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明:我爷爷是洪武大帝!》 一 皇明嫡孙 大明,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 应天府,紫禁城,坤宁宫。 午后,清澈且温暖安逸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中洒落,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倒影。 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的倒影景象摇晃,摇曳多姿。 御花园中,姹紫嫣红的百花之上,蝶儿嬉戏,蜂儿繁忙。风吹花瓣,满鼻花香。 大明的宫城,一片安逸祥和。 可突然,这祥和的美景,被一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哭声打破。 “英哥儿,俺的乖孙,俺的心尖尖儿!” 坤宁宫中,头发半白的马皇后看着床榻上,面如金纸毫无声息的孙儿泣不成声。 床上躺着的,是她和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嫡长孙,是太子朱标的嫡长子,朱雄英。 老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朱雄英自从生下来就是她和洪武皇帝的心头肉掌中宝,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可造化弄人,这孩子从生下来就身子虚弱,常年泡在药罐子里。今年入夏之后,更是连番病倒。就在昨日,上吐下泻一病不起。 刚刚太医诊断,年仅八岁的皇太孙,薨了! 马皇后虽然是女人,可却是比男儿还刚烈的女子。一生跟着朱元璋南征北战,见过无数刀光剑影,经历过无数阴谋诡计。她深受文臣武将的爱戴,为人贤良无双。不但朱元璋的贤内助,更是亲手养育了如沐英等许多大明开国将领,一声国母当之无愧。 可此刻,她就像一个寻常老妇一样,死死的拉着孙子的手,眼泪成河。 “大孙,俺的大孙!”哭声中,马皇后微微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凄声道,“重八啊,咱们的乖孙,走了!” 她身后,身材高大穿着粗布衣裳的朱元璋,方正的脸上虎目泛红。 这位大明的开国帝王,出身草莽的一介布衣,一生征战杀伐无数,驱逐鞑虏的开国帝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大明雄主,此刻居然有些罕见的失态。 他身体微微前倾,因为悲伤,浓密的胡须竟然也有些颤抖。 粗糙的大手伸出来,想要碰触下床榻上的少年,却在半空停住。口中喃喃自语,“大孙,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不是要咱的老命吗?” “父皇,母后,英哥儿走了,二老节哀呀!” 边上,身材微胖,面容温和的太子朱标压抑着心头的悲伤,开口劝慰。 床榻上的,是他和已故发妻的嫡长子,他心中的悲痛,一点不比朱元璋和马皇后要少。 “节哀?”朱元璋红着眼睛冷笑一声,“咱的大孙走了,咱节什么哀?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走了!” 说着,他突然上前一步,直接坐到了床榻边,大吼道,“咱朱元璋的孙子,大明的皇太孙,不可能这么福薄!太医,过来把脉!” “臣在” 殿中跪着的宫人之中,一个穿着官服的太医,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爬过来。 “咱是大明的皇上,咱命令你,救活咱的孙子!”朱元璋怒道。 开国之主百战之威,太医根本经受不住,整个人烂泥一样,叩首说道,“陛下,臣已尽力,无力回天!” “那咱养你们有什么用?”朱元璋怒吼一声,一脚踹翻太医,嘶吼道,“连个孩子都救不了,养你什么用!”吼着,对门外喊道,“来人!把这个废物拉下去,给咱大孙殉葬!” “父皇息怒!”朱标急出口劝道。 可为时已晚,太医连叫都叫不出来,就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拖了出去。 “大孙,你走吧!”朱元璋粗糙的大手,放在了爱孙稚嫩的脸颊上。 百战帝王此刻宛如寻常老翁,柔声的对孙子说话,“前个儿,你还和爷爷说,等你病好了,陪咱去钓鱼呢!” “你过节给咱磕头的时候,还说你会平平安安长大,给咱老朱家开枝散叶呢!” “娃呀!你咋说话不算话哩!” 朱元璋抱着孙子,泣不成声,“你不能骗你爷爷呀!” “你喜欢的东西,爷爷都给你送去,不让你在那边孤孤单单的。你先走,过些年,爷爷就来找你。到时候,在那边,爷爷再给你讲以前打仗的故事!” “英哥儿!”马皇后闻言,也哭着扑在孙子的身上,“奶奶也随后就来!” 朱元璋一手摸着孙儿,一手拉着老妻的手,老泪纵横。 可突然,下一秒朱元璋的眼神却直接定格,惊愕的张大嘴。 同时,马皇后也停止了哭声。 “嗯!”一声呻吟,从朱雄英的鼻腔中发出,紧接着他眉头开始紧皱,神情显得极为纠结。 “咱大孙醒了!”朱元璋悲喜两重天,大喊道,“快,传太医来,咱大孙醒了!” 说着,不住的晃着朱雄英的身体,“大孙,睁眼看看,咱是你爷爷!你睁开眼!” 朱雄英的眼睛艰难的睁开一道缝隙,嘴里含糊不清的喊道,“先按脚!” 朱元璋一愣,随后马上在孙儿的脚底按了起来,“是这么地不?” “使劲儿!你没吃饭?”朱雄英似酒醉一般,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这声音听在众人耳中,宛若仙乐。 朱元璋粗糙的大手,微微用力,“大孙,力道重不?” “哎呦!”朱雄英尖叫一声,竟然直接坐了起来,怒道,“让你使劲,谁让你猛攻我肾反射区了?咦,咋是个老头儿?六号呢?”说着,眼神茫然的看着四周,惊恐的说道,“咋回事?这是哪?” “大孙,是奶奶呀!”马皇后喜极而泣,拉着孙子的手,“我是你祖母呀!” 朱元璋也大声道,“大孙,咱是你爷爷!” 爷爷?奶奶?我这是在哪? 朱雄英还来不及细细分辨,突然脑海中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无数记忆的碎片霎那间喷涌而来,似乎要和他原本的记忆融合在一起。 “啊!”他惊呼一声,再次昏倒。 “大孙!”朱元璋怒吼,“太医还不来,死了吗?” 这时,刚被拽下去的太医,又被侍卫拽了上来。 生死线上走一遭的太医,连滚带爬到了床榻边,手指直接搭在了朱雄英的脉搏上。 “皇天保佑,殿下没事了。太孙殿下脉象悠长,气息有力,已经没事了!”太医心中大喜,刚才他被拖下去,眼看就要被侍卫斩首,可又被叫了回来。虽说人死复生乃千古奇谈,可此刻他也顾不上多想,只想拜谢满天神佛。 皇太孙,不死了!他这个太医,也不用死了! “那咱大孙咋又昏了?”朱元璋拽着太医的领子怒道,“方才醒来还胡言乱语,要什么六号?六号是啥?” “这个这个”太医哪知道这些,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开口道,“陛下,皇太孙殿下可能是魇住了?” “啥意思?”马皇后也急忙追问。 “人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之时容易被邪气” “胡咧咧!”朱元璋怒发冲冠,“有咱在,什么邪气敢沾咱孙子的边?” 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一生征战,不信天地鬼神,赤手空拳打下大明帝国,别说鬼神,就算是神仙对他都要低头。 “重八,你别胡说!”马皇后开口道,“俺听人家说,过去那个叫啥唐太宗的皇帝,也被魇过,还是他手下的将军们帮他护法才转危为安,你一辈子杀了那么多人,邪气不敢找你,可咱大孙毕竟是个孩子!” 朱元璋看看昏厥中的孙子,想了片刻,对太子朱标说道,“去,传咱的旨意,让那些老兄弟进宫,来给咱大孙护法!” 二 大明群英 “我居然穿越了?” 躺在床上,朱雄英看着头上雕龙的天棚,满是惊愕。 前世,他只是个刚出二十出头,一家化妆品公司的业务员,拿着几千块的工资,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可是一场宿醉之后,却直接穿越回了大明洪武朝,还成了朱元璋的嫡长孙。 朱雄英这个名字虽然在历史上并不显眼,可作为业余历史爱好者的他知道,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凡嫡长者必正位东宫,为大明储君—皇明祖训。 朱元璋虽然出身寒微,但却是个格外重视道德,重视伦理的人。他亲手制定的皇明祖训中规定,皇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无嫡才能立长。 朱雄英的父亲,是号称史上最稳的太子爷朱标。母亲,是千古名将,大明开国忠武开平王常遇春的嫡女。后来北征大漠,差点生擒北元皇帝的蓝玉,是他的亲舅姥爷。 如历史上,朱雄英不夭折,根本轮不到朱允炆。 后者其实严格说来是子以母贵,他母亲吕氏原本只是朱标的妾,他出生时是朱标的庶长子。朱雄英母亲,洪武十一年病故之后,吕氏才被扶正,成了太子妃,而朱允炆也才算作嫡子。 但只要朱雄英活着,朱允炆就根本上不得台面。 而且因为母族的关系,历史上的朱允炆处境很尴尬,他根本镇不住那些大明开国的骄兵悍将。所以朱元璋在晚年的时候,才会大开杀戒,连蓝玉那样的功臣都被清洗。 可以说,若是朱英雄活着,大明就是另一种走向! 或许,洪武皇帝不会再因杀了所有开国功臣,落下千古骂名。 燕王朱棣,也不会再有靖难之役。 再往后,更没有大明由盛转衰的土木堡之变。 大明,风华绝代,日月昌盛的大明。后世人每当提起,无不扼腕叹息。 它兴于暴政乱世,一群淮上热血男儿,百战余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继汉唐之后,赫赫武功直达漠北,收燕云十六州,一扫两宋以来汉家数百年颓唐。 可它,却毁于野蛮。 使得中华大地,陷入了愚昧,在世界之巅慢慢倒退。世界上下几千年,华夏一直屹立在世界的巅峰,可大明之后的数百年,我们却沦为了别人的笑柄。 一次次侵略,一张张条约。 一次次的山河沦丧,一次次的国破家亡。 想着想着,朱雄英不由得痴了,怔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穿越这种荒诞离奇的事,居然发生在他的身上。 “不过,这身份还真是不错!大明的皇太孙,未来大明帝国的皇帝!” 人类浩瀚的历史中,大明本该是乘风破浪,带着这个民族创新前行的伟大时代。却意外的倒下,让整个华夏文明轰然崩塌。 它举世无双的文化,璀璨的文明,繁荣的商业,尚在襁褓中的经济萌芽,都在异族的铁蹄下沦丧。 后世子孙回首,不免扼腕惋惜捶胸顿足。 它本可以更好,它本可以永远屹立世界之巅。但它如星辰陨落,仿若浮世一梦遥不可及。 “或许我可以做些什么!”朱雄英心中想道。 尽管前世他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可他有着一颗几百年后的灵魂,有着上帝视角,更是深知未来的世界格局和走向。 再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更是天下男儿的梦想。 可是,忽然他悲从中来。 他不清不楚的来到这个时代,那他在现代的亲人怎么办。他原本有个温暖有爱的四口之家,父母还有弟弟。虽日子过得普通,可那个家却是他的全部。 他甚至不敢去想,父母现在会是何等的悲伤! 他最爱的家,在也回不去了! 忽然,他的耳中出现一丝杂乱的声响。 紧接着,一阵大嗓门涌入,“臣等参见陛下!” “都来了!”又一个大嗓门,是记忆中朱元璋的声音。 寝宫暂时无人,朱雄英蹑手蹑脚的从床上下来,扒着窗户的缝隙往外一看,顿时惊愕得张大了嘴。 来的是一群武将,他们身上那种百战余生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人心悸。一群人虽然年岁有些大了,可站在那里犹如刀锋一样凌冽。 他们都是披甲带刀,身上的甲不是金吾卫那种闪亮的金甲银盔,更不是礼仪用来花纹繁复,华而不实的盔甲。而是实打实,真正能上阵厮杀的盔甲。 那些盔甲做工并不精美,好似就是些大铁片子直接挂在身上。黝黑毫无光泽,而且甲胄的缝隙中还满是陈旧的暗红色。 那似乎,是无数次厮杀中留下的,鲜血的颜色。 他们手里的刀枪,把手上都好似包浆了一般,显然是长年累月的使用。但那些平凡无奇的兵器上,都散发着摄人的杀气。 这些人的长相,更是有些歪瓜裂枣,有的缺了几根手指,有的少半片耳朵,还有人腿脚有些不便利。可他们站在那里,浑身都散发着老子天下第一,舍我其谁的桀骜之气。 朱雄英认得他们,他们都是追随老爷子推翻蒙元暴政,再造华夏的大明开国勋贵功臣。这些人,都是他朱家,是朱元璋,是朱标,乃至他朱雄英,最铁杆的支持者。 这群人中,领头的老头,单膝跪地,大声道,“主公,老弟兄们都来了!” 这人比朱元璋还大几岁,头发都白了不少,而且脸上还有一道蜈蚣一样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巴,说话的时候嘴唇翻动,露出里面的白牙。 他是信国公汤和,朱元璋从小的伙伴,淮西武人集团中的中流砥柱,虽功不如徐达常遇春,但也是开国名将。 “都来了?哈哈哈!”朱元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朗声大笑,“事都知道了吧?太医说咱大孙,被邪气魇住了。其实啥鬼呀,神的呀,咱是不信的。你们这些杀才也是不信的,可太医说了,涉及到咱大孙,咱不能不信!” “所以,叫你们这些阎王都不敢收,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杀才过来,就是为了给咱大孙站站脚儿,挡住那些啥邪门歪道!” “陛下放心!”武将中,一人大喊,“有臣等在,莫说啥邪气,就是阎王老儿来了,俺们都给他剁了!” 说话这人,朱雄英也认识。吉安侯陆仲亨,当年是朱元璋行军途中,在饿死的人堆里,捡来的乞丐。当时朱元璋跟他说,你是选择饿死,还是跟老子去杀鞑子吃馒头。 他选择了后者,从军以来,每战必前,从不后退! “好!”朱元璋大笑几声,忽然笑容收敛,“列阵!” “喏!”众人吼声,仿若虎啸。 紧接着,甲胄摩擦之声,刀枪出鞘之声,铿锵而起。这些大明的功臣老将们,昂首挺胸走向院中各处,隐隐结成一个箭头行的战阵。 宫外,顿时一片金戈铁马肃杀之气。 即便真有鬼神,也要避退三尺。 这些,还只是大明开国勋贵中的一部分。譬如徐达,蓝玉等人还未在其中。 洪武大帝朱元璋,布衣之身兵起淮西,他手下这些将领们,又何尝不是出身微寒的汉家男儿!这些人,不是贵族,不是有钱人,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没有,就靠着一腔热血,靠着爹娘给的拳头,舍生忘死,驱逐鞑虏再造中华。 历史上,任何时代的名将和他们相比,都要黯然失色。 三 我叫朱雄英 这些人,都是活着的大明英烈。是这个时代,最烈的男儿。 手持双锏的是延安侯唐胜宗,当初跟着朱元璋起家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 双刀是定远侯王弼,日后他和蓝玉并肩,在漠北草原如霍去病一般,横扫千里。 江夏侯周德兴,巩昌侯郭兴,武定侯郭兴数十个名字,在朱雄英的脑海中不停闪烁。 这些老将之中,还有几个精壮汉子。 其中三个面容相像,都是大圆脸,胡须茂密虎背熊腰。 他们是常遇春的三个儿子,常茂,常升,常森。他们都是朱雄英的亲舅舅。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应英俊,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 这人的名字,朱雄英脱口而出,“李景隆!” “啧啧,想不到,想不到!”朱雄英心中暗道,“想不到历史上五十万大军被燕王朱棣十万人追着屁股揍的,最后又开了南京城门当了二五仔的李景隆,居然还有几分帅气!” 骂归骂,但朱雄英原本的记忆中,对李景隆还颇为亲近。因为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和太子朱标不但是亲表兄弟,而且格外亲近。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当年朱元璋羽翼为成的时候,乱世中姐夫李贞带着外甥李文忠还有侄儿朱文正来投奔。 所谓见舅如见娘,年幼的李文忠抱着朱元璋失声痛哭。从此,朱元璋就把他当成儿子养在身边,小时候连姓氏都改了朱。 后来李文忠长大,以朱元璋义子的身份领军,屡立功勋。在出塞征讨漠北的时候为常遇春的副将,后来常病死,他亲自率军把元顺帝打得落荒而逃。 朱元璋对于这个外甥也是喜欢到了极点,不但高官厚禄的给着。而且李家网上三代,都封了王爵。历朝历代,外戚之中实属罕见。 后来,李文忠在洪武十七年病故,英年早逝。朱元璋一怒之下,杀了所有给李文忠看病的医生,追赠岐阳王。赐葬钟山,紧挨着朱元璋的孝陵。 不过现在的李文忠还未病故,是在外地练兵。 “呸!”朱雄英心里再骂一句,“绣花枕头!” 老子英雄,儿子草包,说的就是李景隆。他爹是开国名将,他也生的一身好皮囊,又深受建文帝的信赖。结果呢,被人追着屁股打不说。在朱棣围攻南京的时候,还带着谷王,开了南京的城门。 “以后,打仗的事,坚决不能用他!”朱雄英心中暗道。 紧接着,他看着窗外那些老将,又笑了。历史上这些大好男儿,最后都为了朱允炆的皇位,而被朱元璋狠心诛杀。 那现在,他们的命运,似乎也会因朱雄英而改变。 忽然,一个挎着篮子,穿着布衣的人影出现在宫门口。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众老将铿然行礼。 马皇后一生简朴示人,从不奢侈,即便是贵为国母,也示如此。 “都来了!”马皇后笑道,“辛苦你们啦!等俺大孙没事了,俺给你们包饺子吃!”随后,走到常家三兄弟身边,笑道,“毛头儿,你媳妇也快生了吧!” 常家老大常茂的小名就叫毛头,他从小就是在马皇后身边长大的,马皇后待他他跟自己的子侄一样。 常茂咧嘴憨厚一笑,挠挠头,“嗯,说是快了!” “想要个闺女还是小子?”马皇后笑着问道。 “家里三个小子了,想要个闺女!”常茂笑道。 “记着,生下来给俺报信!”马皇后笑笑,又对李景隆说道,“狗娃,你爹来信了没有?” 李景隆俯首,“父亲前几日在边关来信,说正在练兵!”说着,笑笑,“格外交代臣,要多进宫,给皇后娘娘问安!” “俺都这个岁数了,还啥安不安的!”马秀英嘱咐道,“边关天冷,咱们这都入夏了,那边还冷着哩。你叫人多送棉被裘皮过去,别让你爹冷着。他小时候,最怕冷了!哎,也不知道他回不回来过年,俺都好长时间没见着他哩!” “臣替家父,谢过娘娘!” “你这孩子,文绉绉的这么多礼,一家人都弄外道了!”马秀英摇摇头,走到朱元璋身边,“重八,咱家大孙醒了没有?” “刚叫人看过,还在睡着!”朱元璋闷声道,“太医说没事了,就是不知道啥时候醒!”说着,又皱眉骂道,“这些庸医!” 马皇后无声叹息,迈步进殿。 朱雄英赶紧返回床上,继续装睡。 “大孙!”马皇后轻轻唤了一声,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伸手在朱雄英鼻息上探探,然后安心的拍拍胸口。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保佑俺大孙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等咱大孙好了,咱给您重塑金身,连年香火!” 听马皇后在身边小声的祈求上天,朱雄英心中一暖。前世,他虽然家庭温暖,却也有些遗憾。他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没有得到过长辈的宠爱。 朱雄英其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四岁的时候母亲病故,成了没娘的孩子。从此以后,就养在了马皇后身边。 随后,马秀英轻轻的坐下,挨着朱雄英。见他头上隐约有些汗水,拿起一旁的团扇,慢慢的扇了起来。 “俺的英哥儿呀,快点醒吧!奶奶给你熬了你最爱的鱼汤,可鲜哩!” “等你好了呀,奶奶啥事都依着你,你想干啥就干啥!” “奶奶别的不求,只求你平安长大。等你大了,再给你选个好媳妇。” 说着,看着孙子稚嫩苍白的脸,马皇后不禁潸然泪下,两滴清泪落在朱雄英的脸上。 听老太太的念叨,朱雄英心中发酸,再也装不下去,直接睁开眼。 在对方惊喜的表情中,轻声道,“皇祖母!” “英哥儿!”马皇后捧着朱雄英的脸,喜出望外的叫着他的小名,哽咽道,“你可吓死俺了!”然后,马上对外喊道,“重八,快来,英哥儿醒了!” 吱嘎一声,大门被粗暴的推开。 朱元璋快步进来,一脸激动,“醒了?咱看看!”说着,三两步走到床头,搓着大手笑道,“醒了好,醒了就好!” “孙儿不孝,让皇爷爷跟皇祖母担忧了!”朱雄英小大人一样,开口道。 “这有啥不孝的?”马皇后抹着眼睛,“你平平安安才是大孝,你要是有好歹,奶奶也活不成了!”说完,一把讲朱雄英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乱叫。 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还有发自肺腑的关爱,朱雄英的心中越发安定,越发温暖。 “那个,想吃点啥?咱安排人给你做?”朱元璋背着手,眼睛笑成一道缝儿。 “有俺在,轮不到别人给咱英哥儿做饭!”马皇后嗔怪一声,“快,把鱼汤端来,趁热!” 话音落下,自有宫人上前。 “那个,想玩点啥呀?”朱元璋继续问道,“要不,咱带你去西郊猎场打猎去?” “英哥儿刚好,正要修养的时候!”马皇后白了朱元璋一眼,“你少带他,舞刀弄枪的!” 朱元璋一生,最迁就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妻子。 闻言也不恼,反而满脸是笑。 “那个,大孙,等你好了,咱带你钓鱼去呀!”朱元璋又笑道,“南河的鲫鱼正是好时候,钓回来让你祖母给咱爷俩炖汤喝!” 原来,历史上的洪武大帝,也有这么温情的一面。记忆中,朱雄英几乎是从小被老爷子抱到大。以前天气好的时候,朱元璋总是坐在湖边,手里拿着鱼竿,怀里抱着孙子,一脸慈爱的微笑。 朱雄英心中温暖,点头道,“皇爷爷,孙儿以后,再也不让您惦记,操心了!” “这啥话,咱是你爷爷,当爷爷的就是操心的命!” 朱元璋大笑之时,身后甲胄再响。 数十开国勋贵武臣跪在店外,朗声道,“臣等恭贺陛下,皇太孙身体无恙,大明后继有人,江山稳固,社稷永昌!” “好,说的好!”朱元璋大笑道,“来人,吩咐整治酒菜,咱和大伙好好喝一杯!啊,记得把太子也叫来,大喜事,好好乐呵乐呵!” 四 军国大事 “小祖宗,慢点!” “别跑,别摔喽!” 明媚阳光之下,紫禁城悠长的夹道中,朱英雄一身贴身的猎装,穿着粗气快步超前跑着。 他在床上已经休养了许多日子,今日终于趁着马皇后不备,跑了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 这个世界虽然在他记忆中不陌生,但对他的灵魂而言,一切都是新鲜的。 他身后,紧紧跟着的贾贵,边跑边张开双手,一脸紧张,似乎生怕朱英雄摔倒。 贾贵是坤宁的首领太监,四十多岁的年纪,容貌枯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跑。明明长着一脸的歹相,却总是怂怂的表情。在朱雄英看来,给他的盒子炮,俨然就是后世的侦缉队长狗汉奸。 “贾贵!”朱雄英跑着,回头笑道,“才跑多久,你看你满头是汗!” “呼哧!呼哧!”贾贵胸口跟风箱似的起伏,开口道,“奴婢哪能跟您比,您龙精虎猛的!”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乱用成语!”朱雄英笑着,继续超前跑去。 “快!”贾贵指挥着其他跟着跑的太监们,“跟上,殿下磕破一块皮,杂家活吞了你们!” 小小的朱雄英在前,一串太监在后,蜿蜒成行。 他气喘嘘嘘的出了紫禁城的西六宫,穿过左安门,闲庭信步一般的来到外廷。巍峨的殿宇恢弘大气,充满大国风范。与后宫不同,这里没有那么多宫女太监,到处是身披铁甲的精锐武士。 这些侍卫要么是军中选拔的百战之兵,要么是上过战场身有军功的勋贵子弟,个个威武不凡。外廷之中,满是一片肃杀之气。 “愣啥呢,殿下来了,还不行礼!” 贾贵挥着拂尘,对着周边的侍卫怒斥道,“刀枪都拿远点!” “无妨!”朱雄英小大人一样背着手,正色道,“都是大明的好儿郎,还能伤了孤不成!” 说着,他走到一个面容黢黑的汉子跟前,好奇的捏了下对方的铁甲。 真是铁甲,闪闪发亮入手发烫。整副盔甲全是鱼鳞片,胸口挂着一块明亮的护心镜。头上是带尖的枪盔,连脖子都被包裹着。 “大热天的,辛苦你们了!”朱雄英笑道。 “臣等不敢!”众侍卫行礼,甲片铿锵作响,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臣等职责所在!” 此时的大明可谓战无不胜,北征元蒙,南征云南缅甸不臣,西边威震吐蕃,南则威服安南。 两宋以来,北方胡人南下牧马,国土沦丧汉儿家破人亡。血肉之躯抵挡不过胡人的马蹄,纵然身死也不免被胡人嘲笑汉人软弱。 但大元末世以来,洪武帝朱元璋带领汉家儿郎,南征北战。从南到北一统天下,远征大漠胡人胆寒。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扫汉家数百年颓唐。 这时的大明将士,骄狂得不可一世。 见朱雄英好奇的摸着侍卫们的盔甲,贾贵点头哈腰的说道,“殿下,外头日头大,奴婢带您找个地方歇歇!” 跑了许久,朱雄英也累了,看看前方的大殿,“好,去奉天殿看看!” 说完,不等别人说话,自顾自的朝前走。 奉天殿,奉天承运之意。 寓意大明受命于天,不但是举行大朝会的地方,还是朱元璋平日居住的寝宫,召见臣子奏对军国大事的所在。 一路上,宫人见皇太孙亲至,都赶紧俯身行礼。 他是皇太孙,这宫里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一路畅通无阻。从侧门进了大殿之后,直奔后面朱元璋所住的寝宫。 可他,马上就被人拦住。 “哎吆,小祖宗!”朱元璋的贴身太监朴国昌挡住去路,小声道,“陛下正和太子殿下召见太师呢,可不敢这个时候进去!” 太师?李善长? 朱英雄沉思片刻,现在是洪武十五年,正是李善长为大明丞相的时候。 这位如同汉代萧何一般的人物,跟随洪武帝起家,一路南征北战居功甚伟。但洪武二十三年,还是被皇帝处死。 倒不是他功高震主,而是因为他是淮西集团的领袖。淮西集团在朝堂根深蒂固,他们要么是亲戚要么是战友。这些人串通起来,把持朝中的关键位置,排除异己,非淮人不得担任要职。 朱雄英的记忆中,似乎听过朱标私下念叨几次,大明开国的左丞相杨宪,还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刘伯温,都被他们这些淮人集团打压,甚至他们的身死,都有李善长主导的淮人的集团的影子。 “你带孤,悄悄去看看!”朱雄英沉思一会,小声开口。 “奴婢可不敢!”朴国昌大惊失色,“皇爷知道了,奴婢小命不保!” “哦!”朱雄英笑笑,“你怕皇祖父,就不怕孤?” 朴国昌顿时愣住,眼前这位小祖宗,他哪敢得罪。要是皇上知道他怠慢了宝贝大孙子,直接扒了他的皮。 想了片刻,开口道,“那殿下您委屈会,别说话。奴婢带您过去!” 主仆二人,蹑手蹑脚的走到朱元璋议事的殿外。朱英雄贴着门缝往里看,朴国昌则是躲得远远的。至于贾贵,他压根就不敢进来。 大明开国不久,简朴为美,军国要是为先。 即便是朱元璋居住的地方,也不见得富丽堂皇。殿中没有华贵的陈设,除了一张雕龙的椅子外,反而满是沙盘地图兵器等物,墙上还悬挂着一张硕大的漠北地图,殿中充满肃杀金戈铁马之气。 “自一月始,永昌侯蓝玉,西平侯沐春,历经大战终于收复云南。元梁王身死,段氏归降,西番摄于天朝兵威,纷纷上表称臣。” “两位侯爷上了折子,接下来是班师回朝,还是打下去,还望陛下圣裁!” “还有设置土司,安抚降人,也要陛下给个章程!” 殿中,御阶之下,群臣肃立。 韩国公李善长在首位,缓缓开口,奏报着边疆战事。 朱雄英在外头,默默的打量着这位历史上名臣。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身材也刚刚好,长须飘飘,说话的声音有些粗但格外响亮。若是脱下官服,跟寻常人家的老汉,也没啥区别。 洪武皇帝朱元璋冷着脸,坐在龙椅上侧耳倾听。他身边坐在圆凳上,身材微胖,微微皱眉思索的,是大明储君,东宫太子朱标。 爷俩面容有几分相似,都是方方正正的脸盘,胡须浓密。但两人的气势,却不能同日而语。 皇太子神色温和,像是锋芒内敛的古玉。 而皇帝,则是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洪武帝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可不甚显老。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偶尔眼光流露,精光四溢。 这位提剑起淮西,华夏历史上出身最卑微的皇帝,即便是低着头,身上只是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衫,甚至有几个补丁。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坐在那里,也让人不敢直视。 天子之势,不怒自威。 李善长见皇帝和太子没表态,继续说道,“云南缅甸那边,几个土司都给朝廷上了折子,态度非常恭顺,都求着皇上册封。您看,到底是给他们个什么头衔,安抚他们?” “给个球,一堆见风使舵的货,刀子不架他们脖子上,他们不知道害怕!”朱元璋冷冷开口,“先前,那些蛮子,还想跟咱大明抖威风,现在咋老实了?说好话不听,非要咱发兵砍他们,一群贱皮子货色!” 洪武帝出身草莽,说话办事就是这种风格。就算是写圣旨,也多是大白话。群臣听了只是一笑,也不以为意。 反而太子朱标笑着劝道,“父皇,那些土司毕竟是归顺大明了,还是要以礼相待!” 殿外的朱雄英明白了,这说的是云南的战事 北元被打出中原之后,云南那边还有些余孽,而且这时的云南也掌管着缅甸一些地方。中原改朝换代,这些边疆地方的土司就开始作妖。云南还好,缅甸闹的厉害。他们仗着山林茂密,没少给大明找麻烦。 更有甚者,缅甸王朝当年被大元所灭。那些土司失去天朝管束之后,居然想再建王朝,自立为王。 “随便给仨瓜俩枣,封个官了事!”老爷子想想,“他们归顺,是咱们打得他疼了,可不是良心发现,知道自己错了!这样的狼羔子,养不熟!”说着,又大声道,“告诉沐英,多多整备兵马,日后他们敢闹,直接屠了!” “霸气!” “到底是开国之主!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皇帝!”殿外的朱雄英赞叹一声。 古往今来,中华不乏雄主。但是像朱元璋这么务实,这么直白的皇帝,还真没几个。 韩国公李善长开口道,“陛下的意思?缅甸那半边还要打?” 朱元璋想想,“哎,山高路远。这一大仗几十万大军吃喝拉撒,全靠中原供应,百姓不堪重负。缅甸那地方,鸟都不拉屎,占了也没多大用处。既然他们被打怕了,咱们也见好就收!” “将士们思想情切,让他们回来该干啥干啥!”说着,朱元璋脸色更加不好,开口道,“屁帘大的地方还赛脸,真是不自量力。咱们大明劳师远征,花了多少钱粮!” 随后,又对李善长说道,“老李,你给咱算算,他娘的这钱粮跟流水似的,到底用了多少?” “臣现在还没有明细,明日臣带着户部的账册前来奏报陛下!”李善长笑道。 “不打了!”朱元璋再叹息一声,对朱标道,“儿子,记住了。当皇上千万不能因怒兴兵,打仗打的是钱粮是银子。赫赫军功都是狗屁,老百姓汗珠子摔成八瓣种的粮食上缴国库,可不是让咱们这么用的!” “记住,不能好大喜功。隋炀帝就是前车之鉴,大明百废待兴,不能随便折腾!”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朱标肃容道。 可是,殿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皇祖父,不能不打,要打下去!” 五 咱不想让你当汉武帝 “不行,一定要打下去!” 刹那间,稚嫩清脆的童音在大殿中回荡。 “小祖宗!”奉天殿的太监总管,朴国昌一声惊呼,差点吓得昏过去。 而大殿之内,正在商议军国大事的朱家爷俩和文臣武将们,先是一愣,然后则是满脸诧异。 “谁在外头?”朱标起身,皱眉怒喝。 其实,情不自禁的喊了之后,朱雄英也有些后悔。见无数道凌厉的目光,齐刷刷的看过来之后,也有些腿肚子转筋。 “是儿臣!”朱雄英大着胆子回了一句,然后昂首挺胸从门外进入。 刚一进去,就见朱标横眉立眼的看着他,咬牙切齿,似乎下一秒就要过来揍他。而朱元璋则是坐在龙椅上,一脸慈爱。 “大孙,不在你祖母那养病,咋跑咱这来了?”朱元璋大笑道,“来的也不告诉皇爷爷,还在外边偷听!” 这时,殿中群臣也反应过来,纷纷要弯腰行礼。 “臣等,磕见皇太孙殿下!” 方才朱雄英在外,只看到群臣的背影。此时才看清,文臣以李善长为首,武将则是以一个圆脸短须,面容沉稳的老者为首。 此人,乃是现在大明军中第一人,中书右丞,太子太傅,魏国公徐达。 “现在是洪武十五年,再过两年,这位千古名将,就要故去了!” 朱雄英看着徐达有些苍老的脸,心中暗道。他这具身体的记忆中,徐达这几年小病不断,许多军国之事,已经不爱插手了。 他不但是大明的重臣,而且还是朱家的亲家,更是朱元璋最亲密信任的臣子。即便是皇子皇孙,对他都要礼敬三分。 野史中说,徐达后背疮发作流脓,不能吃发物。而偏偏重病的时候,朱元璋赏赐给他一只蒸鹅。吃了鹅就是死,不死就是违背君王的意愿。所以徐达一边流泪,一边吃了蒸鹅,死不瞑目。 但朱雄英对此,嗤之以鼻。 朱元璋何等人?他要杀人,用的着这么麻烦吗?他会在乎别人的看法,会顾及史书上怎么写吗?他要杀人,就会杀人,根本不屑此等脱裤子放屁,故弄玄虚的事。 见这些臣子行礼,朱英雄忙侧身避开,不受全礼。 并且快步走到李善长和徐达身前,一手拉着一个,开口道,“两位爱卿快快请起,雄英不过是个晚辈,不能受此大礼!” 一句话,满殿人都是眼睛一亮。小小年纪,又是皇太孙之尊,能礼贤下士如此,说出这种话,甚是难得。 朱标怒气冲冲的脸色缓和不少,朱元璋捋着胡子大乐。 “看咱大孙多懂事!”朱元璋笑道。 “殿下宽厚仁和,大明之福也!”李善长躬身笑道。 而徐达则是不动声色,板着脸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说着,再次行礼,郑重道,“臣,徐达,叩见皇太孙千岁!” 他身后,那些武将们也紧随其后,“臣等叩见太孙千岁!” “好啦,好啦!”朱元璋笑道,“天德呀,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性子太古板!” 朱雄英受了礼,又亲手把徐达搀扶起来,“虽说君臣之礼不可废,但魏国公和我朱家,与其他人不同。此时又不是大朝会,一些繁文缛节,不必太过郑重!” 朱标赞许的点点头,他这人最看重这些老臣。此时见儿子如此懂事,脸色更是缓和不少。 不过,口中的语气依旧严厉,“你方才在外面嚷嚷什么?什么不能不打?小小年纪军国大事,你懂什么?你偷听也就算了,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你吼啥?”朱雄英还没说话,朱元璋不乐意了,怒道,“咱大孙说话咋了?”说着,又和颜悦色的对朱雄英说道,“你刚才在外头喊啥?”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朱雄英身上,说不紧张是假的,他咽口唾沫。 “皇爷爷,孙儿刚才听您说,要对缅甸那边停止用兵。孙儿以为,此举不妥!” “小畜生,胡言乱语!”朱标怒道。 “你骂谁呢?”朱元璋唰的一下脱下布鞋,抄在手里,瞪着朱标,“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儿臣”朱标后退两步,不敢再说。 朱雄英心里偷笑,有史以来地位最稳固的皇太子朱标,最怕的是他老爹的鞋底子,说出去谁信呢? “为啥不妥呢?大孙你继续说!”朱元璋对孙子,马上又换成笑脸,说道。 “云贵边境,缅甸真腊等地,土司部族多不可数,汉胡难分。而且土司首领等,犹如土皇帝一般,汉胡之民,只知有土司,不知有大明!” “分封官职赏赐是世袭爵位,是可以彰显天朝风范,但一味的怀柔,也会让他们心生不敬!” “比如这次云南战事,若土司等人视大明为父,怎会抵挡天兵?” “俗话说,记打不记吃,说的就是他们。所以孙儿以为,对大明心悦臣服者,大明不吝赏赐荣华富贵,世袭头衔。但对那些对大明首鼠两端,想要关起门来当土皇帝的,一定要打,打到他们怕,打到他们听了大明两个字,就要跪下!” “纵观华夏史书,这些边疆番邦,中原强大之时俯首称臣,而中原衰落之后,则如野狗一般不敬。就以缅甸为例,当初大元灭缅甸王朝,杀缅甸国王,众土司俯首叩拜。而大明代元,天下纷乱时,却露出了桀骜不驯之心,妄图裂土分疆!” “我大明兴于战,雄胜于赫赫兵锋。不趁着现在大明战无不胜之时打服他们,日后必然徒增麻烦!” 有明一朝,除却三北的威胁之外,就数这几个地方闹的厉害。为了平定这些土司,耗费了无数的钱粮还有兵力。 “所以孙儿觉得,不但不能不打,还要大打,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小小的人儿,屹立于朝堂之上。声音虽然稚嫩,却满是决然的铿锵。朱家爷俩和群臣,越听眼睛越亮。 待朱英雄说完,傲然的环视一周,“江河所致,必为大明之土。山川日月,皆为大明昌盛!” 他本以为说得很对,但不想朱标又是怒喝一声,“在哪学来的歪理,大放厥词!” “你闭嘴!”朱元璋又呵斥儿子一声。 先是从上到下,欣喜的仔细打量了一番朱雄英。然后咧开大嘴无声的笑笑,又看向李善长。 “老李,你觉得咱大孙说的对不对?” 李善长躬身行礼道,“对不对的,臣先不说!臣,先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殿下!” “何喜之有?” “皇太孙年不及弱冠,却有此见识和谋划,实乃天赐之资!”李善长笑道,“而且,话语之中,隐含雷霆之志。更有雄据四海,威震宇内之心。”说着,也看看朱雄英,点头道,“小小年纪,实在难得。即便是秦皇汉武,在这个岁数,也断没有此等的远见和魄力。皇明有此嫡孙,大明有此未来之君,实乃陛下之喜,太子殿下之喜,臣等之喜也!” 李善长的夸奖中,朱雄英不知觉的骄傲的挺着胸脯。 魏国公徐达也开口赞叹道,“太孙千岁的话,真是说到了臣等武夫的心里。我大明如今兵强马壮,正应该策马千里,横扫宇内!” 朱元璋又是点头笑笑,对朱英雄招手,“大孙,来,到咱身边来!” 朱雄英慢慢走过去,刚要行礼,却直接被朱元璋,抱在了膝盖上。 “这些话,是旁人教你的?”朱元璋柔声问道。 朱雄英说道,“都是孙儿自己的一些,浅见!” “这可不是浅见了,这是王者之心!”朱元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江河所至,都为大明之土,这话说得咱血都热了,好似又回到征战天下的时候!” “可是!”朱元璋话锋一转,“你说的虽然对,虽然也有几分道理,却不能这么干!” “为何?”朱雄英不解。 “因为爷爷,不想你当汉武帝!”朱元璋笑道。 六 好圣孙 “人人都说汉武帝雄才大略,一代雄主!” 朱元璋抱着孙子,缓缓说道,“可在咱看来,他就是一个败家子呀!他这辈子是打痛快了,可也把他上两代君王励精图治攒下的家底,给祸害干净了!” “你可知,打仗打的是什么?” 朱雄英想想,“钱粮!” “对喽,可这钱粮哪来呀?”朱元璋徐徐说道,“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当兵的也罢,都是只会花钱吃粮的,不会生产的。这些钱粮,都是普天之下的百姓,一粒粒种出来的!” “春种秋收,百姓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地里忙活,祈求上天风调雨顺。一家人种十亩地,不过是一千多石粮食,去了皇粮秋税,能剩下多少?” “好年景不过是勉强填饱肚皮,赶上老天爷不给脸,刮风下雨,就要半干半稀的果腹。若是年景败坏,水灾旱灾,老百姓颗粒无收,就要吃草根树皮,甚至卖儿卖女!” 说着,朱元璋抱紧了大孙子,继续说道,“咱是经历过那个世道的,你太爷爷太奶,还有咱的兄长,都是这么活活饿死的!” “人怎么死都行,就是不能饿死。你生下来就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没见过那个场面,饿死的人呀,比鬼还吓人哩!” 朱雄英看着朱元璋的脸色,他从老头儿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酸楚还有哀伤。 他万没想到,朱元璋这个历史上被人说成是暴君的皇帝,居然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有此一面,也理当如此。 朱元璋,穷人家的孩子。父母兄长,皆死于元朝末年的瘟疫饥荒。他知百姓之苦,明百姓之艰难。更深知,贪官污吏对于百姓之危害。 “老百姓,汗珠子摔成八瓣干活,可还是没饭吃,为啥?”朱元璋看着朱雄英说道,“都让朝廷征走了,一亩地就长那么多庄稼,地主家收租子,官府要缴税,剩下的还不够敞开肚皮吃一顿。” “老百姓为啥造反?饿的!” “你想当汉武帝,想要谁都怕咱大明,想要啥江河所至,皆为明土,咱听着也高兴。但是不是要打仗?几十万大军出征,一打就是好几年,这粮食从哪儿出?” 朱雄英想想,低下头,小声道,“百姓!” 是呀,他生长于物资极度丰盛的新时代,虽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从没为粮食发愁。而这个时代,粮食就是命,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民族的命运! “除了粮食,几十万大军的盔甲,兵器,鞋袜,帐篷,战马,牲畜,草料。这些东西,是不是都要百姓身上出?” 朱元璋又道,“一个当兵的,要十个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供养。几十万大军,是多少百姓?” “就说缅甸那些地方,全是深山老林,打下来能干啥?” “赫赫武功,听着好听。可有句话说得好,兴百姓苦呀!咱们在皇宫里,享受天下人的奉养,吃的用的都是天下最好的。还为了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啥虚名,劳民伤财,出征打仗,对得起百姓吗?” “汉武帝雄才大略,可他祸害了两代人的家底。他一死之后,国家衰弱,政权沦于外戚之手,又是主少臣疑,结党营私!” “好好的大汉,亡了!” “他活着时候舒服了,谁都怕他,可他刘家的大汉,由盛转衰!” “再说,汉武帝也不是谁都能当的!”朱元璋继续认真的说道,“你看看隋炀帝杨广,也是好大喜功,也是见了哪个番邦都想打。也是想着让大隋朝千秋鼎盛,可最后呢?” “咱起兵的时候,手下都是饭都吃饱的穷汉子,那时候咱可没想过有朝一日坐金銮殿!等当了皇帝之后,咱想的是赶紧把狗日的,就知道祸害人的大元打跑,打死。可没想着啥面子上有光彩的,赫赫武功。” “等咱当了皇帝之后,咱想的是,天下百姓,不能再像以前大元似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能跟以前一样,皇粮赋税,差役徭役干个没完!”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朱元璋教育孙儿的声音回荡。 朱英雄低头想了许久,郑重的开口,“皇爷爷,是孙儿想的有些偏激了。古语云,国之大好战必亡!如今大明百废待兴,当务之急是应该发展民生,让百姓都过上有饭吃,有衣穿的好日子。而不是想着,在边疆之地继续用兵!” “所谓过犹不及,一隅的胜仗对咱大明无足轻重,可要是因此加重百姓的负担,却是得不偿失!” “我大明,天朝上国,物华天宝。自古以来,只要中原王朝政治清明,国泰民安。那周围的番邦,自然会诚心来拜。” “就好比一个人过日子,不管啥,他都要先把自己的家过好。不然,别人不会服他。就算不敢打他,也会嘲笑他!” “哎,对喽!”朱元璋大笑,“咱的好大孙呀,真是聪慧!” 而此时,连朱标在内,殿中众人皆是动容。 须知,现在的皇太孙才八岁呀! 先前他一番江河所致,皆是明土的话已经让大伙心生波澜。现在,这番立国安民的话,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能是八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吗? 莫说八岁,这番话,寒窗苦读数十年之人也未必说得出。大明朝,那么多皇子皇孙,那么多成年亲王也未必说得出来。 而且,他的话中,包含了最质朴的爱民之心。 朱雄英看着朱元璋,“皇爷爷,孙儿懂了。国家的强盛,并不在于打了多少胜仗。而是在于,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在于当权者,是否轻徭薄役,在于国政是否通达。” “皇爷爷不想再打缅甸,就是为大明百姓减少负担,是不让当兵的从百姓嘴中抢粮食。是为了减少国家财政支出,与民休息!” 朱元璋大喜,大手抓着孙子的肩膀,咧嘴大笑,“好好!”笑着,看向群臣,骄傲道,“看看,看看!啊!这就是我朱家的种儿,生下来就知道心怀天下百姓!”说着,又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孙子,继续笑道,“才八岁呀,才八岁!这要是十八岁,还了得,啊!” “咱老朱家后继有人,如此好圣孙,古来难见呀!” 皇帝表态之后,群臣赶紧赞颂,“臣等恭贺陛下,恭贺大明,江山有后,大明永昌!” 一旁的朱标,也是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甚至眼神中还有些震惊。 “这孩子,可比以往要懂事,也聪明多了!” 以前的朱雄英在他心中,就是个被祖父母宠坏了的捣蛋鬼。甚至,私下里他也为这个大明帝国第二顺位的继承人头疼。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儿子,不但在一夜之中长大了,更是和小大人一般,让人刮目相看。 不过,他高兴归高兴,可还是摆着严父的脸。 见朱元璋对孙儿爱不释手,低声道,“父皇,不可太宠溺了英哥儿!” 朱元璋正抱着孙子美滋儿的,听儿子这么说,顿时垮下脸,没好气的说道,“你一边去,咱抱孙子,碍着你啥了!” 朱标顿时大窘! 朱元璋大手,亲昵的捏捏朱英雄的脸蛋,“好圣孙,真是咱的好大孙!” 他的手跟砂纸一样,被捏了两下,朱雄英赶紧挣脱开。 “耶,爷爷捏两下都不行?” “朱元璋大笑几声,拉着孙子的手站起来,“今儿高兴,让你祖母包饺子,晚上陪爷爷喝几盅!” 七 朱老抠儿 此时已是下午,初夏的阳光从微微炙热变成慵懒,折射在紫禁城黄瓦红墙之上。 朱元璋笑容满面大步在前,不时的回头看看,他身边亦步亦趋跟着的朱雄英。 他武人出身,又身材高大,更是风风火火的急脾气,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呼呼带风。而饶是有着二十多岁的灵魂,但身体只有八岁的朱英雄,卖力的甩开两条小短腿,抿着嘴角,倔强的要跟上祖父的脚步。 “哈哈!”见这一幕,朱元璋爽朗的笑笑,满是慈爱,朗声道,“走路就好比做事,要走出声势来,雷厉风行不能拖泥带水!咱朱家,祖上八辈起,就没有磨磨唧唧的人!” 朱雄英笑道,“皇爷爷您这何止是有盛世,简直是健步如飞!”说着,似乎是因为走得太急了,两条腿没捯饬过来,脚下打绊,不由的哎呦一声,直接跌在铺了青石板的上。 “小祖宗!”后面跟着的太监贾贵,见此情景大惊失色,欲要上前。 但他刚有动作,却被朱元璋身后的太子朱标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自己起来!”朱标开口道。 说不疼是假的,这小胳膊小腿贼嫩!方才跌的那一下,扑通一声,换做别的孩子早就咧嘴哭了起来。 但朱雄英快速的爬起来,满不在乎的扫扫衣服上的尘土,咧嘴一笑。 朱元璋蹲下身子,看着孙儿,问道,“不疼?” “不过是摔了一下,有啥疼的?”朱雄英笑着回道。 朱元璋拉起孙儿的手,见手心有些破皮,心中既是心疼又是好笑,“都破皮了还不疼?”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算啥?跟皇爷爷您当年在战场上厮杀比起来,这都不叫事!”朱雄英不经意之间,又送上一记马屁。 果然,朱元璋的脸上笑容绽放,站起身,亲昵的摸着朱雄英的脑袋,大声道,“看看,就是咱朱家的种儿,这犟脾气跟咱一模一样!” 随后,拉着朱雄英的手,边走边道,“大孙呀,你说的对,对咱老爷们来说,这点疼算个鸟!” 被那双大手拉着,感受到对方掌心之间粗粝的纹理,还有那硬硬的老茧,朱雄英顿时心中十分安定。 “皇爷爷,您的手怎么这么粗呀?”朱雄英仿佛真的是个小孩子一样,开口问道。 “咱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你太爷太奶在地里干活了。稍微长大点,就给地主家放牲口。这一辈子,咱不是在干活就是在打仗,手能不粗吗?”朱元璋大声道。 朱雄英抓着祖父的手,也大声道,“皇爷爷,过去的日子苦不苦?” 朱元璋高大的身躯停顿片刻,说道,“没啥苦的,咱是穷人家的孩子,穷人生下来就要过苦日子,苦日子过久了,也就不苦了!”说着,忽然笑笑,“你的师傅有没有教过你孔夫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朱雄英张口就来。 “对,咱男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苦,是咱们出人头地的良药!”朱雄英的朗诵声中,朱元璋继续大声道,“不过呀,有咱在,以后咱朱家的子孙,再也不用吃这些人世间的苦。你小子要好好吃饭,长得壮壮实实的。刻苦读书,做一个明事理懂礼节,心地仁厚的谦谦君子!” 是的,朱元璋一生,把人间所有的苦都吃遍了。 如今他虽然贵为天子,但他和所有天下父母亲长一样,期盼着自己的后辈,不再受苦,做一个被人仰望的,有学问的君子。 “皇爷爷!”朱雄英抬头道,“其实吃点苦也不是啥坏事!吃点苦,孙儿才不会忘记咱们朱家的出身,吃点苦才会知道百姓的苦!” 闻言,朱元璋微微错愕,转头看着孙儿,看着对方那晶莹清澈的目光。 他虽不想让儿孙吃苦,但却要让儿孙记得朱家曾经所受的苦难。每有皇子成年,要去封地就藩之前,必须回中都凤阳祭祖。 每到此时,他便会郑重告诫,皇子回乡祭祖,轻车随简不得张扬。所用衣物,务必简朴。 成年皇子们穿着粗布衣裳,麻绳草鞋,沿路吃着粗鄙的饭食,忆苦思甜追忆先祖之苦。体察民情,感念创业不易。 他这样一位,在历史上颇多负面记载的帝王,但是在教育子女的苦心和方法上,却远超许多被后世那些专家学者赞颂的明君。 “好,好孩子!你说的对!”朱元璋大笑道。 “皇爷爷,等过些天,孙儿帮着您去伺候您的那些庄稼!”朱雄英再次笑道。 古往今来在皇宫里种地的皇帝,大概也就只有朱元璋了。御花园边上,有着一亩三分地。本是种植奇珍异草,供皇帝皇后观赏。 但出身贫寒的朱元璋,却亲自带着皇后还有太子,把它开垦成了土地。并且亲自在田地中栽种庄稼,施肥驱虫,灌溉除草,仿若寻常农汉一般。 “好,就怕你到时候喊累!”朱元璋笑得畅快,“大孙,你可知,为何要说伺候庄稼吗?” “您说过,粮食是穷人的命!”朱雄英回道。 “粮食,对咱中华百姓来说,不但是命,还是养育咱们的父母!你想想,它好好的长在地里,却要被咱们收割打磨,吃进肚子里去。这是不是和父母的养育之恩一样,以它身养咱们的身?” 爷俩欢快的说着,正好遇到一个门槛,朱元璋迈步过去,大手用力一提溜。 朱雄英双脚离地,直接从门槛上跃了过去。 这道门槛之后,就是紫禁城的西宫。 爷俩刚过去,就见前面,数十个满身汗水的工匠,在金吾卫虎视眈眈的目光下,站在宫殿外侧搭建的竹排上劳作着。 “伙计们加把劲儿呀,嘿呦嘿!” 工匠们鼓劲儿的号子声,陡然而起。 拉着朱雄英的朱元璋,大笑的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后边的别偷懒呀,嘿呦嘿!” “咱们都加把劲儿呀,嘿呦嘿!” “晚上吃肥肉呀,心里美!” 堂堂一代开国雄主,跟着工匠们的号子,惬意的唱着。 “他就是这样的帝王,一个从不掩饰自己出身卑微,甚至以卑微为荣,眼里不不揉沙子,快意恩仇的男子汉!” 朱雄英看着朱元璋,心中暗道。 然后,抬头看看躲进云层之中的太阳,心中继续道,“老天爷,感谢你,让我成为洪武皇帝的孙子!感谢你,让我重生在大明!” 号子终了,朱元璋回头,看看太子朱标,指着那些工匠,闷声道,“这又是干啥?” “父皇!”朱标躬身道,“儿臣见宫里这些地方柱子和墙壁上的红漆都脱落了,所以让光禄寺派人修葺一番!” “你净弄这些花钱的事?”朱元璋皱眉道,“不过是掉了些漆,弄这么大场面干啥?”说着,继续朝前走说道,“咱总和你说,要知道民生艰难。当初盖这个紫禁城,花了好几百万贯。” 说到此处,挺身回头,“那可是好几百万贯啊!咱一个人,睡觉只需三尺宽,建这宫殿不是白花钱吗?” “一家百姓几个壮劳力,拼死干一年都见不到几个铜钱,咱一花就是几百万?臣子们说是啥天朝气象,咱说不过也就认了。可现在不过是柱子上掉了些漆,你看看,你弄这一场,又得花多少?” “日子没有这么过的,这不败家吗?掉漆了能咋,能掉块肉?” “皇宫这么大,今儿这边补,明儿那边修,得花多少钱?有这钱干啥不好,花在这个上头?” “你个败家的东西,没过过穷日子,就不知道钱来的难!” 八 帝王之家 朱元璋一路走,一路絮叨。 朱标也不言语,就是低头苦笑。 在他的絮叨声中,朱雄英看清了,这个被人刻意曲解的帝王的真实面目。 他勤政爱民,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国事。 他生活俭朴,身上粗布衣裳袖子都磨破边了,脚下也只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布鞋。 他来自穷人,知道穷人的苦。从不好大喜功,更不骄奢淫逸。 历史上,他最被人诟病的就是残暴。什么大杀功臣,对待贪官动不动就扒皮充草,点天灯灌水银。甚至连坐,动辄杀人全家。 可是细细想想,他杀过百姓没有? 他没有一边顶着明君的帽子大肆享受,也没有耗费民力,倾尽天下财力图自己快活。 杀功臣是因为威胁到他子孙的地位,杀贪官是因为残害百姓。 而作为出身贫寒帝王的他,更痛恨后者。因为他知道,官员的贪腐对于百姓的危害。他虽然是皇帝,但却是有着浓厚阶级立场的皇帝,他一直,都站在百姓这边。 他朱元璋,是个独富皇帝。 但洪武大帝,却不是中华之民贼! 渐渐的,一行人行至马皇后所在的坤宁宫,能看到花园边上冒出的炊烟。 尽管贵为大明国母,开国的皇后,可马皇后的生活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 当年,朱元璋带着兄弟们在外打仗,她就带着淮西将领的婆娘们,在家种地织布,养些家禽,抚养子女。 现在,也是如此。 她有着华夏女子所有的美德,简朴勤劳,温和慈祥,尽心尽力的操持家务。也正是如此,朱元璋一辈子对她,又敬又爱。 “咱回来了!上饭!”朱元璋拉着朱雄英进院,嗷唠一嗓子,大马金刀的石凳上坐下,顺便甩飞脚上的布鞋,惬意的翘起二郎腿。 “回来了?”马皇后也是一身布衣,没有半点首饰,从厨房里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擦,“闻着香味回来的吧!” 朱元璋笑道,“咱” 话只说了一句,脸色马上变了。 只见马皇后利索的从他身边穿过,好似没看到他一般,直接把朱雄英抱在怀里,“哎呀俺的大孙儿呀,下午去哪淘气了?”说着,看看朱雄英的小手,“哎呦,这咋弄的?咋还破皮了呢?” “皇祖母,没事儿!”朱英雄笑道,“孙儿跑得快,摔了一下!” “咋这么不小心,你刚病好,可不敢乱跑!”马皇后心疼的看看孙儿的手,站起身,看着朱标,笑道,“老大,累一天了吧!等着,娘让人给你盛饭去!” “母后,儿臣自己去!”朱标笑着说道。 “坐着坐着,你一个男人,等着吃现成的!做了你爱吃的!”马皇后笑笑,又转身返回厨房。 朱元璋坐在凳子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毛立着,闷声道,“没人搭理咱是吧?咱也累了一天了,没人说咱两句是吧?咱也饿了,没人给咱盛饭是吧?” 得,老头吃醋了! 朱雄英赶紧靠在老头怀里,笑道,“皇爷爷,孙儿知道您累。您等着,孙儿去给您泡茶!” “还是咱大孙好呀!”朱元璋马上转怒为喜,不过随即眼神冷冷的看向周围的宫人们,“都愣着干啥呢?给咱端水端饭来?” 不等宫人们有所动作,马皇后已带着几个宫女,从厨房中把饭菜端了上来,又亲手放在石桌上。 朱元璋面前,大蒜炒咸肉,金黄的摊鸡蛋,红烧豆腐。 朱标面前,清炖羊肉,酸甜紫瓜,爆炒鸭子,虾仁蛋羹。 菜肴虽然在民间算作丰盛,但对于天子之家来说,已是寒酸。 朱元璋看看儿子面前,再看看自己,眼角一跳一跳的。 “这啥玩意?”朱元璋一声怒喝。 正给儿孙盛饭的马皇后闻言,也怒道,“饭菜呀!” “咱不让人给你传话,让你包水饺吗?”朱元璋大嗓门继续喊着。 “不年不节吃什么饺子?”马皇后嗓门也不低,“俺一个人做这些人的饭,哪有功夫剁馅活面?” 朱元璋被噎得一顶,看看左右,“酒呢?” “自己倒!”马皇后回道,“没长手?” 有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但这伴,却是吵吵闹闹的冤家。过日子嘛,不吵不闹不热闹。夫妻两个,若真是相敬如宾,日子也无趣。 况且,他二人本就是寒门夫妻,哪有那么多礼数! 尽管嘴上不饶人,马皇后还是亲手给朱元璋倒了一盅酒,嘴里还道,“一天不让俺伺候你,你就难受!”随后,又亲手装了一碗饭,放在他的手边。 “这还像个一家之主!”朱元璋哼了一声。 然后,眼神飘向朱标那边的菜肴。后者顿时知趣,把清炖羊肉等赶紧往那边挪挪。 “嗯,这才像话!”朱元璋又点点头,美美的抿了一口小酒。 “一把岁数了,少喝一些!”马皇后继续端菜,嘴里埋怨道,“太医都说了,酒多伤身。你喝了一辈子,还没喝够?” “咱的身子你还不知道?铁打的一样!”老爷子笑道。 正和朱标一样,正襟危坐等马皇后忙活完,才能动筷子的朱英雄闻言一愣。 “咦,老头好像在开车?” “大孙,你看这是啥?”马皇后掀开一个瓷盘的盖子,“奶奶给你烙的茭瓜鸡蛋馅的盒子,里面还放了海米,吃着可鲜哩!” 盒子,旧时候是北方人爱吃的韭菜盒子,只不过馅不一样。 小巴掌大小,两面金黄外焦里嫩。 见马皇后捏着一个送过来,朱雄英大口的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眼睛笑成月牙儿,“香!谢谢皇祖母!” “俺大孙嘴怪甜!”马皇后笑道,“还给你熬了小米粥,放了红糖呢!” 朱元璋在旁边看着,顿时又有些不高兴,“你不是说没功夫活面剁馅吗?饺子包不了,盒子就能包?” “俺这做的是素馅,你要吃的是肉馅!”马皇后坐下,回道,“你一天,还跟自己孙子挑上了?” 说着,又道,“明儿你别来,看谁好找谁去,后宫中给你包饺子的女人有的是。都眼巴巴的盼着你去,等着你去。去了给你端菜做饭,给你倒酒,给你揉肩膀,给你洗脚,还伺候你睡觉。俺不愿意伺候你,净事事的!” “俺这个岁数了,还巴巴的伺候你吃喝。你找那些年轻的去呀,后宫里头大姑娘多得很哩!白白嫩嫩,可比俺这黄脸婆强了不少。” “你看!”朱元璋忽然有些气短,“咱也没说啥不是?” 至于他为啥气短,朱雄英也能猜出一二。 据说,前几天,老头刚册封了一女为嫔。 他都是老头了,今年五十五了,那女的,才十五! “哎,妹子!”朱元璋赶紧岔开话题,“今儿,咱的宝贝大孙,可是露脸了!” 朱家饭桌上没有食不言一说,马皇后问道,“咋了?” “啧啧,咱大孙在御前,把那些臣子都给镇了!”朱元璋笑着,把今日在奉天殿的事叙说一遍,末了继续说道,“给李善长镇得,一个劲儿的说大明有此好圣孙,江山万年,日月永昌!” “那是!”马皇后溺爱的看着朱雄英,笑道,“俺的英哥儿还能错了?将来呀,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咱朱家的种儿好!”朱元璋美滋滋的喝酒说道。 “啥你家种好?”马皇后不悦,“要是没俺给你生了老大,哪有大孙子?” 九 嫡庶之分 纵观史书,历朝历代,天子之家难有天伦之乐。 开国雄主,多晚景凄凉。要么儿子们自相残杀,要么是父子相残,翻开史书处处可见。 此刻,朱允熥看着面前的老头老太太斗嘴,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词,幸福!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家有家样。 管你是皇帝还是太子,在老太太的心中,就是我的丈夫和儿子。一个可以用来损,一个要用来疼。 朱允熥不知道的是,其实他这只小蝴蝶已经改变了历史。 原本时空中,他这个大明的嫡长孙夭折之后,马皇后因为悲痛一病不起,短短数月之内也撒手人寰。 马皇后故去之后,远在云南领军作战的朱家养子沐英,因为骤闻噩耗,吐血三升,英年早逝。 而朱元璋,则是在痛失爱妻之后,性格更加暴躁。到了晚年时,没人能劝解他,开导他,以至于他释放出心中的魔鬼,对功臣大加杀戮,留下千古骂名! “英哥儿,奶奶烙的盒子香不?”一餐饭,转眼就要吃完。马皇后看着朱雄英,慈爱的说道。 朱雄英手里掐着咬了半个的盒子,“皇祖母,孙儿吃不下了!” 盒子的味道不错,他已经连续吃了好几个,肚子都有些涨了。 “吃不下可别吃,别撑着!”马皇后笑道,“把盒子放下,让贾贵带你玩一会,消消食!” “哎!”朱英雄答应一声,把手里的半个盒子放在装骨头菜渣的瓷碟里。 “等会!”朱标却板着脸开口,“把剩下的这半个吃了!不许糟蹋粮食!”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怎能容你如此糟践?” 他朱家爷俩,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力,最富有的人。 但每餐饭,他们爷俩都吃得干干净净,碗里半个米粒都不剩。 “他吃不下了你还让他吃,万一撑着咋弄?”见儿子训孙子,马皇后不乐意了。 朱元璋也开口道,“就是,不过剩了半个盒子,你看你还训上了!” 朱标看看二老,苦笑道,“父皇,母后,不要太宠溺英哥儿了!” “这啥话?”马皇后不悦道,“俺自己的孙子,还不能宠?” 朱元璋也道,“咱大孙可是咱和你娘的嫡长孙,宠点咋了?” 朱标又是苦笑,“那当年,也不见你们如此宠儿臣!” “不一样!”朱元璋抿下最后一口酒,“棍棒之下出孝子!” “明儿他不听话,儿臣也学学您老,棍棒之下出孝子!”朱标笑道。 “你敢!”老头老太太异口同声,横眉立眼。 其实,老两口对于朱雄英已经是溺爱了。 在他们眼中,这个大孙子做什么事都是好的,都是有道理的。 若是其他皇子皇孙,敢在朱元璋面前浪费粮食,老头直接一个大耳刮子抽上来。而且,朱家的龙子龙孙虽然也多。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和他们老两口在一个桌上吃饭的。 “父亲说的对!”朱雄英忽然开口道,“有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吃饭之前,皇爷爷也说过农人艰辛。即便是一粒米一颗麦子,都要经过百日的生长,细心的照料,才能成为桌上的佳肴。” “天赐万物于人,当思来之不易,珍之爱之。孙儿实在不该,随意浪费粮食!” “呀,看咱家英哥儿,会念诗啦!”马皇后笑道。 朱元璋也大笑,“何止会念,这就是出口成章!” 朱标看看儿子,脸色也很是欣慰。 “你确是吃不下了?”朱标温和的说道,“既然吃不下了,为何不赏给奴婢吃!” 朱雄英看看左右,低声道,“皇祖母亲手做给儿臣的,怎么能给别人吃!” “理是这么个理,可你扔了不是更辜负了你祖母的呵护之心吗?”朱标笑道,“再说,他们若是能吃到你皇祖母做的美味,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所谓恩出于上,会对你更加的感激涕零!” 怪不得是古往今来地位第一稳固的太子,吃个饭都能吃出帝王心术来,了不得! 朱雄英想想,招手对远处的贾贵说,“你来!” “奴婢在呢!”贾贵踩着小碎步,快步上前,跪下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允熥拿着半个盒子,“赏你了,吃吧!” 贾贵骤然一愣,满脸的惊喜之后,甚是动容,接过来两三口吃了,泪流满面。 “奴婢猪狗一样的人,能吃到殿下的赏赐,能吃到皇后娘娘亲手做的饭食,就算是现在死了,也值得!” 大明中后期,太监已然是朝廷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但开国之初,太监真是卑贱如狗。有感于历代多有宦官干政,朱元璋亲自下令并且篆刻在石碑上,太监不得读书识字,凡君主与臣子议军国大事,太监必须在十步之外。 一餐饭吃完,天色已渐晚。 朱雄英留在坤宁宫,他从小就住在这。朱元璋还要回去武英殿处理政务,而太子朱标则是返回东宫。 大明之宫,名紫禁城。因为它对着的,正是城外的紫金山。后世北京那处,不过是此时大明皇城的仿造品。 皇城坐北朝南,斗拱飞檐与后世的故宫还有很大的不同。后世故宫之中,外廷内廷多是用红墙分隔,宫中满是悠长深邃的夹道。 而此时的大明紫禁城,内外连接处柱子连接成的游廊,夏日鸟语花香,冬日雪景安详。细细品味,美不胜收。 整个皇城的建设,也是完全符合传统汉家思想,长幼有序,先父母后子女。外廷是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随后东西两侧,分别文华殿,武英殿。再往后则是乾清宫,坤宁宫,春和宫。 朱标带着随从,出坤宁宫,回到太子东宫居所,春和宫。 刚进殿,就见一个素衣妇人,牵着一个幼童过来,行礼道,“臣妾参见殿下!” 那幼童也小大人一般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儿臣,见过父亲!” 这女子就是如今的东宫太子妃,吕氏。而那孩子,则是朱标的次子朱允炆。 朱标的原配正妻是大明开国武忠郡王常遇春之嫡女,从小和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马皇后更是因为她从小就在朱家,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 但后来在生下朱标第三子朱允熥之后,血崩而死。 所以,吕氏这个东宫侧妃,才得以扶正。 和常氏相比,吕氏的出身更得到那些文臣士大夫的青睐。因为她家三代,宋元清都是高官。祖上是嗬嗬有名的南宋大臣,吕文焕。降元之后高官厚禄,到了吕氏父亲这一辈,也做到了大理寺少卿这样的重要官职。 不过,若要细细的说,吕氏和朱允炆娘俩的身份却有些尴尬。 首先,吕氏是侧妃扶正,乃是继室。和从中华门抬进来的,穿着大红裙子,婚前太子祭祖,婚后天子册封的常氏,根本不能比。 再者说,她的母族虽然是高官,但却是文官。而常氏,则是出身淮西武人勋贵集团,在开国功臣中人望甚大。 别看常遇春已经过去,但常家在军中的号召力,依旧十足。 而朱允炆则更是尴尬,因为他算不得真正的嫡次子,严格来说只能是庶长子。 十 夫妻夜话 朱允炆比住雄英小了三岁,出生时母亲还是侧妃。当时常氏在世,按照顺序,他只是庶长子。 但历史上有母以子贵,也有子以母贵。 常氏故去,吕氏扶正之后,朱允炆才生了一个嫡子。可身份,跟常氏所生的孩子,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历史上,正是因为有着这种身份上的先天缺陷,才使得朱元璋在立皇太孙之后,又怕他镇不住淮西开国勋贵的想法,从而大杀功臣宿将。 这其中,就包括先太子妃常氏的舅舅,朱雄英的舅公,赫赫有名的大将蓝玉。还有常家的姻亲,宋国公冯胜。和蓝玉并肩作战数十年,威震捕鱼儿海的定远侯王弼。 明初四大案,蓝玉案几乎把所有开国武将杀戮一空。 等到朱棣靖难之后,攻破应天。朱允炆不知所踪,常氏留下的唯一血脉,朱标另一个真正的嫡子,被御封吴王的第三子朱允熥,也因为身份太过尊贵,被朱棣软禁而死。 “起来吧,一家人还这么多礼!”朱标对她们娘俩态度温和,笑着说道。 吕氏起身,她今年三十多岁的年纪,风姿卓越,有着传统士大夫家女子的清秀婉约。 “殿下用饭了吗?”吕氏拉着朱允炆开口道。 朱标进殿,自有奴婢们上前给他更衣,开口道,“和英哥儿,在母后那边用过了!” 闻言,吕氏脸上几分黯淡转瞬即逝。 作为名义上的东宫太子妃,她却始终没有资格能和皇帝皇后一起用膳。不但如此,连她所生的儿子,也好似和皇帝皇后差了一层。 那两位心中最疼的,最看重的永远是嫡长孙。甚至常氏所出的嫡次子朱允熥,在皇后的心中,都比吕氏的儿子更加重要。 (朱标儿子之中,朱英雄是老大,朱允炆是老二,朱允熥是老三。但朱允炆,是常氏故去之后才成为嫡次子,原本他只是次子,庶长子。而朱允熥,则是嫡次子) 随后,吕氏不经意的碰触下儿子。 朱允炆朗声开口道,“父亲,儿子今日读了孔夫子的论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 顿时,殿中满是朱允炆朗朗的读书声。 朱标从小就是被名师教导,最看重这些圣人学说,满意的点头笑道,“我儿聪慧,读书用心,当赏!” “炆儿整整背了一天呢!”吕氏笑道,“晚上就巴巴的跑到殿 “嗯,你读书好,你皇祖父也是高兴的!”朱标似乎有些倦了,随口说道。 “炆儿这几日也总是吵着要见皇上!”吕氏轻轻的帮朱标揉着肩膀,笑道,“殿下这几日要是有空,带他去皇上皇后面前转转。”说着,看看朱标的脸色,“别看咱们炆儿小,可最知道孝顺了,知道皇上皇后喜欢儿孙读书,小小年纪整日书不离手,那些教书的大学士都赞不绝口呢!都说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知道上进,真是了不得!” 她长长的说了一番,却见朱标似乎若有所思。 “你这么一说,孤想起来了!”朱标开口道,“英哥儿的病也好了,也该去读书了!”说着,微微沉吟,“只是,这老师用谁好呢?他是皇太孙,选用的老师要格外慎重,不但才学要好,更重要的是品行!” 吕氏,帮朱标揉肩的手,突然一顿。 “英儿哥要是病好了,不如接回东宫来住!”吕氏又开口道,“臣妾这个做母妃的,这些年也没尽什么心,弄得那孩子,跟臣妾都有些生分了!” “孤可不找那个骂!”朱标笑道,“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别说回来住,一会见不着他,母后都要着急!” “那,英哥儿要是读书,和咱们炆儿在一块吗?”吕氏又问道。 “这不好说!”朱标说道,“他是皇太孙,选师傅的事还要看老爷子的意思。最后到底是单独教授,还是和诸皇子皇孙一块在宫里大学堂读书,也要看老爷子的旨意!” “其实臣妾看来,还是他们兄弟在一块读的为好。”吕氏继续道,“英哥儿虽说是身份贵重,但性子呀有些跳脱。他们兄弟俩在一起,终归是个伴儿,不然英哥儿一个人也寂寞” 朱标忽然开口,冷着脸,“你到底要说什么?” 吕氏一惊,赶紧道,“臣妾就是和殿下说说家常!” “有些事,不是家常!”朱标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在一旁不明所以的朱允炆,摆手道,“下去吧,孤乏了!” 吕氏眼圈一红,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臣妾告退!”吕氏道,“炆儿,跟你父亲告别!” “儿臣先告退,父亲早些歇息!”朱允炆开口道。 朱标点点头,转身先一步走入书房。 有些事,其实不用吕氏说,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他是太子,以后他身等大宝,吕氏就是皇后。 可未来大明帝国的继承人,却不可能是皇后所生的儿子,她心中要是没有一点怨言,没有一点想法,才怪了! 但,大明的规矩就是,嫡长者必居东宫,正储君之位。 朱元璋虽然出身微寒,但却极其看重伦常礼法,也因为不愿意看到儿孙们争权夺利。所以早早的定下储君的人选,以安国本。 这事,旁人别说触碰,就算是微辞都不敢有。 再者说来,朱雄英是常氏所出,身后是大明开国淮西勋贵的支持。旁人有的别的心思,别说老爷子那关难过,就是这些武人勋贵公侯们,都不答应。 历史上正是如此,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时,那些尚存的老臣们如武定侯郭英等,都是出工不出力。根子就在于,朱允炆的身后,是大明的文官集团。 即便是朱家那些藩王们,也多是冷眼旁观,隔岸观火甚至暗中偷笑。 朱标走入书房,屏退下人。 缓缓的拉开一个抽屉,翻开一本旧书,里面一张少女的肖像飘然滑落。 朱标爱惜的拿在手里,看着画像,眼神中有光泽闪动。 “大妞呀,你要是还在多好!” “你可知,咱的儿子英哥儿,今儿在朝堂上大大的露脸了。臣子们称赞好圣孙,老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在天有灵,保佑英哥儿平安长大,无病无灾!” 十一 老头子要杀人 “啊!” 清晨,天边刚拂晓,朱雄英打着哈欠从床上起来。 他所住的宫殿,就在坤宁宫的偏殿,和马皇后一墙之隔。此时的殿中,满是忙碌的伺候他起身的太监宫女。 “殿下可是要出恭?”贾贵端着一个黄铜尿盆过来。 朱雄英点点头,打着哈欠解开裤子。 “奴婢帮殿下您拿着龙根!”贾贵笑道。 “一边去!”朱雄英赶紧把对方的手打开,心中一阵恶寒。 万恶的旧社会,上厕所都有人帮着,简直岂有此理。更岂有此理的是,居然帮着的人是个太监。如果是个貌美如花的宫女,朱英雄也不是不能受这个委屈。 不男不女的太监?一边去! 可是放眼望去,身边伺候的除了太监就是宫里年纪大的女官,个个人老珠黄的。这是宫里的规矩,皇子皇孙十三之前,身边不得有美貌的宫女伺候。 “啧啧,十三岁!”哗啦啦的声音中,朱雄英心里笑着,“也太早了些!” 这时,他床榻对面的另一个帷幔之中,露出一个小脑袋。那小人看到朱雄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豁牙子。 他是朱雄英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朱标的第三个儿子,嫡次子朱允熥。小家伙今年才三岁,因为生下来就失去母亲,所以也被马皇后养在身边,格外溺爱。 历史上这个小家伙的命运有些悲惨,朱元璋虽说没有立他为皇太孙,但给了他大明最尊贵的王号,吴王。而且封地也在大明最富裕的地方,苏杭一带。 可是建文帝因为朱允熥嫡出的身份,时刻猜忌。他连那些叔叔都容不下,怎么会容得下异母所出的嫡子呢。就是关在宫中,不让他就藩。 等到朱棣靖难成功,坐了龙椅。更是因为这个侄儿的身份,直接把他圈禁在凤阳老家的皇城之中。 朱允熥就这么被人关着活了三十九岁,后来大明战神明英宗复辟之后,可能是感同身受同病相怜,便把朱允熥的后人放了出来。但朱允熥的后人也被关了一辈子,出来之后连牛马都不认识。 按理说,朱标故去之后,立皇太孙当立嫡子。可是有朱允熥在,朱允炆的嫡子名头就没那么理直气壮,可朱元璋为什么要立朱允炆呢。 一来是,朱允炆毕竟比朱允熥还要大几岁,朱元璋当时时日无多,深怕新君太小,镇不住大明的骄兵悍将。 再者,三岁看八十。朱允熥这孩子,怎么看都没有贤君的样子。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露出几分婚事摸样的样子。 他起床之后也要出恭,可明明有尿盆却不尿,非要挺着肚子,呲在人家太监的脸上。 “殿下尿得好!”那太监还不敢躲,还要大声叫好。 朱允熥高兴的大叫,“甜不甜?” “甜,甜!”太监大声答应。 尿完之后,朱允熥跳下床,甩着小短腿颠到朱雄英身边,一下抱住,笑着道,“哥!” 记忆中,这兄弟两人的感情极好。毕竟是一母所出,血脉相连。 朱雄英弹下对方的脑门,教训道,“明明有尿盆,为何要往人家脸上尿?以后不许这么胡闹!” 朱允熥揉着脑门,委屈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特意的!”没好气的说了他一句,朱雄英继续道,“快洗漱更衣,然后去给皇祖母问安!” 随后哥俩在宫人的伺候下,穿戴完毕,走到外面。 马皇后早就起来了,依旧是一身布衣,见着哥俩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一手一个抱在怀里。 “俺大孙都起来了!等着,皇祖母让人给你们上早饭!” 朱雄英拉着弟弟,两人在饭桌边坐好。朱允熥这孩子好似有多动症一般,刚坐下又不老实,拿着银筷子,往太监的身上的捅。 就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还有朱元璋的大嗓门,“杀了,都杀了,敢糊弄咱做假账,当咱这个皇上是他娘的摆设吗?” 朱标的声音紧随其后,“父皇,这事是前朝的惯例,积弊甚深,非杀能解决。儿臣以为,首犯处死,其余从犯戴罪立功就是!” “什么戴罪立功?这是咱的大明朝,不是那官员贪赃成风的大元朝,啥时都依着前朝惯例,那咱这大明还是大明吗?” 骂骂咧咧之中,老爷子一脸怒气的背手进来,身后跟着愁眉苦脸说着好话的朱标。 “孙儿参见皇爷爷!”朱雄英赶紧拉着弟弟行礼。 朱元璋坐下,看着两个孙子,似乎怒气消了不少,继续对朱标道,“咱告诉你,旁的事咱都能做,这种事就不行。你也别劝咱,就按咱说的办,都杀了!” “父皇,那可是涉及上万人呀,都杀?”朱标急道,“胡惟庸一案,天下官员杀了三成,如今再这么杀下去,大明朝哪还有官员?” “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想当官的有的是!”朱元璋怒道,“他们就是看准了法不责众四个字,才敢闹出这般大案。这样的官儿,留在世上也只知道残害百姓,糊弄君王,留着他们也是祸害,杀!” “哎,这大清早的又怎么了?”马皇后端着一盆粥从外面进来,埋怨道,“当着孩子面,别打打杀杀的!” “儿臣参见母后!”朱标行礼。 “军国大事,你个老娘们少插嘴!”朱元璋怒道。 被朱元璋骂了一句,马皇后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军国大事俺一个女人嫁是不懂,可大早上急赤白脸的哪有一家之主的样子。你们爷俩有啥事就不能好好说,非要呛呛?”说着,一指看热闹的朱雄英,“你看给咱们大孙吓的!” 其实,朱雄英一点不害怕,反而有些好奇。 到底啥事,能惹老头子生这么大气? 他虽然不是什么历史专家,但也知道历史上从古到今,杀官员最狠的就是眼前这位洪武大帝。对于贪官零容忍,更不给什么戴罪立功的余地,抓到一个杀一个,抓到一万杀一万。 朱雄英心里反复的想,到底什么事呢? 现在是洪武十五年,胡惟庸已经被老头子给除掉了,距离李善长案,蓝玉案还远着呢,到底什么事,让老头子一大早就要杀人呢? 而且,听朱标的口气,老头子要杀的可不是一两个,而是涉及上万人! “皇爷爷,您消消气!”朱雄英站到老头子背后,小心的帮他抚着后背,“别把自己身子气坏了,不值当!” 见嫡长孙如此关心自己,朱元璋老怀大慰,瞪朱标一眼,“你都不如一个孩子!就知道替那些黑心官说话!” 朱标叹气,“不是儿臣替他们说话,而是父皇不该不分良莠动怒杀人!” “啥叫良莠?你的意思,咱错怪他们了?”朱元璋大怒,顺手脱下脚上的布鞋。 “皇爷爷,到底什么事呀?”见老头子怒了,似乎要抽朱标,朱雄英赶紧插嘴问道。 “你懂什么,少插嘴!”朱标皱眉道。 “你一边去,别拿咱大孙撒气!”朱元璋对儿子横眉立眼,转头对朱雄英柔声道,“有人,骗了你皇爷爷!” 十二 劝诫 在朱元璋的话语中,朱雄英总算听清楚事情的原委。 准确的说,是一群人,一群官员联合起来,骗了老头子。 这些官员,下至各府道州县,上至朝中六部中枢大臣,长长的一大串儿。 大明立国之后,朱元璋立下规矩。每年各省布政司,下属府道州县,都必须派人进京入户部,呈报地方财政的收支账目及所有钱谷之数,并且运送钱粮入京送入国库,等且登记造册,送呈御览。 可这事听着简单,却做起来难。难就难在给老头子看的账本上,按老头子的规矩。各地布政司的钱粮账本,下属各府州县的钱粮账本,还有户部收到多少钱粮的账本,数目都应该是一致的。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贪污。若三方中有一处账本与其他两处不一致,官员们就有麻烦。进京的地方官就要再回当地,严格审查钱粮数目,然后再送到京师,再对账,再登记造册。 此时交通不便,地方官与京师路途遥远,实在是折腾不起。再者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运送钱粮入京师,钱粮定然有损耗。不到地方,谁都不知道到底损耗了多少,户部收到的数目,绝对和地方官出发时的数目不一样。 所以,这些官儿,想出一个办法。 凡是进京的官员,不管哪来的,都带着一本已经让地方官盖好印记的空白账本。然后进了户部之后,把户部收账的账本抄一遍,三方的数目都一致,再交给老头子就皆大欢喜。 这本是官场上的潜规则,户部早就知道,但也不干涉。各地方政府,更是视为理所应当。 说通俗点,这就是唬弄!大家怕麻烦,干脆就钻了法律的空子。 要说这些官儿,这么干也未见得就是罪大恶极。毕竟路途遥远,钱粮有损耗,官员们也实在折腾不起。 其实这事并不是官员们的首创,从宋代开始,官员们就这么干了,一直到元朝依旧如此,到了大明朝。既然上无禁止, 可凡事就怕较真二字,偏老头子就是个较真的皇帝。 朱元璋和等人,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皇帝。性子最是执拗,最是刚强,眼里半点沙子都不容。而且他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骗他。 所以知道此事之后勃然大怒,竟然要把涉及此案的所有官员,从上到下都杀了。 “串通起来骗咱?”老头子咬牙切齿,“大孙,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杀?” 朱雄英想想,“该杀!” 顿时,朱标凌厉的眼神,马上就飘过来。 “不过,孙儿以为,都杀了也不可取!”朱雄英话锋一转,“皇爷爷,方才父亲也说了,这是前朝的惯例,是千百年来的陋习。我大明朝,也并未明令禁止。直接都杀了,未免有失偏颇!” 倒不是朱雄英给那些官员开脱,而是在此时大明朝的官儿,实在是太少了,当官的确实有些不容易。 老头子定下的大明官员俸禄,少得可怜,只够官员温饱。想想百十年后,一代清官海瑞,连给老娘买肉的钱都没有,就知道俸禄少成什么样子了。 这先不说,老头子活阎王一样的性子,根本不容官员犯错。天下初平,百废待兴。可各地的官员缺口巨大,若是再杀一波,真就像朱标说的,没人干活了。 再者说,故意作假的人,确实该死。可其中许多人,不过是在潜规则之下缄默其口,随波逐流,罪不至死。 “倘若,皇爷爷立国之初,就把这规矩给废了,严令不许,官员们再这么做就是欺君,该死!可您没禁止,朝堂之上也没人说过此事,官员们不过是遵循旧例” “咱不禁止就可以?”朱元璋怒道,“当官首重其德,他们弄虚作假就是无品无德。没有德行,没有品行,连良心都没有,凭啥人五人六的做官?” “您别较真呀!”朱雄英给老头子捶背,笑着说道,“按你这么说,杀的人可数不过来。您想想,从户部到地方,牵扯成千上万人。户部的各级官员,布政司的官员,还有地方主官,有监督之责的监察司,按察司,巡查御史。难不成,都一股脑的杀了吗?” “杀!”朱元璋说得斩钉截铁,“合伙糊弄咱都该杀!” 不过,他有些诧异的看了朱雄英一眼,赞许的点头,“你年纪虽小,却知道这么多。知道各级官吏的职责所在,难得!” “那可就真没人干活了!”朱雄英笑道,“到时候谁替您管理天下百姓,谁替您征收钱粮,谁替您治理百姓呢?一个官员,从考取功名,到成为合格的官员,得多少年的功夫呀!” 朱元璋怒气未消,“你说这些咱都知道,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拿前朝的陋习,唬弄咱这个大明皇帝,这不是找死,是做什么?” “要说他们冤吧,也不冤,毕竟是故意做错事。”朱允熥改为给老头子捶腿,笑着说道,“可要是一股脑都杀了,肯定有冤枉的。孙儿以为,治国当依法,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意擅杀!” “官员们有错,当仔细查询。其中罪大恶极之辈,固然要以儆效尤杀之后快,可其中有些官员,不过是奉命行事。降级也好,罚俸也罢,按律法处罚就是。但因为您心里气不顺,都给杀了,是不是也说不过去?” 说到此处,朱雄英抬头,清澈的目光看向老头子,“皇爷爷,您是驱逐鞑虏,重铸中华,功比秦皇汉武的一代雄主。天子胸怀四海,包容万物。若因小错,而大开杀戒,动辄屠戮万人,难免被后人诟病呀!” “咱在乎哪个?谁爱说啥说啥去!”朱元璋面色缓和,但嘴上不饶人。 看了朱雄英良久,忽然感叹一声,“这孩子性子仁厚,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将来必定是咱朱家的圣明天子,仁义君主!” 别看朱元璋一辈子对任何人都不手软,可在看待继承人上,却格外希望自己的子孙,做一个贤明仁厚的好皇帝,不像他这么急脾气,性格暴躁。 朱标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也满是嘉许。 嘉许的是,自己的儿子这么小,就知道不能因怒不问青红皂白杀人。即便有罪,也要分清主次,不能一概杀之。 他这边嘉许着,没想到那边老头子的白眼冷不丁的过来。 “你看,你都不如这孩子!”老头子对儿子没好脸色,“说一早上了,就知道跟咱说啥人不好,其他啥都说不出来!” 朱标,“” 半天了,他一句话都没说,哪知老头子又把矛头对准他,数落他。 “传旨,户部尚书,分管钱粮审核的侍郎,核查的员外郎,造册的郎中,全部处死!”朱元璋皱眉道,“各地掌钱粮印的主官人等,一律处死。监察司,按察司,御史等有失察之罪,罚俸三年,杖五十!” “儿臣遵旨!”朱标心中长出一口气,跟早上老头子要把所有人都杀了相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你们爷几个说完军国大事没有,这粥和包子都凉了!”马皇后在门外笑道。 朱元璋把朱雄英抱在怀里,大手一挥,“开饭!” 十三 父子 饭桌上,朱元璋粗糙的大手,随意的一捏,一枚鸡蛋外壳脱落。随后把晶莹的鸡蛋,放在朱雄英的碗里,笑道,“吃!” 接着,又转头对朱标道,“这孩子,了不得。小小年纪就知道不能乱杀人,要依法查案,比咱强,也比你强!” 说到此处,喝了一大口浓稠的稀饭,吃了几口咸菜,继续对朱标道,“你呀,就是心太软,太迁就那些读书人!” 朱标苦笑,“儿臣不是迁就他们” “不是迁就是啥?”朱元璋不悦,“该杀就要杀,不杀他不怕!”说着,又给朱雄英夹菜道,“大孙,多吃,吃得多长得壮!” 朱雄英看看一脸苦笑的朱标,笑道,“皇爷爷,父亲是以德服人!” 历史上对于朱标这个太子评价非常高,按照传统儒家的理念,这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不是那种对老头子唯唯诺诺的太子,而是很有自己的主见。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很是喜欢和他老子唱反调。 “啥德?”朱元璋不屑道,“刀把子就是德,当皇帝要恩威并施!” 此时,朱标看向朱雄英,开口转移话题,“父皇,英哥儿早就到了读书的年纪。这几年因为身子不好一直耽搁,现在他身子大好了,儿臣想,是不是给他选几个师傅!” “完了!”朱雄英心里咯噔一声,他最讨厌的就是上学。 再说,这时代学的都是什么呀,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这些玩意他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除了零星懂得一点皮毛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读书是正事!”朱元璋想想,脸上的表情很是郑重。 他虽然出身不高,但却格外重视文化教育。和所有贫苦出身的人一样,认为好好读书是唯一能改变后代命运的途径。当了皇帝之后,也是如此。不但请大儒教导太子,连其他皇子也是请名师教导。 至于后世有些带着眼镜摇着破扇子的公知口出狂言,说什么朱元璋臭屌丝出身,仇视读书人,那更不是存在的事。 朱元璋出身微寒,深知文化的作用和力量。建国之后,不但在各州府县大力推行官学,还格外重视科举。而且,因为他知道民间疾苦,知道小门小户出一个读书人多么不容易,特旨给了读书人许多特权。 譬如,国家奉养。读书人从童声一旦考上了秀才,其中成绩杰出者,每年可以获得国家补贴的粮食。而且从秀才开始,就可以见官不跪,可以使用奴婢,可以免除赋税劳役,还能免除刑罚,即便是犯错官府也不能随意打骂。 一个秀才名下可以有八十亩地免除赋税,举人则是四百亩,到了进士则是两千亩。 这还不算优待,什么是优待?这都不算重视,什么是重视? 倒是后世一些公知念念不忘的大清,给读书人什么了?只给了一条几百年都剪不掉的辫子罢了! 朱元璋厌恶的,是那些整日夸夸其谈大言不惭的假读书人。欣赏的是勤于王事,心怀天下的读书人。他钟意的,是那些学以致用的君子。而不是只知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假道学。 他只不过用超高的标准要求天下的官员学子,到了后世怎么就成了看不起读书人?怎么就成了苛责读书人? 严格说来,他定制的八股取士,给予了天下读书人,明清两朝近乎六百年的富贵。 “不读书不成器!”朱元璋又道,“你看看,朝中谁行?” 朱标沉思片刻,“儿臣以为,华盖殿大学士刘仲质,文华殿大学士鲍恂,全思诚,张长年等人都是品学兼优之士!” 朱元璋点点头,“那你就传旨,让他们教导东宫!” 朱标又想想,“是单独教导,还是同诸皇弟们一起?” 此时宫中,有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称作大学堂。尚未就藩的皇子们,都在大学堂中读书,由大学士和翰林院侍讲学士教授。 “还是单独教导吧!”朱元璋想想,“毕竟,身份不一样!” 这话没错,朱雄英虽然年纪小,辈分也小。但确实东宫的嫡长子,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儿臣以为,还是和诸皇弟一起吧!”朱标开口道,“他现在才开蒙,不需单独教导。而且,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得那么生份?” 朱元璋咧嘴大笑,“对,你说的对!”说着,叹气一声,“也就这几年,他们这些娃子们还能聚在一块儿,再过些年都就藩去了,一家人一年也见不着一回!” 朱雄英苦着脸,拉着朱元璋的袖子,“皇爷爷,孙儿能不能不去?” 岂料,一向宠溺他的老头子板着脸,郑重的说道,“不成,必须去读书!读书才能明智,读书才能明辨事非!” 马皇后也开口道,“大孙呀,读书认字的事可不能不去。好儿郎,就是要好好读书!” 朱雄英无声叹气,穿越一回,也逃不脱上学之苦。 朱标横他一眼,“快吃,吃了之后,就送你去大学堂见识一番!” 闻言,朱元璋怒道,“吃饭你催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用过早膳后,老头子自去奉天殿办理公务,接见臣子。 马皇后带人给朱雄英换了一身新衣服,簇新的团龙袍服,腰间佩上玉带,头戴金丝纱冠。 “俺大孙真俊!”马皇后上下打量一番,拉着朱雄英走到外间,对等待已久的朱标说道,“你不许吼他,有啥事好好说!” “儿臣知道了!”朱标俯首行礼,随后板着脸对朱雄英严肃的说道,“过来,跟上!” 朱英雄马上告状,“皇祖母,父亲吼我!” “你干啥呀!就不能好好说,非要横眉立眼?”马皇后呵斥朱标,“你当他是你臣子呢,他是你儿子!” “儿臣,也没多大声呀!”朱标叹气,有二老在,他这当爹的,就不能在儿子面前,摆出严父的架子。 朱雄英跟在朱标的身后,缓缓出了坤宁宫,迈步过门槛的时候回头望去,马皇后还在门前摆手张望,依依不舍。 “别看了!”朱标低声道,“你现在喊什么,你皇祖母也听不到!” “恩!”朱雄英低头应了一声。 “以后,不许仗着你皇祖父皇祖母的宠爱,胡作非为。去了大学堂读书,更不能仗着身份,欺负你那些王叔!”朱标的口吻有些严厉,“若是被我知道,小心你的屁股!” 说着,看着朱雄英微微一笑,继续道,“当着二老的面,我不能把你如何,可总有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儿臣知道了!”朱雄英苦着脸。 即将跨过门槛之时,朱标伸出大手,“来!” 朱雄英先是微微错愕,然后深出小手,拉住朱标的大手。 朱标用力一提,朱雄英双脚离地,在门槛上越过。 父亲的手心格外温暖,朱雄英抬头,只见朱标一脸笑意。 此时阳光落下,父子二人的身影,在深宫的夹道中,拉得很长。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十四 不好大哥来啦 父子二人出了坤宁宫,穿过夹道,过贞顺门,便是外廷。 几个侍卫并宦官等人,早就准备了软轿等在那里。 “臣等参见太子,太孙殿下!” 朱雄英看到,这些侍卫中,领头的居然是李景隆。 还别说,李景隆的卖相真是不错。他身材高大匀称,面如朗月,甲胄在身海参有些将门虎子,一表人才的味道。 “平身吧!”朱标随口说了一句,牵着朱雄英上了软轿。 边上的太监喊道,“殿下起驾!” 即便是在宫中,仪仗也马虎不得,前前后后侍卫太监宫女等加在一起,近乎百人。 队伍最前面穿着蓝色衣服的太监,走路时鸭子步,一边走一边甩着胳膊,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 路两旁无论是花园中的花匠,还是扫地的宫人,都面朝墙壁石头一样的站着,动也不动。 普通人,是没资格见太子和太孙的。 队伍行进之中,朱标温和的对一旁跟着轿子的李景隆说道,“狗娃,最近课业如何?” “回殿下话,下职回家之后,臣便关门读书,不敢懈怠!”李景隆恭敬的回道。 朱标赞许的点头,“勋贵子弟中,难得有你这么对文事上心,知道读书的!”随后,又问道,“骑射如何?” “前日宫中亲军比试,殿前亲军中,臣第一!”李景隆傲然道。 “好!”朱标抚掌大笑,“如此,才不至于堕落你父亲,祖父的威名!”说着,对朱雄英说道,“诸外戚勋贵之中,狗娃最是争气,文武双全有大将之风。现在只是个侍卫,再过几年历练一番,我大明又得一将才!” 李景隆赶紧道,“臣,不敢当殿下如此夸奖。大明立国不易,臣身为皇亲,时刻不敢忘记创业艰难,更不敢忘记臣子的本分。唯有一心向上,忠君报国!” 一番话,又引得朱标连连点头。 “好家伙,说得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 朱雄英心中腹诽,若真是不知道那段历史,还真容易让李景隆这绣花给唬弄了。 未来的大明曹国公,战神李景隆,字九江,小名狗娃,在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 因为是朱家的姑表亲,他奶奶是老头子的亲姐,不但祖父,父亲都被追赠王爵。而且他本人,也深受两代君主的器重。 可一到战场上就露馅了,带着五十万大军结果让朱棣几万人追着屁股揍,屡遭败绩死伤惨重。即便是这样,建文还是信任他,连句重话都没有。 结果呢,朱棣兵临应天府城下时,他直接做了二五仔,带人开了城门,跪迎朱棣进京。后来,继续在永乐朝大言不惭的做着高官。不过,最后的下场也不太好,让朱棣给收拾了。 不过,想到此处,他脑中的想法再度延伸。 燕王,朱棣,四叔。 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中,出现的是朱棣那张爽朗的笑脸。 记忆中,每次朱棣见到朱标,不但执礼甚恭,而且目光中都是漫漫的亲近之意。历史上朱棣当皇帝后,说他也是马皇后所出的嫡子。其实他是硕妃所出的庶子,只是少年丧母,被马皇后养在身边而已。 和朱标不同,朱棣锋芒毕露。少年时就有豪情壮志,欲效仿大汉冠军侯一般,横扫漠北,杀敌于国门之外。 皇子之身投身军旅,在魏国公徐达帐下亲自冲锋陷阵屡立功勋。 朱雄英记得大概是前年,朱棣回京过年,不经意露出身上的伤疤,惹得马皇后泪水涟涟。 但朱棣反过来安慰马皇后,“母后,儿子身上的伤疤,吾之幸也,吾之勋也!” “哎!” 朱雄英无声的叹息一声,这一世有了自己,应该没有朱棣起兵靖难了。即便是朱棣将来有心皇位,可却没有半点胜算。 可就算没有靖难,但朱雄英将来也要削藩。 老爷子一生二十六个儿子,大明二十六个藩王,除却夭折的,每个人又都生了一大堆儿子,都是从生来就是亲王郡王。百年之后,庞大的宗室群体已成了国家的沉重负担。 大明之亡,这些人难辞其咎。 藩王们占据大片土地,像是蛀虫一般吸食着大明的骨髓。上,使得国家财政不堪重负。下,趋势百姓如同奴仆。 自己重活这一遭,要带领着大明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必然,就要破除这些,阻碍国家发展的障碍。 往小了说是大明,往大了说是整个民族。 未来大航海时代,若大明不能冲风破浪再创辉煌。届时,西方的船坚炮利依旧会打破中华的海疆。数千年璀璨的文明,终将被人践踏。 绝不能,重蹈历史的覆辙。 朱雄英静静的想着,已是痴了。 朱标见他不说话,轻声道,“在想什么?” 朱雄英抬头,看着朱标,“父亲,为何我们的国号,叫大明!” 朱标微微一笑,但眼神中仿若有星辰闪烁,“日月不落,山河永在,即是大明!” 日月,永远不会坠落! 仪仗继续缓缓向前,大学堂已经在望。它就在朱元璋平日办公的奉天殿之后,是一个单独的院落。 忽然,前面出现几个似乎刚从老头子那出来的臣子,行礼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见到软轿上还有朱雄英,又急道,“臣等参见太孙殿下!” “诸爱卿平身!”朱雄英在朱标的示意下,先开口说道,“落轿!” 臣子们领头之人,正是中书右丞,韩国公太师李善长。 “刚从父皇那出来?”朱标下轿,走到他身边笑道。 “是!”李善长道,“臣等刚同陛下商议完,颍国公,西平侯,永昌侯班师的事!” 朱雄英兴奋的说道,“傅友德,蓝玉要回来了?” 此时的蓝玉还没有受封国公,而是西平侯,在军中是新生代将领的第一人。他更是朱雄英的嫡亲舅公,是他母亲的亲舅舅。而且还是太子朱标的死忠,他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朱标刻意扶持的结果。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朱标训斥道,“军国大事,你先一边去!”随后,转头对李善长道,“怎么,沐英也要回来吗?孤记得,上次和父皇奏议,要他带大军镇守云南” 年纪小,就是要被人轻视。 朱雄英撇撇嘴,朝不远处大学堂走去。 刚一动,发现身边有人迈步跟随,转头一看,是李景隆。 “臣跟着殿下!”李景隆笑道,“您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朱雄英点点头,不愧是未来的大明战神,还真有眼力见。 刚进大学堂就听到一阵喧哗,一群小屁孩在里面玩闹得不亦乐乎。 要说朱元璋,真算是天命之人。 本是乱世一朝不保夕之人,最后荣登九五之位,驱逐鞑虏打下三百年的大明江山不说。一辈子更是妻妾无数,从二十五岁开始,儿子哐哐的一连生了二十六个。 现在朱雄英八岁,可他有的王叔,比他这个侄子还小。 学堂之中现在老师还没到,闹成一团,几个太监无助的站在一边,任凭几个混小子用石头子往身上砸。这帮混小子,专往下三路招呼。 还有几个混小子,在地上挖坑似乎是在找蚂蚁,找到之后直接解开裤子,哗啦啦一泡尿。 朱雄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喧闹的混小子们骤然安静了片刻。 一个满脸脏兮兮的小屁孩行礼,“臣,参见太孙殿下!” 朱雄英残存的记忆告诉他,这是未来的宁王朱权,朵颜三卫的领导者,大明塞王之一,不过现在只有五岁。 “您怎么来了?”朱权虽小,却口齿伶俐,平日深得老头子的欢心。 “十七叔,孤是跟着父亲来的,说以后要在这读书!”朱雄英微微一笑,“父亲在后面!” “啥?” 朱权的小脸明显露出畏惧,看看外边,转头忽然扯着脖子大喊,“不好啊,大哥来啦!” 唰,瞬间之内。 十来个混账小子,规规矩矩的坐好,目不斜视。 十五 大哥真狠 “这” 眼前这一幕,顿时让朱雄英有些愣神。 朱权一句大哥来了,立马让刚才菜市场一样的大学堂,变得鸦雀无声。 那些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屁孩王爷们,都正襟危坐的坐好,目不斜视。朱雄英亲眼看到,本来十几岁的湘王,蜀王等人正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不怀好意的看着什么书画,满脸坏笑。 一听朱标来了,赶紧把东西塞入书桌中,拿出四书五经装模做样的摇头晃脑起来。 只是,湘王朱柏的是书,都拿倒了! “我老爹是净街虎呀?”朱雄英心中暗笑,这些小王爷们居然都这么怕他。 这时,朱标也背着手从外进来,板着脸严肃的看了一圈。 “都挺能装的啊!”朱标一开口,朱雄英发现那些小王爷们,身子抖三抖。 “方才我在外头,听里面跟狮虎山似的,山呼海啸!”朱标继续道,“现在怎么老实了?”说着,一指朱权,“老十七,你脸上的泥还在?是不是又撒尿和泥玩了?” 朱权唯唯诺诺的站起来,“大哥,我没撒尿和泥,我在地上挖蚯蚓来着!”说着,忽然一指另一个皇子,“是十五哥,院里的那泡尿是十五哥尿的,我不让他尿,他非要尿淹蚂蚁窝,说什么水淹七军!”说到此处,还伸出手,“你看,刚才我拦着他,都尿我手上了!” 噗,朱雄英肩膀拼命的耸动,差点笑出声。 这些大明朝未来赫赫有名的塞王,此时也不过都是些小屁孩。和后世那些朱家的废物王爷不同,大明第一代藩王或许也有各种缺点,但长大之后,各个上马治军,下马治民。 尤其是宁王,辽王,代王等人,封地都在荒凉之地,直接面对辽东女真或者北元铁骑。就藩之后,每年在朱元璋次子,诸王之首秦王朱樉的带领下,集合大军会猎于漠北,使得明初北元余孽不敢在漠北驻扎,逃窜至漠南。 老十五,就是未来的辽王朱植,封地在后世铁岭一带,就是本山大叔那嘎达。 “你胡说!”朱植怒道,咧开缺牙的嘴,“是你让我尿的,还要和我比谁尿的高,尿得远!” 朱标绷着脸,“比尿?谁赢了?” “我!”朱植搞搞举手,“大哥,我赢了。我站得高,所以尿的远!” 若不是强忍着,朱雄英差点笑背气。 朱标咬牙道,“好好,你有出息。给你们读书的地方,你们比谁尿得高?” 说着,慢慢走到湘王朱柏身边,在对方后脑上一弹,“你干啥呢?” 朱柏倒拿着书,眨着大眼睛,“看书呢!” “你眼睛是倒着长的吗?”朱标怒道,“书都拿反了!”说着,没好气的又在对方头上抽了一下。 湘王朱柏,这也是个苦命人。 朱雄英看向对方的目光,很是复杂,甚至充满怜惜。 历史上这个皇十二子,长大之后文武双全,就藩荆州之后,多次和楚王一起,出兵平定湖广一代的蛮夷叛乱,军功赫赫,而且为人少有劣迹。 等建文登基之后,拿他这些叔叔们下手,以莫须有之罪欲拿问湘王入京。 湘王朱柏昂然说道,我乃太祖之子,岂能受辱!说完,带着妻子阖家葬身火海。 这时,朱标在朱柏的书桌里一掏,拿出一个画本,刚一番开,脸色大变。 “你才多大,就看这些,我都没”啪啪两下,手里的画本落在朱柏的脑门上,喝问,“在哪弄的?” 朱柏就硬挺,也不求饶也不说话。 “好,不说话是吧!不说话以为我拿你没折?”朱标气的直哼哼,“才多大你就不学好,看这些东西!”说着,眼睛一横,“到底谁的?” 朱柏还是不说话。 边上,蜀王朱椿,鲁王朱檀,代王朱桂,潭王朱梓等人低下头默不作声。 但朱雄英注意到,这些人书桌下的腿,都在瑟瑟发抖。 很明显,事儿是他们这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皇子一块干的。只不过现在朱柏讲义气,把事情都担在了自己肩膀上。他们生怕,朱柏把他们招出来。 朱雄英的目光,又好奇的落在鲁王朱檀身上。 这个人他前世比较熟悉,因为他去看过鲁王在山东的墓。 鲁王青年时痴迷道教,仙丹嗑多了英年早逝,死后几百年坟还让人给扒了。出土了一大批最为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世上唯一的明朝亲王冠冕,九旒冕。还有大批的文献和丝织品。 “咱们朱家,往上多少代都没出过读书人!”朱标在学堂之中咆哮,“父皇一片苦心,请名师教导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能勤学向上,做个正直有学问的皇子。可你们呢?平日在宫里胡闹也就罢了,在学堂还要胡闹。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不许胡闹?” 众皇子都低头,默不作声。 “手伸出来!”朱标对朱柏说道。 后者闻言,有些畏惧,但还是乖乖的伸出手。 朱标拿着戒尺,“让你不学好!” 啪的一声,打在对方的手心,朱柏的身子猛的趔趄。 啪的又一下,“让你不好好读书!” 这时,学堂外忽然传来朱元璋的声音。 “这咋了,咋又打上了?”老头子背着手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 如果说刚才见了朱标这些皇子们是害怕,那见了老头子真是耗子见了猫,瑟瑟发抖。 尤其是以为朱柏扛着就没事的蜀王,鲁王等人,简直是怕到要死,腿肚子跟骰子似的晃动。 只见朱标把搜到的画册,不动声色的藏在袖子里,对朱元璋说道,“父皇,没甚大事,就是弟弟们胡闹!” “读书的地方胡闹,该打!”