开化的故事。但是就这么一个地方,东鱼却非常向往。   对于鸡龟儿蛇,东鱼已经探听清楚了,掏粪同学的那个师傅没有说谎,在秦村的确是有那么一种蛇。但是就跟他说的一样,谁也没见过那蛇啥样子,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   ――这天下果真有那么毒的蛇!东鱼大喜过望。   选择了一个时间,东鱼上了趟茶坪,先把所有的温情激情掏了出来,融化了潘雪莲,然后跟她说了那鸡龟儿蛇的事情。潘雪莲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东鱼的要求,说关于调到土镇的事情,就由她跟潘市长说,她要东鱼好好地找那蛇,暂且把她搁置在一边,全身心地去找那蛇,等找到了那蛇,研究出了蛇药,他们就可以终身相守,永不分离了。东鱼感激不尽,极尽能力,又完成了一次。   东鱼到了土镇。因为是爱城潘市长的女婿,又是名牌大学的科班生,大家对他很是敬畏。当听说东鱼要求到秦村去的时候,土镇中学校长的脸都变色了,颤声说,你为啥要到那么个地方去?你咋能去那个地方?   我咋就去不得了?东鱼奇怪地问。   那里有毒蛇,一年四季都有,听说冬天都有被毒蛇咬死的。校长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像他才刚刚从毒蛇窝子里逃生归来。   那有啥?我就是奔那些毒蛇去的啊。东鱼说。   难道,难道你也有潘校长那样的本事?校长说,听说她在茶坪,啥毒蛇都伤不了她,她还能救被毒蛇咬了的人?但是,就算她去,我们也不放心啊,因为秦村的毒蛇,远不是茶坪那些毒蛇可以比较的,那里有很多毒蛇连名字大家都叫不出来,还有一种大家虽然叫出名字,但是谁也没见过它……我晓得,叫鸡龟儿蛇,我去,就是想见见它啥样子。东鱼说。   秦村不只蛇这一样东西啊,还有……麻风病。校长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说,因为毒蛇和麻风病,我们在秦村根本就没有设立学校,连教学点也没有。   我晓得,我去,就是想在秦村开办一个教学点。东鱼的态度很坚决。   校长和土镇的干部没有挽留住东鱼,东鱼如愿以偿地到了秦村。   东鱼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像秦村那样美丽的村庄。秦村的地理很特别,两条山脉一左一右将它挟裹成一个带状,而一条被称之为秦河的河流又将它从中劈成两半。河不宽,但是河水清澈徐缓,河堤上全是翠竹垂柳。越过河岸两边宛如明镜一般的水田,就是茂密的树林和竹林,农舍就掩映在那些翠绿的树竹后面。这些农舍大都依靠那些生长着茂密树木的山丘修建,山丘徐徐上升,最后上升成为两条带状的高大的山脉。   东鱼到的时候正是傍晚。秦村人那时候依然保持着一天只吃两顿饭的习惯,早上和傍晚。这样在秦村人看起来是非常合理的,因为早晨吃饱了,有利于耕田种地,而傍晚吃饱了,则有力气睡觉。睡觉在秦村人看来和耕田种地一样是很重大的事情,睡觉不单纯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繁衍生息,只有力气足,精力旺盛,才可能种下富有生命力的种子,才可能生长出蓬勃招展的苗,家族香火才可能得以顽强地继续下去。因此这傍晚的一顿饭,秦村人是从来都不会马虎的,他们做得很认真,那烟火自然也非常旺盛。东鱼看着面前翠绿得如同碧波荡漾的树木、竹林和庄稼,看着那些袅袅炊烟慢慢散漫成雾霭笼罩在秦村上空,感到一种神秘的氛围正慢慢弥漫着……东鱼的到来,让整个秦村都沸腾了。大家都赶到老书记家里,要见见这从爱城来的人。见大家一边看自己,一边窃窃地笑,东鱼有些局促不安。老书记安慰他说,这很正常,因为这秦村很少有外人来,就更别说爱城那么个大地方的来人了。老书记还说,上次有两个从爱城来的女人,说是给秦村的人检查麻风病,原来计划是检查三天的,可是人家只呆了半天就走了。这是因为整个秦村的人,都围着人家看,眼睛看着,嘴巴也不闲,他们指指点点地猜想人家的身体是不是跟秦村女人的身体一个样子……最后那两个女人吃不住被秦村人这么看,这么说,就跑了。   来的人越来越多,看着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东鱼大致晓得了他们贫穷的程度。他们中间,除了几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穿着双破烂的布鞋外,其余都打着赤脚。有许多男人还赤裸上身,袒露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前胸和后背,那些半大的娃娃们,无一例外地全赤裸身体,有个穿着短裤的女娃,赤裸的胸前,很明显地已经长了硬核――都开始凸起来了。几个年轻妇女怀里搂着娃娃,一点都不顾忌地在东鱼面前敞开衣衫,先揪住胸前那硕大的乳房,扑哧扑哧,往旁边挤出两股陈乳,然后塞进娃娃的嘴巴里,继续瞄着东鱼吃吃地笑,间或几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两声,乜斜着东鱼开怀大笑起来。   老书记说,别说在秦村办个教学点,就算是办所学校,也办得起来,因为秦村啥都缺,就不缺娃娃,谁家都有四五个。说到这里,老书记指了指站在一边的一个黑塔一样的女人,介绍说那是他隔房兄弟的儿媳,结婚六年,给他隔房兄弟生了四个孙子三个孙女,现在这些娃娃都已到了读书的年龄。   这天晚上大家在一起议了议,决定把学校办到三清观。 第49章   我父亲说,那老书记,就是你祖父。   我祖父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秦村的骄傲。小时候听着关于我祖父的故事,再看看我的父亲,我一直纳闷着,我祖父咋会养出我父亲这样的儿子来呢?   我祖父的一生充满传奇。解放前夕,一股国民党兵被解放军追到秦村,又渴又饿,我祖父热情地将他们招呼进屋,让我祖母给他们煮稀饭吃。我祖母在屋里煮稀饭,我祖父就在门外的小溪边摘巴豆。那些国民党兵问我祖父摘那东西做啥。我祖父说那是菜,怕饭不够,给他们熬在稀饭里。那些兵一听还都高兴。我祖父真的将那些巴豆熬进了稀饭里。稀饭煮好过后,我祖父跟他们说,你们快吃,吃了就赶紧走,我们先出去躲躲。那些国民党兵感激不尽。我祖父将家里人藏起来过后,就赶往土镇,半道上恰好遇着了追剿的解放军。我祖父跟解放军说,那些国民党兵已经被他生擒了。一锅巴豆稀饭,生擒四十多个国民党兵,由此也成就了我祖父的英名。我祖父因为抽羊角风掉进水里淹死后,我父亲就开始不务正业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养儿会打洞,”想着我父亲祸害乡邻的种种恶行,人们无比怀念起我祖父来,并且为我父亲是不是我祖父的血脉进行种种猜疑。   父亲说,东鱼来的那天晚上,他也在家里。当时他只感觉到东鱼的个头很高,整个秦村,是没有谁可以高过他的。东鱼留给我父亲的还有一个印象,就是他的牙齿很白,而且爱笑,对谁都是一张笑脸,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   父亲说,那天晚上东鱼还是跟他睡在一起的。父亲的床上蛤蚤和虱子太多,东鱼那天晚上几乎是一夜没有睡,他坐起来,把他带的一本书翻得稀里哗啦直响,但是翻了也白翻,因为我父亲的屋子里根本没有灯盏。他试图凑到小小的窗户边,借外面那惨白的月光看看书,月光毕竟是月光,连蛤蚤都看不清楚,又哪里看得清楚比蛤蚤大不了多少的字呢?我父亲听见东鱼一声叹息过后,将手里的书往边上一扔,又是一声叹息。   我父亲说他那天晚上对东鱼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东鱼还让他感到非常厌恶。我父亲已经预感到,像东鱼这样的人,必然会使得整个秦村都不安宁。那天晚上,我父亲的眼光只注意到一个人,那个人原来是和他有约在先要去秦河边抓水蜂子的。他们经常深夜去抓水蜂子,然后找了柴草烧烤来吃,他们的感情就是通过几年抓水蜂子的时间积累起来的。但是这天晚上东鱼来了,那个人就不愿意跟我父亲去了,她要看东鱼。我父亲注意到的那个人,是个女人,是个刚刚穿上衣服的小女人,比我父亲小一岁。我父亲在一年前就情窦初开了,他意识到和自己抓水蜂子的这个女人,将来定会成为自己的老婆,他必须从现在起就开始保护好她,看管好她。情窦初开的我的父亲,曾经有很多次向那个小女人做出“爱”的暗示,努力表露自己的情怀,但是那个小女人根本不懂。我父亲晓得她还小,那男女间的事情,得需要自己慢慢地开化和引导。但是这天晚上,东鱼到来的这天晚上,我父亲看见那个小女人立马就开了“情窦”,她看东鱼的眼神是那么含情脉脉,一张小脸不时红一阵,白一阵。和这个小女人有同样神情的,在那天晚上,我父亲还发现了几个。东鱼是瘟神,东鱼让她们突然间就病了。东鱼是种猪,让这些母猪们一闻到他的气味,突然一夜之间就都发了情。   这天晚上的那些蛤蚤和虱子,也像秦村的那些年轻女人们一样,变得格外躁动不安起来,它们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东鱼,向我父亲发起攻击。我父亲从我祖母身上掉下来开始,就和蛤蚤虱子遭遇了,被咬了这么多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要是哪个晚上不被蛤蚤和虱子咬着,我父亲是很难入睡的。但是东鱼不一样,他可能见过虱子和蛤蚤,但是肯定没见过有这么多的虱子和蛤蚤。他被咬得烦躁不安,外面那清冷如水、明如玉盘的美丽的月亮,在他的眼里,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了。东鱼开始挠身上的那被虱子和蛤蚤咬过或者正在咬的地方,哼哧哼哧,哗哗哗……东鱼挠得很厉害,下手非常重,床都摇晃起来了。   这家伙真笨,不晓得他晓不晓得,那被虱子和蛤蚤咬过的地方,要是挠破皮了,是很难好的,要流黄水,要溃疡……我父亲暗自高兴,一幸灾乐祸,他也睡不着了。因为睡不着,我父亲就开始抓起虱子和蛤蚤来。我父亲说他平时只是难得和那些虱子蛤蚤作对,要真收拾它们,其实非常简单。我父亲和他的那些伙伴在一起的时候,就抓虱子和蛤蚤,他创造了很多个谁也无法超越的纪录,他曾经在一个冬日杲杲的中午,抓了三百多只虱子――白天很少有蛤蚤,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他曾经抓了六百多只虱子和蛤蚤。这天晚上,我父亲再次展示了他那超乎常人的本领,他把手伸进被窝,伸进的自己的头发里,伸进自己的裤裆里,每一下都准确无误抓住一只虱子或者蛤蚤,有时候一下还能抓住两只,三只,或者更多。抓住这些家伙过后,我父亲就会非常准确地把它们丢进自己的嘴里,用嘴唇噙住它们,或者用唾沫丰富的舌头沾粘住它们,然后轻巧地送到牙齿上,咯嘣一下,它们就玩完了。以前我父亲曾经非常气愤地想,既然你们吃我的血,我就把你们连血带皮肉一下子全吃进肚子里。但是后来感觉有点恶心,就不把它们咽到肚子里了,就随口吐了出去。这个晚上,我父亲就像一个倚在门框上那无所事事的闲妇在嗑瓜子,啪嗒啪嗒,咯嘣咯嘣,嗑那些虱子和蛤蚤。   你在吃啥东西?瓜子么?东鱼问我父亲。   我父亲没有理会东鱼,依旧嗑那些虱子和蛤蚤。我父亲漫不经心地边数边嗑,这一夜,他嗑的远比那个冬日的中午和那个深夜嗑的加在一起多多了,具体的数目我父亲说他以前还记得,但是后来忘记了。父亲说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都问他是不是牙坏了,因为他的嘴唇上全是血渍。   我父亲以为东鱼经受了那一夜的痛苦,第二天就会赶紧离开。但是我父亲看错了东鱼,东鱼那神态,他是准备把自己当作一根木楔子,深深地敲进秦村的泥土里。   昨天晚上还住得惯吧。我祖父问东鱼。   还行。东鱼的眼皮红肿着,眼珠子布满了血丝,他一边说,一边在身上使劲挠着,龇牙咧嘴的样子,我父亲真想马上去把他心仪的那个小女人叫来,把秦村那些小媳妇大姑娘叫来,让她们看看东鱼那狼狈的可怜样。   你没睡好。我祖父说,你看,你眼珠子都红了,跟兔子眼儿似的。   主要是你的儿子,他昨天晚上吃了一夜的瓜子,啪嗒啪嗒,咯嘣咯嘣,是有点影响我睡觉的。你看看――东鱼抓过我父亲,指着他的嘴唇,说,你看看,他的牙齿和嘴唇,吃瓜子都给嗑破了呢。不是说你们村很穷么?这么会有这么多瓜子吃啊。   我祖父笑了,说,他哪里是吃瓜子,他是在嗑那些虱子和蛤蚤呢。   你说的他是在吃虱子和蛤蚤?东鱼惊奇地看着我父亲,就像看一个刚从山上下来的怪物。   我祖父点点头。   那个庙里……也有这么多虱子和蛤蚤么?东鱼打了个冷战――不寒而栗――他只感到昨天晚上痒得无法入睡,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虱子和蛤蚤,竟然把一个少年的嘴巴都吃得泛血光了。   道观里都是泥菩萨,虱子和蛤蚤要是去那里,怕只有饿死的。我祖父说。   那我晚上就住在道观里吧。东鱼说。   可是那地方蛇多啊。我祖父说,不过你也别怕,前世债,今生孽,蛇咬三世冤,虎咬对头人,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遭蛇咬的。当然,如果你被蛇咬了,也不用害怕,我们这里有人可以帮你治疗。   那鸡龟儿蛇咬了也能治疗么?东鱼问。   你晓得那蛇?我祖父说,你放心,如果你真被那蛇咬了,是你命中活该。   你见过那蛇么?东鱼问。   我祖父摇摇头,说没见过,但是有人见过。   谁?东鱼问。   蛇女。我祖父说。   蛇女?蛇女是谁?东鱼问。   蛇女是谁?我祖父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心说,到时候你就晓得蛇女是谁了,蛇女是一个比母鸡龟儿蛇还要毒的女人! 第50章   你应该见过她的啊。你没见过蛇姑,你也见过蛇女啊!我父亲说,她才死了多少年呢。   我说她啥样子?我咋就没一点印象呢?   父亲说,就是那个不穿衣服的疯女人啊,成天在村子里面晃荡来晃荡去……经过父亲这么一提醒,我记忆闸门被慢慢打开了。我点点头,我说我记得了,记得那个女人了,我听娘说,我的弟弟,就是被她带走的。娘说,她是一个很邪恶的女人。   咳!我父亲叹息一声,说,都是被那个从爱城来的家伙给害了的。他把自己害了,把那女人也害了。   我看着父亲,期待着他的下文。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害人精,父亲斜了我一眼,说,你晓得么?在我上面,还有个大哥,就是死在她手里的。   秦村毒蛇特别多。人家都说蛇越毒,胆子越小,但是秦村的毒蛇胆子却特别大,它们总是藏在路边的草丛里,藏在庄稼地里,有的甚至跑进你的家里来咬你。尤其是鸡龟儿蛇,它要是看见人了,还要追着来咬你,它跑得快,在平地上还好些,要是在草丛上,它就跟飞起来了一样,几乎是没有人逃得过它的毒牙。而鸡龟儿蛇中,母蛇的毒性更大,它绝对称得上动物世界中最凶残最恶毒的家伙,每当有公蛇和它交配完毕,刚要抽身离开,马上就会被它死死纠缠,一口咬住脖子,公蛇立马就跟面条似的软耷耷的,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吞进肚子。母鸡龟儿蛇和公鸡龟儿蛇不一样的是,公鸡龟儿蛇只吃妾蚂癞犊子长鱼或者小鸟之类的东西,而母鸡龟儿蛇不单对自己的伴侣下手,而且还会对其他毒蛇下手,见了蛇,咬一口,然后面条一样吞掉人家。   有毒蛇就有蛇医。秦村有一个远近有名的老蛇医,这人本事大得很,谁要是被蛇咬了,只要说在啥地方,在啥时候,他就晓得是啥蛇咬了你,是不是医治得活。有一年,秦村来了个耍蛇的年轻道士,住在三清观里。他对人扬言,说到秦村来,就是为了抓那鸡龟儿蛇来制药。老蛇医听了,笑起来,他认为那年轻人是在吹牛,因为那鸡龟儿蛇被称之为夺命阎罗,但凡是见过它的,几乎没有人活下来,谁还有胆量抓它?话传到那道士耳朵来,道士说如果老蛇医不相信,他愿意和老蛇医赌上一赌。   赌就赌,老蛇医年岁大了,但是火气不小。其实这主要是因为他在秦村的权威地位受到威胁。这天下耍蛇的抓蛇的,冒着性命耍蛇抓蛇的目的其实只有一条,就是为了卖自己的蛇药。那道士声称自己敢抓那鸡龟儿蛇,明摆着的是挑衅嘛,是要抢夺自己在秦村的饭碗嘛!老蛇医叫人请来道士,说如果你真抓住鸡龟儿蛇了,我就关了我的药铺子,要是输了么,你就离开三清观早点上路,滚出秦村。道士呵呵一笑,说,如果我真抓住鸡龟儿蛇了,我要你做我的丈人,要输了么,我滚进草堆里,叫那些毒蛇儿把我吃了!   结果是老蛇医输了,那道士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老蛇医家后面的林子里抓出了一条三尺多长的鸡龟儿蛇。老蛇医看了大惊失色,心想这道士是救了自己一家的性命呢,要是自己或者家人在哪一天与那鸡龟儿蛇狭路相逢,被咬上一口,就算自己是蛇医,有那么多的药物,也无法回天啊。   后来那道士成了老蛇医的女婿。既然是了一家人,老蛇医将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了道士。道士因为敢抓那鸡龟儿蛇,成了秦村的英雄,他住进三清观,成了观主。老蛇医一死,道士的卑劣德行终于暴露了出来,他开始提高治疗费用,没钱医治的,就用土地抵押。几年疯狂的敛财,秦村大片好田好地,都成了他道士名下的了,秦村里的安姓人家,张姓人家,李姓人家……都不过是租赁他土地进行耕种的佃户。   道士的野心很大,他企图从秦村出发,把贪婪的触角慢慢伸向土镇,伸向更远的爱城,把自己的三清道观修建成天下最大最富丽堂皇的道观。他甚至在道观里面给自己修建了一座殿堂,并且在里面为自己塑一尊金身――左手托着装灵丹妙药的葫芦,右手抓着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吐着舌头的鸡龟儿蛇。道士要像骑青牛的太上老君那样,也享受人间烟火,名传天下……道士晓得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单靠在秦村压榨是不行,必须得走出门去。每年的夏秋季节,道士就背着一个很大的匣囊,带着他的弟子,走出秦村,云游四方。道士的匣囊里面,装的是只有秦村才产的鸡龟儿蛇和蛇药。到了立冬的时候,道士就回来了,他匣囊里面的那些毒蛇和蛇药,已经换成了几车几担金银珠宝。那些金银珠宝,道士一方面用来修缮三清观,营造自己的殿堂,一方面用来购置田产。   对于人来说,贪婪演化到最后,往往会成为葬送自己的坟墓。道士因为贪婪,他搞钱的手段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道士本身就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会唤蛇,会支使蛇儿,如果有谁被蛇咬了,他在治疗人家的同时,还会将那咬人的蛇唤出来,训斥一顿,叫它今后万不可再伤人。你瞧瞧,这本事多好啊。可是后来道士把这法子用到歪处去了,专门支使那些毒蛇去咬有钱人,等人家找到他求治的时候,他就昧心地讹人家的钱财。有人见他不顺眼,要想收拾他,这消息要是被他晓得了,他就会放出那鸡龟儿蛇来,指使它去把人家咬了,那鸡龟儿蛇可是天下最毒的毒蛇,凡被鸡龟儿蛇咬过的仇家,没有一个能侥幸活下来。   更有那不义的人,晓得道士有这本事,重金请他帮自己除掉异己。   这一年的夏秋,道士连着往秦村送了两车金银。到了立冬那天,道士回秦村了,他不是骑马回来的,也不是走回来的,更不是坐轿回来的,他是躺着回来的,躺在棺材里。跟随道士一起出门的徒弟说,道士是被高人暗算了,浑身先是痒,随后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紧接着就溃烂了,几天过后,就一命呜呼了。   道士还没来得及下葬,他的那些门徒弟子都一哄而散了。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跳假神。这啥样的师傅,就必定会带出啥样子的徒弟来。道士品行差,他的那些弟子也没一个好货,他们在离开三清观的时候,将道士积攒在道观里的钱粮全部搜刮一空。有几个在离开秦村的前夜,还钻进道士家中,把道士的老婆和女儿都赶了出去,将金银细软抢劫一空,最后索性放了一把火,将房屋烧了个干净。   在秦村,除了道士的老婆和女儿,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悦。刻薄的道士能有今天,也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了,最让人高兴的事是那些门徒在烧掉道士房屋的时候,也将那些地契押条借据一并烧了个干净。秦村的张姓人家,李姓人家,安姓人家……所有的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将为自己耕作田地了,那些原本属于道士的田地,都将姓张了,姓李了,姓安了……没有了房屋,道士的妻女就住进了三清观,刚住进去不几天,就发了一场天火,将三清观烧了个大半。 第51章   后来大家议论说那不是天火,而是人为的,不是张家谁干的,就是李家谁干的,或者是安家谁干的,也可能是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共同下的手。这么干,主要是为了图个心安理得。因为不管道士的德行如何坏,但是这些田土毕竟是人家的,把道士一家弄个死绝户,这些田地才算真正的没有主,没有主的东西,才可能是自己的东西。现在看着道士的妻女在秦村哭哭啼啼地走来走去,大家都感觉到眼睛里难受,跟扎了根刺似的,心里也都不坦然,好像有啥搁在上面了,闹心。   天火那天晚上,风很大,大家以为会一股火焰就将整个道观化为灰烬,可是中途的时候风突然住了,几个炸雷后下起了暴雨。火很快灭了。这是天意。   道士的妻女就住在三清观里,种着道观旁边的一点土地,勉强度日。她们不与秦村的人来往,秦村的人也不去三清观缴租,更不去那里烧香,如果这样相安无事下去倒也不错,可是偏偏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欺负人家没有男人,住的地方又偏僻,老想去占便宜。那道士的老婆虽已过中年,但是面容姣好,再加上这么些年养尊处优,更显得风韵犹存,而道士那个女儿,也到了出阁的年龄,生长得跟朵花儿一样,出外随风一招展,就要香飘十里,逗惹得那些痴蜂浪蝶口歪目斜,中风了一般涎水四流。   有一天晚上,几个烂痞子跑到三清观,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强奸了。两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和呼救声,猫头鹰一样飞遍了整个秦村。但是秦村的人谁也没有出门去帮忙,都侧耳听着,无动于衷。过了几天,人们远远地看见那两个女人,她们就跟没事的人一般,在道观外面的田地里耕作着。但是那几个烂痞子却遭了殃,先是从他们的下身开始生长硬痂,很快就长满了全身,动一动,就皲裂,鲜血直流,疼得一个个鬼哭狼嚎,不些日子就都死了。   这事情传得很快,远近好多人都晓得了。有人不信这个邪,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怪事,女人嘛,长那东西不是让搞的么?咋会搞了就死人呢?咋可能有毒呢?有个学问很深的老先生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老先生是个举人,据说曾经被放过知县,做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手好字,家中藏书像河道里的鹅卵石一样多,天下事物,就没有他不晓得的。老先生翻了几天书,最后查证出这样的女人不单秦村有,也不单现在有,之前在别处也有过,她们那下身确实有毒,名曰“?毒”,因为太难听,普遍的叫法是“阴毒”。   为了验证所言并非杜撰,老先生找了一本叫《聊斋志异》的古书,诵读了一篇名叫《青城妇》的文章: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有一奇狱。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既而以故西归,年余复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横加酷掠,卒无词。牒解上司,并少实情,淹系狱底,积有时日。   后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医,适相言及。医闻之,遽曰:“妇尖嘴否?”问:“何说?”初不言,诘再三,始曰:“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则生女尖喙,阴中有物类蛇舌。至淫纵时则舌或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高闻之骇,尚未深信。医曰:“此处有巫媪,能内药使妇意荡,舌自出,是否可以验见。”高即如言,使媪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报郡。上官皆如法验之,乃释妇罪。   怕大家听不懂,老先生又费力地将文章翻译成白话文,一一讲述,重点地方,重复再三。   既如此,人们开始对道士的妻女惧怕得很,传说出各种各样的话语,大抵都是她们胯下的东西生长得如何奇怪,里面有钩有刺,还会流出比砒霜厉害百倍千倍的东西,那就是阴毒,流在地上,寸草不生,流在水里,鱼灭虾绝。据说她们坐过的板凳石头,起身后都会留下一个窟窿,那是被毒的。   秦村的女人们每天多了一件事,就是告诫自己家中的男人们,万万不可招惹道士的妻女,她们远比传说中的狐狸精白骨精凶残百倍,一旦碰碰,定会惨死。   却有人不信。   秦村张姓人家有个酒鬼,原来租了道士十几亩好地,辛苦耕耘着,一家人的日子勉强混得过去,那个时候,他不耍钱,也不好酒。道士死了过后,那十几亩好地都归了他所有,不再缴租,欠道士的钱粮也一并忘记了,那日子陡然间就好了起来,成了秦村数得着的富裕户。钱粮一多,那张姓人家的嗜好也出来了,开始耍钱,开始酗酒,一醉,就跟条疯狗似的在秦村里游荡。   这一日,酒鬼又喝得差不离了,在路上飘飘悠悠跟只断线的风筝似的。遇着一李姓人家,李姓人家问酒鬼哪里去。酒鬼嘴巴一咧,呵呵一笑,说,去睡道士的老婆和姑娘。李姓人家藐视他,说酒鬼你有那胆量?酒鬼脖子一梗,说,谁说我没胆量?我还怕道士家女人把我鸡龟儿给我啃了不成?李姓人家笑说,就是人家送给你睡,你也不敢!酒鬼嗤鼻一笑,说,我还不相信她那东西里面还长的有牙齿不成,未必会一口给我啃了!李姓人家说,牙齿倒可能没有,不过听说那是个毒东西呢。酒鬼说,谁肯相信呢,你看看道士老婆和那姑娘,个个生得油光水滑,鲜鲜亮亮的跟仙女一样,睡一睡,得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行,我就修了八辈子福气,我就要去睡睡。李姓人家说,你要真敢去睡,我输你一亩好田。酒鬼眼睛一亮,说,我要不敢去睡,我输你两亩。   大家找了见证人。这时候酒鬼的酒要半醒了,想着那几个烂痞子的死,多少有点心虚了。但是话已出口,自己要是不去,那两亩田地就要跟人家姓李了,于是硬了心肠,又灌了一壶酒,趁着酒兴,去了三清观。   两个时辰过后,酒鬼回来了。酒鬼显得很兴奋,他掏出自己的那东西,叫人都过来看,说,你们看看,我这鸡龟儿还不是原来那样子么?   你没睡,鸡龟儿当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了。李姓人家说。   酒鬼说,我咋没睡,只不过我没睡上道士女儿罢了。但是有言在先,说睡上道士家的女人就行,你把田地输给我吧!   李姓人家不相信,酒鬼就给他说了自己是咋的咋的睡上的。酒鬼去了三清观,抓住道士女儿就往地上摁,被人一锄头敲翻在地。酒鬼爬起来,挥舞着早藏掖在裤带上的一把短刀,要去刺那敲自己的人。那敲酒鬼的,是道士的老婆。道士的老婆问酒鬼,你来这里干啥?酒鬼给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的,就说,我来这里,是要睡你们。道士老婆让女儿走开,然后跟酒鬼说,你要睡,就睡我吧,我顺从你,你放过我的娃娃吧。酒鬼一听,心想要是自己不答应,这女人肯定会跟自己拼命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将就,再说这女人远比自己家里那又黑又肥的女人强多了……就这样,酒鬼睡上了。那李姓人家只有自认倒霉。转念一想,竟然怨恨起道士家那女人来,就这样轻易地顺从了酒鬼,白白让他占了便宜,也害自己丢了一亩好田地。李姓人家郁闷不已,回家喝了两口酒,竟也学着酒鬼的样子,在裤带上藏掖把刀子,直奔三清观去了。   酒鬼回家三天后,就高烧不止,直叫唤鸡龟儿疼。疼到第二天早晨,就不疼了。酒鬼舒了口气,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猛然发觉胯间那东西有些不对劲,拿手一摸,硬得跟铁棒一样,再一摸,他给吓坏了,大叫起来,我的鸡龟儿坏了,我的鸡龟儿坏了。家人赶紧跑来一看,天啦,那东西就像一截粗大的树桩,黑黑的,上面全结了一层厚厚的痂,跟树皮一样。到中午的时候,那黑痂开始蔓延到了肚皮上,到了黄昏,就已经生到脸上去了。酒鬼痛苦得直叫家人拿刀来在他喉管上抹一刀,但是谁也没那胆量啊,于是酒鬼又叫唤拿酒来。酒鬼硬着脖子狠狠灌了一大肚子的酒,心想醉死算了。醉没醉死,但是只余了一口气。   等到酒鬼悠悠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李姓人家已经死了。过了一阵子,说李姓人家的小老婆也死了。又过了一阵子,说李姓人家的大儿子也死了。酒鬼笑起来,说,李姓人家的小老婆必然是和他的大儿子有奸情。   酒鬼暗自庆幸,自己老婆幸好丑陋,品行也不错,不是在外面来事的货。酒鬼心想,要是自己老婆漂亮一点儿,自己必然要跟她做那事,等于就把那阴毒传给她了。因为自己老婆漂亮,必然会有人暗中勾引,她要吃不住跟人家来了那事,就等于……酒鬼正想着,听说秦村又有人死了。忽然,酒鬼的老婆哭泣着冲了进来,告诉他,说儿子也出事了,身上开始结痂了。酒鬼一听,吓了一跳,说他才十四五岁,跟谁惹的事?酒鬼老婆哭泣说,我刚才问了,是隔壁王家的大媳妇。   王家大媳妇呢?酒鬼问。   她已经投河自尽了……酒鬼叹息不止,叫家人将他抬着,送到三清观。见了道士老婆,酒鬼挣扎下了地,磕头犹如捣蒜,哀求说只要她肯放过自己家那独苗苗,自己就算被千刀万剐,也是肯的。随着酒鬼的磕头,他身上那些结痂的地方都皲裂开了,尤其是那些关节,破裂开来,鲜血流淌着,把酒鬼濡染得跟个血人一样。酒鬼前脚一到,那些张姓人家的,那些李姓家族的,安姓家族的,王姓家族的,赵姓家族的,钱姓家族的……都蜂拥而至了,他们在三清观前跪了一片,就像一片成熟了的倒头的庄稼。   道士老婆和她的女儿哭泣不止。   道士老婆说,道士之死,是因为他作孽太多,天收拾了,我们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你们。我们作为道士的家人,平生没做多少善事,积怨深重,落到孤儿寡母的地步,被那几个烂痞子欺辱,也算是报应够了。可是你们呢?你们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堂堂正正、仁仁义义、道貌岸然的,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兄,为人嫂……其实全是一群欺凌孤寡、男盗女娼的家伙!   怒骂归怒骂,诅咒归诅咒,道士老婆最后还是耐不住大家的哀求,给了那解阴毒的药物。秦村人几乎都吃了,慢慢的身上的那些黑痂消退了,也有那中毒很深的,没有消退完全,在身上某个部位还残留些,并且遗传给了后人。   我问父亲,我记得我的那个四大爷和七大叔脸上的那黑痂,是不是就是被遗传下来的。   父亲点头说是。他说其实不仅我们家四大爷和七大叔有,还有八爷和五婶,包括三婆和九娘……多了去,当然不止我们家族的人有,张姓家族和李姓家族的人也有,还有王姓家族,赵姓家族,钱姓家族……他们发病的时候并不疼痛,只感觉木木的,掉眉毛,掉头发,然后手脚变形,嘴歪眼斜,流哈喇子,最后才结痂,有些还在不知不觉中把手指和脚趾弄掉了。解放初的时候,有人说那是麻风病,要把得病的人烧了。要真烧,那还得了,秦村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是那症状呢。解放后,有人说那又不是麻风病,是另外的一个啥病……我问父亲,那个酒鬼最后死了么?   父亲说那个酒鬼没有死,不过他烂掉了鼻子,瞎了一只眼,手和脚掉了几根指头。但是保全了条性命。后来有人说道士老婆和她的女儿是害人精,要把她们捆绑起来烧死,被酒鬼挡住了。酒鬼说,要不是人家道士老婆当初不念旧恨,发了慈悲,怕是整个秦村的人都死光了。酒鬼还说,现在大家得了这病,就是让我们记得学好,不要男盗女娼,不要欺凌弱寡……后来的秦村风调雨顺,日子过得也很富足,与那道士的老婆和女儿过得也相安无事。   我说道士女儿没出嫁么?   谁敢要啊?父亲横了我一眼。   我说总有色胆包天的吧。   父亲说,道士老婆是不准女儿找男人的。听说那道士在临死的时候,晓得自己一旦死去,家中妻子必然会再嫁,女儿必然会遭人欺凌,就配制了包药粉,让弟子拿回去让她们吃了。这药粉,据说是用阴邪无比的母鸡龟儿蛇的蛇毒提炼的,谁敢睡他的妻女,谁就会被染上阴毒。你说那狗道士邪恶不邪恶?道士老婆虽然本事不小,也研制出了那解阴毒的药物,但是却没办法完全化解。为了不让自己女儿害人,因此道士老婆就不让女儿找男人。不过就跟你刚才说的那样,总会有那色胆包天的吧。他们被道士女儿那美貌吸引了,冒死前去勾引,那道士的女儿正值青春,哪里受得了没有男人的煎熬,凡心一动,麻烦事情来了――怀上孕了。   道士老婆又气又急又恨,一命呜呼了。   留下道士那女儿,怀着个大肚子,日子过得有了上顿没下顿。这秦村的人,有些看着那女人可怜,就送些粮食过去。那道士女儿见大家对她好,也没忘记报答,她给人治蛇伤。道士老婆是蛇医的女儿,道士本身也是耍蛇起家的,这道士女儿,必定是得了真传,被蛇咬得无论多厉害,送到三清观她那里,一袋烟的工夫,就痊愈了。   这秦村本来就多毒蛇,尤其是那鸡龟儿蛇,要是大水牛被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不到,也会一命呜呼的,就更别说人了。在以前,经常有人死在毒牙下,自从道士女儿肯给人治蛇伤过后,秦村就少有人被蛇咬死了。   后来道士女儿有了女儿,女儿又有了女儿……那治疗蛇毒的技艺也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渐渐的,秦村的人忘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道士,就算有人提及,也当作是一个传说故事,秦村的人开始把道士的后人――就是那些专门医治蛇伤蛇毒的女人,叫做蛇女了。 第52章   我父亲说,他并没有看见过他大哥长得啥样子,因为他大哥先他出生前就死了。   我父亲说,他尽管没有见到过他的大哥,但是听人说起过,说那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识字,还会记账,更是吹得一口的好唢呐。我祖父就那么一个娃娃,看得跟个宝贝似的,只叫他玩耍,不叫他干活。我父亲的那个大哥活到十八岁的时候,连地里的麦子和稻苗都分不出来,他成天在裤腰上掖个唢呐,东游西荡,没事的时候,就把那唢呐吹得震天响,因此秦村的人都叫他金嘴儿。   金嘴儿因为不用干活也不会干活,他时常爬上高高的山梁,给下面田地里干活的人们吹唢呐,逗大家开心。他会的曲子很多,都是跟那些做红白喜事的唢呐师傅学的。所谓学,不过是听,听一遍他就会了,吹得比师傅还好。因此人家都说,只怪世道乱了,如果是放在皇帝当朝那会儿,凭着金嘴儿的这份聪明机灵,把四书五经读好,把那八股文章做好,就算做不上当朝宰相,再咋个也是那五品的爱城知府啊。   