老头子横了一眼儿子们,对朱标说道,“你是老大,长兄如父,该揍就揍,不要手软!” 的确,这时代就是长兄如父亲。 嫡长子虽然是继承家业的第一继承人,但同时也肩负着照顾并且管束其他家中男丁的责任。即便是寻常百姓人家,若父亲早早不在,长子不但要挑起家庭的重担,还要为了年幼的弟弟们操心。 供他们吃喝,让他们读书,帮他们娶妻生子,给他们分发田地。甚至自己吃亏,也要护着兄弟们周全。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儿臣已经打过了,弟弟们也知道错了!”朱标笑道。 朱雄英不禁心中,对朱标的认知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抓到弟弟们的错处,做兄长的自然要责罚。但是不能把这些错处,捅到父亲那里。即是为了维护弟弟们的脸面,也是不想老头子动怒。 “哼!”老爷子又严厉的哼了一声,随后看向朱雄英,马上换成笑脸。 “大孙,以后在学堂,你也要好好读书,不能胡闹哈!” 朱雄英小大人一般,开口道,“皇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勤学向上,不辜负您老的一片苦心,和殷勤希望!” 十六读书论 “哈哈,还是咱大孙说话中听!”老头子笑得皱纹都堆叠起来,亲昵的捏了下朱雄英的鼻子,“你可别净捡咱爱听的说,回头就学了你这些不争气的叔叔们!” “孙儿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才这么说的!”朱雄英正色道,“孙儿是不大想来读书,可也知道人不能不读书,皇爷爷读书,是为了孙儿好!” 说着,继续大声道,“方才父亲也说了,我朱家往上几代人,都是穷苦百姓。有求学向上之心,却求而不得。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读书认字呢?” “人不读书不识字,就没有出路,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儿,代代如此代代贫寒。人不读书不明礼,不明智” 朱雄英的侃侃而谈中,老头子的思绪瞬间飞得好远,一下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余粮送自己去学堂。认识那几个字,还是祖上阔气过的母亲,每晚在月光下,亲手教给自己。 后来长大,父母兄长皆亡,自己去了庙里当和尚。干了一天杂活累活之后,赶上大师傅心情好,教自己几个字,读几句书。 再往后庙里然自己下山要饭游历四方。那时候,每次路过村庄乡镇,都要偷偷趴在学堂外头,听里面的先生讲学。 人不读书,或许会有些成就。但有了成就之后,必然会感到自身在学识方面的缺乏。人这一辈子,要想不断向上,就要不断学习。 “古人云,人不学不知义,玉不啄不器。皇爷爷让孙儿和皇叔们读书,就是希望我朱家的子孙,都能成为玉器,而不是地里的顽石!” 朱雄英说完,马上被老头子抱在怀里,“说的好,大孙,说的好哇!”说着,大笑起来,“标儿,听到没,咱大孙说得好!” 这时,一群须发皆白的老臣从外面进来。 看服饰,这些都是大明朝的大学士。各个面容刻板,举手投足都是儒家风范。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太孙殿下!”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是恢复唐礼,再加上此时的风气,还不是后世大清那种动不动就下跪的君臣礼仪,这些老臣只是鞠躬行礼。 他们行礼之时,朱雄英从老头子怀里出来,微微侧身,表示谦让没有受他们的权礼。 这一举动,让众位大学士,备感惊奇。 “太孙殿下,这是何意?”武英殿大学士,宋讷问道。 “虽名是君臣,但孤现在是来读书的。诸位爱卿以后就是孤的师长,学堂之中,孤不能受诸爱卿的全礼。诸爱卿讲君臣大义,但孤也要论师生之谊!”朱雄英开口道。 几位大学士面露惊喜,其中年纪最长的文华殿大学士张长年对老头子说道,“陛下,皇太孙礼贤下士之心,千古罕见啊!” 其他几人也道,“东宫有佳儿,大明幸甚,臣等幸甚!” “他虽是太孙,但也是孩子,往后还要诸位爱卿严格教导!”话虽如此说,太子朱标嘴角的笑意,根本就绷不住,心中得意骄傲也掩饰不住。 “哈哈!”老头子不管那些,笑得畅快,“咱朱家就是这个种儿,从小就深明大义!”说着,笑道,“方才他说的为何读书的那些话,你们听到没有?” “臣等听见了!臣有疑问,请问殿下!”文华殿大学士张长年问道。 “但说无妨!”朱雄英道。 “您方才说,皇上让诸皇子读书是为了明礼明智。”张长年道,“可现在皇上贵为天子,朱家富有四海,为何还要学圣人学说呢?” “打天下靠武,治天下靠文!”朱雄英毫不迟疑,朗声开口道,“大明以武立国,以文治天下,仁义道德礼仪教化不可缺也。何为德,何为礼,何为教化?圣人学说也!” “诸位皇叔将来都要就国于藩,上马治军,下马牧民。若他们都不通圣人学问,如何驾驭治下臣民,如何做天下的表率?” “再者说,学乃是为了有仁义之心。身为大明皇族,当以天下百姓为先。治理国家,当以仁为本。我们读书,不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说得好!”老头子一拍大腿,胡子乱抖,对朱标和众位皇子说道,“听到没?咱就是这个心思!” “咱当了皇帝,朱家做了天下,可不能忘了咱们的出身。有人跟咱说,咱是啥圣人的后代,自家人知自家事,咱不敢高攀。咱们朱家,就是穷苦百姓出身。” “让你们读书,不为了考状元当秀才,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世上的不易。知道朱家有今天多艰难,是为了让你们不忘本,不能当了皇子皇孙,回头出去祸害老百姓!” 说着,老头子对朱标瞪眼道,“你给咱盯好,往后这些混账小子,谁还敢在学堂胡闹,读书不上心,给老子往死里打!” 一番话,杀气腾腾。 众皇子马上跪下,叩首道,“儿臣等,谨记父皇教诲!” ~~~~ 老头子说完之后,带着太子朱标还有几位大学士,另去一边的殿中说话。 学堂里,朱雄英和诸位小屁孩王爷们,大眼瞪小眼。 湘王朱柏等人带头起身,“臣等,参见太孙殿下!” 朱雄英开口笑道,“诸皇叔平身免礼!”随后,在太监的引导下,朝最前面,他自己的座位走去。 大学堂是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除了太监和老师外,闲杂人等一律没有。而且在老师讲课的时候,连太监都在避在十步之外,不得上前。 老头子亲自定下的铁律,阉人不得识字。 朱雄英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一个瘦小的孩子起身,“臣弟,参见大哥!” “唔,二弟!”朱雄英上下大量对方一番,淡淡的说道。 这孩子,就是朱标的庶长子,诸子之中排行老二,原本时空未来的建文帝朱允炆。 他身材有些瘦弱,面容细长,举手投足都一板一眼,颇为沉稳,一看就是谨守规矩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脑袋有些扁,好似半边月亮,因此老头子给他取个小名,半边儿。 前世,朱雄英有个同学也是这样。 据说是出生时不太畅快,被护士把脑袋拉长的,所以长大之后,脑袋是椭圆形。 对朱允炆,朱雄英谈不上好恶。记忆中,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似乎也比较疏远。毕竟不是一个娘生的,平日又不住在一块儿。 不过,朱雄英对他还是有些好奇。 手握朝廷的名分大义,麾下雄兵百万良将无数,竟然还让朱棣几万人给打败了。败了也没啥,还是天下名副其实的皇帝,可以暂避锋芒迁都去其他地方,再召集大军勤王。 要知道,朱棣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身后还有十数万忠于朱允炆的军队,拼命的追赶呢。 这就好比斗地主,手里俩王四个二,结果让人给打了个春天,简直不可思议。 “嗯嗯!”大学士宋讷站在前方,咳嗽两声,“今日,臣给诸位殿下,讲论语” “哎,先读书吧!刚才说了一堆好话,调子弄得那么高。若是不好好学,只怕老爹要在没人的地方收拾自己!”朱雄英心中叹息一声,翻开书本。 ~~~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各个皇子藩王太监奴婢等都在学堂外等着接人。但朱雄英身份最贵,他要先走。 刚出门就看到了贾贵,点头哈腰的等在那儿。 “快,轿子呢,殿下读书累了,伺候着!”贾贵挥舞浮尘,“给殿下端蜜水来润润喉!” “别咋呼啦!”朱雄英看他一眼,上了轿子,“走!” 不过,轿子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一个带着一群宫女的女子。 心中百般不情愿,也要下轿,恭敬的说道,“见过母妃!”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的太子妃,朱标的继室,朱允炆的生母,吕氏。 十七 吕氏 吕氏,如今的东宫太子继妃。 名门望族出身,祖上可以追溯到南宋坚守襄阳对抗蒙元大军六年之久的吕文焕。 吕文焕本也算一代名臣,少年从军也曾壮怀激烈,可惜南宋奸臣当道,至襄阳被蒙元围困六年而不救。后弹尽粮绝,无兵可战投降蒙元,留下大大的污点。 降元之后做到江淮行省左丞,成了攻宋的急先锋,被世人唾骂。元世祖忽必烈时辞官告老,他的儿子继续在元廷担任高官。 直到大明驱逐鞑虏,再造中华。吕氏一族,又在大明为官,吕氏的父亲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说不上位高权重,但也不可小视。 而自从朱雄英的生母,太子正妃常氏故去,吕氏被扶正之后,吕氏家族在文官集团之中,地位突飞猛涨。 吕氏的背后是一部分文官,这就是朱标后来立她为妃的原因。大明朝朱家子弟,多是与开国勋贵联姻,好比蜀王朱椿,他才十多岁,但已经定下的妻子,是蓝玉的女儿。 楚王朱桢的女儿是定远侯王弼的嫡女,尽管朱标对这些勋贵老臣优渥,但也不想这些军中大将,在外戚之中一家独大。 身为君王有些事不得不防,本就是同气连枝上下一心的淮西勋贵集团,又都是国朝的外戚,其中的隐忧不可谓不小。 见到吕氏的瞬间,朱雄英已把这些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下了轿子,颇为恭敬的说道,“见过母妃!” “英哥儿,下学啦,今儿学的怎么样?”令朱雄英微感诧异的是,吕氏对他的态度格外热情,不由分说的拉住他的手,一脸慈爱,“前些日子你大病一场,身子刚好,上学无碍吗?” “多谢母妃挂怀!”朱雄英也没有表现出刻意的疏远,笑道,“一切都好!” 顿时,吕氏也有几分意外。这孩子以前见到她,都是没好脸的,不管自己热脸怎么贴,都是冷冷的。母妃根本就不会叫一声,今天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曾见着你二弟?”吕氏又笑道,“一会呀,跟母妃回宫去,我让人做了糖点心,一会你们哥子两个好好吃一顿!”说着,慈爱的拉着朱雄英的手,“你呀,太瘦了,母妃给你好好补补!咱们一家人,好长时间没在一块用膳了,你二弟总是说,见不着你这个大哥,其他几个兄弟呀,也总是念叨你呢!” “多谢母妃了!我来之前,皇祖母叮嘱我,下了学不许乱跑,马上去她老人家那儿!”按理说,朱雄英这个皇太孙应该对太子妃自称儿臣,毕竟吕氏现在名义上是朱标的正妃,可儿臣两个字,就是没有说出口。 顿时,吕氏感受到朱雄英的疏离,面容有几分尴尬,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到朱雄英身后的宫人,都是皇后那边伺候了多年的老人,许多话便不能再说。 这时,朱雄英余光瞥见,几个太监簇拥着朱允炆从后面过来。 “母妃恕罪,我先回皇祖母那了!”行个礼,朱雄英返身上轿,正好和朱允炆一行人走个对脸儿。 见是皇太孙当面,几个太监又赶紧拉着朱允炆跪下行礼。 “臣弟见过大哥!” 朱雄英在轿子上头也不回,“起来吧,你母亲在等你!” 此时,不用回头,他都知道吕氏的脸色,定然格外难看。 果然,吕氏攥着手绢的手,几乎把手绢扯破,待朱允炆来到面前,拉着儿子就往东宫走去。 她心里明镜似的,英哥儿那孩子,是在给她下马威呢! 她不是他的母亲,即便她当了太子妃,她所生的儿子,在英哥儿的面前也只是臣子,永远都是! “今日读书怎么样?”吕氏压着心中的怒气,对朱允炆问道,“学士们夸奖你没有!” “倒是没夸奖儿臣,不过今日皇祖父,父亲去了大学堂,还有众位大学士” 吕氏急问,“皇上和你父亲看了你的课业没有?” “没有,皇祖父和父亲,是去送大哥读书的!”朱允炆开口道,“大哥说了一番论学的话,让皇祖父龙颜大悦,那些大学士也赞不绝口,说他是东宫佳儿!” 顿时,吕氏的心中一堵。 前几日才说是好圣孙,现在又说是东宫佳儿,再过些天岂不是宠上天! 脑中想着,心中一片苦涩,又有些暗恨。 “娘,您攥疼儿臣了!”朱允炆忽然惊呼一声,原来是吕氏拉扯他时,手劲太大。 吕氏慢慢俯身,郑重的看着朱允炆,“儿,记住,在大学堂里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比你大哥课业好,明白吗?” 朱允炆面露不解,“娘,读书是为了修身养性,为何一定要比大哥好?再说,比他好有什么用,他是皇太孙,儿子比不了的” “不行!”吕氏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压低声音,“你必须读书比他好,这是你现在,唯一能超过他的地方,懂吗?” 见他脸色吓人,朱允炆半懂不懂的点头。 吕氏又拉着他的手前行,“记住,这事谁都不许说,连你父亲都不能说!” “儿臣记住了!” ~~~ “韦爵爷说过,这世上有两个地方最为人心险恶,一处是青楼,另一处则是皇宫!” 软轿慢慢的晃着,朱雄英闭眼缓缓的沉思。 别他看现在是尊贵无比的大明皇太孙,受尽老头子和老太太的宠爱,在宫中说一不二。可他毕竟年纪太小,难免被人轻视,而让他人会有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种心思,别人是一定会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人的本性。 人世间本就充满了各种算计,只不过他此时尚在长辈的羽翼之下,看不到罢了。 “现在我还是一只雏鸟,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真正的雄鹰!” 渐渐的朱雄英睁开双眼,脸上挂满笑意。 别人爱算计就让他们算计去,自己身份贵重,他们不过是徒劳一场罢了。若是惹自己烦了,也不过是将来一句话的事儿。 软轿在坤宁宫外落下,朱雄英带着贾贵朝宫中走去。 “您踩着奴婢过去?”贾贵在坤宁宫大门前,很有些高度的门槛前跪下,笑道。 “不用,孤自己能过!”朱雄英往后退几步,然后一个纵身从门槛上跳过去。 刚落地,就见对面一个胡须茂密的汉子,满眼宠溺的看着他。 “大舅!”朱雄英欣喜的叫了一声。 那汉子不是旁人,正是常遇春的嫡长子,朱雄英的亲舅舅,开国公常茂。马皇后喜欢叫他的小名,毛头儿。而外人,则是要尊称一句,茂太爷。 “臣,见过殿下!”常茂行礼。 所谓娘亲舅大,可能是这句身体的血脉使然,朱雄英笑道,“大舅,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多礼!”说着,亲手把常茂扶起来。 常茂上下看了朱雄英几眼,“殿下的身子真是大好了,那么高的门槛,一下就飞过来!”说着,顿了顿,柔声道,“不过还是小心点好,别摔着!” “摔不着!”朱雄英笑道,“等过些日子,孤还要去找舅舅,让您教外甥骑马呢!” “今儿就骑!”常茂一笑,蹲下身子,背对着朱雄英,大笑道,“来,上来!” 朱雄英也不客气,直接骑到对方宽阔的肩膀上。对方高大的身躯站起,驮着朱英雄,大步前行。 “殿下抓稳了啊!”常茂笑道。 “抓稳了!”朱雄英笑道。 这时,马皇后听到声音从殿中出来,见到这一幕,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这爷俩真能闹!” 十八 温情 外臣,是不得入后宫的。 但常茂不同,他虽也是大明的臣子,但在马皇后跟前更像是晚辈。因为他从小,就是在马皇后身边长大的,是马皇后的干儿子。 “都说舅甥连心,果然不假,他们爷俩一见面就好的不行!”马皇后在门口,在身旁一妇人说道。 那妇人是常茂的嫡妻,挺着个有个身孕的大肚子,满眼柔情的看着走来的丈夫笑道,“我们爷在家里,可从不这样。一见到殿下,就欢喜得什么都不顾了!” 她娘家姓冯,乃是开国六公之一的宋国公冯胜。 “英哥儿,快下来!”马皇后招手笑道,“你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再动不动就骑你舅舅脖子上!” 不等朱雄英说话,常茂拖着他原地飞快的转了几个圈子,大笑道,“干娘,不妨事。再过几年呀,他长大了,儿臣想驮着都驮不动了!” 常茂这几圈,直接把朱雄英转得有些晕了。下来之后,两脚发软,差点站不稳。 “殿下还是不够壮实!”常茂笑道,“光读书可不行,骑射也要练。” 冯氏嗔怒道,“你看你,没个正行,把殿下都晃晕了!”说着,扶着肚子行礼,“臣妾见过殿下!” “舅母快快请起!”朱雄英忙制止对方行礼,笑道,“你身子不便利,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这可不行,外人看见了,会说臣妾没规矩!”冯氏笑道。 马皇后在旁道,“这哪有外人?你这丫头呀,就别弄这些虚礼了!”说着,又笑道,“他虽是皇太孙,可也是你们的晚辈。我这老婆子上了岁数,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英哥儿还小,还要你们多多照顾呢!” “干娘,您怎么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常茂急道,“您老一定长命百岁!” “皇祖母万寿无疆!”朱雄英也笑道。 “那可成老妖精了!”马皇后笑道。 随后几人进殿,朱雄英对常茂问道,“大舅,你今天怎么有空进宫了?” 常茂身上兼着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的差事,还是掌管着京师十几万大军的总兵官,可谓军务繁忙。 再说,虽然在马皇后心里他算不得外人,可毕竟是臣子,许多事要避讳,轻易也是不来西宫的。 “给您送礼来了!”常茂笑着拍拍手,侧殿之中,几个宫人拎着几个鸟笼子出来。 “鹦鹉!”掀开帘子,看清里面的物事,朱雄英笑道。 当真是几只鹦鹉,和后世见到的有所不同,身形没有那么大,这些鹦鹉的头上带花,眼珠子滴溜溜转,色彩鲜艳很是好看。 “老舅在云南打仗,发现那边有这种京城没有的花头鹦鹉,便差人送到京城,给殿下玩耍取乐!”常茂笑道,他口中的老舅,正是朱雄英的舅公,永昌侯蓝玉。 马皇后笑道,“哎,蓝小二也是,千里迢迢的送几只鸟儿过来!” 朱雄英心中一暖,这种被人惦记的滋味,真好! 他虽然身份尊贵,却是个没娘的孩子,深宫之中虽说有长辈的宠爱,可毕竟缺少些什么。在他原本的记忆中,这些年无论是常家人,还是蓝玉,还是李文忠,或者是沐英等人。只要他们在外打仗,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好东西,都要千里迢迢给他送来,博他一笑。 还有颍国公傅家,宋国公冯家,定远侯王弼,景川侯曹震,永平侯谢成等等,等等。 所作这些,并非因为朱雄英是皇太孙。而是他们从心里,认可并且宠爱这个孩子。 想想原本时空,朱雄英夭折,朱标英年早逝。朱元璋为了孙子朱允炆能坐稳皇位,彻底的不顾任何情谊,开国功臣宿将杀戮一空。 傅友德父子自刎与金銮殿前,冯胜被赐死。军中风头最盛的蓝玉,死无全尸。 还有他的亲舅舅常茂,历史上也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老头子是怕,是怕他那背后没有勋贵支持的孙子,镇不住这些骄兵悍将,坐不稳皇位。 “这一世,这些人,我全部都要保全!”朱雄英心中暗道,“保全这些,大明英烈!” 这时,常茂又在边上笑道,“干娘,儿臣看了军报,过两个月沐英大哥从云南班师,要来京城看您老呢。还有文忠大哥,平保儿,何福,买驴他们都要来京!” 马皇后奇道,“不是都有军务在身吗,回京干啥?” 冯氏在边上给马皇后剥了个果子,笑道,“您忘了,八月初九,可是您的寿辰呢!” 马皇后面上,顿时涌出浓浓的惊喜。 这些孩子,都是从小就被她养在身边,手把手教大的。 那时候老头子还是不皇帝,也不是吴王,甚至连吴国公都不是,就是乱世中一个军头,带着一群兄弟造反,朝不保夕。 等有了一番基业,这些孩子也长大了,都投身军旅上马厮杀。她嘴上不说,心中却时常惦记。要知道,这些孩子们,她都是当成儿子养的,连媳妇都是她亲手给挑的。严格说来,这些外姓的养子,在她心中,比老头子那些庶出的皇子,还要亲近一些。 “那那皇上那儿,同意没有!”马皇后的语气中,既有欣喜又有担心,“军国大事为重,别为了俺一个老婆子,耽误了国家大事!” “孩子们有孝心,咱咋能拦着!” 忽然,老头子的大嗓门,在殿外响起。 “臣等参见陛下!” 众人行礼之中,老头子大步流星进来,一把抱起朱雄英,亲昵的用胡子扎着孙子粉嫩的小脸,惹得朱雄英连连尖叫。 随后放下大孙,对众人道,“起来吧,都不是外人!” “妹子,你今年的寿辰,咱们好好操办操办!”老头子挨着马皇后坐下,大笑道,“到时候,老二老三老四也回来,咱那些义子们也都回来,好好给你热闹一下!” “听你的!”马皇后霍然红了眼圈,“也别花太多钱,别弄啥大场面,一家人在一起吃饺子就挺好!” 没来由的,朱雄英心中也是一酸。 按照原本时空的轨迹,他夭折之后没多久,马皇后也病故了。在云南镇守的沐英,闻听马皇后的死讯,吐血三升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死前还上了折子,请陛下凯恩,准臣葬在京师,皇后陵寝之边,使臣可以日夜侍奉。 不单是沐英,还有李文忠,在听到马皇后的噩耗后,也是一病不起,不久就英年早逝了。 大明朝最开始,其实是充满温情的。 只不过 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朱标笑容满面的进来。 “父皇,母后,四弟在辽东,打了个打胜仗!” 十九 战功 坤宁宫中,朱标大声朗读,燕王朱棣快马送来的战报。 “四月初一,儿臣率精锐骑士,巡视塞上,至大宁边地(内蒙古境内),有胡人战马蹄印显于道上,粗略察看,不下五千之数!” “大队胡人骑兵出于边关重地,胡兵往来,恐有寇边之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京师路遥千里,若儿臣轻旨再战,一来延误战机,二来若胡贼入寇,我大明百姓生灵涂炭矣!” “是以,儿臣选军中劲卒壮马,麾下校尉丘福领之,沿路查询胡兵动向。四月初三,儿臣率军于彻彻儿山遇胡兵,与战,擒其首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追至兀良哈秃城,遇哈剌兀,复与战,哈剌兀单骑败逃。” “此役,斩胡骑两千余骑,俘虏一千五百人,获战马四千,盔甲兵器金银等无算。” “扶摇万里,儿臣不能亲见父皇母后天颜,不能奉孝于身侧。唯有于边关之地,奋勇杀敌,保我大明万里河山,此方不负朱家子之身,亦不堕大明之军威!” 战报念完,殿中人人都是面有喜色。 五千敌骑,可不是个小数目。须知此时大明的京师,也不过才有精锐骑兵九千之数。 若让这五千北元骑兵深入大明内地,沿路烧杀抢掠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届时,朝廷出动围剿大军之数,必然不下数万。 朱棣这一仗,等于是拒敌于国门之外。 “大功!”朱元璋满是欣喜,大声笑道,“老四这仗打得漂亮!”说着,拿过军报又仔细看着,继续道,“军报上只说胜了,却没说其中的凶险。你们想想,漠北边塞之地,胡人神出鬼没,他们在暗,我军在明。两番交战,何其凶险。非有大毅力,心智坚定之人,不敢战也!” 朱标也说道,“是呀,四弟追击胡兵,等于是在草原孤军深入,一旦有失,不堪设想!” 朱棣这一战,最凶险的地方不是在于把敌人挡在了国门之外。而是胜了还要继续追击,一只追到了敌人老巢,把人家老窝都给抄了。 “诸王之中,不乏善战之人。但有勇有谋,胆气无双的,非四弟莫属!” 朱元璋也笑道,“将来老四,定是你的得力臂助。北平有他在,辽东可高枕无忧!” “其实,此战中,四弟也受伤了!”朱标看看二老,犹豫再三,缓缓开口的同时,在军报的最后面,抽出一封朱棣单独写给他的信。 “啥?”马皇后惊呼,马上站起身,急问道,“老四咋样了?伤的重吗?” 朱元璋虽没说话,但关切之色也溢于言表。 “大哥,弟弟率军追至贼人老巢。麾下诸将言,胡人狡诈,若埋伏其中,我军必败。”朱标缓缓念道,“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臣弟率军退,倘若胡人有埋伏,必随后掩杀,我军不但前功尽弃,还要狼狈回军。” “昔日在家中时,大哥教导臣弟,好男儿当知难而上。当日臣弟就藩时,也曾和大哥说过,不破楼兰誓不还!” “管他埋伏与否,大明男儿誓死向前。狭路相逢勇者胜,是以臣弟一马当先,亲自冲锋敌营。贼营之中果有埋伏,万箭齐发,臣弟身中数箭死战不退,麾下三军奋勇,展开血战。贼被我大军军威震慑,溃败!” “此战,臣弟身边二十六近卫皆战死,蕲春侯康铎重伤不治,臣弟请大哥赐恩,厚赏众战死将士家人,使其无忧也!” “臣弟身中数箭,然多为盔甲所挡,皮外之伤,大哥不必挂怀!” “洪武十五年四月初九,贼巢兀良哈秃城,臣弟棣上奏。” 只是寥寥数言,朱雄英却听得浑身战栗,激动不已。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朱棣不愧是历史上敢于御驾出塞亲征,并且死于马背上的一代雄主。管他有没有埋伏,我自向前。管他刀山火海,我必破之。 当真是,舍我其谁! 简短的军报和信件之中,那些质朴的文字上,却包含着一段可歌可泣的荡气回肠。身份尊贵的皇子,带着手下的将士,义无反顾的冲进敌人的埋伏圈,血战杀敌。 坤宁宫中鸦雀无声,朱标面容悲戚。战死的蕲春侯康铎,乃是是他少年时的伴读。他的父亲,是蕲国公康茂才,洪武三年病死军中。康铎袭爵之后,先后在徐达傅友德军中效力,屡立战功。 “小康那孩子,战死了?”马皇后眼眶泛红,“多好的孩子,去年还来给俺磕头呢!” 朱标无言,沉重的点头。 “父亲!”朱雄英轻轻拉拽朱标的袖子,“蕲春侯当年是您的伴读,他有儿子吗,召进宫来陪儿臣一起读书吧。” 朱标轻抚朱雄英的头顶,苦笑道,“他才二十三岁,还没有儿子!” 才二十三岁!正是大好年华的年纪!朱雄英的心中,也忽然一酸。 大明立国之后,北元余孽依旧在草原上虎视眈眈,为了家国天下,有多少青春正好的汉家男儿战死?为了江山平安,又有多少年轻人血洒疆场? “殿下不必感伤!”常茂在开口,他和战死之人也是少年好友,此刻眼中含泪,正色道,“马革裹尸,吾等大明儿郎所愿也!”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要怪就怪北元贼心不死,还妄想窃居中原!”朱元璋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冷峻,“这几年,朝中大臣都劝咱,天下稍安当于民休息,不可轻易言战!” “可北元连年在边关劫掠撕扰,不让咱们安生!”说着,朱元璋咬牙冷笑,“狼,只有打死才能听话!标儿!” “儿臣在!”朱标行礼道。 “明日朝会后,宣徐达,汤和他们进宫。”朱元璋正色道,“咱爷们合计合计,怎么给北元那些狼崽子,也来一次狠的!” “臣请随军出征!”常茂跪地道,“皇上,太子殿下,臣请出征,愿为大军先锋!” “该打的时候,少不了你!”朱元璋微微一笑,随后面容变色无比郑重,“不打则已,要打就打死那些贼子。要打,就出动二十万大军,杀他个干干净净!” “父皇!”朱标开口道,“其实,儿臣现在也是不赞成远征的!” 朱元璋的目光,霍然凌厉。 朱标迎着老爷子的目光,正色道,“洪武十三年,沐英领兵十万,攻陕甘元。去年,徐达,傅友德,沐英,汤和率军二十万,四面围攻漠北。今年,又兴兵三十万,平云南!” “天下兵戈久矣,您自己也说,打仗打的是钱粮,苦的是百姓。若再兴大军攻北元,粮草民夫,辎重军械等,百姓不堪重负呀!” “尤其是北方之地,大明代元之时,北方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如今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再动刀兵,百姓数年积蓄,恐为之一空。” 是的,打仗打的就是钱。 大明立国不过十五年,从蒙元手里接来这个烂摊子千疮百孔,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码事,你不懂!”朱元璋怒道,“现在不趁着咱们兵强马壮,把北元打趴下。不趁着兵锋赫赫,横扫漠北,以后就更没机会!” “标儿!”朱元璋继续道,“咱不能把这些难事儿,留给子孙后人,懂吗?” 二十 惊人之言 朱元璋说的有道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军威都是先盛后衰。 建国之初良将无数,有百万从浴血厮杀中历练出来的虎狼之师。可随着国家承平日久,武备松弛,锐气尽失。对待北方的胡人,从一开始的开拓进取,变成后来的被动防守。 有些事,不趁着现在做,留给后世子孙,更难做! 但朱标说的,更有道理。 大明立国之后连年用兵,赫赫武功背后,全是百姓的血汗。军费粮草都是取之于民,再兴兵数十万,百姓怎么活?二十万大军需要多少粮草,多少民夫,多少牲畜? 这个道理,朱元璋不是不懂。只不过他为人总想着一劳永逸,永诀后患! “孙儿也以为此时大规模用兵,有待商榷!”朱家父子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服谁的时候,朱雄英这个嫡长孙忽然开口。 朱标皱眉,“你懂什么,少插嘴!” 马皇后也道,“大孙呀,他们说他们的国家大事,祖母带你外边玩去!” “儿臣既是大明皇太孙,当直抒己见!”大殿中,满是朱雄英稚嫩却固执的声音,“天下兴旺匹夫有责,儿臣虽小,却也心怀天下!” “哈!”朱元璋一笑,“好一句天下兴旺匹夫有责,谁教你的?” “这个”朱雄英想想,他也记不得是谁说的了,依稀记得上学时老师说过一此,是明末大儒顾炎武所说,“孙儿情急之下,自己想出来的!” “好,冲你这话,咱许你说!”朱元璋笑道。 “皇爷爷说的有道理,现在北元是只被大明打残的老虎,就应该趁他病要他命!”朱雄英朗声道,“可是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天下百姓苦于兵事,生计艰难。自古以来,民不富则国不强,倘若百姓都不富足,国家亦不能长久!” “但北元威胁犹在,既不能不打,他也容不得咱们关起门来休养生息!”朱雄英继续道,“所以孙儿以为,当两手准备!” 朱元璋问道,“哪两手?” “一手拿刀,一手拿钱!”朱雄英开口道,“北元已被大明打残,自元顺帝出逃大都之后,黄金家族威望尽失。洪武三年,曹国公于应昌一战,俘虏元昭宗之子,后妃,丞相等人,更使得草原各部,对忽必烈一系子孙,离心离德!” “孙儿以为,朝廷可派遣使节招抚北元各部!”朱雄英继续说道,“远交近攻这个法子,咱们的老祖宗几千年前就用过。靠近我大明边境的北元部族,必须被剿灭,或是全体内附。” “远一些的部族,大明可以给他们一些好处,甚至对于刚刚登上北元大汗之位的乌萨哈尔汗,可以许诺其对草原的合法统治地位,与之邦交!” 蒙元虽被打出了中原,但在草原上一直实力犹存,不可小视。而且自上至下,还有一套完整的行政体系没有被打破,这种情况一直要到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元军之后,才使得忽必烈的子孙彻底失去了对于草原的统治权。 其实,之所以大明立国之后,洪武帝数次推动大军远征北伐,除却要消除北元的威胁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大明是要继承所有大元的遗产,包括雄伟的疆域,达到真正的华夷一统。 朱元璋沉思片刻,眯着眼睛问道,“招抚?邦交?他北元现在是舔爪子疗伤的老虎,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他伤好一分,大明国立强横十倍,何惧之有?”朱雄英笑道,“再说,抛开这些之外,还要经济封锁!” 顿时,朱元璋眼睛一亮。 “盐铁茶布等物,都产自中原!”朱雄英继续说道,“大明把这些东西,设为违禁品,不许贩卖至草原。同时,也不同草原开边贸易。大明不缺他们那些东西,可他他们没了中原的物资,只能越来越弱。北元这只病老虎,就是死老虎!” “说得好!”朱元璋一拍大腿,顺便瞪了朱标一眼,“比你强!” “再者,大规模兴兵虽有待商榷,但不代表不打!”朱雄英继续道,“继续在边关,以精锐骑兵出塞,连年震慑胡人,使其不敢南望。同时,咱们国内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发展民生。” “不超过十年,大明国力强盛,国库有可支持数十万大军作战数年之久的钱粮,再打也不迟!” “好孩子!”朱元璋大喜,一把抱住朱雄英,大笑道,“这真是天资聪颖,咱朱家的千里驹!” 朱标也看着朱雄英不住点头。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让他心中狂震。 这哪里是八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 “大孙呀,你可是是咱朱家的宝贝!”朱元璋大笑,不住的用胡子,亲昵的扎着朱雄英的小脸儿。 马皇后也笑道,“皇上,俺大孙说的对不对?俺一个妇道人家也听不出好赖来,可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说得头头是道,真是祖宗保佑!” “祖宗给的,就是明君的种儿!”朱元璋又大笑道,“咱大孙说的好,说的对,比朝堂上那些大臣说得还好!妹子!” 马皇后道,“在呢!” “包饺子,喝两盅!”朱元璋大笑。 “中!”马皇后起身,“今儿呀,你借了俺大孙的光!” ~~~~~ 且先不说,紫禁城内欢聚一堂。 千里之外的辽东开原卫,戒备森严的军营之中,也摆开酒宴。 只是这酒宴,殊无多少喜庆之意。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燕王朱棣出塞作战,得胜之后班师回北平,在开原卫修整。大胜之后,清点一番,麾下二郎也是损失惨重。 军营里所有的人都在酒桌边正襟危坐,桌上摆着大盆的酒肉,却没人动上一动。所有人,都有将士都在看着,端坐在最前方,看着将士们战死的灵位的年轻亲王。 燕王,朱棣。 如今,他才不过二十二岁,但年轻的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面容如刀,仿若一尊雕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神中的悲切,在缓缓流淌。 哗啦一声,朱棣起身时,满身盔甲甲叶子作响。 他缓缓端起酒杯,然后慢慢倾斜,任凭杯中清冽的美酒,洒落在灵位之前。 “儿郎们!”朱棣朗声道,“这是咱大明的美酒,本王敬你们一碗!” 说着,声音渐渐低垂,“家乡酒敬家乡魂,阴曹地府再上阵!” 一杯酒到完,又端起一碗,霍然转身。 轰,众将士起身,宛若风雷。 朱棣端酒,看着每个人的脸,“兄弟们,咱们一块,再敬这些战死的好儿郎一碗!” 营中,虎贲呐喊,“安心上路!” 一碗烈酒,刀子一样下肚。 朱棣未擦嘴角的酒渍,又端起来一碗,“这一碗,本王敬你们。敬你们这些,敢跟着本王出塞,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子们!” “我等身为武人,当马革裹尸,勤于王事,为国尽忠!”麾下虎贲,同声回应。 “兄弟们!”朱棣大声道,“日月不落,大明永在,干!” 虎贲回应,“日月不落,大明永在!” 二十一 姐夫 夜深人静,花园中偶有虫鸣。 南方的夜晚,总是那么的悠然静谧。 朱元璋斜靠在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打盹儿,关节粗大的手指不住的敲打椅子扶手,似乎心中在想着什么。时而起身,喝一口身旁桌子上放着的,浓浓的苦茶,顺便吐出些茶叶梗子。 “重八,想啥呢!”身后传来马皇后的声音,她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慢慢走来,在朱元璋面前蹲下。先是挽起袖子,然后帮朱元璋脱去鞋袜。 朱元璋微笑道,“咱说了多少回,这些事让奴婢们去做就是了。”嘴上虽如此说,还是配合的伸出脚,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在脚泡入热水的那一刻,发出惬意的哼声。 “伺候你一辈子了,这些事俺不做,旁人来做俺还不放心呢,别人哪知你得意多热的水?万一凉了热了,你又要骂人!怪吓人的!” 马皇后嘴里说着,手指轻柔的搓着朱元璋的大脚。 躺着的朱元璋,满脸是微笑。 他的脚很丑,大概是从小没穿过鞋,无论春夏都只能赤脚劳作的原因,脚趾的形状微微有些变形。脚后跟上,满是黄白色的老茧。脚背上,也满是冻疮的痕迹。 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给他洗过脚。一位是他的母亲,另一位就是眼前的结发妻子。 水很热,渐渐的把他脚上的老皮泡软,马皇后从边上拿着一块搓脚石,不住的搓着那些软软的老皮,让它们变成碎屑,漂浮在水中。 “孩子们都睡了?”朱元璋又是惬意的哼了一声,开口问道。 马皇后手上不停,“刚睡下!” “咱的大孙好哇,妥妥的明君苗子!”朱元璋闭着眼睛笑道,“那么小的孩子,说起军国大事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了不得,了不得呀!标儿是好样的,咱大孙也是好样的。咱们这大明有了这两个圣明君主,最少能保三百年江山社稷!” “你想得怪远哩!”马皇后笑道,“三十年都没影儿的事,还三百年!” 朱元璋又是一笑,“将来这天下,咱这一子一孙,都能坐得稳,都能镇得住,哈哈!” “都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俺生的娃能不好吗!”提起儿孙,马皇后也是一脸骄傲。 “你有功,你是咱朱家的大功臣!” 脚已经洗完了,马皇后先用软布擦了,然后从边上拿出一双新布鞋,套在朱元璋的脚上。 “试试,俺新给你做的,看合脚不?” “不用试了,穿了一辈子你做的鞋,就没有不合脚的!”朱元璋坐直了身体,伸脚在地上跺跺,笑道,“舒坦,得劲儿!” 说着,忽然瞥见马皇后手上有个伤口,顿时皱眉道,“咋弄的?” 马皇后直接把洗脚水泼在花园里,笑道,“昨晚上做鞋缝线,针戳了一下。”说着,微微叹气,“哎,老了,眼神不好使喽!” 灯火之下,马皇后一身布衣,头发已是鬓角发白。 霎那间,朱元璋心中涌出几分心疼。 一辈子太快了,当初嫁给自己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如今已垂垂老矣。 她年轻时跟着自己担惊受怕,还不得不坐镇后方,替自己管好这个家,给将士们的妻女做表率。等自己坐了天下,她贵为皇后,却依然俭朴,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这个家! 想到此处,朱元璋心中一暖,不由得拉住马皇后的手,柔声道,“妹子,这些年,你辛苦了!” 马皇后微微错愕,然后低头笑道,“这有啥辛苦的,你是俺男人,伺候你不是应该的吗?” 两只手掌温暖的握着,传递的是能让彼此心安的温度。 朱元璋再细细看着妻子的眼角,脸颊。她老了,自己也老了。 “妹子,你说人有下辈子吗?”朱元璋忽然问道。 马皇后眨眨眼,“这谁知道,你问这个干啥?” “要是有下辈子,咱还娶你当媳妇!”朱元璋正色道。 马皇后的眼中也满是柔情,可却一撇嘴,“这辈子还没伺候够,还要俺下辈子也伺候你,美死你!” “咱们成亲那天,咱可美哩!”朱元璋大笑一声,看着老妻,手上用力,忽然把马皇后搂在怀中。 “咱这一辈子,就在你身边最安逸!” “你”马皇后措手不及之下,已是满脸通红,“你干啥哩?” “别动!”朱元璋用力抱着,“让咱抱一会儿,老夫老妻了,谁还笑话咱们?” 话还没说完,肩膀一股大力袭来,直接被马皇后推开。 “你个老不羞的,都多大岁数了,还毛手毛脚的!”马皇后又羞又气。 朱元璋依旧拉着,笑道,“岁数大咋了?岁数大就不能近密近密了?”说着,又要伸手。 “一边去!”马皇后奋力一推,“你个老不羞的,俺可丢不起这个人!” “妹子,别走啊!!” “恁别扯俺!”马皇后真是恼了,继续用力一推。 摇椅上坐着的朱元璋,身子猛的晃了起来,“哎哎哎哎!” 嘴里叫几声,终究没有调整好重心,扑通一下四脚朝天。 “哈,该!”马皇后走远,看到此景,取笑道。 朱元璋在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有些气急败坏,“他娘的!”说着,怒道,“近密近密都不行,成,咱找别人去,宫里有的是盼着咱的女子,各个貌美如花!”说着,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回头只见马皇后正在门口瞪着他。 “咱就是这么一说,咱这个岁数了,嘿嘿!”朱元璋笑道,“就是这么一说!”他嫔妃是不少,也可以随意侍寝。可当着发妻的面说这样的事,总是心里有些不落忍。 刚向前几步,宫门口忽然大门紧闭。 里面传出马皇后吩咐奴婢的声音,“吹灯,睡觉!!” “嗨!”朱元璋在外面跺脚,“还真生气啦?” 说着,摇摇头,背着手往外走,嘴里嘟囔着,“圣人说的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在前面走着,后面几个太监躬身跟着。 慢慢的走过坤宁宫,进了永和宫。和皇后的居所相比,这边的灯火更亮几分。见皇帝到来,宫人赶紧跪迎,同时通报。 没多时,一四十出头的宫装妇人,款款出来摆倒,“臣妾,参见陛下!” “嗯,还没歇着?”朱元璋笑笑,背着手道,“起来吧!”说着,迈步入宫。 妇人在他身后,默默的跟着,开口笑道,“臣妾还以为今日陛下在姐姐那边住呢。” “咱睡不着出来遛弯儿,顺道过来看看你!”朱元璋一笑,回头道,“别说,走了一会,还走累了,咱在你这歇歇脚!”说着,进殿,坐在椅子上。 “那臣妾给您捶捶腿?”妇人跪在朱元璋面前,手指轻柔。 一边的奴婢们,知情知趣的无声退下。 “陛下” “说了多少次,没人的时候别一口一个陛下的,一家人都叫生份了!”朱元璋看着妇人,笑道。 妇人娇羞低头,“姐夫!” “嗯!”朱元璋大笑。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马皇后的妹子,郭宁妃。 郭宁妃是当年提拔朱元璋起家的淮西军头郭子兴亲女儿,而马皇后则是郭子兴视若己出的养女。郭子兴病故之前,不但把军权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中,还把当时十来岁的女儿,也托付了给他。 有这层关系,朱元璋自是待他和其他的女子不同,因为他又是她的男人,又是她的姐夫! 二十二 保熟吗 朱雄英的日子缓慢且无聊,每日除了在学堂之乎者也,就是在后宫待在马皇后的身边。 马皇后在后宫中开辟了一片菜地,种些蔬菜养些小鸡小鸭。以前的朱雄英总是带着弟弟,喜欢在菜地里乱跑,吓唬那些小鸡小鸭,在菜叶子上抓虫子。 可现在 “太无聊了!” 大学堂中,翰林侍讲在前面引经据典唾沫横飞,朱雄英却昏昏欲睡。 他实在是没有读书的天赋,所谓圣人的学问,听在他耳中犹如天书一般。不单他如此,大学堂中那些小屁孩王爷们,也都是一副昏昏欲睡,浑浑噩噩的模样。 皇子皇孙中,唯独朱允炆是个例外。他端坐在座位上,一丝不苟的听着,一副勤学求知的模样。 历史上,好像他就是因为学习好,并且为人孝顺最终获得了朱元璋的认可! “啥时候下课呢?” 朱雄英望着窗外,心中长叹。四书五经他实在不爱念,也念不下去。每日就盼着下课,不然就是上书法课也比坐着干听讲解经义强。 “哎!快点长大吧!”心中再次长叹,亦如当时童年。 人总是盼着长大,畏惧变老。 讲台上,翰林侍讲学士国子监祭酒吴颙,忽然停止了口中的滔滔不绝。 看着朱雄英的方向,“殿下可是有心事,为何多次无故叹气?” “没有!”感觉周围的目光都看过来,朱雄英笑笑,“孤头疼!”说着,大声道,“孤觉得有些头疼!” “殿下头疼了吗?”忽然,在学堂外值守的李景隆大步上前,隔着窗户焦急的说道,“可要臣传太医来!”说着,对学堂外的贾贵等人喊道,“快来伺候着,殿下头疼了!” “不用太医!”朱雄英故作无力的摆手,“就是有些闷得慌!” 吴颙仔细的看看朱雄英,微叹一声,“殿下万金之躯,头疼不可小视,还是要太医问诊为好!” “说的也是!”朱雄英起身,在其他皇子羡慕的目光中往外走,“孤不耽误你教课,去外面坐坐!” 这一招,他已经用了好几次了。每次只要是觉得心中烦闷,就会高声对外面说头疼,李景隆就会配合他演戏,让他达到逃课的目的。 可这种招数不能一而再而三,还要再想其他办法为好。 出了学堂,朱雄英皱着的眉头豁然开朗,人也变得有精神起来。 但李景隆却在一旁,眉头深锁,脸色有些惴惴不安。 “你放心!”朱雄英知道对方在怕什么,若是被太子朱标知道他配合自己逃课,定然饶不了他,“不会连累你的!” 李景隆满脸苦笑,不连累才怪! 但眼前这位是皇太孙,自己未来的君主,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哪里敢忤他的意。 “站住!” 朱雄英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喊声,不由得脚步停住,身子一颤。 怕什么来什么,被人抓了先行了! 他慢慢的回头,挤出几分微笑,“父亲!” 太子朱标一身便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对他怒目而视。 “你要去哪儿?”朱标面色不善的问道。 “儿臣,头疼!”朱雄英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出来溜达溜达,透透气!” “三天之中你头疼四次!”朱标大步上前,满脸怒气,“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这是借着头疼,翘课!” 朱雄英后退几步,开口道,“儿臣真是头疼,心里烦闷得不行!”说着,余光瞥见朱元璋也是一身便装,出现在朱标后面,连忙跑过去,一把扑在朱元璋大腿上,“皇爷爷!” “你干啥呢?”朱元璋瞪了朱标一眼,“见面就吓唬他,他刚好病你不知道?”说着,温和的对朱雄英说道,“大孙,你咋了?” “孙儿有些头疼,在学堂中呆着心口闷,所以出来透透气!”朱雄英依旧是这番说辞。 “可曾传了太医?”朱元璋紧张道。 “就是心里烦,走走就好!”朱雄英看看朱元璋身上的衣服,心中一动,“皇爷爷,你和父亲怎么都换了百姓的衣衫?” “宫里太闷了,出去溜达!”朱元璋笑道。 “孙儿也要去!”朱雄英差点蹦起来。 “不许去!”朱标怒道,“方才你还说头疼,现在就不疼了?” “你干啥呢?就不能好好说话?”朱元璋又横了朱标一眼,笑着道,“你要去也行,可以后呀,不能装着头疼不听课了!” 朱雄英这些小把戏,在朱元璋那根本就够看,直接被戳穿。 不过,此时朱雄英心中满脑子都是出宫走走,开口笑道,“孙儿遵旨!” ~~~ 南方的夏天,鲜活多彩。 游走在大街小巷,红墙绿瓦之下,是真实的人间百态。 应天府本就是江南重镇,六朝古都人间繁华所在。大明定都于此十五年,愈发的繁花似锦,让人流连忘返。 朱元璋牵着朱英雄微微在前,朱标紧随其后,身旁若隐若现的跟着数十个彪悍的卫士,走在市井人群之中。 朱家爷仨,并未走长安大街之类的大街,而是走街串巷,在城内各处小巷之中穿梭。也没去什么富丽堂皇,专门接待豪门大户,买什么绸缎蜀锦的店铺。进的都是街头巷尾关系普通百姓生计,柴米油盐的小铺。 “这米多少钱一石?”随意进了一家米店,朱元璋抓起一把白米问道。 小小米店骤然进来好几个人,都是人高马大,掌柜的有些眼晕。做生意的最是有眼色,这些人虽然穿着普通衣衫,可行事举止都不似普通人,所以态度越发的恭敬。 “老爷子!”掌柜的笑道,“白米是一两银两石!” 石通担,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二十斤左右。不过此时的一斤,是十六两。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百多斤米,物价不算贵。 朱元璋却微微皱眉,“比开春时可贵了一成还多!” “这是去年秋天的新米,开春时候市面上都是往年的陈米!”掌柜的笑道。 “哼!什么新米沉米,还不是由着你们说?”朱元璋拍拍手,转身离去。 出了米店,朱元璋回头对朱标道,“米价贵了,老百姓就要多掏钱!” 朱标笑道,“可是米价若是便宜,则伤农!” “你呀,别整日听那些书呆子忽悠!”朱元璋继续前行,拉着朱雄英继续说道,“就算是一两银子一斤,这个钱种地的百姓也赚不到,都是粮商赚去了!丰年粮商合伙压低价,灾年囤积居奇高价卖给百姓,怎么都是他们赚钱,种地的农人白出力气,城里的百姓多花钱!” “传值给各地御史,按察司。各地粮食不得随意涨价,粮商收粮无故也不得压价。他娘的,百姓忙活一年,都让商人盘剥去了,还了得!” 朱雄英心中发笑,老头儿对百姓和读书人甚好,但是对商人却没什么好感。大明律,商人不管再有钱,也不能使用奴婢,穿绫罗绸缎。 这时,朱元璋忽然鼻子动动,“啥味道?闻着这么清爽?” 朱雄英看看前方,“爷爷,那边好像有卖香瓜的!” “正好渴了,咱爷俩去挑几个水灵的!”朱元璋大笑。 一行人来到摊子跟前,卖瓜的汉子赤膊叫卖,“香瓜哩,香瓜哩,又甜又解渴的香瓜哩!哟,老爷子,您挑几个?” 朱元璋拿个瓜在手里上下晃悠,“多钱?” “一文钱两个!”汉子笑道。 “这么贵!”朱元璋顿时皱眉,“瓜皮子是金子的,还是瓜粒子是金子的?” 汉子笑道,“您老这话说的,现在这时节就是这个价儿!” 朱雄英板着小脸,“你这瓜保熟吗?” “我在这卖了多少年了,还能卖你生瓜蛋子?”汉子笑道,“来几个?” “我问你,保熟吗?”朱雄英继续绷着脸。 汉子一愣,抬头看看朱雄英还有他身边几个彪形大汉,有些傻眼。 “就你话多!”朱标伸手在朱雄英脑袋上弹一下,“你还学会吓唬人了,不学好!” 二十三 市井烟火 咔嚓,咔嚓,咔嚓。 朱家爷仨,一人拿着一香瓜,蹲在道边大树林荫下。 香瓜水嫩香甜,咬一口,满是香甜的汁水。 微风吹过,几许柳絮树叶落在朱元璋的香瓜上,老头满不在乎大嚼一口,扭头对蹲在他身边的朱雄英说道,“大孙,瓜瓤不能吃啊,那玩意吃完了,拉粑粑的时候都是籽儿!” 朱雄英正吃得香甜,闻言顿时脑中浮现出无数带籽儿的画面,马上打个寒战。 “爷爷,孙儿又不傻!”手里的香瓜,马上就不香了,朱雄英说道,“谁能傻到,把瓜瓤瓜籽儿都吃了?” 老头儿咧嘴一笑,“你爹小时候就这么干!” 噗,正吃香瓜的朱标喷了一地。 朱雄英往老头儿那边挪挪,有些嫌弃。 一个瓜,老头儿三两口的吃完,随意在衣襟上满不在乎的蹭蹭手,站起来看看街面的人群,开口道,“难得出来一回,晚上咱爷几个在外头吃,喝几盅!” 朱雄英赶紧笑问,“吃什么呀?” 老头儿想想,“城门口有家许寡妇肉饼羊杂汤不错!” 朱雄英看看老头儿,小声问道,“小寡妇开的?” 老头儿眉飞色舞,“啊,那小寡妇才二十五,咱来吃过好几回了,啧啧,那身段,剁肉的时候,两把菜刀上下翻飞,胸”说着,突然醒悟,直接给了朱雄英一个脑瓜崩儿,“小孩少打听!” 朱雄英揉着脑门,“孙儿回去告诉皇祖母!” “可别!”老头儿赶紧把大孙子抱起来,笑道,“你要是敢告诉你祖母,下回就不带你出来了!” 说着,对边上那些侍卫们一努嘴,“带路!” ~~~ 越往城门口走,街上的人越多。 应天城外就是运河码头,每日无数的商船停靠,各地客商,出力气的苦力,小商小贩掺杂其中络绎不绝。 城门边几条狭窄的街道中,各种酒馆饭铺子沿街而立,有的连招牌都没有,只是在摊位上挂了一个酒旗的幌子。 还没到饭点儿,街上都是人。光着膀子的力气汉,买两个芝麻夹肉烧饼,叼在嘴里继续返身码头干活。穿着还算光鲜的商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饶有兴致的小酌。 满街都是男女女的吆喝声,还有铁锅炒菜时的擦擦的声响。 “哟,老爷子,几位爷,到我们小店来坐坐!”大一点的摊位前,有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笑着拉客。 “大爷大叔,俺娘做得一手好茶饭,铺子里还有今早上刚磨好的豆腐花!”小一点的摊位牵头,小丫头小小子伶牙俐齿的帮着家里吆喝。 “大叔,俺这刚做好的驴肉汤,喝了大补呀!”还有独自做买卖的,爽朗泼辣的妇人,眨着笑眼,上来就要拉扯朱元璋。 如此的市井烟火气,让老头儿笑得眼睛都没了。 “一会儿一会儿再说,咱前头看看!”老头儿从拉扯他的妇人手里挣脱,美滋滋的笑道,“好家伙,这个能张罗!”说着,又回头看看正在拉扯其他客人的老板娘,继续笑道,“这女子,定是个能过日子的,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此时的朱元璋哪里还有半点开国雄主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家有点闲钱,爱絮叨的老员外。 朱标面无表情,似乎见惯不惯。周边的侍卫们,也是如此。只不过在人多的地方,他们靠的更近些,眼神更亮一些。 待走到了前方,人群更加拥挤。 正当口正是下午,城外的人都赶着进城,城门口的兵丁检查来往的路引户籍,忙得满头大汗。门外准备进城的人,排着长队。 拥挤的人群中,还有一处也格外拥挤。 卖肉饼的铺子倒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说是铺子,就是露天一个摊子,搭着个帐篷,几口铁锅里呼呼冒着热气,一个粉面带汗,梳着妇人头饰的女子,正在锅台菜板上忙活。 妇人也就二十多岁,身子窈窕高挑,系着浅色的围裙,腰肢束得很紧,正在案板上剁肉。 手中菜刀上下翻飞,案板上的肉变成一块块大小。 周围的食客都眼巴巴的看着,可目光大多不在肉上,而是在随着妇人菜刀的节奏,晃动的 “小娘子好肉!”一个商人模样的食客笑道,“每次来这边,不吃点你的肉,就好似缺点啥!” 轰,周围一阵哄笑。 卖肉的妇人也不恼,挽起袖子的手臂擦下额头的汗水,“就是嘴上说的厉害,每次也不多买些。一个堂堂的汉子,买个肉都扣扣搜索,每次只买两钱银子的!’说着,嫣然一笑,“你呀,眼睛大,肚子小!” “哈哈!”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有熟悉那商人的客人起哄道,“赵老三听着没,小娘子说你小!” 这边摊位上热闹,旁边摊位上做买卖的都拉着脸。甚至有的帮着自己丈夫忙活的妇人,暗地里啐了许多口,小声的骂道,“不要脸的,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人!” 骂完之后,转头见自己丈夫,也一边做菜一边偷着往那边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子,这边人太多了!”李景隆跟着出宫,随驾在侧,在朱元璋耳边,有些紧张的小声说道,“要么,您选一个没这个挤的地方,小的们给你买了去,在那边吃!” “你懂个球!”老头儿横了他一眼,拉着朱雄英,大手在人群里推着,“让让,让让,给咱个地方,咱要买肉饼!” “嗨,你这老头推我干嘛?” 老头儿手劲儿大,前头一个汉子被推开,拉着脸说道,“挤啥?赶着投胎呀!” “你他娘的!”朱元璋瞪眼道,“堵这跟门神似的,后边人进不来,不推你推谁,你狗日的!” “你骂谁?”汉子不高兴,撸起袖子道,“看你这么大岁数,不想搭理你,你还哎呦!” 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脆响。 老头儿直接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怒着大声道,“知道咱岁数大了,还不给咱让路。咋,你还想跟咱动手,给你能耐的。来,咱让你一只手!” “你他哎呦!” 那汉子话音没落,小腿骨上忽然钻心的疼痛。 原来却是朱雄英见有人和老爷子吵嘴,直接冲着对方的小腿骨,狠狠的踢了一脚。 “你们哎哟!” 不等那汉子再说,直接让李景隆扯着头发,对着小腹邦邦两拳,顿时身子躬成了虾米。 “记着,要尊老爱幼!”老头儿哼了声,又对李景隆道,“你轻点,别给人打坏喽!这是壮劳力,没准人家家里指望他每天挣钱买嚼谷呢!” “您老心善!”李景隆笑道,“小的没往要害地方招呼!不然,小的一拳下去,他早就躺下了!” 虽说李景隆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大明战神,平生没打过胜仗。但毕竟是将门子弟,从小练武长大,拳脚比试的话,三两个汉子还是近不得他身的。 后边,朱标见到这一幕,长长叹气。 对身边人说道,“仔细盯着点,别出岔子!” 旁边的人群,见朱元璋脾气暴躁,身边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知道这老头不好惹,都纷纷让开路。 朱元璋到了摊子跟前,咧嘴笑道,“闺女,忙着呢!” 小寡妇老板娘铛铛剁肉,面如桃花,“老爷子您来了,今儿吃点啥?” “二十个肉饼,五碗羊杂汤,多放胡椒,芫荽葱花!” “成,我这就给您烙饼!”小寡妇在围裙上擦手,“您呀,先找地方坐!” 二十四 告御状 小寡妇老板娘,说让他们自己找地方。 可放眼望去,周围都是吃饼喝汤的食客,就几张矮桌子都坐满了,哪还有地方。 朱雄英给了李景隆一个眼神,后者顿时会意,不怀好意的朝着几个已经吃完了,但却依旧赖在凳子上走,眼神瞄着小寡妇的食客走去。 “且慢!”谁知,朱标上前,对朱元璋小声开口,“爹,这地方人太多了,要不咱们边上茶楼里坐着,她做好了差人来拿就是了!” “嘶,你咋啥都管呢?”老头儿有些不高兴,“在外面吃饭,吃的就是这个热闹劲。茶楼雅间里一坐,吃着还有啥滋味?” “儿子知道!”朱标继续小声道,“这地方,啥人都有,儿子是怕有不长眼的再冲撞您老!” 朱元璋上下看看朱标,万般不情愿,“下回不带你出来了!”说着,拉着朱雄英朝旁边的茶楼走去。 其实朱标说的有理,此等市井之地,人人说话行事都是口无遮拦。朱元璋再怎么喜欢热闹,可也是大明的天子,万金之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小时候还好,越长大越是古板!”朱元璋一边走,一边数落朱标,“现在出息了,还管起你老子来了,以后你不用跟咱出来!” 朱标哭笑不说话,朱雄英拉着老头儿的手笑道,“爷爷,孙儿跟着您!” “好,还是咱大孙知道疼人!”老头儿笑道,“方才那几脚踢的,稳准狠!那汉子让你踢得一激灵!” “孙儿看他对您口出恶言,就要揍他!”朱雄英道,“现在孙儿还小,等孙儿长大了,用不着李景隆,孙儿自己就能揍他满脸花!” “好,男子汉就得这样。谁敢对咱们横眼,直接揍他狗日的!” 朱标眼角猛的抽动两下,别过头去。 边上一个茶楼,看起来是平日准备的给行商或者有点身份的人,喝茶歇脚的地方,屋子倒也干净敞亮。 老头儿在前,朱英雄在后,一行人进了茶楼。 刚进来,迎面马上过来一个小伙计,十来岁左右,憨厚的笑道,“来了老客,用些什么,您几位?” 老头儿背着手打量着茶楼没说话,朱雄英简单的说道,“茶!” 小伙计愣了下,然后伸出手指头,对着一行人,“一二三四五六七” “倒茶!”朱雄英哭笑不得,哪来这么笨的伙计。 小伙计再愣住,“七六五四三二一!” “上茶!”朱雄英大声道。 小伙计明显蒙了,目光对着棚顶,“这位少爷,小的往上看,可就查不了啦!” “滚一边去!”柜台里,一个掌柜的风风火火的走出来,一脚揣在小伙计的后腰上,然后对朱雄英等人低头笑道,“老员外,小少爷,让你们见笑了。这伙计刚来的,没见过世面,您多包涵!” 朱元璋已是笑得合不拢嘴,朱雄英摇摇头,“二楼雅间,上茶,上好茶!” “好嘞!”掌柜的答应一声,嗓门嘹亮,“二楼伙计伺候着,雅间一间,好茶伺候,各色果子点心四盘儿!” 二楼雅间,正好对着街,不但能看到卖肉饼的许寡妇,还能看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人群。 老头儿靠着窗户坐下,对下头正在烙饼的下寡妇挥挥手,“闺女,要热乎的啊!” 得到对方脆生生的回应后,老头儿笑呵呵的抓起一把瓜子,一边看着街景,一边磕着。 “世人都说皇帝好,可皇帝整天到晚都窝在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半点乐趣都没有!”老头儿若有思的说道,“过得哪是日子?你们看,这外边的百姓,过得才是日子。乐乐呵呵的,有说有笑的,多美!” “国泰民安,百姓才有笑脸,日子才能顺畅!”朱雄英在边上给老头儿倒茶,不动声色的送上一记马屁,“楼下集市虽小,却是人间的真是百态。百姓们脸上有笑容,生活有着落,都是皇爷爷的文治之功!” “哈!”老头儿顿时大乐,“咱大孙会说话!” “可不是孙儿奉承您,您想想,咱大明才开国多少年,以前蒙元当政的时候,街面上可曾这么富足?”朱雄英笑道,“这些年咱大明休养生息,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孙儿看,盛世不远!” “那咱可得再多活些年!”老头儿吐出两片瓜子皮,“好好看看,咱大明的盛世!” 这时,楼梯上腾腾响。 李景隆呲牙咧嘴的捧着一个托盘上来,里面装着滚烫的羊杂汤,还有金黄色,刚烙好的肉饼。 “吃!”老头儿笑道,说着也不用筷子,不嫌汤直接抓起肉饼,咬了一大口,然后嘶嘶的吐着热气,又喝了一口滚热的羊汤。 “香!”老头儿说道,“让掌柜的弄些小咸菜上来,再给咱上酒。标儿,你别杵那看,过来一道吃!” 香,确是香,朱雄英也是吃的香甜。 金黄色的肉饼外焦里嫩,一口下去里面的汤汁在口腔中荡漾,回味悠长。 肉饼的肉馅都是手工剁得,颗粒一般大小,吃起来软糯又有嚼头,里面还加了小香葱,别有一番风味。 “呵呵!好!”老头儿一边吃一边笑,“咱当年在外面要游历的时候,就心里暗暗发誓。将来若是发达了,天天吃肉饼和羊汤!” 话音落下,旁边人还没说话,忽然听到城门口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众人诧异的望出去,只见那边城门口,数个兵丁举着兵器,把几个人从进城的人群中拉扯出去,不住的推搡叫骂。 朱元璋顿时拉下脸,“去看看,那边咋回事,咋还和百姓动手了呢?” 不用吩咐,李景隆又蹭蹭的跑出去。 众人依旧靠着窗边看着,城门口那边隐约传来骂声。几个骑马的兵丁,纵马赶过去。其中一个武官模样的人,在战马上骂着什么。 旁边本有许多百姓,不自觉的朝那边涌去,要看热闹。可城门口的兵丁,把手中刀枪举起来,刚聚集来的人群又散了。只能远远的,好奇的张望。 不多时,李景隆一头汗的跑回来。 “老爷子,城外头” “说,吭吃瘪肚的!” “城外头,有人举着大诰要进京告御状!”李景隆大声道,“城门口的兵马巡检,差役不让那些人进!” “啥?”老头儿顿时须发皆张,好似愤怒的狮子一般。 一边的朱标,也是脸色大变。 古往今来,朱元璋大概是唯一一个,允许并且鼓励百姓告官的皇帝。出身于乱世,有感于官员贪赃枉法对于百姓的危害。所以登基之后,亲手制定御制大诰。 里面不但详细阐述了,若是官员犯法,不同程度的处罚措施,并且还严格规定了,所用的各种刑法。 最低,也是杖毙。最高,点天灯,剥皮充草,做成人皮灯笼等。 御制大诰是用来监督天下官员的,朱元璋亲自下令,天下读书人务必熟读深知。并且地方官,要发给百姓,并且详细讲解。 人人家中都要有,若百姓犯法家有大诰,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就能罪减一等。反之,若是百姓家中没有,则罪加一等。 同时,若百姓拒而不受,不接受大诰。那就全家发往海外,世代不得为大明之民。 而且,倘若有百姓受了冤屈,无处伸冤。可以拿着御制大诰,进京告御状。此刻的大明朝,可没有民告官,无罪也要发配三千里的说法。 若有百姓告御状,各地官府,沿途官吏不得阻拦。不但不能阻拦,还要好吃好喝的把百姓带到京城。 可现在,就在朱元璋眼皮子下边,居然出现了不许百姓进京告状的一幕。 饼不吃,汤也不喝了。 朱元璋站起身,眼神凌厉,“走,大孙,跟咱去城门看看,谁那么大胆,敢不让百姓告状!” 二十五 民告官 且说朱元璋领着朱雄英,大步朝城门那边走去。 身后的朱标摇头几下,叹一声,对身边侍卫说道,“派人告知应天府一声!”说着,也愤恨的骂道,“不知他们怎么当的差, 城门口边上,乱哄哄一片,几个外乡的汉子撕心裂肺的大喊。 “为啥不让俺们进城,俺们要告御状!” 几人一看就是乡下的农汉,面堂黢黑。见了官差明显有些畏惧,但依旧顽固举起手中的御制大诰。 “洪武爷金口说地,天下百姓遭受不平可进京告状,你们为啥不俺们进城?”一个汉子不顾官差的推搡阻拦,大声道,“你可知俺们受了多大的委屈?俺们要见洪武爷!” 官差中,带队的巡检骑在马上,眉头紧皱,怒道,“你们这些刁民,屁大点事儿也要闹到京城来,还要见皇上?哼哼,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搭理你!”说着,大喝一声,“来呀,叉远些,不听话就给老子打!” 差役兵丁等得了巡检的指示,顿时棍棒等物,一股脑的朝几个农家汉子的身上招呼。打得那些汉子们,在地上蜷缩一团。随后,几个兵丁又上前,扯着几个农家汉子往外拖。 “皇上,不是你们这些穷汉相见就见的!”那巡检继续说道,“京城,也不是你们这些泥腿子,想来就来的!再让本官看着你们,直接抓大狱里去!” “谁说京城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巡检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童声。 诧异的回头,只见一个富家少爷打扮的小人儿,板着脸继续大声道,“大明有王法,可以许百姓进京告状,告官。尔等身为朝廷官员,知法不守,百般刁难,是何道理?” 一个小小的人儿,当街斥责兵马巡检,简直百年一遇的景象。顿时,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又纷纷上前,伸长脖子探头观看。 巡检本来大怒,刚要骂人,可目光落在那小人身边的老头身上。这两人一看就是爷孙俩,虽然一身便装,可看着就非富即贵。 那老头先不说,只是一身棉布的衣服。而那小人,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蜀锦,腰间还挂着一块玉佩,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京师之中,王公贵族若如牛毛。他一个小小八品巡检,可以对老百姓耍威风,碰上贵人,却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这小人,正是朱雄英。 朱元璋在边上,摸摸大孙的脑袋,也盯着你巡检,大声道,“皇上的圣旨明发天下,凡带御制大诰告状之人,沿途官差不得阻拦,你知道不知道?”说着,冷笑几声,“你这是,要跟皇上对着干咯?” “好!”周围百姓顿时鼓掌,一片叫好之声。 巡检脸上挂不住,眼角乱跳。可眼看对面这老头气宇不凡,也不敢口出狂言,只能瞪眼道,“本官也是听从上官的口令,奉命行事!” “啥命能有皇上的圣旨大?”朱元璋怒道,“人家若非有冤屈,吃撑了非要进京告状?一看就是外乡人,千里迢迢跑来京城。皇上的圣旨咋说的?有进京告状者,官差必妥善安置,通禀上官。你们不通禀也就罢了,连城门都不让人家进,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泥人也有三分火,巡检被数落的脸色铁青,咬牙道,“本看你岁数大,不想通你计较。你还没完了,再敢啰嗦,连你一块拿了!” “放肆!”朱雄英大喊一声,“李景隆,拿了他!” 一声令下,人群中冲出数个彪悍的侍卫,以李景隆为首。三两步窜到巡检马前,扯着领子直接薅了下来。 扑通一声,那巡检摔落马下,大怒道,“造反吗?” 这时,城门口的兵丁见上官吃亏,也赶紧上前。 可刚要动,却直接愣住了。 侍卫之中,一个面容狰狞,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举着一块腰牌,冷笑道,“锦衣卫办案,哪个不怕死的过来?” 锦衣卫? 瞬间,看热闹的百姓还有城门的差役兵丁,齐齐后退两步,一脸惊骇。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是皇上的耳目,有监督纠察百官之责。这些年,犯在他们手里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京师之中,名声可止小儿夜哭。 盖因这些年,锦衣卫的番子们,手中的鲜血太多了。无论多大的官,只要落在他们手里,就没有囫囵出来的。 人群中又出现数十个彪形大汉,都是隐藏在其中的侍卫等人。 这时无论是官差还是看热闹的百姓,都明白过来,这一老一少俩爷孙,绝对不是凡人。 “去!”朱元璋又开口道,“把那几个外乡汉子带过来,问问他们有什么冤屈?” 稍候片刻,几个告状的农汉,来到爷俩面前。 朱元璋倒是和颜悦色,开口道,“尔等告状?什么冤屈?是被士绅欺负,还是官员处事不公让你们受了委屈?”说着,突然眼神凌厉,“还是那个杀千刀的贪官污吏,侵占了你们田地?” 那些农汉中一个身材高大些的,口齿也清楚些的,诧异的问道,“老爷子,您能给俺们做主?您是当官的?” 朱元璋一笑,点头道,“咱算是做官的吧,你的事咱能做主,说吧!” “您能见着皇上?”那汉子又问。 朱元璋笑笑,“一般咱没事不见他,但有事皇上绝对给咱办!” “青天大老爷呀!”几个农汉顿时跪下,为首的说道,“俺叫陈五,本是山东人,带着几个兄弟在常熟落户,打鱼为生。可县里有个官吏周老四,看俺们是外乡人,不许俺们打鱼,连船都给扣了!” “后来俺托人问了,他说要俺们给钱才许俺们打鱼。俺们几兄弟,家底都逃出来了,凑几贯钱给他送去。可他还是不肯放船,只是推脱让俺们等!” “等了一六三刀啊,坐等右等家里的粮都吃尽,眼看要断顿了,也还不给俺们船!他还说,真要要船,要俺们再给他五两银钱!” “俺们这些穷汉,晚上数几辈子人,都没见过银子呀!后来,后来那周老四,见俺们没钱,居然把俺们的船私下卖给了别人!俺们别无他法,只能进京告状,要个说法!” 朱元璋皱眉听着,“当地衙门你们没去告吗?” “官官相护,俺们去了两次没个准信儿!”为首的汉子又道,“所以,俺兄弟几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晚上,冲进周四的家,把他绑了起来,进京告状!” 不但是民告官,而且是民抓了官,送到进城来告状,简直千古奇闻。 朱雄英问道,“那周四呢?” “俺们的大车里绑着呢!”那汉子说道。 二十六 如何处置 历朝历代,官府对于百姓所有的管理和约束加起来就两个字,顺服。 所有人,都要做顺民。 民告官,无罪也要发配三千里。 官即是法,法即是官。 但在洪武朝,朱元璋鼓励的就是百姓告官。 他曾在圣旨中亲自说道,若百姓有冤难平,无处可诉。地方忠义豪侠之士,可抓捕罪官至于君前处置,抓者无罪。 大义就是,若官员贪污纳贿,或者使百姓蒙冤,又没地方说理。那就直接抓到京城来,老子朱元璋亲自给你们说理。 古往今来,唯有洪武大帝如此! 怪不得后世有人说,即便是当了皇帝,朱元璋也是一个有着分明的阶级立场,并且是站在百姓这边立场的皇帝。在对待天下时他是皇帝,但当百姓有冤屈时,他就是一个感同身受的百姓。 之所以这样,正是他深知百姓的艰难,更深知官员的厉害。 给百姓公道,其实看起来是最简单,也是最容易的事。但有时候,这却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朱元璋此举,等于和天下的官吏对着干,直接推翻了他们千百年来统治百姓,并且不许百姓反抗的特权。也无怪,后世一些人,刻意的把他刻画成一个刻薄寡恩的暴君形象。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大队的差役簇拥着一群官员,毫无体统形象的朝这边跑来。 “父皇!”朱标到朱元璋身边道,“此地人多口杂,还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吧!” 朱元璋点点头,“刚才那茶楼就不错,去那!”说着,看了眼那些赶来的官员们,不悦道,“让他们在茶楼里跪着等!” 茶楼的二楼雅间中,朱元璋坐在上首,朱雄英紧挨着他。 几个告状的农汉,有些惶恐不安的站着,他们脚边还倒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被堵着,不能发声,鼻青脸肿的男人。 就是常熟的县吏,周四。 “路上他不老实,俺揍了几拳!”农汉中,一老实巴交模样的汉子,局促的开口道,“俺可没使劲打!” “放开他!”朱元璋一声令下,自有人上前抽出周四嘴里塞的东西。 周四能说话了,上下颚动了几下,对几个农汉骂道,“我可是县吏,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你勒索人家钱财,不许人家打鱼为生,还卖了人家的船是吧?”朱元璋开口问道。 周四眼珠转转,他不知眼前这老人是谁,但见周围这么大的阵仗,也心中慌乱。 “不是那么回事?那船本就是他们从官府租的,到期了,自然要转租给他人,靠打鱼为生的,又不止他们一家!”周四说道,“您别听这几个穷汉胡说,他们就是刁民,胡乱攀扯,不合他们意,他们就说衙门故意刁难他们!” “啥租的?当初俺们落户那之后,在河堤上干了半年的活,船是衙门当工钱给俺们的!”一个农汉嚷嚷道,“俺们几兄弟,一大家子人,就指望着打鱼过活。你这杀千刀的要钱不成,卖了俺们的船,还要说俺们的不是!” “呸,你当我闲的没事做,要刁难你们几个外乡人?”周四骂道,“告诉你们,如今你们绑了我,已经等于杀官造反!” “哟!”朱元璋在边上笑道,“你不过是个吏,哪里算是朝廷命官了?绑了你等于杀官造反,那杀了你呢?” 顿时,周四面露惊骇,不敢再言。 瑟瑟发抖的问道,“老人家,您是?” “他能见着皇上,说话好使!”一农汉开口道。 朱元璋翘着二郎腿,脸上看不出表情,“咱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勒索人家钱财,扣押人家的船,然后私下给卖了!”说着,冷声道,“实话实说!” 周四惶恐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也没说话,只对那边努下嘴。 一个侍卫上前,唰地抽出腰间藏着的短刀,顺着周四的大腿根,贴着要害就扎了进去。 “别!” 鲜血涌动之时,周四哭嚎起来,“是是是,我是拿了他们的钱财,卖了他们的渔船!” 朱元璋点点头,制止侍卫,对楼下喊道,“刑部的人来了吗?” 不多时,刑部尚书开济走上二楼。此人原本是蒙元名将察罕帖木儿的掌军书记,后投身大明。这个人原先和已被朱元璋处死的胡惟庸关系较好,但却在涉及数万人的胡惟庸案中,得以保全。 “臣,参见陛下!” “你在楼下停着了?”朱元璋问道,“按律,如何处罚?” “官吏勒索钱财,又侵占民财为己用,按律当斩!”开济说道。 “地方官有偏袒失察之罪,如何处置?”朱元璋又问道。 “正官斩首,辅官刖足,去膝!”开济回道。 旁边一直听着的朱雄英,也是有些心惊肉跳。所谓刖足就是断脚,从膝盖以下把脚给砍断。这种刑法,因为太过残忍,在宋代就不用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朱元璋杀起贪官污吏,或者有罪的官员来,手法五花八门。刖足起码还留条命,不至于死。可怜的周四那个县的县令,最多是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直接被砍了脑袋。 “应天府的人来了没有?”朱元璋又对楼下说道。 没一会,一个头上冷汗淋漓的官员上来。 这人朱雄英认得,韩国公李善长的弟弟,太仆寺丞,应天府尹李存义。 开国之后,李善长就是臣之首,位高权重。但由于前年的胡惟庸一案,如今也正在韬光养晦。甚至,隐隐有退居二线的意思。 “你的人,不让告状的百姓入京,如何处置?”朱元璋问道。 “回陛下!”李存义战战兢兢的回道,“枭首,弃市!” “不!”朱元璋盯着他,“这等事,是咱今日发现了。咱以前没发现的,说不定还有多少。”说着,冷笑下,“那不许百姓进京的巡检,凌迟!” 李存义的身子明显晃了晃,“臣,遵旨!” “还有,他说是听了上官的令,不许百姓进城。着锦衣卫去审下,是谁的令?不不管涉及到谁,一律凌迟!”朱元璋又道,“咱亲口说过,不许阻拦百姓告状,跟咱对着干,这就是下场!” 雅间中鸦雀无声,几个告状农汉已经傻了,那周四已经吓昏了。他们别的不知道,可陛下两个字还是知道的。 “你是应天府正官,你该如何处置?”朱元璋又开口。 李存义赶紧跪下,叩首道,“臣驭下不严,有失察之罪!” “明日交还官印,滚回家去!”朱元璋道。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楼梯口,对着一楼的那些官员们,开口道,“咱知道,咱让百姓可以告官,可以进京告状,你们心里都有些不舒服,认为咱是乾坤颠倒。” “认为咱让百姓告官,是乱了国法纲常,是不分尊卑。” “是打了你们的脸!” “咱就是要打你们的脸,倘若天下官员人人都有良心,人人都勤于王事,为民请命,这脸咱也打不着!” “百姓为啥告状,有冤屈?凭啥当官的,就能给百姓气受?就因为你们是官?” “大元朝为何天下大乱,为何民不聊生,为何尸横遍野?就在于,当官的都没良心!百姓活不下去!” “咱当皇上,就是要给天下人做主!” 说着,忽然对朱标道,“标儿,传值!” “儿臣在!” “从今以后,凡地方官员有阻碍百姓告状者,有拦截百姓告状者,有不接状子官官相护的,一律夷三族!” “儿臣遵旨!” 然后,朱元璋慢慢走到几个农汉身边,忽然换了笑脸,对已经几个吓坏的农汉说道,“咱就是皇上!” “哎哎,别跪!”朱元璋亲手搀起一个农汉,笑道,“咱给你们出气,可还满意?” 几个农汉拼命点头,都不敢抬头看。 “既然来了京城,先别急着回去,在京里住几天,咱给你们安排!”朱元璋笑道,“过几日,咱还要见见你们,问问话!” 说完,对朱雄英招手道,“大孙,来,跟咱回宫!” 出了茶楼,爷孙二人登上一辆马车。 车厢中,朱元璋问道,“大孙,你可知,咱为啥允许百姓告状,告官呢!” “您也说了,您当皇上就是给天下人做主!”朱雄英说道,“对君王而言,给百姓公道,是天经地义!” 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还有呢?” “上至君王,下至百官,受天下人百姓的奉养,所用的都是民脂民膏!” 二十七 暗流 “世间万苦,百姓最苦!” “面朝黄土背朝天,春种秋收难过年!” “百姓,即是蝼蚁,最为卑微。” “可天下上至君王下至官员,都要靠这些卑微的百姓供养。” “生下来到死,一天都不敢闲着,汗珠子摔成八瓣在地里忙活,可还是要精打细算,节衣缩食。为何?巍峨宫宇,繁华城池,皆是百姓勤苦所得。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也皆是百姓所赐!百姓,供养着天下,那些不事生产,高高在上的人。” “你爷爷咱就是穷苦百姓出身,最知道这人间的不公平。” “可人生下来就分三六九等,咱也没法子!” “但咱知道,百姓没饭吃就要造反。百姓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要揭竿而起!” “他们所求的,不过一家的温饱,不过是不被人欺辱,不过是要个公道。” “当皇帝就是要给天下人公道,给天下人做主!” 马车,缓缓驶向紫禁城,朱元璋在车厢中闭目,缓缓说道。南京故宫就是紫禁城,皇城外是紫金山,因此得名。北京的故宫,就是依照南京故宫建的。 朱雄英默默的听着,深深的思索。 公道二字看似简单,却何其艰难。古往今来,多少圣明君主都做不到。莫说做不到,历朝历代这么多君主,又有几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有这样的心。 洪武皇帝朱元璋,最是反对孟子所说的民为贵。但相比于其他,那些说着民为贵,却喝百姓的血,真当百姓为蝼蚁,当民贼的皇帝,好出千万倍。 “皇爷爷,明天有朝会吗?”朱雄英小声问道。 “嗯!”朱元璋应了一声,笑着睁开眼,“咋,又想趁着咱和你爹上朝,你好偷懒不读书?” “不是!”朱雄英看着朱元璋的眼睛,正色道,“孙儿知道,明日您老定会在朝会上说今日百姓抓官上告的事,孙儿想跟着您一块去,听听您怎么说!”说着,低头一笑,“孙儿是盛世的皇孙,没经历过人间的疾苦,想多跟您学学!” “好!”朱元璋笑笑,摸摸孙儿的头,“如此最好!” 紫禁城,春和宫。 朱标刚返回宫中,洗漱过后,就听太监禀告,李存义求见。 在太子宝座上坐定后,李存义跟着太监,缓步进来。他走得虽慢,脸上的焦急惶恐之色,却溢于言表。 “太子爷,救救臣!”殿中奴婢宫人退开之后,李存义跪地哭求。 朱标微微皱眉,“不过是除了你应天府的差事,又没有别的处罚,何至于惶恐成这样?” 李存义道,“臣,是真的怕了!” 他也是跟着朱元璋,在淮西起家的老臣了。深知那位人主的脾性,今日皇帝看他的眼神,让他毛骨悚然。再想想,这几年因为胡惟庸一案,皇帝找理由杀了那么多人,更是心中胆寒。 再者说,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乃是胡惟庸的儿女亲家。一旦皇帝想借由子发落他,他根本逃脱不掉。 “知道怕,为何不平日约束好下属?”朱标淡淡说道,“许百姓进京告状,是父皇金口定下的。各地官吏无不尽力执行,不敢懈怠。怎么到了你应天府这,就这么不上心?今日父皇已是给足了你脸面,若换做旁人,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是臣约束不严!”李存义哭道,“可臣也没想到, “你还是不知错!”朱标哼了一声,“话里话外还是要给自己开脱!” 其实对于这些淮西老臣,朱标心中也是有几分腻歪,甚至反感的。 这些人最是贪恋权势,而且串通一气排除异己。胡惟庸为什么会落得那个下场?就是皇帝给他们这些淮西人的警钟,可这些人现在却怕皇帝行雷霆手段,却不知为何会如此。 开国之前,李善长胡惟庸为首的淮西臣是大明最庞大的官集团。建国之后,这些人马上和江浙派的读书人,斗得你死我活。不但在封赏群臣时,刻意撺掇皇帝打压江浙官员,而且在一些位高权重的官职上,更是容不得旁人的存在。 江浙的官员,是淮西官集团的眼中钉。 刘伯温就是他们不住在皇帝耳边说坏话,给弄倒的。甚至刘伯温死亡的背后,还有胡惟庸的影子。 而且在建国之后,皇帝深感不再让淮西人做大,有心要提拔别人为丞相的时候,他们又跳出来捣乱。 早先皇帝曾有意让杨宪为丞相,胡惟庸就曾私下对李善长说过,若杨宪为相,淮西人不得为大官矣! 而后胡惟庸为丞相,更是任人唯亲,排除异己。终于惹怒了皇帝,数罪并身,挥舞屠刀杀了数万人。 这些种种,让太子朱标心中,对这些淮西臣们多了几分厌恶。 他本就是宋濂那样的大儒,教导出来的贤明君子。最厌恶这些,抱团结党,贪得无厌之辈。 可是他也知道,从他皇储的角度来说,这些开国的功臣不能不用,也不能不管。 “这事,你和韩国公说过没有?”朱标又问道。 “臣还没和家兄说!”李存义道,“还没来得及!” “糊涂!”朱标斥责一声,“这事,你先回去和韩国公说说,让他上个请罪折子!”说着,挥手道,“你下去吧,孤乏了!” 李存义无奈,只能行礼退下。 而朱标,则是坐在宝座上,闭目思索。 “老头子今日对李存义是强压着怒火,等哪天忍不住了,就是要杀人的时候!” 想着,他脸上露出几分恼怒的神色,心中道,“人就是不知足,你李家什么斗都有了,念在你是开国的功臣,老爷子那边没亏待过你。杀胡惟庸也是为了给你提醒,让你自己清醒清醒。” “可你怎么还恋着权位呢?” 其实开国诸臣之中,不是没人能当丞相。只不过是朱元璋念着旧情,多次说李善长追随咱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丞相就该他当。 可看看他当丞相后,都干了什么。淮人和江浙派,斗得你死我活。 胡惟庸出事后,李善长装模作样的请辞,朱元璋稍微挽留一下,就顺水推舟了。 虽然不是丞相,可御史台中丞出缺,还是他兼任的,军国大事他也管着。 但所谓盛极而衰,明明该是激流勇退的时候,偏偏还就想着权力这回事。 他李家一门,还要在朝中占据要职。 “糊涂啊!”朱标心中长叹,“老头子一向没什么耐心,等他不想再迁就的时候,新账旧账跟你们一块算,看你们怎么办!” 想到此处,朱标又顿感头疼。 按理说,这些老臣他应该维护。但往更深了说,有些人咎由自取,硬要往死路上走,他拦也拦不住。 而且,还有另一面。 其实有些人,未必不是他朱标日后的拦路虎。他要维护的是一派官员,而非某个人。 二十八 朝会 晨光,从云层的缝隙中宣泄下来,落在紫禁城的金色琉璃瓦上,然后映照那些红墙青砖,使得整个皇城,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紫禁城的钟声,也悠然而起。无数宫人奴婢起身,开始一天的忙碌。 深宫的夹道中,皇帝的仪仗恢弘前行。 朱元璋没有坐轿子,也没有穿龙袍,就是一身布衣,趿拉着布鞋,背着手步行。他的步子极快,以至于他身后跟着的朱雄英,无论怎么追赶,都追不上。 “皇爷爷,您慢点!”朱雄英穿着红色绣金的团龙服饰,开口说道。 “男子汉大丈夫,走路慢吞吞的,像什么话?”朱元璋笑笑,然后对边上人说,“太孙走累了,你们背着!” 话音落下,李景隆已飞快的在朱雄英身前蹲下,“殿下,请到臣的背上来!” “不,我跟着皇爷爷!”朱雄英笑着越过李景隆,牵起朱元璋的大手。 朱元璋莞尔一笑,脚步慢了几分,“让人背着你还不好?多舒坦!” “皇爷爷走路,孙儿也走路!”朱雄英笑道。 朱元璋又道,“那要是有一天,皇爷爷也老得走不动了呢?” 朱雄英歪着小脑袋瓜,“到时候,孙儿背着皇爷爷走!” “快点长大,皇爷爷等着你背咱那一天!”朱元璋笑道。 依仗继续前行,在谨身殿停住。 谨身殿乃是皇城三大殿之一,是皇帝上朝之前更换服饰,并且册立皇后太子的,接受臣子朝贺的地方。 太子朱标,早就换了衮服,在此等候。 见朱元璋牵着朱雄英进来,不免有些意外,开口道,“父皇,怎么把英哥儿也带来了?” 不等朱元璋开口,朱雄英笑道,“父亲,儿臣跟着皇爷爷还有您,参加朝会!” “胡闹!你才多大?”朱标皱眉道。 “啥胡闹?”朱元璋在贴身太监朴国昌的伺候下,一边穿着龙袍,一边开口道,“咱在的时候他是皇太孙,将来咱不在了你当家他就是太子。参加朝会,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哪就胡闹了?” 朱标见朱元璋又开始护短,便不再多言。 但随后又有几分诧异,平日朱元璋最是不耐烦穿这些龙袍,就算大朝会,也都只是布衣,怎么今天这么隆重起来。 片刻之后,朱元璋穿好龙袍。而同时,朝会的奉天殿前,群臣觐见的钟声和鞭声,同时而起。 朱元璋站起身,对朱雄英伸出大手,“大孙,来,跟爷爷一块上朝去!” 啪啪! 穿着红色礼服的太监,在奉天殿外,汉白玉的御阶边上,奋力的挥舞手中的响鞭。 与此同时宫门大开,数不清多明大明武大臣,缓步而入。 放眼望去满是珠紫之色,这些大臣们按照官职大小排列,长长的队伍一直从奉天殿里头,排到了外面的广场上。皇帝还没到,都是无声肃立。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一声高喊,群臣叩拜,“臣等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拉着朱雄英,带着太子朱标,在群臣的叩拜声中,缓缓走向殿中,那坐落在高处的,代表着无上皇权的,独一无二的金龙宝座。 这一刻,朱雄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既紧张又兴奋。 他抓着朱元璋的大手,脚踩着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阶,在半路回首,眼前跪满了人影。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丈夫当如是!” 他心中激动不已的时候,殿中群臣的眼中,也是深深的诧异。 皇帝带太子上朝,乃是国礼。可皇帝带皇太孙上朝,却是头一遭。 而且即便是太子,也只能垂首站在御阶之下,没有登上台阶,走上宝座的权力。而皇太孙则是被皇帝牵着,径直朝那龙椅走去。 群臣之中,开国公常茂错愕之后,眼中是浓浓的惊喜。所以他赶紧低下头,怕被人看到自己的欢喜。 虽说名分早定,可眼见皇帝对皇太孙偏爱至此,他心中如何能不喜呢! 那皇太孙,也是他常家的嫡外孙。 稍微收敛心神之后,他发现周围的开国淮西勋贵们,都在对他微笑。尤其是军中早先的常遇春一系,眼中的欣喜根本不加掩饰。 “来,大孙,坐咱身边!” 龙椅比想象的还大,像是一张巨大的床。朱元璋坐下之后,拍拍身边的垫子,开口笑道。 朱雄英竟然没有推辞,听了朱元璋的话,直接爬了上去,挨着他坐好。这一幕,让 他是古往今来,地位最稳固的太子,可却从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臭小子!”朱标心中道。 高处不胜寒,但也一览众山小。坐在龙椅上,朱雄英看着 “今日朝会,不说旁的!”朱元璋朗声开口,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就说昨天的事情,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就是有百姓进京告状的事儿!” “咱早就说过了,不许官吏拦截百姓告状,可偏偏有人拿咱的话当耳旁风!若是偏僻州府,天高皇帝远还也就罢了。就在京城,就在咱眼皮子皇帝,不当回事?啊?” 朱元璋拉了个长长的,疑惑的声音。 殿中鸦雀无声,朱元璋继续说道,“咱知道,历朝历代都没有让民告官的道理,可咱为啥就许民告官呢?” “就是因为官,没人管得了。就是因为官,不把百姓当回事,以为他们说什么,百姓就要听什么,他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有人以为,民告官是让当官的丢了脸面。可他们不想想,一个贪污纳贿,万户玩忽职守的官员,会让老百姓受多大的委屈。哦,为了某些人的脸面,就让百姓受委屈?” “为了官的尊贵,就让百姓受尽屈辱?” “为了官的名声,就不许百姓说话?” “为了官的体面,就让老百姓当哑巴?” “咱告诉你们,若不是在这金銮殿上,咱现在都想骂娘啦?” “若不是有天大的委屈,求告无门哪个老百姓敢告状?把人都逼成那个样子了,还不许人家告状,良心呢?狗吃了,还是狼叼走了?” “再说,若天下的官员都勤政爱民,没有冤假错案,没有贪污纳贿,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谁愿意告状?哪个百姓癔症了,敢得罪当官的?” “你们算算,开国以来,咱杀了多少贪官,多少庸官,多少坏官?可还是杀不绝,既然咱一个人管不住,就让天下的百姓一起来管!” “咱不怕有人背地里骂,更不怕别人说咱是啥暴君。咱就认一个理儿,当官的欺负百姓,就该告,就该查!” 说着,朱元璋忽然站起身,大声道。 “锦衣卫指挥使毛镶何在?” 群臣中,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出列,大声道,“臣在!” “你去!”朱元璋开口,“你去跟那些告状农汉所在的州府父母官说,这些告状的回去之后,该干啥干啥,各级官吏不得为难他们。若是让咱知道了,这些告状的汉子,受了任何的委屈,咱扒了那些当官的皮!” “这些告状的百姓,但凡有任何意外,咱都算在他们当地父母官头上!” 毛镶朗声道,“臣,遵旨!” 这时,臣之中,韩国公李善长出列,“陛下,臣请罪!” 二十九 惊人之言 朱雄英坐在龙椅上,仰望着眼前那个高大的背影。 朱元璋的肩膀很宽,宽得几乎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脊背很直,直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 他忽然有些感叹,揭开历史的面纱,真正来到时代,才能看到在那些历史上被人刻意抹黑扭曲的背后,朱元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是个何样的汉子。 放才,他让锦衣卫去传旨,在朱雄英看来,就很有几分老派带头大哥的味道。 “告状的百姓以后就是我的人,谁都不许欺负,明里暗里都不行。但凡以后这些人遭遇点什么,哪怕走路崴了脚,都要算在他们的地方官头上!” 不讲理! 可听着,真他娘的提气! 此时殿中,韩国公李善长请罪。 朱元璋微顿片刻,开口道,“你何罪?” 李善长行礼道,“臣弟存义有失察之罪,臣亦有教导无方之错!当时应天府尹出出却,是臣举荐臣弟担任。如今出了这等事,臣悔不当初!” 朱雄英注意到,李善长一开口,站在御阶旁的朱标顿时微微皱眉。而朱元璋也渐渐转身,神色有些不悦。 这爷俩为何会同时不高兴呢? 李善长说错了什么? “陛下爱民心切,痛恨蠢官坏官,对玩忽职守深恶痛绝。臣弟管理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却不能管束部下,使其知晓陛下爱民之心,可谓德不配位,有失圣望!” 朱雄英再次注意到,背着手站在龙椅前的朱元璋,手指忽然用力的相互捏了捏。 显然,李善长的话,让老爷子听了有几分不舒服。 “是喽,若真请罪,不该在朝会上请!”朱雄英心中暗道,“他李善长是开国的老臣,皇家的儿女亲家,还是太子太师。若真心请罪,该私下里上折子,或者私下觐见时请罪。” “当着满朝武的面,如此这般请罪,皇帝怎么处罚?罚重了,会有人多想。罚轻了,会让人以为皇帝迁就老臣!” 这是,把难题交给了皇帝! 看着殿内,须发皆白,已经垂垂老矣的韩国公。朱雄英忽然生出几分朱标曾有过的心思,这么大年纪了,荣华富贵已经到了顶点,为何还要在朝堂上贪恋权位呢。 早点退休,享受天伦之乐不好吗? 现在是洪武十五年,再过几年,朱元璋对这些淮西旧人耐心耗尽的时候,李善长全家七十余口。除了当驸马的儿子,还有公主儿媳妇所出的两个儿子,全被杀尽了。 “你说你也有罪?”朱元璋淡淡一笑,环视群臣,“既然韩国公说他有罪,那你们谁来说说,该如何处罚?”说着,目光落在一众臣身上,“御史茹太素,你来说说!” “臣以为,韩国公无罪!”茹太素出列说道,“应天府巡检不许百姓进京告状,但追查巡检上官主官之罪。李存义有驭下不严之罪,陛下已免除其官职算作惩戒。不能因李存义乃韩国公之弟,亦说韩国公有罪!” “哦?”朱元璋口中拉个长音儿,没有说话。 “但臣以为,韩国公有错!”茹太素又道,“错在不该举荐其弟担任应天府尹,虽说举贤不避亲,但应当避嫌。” 这茹太素是山西人,素来以忠直著称。他话中避嫌的意思是,你韩国公已经位极人臣,何必再举荐自家弟弟,管理天子脚下,京师重地。 “嗯,避嫌这个词儿,说的好!”朱元璋道,“那你说说,他虽无罪,但有错,该不该罚!”说着,又大笑,对殿中群臣道,“来,你们都说说,该不该罚!” 殿中群臣有人说点头,有人摇头,但却没人先开口。 看到群臣这等样子,朱雄英心中知道,没人先开口,是因为大家都不想无故的得罪李善长。再者说,谁家都有三亲六故,他们心中,也并未认为这是何等的大事。 朱元璋背着的手,又用力攥了攥。然后回身,欲坐回龙椅上。 但转身之时,忽然见朱雄英正若有所思,心中一动,开口道,“大孙,你来说说,韩国公该不该罚!” 话音落下,群臣惊愕。 皇太孙虽然身份贵重,但毕竟是个八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 就连朱标也紧张起来,生怕朱雄英在这个场合说错话。 “皇爷爷,孙儿以为,有错就该罚!”朱雄英站起身,走到朱元璋身边,用力的大声说道,“且不说李存义是不是他的弟弟,就因为是他举荐的,他就应该受罚!” 说着,朱雄英看向群臣,继续大声道,“官员之中,素来有引荐的传统。按理说为国举才是好事,可诸位爱卿想必心里也清楚。古往今来,能真正一心为国举才的举动,有多少?” “孤虽年幼,但前几日在大学堂听翰林学士讲史时说过。前朝赵宋时,党争此起彼伏,盖因大臣们相互举荐的,要么是自己的门生,要么是同乡,都是他们的自己人。。” “还有一些大臣,把举荐官员当成了敛财的法子!” “当然,孤不是说本朝官员大臣亦是如此,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被举荐人身登高位,自然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激涕零,如此一来,没有党争才怪!” 朱雄英一开口,朱元璋眼睛一亮,而群臣则是目瞪口呆。 因为皇太孙这个调子,定得实在太高。李存义说破天不过是玩忽职守的罪过,最多是免官罢职。可皇太孙一上来,直接拔到了党争的高度。 李善长更为惶恐,直接跪地道,“陛下,臣绝没有结党之心!” “韩国公不必如此!”朱雄英在朱元璋眼神的鼓励下,继续开口,“孤说的不是你,只是因为应天府不许百姓告状,而联想到此处。” “孤所说的,不过是四个字,防微杜渐!” “举荐是好事,但若举荐之人德行不端,从而做了错事,那举荐他的人,也应该收到责罚!”朱雄英继续道,“此乃官员追责,试想一下,数十年之后,我大明国运升平,繁花似锦之时。官员举荐,会不会如前宋一般,成为某种官场规则,谁也不知!” “但现在定下这种调子,若被举荐人有错,举荐提拔之人也有连带责任。那想必,可以防患于未然。起码,举荐之前,都会深思熟虑。更不会把举荐官员这等事,弄成手段!” “完了,这将来又是个不好伺候的!” 群臣心中惊涛骇浪一般,八岁的孩子,能从官员的玩忽职守,联想到党争,再想到举荐官员的弊端,简直闻所未闻。 而且,八岁的皇太孙说话时毫不怯场。更可怕的,是他这种敏锐的洞察力。还有说话时,不容旁人辩驳,直指人心的霸气。 有人偷偷抬头,朱雄英小小的身影在前,皇帝的身影在后,渐渐的这一老一少,竟然似乎在视线中,重叠在一起。 “这种问责,也是一种监督,对事不是对人!”朱雄英继续说道,“孤以为,从此次事起,当实行问责。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朱雄英身边,弯腰看着他,笑道,“你说这个法儿有些连坐的意思,那咱问你,若是官员们都因为害怕问责,不给朝廷举荐贤才了,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朱雄英笑笑,眼神格外坚毅,“,!人有私心,自然趋避厉害,明哲保身。但若无私心,全然公心,又怎么会把个人得失放在国家之上!” 三十 你打一下看看 “,!” “这话,说得真好!” 朱元璋反复念了几遍,眼睛发亮,按着朱雄英的肩膀,热切问道,“大孙,这话谁说的?你在哪听来的?” 对不住了林忠公!但想必,您这句可以作为天下读书人座右铭的名句,提前诞生几百年,您也不会反对吧! 朱雄英心中暗道几句,然后正色对朱元璋道,“是孙儿,有感而发!” 轰,朝堂哗然。 这些臣子,也被这句话震得不轻。短短一句话,满是士大夫心怀天下的壮怀激烈,也满是读书人天下为先的责任。此时大明开国不久,臣们也大多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而不是后世东林党那种自私自利的伪君子,更不是那些嫌水太凉,不能以身报国,而后跪迎清军入南京的无耻人。 这句话,简直就是读书人的风骨! “说得好!说得好!” 朱元璋朗声说道,“这话,该说给全天下的读书人听,该挂在国子监的门廊上!” “读书人学的都是孔圣人的学问,圣人的学问说得多好。可一旦做个官,就权百变了味儿。把圣人的学问说成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些话,都对不住圣人的学问。读圣人书,为天子臣,就当如此!” “当了国家的官,享受百姓的供养,高高在上被人叩拜,就当以天下为先。而不是蝇营狗苟,就知道自己的小算盘。咱不敢奢求全天下的官员都是圣人,咱就想让天下,多些这样敢于天下先的官员!” 说到此处,朱元璋高兴得一把将朱雄英抱在怀里,掂了几下,大笑道,“好大孙,皇爷爷该如何赏你!” “孙儿不要皇爷爷的赏!”朱雄英笑道,“孙儿是东宫嫡子,大明太孙,说这些也是孙儿的本份!” 朱元璋老怀大慰,看向朱标,“标儿,有子如此,你好福气呀!你生了个好儿子,更给咱生了个好孙子!” “臣等恭贺陛下,东宫聪颖,国本永昌!”群臣叩拜,赞颂不绝。 在臣子们的叩拜声中,朱元璋目光复杂的看着李善长,“你无罪,有错。所以咱要罚你,罚你三年的俸禄,削你三百亩勋田!” 惶恐不安的李善长连忙叩首,“臣,叩谢天恩!” 这样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大明开国之初,功臣都有御赐的勋田。对于这些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人来说,这些田地森林矿山等,不但是财富更是种荣誉。 而且,这样的处罚,也别有深意。 这样的举动,也绝不是对着李善长一人。 开国十几年,许多淮西军功公侯仗着跟皇帝出生入死,在民间颇有些为非作歹之事。侵吞百姓田产,抢占矿山。 朱元璋处罚李善长,也是敲山震虎,给其他人一个警醒。 因为一点小错,李善长都罚了,其他人掂量掂量! “孤不是让你上折子吗?怎么还在朝会上大张旗鼓的请罪?” 御花园中,朱标在前,李善长落后半个身位。 朱标的脸色很是不好,开口道,“你众目睽睽之下,跟老爷子请罪,你让他怎么说?再说,本就是你弟弟的错,你请罪是什么意思?” 李善长面色苍白,“臣昏聩!”说着,微微叹息一声,“不瞒殿下,臣也是心中惶恐,才想着在朝会上请罪。” “你惶恐什么?”朱标又道,“怕因为一点小错,老爷子就要处置你?”说着,苦笑道,“也不想想,胡惟庸的案子,牵扯了那么多人,你都能安然无恙。这点小事,怎么会借机发作你。莫非在你心中,父皇就那般严苛?还是觉得,孤维护不了你!” 人越老,胆子越小。 这些年朱元璋大权在握,坐稳天下,让这些老臣们感到了无上皇权。再加上胡惟庸前车之鉴,李善长更是说话做事,都小心了许多。 “臣不是那个意思!”李善长道,“臣已老,越发的不中用了,丝毫不敢僭越,唯有小心谨慎行事!” 朱标的脚步然停住,目光看向御花园中的草木,默默出神。 “所以!”李善长缓缓上前,小声说道,“臣想请辞,告老还乡下!” 朱标忽然回身,“这是什么话,朝中许多事还离不得你。莫说父皇,就是孤也离不得你!” 李善长笑道,“皇上和殿下的厚爱,臣铭记五内。只是臣已老朽不堪大用,再而且臣继续在朝中,颇有不便呀!” 这是终于想明白了! 朱标心中暗道,老爷子废了中书省不设丞相,但李善长依然是臣第一人,而且门生故吏遍天下。他在朝中,许多人还是以他为首。 不过,他脸上却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看你说的,好像谁猜忌你似的。你是何样的人,父皇清楚,孤也清楚。” “臣年近古稀,别无所求。可家中子弟晚辈,却还”李善长叹息一声,说出自己的难处。 并不完全是他贪恋权势,而是他的儿孙家人们,舍不得他早早的离开朝堂。他的门生故旧,包括淮西一脉的官员,都舍不得他离开朝堂。 “孤懂了!”朱标拍拍李善长的手背,“可这个当口不行,你刚被父皇罚了,就上书请辞,等于是撂挑子!”说着,想想,“等母后的寿辰之后吧!” 李善长点头道,“臣,谢殿下隆恩!” “你辞官之后,是要住在京师,还是回淮西?”朱标又问道。 “臣是定远人,这个岁数自然要落叶归根!”李善长笑道。 朱标沉思片刻,摇头道,“还是先住在京师几年吧,等你老家的府邸建好,再回去住!” 听了这话,李善长心中一暖。 双方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太子是把他李善长的面子里子都顾及到了。在京师住些年,然后回家,他依然风风光光。若是现在就回去,难免会让人觉得是失了圣心。 一旦有人觉得他失了圣心,那朝中就不乏落井下石之辈。说不得到时候,弹劾他李善长的奏折,就漫天飞舞。 “英哥儿年纪小,今日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无心之言,你也莫多想!”朱标又道。 李善长微微行礼,“皇太孙天资聪颖,非能用常理视之。臣虽老迈,但也知皇太孙所说有理。”说着,一笑,“再过些年,我大明又多一贤明储君,江山社稷之幸也!可惜臣老了,可能活不到那天!” “不过是些小聪明,当不得如此夸奖!”朱标笑道。 这时,一个太监悄悄过来,在朱标耳边耳语几句。顿时朱标的脸色,变得怒不可遏。 “他又不读书,还想偷偷出宫?”朱标咬牙切齿说了一句,转头对李善长道,“爱卿且去,孤有些事要忙!” “小祖宗,奴婢可不敢带您出去!” 朝会散去,朱雄英本该去学堂读书,可此刻却换了衣衫,躲在东宫的池塘边凉亭里,让贾贵带他出宫。 朱雄英身后,宁王朱权,蜀王朱椿等人也眼睛发亮,既有紧张又有激动的跟着他。似乎,要和他一同出宫。 贾贵跪在地上,张开双手,不让朱雄英走动,开口道,“小祖宗,那血模连拉的可不敢让您看呀!” “孤就远远看看!”朱雄英开口道。 不是他要逃学,而是听闻今日在城门边,要出红差。 那几个不许百姓进城的官吏,今日都要明正典刑。朱雄英和几个小屁孩王爷一拍即合,想要偷偷出去看看。凌迟处死,听着就吓人,可谁都没见过。 “奴婢不敢,若是让太子爷知道,要打死奴婢的呀!”贾贵大声道。 “你这怂货!”朱权对着贾贵骂道,“关键时刻你就想着你自己,不顾主子高兴了!”说着,对朱雄英道,“殿下,不找他。臣让身边的太监,带咱们出宫!” 朱椿也道,“让李景隆也来,有他给咱们带路,咱们去去就回!” 不是朱雄英胡闹,而是他也有心和这些小屁孩王爷们拉近距离。这些人,未来都是大明的各个藩王,而且都是手握实权的。 