我祖父养着这么个宝贝疙瘩,是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让他干点啥。可是干啥呢?他生来就对庄稼不感兴趣,可是他感兴趣的就只有那唢呐,总不能让他今后依靠吹唢呐为生吧。我祖父想了很久,想出了个道道――这天下再乱,也有平和的一天,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何不如趁着天下乱的时候,送他去读书呢,多长点学问,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不正好用上么?我祖父认为,这天下纷乱,都是那些枭雄搞乱的,等到哪个枭雄本领高一筹,得了江山,平了乱世,这治理天下的事情,就会落到有学问的人手里。古戏里不是讲了么,打江山靠的是枪杆子,治江山却要靠笔杆子么。   我祖父主意一定,卖了十亩好田地,要把金嘴儿送到爱城去,等金嘴儿在爱城学上几年,再花大力气送他去留洋。   金嘴儿依了我祖父的决定,去了爱城,只学了一年,爱城闹起了兵乱,我祖父就赶紧将他接回秦村。金嘴儿回到秦村后,依旧拿着他的那唢呐,这里吹吹,那里吹吹,逗取大家的乐子。等到爱城兵乱平息过后,金嘴儿再不愿意回爱城了。我祖父说你不回爱城咋行呢,你再学习两年,不就准备要去留洋了么?金嘴儿红了脸,说你要让我去爱城也行,不过得让我带一个人一起去。   我祖父奇怪地问,谁啊?谁让你这么牵挂着连前途都不要了啊?   金嘴儿说,蛇女。   我祖父一听,倒吸了口凉气。原来那金嘴儿回来这段时间,屁事没干,瞄上人家蛇女了。这也难怪,那蛇女生得细眉大眼,见谁都一张笑脸,一笑就露出面颊上那迷人的俩小酒窝,跟朵艳丽的桃花似的。谁个男人见了,都先是被勾住了魂魄,走路的时候栽倒进水田里都不晓得。等回过魂来,弄清楚了那女子是谁了,见了瘟神似的,一溜烟儿赶紧躲开了。谁有那命那胆,敢去碰蛇女啊!   金嘴儿见我祖父脸色由黑变青,摇摇晃晃就要栽倒,赶紧上前扶着他。我祖父一把搡开金嘴儿,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阵,才说得出话来。祖父指着金嘴儿说,你要要……想寻死……是不是?你要想寻死……我就请那些抓……抓丁的把……把你抓去,当……当炮灰算了!   关于蛇女家族的传说,金嘴儿不是不晓得。在大家的传言里,蛇女和她母亲,以及上辈的女人,都是那雨后的毒蘑菇,模样花哨好看,可是只能看,吃不得,也碰不得!   我祖母跑过来,一把抱着金嘴儿,还未开口,眼泪先下来了。她说,娃娃,你咋能说这些话呢?那蛇女,哪里是你碰得的?   金嘴儿说,有啥呢,这么些天,我一直和她在一起的。   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祖父一听,急得直跺脚,你没和她做成啥事吧。   做啥事?做啥事?要做成啥事了,娃还能活着站到你面前?我祖母瞪了我祖父一眼,将金嘴儿拉进屋里,要详细问问他咋回事。   金嘴儿告诉我祖母,他早在还没去爱城之前就喜欢上了蛇女,但是那时候听人说蛇女有啥毒,被吓住了,就没敢去交往。后来他到爱城接受了新教育,有了新思想,晓得那些人的话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是蔑视人家的。这次回到秦村后,他专门去看了蛇女――当然是偷着去的,去了也是偷着看的。金嘴儿看见蛇女比以前更漂亮了,更动人了,按捺不住地就爱上了人家。金嘴儿在一个傍晚,悄悄找到蛇女,说了自己的爱慕之情,蛇女听了,高兴万分,说自己也喜欢金嘴儿,打小就喜欢,现在喜欢得更是不得了。金嘴儿欣喜若狂。但是蛇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即逝,她悲切地说,虽然自己喜欢金嘴儿,金嘴儿也喜欢自己,但是却不能在一起。金嘴儿急了,问为啥。蛇女说,因为她身上有毒,有不得男人,要是男人沾了自己的身体,就会死亡。金嘴儿说,你看你长得多漂亮啊,就算天上有天仙,容貌也不过如此,哪里会有啥毒?都不过是人家蔑视你们的假话!蛇女跟金嘴儿说,她的母亲说了,不允许她这辈子和男人交往,如果发现了,就要把她捆绑起来烧死。金嘴儿说,那是因为你娘舍不得让你离开她,或者是她嫉妒你的美丽。金嘴儿当即决定,要回家禀明父母,带蛇女离开秦村去爱城。   你们在一起,真的没有……做个啥?我祖母很含蓄地问。   没有……金嘴儿羞红了脸,晓得瞒不过自己的母亲,就说了,他亲了蛇女,看了也摸了蛇女的身体,他只发觉蛇女很美,没见啥有毒的东西。   那就好,你明天就离开秦村去爱城,至于和那蛇女的事情,就此搁了,今后想也别想了。我祖母站起来,冰凉了面孔,斩钉截铁地说。   金嘴儿原来是想在我祖母那里得到点支持,没想到我祖母的态度比我祖父还要坚决。   娃啊,莫要给那女人一张好看的皮蒙蔽了眼睛,她那毒,比一千斤砒霜一万条毒蛇还要毒呢。我祖父其实一直站在外面的门框边听,见金嘴儿还不死心,就走过来,把他牵到跟前,觉得有必要给他说说蛇女家族的事。   远的我不说,我就说近的。我祖父说,你晓得蛇女是谁的女儿么?   金嘴儿说,是蛇姑的女儿啊。   我问的是谁下的种子,谁是她爹!我祖父急了。   不晓得。金嘴儿说。   过山风他们的种子!我祖父说,你晓得过山风是谁么?大名赫赫的土匪头子,手里有两百多条枪,你道他最后咋着了?死了,死在了蛇姑两腿中间的那个小窟窿眼里!   我祖父说,过山风是个不怕死的悍匪,过州抢州,过县抢县,后来被上头派下来的剿匪队围剿,逃到了我们秦村。这过山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那一群手下,也都如狼似虎,他们一到秦村,就到处烧杀抢掠,看见有好看的女人,就要糟蹋。那些家伙胡作非为了一天,到了傍晚,也累了,到处找安营扎寨的地方。有人向他们建议了,说有个好地方,就是三清观。   那过山风吐了口唾沫,说,那是啥好地方?臭道士住的地方,难道要我们这些大英雄们去跟那些臭道士做伴?   那建议的人跟过山风说,三清观没有道士,只有女人,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过山风哪里听得这话,立马派人去打探,咳,果真说有女人,长得确实貌如天仙。   这过山风也该他命绝,啥地方去不得啊,偏偏跑秦村来。来就来了,偏偏又好那美色。也不管他是魔是鬼,这过山风能够混出那么大支队伍那么大名声出来,也算是一代枭雄了吧,走南闯北十多年,也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可是他就没见过像蛇姑那么漂亮好看的。这过山风一下子就迷住了。当天夜里,叫人杀猪宰羊,将秦村的老少爷们全部赶到三清观,他说他高兴,遇着了这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也要叫大家和他一起高兴。   这秦村的老少爷们哪里见过那阵势,吓得不行,但是不吃不喝不行啊,别看那些土匪脸上都堆着笑,身上那血腥味儿呛人呢。   到了下夜,大家都溜了,带着娃娃老婆,全跑山上藏起来了。   这天晚上,可苦了蛇姑了。那过山风原本是想要将蛇姑收为压寨夫人,只供自己一个人快活的。但是手下的不愿意,说愿意拿这一百多斤爹娘给的血肉跟着大爷出生入死,看重的就是大爷的义气,大爷从来都不独吃独占,有好东西都是跟兄弟们分享了,今天得了个好女人,大爷也应该如此。那过山风听了,长叹一口气,只得忍痛割爱。   蛇姑伺候完了二大爷,三大爷又跟着进来了,三大爷还没完,四大爷又在外面迫不及待地敲门了……到了天亮的时候,过山风发话了,说好东西也要珍惜着使唤啊,这样下去,钢铁做的美女,也被捣成一堆烂泥了。   到中午的时候,那些沾染过蛇姑的,都开始患病了。当然先是过山风,然后是二大爷,再是三大爷……到下午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十个倒地,奄奄一息了。   那过山风虽然身子遭殃了,可是心里还是清楚,他叫人把蛇姑抓过来问究竟是咋回事,为啥那些没跟她睡觉的都是好好,睡了的,现在都睡地上,快没命了。   蛇姑说,你们每一个人逼迫我的时候,我都喊叫过,叫你们别动我,我是有毒的,动不得,可是你们谁都不听啊。   那过山风问,你有啥毒?   阴毒。蛇姑说,凡是男人碰了我,谁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我没有毒的话,住在这破道观了还不被秦村那些臭男人们吃了,怕连骨头也早化了。   那过山风一听,长叹一声,叫人把蛇姑拉到个僻静的地方,一枪毙了。   这执行枪毙命令的人看着蛇姑那般美貌,心想杀了也怪可惜的,心头一软,枪偏了一点,给蛇姑留下了条活命。你现在去看,蛇姑走路的时候,脚还有点瘸,就是那一枪留下的。   过山风死了,二大爷死了,三大爷死了……死的都是土匪中的头儿――不是头儿,咋的能搞上蛇姑啊!头儿们一死,这些喽?们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呼啦一下子就全散了。咳,看看吧,看看过山风吧,看看过山风的队伍吧,横行几个省啊,过州抢州,过县抢县,那些州府县衙的官儿们,兵儿们,谁不闻风丧胆啊!就是上头派了多大支剿匪队伍,也没奈何他多少啊。可是现在呢?全军覆没啊!   金嘴儿听了我祖父的讲述,只在心里感到可笑。他认为是我祖父他们编造出来的。   第二天,金嘴儿被送到了爱城。我祖父和祖母都松了口气。可是就在第三天的傍晚,却听见有人喊叫,说在路边看见了金嘴儿,还说金嘴儿已经病了,快要不行了。我祖父和祖母吓得魂飞魄散,明明送到爱城去读书去了,为何现在又出现在了秦村的路边,而且快要死了?怕是他到爱城去虚晃了一枪,又回了秦村――他为何回来?我祖父和祖母已经有了预感,随着悬吊吊的两颗心一下子跌落了下来,我祖父和祖母都瘫软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地哀号着,完了,金嘴儿完了。   金嘴儿被救回家的时候还醒着。他果真是应了我祖父和祖母的那话――蛇女是睡不得的,睡了必死无疑。在临死的时候,金嘴儿始终微笑着,尽管脸上颜色不好看,但是那笑容却很灿烂,他跟我祖父和祖母说,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和蛇女在一起的这两天,这两天让他体会到了做人的真正意义,他说他要感谢蛇女,是她让他晓得人活着原来可以这么开心,这么愉快……金嘴儿要我祖父和祖母千万不能去找蛇女的麻烦,说蛇女现在也很难过,很伤心,因为她毕竟是爱自己的。我祖父和祖母那时候恨不得将蛇女抓出来点天灯,哪里肯答应金嘴儿的要求。但是金嘴儿抓住我祖父和祖母,就是不肯咽气。我祖父和祖母只好答应。祖父和祖母刚一点头,金嘴儿就咯一下落了气。 第53章   其实你祖父很阴险的,晓得不,他是要借东鱼的手,除掉蛇女。我父亲说。他晓得东鱼是爱城市长的女婿,如果东鱼一死,那蛇女肯定活不成!   我祖父和祖母只表面上答应了金嘴儿的要求,等安葬了金嘴儿,他们就纠集我们家族的几十口子,抬了两筐子猪板油,跑到三清观。   我问我父亲,我说他们去寻仇,抬两筐子猪板油去干啥啊?   点蛇女的天灯啊。我父亲说,他们要把蛇女抓起来,用猪板油将她包裹起来,然后脑袋向下倒挂起来,在脚上面栽颗棉花芯子,用火点燃。那猪板油遇火就化了,就跟蜡烛样的,慢慢往下燃,带着人的皮肉骨头一起燃,燃到胸口的时候,人才会死。这燃烧的过程啊,很缓慢,得半个月才燃得完,最后连点灰烬都不会剩下。   我倒吸口凉气。   我祖父和祖母的精心准备最后还是落空了。李姓家族的,张姓家族的,还有王姓家族的……大家都站了出来反对,不准我祖父和祖母伤害人家蛇女和蛇姑,说金嘴儿那么做,完全是自找的,他死得也是心甘情愿的,再说了,他死的时候留有遗言,不准伤害蛇女她们。   看起来秦村的人是在为蛇女说话,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因为如果蛇女死了,那治疗蛇伤、蛇毒的技艺就会失传,秦村今后再有谁被蛇咬了,就肯定活不成了。见不得人心,我祖父和祖母只好作罢。   后来我祖父和祖母有了我父亲,对蛇女的仇恨,才渐渐消除了一些。   东鱼搬去道观里住,我祖父表现得十分高兴,此前他一直担心东鱼会因为害怕毒蛇不敢去道观。就在东鱼决定以后,我祖父叫上我父亲,立即起身帮他搬东西,收拾房屋。   那个时候蛇女和她母亲蛇姑已经不在道观里住了,她们住在道观外面的一个茅草屋里,帮助秦村看守山背后的那片林子,勉强度日。当东鱼被我祖父带到她们的屋子外面的时候,蛇女和她母亲正在晾晒草药,她们很忙碌,看都没看东鱼和我祖父他们一眼。   我祖父叫了她们,把东鱼介绍给她们,说这是从爱城来的,在三清观教娃娃们识字念书,你们相距得不远,算是邻居了,就多帮忙照应一点。   蛇女和她母亲斜了我祖父一眼,声都没吱一下。我祖父斜了东鱼一眼,心头止不住的乐呵。他看见东鱼看蛇女的眼神都直了,就差没流哈喇子了。还爱城来的呢,原来也是这货。   我祖父暗地里劝告东鱼,要他千万别去沾惹蛇女,说那女人生长得好看,花朵样儿的,但是大家说她是有毒的。东鱼不解,问啥毒。我祖父一说,东鱼呵呵大笑。我祖父暗喜,心里说这家伙不相信蛇女她们有毒是件多好的事情啊,就怕把他吓住了呢!于是假做真诚地说,东鱼老师啊,你远离老婆,做个啥风流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嘛。但是这秦村的女人啊,你搞谁都可以,事情出了我还愿意帮你捂着,但是你千万别去搞那个蛇女啊!咱们这村子里的人都传言说她是真的是有毒啊!东鱼挥挥手,说,我不相信你这话,不是诚心糟践人家么?我祖父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你不相信你去搞搞吧。   回家后我祖父把和东鱼在一起说的啥话,东鱼啥表情,都跟我祖母和父亲说了。我父亲听了也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东鱼中意的是蛇女,才见一面就中意了,他不会对自己的那个小女人感兴趣,自己的那个小女人再怎么发浪,也是白搭了。想一想东鱼,他将会死于蛇女的阴毒……想一想我父亲就觉得东鱼有些可怜。 第54章   在送瞎子去医院的路上,瞎子的头痛病突然就犯了。   瞎子先是龇牙咧嘴,像在跟谁做鬼脸。最先看见他那表情的是出租车司机,司机笑起来,说,这师傅真逗,跟谁开玩笑呢?我父亲一看瞎子那表情,着急起来,说,你先别管他,把车开快点,他病犯了。   瞎子龇牙咧嘴一阵子,就开始一身哆嗦,被电击了似的战栗不停,整个车子都摇晃了起来。那司机被吓住了,说,这啥病啊,看样子可不轻啊。我父亲说,要是轻,能去医院么?你快点,要不,就把车子抖晃散架了。   瞎子哆嗦了一阵,就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跟箍桶一样,使劲把脑袋往拢挤压,生怕一下子散成五块八瓣了。瞎子嘴巴里呜呜地叫唤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直响,跟吃老胡豆似的。我担心地问父亲,他能撑得住吧。父亲虽然着急,却一点不担心,他两手摁住瞎子,说,不会,他都习惯了呢。   瞎子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在车子里跺脚,因此整个车子都颤抖起来。司机着急了,说,爷爷,你疼,就大声叫唤嘛,别这么跺我的车啊,你要把车楼子给我跺塌了,你修理啊!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刚一打开车门,瞎子一骨碌滚了下来,活像一条撒欢的猪崽,在地上打着滚儿,还用嘴巴去啃那地皮。医院的医生病人都围了上去,以为这人咋的了。当瞎子用脑袋砰砰地磕地的时候,大家被吓得哗啦一声退远了。我父亲上前摁住瞎子的手,冲我叫道,你快去叫医生来啊,这里的地是水泥地,比咱们秦村的那地硬实多了,他要磕死在这里咋办啊!   来了几个医生,可是我父亲一松手擦汗,他们就摁不住,瞎子还要在地上打滚,啃地皮,用脑袋使劲磕,磕得鲜血直流还要磕。医生们都给吓住了,问这人怎么了。我父亲说他头疼,受不了这疼,想觅死呢。   医生说这好办。大声跟一看热闹的护士说了句啥,那护士噔噔跑回去,又噔噔跑回来,手里多了支针管,她对着瞎子的胳膊就是一针。过了一阵子,瞎子绷得跟个铁疙瘩的身子开始软乎了,他哼哼唧唧躺在地上,不停地翻动着俩白眼珠子。   瞎子的病很快就检查出来了。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瞎子的脑袋里,居然养着一条虫。瞎子的头疼,就是这条虫造成的。   这是一条啥样子的虫呢?我告诉父亲,我在那个检查身体的电子屏上看见了,形状就跟一条蚯蚓样,不过比蚯蚓长,有一?多长,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在里面游动呢。   脑壳里怎么会长出条虫来呢?我父亲大惑不解,瞎子闷着个脑袋,看样子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医生无法给出个理由。他们说,在脑袋里面发现虫子的,已经有很多例了,但是还没有发现过像这样长的,游动得这样快――这样有活力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条虫是条公的,如果是母的,肯定已经繁衍出无数条小虫了。对于医生的这说法,我父亲表示不同意,他说为啥那就不可能是条母的呢?因为没有公的交配,这条母虫自然就生不了小虫。   医生一拍脑袋,说,是啊,有道理啊。   瞎子在一边听得烦了,闷声闷气地问,快说吧,怎么把这虫取出来吧。   医生说,得在你脑袋上钻个洞,用镊子把那虫子捉出来。   瞎子说,它在我脑壳里钻来钻去,你在这里钻洞,它跑到那边去了咋办?   医生说,这的确是个问题,要研究。   瞎子叹息一声,说,算了,就等它在里面吧,它已经把我的脑髓给搅和得稀里哗啦的了,你一钻洞,那脑髓还不从洞里淌出来?   你要不把它弄出来,你的脑壳就会永远疼下去的。我父亲说。   疼,疼,让它疼,疼习惯了,不疼不自在了!瞎子发气似的说道,走,回秦村去。   这虫子在里面这么些年,它吃啥呀,是不是吃脑髓啊?我说,你还是等等,看看医生有啥稳妥的办法没有。   医生想了想,说,没有办法,只有钻洞。   给瞎子做完手术,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医生一共在瞎子的脑袋上钻了三个小窟窿眼儿,才把那虫子取出来。   曼氏叠绦虫裂头蚴。医生说,对,就是这家伙,现在可以准确的说,就是这东西,曼氏叠绦虫裂头蚴。   那虫子乳白色,跟一棵发育超级好的豆芽儿一样,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看起来很恶心。   这家伙只在蛇身上寄生,是怎么跑到他脑子里去的呢?医生用镊子钳住那虫子,不停地摆弄着,最后把它装进一只瓶子里,说要好好研究研究。   等医生离开过后,我把医生说的话跟瞎子重复了一遍,说那虫只在蛇身上有,咋的会跑到你脑壳里去呢?你是不是吃蛇了?   瞎子翻动着白眼珠子,不理我。   我还要问,父亲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跟着他到了外面。   医生说瞎子怎么了啊?父亲问我。   我说医生说瞎子活不了多久了,他可能很快就会死去的。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说,没救么?   医生说了,晚期。我说,救不了。   父亲怅然不已。在给瞎子做完手术后,医生又复查了一次,生怕里面还藏匿着那种叫曼氏叠绦虫裂头蚴的虫子。虫子没找着,却在瞎子脑壳里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可怕的东西,肿瘤。瞎子的眼睛已经癌变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脑袋里,他脑袋的疼痛,可能并不是因为那叫曼氏叠绦虫裂头蚴虫子害的,而是那癌细胞引起的。父亲原本以为把那虫子捉出来,就可以医治好瞎子的头疼病,但是现在看来,他的头疼病不仅没医治好,还要把命也搭上来了。   我说他那癌症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已经形成了好长时间了,不干咱们的关系。   话也不能像你这么说。父亲想了想,说,为啥虫子没捉出来就没看见啥癌症,虫子一捉出来就发现癌细胞了呢?会不会是虫子一直在吃那癌细胞,所以就没看见癌细胞。等虫子一捉出来,没虫子吃了,那癌细胞就又生出来了呢?就跟山上的鼻涕虫和蘑菇一样,鼻涕虫泛滥成灾的时候,山上没一个蘑菇。等到雷公电母劈死了鼻涕虫,蘑菇就长满了山林……――没想到我父亲的想象力竟然这么丰富。   我和父亲一夜没睡,我已经疲倦得不行了,但是父亲却依然精力旺盛,他开始像追忆故人一样追忆起瞎子的事情来。   瞎子是个苦命人啊。我父亲的心底就像是堆积了一堆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沤烂了,一缕酸楚的味道从他的喉咙里幽幽地向外冒着,我的四周很快就被那气息濡染得湿漉漉的了。   父亲说,瞎子是个孤儿。瞎子的爹娘都是被鸡龟儿蛇咬死的,他们上山采药,三天都不见回家,后来大家在山上找着他们了,两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被山耗子啃没了,肚子也不晓得被啥野物掏空了,死相很惨。   瞎子爹娘死了过后,他就跟他的一个隔房的叔叔住一起,那叔叔年过五十了,都还没找着老婆,一老光棍,脾气暴烈,动不动就要抽人。瞎子经常被那老光棍揍得满地找牙。有一次老光棍打狠了,瞎子被打成了个疯子,光着身子成天野狗样的在秦村到处跑,夜里也不着家。所谓人贱命大,瞎子犯疯病那阵,正是六七月的天气,六七月的天气啊,在秦村可是遍地毒蛇啊。人家走路的时候都要打着厚厚的裹脚,手里拿根竹竿边走边敲打,可是瞎子呢,人家赤身裸体,太阳晒了,钻进树林了,困了,躺在草丛里……那都是毒蛇横行的地方啊!每当大家看见瞎子的时候,都哀叹,都以为瞎子活不过明天,这见的是最后一眼,但是过两天你看,人家还好好的,又是跳啊又是唱啊。   他吃啥呢?我问。   蛇。父亲说,生吃。   那时候大家都纳闷,这瞎子成天在外面,他喝啥吃啥啊。有一天,大家看着瞎子闷着脑袋在树疙瘩下面干啥,跑过去一看,都给吓了一跳,天啦,他手里抓着一条青竹蛇,满嘴血污,正嘎巴嘎巴嚼得起劲呢。   我父亲说,因为我小时候跟瞎子认的老庚,也算得上半个亲戚。因此村里的人都跑来找你祖父,要你祖父将瞎子看管起来,如果不看管起来,他们就要打死他。   我说这是为啥啊。   父亲说,就因为他吃蛇。   我说那些是毒蛇呢,他吃他的蛇,凭啥打人家啊?   未必你还不晓得?我们秦村的人从古到今,都认为蛇是死去的人变的,你吃蛇,就是吃那死去的人。不过除了蛇女她们,谁也弄不清楚哪条蛇是哪家死去的人,但是都晓得那蛇是有主的,不是你家的,就是我家的,秦村这点地方不大嘛。所以说就这样含含糊糊的,谁也不敢伤害蛇,就更别说吃蛇了。父亲说,吃蛇不是吃死人么?不是吃祖宗么?   那些人找到我祖父,有的说他的身子突然疼了,肯定是瞎子吃了他家的祖宗了,所以现在开始报应了。也有的说他家谁个死的人给他托梦了,说他被瞎子吃了。还有的说被瞎子吃了的那条火赤练是他死去的爹……我祖父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因为几年灾害,那时候的生活已经很困难了,如果喊他收留下瞎子,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负担么?但是也不敢再做主说把瞎子送回到他那个老光棍叔叔手里,那肯定是活不成,不欠下一条命债么?我祖父想来想去,想到了老对头蛇姑和蛇女她们。   秦村的蛇是谁家死人变的,哪个主对哪条蛇,只有蛇姑和蛇女清楚,只要她说瞎子吃的蛇都是没主的蛇,那么瞎子就可以继续吃下去,一直吃到冬天没得吃的,饿死结了。如果说瞎子吃的蛇是有主的蛇,那么应该怎么办,就请蛇姑和蛇女拿个主意算了,该打死就打死,该送回老光棍那里,也得她们开个口。   我祖父叫人把瞎子送到三清观,蛇姑和蛇女把瞎子留下了,却叫人给我祖父传话,说瞎子的疯病她们可以帮忙医治好,但是瞎子今后的事情,得我祖父帮忙应承下来。我祖父当时根本不相信她们能把瞎子的疯病医好,就答应了。谁晓得过了两天,当蛇姑和蛇女把瞎子领到他面前的时候,那瞎子竟然晓得喊人了,有规有矩的,很标致的模样。我祖父不好再推说啥了,他将瞎子的老光棍叔叔叫来,将他霸占了的家产啥的,都退回给瞎子,由他做主,单给瞎子立了个户头,由秦村人均摊派点粮食给瞎子,直到他长大成人为止。   因为这事情上你祖父给瞎子出了头,瞎子就拿我们家当他的家,我也没拿他当外人,当自家兄弟。我父亲说,原来瞎子一直喊你祖父叫庚爹,你祖父死的时候,他还磕了七十二个响头,拜了大坟的。   我本来是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的,提出来,就等于揭了一块伤疤,但是看见父亲那悲悲切切的表情,心里老是不舒服。就说,你当他是自家兄弟,他老婆和娃娃……那怎么回事呢?   父亲就像那脑溢血的病人一样,脑袋嗵的一下就涨红了起来,从脖子一直红到脑门上,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噎住了似的捶了两下胸口,缓过来气,说,没有我,他哪里娶得上老婆?你晓得不,他老婆是我的第一个相好――初恋情人呐!   我吃了一惊。看见父亲摇摇晃晃的,生怕他脑袋气炸了,胸口气闷膛了,万一栽倒在地上病了怎么的,我不罪过么?于是慌忙上前扶住他。谁晓得我父亲眼睛一横,把我往边上一搡,说,你晓得不?你晓得这么些年我心里是啥滋味么?我谁也没说,全闷在心里……父亲说着说着,眼泪汪汪的,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憋闷和委屈似的,他冲我爆发出来了。   父亲说,他不在外面去混了,并不是因为瞎子眼睛瞎了,也不是被吓住了,而是因为遇着了瞎子的老婆――那个时候她还是一大姑娘,家住五道河,叫秀。   我没想到父亲在我母亲之外,还有一段爱情故事。 第55章   父亲说,瞎子眼睛看不见过后,他歇息了一段时间,但是手痒痒的又按捺不住了。父亲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出了门,他掖着口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村口,弯儿都没打一个,就直接去了五道河。   五道河河流很多,当地的村民养殖了很多鸭子和鹅。父亲去了好几个地方,发现那些鸭子和鹅都很瘦,而且在换毛,这样的东西不仅吃起来没油水,而且拿到市场也不好脱手。父亲于是大胆地溜达进了村子。村子里很寂静,人都下地去了。父亲突然听到一阵鹅叫声,这声音让他精神一振,立即兴奋起来。我父亲听出来了,这叫声里面有四只即将产蛋的年轻的肥美的母鹅,还有一只是正在追逐母鹅的年轻大公鹅,公鹅很壮实,叫声高亢嘹亮,只有非常肥壮的鹅才可能叫得出那样的声音来。   寻着叫声,我父亲找到了它们,那些鹅。它们被圈在一个竹围栏里,靠进一片橘树林,橘树林旁边,是一家住户,但是院门紧逼。我父亲用闪电般的目光将四周审视了一遍,他没有看见有人,也没看见有狗,只有一只懒猫耷拉着脑袋,趴在一个矮墙上打着呼噜睡大觉。我父亲蹲下身子,装着系鞋带,其实他在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我父亲这本事很厉害,他的耳朵可以从非常嘈杂混乱声响里辨别出细微得你根本听不见但是确实存在的某一种声音,这我见识过。有一回我和父亲去参加一家老人的寿筵,那人特别多,声音的嘈杂程度就别说了。席间,父亲问人家这做菜的是位新手吧,人家说是,我父亲说,这厨子的手艺不错,但是就手没定准,连盘子带碗,一个中午都摔碎四个了。人家说你又没进厨房,咋晓得。我父亲说我听出来的。人家说你吹牛吧,这多远啊。正说着,跑堂的上菜来了,一问,果然是,大家对我父亲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父亲细听了一下,发现四周没有人的动静,就对那鹅叫唤起来,他这一叫唤,那些鹅不叫唤了,先是昂扬脖子奇怪地看着他,看了一阵过后,就傻眼似的不动了。我父亲哧溜一声蹿进那个围栏里,将那些鹅抓起来往口袋里塞。刚把那只公鹅塞进口袋里,我父亲就听到一阵喧闹声,他慌忙溜进那片橘树林里,想要从那家房屋后面绕出去。他刚钻出那片橘树林,就发现坏了,那家房屋后面有一个狗窝,是只母狗,可能刚产了崽,正龇牙咧嘴地恶狠狠地瞪着他呢。母狗护崽,尤其是才产了崽的母狗,凶狠得连花豹都敢扑过去咬。我父亲吓呆了,一动不敢动,他只要身子一晃,那母狗肯定会冲出来,扑向他,然后狂吠起来。这时候我父亲听见那些人匆忙赶过来的脚步声,有人说,刚才还听见鹅叫,现在咋突然不叫了呢?明明看见有个年轻人,贼头贼脑地进去了,咋不见了呢?又有人愤恨地说,一定是贼,要抓住了,非弄死他不可!胆子也太大了。听那人这么一说,那些人的脚步开始加快,成了飞奔。我父亲将脚慢慢地往回挪着,他想要退回橘树林里。那只母狗慢慢地探起身子,耳朵慢慢地竖立起来,脖子上的毛也慢慢竖了起来,我父亲看见几只刚刚睁眼的小狗崽子也探出了毛茸茸的脑袋,这些小家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呢……我父亲小心翼翼地刚往回挪了两步,那挨千刀的母狗就纵身一跃,跳出了它的狗窝,然后一声狂吠,亮出那尖利如刀的牙齿,直奔我父亲而来。我父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就在那母狗刚要扑到我父亲身上的时候,一个声音喝住了它。母狗悻悻地后退了两步,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我父亲。我父亲听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弯着脑袋一看,是一个姑娘站在橘树林边。   你还不把鹅放出来,你想死啊!那姑娘低声说。我父亲愣了下,慌忙将鹅从口袋里抓出来,放在地上。那些鹅就像大梦初醒一样,懵懵懂懂地打量了我父亲一眼,然后摇摇晃晃地踱着步,又开始叫唤起来。   秀啊,你在干啥呢?那些人走近了,站在路上,隔着橘树林问。   没,没干啥啊。那个叫秀的姑娘说。   鹅咋跑了呢?问的人可能是那叫秀的爹。   我刚放了的。秀说。   这时候,有人发现了蹴在橘树林里的我的父亲。   那谁啊?干啥的?蹴在橘树林里干啥?他们问。   我父亲只好站起来,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是好。   爹,他是技术员,我请他帮我们看看橘树,看看果子咋的总是结不结实,老掉。秀说。   技术员,哪个地方的技术员?秀的爹问道。   秦……秦村的,我是秦村的。我父亲说。   我上次在土镇听人说起他的,就拖人给他带了信,他今天就来了。秀说。   就这样,我父亲认识了那个叫秀的姑娘。那天中午,我父亲以技术员的身份,在她家受到了她父亲的高规格待遇,抽了他父亲的叶子烟,吃了他父亲珍藏在那里的老酒。后来他们开始约会了。那个秀要我父亲做堂堂正正的人,千万不要再做贼,说那样没有出息。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了那个叫秀的初恋情人,我父亲不仅不再做贼了,而且完全改变了游手好闲的毛病。但是他们的婚事却在秀的爹那里通不过了。那天的事情,让秀的爹本来就半信半疑,后来他去调查了,晓得了我父亲的底细,因此再咋的着也不肯答应秀和我父亲的婚事。秀为此闹过绝食,闹过上吊和跳河,但是都无法让他那铁了心肠的爹回心转意。   后来我父亲认识了我娘,他们结婚不久,就听说秀的爹死了。我父亲后悔不已,要是自己再坚持坚持就好了。当听说秀因为他一直没有嫁的消息后,我父亲更是感慨万千……他悄悄去了趟五道河,见到了久别的初恋情人。为了长相厮守,我父亲竟然出了下策,让他的初恋情人嫁到秦村,嫁给瞎子,以方便他们暗渡陈仓。   尽管在瞎子脑袋上钻了三个窟窿眼,捉出了那条虫子,但是瞎子的头疼病还是没有好,只是比以前消减了些。这已经让瞎子很满足了。思考许久,又研究了许久,我和父亲把意见归纳了一下,又去征求了医生的建议,最后还是决定把瞎子患癌症的事情跟他说说。   瞎子听了后非常平静,想都没想,就说,回秦村。 第56章   父亲在临别前的一夜跟我说了很多话,其中许多是关于东鱼的。我建议父亲去看看东鱼,开初父亲答应了,还问我是不是应该买些啥东西去,我说一切都由我安排就是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父亲却不愿意去了,说东鱼已经是个老糊涂的人了,就算去了,说的也都是胡话,没意思。我见父亲的态度很坚决,不好硬劝他。   他是个犯了错误的人,你还是少和他往来,对你没好处。父亲幽幽地说,他给你讲的那些,你最好少听,他是个连阴毒都拿他没办法的人――你就晓得他是个毒性有多大的家伙了!   就在黎明的时候,父亲再次问了我和艾榕的事情,他说这些天他做梦梦见了很多不好的征兆,可能是要出事情了。我问父亲都梦见了啥,父亲却不答,只是很忧郁的样子。   我依旧没敢给父亲说起艾榕的事情,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晓得如何开口。我不想父亲的心思老郁结在我和艾榕的事情上,就转换话题,问他回去过后咋办。   能咋办呢?瞎子死了,好好把他埋了。至于我和你娘,还有秀,我们都老了,老了啥事情也就好办了。父亲轻叹一声,又淡然一笑,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有些事情,都想得开了,就算想不开,也看得淡了。   父亲走的时候,交代了一件事情让我去给他办理。父亲说,以前秦村毒蛇横行,现在连只蛇皮也看不见了,全被人捉了去换钱――秦村十幢小洋楼,起码有九幢是抓蛇卖了修起的。当初还有人阻拦,说那些蛇是他们的祖先,可是到后来看见人家抓蛇发了财,自己也急着跟着干了。   我父亲要让我给他办理一个特种养殖证书,他想要开办一个养蛇场。说秦村有人原来办了一个,被土镇去人给封了,还罚了款,说蛇是国家保护动物,只有办理特种养殖证书才可以养。   我说你老都老了,还招啥蛇啊。父亲笑笑说,哪里是招蛇啊,是招财。   送走父亲和瞎子,我去了水巷子。父亲来的那些天,我一有时间,就要到东鱼那里去一趟,东鱼的身体状况还是非常差,我想等送走了父亲和瞎子,就把他送进医院里,看他还能不能再捱些日子。我跟东鱼说了我的意思,东鱼却笑了,他说他挨不住了,晓得所剩时日不多,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   我跟东鱼说了我父亲的事,他说他早就晓得我父亲是谁。我说你咋晓得呢?他从我身上的气味闻出来的。   这让我很惊讶。   东鱼说,你父亲就是那个吃虱子和蛤蚤的……呵呵,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那么厉害的人。你父亲吃得两片嘴唇都是红的,像喝了血的样子。   我说你要见见我父亲么?   他愿意来见我么?东鱼反问道。   我说我问他了,他不来,他已经走了。   他是不敢。东鱼说。   我父亲原来一直很嫉恨你的,因为他喜欢一个女娃娃,但是那个女娃娃却喜欢你,这很让他伤心。我说,后来他弄明白你只对蛇女感冒时,就不嫉恨你了。   女娃娃?哦,你不晓得的……你父亲跟你说过没说过那个女娃娃最后死了……被蛇咬死的事?东鱼问。   我说他没有跟我提起过。   那是他的秘密,是他和你祖父的秘密。东鱼吁了口气,说,但是我们晓得,我和蛇女。