正想着如何开口,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怒喝。 “岂有此理,你自己不读书,还带着他们胡闹?”话音落下,朱标怒气冲冲从远处过来。 “有人告密?”朱雄英顿时警醒。 “大哥来了!”朱权一声喊,其他几个小屁孩王爷顿时化作鸟兽散。 “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朱标是大儒教导出来的,最厌恶的就是不读书,边走边骂,顺手在一边扯过断一根藤枝。 “完了!”朱雄英心中坏了,也撒腿就跑。 “你站住!”朱标在后面紧追不舍。 朱雄英发足狂奔,冲出假山池塘的花园,恰好路过朱元璋处理公务的地方。 “这是咋了?”听到声音,朱元璋从殿中探出头来,只见儿子拎着藤枝,在追着自己的宝贝孙子,顿时大怒,“你干啥?” “父皇别拦着,儿臣要揍这逆子!”朱标依旧紧追。 “皇爷爷救命!”朱雄英大喊。 “反了你了!”朱元璋抄起门栓从殿中出来,穿上布鞋,追着朱标道,“你今儿打一下,老子看看?” 三十一 孙儿做了个梦 盛夏时节,飘然而至。紫禁城中姹紫嫣红一片,蜂蝶交织,蝉声阵阵。 正是下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朱元璋刚用凉水擦了身子,穿着短袖赤膊的汗衫,跟朱雄英爷俩两个,一人捧着一个大碗,蹲在屋檐的阴凉下,大口吃着里面的面。 面是马皇后亲手做的手擀面,比筷子微宽些,面条上是浓稠的卤汁,蒜苗炒咸肉沫儿,还有一大块金黄的葱花烙鸡蛋。 唰唰,朱元璋笑呵呵的用筷子拌着面条,然后嗦下筷子,把拌好的面条放在朱雄英面前,“大孙,大口吃!”随后,又咧嘴一笑,拌着另一碗。 朱雄英则是小心的剥着手里的紫皮蒜,皮都剥干净了,放在朱元璋的碗里,“皇爷爷,您要的蒜!” “知道为啥吃面要配蒜不?”朱元璋笑道。 朱雄英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大声道,“吃面不吃蒜,味道少一半!” “哈哈!”朱元璋爽朗笑起来,“对,就是这话!”说着,直接往嘴里,跟吃黄豆似的,扔了几颗蒜,大嚼起来,皱眉道,“嘶,这独头蒜,够味儿!”接着,大口的往嘴里划拉面条。 “还是这饭舒坦!”朱元璋边吃边道,“啥山珍海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没这面条还有芝麻烧饼好。” “人间至美,莫过寻常家人饭。或老母所作,或妻子所烹!”朱雄英也大口吃着,随口道。 朱元璋马上笑得看不着眼睛,“咱大孙真是好学问,出口成章啦,哈哈!” 这时,朱元璋的贴身太监朴国昌快步过来,垂首说道,“皇爷,娘娘寿辰所用的各种用具已经准备好了!” “嗯!”朱元璋又嗦口筷子,吧唧嘴说道,“就这几天了,该用的就用上。宫里头点彩灯,披红挂彩,好好热闹热闹!” “是!”朴国昌应了一声退下。 而此时,马皇后捏着一把刚洗过,水灵灵的小葱从殿中出来,走过来开口道,“重八,不是说就咱们自家人,简简单单热闹一番吗?怎么还披红挂彩的,还要闹那么大的阵仗?” 私下里,马皇后从不叫陛下。就是直呼朱元璋的小名,而后者也颇为受用。再过几天,就是马皇后的寿辰了,宫里上下都为这事忙活。 “不大,不大!”朱元璋接过几根小葱,放嘴里咔哧咔哧的嚼着,“人乡下的财主家,碰到喜事都要摆几桌大操大办,图个喜庆。你可是咱的皇后,不好好热闹一番,说不过去!” “有啥说不过去的!”马皇后又给爷俩盛面汤,说道,“俺一个妇道人家,有啥好热闹的。再说了,你看,这宫里头连树杈子上都挂红绸子,那得花多少钱?有哪个钱,干啥不好?” 说着,又继续道,“这天下,多少人还吃不上饭呢,咱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可不敢瞎折腾。再者说,有句话咋说的来着,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俺过个生日大操大办, “咱朱重八辈子,最牛的事儿不是当了皇上,而是娶了个好婆娘!”朱元璋咧嘴大笑,“老话说贤妻旺三代,果然不假!” “跟你说正格儿的呢!”马皇后皱眉道,“大孙还在这,胡说啥?” 朱雄英早就习惯了老两口的日常,捧着碗笑笑,继续埋头吃面。老人的规矩的是,吃多少都成,想吃什么都成,但就不能剩,不能糟蹋粮食。 “再怎么也不差这点儿!”朱元璋吃完了面,喝着面汤,“你跟着咱一辈子,也没享受着啥。再说,孩子们这回也都回来,都好好操办,他们心里埋怨咱!”说着,又笑笑,“去年老大就跟咱歪嘴儿,说父皇,后宫的嫔妃,都比娘有排场!” “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向着俺!”马皇后满是骄傲欣慰,随即又道,“是俺不愿意张扬,过日子那么张扬奢侈,不好!” “你就听咱的吧!”朱元璋笑道。 “是呀皇祖母,您就听皇爷爷的吧!”朱雄英笑道,“是该好好过个寿辰!”说着,笑笑,继续道,“往后呀,每年孙儿都给您老过寿辰,年年都是老寿星!” “俺知道英哥儿孝顺!”马皇后慈爱的摸摸朱允熥的头,笑道,“不过呀,孝不孝的不在这个上头,你们有心就成,俺也不是七老八十,今天不过明天就死了!” “你说啥晦气话!”朱元璋皱眉。 而朱雄英则是沉默片刻,寻思良久,才开口道,“皇祖母,孙儿以前做过一个梦!” 说着,他看着二老的眼睛,有些心酸的说道,“梦见孙儿的病没好,而是早早的死了。您老也因为伤心过度,就在这个时节走了!” 其实这不是他的梦,而是原本时空中就是如此这般的轨迹。如今是八月,马皇后正是病死在八月。 重活一回,朱雄英已经改变了这个时空的轨迹。更是在心里,把慈爱的马皇后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但越是如此,越是害怕。 因为马皇后已经老了,他怕,怕失去这个最爱他的亲人。 见朱英雄说得心酸,马皇后把他揽在怀里,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梦到祖母不在了,那就是祖母定能长命百岁!”说着,摸摸朱雄英的小脸儿,笑道,“你这小猴子,还没娶妻生子呢,祖母可舍不得走!” “对,您要长命百岁!”朱雄英笑道,“看着孙儿将来成家立业,再抱抱重孙!” “那可怪美哩!”马皇后笑道。 “大孙,你梦着咱啥时候死的没有?”朱元璋忽然在旁问道,他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皇帝,平时根本不避讳什么生呀死呀的。 朱雄英眨眨眼,“皇爷爷,您是天之骄子,也定然能长命百岁!”嘴上说着,心里却在算,如今是洪武十五年,满打满算老爷子也只有十六年的寿命了。 到时候,自己才二十四岁,虚岁也不过二十五。 想到此处,又没来由一阵心酸。人这一辈子,最美好的就是亲长的关爱。可人这辈子,最残酷的就是,当你长大了,你的亲长总有一天,要离你而去。 “啥天之骄子,咱就是一穷汉出身!”朱元璋又笑得看不见眼睛,随后又开口问道,“大孙,你做梦你祖母走了,那咱呢?咱是不是掉眼泪了?咱做啥了?” 朱雄英想想,小声道,“孙儿梦见,祖母故去之后,您杀了许多人!” 一句话,让朱元璋和马皇后同时陷入沉默。 “俺真要有病得不行的那天,可不叫太医来看,看不好你又要杀人!”马皇后看了朱元璋一眼,起身离开。 朱元璋沉默许久,盯着朱雄英,“咱杀的,是太医吗?” 朱雄英摇摇头,没有说话。 历史上,马皇后的死,对于朱元璋而言是人生的分水岭。正是妻子的病故,让他释放出心中的魔鬼。而后,太子朱标的故去,又是让他变得更加多疑暴躁。 三十二 好男儿朱棣 天刚亮,朱雄英就打着哈欠起床。 刚在贾贵的伺候下洗漱完毕,准备去大学堂读书,却发现朱标已经等在外面。 “儿臣见过父亲!”朱雄英行礼道。 “今日先不去读书了!”朱标板着脸说道,“一会用了早膳,跟孤出城!” 听闻不用读书,朱雄英差点欣喜的叫出声,但随即有些疑惑,“出城干什么?” 朱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接你四叔!” 四叔? 燕王,朱棣! 历史上这位的名声,似乎也不是甚好。尽管他一生南征北战,平草原征安南,赫赫武功雄才大略。但因为他毕竟是篡位登基,所以也常常被人刻意抹黑。 抹黑他的词儿和朱元璋一模一样,残暴。 确实,在靖难之后攻入南京之时,朱棣杀得血流成河。比如那些撺掇建文帝削藩的文臣们,不但杀了他们,还把他们的妻女姐妹都充入教坊司,被人蹂躏。 可细细想来,他杀的多是反对他的人,杀的却不是他手下的功臣。涉及到至高皇权,便不用谈什么伦理道德正义之类的空话。朱棣的性格本就和朱元璋有分相似,信奉武力至上。 但无论如何,这位的功绩都不能被否定。 他像是唐太宗李世民还有冠军侯霍去病的综合体,下马他是雄狮天下的帝王,上马他是安邦定国的名将。 “见了你四叔,别摆皇太孙的谱儿!”朱标又道,“他是大明的边关塞王,这些年一直在边关厮杀,你当有几分尊敬之心!” “儿臣知道了!”朱雄英说道。 ~~~ 京师外,接官长亭。 上前护军林立,旌旗招展,护卫着凉亭中,坐着的皇太子还有皇太孙。 战旗下,这些护军纹丝不动,任凭烈日晒在他们的铁甲上,哪怕是汗流浃背,都没有动手去擦一下。 开国公常茂走入亭中,身上的甲叶子随着步伐的节奏发响,行礼开口道,“殿下,前方儿郎们回报,燕王已在十里之外,顷刻便到!” “知道了!”朱标淡淡一笑,随即看看常茂,“来人,给开国公倒一碗凉茶!”说着,又对常茂笑道,“大热天的,辛苦你了!” “臣份内之事!”常茂不等太监给他倒茶,又按着腰刀出去,和麾下将士们站在一起,举目远眺。 “父亲,您说是京营的大军精锐一些,还是燕王的边军能打一些?”朱雄英望着远方,开口问道。 朱标想想,“天下精锐尽在京师,自然是京师的厉害些!”说着,笑起来,“改日带你去京营里转转,如今驻扎在京师的,可都是咱大明的开国虎狼之师!” “您也说了是现在!”朱雄英看着朱标开口,“假以时日,天下承平,没有大的战事。不用京营远征,而边关却是名将磨练之地。此消彼长之下,边军是不是就比京营能打?”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朱标忽然一笑,“你也说了,要假以时日。大明到马放南山的日子,还需要很久。这期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明永远是大明,而边军”说着,在朱雄英的头上打一下,“你小子鬼心思多,不过父亲告诉你,有些事自己知道即可,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明白吗?” 看来,朱标也不是传说中一味的老好人。 “儿臣记住了!”朱雄英笑道。 少见的,朱标亲昵的把朱雄英搂在怀里,看着远方道,“你念了易经没有?” “儿臣还没学到哪儿,每日学士们讲的都是论语!”朱雄英开口道。 “易经中有两句话,父亲现在教给你!”朱标小声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这两句话,朱雄英知道含义。 但他还是乖巧的听着,并且默默的记在心里。 “儿呀,民间还有一句话!”朱标贴在朱雄英的耳朵边上,小声道,“咬人的狗不叫!” 朱雄英一笑,“儿臣懂!” “君子,不动如山。动,则力拔千钧!”朱标看着前方,视线中隐约出现烟尘,正色说道。 ~~~ 轰隆,轰隆! 大地微微有些震颤,远处的烟尘越发浓密。但烟尘之中,却有阵阵光芒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阳光,照耀在盔甲上发射出来的光芒。 渐渐的烟尘中,大明骑兵高高的盔尖出现,远远望去像是一排奔涌的宝剑。每个盔尖上,都缠绕着暗红色丝线。 据说那些线原来是火红的,厮杀多了,沾染了敌人的鲜血就变成了暗红色。 紧接着,大队的骑兵在烟尘中露出身形,仿若一尊尊包裹在铁片之中的猛兽,从天而降。 与紫禁城那些气派的金吾卫不同,燕王麾下的骑兵穿的都是更为朴素的棉甲。这种甲看着并不摧残,但长途跋涉的士兵,却把甲胄上的铁钉还有护心镜擦得锃亮。 远远望去,在阳光照耀之下,他们仿若道道强光。 大地依旧在颤振,奔涌的起兵像是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他们排着整齐密集的队形,如山般前行。 队伍中没有如林一般的战旗,只有最前面,两丈多高的一杆燕子大旗。红底金字,似乎有些残破,还带着硝烟。旗杆上,几根动物的尾巴,在随风晃动。 朱雄英听人说过,燕王的战旗上装饰的,是草原狼王的尾巴。 “来了!”朱标淡淡一笑,放开朱雄英,拉着他的手,走出凉亭。 与此同时,皇太子护军之中,一个校尉翻身上马,一骑迎着千骑而去。 “皇太孙御驾在此,来者止步下马!”校尉横马于前,大声喊道。 忽然,如山般推进的骑兵,整齐的停住脚步。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的青年,迅速的跳下战马,径直朝这边跑来,“大哥!” 朱标大笑,“四弟!” 来者,正是燕王朱棣。 朱棣快步的跑着,脸上满是笑容,眼神中满是欣喜,跑到朱标身边,竟然没有行礼,而是直接一个熊抱。 “大哥,想死弟弟啦!” 朱标拍着朱棣的后背,“多大人了,还这么不稳当!” 朱棣松手,单膝跪地,“臣,叩见太子殿下!” “起来!”朱标把对方亲手扶起,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黑了,壮了!”说着,捶打下对方的胸膛,大笑道,“更有劲儿了!” 然后,目光落在对方的短须上,笑道,“更有爷们的样了!” 朱棣憨厚一笑,摘下头上的铁盔,露出鬓角边,一处还有些发红的伤疤。 “这是?”朱标奇道。 “不碍事!”朱棣不在乎的说道,“上次大战,中了一箭!没事,就擦破些皮!” “还不碍事,多凶险!”朱标板着脸道,“以后,别那么不要命的冲!” “弟弟是大明皇子,更是马上的塞王,守着自家的江山,更当奋勇当先!”朱棣大笑,回头一指远处下马肃立的骑兵,“大哥,看弟弟军容如何?” “知道你的兵厉害!”朱标在对方肩膀又捶了一下,“走,回家!” “哎!”朱棣答应一声,随朱标前行。 正看见常茂站在前方,忽然快跑两步,一下搂住对方的脖子大笑,“毛头,我现在可比你高了,回头咱俩再比试下弓马!” 开国公常茂面露笑容,然后推开对方,行礼道,“臣参见燕王!” “咦,几年没见,你跟我来这个?”朱棣揶揄的笑道,“忘了小时候,跟我摔跤把我扔沙包似的摔的时候了?” 说着,不等对方说话,又搂着对方的肩膀,大笑道,“咱们之间没那么多礼数,好好的情分,你都给弄疏远了!” 这时,他的目光又看到了,穿着团龙服饰,头戴金冠的朱雄英。 “你是英哥儿?”朱棣大笑道,“都这么大了?” 常茂在旁,不动声色的说道,“皇太孙今日和太子殿下,一同来接燕王千岁!” 朱棣的神情微顿,“臣见过皇太孙” “哎!”朱标制止,“他一个孩子,你作甚?再怎么样,他都是你的晚辈!” 朱雄英走上前,笑着开口,“四叔,您若是对侄儿行礼,那回去之后,父亲要打侄儿的屁股!” 说着,仰头道,“您是大明的边关塞王,是赫赫战功的好男儿,侄儿不受你的礼!” 然后,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微微垂首,“侄儿见过四叔!” 三十三 儿子们 紫禁城中,有一亩三分地。 那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留出的菜园子,庄稼地。 午后阳光明媚,几只小鸡在母鸡的带领下,从菜园中藤架的缝隙中钻进钻出,在地上啄着小虫。 水缸边上,一只肥猫惬意的舔着自己后腿上的毛,见一群鸡仔在自己眼前晃悠,遂产生不悦。上去就是一顿乱挠,而后惊慌的鸡仔四处奔逃。未等肥猫得意,远处的公鸡飞快的追逐而来,肥猫嗖的一声,消失不见。 “今年的豆角应长的好!”马皇后正搭着豆角的架子,对边上帮忙的老嬷嬷笑道,“你看,这豆角秧子长得多块!” 老嬷嬷抬头,也笑道,“娘娘种什么都好!”说着,顿了顿,“有您这样的皇后,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可不搭嘎,俺就是闲不住!”马皇后笑道,“早些年皇爷在前头打仗,俺就在后面带着家里的孩子们,淮西将士的婆娘们种地种菜!”说着,微笑起来,“说来也怪,那时候虽然累点,可吃什么都香。不像现在,吃啥都觉得嘴里没味儿。” 忽然,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农活,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园子边。 不远处,阳光下,两个健壮的青年,还有一个孩童的笑着走来。 走在前面的两人,面容有几分相似,那跟着的小儿就像是他们的小尾巴。 霎那间,笑容如阳光,在马皇后脸上绽放。 然后,走来的人也看到了马皇后,前面的一个俊朗青年变走为跑,大步而来。 跑到距离马皇后几步外,站着看了半晌。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朱棣喊了一声,“四儿回来了!” 马皇后瞬间红了眼眶,“俺的小四!” “娘!”朱棣起身跑过去,一把抱住马皇后,把头埋进母亲的怀中。 朱棣并不是马皇后的亲子,但幼年失母的他,自小就被马皇后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她把他当成亲儿子。 他认他当作亲娘! 马皇后捧着朱棣的脸,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疤上,颤声道,“四儿,这咋弄地?” 朱棣看着母亲,笑道,“没事,磕了下!” “你撒谎!”马皇后粗糙的手,抚摸着那处伤疤,心里抽抽的疼,“多险啊!” “娘!”朱棣开口,“儿子想吃您烙的饼,咸菜汤,想了一路!” 马皇后擦擦眼角,“起来,跟咱回去,咱给你做!”说着,转身回菜地,“俺给你摘点新菜,都是俺自己种的!” “儿子帮您!”穿着铠甲的朱棣,钻入菜地。 没一会儿菜摘了两筐,朱标搀着马皇后,朱棣拎着两框菜,朱雄英举着祖母干农活时带的斗笠,一家人踩着田埂,朝坤宁宫走去。 ~~~~~ 燕王朱棣回京不久,秦王晋王也到了。 他俩和朱标都是老太太的亲儿子,朱雄英又跟着朱标去迎。 这俩人不似朱棣那般爽朗,在朱标面前亲热之中带着几分拘谨,更有着几分依赖。无他,这两人都是不咋让人省心的。他二人虽然也是少年随军出征,能统兵作战的藩王,可是脾性却不怎么好。 要么有些残暴,要么性子乖张,行事荒唐。尤其是秦王,他就藩西安时,朱元璋曾对他说过,关内百姓,自蒙元失德一来,连年打仗日子过得不好。如今天下才刚刚安定不久,正是让他们休养生息的时候。你到了封地,要善待百姓,勿要再大兴土木营造宫室。 可秦王不听,依旧我行我素。 朝廷千方百计的招抚吐蕃十八族,可他在出征之时,却直接掳掠了数百番人儿童,女孩都变成宫女,男孩直接把人家阉割。 历史上,若不是朱标几次袒护他,他几乎丢了王爵。 不过,这两位在马皇后面前,却是乖得不能再乖的孝子。他们不但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自己的妻子,让马皇后新欢怒放。 眼看,马皇后的寿辰,渐渐的近了。 宫中一片喜气洋洋,可朱雄英却注意到,马皇后的眼底有些焦急的神色。每当晚上睡觉之前,都会站在宫门口远望。直到宫灯熄,才回房间歇息。 ~~ “皇祖母,明日就是你的寿辰了!您歇一天吧!” 又是那处菜园子,马皇后弯腰拔着地里的杂草,朱雄英在边上,一边帮忙,一边说道。 “可不行,这时节正是野草茂密的时候,一天不管就要疯长!”马皇后笑道,“种地呀,跟当皇帝是一样的。” 朱雄英有些好奇的抬头,眼中些许不解。 “你看当皇帝是不是要天天批奏折,处理国家大事?”马皇后笑道,“种地的也要天天看着自家的地,不然呀庄稼就长不好!” 朱雄英道,“皇祖母说的是,天下事首在勤字!” 马皇后慈爱的大笑,“就是这个理儿,俺大孙说怪好哩!” 忽然,正在拔野草的朱雄英停住动作,狐疑的回头。 他看到了朱标,看到了几个壮年男子。 而马皇后也看到,瞬间在地里直起腰,拎着裙摆走到菜园子边上。 朱雄英在她身后跟着,仔细的辨别朱标身边的那些人。 “那是曹国公李文忠,是老爷子的外甥,从小也是当儿子养的!” “那个黑脸的大汉,是沐英吗?” 朱雄英依稀猜出这些人是谁,他们是马皇后的养子们。 当年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中,马皇后和朱元璋收养了许多孤儿,而这些孤儿在长大后,都成了大明朝赫赫有名的战将。 一群人在菜园子外止步,齐刷刷的跪倒,“臣等,叩见皇后娘娘!” 顿时,马皇后脸上的笑容,没了。 “俺以为你们千里迢迢回来,是看俺这个老婆子,没想到你们是参见皇后的!”马皇后不悦道。 朱标也对那些汉子们笑道,“私下里,哪那么多规矩,让娘不高兴!” 十来个汉子,跪在地上,哐哐磕头,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娘!儿子们回来了!” “回来就好!”马皇后笑着上前,先拉起李文忠,“回来不走了吧!” 李文忠眼角泛红,他幼年丧母,眼前这个皇后,在他少年时,既是他的舅母,又是他的养母。 “不走了!”李文忠道。 马皇后又拉起沐英,“英儿,让娘好好看看,好几年都没看着你了!”说着,似乎眼角含泪,“你媳妇还有儿子好吗?” 沐英哽咽道,“都好,他们也总念叨你们,改日儿子带他们来给您老磕头!” 他看着马皇后的眼神,让朱雄英心酸。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清澈,真的就像是儿子看着母亲。 在马皇后和朱元璋收养的义子当中,沐英排行老大。他八岁时跟着母亲逃难,母亲饿死了,若不是马皇后他也早就饿死在荒野中。 被收养之后,他也改性朱。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让他们改回原本的姓氏。 沐英哭着说,臣就姓沐吧,沐浴亲恩的沐。 历史上,沐家一门忠烈,有明近三百年一直镇守云南边陲。直到最后一代黔国公沐天波,为了保着朱家的最后的皇帝,战死在了缅甸。 他的后人,无一人降清! 他本人更是铁杆的太子党,原本是空马皇后故去,沐英吐血三升一病不起。等朱标故去不久,沐英哭死在了云南。 马皇后的目光逐一在养子们的脸上打量,又拉起一个,“何福儿!” “娘!”那汉子咧嘴笑笑,一脸的伤疤。 “平保儿!”马皇后又拉起一个,忽然哭出声,“儿,你手呢!” 平保儿大明平安,赶紧抽出自己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娘,不碍事,不过少了两根手指!” “俺儿的手呢!”马皇后依旧拉着,哭道。 平安也落泪,“让鞑子的骑兵砍断哩!” 三十四寿宴 “你砍回去没有?”马皇后落泪,抿着嘴问道。 “儿子砍回去了,追着鞑子骑兵砍了一百多里地!”平安大声道,“儿子没给您丢人!” 马皇后亲手帮平安擦去泪珠,又看向别人。 一边看,一边数着。来回,数了两三遍。 “买驴呢?泼虎儿呢?”马皇后对沐英问道。她喊的两个人,也是她的养子。 沐英又跪下,哽咽道,“他们随儿子征云南,战死了!” “母后!”朱标赶紧上前搀扶。 “好几年见不着,见着一回就少两个!”马皇后落泪,“虽说不是俺亲生的,可都是俺身上的肉!”哭着,捶打沐英两下,“你是当哥的呀,咋不护着弟弟们的周全!” 沐英泪如雨下。 “尸首呢?”马皇后问道。 “带回的是骨灰!”沐英泣道,“他们的遗愿,死了之后安葬在您老的孝陵边上,日夜都能看着您,陪着您!” “俺的儿呀!”马皇后哭出声。 朱雄英也鼻子酸酸的,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 “娘!”沐英又道,“战死沙场,是儿子们的命。我们是您和陛下的儿子,也是大明的儿子。我们保着家,也要保着国!” 马皇后用围裙,狠狠的擦着眼睛,“走,跟俺回家,俺给你们包饺子!” 随后,一群汉子簇拥着她,朝外走去。 ~~~~ 寿辰这天,宫中所有人都穿吉服,张灯结彩。 群臣朝会给皇帝贺喜,安南,高丽,暹罗等地常在京师的使节,也要觐见祝贺。 马皇后难得的穿上凤袍,坐在梳妆台前,任凭女眷们给她梳妆打扮。 宫内,所有的嫔妃都在坤宁宫中,一会儿要跟着马皇后前去柔仪殿,接受朝廷命妇的恭贺。 郭惠妃是马皇后的妹子,笑着给马皇后头上插一根凤簪。 “姐姐!”郭惠妃笑道,“您呀,要多打扮打扮!瞧瞧,多好看!” “俺都这个岁数了,还打扮啥?”马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来由的有些心酸,“老啦!上回俺这么盛装打扮,还是大妞在的时候。你看,这些簪子呀,耳环呀,都是她命人给俺造的!” 她口中的大妞,就是朱雄英的生母,故太子妃常氏。 这句话,让殿中的气氛有些清冷。大喜的日子,皇后先想起的,居然是已故的儿媳妇。这让许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同样盛装打扮,却并未靠得很近的现太子妃,吕氏。 后者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容。 “英哥儿呢?”马皇后看看左右,没看到朱雄英,开口问道。 这时,朱雄英背着手从外进来,“皇祖母,孙儿在这!” 他穿着簇新的红色金龙团服,带着金冠,跑到马皇后身边。忽然跪下,背着的双手举高,“孙儿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看清楚他手中的东西,殿中的嫔妃们都笑了起来。 朱英雄手里捧着的,是一捧鲜花。 随即,朱英雄抽出其中一朵,插在马皇后的鬓角,笑道,“孙儿愿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俺这个岁数还带花,可羞死了!”马皇后慈爱的笑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终究没有摘下。 “哥,等等,我” 这时门外又传来声音,朱雄英的同母弟朱允熥,也跌跌撞撞的进来。跑得急了,一下绊在门槛上,跌了一跤。 却没哭,而是也跑到马皇后身边,奶声奶气的说道,“皇祖母,戴花!哥子说,了,戴花好看!” 他粉嫩的小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泥土,稚嫩的模样让殿中的嫔妃们都笑了起来。 “好好!俺的老孙儿有心了!”马皇后亲昵的贴下朱允熥的脸,又亲昵的抱抱朱雄英。 人群中,吕氏的笑容是那么尴尬。 同样是皇孙,她的儿子们只能在外头远远的看着,上不得近前。 “娘娘,吉时已到!”贾贵从外面进来,跪着笑道,“请娘娘起驾!” “好!”马皇后站起身,拉着朱雄英。郭惠妃在后,抱着朱允熥,一行嫔妃紧随其后。 “皇后娘娘起驾,柔仪殿受命妇朝拜!”贾贵扯着脖子大喊。 ~~~~ 繁华的礼仪一天才结束,华灯初上之时,宫中摆开宴席。 这等宴席,是分餐制。朱元璋和马皇后坐在御阶上,朱标和朱雄英分列两边,往下延申是回京的几位藩王,再往下则是其他皇子,朱允炆等皇孙和母妃。再往下,则是公侯将相。 所用的菜肴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经过精心烹制。一共是二十二道菜品,烧香菇、蟠龙菜、炙蛤蜊、炒大虾、田鸡腿、笋鸡脯、三事、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镶肚子、带冻姜醋鱼、生爨牛、花珍珠、烹虎肉、炙泥鳅、酢腐、水母烩、油煎鸡、炙鸭、一捻珍、水煠肉。 朱元璋的面前,比其他人多一道鹿肉。 按说,这样的菜品并不完全符合帝王之家的礼节,可无论是朱元璋还是马皇后,都不是讲究这些虚礼的人。 在这两位看来,这样的菜品已经很是骄奢了。 每年正旦大朝,皇帝都要招待辛苦一年的臣子们用宴。历朝历代,无不当成一年中最大的事,所用器皿所吃的菜肴,唯恐不能展现天朝的富足。 而到了大明,朱元璋招待臣子们,就是三菜一汤,吃完赶紧回衙门干活去,并且红包都没一个。 “今天皇后寿辰,都不必拘礼,多喝一些!”朱元璋心情大好,举着金杯笑道,“不喝躺下几个,就不是好样的!” 殿中皇子群臣大笑。 “待会,都要给皇后献寿里,母亲教你那些话,你记住了吗?”吕氏那一桌上,她小声的对朱允炆说道。 “儿子记住了!”朱允炆郑重的点头,不知为何他有些紧张,手心中都是汗水。 酒过三巡,秦王朱橚,晋王朱棡一并上前,跪在马皇后面前。 “今日是母后的寿辰,不孝儿给母后祝寿!”两人同时叩首,并有宫人捧上寿礼。 晋王的寿礼是,五十把晶莹剔透的玉如意,组成的巨大的寿字。 马皇后今年,正好五十整。 晋王的寿礼,则是两尊,金光灿灿的佛像。 “呀,太贵重了!”马皇后惊道,“俺一个老婆子,要这些金银干啥?” “您养育儿子们,儿子们自然是要给您老最好的!”秦王笑道。 边上,朱元璋微微皱眉,本想说什么,但看在是寿宴上,并未多言。 随后,燕王朱棣捧着个盒子上前,打开笑道,“母后,这是辽东女真部进来的三百年老参,儿臣献给您老,愿您老凤体安泰,福寿延年!” “三百年?”马皇后笑道,“这可是难得的宝物!” 此时,吕氏忽然一捅朱允炆,“过去!” 朱允炆脸色郑重的起身,跪在马皇后脚下,“孙儿给皇祖母贺寿!”说着,对外拍拍手。 几个太监,抬着一个屏风进来,展开之后上面竟然满是大小不一的寿字。 “这是孙儿给您老万寿屏风,上面每个字都是孙儿亲手所写!”朱允炆朗声道,“祝您老,万寿无疆!” 马皇后和朱元璋啧啧称奇,“一万字?都是你亲手写的?这要写到什么时候!” “孙儿从一年前就开始写,每天日落之后写二十八个!”朱允炆大声道。 世人重孝,此屏风虽非金银,也不是延年益寿的药材。可却是晚辈的一片赤诚孝心,远超珍宝。 “你有心了!”马皇后笑道。 朱元璋也点头笑道,“诸皇孙之中,你读书最好,性子最稳重老成。你这贺礼,可比你几个叔叔的,好了许多!” 闻言,吕氏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可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变成疑惑。 因为一直在皇后身边的朱雄英,不知何时,不见了。 三十五 亲恩图(上) 对亲长来说,儿孙最好的回报便是平安,孝顺,知礼,和睦。 珍宝金银固然珍贵,但跟养育亲恩相比,微不足道。 朱允炆的万寿屏风一出,除却朱棣的三百年人参能比拟之外,秦王晋王都已落了下乘。 此时的朱允炆也不过六岁,六岁的孩子笔力稍弱,也力气不足。一万个寿字,是何等的耐心,何等的坚持,何等的孝顺之心。 朱元璋和马皇后心中欣慰,群臣更是赞不绝口。几位参与宴席的大学士,捋着胡子点评。虽字形稚嫩,但已能看出大家之风。笔力不足,但已有风骨。 更听闻朱元璋夸奖朱允炆读书好,性子稳当。他小小的胸膛挺得更直了,望向着即的母妃,眼神中充满骄傲。 而吕氏,则差点落泪。 他的儿子,终于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露脸了! 马皇后从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叠点心,笑着说道,“炆哥的贺礼,祖母很喜欢。俺一个老婆子,不求你们多出息,只求你们平安康健,知书达理。你能好好读书,祖母心中高兴。来,这碟点心,赏给你吃吧!” 说着,看向吕氏,温和的说道,“你教子有方,小小的孩子就如此懂事,功不可没!” 吕氏起身,强忍着泪水,“臣妾不敢当娘娘如此夸奖!” “当儿子的出息,当娘的欢喜!”马皇后继续笑道。 虽名义上吕氏是马皇后的儿媳,可这些年老太太对她一直是不冷不热,难得这么亲近的和她说话。一时间,吕氏心中惊喜。 可朱标却听了母亲的话,若有所思的皱眉。 老太太这是,话里有话啊!她的根本意思,只怕吕氏一点都没领悟。 这时,朱元璋忽然发觉身边少了个人,开口道,“咱大孙呢?” “皇爷爷,孙儿在这!” 殿中众人的目光望去,朱雄英笑着从殿外进来,跨过门槛,对着马皇后郑重的跪倒,“孙儿方才,给祖母准备寿礼去了!” “你这小猴儿能有啥贺礼?”马皇后宠溺的笑道,“你身子好好的,没病没灾的,祖母就高兴喽!” 朱雄英再次郑重叩首道,“孙儿不孝,自幼身子不好,这些年多亏祖母对孙儿悉心照顾,才有孙儿今日。祖母与孙儿,正如寸草与春晖!” 几句话殿中沉默,马皇后红了眼眶。 眼前的大孙子,从生下巴掌大就被她抱在身边,亲手养育。孙儿笑她也笑,孙儿身子不好,她仿若心如刀割。才五十岁,已满头华发。固然是年华已老,但其中,也因日夜忧心这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孙儿。 “好一句,祖母与孙儿,正如寸草与春晖!”文华殿大学士张长年,低声对太子朱标说道,“皇太孙诚孝也!” 朱标看着朱英雄也不住的点头,面露赞许。 朱雄英对着马皇后再开口,“孙儿前日读诗经,其中一首,小雅,蓼莪让孙儿彻夜难眠。” 说着,顿了顿,缓缓开口,“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一诗毕,殿中更寂静无声。 在座的皇子皇孙,还有国家大臣都读过这首诗。此诗歌描写的儿子诉说父母养育的恩情,祭奠怀念父母之情。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悼念之情,让人潸然泪下。 用在此处,或许有些不妥。但联想到皇太孙的身世,众人也便明白了。 皇太孙,是没娘的孩子! “这诗说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不孝子怀念父母,感念亲恩!”朱雄英又徐徐道来,“今日本是祖母大喜的日子,孙儿不该念此诗。可不念此诗,不足以表达孙儿心中对祖母的感激!” “孙儿自幼失恃!”说到此处,朱雄英有些哽咽,“是皇祖母把孙儿和弟弟,养在身边,爱之珍之。孙儿虽失母,但幸有祖母在,才不至于如风中浮萍,无依无靠!” 前边,马皇后已经泪如雨下。朱元璋也别过头,狠狠的用大手擦拭眼角。 他们爱极了这个孙子,固然因为他是嫡长孙,但也因为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没娘的孩子,就是野草! 此刻,穿着开裆裤的朱允熥,也跪在朱雄英身旁,小脸上满是泪水。 “祖母,祖母!” 哥俩的呼唤,让马皇后的心都碎了。 随即,朱雄英对着殿外拍拍手掌。 贾贵带着几个太监,捧着几幅画卷走来。 “这是,孙儿给皇祖母的寿礼!”朱雄英缓缓打开一张,开口道,“亲恩图!” 霎那间,马皇后直接抓起了朱元璋的大手,泣不成声。 众人望去,无不唏嘘。 图画之中,马皇后一手摇着摇篮,一手拿着勺子,给另一个幼儿喂饭。 那幼儿就是皇太孙,那摇篮中的婴儿,便是他同胞弟弟。他哥俩一个还在牙牙学语,一个还眼睛都没睁开,母亲就离世了。 再往后又是一章,马皇后扶着皇太孙,学着走路。 画中皇太孙大笑,马皇后微笑。 这些画卷好似连环画一般,把祖孙的深情缓缓道来。 皇后抱着皇太孙认字,一边给他缝制衣衫,一边看着他玩耍。早上叫他起床,慈爱的给他穿衣裳。晚上,夜深人静,拍打着孙儿入睡,还要半夜起来,帮孙儿盖好被子。 画面转变,华中的皇太孙已大了。开始围着马皇后撒娇,开始胡闹,其中天伦之乐,不言而喻。 忽然,画风一转。 画中的马皇后,双手合十叩拜上天。她身后的床榻上,是病重的皇太孙。 日夜不眠,喂水喂药,就连睡觉,都是靠在孙儿的床边,拉着他的小手。 最后一张,画中的朱雄英病情好转,独自去上学堂。而马皇后,依窗而望,目光不舍。 “你这孩子,是要祖母哭瞎眼睛吗?”马皇后已忍不住,从宝座上下来,一把将朱雄英抱在怀里,大哭着说道。 “皇祖母,如今孙儿已经长大了,一定会平安健康,不再让皇祖母担心挂怀!”朱雄英擦去马皇后的泪水,“如今,孙儿只盼着您长命百岁,让孙儿可以尽孝在身前!” “臣等,为皇后贺!” 顿时,殿中群臣称颂,文华殿大学士张长年开口道,“臣也算饱读史书,然古往今来诚孝之孙,臣闻所未闻也!国家有此仁孝之储,臣等幸甚,江山幸甚,万民幸甚!” 朱元璋不住点头,端起金杯,一饮而尽。 “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孝顺亲长!”朱元璋开口道,“今日,朱家有此仁孝之孙,祖宗在天之灵,亦会欣慰!” 三十六 亲恩图(下) “皇祖母,其实呀,这念亲恩图,您只看了半幅,还有半幅呢!”朱雄英笑道。 马皇后抹着眼泪,笑道,“你还想骗祖母的眼泪?” 朱雄英微微一笑,看着殿中众人说道,“其实我方才给皇祖母的亲恩图,只是皇祖母对我个人的养育之恩,而皇祖母如今贵为国母,身上更有一种大恩!” 众人不解,但也有人眼睛发亮,若有所思。 朱雄英继续道,“皇祖母一生,有大爱。不单只是对我等儿孙的爱,而是对天下众生的慈悲心肠!”说着,继续道,“昔日皇爷爷于乱世中起兵反抗保证,而皇祖母虽不能上阵杀贼,却救济孤寡,抚恤老幼,菩萨心肠活人无数!” “这世上,不只是朱家的儿孙感念您的亲恩。你的大爱,也不止只是对朱家的儿郎!” 说到此处,朱允熥在此对着外面拍手。 又有两个太监,抱着一卷画轴缓缓进来。 众人好奇望去,太监缓缓展开。顿时,殿中马皇后和老爷子的义子们,虎目含泪。 画卷中的马皇后,围着围裙,弯腰在锅台边。笑呵呵的从里面挑面条,他身边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嘴角亮晶晶的一动不动的盯着。 马皇后面带微笑,仿佛在说,别急,你们都有! 画卷再次延伸,当日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如今已成青年。骑马从家门口驶过,挥泪道别,马皇后扶着门框,含泪挥手。 “娘!”沐英等人,呢喃一声,轰然跪倒。 画卷中的这些人,正是他们这些,被马皇后收养的孤儿。 此时画卷再变,画卷中的青年,都变成了胡须茂密的汉子。 他们依旧围在锅台边,头生白发的马皇后,正在给他们盛着水饺。这些汉子们,望着马皇后的目光,有星辰闪烁。 沐英哭道,“若非陛下,皇后怜爱。臣等早已是,乱世饿殍,死无葬身之地。收收养于皇后膝下,蒙皇后不弃,拳拳教导,爱若亲子!” “如今,臣等贪天之功,膺为国家大臣,虽九死不能报皇后和陛下之大恩也!” 殿中,男人们哭声一片。即便是那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开国勋贵,徐达汤和等人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们这些人,谁没受过马皇后的好? 谁不念着,皇后的好! 马皇后再度落泪,紧抱着朱雄英不撒手。 朱元璋感叹一声,从龙椅上下来,亲手扶起沐英等人,开口道,“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尔等是咱的义子,虽不姓朱,但在咱的心中,和咱的儿子,实在没什么两样!” “有时候,咱也想留你们在京师之中,让你们常来看看皇后,看看咱,一家人说说话,吃吃饭。”朱元璋又道,“以国事为重,尔等如今身为朝廷大将,自当镇守四方,为大明开疆扩土!” 说到此处,朱元璋朗声一笑,“今日家宴,倒让咱大孙骗去这多眼泪。好男儿你志在四方,尔等义子也好,咱朱家亲子也罢,有孝心不在嘴上。保得天下太平,就是最好的孝顺!” “来,跟咱干了这杯!” 殿中众人举起酒杯,同朱元璋一饮而尽。 “大孙,这寿礼不错,就是太让人心酸!”朱元璋笑道,“大喜的日子,当你祖母掉眼泪,该罚!” 朱雄英笑道,“皇爷爷说罚孙儿什么?” “罚你喝了这口酒!”朱元璋捏着个酒盅笑道。 “不成,大孙才多大,不能喝酒!”马皇后急道。 “今日皇祖母寿辰,孙儿敬祖母!”朱雄英双膝跪地,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而后,张嘴吐气,“辣!” “哈哈哈!”朱元璋等,都笑了起来。 马皇后嗔怒的笑看朱元璋一眼,拉着朱雄英返回宝座。 “这画不错,谁画的?”朱元璋又看着太监正在卷起来的画卷说道,“咋恁像呢?” “回皇爷爷,是孙儿自己所画!”朱雄英说道。 顿时,殿中群臣大为惊奇。 这些画卷都不是他们熟知的水墨画,准确的说自成一体,独成一派,人物肖像格外逼真,惟妙惟肖。他们本以为是皇太孙命哪位宫廷画师所作,没想到却是皇太孙自己画的。 朱标皱眉道,“胡言乱语!” “真是儿臣自己画的!”朱雄英又走下来,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炭笔,顺手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几笔,正是朱标的侧脸,他得意的笑道,“没错吧!” 谁还不会点绝活呀! 虽说朱雄英不是那种物理化学满分的学霸,也是不是诗词歌赋张口就来的才子。但上辈子,也是小时候练过素描的。 前几日就想好送什么贺礼,所以便让贾贵私下里找人烧炭做笔,开始作画。 “好!咱朱家还出了个才子!”朱元璋大笑道,“是谁教的咱大孙画画,咱要重赏!” 文华殿大学士,大学堂主讲,全思诚惭愧道,“陛下,臣等并未教授殿下绘画!” “是孙儿自己琢磨出来的!”朱雄英笑道。 朱元璋大为惊奇,而后大笑,“看看,看看,祖宗给的,就是这么个天资聪颖的种儿!”说完,亲昵的捏捏朱雄英的小脸。 这时,几个大学士在一旁,看着朱雄英的画作,小声的嘀咕起来。 “可以假乱真,虽说用笔稚嫩,但不失为大家之作!” “殿下乃天授之资,此等画风闻所未闻,比唐时阎宰辅的画作,还要写真几分!” “阎立本之画,虽雍容贵重,但远不如殿下浑然天成。” “其实在下看来,倒也有几分道君皇帝的意味。诸位且看,殿下的落笔,还有走势” 天下当老子的,就没有不爱听旁人夸奖自己儿子的道理。 朱标心中听着正美,忽然听到道君皇帝二字,心中咯噔一下。 道君皇帝,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昏君宋徽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开山立派后无来者。什么都会,但就是不会当皇帝。 “以后太孙的课业,还要几位爱卿严加督促!”朱标正色道,“他既有这等天资,正该好好读书!” 同时,心里也补充一句,“当宋徽宗?老子抽死他!” 一场寿宴,从朱雄英献礼开始,就变成他的独角戏。 眼看他被马皇后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叫着。被皇帝大手揉捏,一口一个大孙的叫着。 有群臣赞颂,即便是几位藩王,也赞不绝口。 吕氏的眼底,嫉妒的充血。 三十七 抢过来给咱们养马 “殿下的背挺直些!” 御马场中,朱雄英骑着一匹高丽进贡来的温顺小马,由开国公常茂牵着,李景隆在侧面扶着,小心的溜着圈儿。 朱雄英尽量的挺直脊背,放松肌肉,跟随小马的步伐节奏。这些高丽进贡的战马,在到达大明京师之前,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会随意受到惊吓,更不会乱跑,最适合大明的皇家子弟,用来学习骑马。 “高丽盛产良驹?”也许是胯下的小马太过安静温顺,朱雄英有些兴趣寥寥。思索着别的事,开口问道。 常茂笑道,“殿下说的是,前朝的时候,高丽就是蒙元的马场!” 蒙元时高丽不单是大元的马场,甚至是人家的后花园。历代高丽王的世子都要进京为质子,给蒙元大汗看大门。 每年除了战马,还有大批的美人和太监,献给蒙元。高丽王还唯恐不恭敬,给自己起了个蒙古名,比如上代高丽王,就叫什么伯颜帖木儿。 有句话说得好,奴才当久了就站不起来。大明把蒙元打出了中原,第一个不忿的竟然是高丽这个卑微小国。现在虽然也给大明进贡,但却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大恭敬,甚至还有想要侵占辽东无主之地的野心。 如今是洪武十五年,大明北方依旧有边患,还顾不上挥舞大棒收拾高丽这只草原的野狗。 “后来,高丽王族王氏,应该是被李成桂篡位取代!”朱雄英在马上想道,“历史上,高丽想要占大明的便宜,结果徐达统军出战,高丽的大将李成桂被大明兵锋震慑。所以干脆,直接杀了个回马枪,把自己的国王宰了,自立为王!” “后来,上书大明请求册封,然后朱元璋赐名朝鲜!” 对这个国家朱雄英半点好感都没有,他知道这个国家并不如历史上所表现出的那样的恭顺,每当中原战乱羸弱之时,他都要跳出来咬一口。 此时便是如此,趁着大明和北元的对持,不但首鼠两端,而且还暗中扩展边境,侵占了不少属于中原的土地,把他们的边境拓展到了图们江。 本来,图们江两岸的土地,都是中华故土。 蒙元时期,高丽和中华的边界是在朝鲜境内,江原道一道名为铁岭的山麓。此处位于高丽中部,地理位置上几乎和平壤是平行的。由此可见,在元明交替之时,他高丽占了多大的便宜。 这件事,明确的记录在李朝朝鲜,《新增东国舆地胜览》之中。 而且高丽还在辽东地区,大肆招抚或者绞杀女真各部,甚至暗中杀害了大明招抚女真人的是使者。高丽在吞并辽东土地的时候,遭到女真人的强烈抵抗。 女真人也不是软柿子,常年深入高丽为患,烧杀抢掠。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后来努尔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儿。 这人和高丽乃至后来的李氏朝鲜都是世仇,常年带着部族在高丽边境劫掠。后永乐年间,蒙哥帖木儿被大明招抚,成了大明的臣子。 当时的李氏朝鲜不肯罢休,先是诱杀了巴尔逊女真部的首领,而后开始大规模绞杀女真人。 但朝鲜边境的女真人,在猛哥帖木儿的带领下,集结各部军队,开始攻打朝鲜的城池。 不过,毕竟是野蛮的部族对抗国家,最终败多胜少。猛哥帖木儿不得已,率领残部,从阿木河开始迁移,到了凤州与胡里改女真会合(今天吉林梅河口)。这两个部落,都是牡丹江口繁衍的部落,世代的姻亲。 后来猛哥帖木儿战死之后,他的子孙继承了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官职,和建州卫李满柱合兵一处,再次对朝鲜展开报复。 大战之后,女真人被迫再次迁徙,到了后世辽宁新宾一带,也就是日后满清的龙兴之地,兴京。 而后来,朝鲜太宗李芳远,还恬不知耻给朱棣上奏折,说什么他家族生于东北,请安葬于东北,请求朱棣归还东北的十处女真之地。 所以后世朝鲜有学者指出,李家就是女真人出身。 “呸!”想到此处,朱雄英心中暗骂一声,“不知廉耻小人之国。” 见朱雄英在马上沉思不说话,李景隆开口道,“殿下可是累了,要歇歇?” 朱雄英没有理会,继而对常茂说道,“既然高丽产马,咱大明又缺少战马,何不直接灭了高丽,专门让他们给咱们养马。”说着,面色狰狞,“边夷贱类,为大明马夫都是抬举了他们!”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殿下所言极是!真说到臣的心里去了!” 朱雄英猛的回头,五步之外,朱标正皱眉看他,而朱标身边,一个胡须茂密身材高大的壮汉,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是?” 朱雄英揉揉眼睛,欢喜的大叫,“永昌侯,你几时回京的!” 站在朱棣身边的,正是大明永昌侯,朱雄英母亲的亲舅舅,他的舅公,蓝玉。 说着,朱雄英跳下战马,快步跑去。 “臣,见过太孙殿下!”蓝玉行礼,笑道,“臣是昨日回京的,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皇后的寿辰!”说着,看看朱雄英,眼中满是怜爱,“臣在云南,听说殿下身子不再体弱多病,心中欣喜。今日一见,殿下果然又高了,又壮了!” 说到此处,又笑道,“本来在云南抓了几只小象,想要带回京师,给殿下玩耍。谁知它们竟然是没福的,死在半路上了!” “听说你云南又立了战功?”朱雄英大笑道,“给孤讲讲!”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不等蓝玉说话,朱标就皱眉呵斥,“方才听你说要发兵打谁?小小年纪,整日不知求学上进,就想着妄动刀兵,劳师远征!” 听朱标口气严厉,朱雄英只好乖乖听训。 “殿下消消气!”蓝玉笑道,“其实太孙殿下说的也不差,高丽贱种,我等武人早就想灭了他们。当年跟着皇爷在淮西起兵,蒙元调了高丽人来打咱们。那些杂碎,打仗怂如狗,祸害起百姓来倒是猛如虎。好几个城池,都让他们给屠了!” “前几年臣带兵在辽东打仗,那些高丽人还帮着蒙元摇旗呐喊,站脚助威!若不是皇命在身,臣等早就发兵过去,灭了那些蛮子!跟咱们大明叫板,也不看看他自己几斤几两” 他说得高兴,忽然瞥见朱标眼神不善,赶紧闭嘴。 “你也知道国之大,好战必亡!”朱标又对朱雄英说道,“万里迢迢的苦寒之地,国家发动大军,岂是儿戏?” 朱雄英不服气的说道,“儿臣知道那边不好打,可打仗不一定非要从陆地上去呀!可以操练水师出海,从海上攻取高丽海港” “还敢胡说!”朱标大怒,说着,看看常茂和李景隆,继续说道,“你皇祖母寿辰给你放了几天假,你就胡闹至此。明天,给我回去读书去!” 朱雄英被训的低头,此刻老爷子老太太不在身边,可没人护着他。 就这时,忽然有侍卫来报,燕王朱棣来马场了。 “四弟也来!”朱标笑笑,对蓝玉说道,“燕王来了,你一会懂点规矩!” “臣明白!”蓝玉微微躬身,“臣不敢在燕王面前造次!”说着,看看左右,贴着朱标的耳朵道,“不是臣说小话,殿下,您得防着点燕王!” 三十八 且看某蓝玉的手段 “您要防着点燕王!” 这话,被朱雄英听了个真切。他能听见,想必常茂和李景隆也能听见了。 可那二人,脸色一点没变,浑似没听到一般。 朱雄英趁朱标不注意,向前几步,竖起耳朵。 “你胡说什么?”朱标不悦道。 蓝玉继续小声道,“臣前几年在辽东打仗,燕王手下管着辽东都司,经营得水泼不进,铁桶一般。所有的兵丁调拨,都要经过燕王的首肯。臣等在辽东时,节制的那些武将,也都只听他燕王的话!” “而且,在臣看来,燕王所图不小,将来恐怕” “他是大明的塞王,在边关自然要一言九鼎!”朱标淡淡一笑,“这些话,你和孤说说无妨,别到处张扬。不然,惹一身臊,还要孤护着你!” “臣就是和殿下说而已!”蓝玉笑道,“殿下就是心善,防人之心不可无,殿下还是心中有数的好!” “他心中比谁都有数!”朱英雄听了二人的对话,心中暗道。 大明开国十五年,开国老将渐老,蓝玉等人则为军中新生的领军人物。既有太子朱标的刻意扶持,又有常遇春的军中故旧情谊,前程不可限量。 朱标之所以扶持他,大概也是不愿意再看见,军中都是淮西勋贵集团的老军功公侯们,一家独大。 而蓝玉也没辜负朱标的扶持,日后功勋赫赫,战功无数。 只是可惜,这位千古名将日后被皇帝猜忌。又为了维护自己孙子的皇位,连同军中无数宿将,一并给屠戮了。 想到此处,朱雄英有些黯然。不过随即又释然,这一世因为有了他,这些功臣名将,他都要保全。 这时,前方一队骑兵策马而来,朱棣在侍卫的簇拥下,穿着一身贴身的束腰猎装,英武非凡。 朱雄英注意到,朱棣的亲卫之中,许多是梳着发辫的胡人,神色桀骜。 “臣弟见过大哥!”燕王朱棣翻身下马,行礼道。 “又不是朝堂上,不必多礼!”朱标一笑,虚扶道,“怎么不在宫中,陪父皇母后说话?” “好几日没有跑马射箭,闲得难受!”朱棣大笑。 “臣,见过燕王!”蓝玉行的是军礼,而不是叩拜之礼。 “哦?”朱棣淡淡道,“永昌侯也在!”说着,又是一笑,“云南大战,听说永昌侯率八百骑兵,奔驰千里,抄了元梁王的后路。一战破数万大军,永昌侯被誉为军中之胆!” “不敢!”蓝玉拱手道,“些许功劳,不足挂齿!” 朱棣撇嘴道,“这怎么能算是小功呢?”说着,大笑起来,“不过本王看来,那元梁王麾下的兵马也不甚精锐,若你对上的是北元的本部草原骑兵,怕是讨不了好!” “北元骑兵又如何?”蓝玉冷笑,“某看来,不过是插标卖首尔!” 双方两句话,火药味十足。 “臣也不是没和鞑子交过手!”蓝玉继续道,“当年随魏国公,颍国公征漠北,臣屡次为先锋,毛都没掉过一根!”说着,忽然一笑,“说这些干甚,当年臣远征的时候,燕王千岁还是个孩子!” “你”朱棣大怒,双眼喷火。 “你这厮!”朱标对蓝玉训斥道,“有这么和燕王的说话的吗?是不是仗着有几分功劳,就妄自尊大?现在就如此,日后你若是再有功劳,岂不是连孤都不放在眼里了吗?快,给燕王赔不是!” 朱标说话,蓝玉郑重的听了。 也不分辨,与方才判若两人一般,躬身说道,“臣粗人一个,心直口快,千岁恕罪!” 朱棣一笑,“本王岂是小肚鸡肠之人!”说着,又看看蓝玉,“你说的也没错,当年你们出征的时候,本王还小。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本王执掌辽东,跟鞑子也是真刀真枪的厮杀。” “诸皇弟之中,四弟最为勇武!”朱标点头道。 朱棣又是傲然一笑,斜眼看着蓝玉,“久闻永昌侯弓马无双,可敢和本王比试一番!”说着,笑道,“不算你以下犯上!” “臣学的是上阵厮杀的本事,万一收不住手,伤了您,臣可担待不起!”蓝玉不冷不热。 “哦,既然如此,那就跟本王麾下的勇士比比如何?”朱棣又道。 蓝玉看看朱棣的亲卫,眯起眼睛,“臣乃朝廷大将,更是大明侯爵。胡人贱种,如何能和臣相比?” “你看,你这人小心眼!”朱棣大笑道,“方才你那么呲打本王,本王都没没生气!”说着,朱棣对朱标道,“大哥,您说是不是?” 朱雄英一直冷眼旁观,蓝玉话中带刺,朱棣也是省油的灯,朱标含笑不语,只在双方火星碰撞的时候说话控制。 “四弟此言差矣!”朱标开口道,“蓝玉既是猛将,又是帅才,个人勇武是其次,兵法谋略才是首位。动不动就比武,这不是儿戏吗?” 朱棣摘下纱冠,露出额头的伤疤,“大哥说的也不全对,若不能在战上亲冒弓矢,领军冲杀,算什么帅才?” “好,比就比!”蓝玉忽然道,“既然燕王想看看臣的本事,臣在藏着掖着,好似不识抬举一般。”说着,又笑道,“就是不知燕王您,想怎么比?” 朱棣沉思片刻,“你是大哥的爱将,伤了你大哥没脸面。本王看这样吧,咱们文比。”说着,指着自己的亲卫道,“就比骑射!” 说到此处,对亲卫中一胡人大喊,“帖木儿出来!” “末将在!”一个汉话说的十分别扭的胡人汉子,从马上下来。 他身材不高,有些敦实,两条腿微微罗圈,手臂悠长。走路时,呼吸跟着步伐的节奏,像只养精蓄锐的豹子一般。 “这位是永昌侯蓝玉,你同他比比骑射!”朱棣笑道,“比得好,有赏。” 帖木儿看看蓝玉,“请指教!” 蓝玉背着手,看都没看对方,嗤笑道,“你先来!” 帖木儿又看了蓝玉一眼,直接吹了个口哨。 那边,一匹高大的战马听了声音,飞奔而来。 眼看战马就要冲到朱标等人身边,帖木儿动若脱兔,呼哨一声翻身上马。 战马前蹄腾空,鬃毛飞舞。在地上迅速的转弯,朝马场的箭靶子疾驰而出。 此处那时皇家马场,自然有练习骑射的专门跑到,两边都是箭靶子。 “好马!”蓝玉赞叹一声。 “往前些,这边看不清楚!”朱标说道。 随后众人朝前走,朱雄英也迈步跟着。 “你来作甚,回去读书?”朱标见了朱雄英,开口道。 蓝玉在旁笑道,“殿下,就让太孙跟着去看吧。那些瘟书生的书,没什么好读的。咱们大明是打下来,可不是念书念出来的!”说着,对朱雄英和颜悦色,“今日让殿下看看臣的手段!” 朱雄英假装没听到朱标的话,一个侧步跟在蓝玉身边,朱标无奈摇头。 此时,跑道上,帖木儿的战马已动。 战马好似利箭,破弦而出,速度极快。 帖木儿在马背上,一手持弓,一手抓着一把箭,身体微微前倾。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常茂在朱雄英耳边小声说道,“燕王这个亲卫,一看就是精于骑射的军中探马斥候,殿下您看,他手中抓着箭,若开弓,就连绵不绝!” 朱雄英看得心潮澎湃啊,“可是连珠箭?” 常茂笑道,“殿下好见识!” “哈!” 场中忽然一声大喝,帖木儿策马冲锋之时,忽然身体在马背上挺直了,手中弓箭,连珠而出,快得根本让人看不见。 嗖嗖嗖,纵马冲过五个箭靶,竟然箭箭命中红心。 眨眼之间,就要冲到箭靶最后。 帖木儿竟然直接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张弓搭箭如满月。 这样的场景,朱雄英以前只在电影中看过。 “哈!”又是一声大喝,紧接着砰的一声。 最后面的箭靶子,居然在弓箭的射击之下,四分五裂。 “好!”场外众人欢呼呐喊。 “如何?”欢呼中,朱棣傲然道,“永昌侯,接下来就看你的手段了!” 蓝玉微微摇头,“臣射这些死的东西,一向不准!” 不等朱棣说话,蓝玉对远处大喊,“过来!” 片刻之中,三五个在马场远处的蓝玉亲卫,策马而来。 都是方脸雄壮的淮西汉子,其中有人只有一只手臂。 “给太子殿下,太孙殿下,演示一番!”蓝玉开口道。 “喏!”众亲卫敲打胸膛。 众人不解之时,这些亲卫纵马排成一个骑兵的冲锋队形,开始让战马热身。而后,竟然在战马疾驰之中,摘下腰间的水壶,双手举过头顶。 蓝玉走到自己的战马边,翻身上马,整理下自己的弓箭,“不够快,跑起来!” 轰轰,马蹄声如惊雷,在天地回荡。 战马奔腾,呼啸着冲着蓝玉而去。 “哼!”蓝玉看着朱棣,“今日叫燕王看看,某淮西儿郎的手段!”说着,双腿一夹战马。 竟然独自一人,对着冲锋而来的骑兵,迎接上去。 弯弓搭箭的一刻,竟然还好整以暇的对着朱雄英,微微一笑,大声呐喊。 “太孙殿下,看看臣的本事!” 三十九 杀人之技 一骑当千。 马场之中,蓝玉纵马飞驰。 马作的卢飞快,弓若霹雳弦惊。 人马如同一体,径直朝着远处那些扮作敌人的亲卫骑兵们冲去。 不知何时,蓝玉的手中多了一把弓箭。 他手中之弓箭,几乎有半人多长,不等于胡人在马背上善于使用的,短弓快箭。而是自古以来华夏军中,非精锐不能持的,即便是百步之外亦能破敌人重甲的重弓。 此弓制作不易,光是弓身就要仿佛锻造数年之久,更莫论弹性极好的弓弦。 轰鸣的马蹄声中,蓝玉挽弓如满月,已经一箭搭开。 嗡的一声,极其真切的弓弦呼啸破风之声。场外的众人还没看清楚,对方骑兵中,一人举在头顶的水壶,已是四分五裂,水花四溅。 “好!”半晌之后,朱雄英才反应过来,欢呼雀跃。 须知,那些当作箭靶子,被人举在头上的水壶,乃是随着战马不停奔跑的,且毫无规律可言。 就在朱雄英欢呼的瞬间,蓝玉战马已经冲到那些骑兵不远处,手中重弓连番轮射。 砰砰,砰砰! 一个个水壶应声碎裂,场外众人目瞪口呆,朱棣麾下那些胡人勇士们,则是目瞪口呆。 此时,蓝玉的战马已冲到对方骑兵阵中,对方也只剩下最后两个水壶,双方距离极近。 只见蓝玉并未开弓,而是单手抓着弓箭,如标枪一样飞出去。 砰的一下,一只水壶腾空而起,翻滚落下。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蓝玉在战马上猿臂轻舒,竟然直接把最后一人,直接拽到了自己的战马之上,用弓弦绞住其脖颈。 若是在战阵之上,只怕敌人已被他一下勒死。 马场外,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朱标淡淡一笑,轻轻鼓掌,开口道,“永昌侯,万人敌也!” 朱棣盯着前方,神色极其复杂,但眼神之中迸发出强烈的欣赏。 蓝玉打马回还,在众人身前下马,开口道,“燕王千岁,臣的手段如何?” 朱棣沉默不语,而后缓缓点头,“大哥说的没错,永昌侯是万人敌,本王的手下,输了!” 一边是燕王的人,策马疾驰射那些死靶子。 一边是蓝玉,毫无规则的冲锋射击,那些移动的水壶。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蓝玉走到朱标面前,行礼道,“殿下,臣,幸不辱命!”说着,还对一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朱雄英,眨眨眼。 “真神迹也!”朱标笑道。 “永昌侯,你的骑射是跟谁学的?”朱雄英也问道。 “臣的本事,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蓝玉笑道,“花拳绣腿臣不会,只会杀人!”说着,又对朱雄英一笑,“臣正壮年,再过些年等殿下长大了,臣还可供殿下趋势,为殿下建功立业!” 这时,朱棣缓缓过来,看着蓝玉,眼神中的钦佩溢于言表,“本王方才口出狂言,永昌侯莫怪!”说着,爽朗的一笑,“以前只是听说永昌侯骑射无双,今日才监视了。可笑我朱棣,竟然当了一回井底之蛙!” 说着,顿了顿,继续道,“不是井底之蛙,而是本王太狂妄,目中无人。”随即,直接摘下身上的腰刀,“当年本王没有和永昌侯并肩作战的机会,日后若北地边关有战事,本王愿和永昌侯,一同冲锋陷阵!” “这把刀,是本王的随身之物。宝刀送英雄,这刀就送给了你!” 朱棣少年从军,在徐达麾下也曾远征漠北,这些年又独当一面,和鞑子数次大战,未尝败绩。麾下汉家好汉,胡人勇士人才济济。所以面对不太买他面子的蓝玉,想杀杀对方的威风, 但真见识到蓝玉的本事之后,又爱惜其才,钦佩其技,撼之其勇。心中生出几分,识英雄重英雄的心思来。 他这么一来,蓝玉反倒是不知如何回答了。 蓝玉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如今朱棣放低了姿态,他竟然有些束手无措起来。 “既是燕王所赐,你就拿着!”朱标笑道,“永昌侯技惊四座,燕王爱才亲赐宝刀,传出去,也是我大明的一段佳话!” 蓝玉接过,“臣,谢燕王千岁!”说着,顿顿,“只是臣,没有什么回礼给您!” 朱雄英一直默默看着,忽然发现,蓝玉也好,朱棣也罢,其实性子都是一类人。顺毛驴,要顺着他们的毛来。 “本王不要你的回礼!”朱棣想想,忽然对朱标开口求道,“大哥,鞑子连年犯边,对中原虎视眈眈。臣弟在边关,有时力有不逮。所以,您能不能给个恩典,让永昌侯去北平或者辽东都司领兵?” “胡闹,蓝玉乃是国家大臣,调度升迁都要父皇做主,岂是孤能干涉?”朱标皱眉道,“再说,如今蓝玉大功在身,正是应当在军中独当一面之时,岂能还让他受制于人?” 朱棣脸上,满是寂寥。 而蓝玉,则是神采飞扬。 现在的蓝玉,还不是洪武二十年之后,远征捕鱼儿海,差点生擒北元皇帝。但俘虏了北元皇子,皇妃,丞相大臣数千人的蓝玉。 如今徐达,傅友德,汤和,冯胜等人老国公,都在他头上,如山一般压着。就连沐春也在军中比他更受重用,如今他满心都是证明自己,建功立业的心思。 朱标这话,无疑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玉不琢不成器!”朱标又对朱棣道,“大明这些名将,都是历炼出来的,你如今年轻,正要多加磨练!” 朱棣点点头,不再多言。 而一直看着这边,没有插嘴的朱雄英,忽然指着朱棣身后,“四叔,您的亲卫,怎么一直跪着?”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到方才和蓝玉比试的胡人勇士帖木儿,羞愧的跪在地上。 “起来!”朱棣皱眉道。 “末将丢了王爷千岁的脸面!”帖木儿低声道,“给王爷请罪!” 这等胡人勇士,一旦收复心思最是耿直。而且有别于中原的上下之分,这些胡人归附不久,尚未汉化。效力于朱棣麾下,已把朱棣当成了主人。 而且朱棣对他们也格外恩宠,不但给予大明的官职,还让他们的家人亲族都衣食无忧,生活远超常人。 帖木儿话音落下,忽然从腰中抽出短刀,就往自己的脖颈上抹去。 “混账!”朱棣快步上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直接踢飞了帖木儿手中的短刀。 “千岁!”帖木儿双眼含泪,“小人,丢了您的脸!” “一派胡言!”朱棣怒道,“你是本王的亲卫,就是本王的心腹之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本王还会怪罪你不成!你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你这样的勇士,死一个就少一个,让本王去哪寻。即便寻来的人,也不是你帖木儿!” 说着,朱棣双手扶着对方的肩膀,“不过是比试败了而已,回去勤加苦练,日后赢回来就是!”说着,又笑道,“再说,你败给我大明的大将,不丢人!” 看到这一幕,朱雄英对朱棣的认知,再抬高了一个台阶。 朱棣不但有着高超的军事天赋,还有格外让人感激的,人格魅力。 四十 绝世宝剑 没有任何人的成功,是偶然的。 历史上,燕王朱棣之所以能用一隅之师,战胜建文帝的整个大明,也绝不是偶然。 少年从军,青年就藩执掌军权兵务,靖难之前的朱棣早就是一个合格的政务家,更是一个强有力的统帅。在这其中,他杰出的人格魅力更是其中最关键的地方。 一隅之地起兵造反,可谓九死一生。但他的麾下,依然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他,不离不弃乃至慷慨战死。 “也不知道,这一世父亲是否依然会英年早逝?” 缓慢驶向皇城的马车中,朱雄英看着闭目养神的朱标,心中暗道。 若朱标在,无论如何,朱棣都没有任何机会。 但若是朱标不在呢,自己这个小孩子,真的能镇朱棣这个四叔吗? 前世,朱雄英曾在书上看过这样一段话。燕王起兵,早受姚广孝之辈怂恿,既未削藩,亦必反! 这可不是后人瞎说的话,而是明史讲义的原文。 对于这个观点,朱雄英是认同的。 骄傲的人,绝对不会久居人下。而朱棣,就是天下那个最骄傲的人。 但朱雄英不怕朱棣造反,他是朱雄英,不是建文帝。他担心的是,一旦朱棣未来起兵,势必生灵涂炭。而且,对于这样一位历史上的雄主,历史上有着赫赫战功的帝王,他真不想就那么杀了。 车厢中,朱标缓缓睁开眼,看到正在沉思的朱雄英,开口道,“在想什么?” “儿臣在想四叔!”朱雄英笑了笑,开口道,“四叔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 “但,过刚易折!”朱标笑道。 “可若是能千锤百炼,这把宝剑就是神兵利器!”朱雄英继续道。 朱标看着朱雄英,目光中满是赞许,“你将来有意,做舞剑之人吗?” “太锋利的剑,会割到自己的手!”朱雄英低声道。 “要割,也是你老子我的手!”朱标在朱雄英头上揉揉,大笑道。 朱雄英也是一笑,心中方才那些想法全部释然。 以后的事还很远,自己这只蝴蝶的翅膀已经悄然扇动了历史的方向,未来的事谁都不好说。 ~~~~ 车驾返回紫禁城,朱标拉着朱雄英换乘软饺,径直朝奉天殿走去。 偏殿中,朱元璋正在接见沐英,问询云南之事。 见朱标到来,沐英叩拜行礼,一丝不苟。随即朱标坐在朱元璋身侧的宝座上,而朱雄英则是被朱元璋搂在怀里。 “你觉得日后云南,该怎么管?”君臣见礼之后,朱元璋抱着朱雄英,对沐英笑问。 “臣以为,暂时不宜大动干戈!”沐英道,“云南已为大明版图之内,各地土司归顺朝廷,当德为先,兵为后。” “臣已奉陛下旨意,设立乌撒,毕节两处卫所。官兵屯田,自给自足。同时引外省之民,开荒种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且兴办官学,使百姓读书明智,则士子为官,教化四方。” 朱元璋和朱标不住点头,朱雄英则是有些意外的打量着沐英。 历史上只说他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而且因为英年早逝,他也远不如蓝玉等人功勋耀眼。但此刻听其谋略,竟然个胸有丘壑的文武全才,更是个老成谋国的帅才。 也怪不得,朱元璋也好朱标也罢,对沐英格外看重欣赏。 “你说这样,又是屯田,又是兴办官学,可要花不少钱呀!”朱元璋笑道。 沐英抬头,“回陛下,云南虽略显蛮荒却不是个穷地方。境内矿产无数,可引商人开采,还有木材,井盐等。只要朝廷肯下些功夫,自然就会兴旺起来!” “若是以后那些土司再反呢?”朱元璋又问道。 “届时,不需朝廷发动大军,云南诸卫钱粮充足,即可平之!”沐英道,“臣来京师之前,已把陛下的圣谕发给了那些蛮人土司,若为大明之民,则世代富贵。若有反骨,犯上作乱,则阖族身灭,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朱雄英笑着插嘴,“应该再加上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 “胡闹!”朱标瞪了说话的朱雄英一眼。 “无妨,这话说的好!”朱元璋溺爱的捏捏朱雄英的小脸,“咱大孙说的对,对那些蛮子不能一味的说好话,要恩威并施。勿谓言之不预,就是在他们脖子上假4了把刀,敢得瑟撒谎就割他们脑袋!” 随即,又对沐英道,“英儿,云南有你,咱很放心。”说着,想了想,“给你留的兵,再多些。朝中勋贵子弟,你看着能用的,也选在你的麾下。”说到此处,郑重道,“云南呀,咱就交给你了!” 沐英郑重叩首,“臣,鞠躬尽碎,定不辱命!” “原来,我又见证了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朱雄英心中暗道。 朱元璋把云南交给沐英镇守,这一守就是近三百年,与大明共荣共休,而沐英的子孙,也无愧这句鞠躬尽瘁之言。 沐家镇守云南,可不但是后世一盛之地。还包括后来的缅甸,以及泰国的一部分。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但却丝毫没有不敬之心。 “在京中多待些日子,咱还要找你说话,皇后那边也想你得紧,你要多进宫看看!”朱元璋笑道。 “臣,谢陛下隆恩!”沐英郑重的磕头。 “传旨!”朱元璋道,“赏英儿黄金二百两,棉布五百匹,苏绸蜀锦各二百匹!” “陛下!”沐英连忙摆手,“臣已经什么都有了,不敢再要陛下的赏赐。”说着,脸上一红,开口道,“这些年打仗,臣也攒了不少家底,一辈子也够吃了!” “哈哈!”朱元璋大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老实,咱大明这么多勋贵大将,就你实话实说!”说着,笑骂道,“那些军中的杀才们,每次见了咱,都要哭穷,说家中财货不多。每次都要哭着要官儿,说爵位太低,怕传不了几代!” 说到此处,欣慰的看着沐英,“你这孩子,忠心为国,咱很喜欢。赏你的就是赏你的,你这辈子够吃了,你的儿孙呢?你虽现在不姓朱了,可也是咱的养子。父子一场,咱总不能看你的儿孙受穷不是?” 沐英瞬间哽咽,“臣,万死难报陛下的大恩!” “什么死呀活呀的,净说胡话!”朱元璋笑着走下宝座,扶起沐英,“别总当着咱这老骨头的面,说死字。”说着,拍拍沐英的肩膀,“你还年轻,咱活着你帮咱做事,等咱没了,你要帮着太子!” “臣,遵旨!”沐英正色道。 这时,朱元璋的贴身太监朴国昌无声的进来,站在十步之外,应是有话要说。 “你先退下吧!”朱元璋对沐英说道。 “臣告退!” 朱标见状也站起身,“父皇,儿臣送送西平侯!” “臣不敢!”沐英赶紧道。 “没事,都是一家人,他送送就送送,这会儿又没外人!”朱元璋笑道。 朱标起身,临走时给了朱雄英一个跟上的眼神。 后者赶紧快步跟上,几人刚出了奉天殿,就见一人躬身行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孙殿下!” 怪不得要自己出来,朱雄英一见那人就明白了。外面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朱元璋刚把拱卫司改成锦衣卫不久,这些番子不单是天子的耳目,更是掌握着刑罚,诏狱等大权。胡惟庸案,就是这个毛骧给办的。 “嗯!”朱标淡淡点头,“你去吧,父皇等着见你呢!” 四十一 严刑峻法 殿外,朱标和朱雄英在前,沐英微微稍后,三人微笑前行。 “既然父皇都说了,你就在京中多住些日子!”朱标笑道,“这些年,咱们一家人总是聚少离多,莫说母后,就是孤,也非常想你!” 这句话,情真意切,半点没有虚假。 朱标小时候,就是趴在沐英的背上长大。二人的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多呆些日子,咱们多聚聚!”朱标继续道,“你远在云南,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朝。母后年纪大了,父皇只是嘴上不说,心里也在惦记你,多陪他们呆些日子!” 沐英几乎落泪,诺大的汉子,眼眶马上就红了,“臣也想时刻侍奉在陛下和皇后身前,也想日日都陪着殿下,可” “可臣既身为国家大臣,当以国家大事为先!”沐英继续说道,“恪守臣子本分,尽忠值守,就是臣最大的孝道。如今云南刚平,臣不能久离,这几日臣再见见皇后,就回去了!” “臣自幼孤苦,娘娘和陛下恩高情深,殿下对臣也是亲如手足。正因如此,臣更不能怠慢。陛下诸养子之中,臣最为年长,更当为其他兄弟的表率。” “哎!”朱标叹息一声,笑道,“你呀,就是太过刻板,心思太重!”说着,又道,“你儿子如何了?孤也有几年没见着那小子了,成亲时的喜酒孤也没喝上!” “犬子蠢笨,武皆是不堪,不过唯有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沐英说道。 “您看,哪有你这样的当老子的,把儿子说的那么不堪。那孩子也是孤看着长大的,如今随你在军中,也历练得能独当一面了。”朱标笑道。 说说笑笑,几人已至宫门。 “殿下,请回吧!”沐英躬身行礼道,“不敢再劳殿下相送了!” “那孤就送到这!”朱标笑道,“等你走的那天,孤给你摆送行酒!” 沐英点点头,叩拜之后,缓缓离开。却是一步三回首,走了几步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 “殿下!”沐英对朱雄英说道,“臣这有个小玩意献您!”说着,从他脖颈上扯下一块古玉,“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以前臣在庙里求来的贡物,保平安的!” “西平侯远在边疆,更需要此物护身!”朱雄英笑道。 “拿着吧!”朱标开口,“谢过你英大伯!” “侄儿谢过英大伯!”按说这话,是属于君臣不分,乱了纲常。可此处没有外人,朱标又是把沐英当成亲兄弟一般。 沐英也没反对,无声点头,再次叩拜而去。 父子二人转回奉天殿,当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朱元璋愤怒的咆哮。 “呀呵,咱才几天没杀人,这些官儿就不把咱当回事了!” 朱标带着朱雄英进去,正看见毛骧战战兢兢的跪着,而朱元璋则是手里拿着一份书,掐着腰,满脸怒火。 “标儿,你来的正好!你看看!”朱元璋把手里的书扔过来,怒气不减,“河南境内黄河连年泛滥,咱花了许多银钱,让河道和地方官调集民夫疏通河道,清淤开田!” “可你看看,啊!朝廷拨给地方河道的钱,竟然被几个黑心官儿给挪用了两千多贯!本来清淤开垦出来的田地,该分给穷苦百姓。却让那些官儿,低价卖给了当地的大户!” “岂有此理,咱三令五申各地不得贪污纳贿,可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竟把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标儿,你说该不该杀!” 朱标皱眉看着,开口道,“此等败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你去!”朱元璋对毛骧道,“你亲自带锦衣卫去河南,把涉及的官员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过。不许让他们痛快的死了,当着百姓的面给咱一刀刀剐了。他们的家眷也别放过,男的杀了,女的充入教坊司为妓,不得股息!” “臣,遵旨!”毛骧叩首道。 “老爷子真狠呀!”朱雄英心中暗道,“贪官只要犯他的手里,就没一个好下场的!” “怎么就杀不绝呢!”朱元璋又气哄哄的说道,“开国这些年,咱杀了多少贪官污吏。可天下的贪官,就是屡杀不绝,跟他娘的野草似的,杀一茬又一茬!”说着,又怒道,“咱就不信,他们不怕?哼,咱到要是看看,是咱的刀快,他们他们这些野草长得快!” “其实地方官也有许多难处!”朱标想想开口道,“俸禄太低,而且官场上迎来送往的” 他所说的倒也是实话,历朝历代大明朝俸禄低到发指。比如一个知县,一个月的俸禄折合成米只有七石。一石在一百二十斤左右,听着是不少。 可如今做官的花销却大,一县的主官,幕僚书办衙役车夫,都是要自己花钱养的,连官服都要自己买。这等开销之下,七石的米粮根本不够用。 “你不用说替他们说好话!咱还不知道他们!欲壑难平!”朱元璋怒道,“即便是给他们一个月一百两银子的俸禄,他还是照样贪!嫌俸禄低,他娘的别做官呀!” “做了官,当了老爷子,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老百姓见了要跪着,有钱的见了他要捧着。光宗耀祖,手握权柄。当了人上人还不满足,还要钱,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拿了咱的俸禄,就要当好官,就要做好事。哦,老百姓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铜钱,他们高高在上还觉得俸禄低,良心都让狗吃了?” “前朝大宋对他这些官儿好,俸禄最高。可改贪还是贪,各个钵满盆满。等金人打过来,蒙古人打过来,卖屁股求荣的更不再少数。” “咱这大明,当官的就是要和历朝历代不一样。一门心思捞钱的,趁早别当官,省得咱还要费力气剐他们!” “别看咱现在是皇上,可咱就认老百姓的理儿,当官的就是不能贪,贪了就该杀!” 朱元璋一口气说了许多,犹自愤愤不平,拿起御案上的茶碗,大口的灌了一气。 朱标又低头小声道,“贪官是该杀,但对于家眷的处置,是否有待商榷?” “还有啥商榷的!当官的爹贪污着百姓国家的钱,当官儿的儿子女儿,老婆小妾跟着吃香的喝辣了。然后转眼就说,他们没罪!扯淡呢!”朱元璋怒道,“他们跟着享福了,就是有罪!他们吃的穿的,用的戴的,哪样不是贪来的?一并处置,以儆效尤!” 说着,朱元璋又道,“标儿,咱知道你从小跟着那些老夫子读书,心善。可天下的事,不能都听那些瘟书生读书人的!” “那些人,给鼻子就上脸,你要学会心狠!狠狠的治他们,他们才怕你!不然你给他们一,他们回头就敢要十。不给,就是你不仁德,你是刻薄之君!” 朱标苦笑,“儿臣也不是听他们的,儿臣只是觉得,我大明的刑罚如今太重了。动辄屠全族,历朝历代鲜有听闻啊!” “你觉得狠!”朱元璋瞪他一眼,“那就等你皇帝再说,咱还活着呢,听咱的!” “爷俩又吵了?” 这时,马皇后带着几个宫人,出现在殿外。 进来之后,嗔怒的看了朱元璋一眼,“有话就不能好好说,离多远就听你大嗓门嚷嚷!” “国家的事,你妇道人家少管!”朱元璋不悦道。 “呵!”马皇后冷笑,“你吼俺的儿子,还不俺说?”说着,看向一边正坐着吃点心,看热闹的朱雄英说道,“看把俺英哥儿给吓得!” 随即,走到朱雄英身边,一把拉起来,往外走,说道,“走,去祖母那吃饭去!老大也来!” 马皇后在前拉着朱雄英,朱标在后。 朱元璋看看他们娘仨,对毛骧道,“赶紧去办,咱吃饭去了!”说着,迈步追上前面娘仨。 马皇后却停步,回头道,“俺叫你了吗?” 朱元璋面上一窘,“你不叫咱也要吃饭呀!”说着,嘿嘿两声,“妹子,你就忍心,让咱饿着?” 四十二 标点符号 悄然,秋已至。 微凉的风中,些许树叶依旧在枝头摇曳。 御花园中,那些盛开的姹紫嫣红,在冻霜到来之前,竭尽全力的最后绽放。 外面,有些许的清冷。 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大学堂中,却温暖如春。 华殿大学士,鲍恂,全思诚,张长年。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渊阁大学士宋讷,东阁大学士吴沉,分列两行。看着面前,正在写字练习书法的少年。 少年便是朱雄英,马皇后的寿辰刚过,诸藩王刚刚出京,他便被太子朱标送回学堂。并且口谕各位大学士,皇太孙年幼轻佻,当严加看管。 “殿下今日要写什么?”朱雄英的书法老师,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问道。 朱雄英想想,脸上带着几分兴趣寥寥,开口道,“便写孔夫子的易经吧!”说着,又笑笑,“这其中有两句话,孤很喜欢!” 随即提笔开始在白色的宣纸上写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几个字是标准的楷书,一丝不苟。 其实朱雄英前世小时候也是参加过书法学习班的,并且练了几年,得过小学组比赛的银奖,家里为此也曾臭屁过一阵子。 穿越而来,不知怎地,书写书法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也就施展出来,还算看起来不错。 “殿下的字,颇有章法。”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说道,“不过,还是笔力不足。臣以为还是要多临魏碑,用以塑形!” “魏碑太过古朴刻板了!”朱英雄笑着,忽然心中灵机一动,笔锋变换,开始书写他前世苦练过几年的字体。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几个字跃然纸上,笔锋锐利,字行纤细有力,别具美感。 怎料,几个大学士勃然变色。 “殿下写的何体?”华殿大学士鲍恂大声问道。 这老头是个老夫子,诸多的大学士中最为严厉。即便是龙子龙孙,他也照样敢吼叫,照样打手心儿。 朱雄英停笔,“瘦金体呀!” “宋徽宗乃误国之君!”鲍恂老夫子咆哮着,“让殿下练习书法,乃是为了静心明智,非是要殿下在书法上一定有所成就。殿下先是效仿宋徽宗画作,现在又效仿瘦金体,岂不是本末倒置,误入歧途!” “书法一道,古朴自然,端庄大气。”东阁大学士吴沉也冷声开口,“观字可观人,那么多名家大师殿下不喜,反而喜欢宋徽宗,是何道理!” 一群老夫子,唾沫星子横飞,对朱雄英怒目而视。 朱雄英也生气起来,“孤不过是随便这么一写,每日只有书法课可以放松一些,尔等如今又来寻孤的不是?” 其中华殿大学士张长年温和些,笑道,“殿下,不是臣等小题大做。书法一道,徽宗皇帝登峰造极自是不假。但殿下身份使然,或可珍藏其书贴把玩,但不可学也!” “国朝江山不易!陛下金戈铁马,百战创业!”另一大学士全思诚开口道,“励精图治十五年,方有如今天下安泰。殿下乃未来大明之主,国之储君。当效仿陛下勤政之心,皇太子仁德之美,万不可效仿宋徽宗等人,置国家不顾,沉迷小道!” “孤”朱雄英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孤知道了!” 憋屈啊,谁说龙子龙孙的日子是无拘无束的。自从成了大明皇太孙以来,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写字,然后就是读书写字,苦哉苦哉。 “咦!”忽然,华殿大学士张长年看着朱雄英的字惊呼一声,指着那几句话之间的符号问道,“此为何物?” “标点符号!”朱英雄笑道,“孤读书时喜欢把句子断开,你们看这是都好,这是句号。” 读书学的是孔夫子的四书五经,还有翰林学士每日的经筵讲史。可那些古书上,字儿都连在一起,晦涩难分。所以朱雄英,把其中加上标点符号,用来的断句。 顿时,几个大学士脑袋凑在一起,眼中都是震撼还有不可思议。 “这等符号是好事呀!”张长年说道,“若推行天下,天下士子读书之时,就不必苦于不知其意。不但读者顺畅,教者也事半功倍!” “嗯,本朝科举以程朱理学为首。若以此符号断句,则更能通达经义。” “圣人学说,岂能随意断句!”鲍恂皱眉道,“此物看似方便,可若断句,则意乱,届时众说纷纭,以谁为准?” 看他们争执起来,朱雄英心中有几分好笑。 “你们也别争了,其实孤弄这个符号出来,只是为了读书能方便些!”朱雄英笑道,“尔等也知道,皇爷爷和父亲每日案牍劳累,批阅奏折常常通宵达旦。” “若有此物,奏折看起来方便,又简单易懂,不必逐个去看,不停在心里断字推敲!” 标点符号,对于章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前些日子刑部侍郎茹太素给老爷子上了一份奏折,开篇洋洋洒洒六千字,老爷子看得眼都花了,断句断得心都累了,看了后面前面的给忘记了。 虽老爷子当皇帝之后,也勤学不休。但毕竟底子太薄,最厌烦看这些长篇大论。 大怒之下,让人把常茹素拉出去,打二十大板。还传旨诸位臣工,以后各种奏折,一律用白话,简单明了,不许长篇累牍,看的人眼花心慌。 当时朱雄英就想,若是有标点符号这等东西,老爷子看奏折会方便许多,不喜欢的部分可以一下跳过,读起来更加顺畅,那些臣子们也能少些无妄之灾。 就好比常茹素,他挨打时,老爷子终于看明白他写的啥。下令不要再打,可那时,常侍郎已经被金吾卫打的只剩下半条命了。 “皇太孙一片诚孝之心!”几个老夫子虽然年老,但并不迂腐,一下能看出这东西的好处,张长年开口道,“此物对天下读书而言,也是善莫大焉。试想一下,若推行开来,读书的门槛,可就低了许多!” 众人纷纷附和,读书最难的就是如何断句,大家都是从小读书,自然深有感触。 这时,外面传来老爷子爽朗的笑声。 “咱大孙,又弄了什么好东西?” 朱元璋和朱标,脚前脚后的进来。老爷子面带微笑,而朱标则是一脸严父的样子。 “臣等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免礼!”老爷子笑道,“咱在外头听了半天了,咱大孙怎么又给天下读书人造福了?” “陛下请看!”大学士吴沉把朱雄英写的字呈上,“殿下亲创,用这等符号断句,使得章更为通达,其意自现。” “殿下还说,若是臣子奏折中,用上此等符号。则陛下和太子殿下,能少去许多案牍劳刑!” 老爷子瞪大眼看着,大笑道,“别说,还真是!” 随即,对朱标道,“若是臣子们上奏折,都用符号给咱爷们断好句,就不用瞎耽误功夫了!” 朱标扫了几眼,心头既是震撼,又是喜悦。 震撼的是,朱雄英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眼光和创意。喜悦的是,自己的嫡长子,天资聪颖。 可随即目光落在那行瘦金体上,又板着脸。 “走路都没学会就想飞?楷书写好了吗?就开始写瘦金体!”朱标怒道,“再说,你学谁不好,非要学那无道昏君?” 四十三 孤要练兵 “可不能学那赵家的天子!” 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白菜豆腐白肉锅子,老爷子把酱油陈醋还有蒜泥和在一起,搅和匀了,嗦下筷子,捏着酒盅说道。 “大宋朝多好的天下呀,那摆家玩意一上来,直接就是民不聊生!”老爷子夹了u一筷子五花三层肉,沾了调料,也不吹热气儿,一口吞下,脸上表情呲牙咧嘴的,“今天这个反,明个儿那个反,天下大乱!”说着,给朱雄英也夹了一块,“吃,吃肉长得壮!” 吱儿,老爷子喝了一口酒。 继续说道,“这样就罢了,可他娘的,金人一来,内有坚城,外有勤王之兵。他老小子居然带着儿子,当了亡国之君,让人抓辽东那边吃高粱米去了。” “好歹也是皇上,一点志气都没有。你打不过,抹脖子总行吧。总归还是,给祖宗留了些脸面。到了 “可你看他,妻女嫔妃让金人霍霍一通,他还有脸在啥五国城活了那些年!这老小子,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噗嗤,朱雄英正吃饭呢,差点一口呛着。 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老爷子那句,你打不过,抹脖子不会吗?起码还有点脸面! 后来崇祯,好像就是这么干的。 要说老朱家,或许在历史上也出了那么几个混账的皇帝,比如让人抓走的大明战神明英宗。可总得来说,还真是比较要脸的。 起码同样是亡国之君,崇祯做到了生死社稷。 “慢点吃,别呛着!”马皇后见朱雄英呛着了,赶紧给拍背,“吃饭慢点,别学你爷爷似的,吃饭跟打仗似的!” “你先别说话,咱这教孙子呢!”老爷子微微皱眉,有对朱雄英说道,“老赵家那败家玩意,一辈子正事不干,净弄些旁门左道。字写得好,画整得好,有球用?当饭吃,还是当钱花?” “你要教孙子,去别的地方教,这是俺的饭桌,就是吃饭的地方!”马皇后开口,“孩子都学了一天了,吃饭你也不让闲着,絮叨起没完了还?”说着,见老爷子要瞪眼,“你吃不吃?俺这就这规矩,你看谁好找谁去!” 老爷子被噎一个大窝脖,看看饭桌,儿子低头吃饭不说话,孙儿一边吃一边笑,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讨不了好。 于是,又夹起一块五花肉,狠狠的塞嘴里,大嚼起来。 “哎,你说!”不过,老爷子闲不住,吃两口又开口道,“咱现在吃肉,咋没过去香呢?” “过去吃啥,现在吃啥!”马皇后嘴上不饶人,但还是给老爷子盛了热乎的头汤,泡在米饭里,递过去说道,“以前是肚子里没油水,现在这些好东西,都吃不过来了。” 见老爷子也不嫌烫,狼吞虎咽的吃饭,又赶紧道,“你慢点,谁和你抢呀!都这个岁数了,还不知道啥叫细嚼慢咽?” 老爷子点点头,目光看向朱标,“老大,你想啥呢?” “儿臣在想,今日英哥儿所创的那些符号,如何推行全国!”朱标若有所思的说道,“开国以来,各地广建官学,各州府道县都设置了官学,让贫家子弟可以读书!” “可这些年来,学校多了,读书的士子却没多多少。江南还好些,自古风鼎盛,乡里都有学堂。但北方之地,如今却读书者寥寥。这几年的开科取士,也是尽是南人,北方寥寥无几!” “这其中固然有江南日子好的缘故,也有北方缺少名师,学子们读书难免词不达意的缘由!” “咱大明的科举,父皇推崇的是程朱理学,考的也都是这些经义的范围。魏晨想着,若是请大儒给经书以注释,断句。那学子们读起来,自然就容易了。不消数年,读书人也就多了!” “即便不都是走科举的士子,读书认字明事理总是好的!” “这等事你做主!”老爷子喝酒道,“明日你和那些大学士商量着办,要钱要人找户部说去。” 朱标正色道,“父皇,这等关系到教化的事儿,您就这么撒手不管?” “咱见了那些瘟书生就脑仁疼!”老爷子哼了一声,“再说,过几日京营秋操,将士们都等着咱去检阅呢,实在没功夫,抽不开身!” 此时大明开国之兵,乃百战虎贲之师。 不但粮饷充足,而且纪律森严。一年两次大型操演,春操和秋操,演练的都是数十万人的攻防战。各支部队之间的比拼,更关系到各个主帅勋贵们的脸面,所以格外重视。 “皇爷爷!”闷头吃饭的朱雄英拉着老爷子的胳膊,开口笑道,“您去看大军检阅,能不能带上孙儿?” “不许出宫!好好读书!”朱标开口训斥。 “去也没啥!”老爷子很享受孙子的亲昵,开口笑道,“咱朱家是马上得天下,他这个皇太孙也不能一门心思的死读书!”说着,摸摸朱雄英的头发,“再说,咱大孙也要在那些老杀才那亮亮相了,让他们好好看看,未来的主子!” 主子这个词,不是清朝独有的。早在朱元璋攻打应天府,廖永忠前来归附的时候,朱元璋就对他说,如此乱世,尔等武人当选个好主子,谋取富贵!不过,这个主子,和清朝那种也有本质上不同。 吃了饭没多久天就黑了,这年月即便是龙子龙孙也没什么消遣。 当然,老爷子和朱标有享受不尽的消遣,而朱雄英还小,身边连个俏丽的宫女都没有。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看着殿中的灯火出神。 忽然灵机一动,对外喊道,“贾贵!” “奴婢在!”贾贵歪着肩膀,一脸谄媚的出现,“殿下,您叫奴婢?” “你,去找几个小太监来!”朱雄英笑道。 贾贵微微错愕,随即马上跪下,“可是奴婢伺候您不周?”说着,嚎哭起来,“殿下,您可不能赶奴婢走啊,离了您奴婢可活不成了!” “打住!”朱雄英开口,“让你找几个小太监,不是让别人取代你,快去!” 贾贵站起身,擦着眼泪去了。 没多一会儿,坤宁宫中的几个十来岁的小太监,都来了。 小顺,小福,小全,小满,小安,小康等等。 如今的大明朝,太监可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不但不能识字,而且连好名字都不能有。他们几人的名字,还是马皇后亲口许的。 要说这些太监也都是苦命人,要么是前朝犯官之后,要么就是战俘之子,自小被阉割入宫,变成奴婢。 “奴婢等叩见千岁!”几个小太监跪在朱雄英面前。 朱雄英从床上下来,看了他们一圈,“明日让贾贵去和内官监说一声,往后你们都在孤身边当差!” 几个小太监,差点喜极而泣。 贾贵苦着脸,委屈的看着朱雄英。 “你们都听贾贵的!”话音落下,贾贵又变成笑脸。 “殿说道。 “现在你们排成一队站好,按大小个排列!”朱雄英坐在凳子上,说道。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然后互相之间比了下个头儿,排成一个横队。朱雄英看得暗中皱眉,不过是简单排个队,居然也是参差不齐的。 “去,给孤找根棍子来!”朱雄英说道。 “哥哥!”另一边床榻上,朱雄英的弟弟朱允熥,甩着小腿过来,好奇的问道,“您要干什么呀?” 朱雄英一笑,“哥哥我要练兵!” 四十四 皇帝打秋风 一场秋雨一场寒,御花园中,前几日还在竭尽全力最后绽放的花朵,如今已残破不堪。 “咱最烦这个时节,冷不冷热不热的浑身难受!” 御花园的万春亭中,朱元璋笑着对身边群臣说道。 此刻他身边的臣子们,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开国勋贵们。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宋国公冯胜,江夏侯周德兴,巩昌侯郭兴,武定侯郭英,景川侯曹震,南雄侯赵庸等数十人。 天气渐凉,众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腾腾的冬瓜羊肉锅子,烫好的热酒。 朱元璋坐在上首,臣子们依次排序。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皇帝,威望日深,这些老兄弟在他的面前,已不敢如当初打天下时没规矩,都恭恭敬敬的坐着,犹如众星捧月一般。 江夏侯周德兴笑道,“皇上说的是,臣也是最厌烦这个天气!”说着,笑笑,“春不春冬不冬的,没一日天是晴的!” 他是朱元璋从小的同乡伙伴,虽然爵位只是侯爵,但一向被看重几分,说话也就随意一些。 “咱最烦这个天,不是因为这些。而且骤然变天,身子骨不舒服!” 朱元璋端着酒杯,看看众人,“这天冷了,大家伙都要看顾点自己身体!”说着,摇头道,“这几日刚变天,咱早些年征战时落下的旧伤,就他娘的隐隐作痛!” 众人都是跟皇帝在死人堆爬出来的,满身征战之伤。一到换季,连骨头缝里都钻心的疼。 如今听皇帝如此说,话语之中带着关切的口吻,众人也都是心中微暖。 “都吃呀,愣着干啥呢?”朱元璋环视一周笑道,“多少日子没和你们这些杀才在一块喝酒吃肉了,告诉你们,今儿必须喝躺下几个!” 闻言,众开国勋贵武臣们都大笑起来,仿佛又回到金戈铁马的征战岁月。那时候,只要打了胜仗,主公就会把大家伙都叫来,美美的喝上两天两夜。 “咱啊,早就想把大伙都叫进宫来!”朱元璋大口喝着热汤,额头渐渐出了一层汗,开口道,“这人呀,老了就开始念旧。这些天只要一闭眼睡觉,脑里全是过去的事!” 信国公汤和笑道,“皇上隆恩,臣等感激不尽!” “啥隆恩呀!”朱元璋笑笑,忽然叹息一声,继续开口,“当年,咱可没想过能当皇上!” 正在吃喝的臣子们顿时愣住,谁都没有接话。 “臣当年,也没想过如今能位列侯爵!”江夏侯周德兴笑道,“都是臣等命好,遇到了皇上这样的名主。不然,臣等这些泥腿子,说不定早就饿死在那个犄角旮旯啦!” 闻言,朱元璋一笑,“你们都有功劳!”说着,又叹息一声,再次环视一周,“不信命也不行!当年那么多老兄弟,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众勋贵武臣听他这么说,都放下了筷子酒杯,默默听着,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感伤。 “胡大海,赵普胜,张德胜,丁普朗,茅成,俞廷玉都是铁打的汉子,脑袋掉了都不吭一声的人,说战死就战死了!”朱元璋又缓缓开口,“还有邓友德,康茂才他们,也都是福薄的。刚当了几年的国公,病死了!” 边上徐达叹息一声,“还有常遇春兄弟,也是英年早逝!” “那黑面厮滥杀太多,能长寿就怪了!”朱元璋苦涩的笑骂一声,随后又看看众人,开口道,“其实战死病死的也没啥,他们的子孙咱也给了爵位官职,赏的金银田地,一辈子不缺吃穿!” “要咱说,最他娘的没福的,是那些被咱下令处死的人!” 话音落下,万春亭中的气氛顿时清冷起来。勋贵武臣们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前年的胡惟庸一案,让这些勋贵们认识到什么是皇帝的权威。 “提起他们咱就生气,都是国家的公侯了,还他娘的以为自己是土匪强盗呢。别人不说,就说朱亮祖!” “咱对他不薄,该给了都给了,可是呢!依旧贪得无厌,欺行霸市,霸占民田不说还闹出人命,还诬告人家县令!” 朱亮祖封永嘉侯,乃是大明勋贵中的一员悍将。出镇广东,但因为在地方上恶行累累,祸害百姓,连同长子一块被朱元璋用鞭子抽死。 “咱就纳闷了,家里都要啥有啥了,为啥还要去祸害百姓?”朱元璋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咱,最烦的就是祸害百姓。当年打仗时候没办法,如今天下太平了咋还来那一套?” “还有那些和胡惟庸走得近,被咱赐死的!”朱元璋继续开口,“他们更是死不足惜,跟着咱才有今天的富贵,却忘了咱是他们的主子!” “皇上消消气!”周德兴给朱元璋满上一杯酒,“莫为了那些混账东西,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 “哎!”朱元璋又叹气,苦笑,“老话说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那些混账也是咎由自取!”说着,看看众人,大笑道,“你看咱,说这些干啥。来,吃肉,喝酒!” 说完,端起酒杯,不过面上隐隐有些忧色。 “皇上有心事?”信国公汤和问道。 “也不是啥心事!方才说咱最烦这个天气,除了自己的身子骨疼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娘的雨水多,霜来得早!”朱元璋叹口气,“咱们都是庄户人家的子弟,都知道这个季节正是秋收的好时候,可老天爷要是不给脸,几场雨下来一年的守城就要泡汤!” “就算不下雨,霜来得早些。刚种下的二茬庄稼,也全冻死个球的!” 说着,又叹气,“昨日看了凤阳中都留守送来的奏折,今年秋天咱们淮西老家又涝了,多少百姓的农田还没来及收,全给泡了!” “那可是咱们的老家呀,咱们这些人都是淮西子弟呀!” “咱让人拨了救济粮,可算了算,这几年打仗,咱们的家底也不多了。而且储备的都是军粮,轻易还动不得。户部虽然有些两淮盐税的存银,可马上入冬了,北面边关的将士们,棉袄棉裤还没给发下去!” 朱元璋一番话,殿中的勋贵武臣们不知如何接话。不过,有心眼活泛的已经猜到了,皇帝隐藏的话语。 信国公汤和想想,开口道,“皇上,您在咱们老家,赏了臣上万亩土地。”说着,顿了顿,“臣也是淮西子弟,老家有灾,臣听了心里也难受!这么着,今年的租子,臣就给佃户们免了。虽说当初您金口免了臣的皇粮,但如今老家受灾,臣也不撒手不管!” “这么着,臣回头让人算算,今年该交多少皇粮,臣让人给老家的地方官交上!” 朱元璋点点头,“汤和,你有心啦!” “臣跟着皇上,什么都不缺,要那么些身外之物没用!”汤和一笑。 魏国公徐达也道,“臣也照着信国公去办!都是淮西的子弟,不能让老家人戳脊梁骨!” “臣亦如是!”江夏侯周德兴也赶紧道。 随后,在坐的淮西勋贵们,纷纷开口。免除家中佃户的租子,今年该交的钱粮的给补上。 “说得咱,好像跟你们打秋风似的!”朱元璋笑道。 “没有皇上,臣等哪有今天!”周德兴笑道,“臣等的,就是皇上的。帮皇上解忧,就是臣应当应做的事!” 朱元璋大笑,“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其实他今日之所以把这些勋贵老臣叫进宫来赐宴,并不完全是为了打秋风,也是为了给他们点个醒。这些人都是淮西子弟出身,发达之后都在老家置办了庞大的产业。 勋贵们的产业大了,自然有让百姓受气的事儿。 今日拿话点一番,能听进去多少都看他们的造化。若是执迷不悟,将来杀起来,也莫说没给他们提醒。 气氛马上热烈起来,推杯换盏。 但刚喝了几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童声。 “一二一,走直喽,别顺拐!” 四十五 因为他们是太监 “一二一!” 御花园的空地中,朱雄英背着手喊着口号。 他前头,数个绷着脸的小太监竭尽全力的踢着正步。 这是朱雄英打法无聊时间,想出来的儿戏之作。就按照当年上学时,军训时的方法训练这几个小太监。可也知道这种训练方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太过超前。还是这些小太监们悟性太低,总之他们走起队列来,就四个字,惨不忍睹。 他们也不是不想走好,而真是手脚不协调。因此走起来,好似一群脑血管后遗症患者似的,颤颤巍巍参差不齐。 “小福子,你又顺拐啦?” 走着走着,队伍中又有人顺拐了。这些小太监各个分得清东南西北,但就是分不清自己的左右腿。 听了朱雄英的话,贾贵马上拎着小棍跑上去。 “殿下都说你多少次了,你就记不住?”贾贵一小棍,之家邦在了小福的小腿上,后者马上呲牙咧嘴。 “别装,杂家没使劲!”贾贵昂首说道,“真是的,皇太孙教你们,多大的造化啊?祖坟都冒青烟了你们!这两步道,让你们走的,那叫一个寒碜,杂家都替你们丢人!” “特别是你,小福子,就你顺拐,迈的腿都跟别人不一样!”贾贵开口教训着,顺便伸出自己的右腿,“先迈左腿知道吗!” 身后,朱雄英看到这一幕,无声的捂住额头。 “贾公公!”跟小福要好的小顺开口,有些畏惧的说道,“您老刚才迈的是右腿!” “嗯?”贾贵一愣,两只眼珠子凑在一起,看看自己的两腿,似乎腿脚开始不麻利起来,“杂家的两条腿,哪边是左腿来着?” “行了,你一边去!”朱雄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听从我口令,全体稍息!” 唰,几个小太监站好,稍息。 “立正!” 唰,收腿的声音响起,按个头高低站好。 “这还行!”朱雄英点点头,起码站着还像是那么回事,比走强多了,随后又喊道,“向右看去!” 腾腾腾,全是跺脚小碎步的声音。几个小太监肩膀靠着肩膀,身体对齐。 “别忘了间距!”朱雄英喊道。 等几个小太监又站好,朱雄英扫扫他们,“ 唰,有人准确的找到自己位置。 有人懵圈,该动的没动。不改动的,和别人撞上了。 贾贵举着棍子,“又出错,信不信杂家抽你们!” “你别一惊一乍的,越是吓唬他们,他们越听不懂!”朱雄英开口道。 “是是!”贾贵耷拉着肩膀过来,“殿下就是心善!” “重来!”朱雄英没搭理对方的马匹,对小太监们喊道,“全体都有,立正,开始报数!” “一,二,三,四!” ~~~~ 朱雄英以为是他的游戏制作,可万春亭中,朱元璋和一众淮西勋贵们却看得分外认真,有人眼中有惊愕,有人默默沉思,有人双眼发亮。 这些人虽然都出身贫寒,但打了一辈子仗,眼光最是独到。一眼就看出,这等训练方法的好处,还有实战的用途。 “咱看着,这有几分像是练兵的法子!”朱元璋开口道。 “臣看也是!”徐达皱眉沉思,“皇上您看,不过几个小太监,按照口令就能原地列阵。咱们打了一辈子仗,哪次临阵列阵不是鸡飞狗跳的。若是有这个法子,岂不是上千人如一人?” “这队伍齐整,列的快,每个人也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不会乱跑!”宋国公冯胜也开口道,“听这口号,可比旗语和战鼓好使多了!” 朱元璋看着远处的朱雄英,喃喃道,“咱大孙,这是在哪学来的?” “不管哪学的!”徐达小声开口,“臣以为这等法子,应该记下来,用于军中演练!”说着,又道,“试想一下,若是两军交战之时。我军一方只需数千通晓此法的士卒,就可在顷刻之间结阵!” “拍头兵喊话,大家肩膀挨着肩膀,手持长枪如林推进是何等的威势!” 这时,远处空地上,朱雄英又喊道,“向左转!” 简单一个口令,顿时让万春亭中这些淮西军功勋贵,又嗡的一声。 “这转的太快了,嗖的一下就过来了!” “瞅瞅,瞅瞅,好几个人一下都转过来了!” “队形还没歪!真是奇了!” 但接下来,他们马上又陷入惊奇之中。 朱雄英随意在一处石凳上坐下,开口道,“现在开始,刺杀练习!” 贾贵冲后面一摆手,自有两个侍卫,送来齐眉的短棍,还有各种护具。 数个小太监两两一组,手持木棍,相互而视。 “杀!” 小太监们一声喊,按照朱雄英的教导,迅速的向前跨步,手中木棍对着对方的胸腹刺出。 观望的朱元璋眼睛一亮,“朴国昌!” “奴婢在!” “去把太孙给咱叫过来!” ~~~ “孙儿见过皇爷爷!” “臣等见过太孙千岁!” 朱雄英先给老爷子行礼,随后笑着对众位淮西勋贵说道,“诸爱卿平身,免礼!” 朱元璋先把朱雄英拉到一边,指着那边还在练习刺杀的小太监们正色道,“大孙,这法子你哪学来的?” 朱雄英想想,笑道,“孙儿无聊之下,自己想出来的!” 朱元璋上下看看他,“真的?” “孙儿怎会骗您?”朱雄英笑道。 朱元璋再次上下打量,狠狠的在朱雄英脸蛋上捏两下,“你这小脑袋瓜子里,长都是啥!”说着,又大笑的揉揉朱雄英的脑袋。 朱雄英知道,这是无意间,他又露脸了。 “你这法子,用来练兵好!”朱元璋笑道,“回头,你写下来,抄给咱成不成!” “这有什么不成!”朱雄英笑道,“不过” “不过啥?”朱元璋问道。 朱雄英先笑笑,“皇爷爷,孙儿想出的这个法子,人越多练起来越好。孙儿身边的人太少了,您老能不给孙儿身边,多派些人!”说着,指着小太监那边,“都这么大的最好!” “不成!”谁知,朱元璋却郑重的摇头,随后开口道,“他们是太监,这种法子不能教给他们!”说着,对徐达说道,“明日你看看,勋贵人家之中,多少年岁小的,挑几十人出来,充做咱大孙的护卫!” “臣遵旨!”徐达笑道,“曹国公家的,颍国公家的,申国公,楚国公家的都是半大小子!” “嗯!”朱元璋点点头,“就依你之言!”说着,又揉捏朱雄英一番,“以后咱大孙,在宫里就是大将军了!” 勋贵子弟从小接触军事,训练起来自然比那些太监要好用得多。 就在朱雄英心中暗道之时,朱元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朴国昌!” “奴婢在!” “去!”朱元璋牵着朱雄英,往酒桌那边走,开口道,“把那几个小太监,料理了!” 料理,就是处死! 他们犯了什么罪,竟然直接处死? “不行!”朱雄英大喊,看着朱元璋,“皇爷爷,您为何要处死他们?” “他们是太监!”朱元璋正色道。 四十六 玩伴 “你每日在学堂读书,听翰林学士讲史,便应该知道,这世上最坏的就是太监!” 朱元璋拉着朱雄英的手,正色说道,“大秦朝的赵高,还有大汉朝的十常侍,大唐那些可以废立皇帝的权阉,好好的天下都让他们给祸害了!” “咱立下规矩,太监不得读书认字,更不能听军国大事。大孙,你想出来这个办法,是可以练兵的法子,他们哪有资格学?” 说着,又转头对朴国昌说道,“赶紧去料理了,拉远些。回头,给太孙身边,再选一些清秀伶俐的小太监过来!” 这,便是皇权吧!