我们还是说说蛇女吧。   我点点头。 第57章   我没想到在秦村还有那样的女人。东鱼说,我不晓得在她面前,秦村的那些男人是咋保持平静的。她就像是用玉石雕琢出来的一般,晶莹剔透,不着凡尘。当时你的祖父跟我说,说蛇女有毒,男人动不得。我不相信,我只是想,这天下的男人怕是没有谁抗拒得了蛇女的,但是要真的让男人去,恐怕又没谁愿意了,谁忍心啊,她看起来太完美了。   我很奇怪秦村的人为啥会把那么美丽的女人叫蛇女,把她的母亲叫蛇姑。但是我很快就晓得了。那是我到的第二天的傍晚,我先是听见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我看见一群人抬着担架从蜿蜒的田埂上走过来。我问他们出了啥事情么。他们告诉我,木匠被蛇咬了,是五步蛇。   我是晓得五步蛇的毒性的,说这不很危险么?他们说没问题,送到蛇女这里只要人还是活的,就没问题。   我这才晓得,蛇女原来是蛇医。我想,她之所以被叫蛇女,应该是因为她能医治蛇毒吧。我跟着去了,我想晓得蛇女是咋医治五步蛇毒的。我发现蛇女的治疗手段十分诡异。   被五步蛇咬了的是秦村有名的木匠,人称小木匠。小木匠躺在担架上已经昏迷,他的儿子和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门板前,其余不相干的人,都被喊到了外面,我说让我留下看看吧。蛇女看了我一眼,指指角落里的一个蒲团,我忙过去规规矩矩坐下。   蛇女关上房门,然后拿出三支香点燃,撮在手上,双目紧闭着,念念有词。正念着,蛇女的母亲――那被叫做蛇姑的老女人颤巍巍地端过来一碗清水放在蛇女面前,刚一搁下,蛇女的眼睛就睁开了。蛇女把香插在香炉上,垂着眼帘对着那碗清水默念了一阵,然后端起来,竖起一根指头在水碗上面划着,她一边划,一边念叨,并且开始围着小木匠和小木匠的妻儿兜圈子。一二三,蛇女兜了三圈。   蛇女在小木匠身边蹲下,抬起他的头颅,将碗里的水灌进他嘴巴里。小木匠动了动。蛇女从香炉里抓起一把炉灰,在伤口上撒了些,剩余的摊在手板心里,对着小木匠的鼻孔,扑哧一声吹了进去。小木匠打了个激灵,呻吟了一声。   好了。蛇女说,你们把他背回去吧。   我们、我们想晓得,是谁咬了他。小木匠的女人说。   都是自作自受啊。蛇女叹息一声,说,他是不是在西山被咬了的?   是。小木匠的女人说,他看上了西山上的几根老柏树,想要砍下来搁在那里,等等给我们两个人打棺材。我们去了正砍着,不晓得从啥地方钻出条蛇来,直奔过去一下就咬住他,我们把它打死了,它都还不松口。   那蛇是老木匠。蛇女说。   这个老畜生,活着的时候不安生,死了也要作恶。小木匠的女人愤怒了,说,看我们回去不把他的坟头给扒拉了,把那几根烂骨头丢出来给狗啃!   他认为他死得冤屈。蛇女说。   小木匠的女人的泪水慢慢浸出了眼眶,她显得非常悲伤。抹了把泪水,她说,你不晓得,那个老畜生不是人!他不那样对我,我们咋会那样去对他呐……蛇女不吱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小木匠女人号啕大哭起来,外面的人以为是小木匠咋的了才导致他的女人这么悲恸,要进来看,被蛇女挡住了。小木匠的女人哭了一阵子,抽抽搭搭说了在谁听来都会认为是无比屈辱和无比愤恨的事情。   小木匠的父亲老木匠,是小木匠和小木匠女人合谋起来杀了的。听小木匠女人的讲述,这是一个因为乱伦引起的暗杀的故事。故事一点都不曲折。   秦村背后的大山里生长着很多柏树,这里的柏树生长缓慢,别的地方一棵树十年就碗口粗了,而秦村的柏树二十年却还只有胳膊大。因为生长缓慢,所以木质就特别密实、坚韧。这样的木头,打家具费时,雕菩萨费工,却是做棺材的好料。   秦村的老柏木做棺材,究竟好在哪里?有一年土镇修水库,挖出了一座老坟,老坟迄今起码也有五百年,叫人称奇的是里面的棺材竟然完好无损,油光鉴亮。这还不算,掀开棺材盖,尸体容颜依旧,栩栩如生。据说那棺木,就是出自秦村的老柏木。人们赞叹那老柏木好,更赞叹打棺材的工匠手艺好。   方圆百里,唯一能用老柏木打出那样棺材的工匠,现在只有一人,这人就在秦村,人称老木匠。老木匠原本是有姓有名的,由于手艺太好,大家都只记得了他的手艺,反倒把名字给忘记了。不过也没关系,一说老木匠,谁都晓得说的是他。   老木匠打棺材的手艺是祖传的,到他这一辈,已不知传了多少代。老木匠承袭祖法,打棺材只用秦村的老柏木,像楠木檀香木核桃木香樟木……均入不了他的眼,要让他用这些木料打棺材,无论你给好多报酬,他都是不屑一顾的。他看重的只有秦村的老柏木。打好棺材后,老木匠只收一半的钱,另一半,等到半年后再给。主人家豪爽,要一次给净,但是老木匠不依。老木匠将一块新鲜猪肉放进棺材里,说,半年过后,如果里面的猪肉没有腐烂,没有臭,你再给那另外一半钱。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半年过后,主人家送钱来了,敬佩不已地跟老木匠说,那肉还跟刚放进去时一样……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徒弟。其实他们还有一层关系,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儿子。因为这事并不光彩,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也都在 私底下说说,从来不拿到桌面上来,一是怕招惹了老木匠不高兴,二来是怕损了老木匠的名声,老木匠毕竟是秦村的骄傲啊。   老木匠有过老婆,也有过娃娃。只是有一年他老婆突然疯了,抱着娃娃跳了秦河,从此老木匠就成了一个人。老木匠到处找人给他做媒,想再娶个老婆,他是急着想要有个后,担心那打棺材的手艺,到了他这一辈就断了。但是晓得老木匠底细的,却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他老婆之所以跳水,是他脾性太坏,打的。   秦村有个拖拉机手,在从秦村运肥料的时候翻了车,成了瘫子。瘫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的时候,能够得到一口由老木匠打的老柏木棺材。于是老木匠被请了过去。   老木匠亲自上山挑选的树木,亲自砍伐的,亲自锯成大板……到最后上漆,这口棺材统共花去了老木匠三个月的时间。棺材刚一做好,瘫子就死了。秦村的人都说瘫子死得真是时候。   瘫子死后半年,瘫子的老婆竟然生出了个娃娃。这个娃娃,就是后来的小木匠。   小木匠的娘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小木匠的娘一死,小木匠就进了老木匠的家门,说跟老木匠学手艺。   老木匠待小木匠很费心,他曾在酒后跟人吹嘘,说要把小木匠培养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师傅,让他的手艺能够在小木匠手里继续发扬光大。并且世代传承下去。   但是小木匠却对老木匠的手艺没有一点兴趣,他显得有些愚笨,老木匠说的话,他总是记不住。   老木匠是个脾性很坏的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打人,因此小木匠也总是被老木匠打。老木匠打起小木匠来,简直是下了死手的,小木匠经常被打得走不了路,或者拿不动斧头。在老木匠的棍棒下,小木匠到了三十岁的时候,终于勉强能给老木匠打个下手了。   老木匠心想,照这样下去,小木匠是学不会他的手艺的,他必得另外想办法才是。   小木匠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就没人上门提亲。老木匠到处托人,但是人家都说小木匠木讷愚笨。   最后,老木匠还是给小木匠娶了个女人回来,与其说是娶,还不如说是买。这个女人花去了老木匠半生的积蓄。洞房那天晚上,老木匠却让小木匠给棺材上漆,他钻进了洞房。小木匠一边听着那女人的嘤嘤哭泣,一边给棺材上着漆,一边泪流满面。   第二天小木匠看见了女人。她神色黯然,原本好看的面容,现在却如同一朵在风雨中凋零的花儿,支离破碎。小木匠这一天时间都是埋着脑袋,不敢抬头。   一天,女人找到小木匠,问究竟是谁娶的他。小木匠嗫嚅了半天,说,是我。女人说,我既然是你娶的,为啥要被他睡?小木匠说,我师傅说我的品种不好,已经坏了,要生出个后代来,肯定还是学不会那木匠活,成不了大师傅。女人说,听说你是他的儿子?小木匠说,人家说是。女人说,既然你是他的种,为啥学不会木匠活?小木匠不晓得如何回答。女人说,因为你是个孬种,所以你才学不会!   一年多时间过后,女人生了个娃娃。女人再次找到小木匠,问他,这娃娃叫谁爹?小木匠说,叫我。女人说,是你的种么?小木匠叹息一声,咬咬牙,回答说,不是。女人说,既然不是你的种,为啥要叫你爹?小木匠咬咬嘴唇,说,我要杀了他。女人想了想,说,我做你的帮手吧。   这一天,老木匠正蹲在地上逗哄娃娃,他手里拿着颗把把糖,娃娃伸手要的时候,他把手往回一缩。娃娃不要了,他又伸出那颗把把糖,在娃娃面前绕着。   喊爷爷,喊声爷爷我就给。老木匠说。   他怕是不应该叫你爷爷吧。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木匠面前,冷漠地看着他。老木匠心里一凉,把把把糖塞到娃娃的小手里,讪讪笑着要离开。   你在床上不是把我耍猴样的折腾来折腾去么?为啥现在见了我要躲呢?你不摸摸我么?女人把自己往老木匠面前送了送。   娃娃……娃娃正看我们呢。老木匠瞥了一眼地上的娃娃。娃娃拿着那只把把糖,使劲往嘴里塞。   他是你的小儿子,你还怕他看见么?你既然怕你的小儿子看见,为啥不怕你的大儿子呢?女人说。   他……他是傻子。老木匠说。   他是傻子你给他娶老婆干啥啊?娶回来你又不准他跟我睡,你要睡。你既然要睡,当初何不直接娶我就是了?女人高耸着颤巍巍的胸口,把自己往老木匠怀里送着。   疯子,你疯了……老木匠慌张地往后退着。退了几步,他退不动了,他靠在了啥东西上面。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木匠。   你站在这里干啥呢?不赶快过去把板子刨平。老木匠冲着小木匠吼道。 我站在这里干啥?收拾你!收拾你个老畜生!小木匠的话音未落,老木匠只感觉到眼前一黑,就啥都不晓得了。 第58章   老木匠醒来过后,看见小木匠拿着斧头,在女人的指点下,正在准备敲自己的膝盖骨。   你瞄准点。女人跟小木匠说。   小木匠额头浸着密密的汗珠,他抡了抡斧头,正要敲下去,被女人挡住了。女人拿出来个装满瘪谷的枕头,垫在老木匠裸露的膝盖上,说,这样敲,才不会破皮。   小木匠猛然抡起斧头,这一抡,老木匠看见了小木匠成为一个大师傅的潜质。他抡得很圆――只有这样抡斧头,才会力道充足饱满,着力点准确,不偏不倚――打棺材就需要这样的抡斧头,只有这样抡斧头,才能把楔子穿进棺材板里……嗵!老木匠没有听见斧头敲击木楔子的闷沉的响声,听到了一声来自身体深处的碎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老木匠嗷嗷地大叫起来,他在地上翻滚着,跟一条被开水烫了的黄鳝一样,扭来扭去。   老木匠再也站不起来了。   听说老木匠瘫了,秦村的人都来探望他,问他究竟是咋回事,好好的,咋个就突然就瘫了?老木匠一阵悲叹过后,告诉人家,自己是摔了,膝盖骨摔碎了。   你动不了,这天下就从此没谁享受得了那柏木老棺了!那些人都惋惜。   有。老木匠指了指站在一边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小木匠。   他?那些人惊奇地看着小木匠。   我走眼了,他是把好手。老木匠做了一个挥舞斧头的动作。   小木匠成了一位远近有名的木匠师傅,他最擅长的还是打造棺材。小木匠的手脚远比老木匠麻利,而且他的话语不多,不像老木匠,搞一阵子,就要喝喝茶,抽抽烟,说说话,然后再搞一阵。只要材料一摆在小木匠手里,小木匠就像一位冲入敌阵的威猛无比的将军,斧头挥舞得银光飞溅,那些刨木花就像雪花一样飘散着……就在大家看得瞠目结舌的时候,斧头骤然停住了,那些雪花也消失了,四周安静下来,一具亮堂堂的棺材透露出死亡的气息,摆在那里,静静等候着,等候着一个亡魂……小木匠在外面打棺材,家里的一切就由女人打理。女人又新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自然是小木匠的了。老木匠如果就这么像一条狗一样的活在这个家里,他可能还会苟延残喘几年或者十几年。但是老木匠却不,他想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起来。   如果小木匠在家,老木匠会悄悄地把自己藏匿在某个角落。在小木匠面前,老木匠处处都表现得小心翼翼,这很明智,他晓得自己不是小木匠的对手了,他必须得像是一条老得牙齿脱落,连声音都残缺不全了的癞皮狗,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活下来。小木匠的话语很少,目光深沉而坚毅,他的每一斧头每一凿子,都是那么准确有力,他甚至不会像老木匠当年那样,在喉咙里故作声势地低嚎一声。他很平静,这平静让老木匠既欣喜,又感到惧怕。   小木匠不在家的时候,老木匠感到空气不那么凝重了,才敢把脖子伸出来,自由地呼吸两口。呼吸够了自由的空气,老木匠就依靠在门框上,眺望远方,回想自己当年提着斧头,行走四乡八里的场景。那多美妙啊。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会被人老远地叫住,递给他烟叶,邀请他到家里帮忙打棺材,那些人跟他说话都是那么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他似的。老木匠不会立即答应,他故作非常繁忙的样子,说已经答应了某某。人家紧张了,许诺说已经准备好了甘甜的玉米酒,准备好了腊肉……能够躺进由老木匠亲手打造的棺材入土,是秦村乃至更远地方的那些将死的人的最后心愿。老木匠把打造棺材的过程作为人生最大的享受。那些木头刚刚搬到他面前,就在他脑袋里形成了一口棺材的样子。剩余的事情,就是把那多余的部分用斧头劈掉。他不用干得那么辛苦,喝喝茶水,再抽两口叶子烟,和那些小媳妇打情骂俏一阵,如果不顺心了或者咋的,可以拿小木匠暴打一阵,出出胸口的郁闷……要是主人家的饭菜酒水不合口味了,他会提上斧头就走,弄得主人家跟在后面一阵哀求,然后是杀鸡宰鸭,弥补过失……这时候,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木匠面前,故意挡住他的视线。   和其他的那些匠人相比,小木匠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他不赌牌,也不抽烟,还不好酒,也不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说笑……作为一个匠人来说,这太难得了。因此小木匠被大家公认为是最好的匠人,他获得了匠人不可能享有的尊崇。由此,小木匠的工钱是很高的,他干一个月挣的,其他木匠半年也不见得能挣回来。小木匠把钱拿回来,就交给女人。女人是很会花钱的,她去秦村的裁缝那里,缝纫了几套新衣服,又去金匠那里,打了很多耳环,手链,镯子,戒指……她把自己穿戴得跟只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似的。   一个女人这样花男人挣回来的钱,哪里是好东西。老木匠唾了口唾沫,在心里暗自骂道。一边骂,老木匠一边后悔自己当初眼光不好,娶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老木匠的唾沫刚刚飞出去,一泡唾沫就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击打在脸上。老木匠怔住了。那唾沫沿着面颊慢慢流着,流淌到了嘴角边。老木匠吐出舌头,一卷,就把那唾沫卷进了嘴巴里。咂巴两下,老木匠说,骚货,还是那股骚味。   女人上前一脚将老木匠踹翻在地,恶狠狠骂道,站起来啊,老公狗,老畜生。   老木匠躺在地上,乜斜着女人,似笑非笑地说,贱人,现在装正经货了!想想你当初那浪劲,母狗样的叫唤……在我面前,你还有啥正经装的?婊子!   女人蹲下身子,在老木匠面前撩起衣衫,露出那丰满的乳来,握在手里一捏,一股奶水滋了出来,溅了老木匠一脸。女人说,老公狗,老畜生,你不是最喜欢吃的么?来吃啊,站起来吃啊!呵呵,成了废人了吧!你个老畜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老木匠恨恨地瞪着女人,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起了身,然后抓住门框,悠悠地就要站起来了。女人吓了一跳,对着老木匠一脚踹过去,她被反弹了一个趔趄,老木匠身子晃了晃,最后笔直地站在了女人面前。女人尖叫一声,被吓跑了。   小木匠回家的时候,找了好半天才把女人找出来,女人藏在床上的角落里。   你咋啦?小木匠问。   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女人颤抖着声音说。   听到小木匠回家的声音后,老木匠吓坏了,他以为小木匠会收拾自己。但是没有。几天时间里,小木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老木匠很知趣,藏在角落里,跟一团蘑菇一样,无声无息。   突然一个早晨,老木匠听见了劈木头的砰砰声。老木匠听出来了,这是山上那棵老柏树,只有那棵老柏树,在劈它的时候才会发出那样的脆响,砰砰的,跟敲击铁器一样。那棵老柏树生长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树根深深地穿进石崖里,已不知有几百年。一直有人想要把它砍下来打成棺材,但是因为困难重重,只有望洋兴叹。   这棵老柏树实在太老了,质地太密实太坚硬了,如果落在自己手上,怕是没有充足的力气动得了它啊!但是老木匠却听出来小木匠的力气很充沛,每一斧头都劈得很干脆利落,木屑划过空气,发出嗽嗽的声音。   他是在打一口棺材啊。老木匠想着,谁有那福分配得上这样的老柏木棺材?   第二天黄昏,斧头声停住了。老木匠心里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过堂的凉风一样,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时候,小木匠过来了。他说,我打了口棺材,你要看看吗?   老木匠不置可否。   小木匠说,走,看看吧。   老木匠说,我动不了。   我帮你。小木匠拎着老木匠的衣领,提一截木头似的,将他提到院子里。   天空昏红, 八_零_电_子_书_w_ w_w_._t_x_t 8_0_8_0_. c_o_m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柏木油的香气。几只早出的蝙蝠像是被香气熏昏了头,刺啦啦地飞来飞去,毫无目的样子。那具柏木棺材摆在院子中间,发出亮堂堂的光芒。   看看吧,你使唤过这么好的老柏木么?小木匠问。   是好木头啊,我从来没有遇见这么好的木头。老木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棺材,点点头,说,做工也好,比我好,看看,镜面一样光滑,不,摸起来跟丝帛一样……嗬……你应该看看里面,你看不到一丝缝隙,我估计就算是把水银放进去,也不会渗出来的!小木匠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是一流的做工啊,实在太漂亮了……老木匠喃喃地说着。   把新鲜猪肉放在这里面,别说半年,就是三年,也不见得会腐烂。小木匠说。   是啊是啊!老木匠就像重逢了那久别的故友,亲切地抚摸着,嘴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让小木匠惊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老木匠手扶着那镜面一样光滑的棺材板儿,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好棺材啊,这才是好棺材啊,真是好手艺,好手艺!老木匠俯下身子,嗅着这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他不禁陶醉了。就在老木匠抬起脑袋的时候,他看见那光洁如镜的棺材板上映照出两张阴冷的面孔,那面孔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啥地方见过……哦,对,自己被砸碎膝盖那天――老木匠发觉身子一飘,轰然一声栽进了棺材里。他还没回过神来,最后一缕光明被阻隔在了棺材外面…… 第59章   东鱼说,蛇女治疗蛇伤的技艺确实让我敬佩不已,当然,也惊讶不已。活那么多年,我算是真正地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东鱼说,小木匠当时的伤势非常严重,是根本就不大可能活得下来的。但是我没想到后来他被抬走的时候,竟然还坐了起来,而且还喝了两碗水,说是口渴了。呵呵,当时我看得眼睛都直了,还以为在做梦呢。   东鱼说,小木匠活是活过来了,不过从那后也就变傻了。他以前是个啥风光的样子我不晓得,几天后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拄着拐棍在路上艰难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颤巍巍的,就像个筛糠的老太婆。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两眼紧紧地瞪着我,嘴角上垂挂着哈喇子,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声,但是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东鱼把书教得跟玩儿似的,他哪里有心思教啥书啊,他来秦村的目的就是为了捕捉鸡龟儿蛇。鸡龟儿蛇是一种啥样子的蛇呢?东鱼跟许多人打听,都说不晓得,没看见过,看见过的人已经不在了。东鱼说,不是说蛇女她们晓得么?被问的人猛然醒悟般地说,哦,对,只有她们晓得,你去问问她们吧。   蛇女家住得很偏僻,只有东鱼是距离她们最近的邻居,除非有人被蛇咬着了,平常是很少有人接近蛇女她们的――大家都对她们表现出一副敬而远之、忌讳莫深的神情。蛇女她们也一样,她们从来不愿意主动向大家靠近半步,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神态。东鱼曾经试图接近蛇女,但是每次刚一靠近,她的母亲,那叫蛇姑的老女人就出现了,她站在一边,阴寒的眼光针芒似的刺在他身上,东鱼只好惶恐地赶紧离开。   东鱼想靠自己找到那叫鸡龟儿蛇的毒蛇,他在秦村里跟幽灵一样游荡,但他连蛇影也没看见,就更别说那叫啥鸡龟儿蛇的东西了。眼看冬天就要来临,依旧无一所获,东鱼简直是心急如焚。   他抽了三天时间回了趟爱城,买了许多紧俏的肥皂、花布、电筒电池、胶鞋啥的回来,他想把这些东西赠送给秦村的人们,让大家一起帮他捕捉鸡龟儿蛇,打一场捕捉鸡龟儿蛇的群众战争。但是老书记却认为这样不妥,他说真要捕捉那鸡龟儿蛇,其实有蛇女一个人就行了。   东鱼把胶鞋和电筒电池啥的给了老书记。在老书记的陪同下,他抱着那些花布和肥皂,就像给一个毛头小伙子提亲一样,敲开了蛇女家的柴门,不管她和她母亲啥表情,一股脑儿搁在她们面前。   这是东鱼老师专门从爱城给你们买的。老书记说,他想请你们想想办法,抓一条鸡龟儿蛇。   蛇女和她母亲不吱声,只看着他们。   这是上头下达的任务,因为,因为东鱼老师要研制一种可以治疗任何毒蛇咬伤的蛇药。老书记指了指那些花布和肥皂,就算不送你们这些东西,你们也要去抓,现在已经送了,就更应该去抓。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东鱼去外面找了一圈鸡龟儿蛇回来,走得筋疲力尽,刚回到三清观门口,就看见里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东鱼心头一喜,因为他对那身影很熟悉,他已经暗中窥探许久了,那是蛇女的身影。   蛇女是给他送那些花布和肥皂回来的。蛇女说她和她娘不要,不喜欢。   我不管你们是真不喜欢,还是假不喜欢,我只想求求你们,帮帮我的忙,帮我抓一条鸡龟儿蛇吧。东鱼哀求道。   蛇女轻轻搁下那些东西,刚要离开,东鱼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量,他一把抓住蛇女,并使劲往回一拖,蛇女一个踉跄,跌进了他的怀里。   求求你了。东鱼哀求道。   蛇女像是突然犯了摆子病似的浑身震颤。东鱼以为是吓着她了,赶紧松了手,蛇女哧溜一声,蛇似的,从东鱼面前消失了。   那天晚上,东鱼想了许久,越想他越感到高兴,因为今天将蛇女抱在怀里的时候,蛇女好像并没有恼怒,这就证明蛇女并不是讨厌他的,他有一个冬季的时间来和蛇女接近。接近了蛇女,抓那鸡龟儿蛇的事情,就应该变得简单得多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东鱼起得很早。   刚打开道观的门,东鱼就看见了蛇女,她站在门框边。   你去哪里?蛇女问。   我,我想再去找找鸡龟儿蛇。东鱼说。   你到哪里去找?蛇女说,那东西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   所以,我才要请你帮忙啊。东鱼一阵欣喜,蛇女主动和他说话了。   你抓那东西干啥?蛇女问。   我是研究蛇类的……我想研究研究它,听说它是天下最毒的蛇。东鱼说。   你晓得它为啥叫那名字么?蛇女问。   不清楚。东鱼看见蛇女脸上泛起了红晕。   现在还不是时间,等开了春再说吧。蛇女哧溜一声,又从东鱼面前一溜风儿不见了。东鱼还恍若梦中一般。这时候东鱼瞥见道观外面一个人探头探脑的,是蛇女那个苍老的母亲,蛇姑。她阴冷地看了东鱼一眼,四下探视了一番,把脑袋缩了回去。   在秦村,老书记是第一家把一日两餐饭改成一日三餐的。这天中午,老书记请东鱼去家里喝酒,说他儿子抓住了一条黑鱼,足有十斤重。三杯酒过后,东鱼问老书记,鸡龟儿蛇为啥要叫鸡龟儿蛇?老书记一听,呵呵笑起来,说鸡龟儿蛇就是那么个名字,因为它长得像个鸡龟儿。   东鱼愣住了。到秦村这么些日子,他已经晓得鸡龟儿是秦村人对男性生殖器的一种叫法。听起来怪怪的。   听说那鸡龟儿蛇真的长得跟……咱们胯下的这个东西一个样。老书记说,正因为它长得像这东西,所以才毒嘛!   席间,老书记说了些感谢东鱼的话,说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穿上胶鞋,也是第一次用上电筒这么美妙的东西――一摁,就亮出个雪白的光柱子,再黑都能看见。东鱼说电筒算啥,要是老书记能帮他抓到一条鸡龟儿蛇,他可以送老书记一台收音机。老书记一听,立即兴奋起来,他说他只在土镇开会的时候见过收音机,没想到那么一个匣子一样的东西会说话,会唱戏,实在是太神奇了,当时很多人还以为是谁施了魔法呢。末了老书记叹息一声,说,你要看上谁家的媳妇姑娘,我还可以帮你弄到手,但是那鸡龟儿蛇,要是蛇女她们不出手帮忙,我就是再贪恋那收音机,也没办法帮你啊。   东鱼的眼前闪过蛇姑那苍老而冷冰冰的面孔和阴冷的目光。   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老书记沉吟了片刻,故作神秘地凑近东鱼的耳朵边,悄声说了一个法子。他让东鱼先把蛇女弄到怀里。   东鱼愣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老书记。   女人这东西,就跟那猪崽一样,开始的时候,你是很难接近她,但是只要你把她搞舒服了,那时候你就是要宰了她,她也是愿意的。老书记一笑。   东鱼笑起来,他感到老书记说得可笑。   是啊,我原来是劝过你别动那女人的。但是,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老书记说,你不是要抓那鸡龟儿蛇么?   东鱼点点头,说,是啊。   那蛇女长这么大来,还没尝过男人的味道,这都是那些谣言,说她的那东西有毒……呵呵,那都是骗人的。老书记爽朗笑着,说,人长大了,如果是男人,自然就会成天塞一脑子女人胯下那货,女人嘛,也不例外的,会塞一脑子的鸡龟儿。呵呵,要不这样就不正常了嘛。你看看那蛇女,胸脯那么大,屁股那么肥实,脑子看起来也没啥毛病,她肯定一天也会想的……东鱼不好说话。   老书记又说,这女人啊,在想那些事的时候表面是看不出来的,不像男人那么容易看得出来,其实心里痴迷着呢。蛇女年纪也不小了,心里还不晓得咋盼呢,只怕你给出个气味,她就受不了……等到她尝了你的好处,你咋个要求她,她都会给你做到的。   想到早晨与蛇女在一起――东鱼是过来人――蛇女当时那神情那表现让他已经有所触动,现在经老书记这么一点拨,当下也就清楚了,由此高兴起来,频频举杯,不觉喝得大醉。   就在这天夜里,突然发生了件大事。那姓黄的小姑娘在和老书记的儿子去抓水蜂子的时候,被蛇咬了。 第60章   见东鱼醉了,老书记要留他在家里住下。东鱼一听赶紧摇头,连声拒绝。东鱼说一想起那天那些虱子和蛤蚤,就浑身发痒难受。老书记呵呵大笑,将他搀扶回了三清观。   东鱼酒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口渴起来找水喝,突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直觉告诉他,这么深更半夜的,如此匆忙的脚步声,莫不是又有谁被蛇咬了。于是推门出去,看见外面的田埂上有手电光在闪烁。   老书记。东鱼叫了声,那手电光停住了,但是马上又摇摇晃晃走动了。   老书记。东鱼又叫了声。   手电光又停住了,传来老书记沉闷的声音,谁啊?   我,东鱼。东鱼叫道,我看见手电光,才晓得是你的。   哦。老书记应了声,手电光又摇曳着要离开。   干啥呢?老书记。东鱼问。   老书记迟疑了下,说,有人被蛇咬了。   东鱼一听,马上关上门,尾随着去了。这么久了,东鱼一直盼望着有谁被蛇咬了,然后送到蛇女那里,自己好去看蛇女采用那种巫术似的方法医治。从医治小木匠的那天晚上起,东鱼还见过三次,一次是一个青年民兵,一次是一个放牛的老汉,还有一次是秦村的妇联主任。蛇女照样先跳神,念咒,然后给伤者喝那比划过了的凉水,敷那些香炉灰……蛇女治疗手段的高明和神奇在于不仅很快就治愈了伤者,而且还晓得那咬人的蛇的来历。咬青年民兵的是他的一位叔叔变的三角黄,这位叔叔之所以咬他,是因为他叔叔重病倒床过后,让他帮忙照顾,但是他却把给叔叔吃的饭菜填进了自己的肚子。最后他的叔叔不是病死的,而是饿死的。咬那位放牛老汉的,是他的老婆。他老婆去山上打柴的时候摔成了个瘫子,两年过后,放牛老汉和五道河村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就开始嫌弃起他的那瘫子老婆来。后来放牛老汉把他老婆推进了茅坑。放牛老汉的老婆死得冤枉,冤气不散,就变成了条铜包铁,狠狠咬了他一口。咬妇联主任的是条碗口粗的烙铁头,那是她的娃娃。那个娃娃刚落地,她就把娃娃拣起来,狠心肠丢进开水桶里。妇联主任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她求蛇女帮忙给她的那个娃娃说一声,让娃娃放过她,说她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因为她的男人离开秦村去伐木已经三年了,男人三年没在家,她要是抱个娃娃出来,名声就毁了……东鱼赶到蛇女家的时候,门被老书记紧紧把着,不准他进去。东鱼急了,说,我是东鱼啊,老书记。   你就不要进去了吧。老书记说。   我进去看看啊,你咋能不准我进去呢?东鱼急切地想要扒开老书记把着门框的手,却被老书记一把将他搡到了一边。   东鱼呆住了。他没想到老书记会这么对待他。   这时候门开了条缝隙,蛇女钻了出来。说,老书记,那女娃娃没有被蛇咬……谁说没有被蛇咬?老书记说,明明是被蛇咬了的嘛!   她已经死了。蛇女说,不是被蛇咬死了的。   我说是被蛇咬死的就是被蛇咬死的!老书记一把将站在门口的蛇女搡到边上,推开门,冲里面吼道,把人给我背出来,自己没本事医治,还说不是被蛇咬死了的。   过了一会儿,东鱼看见老书记的儿子背着一个女娃娃从屋子里出来了。   背……背到啥地方去啊?老书记那儿子颤抖着声音说。   背……给她爹娘背去!不,你背到后山去,我去给她爹娘说。老书记走了两步,回头把蛇女揪进屋里,东鱼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你们记住了,是蛇咬死的!   蛇女要开腔,好像被蛇姑拍了一巴掌。蛇姑诺诺地应承说,是,是,是被蛇咬死了的,是鸡龟儿蛇,神仙都治不了。   老书记走出门,看见东鱼还站在那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东鱼老师,已经很晚了,你应该回去歇息了。咳,都怪那娃娃命苦啊,偏偏嘴馋,抓啥水蜂子嘛!咳!   第二天大早,东鱼就隐约听见哭泣声在秦村上空回荡。上课的时候听见娃娃们讲,说黄家那个女娃娃跟老书记的儿子去抓水蜂子,被鸡龟儿蛇咬死了,因为那蛇是黄家前三辈子就结下仇怨的死对头,所以蛇女也没办法。说那黄家女娃娃已经埋在了后山,因为她死的冤屈,极有可能会变成一条更加厉害无比的鸡龟儿蛇,由此娃娃们还相互叮嘱说,叫谁都不要去后山了,免得被黄家女娃娃咬了。   傍晚的时候,东鱼去了后山,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黄土堆,看样子埋的很仓促。   从后山出来,东鱼遇着了老书记。老书记猛一眼瞥见了东鱼,被吓了一跳。   东鱼老师啊,干啥呢?老书记问。   走走。东鱼说,你呢?老书记。   也走走。老书记说着要离去。东鱼叫住了他。   老书记,昨天晚上那黄家女娃娃真的是被鸡龟儿蛇咬了的么?   蛇姑都说了嘛,是被鸡龟儿蛇咬死的,咳,那蛇,可真毒啊。老书记说,这黄家女娃娃和我们家那娃娃,就是上回跟你睡觉的那个――我认识他。东鱼老师点点头,说,不就是那个吃虱子吃蛤蚤的那个吗?   是啊,我们昨天吃的那黑鱼就是他抓的。老书记说,她和我们那娃娃从小就耍得很要好,这女娃娃啥都好,心眼灵活,就是嘴巴馋点,晚上没事,就缠着我们那娃娃去抓水蜂子。昨天晚上啊,她不晓得咋的就被蛇咬了,我们那娃娃听见她叫了声,跑去一看,人已经瘫倒了。娃娃吓坏了,赶紧回头找我,我去的时候,那女娃子还有一口气息,送到蛇女那里,就说救不回了。咳,要不是鸡龟儿蛇,那蛇女也不会没有办法的,可怜的女娃子啊……蛇女说的那女娃子不是被蛇咬死的呢,东鱼瞅着老书记,发现老书记的眼神飘飘移移,躲躲闪闪。   咳,她懂啥,她的手艺,比她娘还差多大一截呢!老书记说。   在回三清观的半路上,东鱼就发觉有谁尾随在自己身后,因为天色幽暗,东鱼无法看清楚那是谁,只是隐约发现那是一个枯小的人,行走起来悄无声息,像是在飘行一般。东鱼想起传说中鬼是无腿的,不觉心头一阵悚然。到了门口,东鱼站在那里,看那“鬼”是不是还要追随过来。就在距离东鱼一丈开外的地方,东鱼看清楚那是谁了,那是蛇女的母亲,蛇姑。她发现了东鱼,也突然住了脚步。   你跟着我,有啥事么?东鱼问。   蛇姑不说话,东鱼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你进来吧,有啥事,进来说吧。东鱼说。   蛇姑回过身,悄无声息地飘逝在夜色里了。   