君王轻描淡一句话,就能定这些太监的生死。 老爷子说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避讳边上其他的淮西勋贵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的功臣等,也都是一脸理所应当,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 但朱雄英不同,他也不是什么圣母。而是不可能,看着几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被抹杀。 “不行!”朱雄英直接拽住要去传话的朴国昌,开口道,“皇爷爷,不能杀!” 说着,他拉着朱元璋的大手,继续说道,“是孙儿要他们来操练的,若是杀了他们,他们岂不是因为是孙儿而死。孙儿不是心软,而是而是他们无罪,不该死啊!” “倘若他们带着孙儿胡闹,或是引着孙儿做坏事,自然该杀。但他们什么都没做,就是陪孙儿玩而已。” “不是孙儿心软,您总是对孙儿说,您是乱世之中崛起的皇帝,治天下当用严刑峻法。可日后到了孙儿这代人,应该是太平天下。当仁厚慈孝,为天下的表率。” “皇爷爷,您不要杀他们,饶了他们吧!” 朱元璋听了,沉默良久。 随即咧嘴一笑,把朱雄英抱在怀里,对其他勋贵们笑道,“咱这大孙,心眼太善!” 众勋贵都跟着大笑起来,好话如潮。 魏国公徐达笑道,“殿下,您那个练兵之法能不能教给臣,让臣拿去练兵?” 朱雄英想想,“现在还不成,这法子说简单也是简单。而且,现在孤手下只有这几个人,也还看不出多大的成效!”说着,对朱元璋笑道,“皇爷爷,您能不能给孙儿选一些伴读,最好是勋贵子弟!” “看看,跟咱想到一块去了!”朱元璋大笑道,“伴读不好选,给你选一些玩伴吧!” 人有小善,才能有大善。小善都不为,满口仁义道德的,也定然是伪君子。 靠着对老爷子软磨硬泡,朱雄英让几个小太监太过无妄的杀身之祸。 等回了坤宁宫,听闻此事的朱标,难得的开口称赞朱雄英几句,说他做得好。 马皇后也满面欣喜,说她的大孙是个良善之人。 翌日,刚下了早课,贾贵来报,皇上给皇太孙选了一些玩伴,都是勋贵子弟,已经在殿外候着了,等候召见。 召见他们的地方,在东宫的景仁殿,这是太子朱标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朱雄英坐在宝座上,选为皇太孙玩伴的众勋贵子弟,缓缓入殿。 当先是曹国公李忠之子李景隆,颍国公傅友德之子傅让,楚国公廖永安的侄子廖铭廖镛。随后是故中军都督,江国公之子淮阴侯吴高。故海国公吴桢之子,靖海侯吴忠等等。 数十人都是功臣之后。 “臣等,叩见太孙千岁!”这些人都年纪不大,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跪在朱雄英面前都面有喜色。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进宫陪皇太孙玩耍,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起来吧!”朱雄英语气温和,看着他们也心中欢喜。 在他心中,这些人已属于他的自己人。未来,更是他的得力臂助。 “你们之中谁最大?”朱雄英开口问道。 傅让说道,“臣年纪最大!” 颍国公傅友德生有四子,傅让排行第三,大儿子尚荣春公主为驸马。二儿子被过继给了傅友德的弟弟,傅让尚未婚配,是宫中的侍卫。四儿子最小,却在今年征讨云南的战事中,战死了。 历史上,傅让的下场也很不好。 朱元璋老年时猜忌大将,洪武二十七年,在宫中的宴会上对傅友德说傅让品行不端。当时的开国功臣,已被杀得所剩无几。 傅友德知道自己也难逃劫难,便亲自杀了儿子,随后自刎而死。 看着面前英武的青年,朱雄英缓缓开口,“以后,尔等皆是孤的亲卫,你便为统领吧!”说到此处,见李景隆也眼巴巴的看着他,“李景隆是副手!” “臣,谢过殿下!”二人说道。 “你们平日在家中都干什么?”朱雄英笑问。 江阴侯吴高开口道,“臣在家中,也是就是骑马射箭,看看兵书。” 他父亲和大伯,都是当年跟着朱元璋起兵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他是根正苗红的淮西勋贵子弟,说话时候带着浓厚的淮西口音。 朱元璋晚年尚未猜忌功臣之前,对这些功臣子弟都是不错的。比如吴高,日后就是神策军指挥使,高官厚禄。后朱棣登基,吴高避而不见,被废为平民。 “你们当中谁的弓马最好?”朱雄英又笑问。 本以为这些武将子弟都互不服输,谁知众人竟然齐刷刷的看向一人。 李景隆! “臣等之中,李校尉弓马最为娴熟,每年的修操比试,在勋贵子弟中都是第一等!”傅让开口道,“不但如此,李校尉是武全才,兵法谋略也更胜一筹!” 朱雄英再次打量起李景隆,不得不承认这厮不但生了一副好皮囊,也确实有两下子。不然不会从小就被朱元璋喜欢,日后更是成为建帝的心腹,执掌五十万大军,讨伐朱棣。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朱雄英心中感叹。 这个人可以用,但以后绝不能大用。起码,不能用他带兵打仗,不然大明家底再厚,也输不起。 “皇爷爷选你们给孤当玩伴,也不单只是为了玩而已!”朱雄英环视众人,继续笑道,“孤带你们,是要练兵的?” 众人听得一愣,皆是不解。 “练兵?”李景隆犹豫下,张口问道,“殿下,可是让臣等给您练兵?” “非也!”朱雄英笑道,“练你们!”说着,对侍立一旁的贾贵说道,“贾贵!” “奴婢在!” “集合!” “是!”贾贵谦卑的笑了笑,随后走到殿外,对着远处喊道,“殿下口谕,集合!” 众人越发不解,但随即就眼神发亮。 只见数个小太监,双手成拳放在腰间,按着大小个排好,每个人都是迈着同样的步伐小跑,嘴里还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立定!” 四十七 旧甲 事实证明,有文化有军事底子的勋贵子弟,就是比宫中的小太监好用。 不过一日的时间,傅让李景隆等人,已经能听懂各种口号,娴熟的使用队列。而且他们往那一战,战气蓬勃的同时,隐隐还有一股肃杀之气。 往后的日子,朱雄英除了每日读书之外,就是在宫里训练这些勋贵子弟。不但教他们队列,还命人搬了许多打磨力气的器材进来。 这些被皇太孙召在身边当玩伴的勋贵子弟,立马在京师中,成了达官显贵茶余饭后的热谈。许多没成亲的,还被有闺女的人家给暗中盯上了。 今日陪着皇太孙玩,将来就是未来皇帝的心腹臣子,前途不可限量。 ~~~~ 洪武十五年十月十八,多云,有风。 天刚亮,朱雄英就被朱标从被窝里拽出来,命人给他换上金龙袍服,带上金冠。 然后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出坤宁宫。 “父亲,我们去哪儿?”朱雄英不解,扬脸问道。 “你不是吵着你皇爷爷,要去看秋操吗?”朱标笑道,“今日便带你去!” 朱元璋的寝宫就在奉天殿的偏殿,奉天殿是举行朝会的大殿,而朱元璋又是个勤政的皇帝,每日在这里接见臣子,批阅奏折。所以干脆就把寝宫,安置在这里。 “孙儿叩见皇爷爷!” “起来吧!”殿中传来朱元璋爽朗的声音,“进来!” 朱雄英被朱标领着,迈步进了寝宫。 朱元璋的寝宫极为简单,根本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摆设。只有一个巨大无比的书案,堆满了如山的奏折。 墙上满是标注了各种红色箭头的地图,放眼望去除了大明本土,还有塞外漠南漠北。 他的御案上,还陈列着一把古朴的长刀。 此刻,朱元璋坐在圆凳上,身上没有穿平日的粗布衣裳,而是正在穿戴铠甲。那铠甲也不甚华丽,有些破旧,有些破损,上面满是斑驳的刀枪撞击痕迹。 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半跪在朱元璋身边,一个帮他装着护腿,一个系着后背的皮绳。 朱雄英认得他们,一个是巩昌侯郭英,郭老三。一个是武定侯郭英,郭四。他兄弟二人,都是朱元璋的卫士出身,最是忠心耿耿不过。 这两人,也是少有的能善终的大明开国勋贵功臣。 同时他们的妹子,也是朱元璋的妃子,郭宁妃。 “老了,胖了!”朱元璋见了儿孙,咧嘴大笑,“盔甲都穿不上了!”说着,深吸一口气,“老四,使点劲儿,勒紧了!” “皇爷爷,您为何穿着旧甲?”朱雄英诧异道。 朱元璋贵为天子,自然有自己的华丽盔甲。都是鎏金雕龙,能工巧匠做成。 “这是咱以前打仗时候穿的!”朱元璋笑道,“那些金甲金盔,都是样子货,能保命的,还是这家伙!” “可今天这样的日子?” “今儿这日子更应该穿这个!”朱元璋正色道,“大明将士们要看到的咱,不但是皇帝,还是他们的头儿!”说着,又深吸一口气,随后开口,“大孙,去把咱的刀拿来!” 朱雄英走到御案边,伸手去摘,却发觉那把刀格外沉重。双臂用力,才吃力的摘下来,抱在怀里。 刀比他的个头还长,他抱着的时候,刀尖拖着寝宫的金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朱元璋轻飘飘的接过来,噌的一下抽出半截刀身。 没有想象中璀璨的刀光,刀身黝黑朴素,满是划痕,只有刀刃的地方雪白锃亮。 真正的杀人利器,是不华丽的。 朱元璋的双眼,反复在刀身上端详,随后拿过一块棉布,细细的擦拭起来。 “江南的冬天太潮,这才多少天没擦,就生锈了!”朱元璋边擦边道。 此时,武定侯郭英系好最后一个扣子,开口道,“皇爷,妥了!” “嗯!”朱元璋点点头,把刀挎在腰间钩子上,站起身从巩昌侯郭兴的手里接过一个同样老旧的铁盔,带在头上。 “出发!” “喏!”郭家兄弟同样一身铠甲,抱拳行礼。 这一刻,朱雄英忽然心中明悟,为何老爷子要穿旧的铠甲。 他不单是去检阅军队,他是去打仗! “大孙,跟着咱!”朱元璋一手按着腰刀,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紧,爷俩相视一笑,迈步出门。 刚出殿门口,同样一身铠甲的开国公常茂快步过来,“臣给皇上牵马!” “不用,咱自己来!”朱元璋开口道,“还没到七老八十,要你们伺候的死后!”说着,忽然对远处吹了一声呼哨。 紧接着,马蹄声响起。 一匹浑身如绸缎般顺滑,全身枣红色,唯有四蹄是白色的战马,欢快的跑来。边跑边发出愉悦的声音,到了朱元璋身前之后,大大的脑袋,亲昵的在朱元璋胳膊上蹭着。 “哈哈!”朱元璋大笑,对朱雄英说道,“大孙,来,上马!” 说着,双手托着朱雄英的腋窝,直接放在了马鞍上。随后他自己也翻身上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环抱朱雄英。 又看看众人,郭家哥俩,开国公常茂,还有同样肃立的穿着铁甲的勋贵们。 “出发!” “皇上起驾!” 清晨的紫禁城中,满是战马的马蹄声。 当先,一队金甲银盔金吾卫开路,而后是穿着铁甲,马上挂着骑枪,马刀弓箭的勋贵武臣。浩浩荡荡,朝宫外走去。 沿路之上,宫人跪伏,侍卫肃立。 待出了宫门外,气势更加浩大。战旗飞舞,一眼望不到尽头。 徐达,汤和,冯用等在京中的开国公爵,领着淮西勋贵们,同样是戎装策马,无声肃立。 朱元璋看看他们,张嘴说了一个字,“走!” ~~~ 坐在马上,朱雄英不禁心神激荡。 环顾四周,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好男儿。推翻蒙元暴政,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就是这些起于微寒草莽,食不果腹的汉子们。 “皇爷爷,明年秋操,孙儿也要穿盔甲!”朱雄英在马上说道。 朱元璋低头一笑,“为何?” “孙儿将来不能只做太平天子,也要学您做一位马上的帝王!”朱雄英说道。 “哈哈!”朱元璋大笑两声,“你可未必能学得着!”说着,捏捏对方的小脸,“孩子,爷爷会帮你,把所有的敌人都除掉。给你留一个,平平安安的太平江山!” 说着,忽然挥手对周边道,“慢吞吞的做甚?马都不耐烦了,跟咱跑起来,驾!” 四十八 检阅 冬日的风,很是冷,好似刀子一般在脸上刮着。 似乎是看到了孙儿小脸被风吹得通红,马背上的朱元璋用一只大手,遮盖住了朱雄英的小脸儿,只露出两只眼睛。 “孙儿不冷!”朱雄英推开朱元璋的大手,在战马上大喊,“早年皇爷爷您打仗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手上脚上都是冻疮,您都从没叫过一次苦!” “您是堂堂男子汉,若孙儿连这点冷风都受不了,就不配做您老的孙子,更不配为大明的皇太孙!” “好小子!”朱元璋眉毛扬起,大笑着,“快些长大,等你大了,跟皇爷爷一块骑马!”说着,转头对身边众人说道,“再快点,让马儿跑起来!” 骑兵行过内城承天门,穿过外城大明门。行至城外,已成重逢的阵型。上千骑兵簇拥着最前面的朱元璋,呈一个箭头形状。 马上的男儿们,个个神色彪悍身手敏捷。马鞍的钩子上,挂着各种兵器,长短不一。长的是枪,短的有刀。还有飞斧,流星锤,铁锏等钝器。 轰轰,马蹄让大地发出呻吟,山川似乎也随着马蹄而震颤。 看着身边的虎狼之师,朱雄英心中火热。 禁不住高喊,“皇爷爷,大丈夫当如是!” 朱元璋再爽朗的笑笑,“孩子,这才哪到哪儿,当年咱在鄱阳湖,和陈友谅几十万人大战,那才叫威风!” 行至城外紫金山一侧,军营已隐约可见。 忽数十骑,从前方疾驰而来。 战马在距离朱元璋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住,马上的骑士不等战马停好,已经一个飞身下来。 “臣蓝玉!” “臣王弼!” “薛显!” “曹兴!” “恭敬陛下!” “军中不必行叩拜大礼!”朱元璋板着脸,微微抬手,“尔等都是老行伍,战阵之上哪有功夫磕头?起来,带咱去检阅大军!” “喏!”几人起身,抱拳军礼,再翻身上马。 大营之中,旌旗招展无限肃杀。 大明京师之中,有常备驻军十九万,骑兵九千。这些人,都是大明百战精锐。此时大明开国不久,武人地位极高,良将更是层出不穷。 朱元璋骑着战马,脊背笔直,缓缓入营。 朱雄英也在马上,挺起胸脯,小脸绷紧。 大营之中,数个方阵无声肃立,阳光落在将士们的盔甲兵器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万岁!万岁!万岁!” 朱元璋的天子大旗刚刚升起,营中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一时间彷佛江水倒悬,天塌地陷。 万岁欢呼之中,朱元璋在点将台前驻马。 先是翻身下马,而后把朱雄英放下。随即拉着孙儿的小手,一步步走上通往高台的台阶。朱标也从马车中下来,穿着金龙袍服,跟在后面。 所有的勋贵大臣,还有文武官员,都在 登高望远,站在点将台上,一览大军。 “今日,朕来看看!” 点将台上,有专门用来传播声音的铁皮喇叭,使得朱元璋的声音传播得很远。 朱雄英注意到,老爷子第一次使用了朕这个称呼。 “朕来看看,咱们大明的好儿郎们!”朱元璋大喊道。 “万岁!万岁!”三军回应。 “自朕起兵以来,尔等皆随朕左右!” “十七年间,屡破北元大将,平陈友谅,破张士诚,横扫中原,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再出兵漠北,尔等皆有功勋!” 天地间,朱元璋的声音震颤的回荡。 “尔等大明儿郎,皇明亲军,乃是大明的脊梁。军人强,则大明强!” 朱元璋语气威顿,带着几分嘲讽,继续大声道,“但现在有人和朕说,如今天下太平,北元日落西山雄风不在。大明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放他娘的屁!” “朕的大明,不会自断臂膀,更不会自毁长城。” “北元犹盘踞塞外,岂是天下平安!当真有刀枪入库之日,也是尔等大明儿郎,杀进大明敌人之时!” “众将士!可敢战!” 随着朱元璋话音落下,天地之间立马充斥着三军将士的山呼海啸,“战!战!” 朱元璋高举右手,山呼海啸之声渐渐停止。 “大明!”他大吼一声。 三军狂呼,“万胜!万胜!万胜!” 狂呼之中,朱雄英也在朱元璋身旁,跟着大声嘶吼。 “大明万胜!” 台下,魏国公徐达翻身上马,在 朱元璋凝神片刻,大吼一声,“开始!” “陛下检阅京营,开始!”徐达也跟着大喊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硕大的战鼓旁,两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拼命的敲打手中粗大的鼓锤。 呜!呜! 长长的牛角号,也被吹响,阵阵回荡。 大营之中,原本肃立的军队,轰然动作起来。 轰轰,将士们镶嵌着铁钉的战靴,让大地为之震颤。 滚滚烟尘之中,当先大明的战旗高高飘扬。 当先,一个扛着长枪的方阵,徐徐而来。虽远不如后世阅兵那般齐整,却充满了杀伐之气。如林的长枪遮天蔽日,彷佛就算他们面前有一座山,也会被他们的长枪刺碎。 方阵之中,一杆大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这是咱大明的兴武军!”朱元璋看着台下的将士,对朱雄英小声道,“长枪是战阵之王,有道是年刀月棍一辈子枪,军中这些长枪手,都是大明的精锐!” “万胜!万胜!”士卒们嘶吼着,缓缓走过。 而后,又是一个方阵紧随其后。 这个方阵中,全部由重甲步兵组成。每个人都包裹在铠甲之中,只露出一双双让人心悸的眼睛。 “英武军!重甲勇士,军中只有八千!”朱元璋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军中的敢死之士,战场上无坚不摧。每个人穿的盔甲,都有六十斤,等闲兵器根本伤不得他们!” 重甲步兵绝对是战场上无敌的存在,这样的精锐,即便举国之力,也只有八千人。 随后,又是几个方阵。 威武,广武,飞熊,龙骧,各种旗号在空中飘扬。各个方阵之间,似乎也在暗中斗气,一个比一个气势饱满。 忽然,远处的烟尘骤然增大。 紧接着,朱雄英感觉到,脚下的点将台似乎在震颤。 永昌侯蓝玉,定远侯王弼,缓缓策马在前。 数千骑兵勒马,紧随其后。 “鹰扬,骁骑两卫!”朱元璋笑道,“数次远征漠北,他们都是先锋!” 骑兵遮天蔽日,连绵不绝。 这些骑兵排着着密集的队形,好似乌云压下来一般,让人的呼吸都有些迟缓了。 “是重骑兵!”朱雄英心中暗道。 骑兵和战马都披着厚厚的铁甲,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堡垒一般。 这样的骑兵,举全国之力,也不过数千骑。堪称战场之王,无坚不摧。 但朱雄英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后面。 因为他看见了火炮。 神威军,在曹国公李文忠的带领下,缓缓而来。 阵中士卒都扛着火铳,推着炮车。 火器在大明军中举足轻重,早在尚未平定天下的时候,火炮就已经是军中利器。当年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双方的战船上都披着铁皮,架设火炮互射。 沐英平定云南的战役中,火器更是让敌人闻风丧胆。 此时隶属于五军都督府治下,有专门的火药局,还有火器铸造厂,更有无数专门制作火器的工匠。 军中士卒使用的火铳,稍加改良就可以变成火枪。 一个念头,开始在朱雄英脑中浮现。 看看身边的朱元璋,心中暗道,“老爷子要过生日了,要给他送份别具一格的寿礼!” 四十九 火铳 “殿下,千万小心些,这东西太凶险!” 紫禁城马场之中,李景隆小心翼翼的把一支火铳,交给皇太孙。 这玩意是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带进宫里来的,若是被他老子李文忠知道了,定然要打断他的腿。 朱雄英看着那火铳,有些皱眉。 这分明就是一根粗粗的铁管子,中间掏空了,前面细后面粗,枪管里没有膛线,没有准星。铸造的也不甚精细,颇为粗糙。没有任何的抛光,枪管黝黑。 不过分量倒是实在,战场上来不及装填的时候,可以当榔头用。一下子抡过去,对方马上筋断骨折。 “拿来!”朱雄英伸手道。 李景隆不解,“殿下要什么?” “火药,弹丸!”朱雄英开口道。 “那些东西,臣是万死也不敢往宫里带呀!”李景隆吓了一跳,连忙说道。 “你瞅你那出息?”朱雄英不悦道,“孤难得让你办点事,你看你办的!” 听皇太孙的话有些不满,李景隆心中既是委屈又是惶恐。委屈是,这跟火铳还是他在家中家丁护卫哪软磨硬泡弄来的,惶恐的是皇太孙第一次让他办事,他就给办砸了。 可火药弹丸他真是不敢带!先别说能不能带进来,他被选到皇太孙身边第一天,就让他老子李文忠先是一顿老拳。 老辈子人教孩子,没那么多说道,说之前直接开打。 打了他之后严格告诫,别仗着有小聪明在皇太孙身边做些不该做的事。进宫陪太孙,要时刻牢记自己臣子的本分,不该做的不能做。否则,打断他的腿,都是轻的。 “要不”李景隆想想,“殿下,臣实在是人微言轻,这种厉害的物事万不敢带进来。不然,您和茂太爷知会一声,他定然有办法!” 朱雄英想想,“嗯,你去跑个腿儿,去请孤的舅舅过来!” “是!”李景隆答应一声,飞快的去了。 演武场中,不但只有他们二人,傅让带着其他勋贵子弟,在旁边休息。 朱雄英轻轻嗓子,“傅让,别歇着了,带大伙练起来!” “集合!”傅让嗷唠一嗓子,数十个勋贵子弟在瞬间站好,行成一个小方阵。 ~~~ 开国公常茂掌管着皇城殿前亲军,负责整个皇城的守卫。 当天下午,就把朱雄英接到了亲军的比武场中。其实,他敢把皇太孙带来,也是经过太子的首肯的。朱标虽然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但也不愿意他成为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 “殿下要看放火铳吗?”常茂笑着说道,“臣让人放给您看就是!” 话音落下,对演武场那边数十位手持火铳的士卒出列,排成了三行。 最前方是手持火铳的,后面两位是装填弹丸火药的。 “准备!”军官扯着嗓子举手,“放!”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伴随着白烟,霎时而起,声势骇人。 距离那些火铳兵二十步外的朱雄英,清楚的看到手持火铳的士卒,因为后座力,差点连火铳的都拿不稳。魁梧的身子,明显猛烈的晃晃。 火铳,与其说是火枪的原型,不如说此刻就是小型的火炮,他的口径还有装药量,都要远超后来的火枪。 轰!轰!轰! 又是一轮,震得人耳膜都响,白烟笼罩之下,什么都看不清楚。 “停,不用放了!”朱雄英开口说着,不顾身边的阻拦走到靶子处。 火铳声势虽然骇人,但可惜的是精准度太差,两轮射击之后,前方十个靶子中,竟然还有半数安然无恙。 “殿下还想看什么?”常茂宠溺的笑道,“要不,臣让人给你拉几门炮过来?” “孤听说火铳在军中备受推崇,可现在看来,这准头”朱雄英皱眉道,“太差强人意了吧?” “准头差点架不住人多!”常茂笑道,“几百支火铳一起发射,打不死敌人也吓死他们了!”说着,又道,“再说,您方才看的是直射,战场上可不是这么打!” “用的弹丸也不一样,上阵的时候没有人用这种实心的铁疙瘩弹丸,都沙子一样的铅沙铁片子,塞进火铳之中,敌人过来的时候一打一大片,什么英雄好汉都受不住!” “有点霰弹枪的意思!”朱雄英似乎明白了,心道。 “不过这玩意,还是没有弓箭长枪好用!”常茂又道,“装药多了就炸膛,装少了打不远。射了几轮之后就发烫,人都拿不住。臣有次随军打仗的时候,前边的将士一边放火铳,一边用尿呲。结果火铳被浸了,根本打不响。” 炸膛是因为铸造的工艺问题,药量掌握不好,一是因为士兵的训练问题,二来是没有定装药。 朱雄英默默听着,开口道,“舅舅,能不能给孤找几个善于做火器的工匠来?” “您见他们干什么?”常茂笑道。 大明建国之后,继承了不少前朝蒙元的糟粕。其中匠户就是其一,一旦为匠户,世世代代都要为匠户,地位极低。 见朱雄英坚持,常茂想想,继续开口,“今日营中,还真有几个坐班的工匠,正给弟兄们修理军械盔甲,臣这就让人给您叫来!” 不多时几个畏畏缩缩的人影被喊了过来,这些人一看就是劳动人,手上的关节粗大,满是老茧。 “小人,叩见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雄英坐在一张椅子上,笑道,“起来,起来!”说着,看看这些跪在地上,五体投地仿若匍匐一般的工匠们问道,“你们中,谁是领头的?” 工匠中,一四十多岁的汉子颤颤巍巍出声,“小人许三,是这些工匠的领班!” “你会做火器?” “小人祖上从前朝大元的时候,就在制造局造盏口铳!”许三回道,“到小人这已经第四代了!” “你起来回话!”朱雄英开口道。 “小人不敢!” 话音未落,脖颈上一紧,已经被常茂的大手拽了起来,“殿下让你起你就起,哪那么多废话?” “你过来点!”朱雄英对他招手,随即抽出身边侍卫的腰刀,在地上开始画起来。 “你看!”朱雄英边说边在地上画着,“孤心里有个想法,这火铳呢,不必那么粗大。枪管可以长些,细些。枪管以抵在肩膀上,然后枪口照门这里三点一线,做个准星出来” 旁人听得云山雾罩,几个工匠却是听得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 科学技术的发展是需要脚踏实地的积累的,但也需要异想天开和灵机一动。 他们都做了一辈子火器的老工匠,自然能看出皇太孙所说的种种好处来。 五十 匠户 “这是枪管的雏形,然后弄一根火绳用夹子固定住,发射的时候火绳点燃发射药!”朱雄英继续说道,“至于弹丸和火药,可以实现测量火枪的最大射程,和最大的承受能力!” “试验出最合理的火药量,然后用纸包装好!装填的时候,士卒只需要把纸包咬开,把弹丸和火药都塞进去,就行了!” 朱雄英越说思路越顺畅,“这么一来,装填的时间也减少了,也不会出现少装多装火药的情况!” 以现在的生产力,制作太过超前的火枪无异于天方夜谭。但火绳枪这种初级火枪,此时大明的制造能力,已经绰绰有余。 火药是华夏古国的四大发明,后人有人谬论说我们的老祖宗,只会用火药放炮仗,简直就是在放屁。 当初蒙古人攻陷金中都,在皇宫和官衙中缴获了大量的黑科技技术,还有无数的工匠,如获至宝。这其中,就包含了铁炮,火药等技术。这些技术,也都是当年金朝从大宋那边缴获所得。 而后这些技术,还有这些工匠,随着蒙古铁骑三次西征,在万里之外大放异彩。 号称天下最坚固城池的撒马尔罕,蒙军包围之时,动用了上百门铁炮,日夜不停的轰击,最终攻破。 见这些工匠还在深思,朱雄英问道,“哪不明白,孤再给你们说一次?” “小人等明白了!”许三带着众工匠又要跪下行礼,开口道,“小人等做了一辈子火器,也没想到火器可以这么做!”说着,琢磨一下,“虽然繁琐了一些,但做出来定是神兵利器。” “你先别拍马屁!”朱雄英摆摆手,“实践才王道,到底怎么样,做出来才之后。况且孤说得也未必全对,具体还要看你们的手艺!”说着,顿了顿,“许三,你回去之后找几个能工巧匠,一块研究,尽快给孤做出一把实物来!” 说着,他心中有些惋惜。老爷子大寿在即,本想用这个东西做贺礼,但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 许三面露难色,躬身道,“殿下,小人等哪有资格擅自打造!” 朱雄英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工匠。只能听上峰的命令,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给他们什么材料就是什么材料,他们这些出工出力的人,是没有资格选择,也没有权力选择的。 “你认识会做火器的工匠多吗?”朱雄英又问道。 “小人家那条巷子里,都是火器制造局的工匠!”许三小声道,“手艺好的,有那么七八个!” 火器制造局名义上隶属工部,但实际上归属于五军都督府管辖。大明建国之后,五军都督府不但管着天下的兵马,还有钱粮后勤,就相当于大明的参谋总部。 各军的都督佥事指挥使,也都是功勋宿将。 “舅舅,五军都督府那边,谁管着火器制造局?”朱雄英又问。 常茂笑道,“中军都督曹国公!” 老爷子的外甥,李文忠。辈份上还是朱雄英的表叔,最铁杆的太子心腹。 “劳你一趟,拿孤的帖子去找曹国公!”朱雄英开口道,“让许三找一些手艺好的,按孤的想法打造器械。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说着,想想,继续开口道,“最好是单独给他们弄一个作坊”说到此处,又对许三道,“你们领多少钱粮?” “小人官匠,家中七口人,每年支粮八石,冬衣布料两匹,棉花二十斤!”许三低声道。 朱雄英皱眉算算,七口人这点东西够干什么的? 常茂却在一边笑道,“他运气好,米粮归五军都督府发,又是火器制造局的工匠,所以薪俸优厚!若是寻常的工部工匠,能发个几斗就不错了,还要受那些瘟书生的盘剥,十成中能拿到七成都烧高香!” 说着,又对朱雄英道,“殿下,他这钱粮已经不低了。大同卫那边,边军的士卒,也不过是一年十石米粮而已!” 这么说来,是不算少。但此时大明军士除了米粮之外,还有每年的恩赏,出征打仗时还有布匹钱粮的加赏。打仗若是残了死了,家中的妻儿还可以拿半分俸禄。 前些日子刚检阅了京营大军,回头老爷子御赐众将士,棉布四十万匹。 由此朱雄英偷看朱标的奏折,给秦王晋王那边将士们的封赏,动辄棉布二十万,盐三十万斤等等。 此时的大明,绝对是高薪养军! 想到此处,朱雄英眉头更加深锁,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然而所有的生产力都是以人为本,没有人什么都造不出来。如今开国不久,老爷子在位尚没有贪污成风吏治腐败,若是再过些年,这些工匠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强国之路,任重道远! 朱雄英心中暗叹一声,开口道,“和李文忠说,自今日起,许三和那些帮孤制作器械的匠人,薪俸翻倍。每月给酒十斤,肉五斤!” “小人等叩谢天恩!”许三等人又赶紧下拜,哽咽不已。 他们每年的米粮看着不少,其实真是不够用。因为给官上当差,他们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的,官家只是给份米粮而已。再加上家中人口众多,所以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这不算什么!”朱雄英正色道,“你们好好的把孤说的东西琢磨出来,孤满意了,另有重赏!”说着,笑笑,“真做出神兵利器,消去匠籍,恢复民身,做官做吏也不在话下!” 一时间,工匠等人竟然是呆住了。 天大的恩典,天大的恩典啊! ~~~ 朱雄英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趁着天色还没暗淡下来,又赶回深宫之中。 刚进宫不久,还没到坤宁宫,就在路上被朱标堵住。 “你又干什么去了?”朱标怒道,“听说你下午见了几个匠户?” 这真是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朱雄英心中无奈,开口道,“父亲,儿臣是让他们帮着做点东西?” “说得轻巧!”朱标没好气的说道,“又是个曹国公传话,又是赏人的,又说什么神兵利器!”说着,摇头叹气,“你那聪明劲,能不能用在正地方!” “儿臣用在正地方了!”朱雄英一摊手,“再说,东西还没做出来,您怎知道儿臣是胡闹呢?” “你”朱标气得瞪眼,“我说一句,你八句等着!”说到此处,又是摇摇头,不过脸上表情缓和不少,“去,先换了衣服,随我去见人!” “见谁?”朱雄英问道。 “高丽,安南的使者!”朱标说道。 五十 活阎王式的外交 接见使臣的地方,在华盖殿。 朱雄英换好衮服,带着九旒冕,跟在朱标的身后,缓缓入殿。 刚入殿,就见一个瘦小黢黑,穿着中原儒服的男子,正在恭敬的给朱元璋三跪九叩,行君臣大礼。 朱元璋就一身粗布衣裳,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 发现朱标爷俩来了,朱元璋点点头,朝朱雄英招手,“大孙,过来!” 随后朱雄英一笑,乖巧的站在朱元璋身边,而朱标则是坐在靠另一边的圆凳上。 跪着的藩国使臣见状,连忙再次行礼,“外臣安南陈光启,磕见大明太子千岁,皇太孙千岁!” “贵使不必多礼!”朱标嘴上虽如此说,却坐在那里根本有让对方免礼的意思。 安南的使节连续不知磕了多少头,才半弯着身子站起来。 “从安南到大明,走了多久?”朱标又问道。 陈光启虽是安南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的,此时大明周边各国,无论是谁,都以用汉语写汉字为荣。甚至,有的国家官方用语就是汉语。 “回殿下,外臣走了三个月!”陈光启说道。 “那是够不容易的!”朱标笑笑,继续问道,“既然来朝贡,为何不正旦来?” 一听朱标这话,朱雄英心里明白了。今日接见外国臣子,朱家爷俩是准备挑刺儿的。不然老爷子不会一言不发,朱标也不会这个语气。 陈光启马上跪下,开口说道,“殿下恕罪,鄙国主的愿意也是让臣等赶在大明正旦之时前来。但臣等以为,山高路远,万一耽搁路程,反而不美,所以提前到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奏折,双手捧过头顶,“这是鄙国主的国书!” “你念来听听!”朱元璋开口说道。 “是!”陈光启展开,缓缓开口道,“臣安南国王顿首叩拜谨上言,兹仰见萱阶日煦,桂甸风清,仰天阊而葵藿遥倾,瞻《王会》而梯航恐后。 谨奉表上进者,伏以皇畴建五,庶邦翘安劝之仁;使驿重三,下国效宾从之款。寻常雉赆,咫尺螭坳” 从文学上来说,安南国王这封贡表,可谓辞藻华美,态度恭敬。 但挨着朱元璋的朱雄英,清楚的听到了老爷子不耐烦的咬牙声。 陈光启继续说道,“臣忝守炎邦,世承藩服。久洽同文之化,夙敦述职之虔。土物非臧,上届幸停留抵;庭香惟谨,下情获遂瞻依。臣凭仗宠灵,恪守职贡。式金式玉,遵王度以不违,臣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除另具岁贡品仪,交陪臣潘仕ㄈ、何文关、阮修等赍递上进外,谨奉表随进以闻。” 国书,好不容易念完了,朱标面露微笑,朱元璋越发的有些不耐烦。 “尔等前来朝贡,贡品何物?”朱元璋忽然开口问道。 闻言,朱雄英差点笑出声。也就是老爷子这样讲究实际,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的皇帝能当面问出这种话来。 陈光启赶紧道,“鄙国穷困,象牙一对,犀角二座,土绸一百匹,土纨一百匹,土绢一百匹,沉香三百两,速香三百两,砂仁米四十五斤,榔四十五斤。” 这何止是穷困,简直是寒酸。 不过,自古以来外藩朝贡都是礼轻情意重。都是给中原王朝一粒芝麻,然后弄几车西瓜回去。他们随便带些不值钱的东西来,天朝为了表示大度,好东西一车车的送。 但朱元璋,却不是那些败家子一样的皇帝。 “就这?”朱元璋顿时眉头皱起,“这些也值得你们巴巴的送来?” “咳,咳!父皇!”朱标赶紧咳嗽几声,毕竟是外国使节,老爷子这么说话有些不妥,“礼轻情意重!” “什么情义重?没有礼哪来的情?”朱元璋怒道,“前朝大元时,尔等藩国连年进贡珍宝珠玉,已示虔诚。如今到了大明,三五年不来也就罢了,来了之后还拿这些糊弄咱?” “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一封国书,称几句臣子,就想让咱对你们安南另眼相看,或者册封你们?”老爷子言语越发刻薄,“就想让咱念你们的好,对你们在边界那块,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 朱元璋的怒气,就在这。 大明建国之后,安南也趁着中原板荡的时候,没少在边界偷偷侵占土地。尽管两国交际的地方,都是蛮族土司。但那也是归顺大明的土司,不是他安南的土司。 “小国岂敢有不敬之心!”陈光启连连叩首,“中华天朝于鄙邦小国,乃父母之邦,天朝上国。小国世代沐天朝教化,衣食礼仪,文字科教,岂敢僭越!” 闻言,朱雄英心中也冷哼一声。 说的倒是没错,你们的所谓的文明,都是中华文明的福泽。可你们这些人,千百年来,却一边学着中华文明,一边当着白眼狼。 我们强的时候你们巴结,我们走背子的时候,你们咋呼得比谁都厉害! 至于这种朝贡,他们也从来都不是真心的。 他们对中原王朝的朝贡,乃是因为逼不得已。他们知道一旦惹怒了天朝,就永无宁日。所以谦卑的低头,换取中原王朝不干涉他们的内政,使得他们能保持国家的独立。 朱元璋哼了下,“咱听说,你们的国主,在国内自称皇帝?” “绝无此事!”陈光启冷汗淋漓,连连发抖,颤声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普天之下,唯有中华天子,才能称为皇帝。鄙国小邦,偏安南方,国无屏障,如何敢自称皇帝!” “贵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朱标不悦开口,“你可知,为何今日要对你安南严加训斥?” “外臣不知!”陈光启跪地说道。 “洪武元年,你安南国主派遣使节朝贡。父皇十分欣慰,赐以驼纽涂金银印,封安南王。许你陈姓王族,于安南累世富贵!” “可你们呢,洪武五年有王族陈姓子弟,篡位自立为王。又向我大明隐瞒,且得寸进尺,希望得以册封!”说着,朱标面露杀气,“此乃藩国臣子该所为耶!” 朱标所说的这事,是安南王族的内乱。朱元璋册封的安南王死后,新安南王不是亲子,而是故安南国王的养子。后来这个养子,又被安南陈家人杀掉。在给大明的朝贡国书中,此事并未说明,故意隐瞒,使得朱元璋龙颜大怒。 “太子殿下!”陈光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嚎啕道,“小国已经知错,所以近年来,连年上贡” “尔等上贡,岂是真心!”朱标又怒道,“本三年一贡,尔等先是两年一来,后一年一来,所求为何,无非是天朝的赏赐,当孤不知道吗?” 朱雄英心中暗笑,安南摊上这不肯吃亏的朱家爷俩也是够倒霉的。不来吧,不恭敬。来多了吧,说你要占我们便宜。 “这些都不说!我大明征讨云南时,尔小国为何私自侵占我禄州领土?” 五十一 别惹咱 禄州,隋改越州为禄州,与雷州半岛合并,属中央王朝之土。 “还有广西思明土司,云南宁远土司都跟我大明哭诉,你安南狼子野心,欲侵占其田土人口!”朱标继续怒道,“还有占城小邦,与尔一样都是大明的藩国。为何你安南,要对占城强加刀兵!” “一边对大明俯首称臣,一边又心怀叵测,怀奸挟诈说的就是你们!”朱标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安南使臣,冷声道,“可是欺吾大明,刀不利乎!” “还是你们忘记了!”朱标咬牙继续说道,“交趾故称!要我大明,断尔社稷宗庙,毁你藩邦小国吗?” “好!”朱雄英心中喝彩一声,双手攥成了拳头。 什么是大国风范,这才是大国风范!你敢跟我玩虚的,我就甩开膀子揍你! 大明是雄狮,容不得这些野狗在后面窥视! “陛下,殿下!”陈光启已经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小国不敢啊!” “敢不敢你们都做了!”朱标继续冷声道,“今日若发作了你这使臣,是我大明没有大国之风。孤命你,出宫之后,即刻启程返回安南。告诉安南王,若想世代为安南之主。交还禄州土地,交还云南广西土司之地,立刻于占城罢战。再好好想想,怎么写一封让我父皇,让孤满意的请罪国书!” 陈光启汗如雨下,连连叩首请罪。 “太子说的,就是咱说的!”此刻,朱元璋才不紧不慢的开口,“回去告诉你家国主,咱能册封他上来,也能拿掉他,别给脸不要脸,不识好歹!”说着,冷笑一声,“西平侯沐英在云南有兵二十万,咱大明还有无数渴望军功的好儿郎。惹恼了咱,直接推平了你们!” “臣,遵旨!”陈光启身子软绵无力,说话都十分艰难。 “下去吧!”朱标轻轻挥手。 等安南使臣退下,朱雄英马上大声道,“皇爷爷,父亲,霸气!”说着,继续大声笑道,“安南使臣,让你们吓坏了!” “咱可不是吓唬他!”朱元璋笑道,“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发兵打他是因为不值当!但他若得寸进尺,咱的刀子也是不吃素的!”说着,对朱雄英正色道,“这些番邦小国,最是奸佞。将来你可不能被他们忽悠,让他们占便宜!” “皇爷爷放心!”朱雄英双眼发亮,“等将来我大明国力无双之时,世上再无藩国,只有中华收复旧土!” “你胡说什么!”朱标怒道,“脑子里一天都想什么!” 就这时,朴国昌进来,跪奏道,“陛下,殿下,高丽使臣,金真洙求见!” 朱元璋喝口茶,“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又是如同汉家儒生一样打扮的高丽使臣进来,恭敬的三跪九叩大礼。 “高丽臣,磕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磕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磕见皇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标依旧先开口道,“平身吧!” “外臣不敢!”金真洙态度恭谨,跪地不肯起身。 此时的高丽和大明的关系很是复杂,一方面接受大明的册封,但另一方面和北元又藕断丝连。甚至,还偷偷的在辽东搞些小动作。 而且,朱元璋对高丽的看法,和历朝历代又截然不同。打心里,他就没认同这个覆盖在中华文明之下的属国。 “自古天下有中国有外国,高丽是海外之国!” “高丽隔江限海,风殊俗异,本等东夷,实非中国治下!” 并且在他心中,对于这个东夷小国,是十分不喜的。 “下臣奉高丽国主之命,为大明皇帝贺寿!”高丽使臣金真洙又道,“臣等,恭敬祝陛下,千秋万年,万寿无疆!” 说着,从袖子中掏出国书,“高丽国书在此!” “国书咱就不看了!”朱元璋开口道,“诸藩国之中,你高丽的国书写的最好,即便是咱大明的夫子学士看了,都赞不绝口。说无论是书法还是造句,都是上上之选!” 金真洙大喜,“高丽小国,居中华之边,沐天朝教化千年” 朱元璋忽然打断他,说道,“咱也听人说,高丽从上到下,都是学我中国。”说着,笑笑,“也听人说过,从古到今中国帮了你们高丽不少。” “让若真按你们说的,你们应该知恩图报才是,怎么现在蛇鼠两端,脚踏两只船不说,还在辽东,想偷偷摸摸的占据中华旧土!你们这么干,不是忘恩负义吗?” 金真洙顿时大惊失色,“陛下,高丽小国一向恭敬,万不敢触怒陛下呀!” “你触怒咱没啥,咱也不想学那隋炀帝好大喜功劳师远征!”朱元璋继续说道,“可是铁岭卫,是你们的侵占的不?辽东那些女真部族,是你们吞并的不?咱派去招抚女真的使者,是你们阻拦的不?” 闻言,金真洙已是魂不附体,只能口称万死请罪。 “你回去后,把咱这些话说你们高丽王听!”朱元璋继续道,“咱一直以来呢,不愿意搭理你们那边的事,只盼着你们的国王,能好好治理国家,让百姓富足。咱听说,你们那边王公大臣都富得流油,百姓之家女人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多寒碜!” “自你们在洪武元年接了咱的圣旨,咱也没少赏赐你们。可你们是怎么回报咱的?啊!” “难听的话,咱不说了!你回去叫你家国主好好想想,咱这人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们自己掂量,等咱不耐烦的时候,你们接不接得住咱的刀子!” 金真洙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全了。 他真是奉命贺寿而来,携带了无数珍贵贡品。为的就是在大明皇帝面前落下个好印象,让大明继续对他们高丽,施行怀柔的政策。没想到,大明皇帝如今,已经对他们高丽产生几分憎恶。 再一想到,若是大明皇帝发怒,百万大军北上,高丽有灭国之忧,不免心急如焚,又惊骇莫名起来。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说道,“你在高丽国也是个读书人,才学肯定是有的,今日咱口谕给你一封国书,你记好,一字不落的回去念给你家国王听!” “朕观高丽之于中国,自汉至今,其君臣多不怀恩,惟挟诈以构祸,在汉时高氏失爵,光武复其王号,旋即寇边,大为汉兵所败;唐尝锡封,随复背叛,以至父子就俘,族姓遂绝;迨宋兴王氏当国,而逼于契丹、女真,甘为奴虏。” “咱说这些,你懂吧!” 金真洙连连点头,朱元璋所说的,就是他们高丽从汉唐以来到大宋朝的兴亡。高丽兴亡,皆在中原。 朱元璋又道,“今朕居于中国,大明代元而起。高丽当谨守臣节,为中国藩篱。但尔高丽嗣王,心怀不思奸诈吾义,占辽东之地,拘辽东女真之民,何故为之,欲取死有道?” 说着,朱元璋又看看烂泥一样的高丽使节,不屑的笑道,“你高丽所持者,无非是沧海重山之远,以为咱打不到你们。以为我大明如汉唐一样,善于骑射而弱于舟楫,不善渡海!” “哼,咱平定胡夏,驱逐胡虏,水师陆军所向无前,战无不胜,岂是汉唐能比?” “若你家国主执迷不悟,继续窥视我大明边陲,朕必不怜惜,不惜降兵祸于高丽之民。届是,百万虎狼入高丽,且问你家高丽王,安否?” “另外,这几年咱对你高丽太宽松了些,你们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今年起,每年贡金一百斤,银一万两,良马百匹,细布一万匹,表示诚意!” “前三年,你们没上贡给咱,咱给你们算算。马五千匹,金五百金,银五万两,布五万匹,速速送来。别等着咱,让人跟你们要!” 五十二 华宴(一) “大孙,你记着,对周边这些小邦,就不能给他们好脸!” 坤宁宫的饭桌上,朱元璋捏着酒盅,对朱雄英淳淳教诲。 “别看那什么安南,高丽学的都是咱天朝礼法,可他们从根子上就没学咱们的根本,仁义!”朱元璋喝了一口酒,“天朝强,他们就巴结。咱天朝弱,他们就跳出来踩乎!小人之国呀!” “所以呀,千万别跟他们来啥天子当恩泽四方的事,咱大明的天子当四海威福!”朱元璋继续道,“得让他们知道怕字怎么写!” 就这时,马皇后端着一盆清炖羊排过来,放在朱元璋面前,笑道,“趁热,常常炖得烂乎不?”随后,又亲手拿着一只小碗,细心的兑着酱油陈醋蒜泥南乳等蘸料。 兑好之后放在朱元璋面前,又笑道,“当家的,快吃吧,一会凉了!” 朱元璋有些愣神,难得老伴对他这般温情,嘴上笑道,“今儿咋了?主动伺候起咱来了?” “这话亏心不!”若是往天,听了这话马皇后定然要抢白几句。可现在,马皇后却笑道,“俺伺候了你一辈子,还叫没伺候?” “咱的意思是,多少年没这么和气的伺候过咱了!”朱元璋大笑。 “马上就是你寿辰了,你最大!”马皇后给朱雄英盛了一碗热热的羊汤,笑道。 朱元璋美美的喝了一口酒,抓起一根羊排一吸溜,随意的把干干净净的骨头扔在一边,“嗯,烂乎,香!”说着,油腻的手指随意在衣服上蹭蹭,又喝了口酒,对朱雄英道,“大孙,你祖母寿辰的时候,你送的礼可是好东西,咱寿辰了,你送啥?” 马皇后寿辰时,朱雄英送的几幅画,被马皇后爱惜的收着,宝贝一样挂在寝宫里,怎么都看不够。 朱雄英笑道,“皇爷爷,不能说,到时候孙儿定然给您老一个惊喜!” 这时,朱标在旁边说道,“父皇,您的万寿普天同庆” “不张扬!”朱元璋开口道,“不奢靡!就是在宫里摆几桌,千万别弄啥普天同庆与民同乐的事。为了面子,流水一样的花钱,犯不上!” “与民同乐不一定要花钱呀!”朱标继续笑道,“今年秋天,河南那边有几个县,遭了洪水,百姓的日子艰难。不若趁着您万寿,免了他们的粮税,这也不也是与民同乐吗?” “这是好事,应当免!”朱元璋点点头,“再有俩月就来到年了,不但要免了他们的秋粮,还要赈济他们,让他们能过年时候吃顿热乎的!” 说着,眉头皱了皱,“传旨户部跟河南布政司,从宽赈济,别怕花钱。”说着,又语气加重,“再传旨给河南的监察御史,巡查御史,给咱盯好了。哪个混账官,敢克扣赈灾粮,敢伸手,绝不姑息!” 他自己过生日怕花钱,可赈济灾民的时候却说,别怕花钱! 这就是历史上,被人诟病的暴君皇帝,朱元璋的另一面。 揭开历史的面纱,其实他算得上是一位对百姓很有人情味的皇帝。 先不说闹灾地区的灾民,在对待普通百姓上,洪武皇帝也远超历代所谓的贤君。 大明律规定:“凡孤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不只是孤寡老人,年纪到了一定岁数,官府要给以赡养,按照年龄大小,每月赐予米粮酒肉等物。民间伤残的退役老军,除却米粮酒肉,每年还有棉布食盐,柴炭等必需品。 还有惠民药局,天下各州府道县,除了官学之外,最看中的就是收养老人的济养院还有惠民药局。洪武三年开始创办,天下军民,只要是生病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都可以免费去抓药看病。 另外还漏泽圆,就是免费的公墓。大概是做了皇帝之后,感怀自己的父母兄长去世时,连块墓地都没有,便推行这等德政。 这些政策可不是面子工程,朱元璋亲自盯着,各地官员不敢怠慢。 洪武初年,河南大灾。元末明初,北方本就十室九空,生灵涂炭,刚稳定下来又赶上天灾,百姓民不聊生。官府的赈济不及时,以至于百姓要卖儿卖女。 朱元璋闻听之后,一口气杀了几十个赈济不力的官员。还严厉下令,官府要出钱,把灾民卖的孩子买回来,交还到亲生父母的手中,让他们一家团聚。 这样的皇帝,怎么会是暴君呢! 如果他是暴君,那那些被御用文人无耻吹捧,却耗费民脂民膏,奢侈享受的各种贤君,又是什么呢? ~~~ 几日后,朱元璋的寿辰,悄然来到。 即便是老爷子不愿意奢靡张扬,但天子的万寿,一样要隆重庄严。 一大早,六部九卿的臣子,还有各开国淮西勋贵,都穿着吉服或者御赐的蟒袍进宫朝见,并献上礼物。 文官们多清廉,应该说洪武朝能活着当官的文官们都清廉,送的礼也比较寒酸。都是自己的手书字画,写些吉祥如意的话,做几首贺寿诗。 而开国勋贵们则是大手笔得多,金银珠宝一车车的送进宫中。反正都是当年打仗时候抢的,家中有的是。 除了朝中臣子们的礼物,各地藩王的寿礼,也踩着点儿,正好在寿辰这天送入宫中。 诸藩王们似乎都比较了解老爷子的心思,没送什么珍贵的礼物,都是各地的土特产。 等朝贺结束,宫中设宴,文武百官全部列席。 奉天殿中,金吾卫二十四人护卫于内,教坊司设九奏于内,大乐于殿外。 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西,设膳亭于御座东。 御筵摆在御座的东西一方,皇太子座位于御座东,西向,诸王以次由南而东西相向设座。群臣四品以上在殿内,五品以下在殿外招待,另安排司壶、尚酒、尚食等一班人等伺候。 宫中尚简朴,老爷子难得过一次寿辰,内宫十二监使出了浑身解数。 “陛下驾到!” 宴会布置完毕之后,礼部唱官大声唱道。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 山呼海啸的叩拜声中,朱元璋和马皇后从侧殿中出来,并肩缓缓向前,走向御阶,走向宝座。 朱标牵着朱雄英,缓缓跟在身后。 “大孙,来!”朱元璋即将登上御阶时,忽然和马皇后停步,回头笑看朱雄英,伸出大手。 “去吧!”朱标在朱雄英耳边轻声说道。 朱雄英迈步上前,左手拉着朱元璋,右手拉住马皇后。 两个老人,一个孩子,缓缓登台。 “众爱卿平身!” 五十三 华宴(二) 奉天殿中,御座高高在上,朱雄英坐在二老中间,放眼望去满是叩首起身的臣子。 蟒袍玉带,金杯玉爵,煌煌天朝气象。 众臣平身之后,教坊司乐手跪奏,飞龙引。 “乾坤日月名,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圣感天地灵,保万寿,洪福增。祥光王气生,升宝位,永康宁!” 乐声中,朱元璋拉紧了朱雄英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手掌心中。 朱雄英忽然发现,老爷子的神色眼神之中,似乎有些别样的情绪。那是一种不属于帝王的情绪,有些伤感又有些惆怅,甚至有些怀念。 “皇爷爷,您在想什么?”朱雄英小声问道。 老爷子继续拉紧他的手,没有说话。 而一旁的马皇后则是默默的,拉紧了老爷子另一只手。随后,夫妻二人的目光碰触。马皇后对着老爷子微笑点头,而老爷子眼神中那些复杂的情绪,也悄然而逝。 朱雄英明白了,朱元璋刚才在想什么。 儿的生日,母亲的苦日。这一刻,贵为天子的朱元璋,竟然是在瞬间想起了曾经苦难的过往。想起了他那,一辈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的爹娘。 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富贵。可能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饱穿暖。 然而上天无情,天灾人祸夺去了他的亲人,让他只身流浪。小小年纪,没有父母亲长的呵护,一人面对世间的苦难。 他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能成为天下之主,成为真龙天子。 但他一辈子都在和命运抗争,不曾妥协低头。 浮萍乱世,布衣起兵,这个穷人家的孩子,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激励中,砥砺前行,终成霸业。 他一辈子的苦难,幻化成滔天的富贵。 可他富贵之后,却不能告慰亲长。 朱雄英也拉紧了朱元璋的大手,继续小声道,“皇爷爷,生日快乐!” 朱元璋先是一愣,随即莞尔一笑。 “陛下万寿,江山永康!”奏乐停止,众臣齐声赞颂。 光禄寺的官员跪在御座之下,给金杯中缓缓注入美酒,然后由太监双手奉上。 “咱本不想过这个寿辰!”朱元璋端着金杯站起身,对臣子们朗声说道,“耐不住太子还有皇太孙,整日在咱耳边唠叨,说咱老了,吃了一辈子苦,现在也该享受享受!” 说着,朱元璋顿顿,继续大声道,“可咱呀,生下来就不知道啥叫享受。早些年,年轻时候就觉得抱着肥肉片子,吃他个肚儿圆就是享受。后来觉得,多娶老婆就是享受!” 顿时殿中一片笑声,文臣们不敢笑,而武将们则是乐不可支。 “再后来!”朱元璋举起金杯,“咱啥都有了,当了皇帝,啥享受都享受过了,咱明白一个事儿!天下平安,就是咱最大的享受!” “今日咱的寿辰,诸爱卿给咱拜寿,咱高兴!”朱元璋继续道,“但今儿,也别单祝咱如何。这杯酒,咱们君臣满饮,愿大明天下,永远康宁!” “愿大明,永远康宁!”武臣之中,徐达汤和带头,瞬间站起数十个武臣勋贵,捧着酒杯,一仰头咕噜下喝尽。 “换碗来,这小杯喝酒,恁不痛快!”朱元璋大声笑道。 ~~~ 殿外,李景隆拉着教坊司的主官,礼部堂官,不放心的问道。 “交代给你那些事,可曾熟悉了?” 那堂官儿笑道,“您放心,早就练了多少次了,绝出不了差错!” “我放心有什么用?”李景隆是功臣之子,父亲是公爵,祖父追封郡王,祖母是追封的大明长公主,穿着御赐的蟒袍,带着玉带,“这是皇太孙殿下交代的事儿!” 说着,眼色不善的盯着那礼部堂官儿,“我告诉你,但凡出半点差错,绝饶不了你!” “小公爷!”堂官儿被盯得心里发毛,强笑道,“教坊司就是吃这碗饭的,从那几首诗词发到下官的手里,下官就挑选出教坊司的出色乐手,日夜演练。”说着,咽口唾沫,继续道,“下官长几个脑袋,这等事都不上心?” “你知道就好!”李景隆又叮嘱一声,放开那人,“做好了,你富贵前程有望。做不好,你自己掂量!” 说完,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老傅,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吧?”李景隆又问道。 傅让是颍国公傅友德之子,亲大哥是驸马都尉,身上也穿着御赐的蟒袍。见李景隆如此,皱眉道,“自然是准备好了,小李子,你慌什么?” “我哪慌了?”李景隆狡辩一句,又凑到傅让身边,“我这不是慌,就是心里不踏实!” “你这性子可不行!”傅让笑道,“将来咱们都是要出兵放马的武将,这点事都慌里慌张的,到战场上还了得!” “打仗是打仗!”李景隆反驳道,“不是一码事!”说着,又唠叨着,“我还是问问兄弟们,都准备好吧。我这心里呀,实在不踏实!” 傅让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殿中,自换了酒碗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朱元璋亲自端着酒,从宝座上走下,走入臣子之中。朱标微微落后半步,朱雄英则是在最后。 “臣恭贺陛下千秋万岁!”韩国公李善长躬身行礼,开口说道。 “啥千秋万岁,今日就是图个乐呵!”朱元璋大笑道,看看须发皆白的李善长,“老李,真是岁月不饶人,一转眼咱们都老了!”说着,又道,“你看的你白头发,也太多了些!” “陛下正壮年,臣是真的老了!”李善长笑道,“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中用了!”说着,小声道,“一晚上起夜好几次!” “哈哈哈!”朱元璋爽朗的笑笑,“回头咱派个太医好好给你瞅瞅!” “太医能看好病,看不好命!臣老了,不中用了,这就是命!”李善长笑道。 随后,君臣碰杯,一饮而尽。 紧接着,自有太监满酒,朱元璋端着酒,走到开国勋贵这一边。 “臣敬陛下!”徐达端着酒碗行礼,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端着酒碗的淮西勋贵。 “愿陛下,万寿无疆!”信国公汤和在一旁笑道。 “万寿无疆那不成妖怪了!”朱元璋笑道,看看老伙计们,继续开口,“方才咱还觉得老李老的厉害,现在看着你们这些老伙计呀,咱才明白,是真老了!” “这日子咋这么快呢?”朱元璋继续说道,“咱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似的,一转眼就成老头子了!”说着,看看身后的朱标,“看看,他现在都已经到了当家做主的岁数了!” “这辈子是太快了!”信国公汤和笑道,“咱们这些人,幸得陛下提携,才有今日的富贵,按理说也该满足了,可” “可啥?”朱元璋问道。 “可人老,心没老!”汤和笑道,“陛下,景川侯曹震前几日还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十七!”曹震在后面嚷嚷,“十七!” “都一样!”朱元璋笑骂,“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娶十多岁的大姑娘,你羞不羞!” “臣原本是不想娶的,您也知道家里的母老虎厉害!”曹震开口,“可是那丫头,有了臣的骨肉,臣必须要娶呀!” “你这杀才!”朱元璋骂道,“敢情你哈哈哈!老了老了,你还干这种事!” “下辈子,臣等还跟着陛下!”徐达开口,“继续跟在陛下身边,牵马持镫,厮杀冲锋!” “好!”朱元璋拍拍徐达的肩膀,“这话咱爱听!”说着,举碗,“喝!” “臣敬陛下!”徐达回道。 “等会!”朱元璋却没喝,看着众开国勋贵武臣,笑骂,“他娘的,差点让你们糊弄了,你们是等着一个个的敬咱,把咱灌醉!” “这把岁数了,可经不起你们灌酒。大家一块喝,干了!” 五十四 华宴(三) 与武臣勋贵那边饮酒之后,朱元璋来到众皇子皇孙那边。 一干小屁孩王爷早就撅着屁股跪下,口中山呼父皇万寿无疆。别看他们平日在学堂中都混世魔王一般,可在老爷子面前,却都乖巧得很。 老爷子看着这些儿子们,也是心中欢喜。当年他只身离家,于乱世中飘萍,骨肉离散。等他在和亲人团圆时,身边只有一位姐夫,一个外甥一个侄儿。转眼这些年间,朱家又血脉昌盛繁衍生息。 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让亲长过上好日子,最大的骄傲是让朱家再次开枝散叶,子孙不绝。 “好好好,都起来吧!”老爷子笑着对磕头的儿子们说道,“啥万寿无疆的,只要你们都好好读书,不忘本,咱就高兴了!” “父皇,儿臣等给您准备了礼物!”宁王朱权笑道,诸皇子之中,他长的最好,面容俊美,又天资聪颖,格外引老爷子喜欢。 “你给咱准备了啥呀?”老爷子笑问。 “抬上来!”宁王朱权对殿外喊道。 稍候片刻,数个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满摆满了精心制作,以假乱真,红彤彤的寿桃。 “儿臣看书上说,西王母有一次送给了汉武帝五个寿桃,并且告诉他这是三千年才结一次的仙果。儿臣知道那是神话故事,当不得真。但却知道,寿桃寓意长寿!” “此处有九百九十九枚寿桃,寓意长长久久。虽不是儿臣亲手做的,但活面的时候,儿臣和哥哥弟弟们一块活面,一块看着它做好!” 说着,乖巧的笑笑,“儿臣等,别无其所求,只愿父皇身子康健,福寿延年!” “儿臣等恭愿父皇,福寿延年!”众小皇子再次叩拜道。 老爷子看看那些寿桃,又看看儿子们,脸上满是柔情,“好好!”说着,笑笑,“咱呀,可没那么容易死呢。咱还没给你们这些小猴子选婆娘,还没看着你们成家立业!” 父慈子孝,自然引得满殿臣子赞颂。 而后,老爷子目光落在几个小皇孙身上,朱允炆带着两个同母弟弟,跪在老爷子面前,连连叩首。 “半边儿!”老爷子叫着朱允炆的乳名,笑道,“你给皇祖父准备了什么贺礼呢?” 朱允炆抬头,略微腼腆的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这便是孙儿给皇祖父的寿礼!” 老爷子有些诧异,伸手接了打开一看,更是疑惑。原来,手中的这张单子,竟然是雇佣工匠的回执单。 朱标也凑过来看看,随即看着朱允炆,满是不解。 “孙儿这些日子一直为皇祖父的寿礼发愁,您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可是孙儿身为皇孙,当表达拳拳孝意。普通之物,不足表达。珍贵之物,皇祖父不喜奢!” “孙儿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皇祖父生平所愿,就是让天下人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人人有地种,人人有衣穿,家家户户美满团圆!” “前些日子,孙儿无意间见父亲发愁,便大着胆子问询。父亲说,今年开春时候凤阳中都大旱,百姓们今年的收成不好!” “凤阳是我朱家的老家,祖宗陵寝所在之地,所以孙儿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说着,朱允炆顿了顿,“孙儿每年有一千贯的体己钱,这些钱孙儿在宫中也花不到。所以孙儿便请了母族长辈奔走,请他们在凤阳中都,山区缺水的地方打了数十口井!” “祖宗保佑,那些井口口有水!” 朱允炆的话语中,老爷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不住点头。 凤阳山多,许多地方土地贫瘠,纯粹是看天吃饭。而且靠山的地方,夏天旱,秋天涝,百姓无钱引水,也无钱打井。 “那些水虽然苦,可却能让牲畜引用,能在天旱之年,引出谁来灌溉庄稼!本事孙儿身边的无用钱,却能让百姓之家多收三五斗。而且,还是在咱朱家的老家!” “孙儿用这些给百姓打的井,当成给您老的寿礼。上,可告慰皇明祖先,朱家子弟未忘乡梓之地。中,使家乡父老沐浴皇恩。下,孙儿微薄之力,替皇爷爷分忧!” “贤王也!”文臣之中,有人已经忍不住开口称赞。 “这寿礼好!”老爷子亲手把朱允炆拉起来,老怀大慰甚至有些动容,“难得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心怀百姓,又知道不忘本!”说着,抚摸下朱允炆的头顶,“好孩子,好孩子!” 这礼物真是送到了老爷子的心里,而且别出心裁,一下就把其他人的寿礼比下去了。 被老爷子夸奖,朱允炆小脸涨得通红,不由得朝嫔妃那边望去。 只见吕氏,坐在那边,也微笑着对儿子,缓缓点头,眼神中满是骄傲。 “太子妃教子有方!”老爷子开口笑道,“赏龙凤金银首饰十副!” “臣妾谢过陛下!”吕氏大喜,急忙叩拜。 金银首饰在宫里不稀罕,可这等天大的恩典却是头一份儿。这些年,除了皇后之外,皇帝从没亲口赏赐过宫中的女眷任何东西。 这赏赐,就是对她这个太子妃,最好的肯定。 老爷子再看看朱允炆,沉思片刻,“皇孙朱允炆,天资聪颖,仁孝纯表” 听了老爷子的话,那边的吕氏顿时紧张起来,听这话,老爷子似乎要册封朱允炆。 只是随即她又有些寂寥,再怎么封也不过是亲王,也不会入主东宫为皇储。 不过,她的眼神又马上炙热起来。 世上无难事,只要自己儿子争气,自己在暗中谋划一切都有可能。即便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大逆不道,都可以。 此时,老爷子忽然纠结起来。 他是真有心,给朱允炆这个好皇孙一个与众不同,又格外尊贵的亲王封号。 可是,封什么王号呢? 若说大明朝最尊贵的藩王王号,当数吴王。吴王是他未当皇帝前的王号,而且吴地,乃是大明的财源重地,天下第一等富庶的地方。 但,这个王号不行! 因为在他心里,已经把这个王号,许给了朱雄英的同母弟,前太子妃所出的嫡皇孙,朱允熥。 一时间,老爷子竟然有些犯难。 “哎,咱大孙呢?”心中犯难,又忽然发现,朱雄英已不知何时,不在他的身边。 忽然,穿着蟒袍的李景隆站在殿外,大声喊道。 “皇太孙殿下,为万岁爷贺寿!” 五十五 华宴(四) 朱元璋顿时大乐,“这臭小子,又耍啥花腔!” 但下一秒,笑容凝固,眼神如刀。 咚咚,咚咚! 肃杀的战鼓之声,在殿外骤然响起。 呜呜,呜呜! 苍凉悠长的牛角号,也响彻天地。 殿官们满面诧异,而武人勋贵们则是在听到这等军鼓军号时,条件反射一般的瞬间站起,大手都不约而同的朝腰间摸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越来越快,越来越肃杀。 牛角号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悠长。 若是在战阵之上,这种声音就代表着军情如火,前方战事正酣。 咚!咚! 战鼓最后的咚咚两声,彷佛敲鼓的壮士用尽全身力气,最后敲打两下。 这两下沉闷之声,似乎都敲在众人的心头。 这一瞬间,殿内众人彷佛身处在战场之上。天空残阳如血,乌鸦盘旋。地面上数不清多少大军相互厮杀,敌人前赴后继,如潮水一般向着自己一方杀来。 突然间,外面又传来无数声短暂且有力的呐喊。 “杀!” 蹭地一下,徐达等人站到老爷子身边,每个武人都是额上青筋乍现。 朱元璋没有说话,看着鼓声和杀声传来的方向,轻轻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臣子,目光沉静且刚毅无双。 “杀!杀!杀!” 又是三声呐喊,杀气四溢。 紧接着,殿外传来整齐得令人心悸的轰鸣之声。 轰!轰!轰!轰! 那是带着铁钉的军靴,踩踏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整齐有力,步步推进。 老爷子和众人放眼望去,眼神再次惊诧起来。 数十个勋贵子弟,以傅让李景隆为先,四人为一队,排成一个方阵缓缓走来。阵中的每个人,步伐都是一样大小,手臂挥舞的节奏都是一般快慢。彼此肩膀挨着肩膀,数十人仿若一人。 这些勋贵子弟们,穿着父祖的百战旧甲,上面伤痕累累,却擦得锃亮。脖颈上带着红色的围巾,单手持刀靠在肩膀。 他们的步伐很奇怪,每个人的腿都是微微抬起,然后整齐的轰然落下,发出有力的声响。他们每个人都倔强的抿着嘴角,眼神中放射出无所畏惧,如狼一般的光芒。 在这一瞬间,殿中的开国武臣们看着那些稚嫩的面孔,竟然有些错觉。在这些少年的身上,他们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忽然,他们的步伐再次变动。 从方才的大起大落,变成了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小步。只是,他们的步伐还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有力。 “好兵!”徐达低声道。 “好身法!”汤和也开口。 老爷子依旧无言,默默的看着前方。 队伍的最前面,李景隆骤然把靠在肩膀上的长刀,高高举起。 “分!” 轰的一声,四人方阵一分为二。 这些勋贵子弟们,每个人都踩着似乎事先量好的步伐,徐徐前进,并且跟随着他们的步伐,他们的嘴里,还唱着父辈曾经的战歌。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不为鞑子做马牛!” 轰! 歌声毕,脚步停。 “向左向右转!” 唰,众勋贵子弟如同标枪一样面对面站好,彼此之间面对面的距离,恰好是一条通道。 咚咚咚咚! 战鼓再次骤然而起,响彻天地,在皇城中激烈回荡。 鼓声之中,一杆日月大旗,高高飘扬。 朱雄英一身戎装,头上没有带金冠,只是缠绕着红色的发带,高举大明战旗,从通道中,快速奔跑出来。 有风,发带舞动。 那是一抹,鲜艳的红。 当年朱元璋的义军,被称为红巾军,就是源自于此。 有风,战旗舞动。 许多老臣在依稀之中,攥紧了拳头,眼神中都是当年的旧事。 “当年,每逢战事,我等皆立于陛下大旗之下!”汤和开口,动容道,“细细算来,如今已三十二年亦!” “臣还记得,当年应天久攻不破,死伤惨重。陛下为鼓舞士气亲执大旗,率先登城!”徐达也开口道,“还有鄱阳湖一战,陛下把大旗立于船头,传谕众将,后退者死!” 老爷子刚毅的面容,泛起一丝波澜,依旧看着挥舞着战旗的孙儿。 突然,殿中灯火霎那间熄灭。 紧接着,一道璀璨的光华,照耀在外面的皇太孙还有众勋贵子弟的身上。 咚咚咚,呜呜呜! 战鼓和号角再起,满是金戈铁马之气。 殿外那些勋贵子弟手中的长刀,跟着战鼓的节奏,有力的劈砍起来。 “杀!杀!杀!” 忽然,他们的身子定格,稚嫩的歌声从他们的队伍中响起。 “千载中华生圣主,王气成龙虎。提剑起淮西,将勇师雄,百战收强虏。驱驰鞍马经寒暑,将士同甘苦。次第静风尘,除暴安民,功业如汤武。” 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只瞬间,朱元璋的眼神深邃起来。他身边的淮西武人们,也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提剑起淮西,一群泥腿子死中求活,浴血厮杀。我本堂堂男子汉,为何要饿死?我本大好儿郎,为何要饱受不公!大丈夫生于天地,若天地不公,当打碎再造。 没武器他们用木棍,没盔甲他们有胸膛。卑微的草民变成虎狼,对着蒙元暴政,发出男儿的怒吼。 渐渐的,这群泥腿子变成了百战雄狮。他们如狮子一般,狠狠的把敌人撕成碎片。 与号称八十万大军的陈友谅在水上大战,战船纵横往来,火箭如雨,火炮怒吼,鲜血染红的江面,勇士的尸体堆积如山。 再往后,还是这群泥腿子组成的百战虎贲,挥师北伐,驱逐鞑虏。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汉天! 他们赤手空拳,从无到有建立了一个,地域广袤,不分汉胡苗侗,华夷一统的大明。 震撼之中,歌声再起。 “天运推迁虏运移,王师北讨定燕畿。百年礼乐重兴日,四海风云庆会时。除暴虐,抚疮痍,漠南争睹旧威仪。君王圣德容降虏,三恪衣冠拜玉墀。” 提兵北上,收复汉家旧地燕云十六州。一扫两宋一来,汉家男儿百年大耻。后又兴兵远征,横扫大漠,打得胡人匹马不敢望中原! 这歌声,就是朱元璋,还有大明,一辈子的写照! 此时的朱元璋还有众位武臣等人,肩膀随着歌声和战鼓的节奏,微微颤动。 面容之上,满是壮怀激烈。 “大明天子驾飞龙,开疆宇,定王封。江汉远朝宗,庆四海,车书会同。东夷西旅,北戎南越,都入地图中。遐迩畅皇风,亿万载,时和岁丰。” 五十六 华宴(完) 一曲终了却未曾消散,大殿之中众依稀还沉醉在,刚才的金戈铁马,气势恢弘的祝辞之中。 尤其对朱元璋和那些开国勋贵武将来说,竟然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因为这几首词,正是他们毕生功勋的写照。 轰,众勋贵子弟再度站好,身体如标枪一般。 朱雄英站在最前方,叩拜道,“孙儿祝皇爷爷万寿无疆,我大明,日月永昌!” 李景隆等勋贵子弟跟着呐喊,“臣等祝陛下万寿无疆,大明永昌!” 朱元璋笑着把朱雄英拉起来,“怎么想到给咱,弄这么一份贺礼?这是什么辞儿?” 朱雄英笑道,“没有皇爷爷就没有大明,您是英雄,孙儿唱的是飞龙引,定江山,贺圣朝,三部合一英雄颂!” “英雄?”老爷子淡淡一笑,“咱顶多个好男儿,算不得英雄。即便是雄英,咱也不是天生的英雄!”说着,捏捏朱雄英的鼻头,“倒是你小子,小小年纪,就满是英雄气!” “陛下说的是!”宋国公冯胜开口笑道,“方才皇太孙殿下带着这群小子出来,那阵势把臣都给吓住了!”说着,目光落在众勋贵子弟之中,自己的幼子冯忠身上,继续笑道,“陛下,别看这些小子们稚嫩,可那模样却能唬人啊。若是当年战争上,碰到这样齐整的队伍,臣都未必敢打!” 魏国公徐达也开口笑到,“前些日子见皇太孙在宫中用太监练兵,虽是游戏之作,但也颇有成法。今日见了这些老兄弟的子侄们,才知当日臣,还是小看了殿下!”说着,叹口气道,“皇太孙,少年英雄!” “不要夸坏他!”朱元璋大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后拉着朱雄英说道,“你这贺礼咱很喜欢,回头把这词儿抄下来给咱看!”说着,又看看那些勋贵子弟们,开口道,“你们也不错,帮皇太孙给咱长脸了!” “臣等不敢!”傅让,李景隆等人说道。 朱元璋再看看这些稚嫩的少年们,知道这些人都是家中的幼子,与爵位无缘,便沉吟片刻,“尔等忠心任事,其心可嘉。俱赏武人勋位,轻车都尉!” 话音落下,周围顿时满是诧异之声。 国朝开国之后,武人因军功封爵,无论公侯或可世袭,但只能传袭一子而已。而且,这些年皇帝对于军功世家的管控,越来越严格,轻易不肯封赏。 可今天,却直接赏了这么多勋贵子弟,堪比三品官的勋位。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恩典! “还不谢恩?”见这些勋贵子弟都欢喜傻了,朱雄英开口道。 “臣等,谢陛下隆恩!” “不用谢咱,这是看在太孙面上给你们的恩典。”朱元璋说道,笑看其他臣子们,“咱老了,往后你们的富贵呀,都在咱大孙的身上!” 言罢,又拉着朱雄英的手,缓缓走向龙椅宝座。 通往龙椅的三条御阶中,正中央的那条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走。即便皇后太子,踩上去都是僭越的大罪。 可此刻,朱家爷俩一大一小,直接踩着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阶,缓缓上去。 朱元璋还开口笑道,“慢点,小心台阶,爷爷拉着你!” 台下群臣看到这一幕,都面露微笑。 历朝历代开国君主都未必能父慈子孝,皇帝和皇储之间的争斗更是屡见不鲜。可唯独大明朝,却没有这些。 不远处,嫔妃那边,吕氏心底眼底都闪烁着浓浓的嫉妒之色。 就在刚才,皇帝明明马上就要册封她的儿子。却被朱雄英,不经意的打断。而且,她处心积虑让儿子所出的风头,和朱雄英比起来,不值一提。 另一边,曹国公李文忠小声的和朱标这边说着话。 “皇太孙天资聪颖,实属罕见!”李文忠笑道。 朱标含蓄的一笑,“不过是小聪明罢了!” 李文忠看看殿外肃立的嫡长子李景隆,又低声道,“跟皇太孙殿下一比,臣家那小畜生,简直是扔的货!” “你太严苛了,九江那孩子不错!”朱标笑笑,声音压低几分,“父皇有意让你掌管五军都督府,你得信儿了吧?” “臣隐约知道一些!”李文忠说道,“往后该如何当差,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过了寿宴再说!”朱标笑笑。 这时,朱元璋已经带着朱雄英,在龙椅上坐好。殿中群臣笑着说话,他们三人小声细语。 “妹子!”朱元璋对马皇后笑道,“你是咱朱家的功臣!” 马皇后一愣,不明所以。 “你给咱生了个好儿子,还养了个好孙子!”朱元璋大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将来这天下,咱们这一子一孙,谁都坐得住!” 马皇后一笑,“是你有福!”说着,站起身,捧着一杯酒,少见的行大礼,缓缓下拜。 “夫君的寿辰,俺敬你一辈。你也知道俺没读啥书,不会说啥好话。就愿你,身子硬朗,平安康健!” 朱元璋也举杯道,“好,咱们都硬朗,都康健!”说着,拍拍朱雄英的脑袋,“争取呀,咱们再多活他二十年,看着这小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妹子,起来!”饮酒之后,朱元璋亲手把马皇后扶起,按在身边,笑道,“咱这些年,也多亏身边有你!” 马皇后微微一笑,“俺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做啥!” “一晃,咱都老了!”朱元璋说着,忍不住用手捋了下马皇后,半白的头发,“都开始过寿了!呵呵!” “人哪有不老的!”马皇后眼中有柔情闪动,“不过咱们一辈子生儿育女,儿子都孝顺出息,也算没白活一场!”说着,也捏了捏朱雄英的脸蛋。 “大孙呀,今儿弄的好!”马皇后笑道,“别说你皇爷爷,就是祖母看了你唱的辞儿,心中都欢喜!” 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朱元璋笑道,“咱大孙也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张罗定亲了?” “我才八岁,就定亲?” 朱雄英心中一愣,然后赶紧竖起耳朵。 这年月可不讲什么自由,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一句话,就能把晚辈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朱元璋想想,“怎么忽然想起这茬来了?” “咱们都老了,现在不张罗,过几年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啦!”马皇后笑着,看看跟太子朱标低声说着什么的李文忠说道,“文忠家不是有个才六岁的小丫头吗,俺看着挺好。要不的,咱们亲上加亲,定了那闺女?” 朱元璋又沉思片刻,开口道,“先不急,再说吧!” 李文忠在朱元璋和马皇后心中的的地位,早就超过了外甥这个称呼,隐隐当成了儿子。 别看大明开国之后文臣以李善长为为首,武将以徐达为首,可他们谁都不如李家显赫。 李文忠的父亲是朱元璋的姐夫,早些年朱元璋家境贫寒的是时候,这个姐夫没少帮衬。那年月粮食就是命,李贞这个姐夫对朱元璋来说,比亲哥还亲。 等大明建国之后,被册封的第一人,不是那些功勋宿将们,正是李贞。先是恩亲侯,后来又封为曹国公,右柱国,恩仇可谓国朝第一人。 不但如此,为了方便日日能看着李贞,朱元璋还特旨把紧挨着紫禁城的宅子赐给他,并许他进宫坐轿,穿五爪金龙袍服。 李贞病逝之前,朱元璋亲自探望,见李贞已病得不认识人了,堂堂帝王居然嚎啕大哭。 后来,追封李贞为陇西王。不但封了他,连李家祖上三代,李贞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追封王爵。 由此可见,朱元璋对李家的偏爱。 李文忠是太子朱标的姑表兄,那朱雄英和李文忠的小闺女,是再隔了一代的表亲。按理说已经,勉勉强强算近亲结婚了,可这年月不讲究这些,长辈们都巴不得亲上加亲最好。 按理说,马皇后的提议,朱元璋很少拒绝。可这一次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不想再和李家结亲。 对此,朱雄英倒是能猜到一二。 当初给太子朱标从小就定了常遇春的女儿,是希望将来儿子身后有武人集团的全力支持。还有安抚,淮西武人勋贵集团的意味在其中。 但如今大明江山稳固,往后十数年,正是要不断削弱这些开国勋贵影响力的时候。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让这样的势力,保持长时间的鼎盛。否则,就是对皇权的威胁。 五十八 春秀(上) 老爷子寿辰之后,京城的冬日越发的冷。 江南的冬与北方不同,虽没有万里雪飘,但无处不在的冷风和湿冷却如影随形。 一顶软轿,在深宫的夹道中缓缓前行。刚刚下过一场雪,浅浅的白雪映照之下,紫禁城的红墙显得更加娇艳。 轿子中有温暖的铜炉,可朱雄英还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们娘俩,刚从宫外回来。朱雄英的舅舅常茂,喜得千金,老太太得了信儿,欢喜之下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带着孙子出去看了看。 对朱雄英来说,这是他难得的清闲时光。 大学堂的翰林学士们教他更加严格了,每日在宫中除了读书,也就是和那些勋贵子弟们练练队列脚步算作消遣。不过,这样的消遣也越来越乏味了,而且那些勋贵子弟,还被徐达等人要去军中不少。 “英哥儿呀!”马皇后坐在边上笑道,“一会想吃点啥呀?” 朱雄英从轿子窗户的缝隙中,看着外面的雪,顺嘴道,“下雪天吃火锅!” “那是甚?”马皇后微微诧异,“啥是火锅?” 朱雄英吧唧下嘴,把记忆中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抹去,笑道,“就是锅子!” “嗨,这还不简单,一会祖母就让人给你做汆白肉吃!”马皇后笑道。 可笑着,下一秒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疑惑起来。 “停!”马皇后轻声呼唤,软轿止步。 贾贵在轿子外头道,“娘娘有何吩咐?” “俺怎么听着,好像有人哭似的?”马皇后撩开帘子,疑惑的说道。 朱雄英也侧耳听听,夹道的那边还真是似乎有人在哭,而且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 忽然,夹道围墙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你还有脸哭,看杂家不打死你!” 啪啪,好似抽打手心的声音。 悠长的夹道中,这种声音格外刺耳。而且还有女子,压抑的哭声。 马皇后顿时脸色大变,“去看看!” “是!” 没多久,贾贵带着两人,快步走来。 其中一人瘦高个儿,看身上的衣服,在宫中也是个领班太监的角色。而他身边,则是跟着一个十岁出头,圆脸小眼睛塌鼻子的胖丫头。 这丫头的胖,和旁人还不一样。她是既胖又壮,好似水缸。而且眼神憨憨的,好似不太聪明的样子。走路时也一点规矩没有,小眼睛不停的四处看,脚步发出沉重的声响。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奴婢叩见皇太孙千岁!” 太监和那小宫女跪下,太监身上穿着簇新的袍子,那丫头却是有些单薄的宫装。脸蛋通红,满是泪痕。 马皇后脸色不悦,“怎么回事?” 贾贵在马皇后身边道,“回娘娘话,他叫孙不仁,是宁妃娘娘那边,管着宫女的领班太监。方才您听到的哭声,就是她在那边处置这犯错的丫头!” “娘娘恕罪,奴婢该死,奴婢不知道娘娘您驾到,惊扰了娘娘,奴婢罪该万死!”孙不仁面色很寡,一看就是有些刻薄的人。 朱雄英注意到,跪着的那个丫头,双手用力的握紧,手上似乎带着伤口。 “你打她了?”朱雄英开口道。 “回殿下,奴婢就是在她手心上打了几下!”孙不仁低声,不敢抬头。 “胡说!”朱雄英道,“孤都听到竹板打手心的声儿了!”说着,对贾贵道,“你让她伸出手,给孤看看!” “殿下让你伸手!”贾贵说了一句,那丫头无动于衷,似乎没听懂。于是直接把她的手臂拉起来,掌心打开。 “嘶!”马皇后倒吸一口冷气,那丫头的掌心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全是鞭打的伤口。 “你为啥打她?”马皇后怒道,她心善,平日待太监宫女最是和气。 “她犯了错!”孙不仁颤声道。 “犯了错?若是大错,要送至敬事房,哪有你打的份儿!”马皇后怒道,“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和太子的,岂能容你胡乱责罚?” 穿越而来,朱雄英才发现自己被劣质古装片给骗了。 宫里的女人,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只有皇帝和太子两个人。他们都是伺候这两位的,所以即便他们有错,也不能随意打骂,因为他们在名义上,是皇帝的女人。 像电视剧中那种,哪个嫔妃动不动就把宫女活活打死的事,几乎没有。就算是不小心打死了,也要赶紧偷摸的让人弄出去埋了。 万历皇帝少年时就因为殴打宫女,剃了人家半边头发,惹怒了李太后,说要废了他。 孙不仁浑身颤抖,“她当差偷懒,她偷吃主子的吃食她踩死了宁妃娘娘的猫!” 紫禁城中有规矩,不能养狗。所以后妃们为了解闷,几乎都养着猫。 “她踩死了猫?”马皇后皱眉问道。 “宁妃主子的黄猫,本在屋檐下晒太阳。谁知这没长眼的,出门一脚直接踩在那猫的脑袋上,把猫踩死了!”孙不仁战战兢兢的说道,“那猫,宁妃娘娘养了两三年,平日当成心肝” “够了!”马皇后呵斥一声,“不过是一只猫,就把人打成这样。她虽是宫女,可也是人,你看看她的手!” 那丫头的手上,伤口好似鱼嘴一般裂着,本就肉嘟嘟的手,红肿宽大。显然,她不是第一次挨揍。 宫女确实是人,不同于后来大清,有些奴隶制的八旗选秀制度。大明朝紫禁城中的宫女,都是有专门的太监,在外面挑选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 “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是伺候人的奴婢,也是苦命人,对这丫头就这么狠心?”马皇后又怒道。 “不过是一只猫罢了,骂几句打击下就算了,你还滥用私刑?” 说来残酷,在深宫那些嫔妃的心中,可能照思相伴的宠物,确实比这些奴婢要高贵。但在马皇后心中,人绝对比宠物重要。 她是跟着老爷子,挨过饿受过苦的皇后。战乱之年,别说什么猫狗,缺粮的时候老鼠都吃过。那些东西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活物。 “奴婢该死!”孙不仁连连叩首,大冷天的冷汗淋漓,“奴婢就是教训教训她,没有滥用私刑!” “还狡辩!”马皇后怒道,“贾贵!” “奴婢在!” 贾贵先是躬身行礼,随后走到孙不仁身边,抡圆了就是两个巴掌。 啪啪,极其响亮,对方的脸在瞬间就肿胀起来。 “娘娘面前,你还敢撒谎!”贾贵骂道,“来人,拉敬事房去,打三十板子,着实打!” 边上,几个健壮的太监,立马上前。 “算了,三十板子就打死了!”马皇后看了孙不仁一眼,告诫道,“还是那句话,你也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别的苦命人!”说着,顿了顿,“送敬事房,打十板子,给他个记婢谢娘娘恩典!”孙不仁连连磕头谢恩。 五十九 春秀(下) “抬起头来,让俺看看你!”马皇后对那丫头,轻声说道。 后者还保持着刚才,张开手掌的姿势。闻言动也没动,只是盯着她自己的脚尖儿。 还真是个傻丫头,边上的朱雄英,无声的笑起来。 “娘娘问你话呢?”贾贵大急,“说话呀!” “你别吓着她!”马皇后轻声问道,“丫头,你叫啥名呀?” 憨憨的丫头抬头,“春秀儿!” “大胆,娘娘面前要称奴婢!”贾贵火冒三丈。 “你一边去!”马皇后似乎对这丫头看对眼了,笑道,“春秀儿?这名不错,谁给你起的?” “我娘!”丫头依旧憨憨的,嘴角挤出几丝笑容。 “哎,好好的闺女进宫来伺候人,当娘的得多心疼!”马皇后感叹道。 “娘死了!”丫头低头道,“爹娶了新娘,新娘听说官府选人进宫,还给钱,就把我送进来了!” “你爹呢?”马皇后不悦道,“他就答应了?” “我爹送我去官府的!”丫头低声道。 “真是有后娘就有后爹!”马皇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随后想想,“以后,你跟在俺身边吧,愿意吗?” 春秀依旧低头,默不作声。 “傻丫头,天大的恩典,还不谢恩啊!”贾贵急得跺婢,谢恩!”春秀小心的开口,畏惧的后退两步。 “走吧,跟着俺!”马皇后一笑,返身回了软轿,“贾贵呀,你去宁妃那说一声,告诉他人俺要了!”说着,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告诉她,以后别养那些猫猫狗狗的,外边人都吃不饱,她在宫里拿牲口当什么宝!” “皇祖母,孙儿看那丫头傻傻的!”轿子中,朱雄英开口道。 “傻不傻的俺不知道!”马皇后摸摸他的头发,“俺就知道那丫头人不坏!” “您怎么知道她不坏?”朱雄英又问。 “看她的眼睛!”马皇后一笑,把孙儿搂紧些,“这世上呀,恶毒的女人,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英哥儿,你记住,日后呀,越是对你好,越是对你笑的女子,你越要防着她,祖母不能跟你一辈子,你自己要学会长心眼!” 这话在朱雄英听来有些没头没脑,甚为疑惑。 但是有两点他记住了,一是马皇后说的她不能跟着他一辈子,二是说,有女人可能会害他! ~~~~ 坤宁宫中,火龙旺盛的烧着,温暖如春。 朱雄英坐在桌子旁,手边放着一小盆,辽东那边进贡来的榛子松仁。还有一些,用来砸这些坚果的工具。 咔嚓一声,他砸碎了一个榛子,把里面的果实递给旁边的马皇后。 后者欣慰的笑笑,“祖母牙不好,不爱吃这些!”说着,又笑道,“少吃点,等会吃饭了!” 这时,贾贵从外面快步进来。 一见朱雄英在砸着坚果,赶紧跪在边上,“这等粗活怎么能让殿下来,奴婢给您剥!” 说完,拿着小锤子,认真的砸了起来。 “从宁妃那回来了?”马皇后斜靠着,笑道。 “是,奴婢刚从那边回来!” “那边说啥了?”马皇后又问。 贾贵手上停顿半刻,“宁妃娘娘说,她驭下不严,请娘娘责罚!” “哎!”马皇后微叹,“当年她也是跟着皇上过过苦日子的,怎么现在变这样了?” 宁妃,就是郭宁妃,是淮西勋贵巩昌侯和武定侯的亲妹妹。育有皇十子朱檀,还有两个公主。 朱檀的封号是鲁,如今还在宫中读书,尚未就藩。 不过朱雄英确实知道,这小子是个短命鬼。喜欢炼丹嗑药,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朱元璋恼怒儿子的不争气,给了荒的谥号。 死了也就罢了,几百年后鲁荒王的坟还让人给拔了,出土了一大堆宝贝。其中就有唯一传世的,明代亲王的九旒冕,还有皮弁(一种帽子)。 “好日过多年了,人心就变了!”吃着松仁的朱雄英不经意说道。 “俺的英哥儿说的好!”马皇后笑道,“你比大人都明白事儿!”随后,又对贾贵问道,“春秀那丫头,为啥总挨打?” “奴婢还真问了!”贾贵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堆叠,“她是个新进宫的宫女,本来就不怎么懂规矩,人还笨!” “笨也就罢了,还是个没眼色的!”贾贵继续笑道,“据说来的第一天,就找不着人了。宁妃那边的人找了大半天,您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马皇后笑道。 “她跑去没人的地方睡觉去了!”贾贵笑道,“奴婢在宫里当差这么些年,就没听说过胆子这么大的!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没睡醒呢!” “呵呵呵!”马皇后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还有呢?” “她在宁妃那边,偷懒是家常便饭,一眼看不到就不知人哪去了!”贾贵继续开口,说得绘声绘色,“偷懒也就算了,还偷吃宁妃那边的点心。偷吃也就算了,还带回自己房里去!” “有一次孙不仁去查房,那丫头的被褥里头,都是点心渣子!”贾贵笑道,“那边的人都说,春秀那丫头,是又笨又傻,人有七窍,她一窍不通!” “宁妃都说了,若是再教不好她,就把她轰出宫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女也好嫔妃也罢,终身都在要宫里终老。即便能出去,也是上了岁数,过了婚嫁的年龄,出宫之后要么随便找个人嫁了,要么孤苦无依。 宫女进宫之后唯一趁着年轻出去的办法,就是实在太笨了,被宫里退货。 “虽说在宫里当奴婢命苦,可日子毕竟比外头要好,她一个姑娘家,出去能干啥?还不是再被后娘卖一遭!”马皇后叹息道。 “卖不卖的两说,起码出宫之后,她是自由人。更不用一辈子,都困在这围城里头!”朱雄英开口,拍拍手,对贾贵道,“别砸了,不吃了,吃几个就腻!”说着,指下了下桌子上那些没吃的坚果,“赏你了!” 他猜测那丫头是在装傻,这深宫之中即便真傻,也不敢如此行事。那丫头是在赌,赌自己只要不死,就有机会被轰出去。 “奴婢谢太孙赏!”贾贵大笑,随后抓着那些松仁榛子,就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而马皇后则是在一边若有所思,对外头喊道,“春秀,你进来!” 春秀慢慢悠悠的进来,鞋上还沾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和点点泥土。 “你过来!”马皇后对她招手,看着他的眼睛,“你跟俺说真话,你是不是装傻?” 顿时,春秀畏惧的后退两步,眼帘低垂,身子因为恐惧颤抖起来。 “别怕,俺不让人打你!”马皇后柔声道,“你要是真想出去,俺就让人送你出去。英哥儿说的是,宫里虽然日子好过,可却活得没滋味儿。还要当牛做马的伺候别人,被人打骂!” 说着,马皇后又道,“俺不止一次和皇上说呀,这宫里用不了这些人,少选些宫女太监,即使少造孽。可是呀哎!” 顿了片刻,又再次说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后娘为了银子等于把你卖了。你想出去,俺就让你出去。出去之后好好过日子,俺可以给你个口谕,你回去告诉你爹,告诉你后娘,还有你们当地的官儿。” “就说皇后娘娘说了,敢刻薄待你,娘娘就让人抓他们下大牢!”说到此处,马皇后拉着春秀的手,“丫头,咱娘俩相识一场,俺不会让你没个好下场的!” 豆大的泪珠子,从春秀脸颊滑落。 这一刻,她本来呆滞的眼神,变得生动起来。 六十 话里有话 应该是被马皇后突如其来的温情打动,春秀选择留在宫中。 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家里为了钱,把她送进宫。她心中最绝望的,应该是不是深宫的凄冷无助。而是对于命运的绝望,还有对家人的寒心。 她是个聪明的丫头,只不过长的有些不好看罢了。一般的女孩,进了宫也就认命了。而且在皇权笼罩下的深宫之后,马上会变得如木偶一般逆来顺受。但她,却装傻充愣,希望被轰出去。 其实马皇后身边的女子,宫女也好,嬷嬷也罢,就没有好看的。 春秀身材敦实,所以马皇后就让她,以后当朱雄英的贴身丫头。理由也很简单,若是哪天皇太孙走路累了,春秀正好可以抱她。 她胖,像水缸。 贾贵瘦,像竹竿。 这俩人,是朱雄英身边的哼哈二将。 春秀虚岁才十二,小丫头既然放下了心结,不再装傻充愣,就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来。 朱雄英发现这丫头一个特点,能吃。 颇有些电视剧大宅门,郑老屁的风范。用贾贵的话说,这丫头一顿饭,够他吃三天的。 大概,她后娘就是因为她太能吃,才把她卖了吧! 能吃是一方面,这丫头还特勤快。不用任何人吩咐,拿着抹布,就把坤宁宫的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一遍。 朱雄英注意到,干活的时候,这丫头的脸上也带着笑容。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更小了,鼻子也更塌了。 到了晚间,朱雄英刚准备梳洗的时候,又是她端着一盆洗脚过来。不由分说的脱去鞋袜,甚至帮朱雄英换衣服。 若不是朱雄英死命的护着,只怕当时,就会让这丫头看光了。 ~~~~~~ 东宫,春和宫中。 曹国公李文忠,脊背笔直的坐在一张圆凳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大手。没有理会,身边那些太监往她身边的桌子上,放上酒菜。 他面无表情,只是有时,在他想要咳嗽的时候,他的手掌会攥成拳头,肩膀一抖一抖。 “太子爷驾到!”后面,朱标的贴身太监甄不义一边喊,一边撩开门帘。 “咳!咳!”李文忠压抑的咳嗽两声,起身行礼,“臣叩见太子!” “哎!”朱标不让他行礼,上前两步亲手扶起来,笑道,“自己家里人,又不是在朝堂上,那么多虚礼干啥?坐!”说着,按着李文忠的肩膀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拎起酒壶。 “叫你来,就是陪孤吃酒!”朱标继续笑道,“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 “臣,谢殿下隆恩,咳咳!”李文忠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赶紧扭头用手捂嘴。 “怎么了?病了?”朱标急道,“可曾让太医看过没有?” “不碍的,只是偶感风寒!”李文忠笑道,“臣身子强健,过几天就好了!” 朱标摇头,笑道,“你呀,嘴硬!什么身子强健,孤还不知道你。壳子看起来好,里面早就空了!”说着,叹息一声,“你少年从军,最是勇猛,一身的旧伤。这些年南征北战,练兵屯田,一点清闲的时候都没有,即便是没病,也积劳成疾,何况你现在!” “你呀,太过忠直,你就是偷偷懒,享享福,谁还能说你的不是?” 李文忠面上只是淡淡的微笑,但眼神中都是感激。 “殿下言重了,臣做的都是份内事!”李文忠说道。 “来人!”朱标吩咐一声。 “奴婢在!”甄不义上前。 “给太医院传旨,让他们的院正晚上去曹国公府上,好好给他诊断一番!若是用药,从宫内御药库拨!”朱标开口道。 “殿下,臣真的没事!”李文忠赶紧说道,“臣,怎么能用宫里的御药!” 朱标忽然不悦,看着李文忠,随即一笑,“恪守臣节是好的,可你不同于旁人,你是孤的表兄。其实,这些年孤心中,你和沐大哥,在孤的心里,和自己的大哥没什么两样!” “孤待你们如家人,你们若是一味的以臣子自居,不是疏远了吗?” 李文忠无言,但感谢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既然你身子不好,这酒就不喝了!”朱标把酒壶推开,“来,吃菜。孤特意让人做的,这道片皮鸭子,你最喜欢!” 李文忠站起身,拿过酒壶,给朱标缓缓满上,“臣身子不舒服,但半斤酒还是无碍的!”说着,笑起来,“还记得臣少年时,酷爱饮酒,但那时候皇后娘娘管得严,不许臣多喝。每次都是殿下您,偷偷的给臣偷酒!” “是啊,有一次孤偷了别人送给父皇的五十年绍兴黄陈酿!”朱标笑道,“怕父皇发现,还灌了水进去,结果差点吃了父皇的竹笋炒肉!” 李文忠坐下,捧杯,“臣敬殿下一杯!” 随后,两人饮了一口,李文忠顿时眼睛发亮,“这是” “这是山东贡的即墨老酒!”朱标笑道,“冬天喝,最是暖身,一会孤让人给你带两坛子回去!” “臣估计没时间喝!”李文忠笑道,“过几天,臣要去各地,巡视军务!” 朱标吃了一筷子菜,点头道,“唔,你刚接手五军都督府,是要尽快熟悉政务。五军都督府是帅,以往你是带兵的大将,不可同日而语!” “臣也是这般心思!”李文忠又倒酒说道,“这几年大明看着国泰民安,其实北面有北元虎视眈眈,辽东也有那些女真蛮子还有高丽人,也不安稳。南边刚平了云南,但时不时的有倭寇从海上来。” “看似平稳,其实暗藏隐忧!”李文忠继续说道,“而且相比于北方诸边关连年打仗,江南一带日渐升平。臣怕,武备松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兵不可战,就是白白浪费国家的钱粮!” 朱标默默的听着,不住点头,“巡查军务,你先去哪里?” “臣想先去秦王和晋王两位千岁那边!”李文忠开口道。 “老二老三那边,其实日子也不好过。太原,西安,听着是天下名城,可早些年打了那么多年仗,早就民生凋敝了!”说着,朱标继续道,“你管着五军都督府,明年他们那边的钱粮,多给调拨一些。”说到此处,顿了顿,继续道,“想必,也没谁敢跟你歪嘴儿!” “就算是有人歪嘴说闲话,你叫他找孤来打官司!”朱标又道,“钱粮,军械,战马都要保证充足!” “臣遵旨!”李文忠说道。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都是太子朱标的同母兄弟。他想要帮衬些,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你去西安,还要告诉老二一声!”朱标忽然面有不悦,开口说道,“他在封地胡闹什么,御史的奏折都送到孤这里了。若不是给他压着,老爷子定然又要骂他!”说着,把筷子放下,“多大的人了,还要孤护着,孤能护着他一辈子!” “殿下放心,臣一定带到!”李文忠开口,想想道,“四爷,前几日给五军都督府这边来信了。说明年开春,要给他那边拨四十万匹棉布过去!” 朱标微顿,“这事老四怎么不先跟孤说?” “四爷那人爱面子,怕是不想和殿下求!”李文忠笑道。 “越是如此,越要他求!”朱标大笑,“才出去几天,跟孤还讲要面子了?”说着,又看看李文忠,“你家那小子,定亲了吧?” 朱标的思维有些跳跃,让李文忠有些措手不及。 想了想才道,“按理说,他是早到了定亲的年龄了,只是原先臣想着让他去边关历练几年,所以耽搁了。” 说着,苦笑一笑,“可臣看他实在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子,性子太浮躁了,是以就没让他去。前些天,倒是有人给说媒了,说是” 朱标吃着菜,“太子妃娘家那边的亲戚?” “是!”李文忠正色道,“臣没敢私自答应。” “回了,就说八字不合!”朱标脸上泛起怒意。 而后,又沉思一番,“常家老二常升的闺女也到了出格的岁数,你看看,都是自己家人,亲上加亲,如何?” 李文忠笑道,“这自然好,就是不知常老二舍不得他的宝贝闺女!” 朱标笑道,“孤去做媒!” 六十一 训斥(1) 太子妃吕氏寝宫中,吕氏正和一个和她面容甚是相像的妇人,笑着说话。 不用问,便知她们是母女二人。 “曹国公家的公子,母亲可曾相看了?”吕氏亲手给母亲剥了一个柑橘,笑着问道。 吕母先是笑了接着,然后才说道,“想看倒没有,不过倒是远远的看了两回。曹国公家的公子,人品相貌都是没得说!” “这是自然,李家公子的人品长相,在诸勋贵子弟中,是一等一的好。别看他如今年岁还小,只在羽林亲军中做个校尉。可前程不可限量,落生下来,身上就带着骑都尉的官职。母亲也知道,李家是太子殿下的姑表亲,情分在皇上和太子心中,可比旁人重上许多!” 他们母女二人说的,就是和曹国公李家联姻的事,吕氏的娘家有个侄女,正好到了出嫁的年龄。他吕家虽说不是大明的世袭贵胄,可吕氏的父亲如今是大明的大理寺少卿,她又是太子妃,算得上门当户对。 听了吕氏的话,吕母笑笑,不过眼神之中有些不自然,开口道,“其实我看来,那李家的公子也是良配。咱家的女儿嫁过去,自然也是好日子。只不过,只不过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我把你意思和他说了,他说什么文武殊途,终归不是一路人。吕家上杆子说亲,难免要被人说成是攀附。再说,文官和武人联姻,大明朝还没有这个先例!” 闻言,吕氏顿时不悦。 她之所以一力促成自己的侄女和曹国公府联姻,是因为她想得深远。她母族这边是文官,借不上什么力。所以她要给儿子,找个可以借力的靠山。 “我看父亲是糊涂了!”吕氏板着脸,她是太子妃,父母都要对她称臣,说话自然带上了些威严,“什么攀附?难道有我这样的女儿,和他曹国公李家结亲,还算攀附?” “什么文武殊途?大明朝如今说话算数的,都是武人。文官再怎么清贵,也可赶不上武人的份量!”说到此处,脸上微怒,继续道,“我好心给侄女找个好婆家,他还这么多顾虑!” 吕母见女儿发怒,不由得有些讪讪,说道,“太子妃莫恼,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读书读多了,难免性子有些清高耿直!” “不是女儿不晓得父亲的性子!”吕氏开口道,“我费心尽力的为了谁?和李家结亲了,吕家是不是也要沾光!”说着,顿了顿,小声道,“再说就算不为了旁人,也要为吕家的外孙考虑,考虑!” “炆哥儿也年岁大了,身后半个站脚助威的人都没有,可怎么是好!”说到此处,吕氏又压低声音,“虽说女儿现在是太子妃,可炆哥儿上头莫说是天家,就是有点资产的寻常百姓家,他这样的孩子,都是别人的肉中钉,眼中刺,他性子又老实,将来被人欺负了,谁帮他?” 吕母也不是傻子,听了女儿的话,只能默默点头。 就这时,太监过来禀告,太子朱标到了。 吕氏忙和母亲起身,迎接出去。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朱标看到吕母,脸上露出几分亲近的笑意,笑道,“你几时进宫的?可曾用膳了?” “臣妾谢殿下挂怀,已经和娘娘用过饭了!”吕母行礼笑道。 “一家人,何必这么拘礼!”朱标笑道。 “殿下用过膳了吗?”吕氏笑着迎朱标进屋,说道,“要是没用”说着,闻到了朱标身上的酒味,赶紧对宫人吩咐,“快给殿下准备醒酒汤!” 说完,给母亲一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臣妾告退!” 朱标点点头,“日后得闲了,常进宫看看!” “谢殿下恩典!” ~~~~ 殿中,只剩下朱标和吕氏二人。 朱标坐在凳子上,小口的喝着醒酒汤。吕氏则是笑着走到他身后,轻柔的帮他揉捏起额头来。 “殿下今日和谁吃的酒?”吕氏笑道,“看样子,没少喝呀!” 朱标淡淡的说道,“和曹国公!” 吕氏想想,又笑道,“殿下多日不曾饮酒了,看来曹国公和您的情分,真是和别人不同!” “他是我的姑表兄,孤小时候每日都跟在他和沐英的后边跑!”朱标笑道,“在孤心中,他们和自己的兄长,没有什么两样!” 说着,叹口气,“但如今年岁大了,君臣有别,他们恭敬之余,倒不如以前和孤那般亲近了!” “君臣有别,他们都是小心谨慎的人,自然是怕别人说闲话!”吕氏继续帮朱标揉着肩膀,开口道,“不过,曹国公深得圣心,就算有人说闲话,也奈何不了他!臣妾听说,皇上让他管了五军都督府,那可是天下兵马” “孤听说,你想让你母族和李家联姻?”朱标忽然开口问道。 吕氏手上一滞,赶紧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李家的公子和臣妾的侄女,年岁相当,两人生的月份属相也都相配。臣妾那侄女生的好,知书达理,所以想找个好人家。