这天晚上,东鱼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在秦村的田野里匆忙地追赶着一条蛇,那蛇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鸡龟儿蛇。东鱼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一个劲地追赶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木叉,好几次他都快要叉住那蛇的头了,却见它尾巴一甩,又溜跑了。东鱼急了,也可以说是愤怒了,他加快了脚步,简直是健步如飞了,但还是跟不上那蛇,那蛇身形一晃,离开地皮,竟然是飘飞了起来。一阵狠追,东鱼累了,那蛇也累了。东鱼瞧准时机,猛地跃离地面,将叉子脱手而出,正好叉在那蛇的脖子。东鱼大喜,正要上前抓住那蛇,却见那蛇把头高高昂起,倏然回过身来,东鱼被吓得几乎尖叫起来,那蛇长着一张人的脸面,吐着乌黑的信子,正对着他呵呵笑呢――东鱼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扑扑地像是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有人喊救火的声音。   东鱼跑出门,发现蛇女家的方向火光冲天。东鱼慌忙奔过去,看见蛇女家的房屋已是一片火海,蛇姑坐在地上,望着火光暗自流泪,蛇女站在火光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东鱼也喊叫起来,他以为自己的嗓门大,可以惊醒睡梦中的秦村人,让大家都出来救火。但是他喊过一阵后,除了只有熊熊火苗燃烧的呼呼声,啥动静也没有,连狗叫声都没有。   你们别喊了。蛇姑说。   东鱼和蛇女住了口,呆呆地看着房屋被慢慢烧成一片灰烬。   这天晚上,东鱼将蛇姑背进了三清观。蛇姑伤得很重,她的脸和手都被烧伤了,腿被倒下来的房梁砸断了。蛇女跟东鱼说,她们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有呛人的烟雾钻了进来。当她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整个房屋已经被烈焰的大火包围了。蛇姑将一床棉被笼在蛇女的头上,两人拼死往外冲。蛇女没事,她的母亲却被烧伤了。   咋会起火?咋会从外面起火?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东鱼说。   没有谁故意放火,都是……都是我们自己不小心。蛇姑说。 第61章   那肯定不是蛇姑自己不小心起的火,火从外面起的,肯定是有人放的。是谁放的火?是我祖父吗?我问。   东鱼不语。   我祖父为啥要放火暗害人家呢?蛇女说那个姓黄的女的不是死于毒蛇,是死在我父亲或者我祖父手上的吗?我问。   东鱼依旧不答。   是不是蛇女晓得了那个姓黄的女的死在我父亲我祖父的手上,我祖父或者我父亲要杀人灭口呢?我问。   我真不应该讲这些。东鱼叹息一声,说,但是不讲这些,后面的事就进行不下去。   我感到一身燥热,额头直冒虚汗。我说,你说吧。说吧。 第62章   东鱼要去给蛇姑请医生,被蛇姑挡住了。蛇姑说就算是把医生请来,也不可能治得好她,而且她也根本不会让医生为她治疗。东鱼要坚持,被蛇女拦住了。蛇女说她娘从来说一是一,绝不会改变主意。   那咋个办?伤得这么重。东鱼看着伤痕累累的蛇姑,焦急万分。他思忖了半天,就去了老书记家。老书记刚刚起床,正迷糊双眼打哈欠。东鱼跟老书记说了蛇女家房屋被烧毁蛇姑重伤的消息,老书记听了,说,这两个女人咋搞的,咋会这么不小心把房子烧了呢?   昨天晚上我们呼救了半晚上,老书记没听见么?东鱼问。   你们呼救了吗?你们喊叫了吗?我们没听见啊。老书记问邻居们,你们听见有人喊了吗?   邻居们都摇头,说没有啊。   你去看看吧。东鱼说。   有啥好看的。老书记说,我没时间啊,我得去山上弄些柴禾呢。   东鱼扭头回三清观。没走两步,老书记在后面叫住他,说,东鱼老师,蛇姑伤得重,你给他抹些猪油在伤上面吧,你要是没猪油,我们家里倒是有的。   东鱼头也没回。   回到三清观,娃娃们也都来齐了。奇怪的是,这些娃娃都表现得出奇的平静,而且比过去规矩多了,没有谁打闹,也没有谁高声说话。   咋都突然这样子了?东鱼看见这些娃娃的眼睛里都有种古怪的东西小鱼小虾似的在游动。   你们晓得学校那边的房子烧了吗?东鱼问。   不晓得。娃娃们齐声回答。   大家从那里路过,就没有谁看见么?东鱼问。   没有看见。娃娃们齐声回答。   真没有谁看见?东鱼问。   下面鸦雀无声了。   昨天晚上你们有谁听见呼救声了?东鱼有些愤怒了。   没有。一个娃娃大着胆子说。   于是下面的娃娃都混杂着声音说,没有没有没有……东鱼撂掉手里的粉笔,颓然坐在板凳上。那些娃娃们都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他。东鱼挥挥手说,读书吧,你们读书吧。   东鱼不得不佩服蛇姑。因为被火烧了,蛇姑的眼睛肿得已经看不见了,要努力才能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她的脸和脖子以及手全被烧得掉了皮,渗着黄水和血珠子……但是蛇姑始终没有叫唤一声。   这样不行。东鱼说,我去找几个人把她抬到土镇去,得看医生,得医治。   找不到人的,蛇女说,没有谁肯出来……不准……不准说这话。蛇姑突然一把抓住蛇女,细小的眼睛缝里,透出一缕光亮。   蛇女嘤嘤地抽泣起来。   不准哭。蛇姑抓住蛇女的那只手紧了紧。蛇女住了嘴。   你过来。蛇姑眼睛里那丝光亮照在东鱼身上。   东鱼走到蛇姑床前。   你是好人。不过你不能够靠近她――蛇姑瞥着蛇女,说,她,你动不得的。   东鱼不答。   蛇姑那细小的眼睛缝里,淌出两行眼泪。蛇女忙上前,撕开棉被,扯出一疙瘩棉花来,轻轻地沾去那泪水。   儿啊。蛇姑叫了蛇女一声,蛇女应了声,眼泪扑簌簌直掉,由于害怕眼泪掉在母亲的伤口上,蛇女不得不扭着脑袋。   儿啊。蛇姑又叫了声,蛇女回过头来。   你要晓得你啊。蛇姑说。   我晓得……我晓得。蛇女抽噎着,直点头。   别让男人靠近你,咋的都不要。蛇姑说。   我晓得……我晓得……蛇女哭泣说。   我可怜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蛇姑喃喃地叫着,叫着叫着,就没声息了。   蛇姑埋葬在三清观下面的一个土包后面。埋葬蛇姑的时候老书记来了,他叫人抬来了一口柏木棺材。   这是小木匠给我打的,就先给你娘用吧,老书记跟蛇女说。蛇女只顾着哭泣,理都没有理他。   埋葬了蛇姑的第二天早晨,东鱼就离开秦村去了土镇,过了一周时间才回来。   等东鱼回来的时候,老书记已经死了。老书记死在秦河里,是被淹死的。奇怪的是,淹死老书记的那段河水只有半人深,而老书记从小到大都一直在那河里洗澡,就算是涨洪水也是如此,他的水性好得可是连鸭子都抓得住啊。   一个耍水的英雄,咋会淹死在洗脚盆里呢?其中的秘密,只有东鱼晓得。   东鱼离开秦村的那天早晨,专门去了老书记家请假,他说他要去土镇一趟,然后再去爱城一趟,至于那些娃娃,就放假吧。   老书记一听,顿时脸上失去了颜色。   东鱼走的时候,老书记就掉了魂魄似的跟在他的身后。   你跟着我干啥?未必要一起去土镇?去爱城?你不用去了,有啥事情,告诉我,我会帮你办好的。当然,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给你办好的!东鱼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挑起眉毛,藐视似的瞅着他。   老书记额头上的汗珠无声地直往下滑落。   你咋的了?老书记,你病了?东鱼问。   没,我没病……老书记哆嗦着声音说。   你肯定病了。东鱼上前指着老书记的心口,说,你哄不过我的,你这里病了! 说完,东鱼扬长而去。   东鱼先是在土镇逗留了一天,然后到爱城逗留了一天,接着就去了茶坪。许久没看见东鱼,潘雪莲正满脑子的东鱼,突然一下子见了他,高兴得说话都带着哭腔了。   在茶坪几天,东鱼老是担心着蛇女。他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梦见蛇女被一团烈火包围着…… 第63章   我祖父是被你吓死的?我说,不过我听我父亲说过,我祖父是抽羊角风掉进秦河里淹死的。   可能是吧。东鱼笑笑。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姓黄的女的,是咋死了的么?   你真的要听。东鱼盯着我,说,你最好别想打听,你听不得,听了你会后悔的。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地说,说吧。   那天晚上你祖父和你父亲把那黄家女娃子送到蛇女那里,蛇女一看,就晓得那女娃子没有被蛇咬。但是你祖父和你父亲却硬要说是被蛇咬了的。蛇女以为自己会看走眼,就仔细地瞧,这一瞧就瞧出问题了……东鱼说到这里的时候,故意不说了,拿眼盯着我。我的心头一阵慌乱。我说,你说吧……蛇女瞧出了啥问题呢?   那黄家女娃子脖子青紫――她……她是被掐死的?我心头一悚,说,我父亲跟我说过,他很喜欢那姑娘,他咋会掐死她呢?   东鱼不答话,平静地注视着我。   你接着说吧。我吁了口气。   蛇女的母亲到底经见得多,她早从那黄家女娃子被撕烂了的衣服上看出了端倪,她伸手到那黄家女娃子的裤裆里摸了一下,就确定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了。于是跟蛇女说,这女娃子就是被蛇咬了的,是鸡龟儿蛇……你说我父亲――他是强奸杀人犯?我的祖父――他是纵火杀人犯?我看着东鱼,想故作嘲讽地笑笑,却咧不开嘴。   东鱼默默地看着我,目光冰凉。   我的心里慌慌的,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第64章   小颜竟然藏有一枚我家的钥匙,这让我十分不悦。   从东鱼那里回来,已经是深夜。无意间我往上面一瞧,发现房屋里居然灯火通明。我以为是艾榕回来了。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居然是小颜。   我等了一夜了。小颜说。   你是咋进来的。我问。   我有你的钥匙。小颜说。   你咋会有我的钥匙?我啥时候给你的。我问。   先别说这个,反正我有。小颜给我倒了杯水端来,我接过来又放在了一边。   你咋的了嘛?小颜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   出事情了。小颜说,我来找你,不是来缠你的,是想告诉你那款子的事情。   我说咋啦?   你的那个烟草公司的好朋友董经理被调查了,经济问题。小颜说,今天下午已经来人到电视台查了,他给我们的栏目赞助费一年是八万元,你晓得他的财务报表上面是多少吗?四十万元。在我们的财务上面,一年只有四万块钱入账,还有三十六万元。协同查处的台长说,这三十六万如果不是你吃了,就是董经理吃了。   我一听,懵了。   去年的那张欠条,我拿回来了四万,今年的拿了八万,上交今年的四万,一共还有八万。小颜说,你用去了三万,还余了五万。五万我一分没动,全放在那里。   这个王八蛋,心咋这么黑,现在,现在不是搞得我说不清楚了么?我急得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   情况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小颜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说,有我呢。   我叹息一声,把她拉进怀里,说,你要咋做?   你爱我吗?小颜问。   我现在的心思很乱,乱得跟一团麻似的。我说。   我晓得,我咋能不晓得呢。小颜说,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你赶紧去处理艾榕的事情吧,希望你把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把这件事情也处理好了,等处理完这些事情,下面就应该说说我们的事情了……我说你先去帮我搞搞关系,通融通融,我想见见艾榕,我已经有些时间没见到她了。   短期内你可能见不到她的。小颜说。   我说为啥?   小颜叹了口气,说,情况变得很复杂了。   我说有多复杂?   我问过他,他说很复杂。小颜说。   我说你说的他,是指牛警官吗?他的文学研究有结果了吗?是不是“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小颜要我别取笑牛警官,她说牛警官应该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最近的表现……他表现啥了?我说,你清楚,我不清楚,你可以对他刮目相看,我却发觉他是个疯子,是个混蛋。   他真的已经接近了那个凶残的杀人犯!小颜说,他正在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我说那个杀人犯是谁?   小颜摇摇头,不肯说。   我说你晓得,但是不能告诉我是不是?   我答应过他不告诉任何人。小颜说。   任何人也包括我吗?我说。   没办法,我答应过他。小颜说,到时候你会晓得的,我还计划请你出来,咱们共同谋划一期节目,绝对精彩的节目。   看着小颜的神情突然变得眉飞色舞的,我叹息说,这天下的节目,哪里有现实生活精彩呢?瞧瞧吧,比如你,比如你和牛警官,比如你和牛警官和我……咋的啦?你吃醋了?小颜偏着脑袋说。   吃醋?我他妈的想吃砒霜,想吃老鼠药!我冷笑道。   你别这样……别这样。小颜握着我的手。   我轻轻抽开,把她推到一边。   我说……你不要生气,因为好奇,下午我以记者的名义去读了调查笔录,完完全全晓得了所发生的一切。人是她杀的。小颜仰起脸,抚摸我的脸庞,呻吟似的哀叹道,我这也才晓得这么些年你是咋过来的了,想一想,我都为你感到心碎……在小颜给我的讲述中,艾榕被说成是一个淫荡纵欲的女人,被说成是一个无耻而且凶险的女人…… 第65章   我们租的房子是系主任介绍给我们的,房东是她的好朋友。从房东屋里的那许多的照片上,我们就看出了我们的系主任和房东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密切。那些照片全部是她们的合影,年轻的时候居多,现在这个年龄段的没几张。   房屋很宽敞,房租却很低廉,房东还免费为我们提供了一台冰箱,一台烤火炉和一台空调。最后,她还给我们了一辆很不错的山地车。因为有与德爷交往的经历,我们不太相信这一切友好的表示后面没有阴谋,有些不敢接受。房东看着我们,眼里充满了同情,从她的眼神里,我隐约感觉到她似乎对我们刚刚经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很不安,艾榕也是。房东一笑,叫我们别往复杂的地方想,她只想帮助我们,因为我们的系主任跟她打过招呼,要她好好关照我们。   房东是个热情过分的女人,她老是想跟我们说话,其实并不是要听我们说,在她面前,我们只能是倾听者。她说自己,说自己过得多么不容易,曾经五次婚姻,五次都失败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对自己的爱情彻底失去了信心。但是她很向往美好的爱情,说自己喜欢看韩国的爱情连续剧,也喜欢台湾的,也喜欢新加坡的,还喜欢香港的,不过归结起来,最喜欢的还是新加坡的,新加坡的爱情片让人陶醉,那种陶醉是一种死去活来的陶醉,她时常看得泪流满面,都生了自杀的心思,自杀的目的是为了早点死去,早点投生,早点再来到人世,好认认真真彻彻底底地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她说台湾的爱情片也不错,尤其是琼瑶的,她说自己很系统地研究过琼瑶,想要弄清楚琼瑶的爱情片为啥就那么感人。结果弄清楚了,原来琼瑶一直没有得到过爱情,她的生活比自己还要糟糕,一直生活在绝望的边缘。没有爱情的琼瑶却是善于表达爱情的天才。   房东也时常跟我们说我们的系主任,说她也是一个爱情的失败者,两次,头一次就完全对自己的爱情绝望了,也觉悟了,因为绝望和觉悟,有了第二次。第二次应该是美好的,但是她却退却了,害怕世俗那条毒蛇。于是系主任选择了独身。我说咋会?她不是说自己就要当外婆了吗?房东掩嘴大笑,说我说她独身,是指她没有丈夫,没有丈夫并不代表就没有儿女,她有好多个儿女,五个吧,或者七个吧,都是收养的,她跟她的儿女们在一起快活极了,叫人不忍心去打搅。   我们决定尽一切可能绕开我们的房东,我们不愿意她出现在我们中间,努力地避免和她碰头见面,我们不想听她的絮叨。但是我们很喜欢她提供给我们的空间,宽敞,舒适,这太适合我们了。我们故意遗忘那些不快,尽管这需要很多努力。我们就像两个饥饿的乞丐面对期望已久的丰美大餐,饥渴和贪婪的本相暴露无遗。一有时间我们就如同两条发情的蛇一样,纠缠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吞噬进自己的肚子……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和艾榕已经完全被对方的身体迷恋住了,我们就像熟悉一辆自行车、熟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样熟悉对方的身心,我们配合得非常默契融洽,我们都晓得对方啥时候需要啥,于是我们就会几乎不予思索地采取我们已经运用自如的措施――我们简直就是一对技艺无比娴熟的自行车手,骑着自己熟悉的自行车,行进在自己熟悉的小路上,轻轻松松地就到达了彼岸――去上课的路上,我们手挽着手行进着。经过一条街道的时候,艾榕到处张望了一阵,然后问我,你看出我们和他们有啥不同吗?我说谁,我们跟谁不同?艾榕指了指那些来来往往的男女,说,那些看起来像是两口子的。我说没啥不同啊。艾榕说,真可怕。我看着她,不晓得啥意思。到了校门口的时候,艾榕说,晚上你带我去看录像吧。   晚上我们没有直接回我们的出租屋,而是在街上四处溜达。我们早就找好了录像厅,那是一家开在僻静处的茶旅店,我让艾榕在一边等,我去问了老板晚上放啥内容,老板说了几部片子的名字,说是成龙和史泰龙他们演的武打枪战片,老板见我兴味索然的样子,又补充说,还有两部成人片,一部是美国的,还有一部是日本的。   我回头跟艾榕说了,她拿主意说,就在这家看。   夜幕降临,录像厅立在门口的黑色音箱开始传出枪炮声和打斗声,艾榕说我们进去吧,要不就没位儿了。我说还没有人进去呢,咱们先去吃饭吧。吃饭的时候艾榕吃不进去,她心神不宁,显得紧张而又激动,就像一个小女娃娃抱着自己的新衣裳,焦急地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等到我们再次走到录像厅门口的时候,艾榕退却了,我也退却了。门口围了很多人,而且清一色的是男人,他们端着茶缸,有的手里还捏着酒瓶。他们推推搡搡,彼此哄笑着,打闹着,说着不堪入耳的野话。   我不敢进去了,你看他们那样子,跟饿狗似的,要是看那片子起了性子,把我强奸了咋办?艾榕说。   我说那咱们回去吧。   往回走了一段,看着艾榕悻悻的样子,我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带着艾榕先进了一家眼镜店,然后又去了一家衣帽店。过了一会儿,艾榕和我毫不畏惧地进入了那家录像厅,谁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个女的。艾榕戴着一顶鸭舌帽和一副阔大的墨镜,穿着一件男式风衣。   录像厅不大,里面摆满了椅子,我们进去的时候,靠后排还剩有几个座位。我们刚落座,就有人送来一杯水,却没地方放,我们没要,我让老板帮我拿两瓶可乐来。   看完了一部成龙演的武打片,又看了一部史泰龙演的枪战片,我们以为要开始放那片子了,又是一部武打片。于是有人叫唤起来,不依了。老板过来解释说,这些天晚上派出所查得很紧,要等等才敢放。大家开始耐下性子等。武打片放完了,开始的却是一部枪战片,有人大叫起来,把水杯子摔得哐啷直响。老板拉亮灯,要大家再等一等,说已经打电话问了,看今天晚上来不来查,如果不来,马上就放,放新片,放最火爆的。   这部枪战片是好莱坞的大片,我看得正有兴趣,突然掐断了,艾榕抓了抓我的手,凑在我的耳朵边说,开始了。   放的是一部没有名字的片子,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女人在大街上走,走着走着,被两个男人拦住,上了一辆车。车上还有两个男人,于是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就开始搞。车子飞驰,飞驰到了一片树林里。他们都赤裸身子,进了一座木屋。木屋里有三个女人,于是他们两人一对,又开始搞。搞着搞着,就调换对象搞……一部放完,又开始了第二部 。   我们回去吧。我说。   再看看。艾榕悄声说,再看看还有啥。   这一部是几个女人和几条狗……有人开始笑骂,说外国人真他妈的浪费东西,咋的交给狗啊,送到我们这里来嘛……于是一阵鸭子叫似的嘎嘎的怪笑声。   出了录像厅,艾榕就跟要虚脱了似的,我揽着她的腰,半扶半拖地搂着她往回走。   我受不了……艾榕呻吟似的说道,我痒得厉害。   在一个幽暗的拐弯处,就像我们第一次一样,我们做了。等回到小屋的时候,艾榕还要,我也觉得意犹未尽……当最后都精疲力竭了,才安稳下来。等到躺下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第二天我们都没有去上课。   我们一直睡到傍晚才起来。开门的时候发现房东就站在我们门口,我们被吓了一大跳。房东笑呵呵地说,她煲了汤,很补的,请我们喝。我们没办法拒绝,就随她进了屋子。叫人奇怪的是,这回房东居然没说几句话,没有我们意料中的絮叨,她为我们舀了汤,笑容可掬地说,喝吧。等我们喝完,又说,还要再添点嘛?最后一句是“谢谢你们喝我的汤,今后要喝的话,别客气,说就是了,我很乐意为你们煲汤。”前后就这么几句话。我问艾榕感觉到奇怪没有,艾榕说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想去看录像。   从开春到夏季的到来,这段时间,我和艾榕几乎每个晚上都泡在录像厅里。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的同学们都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他们到处拉关系,跑门子,想要有个好工作或者是好的未来。他们就像是一群被丢弃在野外的猫狗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成天嗷嗷叫唤,时而哭,时而笑,诅咒,谩骂,甚至打砸和斗殴……校园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跟我和艾榕没有关系,我们每天都沉湎于睡觉,做爱,和看录像,还有就是毫不客气地去房东屋里喝她煲的美味的汤。录像对于我们,在那个时候简直就是精神鸦片,我们就像是吸毒者一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们从那些录像中学习到了许多姿势和技巧,每看到一种,我们就像两个拣到了点石成金秘诀的乞丐,总要不遗余力地试验上一番,两番,乃至三四番。我们从来不用为我们的激情考虑,我们永远都是那么的兴致勃勃,那些录像就像一针针催化剂,促使着我们的激情――或者说是欲望不仅没有丝毫消损,反而越发膨胀了。   有时候我们在录像厅里看得急切了,选择一个别人根本不可能觉察的姿势,有恃无恐地做起来。有一次艾榕竟然无法自已地呻吟起来,我捂都捂不住,最后引起了人家的注意,都站起来往我们的座位张望,我们都被吓住了。   告别房东那天,她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大餐。我和艾榕吃得毫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但是房东却不停地喝饮料,只是饮料最后都化成了泪水,从她的眼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我和艾榕对视一眼,觉得我们和她的分别不大可能会引起她这么大的动静,她应该是遇到了啥麻烦事。我们放下筷子,看着她,准备好了很大的耐心来倾听她的絮叨。她看着我们,说一切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说我们晓得,只是想听听究竟是咋回事。   我是因为高兴。房东说。   真的?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和她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房东说。   我们问跟谁。   就是你们的那个系主任。房东说,真是太叫人高兴了,不真实的感觉,太突然了,她刚刚才答应我。   我和艾榕都被房东的话吓了一跳。   房东告诉我们,她和我们的系主任是因为同一个男人认识的。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他们刚刚结婚,彼此很恩爱。这让她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老是在想这一切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于是她开始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进行调查,终于,她发现男人展现给她的,其实就是一个骗局。男人把送给她的一切东西都很精心地准备了两套,一套给她,另一套就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包括鲜花,包括所有他能想到的甜言蜜语。最后她逮住了他们。她表现得很宽容,没有惩罚男人,也没惩罚那个女人。两年后,那个女人找到了她,那个女人的脸色很难堪,憔悴,苍白。那个女人告诉她,那个可恶的男人毫不客气地离开了她,带着他已经用滥了的鲜花和甜言蜜语走了,此刻大概正在把那些东西往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堆砌。她问那个女人,你来找我干什么。那个女人说,因为你的宽容。她一笑,拉过她的手,为她揩去泪痕,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精心地为她化了个盛妆。那个女人看着自己的美丽,惊愕不已,说我从来就没发现自己竟然这样漂亮。   房东说,那个女人就是我们的系主任。   ――我们的系主任迎来了她的第二次爱情。   但是她退却了。房东说,她离开我了,不过我从来没离开她,她收养儿女后,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给了她,我还去照顾他们,那些小混蛋们。后来我们又在了一起,当然,是我们的心。现在,她的儿女们都大了,她可以实现她的承诺了。   我说我们真的为你们感到高兴。   艾榕说是啊是啊,我们的确为你们感到高兴。   来,敬两个善良的人!我们举起杯子,向房东表达我们的祝福。   一毕业,我们就回到了爱城。我们很快有了单位,然后很快结了婚。我们之所以那么快结婚,是因为我们不想居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更是因为我们想要收取一笔礼金,然后好购置录像机,VCD、音响,彩电。我们想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温暖的小家,我们已经想好了,等下班后,艾榕去买菜做饭,我去寻找录像带,然后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紧闭房门,赤裸身子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看录像――我们想咋就咋看,我们可以慢放,可以快放,可以定帧定格地看……我们可以边看边做,我们可以喊叫!艾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兴奋得不得了,她的脸红彤彤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搂着我的手甚至都在哆嗦。   就在我们拥有了一切过后,才发觉生活并不是我们当初所想象的那么激情澎湃,我们像是突然就玩腻了,面对我们曾经无比热爱的床和我们的肉体,我们都显得兴味索然。咋就这样了呢?   我们不甘心如此下去,我们都想到了改变。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们买回了电脑,我们迷恋上了网络,我们甚至给美国一家网站汇兑美元,以获取进入那家网站下载电影和图片的资格。   一个傍晚,我们认识了一位网友,他向我们介绍了许多有关性活动的信息。 第66章   那位网友非常热心,他每天晚上都会定时在上面等着我们,向我们鼓吹――“在这里夫妻是平等的、开放的。彼此没有隐私,没有背叛,更多的也许是一种理解与宽容。我们并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私有财产……”   “历史的长河浩瀚无比,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能否最大限度地满足一个人活在世界上的价值和乐趣,是衡量人类文明的最高标准。什么是人性的,什么是道德的,将会注入新的内涵……”   但是谁会想到我突然就丧失了性功能呢。   性不是夫妻生活的全部,但却是重要组成部分。有人说,当性开始从夫妻生活中消隐的时候,那就证明这对夫妻要走到头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和艾榕曾经有长达三个月的时间没有做过,这并不是我们的身体不允许,而是我们都感觉到厌倦了,完全提不起兴趣了。但是我们依然在一起,相处十分亲密,像过去那样关爱着对方,无论饮食穿着还是外出游玩,彼此的关爱一丝不苟。   突然一天晚上,艾榕说要我。   这来得很突然,但是我并不畏惧,我以为能像过去那样轻而易举轻车熟路地完成这件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我错了,我的那东西面对她火一样的激情时,竟然一点反映都没有。   艾榕的噩梦,比我的噩梦出现得要晚一点,但是来得很剧烈。我的噩梦,还在校园的寝室里就出现了,时间通常是后半夜。我老是梦见自己赤身裸体行走在阳光下,就在我准备要找个啥东西遮住身体的时候德爷出现了,他手里操着一把巨大的明晃晃的剪刀,狞笑着向我走来。我晓得他出现的目的就是要剪掉我胯下的东西,于是逃命似的奔跑。我老是跑不动,总是很容易被追上……往往就在德爷下剪子的时候,我就会大叫一声醒来,浑身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的大叫让室友们很是抱怨,因为那阵正是他们瞌睡香甜的时候。噩梦做多了,也就习惯了,晓得眼前遭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没必要惊恐,没必要大叫,只要睁开眼睛一切立马就烟消云散。但是我却咋的也睁不开眼睛,无法从噩梦里摆脱出来……慢慢的,时间一久,也就坦然了,做吧,老戏剧了,继续吧。   艾榕的噩梦出现在我们搬到出租屋后的第三个月的某个夜晚。我被尖叫声惊醒,我以为发生火灾,迷瞪着眼睛抓起衣裳就往外跑。结果艾榕也跟在我身后往外跑。清醒了,我问她发生了啥事。艾榕说她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一睁眼见我往外跑,以为还在噩梦里,就恐慌地往紧随我的身后。我大笑。艾榕却笑不起来。我问她刚才做的啥噩梦,但是艾榕却不肯说,任凭我的追问,也不愿意袒露她的梦境。我告诉她,其实我也一直做着噩梦,梦境里老出现德爷。艾榕点点头,说,我的梦境里也老是出现他。我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噩梦,主要是怕吓住你。艾榕很感动。   但是现在艾榕的噩梦出现得非常密集,尽管她不告诉我梦境,从她的神情上我也晓得,那些噩梦和以往的相比,应该全是重量级的,蕴涵着巨大的伤害力量。也不晓得艾榕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巫医,那家伙给她开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药物,里头居然有羽毛,还有骨头。艾榕虔诚地吃了那些东西,真难以想象。后来她还相信了一个神婆子,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女人带着她去了许多庙宇,有一回好些天才回到家中,我愕然地发现她的手臂上出现了一排水泡,我问她咋回事,她说是用香烛炙烤的。那些水泡开始化脓,溃烂一片,终于结痂,终于愈合。   我不晓得是巫医的本事还是神婆子的能力,此后我很少听到艾榕半夜尖叫,那些噩梦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了。她的生活开始回复正常,晚上的睡眠出奇地好,匀净而香甜的鼾声,婴儿一样。 第67章   艾榕杀死的那人,是艾榕的一个性伙伴,或者说是艾榕的嫖客……小颜还说,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倒霉蛋,艾榕的性伙伴,或者说是嫖客,还有很多很多,多得足有一个加强排……小颜说,艾榕经常乔装了去花街。她并不是去挣钱,她甚至还拿钱给那些男人。被她杀死的那个倒霉蛋不晓得从哪个途径搞清楚了艾榕的底细,就勒索她。艾榕顺从了那个男人,给了他钱,但是这个男人不满足,他想要长期霸占艾榕。艾榕是有原则的,和那些男人做过了,就不再来第二次。这个倒霉的家伙一次次纠缠艾榕,艾榕不耐烦了,就杀了他。   和她做过的,起码有一个加强排!一个加强排!小颜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很激动,也很愤怒。   我挪了把椅子靠在窗前,看着窗外,窗外是漆黑的一片。我没有语言,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动作,哪怕是一点微细的动作。我感觉我已经动不了了,身子沉陷在一片坚硬的沼泽里。   小颜最后说,说在短期内我是见不到艾榕的,因为艾榕已经不在爱城看守所了,她被带到另外一个比爱城更大的城市去了。听了这话我本能地想要扭头看看小颜,想从她的表情上获知这话的准确意思,但是我动不了,我坚硬如一块石头。小颜说,艾榕已经患病了。现在艾榕不仅是一个被囚禁的犯罪嫌疑人,而且还可能是一个病人。对于艾榕生病的事,我有过预感。因为就在前两天,就在我给看守所打电话要求见见艾榕的时候,看守所的人就问我艾榕以前有没有啥特别的病――除了伤风感冒之外的病,比如抽羊角风和精神病。我说没有。他们说没有就好,就挂了电话。搁了电话过后,我就一直思忖他们问那话是啥意思。小颜说,艾榕患的是羊角风和精神病。病发得很突然,以至警察不得不怀疑她是为了逃避法律打击而故意装病。