臣妾觉得,若是李家和吕家联姻,也是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 “亲上加亲?”朱标忽然冷笑起来,一下捏住吕氏的手腕,“用我朱家的亲,加你吕家的亲?” 吕氏手腕被捏着,心中惶恐,惊呼,“殿下,臣妾” “别想不该想的!”朱标忽然站起身,推开吕氏,冷冷的说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当孤不清楚吗?” “臣妾臣妾”吕氏心中又惊又怕,含泪哆嗦,说不出话来。 “莫自误!”朱标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些话孤给你留着脸面,不想说清楚了。但你别自己想左了,误人误己!” “明着告诉你,李家不会娶你吕家女,以后你也别想着让你吕家的女子,跟国朝的开国勋贵结亲。” “孤今日把话说明白,免得来日还要跟你们费唾沫!”朱标看着对方,继续说道,“出了事,也莫说孤不认人!” “殿下,臣妾冤枉啊!”吕氏哭道,“臣妾就是看两个孩子是良配,所以才撮合” “闭嘴!”朱标怒道,“你再狡辩一句试试?”说着,摇头道,“这事,孤念着你的情分,能容你。传到老爷子那,你以为能容?” 顿时,吕氏说不出话来。 六十二 训斥(2) 闻言,吕氏差点当场瘫倒。 而朱标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如坠冰窟。 “这等事,你也不知道避讳。孤都知道了,你说老爷子知道不知道?孤能好好和你说话,你以为老爷子会吗?你一个妇道人家,想这些不该你想的,做这些不该你做的,你承担得起吗?” 是的,太子朱标心善心软,念着夫妻情分,她吕氏可以欺之以方,甚至稍稍做些小动作。 可是面对老爷子,她吕氏只有害怕的份儿。她任何的心思,在老爷子面前都无所遁形。 老爷子何等人,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皇帝,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她这点小心思,老爷子都不屑猜,就知道她的心思。 吕家和曹国公府联姻,看似是门当户对,其实得利的是她吕家,是她这个太子妃,更是朱允炆。 也不是说指望未来李家做什么,关键是背后有这么一个在淮西勋贵之中,手握大权的亲家,腰杆子就硬,好处极大。 现在可不是大明刚开国的时候了,那时候老爷子给诸皇子选妃,都是勋贵功臣之女。可那时候是为了安抚人心,现在老爷子绝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借助这些外戚的力量。 而和李家联姻,正是为了让朱允炆将来有个可以依靠的外戚。 再说,老爷子可不管吕氏什么心思,只要触了他心中的忌讳,这事就没得商量。 “你自己好好想想!”朱标又道,“当初父皇立你为太子妃,就是看你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你莫要辜负了父皇的苦心,也别辜负了孤,更别误了你自己。”说着,拂袖而去。 “殿下,您去哪儿?”吕氏哭道,可朱标却没回话,渐渐走远。 寝宫中,檀香缭绕。 吕氏抱着被子,蜷缩的坐在床上,脸色铁青。 她明白,朱标为何会反对她吕家和李家结亲,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因为朱雄英这个东宫的嫡长子。 若反过来,朱允炆是嫡长子,朱标不但不会反对,一定会乐见其成。倘若是朱雄英的母族和曹国公李家联姻,在朱标和老爷子看来,那才是真正的亲上加亲。 “该死的小畜生,怎么就不病死你!” 吕氏的脸上露出几分恶毒,朱雄英从小就体弱多病,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他死。只有他死了,她的儿子朱允炆才能出头。 当初朱雄英眼看就要熬不住了,她吕氏人前落泪,人后却躲着偷笑。 可谁能想到,朱雄英居然活过来了。而且还活蹦乱跳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更好。像小大人一样,能说会道,让老爷子和皇后当成了眼珠子看。 朱雄英在,朱允炆永远就只能是个从庶变嫡的次子,身份尴尬。 想到此处,吕氏心中悲愤,看看左右,忽然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布偶小人。眼神歹毒的从床头柜子里掏出一根银针,死命的扎着。 “让你得宠,让你没病没灾,扎死你,扎死你!” ~~~~ “阿嚏!” 睡梦之中的朱雄英打了个喷嚏,翻个身裹紧被子。 马皇后听到了孙儿的喷嚏声,赶紧推开门进来,见孙儿睡得深沉,轻轻的给孙儿掖好被子,缓步退出去。 “明日给皇太孙多加点衣裳,别凉着了!”马皇后对侍奉在外面的贾贵和春秀说道。 随后转步回了一边,自己的寝殿。 朱元璋正坐在她的床上泡脚,咧嘴笑道,“小孩子打个喷嚏算啥,你看你揪心的!” 马皇后白他一眼,“小孩子才娇嫩呢,小病不留神就变成大病!”说着,走到朱元璋身边,蹲下身子,慢慢的揉搓着朱元璋的大脚。 “话是这么说,但也别太这么大惊小怪了!”朱元璋笑道,“男娃不能太娇气!” “俺知道这个理儿,可她是个没娘的孩子,俺这个亲亲的祖母若是不娇惯他,谁还能宠着他!”马皇后头也不抬的说道。 朱元璋表情微微凝重,没有说话。 马皇后又道,“哎,俺现在就盼着,他能快点长大,成家立业,身边有个人能照应他!”说着,又道,“俺要是不等他成人就死了,谁还疼他?” “不是俺不讲理,老话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谁见谁踩!”马皇后继续絮叨着,“就好比俺身边那个丫头春秀,多好的姑娘啊,可是后娘为了钱把他卖了,他后爹连屁都放一个。” “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干啥?”朱元璋开口问道,“他是咱的嫡长孙,谁敢欺负他?” 马皇后用棉布给朱元璋擦脚,“俺就这么顺口一说!” 叫人倒了洗脚水,吹灯之后,两人躺下安歇。 但朱元璋却始终睁着眼睛,有些心事重重。 “妹子!” “咋了?” “今日咱听说一个事儿!” “啥事?” 朱元璋翻身坐起,“老大媳妇,撮合她娘家的侄女,要跟文忠那边结亲!她要把侄女,嫁给文忠家的老大。” 马皇后也翻身坐起来,想想道,“文忠咋说?” “他问了老大,老大给否了。”朱元璋说道,“老大说,让李家娶常家的女子!” “否得好!”马皇后沉思着开口,“这事,老大媳妇欠考虑!”说着,又道,“她一点都不知道避嫌,让李家大郎去给她吕家当女婿,她还真想得出来?文忠是你的外甥,李家大郎等于是你的外甥孙子,婚事岂是她能定的!” “再说了,她给吕家找这么一个好女婿,为啥?呵,生怕她娘家不兴旺?” 朱元璋靠在床头,继续沉思,没有说话。 “不是俺老婆子偏心,老大现在的媳妇,俺真是喜欢不起来!当初英哥儿她娘没了,俺说从常家姑娘中再选一个过来。虽不是英哥儿的亲娘,但也是血亲的亲姨,肯定会对他好!” “就算不选常家的,徐达家的,傅友德家的,郭英家的,那些闺女都是俺看着长大的,人品都错不了。你不听,非要立炆哥儿的娘!” “说什么文官的女儿踏实,不然将来外戚做大,有标儿操心的!” “可现在你看看,文官家的女儿看着柔弱得和水似的,其实小心思多着哩。这般能算计,都算计到你外甥头上了!” 朱元璋一笑,“那你说咋整?现在也不能废了她,一来她没啥大过错,二来老大那边也没厌了她,三来她还是几个皇孙的娘,你说咋弄?” “你问俺?”马皇后白他一眼,翻身躺好,“你一辈子,啥事都难不倒你,可只要一说到家里事,你就麻爪儿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咱这个皇帝也是如此!”朱元璋笑道,“再说,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断的。咱倒是好说,不能让老大背锅难做不是?” 六十三 过年(1) 转眼之间,年,不期而至。 紫禁城中,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朱元璋背着手,站在坤宁宫的外头,看着几个踩着高凳的小太监贴春联。 “东边高了!”朱元璋喊了一声。 贴对联的小太监手一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不敢动了,站在那发愣。 “你愣着干啥,咱说东边高了!”朱元璋骂道。 小太监傻了,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呵,笨的都瓷实!”朱元璋又骂了一声,“东边高了,你低一点不就行啦!” 贴对联的小太监,颤颤巍巍的把对联往下拽拽,不过他拽的是西面。 “他娘的!”朱元璋哭笑不得,骂道,“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要你们有啥用?” 噗通一声,小太监掉下凳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重八!你看你把他吓得!”马皇后正在活面,手上还沾着面粉,从殿中探出头去,开口道,“本来人家贴的好好的,你往那一站,谁不害怕。他心里害怕,还能贴好?” “说得咱跟瘟神似的!”朱元璋撇撇嘴,瞅瞅身后跟着的几位侍卫,“你们几个上去,好好贴!” “遵旨!”李景隆,傅让等东宫侍卫,踩着凳子上去。 “陛下,您看正好不?”李景隆举着对联大声问道。 “西边再往西点!”朱元璋说道。 李景隆瞬间往西边挪挪,“这回呢?” “这还差不多!”朱元璋点头,“就这么地,贴吧!” ~~~ “哎呦,咱的英哥儿可真俊!” 朱雄英穿着簇新的五抓金龙袍服从后殿出来,马皇后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溺爱的捏捏他的小脸。 这件新的袍服通体都是红色,上面绣着金色的丝线,五爪团龙活灵活现,不怒自威。 腰间还扣着羊脂玉带,挂着个香包。 朱允熥的这件袍服,是江南制造局中,上百位技术最好的织工,织了一年才做好的。 过年了,小孩要穿新衣,所以马皇后直接吩咐春秀给朱允熥穿上。 “快,出去让你皇爷爷看看!”马皇后拉着朱雄英出去,对站在门口的朱元璋笑道,“看咱们的大孙子,多俊呀!” 一见朱雄英,朱元璋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上下打量一番,“唔,这个色好,吉庆热闹,过年就应该穿这样的新衣!” 新衣服的滋味其实不好受,而且这种大红色绣金线的袍服穿在身上,多少有些沉重。 朱雄英看看朱元璋,开口问道,“皇爷爷,你怎么不穿新衣裳?” 朱元璋身上,依旧是那套万年不变的旧棉布衣裳,袖口都磨起球了,洗得也有些掉色。 “咱这个岁数了,还穿啥?”朱元璋笑道。 朱雄英又看看他趿拉着的布鞋,“那您换双鞋呀,您的鞋都开线了!” 朱元璋低头看看脚上,继续笑道,“这有啥,回头补补不就成了!”说着,又大笑起来,“这是你祖母入冬时候给咱做的新鞋呀,在民间一双鞋能换半袋杂粮呢,咱可舍不得换。过日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再说了,咱是皇上,咱要是成天想着穿新衣裳,穿新鞋,那得祸害多少东西?” 不但是穿衣裳,生活上各个方面,朱元璋都堪称简朴,甚至有些小抠。马上过年了,朝廷自然犒劳忙了一年的臣子们,可朱元璋不但啥都没给,还传旨给六部,过年的时候也要留人值班。 哪天咱心情不好下去溜达,发现没人值守,直接砍了你们的脑袋。 这几天宫中都在筹备着正旦朝会后,宴请群臣的菜单。朱元璋看了之后,所有精美的菜都划下去了,只准每桌四道菜,而且还说,臣子们吃完了赶紧滚蛋。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严于律己,也是一个严于律人的皇帝。 不过,在对待儿孙上,朱元璋却是格外的大方,格外舍得。就好比朱雄英身上这套袍服,是他亲自下旨让制造局筹备的。 朱雄英每年都在长个子,这种千辛万苦织出来的衣服,也不过只能穿几次罢了。而且这样的袍服,四样色每色做两件,一共就是八件。上面的金线,是真的黄金拉成丝线。 “这玉带不行!”朱元璋看看大孙子,拖着下巴说道,“太素了!” 朱雄英腰间的玉带,都是上好的温润如羊脂的美玉。块块都是一般大小,每块之中用玉环连着,巧夺天工。 可在朱元璋眼里,却是太素了。 “朴国昌!” “奴婢在!” “你去!”朱元璋吩咐道,“告诉鸿胪寺,内造监,选好玉给咱大孙,雕几条龙纹玉带出来,要快!” “遵旨!” 朱雄英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带,“皇爷爷,孙儿觉得已经够好了,就不必再.....” “好啥?”朱元璋笑道,“你是龙孙啊,连雕龙的玉带都没有,成何体统!” 朱雄英沉思片刻,“皇爷爷,您自己不穿衣服,是怕君王嚼舌,引起上行下效,劳民伤财!可您却让皇子皇孙们........” 其实他是想说,您一个人简朴,却让儿孙们奢侈,是不是有些........ 但显然,朱元璋会错意,大笑道,“咱一辈子刀头舔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儿孙!”说着,拍拍朱雄英的肩膀,“这天下的好东西,全是咱打下来,给你们这些小猴子的!” 说到此处,有些感叹道,“咱朱家往上八代人,都是泥腿子,啥福都没享过。咱也是苦了小半辈子,才有今天。到了你们这,咱绝不能再让你们过紧巴巴的日子!” 就这时,朱标拿着几份折子,从后面走来。 “忙完了?”朱元璋先开口道。 说朱标是古往今来地位第一稳固的太子一点不假,朱元璋对他是无条件劝,身为太子,有时候都可以代替他这个皇帝做主。 “今日的事是忙完了!”朱标笑笑,递给老爷子一份奏折,“这有份折子,要父皇用印,不然户部那边怕是不敢批!” “你让他们批他们还不敢,活腻歪了都!”说着,朱元璋接过奏折,粗粗的看了几眼,顿时不悦道,“干啥,又要十万贯?” 朱标笑道,“一年到头了,京官清苦,儿臣觉得还是赏赐些什么,让他们过个好年!” 此言不假,京师物价远比其他地方贵。而在京的官员们俸禄微薄,洪武帝在位,更不敢收地方的孝敬,所以日子过得格外苦。甚至有的出身贫寒的官员,一年到头家里也吃不上几顿肉。 “咱不都说了不赏吗!”朱元璋皱眉道,“崽卖爷田不心疼,你这一出手就是十万贯,咱大明有几个十万贯?” “父皇!”朱标苦笑道,“就算是寻常人家,过年了都要给长工分些白米白面,咱堂堂大明,不好刻薄臣工!” “谁刻薄他们了!”朱元璋瞪眼道,“再说了,这能比吗?当长工只能撅着屁股给东家干活,可那些当官的,咱给了他们权,让他们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还不够吗?” “给了权,还想要钱,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们占了。”朱元璋继续嘟囔着,“也不能惯他们这臭毛病,今年给这么多,明年给不给,连续给几年就成了长例,以后不给就是皇家不仗义!” “父皇!”朱标又笑笑,“您老用印吧!” 朱元璋老脸有些纠结,从腰间掏出一方小印,哈了一口气,然后重重的按下去,“你就败家吧,十万贯,哼!” 六十四 过年(2) 见自己的老子被老爷子数落,朱雄英忍不住开口笑道,“皇爷爷,父亲这怎么是败家呢!他这是替您施恩呢,京中清苦的官员们沐浴皇恩,自然会感恩戴德!” “咱不稀罕,他们多干点人事儿就成!”朱元璋脸色缓和不少,看着朱标手里的其他奏折问道,“这都是啥?” “这几份,是二弟三弟他们送年礼的单子,您过目!”朱标笑着递过来。 朱元璋随手翻翻,点头道,“嗯,还都有些孝心,有了好东西知道想着他们的娘老子,没白养活他们一场!”说着,撇嘴道,“你看老三也够抠的,大过年的,就给咱送几坛子陈醋!” 朱标笑道,“老三封地在山西,那地方的醋好!” 朱元璋不置可否,随手又把单子丢回去,微叹一声,“以前穷的时候,过年有意思,现在富贵了,过年咋还没过去的滋味了呢?” 说着,坐在一边的石凳上,“咱小时候,赶上过年,你祖母不知在哪变戏法似的弄些猪油回来,炼成了油渣用腌菜给咱包饺子吃。那滋味,可美哩!” “咱一到过年就盼着这顿饺子,小的时候不懂事,嚷嚷着吃不够。后来长大懂事了才知道,你祖母包了那么多年油渣馅饺子,自己却一个都没吃过,都进了这些儿子的肚儿!” 见朱元璋感怀过去,朱标柔声道,“父皇,都过去了!” “开春了,你回乡祭祖去!”朱元璋开口道,“你带着几个还没就藩的弟弟去,好好在陵上,跟你祖父祖母念叨念叨,听着没?” “是,儿臣遵旨!”朱标点头说道。 朱雄英眼珠转转,“皇爷爷,孙儿也想去!” “你去干啥?”朱元璋把他揽在怀里,“去一趟好几个月,咱可舍不得你!”说着,展颜一笑,“你小子是不是又想出宫了?” 朱雄英叹口气,“皇爷爷明鉴万里,什么都瞒不过您!” “不就是出宫吗?走,咱带你去!”朱元璋起身大笑。 ~~~ 傅让,李景隆等侍卫在前。 朱家爷三在他们身后,朱雄英的后面还跟着贾贵和春秀。 他们都是一身便装,出身微服私访。当然,外围定然还有数不清的侍卫,在暗中护卫。 刚出宫走到皇城外的长安街上,朱雄英就在周围的人群中,看到了装作平民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与紫禁城相比,春节来临之前的京城,才真的有人间百态。 长街沿途,到处是叫卖的小贩,还有林立的商铺。 作为天下的中心,南来北往的货物都汇聚在此,让人目不暇接。江西的瓷器,福建的茶叶,苏杭的丝绸棉布,蜀地的锦缎,广东的糖,辽东的皮货,数不胜数。 有钱的人,往那小二殷勤招呼的店铺里去。 寻常百姓,则是在路边的小贩之中来回游走。 走在街上,眼中看到的都是人影,耳中听到的都是砍价买卖的吆喝声,好一片人间真景。 “多钱?”朱元璋路过一个卖瓜子的摊子,顺手抓了几粒瓜子,开口问道。 “老爷子,一个铜子儿一斤!”小贩笑道,“这可是上好的瓜子,用大铁锅翻炒..........” “瓜子还分啥好不好的,再好它也是瓜子!”朱元璋又抓了一把,扔嘴里嗑着,“一个铜板,你抢钱呢!”说着,继续朝前走。 “老爷子您买点?”小贩不死心。 朱元璋吐了一个瓜子皮,“不卖,没闲钱!”说着,把手里的瓜子塞给朱雄英,“大孙,吃几粒,挺香!” 朱雄英想笑,这老头哪有皇帝的样子,简直就是后世占便宜的老大爷。你既然不买,为什么连抓了两把,还吃得津津有味。 后边的朱标看看这爷俩,微微摇头。然后就在小贩刚要张嘴骂骂咧咧的时候,不动声色丢出去几个铜钱。 队伍继续前行,人群越发的拥挤起来。 行至一处,人挤得前胸贴后背。 在周围的暗卫,把围着的百姓挤开之后,朱雄英看到,这儿居然是一个贼兮兮的道士,算命的摊子。摊子前立着横幅,上书几个大字。 算命,问姻缘,求子! “会得还挺多!”朱元璋大笑。 摊子上,贼兮兮的老道,正贱兮兮对一个妇人说道,“你的命,就是有儿子的命。现在不生,是时候未到!” 那妇人面有忧色,“道长,那啥时候才到呢?我家爷们,三代单传,我要是不生个儿子,他就绝后了!” 老道捋着胡子,“这个嘛..........” 当啷,几枚铜钱落在桌子上,老道的眼睛顿时一亮。 脏兮兮的手一挥,铜钱落入袖子里,老道开口道,“记住,道爷告诉你个秘方!” 妇人赶紧竖起耳朵倾听,生怕落了一个字。 “回去告诉你爷们!”老道开口道,“多行房!” 轰,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妇人脸红脖子粗的骂道,“你个老杂毛,你居然调戏老娘!”说着,要上来撕扯,“看老娘不撕烂你的脸!” 老道吓一跳,“你看你,道爷我哪里说错了。你命里有儿子,可不生,不是你不行,是你爷们不勤快呀。你想想,就算你是块旱涝保收的地,你爷们不下种子,能长出粮食来吗?” 妇人一愣,然后又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走了。 “有点意思哈!”朱元璋已是乐不可支,直接推开身前那人,往摊子前一坐,“来,你给咱算算!”说着,伸开手掌。 道人看看朱元璋,“白看呐?” 当啷,又是几枚铜钱落在桌子上。 老道立刻眉开眼笑,“老爷子,您要看什么?” 朱元璋眼角颤抖两下,“算命!” 老道扫了朱元璋掌心几眼,“啧啧,您这命还用算,大富大贵的命!”说着,摇头晃脑,“你看,你这手相少年时孤苦,青年时走南闯北,三十岁之后龙游大海,四十岁羽翼丰满。” 说着,老道忽然顿住了,闭嘴不言。 “你继续说呀!”朱元璋不满道。 其实,老道算的都对,他所说的,正是朱元璋的人生轨迹。 “您不但是大富大贵的命,命格还贵不可言!”老道的眼神郑重起来,“你这样的手相,看的人若是道法不够,是要折寿的,小道不敢再看!” 朱元璋有些不乐,“哪就贵不可言!” “一言可定万人生死,一身可撑九州天地!”老道缓缓说道。 朱元璋沉默一会,咧嘴笑道,“嗨,有点道行!”说着,把朱雄英拉过去,“你给咱大孙看看!” 朱雄英也好奇这老道是不是有真本事,把手伸出去。 岂料,老道只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不对呀!不对呀!” 朱雄英心中一动,“哪里不对?” “这位小少爷的手相,比你祖父还要贵重!” 一听这话,朱元璋立刻大笑起来。 “只是........”老道沉吟着说道,“按你的手线说,你的命格虽重,但劫数太多。可你的掌纹,到掌心突然变了。不但命中的劫数都没有了,而且隐隐有杀伐之气!” “你胡说啥呢?”朱元璋马上又不高兴了,“啥杀伐之气!” “您家的这位小少爷,将来的成就要在您之上!”老道继续说道,“但恐怕..............” 六十五 过年(3) “只是啥?” 见老道说话吞吞吐吐,朱元璋的眉毛已经立起来。 那老道还是慢吞吞,摇头晃脑的说道,“只是这孩子吧,命里犯小人!” 顿时,朱元璋眼神一凝。 “您是有见识的人!”老道继续说道,“大凡是天资聪颖,与众不同或者命数极好,生下来就什么都有的人,总会招人眼红。总有些心坏的人,想着法儿的琢磨他!” “命犯小人?”朱元璋横着眉毛琢磨半晌。 “也不是什么大事!”老道又道,“虽然是犯小人,可也有贵人庇护往往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不过嘛!”说到这,老道又卖关子起来,“他所犯的这些小人,不是外人。看他的手相和面相,往往都是身边的人!”说着,对朱元璋笑笑,“老爷子,您在家里是不是挺偏心的?偏心可不成呀,偏心太多有人眼红愤恨!” “而且,您这宝贝心尖子呀,父母缘薄,虽享了世间的无双富贵,却难得几分父母之爱!” 闻言,朱元璋的眉头越皱越深,呈一个川字形。 而朱雄英则是有些吃惊,这个看起来邋遢的道人,居然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几分接近。不得不说,古人的这些玩意,能传承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见状,朱标在旁边不悦道,“你这道人胡说什么?编排我们的家事?” “是你爹上赶着让道爷看的!”老道撇嘴道,“道爷看相,可不是专挑好听的瞎说,那么着,和那些骗钱的秃驴有啥分别?” “也就是遇上道爷,直言相告。若是你们去那庙里,那些骗钱的秃驴,什么嗔癫嫉妒恨,眼红气不忿全给你上来。编排你家事?你要不给足银钱,说你家闹鬼!” 朱标气极而笑,也伸出手,“来,你给我看看。算得准,重金酬谢。若是故意危言耸听,看我怎么治你!” 老道浑然不惧,不过目光落在朱标的手心上,顿时面有惊愕。 “今儿邪性了?”老道喃喃自语,“太邪了!” “咋了?”朱元璋急问。 “这你儿子?”老道问了句,又道,“你们爷仨,都是滔天的富贵命,命格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朱元璋展颜一笑,“呵呵!” “不过嘛!”老道看了朱标几眼,“你这儿子,人到中年有个坎儿。若是过去就没啥,若是过不去呀!啧啧!” “咋?”朱元璋沉声问。 老道眯着眼睛,“怕是有性命之忧!”说着,有看着朱标的手相,继续道,“而且,你命格虽好,但福报却少。有句话正落在你身上,大丈夫难免妻不贤,自不孝顺!哎,看你手相是早年丧妻,你续弦了吧?啧啧,家宅不宁呀。” “胡扯八扯!”朱标还没怎样,朱元璋大怒,站起身抡圆了,啪的就是一个巴掌。 噗通一声,道人跟闷葫芦一样,直接倒下,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朱元璋是开国的马上皇帝,卯足了劲一巴掌,寻常人如何能受得了。 “父亲息怒!”朱标赶紧拦住,笑道,“和这些江湖术人生什么气?” 朱元璋怒不可遏,这道人说他如何他倒不觉得。可说他儿孙命中如何不好,他却半点都容不得。 “直娘贼!”朱元璋骂道,“来人,一会料理了这道士,省着他糊弄旁人!” “父亲息怒!”朱标又劝道,然后不停的对朱雄英使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拉着朱元璋的大手,“爷爷,带孙儿去前面看看呗,别让这些信口雌黄的人,坏了您老的心情。”说着,又低声道,“大过年的,又是您带孙儿出来的,杀人不吉利!” 朱元璋看看还在地上口吐白沫的老道,恨狠的道,“今日便宜你了!” 爷俩牵手远去,朱标探探老道的鼻息,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五两重的银锭,放在老道的身边,跟上前边的爷俩。 等他走后,那老道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捂着腮帮子,吐出一口血。红色的鲜血中,还带着一颗白色的牙齿。 “他娘的,道爷后槽牙都打掉了!”骂着,摸起身边的银子,“哼,亏你还有点良心,知道给道爷银子,不然道爷回去画个小人,咒死你!” ~~~ 有了刚才那个插曲,朱元璋不但不如刚出宫时兴致勃勃,而且脸色也有些骇人。 一边逛一边皱眉,还紧紧的拉住朱雄英的手,好似生怕他的宝贝大孙子,丢了一般。 而且,走路的时候,不住的回头看着朱标。 这一儿一孙,是他命里的宝。他快三十岁才有了嫡长子,那个年月,他一个小军头,朝不保夕的,能有个儿子就是上天给他的造化。 所谓老儿子大孙子,老头老太太的命根子,等有了这个嫡长孙,更是当成了眼珠子一般。 须知,当初他少年之时,家中父兄病饿而死。等他投军的时候,朱家的男丁也只剩他一人。所以,他格外看重子嗣。等他基业初成,隐隐有帝王之志开始,他又格外看重伦理嫡庶。 “老杂毛!”朱元璋还骂道,“胡说八道!” 朱雄英跟着朱元璋在集市上逛游,笑道,“爷爷,算命不都那样吗?不危言耸听,怎么能让心甘情愿的掏钱呢!他们的话,听听就成,当不得真!” “他们等于是给算命的客人下套,让咱们顺着他的思路走。您要是当真,可就自己糟心了!” 朱元璋一愣,随后大笑,“对,咱大孙说的对!”说着,大声道,“前头那么热闹,卖什么的,过去看看!” 一行人行至前头,人山人海简直推都推不开。 原来几个商贩在低价卖布,摊子上都摆着雪白的松江棉布,价格却比市面上低了三成,引得周围百姓哄抢。 此时的棉布,是硬通货。 棉花引入中原之后,经过数代的繁殖还有技术累计,在元末明初的时候达到了鼎盛时期。江南各地,嘉湖苏松等地,织造作坊数不胜数。各家百姓,也用纺棉贴补家用。 之所以大明是历朝历代之中,唯一一个从南打到北,收复旧河山的大一统王朝。其根基,就是因为当初朱元璋占据了天下的棉布出产区。 等大明建国之后,江南的棉布更是畅销海内外,供不应求。 大明的盛世,纺织品的盛世。 棉布不但让大明的财政军费充足,而且创造了大量的江南富商集团。并且,即便是平民小户也能从中受益。所以江南百姓的日子,远比其他地方富足。 当年赋税也远比其他地方更多,以苏州为例,年赋税两百八十万石,比蒙元时期几乎是多了数倍,整个浙江行省一年的赋税也不过是一百八十万石。 嘉兴,松江,湖州等地的赋税,也比蒙元时多了一倍。 六十六 过年(4) “瞧一瞧,看一看,上好的松江棉布啊!” “过年过节穿新衣,松江的棉布属第一!” “大娘喜欢小姐欢喜,穿在身上美在心里!” “做成罗裙穿着俏,爷们看了心里笑!” “世上女子何其多,还是自家婆娘好!” 几个忙的满头大汗的商贩,手上忙得不停,嘴里还不住的念叨着有趣的生意口。 周围挑选棉布的百姓,哄堂大笑起来。 “哎,这位老爷子,您来点?”朱元璋带着朱雄英挤到前边,眼尖的商贩马上看到,“一看您老就是富裕的员外,过年了,不给家里老少上下换身新衣服穿?”说着,目光落在朱雄英身上,笑道,“哟,这是您孙子,小少爷长的真亮堂,跟您老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同样是赚钱的,人家做买卖的,就比那些算命的会说话得多。 先是夸朱雄英长的好,又说和朱元璋一个模子出来的,顿时朱元璋的脸上挂满了笑。 “看看咱们的布,别人家的大铺子,一贯钱一尺,咱这小生意,一尺要七分!”商贩们还在继续吆喝。 “那小哥儿,咱问你!”朱元璋站在摊子前,大手搓着白色的棉布,问道,“为啥你家的布,比别人便宜那么多,便宜可没好货呀!” “老爷子,我这可是物美价廉的好货!”商贩赶紧大声道,并且抱拳对其他挑选的百姓们说,“货真价实的松江货,各位街坊看看咱这布多厚实,多密的针脚!” “那咋这么便宜?”朱元璋追问道。 “这...........”商贩一愣,他万想不到,居然有人因为价格,跟他较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可朱雄英却知道为什么,大明的经济就是纺织品的经济,纺织品一旦价格下降了,无论民商还是官府,三方利益都要受损。 “你赶紧说!”朱元璋横着眼,“若不说,咱去应天府告你,你看你这买卖还做的成不?” “别,别呀!”商贩大急,俗话说京师王侯官员多如狗,随便一板砖拍下去,砸到七个人,有八个是六部的京官。 看这老头的打扮还有穿的衣裳,一看就不是简单人,万一真去应天府喊一嗓子,自己的买卖还真做不下去了。 这时,挑选棉布的百姓们,也停了手上的动作,狐疑的看着商贩。 帝都天子脚下,小老百姓就是如此,既要捡便宜,又怕东西不好。买了好东西,还吵吵贵,活不了。若是有人糊弄他们,好家伙,那可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说是吧?”朱元璋哼了一声,“这是上好的棉布,今年的新布,你从松江运过来贩卖,不要路费?沿途不要打点?不要人工?卖这般低价,到底为啥?” “嗨,老爷子,我这么跟你说吧!”商贩大急,咬牙开口道,“这棉布本就是我家里的作坊产的,自做自销自然价格就低。就好比,农家耕田的,把自己家的菜那出来卖,肯定比在集市那些菜贩子手中买的便宜不是!” 周围的百姓听了,不住点头。 可朱元璋却是冷笑,“话是这么说,可无奸不商,如此好布就算是低价一成,也有人买。零卖麻烦,那么多商铺你随便买去,既省心又省力,还能多赚,为何要沿街叫卖?” “对呀,你这后生不老实!”人群中,马上有人喊道。 商贩满头大汗,眼见生意马上被这老头搅和黄了,一咬牙一跺脚,拱手道,“老爷子,小的就是想买了货回去过年,您何必呢?” “咱这人,就是性子执拗,遇着不合适的事,就要问缘由!”朱元璋大声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雄英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爷爷,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都差不多!”朱元璋继续道,“说,你咋卖这么便宜?”又笑笑,“你要不说,买卖别做!” 这时,护卫在一旁的李景隆上前,面对商贩,背对着围观的百姓,无声掀开衣角,露出一块铜牌。 锦衣卫! 当场,商贩傻眼。 好半天,垂头丧气的说道,“不瞒您说,真是小人自家的制造坊织的棉布!” 一个身份不凡的老人,身边还带着锦衣卫,他一个商人哪敢得罪。 “秋天的时候,京城有个大字号的商铺,跟小人家里定了这二百多匹棉布。”商人苦着脸,继续说道,“小人是砸锅卖铁好不容易织好了,坐船送到京师来。”说着,对天上拱拱手,“赶上洪武爷德政,沿途商税收得少,小人还想着能多赚些银钱,可是........” “可是咋了?”朱元璋急得不行,“你狗日的说话大喘气呢?” “可是到了京师,小人把货物给那个大铺子送去,人家却改口了!”商贩哭丧着脸继续说道,“原本说话的价,直接给压了五成!” 朱雄英想想,开口道,“就是说,假如原本该一匹布给你十两银子,等你把货运过来,却只肯给五两?” “少爷英明!”商贩大声道,“街坊邻居评评理,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一点心信义都不讲!” “呵,哪家铺子,这么无良?” “嗨,天子脚下还敢这么干,这可是应天府?” “这不是败坏咱们京城的名声吗?他娘的,一边在京城赚钱,一边还糟践咱们的名声?哪家呀?” 货到了,收货的压价,确实很不道德,没有信誉。 朱元璋皱眉道,“他反悔了,你不卖不他就完了呗。京城这么多铺子,还怕没人收你的布?” “您老有所不知,那家铺子上面有人,小人哪敢得罪呀!”商贩抽抽着脸,委屈的说道,“那家商铺的掌柜的说,要不是不按照他们五成的价卖给他们,京城任何一家铺子都不会收小人的布。” “小人不信邪,在京城跑了三四天,还真是没人收,哪怕降到了七成本钱,还是没人收!” “这时候那大字号的铺子又派人传话,说只要小人是抬举,所有布四成卖给他们。不然呀.........” “不然咋?”朱元璋怒不可遏,“欺行霸市,反了他们了,不卖他他们,他们敢咋的?” “不然,小人家的布,哪怕以后白给,京城都没有任何一家铺子肯收!人家还说,传话下去,小人在老家的织造坊,也要关门大吉!” 朱元璋顿时大怒,“你告诉咱,哪家铺子,咱给你讨个公道?直娘贼,日他姨娘的,还没有王法了呢?不低价买他,你就没法做生意,你好好的生意就要关门大吉。他以为他是谁,他是皇上?” “不是皇上,可人家上面是能见着皇上的人!”商贩苦笑道,“不过,小人也不是泥做的。泥人还有三分火呢,小人也不信,大明朝就没有说理的地方,小人安安分分的做生意,还能让人给欺负死?” “所以呀,小人干脆不买了!”说着,商贩也骂道,“他姥姥的,反正都赚不到钱,与其低三下四的巴结着半卖半送给那大字号,我还不如,低价卖给诸位街坊,赚回本钱,我就回去过年。京城呀,再也不来了!” “好小子!”周围有人喝彩,“有志气!” “说的对,喂狗也不能便宜那些有钱的。你便宜咱们老百姓,是积德行善!” 就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队官差,叱咤着走来,“让让,躲开,闪闪!” 呼啦,百姓们畏惧的扇开。 官差耀武扬威的过来,带队的差人微微歪着脑袋,对卖布的商贩怒斥道,“谁让你在这卖布的?” 商贩赶紧道,“官爷,小人在应天府交了摆摊的银子了,这是票据.......”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凡是摆摊做买卖的,就没有不交钱的。 “去去去!”官差看都不看,“你又没教给咱爷们!”说着,横眼道,“给你半炷香的时间,麻溜的收走,别让咱爷们受累!” “哎,小人交钱了,为何不能做买卖!”商贩大声道,“小人卖又不是违禁品。又不是假货。哪有说不让卖,就不让卖的道理!” 官差怒道,“说不让你买,就不让你卖!”随后,一把抓住商贩的衣领,“你一个外乡人,谁敢让你在京城卖.......” 啪,一声脆响。 朱元璋抡圆了膀子,官差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骤然安静。 哗啦一下,看热闹的百姓们又后退许多。 官差不可置信的捂着脸,随后愣愣的吐出一口血,又傻傻的看着被耳光打掉的牙齿,“你.........” 朱元璋怒不可遏,“咱敢让他卖,你来跟咱说道!” 六十七 怒火 “反了!反了!” 官差们眼见自家头目,让一个老头一嘴巴抽得跟陀螺似的。短暂的错愕之后,纷纷抽出腰刀枷锁,大声厉喝。 “敢打官差,抓起来了!” 数个官差,奔着朱元璋就来。 可与此同时,李景隆傅让等人早就护在朱家爷仨身前,几个锦衣卫的暗卫从人群中冲出,砰砰几下,干净利落的直接把这些官差放倒。 朱雄英看得双眼冒光,都是高手呀! 尤其是装作寻常百姓的锦衣卫指挥毛骧,根本没见他有什么太大的的动作,好似都没用全力一般,一个手刀砍在一个官差的脖子上,那人噗通一声就倒了。 “你们..........”捂着脸的官差头目,在地上爬着后退,大惊失色,“当街殴打官差,你们是要造反吗?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朱元璋冷笑道,“放你遇着百姓,你讲王法了吗?现在遇到咱这种你治不了的,反而讲起王法来了。你说的王法,是欺软怕硬的王法?还是你穿着官衣,就可以用王法两个字,欺压百姓?” “你.........”官差头目说不出话来,还在嘴硬,“殴打官差,可是杀头的罪过!” “官衣穿在你身上,都他娘的糟踏了!”朱元璋又大骂一声,从那商贩手里拿过缴费的凭证,继续质问道,“咱问你,这上面白纸黑字,是不是人家在官府交钱,可以摆摊买东西的凭证?” 官差环顾左右,见一群雄壮的汉子,狰狞的看着他,不得不的服软道,“是!” “那为啥你就不许人家买?”朱元璋继续质问。 京中的官差最是伶俐,眼看面前这老头带着一群豪奴,非富则贵自己绝对得罪不起。而且如今被人围着,若是不长眼,怕是又要吃亏。 于是,哭着脸说道,“老员外,不是在下不让他卖。在下不过是个小小的差役,哪有这个胆子。在下,也是奉了上官的命令!” “上官?”朱元璋横着眼睛,“说,那个上官说的?”说到此处,怒不可遏,“钱,官府收了。收了钱还不许人家做买卖,他娘的当婊子还讲个信义呢!” 就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还有十几个人疾驰的脚步。 朱雄英在李景隆等人的身后望出去,只见一个兵马司指挥带着十几个巡城兵,气急败坏的冲过来。 “谁他娘的敢打官差,造反啊!” 与此同时,被朱元璋打倒的官差头目大喊道,“许大人,快来给小人做主,这些强人不讲王法!” 许姓兵马司指挥,面色狰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聚众闹事,殴打官差,跟老爷兵马司..........” 正说着,忽然瞪大眼,愣在原地。 装作寻常百姓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从人群中出来,单手举着一块玉牌。 “认识吗?”毛骧低声问道。 许姓兵马司指挥汗如雨下,两股战战,“认......认得!” 巴掌大的玉牌上,刻着几个大字,锦衣卫指挥使毛。 兵马司指挥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人家锦衣卫指挥使却是正三品。再者说,人家是天子的亲军,举世皆知的活阎王,吃人不吐骨头的煞星。 “你方才说啥?”毛骧又问道。 “下官,下官........” 啪,毛骧一个嘴巴过去,“你对谁喊他娘的,对谁喊老爷?” “小人有眼无珠!”许指挥捂着脸,说道。 眼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被锦衣卫指挥使当街抽嘴巴。 还倒在地上的官差头目惊骇欲绝,别说是锦衣卫指挥使,随便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他们都惹不得。 而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唯眼前这老头马首是瞻! “老员外,老员外,您听小人说!”这官差对朱元璋大喊,他知道,今日定然是遇到了朝中的大贵人,保不齐眼前这老头就是什么国公,不然如何锦衣卫指挥使还要听他的。 官差头目磕头喊道,“不是小人不让这商人贩卖棉布,就是这许指挥跟小人说的,说让小人来找这商人的麻烦,不许他在街上贩卖?” 朱元璋冷着脸,“可是为了勒索钱财?”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官差连连摆手,“小人就是奉命!” “你说!”朱元璋一指已经吓傻的许指挥,低吼道。 “下官,下官也是受人之托!”许指挥被毛骧拎着脖子,开口喊道,“是盛通源布庄的王掌柜托下官,给这外地来的商人难堪?” “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居然听一个布庄掌柜的摆布?”朱元璋大怒,“你是贱骨头吗?” 说着,又怒道,“朝廷养你们,你们不为民做主也就罢了,还仗着身上穿着虎皮欺负百姓,留你们何用?” 完了!要出人命! 听朱元璋这么说,朱雄英就知道,老爷子心中动了杀意。 只见毛骧直接把手里拎着的许指挥按在地面上,那处地面正对着旁边一户人家的大门。 “下官也是朝廷命官,锦衣卫也不能随意处置.............” 许指挥惊骇之下只喊了一句,就被毛骧一拳打懵。 紧接着,只见毛骧掰开许指挥的嘴,让他屁股撅着跪在那里,掰开的嘴正好咬住那户人家门前的石头台阶。 随后,毛骧抬起大脚,狠狠朝许指挥后脑踹去。 咔嚓一声! 朱雄英下意识的闭上眼。 即便他是现代人见多识广的灵魂,可何时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 毛骧一踹之下,满地血污不说,许指挥满口的牙齿迸射出来,满地都是。白色的牙齿,落在红色的血泊中,格外醒目。 连惨叫都没一声,那许指挥已经昏死过去。 “哎呀!”又是一声惊呼,被朱元璋耳光抽倒的衙役头目,双眼一翻,竟然吓昏过去了。 周围的百姓,在短暂的呆滞之后,齐齐后退,惊恐的看着这边。 就连那客商,也被吓傻了,张大嘴愣住。好半晌,他看看地上那些牙齿,呕的一声,捂着腰扶着墙,大口的呕吐起来。 “那个啥盛通源就是欺负你的大字号吧?”朱元璋问道。 “呕!呕!”客商连续呕了几口,擦嘴艰难的说道,“不瞒这位贵人,正是!” 出门能带着锦衣卫的,不是贵人是什么,他现在可不敢叫老员外了。 “你说那布庄上面有人,能够着皇上是吧?”朱元璋又背着手问道。 “是!” “谁家?” 客商犹豫片刻,显得很是迟疑。 “莫怕,说吧!”朱雄英开口道,“什么大人物,也没你面前的老爷子大!” 客商长叹一声,“临川侯胡美!盛通源是他家的买卖!” 临川侯有大麻烦了,朱雄英心道。 大明律,官员勋贵不得经商。虽然这条律法,有时候并不那么严格,甚至在私下里也算是不说破的潜规则。 但说破之后,就大大的不妥。 果然,朱元璋脸色变得无比狰狞起来,冷笑道,“咱还以为是什么藩王国公敢这么猖狂,一个侯爷也敢欺行霸市。嘿嘿,不出来满耳朵都是天下太平,出来看看,满眼都是腌臜事!” 说着,对那客商继续道,“你就在这卖,没人敢再来找你的麻烦!” 又转头对毛骧说道,“让胡美那杀才,来见咱!” 临川侯胡美,是大明的勋贵,但却算不得最核心的人物。 首先,他不是淮人,其次他不是朱元璋起兵时的老兄弟。 胡美是湖北人,原先在陈友谅手下效力,陈友谅败亡之后率兵归顺。他一介降将,自然是融入不进大明的淮西武人集团。 但他也是外戚,他的长女是朱元璋的顺妃,并且诞下了皇十二子湘王朱柏。 本来是兴致勃勃的出宫游玩,却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去。 朱元璋坐在马车之中一言不发,脸色骇人。而朱标则是和朱雄英,共坐后面的马车之中。 微微摇晃的车厢中,朱标看着朱雄英,开口说道,“你觉得今日你皇爷爷做得对吗?” “自然是对的!”朱雄英开口道,“外地客商千里迢迢到京,多不容易呀。好不容易来了,还要受人家欺负盘剥,而且欺负他的还是国朝的勋贵外戚.....” “我说的是,你皇爷爷让人料理那个许指挥!”朱标说道。 瞬间,朱雄英脑中想起刚才许指挥被毛骧一脚踹下去的惨样,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吓着你了?”朱标关切的问道。 “那倒没有!”朱雄英说道,“就是有些不大习惯!” “你皇祖父雄才大略,丰功伟绩,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太过暴躁!”朱标缓缓开口,“你将来,切莫学他!为君者,当心有善。即便有罪之人,也不能滥用严刑!” “儿臣记住了!”朱雄英恭敬的说道。 六十八 套路 其实,对于朱元璋的严刑峻法,朱雄英一点都不意外。 老爷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皇帝,他的经历,造就了他心狠的一面。 回到皇城之后,朱元璋怒气冲冲的回了寝宫,朱标则是带着朱雄英回了东宫。 “父亲有心事吗?”春和殿中,朱雄英对刚换好袍服的朱标问道。 朱标坐在宝座上,“你怎么知道?” “一路上,你都皱着眉!”朱雄英笑道。 朱标微笑,“那你猜猜,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您是不是在想着如何保临川侯!”朱雄英挨着朱标坐下,开口道,“皇爷爷传临川侯进宫,绝对不是好事,他老人家怒火之下,能保全临川侯的,只有您了!” “也不是想着怎么保他!”朱标微叹,“我是在想,怎么能别让你皇爷爷一怒之下杀了他。”说着,苦笑道,“这几年,看似太平无事。其实因为胡惟庸的案子,功臣勋贵之间,已是人心惶惶........” 说到此处,又哑然失笑,“我和你这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懂!” “儿臣懂!”朱雄英笑道,“您其实是在想,临川侯胡美这事,在勋贵中不稀奇。千万别让老爷子,借着由头,把怒火发在其他勋贵头上!” 朱标颔首,眼神中都是赞许。 “但临川侯确实有错,大明律官员勋贵不得经商,他违反了就是违法!”朱雄英继续说道,“而且您也看到了,只不过他家一个布庄的掌柜,就可以唆使官差,欺行霸市!” “儿臣想,这样的情况绝不是第一次。若不是狠狠的处置,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今日这事是我们爷仨看见了,看不见的说不定还有多少。” “你说的是!”朱标靠在宝座的椅子上,“可为官经商这事,历朝历代都禁止不了,人都贪,最放不下的就是一个钱字!”说着,又皱眉道,“就说那些勋贵们,父亲不是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些过错,可有些事若是太苛责了,便过犹不及!” “水至清则无鱼!”朱标继续说道,“这世上有些事,非人力能铲除,只能竭力控制。” 朱雄英年纪虽小,可他的灵魂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朱标的话他不是完全赞同,但也要承认有些道理。 世界上只要还有人,还有贪欲,还有权力,很多事就不可能不存在。 再者说,从朱标的角度出发,他要考虑的是朝堂上的平稳还有平衡,还有人心。 他太子地位的稳固,不单是因为他是朱家的嫡长子,不单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宠爱与信任。也离不开,这些朝臣们,勋贵们的支持。 就在此时,东宫领班太监甄不义进来跪奏,“太子爷,临川侯求见!” 朱标微微皱眉,“不见!” “是!”甄不义叩首,退下。 “父亲,您不是要保他吗,怎么不见呢?”朱雄英好奇道。 “你呀,还是太小,这其中的关节想不通!”朱标笑道,“他是来求你爹的,我若是答应得痛快了,这人情是不是就不值钱了?” 朱雄英想想,沉思片刻。又看看朱标那张略微显得有些憨厚的脸,心中暗道,“自己这老爹,这种套路还是真信手拈来!” 甄不义又快步进来,“太子爷,临川侯说了,您若是不见他,他就磕死在外头!” “哦,威胁孤?”朱标大怒,“去,告诉他,门口就有玉石栏杆,他磕死一个给孤看看!” “是!”甄不义又下去。 稍候片刻,外头忽然传来歇斯底里的呼喊,“太子爷呀,您也不救救老臣吗?太子爷,太子爷,太子爷!” 宝座上,朱标满脸怒火,“让他滚进来!” 顷刻之后,须发皆白的临川侯胡美连滚带爬的进来,脸上全是泪水。 看他狼狈的模样,朱雄英忽然想笑。 胡美比老爷子还大上两岁,可却把长女嫁给老爷子当妃子......... 老爷子娶胡顺妃的时候,她好像才十几岁吧? “太子爷!”胡美叩首大哭道,“救救老臣吧!救救老臣!” “闭嘴,堂堂侯爵如此做派成何体统?”朱标怒道,“你还要在孤的门外磕死?你磕呀,你怎么不磕了?” 胡美哭道,“太子爷,您不见老臣,老臣实在是没法子呀!” “孤为何不见你,你心里没数吗?父皇传你,你却先跑来见孤,你是何居心?”朱标拍着宝座的扶手怒道。 胡美膝行两步,大哭道,“臣知道惹祸了,哪敢去见皇爷!”哭着,又道,“是臣管束不力,家奴枉法。臣知道错了,已经让家丁绑了那掌柜的,送到大理寺去了!” “臣有悔过之心,请太子爷救臣一命。若您也不救臣,皇爷盛怒之下,臣哪还有命在!” “你不看在臣旧日功劳的份上,也请看在顺妃娘娘还有湘王的份上,救救老臣!” 朱标沉默不语,“你自己做下的错,自己承担,孤如何救你?今日救了你,来日别人犯法,孤要不要救?” “太子爷,您要是不说话,老臣就真没有活路了............” ~~ “你这杀才!” 突然,殿外传来朱元璋的大嗓门。 朱家父子还好,胡美瞬间魂不附体,跪在低声瑟瑟发抖。 别看这些老臣勋贵们在外头个个威风,即便一把岁数了,上阵打仗杀人也毫不含糊。但只要见了老爷子,他们都乖得和猫一样。 “儿臣见过父皇!” “孙儿见过皇爷爷!” 朱元璋背着手进来,朱家父子赶紧行礼。 胡美则是重重的磕头,泣不成声,好似死了老娘一样。 朱元璋横了朱标一眼,俯身看看胡美,“你胆子大呀?咱传你进宫,你不先来看咱,跑咱儿子这来哭诉来了!”说着,怒道,“今日谁也救不了你!” “皇爷!”胡美抬头,涕泪交加,“老臣知错了,老臣糊涂,老臣私下里做些买卖,就是想着多给儿孙留些钱财而已。根本没想到,家奴仗着老臣的名字,在外胡作非为!” “老臣冤枉呀!皇爷,老臣是真不知情,也被那些奴才们给骗了!” 咚咚,满殿都是胡美的叩首声。 “求皇爷看在老臣还算忠心的份上,饶了臣这一遭吧!” 朱雄英注意到,本来朱元璋眼中的怒火还算控制着。胡美这么一顿哭求之后,老爷子眼中的怒火,反而升腾起来,好似火焰一般。 “还狡辩!” 砰的一声,老爷子一脚直接踹翻了胡美,还不解气,拎起旁边的花瓶,咔嚓一声。 六十九 真高 咔嚓一声,花瓶四分五裂。 胡美当场头破血流,却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地上连连求饶。 这一出,朱雄英一点都不意外。虽说古往今来这么直接动手揍功臣的皇帝几乎没有,而且极其有失体统。可老爷子谁?他本就是这些功臣们的老大,是他们的头儿。 当大哥的打小弟,不是正常吗? 再者说来,胡美这样的人以前就是老爷子的兵。军中带兵,可不就是拳打脚踢么! “事到如今你还跟咱狡辩,你是不是以为咱老糊涂啦?”朱元璋还不解气,四处踅摸着趁手的东西,目光落在檀木椅子上,怒气重重的走去。 “父皇息怒!”朱标赶紧拦着。 花瓶打一下顶多破皮出血,若是被檀木椅子砸结实了,只怕临川侯当场命丧。 “给你子孙留钱财?”朱元璋继续怒道,“你缺钱吗?咱对文官们苛刻,对你这样的人,可曾刻薄过?” “你以为咱不知道你私底下做的事?平日不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给你的勋田,一给就是几千亩,什么矿山森林,佃户池塘哪样没给你!”朱元璋继续咆哮,“更别说当年打仗的时候,让你金山银山的往家搬。你家里的仓库,金子银子粮食绸缎都堆满了,还说要给你子孙留钱财!?” “要多少是多?你就是贪得无厌!” “你贪也就罢了,咱知道就没人不爱钱。私下弄了生意,你他娘的好好做,不也一样能赚吗?还他娘的欺行霸市,胡作非为?” “你们家一个掌柜的,就能支使应天府兵马司的指挥,还跟人家外地客商说,不把棉布卖给你家,就让人家生意做不下去!” “你临川侯威风呀!比咱这个皇上还威风,咱做金銮殿的人,都不敢说这话!” 一番斥责,胡美惊恐交加。 “皇爷,老臣是真没想到,那些奴才有那么大的胆子?老臣真是不知道呀,老臣知皇爷最是见不得这些,哪敢如此妄为?” “你他娘的还不承认,错都是别人的?”朱元璋更怒,一把推开朱标,走到殿外,唰的一下抽出侍卫的腰刀,“咱宰了你!” “太子爷救臣!”胡美嗖的一下,躲在朱标身后。 朱元璋持刀,对朱标道,“你起开?别护着他!” 朱标躬身道,“父皇,不是儿臣护着他。而是.......他毕竟是国朝的勋贵,又是外戚,您这么杀了,是不是...........?” 朱元璋脚步停住,冷脸看着胡美。 “皇爷,老臣知错了。是老臣的错,老臣这就..........”胡美继续求饶着,“老臣不狡辩,不推脱。老臣这就命人打死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这就.......这就补偿那客商的损失........双倍!” “老臣........老臣.......老臣..........老臣认错,随皇爷打杀!”说完,重重的叩首。 虽不是核心的淮西勋贵集团出身,但胡美也跟了朱元璋二十多年,了解老爷子的脾气。 你若是大大方方的承认错误,认打认罚反还好说。你越是狡辩,越是推脱,老爷子越是不容。 “现在认错,晚了!”朱元璋冷哼一声,“咱已经让毛骧去你家抓你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去了,咱要看看,这些年他们到底做了多少欺负人的事。这些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 说着,又冷笑一声,“至于你这杀才,嘿嘿!来人!” 外面侍卫铿然进来,“皇爷!” “拉下去,交给锦衣亲军,入镇抚司诏狱!”朱元璋冷喝道。 “遵旨!” 几个侍卫上前,拖着烂泥一样的胡美往出走。 胡美亡魂皆冒,浑身瑟瑟发抖。 锦衣卫的诏狱,就没听说又进去的人,能囫圄出来的。 “皇爷,臣知错了,皇爷,皇爷!” “太子爷,太子爷,您帮臣说句话,说句话呀!” “皇爷,皇爷............” 胡美的声音渐渐远去,屋里朱家爷仨谁都没说话。 朱雄英是事不关己,躲在一边看热闹。 而朱元璋则是瞪着朱标开口,“你小子怎么就这么滥好心?” “不是儿臣滥好心,即便临川侯有罪,也该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若父皇失手打死了他,于您的清名有损!”朱标低声道。 “清名?”朱元璋冷笑,“咱这辈子就没指望能落下啥好名声!”说着,扔了手里的刀,“以后那些杀才犯事了,不许你开口求情!” “父皇!”朱标苦笑道,“到底是国朝的老臣,宽容半分吧!” “哼!”朱元璋皱眉,“你当老子乐意没事杀人?”说着,继续道,“咱已经下旨了,让锦衣卫去好生查查,看看勋贵们是不是都和胡美这杀才一样,贪得无厌。家中金山银山了,还要在外头与民争利。看看他们家中的奴才,是不是也这么猖狂!” 说到此处,上前几步,“这些杀才,都是蹬鼻子上脸的,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今日你迁就他们,来日你就要头疼!” “咱对他们严厉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说着,朱元璋忽然一指朱雄英,“还不是为了他?” “这些事,你不要管。这些天求你的人定然不少,你别管他们!” 一听这话,朱雄英就知道,朱标担心的来了。 老爷子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然要借胡美一事,好好整顿下朝堂上勋贵外戚之中的歪风邪气。 “父皇,儿臣没有旁的意思,不是庇护他们,儿臣也知道他们私下里什么德行,而是........”朱标苦笑下,“而是,快过年了,您老也忙了一整年了,咱能不能过个安稳年!” “就算是事,能不能过了年再说!”朱标继续道,“大过年的,何必弄得人心惶惶,何必在过年时候杀人?” 朱元璋沉思片刻,“杀人还要看黄历吗?”说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见朱元璋走远,朱雄英凑到朱标身边。 “父亲,保不住了?” 朱标笑笑,“保得住!” “皇爷爷说要杀人了?” “大过年的,杀啥杀!”朱标笑道,“你皇爷爷最后一句是气话!” 朱雄英想想,继续问道,“你方才说能保得住,那为何看着胡美被下了镇抚司的诏狱!” “你小子这会儿怎么这么笨?”朱标敲了一下朱雄英的脑袋,“把他从诏狱中保出来的恩情,是不是比在这保他的恩情大?” 朱雄英恍然大悟,“高,实在是高!” 七十 搂草打兔子 朱元璋刚走没多久,湘王朱柏就来求见, 朱柏比朱雄英大三岁,平素在大学堂中读书,是颇受那些大学士们的喜爱。他小小年纪,读书习武都在皇子中属于上上等,尤其是他的写的字非常好,隐有大家风范,让一众翰林学士赞不绝口。 历史上,他这个湘王就藩之后也颇有贤名,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为人诚孝,在封地奉公守法。 不过,就是下场不好。悲愤朱允炆的迫害,不愿受辱。焚烧妻妾之后,穿好亲王袍服,手持弓箭纵马入火海自焚而死。 他来见朱标,正在意料之中,他是临川侯胡美的外孙,平日和胡家那边多有来往。 “大哥!”朱柏哭哭啼啼的。 朱标坐在宝座上,埋头奏折之中,头都没抬。边上,朱雄英在甄不义的伺候下,一笔一划的写着大字。 “大哥!”朱柏又大声几分,委屈的喊道。 朱标从奏折之中抬头,瞅瞅他,哼了声,“堂堂皇子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大哥说的对!”朱柏擦去眼泪,肃然说道。 “哎!”朱标叹息一声,把奏折扔在桌子上,开口道,“你听说了?” 他说的,自然就是临川侯的事。 “弟弟听说了,所以才来求大哥您!”朱柏开口道,“弟弟也知道,他触怒了父皇..........” 不等他说完,朱标出言打断,“谁让你来的?” 朱柏顿了顿,有些怯懦的看了朱标一眼,“没人让臣弟来,是臣弟见母妃以泪洗面,所以.......” 顿时,朱标眉头紧皱,眼神格外不满。 “大哥,临川侯毕竟是臣弟的母族!”朱柏继续求道,“在勋贵之中,胡家一向不怎么张扬,这次犯事.........臣弟斗胆,请大哥帮帮忙!” 一旁,一直规规矩矩练习书法的朱雄英忽然停笔,看了看朱标的脸色,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朱柏说漏嘴了,定然是他母妃让他来的!” 朱雄英心中暗道,朱标脸上的不满,不是因为弟弟前来求情,而是他这个弟弟,是受了母妃的唆使而来。 也不能说是唆使,严格说来,应该是朱柏的母妃,特意让朱柏前来求朱标。 老爷子早就将规矩定下,后宫不得干政。这等事朱柏的生母胡顺妃根本不能多嘴,更不敢插手。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父亲,就让儿子出头。 胡顺妃这一举动,虽说有几分为了亲人情有可原,但却在不知之间,把自己的儿子还有太子朱标都给算计进去的意思。 这种算计,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果然,朱标马上有些语气不善,“到底谁让你来的?说实话!” 朱柏犹豫片刻,低声道,“是臣弟见母妃哭泣,追问之下才得知!” “你倒是孝顺!”朱标依旧语气严厉,“知道帮别人出头说话!” 这话,让朱柏低下头,皇家的子弟没一个是傻子,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你坐下说话!”朱标又道。 “谢大哥!” “你让我怎么帮?”等朱柏坐下后,朱标又道,“老爷子刚下令关起来,我就给放出来?你当你大哥是什么?当老爷子的圣旨是什么?” “臣弟绝无此意!”朱柏吓得赶紧站起来,惶恐的说道。 “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可你来求我,就算没这个意思,别人怎么看?”朱标又道,“再说了,就算我现在帮你,以后别的皇弟的母族犯事,我是不是也要包庇?” “臣弟不敢!”朱柏连忙道。 “你坐着说话!”朱标语气放缓慢一些,“甄不义给孤的十二弟上茶,再拿热手巾给他擦擦脸!”说着,瞪了一眼朱柏,“你也不小了,凡事三思而后行的道理不懂吗?再说了,你是皇子,遇到点事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朱柏的脸上露出几分感激,在太监的伺候下,把脸上的泪痕擦去。 “我知道临川侯是你的母族,你顾念骨肉亲情是好的,但也要分场合,分事情!”朱标微微叹息,开口说道,“你可知他犯了什么事?” “臣弟,略有耳闻!”朱柏涨红了脸说道。 “知道就好!”朱标道,“老爷子最是烦这种事,欺负良善横行不法!这些年,京里头因为这种事栽跟头的勋贵还少吗?”说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巴掌不打在脸上不知道疼,平日就不知道检点,出了事还要连累你!” “臣弟是关心则乱!”朱柏说道,“一听母亲说,临川侯被下了锦衣卫的诏狱,就慌了神了!” “慌什么?进诏狱就一定死吗?”朱标白他一眼,“他犯的又不是谋反的大罪?”说到此处,又微微叹息,“你呀你呀,就是耳根子太软,心太善。这性子要是不改,你早晚吃大亏!” 朱柏低着头,默不作声。 “凡事要沉得住气!”随后,朱标继续说道,“就算是给他求情说话,也要等几天。等老爷子那边气消了,你这么贸然的让我开口,这不是让老爷子火上加火吗?” 朱柏点头,只听朱标又道,“老爷子火上加火,我是没什么。可你想想,若是他老人家知道是你,听了人家的话,着急忙火的找我帮忙,他怎么想你?” “再说深点,谁让你来的我心知肚明,你以为老爷子不知道?” “按老爷子的脾气,能让她好过?” 顿时,朱柏如坐针毡。 “大哥,臣弟........” “好啦好啦,不用解释!”朱标说道,“记住,再往后有什么事,别脑袋一热,不顾轻重就站出来。”说着,苦口婆心道,“真要是着急,来问问我成不成?涉及到你的母族,我再不耐烦也要看你面上,斡旋几分。你我是亲兄弟,我不帮你帮谁?” “可你这么直挺挺的过来,张口就让我帮忙。我不帮吧伤你的心,帮你吧会害了你,还让老爷子恼你,对临川侯更没好处,你说是不是?” “大哥说的是,是臣弟欠考虑!”朱柏想想,正色道,“臣弟谨记大哥的教诲!” “什么教诲不教诲的!”朱标笑道,“你是我弟弟,当哥哥的指点弟弟几句,算什么教诲!” 朱柏又迟疑一下,开口道,“那,大哥,临川侯那边,到底要如何处置呢?您和弟弟透个底儿,弟弟心里有数,也就安心了。不然,他毕竟.........” 七十一 小子学去吧 听了这话,一直旁听的朱雄英心中暗自摇头。 朱柏这人,还真是心有几分善念。 朱标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就差明着告诉朱柏,这事你们娘俩管不了。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安心的等待消息就是了。 可朱柏,还是要在这事上追问。 “呵!” 朱标也气笑了,摇头苦笑,“老十二呀老十二!你小子真是.......”说着,又叹口气,“方才都说了,又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你还不明白吗?” 顿时,朱柏脸上一喜。 只要不涉及谋反,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毕竟再怎么说,临川侯也是功臣勋贵,还是外戚。 “不过呀,死罪或许可免,但活罪难逃!”朱标话锋一转,又让朱柏纠结起来。 “这种事不是小事!”朱标郑重的继续说道,“而且也不是个例!” 这时,朱柏又揪心起来。 朱标起身,走到他身边,在他肩膀上拍拍,“你既是我的亲弟弟,有什么事再怎么样我都要帮你。实话告诉你,这事呀,重点不在我怎么跟老爷子说,而在临川侯家里怎么干?” “大哥,该如何?”朱柏大喜,起身追问。 “你看你这性子,毛躁!”朱标笑了下,把朱柏又按回凳子上,然后低头小声道,“临川侯家里那个仗势欺人,指示官差的掌柜的,可曾送官了?” “先把犯错之人送到应天府去,一不包庇,二不推卸,告诉应天府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把那混账这些年做的腌臜事,都查出来!” “查出来之后,欺负过的人,要积极的去赔偿人家,占了人家多少便宜,双倍还回去!” “再者,让临川侯的儿子上请罪折子,认罪谢罪。” 说着,朱标顿了顿,“临川侯家里,也有御赐的丹书铁券。等前两样都做完了,再让他们交上来。” 丹书铁券? 旁听的朱雄英骤然有些失神,不过是一次勋贵不法欺行霸市,家奴仗势欺人的事而已。这种事,历朝历代古往今来,从不曾绝灭。说来说去,怎么说到丹书铁券上了。 大明开国之后,为了赏赐功臣,洪武三年赐予三十位军功功臣丹书铁券,又名金书铁券。但有别于野中记载的免死金牌,丹书铁券不能豁免谋逆大罪,而且免死的次数较少,又不可以世袭。 不过随即一想,朱雄英差点忍不住为朱标叫好。 高,真高! 说句不好听,历朝历代中,属朱家的丹书铁券算不得数。看看历史上老爷子晚年杀的那些人吧,尽管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但罪名都只有一个,谋逆。 虽说现如今老爷子对功臣还算宽容,但朱标已经开始未雨绸缪。 胡美的事,按老爷子的脾气,绝不可能处置了他自己就收场。肯定是要在京城之中,再竖立几个典型出来。 届时,那些同样欺行霸市,为非作歹的勋贵们,说不得就要学临川侯,为了求饶认罪,把丹书铁券交上去。 这么一来,臣子们知道怕了。老爷子御赐出去,却又一直在心里不大痛快的东西,也能收回来了。 虽然不可能收回全部,但收一张是一张。 朱标看似敦厚温良,其实深得老爷子的真传。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搂草打兔子,能多顺一点就顺一点。 朱柏想了半晌,也哑然问道,“大哥,交还丹书铁券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有了那玩意,总觉得脑袋结实,谁也砍不了!”朱标冷声道,“家里没那都东西,他们才知道谨慎行事!” 朱柏又沉思片刻,“好,臣弟这就去告诉胡家人!” “等会!”朱标又道,“你怎么告诉?跟他们说我说的?” 朱柏依旧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你怎么笨成这样?”朱标低声道,“你不会说,是你察言观色........” 朱柏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开口道,“臣弟察言观色,在父皇那听到了这么两耳朵?” “哎,对喽!” “大哥,这算不算欺君?父皇可是君父啊?”朱柏大惊失色。 “这算什么欺君?”朱标道,“这种事,胡家人听了敢乱说嘛?就算漏出去,还有大哥你给做主,你怕什么?” “大哥说的是,一切都仰仗大哥!”朱柏说完,行礼告辞。 朱标看看他的背影,笑着坐下重新批阅奏折。 不经意间一瞥,忽然见朱雄英直勾勾的看着他。 “你小子看什么?”朱标笑问。 “儿子不是在看,是在学!”朱雄英说道。 朱标皱眉,“学什么?” “学您揉捏别人,走一步看三步的走段!”朱雄英道。 朱标愣半晌,傲然一笑,“小子,学吧,学到手里都是活!” 朱雄英笑着凑近,“爹,您这花花.........不是,您这手段,跟谁学的?跟老爷子?” “写字去!”朱标板着脸,“今日不写够一百个大字,不许你去你皇祖母那边!”说着,又道,“魏碑体,别写那什么瘦金体,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了,哼!” ~~ 年关将近,本该是喜气洋洋准备过年的气氛。 可京师之中,却骤然紧张起来。 胡顺妃之父,临川侯胡美,因为家奴私通官差,欺行霸市,垄断棉布被下入诏狱。同时,圣旨下到大理寺督察院刑部三处,着三处严查,京师乃至天下各地,勋贵功臣是否有如胡美一般行径者。 一时间,京师之中鸡飞狗跳。 勋贵们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一个胡美坏了他们一锅好粥,一边又赶紧撇清和外面那些商铺的关系,还要约束自己家的下人,查查他们有没有狗仗人势的行径。 同时,胡美家那个布庄的掌柜,连同几个管事的,被胡美的嫡子打了半死之后,送进了大理寺。以前被他家欺负过的商家,也双份的赔礼了送了过去。 在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还有锦衣卫的审查之下,胡家的事马上底朝天。这些年他们家的粮食布匹,没少空手套白狼。 而且不单是他家,比如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废聚,南雄侯赵庸等人,多少都翻出些不那么光彩的事。 大多都是走私,利用他们的特权,在官船上夹带,进城时逃避税赋。 胡美事还没个结尾,这边又翻出几个,顿时人心惶惶。一时间,前往东宫拜见朱标的臣子们,络绎不绝。 这时,朝堂上忽然传来皇上有心从宽处理临川侯的话来,原来是胡家交还了御赐的丹书铁券。 七十二 爷俩打起来来 自从老爷子下旨,命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加锦衣卫审查京师各勋贵官员,有无与民争利官商一家之后,每日来东宫的勋贵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本来老爷子有话,这事朱标别管,可架不住那些大臣勋贵们跑的勤快,哭得伤心。再加上大明开国时,皇家和勋贵们联姻,不是嫁了女儿给朱家,就是尚了朱家的公主。勋贵老臣们不见,弟弟妹妹们朱标却无法不见。 细细说来,其实这些勋贵们屁股上还真有不少屎。 他们是开国的功臣不假,当初他们脑袋别在裤腰上跟老爷子打江山。但功成名就之后,许多人就飘来,仗着昔日的功劳颇有些在民间横行的味道。 欺行霸市兼并土地强买强卖这些事,他们多少都沾一些,谁让他们有权呢。 不过,大多数人也都颇为收敛,知道凡事有个度。但其中也有些人,实在是不像话。比如一大早就跑朱标这里来哭诉的崇宁公主,她婆家牛家就让老爷子龙颜大怒,好脾气的朱标也直皱眉头。 按辈分来说,崇宁公主是朱雄英的三姑。 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可因为年长一些在老爷子那有些面子。她婆家姓牛,也算是淮西武人集团的一员,不过牛家的当家人早早战死,名声不显。等老爷子把三闺女,下嫁给牛家这一代的嫡长子牛齿之后,牛家顿时抖了起来。 根据锦衣卫的折子,牛家仗着是驸马,在京城外四十里的地方,巧取豪夺强买强卖,竟然占了一千多亩地。甚至还闹出过逼死佃户,给百姓放印子钱这样的丑事。 看了奏折之后,驸马牛齿直接让老爷子给扔进诏狱里去了。崇宁公主来求情,也是哭着来,哭着走,没有用。 皇帝的女婿都进去了,勋贵们更加坐不住,一时间东宫人满为患。 朱标虽然也厌恶欺负百姓的行径,但他有其他的考量,所以难免在老爷子那说几句好话。 可别的事,老爷子听,这种事老爷子根本不听,还大发雷霆。 春和殿中,爷俩又在顶牛,谁也说服不了谁。小小年纪的朱雄英免得遭受鱼池之祸,在外边花园中和李景隆等人说话。 ~~ “殿下,这是工部火铸造局的匠人们,按您的意思,做出来的火铳!” 李景隆献宝似的,把一杆新式火铳呈上。 新火铳还真和当时朱雄英交代的差不多,可枪身却很长,差不多一人多高。而且口径也实在太大,重量太重了些。 “臣连续好多天都亲自去盯着,那些匠人们日夜赶工,如今也才做出三四杆!”李景隆见朱雄英端详着火铳,开口笑道。 “光是做出来有什么用,要能打得响,打得远,打得准才算数!”朱雄英伸手在枪口里摸摸,微微皱眉。 这火铳一摸就知道是没发射过的,没发射过就不知道好坏,也就是个看的样子货。 “没试枪?”朱雄英不悦道,“不试枪怎么知道定装药的量?怎么知道好不好用?” “铸造局那边已然试验过其他的!”李景隆见朱雄英面色不好,赶紧开口道,“不过,效果都不怎么好,要么是火绳总是灭,要么就是炸膛,再不就是打不响........” 任何一种新生事物,总是要经过反复试验千锤百炼之后,才能达到完美。这个道理,朱雄英明白。但李景隆拿来这么一个样子货,也让他心中不痛快。 他不痛快来,就不能让李景隆痛快。 “既然还达不到使用的标准,你拿来作甚?让孤当烧火棍?” 李景隆马上跪下请罪,“殿下息怒,臣是看您总是惦记此物,所以急着拿过来让您高兴高兴!”说着,叩首道,“臣本想着马上年关了,您得了新奇的玩意,这年也过得有滋味些。是臣思虑不周,太急功近利了些!” 说到此处,看看朱雄英的脸色,“铸造局的匠人们,也是没日没夜的忙活,生怕辜负了殿下的大恩。可造出来的东西,却有些上不了台面。臣今日拿进宫给您过目,也是想着,让您再指点几句!” “臣等这些凡人,天资有限,恐怕难以揣摩您的心思!” 瞧瞧,什么是说话的艺术,这就是。 朱雄英心里不舒坦,可是听来这话却发作不出来。人家一心一意想的都是自己,知道自己惦记这东西,就想着年前让自己高兴高兴。这样的臣子,谁不喜欢。 怪不得历史上,他带着五十万大军让朱棣追着揍。给他打崩了,朱允炆都没半句斥责。 随后,他看着那半成品的火铳片刻,语重心长的对李景隆说道,“你呀,就是小聪明,做事一点不稳当,就想着取巧。你看人家傅让,多稳重。前几天永昌侯还和父亲说,要调他去军中训练士卒。” “都是勋贵子弟,你比他出身还更好些。可谁见了他不夸,你呢,整日就在孤的身边乱转!” 李景隆膝行两步,“臣性子愚钝,让殿下失望了!”说着,又道,“不过臣,宁愿这么一辈子不成器!” 朱雄英拉着脸,“这是什么话?” “臣不成器,就不用出去领兵打仗,也不用入朝为官!”李景隆看着朱雄英,情真意切,开口道,“如此一来,臣就能始终在殿下您身边伺候。臣现在侍奉着您,等臣老来,将来臣的儿子侍奉您!” “哈!”朱雄英笑起来,摇头抬手道,“起来吧,别跪了!” 说着,又笑道,“你呀,孤怎么也想不通。曹国公那么刻板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儿子?” 李景隆傻傻一笑,“那是因为臣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殿下!” 好话人人爱听,而且还是这种好话。 当然,这种好话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说的。他李景隆是老爷子亲外甥的儿子,跟朱雄英是表兄弟,算得上朱家自己人。 若是外人,说这话不但显得虚情假意,还有几分刻意讨好的嫌疑。远不如李景隆说的这般,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就这时,身后东宫的春和殿里,突然传来老爷子的咆哮。 “哦,你是怪咱喽?”老爷子的声音传来,殿外那些太监们,马上吓得退避三尺,不敢再听。 紧接着传出朱标的声音,“父皇,儿子哪敢怪罪您老。只是,您不能动不动就要杀人呀!” 朱雄英一听,心中暗笑。 “爷俩又吵起来了!” 心里想着,蹑手蹑脚的朝窗户那边走去,侧耳倾听。 七十三 飞来横鞋 朱雄英趴在窗户边,小心翼翼的透过缝隙,往里面看。 因为他个子不够高,还要踩着李景隆的脊背。后者趴在地上,努力的支撑身体,还要四处观望。 殿中,老爷子和朱标爷俩,正争论得有些面红耳赤。 老爷子双手掐腰,大声咆哮,“咱一说收拾这些杀才,你就说啥要留些分寸,杀人不好,你怎就恁心软?咱又没说把他们杀来,你急个啥?” “君王治国,怀柔为主,父皇英明神武,但好以私刑替法,不可取呀!”朱标分辨道,“再者说,即便有些过错,也是开国的老臣,父皇当优渥几分!” “哈,你他娘的还当起好人来了!”老爷子怒极反笑,“开国功臣咋了?他们犯事了就要罚,你跟他们讲情面,他们要脸吗?但凡要些面皮,也能知道进退。他们呢?你今日优渥他们,明日不优渥,他们就觉得你刻薄寡恩!” 说着,老爷子继续怒道,“一开口你就是这些书本上的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那些遭瘟的书生教你!” 窗户外,若不是捂着嘴,朱雄英差点笑出声。 这老头最是双标,用着的人的时候就是读书人,口口声声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恼怒别人的时候,就骂人家是遭瘟疫的书生。 有趣,有趣! 朱标继续开口,“儿子知道他们有错,但也分轻重不是?这些天他们来找儿臣,话里话外也都说知道错了,毕竟是开国老臣,儿臣想..........” “开国老臣咋了?”老爷子怒道,“咱又不欠他们的,没他们,咱照样能打得下江山,没他们也有别人跟着老子干!”说着,继续骂道,“你别以为他们什么劳苦功高的,就算有些功劳,咱也对得起他们。” “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哪样没给,他们追随你老子,图的就是富贵!” “您也说了是为了富贵!”朱标又道,“些许小事让他们知道错就好,真有罪的严格查办,儿子不是不让您罚,而是不想您不问良莠,不分青红皂白,见谁办谁?父皇,胡逆案就是明证,千万不能人心惶惶啊!” 坏了! 一听这话,朱雄英心中暗道,老爷子要炸! 当初胡惟庸一案杀了上万人,已成了老爷子的逆鳞。朱标这么直挺挺的说出来,老爷子定然要真怒。 果然,只见殿中的老爷子,几乎把口水都喷到朱标脸上。 “你是在指责你老子吗?” “旁人说咱杀人多也就罢了,你还说?” “咱杀人是为了谁?这天下将来是谁坐?” “你心里不领情,还要跟咱说道这些?” 这也就是自己儿子,换别人老爷子早就让人拉下去了。 朱标也知失言,连忙解释道,“父皇你文治武功,应当青史留名。可您何必有圣君不做,要严苛之主呢?” “咱还不是为了你!咱狠一些,你将来才能做圣明天子!咱就是这么当皇上的,你想搞什么圣德仁厚,等将来你当了皇帝再说!”老爷子大骂道,“你个四六不懂的玩意?好赖都不知道了!老子当初,就不该生你!” “生你养你,让你当太子,你他娘的反过头骂你老子是暴君?你个没良心的!” 这句话,把朱标也骂火了。 拉着脸说道,“既然父皇如此说,那换掉儿臣就是!” “你说啥?” 老爷子顿时火冒三丈。 “父皇,儿子,儿子说错话了!”朱标赶紧解释。 可老爷子根本不想听,当场从边上桌子上抄起花瓶,嗖的扔过去。 朱标一闪身,啪地一声,花瓶砸在墙上粉碎。 “好哇,翅膀硬了,顶你老子,你个不孝子!” 说着,老爷子抄起檀木板凳,对准了朱标的脑袋。 瞄准片刻,还是放下,目光四处踅摸。 “咱,咱打死你个逆子........” 老爷子骂着,目光落在墙角的青花大缸中,直接抓起里面的鸡毛掸子,撸起袖子。 “你他娘的,要咱换了你?”老爷子骂着,“咱先揍死你!” “父皇!父皇!” 朱标大惊失色,不住后退。 呼呼,鸡毛掸子被老爷子抡得跟带风,朝朱标抽去。 “哎呦!”朱标身子一抖,藏到了柱子后面,跟电影中秦王绕柱似的,“爹,儿子刚才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老爷子气得身子发抖,在柱子另一侧指着朱标骂道,“你往你爹心里戳刀子,还说不是故意的!” 说着,猛的向前,却抽了个空。 再次上前,啪的一下,鸡毛掸子竟然抽在桌子上,断了。 见老爷子手里没了凶器,朱标站在原地,无奈道,“爹,能不能有话好好说!” “说个球!”老爷子依旧大怒,直接脱下脚上的布鞋,奋力扔出。 嗖,朱标一躲。 啊,窗外一声惊呼。 “谁在外头?”老爷子怒道。 ~~ 他们爷俩不打了,同时快步从殿里,气哄哄的出来,眼神狰狞。 到了外面一看,却当场愣住。 只见朱雄英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身边还有一只扔出来的布鞋。另外,还有李景隆面无人色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朱雄英方才正兴致勃勃听着,突然布鞋飞来,措手不及之下直接砸在了他脑门上。 “你在这作甚?谁让你停的?”朱标怒不可遏。 老爷子则是快步过去,一把拉起朱雄英,心疼的说道,“哎呀,咱的鞋砸着你了?砸哪儿啦?” “这儿!”朱雄英眼冒金星,老爷子的布鞋是可是硬底儿的,砸的是真疼,“皇爷爷手劲真大!” “砸着脑门了?可了不得!”老爷子顿时心疼得够呛,大手揉着孙子的脑门,咣唧给了李景隆一脚,“叫太医去,楞啥呢?”说着,又心疼的说道,“哎呀咱的乖乖,咋就砸到咱大孙的脑门了呢?咱大孙的脑袋是读书认字的用的,这要是砸出好歹可咋弄!” 边上的朱标脸色铁青,心中恼怒。 儿子偷听其实他到不是如何生气,生气的是他被老爷子追着揍的场面,让朱雄英给看到来。 这以后,他还如何保持父亲的威严? 这,多丢脸! 想到此处,怒火中烧,咬牙道,“你无法无天,君父说话你也敢偷听!”说着,四处看看,从屋里抄起半根鸡毛掸子,“今日不教训你,将来你要翻天!” 瞬间,朱雄英躲在老爷子怀里,“皇爷爷!” 老爷子再次大怒,麻利的脱下另一只布鞋。 嗖的扔出去,怒道,“都怪你!” 啪,那只布鞋,不争不偏,正拍到朱标脑门上。 七十四 处理 春和殿中,朱标坐在圆凳上,皱眉揉着脑门。 宝座上,朱雄英坐在老爷子怀里,让老爷子轻轻的揉着脑门。 “你咋那么能呢?动不动就要打孩子?”老爷子怒气不减,“你打一下咱看看?” 朱标叹气,“父皇,他偷听!” “儿子偷老子偷爷爷,算偷吗?”老爷子勃然大怒,“咱们一辈子忙活啥呢,不就是忙活他吗?”说着,又横眉道,“再说,他听听咋了?早晚都是他的天下,他听听咋了?” 说到此处,忽然一指朱标,“咱告诉你,咱定下的规矩,嫡长子必当储君你不许更改!” 朱标无奈道,“父皇,儿子哪敢?” “哼,咱活着你都敢硬顶,死了指不定你什么样呢!”说着,看看朱雄英露出笑脸,“还是咱大孙好,又聪明又孝顺!”说着,又对朱标吼道,“再气老子,老子换掉你,反正有咱大孙在!” 朱标无奈,一摊手没说话。 朱雄英则是正色道,“皇爷爷,切莫说气话,您是孙儿的君父,父亲也是儿子的君父,您这么说没啥,可是传到外人耳中,又要大起波澜!” “看看,多好的孩子!”老爷子赞一声,白朱标一眼,“你也舍得下手去揍!” “没揍他呀,儿子还没动手呢,您老倒是揍了儿子!”朱标委屈道。 “怎地?老子打儿子不应该?”老爷子瞪眼。 朱标苦笑,“您看您自己都这么说了,那儿子揍他有何不可?” 老爷子瞪着他,“你试试?” ~~~ 隔辈亲隔辈亲,就是如此。 自古以来儒家传统下,讲究的就是抱孙不抱子,对自己儿子再怎么喜欢,也要一口一个小畜生,隔三差五拳打脚踢才是正道。 慈母多败儿,慈父也差不多。 片刻之后,老爷子对朱雄英问道,“大孙,刚才咱和你爹说的你都听见了?” 见朱雄英点头,又问道,“你说,咱和你爹,谁对?” 朱雄英从老爷子怀里出来,站地上开口道,“其实呀,你们两人都有道理!” 说着,微微一笑,“皇爷爷让人审查勋贵官员有无不不法的行为,不是无的放矢,是有感于历朝历代勋贵集团的腐败和骄纵,给国家带来的伤害!” “古人云不以恶小而为之,身为国家勋贵,即便是小错,也不应当容忍。否则就是放纵,放纵之下,受苦的只能是百姓。而且若是放纵小错,那积少成多,日后必然铸成大错!” 老爷子欣慰的点头,又瞪了朱标一眼。 “再者说!”朱雄英忽然压低声音,贴在老爷子耳边,小声道,“自古以来,臣子权力太大,对君王而言是种威胁。皇爷爷打压处理他们,就是不许他们翘尾巴,以免将来给儿孙留下难题!” 顿时,老爷子老怀大慰。 他最担心的就是在这,都说五十知天命,他都快到六十了,真真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岁数了。外表看着健壮魁梧,可身上满是当年征战的老伤,说不定哪天一个不好,就撒手去了。 虽说太子能镇得住那些跟他打天下的杀才们,可当爹的,谁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半点坎坷都没有? 再说打天下靠武功,治天下靠文章。 将来的大明是文治不是武治,庞大的淮西武人勋贵集团一旦做大,对于天下的稳定还有国家的发展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让他最忌讳的是,淮西武人集团太团结了。所以只要能抓住他们的小辫子,就要敲打一番。 “可父亲说的也有道理!”朱雄英又道,“父亲的意思是,朝堂需要稳定,朝堂稳则天下稳。皇爷爷不应当因为一些小事,就大动干戈。再者说,勋贵们都是国家的功臣。当给些颜面,以表圣恩宽容!” “不然,容易给别人落下一个........”说着,朱雄英顿顿。 老爷子问道,“落下啥?” “落下个卸磨杀驴的恶名!”朱雄英小声道。 “哈!”老爷子不以为意咧嘴一笑,“杀地就是那些蠢驴!” ~~ “父亲和皇爷爷说的都对!”朱雄英继续说道,“虽然各有各的道理,但本质都是为了大明好,为了朝堂好!” “皇爷爷的意思是严厉处理,而父亲的意思是抓大放小!”朱雄英沉思下,“其实孙儿是赞成父亲的!” “为啥?”老爷子不满道。 “皇爷爷您老想想!”朱雄英说道,“勋贵们虽然有不法的行径,但是不是对国家而言还有用处?起码带兵打仗,他们没含糊过吧!” “他们都是良将,良帅。若因为一点小事,让他们战战兢兢,以后不敢给朝廷效力,那不是我朱家的损失吗?” “若按照父亲这般,怀柔一些,让他们既知道错了又知道感恩戴德,岂不是能好?” 闻言,老爷子沉思半晌,随后点头。 不过接着,有些吃味儿的说道,“到底是爷俩,你们一条心,咱这老头子靠边站!” “您和父亲也是一条心呀!”朱雄英哄着老爷子说道。 “啥一条心,咱要杀人,他要当好人,咱是白忙活!”老爷子笑骂。 “不白忙活!”朱雄英笑道,“臣子有错就要罚这是天经地义,这事上,您和我爹,您爷俩,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不就得了!” “咱的好大孙,说的对!”老爷子大笑,随后横了朱标一眼,“别跟你爹似的,他蔫坏!” 说着,老爷子又沉思片刻,“不过这事不能这么过去,大孙说的对,抓大放下,总要处理几个,让他们知道咱眼里不揉沙子!” “听父皇圣裁!”朱标起身道。 老爷子想想,“胡美那杀才,爵位削了..........” “他的爵位又不是世袭的,儿臣以为还是免去他的官职,武军都督府的差事,京营指挥室使的差事,还有将军的封号都给他免了!”朱标道。 “你们刚才不是说听咱的吗?”老爷子横他一眼,摆手道,“好,依你!官职一撸到底,让他滚回老家种地去,不许再来京城,不许入朝为官,留他个空头爵位。” “还有,牛齿要重重处理!” 本以为朱标要反对,谁知他却点头,“父皇说的是,他本是朱家的女婿,却仗着朱家的名头,在外头欺压良善,其心可诛!” “对呀!”老爷子一拍大腿,“就是这话,他是咱朱家的女婿,他娘的仗着咱是他老丈人,在外头耀武扬威,到时候受欺压的百姓,戳的是咱老朱的脊梁骨,他娘的,小子可恨,若不是看在你三妹的面子上,直接就让人杀了!” “儿子的意思是,把他侵占百姓的田地还回去之后,流放?”朱标问道。 “流海南,不许他回来!”老爷子咬牙道。 七十五 过年喽 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 无论是君臣还是父子,抑或是陌生人,只要有争论,必然要有妥协。 因为妥协是最合理的,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 临川侯胡美一案,所引起的连锁反应,还是以老爷子对朱标的妥协告终。 这其中在朱雄英看来,一来是老爷子此时,还不是历史上失去妻子儿子之后,瓦晚年猜忌心性大变的老爷子。二来是,老爷子心中,也希望他的儿子,在那些勋贵们的心中,威望越来越高。 朱标和朱雄英,在坤宁宫用晚膳。老爷子不在,只有他们爷俩,还有脸色有些不大对劲的马皇后。 桌上摆着羊肉萝卜馅的包子,海米冬瓜汤,蒜苗炒咸肉,一抠开蛋清里面满是黄油的咸蛋,还有腌得挂着糖色的糖蒜。 朱雄英左右包子右手糖蒜,吃得香甜,而朱标则是是不是看看,在一旁微微皱眉,默默叹气的母亲。 “娘,您怎么了?”朱标平日对马皇后都称母后,只有在某些特点的时候,才会叫娘。 “俺能咋地!”马皇后强颜欢笑,随后放下手里的饭碗,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迟疑的开口,“老大,按理说有些军国大事,不该娘一个妇道人家问,可.......” 朱标放下筷子,柔声道,“娘,您到底要说什么?” “上去,三闺女从你那哭着跑俺这边来,哭了一小天呢!”马皇后叹息一声,“她爷们犯事,让你和你爹容不下。”说到此处,看了朱标一眼,继续说道,“到底啥事?三闺女说的含糊,俺也没听明白!” 朱标也叹息一声,说道,“三妹的夫君牛齿仗着是驸马督尉,在外边侵占百姓田地强取豪夺强买强卖,而且还放银子钱,逼人家百姓迈儿卖女卖房卖地!甚至......”说着,重叹摇头,“卖身他给牛家为奴!” “这混帐小子!”马皇后大怒,“当初看他还有个人样,如今竟然这般不害臊!”骂着,脸上忽然露出几分惧怕来,“可了不得,他这罪名让你爹知道了,还不当场就砍了他,恐怕砍了他还不解气,牛家上下都要倒霉!” 说着,又拉住了朱标的手,“老大,牛家那混账死不足惜,可毕竟是你三妹子的夫君。你三妹子虽说不是俺亲生的,也也是从小带大的,好赖不济更是你的妹子,你可千万不能不帮啊!” “回头你跟你爹说说,能抬抬手就过去吧,让他知道教训就好了,可千万不能杀人。不然你三妹子不就成寡妇了?她还那么年轻,身边没了爷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娘,父皇说了,不杀他!”朱标端着碗爬饭,“发配海南,这辈子都不许他再回来,家产一律充公!” “海南,那万里之外的!”马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那你爹说没说,三妹子咋办?” 朱标想想,“三妹自然还是住在公主府里,要不就和那牛家的混战行子甩脱干系,另选驸马!” “胡说啥呢!好女不侍二夫!”马皇后骂了一句之后,又长长的叹气。 洪武十五年最后一丝尘埃,也终于落地了。 提心吊胆的满朝文武官员,在圣旨下达之后,终于可以长长的出口气。临川侯胡美罢官免去一切官职,只留下空筒子爵位,回家重地。驸马督尉牛齿,发配海南,牛家抄没家产。 似乎看起来,皇帝在处理了两个倒霉蛋之后,没有和大家伙计较的心思。但其实有心人,则是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处理了一个不起眼的女婿,杀鸡给猴看呢,你们这些人,日后再犯事,可比他女婿的下场要惨上十倍。 ~~~ 腊月二十九,大朝会。 京师在京六品以上官员悉数参加,官员们从奉天殿一直排到外边的广场上。 洪武帝朱元璋,太子朱标,还有皇太孙朱雄英,爷仨也都是一身新衣。尤其是洪武帝老爷子,破天荒的穿上了龙袍,气势不凡。 “这一年,你们也都辛苦了!”老爷子站在龙椅边,笑呵呵的大声说道,“帮着咱,把大明弄得不错。” “这一年呀,老天爷也挺给咱脸面,没闹啥饥荒天灾!” “如今大明百姓的日子,比过去强了不是一星半点!”说着,老爷子顿了顿,“不过,千万不能刚过几天好日子,就他娘的翘尾巴!” “咱养活你们这些官员,就是为了要为万民谋福祉。尔等读圣贤书,更要心心不忘,家国天下,圣人教诲!” “来年,继续甩开膀子,给咱干!” 他说话的风格向来就是如此,从不文绉绉的,一向直白简单。 大殿内外群臣叩拜,“臣等遵旨!” “当然了,没有白使唤你们的道理!”老爷子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一会散了朝,带点东西再回去。就算忙了一年,咱赏给你们的!” 说着,大手搓了搓,“这个,五品官以上,米面各五十斤,银十两。三品官员以下...........”说到此处又顿了顿,看看群臣们,“五品官以下,米面各一百斤,布半匹,银二十两!” 顿时,殿内外寂静无声,臣子们皆是不解。 不但官员们不解,就连朱标和朱雄英爷俩都想不清楚,咋回事? 历来上面奖赏下面,都是官越大得的越多。上面吃肉,下面小官喝汤都不错了,怎么今天忽然反过来了。小官们拿大头,而大官则是小头。 “京官清苦,不过五品官以上的,穷不到哪去!”老爷子又大声道,“穷的是六部那些老实巴交的小官,咱不是大方人,啊!给太多咱也肉疼,不过给的这些玩意,也够你们过个好年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今儿没事,散朝!”老爷子大手一挥,大笑道,“正旦过后,咱还要赐宴给尔等!” ~~ “走大孙!”散了朝会,老爷子拉住朱雄英的手,“爷爷带你去放炮仗去!” “好哇!”朱雄英一笑,回头看看身后的朱标,“皇爷爷,父亲不去吗?” “走!”老爷子大笑,“今儿呀,咱们爷仨好好乐呵乐呵!”说着,拍拍朱雄英的脑袋,“过年了,咱大孙又大了一岁!” 随即,摸摸自己的胡子,“咱又老了一岁!” 朱雄英正不知如何开口,另一只手被朱标握住。 前方,正好是一个门槛。老爷子在左,朱标在右,一人拉着朱雄英一只手。 然后轻轻的一拉,朱雄英正好飞过门坎,高兴的大喊。 “过年喽!” 一 太庙(1) 砰,砰! 天还未亮,朱雄英就被喧闹的爆竹声吵醒。 不是宫中在放爆竹,而是隔着宫墙的宫外。 大明应天府的紫禁城,不是后世北面那座壁垒森严,内城中不许百姓居住的紫禁城。紧贴着宫城之外,就是百姓的民居。 所以寻常之家的热闹,经常能传到宫中。 朱雄英头发有些散乱,披着棉被坐在床上,听着外面传来的爆竹声,还有那若隐若现孩童的欢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疑问,我们为什么要过年? 若是在后世,那个物质极度充沛的现代,他大概会说就是过年呗,老祖宗留下的节日。 而随着在这个时代越来越久,他心中已有了不同的答案。 年,不但是节,更是一种传承。 节衣缩食忙碌一年的百姓,会在年这个节日中,尽量的放开手脚享受生活。给儿孙子女以新衣美食,给祖先亲人以丰厚的祭品。在年这几天之中,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来,不管怎样的不如意,不管如何的艰难,都要抛掷脑后。 年,过的不是过去,更重要的是未来。 年,不单是团员,更是一种传承。 年,不单是好吃好喝,更是阖家欢乐的期盼。 年,是种薪火相传。 “殿下!”贾贵悄悄的凑到朱雄英身边,“您起来了吗?奴婢叫人来伺候您!” 他话音未落,朱雄英的贴身丫鬟,春秀已经捧着一堆簇新的礼服进来。 “殿下,娘娘有旨意,今儿您要穿新衣裳!”春秀放下手中的礼服,额头上有些汗水,腮帮子鼓鼓的正色道,“今儿您要和皇爷还有太子殿下,一起祭拜太庙呢!” 春秀这丫头,又胖了。小脸圆嘟嘟的,粉粉嫩嫩,一双乌黑的眼睛,说话时随着节奏晃动。 “你好像又胖了?”朱雄英看着她说道。 春秀一笑,随后摸了摸她浑圆的腰肢,笑道,“皇后娘娘给奴婢吃的太好了,断顿有肉,天天有糖果点心,还有甜丝丝的鲜果!” 说起来,无论是老爷子也好,还是马皇后也好,他们的审美和朱雄英极其不一样。 在他们那代人心中,女人可不能弱不禁风的。最好是胖胖的,还不能是虚胖。而是既有肉又有劲儿的那种胖,因为在他们心中,女子也是劳力,也是要干活的。长那么弱不禁风的,除了能勾引人,哪点好? 紫禁城中,老爷子身边的美人不少,但那些女子的身材都偏向丰满。 即便是马皇后,年轻时候也和美人两个字连续不上,也是丰满壮硕的女子。 “你一顿饭,是孤一天的量!”朱雄英微微一笑,“将来谁娶了你,伙食费都花不起!” 听到此话,春秀胖乎乎的脸露出几分疑惑,开口道,“奴婢这辈子不嫁人呢!就一直伺候殿下,给你端茶倒水,给您洗衣铺床!” “好好好!”朱雄英笑道,“你一辈子跟着孤!” 可是说着,他忽然愣住,目光在春秀水缸一样的身材上打量。 “不会吧?不会吧!?”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脑中惊呼。 坤宁宫中,为什么很少有宫女呢? 那是因为马皇后把身边会伺候人的宫女们,都赏赐给了她的儿子们。 比如说西安的秦王,山西的晋王。每个人身边,都三四个马皇后给他们挑选的,从小伺候他们的身材有些壮硕的宫女。用马皇后的话来说,壮硕的女子好生养。 不是当成奴婢赏给他们的,而是当作...........侧妃。 想到此处,朱雄英看看胖乎乎的春秀,一下捂住了额头。 “莫非,皇祖母把春秀这小水缸放在我身边,是为了将来许给我?” 再一想,春秀也就比自己大了三岁,正符合老太太女大三抱金砖的传统思想。 这时,寝宫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马皇后带着一群嬷嬷进来。 “咋还没给英哥儿换衣裳!”马皇后少见的有些严肃,“今儿是大日子,可不能耽误时辰!” 说着,走到那堆礼服旁,又吩咐道,“快,去给英哥儿打洗漱的水来,俺给他穿衣裳!” 随后,又捏捏朱雄英的小脸,笑道,“大孙呀,今儿可不许调皮,你要和你皇爷爷,还有你爹,去祭拜太庙哩!” 朱雄英似乎有些不情愿,“祭拜太庙,不是有皇爷爷和父亲就够了吗?”他真是不大喜欢参加这种繁琐的仪式,祭拜太庙是重中之重,因为里面不但供奉着朱家的先祖,还有历朝历代贤明的君主。 当然,这些君主都是老爷子首肯之后才能位列太庙的。也就是说,管他是谁需老爷子看得上才行。 “胡说哩!”马皇后正色道,“可不敢说这些无法无天的话,你是咱朱家的嫡长孙,祭祖当然要你去!以后你皇爷爷死了,就是你和你爹去,日后你爹也没了,就是你带着你的儿孙去!” 说着,一边给朱雄英穿袜子,一边说道,“你是嫡长孙呀,得让老祖宗们看到你,晓得咱们朱家子孙兴旺。也要让那些历朝历代的皇帝看看你,晓得咱大明后继有人!” 礼服有些沉重,不是平日穿的金线绣龙袍服,而是传统的衮服。 衮服,相传起于夏,乃是历朝历代的天子用以祭天祭拜的最高礼服。从夏至明,一直在使用。后满清入关,剃发易服之后,不再使用。 (袁世凯当皇帝祭天时,穿的就是这种。) 不是后世粗制乱造的电视剧中,黄乎乎的龙袍。而是分为上下两层,上面的是玄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共十二章。 十二章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用,皇太子和亲王是九章,因为是大明的皇太孙,所以朱雄英也是九章衮服。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九章。 下身是纁裳,前面三片后面两片,都是长方形带褶的,维系在腰部。上面织藻、粉米、黼、黻四章。 这四种图案分别代表,清洁的水,养活人的白米。象征着男儿自强刚健的斧子,还有寓意臣民背恶向善。 大明建国之后恢复的是唐礼,虽然平日宫中穿的束腰衣服,多少有些前朝的蒙元的遗风,但凡是这种重大礼节,都是隆重的汉家礼法。 一套衣裳,穿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就连鞋子袜子都有特别的规制,除了身上穿的,还要配上龙纹绶带,玉佩玉带等物。 这些还不算,接下来还有冕。 贾贵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漆盒,跪在朱雄英的面前。 马皇后亲自打开,取出其中的旒冕,郑重的戴在朱雄鹰头上。 皇帝是十二旒,亲王是九旒,而皇太子是十一旒,朱雄英这个皇太孙也是十一旒。 旒冕又叫平天冠,他的顶部是一块玉板,下面套在头上的位置中,穿插着一根金簪,四周镶嵌着金边,但通体还是故意涂抹成了黑色。 前后两边,各垂着十一道,丝线穿着的各色宝石珠子。 说实话,这东西戴在头上可一点都不舒服,虽不至于摇摇晃晃,但也未免有些头重脚轻。 穿戴好之后,马皇后看了朱雄英许久,忽然有些伤感道,“俺的英哥儿长大了,这么精神!”说着,笑笑,“也不知俺,还能给俺的大孙,再穿几回衮服!” 二 太庙(2) 奉天殿外,数千金甲银盔的羽林卫,无声肃立。 他们都是由开国勋贵功臣子弟组成,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前朝蒙元的王公子弟。大明建国之后,普天之下皆为大明子民,无论汉胡。 但胡人不可再冠以胡姓,所以这些人都改了汉姓。 除了这些威风凛凛的羽林卫之外,还有两座巨大的御辇。 老爷子对嫡长子太子朱标的宠爱,是刻在骨子里的,所以父子二人的御辇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帝王形制。 朱雄英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头上的旒冕倾斜,而且那些宝石珠子,也遮挡着他的视线。 “大孙!”老爷子也是一身衮服,在御辇上笑道,“你和咱同辇!” 边上有太监朴国昌,引着朱雄英上前。 御辇太高,朱雄英穿的太过繁琐,爬不上去。 老爷子看了朴国昌一眼,后者赶紧跪下,笑道,“太孙殿下踩着奴婢的背上去吧!” “有劳了!”对这个老爷身边的忠仆,朱雄英还是要礼遇几分,别说他,他老爹朱标见了这个太监,也从来都是笑容满面。 上了御辇之后,队伍缓缓出发,走出皇城。 跟随他们爷仨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界,除了羽林卫之外,还有穿着彩衣的宫人,还有举着各种礼器的仪仗队。 太庙那面还有教坊司乐手等待,礼部的臣子们也早就准备好了祭拜的贡品等等。 华夏人,最看重的就是祭祖。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不忘我们是怎么来的,才能不忘曾经的艰难。 ~~ 太庙,坐落在应天府外的鸡鸣山上。是开国之处,刘伯温奉旨建造。 大明虽然恢复唐礼,即传承周礼,但太庙却不是传统的天子七庙,而是九庙。也不是一帝一庙,而是一庙多帝。 朱元璋虽然出身微寒没有多少学识,但却个格外重视规矩的人。 太庙的修建完全符合先祖居中,左昭右穆的原则。 居中的庙堂中,供奉着皇高祖朱百六、皇曾祖朱四九、皇祖朱初一、皇考朱五四的牌位。本来也想着再供奉多些,可朱家毕竟世代都是泥腿子,太早的祖先连老爷子都不知道姓名。 除了朱家的祖先之外,其中还供奉着十六位历史上杰出的,同时又让老爷子古刮目相看的几位帝王,大多是开国的君主。 三皇五帝之外,隋文帝杨坚,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刘秀,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等人都位列太庙。 其中老爷子最推崇的说是刘邦,因为刘邦不但和朱家算得上是老乡,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出身微寒。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位意料不到的皇帝,元世祖忽必烈。 相传,当年在建造太庙的时候,有工匠说忽必烈的雕像在流眼泪。 有大臣去看了,果真如此。大概是忽必烈在天之魂,伤感与大元被大明所代。 老爷子便亲自前去查看,而且还对着忽必烈的雕像说了一段话。 “痴达子,汝胡人入主中国,可谓幸矣,朕今天命所归,奄有天下,于汝子孙,不加杀戮,但驱还北,汝何恨耶?毋再啼哭。” 大意是,“你们这群北方鞑子,能入主中原上百年已属幸事。今天朕成了九五之尊,不但没有屠戮你的子孙,还让他们在北方继续生活下去,这是多么大的恩宠?你还是不要再哭了。” 即把人家放在太庙里供奉,又威胁人家,这事也就老爷子能干得出来。 ~~ 朱家爷仨的御辇在太庙正殿前停下,老爷子牵着朱雄英的手下来,目光却落在了不愿去的功臣配殿之上。 那里面供奉着战死的大明英烈,开平王常遇春,宁河王邓愈,虢国公俞通海、蔡国公张德胜、越国公胡大海、梁国公赵德胜、泗国公耿再成、永义侯桑世杰等人。 朱雄英知道,以后那边的功臣庙,还会添上许多名字。 中山王徐达,沐英,李文忠,汤和等等。 “父皇,先祭拜了先祖和历代贤君,等会儿臣去功臣庙,添加香火贡品酒水!”朱标走来说道。 老爷子望望那边,“唔,弄得丰盛一些!” 都说他残暴好杀,对待功臣刻薄。但其实,朱雄英心里清楚,老爷子是对死人比活人,要宽容得多。这些战死的老兄弟,在他心中,永远都放不下。 “顺便把咱大孙也带过去!”老爷子摸着朱雄英的头说道,“让他姥爷常常遇春那黑面厮看看,他的亲外孙!” “是!”朱标笑道。 ~~~ 爷仨先进了供奉朱家先祖的正殿,地上早就放好了三个蒲团。 老爷子的在前,朱标和朱雄英在后。 “大孙,给祖宗跪下!”老爷子让朱雄英跪在蒲团上,随后一脚把朱标的蒲团踢到墙角,大声道,“你这小子,祖宗面前,你还要垫着东西跪吗?” 骂了一句之后,老爷子在自己的蒲团上跪下。朱雄英对朱标,投去怜惜的目光。可怜见的,他和老爷子膝盖 不是老爷子狠心,而是因为朱标是嫡长子。嫡长子,有时候就是要受这样的罪。 “爹,爷爷,太爷爷!”老爷子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的说道,“过年了,咱带着嫡长子,还有嫡长孙,来看看你们!” 老爷子话音未落,朱雄英已经开始对着地面,磕头叩首。 顿时,老爷子龙颜大悦,再看看朱标,后者也是连忙叩头。 “本想着,今年呀,去陵上拜你们,给你们添点新土,去去杂草。可事太多,咱这个不孝的,脱不开身呀!” “咱朱家往上几代都是饿肚皮的泥腿子,到了咱这儿祖宗保佑当了皇帝。身上龙袍穿着,皇宫住着,几代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咱给做到了!” “可当了皇帝呀,咱经常想起来老祖宗们,爷爷,爹爹,受过的那些苦。一想起这些,咱啥享乐的心思都没有了。咱朱家也是穷人,穷人的娃当了皇帝,该想着天下的穷人。” “就像爹你活着时候常说的,天下最苦的,就是咱们穷人!” 说着,老爷子似乎有些动情,朱雄英看到他的眼角有着泪光。 “祖宗保佑,这些年咱把天下治理得还不错,不说家家户户都有粮,可挨饿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咱朱家人病饿而死的惨事,在大明朝看不到了。” “爹,你走得早!” 老爷子声音发颤,“几个兄长也都早早的走了,咱投军的时候朱家就咱一个成年男丁了。”说着,哽咽起来,“但经过这些年,咱朱家又是子孙满堂了,老大老二老三,都是一堆儿子!” 说到此处,拉起朱雄英的手,“你们看看,这是咱朱家,重八这一房的长子嫡孙呢!” “祖宗再上,不孝孙儿,雄英叩首!”朱雄英再次叩头。 “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着咱们朱家,江山永安,万万年!”老爷子双手再次合十,开口说道。 随后,对着身边朱标骂道,“还愣着干啥,赶紧给你爷爷,太爷爷他们上供品!” 朱标赶紧起身,从外边侍奉的太监手里接过贡品,亲手放上去。 “父亲,儿子帮您!”朱雄英也站起来,帮着朱标一块。 老爷子展颜笑笑,对朱家的牌位说道,“托祖宗的福,咱生的这些儿孙都很孝顺。等来年开春,再让那些今日没跟咱来,岁数还小的男娃们,去凤阳陵上拜你们。” ~~~ 出了供奉朱家祖先的正殿,到了供奉十六帝王的帝王庙。 三皇五帝居中,旁边是汉高祖,唐太宗等皇帝。 看着那些雕像,朱雄英忽然小声问道,“皇爷爷,您为什么要在太庙供奉元世祖!” 三 太庙(完) “皇爷爷,您为什么要在太庙中,供奉元世祖呢?” 站在供奉三皇五帝和其他开国君主的正殿门外,被老爷子拉着的朱雄英小声问道。 老爷子目光看向殿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开口反问,“你可知汉唐宋等过过好的由来!” 朱雄英想想,朗声开口,“汉是因为汉高祖之前是汉王,唐是唐国公,宋是因为宋太祖的官职是宋州节度使!他们的国号,都是诸侯地域演变而来。” 老爷子一笑,“那你可知,大元的国号由来?” 朱雄英再次沉思,缓缓说道,“元国号出自《易经》,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教课的大学士说过,大元用这种国号,是为了表明,本身对于中华统治的合法性!” 老爷子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可知,咱大明的国号出处?” 朱雄英毫不犹豫的开口,“出自《彖辞》中的大明终始!” “嗯,世上都以为咱的国号,是因为明教,哈哈!”老爷子笑起来,“咱连真神仙都不在乎,还在乎他一个邪门歪道!” “皇爷爷,大明终始的意义,是继承前朝吗?”朱雄英想想,认真的问。 “是,我大明就是继承大元!”老爷子看着殿内忽必烈的雕像,沉声道,“当初有人和咱聒噪,说忽必烈本是胡人,当驱逐太庙不可供奉,在咱看来,完全就是放屁!” “秦至宋,夷狄有分也。至于大元,国号不以诸侯之名命之,夷狄皆为中国子民!” 朱雄英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可是前朝大元.......” “大元给外人的诏书中也自称中国阿,他们入中国,便是中国!”老爷子继续开口道,“咱再问你,历朝历代,可有疆域超过前元的?” 朱雄英摇摇头,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宋就不说了,就说汉唐,全盛时期,对于传统汉家之地实行郡县制,而对于胡人之地,实行的是什么?”老爷子继续问道。 朱雄英说道,“羁縻,分封!” “对呀,中原强的时,分封好使,可你弱了,谁听你的?汉唐最盛之时,幅员万里。可那只是兵锋所至,不是疆域。可到了大元呢?”老爷子就在门槛上坐下,开口教导,“到了大元,庞大的疆土实行的是行省制!” “中央集权!”朱雄英脱口而出。 “对,中央集权。四海之内皆是臣民,都要听命于中央。无论是汉,还是胡!”老爷子继续道,“这样一来,不但把华夷都纳入中央体制,而且天下政令,皆出于中央!” 朱雄英似乎有些懂了,元明清三代都和前朝郡县不同,实行的是行省的制度。这样一来,就能明确帝国的疆域,也能更好的管理和统治那些地方。 可以说,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从元开始,华夏的政体结构发生改变,不再是单一的传统的农耕区域的文明,而是整合了游牧渔猎等多民族的文明。这些文明在数百年的时间内,在以汉文明为主体的情况下,融合成新的,可以包容各个民族,及其有凝聚力的新文明。 正是这种文明,奠定了庞大的帝国疆域,代代传承。 前世的朱雄英不是网络上的嘴炮,更不是躲在键盘和手机屏幕后面猥琐的智障。 有段时间网络上叫嚣的什么满蒙非中华,元清非中国,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跟着叫嚣的那些白痴,都多余生出来。 因为这种论调的源头,正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倭寇岛国提出来的。他们的目的在于分裂华夏,让华夏的疆域变成传统的汉家农耕区域,从而把华夏跟其他地区分割开来。 让亿万人,离心离德! 而现在,老爷子这一代人要做的,是把汉胡夷狄,揉捏起来融合在一起。 “你问咱为啥供奉元世祖!”老爷子的脸上带着几分郑重,“他虽胡人,但自认中国,在咱心中就是正统。若咱不认他,则汉胡不两立!咱建的大明,可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国,而是要天下,一体!” “大孙,懂了吗?” 朱雄英挠挠头,“似懂非懂!” “以后跟在爷爷身边,咱教你!”老爷子又牵着孙儿的手,“别看你爷爷读书不多,可这份气魄眼光,不是咱王婆卖瓜,历朝历代谁能及我?” 的确,别的不说,单看这份胸襟还有谋略,却是超乎凡人。 老爷子带着朱雄英,带着朱标,步入正殿。 径直走到三皇五帝的雕像牌位前,隆重的跪倒。 “臣总理河山朱元璋,谨奏中国诸祖,三皇五帝!” “臣本淮右布衣,生逢乱世,父母早丧,衣实无着,沮丧彷徨!” “乱世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性命危在旦夕。毅然从军,驱逐暴政!皇天保佑,臣二十五岁起兵,十七年征战,躬擐甲胄,调度师旅,戡定四方,以安人民。奄有天下,登基为帝!” “古往今来,帝王之中出身之底莫过于臣。创业之难,也莫过于臣,得天下之正,也莫过于臣!” “登基以来,感怀身世,一日不敢忘人间疾苦。战战兢兢十五年,外抵挡蒙元于漠北,使其不敢南下中原。内,轻徭薄役,与民休息,广用德政!” “十五年来,天下稍安,百姓稍免解饥饿之苦,臣终不愧上天之爱,天子之位!” “正旦降至,臣带嫡子嫡孙祭拜三皇五帝。诸皇在上,佑我大明万里河山,风调雨顺。护我华夏百姓,安泰平安!” 念完,叩首。 朱雄英在旁边,和朱标一道,恭敬的叩首。 老爷子抬头,看看太子朱标,又看看自己的宝贝孙子,忽然露出笑容。 “大孙,对着三皇五帝这些老祖宗,你也念几句!” 朱雄英不解,朱标急道,“父皇不可,他一个小孩子.......” 老爷子横朱标一眼,对朱雄英继续说道,“早晚有一天,你要自己来祭奠太庙,说吧,在这些老祖宗面前,混个脸熟!” “华夏诸祖再上,皇明朱氏雄英叩首谨奏!” “天地初立,有天皇氏,澹泊自然,与(北)极同道。” “后至五帝,三皇五帝造就华夏,代代相传。夏商周三代之后,由秦传至大明。” “国号或有变,然中国华夏万古不变也!” “千年以降,华夏疆域拓展四方,子民繁衍生息人口不知凡几。” “华夏兴旺,皆诸先祖之德,后世子孙永世不忘!” “今日臣雄英以大明皇太孙之身叩拜诸祖,告慰先祖,华夏将在大明带领之下,日月昌盛,风华万里!” 说完,重重的叩首。 老爷子大笑,“说得好,华夏将在咱们大明治理之下,代代昌盛!” ~~~~~ 祭奠完成,朱家爷仨起身。 行至功臣庙的时候,老爷子忽然停步,松开朱雄英的手,对朱标说道,“带他去拜下你丈人!”说着,咧嘴一笑,“让常遇春那黑面厮看看,他外孙多俊俏!” 朱标无声一笑,拉着朱雄英迈步进去。 一进功臣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西边,越国公武庄胡大海、梁国公赵德胜、巢国公武壮华高、虢国公忠烈俞通海、江国公襄烈吴良、安国公忠烈曹良臣、黔国公威毅吴复、燕山忠愍侯孙兴祖。 郢国公冯国用、西海公武壮耿再成、济国公丁德兴、蔡国公忠毅张德胜、海国公襄毅吴桢、蕲国公武义康茂才、东海郡公茅成。 牌位之前,各配享,羊二,豕二。 殿中还供奉着,这些战死功臣们生前用过的兵器,马鞍等物。 “这些人,有的你爹我都没见过!”边走,朱标边小声说道,“对待开国功臣们,切记不可有疏忽之心。每年你皇祖父,都会让驸马都尉前来拜祭!” 朱雄英看着两边的功臣像,开口道,“儿臣以为,可以设英烈祠,除了我朱家的香火之外,让他们也能受到民间烟火,也能激励天下将士的忠勇之心!” “这个主意好!”朱标笑了下。 这时,他父子二人,已经走入正殿。 正殿当中,左右两侧各有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挂着功臣的名讳。 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宁河武顺王邓愈。朱雄英仔细的看着,他知道再过些年,这里面会加上几人,中山武宁王徐达,岐阳武靖王李文忠,东瓯襄武王汤和、黔宁昭靖王沐英。 “这便是你外公!”朱标点燃香火递过去,“去给他上柱香火吧!” 朱雄英小心的接了,慢慢擦在常遇春雕像前的香炉里,然后撩开下衣跪在蒲团上。 显然,他以皇太孙之身,叩拜功臣是大大的不妥。但朱标只是看着,并没有说话,相反眼中还隐有赞许之意。 “外公,我来看您了!”朱雄英叩首道。 忽然间,朱标不知想起了什么,狠狠的别过脸去。 等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双眼已是通红。 开国诸勋贵之中,他和常遇春最为亲厚。他小时候,那个爽朗的汉子,每次见他,都要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顶,大喊我的乖女婿。 四 宫闱 朱家爷仨祭过了太庙,返回紫禁城。 老爷子和朱标爷俩都是工作狂,大过年的也不歇着,自去处理公务不提,朱雄英换下衮服,穿了束腰的贴里常服,去往马皇后的坤宁宫中。 坤宁宫那边满是莺莺燕燕,大年在即后宫所有的嫔妃都带着子嗣,前来给马皇后磕头问安。 马皇后也少见的穿着凤袍,带了首饰,坐在宝座上接受嫔妃们和皇子们的大礼。 “儿臣朱椿,恭贺母后新春大喜吗,愿母后身体康健,松鹤延年!” 蜀王朱椿规规矩矩的给马皇后叩头,他这样的庶皇子,虽不是马皇后所出,但却要叫马皇后一声母后,只能管自己的生母叫母妃。 “老十一呀,快起来!”马皇后笑笑着开口,看看身边站着的郭惠妃,也就是朱椿的生母,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动不动就给俺磕头行礼的!”说着,又笑道,“这孩子,长的随了你娘,越来越俊俏,性子好,读书也好,也不知道将来便宜谁家的姑娘!” 侍立一旁的郭惠妃看着自己的儿子,也是满脸笑意,她在宫中颇受宠爱,生了几个皇子,都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姐姐,已经定了亲了!”郭惠妃笑道。 马皇后奇道,“谁家,咋没人告诉俺呢?” “前几日太子爷定下的,永昌后蓝玉的闺女!”郭惠妃笑道。 马皇后稍一琢磨,随后笑道,“好好,跟咱家是亲上加亲!”说着,从旁边春秀捧着的匣子里,抽出一封红封来,“老十一,给你些银钱!” 红封中,装的都是金叶子,寻常的皇子虽生下来就荣华富贵,但还没就藩却是没什么钱的。 “拿着阿,不许乱花。等过了年,去你丈人府上,多买些好酒!”马皇后继续笑道。 朱椿叩首,笑着接了。 而后又是湘王,代王,宁王等人都在母妃的带领下,给马皇后叩首。 这边见了马皇后,又要去边上给长嫂,太子妃吕氏问安。 吕氏的穿着也十分隆重,笑盈盈的给这些小叔子们发年礼。 “炆哥儿呢?”马皇后看看那边,张口问道。 “回皇后!”吕氏微微屈膝,“炆哥儿还有课业没有做完,这会儿应是在大学堂,跟着翰林学士读书呢!” 马皇后微微皱眉,“大过年的,也不让孩子歇歇,在怎么读书,也不差这会的功夫呀!”说着,又道,“再说了,又不指着考状元,小小的孩子读书都读傻了!” 吕氏脸上一暗,但在众人面前还是要强颜欢笑。 她这位皇后婆婆,对外人是说不出的好,可对她这个儿媳妇,却不大满意。 就这时,坤宁宫领班太监贾贵进来奏报,“娘娘,皇上太子爷还有殿下,从太庙回来了。皇上和太子爷有公务,殿下正往这边来呢!” “大过年的,他爷俩也不肯歇歇!”马皇后叹气道。 “皇上和太子爷那边传话来,说晚膳要在这边用!”贾贵又笑道。 马皇后看看身边的众位嫔妃,还有小皇子们,“今儿赶上了,你们也都在俺这用膳,叫厨房多做些,多摆几桌!”说着,继续笑道,“寻常百姓家,过年讲究团圆,咱们天家也不能生份了!” 随即,接着笑道,“你们这些女子,每日盼着见皇上,总是见不到,今儿俺让你们好好见见!” 听了这话,众嫔妃都羞涩的低头。 马皇后又道,“这些小的,也和他们大哥,还有俺大孙亲近亲近!”说着,就要起身,“俺去厨房看看!” “娘娘且坐,臣妾去张罗!”边上吕氏赶紧表态,随后又有几位嫔妃跟她一同,朝后面去了。 小皇子们也去了外间玩耍,殿中只有马皇后还有郭惠妃二人。 郭惠妃看看远处,小声道,“姐姐,吕氏到底是太子妃,您多少给她些颜面!”说着,又道,“我听你跟她说话硬邦邦的。” 马皇后脸上挂着不悦,“不是我要当恶婆婆,是俺对她实在喜欢不起来。文官家的女儿,整日就是那么假贤惠,装腔作势的!在俺们面前装规矩,在下人面前当摆主子的谱!” 对别人,马皇后不可能说这些。但郭惠妃乃是她养父的亲闺女,虽不同姓,但和她是亲姐妹一般。 郭惠妃笑道,“她既是太子妃当然是宫里的主子。” “大妞不死,哪轮得到她!”马皇后继续说道,“按照俺的意,常家也好,徐家也好,汤家傅家邓家,哪家的闺女不行?非要弄这么一个假模假式的!” “你看她整日把炆哥儿攥在手里,就逼着那孩子读书,小小的孩子让她教得跟老头似的。明明是亲兄弟,和英哥儿却一点都不亲近!” 马皇后是乱世军头的养女,自幼见惯杀伐,一生所遇到的人也都是直爽心肠的武人汉子。她性子半点不扭捏,有些事比男人还利索。所以对文官的女儿,养尊处优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天生就带着几分隔阂。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马皇后继续道,“男人读书多了心眼歪,女人读书多了,也是如此!” 见自己的姐姐有些蛮不讲理,郭惠妃笑道,“姐,您想那么多干什么?”说着,小声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的正妃,将来是要当皇后的,英哥儿那边也要叫声母后!” “俺活着她就别想!”马皇后怒道,老太太在这件事上有着天生的执拗,“俺绝不允许,英哥儿叫她母后。”说着,忽然悲切起来,“大妞的儿子,怎能管别人叫娘?” 说着,又道,“也不是俺老婆子不讲道理,你自己品品,若是英哥儿给她好脸,叫她娘,那才是糊涂呢!” 郭惠妃心中叹息,没有说话。 若皇太孙的亲娘活着,自然不会有这些麻烦。 可如今太子妃是皇太孙的继母,人家自己还有亲儿子呢。大家都是女人,将心比心,谁不愿自己的亲生儿子好? 别说是皇家,就算是寻常百姓之家,这样的算计也屡见不鲜。没了娘的嫡子,难免被人惦记。 寻常人家惦记的,无非就是财产等物。而皇家呢? 有些事,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皇上娘娘都老了,谁也不能护着皇太孙一辈子!虽说还有太子,可俗话说得好,有后就有后爹。 不过这些话,郭惠妃只能藏在肚子里,不能说出来给姐姐添堵。 马皇后继续开口道,“哎,俺现在每日求神拜佛,就是希望俺能多活些年,阿啃着英哥儿长大,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有些话,不用人说,马皇后自己心里清楚。她这一辈子,跟着老爷子刀光剑影的,什么没见过。 就此时,贾贵笑着小跑进来,“娘娘,太孙殿下来了!” “皇祖母!”随着朱雄英一声呼唤,他从外面跑进来,直接扑进马皇后的怀里。 “俺的英哥儿回来了!”马皇后笑道,“去,赶紧把江西进供的蜜桔,给俺的英哥儿拿来!” 五 年礼 这季节的蜜桔,不是那种齁人的腻甜,而是带着一丝凉意,丝丝清爽沁人心脾的甜。 外面是江南湿冷的冬日,殿内地砖下的火龙热气蒸腾。吃上几瓣蜜桔,既饥渴又能消除殿内的燥热。 “皇祖母,您也吃!”朱雄英笑着掰开一个橘子,剥去皮,送到马皇后嘴边两瓣,手举得高高的。 “唔,俺的英哥儿孝顺!”马皇后满脸都是宠爱,低头吃了,还不忘夸奖孙子一句。 “惠妃娘娘也吃!”朱雄英又笑着给惠妃送过去。 郭惠妃吃了,笑着对马皇后道,“姐,都说三岁定八十,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心善的!” “心善是好事,但不能又软又善!”马皇后说了一句之后,用手帕擦着朱雄英的嘴角,“大孙,去太庙累不累!有没有在祖宗面前多磕几个响头,多叨咕几句?” “都有!”朱雄英笑道,“父亲还带孙儿祭了外公呢!” “那是应该!”马皇后笑道,“你外公要是看着你,肯定喜欢进了骨子里!” 朱雄英掰着蜜桔的手一停,看着马皇后,“皇祖母,我想去娘的陵上看看!”说着,顿了顿,“我都忘了,娘长什么样了!” 一句话,顿时让马皇后和郭惠妃的眼眶红了。 “你还小,等你过了十岁,祖母让人带你去!”马皇后摸着朱雄英的头发,怜惜的说道,“可怜呀,没娘的孩子!” 朱雄英又把手中的蜜桔总过去,“孙儿还有祖母,还有皇爷爷!” 马皇后心中欢喜,搂着孙儿,对外头开口,“贾贵,你进来!” “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贾贵进来跪奏道。 “挑些好点的布料,各地的供品,给常家送去,就说是俺赏的!”马皇后说道,“另外,过年的时候,让毛头他们兄弟几个,带着孩子进宫来热闹热闹!” “遵旨!”贾贵答应去了。 随即,马皇后低头,对朱雄英笑道,“英哥儿,你可不只有俺还有你祖父,你还有三个舅舅,还有永昌侯,还有沐英,还有文忠他们这些长辈疼你呢!” “祖母呀,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将来要是祖母护不了你了,这些人呀,一样能护着你,明白吗?” 这话,朱雄英如何不明白。 常遇春的三个儿子是他的舅舅,虽然常遇春已故去,可追赠王爵配享太庙的身份,注定了在军中还依旧有着庞大的势力。而且常家的长子常茂,如今正是军中新生代的领军人物。 还有蓝玉,他是朱雄英的舅姥爷,更是铁杆中的死杆,密不可分。 李文忠,沐英,平保儿,还有一众的淮西勋贵。 殿后,正往前边来的吕氏,正好把马皇后话的听了个满耳。 这些话,像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朱雄英背后是庞大的武人勋贵集团,可她所生的朱允炆呢? 想到此处她有些黯然,听起来似乎只要是朱雄英在,她的儿子永远就没有出头之日。 不过,她随即又笑了起来。 正如马皇后所说的,她和皇上不可能护着朱雄英一辈子。而那时,她已是皇后了。那时,她的机会也来了。 于是,她马上换成小脸,走入正殿。 “英哥儿回来了!”吕氏笑道,“是不是饿了,我让人给你传膳?”说着,笑道,“厨房里刚做了油炸果子,甜丝丝的呢!” 朱雄英在马皇后怀里礼貌的一些,“不用了,我还不饿!”说着,对马皇后撒娇道,“皇祖母,可有红包给孙儿。刚才在外边看到了,宁王叔正拿着您给的红包显摆呢!” “一个红包算啥!”马皇后大笑道,“可不能那么就把你打发啦!”说着,对郭惠妃笑道,“这孩子还跟俺要红包,将来整个大明都是他的,呵呵!” 见这一幕,吕氏又觉得心中发堵。 她的儿子,何尝有过这种待遇。别说被老太太这么溺爱的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叫。平日老太太老爷子,何曾心里记挂着她的儿子。 而且那句,将来天下都是你的,让吕氏的心几乎抽得扭曲起来。 可是,她脸上还要装出慈母一般的笑容。 从侍女的手中取过一个红封,笑着递过去,“英哥儿,过年了,这是母妃给你的年礼!” 朱雄英笑着接过,“多谢母妃!”然后,随后递给边上的春秀拿着,又在马皇后的怀里腻歪起来。 就这时,贾贵又进来,笑着跪奏道,“娘娘,外廷那边有年礼送来!” 马皇后奇道,“年礼不是都送过了吗,怎么又送?还送到俺这?” “是开国公常家,魏国公徐家,韩国公李家!” “蔡国公张家,永昌侯蓝家,长兴侯家,南雄侯赵家!” “景川侯曹家,东莞伯何家,申国公邓家,楚国公廖家,宋国公冯家.......” “行啦行啦,知道你记性好!”马皇后笑道,“别卖嘴了!” 贾贵继续笑道,“娘娘,这些勋贵说,他们已给宫里送了年礼。但还没给殿下送年礼,特意专门给太孙殿下准备出一份来!” “嗨!真是的,早告诉他们别这么张扬!”马皇后笑道,“英哥儿还小呢,以后有他们表忠心的时候,何必急在这一时!” 随即,又问道,“都送了什么阿?” “都是些吃喝布料,金银玉器之类!”贾贵笑着说道,“不过,永昌侯蓝侯送的却与众不同!”说着,伸手比量着,“一尊玉观音,一尺来高,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按说奴婢在宫里也见过些好东西,可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玉。看着就跟羊脂似的,上面泛着光!” “蓝侯还说了,男戴观音女戴佛,观音保平安,定能保护皇太孙殿下,没病没灾,身子康健!” “这也太贵重了!”马皇后脸上却没什么欣喜,“给小孩的东西,心意到了就行。他蓝玉弄这么贵重的东西送来,旁人看了都学着如此,成什么样子?” 说着,想想,继续道,“可是送来了,也不能给他退回去。这么着,贾贵你从俺的库房里,挑些上好的瓷器金器赏过去。就说是,赏给他闺女的。” 说到此处,又对郭惠妃笑道,“他闺女许了你的儿,将来这些呀,就算那丫头的嫁妆!” 郭惠妃笑道,“那不是左手出右手进了吗?从宫里去的,又还回来了!” 她们说说笑笑,而吕氏那边则是假笑的脸都酸了。 心里更因送礼这些勋贵们,而十分吃味儿。他的儿子,别说外臣送年礼了,那些开国勋贵武臣们,压根就没正眼看过他的儿子。 六 强大的母族 吕氏脸上笑着,但是手上的关节,都被她自己暗中捏白了。 俗话说母以子贵,但反过来子也能以母贵,而且后者远比前者更有道理。 朱雄英不但是朱家的嫡长孙,他的母族更是一个庞然大物。 看看给他送年礼的那些人,有一半是太子朱标的东宫属官,皇爷钦命用来辅佐太子的人选。徐家和李家,就是其中的代表。而剩下的,全是常家的殷勤还有故旧。 宁河郡王卫国公邓愈早逝,现在爵位改成了申国公,当家人邓镇是开国公常茂的发小。而且常邓两家,早在开国之前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还有宋国公冯家,冯家是一门两公,老大冯国用也是配享太庙的功臣,封郢国公的,现在活着的宋国公是老二冯胜利。他们和常家,本就是儿女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 南雄侯,景川侯等人,更是早年在常遇春帐下的先锋部将。勋贵中一大批侯爷,当年都是常遇春在皇爷面前举荐的。 别看大明朝,武臣以徐达为首,可论人缘和影响力,谁能和常遇春比? 还有蓝玉,那更不用说了。是朱雄英母亲的亲舅舅,眼里除了这个皇太孙之外,其他皇子皇孙,眼皮都不夹一下。 而且,作为朱标的枕边人,吕氏心中非常清楚。 如今他们爷俩用这些勋贵是在用,但也在打压他们削弱他们的权柄。而且在军中,蓝玉是太子朱标倾尽全力扶持的对象,他现在就掌握着京畿附近的兵权。 想到这些,吕氏浑身发冷。 她和她的儿子,未来面对的,可不是朱雄英自己,而是一群,乃至整个淮西武人集团。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朱雄英的身上,流着淮西武人的血! 而朱允炆的背后,就是一群在那些武人口中,被叫做瘟书生的文官而已! 这时,贾贵又继续笑道,“娘娘,还没完呢!” 马皇后奇道,“还有?” “秦王晋王二位给太孙殿下的年礼也到了!”贾贵笑道,“光是各种冬天做大衣裳的裘皮,二位王爷就给小殿下,准备了辆大车。奴婢方才去看过,都是上好的狐狸皮,一件值千金呢!” “哎,到底是亲叔叔,知道惦记侄儿!”马皇后笑道,一脸慈爱。 朱雄英想想,“皇祖母,怎么都送这么贵重的年礼呀?孙儿的回礼怎么回阿?” “你随便回些什么就是了,你自己嫡亲的叔叔,还能挑你这个?”马皇后笑着开口,随后又对郭惠妃说道,“哎,按理说军国大事呀,咱们这些女人不该多嘴。可你看,好好的儿子,给封出去那么远,一年都头都见不着。就他们亲亲的叔侄,这些年才见过几次?”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都是太子朱标的同母嫡亲兄弟。而且这两人,如今在藩王之中年纪最长,势力也最大。 按理说,他们不应当单独给朱雄英这个皇太孙年礼。 可吕氏却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根子,还是在朱雄英死去的母亲身上。常家的大妞从小被老太太当成自己的闺女养,对朱家老二老三来说,即是嫂子又是姐姐,甚至在他们心里,常氏比他们亲姐还要更加亲近。 “这些年礼,皇爷爷和父亲知道吗?”朱雄英对贾贵问道。 贾贵稍愣,马上道,“刚送进宫来,单子直接到了奴婢手里,还没报过去!” 朱雄英看他一眼,“那你还愣着作甚,赶紧给皇爷爷还有父亲送过一份过去!” 马皇后也醒悟过来,“对对,这事呀,他们爷俩也要过目!” ~~~ 奉天殿的偏殿中,朱家爷俩没分什么尊卑,随意的坐着。 老爷子面前有个暖炉,他把大脚放在暖炉边烤着,嘴里发出惬意的声音,“舒坦!” 朱标则是埋首文案,一刻不停的批阅奏折。 忽然,老爷子发现朱标的脸色不大对,眉头紧皱,脸上都是怒气。 “咋了?”老爷子问道。 “您看看!”朱标起身,把折子递过去,“上个月,有倭寇进了山东地面劫掠,虽说是让卫所打跑了,可却在胶州那边,祸害了一个村子,死了几十个百姓!”说着,又怒道,“而且,这等大事,地方官的奏折,居然拖延了大半个月才送来,不知他们怎么当的差!” 此时的倭国和大明绝对算不上友好,老爷子甚至有过要亲征东瀛的念头。 而且此时倭国正处在内乱之中,各种物资奇缺只能依靠大明的输送。而老爷子,因为厌恶倭人,限定他们只能在宁波港交易。所以这些原来的倭商,能买就买,买不到就扮作倭寇上岸劫掠。 果然,老爷子眼中冒火,“这等事现在才报上来,地方官脑子让驴踢了?”说着,继续怒道,“来人,告诉毛骧,让锦衣卫把这些糊涂官都咱捉了,治罪!” 朱标开口道,“倭寇虽然闹得不大,可委实膈应人。儿臣算算,从洪武元年开始,沿海地区几乎年年都有倭寇作乱。儿臣以为,要给他们些颜色看看。先给倭国发国书申斥,然后选拔得力的大臣,去沿海练兵铸城!” “咱也是这么想的!”老爷子想想说道,“年后让汤和走一趟!”说着,看着奏折也皱眉道,“不过,大明海疆太大,光靠防是防不过来的!” 说到此处,老爷子站起身,沉思良久。 “老大,咱来说,你来写!” 老爷子话音落下,朱标铺开纸,提笔准备。 “好教沿海百姓得知,倭人来了不要怕。彼等倭人三寸丁枯树皮一般,站直了还没咱大明男人的鸟长,怕个球!” “准备好刀子,磨快磨亮,见着倭寇上岸,就往死里砍!” “一个倭寇的脑袋,赏五两的大银一个。有活捉的,不必送官,随当地百姓处置。或是剐了,或是喂狗,悉听百姓之意,钦此!” 这是老爷子典型的大白话圣旨,朱标写完之后,直接盖上大印。 “还有一个!”老爷子继续说道。 朱标继续提笔,老爷子张口就骂。 “孙升,你山东都司他娘的吃干饭的?一千八百倭寇上岸,只留下三十多颗脑袋,还有脸跟咱报功?若不是念着你是孙兴祖的儿子,咱直接就修理你!” 山东都司指挥使孙升,是战死的燕山侯孙兴祖的儿子。 “你小子把你老子的脸都给丢尽了,你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回京城当了你空筒子爵爷,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再让咱听说有倭寇在山东闹,或者你再放跑一个倭寇,你小子脑袋也别要了!” 朱标一撮而就,随后再次用印。 这时,老爷子的贴身太监朴国昌进来,递过一张单子,“皇爷,太子爷,坤宁宫那边递过来的!” “啥呀?”老爷子斜眼一看,顿时又脸色不愉,“叫蓝玉进宫来!” ~~~ 半个时辰之后,永昌侯蓝玉进宫,毕恭毕敬的跪在老爷子身前。 “蓝玉,你给咱大孙那边送年礼了?”老爷子坐着,依旧烤着脚,大声问道。 “回皇上,确有此事!”蓝玉叩首,“臣是看太孙殿下年岁渐大,所以...........” “咱知道你的心思!”老爷子开口道,“虽说你和咱大孙是君臣,可也是他的长辈。你当长辈的,给孩子点东西不算什么。可你为啥,送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他!” “一尺长通体雪白的玉佛,咱宫里都没几件,你在哪弄的?” 蓝玉叩首,先是看了太子朱标一眼,然后小心的开口,“是臣打仗时.......” “抢的?”老爷子横着眼睛,“抢谁的?” “元梁王府!”蓝玉低声道。 老爷子收回脚,端正的坐着,“呵,听你这说法,你们今年在云南,没少划拉呀!” 七 敲打 “听这话,你们这两年在云南打仗,没少往自己兜里划拉啊!” 老爷子的声音有些冰冷,蓝玉没敢说话,而是先偷偷的抬头,瞄了下边上端坐的太子朱标。 “咱和你说话呢,你看太子干啥?”老爷子大怒道,“你等着他袒护你?那就等他当皇帝的时候再说!” 闻言,朱标面露几分苦笑。 “臣不敢!”蓝玉顿时汗流浃背,重重叩首,语气都有些发颤,“臣不是那个意思!”说着,调整下语气,“这几年臣在云南征战,是额外得了一些财货。不过都是当地土司,还有前元官员宗王那抄来的财货。臣谨记陛下的教诲,寻常百姓的钱财.......” “就数你手下的人,军纪差!”老爷子冷声打断蓝玉,“你别以为咱不知道,你手下那些人,打起仗来一个顶俩,可抢劫的时候也一个顶仨。”说着,又冷声道,“你和常遇春那黑面厮,一个德行,咱一眼看不到就撒欢!” “你如今是大明的侯爵,又有太子的提拔未来不可限量,过去那些臭毛病,赶紧给咱改了!”老爷子继续说道,“杀俘抢劫的事,别让咱再听到别人说。不然,哼哼,你是当咱脾气好,还是耐心足?” “臣不敢!”蓝玉又是重重的叩首,连称不敢。 他们这些淮西勋贵,别管是何等人物,只要见了老爷子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就算没做错事,也腿肚子转筋。更何况,老爷子说的还言之有物。 打仗图啥,为的就是荣华富贵。再说了,主帅若是清廉如水的,下面的兄弟们也没办法发财。指望那点散碎的军饷,都不够喝花酒的。所以该抢的时候,绝对不能手软。 不过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如今被老爷子当面提出来了,若是老爷子较真的话,就是罪过。 “不是咱挑刺,更不是咱不知道怜惜军中士卒!”老爷子继续沉声道,“你是当大帅的,当大帅就要有当大帅的样子。大明的军队也要有国家军队的样子,打一路抢一路,他娘的不让老百姓戳脊梁骨吗?” “再说了,这等事是什么好事吗?”老爷子又恨声道,“那些书生听了,才不管你有没有战功,定然往死里参你,到时候你说咱处置你还是不处置你?” “臣谨遵陛下教诲!”蓝玉开口说道。 大明建已十五年,朝中勋贵势力强大,但那些遭瘟的书生们,却时刻盯着这些勋贵们。一点小事,就跟苍蝇见了大粪似的呼上来。好似不把拉下几个功勋臣子,就显得他们文官无能一样。 “蓝玉办事,还是不错的!”这时,太子朱标在旁边说了一句。 “哼,若不是看他还有用处,咱也不会跟他费这些口舌!”老爷子哼了一声。 朱标温和的笑笑,对蓝玉说道,“你也不用慌,父皇是为你好。他老人家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越是看重一个人,说的话越重。他不看重谁,话都没有一句!”说着,对外面的宫人喊道,“来人,给永昌侯搬个凳子来!” 他父子二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让蓝玉心中忐忑。 此时,蓝玉如蒙大赦,起身行礼,“谢太子殿下!”说着,有赶紧道,“臣谢陛下隆恩!” “啥隆恩?”老爷子拉着脸问。 蓝玉又躬身回道,“臣,谢陛下的提点包容之恩!” “别谢咱,要谢呀,谢太子!”老爷子微微叹口气,“是太子一再在咱的面前说你的好话,说你这些年的功劳。不然,你以为你能当上京营总兵官,能当上柱国将军?” 此时的蓝玉还不是捕鱼儿海一战差点生擒蒙元皇帝的战神蓝玉,此时大明众百战名将仍在,他蓝玉不过刚在军中初露峥嵘而已。在将星璀璨的大明军中,他还远没有达到独占鳌头的地步,青壮派中,李文忠沐英等人都可以压他一头。 “太子爷的恩德,臣万死难报!”蓝玉开口道。 “什么死不死的,咱君臣还很长久。你尽心带兵,孤给你撑腰!”朱标笑笑,“咱大明朝,是人才就要大用,委屈不了!” “你是太子的姻亲,也算是咱的自家人!”老爷子也开口道,“只要那些小毛病改了,未来的成就不在其他人之下。今日咱和太子和你说这些话,你好好寻思寻思!” 一时间,蓝玉心中的忐忑尽去,变成了无以复加的感激之情。 皇帝和太子对他青睐有加,颇为看重。这份恩情,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还是那话,带兵打仗时候注意点分寸,别跟没见过钱似的!”老爷子又继续说道,“这些年,咱少了你们啥?你也别抢了好东西,巴巴的送到宫里来。一来咱不缺这个,二来不想那些文官聒噪!” 蓝玉笑笑,“这不是快过年了吗,臣也是给皇太孙殿下表表心意!” “不在这个上头!”老爷子说道,“忠心是事上见,不是东西上见。你做得好将来咱大孙还要赏你。”说着,老爷子笑起来,“你呀你呀,粗中有细。知道咱和太子不稀罕这些东西,变着法的讨咱大孙欢心!” 老爷子笑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君臣三人又说了一会闲话,便让蓝玉退去了,临走时朱标还赏了蓝玉几盒点心,几匹布。 ~~~ “他这人呀,给大孙那边送这么重的年礼,也是让咱们看看,他蓝玉有多忠心,和咱们的关系多近!” 殿中只有朱家爷俩,老爷子说话便没那么含蓄。 “这是小聪明!”老爷子斜靠在椅子上,“得敲打!” “父皇说的是!”朱标笑道,“蓝玉这人才干是有的,就是有时候眼界没那么宽!” “不是眼界不宽,是心胸!”老爷子纠正道,“他这人容易翘尾巴,你要时刻提醒。”说着,睁开眼睛,“用人,你要随时能把控得住,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朱标笑笑,“那若是控制不住呢?” 老爷子也笑了,轻描淡写道,“宰了!”说着,又闭上眼睛,“儿子呀,你哪都好,就是心太软。这点呀,你可不像咱。慈不掌兵,义不聚财,老祖宗的话没一句是说错的!” “儿臣记住了!”朱标笑道。 提拔蓝玉,正是太子朱标的手笔。 如今大明军中,众老将势力犹存,对于君王来说不见得是好事,当然对他们这些臣子来说,也不是好事。 所以选拔新兴的将领,让他们渐渐取代那些老将,而又不能让军中能打仗的将领断层。是以,蓝玉这个出身淮西又是外戚的勋贵,便成了最佳人选。 当然,另一方面,也是蓝玉有着优秀的军事才能,足以担当大任。 “这弄了大半天,肚儿饿了!”老爷子起身,“走,吃饭去!” 八 这啥辈分 坤宁宫中,已摆开家宴。 老爷子这辈子只吃两人做的饭,一是马皇后,二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厨子徐兴祖。 那徐兴祖是军中伙夫出身,做得饭菜大油大盐浓油赤酱,武夫们喜欢,可却不甚合皇子嫔妃们的口味。今日的家宴,就是徐兴祖整治的。不过因为是在坤宁宫中,皇帝和皇后当面,大家又不能表露,只能小口吃着。 老爷子这辈子,正面的刀光剑影无数。背地里看不见的凶险更是数不胜数,他做人的信条是,毒从口入,厨子最容易给主人下毒。所以徐兴祖一个军中的伙夫成了大内的御厨,饭菜虽做得不怎么样,但这些年老爷子却一句重话没有过。 不但没有重话,连徐兴祖的儿子都跟着沾光,得了锦衣卫世袭千户的官职。 老爷子不但自己善待厨子,还要求儿子们也是如此。早年晋王带兵打仗的时候,因为嫌厨子做饭不好吃,抽了厨子一顿鞭子,结果让老爷子一顿臭骂。 家宴之上,气氛倒也热闹。 “大孙吃个鹅腿!”老爷子和马皇后一桌,二老中间夹着朱雄英。 虽是家宴,但是也是宴。朱雄英和二老同桌,足见老爷子老太太对他的宠溺。旁人也都见惯不怪,大伙都知道这份恩宠羡慕也羡慕不来。 老爷子行伍出身,吃东西喜好油腻,给朱雄英夹的鹅腿,上面泛着一层锃亮的油光。 朱雄英轻轻的咬了一口,“皇爷爷,腻呀!” 老爷子咧嘴笑笑,“真不会吃!”说罢,把朱雄英咬一口的鹅腿夹过去,三两下就剩下一根腿骨。 “鹅肉吃的就是肥!”老爷子随意的擦擦手,笑道,“咱年轻的时候,就这种烧鹅,一顿两只!” “少在孩子面前说你当年些破事!”马皇后给朱雄英夹菜,低声笑道,“大孙,你祖父呀,当年跟魏国公徐达比谁吃鹅吃的多,结果两人都撑到动不了,大晚上的,两人扶着腰,跟鸭子似的在院子里溜达化食儿!!” “哈哈!”老爷子大笑,“他还是败了,没咱能吃!”说着,忽然转头对在一旁伺候的贾贵说道,“魏国公喜欢吃鹅,今日的烧鹅不错,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有的话,趁热给他送几只过去!” “奴婢遵旨!” 闻言,朱雄英脸色有几分怪异。 后世传言,徐达后背长了一个背疽,不能吃发物。而老爷子还是赏了一只鹅过去,徐达只能含着眼泪吃了,最后不治身亡。 这明明是野史,偏许多人深信不疑。而且还唯恐不足取信旁人,数百年间不断的夸大。 以朱雄英对老爷子的了解,他杀谁都不会杀徐达。 因为老爷子知道,徐达从没有反心,而且根本不是威胁。淮西勋贵之中,武以徐达为首,但这些年来,徐达为人低调,忠心谨慎。交代的事尽心去办,坏事一点找不到他。 而且,以老爷子的脾气,他杀人用的着这么麻烦呢。 他想杀谁,就让谁全家死绝,他根本不屑于玩那些手段。 他若是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就不是朱元璋了。 见朱雄英若有所思,老爷子在边上问道,“大孙,吃饭呀,想啥呢?” “孙儿在想,江南冬季湿冷!”朱雄英开口道,“诸位老臣都是跟着皇爷爷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都是一身病,一到冬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 “所以孙儿想,既然皇爷爷有关爱臣子之心,何不让太医去给那些老臣们瞧瞧身体,赏些御药之类的!” 老爷子筷子停住,想了片刻笑道,“好孩子,宅心仁厚!”说着,对下首的朱标说道,“这事你来办,那些老杀才们跟着咱打天下都落了一身伤,这份恩德由你们爷俩出!” 朱雄英这份提议,惦记老臣的身体,比赏什么都管用。这份恩典,足以让那些老臣们感恩戴德。 朱标自然领悟,笑道,“儿臣遵旨!” 马皇后抚摸着朱雄英的头发笑道,“俺的英哥儿天生性子仁厚,将来定是个百姓称道的贤君!”说着,又笑道,“这一晃都九岁了,再过一两年呀,祖母要给你张罗媳妇喽!” 说着,继续笑道,“跟祖母说说,喜欢啥样的女子呀?” 朱雄英腼腆一笑,“孙儿还小,哪知道这些!” 他虽嘴上如此说,眼光却飘向了殿内伺候的贴身宫女春秀,心中暗道,“千万别是这种水缸一样的,老太太的审美,可有些不靠谱!” “大孙这事不急!”老爷子也笑着说道,“总要好好看看,多挑挑,咱大孙的媳妇,无论模样还是品行都必须一等一的好!” 此时,朱标也笑道,“父皇,母后,儿臣这边还有件喜事没说呢!” 老爷子老太太同时停下筷子,等着下文。 朱标继续道,“文忠表哥家和常家结了亲,李家的嫡子定了常家老二的嫡次女,昨儿文忠表哥还和儿臣说,请父皇给挑个好日子,让俩家的孩子尽快完婚!” 李景隆要娶常家的女儿? 这还真是亲上加亲了! “这是好事呀!”老爷子大笑道。 马皇后也笑道,“亲上加亲哩!老大,等过了年,你让李家的孩子常家的闺女进宫来,俺这边给赏他们小两口些好物件!” 说着,又对郭惠妃说道,“妹妹,你也要赏啊!” 郭惠妃正带着儿子在另一桌上,闻言奇道,“姐,这事和我有啥关系?” “你儿子将来的岳父是常家的舅舅!”马皇后笑道,“按照辈分,嫁李家的是你儿子岳父的外甥的闺女.........” 话音未落,顿时朱家爷仨都一个表情,皱眉思索。 李景隆娶常家的闺女,蜀王是蓝玉的姑爷,蓝玉还是常家的舅舅.......... 忽然,朱雄英脸色发苦,看看蜀王朱椿。 “他是我叔叔,可又是我舅姥爷的女婿,也就是说他还是我名义上表姨妈的丈夫,我的表姨妈还是我的婶子。李景隆那边娶的等于是蓝玉的外甥孙女,是我舅舅的闺女,李景隆既是我的表兄,又是我的表姐夫?” “这他娘的啥辈分?”老爷子咧嘴大笑道,“乱了套了!”说着,大笑起来,“爱啥辈分啥辈分吧!” 殿中众人都在笑,唯有吕氏那边脸色有些发黯。 因为她曾想过吕家和李家联姻,却没想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朱标给训斥一通。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朝朱标看去。 而朱标,却看也没看她这边。 九 使臣(1) 砰砰! 宫外的声声爆竹传入宫中,肃穆的宫城之中带着节日的喜庆。 “哈!” 朱雄英打着哈欠从床上起来,刚起身边上侍里的贾贵和春秀又捧着新衣过来,跪在他脚下,一个帮他穿戴,一个帮他梳洗。 昨天是年三十,折腾到太晚,朱雄英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 其实宫里过年有些乏善可陈,远不如民间热闹。后宫吃了一顿团圆饭,还规矩甚多。众嫔妃皇子皇孙都是盛装打扮,仪式大过意义。 而今天,意义更大。 这时代,大年初一比春节更大,因为大年初一要拜年。对皇家来说,大年初一这一天是正旦大节。 皇帝要在奉天殿接受臣子的朝贺,然后在谨身殿赐宴群臣,不但在京六品以上的官员要参加。而且还有万里之外的番邦使节,也要参加。 比如,高丽,琉球、占城、爪哇、真腊,吐蕃等。 “殿下,低头,奴婢给您擦脸!” 朱雄英打着哈欠的时候,侍女春秀在旁边瓮声瓮气的说道,这丫头不但长的壮硕,声音也格外壮硕。 不等朱雄英答应,一条热毛巾直接乎在他脸上,跟擦花瓶似的,上下胡撸起来。春秀给朱雄英擦脸的表情也格外狰狞,好似要擦掉一层皮一样,看的贾贵心里直抽抽。 被擦的朱雄英无力反抗,身子跟着猛的晃悠几阵,脸上火辣辣的刺痛。 不过还别说,这么让春秀折腾一通,他反而不困了。 “羽林卫在外边等着啦!”春秀擦了脸又开始擦手,开口说道,“等着接您去奉天殿,接受臣子的朝贺呢!” 朱雄英点头应了一声,看看春秀,“你和孤是不是有仇?” 春秀手上一滞,愣道,“殿下何出此言?可是奴婢做错了?”她虽嘴里说错,可大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朱雄英。 “既然没仇,为啥这么用力!”朱雄英笑道,“每日起来都被你这么擦一通,脸上的皮都薄了!” 春秀不动朱雄英的调侃,只是一笑,继续擦着朱雄英的手心,“奴婢以前在家时,也是这么给弟弟擦的!”说着,又笑道,“皇后娘娘对奴婢说,以前奴婢怎么对自己的弟弟,就怎么对您!” 朱雄英想想,“你那弟弟,是卖你的继母生的吧?你不恨他?” “恨?”春秀又是一愣,然后低头说道,“再恨,也是奴婢的弟弟呀,虽不是一个娘,可却是一个爹的!” 心善的丫头!朱雄英心中暗道。 ~~~ 洗漱完毕,穿好袍服带上玉带,又带上黑纱冠,朱雄英走出寝宫。 “臣等参见太孙殿下!”呼啦一声,肃立在门外的羽林卫,在李景隆的带领下齐刷刷的跪下。 “平身!”朱雄英随意的挥手,爬上太监抬的软轿上,然后对李景隆勾勾手指。 御驾缓缓启动,李景隆躬身跟在软轿边上,“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雄英笑道,“小李子,听说你要结婚了!”说着,坏笑道,“娶的还是孤舅舅的女儿,名义上还算孤的姐夫!” 罕见的,李景隆竟然腼腆的笑了起来。 朱雄英又打趣道,“孤那位表姐,好看吗?” 忽然,李景隆腼腆的笑脸变得有几分不自然。 他看看左右,低声道,“臣不敢欺瞒殿下,臣的未婚妻........”说着,看看跟在队伍之中的春秀,又压低声音几分,开口道,“就是大一号的春秀!” “大一号的水缸?”朱雄英看看春秀,心中已经勾勒出常家闺女的容貌身段来。 随即,心中生出几分对李景隆的怜惜。 “孤虽没见过那位表姐,可听说他自幼是当成儿子养的!”朱雄英又道,“听说是弓马娴熟!” “何止呀!”李景隆苦着脸,“您是不知道,她学得常家家传的枪棒,等闲三五个汉子都近不得身!”说着,李景隆凑近些,小声道,“臣听别人说,茂太爷说过一句话!” 茂太爷就是朱雄英的大舅常茂,即将嫁给李景隆的常家闺女,是常茂的二弟,常升的闺女,常茂的亲侄女。 “我大舅说啥?”朱雄英问道。 “茂太爷说,若这丫头是个男儿,常家又多一名将!”李景隆叹气摇头。 “哈哈哈!”看他这副模样,朱雄英在软轿上笑出声来,“以后有你受的!听说你李大少爷,在京城纨绔子弟之中,也是一风流人物,秦淮河上有名的恩客!” “这回你再试试,若是让孤那表姐知道你不检点,回头用大棒子抽你!” 李景隆苦着脸,心里有苦说不出。 跟常家定亲之后,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原先只要不当差,就带着一群勋贵子弟到处吃喝玩乐。现在定亲了,处处要讲究言行,夹着尾巴做人。 若是娶旁人家的女子也就罢了,关键是开国公常家的女子。 人家常家可不比他李家门户低,而且人家还是国朝第一外戚。况且常家当家人,茂太爷可是火爆脾气。 若是婚后对常家那闺女不好,不用旁人,茂太爷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常茂可是掌管着皇城禁卫军的,还是李景隆的顶头上司。一想到这些,李景隆就后背发麻。 ~~ 皇太孙的仪仗在谨身殿前停住,朱雄英缓缓下轿。 刚下来,殿内的老爷子就对朱雄英招手道,“大孙,过来!” 朱雄英迈步进殿,殿内已经摆好了准备赐宴群臣用的桌子。君王赐宴,自然是传统的分餐制。靠近殿内,老爷子和朱标宝座的都是华丽的方形漆桌。 而远些的地方,不但器皿不够精美,参与宴会的臣子们连椅子都没几张,竟然全是板凳。 据说,老爷子登基为帝的那天,就是在一块空地上,搬了许多板凳让臣子们坐下,算是开国大典。 进殿之后,朱雄英发现,老爷子宝座之下,跪着一位穿着大明官袍,却面容黢黑,身材瘦小的男子。 一见朱雄英,那人赶紧继续叩首行礼,用汉话说道,“下臣泰期叩见大明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雄英知道这人是谁了,泰期乃是大明属国琉球王察度的弟弟,早在洪武五年,老爷子诏书传谕周围藩国之时,琉球王就马上派遣这位王弟,到大明来朝贡。 此时的琉球,国内全部仿照大明各项制度,上到国王下到臣子,视大明为父母之邦。而就凭他们这份忠心,就让他们在老爷子心中,远超其他藩国。 “使臣请起!”朱雄英虚扶一下,开口笑道,“尊使远道而来,正旦朝贺,不必多礼!” (在星巴克码字,身后坐了一群韩国女人,真是吵!叽里呱啦,稀里哗啦,欧某欧墨!真烦!) 十 使臣(2) 琉球不但全部效仿天朝的制度,而且也一直使用中国的年号。这一用就是近六百年,直至清光绪五年,琉球被倭国侵吞。 其实琉球和中华天朝的往来,由来已久,隋史中就有关于琉球的记载。 不过当时的琉球面对的中华皇帝,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心地和善的皇帝,而是见谁都想打,谁见了他都必须跪的隋炀帝。 隋炀帝派兵远征,直接灭了琉球,烧了人家的王宫,抓了人家的国王贵族......... 见大明皇太孙态度和善,琉球使臣泰期笑道,“越是正旦朝贺,下臣越是不敢失礼。上邦于小国以礼相待,乃是天朝宽容。可下邦小国若因天朝之宽厚而失礼,实乃自取讥笑!” 随即,又道,“下国孤悬海外,虽是蛮夷之邦,也懂得邻大国而遵礼仪的道理!”说完,再次大礼跪拜,“下臣,恭贺大明皇太孙殿下,正旦大喜!” 什么是天朝上国,这时代的大明就是天朝上国! 这时代的华夏,衣食文字礼仪教化传播四方,被周边其他国家奉为至宝。 随后,泰期又道,“为恭贺大明正旦,下臣封我国中山王之命,进献陶器一百见,铁锅二十口,倭扇............” “行啦行啦!”老爷子开口笑道,“难为你们了,那么点个穷地方还这么有心,还知道大过年的给咱送东西来!”说着,对旁边的太子朱标笑道,“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泰期叩首道,“下国穷困,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物,不过这次臣还带来三十匹战马,供陛下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使用!” “哈哈哈!”老爷子欢畅大笑,“你们那的马呀,比咱这边的狗大不了多少!” 闻言,朱标赶紧在旁边咳嗽两声,提醒老爷子,他这话说得有些太伤人了。 “不过嘛,既然送来了,咱就接了,等回去之后,帮咱给你们琉球中山王带好!”说着,老爷子侧头想想,“传旨,赏琉球中山王四爪金龙衮服,棉布二百........五百匹,官窑二百件,御酒五十坛.......” “老爷子难得大方一次!” 一旁的朱雄英心中暗道,老爷子可不是后世满清那种爱脸面,别人给一粒米回赠一亩田的败家子皇帝。不管藩国送来什么,老爷子的回礼都比较寒酸。可今日给琉球国王的回礼,却是如此的丰厚。 琉球在老爷子心中的位置,可见一斑。 听闻如此丰厚的礼品,琉球使者感激涕零,声音都有几分哽咽了,“下臣,替国主,叩谢天恩!” “哎!大过年的别磕了!”老爷子笑道,“不是咱小气,本想着多赏你们点,可是咱怕你们国王当成了常例,那就不美了!治国跟过日子是一个道理,自己家过好了才是真的好!” 说着,想想,“这么着吧,你国内若是有心向天朝的学子,可以派到大明来。咱让他们进国子监读书,你们缺啥可以和大明贸易,纺织造船之类的,可以派人到咱这边来学!” 话音落下,琉球使臣已是嚎啕大哭,“大明,父母之邦也!” “堂堂男子汉,莫哭!”老爷子笑道。 好不容易,太监和侍卫才把大哭的琉球使臣扶了下去。 朱家爷俩在宝座上坐着,脸上都带着几分哭笑不得,却显得十分傲然的微笑。 而朱雄英则是低头思索,片刻之后开口道,“皇爷爷,孙儿以为您赏得有些重了!” “这孩子!”老爷子笑道,“才仨瓜俩枣就心疼啦!琉球和咱们亲近,多赏点没啥!” “孙儿说的不是那些布匹瓷器之类!”朱雄英上前几步,“而是纺织造船的技术,这等技术本是大明之秘,如何能传与外邦!” 朱标不悦,训斥道,“胡说什么?琉球乃是大明属国,此等技艺尽可传授!” 老爷子也开口道,“大孙,你这话说得不对。这些技艺咱不许他们学,早晚要传到那边。再说了,琉球心向天朝,乃是一等一忠心的藩国,不用那么防着!” 朱雄英想想,“既然如此,何不........”说着,低声道,“何不直接设置郡县,收归我大明版图!” 顿时,朱标胡子都气歪了,“你要学隋炀帝吗?” 老爷子则是先瞪了朱标一眼,随后对朱雄英笑道,“大孙,那地方鸟不拉屎要他干嘛?占了那,咱爷们每年还要往那边倒贴粮食,那不是亏本买卖吗?” “这可不是亏本买卖!”朱雄英还要分辨,直接被老爷子打断。 “大明就足够咱们几辈子人忙活了,那些蛮夷之地,看个新鲜就完了!”老爷子继续道,“咱以前跟你说过,当皇帝呀,不能看谁都想打。你看隋炀帝就是例子,劳师远征把人家琉球给灭了,得着啥了?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面子好看而已!” 朱雄英还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放弃,埋在心里。 理念不同,很难说通对方。许多事,还是要等他长大掌权之后才能做。 其实老爷子和朱标的想法也没错,那些蛮夷小国,要来何用? 老爷子自己,亲自在皇明祖训中说。 “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如隋炀帝妄兴师旅,征讨琉球,杀害夷人,焚其宫室,俘虏男女数千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载诸史册,为后世讥。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指漠北蒙古).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卿等当记所言,知朕此意。” 这番话中,老爷子亲自说明了不征之国的原因。 这种原因的背后,是老爷子心中非常强的华夷之隔。他可以认同前朝蒙元,但对于海外诸国就两个字,蛮夷。 而且这种原因的背后,还是数千年来,汉人皇帝和士大夫官员们,超乎寻常的汉文化优越感,和中国中心论。 在他们看来,世界上除了天朝的人,都是野人。 这时,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上前叩拜道,“启禀陛下,暹罗使臣求觐见天颜!”说的着,顿了顿,“来的是暹罗的储君,王子昭禄!” 老爷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储君都来了?好好,让那使臣过来吧!” 暹罗就是后世的泰国,暹罗这个国名也是大明所赐。洪武十年,暹罗太子昭禄就来过一次,老爷子龙颜大悦,赏赐暹罗阿瑜陀耶国王以暹罗国王之印,从此暹罗就是他们的国号。 “外臣昭禄叩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四十许的暹罗储君跪在老爷子脚下,叩首道,“外臣恭贺陛下正旦大节,进献大象、乌龟、黑熊、白猿、暹罗地图等物!” 十一 使臣(3) 看来暹罗是要比琉球富上许多,送来的贡礼之中竟然还有大象,乌龟等活物。 不过朱雄英注意到,老爷子并未因为暹罗进献这些珍奇走兽而显得多么高兴,反而微微皱眉。 “难为你了,千里迢迢的过来,还要带这些活物!”老爷子开口道,“下次再来,这些就不必带了!” 暹罗使臣王子昭禄叩首道,“这些,都是下邦小国的一片孝心!” 和琉球的使者比起来,这位王子的汉语,说得不是那么的琉璃。但态度,却是更加的恭敬,可谓诚惶诚恐。 “既然有孝心!”老爷子笑笑,继续说道,“下回来呀,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换成别的。听说你们那边都是水田,想来水牛是很多的,带些好的水牛过来!” 这就是老爷子方才不怎么高兴的根源了,珍奇走兽也就是看着好。不当吃不当和,而且还要耗费东西养着他们,甚至还要给他们找兽医。在老爷子看来,什么大象,白猿,乌龟,原不去能耕地的水牛重要。 牛,能耕地,所以比其他牲畜的地位高出许多。 从洪武元年开始,老爷子下诏,不得私杀耕牛,病死的牛也要上报官府。至于吃牛肉,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民间或许有人偷偷的卖,但在宫中,一年都吃不上一顿牛肉。 暹罗王子昭禄有些不解,还以为老爷子不喜欢他带来的贡品,连连请罪。诚惶诚恐之下,口中的汉语说得越发不流畅了,让人根本听不清他口里说什么。 “他说啥?”老爷子有些不悦的问道。 暹罗使臣之中,一模样看起来稳重,身材也更高大些的中年人,马上跪地叩首说道,“陛下,暹罗王子是说,带着些珍奇走兽,是为了献给大明祥瑞,既然陛下不喜欢,下次进贡时就换成水牛等牲畜。” “唔!”老爷子点点头,随即对那中年人说,“你汉话说得还怪好哩!” 那人叩首道,“草民陈子仁,祖籍福建.......” 不等他说完,老爷子顿时怒气冲冲,“既是汉人,为何不在父母之邦要去那蛮夷之地?天朝这么大,还容不下你们吗?” 陈子仁赶紧再叩首,“是草民祖父那一代出海打鱼,被海风吹到了暹罗,便在那边安家落户。不过三代以来,草民之家从不敢忘天朝父母之邦,读汉书学汉语,衣冠文字不敢改也!” 这明显是糊弄人的话,什么海风能把人吹到暹罗去? 其实蒙元之时,沿海就有许多百姓出海,去东南亚一代谋生,在当地落户。他们不但给那些蛮夷之地带去了先进的文明和传统,还凭着华人的身份在当地获得土王的重用。 甚至许多人,干脆自立为王。 日后的暹罗就是例子,明清两代始终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后来暹罗华人郑信建立了吞武里王朝,成为暹罗国王。 后来郑信被手下谋朝篡位,篡夺者建立了曼谷王朝,王号拉玛一世。也就是后世泰国小背心国王,祖父的祖父的祖父。 为了谋取清朝的册封,篡位者不得不在诏书中谎称自己是郑信的儿子,叫郑华。当时大清乾隆爷本不想认这个乱臣贼子,奈何清军有在东南亚作战的意图,所以也就认了。 但从这以后,历代暹罗国王,都要有个名,冠以郑姓。 不单是暹罗,工业革命之前中华周边之国,都是如此。因为他们明白,若想生存下去,就要学会跟天朝,装孙子。 “你在暹罗官居何职?”太子朱标开口问道。 陈子仁叩首道,“草民在暹罗负责收取商税!” “官还不小!”老爷子笑道。 “蛮夷小国,一年的商税也顶不过我大明一县的赋税!”陈子仁开口道。 “也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朱标说道,“国虽小,但也是一国!”说着,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次来朝贡,除了恭贺正旦之外,还有别的事?” “这次草民与昭禄王子朝贺正旦,除了进献祥瑞之外,还有一事!”陈子仁开口道,“暹罗国王请与大明通商,请陛下许大明商人,前往暹罗!” “这人脑子活!”朱雄英在心中对陈子仁下了一个定论。 此时大明实行海禁,除了几个御定的通商口岸之外,其余地方一律禁止下海。禁海,不是禁止出海大雨,而是禁止海船远航,禁止贸易。 这陈子仁能跟着暹罗王子以使臣的身份来大明,定然在暹罗国内权势不凡。须知,落户在东南亚的华人,可是掌握了这些国家的经济命脉,长达数百年之久。 而且这人很会说话,他没说请老爷子准许让暹罗的商船过来,而是说让大明的商船过去。 双方一旦通商,暹罗的香料,胡椒,苏木,象牙等物,就能源源不断的卖到大明来。而大明的布匹,纸张,瓷器等物,也能卖到暹罗。 宝座上,老爷子和朱标微微深思。他们如何能听不出来对方的话外之意,只是在他们心中,海贸这种事并未太过重视而已。 “你们从哪来?”朱雄英对陈子仁问道。 后者再叩首,“草民等在温州上岸!” 温州算得上是大明仅有的几个对外港口之一,同属浙江境内还有一处港口,是专门对倭人开放的,宁波。 朱雄英点点头,走下御阶,从鸿胪寺官员手里接过暹罗的礼单,上面写着,除却那些珍奇走兽之外,还有胡椒一万斤、苏木一万斤,奴隶六十人。 “洪武三年,七年,十年,你们都来了!”朱雄英继续笑道,“每次都是贡品丰厚,难得难得!” 暹罗王子赶紧说道,“是下国一片心意!” “皇爷爷!”朱雄英转头,对着宝座上的老爷子说道,“看在他们一片诚心的份上,许他们在温州港口做生意吧!” “胡说!”朱标不悦道,“英哥儿,海禁不可贸然开,此等大事,你少多嘴!” “父亲!”朱雄英笑着上去,挨着朱家爷俩小声说道,“许他们在温州港做生意,可不是为了跟他们买卖东西。而是为了粮食呀!” 一听粮食,老爷子顿时双眼发亮。 朱雄英继续说道,“暹罗的稻谷可是一年三熟,不但量大而且便宜,正好可以运到咱们大明来呀!” 老爷子想想,对陈子仁问道,“暹罗的大米多?” 陈子仁连连叩首,“暹罗一年四季风和日丽,少有天灾,稻米年年丰收,多到吃不完!” “他娘的,那么个好地方,住的却是蛮子!” 朱雄英清晰的听到老爷子咬牙笑声骂了一句,随后就听老爷子继续说道,“许你们在温州做生意,不过要多运稻米,良种过来,明白吗!” “草民遵旨!”陈子仁大喜。 抬头之时,却见大明皇太孙,有意的对他微微眨眼。 十二 召见 正旦御宴开始之前,周边各藩国的使节,见了十几个。 尽管老爷子是个格外务实的人,不重视那些虚名。但见到如此的众邦来朝,也难免喜庆于色。 不过朱雄英注意到,在看清鸿胪寺呈上的各国进贡朝贺的单子上,没有倭国的使臣时,老爷子的眉头狠狠的皱了下,并且嘴唇无声的动动。 “直娘贼!” 朱雄英判断,老爷子大概说的是这话。 随后,御宴开始。从谨身殿大殿开始,一直延伸到东西两边的厢房。所吃的菜肴也十分简单,不过是炖肉,蒸鱼,水饺,一些干果等。 其中这种宫中的赐宴一点都不好吃,都是事先用大锅做出来的,然后放在里面小火温着,等到了时辰再端上来。在宫里吃饭,吃的就是这份皇恩浩荡,但实物本身,却不值一提。 ~~~ 御宴之后,群臣还有各国使节叩首告退。 大明臣子们自是三三两两各自走着,而那些番邦使臣则是在太监的带领下,捧着一些御赐的礼物,走着事先预备好的夹道,朝宫外走去。 藩国使臣们走路的顺序,也大有文章。最先走的,是最不被受重视的藩国。暹罗的使臣,位列中央位置,表示在大明的心中,不远不近。 暹罗使臣刚要在太监的带领下动身,前方夹道的转角处,忽然出现几个身形高大,穿着华丽盔甲的羽林卫。 “等等!”羽林卫中,带队的年轻将领开口道,“皇太孙殿下口语,暹罗的使臣在宫里多停留一会!”说着,不怒自威的目光看着不解的暹罗使臣们,继续说道,“谁是陈子仁?” 站在暹罗王子身边的陈子仁忙道,“在下便是!” “你!”那羽林卫将领勾勾手指,“随我来,殿下要见你!” 顿时,暹罗使臣之中有些骚动。就连暹罗王子也不解的看着陈子仁,搞不懂为何大明的皇太孙,要单独接见他。 陈子仁倒是不怎么以为,因为觐见皇帝的时候,他就感觉大明皇太孙看着他的目光,甚是好奇,还有许多问询。 随即,陈子仁出列,跟随几个羽林卫,消逝在神宫的夹道里。 ~~ “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刚下过一场雪,浅浅的白雪与深宫的红墙相互辉映。 陈子仁走在夹道之中,一边感叹父母之邦宫殿的气宇恢弘,一边对年轻的羽林卫问道。 年轻的羽林卫回头,目光中带着些许嘲讽,“本官,李景隆!” 他真是瞧不起这些番邦的人,若不是皇太孙格外交代他,要善待人家的使臣。不然对方算老几,敢问他的姓名? 没想到,对方的脚步忽然停住。 陈子仁瞪大眼睛,端详李景隆许久,长揖到底,肃然问道,“可是大明陇西郡王之孙,上柱国,荣禄大夫,太子太保,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兵部尚书,同知军国事,曹国公之子,羽林卫佥事李景隆将军?” 李景隆傲然一笑,“正是!” “小人卑微之人,竟然能见到大明贵胄,真乃三生有幸!”陈子仁郑重说道。 这番话,让李景隆很是受用,他颇为矜持的点点头,“想不到你这化外之人,也通晓礼数!” “小人虽客居海外,但毕竟是中华子民!”陈子仁继续笑道,“曹国公一脉,乃大明功勋名将,功绩传遍海内。功臣面前,小人如何敢无礼?” 李景隆越发高兴,边走边道,“你在海外,也听说过我家的功劳?” “自然!”陈子仁笑道,“暹罗每年都有海商来往,讲述中华故事。其中,曹国文忠大破应昌府,活捉了北元皇帝儿子的故事,更是广为传唱!” 瞬间,李景隆大笑起来。 对方所说的,实在是说到了他的痒处。所说的乃是他李家,最大耀眼的功绩。 洪武二年,王保保进犯兰州。当时常遇春已故,李文忠刚刚在军中接手常遇春的位置。 王保保在边境囤积重兵,似乎随时都要南下中原,当时朝中许多人都建议在边境严防死守。但是李文忠听从皇帝的命令,决定另辟蹊径。 率大军出居庸关,进入沙漠,绕开王保保。 你王保保不是要到我大明边境兰州吗?那好,我李文忠去揍你的主子元顺帝去。 洪武三年,李文忠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北元临时都城应昌。一天破城,元顺帝嫡孙买的里八剌被擒,北元的后妃、宫人、诸王和很多官员均被俘获,只有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带着几十个骑兵逃走。 此战,年轻的李文忠在军中风头大盛,隐隐有成为新生将领第一人的趋势。 “小人斗胆,敢问李大人府上何处?”陈子仁看看李景隆的脸色,继续小声说道,“暹罗穷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不过胡椒香料苏木等还是有的。回头,小人斗胆给您送去一些。小人自然知道,您那边不会缺了这些东西。” “可若您能赏小人一点薄面,也算小人的福气不是?” 见对方的态度越发谦卑,李景隆心中越发傲然,不过却还保持着世家子弟的矜持和警醒。 “东西不必送了,你是暹罗使臣一元,你送的东西,我家如何敢要!”说着,回头道,“皇太孙要见你,你见了殿下,要稳当些。不能这么油嘴滑舌,卖弄生意口,听明白了吗?” 陈子仁刚才刻意逢迎,就是为了交好这位炙手可热的贵公子。 李景隆家三代都追封了王,他祖父乃是当今皇太子的亲姑父,是皇帝的亲姐夫。这层关系,注定了他李家在大明的超然地位。 不过,陈子仁的刻意奉承,并未起到什么效果。李景隆这样的世家子弟,什么样的讨好没见过! 一行人渐渐前行,穿过夹道,御花园豁然开朗。 御花园池塘之中,溪水在风雪之中缓缓流动,清澈见底。池塘边,一穿着华丽裘皮的少年,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慵懒惬意的喝着热茶。身边站着一个枯瘦的太监,一位有些粗壮的宫女。 “殿下,人来了!”李景隆先走几步,躬身道。 朱雄英放下手里的茶盏,目光看向那边。 感到他的目光,陈子仁赶紧叩首,五体投地匍匐卧倒,“小人,叩见皇太孙千岁!” “你过来些!”朱雄英笑道。 陈子仁叩首,本想站起身,却发现李景隆忽然用一种阴森森,要杀人的目光看着他。赶紧手脚并用,膝行至朱雄英面前十步处。 “我问你,你家在暹罗,都做什么生意?”朱雄英随意的拿起一枚黄果梨,咬一口问道。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陈子仁一时不明所以,“小人家在暹罗.........?” “糖油茶布,瓷绢麻香,盐铁铜矿!”朱雄英笑道,“你们家,涉及多少?” 一句话,顿时让陈子仁冷汗都下来了。 他家祖上落户暹罗,这些年家族兴旺,这等买卖自然都有涉猎。他这次跟着王子来大明,一来是感受父母之邦,二来奏请通商,更是为了他本家的生意。 他本以为,或许天朝没人能知道他家在暹罗是做什么的,却没想到。大明皇太孙一番话,直接把他家的老底给掀出来了。 正惶恐之时,又听朱英雄问道,“你家有多少海船?” 十三 你当孤的眼睛 “大明的皇太孙,怎知我家里有海船?” 陈子仁脑中思绪还未结束,心中又马上惊骇欲绝。 只听朱雄英继续幽幽的问道,“你家里的水手,可曾假扮过海盗?” 咚咚,陈子仁连连叩首,“殿下,小人家里世代都是良民,海盗这事从何说起呀?” 飘洋过海落户暹罗,三代人之后就混到了暹罗王子身边,还掌握着暹罗的海税,家里还有海船,这样的人是良民吗? 朱雄英此时虽小,可却有着后世见多识广的灵魂。 这个时代敢于远走海外打拼的,虽不能说是坏人,但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且东南亚一带,除了倭寇之外还有许多海盗横行。这些海盗们,和这些东南亚的大商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靠山吃山,靠水吃吃么!从蒙元时代起,这些海盗就在东南亚的海面上纵横,收取往来商船的保护费。当然,若是一些初来乍到的新船,他们也不介意让人家人船两空。 咔嚓,咔嚓! 朱雄英继续吃着手里的黄果梨,此梨产地辽东,是北平的燕王当成贡品送来的。别看这种梨的果子不大,但皮薄柔嫩水多,吃口让人美到了心里,比后世那种傻乎乎的大白梨,甜了不知多少倍。 三两口吃完,随后把梨核放在一边。 “有些事.........唔...........” 朱雄英刚要开口,边上的春秀拿着毛巾就呼在朱雄英的脸上,一顿揉搓,随即又把他沾着果汁的手指,仔细的擦拭干净。 “嗯嗯!”朱雄英白了春秀一眼,然后咳嗽两声,继续说道,“有些事,大明心知肚明,也就是不愿意说破而已!”说着,忽然一笑,“陈子仁,别看你现在是暹罗的人,还靠上了那边的王子。但只要孤一句话,你便再无容身之地,信吗?” “信,小人绝对相信!”陈子仁瑟瑟发抖,不停叩首。 他不能不信,别看他陈家在暹罗现在人五人六的。可只要大明发一封诏书,都不用皇帝和皇太子的口谕,随便一个知府过去说几句,暹罗就再无陈家立足之地。 若是皇太孙要他的小命,暹罗王第一个砍了他。 若是要活的,暹罗王就把他捆了! 大明于暹罗,就是君父。只要大明开口,别说暹罗,周边各国都再无他陈家安身立命之地。他陈家,只能漂泊海上,居无定所。 只是他想不通,他自问没惹了皇太孙的厌烦,为何突然召见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其实呀,孤也知道你们这些在海外人的不易,几代人辛辛苦苦才有今日的家业和成就!”朱雄英又开口说道,“而且,不敢忘父母之邦,不敢忘却乡梓!” 陈子仁顿时又感激涕零,哽咽道,“殿下明鉴!” “你祖籍福建?”朱雄英问了句,随后想想,“可曾寻根问祖过?” “小人祖父在的时候,每年都托人送钱回去,等小人父亲当家之后,还回去修过祖坟!”陈子仁赶紧说道。 “也是孝子贤孙!”朱雄英先赞了一句,继续开口道,“不过,光是有钱,却未必能光宗耀祖阿!” 陈子仁不明所以,只能顺着朱雄英的话头说道,“小人在暹罗的官位做不得数,也就是当着那些蛮人的面,风光风光。虽说小人管着暹罗海港的商税,可手中的权责,连老家的县太爷.........” “你也真敢比,县太爷!”朱雄英笑出声,“大明的县太爷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进士出身,心怀家国天下才华横溢之人。” 县令虽只有七品,但却绝不是后世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中所说的那般不值钱。须知,县令也是一方父母官,掌管一县百姓的生死。 “殿下说的是,小人糊涂小人糊涂!”陈子仁又连连道。 朱雄英看看他,“县太爷你比不了,不过嘛!你若是真想光宗耀祖,孤倒是可以给你一条晋身之路!” 顿时,陈子仁的眼中,满是火热。 “你心中既有大明父母之邦,又挂念乡梓,而且孤以后还要用得着你!”朱雄英继续道,“皇爷爷不是许了你们在温州做生意吗?那就给你一个温州课税司八品提举的身份如何?” 八品? 九品中正制一来,八品已是官,在一般的寻常县城,教谕县丞等都是八品官。 在陈子仁的老家,哪个土地贫瘠之地,八品官已经可以横着走了。他们陈家祖上,别说八品官,秀才公都没出过一个。 不然,谁吃撑了,跑海外去闯荡! 不过,皇太孙那句以后还要用到你,是什么意思? “皇太孙问你话呢!”李景隆见对方无声,皱眉冷喝道。 “小人,谢殿下隆恩!”陈子仁叩首,大声疾呼。 朱雄英又是一笑,“先别高兴,孤还有个身份给你!”说着,顿了顿,“嗨哟给你一个锦衣卫小旗的身份,以后只要到了温州,你就找温州的锦衣卫千户报道!” 锦衣卫? 顿时,陈子仁脑中一片空白。 尽管他客居海外,可他这样的人,却时刻关注着父母之邦的动静。 大明锦衣卫原名拱卫司,后改名锦衣卫。前几年的胡惟庸一案中,杀得人头滚滚。光是名字,就可止小儿夜哭。 据说,锦衣卫都是飞鱼服绣春刀,身上带着象牙腰牌。办案可不经过官府,设置公堂,施行刑法,不管什么人都敢抓。 “让我当锦衣卫?什么意思?” 陈子仁心中正在迷惑,朱雄英继续开口。 “别慌,给你这些官职是孤要用你!”说着,朱雄英又是一笑,“怎么,不想给大明效力?” “小人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陈子仁高呼,哽咽道,“殿下大恩,小人万死难报!” 的确,别看这八品官一般般,锦衣卫的身份不可对人言。但却从根子上,让陈家变成了真正的官宦人家,而不是泥腿子。 华夏人一代代人努力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将来不当泥腿子吗? 有了这层身份,他陈家以后想回父母之邦也方便了,家乡有什么事说话也敢大声了。最重要的是,身后有了大明这个靠山了。 别看他这样的人,在海外积累了不少财货。可那些夷狄也有非我族类的说法,那天惹到哪个王公贵族,还不是一样要抄家灭族。 女人嫁出去,想要腰杆子硬,就要有个好娘家。 这些漂泊海外的人,想要不被人惦记,就离不开父母之邦的威名。 “不用你死!”朱雄英坐直了身体,看着对方,郑重的说道,“孤要你,把暹罗周边,包括暹罗一年产粮多少,人口多少,都有何种农作物,何种矿山,一一报来!” “还有暹罗等周边海国,谁和谁有仇,哪边能打,哪边兵弱?” “每国有多少海船,多少兵士,国土面积多少,都一一道来!” 说到此处,朱雄英微微一笑,“别急,不用马上说。你就记住,日后你就是孤在暹罗和暹罗周围的耳朵,眼睛!” 陈子仁不明所以,天皇贵胄怎么忽然对那些穷乡僻壤关心? “记住,尤其是哪里有金矿,银矿,铜矿,不得隐瞒一五一十的上报!”朱雄英冷笑一下,让对方莫名胆寒,“记住,八品官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陈子仁再次叩首,“臣,遵旨!” “对了,看你年纪儿子应该不小了吧?”朱雄英又问。 陈子仁想想,“臣的大儿子,已经十五岁了!” “送来大明,孤许他进国子监读书!” 顿时,陈子仁懂了,什么都明白了。 可他还是想不通,皇太孙为何对他们那边,那么感兴趣。 十四 移藩海外 不光陈子仁想不明白,李景隆也想不明白。 八品官也好,锦衣卫的身份也好,在他这样的勋贵子弟心中,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说句不好听的,他李家曹国公府上看大门的,回老家都比当地的县太爷威风。 他不懂的是,为何皇太孙会对一个不知道廉耻跑到番邦开枝散叶的人这么礼遇,更不明白的是,为何殿下对那些蛮夷之地那么感兴趣。 陈子仁被人带着退下,其他的事自有人带他去办理和交接。锦衣卫的身份让傅让和锦衣卫指挥使那边知会一声即可,八品官的身份回头让李景隆去吏部跑两圈,也就几句话的事。 朱雄英依旧坐在池塘边,披着裘皮吃着黄果梨,好不惬意。 不经意间,见李景隆跟猴挠心似的,一肚子话却又不敢说。 “你是不是心里在想,孤为何对那海外蛮夷之地,高看一眼?”朱雄英笑道。 “臣不敢!”李景隆赶紧道,“殿下做什么都有殿下的道理,臣天资愚蠢之人,不敢擅自揣测。” “你要是笨蛋,天下就没聪明人了!”朱雄英随意的笑笑。 自古以来天朝号称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其实华夏的地理条件,实在算不得多得天独厚。而东南亚沿海一带,却是无尽的宝库。 而且在华夏文明数千年的熏陶之下,这些地区本就在华夏文明的边缘徘徊。若是有机会能够纳入版图,甚至不需要多久的调整,在可以包容净化一切的华夏文明之中,这些地方很快就会变成华夏的一部分。 古人,是看不上这地地方的。 但在朱雄英这个有着后世灵魂的现代人看来,此时不取还待何时? 未来世界,是大航海的世界,华夏文明也将从陆地走到海上。 再者,在朱雄英心里,还有一个想法,谁都不能对谁说。 过了年之后,蜀王,鲁王等几位藩王就要就藩去了。除了赏赐的田产佃户矿山森林等等之外,还要营造宫殿,还要给他们财政拨款。 这都是钱呀! 老爷子开国之后施行分封制,其实一开始的用意是好的。外诸边关塞王囤兵塞上,内有皇子亲王镇守险要城池。 而且与历朝历代的分封不同,大明的分封可不是随意给皇子们找块好地方,让他们去享福去。而是线形的分封,让这些皇子亲王们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能起到巨大的军事作用。 塞王沿长城线立国,分内外二线。外线东渡榆关,跨辽东,南接高丽,北联开原,控制住东北诸族。 外线以广宁为中心,经过渔阳(河北蓟县),卢龙出喜峰口,切断北元南下的道路。外线的塞王是辽,燕,宁,代,庆,肃等藩国。 这些藩国在地图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是对蒙元的第一线,兵家必争之地。而且背靠贺兰山,保着宁夏,又控制河西走廊,保着西域诸国。 在他们的内线,则是西安的秦,太原的晋。 这些藩王们分封的路线和势力范围,可谓环环相扣。既保证了他们在军事上的权力,又相互制约,只要听命于中央。 但是到了后来,老爷子的好经直接让儿孙们个念歪了。 建文帝朱允炆不用说,看哪个叔叔都像是造反的。而且还分不清好人坏人,真正要他命的朱棣,他假仁假义的说什么勿使朕落下杀叔之名。而真正忠于他的藩王们,如辽王等直接弄到京城软禁。 后来永乐靖难成功之后,夺得皇位。朱棣那样的人,从来不会把军事权力让给别人,况且他是个极度渴望建功立业的皇帝。 敌人在哪?我朱棣亲自平之,不屑假手他人!生平不惧贼逆,唯恐贼人不多亦! 天子守国门,大明迁都北平,老爷子时期的国防政策被一竿子打翻。 而原本有兵权的大明亲王们,从永乐时代开始,走上另一条道路。 吃了睡,睡了生,生了再吃,吃了再生这样的循环之下。百年之后,曾经被老爷子寄予厚望的朱家儿郎们,竟然成了帝国的蛀虫。 可以说,大明灭亡的原因之一,就是被这些宗室们吃垮的。 这也是朱雄英为何格外重视,暹罗等海外之地的原因。 中原的土地就那么多,而龙子龙孙无穷尽。老爷子一辈子不算闺女,光是儿子就生了二十六个,朱家超强的生育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龙子龙孙一多,地就不够分,到时候咋办? 那些海外蛮夷之地,虽瘴气横行多蛇虫鼠蚁,瘟疫痢疾,但起码也是能养活人的地方是吧! 况且,在这之上,朱雄英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未来他也是一定要削藩的,不是出于对其他王叔们的防备,而是真的未雨绸缪,要把所有权利都归属于中央。 削藩不如移藩,让朱家的皇子皇孙们,到东南亚那些海岛之国上去,就算他们关起门来当皇帝又如何?人口不多,可以每年发配罪囚。 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 不过,现在做这些都还是未雨绸缪。 池塘中,有朱雄英的倒影,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许多事要等他长大之后才行。 一想到距离自己长大,自己掌权还有许多年,朱雄英就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无聊得,微微叹气。 李景隆见状,上前几步,小声笑道,“殿下可是在宫中待得有些闷了?” 朱雄英眼睛一亮,笑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臣哪敢在殿,京里的勋贵子弟们,约好了一起赛马!” “没意思!”朱雄英撇撇嘴,不过是一群荷尔蒙爆表的少年们互相比试罢了。一群半大小子,咋咋呼呼大呼小叫,没啥看头。 李景隆看了边上贾贵一眼,后者始终保持竹竿一样的姿势,皇太孙没叫他,就看着自己的脚尖。 “除了臣等这些勋贵子弟之外,各家的豪门千金们,也都会去!” 顿时,朱雄英眼睛一亮。 明初还没有后世那种男女大防,建国之后恢复唐礼,无论是勋贵之家还是民间都颇为开明开放。再说了,京中豪门家的女子,都是那些开国勋贵的女儿们。那些老杀才的家中,可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而且他们的女儿也颇为彪悍。 “其中,魏国公家的小闺女,汝南侯梅家的闺女,可都是远近闻名的.......!”说着,李景隆压低声音,“美人痞子,而且年岁都和殿下差不多!” “咳!咳!”朱雄英咳嗽两下,“你这厮一天就弄这些歪门邪道,孤早晚都被你带坏了!”说着,侧头道,“初五?那天孤怎么出去?” “臣来接您!”李景隆笑道。 “其实小美女没什么意思,都是小孩嘛!”朱雄英侧身到,“听说你们常去哪个地方,叫什么.........就你经常和常家表哥,还有楚国公廖家哥几个去的那个叫什么........” 李景隆接口道,“殿下说的可是明月书院?” “对!”朱雄英一拍巴掌,“听说那儿有个明月姑娘,号称箫声震京城,一口箫,吹得出神入化........” “嘿嘿!”李景隆低声笑道,“殿下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那女子却是与众不同。”说着,凑近些,“她还是个清倌人呢!” 朱雄英也笑着点头,年纪虽小,但不耽误用欣赏的眼光去看不是。 突然,李景隆感觉脊梁骨发凉,尾巴骨发麻,浑身好像有刺扎他一样。 不经意的抬头,只见皇太孙的贴身侍女春秀,正恶狠狠的瞪着他。 “坏了!这小姑奶奶在呢,她可千万别去娘娘那告状啊!” 十五 出宫(1) “这不胡闹吗?” 紫禁城侍卫处,傅让惊恐的看着面前的李景隆,眼珠子瞪老大,脑袋摇成拨浪鼓一样。 “这事,可干不得呀!” “私带东宫皇太孙出宫,你李景隆长几个脑袋,你要嫌命长你别带着我呀!”傅让继续说道,“这事让太子爷知道了,咱们的前程也就到头了。若是让皇爷知道了,咱俩,咔.......” 说着,傅让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全玩完!” 春节还没全过完,刚大年初四。今日他们俩当值,刚一宫,傅让就听李景隆说了这么一个吓死人的消息。 皇太孙想让他们这些东宫侍卫勋贵子弟们,带着他出宫耍去。 “不是,好端端的殿下怎么想起这出来了?小李子,你是不是又在殿 李景隆坐在傅让对面,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左右确定周没人之后,赔笑小声说道,“傅大哥,我前几日就是在殿咱们带他出宫刷刷!” “不是咱们,是你自己个儿!”傅让白他一眼,“哦!你在殿自己吃去,别带上我,会死人的!” 李景隆被说得脸上挂不住,低声道,“瞧你说的,什么死不死的,没那么邪乎吧!” 傅让都气笑了,“小李子,对你来说这事可能未必死,对我来说,是他娘的肯定死!”说着,继续道,“别看我老子也是国公,可我老子的国公可不比你老子的国公,你老子是开国的公爵,还他娘的世袭罔替的。” “你们家三代都追封郡王了,你老子是皇爷的外甥,是太子爷的亲表兄弟,有你老子在。太子爷和皇爷都能容你几分,可我呢?” “不死也得扒层皮!” “哎呀,我的好大哥,你说这些干什么!”李景隆跺脚道,“若是不答应,殿下那边怪罪起来,怎么办?”说着,凑近些继续道,“要不,我去和殿下说,您这东宫侍卫统领,看得紧,不给开大门,故意让皇太孙出不去?” “你小子!”傅让骂道,“你给我上眼药?” 别看李景隆身上挂着的勋职比傅让多,可在东宫之中,傅让才是侍卫统领,掌管着宫中各个大门,他若是不点头,苍蝇都飞不出去。 傅让虽然知道带皇太孙出宫干系重大,可还真不敢把话说死。因为他们这些人的前程,都系在东宫两位爷的身上。 别看皇太孙如今年纪小,可却不是好像与的。真惹恼了他,他傅让的统领一职也到头了。 他傅让可不是李景隆这种根正苗红的嫡长子,能继承一切。他是家中的老三,上有哥哥下有弟妹,什么爵位前程他都捞不到。 “哥哥哎,不是给您上眼药,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李景隆赶紧继续说道,“您想想,咱们这些当差的为的什么?出兵放马为国征战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要做的,就是让皇太孙高兴!” “他高兴了,咱们才算没白伺候。他要不是高兴,咱们能痛快喽?” “也不是带出去就不回来,皇太孙年纪小,图新鲜。带出去之后找个好点的馆子,吃些宫里没有的新鲜玩意,买点民间的新鲜东西,个把时辰就带回来......” “你说的好听!”傅让也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小殿下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出去了,能那么快就回来?我跟你说,大过年的,你别自己找不痛快!”说着,站起身,冷着脸,“你呀,不用跟我磨牙了!这事在我这就俩字儿,不行!” “你还别拿殿下压我!”傅让继续道,“我是尽忠职守,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哥哥,哥哥!”李景隆软磨硬泡,“我这没办法和殿下交差呀!” 傅让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小子从小就这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牛都敢吹,然后啥事又都办不利索,总让旁人擦屁股。小李子,你也不小了,啥时候能稳当点?这种屎还没拉出来,就把狗叫来的事,以后能不能不干了!” 突然,外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孤让李景隆来找你的!”话音落下,一身便装的朱雄英,带着贾贵从外面推门进来。 “臣等参见殿下!” “起来吧!”朱雄英看看傅让,“孤在外头听半天了,你傅让的心思是好的,尽忠职守,不谄媚君王!” “臣只是做自己的本分而已!”傅让正色回道。 “但你这样未免有些无趣!”朱雄英继续说道,“孤就是想出宫去走走,大过年的在宫里也没个过节的样,忒无趣。出去一会溜达溜达就回来了,又不是要做什么。” “你既然是东宫的臣子,孤身边的近臣,就要为孤解忧!让孤出去一趟,有什么难的?你怕这怕那,归根到底就是不怕孤是吧?” “臣不敢!”傅让赶紧辩解道。 宫里过节真是无聊透顶,朱雄英每日就在后宫呆着,简直是度日如年。他有心出去走走,可偏偏老爹朱标看得紧,就算是他的娘家常家,都不许他去。半步不许他出宫不说,还让人送来一堆书,说就算过年了,也要记得读书。 朱雄英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便让狗腿子李景隆出面,想出宫走走,哪知傅让根本不买账。 “出宫溜达,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朱雄英继续道,“你尽管开门让孤出去,出了事不干你的事!” “臣..........”傅让犹豫,“事关重大,臣不敢做主。!” “回头父亲和皇爷爷问起来,孤就说是孤的主意,你只不过是听命行事!”朱雄英又道。 傅让一咬牙,抬头道,“臣,万死不敢奉诏。若殿下想出宫,必须有皇爷和太子爷的手谕!” 顿时,朱雄英大怒,“傅老三,你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是吧?感情孤方才白费吐沫了,你........” 十六 出宫(2) “殿下莫生气!” 深宫的夹道中,因为不能出宫溜达,而心中有些郁结的朱雄英慢慢的走着。 他身后,李景隆微微躬腰,边走边笑道,“俗话说,嘴里叼着粑粑,给麻花都不换,说的就是他傅老三这种人。不分好赖,犟到了骨头里!” “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别让他坏了您的好心情!” “哎!”朱雄英看着高大的宫墙,微微叹息,“孤都在这宫里憋了这些天,心情能好吗?” 这时,宫外砰的一声,想来又是谁家的孩童在放爆竹。 “你说,孤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呢?”朱雄英继续说道。 皇宫太冷清了,尽管有着慈爱的老太太还有老爷子,可他毕竟有颗不安分的灵魂,不愿意从早到晚都窝在这里面。他渴望,见见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的人。 随即,朱雄英的目光落在宫墙上,心中一动。 “贾贵!” “奴婢在!”贾贵笑着上前,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隙,“殿下有何吩咐,奴婢这就去办!” 朱雄英小声道,“你呀,去搬个梯子来,咱们爬墙!” 顿时,贾贵枯瘦的脸上皮肉抖动几分。 扑通声跪下,“殿下,奴婢可不敢!这事若是让娘娘知道了,奴婢连今晚上都活不过去。奴婢死了倒是没啥,可奴婢要是没了,谁在殿下您身边伺候?”说完,咚咚的磕头。 “行了!”朱雄英没好气的说道,“起来吧!”说着,斜眼看看对方,邪火撒在对方身上,“你现在也开始管着孤了!” “奴婢不敢!奴婢都是为殿下好!”贾贵笑道。 边上,李景隆却若有所思,开口道,“殿下,其实您想要出宫去溜达,也不是不行!” “你又有什么主意,快说!” 李景隆笑笑,凑近了些,“臣方才忽然想到,殿下您就是出宫走走,不如干脆大大方方的跟皇后娘娘请旨!” ~~~~ 坤宁宫中,马皇后正斜靠在软榻上打盹。 见朱雄英进来,马上坐直了身体,笑道,“俺大孙来了,这大半天上哪去了?” 朱雄英有些郁郁寡欢,“孙儿就在宫里走走!” 看宝贝孙子脸色不好,说话精神不足,马皇后顿时拉下脸,对贾贵问道,“怎么回事?早上英哥儿还有笑摸样呢,怎么现在一脸不高兴?” “不干他们的事!”朱雄英开口道,“是孙儿!”说着,靠近马皇后坐了,“皇祖母,你看这大过年的,寻常百姓家都走街串巷出门串亲戚,可孙儿却只能窝在宫里,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什么好玩的热闹的都看不到,这年过得还有啥意思?” 马皇后怜惜的拉着朱雄英的手,“你还小,不能随意出去。再说了,大过年的外头人多,乱得很!” “孙儿又不乱跑,就是想去舅舅家转转!”朱雄英撒娇道,“年前的时候,大舅舅家不是生了个小闺女吗?孙儿想去看看小表妹!”说着,又道,“孙儿多带些人,出了宫就是大舅家,去去就回!” 看他扯着自己的衣袖撒娇,满脸都是哀求,马皇后心中一软。 “你呀,就是个呆不住的孩子!”马皇后笑笑,沉吟片刻,“行,俺准你出去了。不过咱们说话,一定多带人,去你舅舅家转转就回来!”说着,又笑道,“若是不安分乱跑,别说俺这没下次,你老子要打你屁股,俺可不拦着!” “皇祖母最好了!”朱雄英笑着,吧唧一下在马皇后脸上亲了一口。 后者大笑,“哎哟好英哥儿呀,多大的人了,还和祖母撒娇呢!” ~~~ 有了马皇后的口谕,朱雄英出宫畅通无阻。不过身边还是跟着许多侍卫,傅让李景隆带着。 都是一身便装,朱雄英坐着软轿,侍卫们和贾贵在一旁跟着,悄无声息的从皇城的侧门出去。 出了皇城就是长安街,绕过长安街过乌衣巷,过乌衣巷再往南铁狮子大街就是常家的府邸。 然而还没到铁狮子大街,一只掀着帘子,从轿子中望着外头的朱雄英忽然开口,“先不去舅舅家了!” 傅让大急,“殿下,娘娘的口谕.........” 朱雄英横他一眼,伸手把李景隆叫过来,“去你上回说那明月书院,带路!” 顿时,李景隆吓了一跳。他敢撺掇皇太孙出宫走亲戚,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皇太孙去那种地方。 “臣.......” “臣什么呀?”朱雄英白他一眼,“孤都打听清楚了,那就是喝茶听曲的地方,不是什么乱糟糟的藏污纳垢之地。怎么着,你们能去,孤就不能去?少罗嗦,带路!” 说罢,放下轿子的窗帘,留下一脸呆滞的李景隆。 傅让听了个满耳,咬牙看着李景隆,低声怒道,“你做的好事?” “我..........”李景隆呆呆的说道,“我就随口那么说一回,谁知殿下当真了!” “现在咋办?”傅让低声道。 不等李景隆说话,轿子中的朱雄英开口,“快点,别磨叽!” 这事若是太子爷和皇爷知道了,定然没好果子吃。可若是不照办,只怕现在这位爷就不依了。 思来想去,李景隆一咬牙,“掉头,南大街!” “真去呀!”傅让大惊失色。 “敢不去?”李景隆回了一句,“殿下金口开了,咱们当臣子的不照做,不是找死吗?”说着,低声急道,“三哥你这边慢慢走,我先走一步!” “你他妈哪去?把我撂这儿?”傅让急道。 李景隆跺脚,“什么把你撂这,我先去明月书院那边,告诉那边管事的姨娘,今日我包场,闲杂人等一律不接!” “对对!”傅让道,“包场!包场!” ~~~ 李景隆心急火燎的跑到明月书院,刚进门,书院中徐娘半老的姨娘就迎出来。 “哎哟,李少爷,可是有日子没见您了!”姨娘虽然说是风月女子,可举手投足丝毫不见风月场的痕迹,说话时眉目含笑,看着赏心悦目。 “赶紧!”若是往常,李景隆定然和姨娘调笑几句,可此刻却急得不行,“爷没功夫和你废话,赶紧把里面的客人都清走,今儿我包场!”说着,继续急道,“要多少钱随你开,回头去我傅三哥府上报账!” 姨娘闻言,脸色犯难,“不行呀,不瞒您说,场子已经被人包了,客人刚到!” “爱谁谁,撵出去!”李景隆大怒。 “奴家怎么敢?”姨娘低声道,“来的是大人物,锦衣卫的镇抚司千户出头定的场。那些杀神,奴家可惹不起!” “哼,锦衣卫怎地?京城中谁能比爷还大!”李景隆咬牙怒道,“你去,亮出颍国公傅家的招牌,赶走他们!” 姨娘一愣,“怎么不报您曹国公李家?” “傅家不好使再报我李家!”李景隆急道,“快去赶人!” 可是下一秒,他却如遭雷击。 因为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姨娘呢,叫你们明月姑娘过来吹箫!” 嗡! 李景隆脑子里嗡嗡作响,呆滞的看了那边一眼,然后转身撒头就跑。 十七 你爹 听到里面的声音,李景隆转身,撒头就跑。 速度之快,好似风一样。明月书院的姨娘只感觉一阵风刮过,李景隆已经没了影子。 “快跑呀,再不跑就完蛋了!” 李景隆边跑心中边道,里面那人的声音他实在太熟悉了,若是被那人发现他带着皇太孙来这种地方。恐怕不用皇爷和太子爷修理他,就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刚跑过转交,李景隆的脚步又豁然挺住。 因为他的视线中,朱雄英背着手带着几个侍卫,笑呵呵的正朝这边走来。 朱雄英也看到了狼狈的李景隆,上下看了他几眼,好奇的问道,“你跑什么?你不是去打前站了吗?”说着,又问道,“那边咋样?安排好了?” “殿........殿下!”李景隆努力不让自己的牙齿打战,开口道,“那边........”说着,灵机一动,“那边明月姑娘病了,今天见不得客!” 傅让赶紧在朱雄英耳边道,“殿下既然那边不方便吗,咱们改日吧!” 朱雄英则是满肚子疑惑,又看看李景隆,“那你跑什么?” “臣......没跑啊!”李景隆强装镇静。 “你有事瞒着孤!”朱雄英冷笑两声,“说,你要欺君吗?” 李景隆差点当场跪下,嘴唇动了许久,“臣不是有意欺瞒殿下,实在是那边不方便呀!” 朱英雄拉着脸没说话,冷冷的看着他。 “那边.......”李景隆把心一横,“那边被人包场了,还是个当官的。这个时候,殿下您千万不能露面,不然容易被人说嘴.......” “你还撒谎!”朱雄英不悦道,“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若真是个当官的,你李景隆早就当场把那人揪出来了!”说着,不再理会对方,对傅让说道,“走,过去看看!” 傅让无奈只能点头跟上,连李景隆拼命求饶的眼神也顾不得了。 ~~~~~ “咦,怎么又回来了?” 明月楼的姨娘正在给里面的客人张罗酒菜吃食,今日里面来的定然是不得了的贵客。锦衣卫的千户亲自上门下定,十两的金腚子直接扔了五个。 而且,看来人那样子,被人众心捧月一般,锦衣卫世袭的千户都在一旁点头哈腰的巴结。 这样的贵客,可要伺候好了,只要笼络住以后明月楼就等于靠山一座金山。 正张罗着,见李景隆又回来了,顿感好奇。 纳闷之余,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李少爷身边那不是颍国公府上的三爷么,他俩中间那穿着裘皮的少年是谁? 风月众人最是有眼力价,只一搭眼,风月楼姨娘就看出不同来。 “哎哟,李少爷,傅三爷!”姨娘笑着上前,微微屈身行礼,但同时又不让几人进院子,压低声音小声道,“今儿什么风把您们都吹来了。可是今儿不凑巧呀,奴家这院子里被人包了,没法接待呀!您也知道,奴家这院里,可就明月一个姑娘........” 朱雄英看看这姨娘,颇有几分后世大场子高级部长的味道。 嗯,若是弄身黑色的低领短裙一穿,再穿上高跟鞋还真是那么回事。 “谁包的?”朱雄英直接开口问道。 姨娘见朱雄英眼睛一亮,笑问,“奴家眼拙,这位少爷是哪家.........” “不该问的别问!”傅让怒道,“少爷问你话,好好说!” “哟,三爷,您这好大的威风呀!”姨娘和傅让颇为熟悉,似乎也不怕他,笑道,“奴家这行的规矩,可是不能随意透露客人的名讳!”说着,又压低声音,“反正是个锦衣卫世袭千户来定的!” 锦衣卫? 朱雄英眉头一皱,“谁?” 傅让又质问,“少爷问你话呢!” 这时,姨娘看出蹊跷来了,傅三爷和李少爷在眼前这少爷面前,恐怕就是个跟班。 于是,收敛了眼神中的妖娆,“要是旁人奴家肯定不能说,可您三爷问了。”说着,顿顿,继续小声道,“蒋瓛,蒋千户!” 朱雄英顿时大感诧异,蒋瓛可不是普通的锦衣卫世袭千户,他还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在锦衣卫中稳坐头三把交椅,掌管着镇抚司的诏狱和刑罚。 “能让他来这种场子下定的人,是谁呢?” 朱雄英心中想想,小声开口,“快,给我们安排个房间,在暗中看看,到底是谁?” 姨娘大急,“少爷,可使不得。你们都是尊贵的人,蒋千户拿你们没办法。可若奴家若是惹恼了他,这买卖绝对就做不下了,小命也保不住!”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姨娘呢?哪去了?赶紧过来伺候!” ~~~ 一听这声音,朱雄英傅让顿时愣住,李景隆则是面如死灰。 “这声音好熟啊!”朱雄英想想,看看李景隆,“是你........?” 后者无奈,微微点头。 傅让张大了嘴,“居然是你......哎,他.....这么巧?” 李景隆又点点头,颇有几分欲哭无泪的样子。 “好呀!”岂料,朱雄英忽然笑了起来。 里面方才说话的人,他听得真真的,不是旁人,竟然是李景隆的老子,他朱雄英的表舅,曹国公李文忠。 “好呀,你曹国公平日装得那么敦厚老实,原来背地里也是这样。出来听小曲也就罢了,还包场。啧啧,真是财大气粗,好大的威风!” 朱雄英心里想着,乐不可支。 心中生出几分恶作剧的想法,对姨娘说道,“你莫管那些,赶紧安排房间,就挨着你那贵客,放我能听到他说啥,看着他做啥!别怕出事,出了事自然有人兜着!”说着,就要往里走。 “不行啊!”姨娘大急,他不认识李文忠,但却知道锦衣卫真是惹不起。眼前这几位勋贵子弟,少年公侯她不怕惹恼。少年人好说话,只要过后柔情蜜意的贴上去,对方什么气都消了。 可是蒋瓛不成,那可是锦衣卫的活阎王。惹了他,只怕没几日就要躺进城外的乱葬岗了。 心中大急,就要伸手去拉拽朱雄英。 “边去!”傅让直接推开姨娘的手,瞪着他,“真是给你脸了,好听的叫你姨娘,不好听的你就是个老鸨子。让你安排个房,你居然敢推三阻四的,是不是以为爷奈何不了?” “信不信,一张片子递到五城兵马司去,就能抄了你着窝子,拿你下大狱!” 世家子弟温良敦厚的背后,嚣张迸发出来,这些风月场所的人物根本吃不住。 她不敢得罪锦衣卫,但也不敢得罪国公府呀! 当下只能苦着脸,小心翼翼的把几人往旁边的厢房带。 朱雄英笑呵呵的走在前边,傅让李景隆在后。 ~~ “傅老三,你跟着起什么哄?”李景隆低声道。 “殿下要尽兴啊!”傅让无辜道。 “你不是不知道,我老子在里面!”李景隆跺脚,“你这是,要看我爷俩笑话不是?” “不敢看曹国公的,就看你的!”傅让笑道,“小李子,你也别气。我问你,若里面是我老子,只怕你小子比我还坏。巴不得让殿下,抓一个现行!” “三哥,好三哥,你得帮着圆场啊!”李景隆求饶道,“千万不能让两边见了,不然小弟这条命?” “自家兄弟什么都好说!”傅让嘟囔道,“可是上次大上次大大上次,秦淮河画舫上的花费,是不是让人拿着账单去我家里要钱的?” 十八 我爹 “你俩嘀咕什么呢?” 朱雄英靠着窗户坐下,从窗户的缝隙中,往李文忠房间那边看了一眼,开口道,“过来坐,别让那边听见声儿!” 李景隆看看傅让,后者坏笑两下,在朱雄英身边的圆凳上坐下。李景隆无奈叹气,也只能做好。其他几个侍卫,事不关己的警惕看看四周,分别站在几个角落暗中戒备。 此时明月楼姨娘亲手端着点心茶水等物过来,还不等她到跟前,几个侍卫如临大敌的接过来,并且粗暴的挥手让姨娘走远。 “你去那边,别过来,别说这边有人。敢说的话............嘿嘿!”朱雄英小声的笑呵呵的说了一句。 姨娘苦着脸退去,一直跟着的贾贵不动声色的把那些点心茶水放一边。 然后轻轻的,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一些坚果,一个保温的银壶,给朱雄英倒水。 朱雄英磕着瓜子,笑看蔫头耷脑的李景隆,小声笑道,“儿子看老子逛青楼,也是难得一见哈!” “这儿,就是喝茶听取的地方,挺雅的!”李景隆委屈的小声道。 其实他心里死的心都有了,这事若是被他老子知道,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 就这时,李文忠那边又传来声音。 先是悦耳的丝竹声,随后是李文忠带着笑意的话语。 “这明月姑娘如今是誉满京城,据说她以前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后来家中长辈获罪,才沦落风尘!” 李文忠那边和朱雄英这边其实就隔着一道木墙,他们说的话,朱雄英听得一清二楚。 等李文忠话音落下,有一人开口笑道,“嗯,她所奏之乐,确实和旁人大有不同。你听这丝竹之声,如潺潺流水静人心脾,不似其他风月之乐,充斥妖娆勾人之意!” “再看看这女子的颜色身段,真是应了那句诗,南国有佳人呀!呵呵,明珠蒙尘,我见犹怜!” 这人的话语之中,充满了对明月姑娘的欣赏还有身世的惋惜。 “您高见!”李文忠继续笑道。 “难得呀,偷得浮生半日闲!”那人又笑道,“大好人生,岂能一味忙碌?” 喀嚓,正在嗑瓜子的朱雄英闻听此声音,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抬起头脸上看戏的表情尽去,充满惊愕。 “那是...........”朱雄英颤声道,“他?” 边上,李景隆和傅让的表情,惊骇欲绝,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完了完了!这下是寡妇死儿子,彻底没指望了!”李景隆心中暗道。 傅让则是看看李景隆,心中暗骂,“我就知道,跟你小子出来,就遇不到好事!” 见他俩无声呆滞,朱雄英慢慢放下手中的瓜子,看看一边已经吓瘫的贾贵,再次开口,“是他!” 李景隆和傅让先是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点头。 这时,李文忠那边又发出声音。 “知道你爱吃羊肉,我特意寻来一个好厨子,今日专门给您整治了一锅!” 那个让朱雄英如坐针毡的声音笑道,“不过是羊肉,还能做出花来!” “是广东那边的吃法,吃的是东山羊,带皮的羊排软嫩弹压,用甘蔗马蹄在加上几味中草药闷制得。汤汁奶白,羊肉鲜美!”李文忠笑道。 话音落下,那边就有人捧着一个砂锅过去,放在桌上。 李文忠又笑道,“吃这种羊肉,要沾些广东的南乳,您尝尝!” “你有心了!”那人笑道。 这边屋里,朱雄英听了半晌,面容呆滞。 “走吧!”他轻轻开口。 闻言,傅让和李景隆忙不迭的点头,小鸡吃米一样。 因为那边让他们几个面如死灰的声音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朱标。 现在想想一切都说得过去了,能让锦衣卫同知蒋瓛出面包场,曹国公李文忠在旁边伺候的,除了太子朱标,还能是谁? “我刚才还巴巴的笑话人家李景隆,现在轮到我了?” 朱雄英心中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老爹平日板着脸,正人君子一般的模样,原来私下里也来这种地方?” “还说啥南国有佳人,我见犹怜?这话让老太太听着,不撕烂他的嘴!” 心里想着,悄悄的挪屁股,要站起来,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但下一秒,一个在外头放哨的亲卫,惊骇欲绝的跑进来。 “殿.....不行.........别动!”亲卫跪在朱雄英面前,一把抱住他,惊骇道,“您千万别动!” 呼啦一下,李景隆和傅让窜到前边,低声道,“怎么了,有刺客?” “不是刺客!”那侍卫浑身都在哆嗦,“是.......是.........” 于此处同时,李文忠那边听到了声音,锦衣卫同知蒋瓛从里面出来,站在二院里往外看,看完之后似乎稍微愣了一下。 紧接着连滚带爬的往屋里跑,跟见鬼了一样。 ~~ 咣,外边传来一声暴响。 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响起,“他娘的,老子来你这玩是给你面子。你一个老鸨子居然敢挡爷的驾,你是活腻了吧!” 话音落下,啪地一声,似乎是抽出了一个大耳刮子。 随后明玉书院的姨娘一声惊呼,连连求饶。 “这声音也很熟悉呀?” 朱雄英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武定侯郭英?” 傅让李景隆不住点头,也一脸纳闷。 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他娘的,你真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若不看你是个娘们,爷爷早一刀劈了你!快,去把那啥,那个明月丫头交出来,快点!” 另一个声音也怒道,“还有人包场?谁包场都不行,都得给老子清出去!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摆谱,活腻了?” 这两个声音也及其熟悉,让朱雄英一听就知道是谁。 “信国公汤和,凤翔侯张龙!” 前者不需说,是老爷子光腚娃娃的老兄弟。后者张龙,也是从淮西就跟着老爷子的老勋贵。而且和武定侯郭英一样,都是从老爷子的侍卫开始做起,乃是老爷子心腹中的心腹。 “难道?” 朱雄英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脸色大变。 不等他想明白,外头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 “这地方有啥玩头,咱说不来,你们非说来!” 这声音一来,朱雄英还好,傅让李景隆,贾贵还有其他侍卫,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还他娘的听曲儿,你们这些杀才长那雅骨没有?”那人继续笑道,“狗长犄角,净弄这些羊事儿。