小颜很想不通地说,她既然要躲避,就不会交代,或者在交代的时候就装病……咋会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才装病呢?小颜说,她在交代的时候提出了很多要求,其中之一就是要见你,但是他们要她交代完了,才让见你,还说想见多久就给多久。她答应了,但是交代并不爽利,每天只交代一点,就嚷嚷脑袋疼,然后再也不肯继续交代了。他们并没有逼迫她,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是她杀了人,她是赖不掉的。他们让她慢慢说,还给她提供了很好的医生和药物,她的犯罪事实并不多,尽管她一再拖延,没有几天,她还是交代完了,包括所有的以前的那些事……一清二楚。小颜说,她最后还是会被送回来的,爱城的法医和医疗单位给她做了鉴定,但是没办法确定,又去请了专家来,还是没办法确定,所以就把她送到了一家权威机构,要观察一段时间……我的身子晃了晃,差点要跌到地上,小颜慌忙上前扶住我,惊呼道,你咋啦……你的手咋这么冰凉啊,你的额头也是……我被小颜搀扶着离开窗前,她要搀扶我到里屋的床上。她那小巧的身子哪里支撑得住我,我们一起倒在了沙发上。小颜显然是吓坏了,她抱着我,在我额头上不停亲吻,唤我的名字。   我浑身僵硬而且冰凉。   小颜倒了杯热水,要往我嘴里喂,但是我却张不开嘴,水弄了我一身。小颜噙了一口,用舌头启开我的嘴唇,然后把水喂到我嘴里……我终于缓了过来,感觉人很虚脱。   小颜抚摩着我的身体,两眼泪光。   你吓着我了。小颜说,你真的吓着我了。   我抓过她的手,捏了捏,又松开。   我爱你,你晓得么?小颜亲了我一口,在我嘴唇上留下一抹湿漉漉的温热。以前我觉得要想拥有你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有家室,有艾榕,但是现在……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艾榕已经不再是那个艾榕了,她疯了……不。我说,感觉到两行泪水滚落出来,像两条滚烫的虫子,在脸上爬行着。因为泪水迷糊了双眼,我看不清楚小颜凑过来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她依偎着我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晓得我在小颜心里的位置。小颜跟我说过,她和牛警官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牛警官对她百依百顺,像呵护一朵花儿一样呵护她,但是她对牛警官却总是没有感觉。小颜说过,她说她曾经想过,要好好爱牛警官,好好地跟他培育出一个硕大的爱情出来,但是很艰难,她跟牛警官在一起的时候,老想着我,有一回,她甚至在床上喊错了名字。她说自己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牛警官,但是牛警官对她的那份真情和关爱却让她难以启齿。   为啥?小颜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子镇静下来,但是她的声音却颤抖起来了,未必真的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么?   就在此时,小颜的电话响了。小颜看了号码,把电话放在一边。电话继续响着,小颜走到一旁,开始抑制情绪,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拿起电话,说,喂。   电话是牛警官打来的。牛警官嗓门很大,听得出来他很兴奋,他问小颜在啥地方,小颜正要做撒谎的准备,就听见牛警官说,我晓得你在那里,你跟他说一声,说我感谢他,要不是他,我还真破不了那个案子。小颜啊啊地应。牛警官说,一切证据都已经表明,他是凶手。小颜说祝贺你,你成功了。牛警官哈哈笑起来,突然止住笑,顿了顿,说,小颜,如果没有你,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爱你,以我的荣耀和生命证明!   电话早已挂了,但是小颜却还拿着电话,僵直在那里。好一阵才放下电话,拿过包,把电话装进包里,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我看着她。   小颜整理得很缓慢,最后把包挎上,却并不急着离开,她似乎在期待啥。我清楚,她期待的是一声我的话语。只要我说你留下吧,她就一定会留下,义无反顾地跟我在一起。我没吱声。小颜低着头,慢慢地走到门边,拉开门,顺手关上。   我听见高跟鞋叩击楼梯的声响,很急促。 第68章   艰难地踏过那片废墟,前往东鱼的小院。小院已经不能称其为小院了,因为四面的围墙已经被扒掉了,袒露出两间破屋,毫无遮拦。在靠近东鱼的房屋附近,还有一处房屋,因为那处房屋的存在,东鱼的房屋并不显得孤单。但是一辆如同一座山般高大的铲车正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接近那处房屋。房屋的主人站得远远的,表情复杂地仰望着铲车,看着他们曾经的居所。铲车冒着黑烟,呜呜吼叫着,向那在风雨中飘摇了不晓得多少年的破屋冲了过去。只听得一声轰响,一团尘土炸开,升腾,卷动,将东鱼的房屋吞没。尘埃落定,铲车远去,东鱼他那两间破烂不堪的房屋,像一个飘摇在寒风中无家可归的可怜的老乞丐。   见了我,东鱼笑了,说,我正想你呢。   我说谁把院墙扒了的。   他们,刚刚走。东鱼说。   我上前看见他一脸的尘土,想要给他找点水来洗洗,但是水已经断了,我拉了灯开关,灯也没亮。我说,这下咋办?水也没了,电也没了,我看你还是搬走吧,搬到他们说的过渡房那里去……不用了。东鱼说,水电是我让他们断了,围墙也是我让他们扒了的。我还让他们明天继续来扒房子。   我愣愣地看着东鱼,问,啥意思啊?   我就要走了。东鱼说,我就担心你不来,要不是等你,我就让他们把我送走了。   送到啥地方去?我问。   殡仪馆啊。东鱼笑着说,他们来急着要拆房子,我说你们别急,我要不等个人,你们现在就可以把我送走,送到殡仪馆去,然后回来再拆。他们说我在说胡话,要不就是说疯话。我咋会说胡话说疯话呢?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认为我是在说胡话疯话吗?   我笑说,你以前没说,但是开始说了。   我等你来,就是为了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你。东鱼说,我真担心你不来啊,你要不来,后来的事情,就再没有人晓得了……你坐下吧,将就坐下吧,听我把后来的事情跟你讲完。   我说我得去找点水,你看看你,一脸的土――都是他们刚才拆围墙的时候弄的。东鱼说,你不要去弄啥水了,你有现在花这工夫,还不如等把我送到殡仪馆的时候,再给我弄。咱们得珍惜时间,时间不多了,我怕讲不完……我笑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东鱼正色说。   我说要是你明天死不了,怕只好去那过渡房住了。要不,去医院也行。   我怕是活不到明天的。东鱼显得有些兴奋,好像他马上就要启程远行去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说好吧,我听你讲。你开始吧。   我得感谢你祖父。东鱼说,如果不是你祖父的那一把火,我接近蛇女,可能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第69章   东鱼说,房屋被烧,母亲接着又死了,蛇女开始变得非常急躁和愤怒。我晓得她是想要找你的祖父报仇,一天傍晚,我发现屋子里的菜刀不见了,那把菜刀还是你祖父送给我的呢。我问蛇女,是不是她拿去了我的菜刀,她说没有。但是我很容易地就从她住的那间屋子里找了出来,那把菜刀磨得很锋利,明晃晃的。我问她要干啥,她不说。我说你不说我也晓得,你是不是想杀人,想报仇?她说是。我说这还不简单么?我帮你。于是我要她呆在三清观里,关好房门,睡觉警觉一点,然后我就先去了土镇,又去了爱城,玩了一圈过后回来,你祖父就死了。   回来我跟蛇女说,你的仇我已经报了。蛇女恨恨地说,还没有。我说他不是已经死了么?你还有谁个仇家?蛇女说,秦村的人都是她的仇家,只有秦村的人死绝了,她的仇才算报了。蛇女告诉我,她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是个啥样子,但是秦村人的丑恶让她感到寒心。蛇女说秦村的人个个都是毒蛇,活在世上的时候是毒蛇,死了也变成了毒蛇,他们的心甚至比毒蛇还要狠毒阴险。毒蛇这东西,只要你不去伤害惊扰它,它咋会主动出来伤人?但是秦村的人不一样,他们成天想的就是咋样子害人。蛇女说,秦村的人早就盼望她和她母亲死了,就算老书记不放火烧她们,还会有其他人的,秦村的人都希望她们早点死去。我说这咋个可能呢,你不是救过他们很多人么?蛇女惨淡一笑,说,我们晓得的事情太多了。   蛇女告诉我说,生死轮回,这人都是由畜生变过来的。有些上辈子是猪,有些上辈子是牛,有些上辈子是狗,有些上辈子是妾蚂,是长鱼……虽然他们这辈子成了人,但是这人却分富贵贫弱贱五等,如果上辈子做畜生的时候积了德,做人的时候就会衣食无忧,就能享福。如果上辈子没积德,做的尽是些坏事,等做人的时候就会遭罪。不过不管好人坏人,都免不了一死。等着死了,就又转回去做畜生。有些人在死前恩怨情仇未了的,到做了畜生的时候都还惦记着,一恩一怨,总有相报的时候。我们老爱说的一句话,蛇行千里,不伤无辜。在这秦村,凡是被蛇咬了的,都是有因由的。赵四老婆在上茅坑的时候,被五步蛇咬了下阴,那是她造谣生事,害了人性命。李家二媳妇是个很本分的女人,和赵四老婆一般年纪,两人本来关系好得很,但是那赵四老婆却嫉妒李家二媳妇买起了金镯子,就放了谣言出去,说那李家二媳妇不守妇道,是个荡妇,跟村里的这个那个有染。这话如果就这么放出去,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但是这赵四老婆却太歹毒了。那李家二媳妇之前生娃娃,赵四老婆去陪侍过,看见下阴上面有三颗痣,她就把这三颗痣放在那谣言里,给村里那些鳏人懒汉们点好处,让他们去传那谣言。有三颗痣的谣言就像被安了钢的刀子,变得锋利无比。李家二娃子开始并不相信那传言,但是听见三颗痣的说法,回去揪了婆娘裤子一看,马上就信以为真。李家二媳妇是有口难辩,就一根绳子把自己挂了起来。   咬那赵四老婆的五步蛇,就是李家二媳妇?我问。   蛇女却不直接回答,她说,那赵四老婆虽然保住了条性命,但是那下阴却溃烂得成了一个提不起来的烂西瓜,成天滴沥又腥又臭的血水。李家二娃子晓得都是赵四老婆搞的鬼,自己冤枉了自己老婆过后,又悔又恨,找到赵四老婆讨说法,赵四花了五十担黄谷,才算搁平了这件事。还有王牛贩子。这王牛贩子虽是秦村人,但是一年有多半年的时间却不住在秦村,他在外面贩牛。这年的初冬,他竟然被一条我都不认识的蛇咬了。他回家睡觉,刚钻进被窝,就被那蛇咬了。那蛇咬的不是地方,和赵四老婆被咬的地方一样,也是下阴。我搁不下面子,没给他治,是我娘给他治的。我娘到底见多识光,她一看,就晓得了那蛇的来路――那蛇是从几百里外的一个地方赶过来的,它因为太瘦弱,咬了王牛贩子过后,自己就死了。一条蛇为啥拼着性命这么远跑来咬人,里面必定是有因由的。我娘晓得原因。王牛贩子是犯了花案。一天早晨,王牛贩子趁着天凉赶牛,走到一处山坡,他停息下来缓气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女娃子牧鹅。那女娃子模样生得很俊俏,王牛贩子一见就起了歹心。他四处看看没人,就上前摁住那女娃子,那女娃子要喊叫,王牛贩子赶紧捂住人家嘴巴。等他做完了坏事起来,发现那女娃子已经没了气息。王牛贩子只道天不知,地不知,他哪里想得到,那女娃子会变了一条蛇来找他……王牛贩子死了么?我问。   就是在村子里爬来爬去的那个瘫子。蛇女说,我娘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但是他的下半身却瘫了……我说我算是明白了这秦村为啥毒蛇这么多了。   这秦村的人看起来个个和和善善,人五人六,其实全是一村畜生,一群恶毒凶狠的畜生……蛇女说,秦村是个畜生村。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要不,他们早晚会把你害了!   我说我不怕,就算怕,我也不会走的。   蛇女看着我。我说,我要是走了,你咋办?把你一个人放在一个畜生遍地的村庄里,我不放心。   蛇女一听,顿时泪流满面。   这个晚上,我跟蛇女说了很多话。我说了我家的遭遇,说我原本是应该去留洋的,说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死……但是我独独没有说我和潘雪莲的事情。蛇女的话说得不是很多,她只是不停地叹息。我问她为啥叹息,她愁容满面,却不回答。   自从老书记死了过后,那些娃娃们也少有来上学的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了四个学生,其中有两个是傻子,还有两个是为了贪图我的钱来的,我花钱让他们一个给我拣柴禾,一个给我去道观下面的水井里提水。但是我依然上课,而且上得非常高兴,因为我新收了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就是蛇女。因为冬天到了,我的课堂没有设在教室里,而是设在火塘边。旺旺的火堆旁边,围坐着我和蛇女,还有两个傻子,那两个为了挣我的钱的娃娃,在干完事情过后,也会围过来,他们一边等着火塘里的洋芋,一边等我给他们拿报酬。   火塘里的洋芋冒着扑鼻的香气,逗得那两个傻子不停地抽着鼻子,眼珠子瞪得就像要掉进火堆里去了。我拿着一截小树棍,在灰堆上教蛇女写字。蛇女眼睛瞅着灰堆上的字,跟我一声一声地念,手却不闲着,她在为我做鞋子。蛇女的记性很好,用不了几遍,就认得了。我跟她说她是我所教过的最好最聪明的学生,她不相信,我赌咒说绝对是真话,她就不好意思了,埋着头吃吃地笑。笑过了,又要我教她新的字。她要我教她啥,她会要求我。她说,你教我“爱城”吧。我就在灰堆上写下“爱城”两字,让她跟着我读两遍,说,“爱――城”,她就跟着读“爱――城”。我说,“爱”,“爱情”的“爱”,“爱人”的“爱”。蛇女犹豫了一下,说“爱”,“爱城”的“爱”……教一阵子,我就得将那快要扑进火堆里的傻子揪到一边,抓起一把冷灰,给他们抹去鼻涕和哈喇子。然后从灰堆里掏出那已经焦黄了的洋芋,给傻子一人两个,再给那两个帮我拣柴打水的娃娃每人两个,如果口袋里有零钱,就给他们,如果没有,就吩咐他们明天来拿。几个娃娃捧着滚烫的洋芋,嘴巴里呼哧呼哧吹着凉气,离开了道观。   送走娃娃们,蛇女开始起身去做饭。就在前些日子,我专门去了土镇一趟,为蛇女谋了份工钱。我跟他们说,我的教学时间有些紧,需要个煮饭的。他们说那好,你再找一个就是了。我说人我已经找好了,工钱你们帮忙出一点吧。他们说没问题,我们会把煮饭的人的工钱,附在你的工资里的。回来的时候我跟蛇女说了这事,她却不相信。我说是真的,今后,你就好好为我做饭。蛇女高兴得脸色通红,她说工钱我拿着也没使处,你就拿去买酒喝吧。做饭自然包括拣柴打水,但是这两样事情我都不让蛇女去做,我说那很不安全,万一被别人害了咋办?蛇女听了,又是一番感动。   我说我要去买酒,蛇女说酒瓶里好像还有一些。我说那两个娃娃的钱我还没给,得去村头采购供应站换了,明天给他们。蛇女说,那好,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我应了声,出了门。   秦村的冬夜很静寂。秦村的人们大都依旧还保持着每天只吃两餐饭的习惯,他们早吃过了,早睡觉了。采购供应站的那人还没睡,他在等着我,我每次买了酒,都要先和他喝上两小盅,因此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盼望我登门。   但是这天晚上我没有和他喝酒,而是拧着酒瓶子,急匆匆地往回赶。   回到屋里,蛇女已经做好了饭菜。那时候肉食很少,蛇女却经常给我搞些肉来吃,是耗子肉,蛇女用夹子和套子抓住的。当初我嫌恶心,蛇女却说耗子肉干净得很,蛇都爱吃。我一吃,味道果然鲜美。这天晚上,蛇女又给我弄了一盘耗子肉。见她双手冻得通红的样子,我要她也喝两口,算是暖暖身子。蛇女从来没喝过酒,似乎并不晓得酒的厉害,她猛灌了两口,说烧心,过了一会儿又说烧身,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了。然后笑起来,说,我是说你们这些男人为啥这么好喝酒了,原来酒真是好东西啊。   这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喝光了所有的酒。我没醉,蛇女醉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蛇女喝醉了很好看,脸色红润,目光像月亮一样朦胧,浑身散发着酒香。我问她晚上一个人睡着冷不冷。她说冷。我说如果两个人睡地话冷不冷。她说不冷。我说我跟你睡,你就不冷了,好不好。她说好。   我把蛇女抱到床上,还没有动手扒她的衣裳,她自己就开始扒了,一边扒,还一边嘟哝热,说热得受不了。   我就站在床沿边,看着她扒。   ――说到这里的时候,东鱼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他似乎回到了旧日的那个美妙的夜晚…… 第70章   除了潘雪莲,东鱼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一个女人。在蛇女那美丽的身体面前,东鱼几乎是呆住了。   蛇女扭动着身子,呢喃声声,说着火了,着火了……东鱼没有鲁莽。他努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启开蛇女的身子,看看是不是像有毒的样子,但是因为灯光昏暗,他没办法看出来,他摸了摸,只觉得那是一个温暖的漩涡,他再也把持不住了,被轻轻地吸了进去。   第二天早晨那几个娃娃来了,但是却进不了门,他们的喊叫声最先惊醒了蛇女。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蛇女赤裸的身上,她明白发生了啥事情,于是惊恐万状,尖叫起来。因为东鱼就趴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赤裸身子,但是却一动不动。她以为东鱼死了。   东鱼舒展了一下身子,翻起身来,看着惊愕的蛇女。   你没事吧。蛇女惊恐地问。   有事。东鱼一把抓过蛇女,也不管她的反抗,再次将自己丢进那个漩涡。   完了。东鱼起床将那些在外面叫嚷的娃娃撵开,让他们回家去,说放寒假了。回到屋子里,蛇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东鱼,担心地问,你身上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疼?痒?   有。东鱼扒掉自己的裤子,把那像是耀武扬威的东西伸到蛇女面前,说,这里不舒服……蛇女正在瞠目结舌之际,被东鱼一把摁翻在床上。   完了。两人相拥而卧。   你咋会没有事呢?蛇女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有毒的啊。   那都是胡说。东鱼亲吻着蛇女,告诉她,她没有毒,她只有蜂蜜,香甜得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沉醉……东鱼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那个寒冷的冬天,可以和蛇女一起在床上度过。然而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美好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东鱼就要离开秦村了,他晓得自己要是再不赶紧回到潘雪莲的身边,潘雪莲就会亲自到秦村来接他的。   果然,就在他返回土镇的路上,就遇着了前往秦村的潘雪莲。   临行前夜,在温暖的被窝里,东鱼给蛇女取了个名字,叫西施。   东鱼说,你今后就别叫蛇女了,假如有人这么叫你,你千万不要答应,只要你不答应,就没有人再叫下去了。蛇女说,我不叫蛇女我叫啥呢?东鱼问,你原来叫啥呢?蛇女说,我原来就叫蛇女,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蛇女这个名字是我娘的,等我娘生了我,这个名字就成了我的。东鱼问,那么你晓得自己姓啥吗?蛇女说不晓得。我说如果你晓得的话,我就可以根据你的姓给你取一个。蛇女一听,来了精神,说,我跟你姓吧,你给我取一个叫东啥,或者东啥啥的名字吧。   东鱼要给蛇女取名叫西施,但是蛇女不答应,说为啥叫西施而不叫东施呢?东鱼跟蛇女讲了西施的故事,说西施是如何如何漂亮的女人。蛇女依然不依,要随着东鱼姓。于是东鱼跟蛇女说了东施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如何丑陋的女人,而照着蛇女这么好看的样子,就一定要叫西施的。   你让我晓得我是一个人,让我做了真正的女人,现在你又让我有了名字……蛇女紧紧依偎在东鱼的怀里。 第71章   蛇女一直等到柳梢绿了,东鱼还没回来。又等到柳絮飘飞了,东鱼还是没回来。最后一直等到三清观门口那棵矮柏树上的雀儿扑了窝,东鱼才回来。   一个冬季,东鱼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回秦村。但是他走不了,不开学,他就走不了,他有啥理由离开潘雪莲呢?有啥理由不陪着潘雪莲呢?这一个冬季,简直是让东鱼感觉到度日如年。潘雪莲每日的软语温言,在他耳边比猫叫春伐大锯还要难听,潘雪莲每餐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像烂树叶刺蒺藜一样难以下咽……最叫东鱼无法忍受的是,潘雪莲准备了许多滋阴壮阳补药,像伺候重病者一样伺候东鱼吃它们。潘雪莲依旧没有死心,她想要个儿子,或者女儿。在潘雪莲看来,她身体强壮,不可能有啥问题,问题一定是出在东鱼的身上,因为东鱼一个人在秦村,据说那里穷山恶水的,人一天只吃一顿饭,他在那里一个人,缺少照顾是必然的,这怎么行呢?看看,都瘦了。潘雪莲想要尽快让东鱼强壮起来,趁着这个冬季,播下种子。几乎每个夜晚,东鱼都要像一头被硬架上枷襻的牛,尽管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是依旧只能在那片不出庄稼的土地里默默地耕耘。   好不容易盼到开学了,东鱼如同一只挣脱了枷锁的马驹,撒着欢儿,一路高歌地飞奔到了秦村。   潘雪莲让东鱼吃下的那些滋阴壮阳的补药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如果不是蛇女提醒,他扑腾在蛇女的怀里只顾日夜贪欢,早把那抓鸡龟儿蛇的事情忘记了。   你还要么?蛇女问东鱼。   当然,我每时每刻都想要,我的西施。东鱼说着,又把自己扎进蛇女的怀里。   我说的是那蛇。蛇女捧起东鱼的脸。   东鱼一字一句地说,要,肯定要,我要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   蛇女告诉东鱼,就在这些天,是鸡龟儿蛇的交配期,也是最容易发现和抓它们的时候。   蛇女选择了一个午后,带着东鱼出了门。东鱼以为蛇女会拿上啥捕蛇的利器,却见她空着双手。蛇女跟东鱼说,要抓蛇,你得先懂蛇。于是将那诱蛇抓蛇的种种技巧,细细跟东鱼说了。听蛇女一说,东鱼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奥妙无穷的世界……半天下来,两人并没有抓到那鸡龟儿蛇,但是看蛇女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东鱼也并不着急,而是潜心跟蛇女学习那些抓蛇和治疗蛇伤的技艺。蛇女见东鱼兴趣那么浓厚,恨不得将心都挖出来一起交给他,不仅毫无保留,而且还亲手示范。东鱼悟性高,等到第二日清晨,他就用刚刚学会的哨声将门外的一条乌梢蛇唤进了屋里,并且像抓一条裤带一样抓在手里,随意摆弄。   又是午后,蛇女跟东鱼说,昨天去了那里没有看见,今天我们去棺山上看看吧。   棺山,就是秦村的坟地。秦村死了人,许多都埋葬在那里。由于年代久远,埋葬在那里的坟墓多了,每年遇到涨洪水,都要冲刷出许多朽烂的棺材板儿来,因此大家都把那山叫棺山。   行走在阴暗的林间,嗅着随着高温蒸发起来的腐朽难闻的气息,东鱼感到背皮一阵阵发麻。但是他的畏怯却被蛇女理解成为对此处是否有鸡龟儿蛇的怀疑,蛇女说,你放心,我们今天肯定能够抓得到的。   东鱼紧随着蛇女的脚步,两人在林间继续行走着,寻找着。突然间,蛇女停住了脚步,东鱼被吓了一跳,以为那蛇就在前方啥地方。蛇女伸手抓了一把风,凑到鼻子边,使劲嗅了嗅,冷笑一声,骂道,这对狗鸳鸯!   东鱼忙问是谁。   蛇女说,大前年,秦村有个婆娘偷了五道河的汉子,两人合谋将各自家的老婆汉子用毒药害死,最后被政府发觉了,一起处了死。那婆娘埋在秦村,那贼汉子埋在五道河,但是现在那贼汉子已经到这棺山上来了,约会那婆娘来了――正做事呢。   东鱼四处张望,问在哪里。   蛇女抓着东鱼的手,两人一阵疾走。走到一个破烂的坟头前,蛇女停步跟东鱼说,看见了么?坟头边的那个树丫上,不就挂着它们么!   东鱼看见两条黑蛇缠绕在一起,扭成一团。   那就是鸡龟儿蛇么?东鱼问。   蛇女点点头。东鱼想走近一点看,但是被蛇女拉住了。   你小心。蛇女说。   抓吧!怎么抓?东鱼紧张了,看着蛇女。   让它们做吧,等它们做完了,再抓它们吧。蛇女看着面前两条缠绕得难分难舍的黑蛇,刚才的冷光不见了,流露出来的竟然是悲悯和感伤…… 第72章   东鱼说,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蛇交,我没想到蛇交会那么激烈,那么持久。我相信所有的动物,包括人,性爱场面都没有蛇的激烈,它们缠绕得那么紧,生怕失去了对方,都恨不得把自己压进对方的身体里,或者把对方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就更别说时间了,我们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它们才结束。结束的时候,它们并没有逃走,它们也逃不走,这场爱,已经耗费了它们几乎所有的精力。它们精疲力竭。就这样落入了我的手中。   东鱼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长相那么奇怪的蛇,不过从它们那奇怪的长相,我也就晓得了它们那奇怪名字由来的原因了。晓得它们为啥被叫做鸡龟儿蛇么?那是因为它们长得实在太像男人的鸡巴了。   我说你不是跟我说过,说每次鸡龟儿蛇交配,母鸡龟儿蛇都要吃掉公鸡龟儿蛇么?   东鱼笑了,说,那天看见的情形也叫我纳闷,因为我看见它们交配完毕,母鸡龟儿蛇并没有吃掉公鸡龟儿蛇。我也这么问过蛇女。蛇女说那只是传言,说者根本就不了解鸡龟儿蛇。平常不只母鸡龟儿蛇要吃蛇,公鸡龟儿蛇也要吃蛇,但是它们绝对不会轻易对自己的伴侣下手,尤其是公鸡龟儿蛇,那是绝对不会伤害母鸡龟儿蛇的。母鸡龟儿蛇吃公鸡龟儿蛇,那是迫于无奈,那是因为爱情,那是为了后代,那是公鸡龟儿蛇主动选择的后果。鸡龟儿蛇的寿命不是很长,一辈子只生育那么一次,一辈子也只选择一个伴侣。母鸡龟儿蛇是不会主动发情的,必须要受到公鸡龟儿蛇一遍一遍地刺激和挑逗。有时候母鸡龟儿蛇坚决不肯发情,它不发情是有理由的,主要是考虑到怀孕需要强健的身体,而它却还没吃饱肚皮,因为食物不好寻觅,还没做好准备。这个时候公鸡龟儿蛇就要许诺,告诉母鸡龟儿蛇愿意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只求母鸡龟儿蛇能够留下它们爱情的见证。于是母鸡龟儿蛇开始发情,它们开始像两根绳索一样交织在一起,这个交配的时间会很长,最长的可以达到三天三夜。交配完结,母鸡龟儿蛇和公鸡龟儿蛇都非常疲惫,这个时候公鸡龟儿蛇会主动地把自己的脑袋送到母鸡龟儿蛇的嘴巴边,履行自己的承诺。而这个时候母鸡龟儿蛇就是不想吃也已经没办法了,一切都只是为了后代。如果它不吃,除了胎死腹中,自己性命也不保。   我说照这么说,那公鸡龟儿蛇的死,倒是悲壮得很啊,而母鸡龟儿蛇也是相当有情意的啊。   东鱼一笑,摆摆手,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他说,回去过后,蛇女砍了两根竹筒,打通竹节,一个竹筒一条蛇,然后用布封住口子。蛇女说,你先拿一条去吧,这一条我给你养着。我提着竹筒,径直就去了茶坪。可能是语速太快的缘故,东鱼说到这里,竟然被口水呛住了,吭哧吭哧地咳嗽了一阵,气喘吁吁的,他不得不停下来缓气。   我说我给你弄点水吧。   东鱼摇摇头,说,你去给我弄点酒来,就是那个――鸡龟儿蛇酒。   我给东鱼倒了小半碗,递给他。东鱼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得很慢,但是却显得滋味很悠长。   东鱼说,潘雪莲并没有被鸡龟儿蛇咬死,那鸡龟儿蛇连着咬了她三口,她都没事。不过她被那蛇的样子吓坏了,她哪里见过长相那么奇怪的蛇呢。她的尖叫声惊惹了很多人来看。怪那个咸厨子啊,怪那个咸厨子啊……咳。咸厨子是见过世面的,他竟然认得那蛇,他几棍子就将那蛇打成了肉酱,然后指着我,脸青面黑着,好半天骂出一句,你究竟是为了啥啊!你咋的心肠这么黑啊!   东鱼说,当时他一阵心慌,但是很快就镇静了下来,反口问咸厨子说啥话。潘雪莲也凑过来,问咸厨子凭啥要这么骂东鱼。那咸厨子将潘雪莲扯到一边,说,我的姑奶奶,他起心是要害死你的,你咋的还为他说话呢!   东鱼说,当时咸厨子骂我是白眼狼,是黑心肠,是恶棍。潘雪莲叫他不要骂,住嘴。但是咸厨子太激动了,太愤怒了,没有办法遏制,反而是越骂越厉害,还要扑过来打我耳光。他没有打着我,倒是潘雪莲抽了他一耳刮子。咸厨子被打懵了,半天才清醒过来,他一醒来,就往茶坪政府跑,边跑边说,潘校长,你打我我不生你的气,你已经被这个恶鬼迷了心窍了,我找政府去,我不忍心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冤冤枉枉就死了,我得给你申冤去,我得帮你剥下他的画皮……我要让你晓得,你打我是错的,我是为了你好……东鱼说,咸厨子找到潘市长的那个老下属,跟他说了我要害潘雪莲的事。咸厨子说,那蛇叫鸡龟儿蛇,是这天下最毒的蛇,凡是被咬过的,没有能活得出来……东鱼这么远弄一条那样的蛇来咬潘校长,就是要置她于死地。潘市长的那个老下属认为咸厨子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问咸厨子,既然那蛇那么毒,为啥潘校长没被咬死?一听这话,咸厨子急得直用脑袋撞墙。潘市长的老下属生怕咸厨子撞出事来,叫他去把那咬人的蛇拿来看看,咸厨子说那蛇已经被他打成肉酱了。那个老下属笑起来,叫人将咸厨子送回去,说咸厨子可能是喝多了酒,醉过头了说胡话。   东鱼说,那天咸厨子确然是喝了点酒,如果不喝那点酒,他可能不会那么固执下去,当然结局也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但是那天咸厨子咋的也不依,他说如果这样算了的话,那就是他在说瞎话嚼舌根了,是他在冤枉好人了,他说他早就晓得东鱼不是好东西了……当时他是又哭又闹,又撞墙又跳崖。有茶坪的人站了出来,说他们晓得咸厨子是个啥样的人,说咸厨子就算要说谎来假,也不会花这么大心劲。那个潘市长的老下属觉得也是,咸厨子这么做究竟为啥啊。于是问他,凭啥说早就晓得东鱼不是好东西了。   东鱼说,咸厨子拿出了那个罐头瓶子。那个罐头瓶子我记得自己是扔进粪坑里的,咋会出现在咸厨子手上呢?咸厨子说,这个罐头瓶是我从茅坑里捞起来的,那些天我看见东鱼拿着个罐头瓶贼头贼脑的,后来在茅坑里看见了这个罐头瓶,发现里面装的是一种药,再一想潘校长流产的事情,我就明白了,都是东鱼搞的鬼。你们晓得当时罐头瓶里面装的是啥药么?绝苗!当时咸厨子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四周茶坪人的惊呼。咸厨子说,茶坪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晓得绝苗是干啥的。那是过去用来给畜生打胎的草药。把绝苗捣成汁水,然后涂抹在棍上,塞进产道里,不仅打胎,还担保那畜生终生不育。   东鱼说,我想要辩解,但是看见那么多双眼睛都落在我的身上,我就开不了口了,任由咸厨子一点一点将我身上的衣裳剥干净……东鱼被关押了起来。东鱼在咸厨子的质问下,承认了一切。潘雪莲感到万分痛苦,她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再次找到东鱼,再次问东鱼,咸厨子说的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东鱼说是。潘雪莲当场昏厥在地。等清醒过来,潘雪莲还要去问东鱼为啥要这么对她,但是被她父亲的那个老下属挡住了,他怕一旦东鱼说出来,潘雪莲会受不了那个刺激。――鬼晓得东鱼是为啥啊。   当天夜里,潘雪莲就被她父亲的那个老下属安排一支护送队送出了茶坪,送往爱城。一路上,潘雪莲坐在马背上,凝望着天空的星星,喃喃地念叨着,那可是他的娃娃啊,他为啥要害死啊,那可是他的娃娃,他为啥要害死啊……潘雪莲被送走过后,她父亲的那位老下属决定将东鱼弄出来斗争一番,大家的确太想晓得他那么做究竟是为啥了。茶坪的群众都赶到了茶坪场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树下――东鱼就被高高地挂在那里,像一条等待开膛的猪。大家围着东鱼吐唾沫,一声声责问和怒骂:潘校长对你那么好,你为啥要害她啊?   你是个畜生是不是?你简直就是白眼狼!   你这样的人活着,算是枉然了!   打吧,打死他这条咬人的毒蛇!   ……随后愤怒的人们开始用荆条,用木棍,用扁担,用马鞭,用石头,用土坷垃……对着东鱼一阵猛打猛抽。东鱼被吊在树上,像一条剥了皮的蛇一样扭动着鲜血淋漓的身子,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疯狗一样哀号。   东鱼挨打的时候,潘雪莲正在前往土镇的路上。   潘雪莲的目的地并不是土镇,而是经过土镇到秦村。从茶坪到爱城,一路上,潘雪莲念念有词,在到达爱城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东鱼之所以这么狠毒地对待自己,他一定是有女人了。她依稀记得东鱼还在睡梦里叫唤过两个名字,一个名字叫秦村,还有一个名字叫啥呢?叫啥呢?哦,叫蛇女。对,是叫蛇女。   潘雪莲到达秦村的时候,正是傍晚。她在村里的采购供应站晓得了这个村里果然有一个叫蛇女的。她花了两毛钱,请了一个娃娃做自己的向导,没要多久,到了一个道观。那个娃娃指指里面说,蛇女就住在里面。   潘雪莲站在道观门口,看到里面阴森森的,不敢贸然进入,就喊叫起来,蛇女,蛇女……这时候慢吞吞地走出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你找谁啊。潘雪莲说,我找蛇女。那个女人说,我不叫蛇女,我叫西施,你是谁啊。潘雪莲想了想,说,我是东鱼的表妹。那个女人一下子热情起来,过来拉着潘雪莲的手,说,我咋的没听我们东鱼说过他有个表妹呢,唷,这个表妹好漂亮哦!   东鱼因为在茶坪被打得太过厉害,无法行动。茶坪人就用一只装猪崽的笼子,将东鱼装在里面,然后架在马背上,送到了爱城。   批斗东鱼那天,阳光非常好,这样的天气,总是出现在批斗人的日子里,人们像过节一样迈着欢快的步子,涌向批斗会场。潘雪莲坐在镜子前,梳理着头发,她穿戴得很整齐,蓝色碎花衣裳,藏青色的裤子,最后她还在头上别了把黄杨小木梳。   你要去参加?潘市长问。   潘雪莲无语,她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潘市长赶紧上前要扶住她,被她挡住了。潘雪莲艰难地走到阳光下,身子突然一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又一抽,又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医生说潘雪莲是气血攻心而死的。 第73章   好的消息像只笨拙的鸟儿,飞得很慢,而且只往一个方向。但是坏的事情却像风,飞得快,还四面飘散。东鱼在爱城批斗挨打的事情就像风一样很快传到了秦村。   蛇女晓得这个消息过后,背上一罐子酒,就来到爱城,找到了关押东鱼的地方。蛇女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她背着酒罐子,在那门口走来走去,就是不敢和那扛枪的哨兵说话。   哨兵看见这女人也觉得奇怪,趁着换哨的空隙,上前问她是不是有啥事情。这时候蛇女才说了,她是来给人送酒的。蛇女要哨兵帮忙把这罐子酒送给关押在里面的东鱼,因为她听说了,东鱼被伤得很严重,而这酒就是专门治疗伤口的。哨兵问蛇女,她是东鱼啥人,蛇女说是东鱼的老婆。哨兵挠挠头皮,说东鱼的老婆已经被他害死了啊,咋的又钻出来个呢?   这话恰好被一个人听见了。这个人姓袁,是爱城的头号笔杆子,笔杆子给自己取名字总是喜欢用些不常用和不常见的字,搞得大家不好认也不好念,于是人家干脆就都叫他袁。袁刚从东鱼那里出来,他是去问东鱼材料,准备写一篇批斗文章。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蛇女和哨兵的对话。   袁将蛇女叫到一边,几句话就问明白了她和东鱼啥关系。袁大喜。袁让哨兵将蛇女扣留起来,他赶紧将这个重大的发现报告给了正处在悲恸之中的潘市长和“东鱼专案调查组”。由于袁的重大发现,他被任命为调查组副组长。在提审了一天一夜东鱼过后,袁押着蛇女到了土镇,蛇女将在那里接受批斗。   对于土镇人来说,关于蛇女家族的传闻他们是早就晓得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蛇女。于是大家开始叫嚷,要扒了蛇女的衣裳,看她的下身,看看是个啥样子,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长满毒牙,或者毒汁流淌。   袁没有让人这么做。   蛇女早被那炸雷般的口号和暴雨般汹涌的人群给吓瘫了,她啥也交代不出来,她甚至不晓得究竟发生了啥事。被稀里糊涂揍了一顿过后,又被稀里糊涂关押了起来。   这天晚上,蛇女蜷缩在一间破旧的房屋里,望着头顶昏黄的灯光,想着东鱼是不是现在也和她一个样子,挨了打,和她一样被丢弃在这样的屋子里,像她想他一样想着她。   袁过来了。   袁是被好奇心驱使到蛇女面前的。   在提审东鱼的时候,袁问了一个他很不解的问题:潘雪莲有文化,而且漂亮,关键是她的父亲还是爱城市副市长,东鱼为啥不贪恋她却舍弃她,而要喜欢上蛇女那样有着怪物一样的名声,显然比潘雪莲老,并且一点也不比潘雪莲好看的女人?   东鱼说,他并不是要选择蛇女,而是因为蛇女可以帮助他抓到鸡龟儿蛇,而他可以用鸡龟儿蛇杀死潘雪莲……东鱼的话逗得袁呵呵大笑不止。袁说你分明是骗我的。为了让东鱼说实话,袁开始打东鱼。袁的力气并不大,打得东鱼不疼不痒的。但是他打的过程却很长,两个巴掌像蒲扇一样有条不紊地在东鱼脸上左一下右一下。东鱼被激怒了。当袁再次问他的时候,东鱼叹息一声,说,唯亲历者知其味。袁要东鱼说出啥意思,东鱼闭口不说,任凭咋打,东鱼只是不再开口。   袁是何等聪明的人。   袁将蛇女从地上吼了起来,然后关紧房门,让她将裤子脱了。蛇女早被那阵势唬得半傻半痴了,哪里敢拒绝,就脱了裤子。袁仔细看了,发现蛇女的那东西和他见过的那些女人并没有啥区别。袁问了蛇女东鱼和她一起的种种情节,蛇女也不敢违抗,一一说了。袁早听得性起,要试,但是蛇女却不干。袁许愿说,如果你答应了,就宽大你。蛇女答应了。袁一试,果然感觉出了与其他女人的不同。   就在袁提了裤子往外走的时候,蛇女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她求袁帮帮忙。袁问啥事。蛇女说求他帮忙把那罐子酒带给东鱼。袁说,希望他能活着出来…… 第74章   我说我见过袁,为了找你,我们去找过他。我跟东鱼说了当时见到袁时,袁的情况。   我当时糊涂了,真的糊涂了。东鱼闭上眼睛,模样非常痛苦,他说,我为啥要那么说呢?我简直是畜生都不如啊……后来东鱼被判处了死刑。对于这个结果,东鱼没有提出异议,他每天都闭着眼睛,把白天也当作黑夜来过,安静地等待着死期的来临。但是东鱼并没有被枪毙,因为潘市长已经被批斗了,被抓捕了。过后来了一个调查组,问了东鱼的事情,东鱼不愿意放弃一线生的希望,就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调查组说了,调查组留了句话,说罪不当死。   东鱼被关押了三年,最后放了出来,依旧教书。可是没教多久,突然又被揪斗起来,这一次东鱼被丢在监狱里整整十多年时间。   等到再次出来的时候,东鱼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甚至连走路都不是很会了。   就在东鱼辗转回到爱城后不久,有个女人送来了一罐子酒。东鱼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那天东鱼恰好挨了打,他是去一个垃圾堆寻找食物时被人打的。他饿坏了,正在垃圾堆里扒拉着,突然钻出来一群乞丐,那些乞丐让他掏钱出来。东鱼摇头。那些乞丐说,垃圾堆是他们的地盘,他吃了里面的东西,就等于是吃了他们馆子的东西,自然是要给钱的。东鱼哪里有钱,有钱谁还到垃圾堆找东西吃。东鱼被那些乞丐打得很惨,他几乎是爬回到老屋的。刚回到门口,就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问他是不是东鱼。东鱼点点头。那个女人给了他一个罐子。   东鱼喝着酒,想着是谁送酒给他。那酒一下肚,身上的疼痛就消失了。是啥酒,会有这样的神奇?东鱼揭开盖子,从里面捞出一条蛇来,那蛇长相很奇怪,跟男人的鸡巴一样。东鱼开始想起了一个人,蛇女。   我问东鱼,你为啥不回秦村去找她呢?   东鱼痛苦地摆摆脑袋。   我说后来她疯了。我见过她。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听说她有一个娃娃,那个娃娃被蛇咬死了,然后她就疯了。   我非常歉疚地告诉东鱼,我还打过她。   ――我并不晓得她叫蛇女,只晓得她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很危险的疯子。除了那些胆子大的娃娃,没有谁靠近她,也不准她接近我们。我曾经看见我娘大老远就冲她吆喝,不准她向我们走过来,但是那天疯子像是没有听见,她沿着那条小路,摇摇晃晃地向我们的屋子过来了。当时我娘正在给我的弟弟喂奶,她慌忙站起来,冲着疯子训斥。疯子赤裸身子,头发沾着谷草,像是一个蓬大的草团,我们几乎看不见她那肮脏的面孔。她的乳房就像两只空瘪的口袋一样,在胸前晃荡,她的身上全是泥污和伤痕,以及斑斑的乌黑的血迹。疯子抬头看了我娘一眼,迟疑了一下,嘴里开始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又像是在呻吟,她埋着脑袋,不顾我娘的训斥,径直过来了。我看见我娘很恐惧,她一手抱着我的弟弟,一手抓起身边的木棍,在手里挥舞着,冲着疯子大喊大叫,企图将她威胁开。显然疯子一点也不害怕,她向我们伸着手,像是要从我们身上得到啥。我娘畏惧了,丢了木棍,将我弟弟搂在怀里,牵着我要躲进屋里。   我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拣起娘丢在地上的木棍,冲向疯子,劈头就是几棍子。疯子反抗了,她夺过了棍子――我没想到棍子会被她那么轻易就夺走了,我被吓傻了。这时候我父亲出来了,他扑过来,一脚将疯子踹倒在地,然后抓起我就走。疯子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起来,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弟弟就发烧了。我娘哭泣说,疯子要带他走了。后来我父亲和我娘带着我弟弟去了土镇,但是土镇的医生对于我弟弟的病情束手无策,他们抱着我弟弟往爱城赶,据说半道上我弟弟就咽了气。   我娘一直把我弟弟的死亡归罪到疯子身上。我说,我娘不止一次地向我哭诉说,疯子一直在想我弟弟,有一次她看见我娘奶我弟弟,就凑过来看,我娘没在意,心想看看就看看呗,没想到疯子竟然扑过来要抢我弟弟――她以为那是她的娃娃。也就那次疯子见了我的弟弟过后,就经常跑到我家门口。我娘一直担心疯子会带走我弟弟,没想到真的被她带走了。这个邪恶的女人啊――我娘总是这么诅咒她。   晓得是她害死了我的弟弟,我对这个疯女人充满了仇恨。我用糖果请了几个年龄和胆子都比我大的娃娃,请他们帮我报仇。我们埋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怀里揣满了石头,等待疯子从我们下面经过。   疯子远远地过来了,她行走很缓慢,脚下一瘸一拐的,走得很吃力。走近了我才看见,她的腿上再流血,可能是被哪家的狗咬了。一边走,她的嘴里还一边嘀咕啥,像是在骂着谁。她刚走到土坎下,一个大娃娃喊了声打,只见那些石头飞蝗一样劈头盖脸击打了过去……疯子抱着脑袋,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像跳舞一样在地上跳着,跳了两下,突然跳不动了,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我们一哄而散。   过了两天,我们听说疯子死了。死在一个水塘里,有人说她是口渴喝水,掉下去淹死的。疯子被打捞起来那天我去看了,她的脸出奇的干净,青白色,一尘不染的样子,只是有些肿胀,像一个被吹起来的猪尿泡。疯子被埋在棺山上,据说后来发洪水的时候,连坟墓带尸体,都被冲得不见了。   听了我的讲述,东鱼显得极其难受,他的额头开始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身子哆嗦不停。他又要了半碗酒,咕咚咕咚喝了。缓了口气,说,这酒是治疗伤痛的良药,每当身上疼痛难忍的时候,喝点就好了。但是只治得了皮肉的疼痛,却治疗不了心灵的伤痛。   东鱼说,每当心里疼痛难受的时候,他就在皮肉上给自己制造疼痛,用火烧自己,用刀子割自己,用针刺自己……只有皮肉剧痛了,才能转移和缓解心灵上的痛。等到皮肉疼痛得撑不住了,就喝上一点这酒,用这酒治疗。等到伤口好了,心灵的创伤开始流血疼痛了,就又在皮肉上制造创口……现在不用了。东鱼猛地直起身子,一挥手,那个酒罐子哗地一声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红色的酒,流淌在屋子里,像血液一样。 第75章   我给牛警官打了三四个电话,接着又给小颜打了三四个电话,结果都一样,都是不在服务区。不晓得这两个家伙跑到啥地方去了。   没办法,我只有拨打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给东鱼洗澡。我要那个女警察出去。两个男警察要来帮忙,我说算了,我自己来。两个警察于是都收了手,站在一边。但是很快他们就惊呼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东鱼身上的累累伤痕。两个男警察的惊呼,把那个女警察也招回来了,她很紧张,看清楚了东鱼身上的伤痕,就更紧张了,问我咋回事。   我说没咋回事,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搞的。   几个警察不相信,将我搡到一边,一边查验东鱼身上的伤痕,一边盘问我。问我跟东鱼啥关系,东鱼是咋死了的……我说我是东鱼的朋友。他们又问多久认识的,咋的认识的。我晓得很难跟他们说清楚,也懒得跟他们说清楚。我说你们警察里头不是有个叫牛警官的吗?他和他女朋友清楚我得很,也清楚我和东鱼的关系得很,你们最好找到他们,他们两句话就可以证明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我是好人,你们就让我去给东鱼洗完澡,别让他那么赤身裸体晾在那里。如果我是坏人,你们就立马抓了我。   听我这么一说,那个女警察拿起电话开始拨打。真是见了鬼,女警察刚拨完号,电话就通了,就传出牛警官的声音。女警察拿着电话走到一边,啊啊哦哦地说了一阵,挂了电话,回头跟我说,牛警官说了,说他和他女朋友都没时间过来,请你看着办就是了。那两个男警察也直起身,说,这身上的伤痕,新的是最近的,陈旧的,起码也有几十年了,新旧交替,层层叠叠,看着叫人心头发毛。   这时候过来一群人,看样子他们跟这三个警察很熟悉,大家打着招呼,发烟,点火,最后话题才落到东鱼身上。   我不想听他们说些啥,只是认认真真地给东鱼洗澡,然后给他换了衣裳。   你忙过了吗?有人问。   我不晓得那是问我,没理会。有人过来扯扯我的衣角,说,跟你说话呢。   我说咋啦?   那人问,我说你忙过了吗?忙好了吗?如果好了的话,就上车吧。   旁边有人说,弄走吧,弄走吧,送到那里去,那里有人专门整这些的。   有人吆喝了一声,过来几个人,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他们把东鱼放在一个窄小的担架上,抬着往外走。因为废墟遍地,那几个人脚下都不稳当,跌跌撞撞的。我真担心他们会把东鱼摔下来。但是没有,这几个人抬担架的技术都很好,抬的抬,扶的扶。很快就出去了,到了平整的地面。   我这才看清楚,那里停着一辆殡葬车。   东鱼被塞在车上的一个抽屉里。坐在驾驶室上的人下了车,拿出一个簿子,大家都在往上头签字。轮到我了,我不签,我说我只是他的好朋友。那人说,这事你负责,就得你签。我说好,我签。   殡葬车拉着东鱼要出发了,见我要爬上车,几个人过来拦住我,说你就不用去了吧,我说我得去送送他。殡葬车上的人吆喝说,咋能不让人家去呢,他不去,我们把骨灰给谁啊?我说让我去吧,他之前跟我有过交代,要我帮他料理这些事情。有遗嘱?一个干部样的人问,说没说他的这些房产咋处理?该不是口头遗嘱吧?有没有书面的?他说没说还有没有亲属?我说他不说这些房产咋处理,你们看着办吧,捐给希望工程吧。他也没有啥亲属,这世上孤人一个。那干部样的点点头,说,你去吧。   之前我们的《爱城故事》曾经做过一期反映殡仪馆女殡仪工的节目,说她们如何克服困难,如何忍受世俗偏见和压力,尽职尽善地帮助死者送完人生最后一程……那期节目我没有亲自操刀,是两个实习生的作品。节目播出后反响还不错,殡仪馆的领导还亲自为我们送了锦旗。我还答应人家领导,说有时间亲自去看看,再好好地深度报道一下。   后来一个朋友的朋友出车祸死了,说殡仪馆开出的化装费高得吓人,要我帮忙说说。我打了个电话找到那个领导,领导很高兴,说这事情包在他身上。我表示感谢,说有机会一定再登门感谢。   我从来不清楚殡仪馆在哪个方向,距离爱城究竟有多远。这天夜晚的天空恰好出了许多星星,凭借浅薄的星象知识,我发现我们正在往西走。车上几个人在交谈,他们的交谈缘由一个哈欠引起的。一个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说咋的了?这个人说瞌睡了。于是有人抱怨说,真不晓得咋的了,哪里有这么心急的,深更半夜的。另一个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们啊,是怕人活过来,恨不得赶紧烧成骨灰,你们没看见吗,那片房子都拆了,就他一个钉子户。于是大家都哦哦地表示晓得了。   到了殡仪馆,有人迎出来说烧不成,一个炉子有问题,烧不干净,另一个炉子好像是传送带出了问题。殡葬车上的人说那还不好办呢?叫小李呢,几下就修理好了。出来的人说小李的老婆今天生孩子,最迟也得明天早上才可能回来。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东鱼从那个抽屉里往外弄,我问他们弄到哪里去,他们说放在停尸房。我跟着去了,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搁着十多具尸体,有两具搁在一个台子上,几个人正在忙碌,看样子是在为他们整容。门外,站着一群家属,都在哭泣,抽噎,有几个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立不稳当了,腿摇摇晃晃地,最后坐在地上,继续哭泣,抽噎。   我问一个殡仪工他们领导在哪里。他问哪个领导。我说了名字。那个殡仪工笑起来,说,他当然睡觉去了,这么晚,他咋可能还在这里。我说你有他电话吗?那个殡仪工说有啊,你记下。   我给殡仪馆领导打了个电话,他正睡意酣然,很不高兴地责问我是哪个,啥事。我说我是谁,他大约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又重复了两遍名字,然后将之前我们的两次交往作为补充和背景说了,他才恍惚记得,说,哦,是你啊,啥事?我说我有个朋友,刚刚死了,送到殡仪馆,炉子好像坏了。领导说是,两个炉子都坏了。我说我就打个电话。领导说,好,你就打个电话,你不急吧?活了一辈子,就为等个死,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哪怕这一时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说是这个道理。领导说好,你晓得就好,就再耐心等等吧。我说好,我耐心等着,你看明天炉子修好后,能不能把我第一个烧了。领导突然没有声音,声音又突然钻出来,像被开水烫了的蚯蚓似的,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又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殡仪馆,我的一个朋友刚刚死去,我来送他,烧他。   领导出来见了我,问了情况,他说刚才他被我吓坏了,我说不是我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你故意把话往边上说的。领导呵呵笑起来,说在殡仪馆干久了,总会遇到些怪异的事。领导要我完全没必要守在这里,我可以回去睡觉,明天来就是了,如果我要回去,他可以开车送我。我谢了他的好意。领导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里外三间,有睡觉的卧房,还有煮饭的厨房。领导苦笑着说没办法,殡仪馆时常要接待一些大领导和大领导的家属,有时候要三天三夜守在这里,像个孙子似的跑前跑后,该流泪得流泪,没办法,人家要的就是这效果,以显示与众不同。其实有啥呢?领导一笑,说,丢进去,火一点,轰!一会儿工夫,尘归尘,土归土,荣华富贵,耻辱尊卑,全没了。   领导叫了个值班的过来,为我们烧了水,泡了茶。我和领导坐在一起喝了阵茶,他讲了几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的事,就起身走了,说明天得出一趟远门。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事真有意思。领导说不敢再说了,背皮子都麻酥酥的了。   走的时候,领导让我带他去看看东鱼。领导来到东鱼身边,并没揭开盖住他的白布看看,而只是将一朵他从外边花台里采摘的玫瑰花摆在东鱼身边,握了握露在外面的手,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一阵。   领导说,他说了许多祝福东鱼的话,恭送他的话。领导说对于每一具前来此地告别尘世的尸体,他都是非常尊敬的。   送走领导,我在殡仪馆外面的坝子里溜达了一圈。   天空昏暗,一早还出现过的星星,此刻都不见了。殡仪馆灯光亮晃晃的,显得空洞和恍惚,给人严重的虚幻感。亮晃晃的灯光映衬得天穹像一团濡湿的棉被,似乎就快就受重不住,要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殡仪馆都将在重压之下粉碎一片。   一群人分成三四五团,在坝子里的焚香炉里烧纸,祈祷,哭泣。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们悲切的面孔。   我回到领导的办公室,不晓得是因为刚才喝了许多茶的缘故,还是因为东鱼的死亡来得太突然,抑或不习惯这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环境,我睡意全无。我想起了殡仪馆领导刚刚给我讲的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怪异事。   领导说他从十五岁就接父亲的班在殡仪馆工作。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干这活儿的,以前这焚尸埋葬的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说要他接父亲的班,打死也不干,说没准今后连老婆也娶不上。他父亲却说这是个很伟大、很神圣的职业,否则的话,祖上三代咋会干这么久,早改业了,哪里还有劝儿孙继续做下去的。至于究竟是咋的伟大和神圣,父亲要他在今后的工作中慢慢悟会。   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先前是惧怕,习惯了也不当回事了。因为心头到底厌恶这个行当,领导说他做活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老想着调换个工作。有一天,他在抬一具尸体的时候,不小心让尸体跌下了担架,尸体的额头被摔破了皮。当时也没当回事,烧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去,在进卧室的时候却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看,额头摔破了。猛然想到那具尸体跌下担架也摔破了额头,他不禁大骇。他父亲晓得后,啥话也没说,也没安慰他,只叫他今后好好做事,认真点。   从那以后,他做事情再不敢马虎,小心翼翼。   有一回,他看见一具尸体的脸上有些脏,就打了水来给她洗。那是一个老太太,周围很多子女,他们都看着他,个个面露惊愕神色。当他将老太太的骨灰捧给她的子女们时,他们个个都很激动,跟他要了姓名,住址。三天过后,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出现过,就是老太太被火化那天,她哭得很悲伤,几欲晕厥。当时他还在心里嘀咕,这些人,做出一副舍不得老太太的悲痛欲绝的样子,脸这么脏,咋不给人家洗洗呢?姑娘邀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家宴。领导说他自从干上殡仪行当,姑娘见了他都跟遇着麻风似的,都绕道走,走过了还往他身后吐唾沫。现在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站在自己跟前,处这么近,鼻息都喷到了脸上,香馥馥的,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究竟客气没客气都不晓得了,反正是跟着一路到了人家的家。   家宴很丰盛,都对他很客气。酒过三巡,大家都不拘谨了,言语也开拓了。他们说他们已经调查过了,他没有女朋友,家景也不错,父母都是老实人。这阵势,咋的像说亲的啊。果然是说亲的。他们把那个姑娘拉到他面前,介绍她的情况,学历大专,未婚,医生。然后问他想法,所谓想法,就是愿意不愿意。   他说自己就没读多少书,喜欢看《聊斋》,不过看的都是白话文,而且一知半解。当时的情形他还以为是在读《聊斋》,因为那场面跟里头的一个故事很相像。不过这亲事还就这么定下了,恍恍惚惚的,一直都像是在做梦。新婚洞房那天,他还恍若梦中。妻子告诉他,她从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死的时候,最牵挂的就是她,说不放心她。老人临死的时候吩咐了件事,说自己的脸是故意弄这么脏的,家里人谁都不能给她清洗,她要等到给自己洗脸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孙女可以托终身的人。   新婚三天,他回殡仪馆上班,大家都恭喜他娶了漂亮老婆。他叫住一帮子兄弟,问他们,如果看见尸体脸上有灰尘,家属只顾哭泣,谁都没动手帮忙洗一下,你们咋办。七八个兄弟,只有一个说“管球的”,其余的全是说,咋办,拿帕子,沾清水,洗洗啊! 第76章   我几乎一夜没睡。   凌晨的时候打开电视,里头正在重播昨天晚上的节目。摁到爱城电视台,《爱城故事》刚刚开始。广告过后,是一屏黑底白字:特别节目――追缉双面人(上集)。接着又是广告,然后是片花。看片花就把我吸引住了,闪烁跳跃的画面里,小颜和一个人交谈,此人正在阐述“恩爱”、“真挚的感情”,然后是警察追捕,又出现一本书,一个警察阅读,沉思……字幕提示,说啥“前后八年,两桩血案”、“道貌岸然背后,恶魔面孔”、“两面人,双重性格”、“杀妻”……胃口吊够了,小颜正式出场了,神情端庄,言语凝重,她问我们是否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爱城的碎尸案,是否还对八年前的一起碎尸案还有记忆……絮絮叨叨许久,才说一个警察从一本小说里寻找到了侦破线索,让这起碎尸案背后的凶手浮出水面……我猛然想起,刚才在片花里跳跃的人,那个先前和小颜交谈,阐述爱情的,接着被警察摁在地上枪抵着脑门的,不正是李一树吗?究竟咋回事?   节目开始,首先回顾了碎尸案。然后出来一个爱城公安局的领导,字幕显示,他是爱城公安局局长。局长说他们通过分析,发现这起碎尸案和八年前发生的一起碎尸案有联系,接着从凶手作案手法上分析,技术比对等等。接着又说这件案子在社会上引起多大的恐慌,然后是各个层面人士的采访,归结到最后,就是广大群众希望尽快破案,缉拿凶手。随即又说此案引起了上层多高的重视,采访各个层次领导。最后是办案警察们说感到有多重的压力,一个个表决心,说无论如何,也要破获此案,惩治凶手,还爱城一个清净与安宁。   开始插播那个片花。   片花完了,爱城警方开始组建专案组,然后介绍专案组有多少刑侦专家,他们都干过那些功勋卓著的事情,办过那些有名的大案要案。接着又说爱城警方调集了多少警力,采取了那些手段,开始咋样的布控和排查,有多少啥样的嫌疑人浮出水面,案情出现了咋样咋样的进展和转机,如何柳暗花明……遗憾的事,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排除,线索一根一根地断了。案子陷入了绝境。   这时候,牛警官出现了,说他在和朋友的聚会中,从朋友讲述的一个故事里和他赠送的一本书里,发现了线索,找到了开启碎尸谜案的钥匙――节目恰到好处地完了,说敬请关注下一期《爱城故事》。   起床,洗了把脸,然后到火化炉那里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没有开火的迹象,看样子炉子还是坏的,没开始修,也不晓得那个维修的小李的妻子究竟生了没有,生了个啥。饿了,去远处的小卖部转了转,买盒点饼干和瓶矿泉水,就坐在那里吃。店主的是个中年妇女,见两个殡仪工过来买东西,热切地问人家昨天晚上看电视没有,那两个殡仪工说看了,咋啦。店主说你们看了,就一定晓得爱城那个把人砍成砣砣东丢一疙瘩西丢一疙瘩的家伙被抓住了吧。殡仪工说我们昨天晚上在看超女大赛呢。店主于是兴奋地给两个殡仪工讲昨天晚上电视里的内容,还说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摁在地上的凶手,那个人小名叫李狗娃,跟她曾经是同一个村的,从小就有些神经,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杀人。两个殡仪工听她说了一阵,并不感兴趣。店主叫住他们,说,这家伙肯定是要枪毙的,死了的人,都要过你们这一关,到时候你们可得悄悄跟我说一声啊,我得送送他。两个殡仪工笑起来,说,要我们通知你么?你给赵大火钳说一声不就是了么?   这时候远处有人尖声尖气地问,哪个在念叨我赵大火钳?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精瘦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拎着块猪肉,还有一只凭空划拉着四条腿的甲鱼。这个叫赵大火钳的可真瘦,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走路像是在随风飘。赵大火钳把肉和甲鱼丢在柜台上,说,妈的,难得炉子坏一回,好好休息下,好好补一下。店主把肉和甲鱼收起来,往里屋走,赵大火钳跟在后面,伸手在店主的屁股上一拧。店主嗔怪道,让别人看见。赵大火钳说,怕啥,我赵大火钳啥没见过,怕哪个?店主说,不怕哪个,问你,昨天晚上电视看没得?爱城那个把人砍成砣砣的被抓了,我认得,是我们那个村的,小名叫李狗娃,明天晚上还要接着播。赵大火钳说,你不是不晓得我电视机给雨淋坏了,明天晚上我在你屋里来看嘛。店主说好嘛,到时候烧那个李狗娃的时候,你喊我一声,我去送他一下。赵大火钳说,你跟他是不是有啥?店主说没有啥,小时候一起长大的。赵大火钳说那么个畜生有啥送的,要送,你也该送那个被他砍成砣砣的女人。   回到殡仪馆领导的办公室,大家都已经上班了,见了我,都问找谁,我说不找谁,我昨天晚上就住在这里。这时候昨天晚上为我们烧水的那个值班人员过来,给他们做了解释,于是都对我客气起来,问我吃了没有,休息得咋样。我提出想去停尸房看看我的朋友,他们说好,叫了个人来,说要带我去,我说不用,帮我打个招呼就行。   我再次见到东鱼,他安静地和那些尸体躺在一起,身边摆放放着那朵玫瑰花。   刚出停尸房就接到小颜的电话。小颜问我在那里,我说在殡仪馆,东鱼死了,正准备烧他。   小颜迟疑了一下,说我们刚刚做了期节目,是我策划。我说我看了,很好,做得很精彩。小颜又迟疑了下,说,我准备采访你。我笑起来,说,你采访我做啥?是不是要接着讲述我和艾榕的故事?小颜说不是,要我谈谈李一树。我正要说话,小颜叫等一下,另外有人跟我说话。电话转到那个另外的人手里,这个另外的人是牛警官。牛警官向我表示感谢,说他想当面跟我谈谈,我说好吧,你来吧,我在殡仪馆。   挂了电话,我回到办公室,问他们晓不晓得这个炉子大概啥时候可以维修好。一个人说难说,因为那个小李刚刚打了电话,说他的孩子刚刚出生就遇到了问题,目前正转院。这个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话题转到了那个叫小李的身上,说既然爱城的医院都没法子,转院又能转出啥好的名堂呢?有人说这一切或许都是报应,说他曾经很正式地跟小李谈论过这事,但是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旁边有人问那人,问他说的报应是啥意思。那人说,小李的脾气暴躁是谁都晓得,把脾气发在活人身上也没啥,可是他却偏偏把脾气往死人身上发,有一回他还踹了尸体两脚,结果被尸主看见了,差点酿成一场血案。   因为炉子迟迟不开火,一些家属冲进办公区,问他们究竟咋回事,咋不开火。几个人出面解释,谁晓得越解释人家越不听,整个办公区闹嚷嚷的。有人看见小颜拿着话筒,带着两个摄像机出现了,就一窝蜂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殡仪馆的服务太差,迟迟不开炉子。殡仪馆的人也以为记者来曝光了,赶紧上前把他们请到办公室,端茶倒水,解释说明。有人看见小颜他们进了办公室,就堵在门口叫嚷,说他们是一路货色,根本不是为民说话的,还问殡仪馆是不是再给那些记者准备红包,有人甚至将手中的矿泉水瓶往窗户上扔,砸得砰砰直响。   赵大火钳出现了,将几个嚷得最厉害的人几搡几推,人家问他是干啥的,赵大火钳叉开麻秆似的双腿,尖利的嗓门叫嚷道,烧死人的,从十八岁起,烧了四十年!咋啦?哪个等得不耐烦了?这么急着进炉子?听赵大火钳这么一嚷,都让开了,生怕碰着触着他,有人还把鼻子捂起来。赵大火钳冷笑一声,瞪着捂鼻子的那个人,说,咋的啦?是不是闻着死人味道啦?平常里你们口口声声说多爱你们的亲人朋友,有多舍不得,死的时候一个个哭得鼻涕眼泪都要淹死人了,现在咋啦?这么性急就要把他们烧了?是不是把他们烧了你们事就完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就好去忙别的去了?就好去找老相好的了?啥东西,啥德行,这人一进炉子就灰飞烟灭了,就永辈子见不着了,未必你们连这道理都不晓得?有着在这闹的工夫,还不如去好好陪着你们死去的亲人,拉着他们的手,好好看看他们,想想他们平常对你们的千般好,万般爱!胡闹个鸡巴!   那些闹嚷的家属们都静了,散了。   办公室里有人向赵大火钳敬烟,敬茶,请他坐。赵大火钳也不推让,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抽了两口烟,喝了两口茶,受了两句恭维和奉承,赵大火钳转头开始跟小颜他们吹嘘,说,记者同志,我说了就怕吓住你,我这辈子没啥能耐,就是超度的亡魂多,掰着指头数数,没有三万,也有两万八吧,最多的一天我超度了一百多个。别看数目大,每一个我都让他们走得利索,走得干净,所以呢他们就给我作揖,给我磕头,感谢我,说有啥事叫我吩咐一声就是了,我说我能有啥事呢,他们不相信,天天影子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大群,数不清楚,反正我随时吆喝一声,他们就可以马蜂似的一涌而出,为我做事。记者同志,你不信?你别不信,我告诉你,有一回我那个女人要死的时候想吃麻雀肉,我走到林子里吆喝了一声,说你去帮我抓麻雀吧,只见那些麻雀呼呼啦啦只往下掉,扒了皮,刚好烧了一碗。我那个女人把这碗麻雀肉吃完就死掉了。我给他们说,我女人死了,跟你们在一起了,你们帮我照顾着点,他们说没问题。   办公室的人见赵大火钳越说越离谱,打断他的话,告诉小颜,说你别不相信赵师傅,他身上还有些东西没法子解释,比方说狗吧,不管有多厉害,叫唤得多凶,只要他一出现,那些狗都耷拉着脑袋,夹起尾巴屁股往墙上抵,别说叫唤,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啦,赵师傅,记者同志们还有事要说,等他们有空了,再找你听这些吧。赵大火钳悻悻地说,找我有啥用,这些话,未必谁还敢宣传,都是鬼话。   送走赵大火钳,办公室的小心翼翼地问小颜他们有啥事,小颜说有事,但不是殡仪馆的事。大家终于松了口气,问,不是那是啥事呢?小颜看着我,说,我们是找他来的,有个采访。   采访先是在殡仪馆领导的办公室里进行,根据小颜的要求,这里需要布置成一个书房的样子,于是办公室的人一起动手,将那些报纸杂志往里搬,然后根据拍摄角度铺摆。这一招是我教他们的,我曾经拍了一组反映农民抢收的镜头,广袤的麦地里,全是收割麦子的人和机器,为了让画面更加鲜活,我叫几个人扯了树枝搁在我的镜头前面做前景,近处树叶随风飘动,远处是忙碌的丰收场面。――这画面叫许多原来去过那里的记者们很是纳闷,说这镜头咋拍摄出来的啊,这个角度我也去过,没树啊。   