来这地方,还不如找个赌坊快活。” “这么着,一会让人拿些骰子来,咱可有些日子没和你们这些人过几手了!大过年的,手痒,哈哈哈!” 随即,信国公汤和笑道,“真让您说着了,这几日俺这手也痒!” “赌场无父子,今日难得咱高兴,放开了耍!哈哈!” 屋里,朱雄英已经麻了,不敢动了。 就这时,旁边屋子里,朱标和李文忠等人嗖嗖的窜出来。 “不行,不能走正面,撞上了!”李文忠拉着朱标小声说道。 朱标满头是汗,看看周围的院墙,一咬牙。 “不行,来不及了!”李文忠又道,“这边!” ~~ “别说哈,这地方看着还挺清静,有点过去大户人家后宅的味道!” 正门口,在朱雄英惊恐的目光中,老爷子带着一群军中的老杀才们,背着手进来。 “那是,那是,明月姑娘以前还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呢!”武定侯郭英笑道。 “你就得意这一口,咱还记得,当年刚打下滁州,你就把人家县太爷的小妾和闺女,一勺烩了!”老爷子笑骂。 随即,他们这些人大摇大摆的进院。 ~~ 就在此时,吱嘎一声,朱雄英的房门被人推开。 朱标一头冷汗的进来,拍着胸口对李文忠道,“好险,差点就撞上老爷子了!” 李文忠和蒋瓛紧紧靠着门口,也后怕的说道,“真险啊!” 忽然,三人感觉不对,回头看着屋里。 李景隆猥琐的站起来,“爹!” 李文忠一愣,脸色铁青。 忽然,目光落在李景隆身后。他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然后看看脸色已经僵了的太子朱标。 朱雄英站起来,低着头,讨好的说道,“爹!” 十九 还有谁 屋里,显得有些拥挤。 朱标和李文忠带人站在门口,朱雄英带人靠着墙角。 傅让和其他人在朱标进来的一刻,直接夹着脑袋跪下,那架势恨不得把脑袋夹在裤裆里。而跟着朱标进来的几个人,也同时低下头彷佛没看见朱雄英一般。 “爹!”李景隆手足无措,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小声嘟囔。 李文忠一向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几分格外精彩的诧异,然后目光看到了朱雄英,再看向自己的儿子时,顿时变成了暴怒。紧接着,又有些不自觉的看看太子朱标。 “小畜生!”李文忠咬着牙,手指头上的关节咔咔响。 朱标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短暂的惊愕之后,看着朱雄英眉毛都立起来了。 “爹!”朱雄英腆脸,微微的笑了笑。 朱标脸上微胖的肌肉都在抖动着,咬牙道,“好哇,你才多大呀!”说着,压低声音继续怒道,“说,你怎么来这了?” 朱雄英赶紧解释,“那个......儿子本是要去舅舅家串门!” “那你怎么在这?”朱标压抑着怒气。 朱雄英想想,“那个,儿子迷路了!” “我让你.......”朱标嗖的一下脱下脚上的鞋子。 边上李文忠赶紧一把抓住,低声急道,“外边!” ~~~ 这时,老爷子已经带着几个开国的老杀才,背着手悠哉的走进院子当中。 正贴着窗户缝隙往外看的朱雄英,忽然感到身边有阴影到来,扭头一看是朱标凑了过来。顺道,还把跪着的李景隆拽到他老子李文忠那边。 一见他老子,李景隆都快吓尿裤子了,跪在那磕头不起。 “可怜的娃!”朱雄英心中刚可怜对方片刻,就感觉朱标阴森森的目光在瞅着他。 顿时,朱雄英心里打了个突突。 “嘿嘿,爹!”朱雄英眼珠转转,低声道,“您怎么也来这了?” “我........”朱标不免语塞,“别说话,看回去我怎么收拾你!” 回去? 朱雄英心中道,“等回去我直接跑老太天那去,看你能奈我何?” 这时,外边传来老爷子的大嗓门。 “哎,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这房里怎么有人呆过?还有酒有肉呢?” 朱标和朱雄英赶紧把眼睛贴在窗户上看,视线中老爷子站在他们刚才喝酒的桌前,端详着还冒着热气的砂锅羊肉。 “对呀!”信国公汤和直接站在老爷子身边,“说是今儿有人包场,这屋里的人呢?咱们从正门进来的,就算有人从里面出来,也要撞个正脸儿才是!” “这里面的人,听到咱们的声儿,跑了?”凤翔侯张龙说道。 武定侯郭英刷的一下从腰里拽出半截短刀来,冷冷的看着四方,“不是跑,而是藏起来了!”说着,无声对外头摆手,然后手指落在了朱雄英他们藏身的方向。 几乎在瞬间,几个魁梧黑衣汉子,宽大的衣袖之中,露出泛着光泽的箭尖儿,几张小巧的军弩,已经对准了这边。 “寻常人,若是被咱们清场赶出来,定要出来理论。而不是听到咱们的声音动静,藏头露尾!儿郎们,给老子搜。心怀不轨者,格杀勿论!” 不愧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一代名将,这份敏锐的洞察力一般人还真的难以企及。 再说,老爷子是皇帝,就算微服私访身边的防护也要做到滴水不露的地步。 眼看几个魁梧的汉子,狰狞的奏来,朱雄英听到身边,朱标无奈的叹气。 “爹,您要自首吗?”朱雄英忽然不着调的问道。 朱标气的一哆嗦,狠狠的瞪他一眼,转头看看李文忠。 曹国公正在用眼神一边边的凌迟他家的不孝子,得到朱标的目光后,看看缩在墙角的锦衣卫同知蒋瓛。 后者满脸死灰的站起身,少见的手脚都有些哆嗦。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奉命给朱标来明月书院顶场子的蒋瓛,还以为自己的祖坟冒青烟了,被太子爷垂青。别看他是三品官,可事实上他这样的锦衣卫高官,就等于君王的家奴,生死都在君王一念之间。 能伺候好现在的太子爷未来的皇帝,他蒋瓛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再说了,作陪的是曹国公李文忠,他蒋瓛这不是一步登天吗? 可现在看来,不是他蒋家祖坟冒青烟呀! 这他娘的是祖坟被人刨了,祖宗的骨头渣子都被人给扬了呀! 陪太子爷逛这种风月书院,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带傅家老三,李家大郎也偷偷出来浪的皇太孙。更没想到的是,还碰到了微服私访的皇上。 这可要了血命了! 你们朱家爷仨在这碰头了,最多是家丑不可外扬。可我这作陪的人,整不好就要承受你们爷仨的怒火! 外边,又传来郭英的怒喝,“踹开!” 眼看,外面几个侍卫就要动手。 “且慢!”蒋瓛一咬牙,绝望的大喊,随后把们推开一条缝隙,慢慢的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直接跪在庭院当中,低声道,“老爷子!” “哎,是你呀!”老爷子背着手过来,微微低头笑道,“你不在镇抚司办差做衙,大白天的跑着地方干啥来?” 说着,冷笑道,“既然来了,听着咱的动静不出来跪着迎咱,还藏起来?你小子是脑子让驴踢了,还是活拧了?” 透过窗户的缝隙,朱雄英清楚的看到,蒋瓛的身子猛的抖了抖。 “臣,罪该万死!”蒋瓛叩首。 老爷子直起腰,阴着脸瞅瞅他,又悄悄朱雄英他们藏身的地方。 随后,再弯腰,“说,跟谁来的?” 蒋瓛的身子猛的又是一抖,“臣.......” “想好再说,欺君掉脑袋!”老爷子哼了一声说道。 他何许人也,这辈子什么没见过。 蒋瓛不可能单独一人,大白天的在这喝花酒。再说了,蒋瓛这等武夫,也不会来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地方。 “说!”老爷子有冷声道。 冷汗,顺着蒋瓛的鬓角跟流水似的,一个劲儿的淌。 屋里,朱标再次叹气,然后看看李文忠。 后者也是无奈的叹气,然后也推开门进去。 老爷子听到声音微微转身,见李文忠出现顿时有些错愕。 李文忠走到老爷子跟前,扑通下跪下,想了想开口道,“舅!” “呀,你小子呀!”老爷子气笑了,“你管着五军都督府,国子监,兵部还有兵器铸造局。这么多事不够你忙的,你还有闲心大白天出来出来喝花酒?” 说着,老爷子噌的脱下脚上的布鞋,啪地抽了一下。 “咱平日咋跟你说的啊!烟花柳巷少来,这不是啥好地方。这地方的女子,啥样的男人都扛不住。真要是觉得妻妾不够用,大姑娘遍地都是,娶他娘一百个也没人管你,为啥来这种地方?” “你们李家就你一根独苗,你不洁身自好,万一出点啥事,咱办?” 李文忠半边脸都肿了,低声道,“其实,这不是烟花柳巷,就是喝酒听曲.....” “你上坟烧草纸,糊弄鬼呢?”老爷子继续大怒,连抽带打,“你个不争气的!” 但突然,老爷子的手停住,狐疑的问道,“你一个人?还有谁?” 李文忠默不作声。 见状,屋里头朱雄英对朱标说道,“爹,你藏不住了!”说着,又眨眨眼睛,诚恳道,“爹,这顿打,你恐怕躲不过去了!” 二十 爷俩 外边庭院里,一见李文忠出来跪下挨揍,那些跟着老爷子前来的开国勋贵们,纷纷咧嘴大笑。 “这帮臭小子,哈哈!” 其中,就属武定侯郭英还有凤翔侯张龙笑得欢。别看李文忠的爵位,比他们高出许多。可他们都是和李文忠的老子,李贞一个辈分的人。在这些开国的淮西勋贵看来,李文忠就是他们的晚辈。 甚至,李文忠骑马射箭打仗带兵,都是他们教的。 “您消消气!”信国公汤和在一边笑着对老爷子劝道,“男人嘛,出来花花也不是什么毛病,呵呵!” “俺说句不中听的,家里的吃腻了,总得外边踅摸点旁的味道!”凤翔侯张龙也大笑,说到此处竟然还有些感慨,“当初跟着上位您,南征北战的时候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一转眼头发都白了。文忠他们这些小豆子,也到了出来寻欢作乐的岁数!” “你俩一边去!”老爷子瞪眼,这两人顿时把肚子里的话都咽下去,退到一边。 老爷子看着李文忠,“说,谁和你一起来的?” “不说是吧!”见李文忠不说话,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行,嘴硬!咱看你到底有多嘴硬!”说着,对院子中的侍卫喝道,“去,把里面的人都给咱拽出来!” ~~~ 话音落下,屋里偷看的朱标摇头叹气,然后无奈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顿时,院子中刚要蠢蠢欲动的侍卫们傻眼了。 那些看热闹的老杀才们也傻眼了! “这倒霉催的!”几个老杀才脑中瞬间冒出这个想法,“大过年的带皇爷出来溜达,吃点野食。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太子爷,这他娘的真是流年不利呀!” “皇上太子在这种地方碰着,大概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例了,这事他娘的好说不好听呀!” “咦!这书院那个明月小娘子,不知太子爷上手没有?幸好这是碰见了,若是没碰见,太子爷上手的女子,然后皇爷万一看顺眼了,也给上了手。他爷俩,除了是也爷俩之外,不就成他娘的连襟了吗?” 老杀才们脑中乱哄哄的想着,朱标已在老爷子面前跪下,骚眉耷眼的,低声道,“爹!” 老爷子明显有些愣神,好一会才怒道,“你个孽子,宫里头那么多女子不够你用,你还出来打野食儿?”说着,又噌的拽下布鞋,劈头盖脸的抽打,“咱让你署理国事,军国大事都让你处理,你不好好给咱处理政务,大白天你就跑出来逛青楼,你对得起咱吗?” 朱标不住闪躲,连连求饶,“爹,您听儿子说呀!这.......哎呦......” 啪啪,咣咣! “哎呦........爹.......这不是青楼,就是这喝茶听曲的地方,将就的是一个雅!”朱标起身躲避,“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地方!” 老爷子手一停,怒道,“他娘的,你果真让那些瘟书生给教坏了。这地方还修身养性?什么雅?咱还不知道这幌子吗?挂羊头卖狗肉,就是让男人风流快活的地方!” 说着,大步追上去,“咱这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今看咱抡不死你个狗日的!” 他是真觉得丢脸呀,大过年的跟着一群老杀才出来溜达。一帮老头到这个名满京城的所谓书院寻开心,却不想先是看见了自己的外甥,后来又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老爷子可以不在乎名声,他这辈子就是起于微末,出身寒微。来这地方算啥,喝酒赌钱骂娘睡女人,他这一辈子占全了。可是见了备受期望的儿子如此,他不但面子挂不住,心里也受不了。 再说,这事传出去,他朱家的脸往哪里放? 老子逛院子,遇上儿子? “你狗日的,你狗日的!”院子中,老爷子追着朱标就是一顿大鞋底子。 啪啪抽的声音,让屋里藏身偷看的朱雄英浑身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但下一秒他几乎笑出声来,老爷子骂朱标狗日的,那不是把他自己都骂进去了? ~~ “愣啥呢?”几位开国勋贵正大眼瞪小眼,汤和反应过来,对李文忠喊道,“赶紧拉着去!” 李文忠恍然大悟,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拉老爷子。 “舅!舅!都是外甥不好,是外甥拉着表弟来的,您要揍就揍外甥!”李文忠不敢硬拉硬拽,只能挡在朱标面前,“千错万错都是外甥的错,您老千万别生气,气坏自己的身子..........” 啪,老爷子一鞋底子抡在李文忠另外半边,没挨鞋底子的脸上。 “你滚一边去,打完他,你也跑不了!”说着,咣一脚把李文忠蹬出去老远,“老子怎么养了你们这些丢人败兴的玩意儿!” 屋里,看李文忠挨了一鞋底子,李景隆身子一抖。 “小李子,别怕!”傅让在他身边小声说道,“你爹现在怎么挨揍,回头就怎么揍你!” 李景隆脸上露出几分恐惧,可下一秒却坏笑的看着傅让,“三哥,你以为这事,你能跑得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听说你爹颍国公,揍儿子可是用门闩往脑袋上干!” 顿时,傅让愣住。 老一辈的人物,讲的是棍棒之下出孝子。再说了,他们都是军中的大将,管孩子就一个字,打。 四个字,往死里打。 “先别说这些了!”朱雄英眼看自己老子在外头,被老爷子打得屁滚尿流,心中也生起几分害怕,低声道,“赶紧把门插死!” 李景隆和傅让同时扑过去,用门闩把门顶死。 ~~~ “咱让你不学好!” “咱让你出来得瑟!” “咱让你不务正业!” 院子里,朱标被揍得抱头乱窜,老爷子依旧不依不饶。 “咱和你说过啥来着?”朱标躲在一颗小树后,老爷子站在对面,用鞋子摇指,怒骂道,“咱创业不易,你小子啥能干,就是不能败家?啊,咱还活着呢,你就弄这事?” 朱标脸都肿了,“爹,儿子没败家呀!” “嫖就是败家!你看哪个正经过日子人家的爷们,上这地方来?” 朱标委屈道,“爹,儿子都说了这不是青楼,这就是听曲........” “听你奶奶的腿儿!”老爷子大怒,“先听曲后摸手,摸着摸着屋里走!”说着,更怒道,“这地方,摆明了是销金窟。小娘们装得跟黄花大闺女似的忽悠爷们的银子,来这种地方,还说你不是败家子!” 说到此处,老爷子追上来,对着朱标一顿暴揍。 朱标毕竟是从小就是太子,深受群臣爱戴,如今当着这些臣子的面,被自己老爹一顿暴揍,心中惊恐的同时,脸上也有几分挂不住。 “爹,那你咋来呢?” 一句话,顺嘴秃噜出来,说完朱标就后悔了。 老爷子顿住,随后眼中泛出杀气。 “老子来不来,要你管!” 说着,大脚丫子对着朱标就是狂踹。 朱标闪身就跑,老爷子快步追上,一脚伸出。 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踹在朱雄英藏身的屋子大门上。 二十一 爷仨 咣当,屋子大门,猛烈的摇晃。 老爷子武人出身,这一脚卯足了劲。 屋子的大门本就是装饰作用,并不如何结实。老爷子一脚踹来,先是摇晃两下,随即在屋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吱嘎嘎怪叫两声,倒了。 瞬间,李景隆和傅让跪在朱雄英的身前。 大门倒下的那一刻,老爷子的脸色从暴怒变成了疑惑,紧接着又变成了青紫好似开了染坊一般。 “臣,叩见万岁!”李景隆和傅让叩首行礼。 老爷子猛的回头,指着李文忠破口大骂,“你这畜生,出来逛窑子还带你儿子?” 随即,手里的布鞋嗖的奔李文忠脑袋飞去。 边上几个开国勋贵老杀才,也齐齐傻眼。 “这他娘的什么家风?出来逛窑子还带儿子?” “他们爷俩是父子当够了,要当哥们?” “李贞多本份的一个人呀,要知道儿子孙子如此,还不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一众勋贵心中腹诽,他们虽然这辈子什么杀人放火,掠人妻女的坏事都做过。可唯独,没做过这等事。 “老李家,真会玩呀!”几个勋贵,心中同时冒出这样的想法。 “给咱滚出来!”老爷子站在门外,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李景隆和傅让对视一眼,磨蹭着慢慢起身。 他们一起来,顿时露出朱雄英的半张脸。 霎那间,老爷子跟见鬼似的。 先是一愣,然后狠狠的揉揉自己的眼睛,又猛的摇摇头,仔细的去看。 “藏不住了!” 朱雄英心里长叹,然后露出另外半张脸,讨好的笑道,“嘿嘿,皇爷爷!” ~~ 外头,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勋贵老杀才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皇上在这碰到了太子,紧接着又看到了皇太孙。这他娘的是京城有名的花酒书院,可不是大明朝的金銮殿! 他朱家爷俩在这撞见都够难看了,现在他们爷俩变成了爷仨! 刷的一下,所有老勋贵们都同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都他娘的怪你,好好的非要来这!”众人开始低声对始作俑者信国公汤和怒骂,“你他娘的出门没看黄历?” “京城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非要来这?” “这下好了,褶子了吧?” “人家亲父子爷孙,啥事都能容。回头皇爷的邪火,定然发到咱们头上!” 汤和目瞪口呆的看着前方,一言不发,脑中一片空白。 ~~ 老爷子愣了半晌,看看自己的宝贝嫡长孙,慢慢回头,看着朱标,“你过来!” 朱标站在远处,拼命的摇头。 “咱打死个你不孝子!”老爷子暴喝一声,冲了过去,拳打脚踢,“他才多大,他才多大?你败家就算了,还带着咱大孙来!没法活了,死了算了。咱死人堆里打滚,阎王殿上闯荡,打下这么大的家业,以后就要败在你们的手里!” 朱标不敢躲也不敢挡,“爹,不是儿子带他来的,真不是!” 这时,回过神的汤和赶紧冲过来,一把保住老爷子,低声道,“上位,这可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多口杂。传出去,名声啊!” 老爷子动作停住,眼睛斜斜的看向院外。 院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头从明月楼的姨娘带书院的丫鬟小厮,还有所谓的美人明月姑娘早都吓傻了。都躲在一边,瑟瑟发抖。 他们虽不知道眼前这想打谁就打谁的老头是谁,可见到锦衣卫同知,还有几个侯爷都乖乖的听话,就知道眼前这老头不好惹,惹不起。 “去,抓起来!”老爷子对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怒道,“一个别跑!”说着,又咬牙道,“今儿这事,但凡传出去一个字,你也活到头了!” 蒋瓛爬起来,带着几个护卫就冲了过去,眨眼之间把那些人赶进了刚才朱雄英藏身的地方。 ~~ 老爷子坐在朱标刚才喝酒吃肉的地方,眼睛里满是血丝。 “说,到底怎么回事?”老爷子先是看了看朱雄英,又对朱标喊道,“他怎么在这?” 朱标一脸委屈,“真不是儿臣带英哥儿来的!” “那他怎么在这?”老爷子大怒。 朱标没办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儿子英哥儿,是自己来的,然后还躲在一边偷看他朱标喝酒听曲吧? “皇爷爷,确实不是父亲带孙儿来的!”朱雄英上前几步,跪在老爷子脚边,“是孙儿自己来的!” “瞎说八道!你毛都没长出来,就知道来这地方?”老爷子怒道。 朱雄英想想,“其实,孙儿也是无意来的此处。孙儿的本意,是去舅舅家串门的!” “那你咋在这?”老爷子问道。 朱雄英低头,“那个...........那个............孙儿本是要去舅舅家的,但在路上......”说着,他看看朱标。 “绝对不能说是自己想来的呀,不然这顿皮肉之苦怕是跑不了。自己老爹皮糙肉厚抗揍,可自己这小身板,绝扛不住老爷子三拳两脚!” 心中想到此处,朱雄英做了一个决定,坑爹! “孙儿在路上,远远的看见了父亲,但是父亲没见到孙儿。”朱雄英煞有介事的说着,“孙儿好奇之下,就暗中跟着。见父亲进了此处,孙儿也跟进来了!”说着,赶紧道,“不信您问这的那个姨娘,孙儿是不是后来的?” 他这谎话绝对经不起推敲,但偏偏老爷子眼睛转转,似乎还真信了。 老爷子阴着脸问朱标,“真的?” 朱标恨不得现在就给住雄英两脚,但只能点头道,“却是如此,儿子发现您老来了,想躲起来。却发现,英哥儿就在隔壁!” “你是太子呀!”岂料,老爷子却忽然想到了其他的地方,“出宫私访,身边的人起码要里三层外三层,居然被一个孩子给盯梢跟了过来!”说着,老爷子看着蒋瓛,眼皮直跳,“你怎么当的差?” 扑通,蒋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话都说不来。 别看老爷子暴怒之下,对太子又打又骂。可太子就是太子,是老爷子的眼珠子。他当老子的可以打,臣子们却不能这么玩忽职守。 “不怪他,是儿臣说,难得出来一次,不要弄得身边一堆人跟着!”朱标开口维护手下。 “嗯!是怕人多了,不尽兴?”老爷子冷笑。 说着,老爷子看看朱雄英,后者也用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皇爷爷,您别生气了,大过年的,别气坏了身子。这地方不好,以后孙儿绝不来就是了!”朱雄英上前,抱住老爷子的大腿,柔声道,“再说,家丑不可外扬,有啥事,咱们回家关起门来说,别让外人笑话了!” 赶紧回宫! 这是朱雄英现在唯一的念头,也是他唯一脱身的法宝。回宫之后,自然有马皇后袒护他,别说他爹朱标,就算老爷子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 老爷子的表情渐渐柔和,对朱标叹息道,“你呀,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 朱标,“..............” 说着,老爷子起身,斜眼看看那些老勋贵们,“今日的事儿?” “您说什么事儿?”汤和装糊涂。其他几人,稍一琢磨之后,也装傻充愣。 “嗯!”老爷子点点头,拉着朱雄英往外走,“回家说!” 但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怒骂。 “你们几个干什么的,敢挡爷!” “滚一边去,信不信爷弄死你!” 朱雄英也是一愣,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几个锦帽貂裘的少年进来。其中领头的人,还在回头骂道,“不过是个青楼,弄了这么多壮汉在外头杵着,坏了咱爷们的性质!” “哥哥息怒,不值当跟这些人发货。弟弟这就去通知舅舅家,让他们带人来,好好的修理一番这些杀才!” 原来,这些锦衣少年把门口那些护卫们,当成了明月书院看门的。 但是,那些护卫们,怎么会把他们放进来呢? 等那几个少年转脸,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十一哥,你马上就要去就藩了,今日这顿,算是弟弟给你践行。这明月姑娘虽然来京城不久,可与满京城,听说颜色倾国倾城...........” 说着,说话的少年见鬼一样定住了。 他看看院子中,脸有些肿的朱标,颤声道,“大哥!” 随即,他又看到了脸上肌肉都在抖动的老爷子,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爹!” ~~~ 完了,事闹大了。 好死不死的,鲁王,蜀王,湘王他们几个,也一起来了这个地方寻欢作乐。 小小的明月书院,把朱家爷们,一勺烩了! 二十二 来吧挨揍吧 啪啪啪! 坤宁宫前,木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期间还夹杂着压抑的却又歇斯底里的痛呼声。 挨揍的人分成两边,正对着坤宁宫殿门左边,是以蜀王,鲁王为首的一众小王爷。各个趴在长条凳子上,露出半边白花花的臀,手脚都被固定住,嘴里堵着棉布。 啪啪,板子落下。每次抽打,他们的身子都会随着木板的打击而猛烈的颤动。 没几下,挨着板子的地方就一片青紫,肿胀不堪。 正对殿门的右边,长条凳子上也趴着一溜人。 李景隆,傅让,贾贵,跟着朱雄英出宫的那些人,一个都没跑。 啪啪,这边板子的声音,可比那边要清脆上许多,刚打了几板子,比木板胖不了多少的贾贵已经昏死过去。 啪啪!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让正跪在殿外的李文忠猛的回头。 视线之中,李景隆趴在凳子上,手指甲都因为痛苦而扣紧了凳子里,堵着的嘴里也不断发出痛苦的喊声。 “小畜生!”李文忠眼睛眯了两下,面色狰狞,大有当场站起来,亲自执行的意思。 ~~~~ 殿内,老爷子冷脸坐在宝座上,朱标跪在他面前。 另一边老太太马皇后也在软榻上坐着,拉着想跑的朱雄英。 “皇祖母,嘿嘿!”朱雄英听着外头打板子的声音,咧嘴笑着撒娇。 可往日这种无往不胜的法宝,今日马皇后却置若罔闻,看都没看他,只是拽得更紧了。 “都才多大呀!啊?” 木板打击皮肉的声音中,老爷子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恨铁不成钢的怒道,“才十来岁,就学会逛青楼了?这以后还了得?” “咱十来岁的时候,白天给地主家种地放牛,晚上回去照顾你们爷奶,都撑起一个家拉!你们呢!咱好吃好喝的供你们,请读书人教你们,给你们封地让你们当王爷,你们却去给咱逛青楼!” “打!狠狠的打!” 老爷子的声音在大殿咆哮,“咱宁愿打死你们,就当没这个儿子,也不愿意家里出了你们这群败家的玩意儿!” 骂着,老爷子回头,看见朱标还跪着,怒从心起,一脚踹过去,“你看看,都是这个当大哥的带的头,长兄如父,你上梁不正,他们下梁必歪!” 朱标直接被踹倒,又一声不吭的爬起来。 “是呀,皇上说的对,上梁不正下梁歪!”朱标不敢吭声,可见自己大儿子,让老爷子打成那样,马皇后嘲讽的开口道,“你这当爹的都不检点,私下往那不要脸的地方去,现在还有脸说孩子们?” 即便明知儿子有错,可眼见儿子被老爷子揍成这样,马皇后也心中有气。其实,天下大女大多如此。 “咱.......咱去咋了?”老爷子瞪眼,大声道,“咱这岁数了........” “是呀,你都快六十了,半截脖子都入土的人了,再不玩就没机会了!”马皇后继续笑骂道,“俺刚才可听人家说了,那什么明月书院的女子,才十六!啧啧,皇上喜新厌旧也就罢了,宫里还吃不够要外头找去。找也就罢了,你一把岁数了,还找那么小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孩子们也都是跟你学的。这叫啥?这叫家学渊源,就是家风!” “你.........”见老太太马皇后如此尖酸,骂人不带脏字,老爷子气得双眼通红,却无法反驳。 这世上唯一敢这么跟他说话,直接戳他心窝子的,除了马皇后再无第二个。 但是说来也奇怪,真是一物降一物。老爷子这辈子,还就吃马皇后这一套。 “父皇,母后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见老爷子老太太开始拌嘴,朱标叩首哽咽道。 “你是有错!”马皇后瞪着儿子,“可你知道你错哪了吗?” 说着,继续道,“想尝新鲜的,你没错!男人嘛,你爹那么大岁数了,都忍不住,何况你这正壮年!” “怎么又拐咱身上了?”老爷子理亏,悻悻的说道。 老太太白他一眼,继续对朱标道,“可你错就错在去那种地方,那是什么地方?不要脸的地方,那地方的女子一身都是病。往小了说你是咱朱家的嫡长子,往大了说你是大明的储君。玩意染上什么,怎么跟祖宗怎么跟天下臣民交代?” “儿子知错!”朱标再叩首。 “娘也知道,平日你爹管你管得紧,可你既然身负江山社稷,就容不得你胡来!”马皇后又开口说道,“这事,若是传出去,让天下人如何说?”说到此处,又看了一眼老爷子,“说朱家爷俩,全都是不正经的!” 老爷子低声道,“你说孩子,别带上咱呀!” “去!”马皇后对朱标道,“祖宗牌位前跪着去,一天一夜不许你吃饭,一直给俺跪着!” “是!”朱标也不分辨,爬起来朝外走去。 “哼!”老爷子看着朱标的背影,嘟囔道,“便宜他了!” “军国大事,皇上管。家里的事,俺来管!”说完,马皇后站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喊道,“都别打了!” 外边,打板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一众小王爷,还有其他人压抑的痛楚之声。 “你们几个马上就要就藩,都选好媳妇了,出去胡闹什么?”马皇后对蜀王鲁王等人骂道,“宫里缺好颜色的女子吗?非要去找狐媚子?” “母后!儿臣知错啦!!”几个小王爷扯着脖子求饶。 “都去祖宗牌位前跪着去!”马皇后怒道,“啥时候俺让你们起来,再起来。”说着,又对外面监督打板子的太监喊道,“朴国昌!” “奴婢在!”大太监朴国昌低身过来。 “传俺的话,无论是谁都不许去看,不许去送东西给这些小混账!”马皇后厉声道。 “奴婢遵旨!” 这一幕朱雄英看了,深有感触。 怪不得老爷子一辈子对老太太服服帖帖,敬爱有加。别看老太太平日跟弥勒佛似的,见谁都笑。可是处理起这等家务来,有理有节,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还有你们!” 马皇后站在门口,对差点昏死的李景隆傅让等人说道,“把英哥儿交给你们,是俺和皇爷的一片苦心。想着你们都是勋贵子弟,是皇家的殷勤,自然忠心本分!” “可你们呢?就不知道规劝他?他年纪小不知好歹?你们也不知好歹?” “一味的纵容英哥儿,你们就是忠臣了?俺看呀,你们都是奸臣!” 二十三 随你老朱家的根儿 不管朱雄英怎么开脱,李景隆等人都要受罚。 身为臣子,不能规劝上位的言行,就是罪。尤其是他们这样,朱雄英身边的亲近臣子们。 “若俺直接剥了你们的官身,罚你们回家,别说你们的前程毁了,就是你们老子,也脸上无光!”马皇后继续说道,“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说着,回头狠狠的瞪了朱雄英一眼,再回头说道,“今儿俺做主,你们身上从娘胎里就挂着的勋职,全免。每人罚俸一年,在俺这挨了打,回去还要你们老子大棒子揍你们!” 顿时,挨打的众东宫宿卫们面如土色。 大明的勋职可不是那么好来的,好比李景隆出身那么尊贵。祖上三代都追封了郡王,他身上也不过才挂着一份骑都尉的勋职。这勋职的钱粮倒是无所谓,关键是剥了勋位,简直太丢人了。 “臣等遵旨!”众人有气无力的说道。 “哎哦!”挨打的众人说话之中,还掺杂着李景隆的哎呦声。 这一叫,旁人不觉得如何,跪着的李文忠再也忍耐不住。 直接站起身,不等旁人制止大踏步的走过去,抢过行刑太监手里的板子,举起来呼的一下。 “你干啥?” 马皇后惊呼之中,李文忠手里的棍子重重落下。 喀嚓一声! 李景隆双眼一翻,身子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滚落,昏了过去。 李文忠好似还不解气,“我打死你个小畜生!” “住手!给俺住手!” 殿门口的马皇后快步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李文忠,“你要打死他呀,这可是你嫡长子,你也下得去手?” 说着,一下抱起来昏迷的李景隆,叫道,“狗娃?狗娃?” 接着又对旁边喊,“快去传太医呀!” 老爷子也从殿里出来,对李文忠横眉立眼,上去就是一脚。 “你他娘的干啥?打孩子下死手?”老爷子怒骂道。 明面上李文忠是他们的外甥,其实这么多年下来,跟自己的孩子没啥区别,当年李文忠姓都是随老爷子的,叫朱文忠。爱屋及乌,对李文忠的儿子,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格外看重几分。 “那逆子,怂恿皇太孙出宫........” “你还带着老大出宫逛青楼呢?”老爷子一肚子火,瞅瞅旁边没有趁手的家伙,抽下脚底的布鞋,劈头盖脸的打,“今日咱替你老子,抽死你个不孝的玩意。你李家就这几个种儿,你他娘的还下死手!” 殿外,乱成一团。 老太太扶着李景隆,眼泪吧唧。 老爷子追着李文忠,一顿暴揍。 殿里眼看事已经差不多,应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朱雄英,悄咪咪的往旁边移动。 他得跑呀,老爷子收拾完他们,保不齐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趁现在,赶紧蹽! 可是刚动一步,眼前直接出现春秀那张圆圆的胖脸。 “殿下哪去?” “你管我!” “娘娘说了,您今儿哪都不许去!” “让开!”朱雄英用力一推,没推动。 再推,还是没推动。 随后他自己的身子一个趔趄,被春秀抱着腰,竟然直接搬回了他刚才站的地方。 “你..........”朱雄英大怒。 春秀浑然不惧,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 “多狠的心,一杠子把他儿子腿打折了!” 外头该走的走了,该收拾的收拾了。马皇后气呼呼的进来,对老爷子说道。 “要是落下残疾可咋弄?” 老爷子闷声道,“残了也没办法,谁让狗娃自己不懂事!”说着,目光落在朱雄英身上,“挨顿打也好,算是长个记性!” 这话,顿时让朱雄英警觉起来。 老爷子话说,说的是李景隆,还是自己? 心里正寻思着,马皇后板着脸过来。 “跪下!” 扑通,朱雄英跪下。先看看老爷子,又看看老太太。 “皇爷爷,皇祖母,孙儿知道错了!”朱雄英开口道,“孙儿再也不敢了!” “慈母多败儿,往日俺对你却是太迁就了!”马皇后看着他开口,“你才多大,心里就有这种歪心思了?小小年纪,你就不走正路!” 说着,对春秀喝道,“去,拿棒子来!” 这是要,真打? 朱雄英赶紧求饶,“皇祖母,孙儿再也不敢............” 春秀,你这死丫头! 眼前一幕,让朱雄英心里大骂。 这死丫头,老太太让她拿棒子,她拿来了顶门的门闩! “你就是嘴上好,知道俺心软日听不得你求饶!”马皇后拿着棒子训斥,“你也不想想,才九岁上你就做这些,再过几年还了得,你将来是要当昏君吗?” 说着,手里的棍子落下,砰! 嗯! 朱雄英浑身一紧,说不出的感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嘴里发出惨叫。 “皇祖母!” “按着!”马皇后一声令下,几个婆子宫女上前,按着朱雄英。 “让你不学好!” “让你不走正道儿!” “让你学这些不该学的!” 砰砰砰,一连打了几下,朱雄英感觉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皇爷爷!皇爷爷!救命呀!”朱雄英大喊。 “打几下得了!”老爷子一听孙儿喊救命,当场受不住了,直接上前抢夺棒子,“这么点的孩子,万一打坏..........” “你别管!”马皇后正色道,“先是跟俺撒谎,又是去那种脏地方,英哥儿这孩子,不教不行!” 老爷子悻悻的缩回手,看着脸上满是鼻涕泪水的孙子,摇头叹气,背手出门。 “皇爷爷!救命呀!” “哎,你自求多福吧!” ~~~~ 夜深人静,朱雄英躺在床上,任凭几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给他贴着膏药。 外边,马皇后心疼的侧脸看着,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打在孙儿身,痛在她的心。那滋味,就好像有人拿着刀子在心口上绞似的那般疼。 刚转头,就见老爷子背着手进来,也探头朝屋里瞅。 “咋样?没打坏吧!” 马皇后白他一眼,没说话,走到别处。 老爷子在后边跟着,埋怨道,“你也是,他那么小,咱都睁只眼闭只眼了,你咋还动手打他呢!” “这事能含糊吗?”马皇后生气道,“这事呀,根儿就在你身上。你的儿孙,。都跟你似的,一点不安分!” 老爷子坐下,不满道,“咋又说咱身上来了?” “你自己年轻时啥样,自己心里没数?身上中好几刀,也不耽误你找大姑娘!”马皇后骂道。 “说那些老黄历干啥?”老爷子撇嘴,“当年那不是怕........” “哼,怕没日子过了!”马皇后哼了声。 老爷子一滞,没说话。 “老大那边还跪着?”马皇后问道。 “啊,你说的让一直跪!” 闻言,马皇后又白了老爷子一眼,“今儿这事最大的错就是你!” “咱哪错了?”老爷子不明白,一脸委屈。 “若是旁人,当爹的逛青楼遇上儿子,恨不得脑袋夹腿里,装没看见。有啥事,也要回家没人的时候说。” “你倒好,当着那些勋贵的面,连打带骂。他是你选的太子,你这不是让他颜面扫地吗?” 老爷子嘟囔道,“咱这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哪能忍得住!” “忍不住也就算了,回宫之后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别人看了咋说?合着你们老朱家,一门都是嫖客?” “这啥话?”老爷子不乐意了。 “啥话?写进起居注里,后人就这么看!”马皇后说道。 “谁敢谢,咱宰了他!”老爷子阴森森的说道,“今日的事,谁敢透露半个,咱杀他全家!” 二十四 串门(1) 坤宁宫中,只点着几盏灯火。 老爷子斜靠在床榻上,大脚放在装满热水的木盆里,呲牙咧嘴的烫着。 “嘶!嘶!” “哎,他娘的,舒坦!” 老爷子咬着牙,把脚全泡在热水里,发出惬意的声音。 一旁靠着灯火,在叠衣服的马皇后见状,笑着说道,“一把岁数的人了,泡着脚还怪模怪样的!” 她手中叠着的,都是朱雄英平日穿的贴身衣服。宫里虽有尚衣监负责皇子皇孙的衣物,可她大孙的贴身衣服,都是她自己亲自选料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别人的手艺他看不上,更怕自己的孙儿穿了不舒服。 “舒坦还不许咱喊?”老爷子眉毛动动,随后坏笑两声,“娘们舒坦了,比咱喊的声还大呢?” 马皇后一愣,随后脸色铁青,直接扔过来一个朱雄英穿过的短裤,正落在老爷子脑袋上。 “一把岁数了,不害臊?” “儿子孙儿那去种不要脸的地方,就是随了你这老不要脸的!” 老爷子笑呵呵的把头上的裤子摘下来,扔到一旁,笑道,“说咱不要脸行,说咱老,不中!” “你还不老?头发都白了!”说着,马皇后放下衣服,走到老爷子身边,有些艰难的蹲下身子,轻轻帮老爷子洗脚,柔声道,“哎,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一句话,让老爷子也有些伤感起来,“是呀,一辈子这么快就过去了。刚认识你那天,就好像昨天似的!” 闻言,马皇后抬头,眼中带着少有的柔情,“俺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好东西!” “嘿嘿!”老爷子大笑,“咱第一次见你,是在大帅府的伙房。既然你觉得咱不是好东西,为啥第一次见面,就多给了咱一勺子炖肥肉?” “看你可怜呗!”马皇后擦着老爷子的脚,“你那吃相,饿死鬼托生,上尖的一碗米饭,怕是有半斤多,堆得小山一样,你几口就给吃净了,吃完了还舔碗,看得俺直恶心!” 老爷子初投军,就入了当时马皇后的养父,淮西红巾军军头郭子兴的眼缘。直接选进了亲兵队,不但吃穿用度比寻常士卒高出许多,而且是最好的兵器最好的甲,还配备战马,隔三岔五还有金银赏赐拿。 “而且,你那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到处乱瞄!”马皇后继续笑道。 “那是看着你了,咱才乱瞄!”老爷子看着马皇后发间的白发,有些唏嘘的说道,“当时咱就想,这谁家的闺女呀?真好!要是能给咱当婆娘,嘿嘿,美出咱鼻涕泡来!” “呸!”马皇后笑着啐了一句,用毛巾给老爷子擦脚。 “妹子!”老爷子柔声道,“下辈子要在再见着你,再多给咱一勺顿肥肉,成不成?” “下辈子见了你,俺直接一锅扣你脑袋上!”马皇后白他一眼,端起木盆交给旁人。 随后,见老爷子还坐在她床榻上,开口道,“你起开?” 老爷子不解,“为啥?” “俺要睡觉了!”马皇后道,“你该哪去哪去!” “大半夜的咱上哪去?”老爷子嘟囔道,“咱地个乖乖,咱现在跟你睡一屋都不行啦?” 马皇后面上一红,“你晚上恁能折腾,不让你挨着俺睡!” “咱睡觉一觉到天亮,啥时候折腾.........”说着,老爷子忽然笑起来,“哈哈,你是怕咱折腾你!” “一边去!”马皇后恼羞成怒,“一把岁数了,没正形!”说着,正色道,“你以后,在英哥儿面前说话要有遮拦些,他年岁小什么都不懂!”说着,又道,“若不是他平日听你说多了荤话,那么点儿的岁数,怎么就想起来去那种地方?” “你看,啥事都赖咱!”老爷子分辨道,“咱跟你说,这男人呀,上到九十九,下到不会走,只要一听见这事,他就没有不动心的。孔老二都说了,食色性也,这玩意是天性........” 说着,老爷子忽然停住,想了想继续道,“妹子,咱们大孙也不算小了,过了年九岁,虚岁是十。再过一二年,真要给他研究媳妇咯!” 马皇后铺着床铺,闻言顿了顿,“上回俺就跟你说过这话,孩子长起来快着哩!你看一转眼,英哥儿就这么大了,再过几年就小伙子了!” 老爷子点点头,琢磨道,“嗯,这事呀,是得早点准备!” 一说这个,马皇后来了精神。 “重八,你说从那家选?”马皇后笑道,“要不,明儿俺让勋贵家的女眷都进宫,看看有没有和英哥儿年岁相当的女娃,相看相看!”说着,她笑起来了,“给英哥儿选媳妇呀,不但要长得好,更要品行好,个子也不能太小。但也不能找那些娇滴滴官家小姐,尤其不能找裹小脚的,路都走不稳,怎么持家........” 马皇后这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老爷子的脸色越发沉重。 “上回咱说了,大孙将来的媳妇不能从勋贵那边找!”老爷子开口道,“你看,老大媳妇走了之后,咱宁可让吕氏扶正,也没从勋贵那边找。得防着他们,开国勋贵军中一帮子袍泽故旧,再成了外戚,那还不得上天?” “自古以来,只要是当皇上的,这种事就不能不防!” 马皇后想想,“那,选文官家的闺女?”说着,顿了顿,“文官选谁家?李家?” 她所说的李,正是韩国公李善长。 “更别想!”老爷子哼了一声,“不能跟他家结亲!不但大孙的媳妇不能从他家找,咱那些小儿子的媳妇,也不能从他李家找!” 马皇后看看老爷子的神色,挨着他坐下,柔声劝解道,“重八,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啥。可这些年,老李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有功劳都有苦劳。人家自从跟了你,就从没有过二心,你可不能对人家多心!” “咱啥时候多心了?”老爷子闷声说了一句,“好些事你不知道,这人那,能共患暖,不见得能共富贵!升米恩,斗米仇,得意忘形,倚老卖老........”说到这,又顿了顿,“嗨,咱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说着,大手一挥,直接躺在床上,“睡觉!” 马皇后没有撵他走,而是轻轻的给他盖上被子。 “不是咱非要在你这睡!而是只有在你这,咱才睡的踏实!”老爷子闭目笑道。 “明日俺要出宫一趟!”马皇后解开帷幔的扣子,“毛头得了个闺女,俺还卖见着呢!” “知道了!”老爷子似乎乏了,“带大孙一块去!” “恩!”马皇后应了一声。 帷幔落下,外面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的吹灭灯火,然后蹑手蹑脚的下去。 不多时,帐子中忽然传来老爷子的痛呼,“你掐咱干啥?” “都说了别折腾,你这又不老实!”马皇后的声音带着几分恼怒。 “你不是不知道,咱不抱点东西睡不着!” 二十五 串门(2) 用过了早膳,马皇后就张罗人给朱雄英换衣裳。 “今日带你去你舅舅家!”衣服拿过来,马皇后亲自帮朱雄英穿戴,“到了拿那,不许胡闹!” 朱雄英脸上带着几分雀跃,“孙儿知道了!”说着,脸上忽然出现痛苦的神色。 “咋了?”马皇后惊道。 “您,碰着孙儿伤了!”朱雄英委屈的低头。 见状,马皇后又气又笑,在他脑门上点了点,“你呀,就会装腔作势,就会欺负你祖母心软。昨儿打你,俺都没使劲儿,不然你以为你今儿能下床?” 朱雄英揉揉屁股,“可孙儿现在还疼呢!” “那你别去了,在宫里养着吧!”马皇后道。 “别别别!”朱雄英赶紧开口,“一点疼孙儿还能忍!”说着,靠进马皇后的怀里,“难得皇祖母要出宫溜达,孙儿怎么要陪着您老呀!” “你呀,天生一张俏嘴!”马皇后笑道。 吧唧,朱雄英搂着马皇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孙儿的好话,只说给祖母听!” ~~~ 两顶软轿听在殿前,贾贵昨儿被狠揍了一顿,现在还不能出来伺候。跟着朱雄英他们娘俩出宫的,是小太监福子,还有小顺子。 另外,侍卫也换了一茬,不再是往日和朱雄英寸步不离的李景隆和傅让。 这些人朱雄英也认得,两个长得很相像的是已故楚国公廖永安家的子弟,廖镛和廖铭。按辈分他们是廖永安的侄孙,他们的亲祖父是德庆侯廖永忠。 虽然廖永忠在洪武八年因罪赐死,但老爷子对他的后人还不错。先是让廖永忠的儿子,也就是廖镛和廖铭他爹袭爵,又给他们哥俩散骑舍人的勋职,让他们宿卫宫中。 廖永忠之死,其实颇多疑问。 但归根到底,是因为他当年干了脏活。 当年天大大乱,老爷子名义上的主公,红巾军龙凤政权的皇帝韩林儿被元军击败,跑到了滁州。老爷子派廖永忠去接,接过半道上船翻了,韩林儿被淹死了。 须知,老爷子也是出身红巾军,当初他的官职等都是韩林儿这个皇帝册封的。所以韩林儿一死,老爷子才真算得上龙腾大海。 除了他们哥俩,还有战死的梁国公赵德胜之孙赵瑞。已故的宁河王邓愈的孙子,邓源等等。 马皇后上了前面的软饺,朱雄英上了后面这顶。 刚在轿子中坐稳,朱雄英掀开轿帘,对旁边跟着的邓源说道,“那个......小李子他们伤的重不重!” 邓源上前几步,低声道,“殿下,小李子让他爹一杠子把腿打折了!” “嘶!”朱雄英心中有些不忍。 “不过还好,听说是落不下残疾,今儿一大早臣还去他家看过!”说道此处,邓源的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你笑什么?”朱雄英笑道,“有话快说!” “臣早上去的时候,小李子胳膊下面夹着拐杖,跟........跟铁拐李似的!”邓源差点笑出声。 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年岁相当,平日在一块都是狐朋狗友,相互之间十分随意。 一想到那个场面,朱雄英也忍不住笑起来,“傅让呢?” “傅三哥可惨了!”邓源又道,“昨儿一回去,先被他老子一顿暴揍,丢了半条命。回头又让他大哥吊在房梁上,一顿皮鞭沾盐水!” “估摸着,没个三俩月,他是下不来床!” 闻言,朱雄英叹口气,这些人之所以被打得这么惨,多少都因他而起。 想到此处,他摸摸身上,从腰间解下两块玉佩,递过去说道,“这两件东西,一件给傅老三,一件给小李子,回头你亲自送过去!” 见他说得郑重,邓源赶紧接了。 朱雄英继续说道,“告诉他们是孤赏的,他们的老子兄长再要揍他们,就把这个拿出来!” 邓源笑道,“他哥俩命好,殿下等于赏了他们一面免死金牌呀!” “下回你挨打,孤也赏你!”朱雄英白他一眼。 随后,朱雄英勾勾手指头,邓源心领神会,凑近一些。 就听朱雄英继续问道,“听说明月书院那什么明月姑娘也抓进镇抚司了?” 虽说他私自出宫的事,老爷子那边下了封口令。可这些勋贵子弟,都是在宫中当职的,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就清楚。 邓源压低声音,“出事之后,臣还特意去看了。听说呀,前脚进去,后脚就出来了!” 朱雄英大感疑惑,在老爷子那可没什么无妄之灾的说法,为了不让事传出去落在民间,昨天在场的人可一个都跑不了。 但怎么,那明月姑娘抓进去又放出来了呢? 此时,邓源又小声说道,“蒋瓛,亲自给放的!” 顿时,朱雄英明白了。 朱标去那书院,就是去找那女子。蒋瓛要是不想死,就要保着那女子周全。 想到此处,朱雄英有些懊悔。 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的女子,昨日怎么就没留心看呢? ~~ 说说笑笑之间,郑国公府已经到了。 早听到消息的常茂,带着两个弟弟常升,常森还有家中一众男丁,跪在门口迎接。 “臣等,叩见皇后!” “臣等,叩见皇太孙!” “罢了,起来!”马皇后笑着从软轿中出来,笑呵呵的拉起常茂,“毛头啊,俺可挑你的理了!” 闻言,常茂憨厚的脸上露出几分惶恐,“娘娘这是...........” “早跟你说了,闺女落生之后报给俺看看,你当耳旁风,还要俺老婆子上门来!”马皇后佯怒道。 常茂笑道,“娘娘,臣怎会忘了。只是这孩子,生下来身子就弱,大夫说不能见风!” “叫啥娘娘,都叫外道了,又不是在宫里,叫干娘!”马皇后笑道。 前边说说笑笑,朱雄英却发现,二舅常升的儿子常继祖,一条胳膊耷拉在胸前,用绷带绑着。 “你这是?怎么了?”朱雄英过去,好奇的问道。 常继祖先叩首,“叩见殿下!”随后,有些畏惧的看看他老子,没有说话。 二舅常升过来,有几分尴尬的说道,“这.........这小畜生不听话,被臣打断了手!” “嘶!” 朱雄英倒吸一口冷气,这些勋贵都什么毛病,只要孩子犯错了,不是打断腿就是打断手。就好像,儿子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 “他犯什么错了?”朱雄英也有几分好奇,“赌了还是那个了?” “小畜生,自己说!”常升怒骂。 二十六 串门(3) “让这小畜生自己说!” 常升的一声怒斥,让正朝门里走的马皇后,诧异的回头。 待见到常家第三代排行的老大常继祖的惨状后,惊愕的问道,“这是咋了?老二,你咋把丫头打成这样?” 顿时,朱雄英乐不可支,丫头! 常继祖长得五大三粗的,小名居然叫丫头。 常遇春生了三个儿子,但是到了他儿子这辈儿,却一直没生出儿子来。老二常生升,先为常家生下了第一个男丁。所以为了寓意这个孩子好养活,不早夭,便取名丫头。 说着,马皇后转身过来,一巴掌打在常升的肩膀上,“你小子,这不是你儿子?下这么重的手?”说着,心疼得不行,“昨儿文忠也是,把狗娃子腿都打断了,你们这些当爹的,就这么舍得?” 常升被打了一下,见老太太心疼,唬得不行。 “您是不知道,这小畜生多气人!” “你儿子你叫小畜生,那你是啥?”马皇后骂道。 在她心中,常家这些孩子都是她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从小吃过她做的饭,穿过她做的衣衫,在她心中相比旁人自然是与众不同。 常升缩了下脖子,不敢说话惹老太太生气,恨恨的瞪了他儿子一眼。 “娘娘莫生气,是臣不好!”常继祖低头,小声的说道,“臣在城外的赌坊里,堵了三天,输了家里在长安街上的二十间铺子,城外两个水田庄子!” “啊!”马皇后大惊。 随后,忍不住一巴掌抽在常继祖的腿上。 “你个败家玩意,咋沾上那一道了!”马皇后怒道,“十赌九骗,你这么大人不知道?还输了那么多,你是想让常家败在你的手里吗?” 常继祖不敢躲闪,低着头不说话,面红耳赤。 “您消消气,里面走!”常茂过来,也瞪了一眼侄儿,“别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坏了您的心情!”说着,搀着老太太往里面走。 朱雄英倒是颇为奇怪,等老太太走出几步,低声对常继祖问道,“哪家赌坊,敢坑你的钱?” “也不是坑,认赌服输!”常继祖吭吃瘪肚的说道,“手气不好!” 啪,又是一巴掌打过来。 常升怒道,“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货,老常家的人都让你丢尽了!” 朱雄英也看出来,常继祖这小子有点憨,明显是心眼不够用。 堂堂郑国公家的嫡子少爷,居然让赌坊给坑了这么多钱。换了朱雄英,当场把名头一亮,老子就是不给你,你能怎地? 虽说有些不江湖,但你一个赌坊敢啰嗦,回头一张片子递到应天府,直接让你赌坊吃不了兜着走。 “啧啧,你也真舍得!”朱雄英开口道,“长安街的门市,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常升笑道,“哪能那么便宜了那些赌棍!”说着,压低声音,“这小子输了钱,回头臣让家丁抄家伙去了赌坊。不但他签字画押的东西,当场烧了。那家赌坊还得拿银子来赔罪,要不是今儿您和娘娘过来,不然那赌坊的掌柜的,还要在臣家门口跪着磕头请罪呢!” “这还差不多!”朱雄英赞许的点头,“虽说有些仗势欺人,但对这些恶人,就要这么整治!” 说着,又皱眉说道,“皇爷爷和父亲三令五申,京城之内不得开设赌坊。到底是谁这么胆大,敢做这种买卖?” 别看老爷子年轻时也喜欢玩几手,但最恨的就是赌坊。在他看来,小赌怡情,大赌是家破人亡。所以应天府中,青楼歌院比比皆是,但赌坊却只能藏身地下。 常升小声道,“哎......是江夏侯周德兴家的产业!” “他猪油蒙心了!”朱雄英怒骂道,“堂堂侯爵,家财万贯不够他吃用的,居然干这种缺德的勾当!” 江夏侯周德兴别看只是个侯爷,却是老爷子真正的同乡,一个村里光屁股娃娃的交情。而且这些年颇有战功,洪武十四年的五溪蛮族之乱,就是他平定的。 这人品行很是有些贪婪,这几年御史台没少因为凤阳中都,他周家侵占田地的事弹劾他。 “天要叫谁灭亡,必先让谁疯狂!”朱雄英又默念一句。 别看周德兴是老爷子的同乡兼玩伴,但最终的下场,哼哼! 历史上,这位江夏侯因为他儿子和宫女私通,一并处死。 “那可不是一般的赌坊,吃喝玩乐里面应有尽有.......”一提起这个,常继祖双眼冒光。 “闭嘴!”常升大怒,上去就是一脚,“谁让你说话的,小畜生!” 常继祖的无心之言,顿时提醒了朱雄英。 吃喝玩乐应有尽有,那不岂不是一条龙产业? “他周家,这么大胆?这么招摇?”朱雄英问道。 “这也就是撞到了咱家!”常升笑道,“那管事的见咱家的家丁要扫他的场子,才搬了周家出来。”说着,又笑道,“那地方在城外头,不是熟客也找不到!” 朱雄英想想,对常继祖问道,“你是自己去的,还是被人带你去的!” “几个朋友带去的!”常继祖低声道,“就是过去耍耍!” “只怕是别人把你当成棒槌耍,故意让你输钱!”朱雄英看着对方的憨样,想想说道,“你现在每日就在家中呆着?身上有什么职司没有?” “臣在国子监读书!”常继祖回道。 朱雄英又看看他五大三粗的磨样,怎么也和国子监的监生联系不到一起去。 倒是常升在边上低声笑道,“家里几代人都是舞刀弄枪的,臣想着让他去读书,沾沾文气儿!”说着,又骂道,“就是这小畜生不争气,怎么打都念不会!” 虽说这些军功起家的勋贵豪门,心里厌恶那些多嘴多舌的书生。但骨子里,也还是希望自己家中的子弟,能多读些圣贤书。 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 “你看他这样,能读什么书?怕是三字经都背不全!”朱雄英笑笑,开口道,“二舅,像表哥这样的去读书,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说着,顿了顿,“常家是勋贵军功之家,功名还是要在马上取的。这样吧,回头让他进宫,当孤的亲卫,再过两年去军中历练!” “还不谢恩!”常升咣几又是一脚踹过去。 “我不想去!”常继祖低声道,“进宫就跟坐牢似的,半点自由都没有。我在国子监多好,吃喝玩乐随时有时间!” “小畜生!”常升暴跳如雷,当着朱雄英的面,开始暴揍儿子。 二十七 串门(4) 朱雄英本想着常继祖毕竟算他的表哥,弄到自己身边也算多了一个心腹之人。 却没想到,这小子不但憨还有些浑。 当下看常升追着儿子满院子跑,揍得砰砰响,心中又气又笑,便摇摇头追上老太太。 马皇后已经在屋里主位上坐下,身边簇拥了一群常家的家眷。 等朱雄英进来不久,大舅母冯氏笑盈盈的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过来,献宝似的献在老太太面前。 “哎哟,瞧瞧瞧瞧!”一见到孩子,马皇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笑道,“多俊的丫头呀,起名没有?” 常茂的妻子冯氏笑道,“回娘娘,这丫头还没大名,小名叫妞妞!” 她是宋国公冯胜的女儿,体态端庄微微有些丰腴。 “妞妞!”马皇后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有些错愕,随后脸上带着些寂寥,“嗯。这个名字好!” 说着,不知怎地,忽然眼圈一红,一下拉着朱雄英的手。 “俺一听这名字,忽然想起大妞来了!” 马皇后口中的大妞就是朱雄英的生母,已故太子妃,常家的嫡女常氏。 “当年,俺第一次见大妞的时候,她也就是这么大点儿!”马皇后看着襁褓中的女婴,有些悲切的对常茂开口,“一见她呀,俺就稀罕的不行。当时你们老子说,等将来大妞能说话了,管俺叫干娘!” 说着,马皇后轻轻碰触那女婴的小脸,“后来,大妞既是俺的干闺女,又是俺的儿媳妇,俺带她比亲闺女还好。可谁知道,她竟然比俺这老婆子,还走得早!” 老太太一番话,顿时满屋心酸。 常茂很是魁梧汉子,眼泪婆娑的说道,“怪只怪,大妞福薄!” 朱雄英也有些心酸,伸手帮马皇后擦拭眼泪。 “嗨,大过年的俺说这些干啥!”马皇后挤出几分笑容来,看看朱雄英,“好在呀,大妞还给俺留了英哥儿!”说着,又道,“一转眼,他都这么大了!” 所谓娘亲舅大,常茂和朱雄英关系极为亲近。 “殿下最近骑马没有?”常茂笑道,“等过了年,臣请旨意带您去南苑场打猎!” 朱雄英笑道,“那感情好,最近孤在宫中还真有些无聊!”说着,又道,“不过打猎没什么意思,要是舅舅无碍,带孤去军中看演武如何?” “只要太子爷答允!”常茂笑道,“臣自无不可!” “听你们说话真累!”马皇后在旁笑道,“亲亲的舅甥,什么孤呀臣呀的!”说着,又对常茂笑道,“你家和文忠家结亲了,他家的狗娃要娶你二弟的闺女,嫁妆单子你可准备好了?” 说道此处,沉吟下继续说道,“亲上加亲更要小心谨慎,嫁妆千万要丰厚!” “早就准备妥当了!”常茂笑道,“臣这边给您拿过来过过目!”说完,给了边上妻子冯氏一个眼神,后者笑着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大红色的硬壳对开本子捧了上来。 “英哥儿啊,祖母眼神不好,你给看看!”马皇后笑道。 朱雄英接过,随后翻开。那硬壳的本子是上下对折,对折打开的。 一打开,上面那页是个大红色的喜字。 喜字的两侧各有两行不凡的笔记,右侧是奇缘结成连理枝,隆荫叶茂乐延年。左边是,超凡脱俗神仙侣,盈门喜庆福泽长。 下面办边,是白底黑字。 大的望尊亲家谨具,嫁妆,田庄一座,水田五百亩。金腚银腚,各二十箱。商铺十间,绸缎百匹............ “嘶!” 朱雄英忍不住吸一口冷气,这嫁妆也太阔气了。 再往下看,什么龙凤金镯收拾,珊瑚白玉宝石,蜀锦苏绸,皮货车马更是不在华话下。常家准备的嫁妆单子,居然琳琅满目写了一整页。 除了那些值钱的东西之外,连筷子袜子枕头套都有准备,而且都是成双成对。筷子是象牙的,枕头套都是绣金线鸳鸯的.......... “这是聘礼还是嫁妆?”朱雄英忍不住问道。 常茂笑道,“自然是嫁妆!” “嫁妆这么丰厚,他李家拿什么当聘礼?”朱雄英开口问道。 这一瞬间,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后世那逼死人的彩礼! “聘礼?”常茂微微错愕,笑道,“他想给什么就给什么,反正都是婚后跟着常家的女儿,一道带回去!” “又不是卖闺女,聘礼意思意思就行!”马皇后也笑道。 给多少彩礼,人家娘家分文不要,嫁女儿还要给丰厚的嫁妆。当然,在这时代,这样的嫁妆婆家也动不得。是嫁出去的女子的私房钱,就算女子死了,这钱也要传给女子所生的孩子。 就好比他朱雄英,宫中内库单独有个库房,装的就是他生母常氏当年的嫁妆。 “嫁女就要和厚嫁!”马皇后又笑道,“不然以后在婆家说话腰杆子不硬气!” 这句话,又让朱雄英联想到许多。 前世他身边,好几个朋友同学,几乎被彩礼弄崩溃了。好几个没成,就算成了的,心里也有着不小的疙瘩。 “这单子看着不错,可俺还是觉着少了点啥!”此时,马皇后在一旁想想,继续说道,“这么着吧,俺也不给添什么东西了。回头常家女儿的嫁衣,俺让苏州的织造局给做。”说着,又笑道,“俺特许,绣凤凰!”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苏州的制造局是专门供奉皇家的,别说常家这样的臣子,就是藩王要穿那边的衣服,都必须是御赐才有资格穿。 “臣,谢娘娘恩典!”常茂赶紧行礼道。 “一家人,别弄那外道事儿!”马皇后笑道,不过随即脸色有些不好,“哎呀,狗娃那孩子让他爹一杠子把腿打断了,也不知会不会耽误婚期!” 常茂想想,问道,“到底啥事,让曹国公发那么大的火?” “你还不知道?”朱雄英问道。 “臣如何得知?”常茂奇道,“到底怎么了?” 朱雄英想想,笑道,“他去妓院,让他老子抓住了,直接打断他腿!” “你胡说呢!”马皇后闻言大笑起来。 可常茂脸色大变,眉毛皱在了一起,咬牙切齿。 就这时,常府的官家进来,低声在常茂耳边说了几句话。 随后,常茂又道,“殿下,永昌侯来了!” “蓝玉来了?”朱雄英笑道,“快让他进来!” 二十八 砸场子(1) “臣蓝玉,叩见皇后娘娘!” “叩见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蓝玉风风火火的进来,礼节上却恭敬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呵呵,你倒是鼻子尖,知道俺和英哥儿在毛头府上,就巴巴的过来了!”马皇后笑道,“过年都不见你进宫,现在倒是见着了!” “臣前几天还腆脸跟太子爷说,请太孙殿下赏脸,去臣家里坐坐,过年了臣家里准备了好些好吃喝呢!”蓝玉笑道,“可太子爷不许,说殿下若是去了臣家里,少不得又是鸡飞狗跳的闹腾!” 说着,蓝玉笑笑,“臣当时太子爷说,太孙殿下去了,怎么闹腾都行!可是太子爷,就是不许!” 马皇后笑道,“你们呀,别他太宠英哥儿了。他还小,你们就众星捧月的,将来还了得!” “臣将来,捧着殿下一辈子。臣这辈子捧了还不算,还有臣的儿子,臣的孙子!”蓝玉笑道。 “看看,到底是自家人!”马皇后点头道,“就是别旁人用心!” 一句自家人,顿时让蓝玉脸上笑开花。 朝中这些勋贵大臣都知道,得皇爷的夸奖没什么。但若是得了皇后的夸奖,可是了不得的事。若以后他们犯错,皇后的这些夸奖,保不齐就能保命。 这时,朱雄英脑中灵机一动,对蓝玉使了一个眼神。 蓝玉忽然看见朱雄英对他眨眼努嘴,顿时有些发愣。随着朱雄英努嘴的方向,一下看到了吊着胳膊的常继祖,顿时大怒。 “你这咋了?是比武让人打的,还是骑马摔的?”蓝玉走过去,低声质问道。 常继祖显然很是惧怕这位舅爷,低声道,“我爹打的...........” “不是你亲生的?下这么狠手?他可算得上你老子的长孙,万一落下残疾,以后我去下面见了你老子咋说?”蓝玉对着常生怒目而视。 后者也微微缩脖,“老舅,你听外甥说,是这么个事........” 常升的讲述中,蓝玉的眉毛胡子都拧在一起。 半晌之后,低声咬牙道,“怕是勾着丫头去那几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吃好草料的玩意,没准带他过去就是要给他下套坑钱的!”说着,又哼哼道,“哼,江夏侯的产业,好大的威风,待会我去会会他,看他还威风不威风!” 朱雄英插嘴道,“比闹大呀,都是开国勋贵,脸面上不好看!” “殿下放心!”蓝玉咧嘴笑笑,“他周家不过仗着皇爷的恩宠,勋贵之中谁正眼看他?你看江夏侯那几个儿子,有几个争气的?哼!” 朱雄英想想,凑近问道,“你想怎么办?” 蓝玉躬身,低声道,“怎么过瘾怎么办?咱家的人,能让别人欺负了?” “哈哈!”朱雄英笑了起来。 不过随即脸上有些惋惜,低声道,“这么好玩的事,孤去不了啊?本来还想去看看的,可是皇祖母在这...........” “臣来办!”蓝玉拍着胸脯,“臣带您去,到时候您远远的看着,就当过年看热闹了!” “你小心些吧,昨天的事你不知道?”朱雄英低声道,“我父亲还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呢,曹国公也跪了一夜,他还顺便把他儿子腿打折了!” 蓝玉有些惊愕,“昨天?啥事?” 这时,马皇后在远处开口,“你们那边嘀咕什么呢?” 不等朱雄英开口,蓝玉上前,低声在老太太身前说了几句。 朱雄英本以为,蓝玉会得到一番训斥,谁知马皇后却笑着点点头,并且口中说道,“嗯,去吧,远远的,别崩俺家英哥儿一身血!” 老太太这话,是同意了? 蓝玉面子这么大? 稍候片刻,蓝玉走到朱雄英身边笑道,“常家人跟娘娘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娘娘是当成自己家里人维护的!” “再说,江夏侯家里这事办得不地道,堂堂侯爵做这些带血的买卖,这不是仗势坑人吗?臣出面教训他们一顿,也是让他们惊醒!” “不然将来真要是督察院大理寺那些瘟书生上折子,他周家能讨好?” “砸了他家,臣就给他家带话。哼,这也是娘娘看在他周德兴过去的面子上,对他的保全!” 朱雄英耳中听着蓝玉的话,慢慢思量。 别看开国的勋贵集团十分庞大,影响根深蒂固。但其实也有着一座座小山头的,徐达为代表的自然就是老爷子那群同乡们,而常遇春活着的时候,则是代表那些五湖四海前来归附老爷子的骄兵悍将们。 周德兴作为老爷子乡党的一员,早些年也被马皇后另眼相看。但据说,据说后来马皇后可有些不大待见他。 原因是当年打仗的时候,江夏侯没少给老爷子往屋里划拉女人。 据说,据说楚王的母亲胡允妃,就是当年老爷子在淮西打仗的时候,周德兴给拉纤保媒说合的。而且当时胡允妃其实不是处子,是死了丈夫的俏寡妇,老爷子多看了几眼,就被周德兴给送上门了。 而且据说,据说哈,一开始人家胡家是不答应的。 人家好好的人家,不大愿意跟反贼牵扯上。 别看这些反贼威风一时,女人还是要找个良配才是王道。人家胡家为了躲老爷子,都搬家搬走了。是周德兴带人去追,亮出刀子来。 大有,你不跟我大哥玩啪啪,我就杀你全家的意思! 女人嘛,老太太是不在乎老爷子找的! 但是弄一个俏寡妇来..........? 还是这么弄来的,是不是? 这些宫闱的秘事,其实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朱雄英身边有贾贵那么一个包打听,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眼看中午了,娘娘赏脸,在臣家里用膳?”这时,常茂在一旁笑道。 “中!”马皇后点点头,“家常便饭就好,别太折腾了!” “吩咐厨房,赶紧的!”常家老二常升闻言,一把薅过官家,“娘娘爱吃油渣烙饼,外边金黄里面软和。还有豆腐鸡蛋汤,凉拌心里美萝卜丝,麻溜的的准备。用心做,若是吃着不好,哼哼,也不用在家里呆了,都撵出要饭去!” “是!”官家一一记下,一溜烟的跑着去张罗。 “记着,用刚炸出来的油炸烙饼!”常升还在后面嘱咐。 “不用外人做!”马皇后闻声,开口笑道,“你们也知道俺,这辈子就不爱吃旁人做的饭!”说着,对常茂媳妇,常升常森三人的媳妇说道,“你们几个受累,去做吧!” 几个女人大喜,娘娘让他们做饭可是大大的恩典。 赶紧福安行礼笑道,“臣妾等这就去给弄饭食!” 二十九 砸场子(2) 府里开始热闹起来,常家的女眷都围在老太太身边其乐融融。 要说老太太平日在宫里,日子其实也挺冷清。每天围着自己的嫡孙转,其他的嫔妃之中,除了郭宁妃,郭惠妃两位之外,其他人也靠不到她身边。 出了宫,彷佛又找到些,当年没当皇后的时候,亲近的晚辈在自己周围说笑的旧日时光。 ~~ 后院里,邓源,廖家兄弟等跟着朱雄英的侍卫,都摩拳擦掌眼睛发亮。 砸场子的事,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做了不少,可跟着柱石将军,京营兵马总兵官,永昌侯蓝玉砸场子,还是第一次。 许多常家的家丁,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布衣,杀气腾腾的等着号令。 外边,还有蓝玉的家丁不断的爬进来,粗略一算,差不多五十多人。 “够了!”蓝玉咧嘴道。 常继祖一听去砸场子,也是兴奋得不行,“舅爷,不多带点人?那场子可是有不少打手呢!” “人带多了是欺负他!”蓝玉又是一笑,“抄家伙!” 一声令下,旁边有人抱着两捆镐把子过来,丢在地上。家丁们轻车熟路,一人拿了一根。 镐把子差不多一人多高,上头粗下面微细,这玩意要是打在人身上,只需要一下,每个三两个月下不来床。 “出发!”蓝玉杀气腾腾的说道。 “跟上!”朱雄英笑着挥手。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常府后门出发。 正好遇见了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兵丁,带队的巡检一看这阵势顿时吓了一跳。 “哎,我说,这大白天的..........哟,这不是常家少爷........您这是..........” “滚一边去!”常继祖一把推开对方,“别挡道!” 巡检被推得跟陀螺似的,正满地转呢,差点撞上朱雄英身前护驾的邓源。 他也不是什么好鸟,一脚直接把巡检踹趴下。 “差点撞着我,你是不是瞎啊!”邓源骂道。 巡检也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刚想梗着脖子说两句场面话,只见踹他的人是申国公府上的少爷,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细细一看,又不由得缩脖儿。 这群人前头带队的,不是这个公家的少爷,就是那个谁家的小侯爷,他惹不起呀! 眼看这些人嚣张的走远,身边的兵丁对巡检问道,“头儿,咋办?” “啥咋办?”巡检问道。 “这..........光天化日看样子是要去行凶的,咱们不管?” “你他妈吃撑了!”巡检直接就是一脚,骂道,“你想死别连累老子,这事你敢管?咱们兵马司老爷来了,都得靠边!”说着,又朝人影消失的方向望望,“再说,了,又不是在咱们片区,咱们就当没看见。他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还是咱们管不了的事!” 说着,巡检拍拍被踹的屁股,对身边的士卒们教育道,“别看咱们穿着官衣,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京城里,咱们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咱们这身衣服也就吓唬吓唬老百姓!” “记住了,万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有事就往上头推,让上头头疼去。一个月就那三瓜俩枣的饷银,真当自己盘菜?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城,城门口的兵丁本想阻拦,却被上官直接拉了回去。 路过城门洞子的时候,那边的守门千户还对着蓝玉笑。 “侯爷,又出去活动筋骨?” “嗯,打几个不长眼的!”蓝玉大笑,显然这等事他不是第一次干。 这群人没有坐车,也没骑马,都是腿儿着走。 刚走出城门,朱雄英就觉得两条腿累得跟灌铅了似的。 蓝玉停步过来,弯腰道,“殿下,臣猴摞儿着您!”说着,慢慢的蹲下。 他的意思是,让朱雄英骑在他肩膀上走路。谁知,朱雄英却没动。 不但没动,反而正色道,“不可,你即是孤的长辈,又是国家的大将武臣,孤不能骑你的脖颈子!” 此时的君臣关系,还远不是后来我大清那种主子奴才的关系。臣子虽是臣,但可杀不可辱,君王也要给与尊重。 蓝玉微微动容,嘴里笑道,“臣先是您的臣子,然后才是国家的大臣!”说着,不由分说的把朱雄英抗在自己的肩膀上,大笑道,“殿下,今日臣猴摞儿着您去砸场子。等以后您长大了,上阵打仗,臣给你牵马执凳!” 朱雄英骑在蓝玉的肩头,也大声笑道,“好,会有那么一天的。” 看着远方,朱雄英心中暗想。 “这一世,因为我的存在,蓝玉你不会死!” “你这位北征捕鱼儿海的汉家名将,定然会迸发出,更璀璨的光芒!” ~~~~ 就这么走着,渐渐的走到城外一个看似寻常农庄一样的地方。 庄子背后是山,面前是水,院墙高耸,上面居然还有几个箭楼。而且庄子面前的空地上,拴着许多骡马大车,敞开的门口不时有人意犹未尽的出来,又人期盼着进去。 “是这?”蓝玉大声问道。 “是!”常继祖大声道,“我就是在这输的钱!”说着,他又开口道,“舅爷,前几天我爹已经带人给我出过气了!” “完蛋玩意儿!”蓝玉骂道,“那是出气吗?这场子还好端端的开着算是出气吗?你可知道当年你爷爷是怎么出气的吗?” 常继祖懵懂的摇头。 “你爷爷要是心里有气,必然屠城!”蓝玉冷声道,“杀人,才能出气!” 朱雄英开口道,“蓝玉,要有分寸,不能闹出人命来!” 这可不是无的放矢,蓝玉这等大将一辈子杀人不眨眼,对他们来说,杀人是比吃饭还简单的事。 ~~ 这时,庄子门口的护院打手等也看出这边不对来。 几个狰狞的汉子远远的喊着,“干什么的?闲杂人走开,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嘿嘿!”蓝玉大笑,“不痛快?好几十年没人敢让爷爷不痛快了!”说着,一挥手,“小的们,跟老子杀进去!” 说完,放下朱雄英,拎着镐把子一马当先。 “你...........” 一个护院话还没说出口,蓝玉一镐把子直接放倒。 那人惨叫一声,小腿诡异的扭曲,在地上不断打滚。 庄子那边听到声音,看到这样的场景,箭楼里有人大喊,“来贼了!” 随即,几个人用力推着大门,要赶紧关上。 这时,就看出常家和蓝玉的家丁都不是凡人。 数十个家丁上前,直接用手里的镐把子顶住大门,不让他们关上、随后后面跟着的人,用镐把子照着门里的人劈头盖脸的砸着。 “哎呀!” 一声惨叫,原来是庄子大门上头的箭楼里,有人放冷箭。 大明不禁刀枪,但禁止强弓劲弩和盔甲。楼上射下来的,是轻飘的猎弓,伤害不大。 蓝玉大吼一声,“王鞑子,给老子把那几个砸碎敲下来!” 家丁之中,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胡人血统的汉子放下手中的镐把子,居然从兜里掏出一个特大号的弹弓,一块鹅卵石瞄准了箭楼。 嗖! 砰! 啊! 惨叫之后,一人翻身落地。 咣的一下,庄子的大门洞开。 蓝玉大喊,“兄弟们,进去了随便抢呀!” 三十 国舅爷 “儿郎们,杀进去随便抢........” 一听这话,本来兴致勃勃看热闹的朱雄英差点捂上自己的额头。 “蓝玉这是带兵抢惯了,习惯性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其实也难怪,蓝玉少年时就跟着常遇春在淮西抢劫为生,那种乱世之中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连老爷子刚遇到常遇春的时候,都有些不耻于对方的军纪,有些不想收在麾下。 再者说这些年蓝玉出征在外,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时代带兵的将领们,最常用的,也是有用的,最能让士卒们打鸡血一般嗷嗷上的口号,就是兄弟们,放开了抢! 轰的一下,庄子的大门轰然倒下。 蓝玉带着数十人蜂拥而上,不过却不是一窝蜂的上去。最前面是挥舞镐把子的壮硕家丁,还有几人蹭蹭就爬到了高处。 不是每个人都有王鞑子那样的弹弓功夫,这些站在高处的家丁们,一边大声喊着敌人来的方向,一边顺手从房顶上扣除砖瓦,对着下面同样冲出来的,庄里的打手开始劈头盖脸的砸。 而下面手持棍棒的家丁们,则是聚成一条长龙,猪突猛进。要说其实庄子里的护院等也都是壮硕的好手,但在眨眼之间就被蓝玉带人给打懵了。 一时间,庄子里头鬼哭狼嚎。 “哪里来的强人?” “也不打听打听谁家的庄子?” “兄弟们,点子扎手,抄家伙呀!” 方才蓝玉冲过去的时候,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冲了进去。他特意在朱雄英身边还留了十来个人,由一个叫蓝闯的蓝家家丁带队。 此刻眼见蓝玉带人冲了进去,和对方战在一起,并且稍微遇到了阻力。 蓝闯大吼一声,“跟着老子,上!” 呼啦一下,十几个人如千军万马一般,从朱雄英身边掠过。 朱雄英本以为他们要从门里冲进出,谁知他们直接冲到庄子侧翼的墙角,当先的人蹲下,后面的人踩着他们肩膀,直接翻墙进去。 “直娘贼,后边来了!” “哪里来的贼人!” 随着呼声,刚刚有些稳住的庄子护院们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朱雄英在外边看得双眼发亮,“这不是简单的打架砸场子呀,这他娘的是带着兵法呀!典型的中间突击,吸引敌人注意,侧翼夹击的战术!” 不但是他,他身边那些东宫侍卫们,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下场。 “对面的汉子,哪里来的?” “切莫动手,有话好说!” “是缺钱还是缺物,我家主人绝不吝啬!” 眼看庄子里的护卫抵挡不住,客人们纷纷化作鸟兽,庄子的护卫头目放声大喊。 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来是麻醉敌人,二来是趁着敌人放松的间隙稳住自己一方的阵脚。 “说你娘!” 蓝玉大吼一声,“射他!” 嗖! 鸡蛋大的鹅卵石砰的击打在喊话那人的面门,顿时血流如注。 对方也颇为硬气,摸下头上的伤口,怒吼道,“抄家伙,出了事有老子担着!” 可是不等他的人拿出真家伙,庄子中的护院们就喊道,“头儿,点子黑心,动刀了,啊!” 连连惨叫之中,朱雄英不顾侍卫的阻拦快步上前。 “你蹲下!” 他兴奋的喊了一句,被廖家兄弟举起来,朝那边望着。 只见混乱之中,从侧翼杀进去的蓝家家丁们,齐刷刷的拿着匕首,对着那些庄子护院的大腿,狠狠的捅了进去。眨眼之间,倒下一片。 “嘶!” 朱雄英看得倒吸冷气,这哪里是家丁,分明是一群恶狼。 “蓝家的家丁其实都是永昌侯的亲兵,不打仗的时候养在家里,打仗的时候跟在他身前!”侍卫邓源在一旁说道,“这些人,马上马下都是一身好功夫,都是百战的精锐!” 他是已故宁河王邓愈的孙子,邓愈活着的时候和常遇春蓝玉等人好到穿一条裤子,这几人都是一个山头的。 朱雄英也知道,这时候的家丁,和明末那些将领们,只知道自家主将不知道朝廷。被主将们喝兵血的银子,厚养的,有些奴隶性质的家丁私兵不同。 他们是真正依附于蓝家,荣辱都和家主连在一起的死士。更是和家主一块上战场,争取荣誉的猛士。 各个开国勋贵之家,这样的家丁都有不少。大多数都是军中退下的老兵,还有 的干脆就是收拢的江湖上的悍匪。 这时,忽然听到院子中一声呐喊。 “破了!破了!” 庄子的护院们在常蓝两家家丁的打击下,终于崩溃了。 两家的家丁就踩着这些护院的脑袋,在里面横冲直撞。甚至许多客人,也粗暴的抓过来,一棍子敲下敲过去,让对方躺下求饶。 朱雄英眼尖,看到院子后方,有些似乎是重要客人一般的人物,被一些家丁们护着,朝另一方跑去。 “他们,是不是要从后门跑?”朱雄英问道。 “定然是的!”邓源一边看一边说道,“这种地方,必然是有后门的。赶上官府检查,前边应付着,后边就溜了!” 朱雄英脑子转转,坏笑道,“走,咱们去看看后门在哪,堵着去!” 邓源和廖家等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不过马上又齐齐摇头。 “殿下不可,您是万金之身.......” 朱雄英怒道,“不听话?”说着,继续道,“放心,出了事孤顶着!” 几个东宫侍卫对视一眼,面有苦色,他们在瞬间想起了刚荣获铁拐李称号的李景隆。 不过皇太孙发话,谁敢违背? 再说了,这些小子的心里,也有几分上手的意思。 一行人绕着庄子小跑,很快在庄子的后头发现个暗门。一些人,正在暗门里出来。 朱雄英大喝一声,“拿下!” 呼啦一下,他身边的侍卫们如狼似虎的冲上去,三拳两脚把那些养尊处优的客人打翻在地。 邓源顺手在路边折断一根小树,交到朱雄英手里。 朱雄英拿着棍子,带人守在门口。 这时里面又传出纷乱的脚步,一个胖子带着几个随从,哆哆嗦嗦的从后门跑出来。 呼的一下! 朱雄英手里的棍子,当头落下。 砰! “哎呦!”那胖子惨叫,捂着脑袋摔倒。 “哪里跑!”朱雄英大笑。 “谁他娘..........”胖子刚要破口大骂,邓源一脚直接踩到他的脸上。 不过下一秒,又马上放开,并且惊讶的喊道,“国舅爷?” 三十一 见者有份 这人,朱雄英认得。 只不过此国舅非彼国舅,严格来说他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大明国舅。因为现在大明马皇后,根本没有亲生兄弟。即便是养父郭子兴的儿子,当年也因为手下还有忠于郭家的势力被........ 据说是打应天府的时候,被常遇春暗中敲了脑袋,手下的人马都姓了朱。 所以,眼前这位国舅不是原装正品,充其量只能算个半成品。 他是太子妃吕氏的幼弟,吕家的小儿子,不过叫什么朱雄英还真是不记得了。平日他们见得也不多,只是逢年过节外戚入宫觐见的时候,影影绰绰见过几次。 “谁?谁?”吕胖子捂着肿胀的后脑勺,大骂道,“知道我是国舅,还敢打我?你们哪个衙门的?你们上官是谁?信不信我去应天府........” 骂着,吕胖子回头,顿感肝颤。 似乎不敢置信一样揉揉眼睛,然后放下捂着脑袋的手跪在那里,低眉顺眼的颤声道,“原来是皇太孙殿下....” 朱雄英见过他认识他,他自然更是见过朱雄英,也认识朱雄英。 身为外戚,怎能不认识未来的君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藏在他心里,跟谁都不能说的原因。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位皇太孙,是他那子以母贵。因为吕氏被扶为太子正妃,身份也从东宫庶长子,变成名义上的嫡子的外甥,最大的拦路虎。 须知,上次朱雄英大病的时候,他吕胖子可是暗中欢喜了不少次。 东宫继承人死了,那么现任皇太子妃所出,变成嫡的朱允炆不就有机会了吗? 可谁知,皇太孙化险为夷,他白高兴一场。 “殿下!”吕胖子继续颤声道,“您怎么在这?” 朱雄英坏笑两声,“好哇,你身为外戚,居然来这种地方?”说着,用手里的棍子,在对方胖乎乎的双下巴上点点,“胆子挺大呀!” 任何时代,黄赌毒这些东西在大面上,都是被统治者义正言辞拒绝的。私下里做可以,但是说出来就不行,被抓到了更不行。 “殿下........殿下........”吕胖子跟筛糠一样抖着。 朱雄英厌恶的看了他一眼,对邓源等人说道,“和其他人一样,绑了!” “殿下!殿下!”吕胖子大声嚎叫,“臣知错了,您放臣一马!” 身为外戚,光天化日出入赌坊。而且这处逍遥快活的地方,可不只是赌,还有其他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一旦这事被皇上和太子知道,他吕胖子乃至整个吕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殿下!”吕胖继续喊道,“请您看在您母妃的身上............” 朱雄英本来要走,闻言顿时停住,阴着脸回头,“谁?” “看在太子妃的面上.......” “闭嘴!”朱雄英怒喝,“你是要给你全家招灾吗?”说着,继续喝道,“邓源,愣着干什么,堵住他的嘴!” 邓源嘿笑两声,“国舅爷,得罪啦!” 朱雄英怒斥道,“他算什么国舅?” 邓源顿时心领神会,咣咣照着吕胖子的面门就是几记重拳。 打得对方鬼哭狼嚎,吐出的鲜血中还带着几颗牙齿。 ~~~ 别看朱雄英平日在宫中,真如胡闹的小孩子一样,整日不老实。 可他心里,那颗隐藏起来的,成年人的灵魂却知道。他所得到的,是祖母祖母在明处的爱。而有些恨,是别人藏在心底的。 即便对方装扮得好似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和蔼可亲关爱有加。 可是他知道,对方那藏在心里的嫉恨。 因为她,是有亲儿子的。 因为他,挡了别人的路。 换个位置思考一下,天下有哪个母亲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再好的后妈也不如亲妈。 况且,大明朝继承人的身份呢,可不是地主家分家产。你多几亩地,我多几头牛这么简单。 龙椅只有一个。 皇帝也只能有一个。 若说一个有亲儿子的女人,愿意看着不是亲儿子的人坐上那把椅子,鬼都不信。 只要是人都知道,不是自己亲生的和自己绝对不是一条心。 以她的身份,将来朱标坐上龙椅,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将来,若她能活得长些,她会是太后。 朱雄英心里很清楚,吕氏和她,绝对不是休戚相关的共同体,而是暗藏坏心的矛盾体。 只不过,现在这层纸还没有捅开。 而现在,朱雄英不介意,也很乐意给对方上些眼药。甚至,闹到老爷子那,敲打或者直接镇压对方。 吕氏的身边可不是一无所有,如果说朱雄英的身边是庞大淮西勋贵,那么吕氏和她的家族所代表的,则是暗中窥探勋贵们权力的文官官僚。 尽管这些文官对东宫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但有些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历史上朱允炆之所以能够上位,未尝没有这些人的影子。因为在洪武末年,大明边疆隐患渐渐衰弱,而老爷子对于勋贵们的防范日深。要把大明王朝,从勋贵武将的手中转移到文官系统的时候,朱允炆就成了文官集团的代言人。 甚至往远了说,朱棣发动的靖难。 除了皇位的争夺之外,其实还有大明的文武之争。 ~~ 吕胖子和其他被朱雄英在后门堵住的人一样,捆猪一样拽到庄子中。 此时的庄子里,能喘气的庄丁护院都被打得直溜溜的跪着,客人们蹲在一起,报头求饶。 而那些蓝常两家的家丁们,则是各个房间乱窜,腰里怀里都是鼓鼓囊囊的,各个喜笑颜开的同时,暗恨爹娘少生两只手。 朱雄英那些侍卫们看得羡慕不已,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的。可是皇太孙不出声,谁敢动手? 蓝玉的家丁头目蓝闯还在大声吆喝,“都他娘的别忘了规矩,抄没财物的一半是家主的,其他的才是你们的!老四,你他娘别把银锭子往你裤裆里藏,鸟给你硌碎喽!” 蓝玉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中的竹椅上,一只脚踩着这处逍遥场的管事,回头笑道,“这些散碎银两老子一分不要,都是你们的!”说着,看看朱雄英身边的侍卫们,“记得啊,留出一份来,给皇.......小爷身边的伙计们分润分润!不能白来不是,见者有份!” 邓源等人笑道,“仗义!” 这时,被蓝玉踩着的赌坊管事低声道,“这位爷,你可知这是谁家的产业?” 蓝玉冷笑,用脚掌踩着对方的脸颊,“你可知老子是谁?” 三十二 风起(1) 蓝玉正要说话,却忽然发现余光之中,站在远处的朱雄英对他招手。 先放开那管事,快步走过去,低声笑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雄英笑笑,“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砸也砸了打也打了,回头让江夏侯知道为什么就成了!”蓝玉笑道,“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日后要收敛几分!” 按理来说正是如此,今日蓝玉砸他周家的场子,是因为他周家有眼无珠连常家的少爷都敢坑。再者说来,也是奉了老太太的暗示,来给他周家一个警醒一个教训。 只要回头放出风去,让周家晓得马皇后也知道此事,即便是有天大的怒气也发做不出来,甚至还要笑脸相对。 “这么办,有些小家子气了!”朱雄英故作沉吟说道。 蓝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想.........闹大?” “哼,勋贵开设赌坊本就不容于国法,这等地方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周家到手的钱,就没有不带血的!”朱雄英哼了一声,“今日砸了,过几日他还不是又开起来?” “所以,孤的意思是!”朱雄英低声一笑,继续说道,“秉公办理!” “嘶!”蓝玉心一惊,皇太孙的意思明显是要闹大,是要把这等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过暴露就暴露,蓝玉也不怕他江夏侯。 江夏侯周家虽然是老爷子的乡党,又是开国勋贵的一员。但其实和东宫这边走得并不是太***日也颇不太受太子朱标的待见。 但另一面,这种事一旦闹大,以老皇爷的脾气,怕是从上到下,许多人又要摘了脑袋。 “你可知孤刚才在后门堵着谁了?”朱雄英低声道。 蓝玉摇摇头,就听朱雄英继续压低声音,“太子妃的幼弟,吕家的儿子!” 说着,朱雄英继续说道,“而且,刚才孤让人问了问,吕胖子还是这家赌坊的常客!刚才孤让人审了下带吕胖子往出跑的人,他上个月光是在这地方的花费,就超过一千贯,他吕家官不过三品大理寺少卿,哪来的这么多钱?” “甚至吕胖子,还可以在这场子里记账?他哪来那么大的脸面?” 说到这,蓝玉心中已经明白了。皇太孙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要置江夏侯家于死地,而是要治太子妃的母族。 “你手下儿郎们拿的东西放回去一些!”朱雄英继续道,“让应天府的人来抓,人赃俱获,也算是孤送给他们一份功劳。” “正好,臣认得因应天府的同知詹徽,他可不是那些遭瘟的坏书生,性格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这等事正当由他办理!”蓝玉笑道。 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朱雄英微微有些错愕。 詹徽此人出身名门,其父詹同官至吏部尚书大学士,出身书香门第的詹徽在科举上却不怎么出色,快到三十也还是个秀才。 后来从国子监选拔出来,参赞云南战事被破格提拔为七品御史,但年底的时候入了老爷子的法眼,直接提拔为四品佥督御史兼顺天府同知。 而且朱雄英知道,自人的成就在日后远不止这些。 詹徽在洪武末年时期也是官至尚书,说他嫉恶如仇倒不如说他的酷吏。此人深谙帝王之心,知道皇帝对于开国功臣的猜忌,所以在洪武末年的时候,很是得到重用。 但这人在历史上的下场也不好,洪武末年。为了防止皇太孙朱允炆镇不住这些骄兵悍将,蓝玉被老爷子狠心处理。 蓝玉被下狱之后,他奉旨审讯蓝玉。严刑逼问蓝玉的同党,蓝玉大怒之下,当着其他审讯官的面,直接说你詹徽就是老子的同党。 只不过是一句恶心人的话,但却被朱允炆当真,直接让人拿下詹徽,一并处死。 这其中,就有很多耐人寻味之处。 詹徽是皇帝的酷吏,却死于皇太孙之手。由此可见,皇帝是乐于见到皇太孙杀掉这个酷吏,在朝臣之中收买人心的。 更值得人深思的是,蓝玉案之中,朱允炆居然能直接插手,并且给大臣定罪。 那么由此可见,其实历史上蓝玉案的真正幕后之人,未必就是洪武皇帝。 而是,得不到蓝玉等人支持的皇太孙,朱允炆。 一时间,朱雄英脑中思绪纷乱。 “殿下?殿下?”蓝玉呼唤两声,“您?” “没事!”朱雄英笑道,“如此甚好,你就去通知那詹徽,让他带人来抓人。”说着,压低声音,“这事,你不要亲自出面!” 场子是蓝玉砸的,但他露不露面却大有玄机。 只要他现在不表明身份,江夏侯周家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是他带人砸的。就算知道了,等周家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知道朱雄英也在其中,即便是有气也不敢生。 可若是蓝玉直挺挺的报官,把这地方举报了,那这个梁子就结大了。 随后,在赌坊人诧异的目光之中,这些前来打砸抢的恶徒们,居然骂骂咧咧的把抢来的财物,又原地放好。也没在殴打他们,只是把他们都捆起来,眼睛绑住,都关进了屋里。 一个时辰之后,听说应天府的同知大人正带人往这边赶来。蓝玉便带人,悄悄的撤走。 当日,京师就暴出大案。 应天府在城外查获赌坊一座,不但有赌,声色犬马一应俱全。涉案参赌人等二百余人。许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甚至其中还有大理寺卿的儿子,太子妃吕氏的亲弟弟。 洪武十六年新年未过,马上风声鹤唳起来。 ~~~~ “那庄子是周德兴家的?” 夜色深沉,老爷子寝宫之中还亮着灯,他斜靠在竹椅上,双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闭着眼睛对他面前跪着的男子问道。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五体投地一般的跪着,“回皇上的话,那地方正是江夏侯的产业,是江夏侯之子羽林卫佥事周子骥一手张罗起来的。” “既然你早知道,为何不端了?”老爷子忽然睁开眼,厉声喝问。 毛骧瞬间冷汗淋漓,“臣,死罪!” 其实不是他不想端,而是这等事,即便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也不能端。狗是最了解主人的,他若直接端了,日后他的主子,想去寻别人的晦气和错处,就没了理由。 “咱听说,太子妃的弟弟,涉及到了此案之中?”老爷子看看他,继续闭眼,再次说道。 “是!”毛骧想想,低声道,“吕公子是那处赌坊的常客,不但输了不少钱,还在那个地方欠了不少钱!” “这事,应天府不要管了!”老爷子哼了一声,“你们锦衣卫来办!” “那涉及到江夏侯的公子..........?” 三十三 父子 躺着的老爷子忽然睁开眼,眼神有些冷冽,“你这狗才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臣愚钝,有负圣恩!”毛骧再次叩首,“此案臣重重的查,仔细的查,不管浅牵扯到谁,一律严查追究。” “记着,也不要闹得满城风雨!”老爷子又嘱咐一句。 “臣明白,臣悄悄的查,所有档案卷宗全部呈给皇上您!”毛骧急忙道,“还有太子爷!” “唔!”老爷子点点头,在躺椅上微微屈腿,“下去吧,咱乏了!” “是!” ~~~~ 毛骧走后,殿中归于宁静。 稍后片刻,太子朱标从偏殿中走出来,先是看看毛骧走远的方向,又走到老爷子身前,慢慢蹲下,把毛毯给老爷子掖好几分。 老爷子缓缓睁眼,“都听着了?你怎么看?” “自然是国法处置!”朱标笑道,“江夏侯那样的开国勋贵不愁吃喝富贵,还要做那等丧尽天良的买卖,不但有违国体也有负父皇的恩典。而且仔细追查之下,那赌坊之中,也能牵扯出不少其他有头有脸的.......” 老爷子笑笑,“咱要查,那就有有不少人要死。你不是一向反对咱用严刑峻法,严苛治国吗?” “这是两码事,开国才多少年,文臣武将们就开始文恬武嬉了,此风断不可开!”朱标笑道。 “啧啧!”老爷子撇嘴,“咱是老子,就不能实话实说?好好的爷们,硬是让那些瘟书生给教坏了,恁不爽利,想杀人还支支吾吾的!” 朱标面色发窘,“儿臣哪里想杀人?” “你是不想杀人,你不想杀跟你东宫亲厚,听你话,死心塌地追随你的人。对周德兴这种没眼力见,不大靠近你东宫的,你巴不得收拾了他们,让朝臣们都看看,不招你太子喜欢,就是这种下场,对不对?”老爷子笑着开口,语气有些嘲讽。 “看您说的,儿臣哪里是那样的人!”朱标忙辩解道,“这事其实说来也巧了,先是常家老二的儿子被诳到那赌坊输钱了,然后母后去了又刚好了解了原委,蓝玉有心帮他外甥孙子出气,几方面加起来,才阴差阳错的导致.........” “咱听说,要把这事闹到应天府见光的,可是咱的大孙!”老爷子睁开眼,微微有些感叹,“他为啥要闹大,你可知道?” “这个........”朱标沉思没有说话。 “哎,你恁大的人了,就总是说话吞吐!”老爷子不满道,“下午应天府去赌坊,客人之中抓到了你东宫太子妃的亲弟弟。” 朱标脸上露出深深的恼怒,“不争气的东西!” “拔出萝卜带出泥,锦衣卫要是一审,吕家那小子嘴里说不上还要咬出谁来!”老爷子继续道,“到时候杀谁,还是报谁,你这个太子爷自己看着办!” 说着,老爷子做起来,低声道,“老大,咱是你老子,你别跟咱还藏着一手!” 随后,又继续说道,“你想借这事处理些人,大大方方放手处理就是了。江山咱都许给你了,杀几个人算啥?” “再说了,别说你想收拾一些不着四六的玩意儿,就算你想杀天王老子,你老子我也把他逮过来,按在地上,让你喀嚓给他一刀!” 被老爷子看穿了心思,朱标有些讪讪。 这一次无意间查出来江夏侯家有赌坊这等生意,其实在朱标眼里是个很好的契机。一个很好的,打击那些对他这个太子不是百分百恭敬的臣子的契机。 他如今年纪渐长,大明的国事已经慢慢转移到他的身上,他皇太子的恩威日益深重。 但还是有些臣子拎不清,尤其是有些老臣,他们在老爷子面前谦卑得一塌糊涂,但在朱标这个太子面前,有些喜欢卖弄功劳。不是说他们不恭敬,不臣服,而是这种态度有些烦人。 这其中固然有太子朱标性格仁厚包容这些臣子的缘故,还有就是,朱标走上前台至今,朝臣们还没领教过他的手段。 他,还没有立过威! 这世上,总是有些滚刀肉,是要被人剁几刀之后才知道怕的! 不过,一想到这事之中竟然牵扯到了吕氏的弟弟,他心里就跟吃了苍蝇那般腻歪。京中的纨绔子弟不少,真就如老爷子所说的那样,到时候这位太子妃的弟弟吃不住询问,直接咬出来一堆,那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可随即一想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把事情捅到应天府的朱雄英,朱标又是一阵头疼。 “臭小子,这么快就按捺不住,要朝吕家开炮了?” 下一秒,朱标心里又有些叹息。 朱雄英是他的嫡子,吕氏则是他现在的妻子,况且还给他育有三子,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虽然心里清楚,嫡子跟妻子之间的矛盾,可能在某一天会爆发。 许久以来,他都有些有意无意的避讳这种问题,甚至在掩盖和压制这种问题。 却没想到,能爆发得这么快,而且还是他儿子主动挑起来的。 “混账小子!” 心中想到此处,朱标顿感头疼。 “哎!哎!”老爷子在边上呼唤。 “啊!父皇何事?”朱标醒悟道。 “寻思啥呢,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老爷子骂道。 “没啥!”朱标笑笑。 老爷子睁眼看看他,“你呀,这性子就有些不像咱,不够当机立断!人呀,这辈子越是怕啥,越是来啥!短痛你不忍,就要忍长痛!” “你是东宫皇太子,你嫡长子是东宫皇太孙,不容辩驳,更不容人质疑。” “这话咱跟你说了,你就要跟旁人说。你不说,就有人要打旁的心思。” 老爷子的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宫里其他的人的富贵,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臣服于他,还有他的儿子,未来的皇太子朱雄英。 “儿臣记住了!”朱标说道。 “走吧走吧!现在看你就烦!”老爷子不高兴的摆手。 朱标干刚刚退下没多久,奉天殿领班太监,朴国昌蹑手蹑脚的进来,靠着老爷子耳边,轻声呼唤,“皇爷!” 老爷子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恩?” “江夏侯递了牌子,在宫外候着!” “他鼻子倒是灵!”老爷子扯着毛毯反身,“告诉他咱没空,不见!” 三十四 求谁 “侯爷,您回去吧,皇上正忙着呢,暂时没功夫!” 朴国昌出了老爷子寝殿,走到外边臣子等候着召见的偏房之中,笑着对如坐针毡的江夏侯周德兴说道。 闻言,周德兴本就惶恐的脸上更是写满不安和焦急。 上前几步,居然有几分低声下气的说道,“朴公公,劳您再给通禀一声!” “皇上真没功夫!”朴国昌笑道。 “您看!”江夏侯拎着手里一串好似自家腌制的咸肉说道,“家里杀了猪,婆娘做的咸肉,知道皇爷爱用蒜苗炒来吃,我特意给带来的。” “侯爷,请回吧!” 周德兴想想,忙伸手在身上摸,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黄澄澄的小金条,笑着递过去,“这么多年,都没请公公您吃过茶,大过年的,来的仓促也没带什么好东西..........” 以他的身份,平日对朴国昌这种大太监虽然也不敢摆谱,但根本不可能如此低三下四甚至巴结,如今的大明朝,太监可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心中惶恐不安,若是不能见着皇爷,只怕晚上回家会吓得睡不着觉。要想见皇帝,就要过朴国昌这一关。 谁知,当周德兴手中拿出东西的时候,朴国昌向后一避,刚才谦卑随和的笑容骤然发冷。 “侯爷,您这是想要杂家的命吗?”朴国昌冷声道,“宫里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杂家和您无冤无仇的,自问没有得罪过您!” “哎呦,您看我这糊涂的!”周德兴赶紧请罪,满脑门子汗,“不瞒您说,我这是乱了分寸了,您再帮我通禀一次。说周老三来了,请皇爷爷见见。” 周老三,是他江夏侯儿时的小名。 朴国昌笑道,“皇上真是没功夫?” “那皇上多暂有功夫?”周德兴问道。 朴国昌脸一板,“杂家当奴婢的,哪里敢揣摩主子!”说着,挥挥袖子,走了。 “狗日的没卵子的阉狗!还给老子耍脸色?” 屋里,周德兴愤愤不平的心中暗骂。 紧接着又是捶胸顿足,“那狗日的逆子,让他收敛些,他就是不收敛,如今都闹到皇上耳朵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自幼便是皇爷的伙伴,从儿童到少年一同玩耍。后来又参军追随皇爷,一路征伐数十年,直至今日。 对皇爷,他最是了解。 臣子犯错若是皇爷肯见,肯当面大发雷霆那是好事,至少证明皇爷愿意理你。 可若是皇爷见都不见,那就是要出大事了。 “这可如何是好?” 周德兴满头是汗,开国之后大明名将荟萃,这些人之中他其实有些不够看了。所以这些年官职上并未有什么高升,只不过是靠着皇爷念旧情,才在朝中有些脸面。 但现在,周家闹出有违国法的事,偏又见不着皇爷,不能当面痛哭流涕的请罪,周德行心中已是惶恐到了极点。 皇爷那人,记得你情分的时候,不亏待你。 若是刻意忘记的时候............ 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 “找谁呢?” 周德兴咬牙暗想,“找汤和说说,皇爷毕竟要给他三分薄面!” 他和汤和都是当初在老爷子手下的老人,而且汤和还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了的。当初是汤和写信,拉老爷子入了红巾军。从军之后,以千户的身份,却唯老爷子一个大帅亲兵,马首是瞻。 后来在收拢淮西各个军头的行动中,又出力良多。 所以一直以来,皇爷对他另眼相看。 但周德兴转念一想,却只能作罢。 汤和会帮他吗?他不确定,因为他和汤和有仇呀! 别看都是淮西勋贵,平日大家伙都笑眯眯的,可也有远近之分,近亲之别。他周德兴在淮西勋贵之中,论战功属于边缘人物。没和那些兄弟们,经历过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战。 而且在当年平定蜀夏明玉珍政权的时候,他是汤和那边的副帅,后来在皇爷面前把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让皇爷以为汤和办事不利,狠狠的骂了汤和一顿。 他周德兴就是因为这份军功封侯,所以他和汤和这个梁子,也在心里结下了。 想到此处,周德兴不由得大急。 “若汤和不帮忙,淮西勋贵大多数人都不会帮忙!” “去找太师李善长?” “不行不行!皇爷就忌讳的就是文臣和武将之间乱窜!再说,胡惟庸前车之鉴,别这家里开赌坊的事没处理好,再落个结党的罪名!” “徐达?不行不行,那厮是半点违法乱纪的事都不干,更看不得旁人干!” “找谁呢?” 周德兴心中凌乱,目光微微望向外边,忽然见太子朱标的依仗,似乎朝春和宫那边走去,心中一动。 “对呀,谁说话能有太子爷说话好使,去找他呀!只要他点头,皇爷绝对手下留情,格外开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半个时辰之后,周德兴出现在朱标的春和宫外,偏房中等着召见。 一等就又是半个时辰,眼看天色已经黑透了,再不走宫里就要落匙关门,他就要被轰出去了,心中焦急。 忽然,他赶紧站起来,亲热的走到门口,拱手笑道,“甄公公!” 太子朱标的贴身太监,东宫领班总管,管着内官监的宫里十二监之一,甄不义笑道,“侯爷,您可折杀奴婢了。奴婢是什么牌位的上,敢受您的礼?” “看您说的,你我虽然一内一外,但都是大明的臣子,有同僚之谊!”周德兴又拱手笑道,态度很是谦卑。 “越说越不对了!杂家一个内侍,不过是太子爷的奴婢,猫狗一样的玩意儿,哪里算得上大明的臣子!”甄不义笑笑,然后看看左右。 周德兴赶紧上前,侧耳倾听。 “太子爷说了!”甄不义道。 周德兴连连点头,“说什么?” “没功夫见您,天不早了您回吧!”甄不义笑道。 “这..........”周德兴一愣,又忙道,“别呀,甄公公,您给美言几句,就说老臣周德兴等了太子爷.......” “侯爷,有啥大事呀,您朝会上说不行吗?”甄不义笑笑,接下来一句话,却直接让周德兴,惊骇欲绝。 “杂家在太子爷身边当差十一年了,平日也不见侯爷您怎么来太子爷这儿,今儿这是怎么了?还非见不可!” 是呀!这些年,他周德兴可是没主动见过太子朱标几次。 周德兴真想狠狠的抽自己一个嘴巴,自己怎么就不常往太子爷这边来呢? 