我坐在沙发上,身旁的案子堆满了书籍,大约是为了显示我的博学,小颜还在我的手边放了一摞大开本的书,书很厚,像垒城墙的砖头,面向镜头露出了两本书的书脊,上面印着几个烫金大字“诺贝尔文学大系”,这书是办公室的人回家去拿的,另外的全是啥“现代管理学”之类的东西。   小颜简要地跟我说了采访我的目的,说牛警官根据我跟他的谈话和送给他的小说,顺利破获碎尸案,抓获凶手李一树,她此番前来,主要是想请我谈谈李一树,我咋看待这个人……反正……就是扯扯吧,你顺着我的话题来就是了。小颜说。   我说好吧。   小颜先问了我咋认识的李一树。我一一说了。小颜又问我跟李一树的关系。我说李一树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对文学很痴迷,我一直很爱戴他,敬重他,当他是我的挚友,老师。小颜接着问道,根据我和李一树这么密切的关系,那么一定认识他的妻子了。我说他的妻子是一个很贤惠的女人,具有中国传统妇女的所有美好品德。小颜说那么你肯定很清楚他们的夫妻感情了。我说准确的提法不应该是“很清楚”,而是“晓得一些”,李一树和他妻子的关系很好,婚姻关系是建立在真正的爱情之上的,那是一对很有代表性的患难夫妻,像所有的中国传统剧目一样,妻子支持丈夫完成理想,丈夫理想完成后以更加炙热地爱回馈妻子,双双携手,成为诠释完美爱情和完美婚姻的最好标榜。小颜问,那么你接受不接受李一树杀死自己妻子的现实呢?我说很难解释李一树杀死妻子究竟是不是出于爱?或者是为了帮助他的妻子实现生命的尊严呢?要晓得他的妻子一直都在病中,感觉到生不如死,而李一树完全是出于爱,冒杀人凶手的险来帮助她解脱呢?小颜叫把机子停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很激动,我很平静。   我们是在做节目。小颜说。   我看看机器,又看看她,说,我晓得,我们是在做节目。   我们的节目是要播的。小颜说。   我说是的,是要播的,我已经很配合你了,努力在把这场戏演好。   我在努力学习你,按照你教我的在做,做节目要爱憎分明,目的性强地弘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小颜说。   我说我晓得,你要我咋的?你要我凭空捏造李一树的坏话是不是?可是他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个好人!形象文弱,内心善良,有责任感,对得起朋友,你要让我帮你实现大家都恨李一树的目的,你得给我理由啊!就说他杀了人,他咋杀的?为啥要杀?你的提问分明就是来跟我探讨的嘛,一切未知,我只有阐明我的想法。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完完全全就是个恶魔,彻彻底底的是个变态!小颜说我冷笑起来,说,那么你总得先让我晓得这些啊!你不告诉我这些,把我蒙在鼓里提问题,这不摆明了是要我猜谜么?既然如此,你找到我采访个屁啊!   小颜噙着眼泪,说,我接受你的批评。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但是案件正在侦破中,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是他告诉了你。我叹了口气,说,接着开始吧。 第77章   与其说小颜采访我,倒不如说我在采访她。小颜告诉了我整个案子的破获过程,让我感觉简直就是在听一部异想天开者编撰的评书。   小颜采访完了,牛警官才来,这些天他很忙,正在接受各方面的表彰和嘉奖,他是破获碎尸案的功臣,英雄,如果不是他,碎尸案就成了无头案。但是没有我,牛警官也只是牛警官,也成不了如今风光无限的家喻户晓的英雄和功臣。   那天在陆家渔场,也就是牛警官的三舅那里,因为李一树突然来到的长篇累牍的话语,和他的那本自费出版的小说,因为我的无聊,与小颜和牛警官聊起了李一树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这个故事让牛警官记忆深刻,尤其是李一树的爱情故事的结尾,郁郁寡欢,从此未婚。――这让牛警官想到了他的母亲。   牛警官在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生病去世了。在牛警官幼年的记忆里,父亲得病的时间很长,他有的关于父亲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父亲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在那个记忆里,好像床沿上还坐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直在跟父亲说话。那个男人还出现在关于母亲的第一个记忆里,那个男人搂着母亲,他们好像在哭泣,他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眼前的母亲,和那个男人的背影,母亲突然发现了他,变得惊恐万状,她推开那个男人……后来父亲的病有了好转,可以下地了,可以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了。但是父亲没有活出那个冬季,他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母亲哭得很厉害,尖利的哭声将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漫天飞舞。   埋葬父亲,母亲找来锯子,木板,锤子,还有钉子,然后看着他,问他会栽钉子么?牛警官茫然地点点头。母亲说好。母亲将那些木板桁架起来,挡在窗户上,让他站在凳子上往木板上栽钉子,指挥他向左,向右。他和母亲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终于将所有的门窗都用木板封挡起来,加固起来。看着母亲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的样子,看着她的惶恐的表情,牛警官隐约感觉到,他们将可能遭受到可怕的攻击,躲在这个堡垒似的家中不要出去将是避免伤害的唯一办法。   牛警官记得,小时候老是有人上门来,母亲给他们开门的时候总是要先问清楚是哪个,有啥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门。白天的时候大都是村里的女人,来的目的是为了劝说母亲再嫁,他们总是在还没开口之前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塞给自己,让自己出去玩,但是牛警官从来不肯要那些东西,尽管嘴馋得要命,心里想吃那些糖果都快想死了。牛警官不肯离开母亲的怀抱,母亲也不肯让他离开,她冷冰冰地跟那些女人们说,有啥事情么?你们说吧。于是那些女人开始夸奖人,不同的女人夸奖不同的人,说那人有多能干,家里又没负担,粮食有盈余,户头有存款。母亲很不厌烦地听着这些,眉头紧锁,一脸的厌恶,等到这些女人说完,母亲起身,冰凉凉的语气,说,你们的好意我都领了,只是从今往后,不要再跟我提说这些。你这是何苦呢?何苦要一个人硬撑着呢?那些女人再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总是会歇斯底里地这么叫喊。   晚上来的大都是男人,这些男人像窃贼一样,老是想要往他们家里钻。牛警官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到晚上,她的怀里都要掖着把菜刀。下午的时候母亲就开始磨刀,嗬嗬,嗬嗬,到傍晚的时候,菜刀泛出银色的光芒,粼粼闪闪,鱼儿一样,似乎只要一听到水声,就要跳跃起来。那些深夜来访的男人无一例外地被母亲拒在门外。有一回一个男人胆敢往屋子里闯,母亲怀里的刀子一蹦就出来了,像条欢快的鲤鱼,直往那个男人身上扑闪,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吓得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地逃离了他们的家。但是那些男人们却不死心,他们像狗一样,像老鼠一样,像猫一样,像蝙蝠一样,老是趁着夜色在他们家的房前屋后游荡,猫叫春似的叫唤着母亲的名字。   惨白的灯光下,母亲的面孔冰冷,泛着金属的光泽。她就那么坐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牛警官后来大了,有母亲那么高了。母亲送给他的成年礼物是一支枪,火药枪。也不晓得母亲是哪里搞到这支枪的,还有火药,铁砂。母亲手把手地教会他填装弹药。那是一个黄昏,母亲教得很仔细,他也学得很认真。暮色和炊烟慢慢将整个村庄笼罩,母亲让他站在门口,瞄准对面树上的一个老鸹窝放枪。他不敢,手像面条一样软,两腿直哆嗦。母亲站在身后,说,放。他勾动了扳机,引药嗤嗤地响,然后一道火光从枪口喷出,他差点跌坐在地上,巨大的轰响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叫。牛警官回过头,看见母亲正在他的身后,一双粗大的手撑着他。母亲微笑着,鼓励的眼神,说,来,咱们再放。   那天从傍晚开始,他和母亲一遍遍地装药,一遍遍地放枪,一直放到深夜。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没有男人们来访,那些老鼠,那些猫,那些蝙蝠和狗,都在这个夜晚死去了。   这样的生活他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六年后,他考取了警校,成为现在的牛警官。拿到通知书那天,母亲搂着他,像捧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地亲他,叫他的名字,叫他死去的父亲的名字,然后像亲吻婴儿一样亲吻他。就在他要去学校报名的前夜,母亲和他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说是长谈,其实并没有几句话。   母亲拿出一个铁皮盒子,说,娃,娘晓得你读的是国家的书,不要钱,娘还是给你准备了些,这是这么些年娘积攒的。牛警官捧过铁皮盒子。母亲又说,你马上就是警察了,专门抓坏人,抓那些害人的人,不要手软,要惩办他们,给死去的人,冤屈的人一个交代。牛警官说我记得,我会的。母亲又说,你是不是还记得,以前有个男人,老在咱们家走动?牛警官说是的,我记不得他的脸,我只记得他的背影。母亲说,那是你娘的相好,你爹得病那年认识的,他是个医生。牛警官看着母亲,有些精神恍惚。母亲又说,你爹是我害死的,我跟那个医生要的药,喂你爹吃下的,我对不起他。牛警官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母亲说,你大了,现在国家管你,将来给国家办事,娘也放心了,我也该跟你爹去了。说完母亲就倒地了,开始吐血,抽搐,然后勾成一团,怕冷似的浑身哆嗦。牛警官把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告诉他最后一句话是,血债血偿,我用一命抵你爹一命,下了地,我还跟他做夫妻,好好侍奉他,做个好女人……母亲跟牛警官谈的话,一直埋藏在他的心里。村里人都感叹牛警官的母亲伟大,说她在丈夫死的时候心就死了,这么些年一面抚养独子,一面守节,已经很不容易了。儿子成人了,读书出来就该跟着享福了,她却为了免除儿子的后顾之忧,让他专心学业,自己了断,追随亡夫……小颜说,这些话,是她答应嫁给牛警官,牛警官才跟她讲的。   你答应嫁给牛警官了?我问。   小颜点点头,说,答应他过后,我才猛然感觉到我是多么幸福。   李一树的爱情故事让牛警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突然对李一树这个人感兴趣得很,想晓得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冥冥中,牛警官感觉到李一树和自己有某种联系,究竟是那种联系,牛警官隐约觉得答案就藏匿在某个显眼的地方,似乎只要自己灵光一闪,就会发现。牛警官从李一树的那本小说集子《阳光下的爱情》找到了线索,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从《阳光下的爱情》里的《爱城表演》找到了线索。牛警官根本就不懂文学,更不懂小说。但是他却从这篇怀念亡妻的爱情小说里看出了隐藏在其中的其他东西。   牛警官分析说,第一,这是一篇爱情小说,为啥偏偏取一个“爱城表演”的名字?为啥不取一个“爱城爱情”,或者“爱城之恋”?   “表演”这个词汇,牛警官专门去查了词典:1.戏剧、舞蹈、杂技等的演出。亦指把情节或技艺表现出来。2.指做示范性的动作。3.谓做事不真实,好像演戏一样。   ――这样的意思,李一树不可能不清楚。   第二,李一树的这篇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屠夫卖肉的,说他在最贫困的时候,时常站在屠夫的肉摊子跟前看人家卖肉,看人家是咋的把一条猪慢慢地轻松地划成块划成条,剜成疙瘩,出售向四面八方。有肉吃的人真幸福。李一树似乎对屠夫卖肉很感兴趣,因为他的描写很详细,足足有三个段落。   第三,李一树还在这篇小说里有一段关于他少年记忆的描写,说他在少年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一条人腿,乌黑色,但是很光洁,没有蝇蚊,也没有蛆虫,他看着那段腿,没有恐惧,好长时间,直到伙伴在远处喊他。这一段描写,应该和这个爱情小说没有必然的联系,也就是说,完全可以不要这一段,连画蛇添足的意义都没有。但是李一树为什么要写上这一段呢?   牛警官用了很多时间来阅读李一树的这本《阳光下的爱情》,其中这篇《爱城表演》,他都可以背诵下来了。   牛警官终于明白了这个李一树的在哪个方面与自己有联系。他将自己关在警察局的办公室里,把八年前的那件碎尸案和刚刚发生的这起碎尸案的所有案卷全部摆上案头,像阅读李一树的小说那样彻夜阅读,感觉里头的文字,标点……在一个凌晨,牛警官猛然发觉,自己竟然是个刑事侦察的天才。   牛警官对自己的发现秘不示人,他主要是怕引起同事们的笑话,他要悄悄进行,等待查找到充分证据的时候,才叫大家大吃一惊。 第78章   牛警官带了一束鲜花,要献给东鱼,当我说炉子还没修好后,牛警官又把鲜花放回车里去了。他问殡仪馆的人,炉子大概啥时候可以修好,人家告诉他,最晚也得明天。牛警官看着小颜,说那好,我们明天再来送他。   根据小颜的安排,我和牛警官得有一场谈话的镜头。这场谈话的镜头是为了再现那天牛警官把我拽进一家小酒馆谈文学的场景。拍摄地点安排在殡仪馆的食堂里,摆了些酒,还请师傅帮忙炒了两个菜,我们弄了杯子倒酒喝。我喝的是酒,牛警官喝的是矿泉水,他说不能喝酒,这些天事情确实太多。矿泉水的颜色不像啤酒,炒菜的师傅说这好办,他拿了壶醋来,滴了几滴在杯子里,颜色接近了。于是牛警官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他很享受这一切,完全没有那天找到的我的时候的那种憔悴和焦灼神情,一切都像是功成名就了似的安然,压抑不住的兴奋,愉悦。小颜提醒他说,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表情,你现在不应该是这种表情,你还处在困惑中,就像被围困的士兵一样,很想找到一个突围的口子,清楚吗?牛警官说清楚了。旁边那个炒菜的师傅笑起来,说,真像是在拍戏,我见过拍戏,我当兵那阵,我还当过角色呢,扮演了个匪兵,枪一响我就倒了,他们把搅烂的西红柿浆抹了我一脸。小颜正色道,无关的人请出去,无关的人请出去。   牛警官说,其实李一树的事情,根本就和你那天在渔场给我讲的不是一回事。   我说究竟咋回事。   李一树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牛警官说,八年前的那具碎尸,身体许多部位都有伤痕,陈旧的伤痕,有牙齿咬了的,有鞭子抽了的,还有刀子划了的,此外还有许多,无法判断究竟是哪种行为采用哪种器具造成的。因此我们的刑侦人员在调查的时候,总是把目标锁定那些曾经有过暴力犯罪纪录的人,结果很明显,枉然。   牛警官说,通过他的暗中调查,发现八年前李一树的妻子失踪时间,与发现碎尸的时间基本吻合,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发现,有两种可能,要么偶然,要么必然。牛警官随即对那段时间李一树遗留下的所有资料进行调查,他调查出在那段时间的某一个月中,李一树家的电费比平常要高出两倍,同样高出两倍的还有他家的液化气用量。然后牛警官又调查出八年后碎尸出现这个月李一树家的用电和液化气用量,居然又是比平常高出两倍多。这是为啥?牛警官把这个重大发现和他的一些猜测越级汇报给了爱城公安局局长,局长高度重视,成立了一个由牛警官负责的秘密调查组。调查组只对爱城公安局局长负责,行使一切可以行使的特权。牛警官大约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他几乎完全不睡觉,先是秘密进入了李一树家,运用最先进的刑侦技术,查找线索。他们只找到了一些毛发,这些毛发卡在盥洗间的水漏里。经过DNA鉴定,这些毛发共分有十八组,其中两组与八年前那具碎尸和八年后的这具碎尸比对吻合。   完全可以肯定了,凶手就是李一树了。但是为了钉死他,牛警官又采取了下一步行动,他开启了李一树家通往化粪池的地下通道,从里头提取几块骨头碎片,骨头已经钙质酥化,经过技术鉴定,可以确定这些骨头出自人身,是头骨。爱城公安局局长是第二晓得这个喜讯的,第一个是小颜。牛警官说,你不是找不到节目线索吗?我跟你说一个,做出来肯定比茶坪那个精彩一万倍。   爱城公安局局长听说了消息后,高兴得直骂娘。牛警官问他是不是可以宣传一下,局长说好得很,前后两起案子等于是两团大粪,一团糊在我们爱城的警察们左脑门,一团糊在右脑门,丢脸不说,还恶心,还臭!妈妈的,都叫人活不下去了。局长要下令立即抓人,牛警官说既然要宣传,就应该把戏份做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深得局长赞赏,局长说,妈妈的,你不仅是个刑侦天才,还是个导演天才呢。牛警官说,这主意是我女朋友出的。局长脸一下子黑了。牛警官赶紧说,如果不是她,这案子我还破不了呢,她是电视台的主持人,疾恶如仇,对咱们警察很有感情。局长说好,这事情要当作一场战役来打,赶紧把电视台的台长找来,制定作战方案,所有参战人员,必须签字,确保不得泄密。   我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颜就去采访李一树了,跟他谈他的《阳光下的爱情》和《爱城表演》,谈他的生活经历和创作历程,谈他咋看待爱情和家庭……小颜在一边插话说,他还谈到了你,有很大篇幅。   我说他都谈了我些啥。   回头我刻录成碟子给你,值得你一看。小颜的神情意味深长。   再后来,小颜把节目做完了,他的表演也就完成了,该收场了。牛警官说,我就像拣一团狗粪似的,把他丢进了看守所,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连狡辩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对我心服口服。   昨天晚上我刚对他完成了最后的采访。小颜说,他还谈起了你。   我说好,你也给我刻成碟子吧。   根据小颜的安排,我和牛警官还完成了一段林荫道上散步的场景,我们边走边谈,然后我们还握手,我出画面,牛警官继续留在那里。在后来的电视节目里,我看到了这一段,牛警官留在林荫道上,他的表情凝重,似乎陷入了非常深沉的思索中,然后镜头拉开,画面随着他深邃的目光渐渐变远,变大……牛警官和小颜匆忙走了,他们决定明天早上一大早再来。小颜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后面的节目全部做完,明天就完全没事了,可以轻松了。牛警官说他还要去接待一下上头来的人,他说案子破了,以为该轻松了,谁晓得案子破了后的日子,居然比案子没破的时候还要难过。话虽如此说,牛警官的声调里还是压抑不住得意。   不断还有悲伤的人群带着尸体往殡仪馆来。   到傍晚的时候,小李才回来。小李带着他刚刚出世的孩子,是个男孩,已经死亡。跟在这个夭折的孩子后面的,是他的爷爷和奶奶,还有姥姥姥爷,一个个红着眼圈,强忍着眼泪。小李默不作声,他的嘴唇破裂了一道大口子,红肿,带着血痕,看样子是被他咬了的,丧子之痛并没有打垮他。小李非常熟练地就将两个炉子修理好了,终于可以火化了,有人在外面欢呼起来。小李的那个夭折的孩子是第一个送进炉子的,赵大火钳将小李强行推到外面,不让他看到那个场景。   东鱼是第二天午后被火化的。   东鱼的尸体被搬了出来,负责运送尸体的殡仪工问我要不要给他做个美容。我说不用。他到处看看,问咋个只有我一个人。我说只有我一个人。他又问死者是不是我爷爷,或者我的其他的亲人。我说不是,他是我的朋友。看见这个殡仪工疑惑的眼神,我说手续有啥问题么?他说没有。我说轮上了么?他说轮上了。   东鱼从担架上翻到了另外一个担架上,在翻担架的时候,殡仪馆领导送的那朵玫瑰掉在地上,我正要上前去拣起来,那个翻担架的殡仪工脚底下一动,刚好踏在那朵花上,等他把脚挪开,那朵玫瑰已经没了形状。   东鱼躺在担架上,担架在一个长长的轨道上,轨道尽头,就是赵大火钳,赵大火钳身后,就是焚烧炉。我上前蹲在东鱼面前,将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将他的手拿起来,搁在他的胸前。这时候小颜和牛警官过来了,小颜捧着昨天我曾经见过的那束花。赵大火钳走过来,要推东鱼走,我说等一下。我走到小颜跟前,问她鲜花是不是送给东鱼的。小颜点点头。我拿过鲜花,放在东鱼手里。东鱼捧着鲜花,很像是去参加一个庆典仪式。   东鱼被推进了炉子,那个玻璃门咔嚓一声匣住了。只见里面火光一闪,东鱼就被一团熊熊烈火包裹住了……在火化东鱼的时候,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炉子里正在焚化那个被李一树剁成疙瘩的现在已经拼凑起来的女尸。我当然不晓得那就是那个女尸,是两个警察过来跟牛警官打招呼,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的。女尸的身份正在通过各种途径进行确认。这个屈死的女人被一团白布包裹,外面严严实实地套着一个塑料袋子,没有一点人的形状,很像是一袋保存妥善的货物。   工人把骨灰给我的时候,骨灰还是热的。我选了一个简陋的骨灰盒,将东鱼装在里面。   牛警官过来问我,是不是现在就走。我说是,我们回爱城。   一路上牛警官把车开得很慢。我抱着骨灰盒坐在后排。小颜害怕,蜷缩在前面副驾位置上,像只瞌睡了的小狗,耷拉着脑袋,轻轻晃动着身体。   应该给他买一个好点的骨灰盒。牛警官说。   我说用不着。   车子很快到了爱城,我说不用过桥。牛警官停住车子,问我,去哪里?去公墓么?   我说不用,你们如果愿意的话,跟我来,咱们一起去把他埋葬了。   我们沿着爱城河堤一直往下走着。爱城河水流经爱城的时候,被两岸的河堤挟裹得很湍急,但是一出爱城,随着河道的宽阔,就散漫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弯滩。爱城河到这里的时候打了一个很大的弯,盘旋出一片非常宽阔的河滩。河滩上生长着许多丛柳和竹子,是白鹭栖息的乐园。那里沙滩细软,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河道里波光粼粼,天空中白鹭优雅地飞翔……我们走下河堤,来到斜阳里的河滩上。急急归家的白鹭和鸥鸟飞起又落下,鸣叫着伙伴。那叫唤的声音在我听来,凄凄然然地让人心里潮湿得都要淌出水了。   我打开骨灰盒,再打开里面装骨灰的口袋,将那些片状块状的骨头都搓成了细灰,然后脱了鞋子,走到水流中,抓起骨灰轻轻撒向河水……――这是东鱼的遗愿,他认为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没有啥问题吧。牛警官问我。   我说没有啥问题,我好好的。   那好。牛警官说,现在咱们谈谈你的事。   我说我有啥事。   牛警官说是艾榕的事。   我说好,你说吧。   牛警官说,经过几级鉴定,她患有严重的神经分裂症……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可是好好的,这么些年,也没见她有过啥精神病病历!   牛警官打断我的话语,说,你如果要理论,可以找律师,我建议我们两个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现在最关键的是,她咋处理,――你打算?   我看着牛警官,一时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你是接她回家,还是送往精神病院?牛警官问。   我说,还是接她回家吧。   牛警官点点头,说,好,我陪你去把她接出来吧。 第79章   艾榕一点都没瘦。她的那把长发不晓得啥时候被剪掉了,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这样倒是显得文静了些。   在我们读书的时候,艾榕曾经蓄过一头披肩的长发,长发直而且黑亮,不仅惹得男生们一片叫好,还让那些女生羡慕不已。但是后来艾榕却把那么好看的头发剪了,连我都感到惋惜。艾榕说,她之所以剪掉长发,是因为在做爱的时候不方便,长发成了累赘。也是。我们经常一场激情下来,汗流浃背,而艾榕的那长发,更是被弄成了一团糟,整个人都显得很龌龊了。随后是很长时间的清洗和梳理。等到头发刚刚干了的时候,又一波激情到了……最难受的是在做爱的过程中,那长发就像网一样,绊脚绊手的,让我们的激情难以像水中的莲花一样自由地舒展。艾榕曾经想过办法,用头巾将长发包裹起来,或者将头发盘束在脑袋顶上,但是搞得样子很滑稽。艾榕剪了长发后,我们的做爱果然干净利落了。   后来艾榕又蓄起了长发,因为我们已经少有做爱了,后来干脆不做了,也做不了了。   现在艾榕的长发又被剪了,这肯定不是她的主意。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们,目光呆滞,漠然。她没有如何表情。她似乎已经不认识小颜和牛警官了,也不认识我了。   你决定带她走么?牛警官问我。   我点点头,说,带,我带她回去。   牛警官说你要律师么?要办理些手续的。   我说不用,我自己办理就是了。   填写完“取保候审申请书”,就等着批准。我告诉小颜,我说不希望艾榕今天晚上还住在这里面。小颜跟牛警官耳语了一阵,牛警官拿着那张申请书,让我和小颜先等一会儿,他去找人。   今后……你咋办?小颜抬起眼睛,看着我,问道,你要照顾她一辈子么?   我说不晓得,现在还不清楚。   牛警官很快就回来了,他让我先领着艾榕出去,至于剩下的事情,他和小颜帮着办理就是了。小颜说你一个人办理就是了,我去帮帮他。   牛警官沉吟了一下,说,你去吧,等会儿我来接你。   走到门口的时候,小颜像突然记起了啥,又折回身,附在牛警官耳朵边说了两句啥,牛警官笑了。   出了看守所,小颜先几步跑到前头,去叫了辆出租车过来。   搀扶着艾榕上了楼,小颜已打开房门,她把那枚钥匙轻轻放在桌子上,看着我和艾榕。   我说你去吧,我能行。   小颜没动身。   我指着小颜,问艾榕,你认识她吗?   艾榕歪着脑袋看着小颜。   我又说,你认识我吗?   艾榕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说你晓得咋洗澡吗?   艾榕还是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进浴室清洗干净浴缸,然后放满热水,将艾榕领进去,给她脱了衣服,将她搀扶进浴缸里。想着小颜还在外面,就出来了。   那件事情,我已经办好了。小颜将一张储蓄卡放在那枚钥匙旁边,说,你一分钱也不用退出去的,现在这些钱,你刚好派上用场。   我说谢谢你。   要谢,你谢台长吧。小颜说。   我不解。   小颜指指里屋,说,他也跟艾榕有过那些事情,作为交换条件,我要牛……放他一马,把名字从名单中涂了。   我惊愕地看着小颜。浴室里面传出哗哗水声和艾榕的咯咯笑声。   这天晚上,艾榕睡得很香甜,嘴巴还不停地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像是在咀嚼啥美味。按照公安局告知的要求,我应该送艾榕去医院进行治疗,但是经过两天时间的观察,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艾榕很安静,规规矩矩地吃东西,睡觉,在睡觉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样把一双鞋子随意一扔,而是很规矩地脱下,很规矩地摆放在那里。   两天时间里,我一直看小颜送来的碟子,看她和李一树的谈话,看她做的节目。只要一打开爱城电视台,就保证能听到小颜的声音,看到牛警官的影子,当然,主角还是李一树。所有的栏目,所有的节目,都在围绕他们三个人,我能想象得到街头巷尾是一种啥情形了,人们像过节一样谈论他们…… 第80章   我不能不佩服牛警官,这家伙天生就是位刑侦专家,他的思维完全可以和想象力最丰富的艺术家媲美。纵观他破获李一树碎尸案件,整个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通过小颜的节目,整个爱城人民都欣赏到了刑侦美学,是那么不可思议,是那么惊心动魄,叫人惊叹不已。   而透过李一树,则叫人们开始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怀疑,怀疑这些事物的真实性,可靠性。谁会相信李一树是个变态的杀人凶手呢?他昨天还笑容可掬地跟你打招呼,还对那些小辈们谆谆教诲,还在大堂高谈阔论,还在远处向你招手,还邀请你进入幽暗的角落促膝谈心……爱城公安局局长在电视上显得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怒斥李一树是禽兽!   牛警官的侦察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李一树。我曾经看过的那封李一树的女人留给他的诀别信,被牛警官拿在手上,牛警官的双手戴着雪白的手套,他向大家展示那封信,还念了两段,然后说,就是这封诀别信,让所有的李一树妻子的家人朋友,包括李一树的家人和朋友,不仅没有对他妻子的失踪产生丝毫怀疑,反而认为这是一桩凄美的爱情故事,――李一树的妻子太爱他,怕拖累他才离开他的。那么这封信是真实的吗?是真实的,确实出自李一树妻子之手。明明是被害了,她咋的会写这么一封信?是不是自愿寻死?或者确实因为太爱李一树,愿意出具这么一个东西,帮助李一树打掩护,开脱他?其实都不是,是李一树强迫她写的。   那是一个雨夜,雨大约很大,漆黑的远处还有闪电,闪电像刀子一样,飞快地将黑夜撕碎。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黑夜很快就又愈合了,像当初一样坚硬。爱城在雨夜显得格外宁静,这种宁静有些病态,就像一个人事不醒的醉汉,却在无声地呕吐。   有那么一个窗口,亮着昏红的灯光,像一只邪恶的眼睛,正窥探着酩酊中的爱城。掀开厚厚的窗帘,我们可以看见一对夫妻,妻子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笔,面前铺开一叠信笺。在妻子的身旁,站着丈夫,丈夫一支手背在背后,一只手捏着香烟,香烟燃着,他不时吸一口,弥漫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他眉头紧锁,思考着。许久,丈夫终于想好了开头,伸出背在背后的手,点点妻子面前的信笺,说,你这么写……亲爱的树哥……丈夫老是要吸几口烟,才想得起后面的话,因为书写的速度很慢。好在两个人都不急,丈夫说得慢,妻子写得就慢,但是写得工整,一个个字就像一棵棵树,茁壮,鲜活,富有生命力。   当丈夫说到“我爱你,所以才决定离开你”时,妻子愣了一下才动笔,写了头三个字后,妻子抬起头,看着丈夫,问,你真的要杀我么?丈夫不说话,他掏出烟盒,摸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陷入艰难的思考中。妻子见丈夫不回答自己,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可能是嘲讽。丈夫已经不是第一次叫自己干这样的事情了,他越来越神经质,在自己面前,他简直就是一个可笑的孩子,喜欢恶作剧,无理取闹。   丈夫将妻子写好的信折叠好,装进一个信封里。根据丈夫的要求,妻子在信封上面又写上“树哥亲启”四个字。丈夫拿这封信,回到里屋。过了一会儿,丈夫在里屋叫妻子。妻子过去,看见丈夫在屋子中央铺开了一张塑料布,手里拿着把锤子。   你真的要杀我么?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却不很慌张,她看着丈夫。   丈夫指指面前的塑料布,要妻子站过来一些。妻子听从了,走过去,站在塑料布中间。丈夫又指指塑料布,妻子这才明白,丈夫是要她站过去后,再蹲下来。   妻子慢慢地蹲下去了,她之所以蹲得很慢,是因为腿弯那里很疼痛,那是丈夫前天打了的,不,是踢了的。丈夫时常把妻子弄得浑身疼痛,然后扑在妻子怀里失声痛苦,然后再去买药,照顾妻子吃下。丈夫的照顾无微不至。只有丈夫扑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时候,只有丈夫在自己面前端药送水的时候,妻子才会感觉到这个丈夫就是以前的那个,是自己的。妻子嘶嘶地吸着凉气,蹲下来,平静地等待。   妻子先是听到呼的一声风响,然后听到砰一声闷响。妻子看见眼门前有红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她想站起来,却歪歪扭扭地倒下了。妻子软软地倒在塑料布上,透过红色的瀑布,她看见了丈夫,丈夫没有像往常那样钻到她怀里哭泣,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锤子,他的表情冰凉,像那个锤子的颜色。   丈夫累了,睡了一觉过后才爬起来,将妻子连同她身下的塑料布,一起拖进浴室,搁进浴缸,放了水,将妻子清洗干净。第二天,丈夫和往常一样无异地出门,经过大街,开办公室,做清洁,打开热水器,泡茶,喝茶,看报纸,和大家聊天,语重心长地教育一个写错了字的实习生。回到家中,丈夫先做饭,做了一份。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午休了一小会儿,从床下找出早就准备在那里的锯子,刀子,他打量着它们,觉得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使用好他们。于是回到书房,从一个破旧的箱子里翻出一本老久的《解剖学》,翻到“骨骼”那一章节。这本书此前丈夫曾经看过多次,这是妻子为丈夫买的,用卖鸡蛋的钱买的。那时候丈夫的脊背老疼,坐得太久,于是老怀疑自己的骨骼有毛病,吩咐妻子有空去帮自己买一本关于人体解剖的书。妻子去了新华书店,没想到这样的书太贵,一时犹豫着下不得手。在路过街角的时候,看见人家在处理旧书,五元钱三本,妻子好说歹说,用了一块五毛钱买得这书。丈夫躺在床上,指导妻子给他做按摩,妻子一边在丈夫身上摁,一边问好点么?好点么?是这里么?是这里么?摁过几次后,丈夫没了耐心,但是对书里头的骨骼血脉肌肉图解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就翻翻。   丈夫一边看书上的骨骼图解,一边在自家身上摸索。看了一阵,感觉自己摸索到要领了,就拿了刀子进到浴室。妻子躺在浴缸,泡得雪白。丈夫先在妻子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拿起刀子,刀子很锋利,轻轻地就切进去了,准确地抵达关节……没费多大工夫,丈夫就把妻子的胳膊腿切下来了,锯子根本没用上。妻子的胳膊和腿在浴缸里摆动,活像刚刚出泥的藕节。   几天后,丈夫就像一个货运中心的发送员似的,用行李箱,用口袋,用包裹,将妻子当作机器零件分发了出去。   ――但是妻子的头颅,丈夫却留着。丈夫处置妻子头颅的做法叫人发指,想起来就叫人浑身战栗。牛警官在叙述这一段的时候,也不得不做三次停顿。   丈夫将妻子的头颅放进大铝锅里,不停地加水,添加盐巴味精,生姜陈皮,八角花椒,不停地在天然气灶和电炉子上交替使用。那些天,所有的邻居的闻到了弥漫的香味,香味在爱城上空云层一样笼罩,整整半个月才消散。最后妻子的头颅完全酥化,一碰就散了,化了,它们被冲进马桶,冲进化粪池。   所有认识李一树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对妻子的那份真挚的爱恋。具体表现在,很多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严词拒绝,他说他在等妻子回来。李一树传统化的穿着和言行,你不能不把他和道德坚守者联系起来,他的风纪扣永远都是严实的,面对女人无论熟识还是陌生从来都不苟言笑,在黄段子风行的那些年,没人有幸能从他的嘴巴里听到半句带颜色的话。每当开会,他的发言总是和道德有关,和纪律有关,他强调现在的年轻人应该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强调必须得加强思想道德建设,端正生活和工作作风。李一树的发言并不枯燥,他引经据典,注重演讲技巧,注重辞藻,有人曾经形容说,听他说话,等于是进行一次美学旅行。无论再桀骜不驯的青年,在李一树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的,他真诚,善良,言行一致,因此深得大家的爱戴。   但这只是李一树的阳面。依照电视里的说法,李一树是有两面的。他的另一面,也就是阴面,如果不是牛警官,可能永远无人知晓。   这些年里,李一树从来就没闲着,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女人。这里就必须得说说李一树的伪装术了。李一树会给自己粘胡子,会在脸上搞些麻子瘊子,还会装瘸子,学拐子,因为手段高明,总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就是狭路相逢,你也不可能认识他。   把自己伪装起来的李一树,喜欢往一些风月场合里钻。爱城的花街他也时常去。这第二个被碎尸的女子,就是他从花街带回家的。   李一树在这个女子面前,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说自己实在太厌倦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了,但是没办法,他太喜欢女人了。那个倒霉的女子于是漫天要价,说一个月三万块。李一树伸出巴掌,说,这个数咋样?那个女子高兴得不得了。李一树说,不过你得遵守我的一个规定,就是这一个月里不得和外面有任何联系,不得让任何人晓得她藏在他的屋中,哪怕是门口的苍蝇,也不能让它们看见她。女子答应了。   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女子跟李一树要钱,说她必须得离开了,一身都快憋出绿毛了。李一树说没问题,他问多少钱?女子说不是五万吗?李一树说这好办,他摸出张五元的纸币和一支笔,在“五”后面写了个“万”字。女子看着他,忍不住想笑。李一树写得很认真,又在“5”后面连着添了四个“0”,然后把这张纸币递给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她还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   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看见李一树手里多了个铁锤。她惊愕地看着李一树,李一树说你笑啊,笑啊……这一回,技术,手法,抑或心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李一树感觉到都要比上一回娴熟许多。 第81章   我错误估计了艾榕,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安静。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随着夜色的浓重,艾榕的病情不断加重。她先是蹲在厕所里呻吟,像吃撑了似的抱着肚子,我以为她是肚子疼,要上前把她弄出来,坐到沙发上去或者躺到床上去,我刚伸出手去,就被她一把抓住,塞进嘴巴里,狠命地咬着。我疼得哇哇大叫,挣脱开来,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厕所的角落里。她嗷嗷地叫唤着,捧着脑袋,不停地往墙上撞。我慌忙将她拉起来,拉出厕所,拉到客厅里。   随后,艾榕不叫唤了,她猛一下扑倒在地上,双手像桨一样划动着,双脚在地上扑腾。忽然她爬起来钻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张开嘴巴,呼哧呼哧地啃,我看见她嗑得满嘴鲜血直流。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双手张开做羽翼状,扑扇着,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小跑……我看着艾榕,看着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感到不尽的悲哀。   然后艾榕开始唱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今天的新闻真好看,一份报纸两分钱;让我们荡起双桨;梅兰梅兰我爱你;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也照在边关;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你是谁为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归;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我以为艾榕的病情会随着第二天黎明的到来而减轻,但是没有。她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地疯。上午的时候警察来了,说我们的邻居打电话报警,说惊扰了他们。   直到夜里,艾榕还是老样子,喊叫,哭闹,歌唱,摔东西……她甚至在客厅里大便,把大便抓在手上,像她以前做面膜一样,动作优雅地往脸上涂抹……我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   当艾榕被带走的时候,她突然不闹了。在下楼直到被送上车的这一段时间,她一直歪着脑袋看着我,两眼定定的,一直到车门被关上。   回到屋子里,屋子里乱糟糟的,艾榕的那哭喊声,歌声仍旧萦绕着,挥之不去。一个夜晚,我都是半梦半醒间,我的眼前老是浮现出艾榕好看的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灯泡一样,在我的面前照耀着……第二天我收拾干净了屋子,企图好好睡一觉。但是咋的也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艾榕那双眼睛依旧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被照耀得似乎无处躲避。   毫无办法,我只得打开电视机,看小颜送给我的碟子,那是她和李一树的谈话,里头有关于我的内容。他们的谈话,无疑是节目中最好看的段落。   小颜说要跟李一树谈谈他的新书《阳光下的爱情》,准备做一期节目,李一树欣然答应,按照小颜的约定,前往一处茶楼。此刻的李一树,看得出来正在往学者方面装扮,他衣着简朴,步履闲定,目光淡定安详。他跟熟悉的人温和恭谨地点头,礼貌地接受人家的问候。   小颜无法遏止住紧张,她很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凶残的家伙。在这茶楼四周,隐蔽着四台摄像机,它们将无一遗漏地捕捉下李一树在此期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为了确保不出纰漏,牛警官和另外十几名警察装扮成茶客,分成四处,坐在小颜四周。   李一树如约而至。   小颜起身相迎,首先做了自我介绍。   李一树说认识认识,我早在电视里看见过你了,你的节目主持得很好。   小颜直道谢,说今天只是做一下采访前期的准备工作,多一些沟通与了解,才可以让节目更加精彩,正式的采访,等到明天才进行。   李一树表示感谢,说自己一直是很低调的,不好张扬,只是小颜盛情邀请,他不好拒绝。   小颜说有你的参与,我们的节目将会更加吸引观众。   李一树四周看看,说,真没想到,这里的生意竟然这么好。   小颜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这里茶好,讲究货真价实。   李一树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说,噫,你还懂茶?   小颜说,搞我们这一行吗,夜熬得多,不是咖啡就是茶,提神。   茶好啊,李一树说,在我们诸多的优良传统里,客来敬茶是每个人都通晓的礼节。无论你是身处乡野,还是跻行于都市,茶的影子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由此可见,茶在中华民族的生活中占有一种多重要的位置啊。难以想象,这世界如果突然没有了茶,人们将会是何种仓皇的景象。   小颜击掌叫好,说真是学识渊博啊!看来我今天请你来对地方了。   李一树哈哈一笑,说,我可是对茶有研究的。茶重在品,茶有茶的文化。我们的民族,可是被茶文化浸泡了几千年的民族啊。饮茶的哲学使我们轻松、宁静、自在,洗涤心中忧虑与尘垢,清除一下俗念,既可以在香清味甘中自得其乐,也可以共同分享,借一杯清茗作心灵的沟通。在喧嚣繁杂的尘世里,我们需要一杯好茶!是不是?   小颜说有道理,有道理。她从包里摸出笔记本和笔,沉吟了一下,说,那么我今天想请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阳光下的爱情》,是喝着茶水写出来的吗?   李一树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准确地讲,我应该是喝着岁月的泪水写的我的《阳光下的爱情》。   此话咋讲?小颜做出一副被话题吸引住了的深切关注神态。   于是李一树开始述说他的苦难经历,他的幼年和少年是多么不幸,后来为了理想又吃了多少苦头,遭遇多少误解……但是他却以咋样的坚强与命运抗争,多么顽强地接近他的理想,现在虽然不算成功,但是一切都还尚且感觉到满意,但是他依然没有放松努力,放松奋进的步伐。   小颜表示了两句赞赏的话。   李一树摆摆手,有痛苦神情浮上面孔,他悠长地叹息一声,说,其实我的这些所谓的成就,都与我妻子的默默支持,默默奉献分不开的啊。   这话咋说?小颜问。   我的这本《阳光下的爱情》就是敬献给她的,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一个值得我这辈子深深爱下去的女人。李一树的声音呈现出悲伤的色调。   好像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吧。小颜说。   李一树愣了一下,小颜也愣了一下。小颜晓得这话直接了些,害怕引起李一树的警觉,就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看着笔记本,准备记录李一树的回答。   我不清楚她现在咋样,她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她的离去,让我觉得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李一树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接受她离开我的事实,但是总是接受不了,我感觉到她还在我的身边,我听得见她的鼻息声,触摸得到她的笑容,有时候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还可以感觉到她双手为我梳理头发的温柔……镜头推进,可以看见李一树的眼眶湿润了。   这可能是命运的作弄吧。李一树苦笑着说,我们只有被逼迫接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心里深沉地怀念,这样日子或许才不至于像地狱一样难以煎熬。   通过你的小说,你似乎对爱情有深刻的理解?小颜说。   爱得太真了,真的,我的爱情,我对我的妻子,爱得太真了,她对我也一样。李一树说,这样太真的爱情,就成了伤害……伤害?这话咋说?小颜问。   你说,我现在对她日思夜念,有时候茶饭不吃,过得非常痛苦,算不算是伤害?李一树大概想举个例子对自己的提法予以援证,但是想了一阵,没想出来,他优雅地捋捋额前头发,说,如果她不爱我,她就不会离开我,如果我不爱她,她离开我,我就不会痛苦,你说是不是?   咋样的爱情,才是你认为的最完美的爱情?小颜问。   哦,这个,这个……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没有理由地包容你爱的对象的一切,愿意随时随地无怨无悔用自己的生命为对方做出牺牲。我曾经在我的小说里有过一段描写,说真正的爱就是把爱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心上,不为岁月风化,不为尘嚣淹没……看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到小颜和牛警官他们的残酷,感觉到李一树的可怜和可悲。瞧瞧李一树吧,举止优雅,言语真诚,表情温和……但是除他之外,谁都晓得他是一个凶残的魔鬼。   小颜终于把话题扯到我的身上,因为我的强烈推荐,她说她认真地读了李一树的《爱城表演》。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曾经是那么地器重他,认为他可以扛起我们爱城的文学大旗。李一树说,但是他很让我失望,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我不能恭维,就算你今天录像,我想我也应该坦诚地说说这些,这是对一个朋友的负责。我是他最真挚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们时常在一起喝酒。   李一树接下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谈论我,说我对待生活是一种游戏的态度,对待爱情是一种嬉戏的态度,我的这些态度影响了我的文学观念,所以没有信心继续在文学的道路上走下去。然后又说我根本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生活。说完了,李一树还意犹未尽,他端起茶杯,小啜一口,笑笑,说,这些话,你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帮我转告给他。   你咋不亲自告诉他呢?小颜问。   他是一个尖牙利齿的家伙,你是他的同事,不可能不晓得吧。李一树哈哈一笑,说,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会听得下去我的话么?没准儿听不了两句还会跟我吵起来呢。   小颜笑起来,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问,你咋想到给你的小说其中一篇取名《爱城表演》呢?是有某种寓意吗?是不是在暗示啥?   你把我的小说读到这个境界,我不能不把你引以为自己的知己了。李一树翘起二郎腿,又开始了侃侃而谈。   谈话的结尾,小颜引出了牛警官。小颜说,我给你介绍个读者吧,他把你的小说都可以背下来了。李一树不相信。这时候牛警官走到李一树跟前,背诵了两段。李一树惊喜得很,伸出手,要跟牛警官握。牛警官握住李一树的手,冷笑说,你还不晓得我是哪个吧?我是爱城公安局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读你的小说。李一树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下来,打着哈哈,说真的吗?牛警官说,真的,你想不想晓得我从你的小说里研究出了啥?李一树想要抽回手,却被牛警官死死逮着,牛警官的两眼就像手电光似的,笔直地照着李一树,李一树又打了个哈哈,但是脸色分明已经变了。牛警官说,我从你的小说里研究出了两起命案……接下来的画面,李一树成了摊烂泥,他没办法行走,被牛警官他们抬出了茶楼。   第四天一大早,我去了精神病院。   爱城精神病院原来是在市中心,也就在前几年,被迁移到了城外的一片田野中。举行搬迁仪式那天,我还去采访过。那天的仪式举行得很隆重,还搞了文艺表演,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们请的一个叫李伯清的评书艺人讲的笑话。笑话说,有个精神病院的医生在测试几名病人,他在墙上用笔画了一道门,问那几个病人,有没有人可以从这里出去。几个病人都说可以。医生就说,如果你们谁可以从这里走得出去,就证明你们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病人听了非常高兴,争先恐后往那“门”上钻,个个碰得头破血流。只有一个病人站在那里没动。医生问他,你为啥不出去呢?那个病人说,这些精神病,咋可能出得去嘛。医生一听非常高兴,看样子这个病人的病已经好了。谁晓得那个病人说,钥匙在我手里,他们咋的出去得了呢?   精神病院距离弯滩不远。我顺道在一个小花店里买了束鲜花,去了弯滩,将那花抛进河水里,看着那花被河水带着,缓缓消失在远方。   精神病院分为男区和女区,中间是用一道铁丝网分隔开来的。我站在窗口,看着艾榕站在铁丝网旁边的一棵小树下面。艾榕的病号衣不晓得是她自己解开的,还是别人解开的,袒露着里面的一件紫色内衣。在铁丝网对面,是一群男病人,那些男病人冲她喊叫着脏话,模样非常兴奋。艾榕呵呵笑着,她掀开内衣,露出里面的乳房,那些病人逗得直往铁丝网上扑……我看不下去了,闭上眼睛扭过脑袋。我问护士,为啥不管管。   护士很茫然,问管啥?   你们说管啥?病人送进来,你们就是这样护理的吗!我愤怒了,将桌子上的一个茶缸抓起来,猛地摔在地上。那几个护士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情景,于是赶紧冲出去。   艾榕被她们揪住了,要往屋里拖,但是她不肯,她抱着那棵小树,咋也不松手。她大喊大叫,求救的眼睛看着铁丝网对面的那些男病人,可是那些男病人早被吓得散开了。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开始喊我的名字。喊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接着她又喊了第二声,我听清楚了,她是在喊我,喊我救命。在呼救声中,她被揪回了病房,声音慢慢消失了。我看着那棵小树,小树在我迷糊的泪眼中,飘摇着,散落了一地的树叶…… 第82章   我把艾榕接回了家。   其实艾榕并不认识我,她看着我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无数次地问她我是谁,她总是歪着脑袋看我,一语不发。   在随后的日子里,艾榕依然不停地发病。她的病是间歇性的,刚才还安安静静地在吃饭,或者睡觉,突然间就发作了。犯病的情景几乎千篇一律,哭闹,喊叫,唱歌,也跳舞,然后做小鸟飞翔状,做鱼儿游水状,做耗子噬物状,还有就是随地大小便,将大小便在身上涂抹,也在墙上涂抹……牛警官到来的时候,艾榕已经睡着了,我刚打扫完屋子的卫生,清洗了她拉在地上的小便和涂抹在墙上的大便。   实在太累了,我感到心力交瘁。   现在,看电视里的三人表演是我最大乐趣。   今天电视里说的是那个女尸的家人找到了。采访者依然是小颜,她的普通话越来越标准,神态越来越接近CCTV的那几个,时而真诚,时而深沉,拿腔拿调,故作睿智。被采访者就是那个女尸的家属,一个父亲,一个母亲,父亲始终沉默,神情很像是一个顽强的讨债者。而母亲却总是哭泣,泪水滂沱,话语淹没在泪水和哭泣中,要不是字幕和小颜的很合时宜的重复,根本就听不清楚这位可怜的母亲在哭诉些啥。   母亲说,他们就这一个宝贝疙瘩女儿,辛辛苦苦地供她读书,大学没考上,女儿就出去找工作了。女儿是个很孝顺很好强的孩子,她发誓要给父母盖楼房,要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母亲不相信女儿已经死去,更不相信她生前会去干那样的行当。她说女儿跟她说过,她在一家大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专门经营服装,她从事的是试穿衣裳,也就是模特儿,每天脱衣裳,穿衣裳,简单,挣钱高,而且体面……母亲见到了牛警官和那个爱城公安局局长,她把一面锦旗敬献给他们,锦旗上写着“申冤除害人民卫士”八个金灿灿的大字,然后向他们跪下。见母亲跪下,一边的父亲也跪下。牛警官赶紧去扶母亲,爱城公安局局长赶紧去扶父亲。   接下来是爱城所有的警察向父亲和母亲捐款,一个用红纸糊起来的大大的募捐箱,上面写着“献爱心”几个字,警察们排着队,踊跃地向里头塞钱。   当爱城公安局局长将一个大大的信封奉送到那位母亲跟前时,她再次跪下,父亲也跟着跪下……在小颜的采访中,李一树对牛警官表达了由衷的敬意。这个采访是在看守所进行的,李一树戴着脚镣和手铐,穿着黄色的囚服,头发也剃了,光头。李一树说,你在耍我,既然晓得我干了那事,为啥还把我骗到茶楼去跟你说那些话。小颜说,你现在是不是还有点恍若梦中的感觉。李一树叹息一声,不说话,看着别处。小颜说,我想晓得个问题。李一树掉过头来,看着小颜。小颜说,你为啥非得杀掉她们呢?李一树还是不说话。小颜说,你的妻子,她那么贤惠,为你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你难道就不忏悔吗?李一树翻翻眼皮,抬起手,揉揉眼睛,说,我实在忍受不了跟她一起的生活,这么多年了……受不了,一张脸皮,就那些表情,就那些动作……咳!李一树突然抬起头,看着小颜,提高了声调,说,我敢说,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有杀妻的欲望,没事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受到诱惑的时候……他们就在想妻子该咋样死掉,是死于车祸,还是死于溺水,或者是很快病死,而且他们还都想好了妻子死后自己的生活应该是啥样子,――肯定是美好的。我敢说,所有的男人中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已经做好了杀妻的准备,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时没有实施,只要条件成熟,他们会像我一样毫不犹豫,而且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小颜被李一树的回答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截断了李一树的话,问道,真的是人不知鬼不觉吗?李一树愣了一下,说,我很佩服牛警官,外国那个福尔摩斯根本就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他是真正的神探,栽在他手里,我毫无怨言。   就这时候牛警官来了。他敲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些抗议的邻居。   牛警官进了屋,他抽抽鼻子,我晓得他是被臭气熏住了,提出到外面说话。牛警官探着脑袋到处看看,问艾榕呢。我说她在卫生间里睡着了。   咋个搞的,咋睡在卫生间呢?牛警官很惊讶。   我说是想让她睡在床上的,但是怕惊醒她过后,她又要闹。我说,现在她是想睡啥地方,我就让她睡啥地方,尽量不要惊扰她。   你的很多邻居在向110报案。牛警官说。   是的。我说。   你要注意一点。牛警官说。   我注意了,但是没办法。我看了看卫生间。   我是来送请柬的。牛警官说着掏出一张红色的请柬,上面有个大大的双喜,请柬很精美,用黄丝带束着,还飘散着淡淡的香味。   哦,结婚了。我接过请柬。   感谢你对小颜这两年的照顾。牛警官说,她本来是不想惊动你的,因为你……看样子很忙。但是我觉得还是想请你前来参加的。   谢谢你!我说,有些事,我只想说,说一声抱歉。   我不晓得啥事。牛警官笑笑,说,既然我不晓得,你也不想提说吧。   我说是啊。   这时候艾榕在卫生间哼哼叫唤了。牛警官叹息一声,说,听说你已经把她送到医院去了,为啥又要带回来呢?   我说你不懂,我也就不说了吧。   住在这里,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吧。牛警官环视了一下四周,说,空气也不流通,显得很压抑,对她的病情很不利。   我说是啊。但是我无处可去。   你可以到外面去租一套房子啊,比如说在郊区,那里空气好,环境也不错。牛警官说,租一个小院吧,我认识一些人,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跑跑……不用了。我说,我想我已经给我们找到归宿了。 第83章   带艾榕出医院的时候,医生给她开了很多药,药丸、药片、药散、药剂……我拎了好大几口袋。现在却只剩下了一瓶,其余的都被艾榕扔掉了。剩下的这瓶药名字叫乙酰异丙嗪,我取了些出来,先是诱骗她吃,但是她不肯吃,没办法,我只有摁住她,用绳索将她捆绑起来,然后拿勺子柄将她的嘴巴撬开,将药灌进她的嘴里。   刚才还狂呼乱叫焦躁不安的艾榕,慢慢安静了下来,眯缝着双眼,耷拉着脑袋,药物起了效果,她要入睡了。我把她抱上床,将她的手脚捆绑好,系在床的两头,让她像一个大大的“X”躺着。   我去了西桥市场。那里和过去一样热闹,原来东鱼蹲的那个地方又新来了一个老人,是卖风湿膏药的,头发花白,戴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上身穿着西装,脚下是一双打满补丁的运动鞋。他不像东鱼那样蹲在那里默不做声。他的胸前挂着两个迷你喇叭,身上挎着个背包,里面装着一个改装了的录音机,脑袋上戴着个麦克风,他不停地喊叫着风湿药风湿药祖传秘方风湿药,失真了的声音通过那两个喇叭出来,特别刺耳。我刚在他面前站了一下,他就亲热地喊叫起来,问我是不是哪里有风湿疼痛,他可以包治断根。我说你有耗子药吗?他没有听清楚,住了声音,凑过耳朵,要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理会他,折身走了。   耗子药,耗子药,耗子闻了跑不脱。寻着这声音,我找到了卖耗子药的。那个卖耗子药的是个年轻人,他没敢像这些人一样高声叫卖,而是背着个包,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喊叫着。我跟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我,被吓住了,扭头要跑,我说我是买药的。卖耗子药的迟疑了一下,还是钻进了人群,走了。我尾随着他,我说我真的是买药的。   你不是警察?卖耗子药的问。   我说我要是警察,不早抓起你了么?   现在不准卖这个了,抓着要关拘留的。卖耗子药的讪笑说,你真要买啊?你买这个干啥?   我说吃,我买来吃。   你真会开玩笑。当真,你买这个干啥?卖耗子药的问。   我说你别管我干啥,我只想晓得你的这药厉害不厉害。   当然厉害了。卖耗子药的说,这个耗子别说吃,就是闻了,也会死的。   啥药有这么厉害。我不相信。   三步倒。卖耗子药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满黄色液体的小瓶递给我,说,别小看这么一小瓶,就算有十头大水牛吃了它,也走不出三步。   这家伙未必比五步蛇的毒牙还厉害?我说。   五步蛇?卖耗子药的嗤笑说,就是传说中的鸡龟儿蛇,也没有它厉害。   吃了疼么?我问。   不晓得了,我也没吃过。卖耗子药的笑笑,说,不过可能也感觉不到疼的,你想想,吃了它片刻就死了,就算疼,也感觉不出来的。   我点点头,问他多少钱。   卖耗子药的伸出三根指头。   我说三十元?   卖耗子药的笑了,说,又不是长命水,哪里有那么贵,三块。   我走到卖糖梨水的跟前,她一眼就认出我了,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我说想带着。于是卖糖梨水的去给我找了个口袋,将两杯糖梨水小心地放在口袋里,让我拎着。给钱的时候,她只收我一杯的钱,说这么久没看见我了,还有一杯就送我喝。   我坐了辆三轮,告诉他去荣得乐餐厅。小颜和牛警官的婚礼就在那里举行。当我赶到的时候,婚礼还没有开始,小颜和牛警官正站在门口迎宾。牛警官一脸的兴奋和幸福,都要兜不住了。小颜穿着洁白的婚纱,显得高贵而典雅,她笑吟吟地,向每一个前来的客人鞠躬,发送香烟。   三轮车夫问我是不是要下去。我说不,咱们走。   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了艾榕的哭闹声。开门进去,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艾榕拉了一床……我解开绳索,不顾她的扑打,将她抱进浴室,扒干净她身上的衣服,艾榕哪里肯依,她要挣脱我的手往外面跑。我一把将她摁倒在地上,拿起水管,冲她没头没脑地喷去。艾榕被呛住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禁泪流满面,最后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艾榕突然不闹了,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小心地把手伸到我的跟前,摸着我的脸,摸了一把眼泪,这些眼泪像是吓住了她,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将那小瓶“三步倒”混进那两杯糖梨水里,拿筷子搅匀了放在床头。然后开始收拾屋子。收拾干净屋子,我找出原来没有用过的床单被絮将床上的用品全部换了,洒上香水。艾榕被我关在厕所里,她没有叫喊,当我抱她出来的时候,她冻得簌簌发抖。   我把艾榕抱到床上,她赤裸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嘴巴里咕噜咕噜地不晓得在说些啥。   好了,等等就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抚摸着她,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能够使她放松,不至于那么紧张,以便我可以将那糖梨水顺利地喂进她的嘴里。   但是让我感到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当我轻轻抚摸着艾榕的时候,她那原本簌簌战栗的身子突然平静下来,我愣了一下,手上停了,她慢慢地又战栗起来,我一抚摸,她又平静了。我将手伸到她的胸前,轻柔地揉捏着她的乳房,她的咕噜声停住了,蜷缩成一团的身子缓缓舒展开来……艾榕刚被我抱上床那会儿,浑身冰凉,起满了鸡皮疙瘩。然而随着我不停地抚摸,那些难看的鸡皮疙瘩消褪了,她的皮肤开始温暖起来,正逐渐恢复光泽,慢慢变得和她少女时候一样的柔滑和红润。   我长时间地抚摸着她的双乳,那对在我印象中早已松弛变形的乳房,正渐渐圆润起来,挺拔起来,颤悠悠的,像一对朝气蓬勃的鸽子,似乎我要一松手,它们就要展翅高飞。   我的双手如同一条雨后的蛇,开始肆无忌惮地游走在艾榕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当我游进那片神秘而温暖的水域时,我听见艾榕呻吟了一声,身子颤抖一下,像一朵在明媚阳光下盛开的花儿一样,更加灿烂地开放了自己。   我的身体深处有温润的东西在开始流动了,我不晓得那是啥东西,它们让我的身子变的很酥软,痒痒的,麻麻的。   我哆嗦起来。这时候我感到有一粒不晓得暗藏在啥地方的种子拱动了一下,开始发芽,而且很快就枝繁叶茂起来……我举着它,就像举着一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炬。当我把那支火炬猛然一下插进那片神秘而温暖的水域里时,艾榕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呼喊――啊――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我像一只巨大的飞机一样,在轰鸣声中高举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直冲云霄。我看见了蓝天,看见了蓝天下的白云,看见了白云下面的秦村和爱城……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开始慢慢地下沉,飘飘悠悠地,像个醉汉,我终于触到了大地。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嗬!它是那么温暖,是那么厚实……在艾榕快乐的呻吟声中,我如同一个长途跋涉过后的远行者,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砸起了一片尘埃。我躺在明媚的阳光下,躺在这片温暖厚实的土地里,开始像冰雪一样融化。   艾榕从我的身子下面爬了出来,她下了床,回头看了我一眼,舔舔被激情燃烧得早已干涸的嘴唇,弯腰端起床头边小几上的一杯糖梨水,仰脖儿一口就干了。抹抹嘴巴,艾榕又端起一杯,又一口干了。   我听见一个响亮的嗝声,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乙酉年正月初一日至四月初五日初稿于秦村、爱城丁亥年盛夏修改于颖河畔   (完)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