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不愿意来。 太子朱标那么随和的一个人,对谁都是和言语色,唯独对他周德兴却不甚礼遇。而且,不加言辞,还说他周德兴表里不一。 久而久之,周德兴也就敬而远之了。 “完了,皇上不见,太子爷也不见,还谁能帮我周家?” “对了!”周德兴眼睛一亮,“去找太子妃,他弟弟正好在我家赌坊被抓了!” 三十五 吕家 天色微亮,紫禁城中晨钟响起。 宫人侍女已经梳洗完毕,蹑手蹑脚在开始各处宫殿外,等候伺候早起的主人。 吕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脸。尽管已经生育了几个儿女,可她的面容依旧姣好,皮肤白皙细腻,和那些青春貌美的女子比起来,更是多了许多成熟的女人味。 她如今,正是鲜花盛开到了极致的年纪。 可惜,一朵鲜花无人摘。 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太子朱标未曾同和她亲近,夜宿她的房中。 于是,她镜子中的面容渐渐浮上一丝凄苦。下一秒,她的眼神又顿时变得有几分狰狞。她缓缓伸出手,在自己的头发之中,扯掉一根白发,厌恶的看着,攥在手心里。 身后,一名年长的女官端着铜盆进来,低声道,“娘娘,净面了!” “唔!”吕氏答应一声,转身道,“炆哥儿那边如何?” “回娘娘的话,二爷早就起来了,已经读了多半个时辰的书呢!”年长的女官有些讨好的笑道,“奴婢方才远远的看了一眼,二爷读书时的模样,还真是俊俏呢!” 想到儿子,吕氏脸上露出满意的味道。 但转眼之间,脸色又变得不好起来。 二爷,二爷!这两个字听在她的耳中,怎么听都怎么不顺耳,怎么听怎么别扭。甚至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她的心里。 “若是那小畜生当日病死了,我的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老大了!”吕氏心中恼怒的暗道,把手里的毛巾捏得紧紧的。 见吕氏脸色变幻,那年长的女官不敢多言,默默站在一边。 此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 “娘娘!”是吕氏殿中的领班太监苟全进来。 “有事儿?”吕氏任人帮人梳妆,淡淡的问道。 苟全笑道,“方才刚开了宫门,外面就递牌子进来了,大国舅老爷在宫外等着,求您见见!” 大国舅老爷,自然就是吕氏的大哥。如今在户部担任侍郎的官职,管着各地赋税的统计审核等事。若在别的朝代,这可是个大大的肥缺,但在洪武朝,却是个不得不小心应对,战战兢兢的差事。 吕氏微微有些诧异,“他这么早来干什么?”又有些不满的说道,“即便是外戚,也没有随便求见本宫的道理,大哥那么稳当的人........” 说着,她明白了。 姣好的面容顿时变得怒不可遏,让身边的奴婢们战战兢兢。 她已知晓自己家的幼弟,被人家堵在了赌坊里。明面上抓人的是应天府,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始作俑者她已知道是谁。 这事让她昨晚上,几乎是一晚没睡。 倒不是因为她的幼弟不务正业出入那等地方,而是因为东宫的皇太孙,平日看着笑面虎一般。稍微抓到了一点她吕家的痛脚,居然就直接下死手。 通知应天府就等于把这事弄到老爷子面前,就等于是大白于天下。到最后,不管怎么个结果。她吕家必然要落下一个治家不严的错处,她这个太子妃也多少会因为幼弟的不检点,而吃些挂落。 “不到十岁就这么厉害,等你长大了还了得?或者说,这事的背后是有别人在指?” 再一想到朱雄英身后那庞大的势力集团,吕氏的心里又妒得不行,眼眶发红。 “娘娘?”苟全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大国舅老爷那边等着的奴婢回话.........” “住嘴,什么国舅老爷?”吕氏开口呵斥。 苟全马上明白,自己的马匹拍到了马蹄子上,狠狠的给了自己两耳光,“奴婢该死!” “我又没说要打你,你看你吓得!”尽管心里已经怒极,但吕氏驭下之术,就是从来不做苛刻的主子。于是,柔声道,“跟内府报备一声,我在柔仪殿见他!” 这就体现出吕氏的高明之处,那就是恪守本分,绝不僭越。 即便是自己的娘家亲哥哥来了,也要让宫里记录在案,而且是公共场合会见。 ~~ “臣,叩见太子妃!”吕家老大名吕兆贤,正是壮年,面容儒雅。 吕家也是累世的豪门,祖上是宋末名将吕文焕,归降元朝之后世代富贵,代代都有高官。到这一代,家主吕本归降洪武帝,也是颇受礼遇。不然吕氏也不会被选为太子妃,而且吕家在文官之中,也颇有影响力。 吕本就是吕氏的生父,先后官居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等大明重职。洪武十四年薨,赐葬于钟山之阴。 不过吕家的子弟没有特别成器的,如今诺大的家族,风光体面全靠在宫里当太子妃的吕氏支撑。 这也是应有之意,按理说日后太子朱标登基,吕氏就是皇后,是大明的国母。 见到兄长和生父有些相似的面容,吕氏心中的不耐烦变得柔和许多。 “一大早的,大哥见本宫做什么?”吕氏在宝座上坐下,开口问道。 吕兆贤不动声色的看看左右,见宫人们都离得远,小声的开口,“是......兆德的事儿!” 他口语的兆德,就是吕家的幼弟。 顿时,吕氏眉头紧皱,“大哥是糊涂了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既然被人抓住错事,就要受罚!再说,参赌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值得你大早上来找本宫?” “事情不止如此!”吕兆贤急道。 吕氏心里咯噔一声,挥手让身边的宫人远远走开,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江夏侯那家赌坊,其实兆德是有.........”说着,吕兆贤跺脚道,“是有干股的!” “啊!”吕氏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是说就是去赌去玩了吗?怎么还弄出干股来了?咱家世代的高官,不缺田地不缺金银,什么都不缺,怎么牵扯上那种腌臜事上了!” “父亲在的时候,一再告诫你们,身为皇亲国戚要夹着尾巴做人,你们怎么如此不晓事?皇爷最厌恶的就是这,你们还如此行事,是不是也要把我牵连进去!” 吕氏夹枪带棒,连番喝问。 吕兆贤满头汗水,开口辩解道,“不是你说的,让我们和勋贵之家交好吗?” 三十六 叔叔揍侄儿 闻言,吕氏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这话她却是是说过的,她吕家的影响力只在文官之间,而且由于她吕家的文官,她的儿子朱允炆身后,可是一个开国的勋贵都没有。 须知,宫里那些小王爷们的舅舅们表亲们可都是军中的人物,就连他们许下的婚事,都是和淮西勋贵联姻。 她不想她的儿子,将来身边一个帮衬的人都没有,所以暗中是放过这样的话。 可是谁能想到,她放出的话,居然变味到这个地步? 吕兆贤继续开口说道,“你以前说过的,咱家是文官,如今大明朝文官还是有些........为了........要交好一些勋贵武臣总是没坏处的,尤其是挑着和皇爷亲近的......” “那么过勋贵你们不交,偏交到了江夏侯他们家?”吕氏压抑着怒气问道。 “旁人家咱们也要能搭上呀!”吕兆贤苦道,“别看他们看在您的份上,对吕家还算和颜悦色。可他们.......而且太子爷那边,也不大对吕家格外优渥,那些勋贵们.....” “说正事!”见自己的兄长如此愚蠢,吕氏怒道。 “江夏侯的公子跟咱家老小是国子监的同窗!”吕兆贤说道,“他如今还在羽林卫挂职呢,是个佥事!” “当初他开这赌坊买卖的时候,大理寺那边还是老小去打的招呼,毕竟咱父亲以前是大理寺卿,颇有些人脉!” “所以,江夏侯的公子就提出,不如让老小也入些股,一块赚钱!” 吕氏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咱们这样的人家,要用这种钱吗?” “咱家也不宽裕呀!”吕兆贤摊手说道,“老家一大家子亲族,光靠俸禄怎么养活?京里头人情往来,交际应酬哪样不要钱?朝廷给的俸禄,都不够家里奴婢们吃用的!” “还要讲排场,讲凤仪。况且.......”说着,吕兆贤看了下吕氏的脸色,“每年还要往宫里进一些金银,供你和炆哥儿赏人使用,这可都是不少钱呀!” “够了!”吕氏忍无可忍,冷笑道,“这一切,还都怪在我身上来了,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可家里也是好心!”吕兆贤继续诉苦道,“老小在那处赌坊占的股,一年也就是四五千贯的出息,刚好够家里花销!” “哼,以前我心里还觉得你只是当个侍郎委屈了,现在看来.........”吕氏咬牙道,“太子爷不重用提拔你们,还是真是看透了你们!” 吕兆贤一愣,不懂为何妹子要这么说。 “你们不但是无才,还是无德,无智!”吕氏压低声音,怒斥道,“大哥你也是从小读书的,这等事能做不能做,你心里不知道?” “哎,不能做又如何,家里总要维系吧?”吕兆贤无奈道,“去年老家修祖贤堂,族里一开口就是一万贯。不弄点进钱的来路,拿什么给?” “掉钱眼里去了?”吕氏看看左右,压抑着怒火,“这下好了,看你们怎么办?” “老小你可不能不管呀!”吕兆贤听吕氏的语气有些不想管,顿时慌了,赶紧道,“昨儿老小在应天府,咱们家还能打点让人送点东西进去。可昨儿半夜,直接给.........” “给什么?” “送到锦衣卫诏狱里去!”吕兆贤道,“紧接着,锦衣卫抄家的就上门了,虽还算客气,没说什么,只是检查了老小那处院子,可那架势我看了都害怕!后来,江夏侯登门,我和他一商量,这事除了找你,找旁人都没用啊!” “你这时候找我,是害我!” 吕氏眼前一黑,差点气昏过去。 不但是气还有怒,还有恨。 看看人家东宫嫡长子的舅舅们,再看看自己儿子的舅舅们,还真是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帮不上任何忙也就罢了,还要连累他们娘俩沾上一身不是。 送去锦衣卫就代表这是皇爷的首肯了,这时候不想着撇清关系,还和江夏侯周德兴商议找自己谋划。 吕家门里,简直就是出了一群四六不懂的王八蛋! “怎么能是害你呢,你和太子爷说说,这事饶了一遭不就成了!”吕兆贤看不出深浅,还在继续说道,“锦衣卫镇抚司是什么地方?没事都要弄出事来,老小自幼没吃过苦,进那里还能落下好?” “到底是亲兄弟,你要帮呀!” “你要是不帮,咱家老小可就没指望了。妹子,这些年咱家也没借过你什么力,我来之前,娘也说了,吕家要是倒了..........” “住口!”吕氏脸色铁青,盯着对方,直至对方浑身发毛,才淡淡开口道,“有我在,吕家一时半刻倒不了。”说着,又叹息一声,“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 等吕兆贤走远,吕氏才在心腹女官的搀扶下起身,有些乏力的往外走。 “娘娘要回去歇着?” “不了,去太子爷那!” 随后,一行人朝着太子朱标春和宫那边走去。 东宫的首领太监甄不义见到吕氏的仪仗,远远的迎了过去。 “奴婢见过娘娘!” 吕氏一笑笑意,温和的说道,“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这是做什么?外人看了,还以为本宫是刻薄的人!” “奴婢知道娘娘心疼我们这些下人,可奴婢不敢坏了规矩!”甄不义笑道。 “太子爷忙什么呢?”吕氏问道。 甄不义朝后面看了一眼,低声道,“五军都督府的几位,正和太子爷商议军事呢。”说着,又笑道,“再多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宫里的规矩,主子议军国大事,太监要在十步之外,不能偷听!” “呵,你还撇清起来了!”吕氏笑笑,随即低声道,“我问你,太子爷今日脸色如何?” “不大好!”甄不义也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您家那事,想必..........” 吕氏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的朝前走。 ~~~ “啊!” 文华殿,皇子皇孙读书的大学堂中,朱雄英百无聊赖的打了一个哈欠。 这年刚过完,就要来读书,而且还要一大早就起来,简直是折磨人。 师傅们还没到,屋里有些闹腾。小王爷们凑到一块,在朱雄英身边说笑。而一直在最前面,默默看书的朱允炆那边,却是格外冷清。 “殿下,您得给评评理啊!”小屁孩宁王凑到朱雄英耳边,“您说,我养海东青碍着谁了?” 三岁定八十,宁王这孩子从小好武,就喜欢捣鼓这些猛禽。他住处养着几只海东青,有的是辽东女真部送来的,有的是他的舅舅们花大价钱买来给他玩的。 “怎么了?让人给告了?”朱雄英笑道。 宁王朱权一拍大腿,“是呀,也不知是谁,跟几位大学士说,我过年休假那几天一点正事不干,整日溜鹰。弄得昨儿几位大学士,鼻子不是鼻子的找父皇告状,说我玩物丧志!” 朱雄英看看他,“谁告的?” 宁王朱权看看朱允炆那边,“还有谁?我用屁股都能猜到,哼,整日假模假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考秀才!” “那你打算怎么办?”朱雄英又笑问,撩拨着宁王朱权的情绪。 后者咬牙,“想揍他!” “叔叔揍侄儿?”朱雄英笑道,“不好吧!” 三十七 到底是一个爹生的 “揍他?” 宁王朱权的小脸上先是一愣,随后偷偷望向朱允炆那边,顿时泛起几分激动还有憧憬来。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知在冒什么坏心思。 “可是,不大好吧!毕竟我是长辈!”一边想,宁王有一边做摸做样的沉思,并且偷偷看着朱雄英的脸色。 常言道三岁定八十,宁王朱权这孩子从小就没太深的主见。做事呢,没做之前豪情万丈,真要是动手去做又畏手畏脚。 这种性格也怪不得在历史上,他明明比朱棣的势力更大,却被人绑上了战车,还收了他的兵权。 “你看孤干什么?”朱雄英白他一眼,“孤就是随口说说!”随后,双手枕着侧脸趴在桌子上,“哎,再说了,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是他告的。” “就是他!”宁王朱权涨红了脸。 “你有证据?”朱雄英继续问道。 “这个.........”宁王朱权沉默半晌,愤愤道,“就是没有证据我才这么生气!”说着,又看向朱允炆那边,“大家都知道,一定是他,他最不合群,平日都不跟咱们玩!” “哎!” 朱雄英心中无声叹气,朱允炆这个可怜的娃。 皇子皇孙这个大家庭中,太不合群可不是件好事。这些皇子亲王们,可不会管你老娘是谁。大明朝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别说是太子妃就算将来吕氏当了皇后,也管不到藩王。 再者说,朱雄英这个皇太孙又不是吕氏亲生的,谁还用鸟他。 连他这个未来的皇后都不用鸟,谁还鸟朱允炆这个吕氏亲生的从庶长子变成嫡次子的皇孙。 将来你朱允炆是亲王,这些小皇子也是亲王,而且还是你的王叔,甚至还是大明的塞王,更不用鸟他! “是不是,正是因为朱允炆在这个环境中长大,才导致日后历史上他即位之后,迫不及待的削藩呢?”朱雄英心中暗道。 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正在读书的朱允炆有些疑惑的回头,对上宁王朱权的目光显得有些茫然。随后看到了朱雄英,露出几分微笑。 朱雄英也露出和善的笑容,冲对方点头挥手。 ~~~ 上午的课昏昏沉沉的过去,朱雄英这个皇太孙依然让几位老夫子翰林学士感到头疼。 子曰子曰,朱雄英头都大了。孔老夫子是圣人没错,但他真的曰过这么多吗?他要是日过这么多,朱雄英还信?但是每一句话都在曰,那要耗费多少脑细胞? 老夫子翰林学士们讲孔夫子的时候,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掰碎了解释。 就好像当年语文课上,学习鲁迅先生的课文,简单的一句话,我家门前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他妈是! 但在语文老师的口中,就这么一句废话,却大有玄机,堪称文字之中的圣经! 散课之后,各个皇子亲王纷纷朝外走,他们的奴婢早就在外面等着了,要带他们去各自的母妃那里用饭。 宁王朱权拉着湘王,蜀王,鲁王几人小声的嘀咕什么。 朱允炆照例是最后一个先走,他从不来不让旁人收拾他桌上的书本笔记,都是自己亲自收好,装入匣子中,拎在手里。 朝外走时,不断对周边的皇子亲王们问好点头,显得很是有礼貌。 就在他快要出去学堂的时候,一边说话的宁王朱权忽然身体往后一跨。 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朱允炆拎着的木匣正好撞在宁王的手笔上。紧接着啪的一声,木匣落在地上笔墨纸砚散落一地,眼看刚记好的笔记,顿时被墨迹弄得面目全非。 “我的书.........”朱允炆一声惊呼。 “我的手?”宁王朱权皱眉痛呼。 “十七弟,你怎么了?”湘王上前,情真意切的呼唤。 “十七弟,你没事吧?”蜀王背着手,面有不悦。 “十七弟,要不要传太医?”鲁王瘦高个儿,声音轻柔。 “这帮小屁孩!”朱雄英在旁边看得直乐,“欺负人倒是无师自通,看来他们都串通好了!” 不过,随即朱雄英的目光落在朱允炆瘦弱的脊背上,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孩子.........还真是有些可怜啊!” 朱允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书本,最一咧就要哭出声,但倔强的不让眼泪从眼眶落下。 “你还苦,我还没说自己手疼你,你倒是哭上了!”宁王朱权喊了一嗓子,哗啦一下周围的小王爷们都看热闹似的,围上来。 “你说你挺大的男子汉,动不动就娘们唧唧的,一点刚强都没有!”宁王朱权数落道,“各位哥哥都看看,是他撞的我,现在他还装可怜。我手现在都麻了,他在却在那巴巴抹眼泪!” “各位哥哥给我作证,我可没欺负他。等会他找夫子学士们告状,你们可要为我做主!” 湘王朱柏笑道,“这是自然,十七弟在这好好的,是他撞上来的!” “你们!!”朱允炆看看他们,倔强的说道,“胡说,明明是我走到这之后,十七叔故意撞过来!”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看看地上的书本笔记,爱惜的顿下,伸手抚摸,“这些笔记我写了好久,全毁了!” “看,血口喷人不是!”宁王朱权差点跳起来,大喊道,“炆哥儿,十七叔我到底那里对不住你,要这么毁我?不过是撞了一下,我都没说你故意的,你却职责起我来了?大伙给评评理,是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就是!炆哥儿你也忒小气,你撞别人还装可怜!” “他最会在夫子面前装可怜,告黑状!” “没有,你们胡说!”朱允炆胸膛起伏,上前一步怒吼,“我没有!” “怎么!炆哥儿是不服气,想跟叔叔们动手吗?”宁王朱权忽然上前一步,对着朱允炆的眼睛。 同时,几个皇子藩王们都露出不善的笑容来。 “若是想动手,叔叔就跟你过几招?只怕你读书读傻了,忘了咱朱家男儿的勇武之风!”宁王朱权又嘲笑道。 “你.........”朱允炆有些畏惧,握紧拳头,面色通红不敢上前。 茫然的看了一眼,周围都是平日与他不合群的皇子亲王们,竟然没一个人帮他说话。 “大家看,他不敢啦!哈哈!”宁王朱权等人放肆的大笑。 “你们欺负.........” ~~~ “不许欺负他!” 不等朱允炆哭出声,朱雄英背着手,冷着脸从外面进来。 “十七叔,差不多得了!”朱雄英冷声道,“您要是真想练练,侄儿配您?咱俩找个没人的地方,谁哭都不许对父亲,对皇祖母说,可行?” “我?”宁王朱权一愣,不知为何朱雄英忽然站出来帮着朱允炆说话,但他不敢怼朱雄英,只能笑道,“殿下说笑了!” “没说笑!”朱雄英走到跟前,看着地上的散乱,“既然都是朱家好男儿,有什么想法就要当面说,十七叔何必弄这些?”随后,目光看看其他几位藩王,那几人顿时低下头,“是自己心里没底气吗?还带着其他叔叔帮腔?” “我?”这回,宁王朱权面红耳赤,嘴唇动了半天,争辩道,“你早上不是这么说的呀?说叔叔揍侄儿.......” “你敢吗?”朱雄英大怒,挡在朱允炆身前。 “你若是敢直接揍,我还敬你,弄这些.........?这不是仗势欺人,以多欺少吗?”朱雄英怒吼。 “您怎么帮他?”朱权低声,不甘心的说道。 朱雄英白他一眼,“哼,我和炆哥儿是一个爹生的亲兄弟,他是我弟弟,我不帮他,帮谁?!” 说着,继续怒道,“这事你们不对,毁了人家的笔记,给炆哥儿赔礼。” ~~~~ 远处,被太监偷偷喊来的太子朱标看到这一幕,默默点头,满是欣慰。 三十八 教子 朱雄英一番话,顿时让宁王朱权几人下不来台。 有心服软可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但若是不服软的话。眼前可是皇太孙,不是朱允炆那个姥姥不亲舅舅不待见的。 宁王朱权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湘王,蜀王等人。几个兄长却默契的把头转向另一边,皇太孙他们也得罪不起。而且此刻还要在心中庆幸,幸好刚才没急着跳出来欺负朱允炆。 “我.......”朱权涨红了脸。 “大哥,算了!”朱允炆拉扯着朱雄英的衣角,小声道,“算了吧!”说着,擦下眼泪,“这些笔记,弟弟回头再写就是了!十七叔!”说到此处,又咬了下嘴唇,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十七叔也未必是有意的!” “您看!”宁王朱权立刻大喊道,“炆哥儿都这么说了,我又不是有意的!” 朱雄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朱允炆,低声道,“你怎么这么怂?你以为你高抬一手,人家就能感谢你?”说着,点点对方的胸口,“今儿这事摆明了就是欺负你,你要是不给自己争口气,以后别人还要欺负你!再让人欺负,我可不帮你出头!” 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朱允炆现在居然懦弱到这个地步。被人欺负了,有人给出头还不敢说。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朱雄英今日之所以帮他出头,一来二人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再者就是看朱允炆被人欺负,朱雄英没来由的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记得他小时候总是被一个高年级的人欺负,每天放学都堵他,戏弄他。 后来他便告诉了上高中的表哥,表哥把欺负他那人堵在墙角。第一句话就是,过去拿砖头打他! 当时的朱雄英也不敢,他的表哥也说了今日他和朱允炆同样的话。 你若是不敢,以后他更要欺负你! 不过那时的朱雄英可没这么怂,咬牙拿着砖头给对方一顿拍。 当然时候也被自己的老爹老娘男女混合双打一顿,可后来的学生岁月中,只有揍别人,更本没有别人敢撩拨他。 朱允炆眼帘低垂,双手攥着衣角,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大哥.........”朱允炆带着哭腔,“我娘说,不许我跟王叔们.......” 这孩子没救了! 怪不得历史上手握两王四个二三个老A,还让朱棣给打了一个春天。 这个性格,实在是太过撑不起来! “平日大家之间怎么闹都成!”朱雄英严厉的看了一眼其他小屁孩王爷们,“可都是一家人,互相挤兑,欺负老实人有什么意思?你们都皇爷爷将来要分封的藩,有本事将来战阵上跟鞑子使去!” “孤告诉你们,炆哥儿虽然不怎么合群,可也是孤的亲兄弟。以后,你们欺负他就等于欺负孤!别说孤事先没招呼你们,到时候孤可不顾什么辈分!” 此时,宁王朱权小声哼哼道,“以前还不是你欺负的多!” “你说什么?”朱雄英一下抓住对方的衣领,眼神喷火。 ~~ “住手!” 远处传来朱标的声音。 “大哥!”小屁孩王爷们的声音有些惧怕。 朱标板着脸,走过来对朱雄英训斥道,“松手!没大没小的!” “大哥!”宁王有些惧怕朱雄英的眼神,“他........要揍我!” “你大侄子跟你闹着玩呢!”说完,朱标也感觉这话有些好笑,摸摸宁王的头发,“去,回去玩吧!” 不过随即却板着脸,对着湘王,蜀王,宁王等人。 三人赶紧低头,神色揣揣不安。 “你们都是大人了,就看着他们小的胡闹?”朱标训斥道,“马上就要就藩执掌军政大权的皇子,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信不信我回头,就剥了你们的藩王爵位!” “大哥,弟弟错了!”扑通,哥仨齐刷刷的跪下。 “去,回去让你们母妃,带你们去母后那里请罪!”朱标冷冷开口。 顿时三各王爷苦了脸,这事若是闹到马皇后那里,定然要吃一顿皮肉之苦。前些日子挨打还没好,现在又要挨揍。 “你!”朱标看看朱雄英,“跟我来!” 说着,目光看看怯怯的朱允炆,低声道,“你也来!” ~~~~~ 老实说,朱雄英不怕老爷子,更不怕马皇后。但对朱标这个爹,心里还真是有些小怕。 因为惹急了,朱标真能揍他。 乖乖跟着朱标进了春和宫,不等他开口朱标又是一个眼神,他只能跟朱允炆乖乖的坐好。 “完了,又要挨骂了!”朱雄英心道,“不过我已经被骂皮实了,左耳进右耳出,随他便!” 心中想着,却诧异的发现,朱标不但没开口说他,反而亲手把一张桌子搬到他们的面前。 “吃饭!”朱标淡淡的说道。 稍后片刻,宫人奉上晚膳。 一锅热腾腾的羊肉锅子,煎豆腐,糖醋鲜鱼,黄豆炒猪皮,还有一盆勾芡的酸辣汤。 朱标的饮食和老爷子一样,简朴为主。 “去,盛饭!”朱标横了一眼朱雄英。 后者乖乖的站起来,给朱标盛了一碗,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刚要做下,发现朱标脸色不善,又赶紧给朱允炆盛了一碗。 “弟弟自己来!”朱允炆忙道,“不敢劳烦大哥!” “当哥哥给弟弟盛饭,也不算什么,你吃就是了!”朱标板着脸,“长兄如父,我要是死得早,他对你就有养育教养的职责!” 闻言,朱雄英盛饭的手忽然一抖。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茬儿?”朱雄英心中暗道,朱标的话让他想起一件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历史上朱标英年早逝,早早的撒手人寰。 “吃饭!” 等朱雄英坐下之后,朱标开始动筷子。 不过他没直接吃,而是把自己的饭,给两个儿子,每个都拨了一些。 “多吃些,吃得多,长得快!”朱标看看朱允炆,“尤其你是,瘦成什么样子了?”说着,又顿了顿,“听说你起早贪黑读书,身子不要了?” “父亲教导的是........” “坐下,吃饭!”朱标又给朱雄英夹了块豆腐,“吃!” 朱雄英一言不发,大口扒饭。 “端起碗来吃!”朱标又道。 闻言,朱雄英坐直了身体,端着饭碗文雅的吃起来。 “今日的事,我很欣慰!”朱标又给两儿子盛汤,话是对朱雄英说道,“你能出头帮你弟弟,足见你心中还是有这个弟弟的!” “毕竟是一个爹生的,怎么能让外人欺负!”朱雄英笑道。 朱标也笑起来,开口道,“他们几个还是你的亲叔叔呢,你怎么当场让他们下不来台?” “又不是一个祖母的,算什么亲叔叔?”朱雄英撇撇嘴。 顿时,朱标大怒。 不过,片刻之后,朱标压住怒火,耐着性子道,“那炆哥儿和你也不是一个娘的,就不是你亲兄弟了?” 忽然,屋里有些安静,朱允炆停住筷子,有些不安的偷看朱雄英的脸色。 “当然是儿子的亲兄弟!”朱雄英擦嘴道,“虽然不是一个娘,可还是一个爹呀!” 这话,不是又绕回去了吗? 但朱标沉思半晌,愣是没挑出毛病来。 “你天资聪颖,但心性有些......”朱标琢磨着措辞,“凉薄!” “亲情一道上,你与我天地之别!”朱标继续说道,“你要记着,你们几兄弟都是同根生,不许.........” “儿臣知道了!”朱雄英开口道,他知道朱标要说什么,相煎何太急的故事早就学过了。 “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 “你们都是孩子,都是为父的骨肉,都是至亲!”朱标又道,“以后,你这当哥的,要有当哥哥的样子。能多照看弟弟,就要多照看弟弟!” 三十九 心软(1) “娘娘,今儿二爷在文华殿那边.........” 太监苟全凑在吕氏耳边,低声的叙述。 吕氏的眼中满是怒火,娇美的容颜也变得狰狞起来,待听到宁王故意找朱允炆的麻烦,而那几个小王爷看戏加火浇油的时候,咬牙骂道,“这些小畜生!” 随即,听到朱雄英出头,帮朱允炆找回了颜面,还说什么是亲兄弟的话时,脸上的狰狞变成错愕。 低声喃喃道,“还算他有些良心!” 等一切叙述完毕,吕氏坐着沉思,“这些皇子藩王们,无非就是看自己所生的炆哥儿将来不能继承大位,才敢这么猖狂!” 接着转念一想,吕氏眼中有有些怒气。 “什么养的人养什么儿子,老爷子那些嫔妃们,早些年太子妃常氏的还在的时候,是不是毕恭毕敬的,说话都带着小心。可自己如今当了太子妃,她们却疏离得不行!”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娘家没人,身后没仗腰眼子的,底气不足!” 想到此处,吕氏更加恼怒,因为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一个碌碌无为也就罢了,另一个还直接闹到了锦衣卫镇抚司里去。 “哎!” 叹口气,把脑中的纷乱甩去,问道,“炆哥儿呢?” 苟全低声道,“回娘娘,被太子爷叫去春和宫了,一块去的还有皇太孙!” 吕氏又皱眉,有些埋怨道,“定是又叫去训斥了,太子也是的,受屈儿的是他的儿子,他不袒护也就罢了,还总是训几句!” “奴婢听说,是太子爷叫去用膳!”苟全又道。 闻言,吕氏一怔。 想了片刻,吩咐道,“走,去太子爷那边!” ~~~ 春和宫里一顿饭正吃到一半,吃着吃着朱雄英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他每日都是跟着老爷子老太太吃饭的,在那二老眼中,什么狗屁规矩礼法都管不到他们大孙子头上。 男娃子吃饭,就是要狼吞虎咽才有气势。 朱雄英捧着碗,用菜汤泡饭,吃得稀里哗啦的。 一边的朱允炆偷偷看了一眼,有些羡慕,但又看了一眼朱标,依旧是小口小口的吃着,十分文雅。 “你这哪是吃饭?喂猫呢?”朱雄英更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开口说道,“皇爷爷说了,咱们朱家就是泥腿子出身,别他娘的装什么雅,吃饭就得大口扒拉。” “皇爷爷还说,他小时候吃饭是要靠抢的。后来投军之后,吃饭更是要抢,不然就算吃屎都轮不到热乎的!” “你........”朱标大怒,“你刚才说啥?” “儿子说啥了?”朱雄英仔细的想,怀了,刚才无意间在朱标面前,说了老爷子每日要说几百遍的三字经。 “不是儿子说的!”朱雄英开口辩解道,“儿子是学皇爷爷说话呢!父亲要是生气,那父亲应当去和皇爷爷说,别让他整日.......那啥长,那啥短?” 朱标气得七窍生烟,但见朱雄英无赖的模样,心中的怒火顿时变成了苦笑。 “吃饭,吃饭!”朱标摇头叹息一声。 这孩子,被老爷子老太太给宠坏了,无法无天。 “你试试,看这么吃饭香不香!”朱雄英又开始鼓捣朱允炆,“肉汤,糖醋鱼泡饭里吃!”说着,亲自动手帮对方往饭碗里放菜汤,“我跟你说,这种炖肉炖鱼的精华,都在汤里呢,最有滋味!” 朱允炆端着碗,先是看看朱标,随后狐疑的吃了一口。 “大口点!”朱雄英开口道。 朱允炆马上塞了一大口,大口的嚼起来,顿时别有一番滋味在口中。 他的母亲出身累世高官之家,对他的教养极严,做任何事都要有规矩,即便是这样吃饭也是第一次。 可是,真的很香甜。 “我跟你说,皇爷爷平日吃饭都这么吃!”朱雄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笑道,“走到哪,吃到哪!” 说着,端着泡了菜汤盖着肉的碗饭,学着老爷子平日的样子,一边在地上走,一边往里面扒拉,还学着老爷子的口气,“这菜咋这么淡哩,咸菜给咱咸菜!” 他学得惟妙惟肖,朱允炆捂住嘴不敢笑出声。 朱标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骂道,“你这混小子,你皇祖父你都敢编排!” 朱雄英见朱标不反对,继续学着老爷子,坐下之后敲着二郎腿,用大拇指勾着布鞋,一边吃一边还晃脚。 “哎,今儿这肉瘦了啊!瘦肉没吃头!大孙,咱跟你说,吃肉要吃肥的,找女人也要找肥的。你将来找个瘦婆娘,哈,他娘的胯胯骨都疼!” “你........”朱标脸上肌肉抖动,面目狰狞。 朱允炆则是好奇的问道,“大哥,皇祖父为什么说找的女人瘦了,胯骨会疼!” “怀了,怎么把这事也说出来了!” 朱雄英偷看下朱标的脸色,见他老子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赶紧起身,又学着老爷子平日的样子,就蹲在门槛上,往嘴里扒饭,又学着老爷子平日的口吻,“遭瘟的书生说咱不讲规矩?咱泥腿子出身,谁教规矩?” “吃饭是痛快事,干啥给自己找不痛快。” “哼,咱没规矩,咱教的儿子可有规矩。妹子,你看老大,如今处理国事有模有样,往那一坐。嗨,真象那么回事!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骨子里就是老百姓。可咱的标儿,将来定是千古明君!” 顿时,朱标怒气尽去,并且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你皇祖父平日真这么说?” “啊!”朱雄英眨着大眼,装模作样的说道,“是啊!还有其他的,父亲要不要听!” “嗯!”朱标想笑去矜持的憋回去,“不听了,你好好吃饭!” 此刻,见朱标不似平日那般有严肃,朱允炆也悄悄的,端着碗挪到朱雄英边上,蹲在门槛上。 哗啦哗啦! 小哥俩一人捧着个碗,吃得稀里哗啦。 吧唧!吧唧! “得吧唧嘴!”朱雄英笑道,“皇爷爷说了,吧唧嘴吃饭才香!” 吧唧!吧唧! 朱允炆学着对方,却学得有些不伦不类。 朱标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胡闹什么!” 就这时,另一边的殿们中,吕氏带着宫人进来。 “哟,爷仨凑这开小灶呢!”吕氏话音刚落,见着蹲在门槛上的朱允炆,顿时一愣。 四十 心软(2) 朱允炆一见吕氏,好似耗子见猫一样,赶紧捧着饭碗站起来,低眉顺眼的道,“娘!” 吕氏见儿子如老农一样蹲在门槛上吃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见儿子的嘴边,大襟上都是汤汁饭粒,更是怒不可遏。 “平日我怎么教你的?规矩呢?” “你是大明朝的嫡皇孙,怎么能这般做派?” “这让外人看到了,会怎么说?说我不会教儿子倒也罢了,说你不知体统,不守.......” “行了!”朱标不耐烦的开口,“不过是小儿胡闹,那么上纲上线的干什么?这哪有外人?规矩教养不在这个上头,皇家子孙也不是一板一眼的木偶!” 吧唧,吧唧! 朱雄英扒拉饭,转着眼珠看热闹。 见朱标在孩子面前训斥自己,吕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臣妾也是为了他好,小规矩都不守,将来如何守大规矩。他是你的儿子,身份贵重。如此任性妄为,将来如何面对治下臣民?” “孤小时候比他们都淘!”朱标没好气的说道,“当初父亲带着一群叔伯在前方打仗,孤带着几个弟弟跟着娘在后方。每日上山抓鸟,下河抓鱼,站没站相跟泥猴似乎的,如今不也成了大明朝的太子吗?” “哦,照你这么说,孤这个太子也不能面对天下臣民?” “炆哥平日跟你在你身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你看你带的,木偶一般毫无生趣。他是孩子,自由他的天性,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为人父母的,教孩子不能只教这些小道,更要教他大道,也要知道顺其自然。” “你看看他,哪有一点活泛的样儿?” 吧唧,吧唧! 朱雄英继续扒拉饭看热闹,还端着汤碗,吸溜吸溜的喝着。 随后,还把筷子放嘴里,嗦啰一下。 “臣妾........” 吕氏顿时语塞,目光看看朱允炆,又看看朱雄英,再看看朱标。 “好好的一顿饭!”朱标叹气,把筷子放下。 “给!”吕氏拿起筷子递过去,低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吃吧!”说着,推下朱标的肩膀,“太子爷,我错了还不成!” “哎!”朱标又摇头,拿起筷子,微微叹气。 “臣妾也是好心,怕让人笑话了不是!”吕氏继续笑笑,对朱允炆说道,“来,坐在桌子上,好好的吃!” 说到此处,又笑呵呵的说道,“英哥儿,你也来这坐着吃,蹲那吃呀,实在是不像话!” 朱雄英吧唧着嘴,“我在这学皇爷爷呢,他每天就是这么吃饭的!” 吕氏被噎了一下,也不恼。 挥手让宫人捧着一个锅子上来,打开盖子里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她亲手拉着朱雄英,在桌子边坐好,笑道,“小哥俩今儿有口福了,辽参炖鸡。用江西进贡来的砂锅,在炭火上煨了一个多时辰呢!”说着,亲手给朱雄英盛了一碗,笑道,“试试!” 随后,又给太子朱标,朱允炆各盛了一碗。 “英哥儿可是难得尝尝母妃的手艺!”吕氏继续笑道,“难得跟英哥儿在一块吃顿饭,要是觉得好吃,以后母妃多给你做。我会的可多呢,不但是鸡汤,就算淮扬菜也能做上几例!” 朱标小口的喝汤,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发现朱雄英看着汤,一言不发。 “你母妃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话?”朱标白了朱雄英一眼,又道,“你盯着那汤做什么?” “儿子在想,母亲生前给儿子做过什么?”朱雄英拿着筷子,慢慢的和桌上其他三人,拉开距离。 这一幕,顿时让朱标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但同时也有些生气,那混小子这时候说这话,做这出儿啥意思,他心知肚明。 故意让吕氏自讨没趣呢! 幸亏老太太不在这,不然又要掉眼泪,搂着他孙子说什么没娘的孩子苦命的娃之类的话 “你母亲以前不会做啥!”朱标开口道,“就是炖鱼炖肉包饺子擀面条!” “母亲做的手擀面,一定很好吃!”朱雄英继续开口,有些闷闷不乐,“可惜,儿子再也吃不到了!” “你.........”朱标放下汤勺,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最终,都化作无奈的叹息。 “英哥儿!”边上的吕氏,不动声色的和朱英雄拉近距离。 推推汤碗,笑着说道,“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在我心里你和我身上掉下的肉,没区别呀!” “这些年,咱们娘俩疏远了。可归根到底是一家人,你要叫我一声母妃的。” “哎,想想这些年,也是母妃有些对不住你。因为你是老太太带着,母妃不便和你多亲近。其实呀,母妃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说着,又是一笑,轻柔的摸着朱雄英的头发,“往后呀,多来母妃这边坐坐,想吃啥我给你做。让我这母妃,也尽尽当娘的心,行不行?” 一番话,说的也算是情真意切。 边上朱标听了,看向吕氏的眼神柔和许多,满是嘉许。 “我信你个鬼,你个遭老娘们!” 朱雄英心中暗骂,却装出一副目光清澈的样子。 他和吕氏,天然的利益矛盾体。 这女子是看他小,用话糊弄他呢!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吕氏又笑道,“以前咱们一家人,太疏远了!” “汤不错!”朱标想想,淡淡的接话。 这时,坤宁宫首领太监贾贵进来,跪在门口。 “太子爷,皇后那边传太孙殿下去吃年糕呢!”贾贵笑道,“一大早,娘娘亲手做的,刚蒸好!” “唔!”朱标心知肚明,老太太这是半天没见着大孙子,开始想了,挥手道,“去吧!” “儿臣告退!”朱雄英巴不得离开这。 亲爹是亲爹,但娘不是亲娘,自己在这,怎么都不自在。 “等等!”朱标又道,“带你弟弟一块去!” 朱雄英道,“是!”随后,拉着朱允炆的手,一同跟贾贵去了。 ~~ 殿中只剩下朱标吕氏,夫妻二人。 “多喝些!”吕氏给朱标盛着鸡汤,“太子爷最近都清减了,可是国事太多,累着了!” “军国大事,妇人少打听!”朱标道,“后宫不得干政,有些事不要问。” “你今儿怎么了,净数落臣妾!”吕氏不悦,“臣妾关心你身子,随口一问,怎么就扯上后宫干政了!”说着,越发的委屈,“这就咱俩人,夫妻之间就不能说些知心话!” 说着,落泪道,“寻常百姓家过日子,还知冷知热呢!怎么到了咱家,就冷冰冰的。孩子看我不顺,你看我也不顺,那你当初还选当太子妃干什么?” “你看!”这一哭,终究是让朱标有些心软,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心中未尝就没有吕氏,“哭什么?我又没说你的不是!”说着,顿了顿,“就是最近有些事太烦!” 吕氏擦下眼泪,“可是我弟弟那事?” “哎,不成器!”朱标叹气。 吕氏继续给朱标盛碗热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随你处置就是了!我是太子妃,可也没有袒护娘家的道理。” 说着,看了下朱标的脸色。 “其实说起来,我娘家两兄弟之中,炆哥儿倒是最喜欢他这个小舅舅。逢年过节,都不忘了给炆哥儿送东西!” 朱标听着,默不作声。 ~~~~ 春和宫中,又剩下朱标一人。 翻开奏折看了一会,心中总是不静,有些烦躁。 “甄不义!” “奴婢在!” 朱标想了许久,对自己的贴身太监低声道,“告诉蒋瓛,把镇抚司里那个不争气的,处理掉吧!” “是!” “做出畏罪自杀的样子吧,体面些!”朱标又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他下去走远,朱标又叹息一声。 有些事,他终究是不人心,做得那么绝。 四十一 您一个人走多好 锦衣卫镇抚司的诏狱,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如同修罗地狱一样。 诏狱就在城外,靠着玄武湖,远远望去就是秀丽风景覆盖之下的庄园。 庄园之中更是假山流水,花园树木一应俱全。 座座房间之中,窗明几净,家具被褥都是上品,而且一尘不染。 毕竟,这诏狱不是关普通人的地方。从皇帝把拱卫司改为锦衣卫开始,来这里的几乎都是开国功臣,朝廷的命官。 吕胖子缩在一间房的墙角,两只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一只看着门口,白皙的脸上全是仓惶和心悸,脸上的肥肉不住的颤抖着。 “啊!”远处,忽然传来犯人的惨叫还有皮鞭的声音,以及锦衣卫番子的怒吼。 “说不说?” “啊!我说!我说!” 如此的光天化日,如此的秀丽美景之中,这样的惨叫声,更是让人心悸。 “啊!啊!” 外边每惨叫一声,吕胖子的身形就猛烈的颤抖一次。 刚进应天府大牢的时候他还能从容应对,应天府的监牢,只要家里有权有势,早晚能出的去。可谁知,不等他家里救他呢,转眼就被拉进了这阎王殿。 忽然,外边的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 “怀了!” 吕胖子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不管不顾的朝床底下钻。 可惜他身子太胖,只有脑袋钻了进去,诺大的下身都在外面,真应了那句话俗话,顾头不顾腚。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吕胖子瑟瑟发抖之中,一个锦衣卫走到他身后,戏谑的笑道,“哟,国舅爷这是丢了钱,在床底下找那?用不用我们哥几个帮帮手?” 吕胖子的身子更筛糠一样抖动起来,惹得几个锦衣卫哈哈大笑。 “国舅爷,请吧,我们千户开堂审案!”那锦衣卫说道。 咯咯咯,咯咯咯,吕胖子牙齿颤抖的声音,清晰可闻。 “既然国舅爷体乏不爱动弹,那我们哥几个,就帮着你走!”这种摸样的人,锦衣卫见多了。 当下不以为意的笑道,“来吧,哥几个,咱们帮国舅爷出来!” “不不不!” 锦衣卫手刚拉上吕胖子的腿,他就大叫起来,同时双手死死的抓着床脚。 “我哥是户部侍郎,我姐是皇太子妃,我姐夫是太子爷,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我要见我姐,我要见我姐...........放开我,我要见我姐姐!” 吕胖子哭得惊天动地,眼泪成河,嚎啕不止。 “国舅爷,您可别吓唬我们,小的们也是奉命办差!”锦衣卫戏谑的笑道,“别喊了,没用,别说您这个还不是正牌的国舅爷,就算是皇上的亲姑爷,哥几个也办过!” “进了这,是龙要盼着,是虎要卧着,我们这些人,只听皇命!” 说着,那锦衣卫收起笑容,“用力拉,拽出来!” “啊啊啊!”吕胖子口中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我说,我说,我说!” “是周骥找的我,他说我爹以前是大理寺卿,官面上熟,让我入干股打通干系。他还说我姐是太子妃,谁都不敢找我们的麻烦。他还说了,不但是这处赌坊,以后运河上用官船夹带绸缎,也算我一份儿!” “他还说了,他老子是江夏侯,是开国的功臣,谁不开眼敢惹他家.........别抓我,我说我说...........啊!” 他太胖了,几个锦衣卫忙得满头大汗,却拽不动。 此时听他胡言乱语的叫喊,更是心烦意乱。 带头的怒吼道,“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弟兄们,上家伙!” “啊啊!”吕胖子一听,扯着脖子跟驴似的喊,“我要见我姐,我要见我姐.........” “干什么呢?”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斥。 几个桀骜的锦衣卫马上变得十分恭顺,躬身行礼,“参见同知大人!” 锦衣卫指挥同知,第二号人物蒋瓛背着手,阴着脸从外进来。先是看看吕胖子的丑态,又看看几个锦衣卫。 “抓个人都抓不明白,养你们作甚?”蒋瓛怒道。 “卑职该死!”瞬间,几个锦衣卫单膝跪地。 这些锦衣卫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刽子手,但严格来说他们都是军人。他们都是皇帝的亲军,号令分明上下壁垒森严。 “出去!我和他有话说!”蒋瓛开口道。 几个锦衣卫犹豫下,“可是,毛都堂的命令.......” 啪,蒋瓛一个耳光抽过去。 “拿都堂大人压我?”蒋瓛怒道,“滚出去!” 几个番子不敢再说,纷纷低头走了出去。 ~~~ 咯咯咯,吕胖子牙齿响。 蒋瓛上前几步,想伸手把对方搀扶起来。下一秒却马上后退,掩着口鼻,目光嫌弃。 原来,堂堂太子妃的幼弟,未来的国舅,居然吓尿了。 身下,滴滴答答成河,一片骚臭焦黄。 “国舅爷,莫怕,我是蒋瓛!”蒋瓛耐着性子说道,“奉太子爷的命,给您送恩典!” “姐夫?” 吕胖子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从床底下露出头,哭着道,“我就知道,我姐不会不管我,绝对不会!”说着,胖乎乎的手,直接抓向蒋瓛,“蒋大人,带我回家,必有重谢!” “国舅爷稍安勿躁!”蒋瓛挣脱手,轻轻笑道。 “这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太吓人了!”吕胖子声泪俱下,“太子爷怎么说?是不是让我回家呀!” “您坐!”蒋瓛扶着对方坐下,然后对着外面轻轻拍手。 就在吕胖子不解之时,外面另有几个锦衣卫,居然捧着酒菜进来。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酒菜,居然是上好的淮扬菜。 清炖狮子头,肴肉,蒲菜虾仁,大煮干丝,松鼠鳜鱼、梁溪脆鳝......... 吕胖子愣了,蒋瓛继续笑道,“这几天委屈您了,先吃了饭,再上路!” “这当口了我哪还有吃饭的心呀!”吕胖子喊道,“这卖的什么药?” 蒋瓛没说话,而是微微一笑,又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瓷瓶。 “您看,这就是恩典,太子爷的恩典!” 吕胖子看着小小的晶莹的浅釉色瓷瓶,仔细端详片刻,“太子爷给我的?”说着,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宋汝窑的?倒是好东西,可这器形太小啊!” 说着,打开瓷瓶的盖子闻了闻,“什么味儿,这么腥?” “所以才给您上这些酒菜,压一压!”蒋瓛依旧微笑,“吃吧,再不吃,恐怕就吃不着了!” 突然,吕胖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惊恐的看看手里的瓷瓶。 “不会的,不会的,你矫诏!我要见我姐!”扔了瓷瓶,再次要往床底下钻。 蒋瓛看着他,“国舅爷,体面的恩典您不要,那下官就帮您体面!”说完,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 几个番子上前,直接在吕胖子杀猪的叫声中,把他拽出来,按在床上。 随后,打开瓷瓶,往他嘴里灌药。 “您这是体面的走,没人打你,没人骂你,你不用受罪,最难得的是,你不用连累家里。你一个人走了,大家面子都好看,是不是!” 蒋欢看着吕胖子如死猪一样挣扎着,眼中泛出些些快意。 “您是有良心要脸面的外戚,自己了断了自己,畏罪自杀,皆大欢喜!” 四十二 锦衣卫 吕胖子现在的样子,像一只在干涸的泥地里,濒死的鱼。 双手垂直不能动,两只脚绷紧了不住的踢腾,肥大的头颅不住的摇晃扭动,嘴巴长得很大,竭力的呼吸。 最让人觉得恐怖的是他的双眼,竟然没有一丝黑色,全是惨白。而且因为痛苦,此刻他的眼睛竟然看上去,比平时大了一圈,浑圆的凸起。 “呃......呃.......” 几个按着吕胖子肥胖身躯的锦衣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口中发出最后的呓语。 锦衣卫同知蒋瓛回身走到门口,发现走廊的远处似乎有人在偷看,微微一笑反手关上房门,然后坐在了摆满了酒菜的桌前。 他淡淡的笑看身子一激灵一激灵的吕胖子,然后拿起象牙筷子,挑了一块灌汤黄鱼腮帮子上的肉,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尝下滋味。 随后满意的点点头,给自己斟看一盅酒,开口笑道,“福瑞楼的手艺,还真是冠绝京城,这道灌汤黄鱼鲜到了骨子里!”说完,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呃.........”吕胖子的声音越发微弱起来。 “哥儿几个再受累!”蒋瓛又拿起青花碗,给自己盛了一枚清炖狮子头,蒯了几勺汤之后,笑着对几个锦衣卫说道,“送国舅爷上路之后,这桌好菜咱们也别糟践了!” “嘿嘿!”几个冷峻的锦衣卫,面上终于露出些笑意来。 这时,其中一人看看吕胖子的脸色,开口道,“大人,差不多了,还差一口气!” 蒋瓛吃着软糯的狮子头,眼皮都没抬起,“唔,上加官儿吧!” 所谓上加官儿,就是水刑。往犯人的脸贴湿透的牛皮纸,一张一张直至犯人自己憋死。这种刑法听起来不残酷,但试想一下,一个大活人被人活生生的用纸闷死,是何等的残忍。 而且人被憋死之后,接下来的牛皮纸上,还会带着人临死时最后的表情。 但此刻用这等刑法,恰恰是让吕胖子的死相好看一些。 他的面容早就扭曲了,此刻正是喝下去的剧毒发作最厉害的时候。接下来,他的五官将会彻底的扭曲。 用浸水的纸把他憋死,其实不是害他,而是帮他。这样至少以后在他家里人看他的遗容时,还能分辨出他的眉眼来。 湿哒哒还在滴水的牛皮纸,覆盖在吕胖子的脸上,他肥大的身躯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蒋瓛似乎也吃饱了,放下象牙筷子,把杯中未喝尽的水酒洒落地上。 “国舅爷,下官送您一程!” ~~~~ 忽然,外边响起急促的脚步,紧接着哐的一声,门被踹开。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急切的冲进来,神色暴怒。 “参见都堂!” 对下属的行礼,毛骧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吕胖子身前,定睛一看。 “蒋瓛,你私杀钦犯,好大的胆子!” 方才他正在批阅卷宗,听属下禀告蒋瓛私自进了吕犯的囚室,心中一惊赶紧过来。但没想到,还是慢了半步。 “都堂大人!”蒋瓛单膝跪地,低声笑道,“这事,另有隐情!”说着,看看左右,似乎有所顾忌。 “出去!”毛骧挥手,旁人推开,屋里只有他俩。 蒋瓛凑近些,笑道,“下官是锦衣卫的老人儿了,怎么会不知私杀钦犯的罪过?况且,这钦犯还是咱大明朝的皇亲国戚,所犯的案子更是直达天听!” “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毛骧眼神扫扫对方,没有说话。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不假,但在某些意义上来说,他们这些锦衣卫的头头们,其实个天子的家奴差不多。所有的荣辱恩宠,都在上面的一念之间。 毛骧是皇爷的心腹之人,满朝皆知。 在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谋反案,还有后来的空印案之中,更是充当皇爷的马前卒,杀得人头滚滚,人人自危。无论是什么皇亲国戚,朝廷大臣,只要落在他的手里,断然没有半点好处。 若是能直接了当的死了,反而是解脱。只怕求死不能,还要被逼着咬出无数同党来。 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但吓人,而且权势滔天。 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他是老爷子的臣子不假,却未必是将来下一任皇帝的喜爱重用的臣子。 太子爷,不大喜欢毛骧。因为他手上沾了太多莫须有的鲜血,但他没有选择,尽管他知道,他也要奉命做下去。 历朝历代他这种鹰犬,在新旧交替之时,下场可都不怎么好。 而眼前这个同知蒋瓛,却是下一任皇帝的心腹。 少年时在东宫做侍卫,太子爷在文华殿读书,他在外边站班。进锦衣卫当同知,就是为了以后接掌锦衣卫做准备。 所以,当蒋瓛说是奉命行事的时候,毛骧当时就明白了,他是奉谁的命。 “是太子爷说,给他一个体面!”蒋瓛继续笑着开口,“毕竟,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 蒋瓛深知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何等的人物。所以说话做事,都存着三分小心,更是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敬。最起码,在他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要如此。 毛骧还是没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不是下官不知会都堂一声,而是事发突然,太子爷忽然下令,下官也只能突然动手!”蒋瓛继续陪笑道,“还请都堂,体恤下官的难处!” “我体恤你,谁体恤我?”毛骧忽然冷笑开口,“你有太子爷的口谕,而我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告诉旁人,他的死是太子爷的意思。可钦犯毕竟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说到此处,咧嘴无声的大笑起来,“畏罪自杀?嘿嘿,那是骗他家里人的,能瞒住咱们镇抚司的同僚吗?” “哦,到时候消息传开。兄弟们是不是都要说,你蒋同知比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威风。私杀钦犯,我这个指挥使连屁都不敢放?” “下官不敢!” 啪,毛骧抡圆了手臂,直接一个耳光。 扑通,哗啦! 蒋瓛倒下时,正好扑倒摆放酒菜的桌子,美酒美***美的瓷器散落一地。 “都堂打得好!”蒋瓛又起身,单膝跪好。 四十三 帝王心术 春和宫中,太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给香炉中换上心的熏香,然后无声的退去。 朱标坐在御案之后,时而皱眉时而微笑,专注的批阅着奏折。 距离朱标不远的地方,朱雄英苦着脸,正在练习书法。 不知为何,朱标对他的功课格外上心,今日下了学,直接把他抓到春和宫,看着他做功课。 这时,贴身太监甄不义,带着锦衣卫同知蒋瓛悄悄的进来站在门口。 “唔!”朱标余光看见,点点头,又微微摆手。 甄不义退下,蒋瓛低头上前,恭敬的跪下。 “殿下,您交代的事,臣已经办妥了!”蒋瓛低声道。 “哦,还顺利?”朱标看着奏折,眼皮都没抬一下。 “顺利!”蒋瓛低声笑道,“臣愚钝之人,也就能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为殿下分忧!”说着,顿了顿,“已经通知吕家的人,让他们去收拾......人!” “吕家那边一开始想要闹腾,臣说了几句话,他们也就不吱声了。估摸着,这两天就会悄无声息的出殡下葬。” “镇抚司那边,臣也亲自记挡,国舅爷是害了急病,病死在了镇抚司。” “嗯!”朱标继续看着奏折,“知道了!” 说着,放下笔,终于看看蒋瓛,“辛苦!” “给殿下办差,是臣的福分!”蒋瓛叩首,抬头。 瞬间,朱标看清了他脸的伤。 蒋瓛的脸上,满是被人殴打的青紫。 “怎么回事?”朱标怒道。 “臣,不小心........” “说!”朱标怒斥。 “这个........”蒋瓛犹豫再三,小声的笑道,“殿下也知道,锦衣卫毛都堂性子火暴。臣没经过他,私自动手。他气急之下,自然..........” “毛都堂是武人出身,性子急心肠直.........” 朱标微微眯眼,“你没和他提孤?” “后来提的!”蒋瓛笑道,“不管怎么说,毛都堂都是臣的上官,臣先让他打几下,消消气,才提的太子爷您!” “他说什么?”朱标又道。 “他敢说什么!”蒋瓛笑道,“不过,脸色倒是不大好。”说着,顿了顿,“臣奉太子爷的命行事,自然不会张扬得人人都知道。可臣这属下犯上,逆了都堂的意,私杀钦犯的罪名,却落下了!” “所以这事,臣要给毛都堂一个交代。”蒋瓛继续笑道,“些许皮外伤,其实毛都堂,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 “吕胖子死了?” 边上,一直在不远处假装写着大字的朱雄英心中一惊。 不过随后看看朱标,也明白了几分。 “这个便宜老爹,到底还是心软了!” 吕胖子若不死,吕家这次不死也脱层皮。 而吕胖子死了,其实受益最大的,正是他朱标的太子妃。 不然,这种勋贵官员开设赌场的丑闻曝出来,她那个太子妃身上,难免会沾染重重的污点。甚至,老爷子盛怒之下,她的宫中的日子更不好过。 兴许,直接罢黜她,都极有可能。 朱标授意锦衣卫,让吕胖子自己了断,就是直接把吕氏从这事上摘了出去。 “我要是朱标,我怎么办?” 诧异过后,也没有恼怒,朱雄英反而在心里如此的想着。 假若他是朱标,这等事是等着锦衣卫差一个底朝天,然后看自己的妻子难堪。还是先出手,把一切化为无形呢? 或许,朱标做的,是每个成年男人,都会做的选择。 不过.......... 朱雄英看着那个跪在朱标脚边的身影,眼神中有些厌恶。 这个蒋瓛,可不像是个好人。 ~~~~ 朱标默默的听着,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这几个动作,他们朱家人一脉相传。老爷子想事情时也是如此。 “你的功劳,孤记下了!”朱标听了蒋瓛的叙述,开口道。 蒋瓛抬着脸,“臣哪有什么功劳,都是给太子爷办事而已!” “有就是有,孤不是刻薄之人!”朱标一笑,“毛骧性子火爆,你在他手下为官,且小心一些。有什么事,姿态也低一些,别和他硬顶!” “殿下的话,臣记住了!”蒋瓛叩首道。 “切记,千万别让旁人觉得,你是太子爷的人,所以就连你们都堂都要谦让你几分,明白了吗?”朱标又开口道。 闻言,蒋瓛笑容迟滞片刻,开口道,“殿下放心,臣就算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会忘了您的话!” “如此就好!”朱标笑道,“你下去吧,孤有些累了!” “臣告退!”蒋瓛叩首,恭敬的退出去。 ~~ 殿中,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父亲,这蒋瓛是个小人!” “何以见得?” “观其行,听其言!” 朱标放下笔,看看朱英雄,招手道,“你到我身前来说话!” 朱雄英过去,站在朱标身边。 “你再过来些!”见他站得有些远,朱标笑道,“站那么远做甚?” “我怕你踢我!”朱雄英道。 “你不站过来,我一样能踹你!”朱标笑骂,“过来!” 随后,朱雄英站在了朱标的身边。 “说说看,他怎么不是好人了!”朱标微笑,顺手从边上的果盘中拿下一个蜜橘,一边剥皮一边说道。 “首先,他在邀功!”朱雄英开口道,“他口口声声不居功,却话里话外都在和您显示,他这件事做的好,做的利索,突出了他的重要性!” “嗯,说下去!”朱标道。 “其次,他在告状!”朱雄英继续道,“其实他这顿打,完全可以避免!” 这下,朱标手上停住,笑问,“你怎么知道?” “儿臣听的八九不离十,蒋瓛奉您的命去办事。但是他没有告知自己的顶头上司,反而直接行事。这就是不妥,不智!”朱雄英继续道,“锦衣卫中死了一个二年不是什么大事,但死的是皇亲却是大事。” 朱标寻思片刻,微微点头。 “吕胖子是皇亲,是母妃那边的亲兄弟,所犯的案子更是牵扯甚广!” 朱雄英继续道,“任何一个稳当人,奉您的命之后,当务之急不是杀人。而是要先和顶头上司通气,把这事做得滴水不露!” “他现在看似做好了,可却留下了诸多的破绽。” “而且,他故意让人您看清他的脸,就是在给他的上司上眼药!” 朱标把蜜橘递过来,笑道,“你能想到这些,爹很高兴!”说着,摸摸朱雄英的头发,继续笑道,“不过你要记住,有些事呀,咱们也要学会装糊涂!” ”装糊涂,又叫帝王心术!“ ”有的人,你要用他,就要让他有干劲儿!“ ”尤其是养狗,若想要它能追猎物,就要多给他笑脸! 四十四 帝王心术(2) 作为传统文人士大夫教育出来的皇储,朱标这个太子爷定然是有些厌恶这些锦衣卫的。 锦衣卫为皇帝的耳目不假,但因为手中的权力太大,也不免会有些故意作恶之事。对于朱标来说,利用这些锦衣卫监视天下,未免有些正字。因为古往今来,没几个皇帝这么干。 而且这些天子鹰犬,手段狠毒,杀气太重。 朱标不喜欢他们,但作为史上地位最稳的太子爷,他也不是真的如同表面看起来那般和善。 不喜欢不代表不可以用,用了不代表以后不可以杀。 在他眼中,这等臣子,不过是工具罢了。 ~~~~ “父亲,那江夏侯周家,您打算如何处理呢?” 听了朱标的话,朱雄英想想,开口说道,“开设赌坊一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申斥几句罚俸几年。往大了说,罢官免爵,贬为平民。甚至,让他这赌坊幕后之人人头落地!” 朱标看看儿子,笑道,“倘若是你,这事你怎么办?” “国有国法,自然按朝廷法度办理!”朱雄英朗声道,“身为国家功臣,大明勋贵,荣华富贵都有了。居然还暗中开设赌坊收敛不法不义之财,罪不容赦!” 朱标依旧微笑,“你也说了,周家是开国的功臣,毕竟要给些颜面。再者说,这件事许多淮西勋贵都看着,若是处理不当,或者处理重了,是不是会寒了他们的心?” 说着,伸手帮朱雄英整理下衣襟,小声说道,“淮西勋贵,可是咱爷俩身后的根呀!” “父亲此言差矣!”朱雄英笑道,“儿臣说句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才能说的话!” 朱标笑道,“快说,快说!” “淮西勋贵是咱们爷俩的根不假。”朱雄英低声道,“但咱们爷俩,何尝不是他们的富贵源头!” “如今大明开国近二十年,江河鼎盛日月昌明。国力蒸蒸日上,虽说边关每年还有战事,但国家正在从武功转为文治!” 听此话,朱标眼睛一亮,不住的点头。 朱家爷仨,都不是重文轻武的人,更做不出前朝大宋那种文抑武,拿武人不当人的事来。 可如今大明,确实实在从武功到文治的转变。 因为奉行的是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政策,边关连年烽火,三五年就有一次大战,武人在朝中话语权颇重。 但打仗打的是什么,归根到底还是钱粮。 要钱粮就要文治,只有文治上去了,才能做到真的府库充足,国力强横。 用后世的话说,经济才是硬道理。 一个国家也好,一个人也罢,没钱说什么都是扯淡。 “我朝开国以来,猛将悍将远超汉唐,淮西武人天下无双!”朱雄英继续说道,“如此的赫赫武功之下,难免尾大不掉!” 瞬间,朱标看自己儿子的目光,变样了。 最后这句话,简直说进了他心坎了,也说到了老爷子这些年对功臣越发苛刻的根上。 大明的开国勋贵集团实在太庞大了,庞大到文官们根本抗衡不了。 这也是前些年,胡惟庸一案,老爷子杀了几万人。而一向仁厚的朱标却没什么表示的根源。 说起来有些残忍,但这就是帝王心术。 有些事,根本不是光看对错,就可以决定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朱雄英继续道,“过去的功勋,也不代表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儿臣说句诛心的话,若不抱着咱们爷们的腿,再过二三十年,老将勋贵凋零之后,他们的后人上哪寻官职富贵去?” “再者说,现在不是皇爷爷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了,那时候大家都是兄弟,抱成团打鞑子。如今我朱家坐了天下,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若是一味的纵容导致君臣不分,于国于民,没有任何裨益!” “犯法就要处置!若总想着他们过去的功劳,那岂不是纵容他们?” “而且老话讲斗米恩,升米仇。这次不罚,下次不罚,等将来要罚他们的时候,他们心里还会不舒服,还要暗地里记恨,这都是人之常情!” 朱标看着儿子,沉思说不出话来。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以前,老爷子就说过同样的话。 政z是不讲人情的,更容不得人情。 就好比胡惟庸一案,他是从龙的功臣,又是大明的丞相权倾朝野。别人看他们朱家除掉了胡惟庸,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其实他们看不到另外一面。 胡惟庸为首的淮西一脉,在朝中根深蒂固,在大明做官,做到一定等级之后,非淮人不可。其他地方出身的人,不管多有才干,都要靠边站。 他们先斗倒了刘伯温,后来又斗死了杨宪,汪广洋等人,已经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权力集团。 即便这样的集团中,充斥着于国有大功的功臣。可依然要不留后手的铲除,不然就是祸患。 还有李善长,这几年来老爷子和朱标,都在刻意削弱冷落对方。为的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你这脑子里乱想的都是什么?”半晌后,朱标一笑。 朱雄英也笑笑,“不是儿臣乱想,而是事实如此!” 说着,顿了顿,“若父亲想扩大此案,大可不必出面,暗中看着就是。皇爷爷的性子,自然是不肯这么草草了解的。总要借机杀几个,平日颇为张扬跋扈的人!” “若父亲不像牵连甚广,有保全别人之心。那就公事公办,那处赌坊的背后之人处理掉,江夏侯周德兴回老家养老,罢免一切官职,于情于理也都说得过去!” “滚你蛋,教训起你老子来了!”朱标笑道。 朱雄英后退两步,“让儿子滚蛋?儿臣遵旨!”说着,转身嗖嗖的跑出去。 “哎哎!”朱标喊了两声,苦笑道,“臭小子,让你做功课跑得比谁都快!” ~~~~~ “老大还是心软啦?” 奉天殿,老爷子的书房之中,看着锦衣卫奏上的密报,老爷子自言自语。 赌坊案,其中一个关键的人犯就是太子妃吕氏的亲弟弟。 这案件既涉及到了勋贵,又涉及到了文官,正是可以大作文章的案子。可让太子朱标这么一弄,不免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涉及到太子妃的弟弟,朱标这个太子,还是为了某些心中的顾忌,出手干涉。 老爷子虽然出身低,也是奉行棍棒之下出孝子的老派人物。但有一点,却是古往今来许多帝王做不到的。 那就是对儿子的相信! 哪怕他的儿子无论是为人还是行政上,都和他有差别,他也不会强求。他会在暗中看着,倘若儿子做错了,出手指点。若儿子作对了,便置之不理。 “老大呀老大,你心忒软呀!” 老爷子放下手中的文书,斜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中暗道。 “你越是这么心软,将来你老子杀人越是厉害,不然留下一大堆累赘给你,你这性子下不去手,可怎么行!” 四十五 老爷子 对于朱元璋这样的皇帝来说,将来他是绝不会留下半点后患给子孙的。 哪怕是一点点可能的威胁,甚至是累赘,都要消灭在萌芽了。 有人说他是暴君,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用严刑峻法的铁腕。归根到底,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得到这个天下,太难了。 他的出身太苦了。 他见过的阴谋诡计太多了。 少年家破人亡,孤身入寺院求生,而后在天下各处化缘,又毅然加入红巾军。在死人堆里打滚多少次,闯过多少次的明枪暗箭,他才有了今天。 他断不容,他的江山,他的大明,有半点的闪失。 就在他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的时候,传来殿外侍奉的太监总管,朴国昌的声音。 “小祖宗您怎么来了?” “皇祖母说,皇爷爷还没用膳,让孤送了一匣蒸饺过来!” 一听这个声音,老爷子脸上露出几分宠溺的笑容。他的心头肉,掌心宝嫡长孙,朱雄英来了。 “咱大孙来了!”老爷子高声道,“让他进来!” 稍候片刻,朴国昌带着朱雄英从外面进来。 “孙儿见过皇爷爷!”朱雄英行礼说道。 “又不是外人,弄着劳什子的礼数干啥?”老爷子笑笑,随后冷冰冰的对朴国昌说道,“以后咱大孙过来,不许拦着!” “奴婢遵旨!” 朱雄英走到老爷子的御案前,把手里拎着的食盒放下,“皇爷爷,祖母刚蒸出来的,您趁热吃!” 说着,手上不停,摆好碗筷,拿出热腾腾的蒸饺。又给老爷子倒上陈醋,香油。还拿起半头蒜,细心的剥皮。 “咦,咋没酒呢?”老爷子瞅瞅,问道。 朱雄英正在剥蒜,笑道,“皇祖母说了,不让您喝!” “这老婆子,管得宽!”老爷子有些不悦,皱眉道,“喝口酒还管上了!”说着,又道,“这么好的饭,没酒咋吃?” 朱雄英放下剥好的蒜,拍拍手,看看左右,笑嘻嘻的上前。 然后,献宝一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酒瓶,晃了晃,“皇爷爷,孙儿给您偷偷带来的!” “还是咱的大孙好哇!”老爷子龙颜大悦,对着朱雄英 朱雄英,“...............” ~~ 吧唧,吧唧! 老爷子一口一个饺子,一口一瓣蒜,半盅酒吃得香甜。 朱雄英好奇的看着老爷子的御案,上面的奏折当真是堆积如山。 “其实若论勤政,老爷子绝对是个好皇帝。只不过,后世的人,无限制的把他的缺点给放大了!” 朱雄英心中暗道。 在他的印象中,只要老爷子开始处理国事,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曾经在八天之内,老爷子审批阅内外诸司奏札共一千六百六十件,处理国事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每天要批阅奏札二百多件,处理国事四百多件。 仅此一项,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勤勉。 不但如此,老爷子还十分简朴,宫中所用的东西能用铜的绝不用金的。每日所吃的菜肴,也不超过四品。餐桌上,还经常出现豆腐白菜这等不过是寻常人家的食物。 衣服破了也不换,缝缝补补又三年。 可以说他不但是个工作狂,还是个根本不懂得任何享受的工作狂。 见朱雄英的目光,一直在御案上,老爷子开口笑笑道,“大孙,你看啥呢?” 朱雄英看看老爷子,已经磨得发白的袖子,低声道,“皇爷爷,您何必这么勤俭!”说着,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宫中又不缺这些衣裳料子,您是一国之君.....” “当长辈的若是不勤俭持家,后世子孙就是败家子!”老爷子拿着筷子,正色道,“好东西,你们这些晚辈吃也好,穿也好,咱一点不心疼。可咱这个岁数,又是一家之主,若是胡乱糟蹋东西,等你们长大了,也学着如此,这江山社稷咋弄?” “再说,咱是苦出身,这辈子啥苦都吃过,如今穿这种衣裳,吃上这种饭菜,已经很好了!”老爷子继续说道,“要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连这种饭都吃不上呀!” “等将来你长大了,这天下早晚要交到你的手里!”老爷子微微叹息,继续笑道,“等那时候,你若是想骄奢的时候,就想想你爷爷咱活着的时候,吃啥穿啥,说不定就能浇了你想骄奢的心!” “皇爷爷放心,孙儿将来绝不做败家子!”朱雄英正色道,“孙儿,不但要学您老勤俭持家,还要让天下人,让大明的百姓都能吃饱饭!” “哦,让天下人都吃饱饭?哈哈哈!” 老爷子放下筷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随即对着外头喊,“起居官呢?起居官呢?” 偏殿中,一个翰林模样的官员,躬身出来。这种官员,每日就在皇帝身边左右,专门记录皇帝的言行和起居。所作的书籍,名起居注。 “你听到没有?”老爷子对那官员笑着问道。 “臣听清了!” “咱的大孙说,要让天下的大明子民都吃饱!哈哈!”老爷子笑得格外欢畅,“记上记上,记你那个小本本上!” “臣遵旨!” “大孙,你这志气不小啊!”老爷子捏捏朱雄英的脸,“你爷爷咱都没敢说立下这等大志,你却有这个志气!”说着,不住的点头,“好好好,有这等的志向,将来就错不了!” 说着,一仰头喝干酒盅里的酒,“咱这辈子,不羡慕啥秦皇汉武的功绩。咱的功绩一点不比他们小,也有些看不上他们的劳民伤财。” “咱心里想着,若是天下百姓都有田种,有饭吃,就算是古往今来最大的盛世!” “没想到,你却想着让天下人都吃饱!好好!”老爷子不住点头,“不过,老话说的好,知易行难,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如搬山!” “孙儿不是放空炮!”朱雄英正色道,“孙儿真的是如此想的!” “就凭你敢这么想,你就比你爹强,也比咱强!”老爷子大笑,十分欣慰。 让天下人吃饱,在古代似乎是个根本难以达到的难题。但在朱雄英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预案,广袤的东南亚,农作物遍地,土地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等他再大一些,话语权再重一些,就派人出海,寻访各种产量大的农作物,在华夏推广。 让百姓吃饱,远比什么赫赫武功,更加重要。 爷俩说说笑笑之时,朴国昌再次进来,看看朱雄英,犹豫片刻之后,送上一封密信。 老爷子对朱雄英也不避讳,但打开的下一秒,脸上的笑容尽数变成了怒火。 “皇爷爷?”朱雄英见状,低唤一声。 老爷子靠着椅子,脸色狰狞,“你姑姑死了!” “啊?”朱雄英心中一惊,“哪个姑姑?” “你三姑!”老爷子咬牙道。 ~~~ 朱雄英的三姑,就是崇宁公主。 去年的时候崇宁的父母牛城犯罪,被充军云南。崇宁本可以不用去,但她说出嫁随夫,硬是要跟着去,甚至不惜违背老爷子的旨意。 “三姑姑,怎么死的?”朱雄英问道。 “病死在云南!”老爷子脸色低沉,眼中有火光闪动。 他是个格外重视家庭的人,他少年时遭受大难,诺大的家族骨肉飘零,等他初露峥嵘的时候,他们朱家,百般寻访也只剩下两三个男丁而已。 在他心中,每个儿女都是他身上的肉。 “皇爷爷,您节哀!”朱雄英劝解道。 “呵!”老爷子冷笑一声,“你三姑跟着她那个不争气的驸马去云南,她走了,可是那驸马还活得好好的,一切都因为那个杂碎而起!” 说着,对外面大喊道,“来人!” “奴婢在!” “派人去云南!”老爷子怒吼道,“把咱三闺女的驸马,处死!”说着,犹不解气,大声道,“拿咱的马鞭去,抽死他!” 四十六 抽死他 “去抽死他!” 暴怒的老爷子,如同雄狮一般,须发皆舞。 他就是狮子,是守护朱家这个狮群的狮王。 老爷子书房中的陈设极其简单,御案上陈列着跟着他一辈子的军刀,墙上挂着漠北漠南的地图,还有他用了十几年的马鞭。 “朴国昌!”老爷子把马鞭掷在朴国昌面前,咬牙道,“去,狠狠的抽。不要一次抽死他,把他给咱抽成烂泥糊糊,让他刺骨的疼死!” “奴婢遵旨!”朴国昌赶紧捧着马鞭,出门传话。 咆哮一番之后,老爷子忽然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双眼有些无神,眼眶发红,竟然有些哽咽道,“咱的三妮儿,就这么没了?” 此刻,朱雄英不知如何说,只能劝慰道,“皇爷爷,您.......保重龙体啊!” 老爷子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在乱世中有了一个家,家中所有的女子对他而言都是心头肉。哪怕是个女孩,哪怕是个庶出的女孩,那也是他的亲闺女。 是他身上的肉,骨子里的血! 他爱自己的家,爱到了极致。他知道分封不好,可还是把所有的儿子们都分封出去,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可以永远的荣华富贵。 他亲自给女儿们挑选驸马,并且之只要驸马有才干,不吝使用。 如今在军中管着京营马队和精锐步兵的,就是驸马都尉梅殷祖还有李坚。 “咱的三妮儿,没了!”老爷子依旧喃喃道,“丫头不听话啊,咱都说了,别跟着他牛家去云南。他牛家上不了台面,爹重新给你选个好驸马,你咋不听哩!” “你非要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非要跟着去。你这一去,爹再也见不着你哩!咱的三妮儿,你把你爹扔了!” 谁能想到,老爷子这样的铁血帝王,居然有这么儿女情长的一面。 其实仔细想想也相通,原本历史上选定了皇太孙之后,他不是不知自己儿子的野心。可是他无法像对那些功勋宿将那般,他下不去手。只能把难题,留给他选择的接班人。 史书记载,老爷子晚年的时候曾问过朱允炆,将来你的叔叔们造反你怎么办? 朱允炆回答,先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再动手,但不会杀人,最多就是圈禁。 当时,老爷子很满意这个答案。 他却不知,等他驾崩之后。他的好孙子,好儿子,都违背了当日的话。 朱允熥迫不及待的削藩,逼死叔王。 朱棣靖难,让朱标这一脉,几乎血脉断绝。 无情未必是丈夫,帝王亦有慈父心。 就这时,外面传来脚步。 马皇后诧异的进来,“又咋了?俺离老远,就听你大呼小叫的!”说着,看老爷子脸色不好,赶紧小跑着进来,一下抓着老爷子的手,“重八,咋了?有啥事和俺说说!” 老爷子拉着老太太的手,低声道,“三妮儿,没了!” “啥?”老太太马皇后一声惊呼,“谁?”说着,狐疑的目光看向朱雄英。 朱雄英低声道,“三姑姑崇宁公主,跟着牛家去云南,病死在半路,刚才报丧的折子来了!” 瞬间,马皇后的眼中全是泪花。 “俺的妮儿!苦命的孩儿!”哭声,压抑着响起。 崇宁公主虽是庶的女儿,可生母从小就没了,马皇后怜惜她,养在了身边,心里其实和自己的女儿,没啥差别。 猛然听到噩耗,老太太的身子抖了抖,挨着老爷子无力的坐下。 朱雄英眼前,老爷子老太太紧握着手,挨着坐下,神色无助,像是委屈的孩子。 “当初选驸马的时候,咱说要低门嫁女,看着牛家那小畜生还算憨厚,把三妮徐需给他,让他们好好过日子!”老爷子缓缓开口,“谁知,那小畜生先是做了违法乱纪的事,现在又害死了咱的闺女!” 马皇后眼睛通红,“三妮走了,牛家那小子呢?他还活着?” “他活不了多久!”老爷子咬牙道,“他害死了三妮儿,他若不犯法就不会充军。他若是要脸面,就该劝三妮别跟着去!现在三妮走了,他还有啥脸活着?”说着,冷笑道,“咱让人传旨去了,拿马鞭抽死他!” 忽然,马皇后一激灵,“重八,三妮儿还有个娃呢!” 崇宁公主有所出,是个小小的男娃。 “来人!”老爷子马上大喊。 “奴婢在!”朴国昌奔进来,跪倒听旨。 “把咱的外孙抱回来!”老爷子来回在地上踱步,“嗯,把咱的外孙交给咱大闺女,跟大驸马姓。娘亲姨大,他妹子没了,大闺女以后要把这娃当成亲生的,咱这边以后有恩典!” “奴婢遵旨!” “你这是糊涂了,虽说是咱们的外孙,可毕竟是牛家的孙子,人家牛家人都在,哪有.........” “嘿嘿!”老爷子冷笑几声,“一群趋炎附势之徒,也配让咱的外孙姓他们的姓?”说着,走到朴国昌身边,“传旨去,牛家男丁全部处死!” “啊!”朱雄英心中一惊,老爷子这也太...........太狠了。 牛驸马有错,但不至于杀人全家吧? “成年男丁全部处死,未成年的发配琼州!”老爷子咬牙道,“女子尽数充教坊司!” “奴婢遵旨!” “重八,不行啊!”马皇后劝道,“人家一大家子,罪不至此呀!” “咱闺女没了!”老爷子低吼,脸色狰狞,“咱闺女没了,要他们陪葬!”说着,吼道,“他们都该死,他们死一百遍,咱也不痛快!”说到此处,指着自己头上的白头发,“看看,看看!” “咱这个岁数了,头发白了一大半儿,还要受这种罪?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咱的亲闺女,就这么走了!” “临走,咱都没看上一眼,活生生病死在云南!” “这一切,都是他牛家造成的,杀他们一万遍,也难解咱的心头之气!” 见老爷子怒不可遏,马皇后遂不再劝解。 她知道,气头上的老爷子是劝不住的。 “那..........啥时候能把三妮儿的尸首送回来?”半晌之后,马皇后低声道,“葬在哪?”说着,脸上带着泪痕抬头,“重八,把三妮儿埋俺身边好不好!” “埋咱俩身边!”老爷子叹息一声,“活着时候,咱俩亏了她。死了之后,就让她陪着咱俩吧!” 说着,继续道,“来人!” “传旨,崇宁公主葬钟山,挨着咱的陵!” 看着眼前一脸悲容的老夫妇,朱雄英心口发赌。 老爷子的陵寝,已经修建许久了。但若是按照历史的走向,他怕是用不到了。 因为朱标英年早逝,老爷子以帝王规格下葬,把自己的陵墓给了嫡长子。 四十七 铁拐双煞 一想到未来,或许朱标依旧逃脱不了历史的怪圈英年早逝,朱雄英心中就有些难受得不行。 原本历史上,朱元璋也根本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嫡长子,会英年早逝。所以在朱标病逝之后,痛苦之下把他和马皇后的孝陵,拨出一半给这个最爱的儿子使用。 是以作为太子的朱标,死后的陵寝规模完全是帝王形制,所用的神道,更是和洪武皇帝共用一条。 讽刺的是,在朱允炆继位之后,并没有给朱标或者老爷子,继续兴建陵园。 反倒是朱棣上位之后,开始大规模的修建老爷子和朱标的陵寝。 从奉天殿出来,朱雄英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坐在软轿中无声叹气。 跟在轿子外边的小太监,小福儿低声问道,“殿下可是不高兴?” 上回朱雄英出宫胡闹,作为他的身边人,王八耻被打得现在还下不了床,不能随身伺候,由其他太监暂时代替他的职责。 “没什么!”朱雄英微微叹气,目光看着外面恢弘的宫城,忽然又莞尔一笑,“有些无聊!” “奴婢倒是听说了一些趣事儿!”太监小福儿笑道。 “说来听听!”朱雄英笑道。 小福儿抿嘴低笑,“宫中侍卫处的两位大人,暗地里让人起了外号。叫......”说着,头看下朱雄英的脸色,见他没什么不高兴的,才继续说道,“铁拐双煞!” “嗯?” 朱雄英先是微微错愕,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可是李景隆和傅让他们俩个?” “殿下明鉴万里!”小福儿说道。 这两位跟着朱雄英出去胡闹一次,也被打得不轻。 “他们已经进宫当差了吗?孤当他们还在家中养伤!”朱雄英继续问道。 “两位大人昨儿来的,都拄着拐。”小福儿笑道,“本来是该马上到殿下身边伺候的,朴公公说他们身子如今不便利,在殿下身前伺候多少有些不恭敬!” 小福儿口中的朴公公就是老爷子身边的领班太监朴国昌,虽说在老爷子心里,太监不属于人,在宫中地位低到可怜。可这位朴公公,却深得老爷子的信任,不但内宫十二监大事小情都要知会他,甚至私下里还能影响到羽林卫等禁军。 “走,去侍卫处看看!”朱雄英笑道。 这些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委实有些无聊。以前有李景隆和傅让在身边,多少还有些乐趣。 朱雄英坐的轿子在宫中左安门转弯,朝侍卫房那边走去。 ~~~ 宫中的侍卫,尤其是东宫的宿卫,多是勋贵子弟出身。 他们充做宫中的侍卫,等再过些年就要去军中历练。这也是大明开国淮西武人集团的传统,第一代的军中大将,骁勇如武定侯郭英,巩昌侯郭兴,已故宁河王等人,早先都做过老爷子的宿卫。 每年宫中都有勋贵子弟,赶赴边关军中上阵,实打实的用弓马刀枪博取功名。老爷子也好,开国的老将们也好,他们都深知一个道理。名将,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勋贵子弟,凭本事获得军功,大明的武将传承才不会断绝。 其实这样的传承,正是历史上大明初期战无不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老爷子立国开始,数次征伐漠北漠南,横扫边关诸塞。后来朱棣靖难成功之后,更是五次远征草原,直至后来的英宗时期,大明一直对塞外胡人持主动进攻的战略优势。 不过可惜的是,大明战神明英宗,土木堡一战,把大明武人精华葬送干净。也导致大明中后期,文官压制武官,军队的战力越发颓废。 侍卫处在皇城外城的东南角,房间虽然看着不起眼,可门前各种石锁,兵器架子笔笔皆是,此时正该是侍卫们换班的时间。侍卫处面前的广场上,三五成群的侍卫们低声说笑。 眼见一辆不起眼的轿子过来,众侍卫眼有几分诧异。但当看清随性的太监,穿着东宫的宫人服饰,马上纷纷垂手肃立,站在道路两边。 如今的皇城羽林卫指挥使,正是武定侯郭英。 老侯爷听到手下的禀报,马上从办公房里奔出来,至朱雄英的轿子前,行礼笑道,“殿下今儿怎么有空到老臣这转转?”说着,笑道,“可是想看儿郎们演武,老臣这就叫几个身手好的来,让他们摔跤搏击取乐!” 朱雄英并未下轿,而是隔着窗子和郭英说话,笑道,“老侯爷,孤来找李景隆还有傅让!” “来人,去........” “他们在哪?孤自己过去!”朱雄英笑道。 “里面第三间,用不用老臣陪着?殿下慢点!前面的杀才,把路闪开,别跟门神似的杵着!告诉伙房,给殿下准备热茶点心。”郭英忙不迭的吩咐着。 ~~~ 轿子在院中一排房子前停下,朱雄英缓缓落轿。 刚下来,就听房中传来李景隆嬉笑的声音。 他慢慢走过去,顺着门口往里看,一群勋贵二代侍卫,簇拥着拄着拐的李景隆说说笑笑。 李景隆双臂下各拄一个拐杖,背对着门口,口中滔滔不绝。 “要说我傅三哥呀,也是倒了血霉!”李景隆大声道,“那日跟我,陪着殿下出去胡闹,就在大内让皇爷打了一顿板子,结果回家呢,你们猜怎么着?” 旁边马上有人捧哏,“咋了?” “先是让他哥傅老大,一顿胖揍!”李景隆说的绘声绘色,“刚揍完还没喘口气,他老子回来了。二话不说,扒光了裤子,掉在房梁上一顿抽!” “嘶!”旁边有人问道,“抽就抽呗?为啥扒裤子?” “本来呀,颍国公一开始是不想抽的!” “那是?” 李景隆神秘的眨眨眼,“傅国公的意思是,直接阉了,让他进宫伺候殿下来!” “哈哈哈!”周围的勋贵二代们都坏笑起来。 角落中,响起傅让恼怒的声音,“小李子,你他娘的别胡说八道!” “谁胡说了!”李景隆继续对众人说道,“其实呀,我跟傅三哥是难兄难弟,第二天我挨揍之后,想着登门去看看。结果我一登门,我的妈呀!” “又怎么了?”旁边人继续问。 “我一看傅三哥,差点没认出来,老远一看,以为谁家绷带成精了!”李景隆大笑道,“浑身上下都是绷带,就露出两个眼睛来!” “啊哈哈哈!”屋里又是一阵坏笑。 连傅让也笑起来,“就你小子话多,你比我好多少?还不是让你老子一顿胖揍!” “我爹呀,舍不得打我呢!有太子爷给我求情呀.........”李景隆顺道卖弄下他和皇家的亲戚关系,转身笑道,“太子爷和我爹说了,狗娃还小,胡闹一些无妨.............啊,臣,参见殿下!” 他一转身就看到在门口笑呵呵听着的朱雄英,放开双拐,直接跪下。 瞬间,屋里人跪倒一片。 “孤还以为你在家养伤,还想着让太医去看看你,怕你落下什么毛病!”朱雄英笑着进去,“没想到你生龙活虎啊!”说着,走到李景隆面前笑道,“铁拐李,你们铁拐双煞之中,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屋内众侍卫,都抿着嘴不发声的低笑。 李景隆抬头道,“这个,三哥比臣岁数大些,他是老大,臣是老二!” “都起来吧!”朱雄英看看众人,让他们免礼。 “殿下,臣有个事和您说!”李景隆凑过来,小声道。 “什么事?”朱雄英问。 李景隆贴着朱雄英的耳朵,低声道,“上午,江夏侯的儿子周骥,就在侍卫处,让锦衣卫指挥使给带走了,下了诏狱!” 四十八 又要用兵 朱雄英在御花园中缓缓漫步,身后铁拐双煞拄着拐杖跟着。 “今儿上午,武定老侯爷单独把周骥叫了过去。然后,臣就偷偷瞧见,周骥好似霜打的茄子似的,跟着锦衣卫的番子走了!”李景隆在后面,低声说道。 “你不是偷偷瞧见,你是一直偷瞧了吧?”朱雄英笑问。 “这个........”李景隆有些不好意思,低笑道,“臣也就是好奇!”说着,赶紧补充道,“不过这事,臣可谁都没对谁说,只对殿下您一个人说了!” “真的?”朱雄英有些不确定,李景隆这厮一向嘴巴不怎么严,所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傅让。 “三哥,你说是不是,我可谁都没说啊!”李景隆也赶紧对傅让开口,似乎想让傅让证明他确实谁都没说。 傅让开口道,“你确实没对别人说,但是老周刚被带走,你就对我说了!” “你又不是别人!”李景隆急道。 傅让给他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朱雄英对他俩的斗嘴早就习以为常,更不想怪罪,而是在脑中想着,怎么这个当口才把周骥带走。按理说,赌坊被查封的那天,相关人等就应该到案了。 江夏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到处求人,老爷子那边也没个明确的态度,也没说处罚,所以周骥不得不每日还要进宫当值。 如今吕胖子刚刚“畏罪自杀”,那边锦衣卫就带走了周骥。 这其中很是耐人寻味呀! 吕胖子死了,那意味着吕家从这件事中已经抽身出来,起码太子朱标那边所作的,等于是保全了吕家。 那周家呢? 老爷子真要以一个赌坊为引子........ 见朱雄英在前边不说话,傅让和李景隆在后边同时闭上嘴,默默的跟着。 天气还有些清冷,未到春江水暖之时。宫中御花园的池塘之中,潺潺流水带着几分冷冽,站在池塘边,总是能感到阵阵寒意。 朱雄英在池塘边驻足,看着清澈见底的池水,不由得想起一句话,水清则无鱼。 其实这是一句歪理,清水之中怎么可能没鱼!那些在浑浊臭水中圈养的鱼,又怎能和清水之中的锦鲤相比? 江夏侯的儿子犯法,老爷子必然要处罚。 只是不知道,老爷子是否会借题发挥,把池塘中的臭鱼烂虾都一网打尽! ~~~ “这些日子,外边有什么新鲜事吗?”朱雄英开口问道。 李景隆马上拄着拐杖上前,开口道,“回殿下,龙湾军营那边,魏国公他老人家,组织练兵呢?” “练兵有什么稀奇!”朱雄英笑道,“咱们大明,不是每年都练兵吗?” 如今大明开国之初,尚武之风充斥朝堂。老爷子连年选拔功臣宿将,去各地检阅卫所部队,练兵备战。 “殿下您还不知道?”李景隆又凑近些,笑道,“这次练兵,用的可是您的兵法?” “孤的兵法?”朱雄英越发不解,不过随即心中一动,“你是说?” “先前殿下训练我等列阵走步之法,被魏国公搬到了军中,先是选拔了一批将校,然后教给士卒!”李景隆笑道。 傅让也开口道,“家父这些日子,在军中就是忙着这个。臣小时候的伴读就在军中,对臣讲,那真是.........” “真是如何?”朱雄英急道,“傅老三,你跟李景隆在一块时间长了,也学会说话大喘气了是吧?” 傅让瞪了李景隆一眼,马上说道,“那真是不动如山,一动好似山峦倾倒,天地倒悬!” “哪有你说那么玄乎!”朱雄英笑骂,“瞎白话!” “这是原话!”傅让继续说道,“臣还听说,行动时数万人犹如一人。开国老将们都说,此法练兵之后,我大明步卒,天下无双!” “最近臣父也常去军中,常一去就是一天,根本见不着人!”说着,李景隆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估摸着,又要用兵打仗了!” 说起打仗,这厮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你这张嘴!”朱雄英笑骂道,“用兵打仗?孤都没听说,你倒是先知道了,你的消息比孤还灵通!”说着,顿了顿,有些告诫的说道,“你虽是皇亲,但有些话不能乱说,不然惹祸上身!” 李景隆讪笑两声,“臣也就是在殿下面前如此,在别人面前,臣可是又名的闭口葫芦,一言不发!”说着,看看傅让,“三哥,你说是不是?” 傅让哼一声,给他个眼神,没搭茬。 ~~~ 此后连着几天,宫里都不甚高兴。 崇宁公主的病逝,让老爷子心绪不宁,奴婢们稍有不周,便是重刑加身,所以宫里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霉头。 不过帝王之家,毕竟国事为先,繁重的国事压下来,痛失爱女之情,也只能置于身后。 清晨,朱雄英起身,乖巧的坐在饭桌边,陪老爷子和马皇后吃着早膳。 浓稠的梗米粥配金黄色的油渣烙饼,炸萝卜丸子,高邮的麻鸭蛋。一桌子早饭,倒也琳琅满目。 “多吃些!”老爷子给朱雄英夹一张油炸烙饼,笑道,“多吃油,才能长得壮!” 这油渣烙饼,就是用炸猪油之后剩下的油炸切碎,放在面上烙出来的。面饼金黄脆软,格外香甜。 朱雄英大口吃着,张口问道,“皇爷爷,孙儿有一事不明!” “啥事?”老爷子张嘴,丢进去半个咸鸭蛋。 “自古以来天下臣民都要避讳天家的名讳姓氏,我朱家姓朱!”朱雄英吃着烙饼,“那为何我大明,依旧不禁民间使用........” “朱字儿?”老爷子笑道。 “正是!”朱雄英笑笑。 这事他也是突然想起,当作一个话题在饭桌上说出来。他记得前世看过一个什么专题片,说因为皇帝姓朱,所以天下人都不能说朱字儿。而且,同音的猪,更是忌讳颇深。 “这孩子净说胡话!”老爷子还没开口,马皇后就笑道,“就因为咱家姓朱,就不许天下人用这个字,那不是不讲理吗?” 说着,继续笑道,“猪肉,猪头,猪脚,猪油,朱砂,珠子,人老百姓叫了几百上千年了,就因为咱朱家姓朱,就不许人家叫?” “就是这个道理!”老爷子也开口道,“你别听那些遭瘟的书生胡扯,说什么尊者讳,这些字叫了上千年,咱朱家才当几年皇上就让老百姓改?” “哦,他娘的,猪肉不叫猪肉叫啥?” “猪油不叫猪油叫啥?” “那不是让天下的百姓,戳咱老朱家脊梁骨吗?”说到此处,老爷子咧嘴大笑,“再说了,老百姓呀,你越是禁啥,他越要说啥!” “就好比前朝,绝对不许说鞑子两个字,可暗地里呢。老百姓说起那些住在内城的大元显贵,还不是背地里叫鞑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朱雄英笑道。 “你能说出这句话,证明你的书没白读!”这时,边上响起朱标的声音,他缓缓走来,看着朱雄英的目光,略带嘉许。 “为君者,当.......” “闭嘴!”不等朱标继续教训,老爷子呵斥道,“大早上就说那些遭瘟书生的话,还让不让人吃饭!”说着,骂道,“你不吃滚远点,咱和大孙吃!” “儿臣知错!”朱标尴尬的摸摸鼻子,坐下吃饭。 老朱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又吃了一会儿,老爷子开口道,“老大,过几日徐天德要去北平你四弟那里练兵,你要抽空见见他!” 徐达要去北平? 朱雄鹰心中一动。 莫非,真的又要用兵打仗? 四十九 送军(1) “今年本没有什么在北疆用兵的打算!毕竟这几年,国库耗的差不多了,两淮的那些盐税,总要花些在文治建设上。不然到时候,文官们又要跑到孤这儿来打官司!” 春和宫中,朱标随意的坐在宝座上,对面老将傅友德,还有定远侯王弼邓老行伍,都是一身戎装,正襟危坐肃容听着。 一旁,朱雄英张开双手,站在一人高的镜子前,任凭太监帮他穿戴新的袍服。今日他们爷俩,要去给开赴北平辽东的营送行。 众老行伍听了朱标带着几分诉苦抱怨的话,都咧嘴笑了起来。 朱标年岁渐长,老爷子为了锻炼他的能力,这等军国大事都是全权交给他来处理。一般情况下,老爷子都在幕后。而这些臣子们也心知肚明,太子爷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顺着太子爷总是没错的。 武臣之中,永城侯薛显笑道,“太子爷莫听那些遭瘟的书生胡说,说什么打仗耗费钱粮,鞑子虽然被赶出了中原,但依旧对咱们虎视眈眈。老话讲,要么不打,要打就打死,北元这只半死的老虎,咱们必须要宰了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用他的骨头泡酒,才能安生!” 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好似打雷一般,一旁的朱雄英好奇往那边张望一眼。 这是个猛将更是个猛将,早年间是红巾军另一路军头赵均用的部下,后来跟了老爷子,勇猛不在常傅等人之下。 当年赫赫有名的洪都保卫战,他就是副将。 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围攻洪都,老爷子的侄子朱文正和薛显孤军抵抗。血战八十五天,江水都染红了,陈友谅寸步未进。 此战之中,薛显独守一面城门,血战在第一线,死战不退。 “你呀你呀!”朱标对老臣们颇有几分宽容,“话是这么说,但饭要一口口来,路要一步步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这些武人,打仗杀人是好手,可收税纳粮谁明白?” “咱大明的底子太弱,如今正要休养生息。”说到此处,微微一笑,“你当孤不想打?等咱们钱粮充足,有你们打的时候!” 武人们又是笑笑。 这时,老将傅友德正色开口,“臣等这次去北平,到底要怎么行事,还请太叶子给个章程!” 边上穿衣服的朱雄英的耳朵,马上就竖了起来。 “戏肉来了!”他心中暗道。 这些将领是要带一部分军队去北平燕王那边协同军事行动的,其中薛显负责屯田练兵,定远侯王弼负责组建骑兵,建立马场。而傅友德则是要和朱棣一到,在北地开展军事行动。 “今年本来没什么用兵的想法!” 朱标再一次老调重弹,重申了一句。 然后,慢慢的说道,“可是架不住老四一个劲儿的给父皇上折子,说辽东女真那些蛮子有些不服天朝管,进贡的战马越来越少,而且和我大明颇有些叫板的意味!” “还说高丽也不大稳当,高丽王心思蒙元,和咱们大明面和心不和,还想着染着咱们的辽东旧土!” “孤看来,这些其实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老二老三加上他老四,几个藩王出兵巡视塞上,还有什么不肯消停的!” 说到此处,朱标喝口茶,继续笑道,“可老四那边说,天子甲兵当微服四方,与其小打小闹,不如直接集合数万大军于辽东等地,狠狠的敲打鞑子一回!” 朱标这是话里有话! 不知傅友德听清楚没有,朱雄英在一边是清楚了。 本来朝廷没有用兵的打算,是朱棣上书给老爷子。 再者说,如今国库不是那么充裕,那么这场武装游行就没有必要如此声势浩大,更要尽快收场。 傅友德这颍国公,到了北地辽东之后名义上是听从朱棣的节制,但其实上有着自主权。到底是要如朱棣所想那般声势浩大,还是点到即止,就看傅友德个人的选择。 “太子爷放心,老臣明白了!”傅友德低声道。 他肯定是不明白了,不然不会说太子爷放心。 朱雄英心中很清楚,倒不是朱标反对打仗,更不是朱标对自己的兄弟有些信不过。若他真想控制那些藩王,一句话的事。 朱标是真的操心大明这点微薄的家底。 比如这次发兵辽东,三万人开拔,光充做军饷的棉布就三十万匹,还不算各种物资,战袄盔甲等。 后人常说什么大宋朝是富养兵,那是瞪眼说瞎话。 此时的大明,仅以卫所军队为例,除却他们屯田所得的粮食之外,还有包括盐油茶布等等恩赏。 至于京师和北地边关的野战部队,待遇更好。有赖于大明发达的纺织业,每年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各色战袄衣物。出征之时,还有胖袄鞋裤等等。 可以说,现在的大明,在古代王朝中颇有些几分实打实,富养军的味道。 “当兵的给咱卖命,咱就得让人家能养活一家老少!” 这是老爷子的原话,跟是老爷子和他手下那些军头们,杀了一辈子,杀出来的铁血道理。 后来的明军为何不能战? 饭多吃不饱了,谁还有心思打仗! “嗯,你能明白孤的心,最好!”朱标对傅友德,和颜悦色的点头,随后对薛显说道,“你去屯田,记得要多屯,不但要屯卫所的田,顺带手也屯出一些民田来!” 说着,叹口气,“辽东那边到底还是荒凉了些,想要浅一些人口过去,都没地方安置。再说日后,十四弟辽王也要在那边就藩,总不好给他一片白地!” 薛显不假思索,“太子爷怎么说,臣就怎么做!” “孤动嘴,你们跑断腿!”朱标笑道,“事还是要靠你们亲力亲为,孤只是给你们指个方向,若是到了那边有什么不懂的,尽管给孤来折子!”说着,又笑道,“四弟年岁小,若是做的不周全,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别想着他是什么皇子亲王不敢得罪,你们都是他的长辈,该说说,该点拨的就点拨。别怕他记恨,又孤给你们做主!” “真累!” 听朱标如此说话,朱雄英心中暗道。 简单几句话,愣是说得满是讥讽,暗藏深意。 也真是难为这些武人了,一边打仗杀人,一边还要想这些。 这时,朱标看看朱雄英那边,“穿好没有!” “回太子爷,已经给殿下穿好了!”领班太监甄不义说道。 朱标看着朱雄英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落在朱雄英的腰间,“去,把孤平日带的那枚九龙佩拿来,给英哥儿带上!” 朱雄英穿上新袍服,浑身不舒服,这玩意太重了,上面都是金丝银线。 “父亲不用玉佩了吧!儿臣走路,摇摇晃晃的.........” “胡说八道!”朱标训斥道,“马上去军中,不穿得好些成什么样子!”说着,又道,“那块玉,是当初你爷爷立我为太子那天,我戴的。你要不要,你若不要,那就不戴!” “戴戴!”朱雄英连口答应。 五十 送军(2) “太子爷起驾!” 春和宫外,随着皇城禁卫军统领,羽林卫指挥使郑国公常茂一声呐喊。 数百名由勋贵子弟组成的羽林卫翻身上马,同时太子朱标牵着皇太孙朱雄英,从殿中出来。 外边的阳光,很是灿烂。 尤其是那一道道从甲胄和头盔上反射出来的光芒,让朱雄英差点睁不开眼。 眼前的羽林卫禁卫军们,都穿着花纹繁复精心打造的盔甲,战马也是一水的纯色,当真是人如龙马如虎。 “殿下小心点,踩着奴婢的背!” 朱标的车架有些高,条件甄不义跪在朱雄英面前,用自己的脊背当台阶。 闻言,朱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朱雄英。 “不用,孤自己来!”朱雄英没有踩太监的背,而是把着马车的把手,用力一蹬,身子稳稳当当的上去。 朱标这才点点头,转头吩咐一声,“走吧!” 清脆的马蹄声,还有马车的车辙声在紫禁城中响起。 沿途无论是官吏还是宫人,全部垂手肃立。 朱雄英挑开帘子,不经意间见到远处,老爷子正在一棵树下,笑呵呵的看着这边。 “皇爷爷!”朱雄英笑着摆手。 那边似乎听到了,也笑着回应。 ~~~ 渐渐的车架驶出皇城,穿过长安街。 皇太子出宫,沿途肃静清空,放眼望去除了护军之外,再也看不到半个寻常百姓。 “父亲,这次是颍国公去辽东吗?”朱雄英在车厢中问道。 朱标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个暖炉,他的身子说起来有些虚胖,但很是怕冷。 “还有魏国公!” 徐达也去? 朱雄英心中道,“您也说了,既然不是大战,为何同时要两个国公都去?” “魏国公主管屯田练兵整备军马修筑要塞,颍国公负责巡视塞上!”朱标笑道,“后者去去就回,前者却是要在北平等地,呆上些年!” 说着,忽然叹口气,“你皇爷爷不放心你四叔,特意让魏国公去带带他,让他知道怎么打仗!” 此时的朱棣还很青涩,还不是后开那个独一无二的马上皇帝。 话说回来,没有人是生下来就会打仗的。成为名将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不断的杀戮。 “魏国公,还是四叔的岳父呢!”朱雄英笑笑,看似随意的说出一句话。 “你这小子!”朱标没好气的点了下朱雄英的脑瓜顶,“说话总是阴阳怪气!” “儿臣又没说错!”朱雄英揉着脑袋,有些委屈。 朱家这爷俩呀,癖好还真是多。 爷爷喜欢揪小鸡吃,儿子喜欢弹人脑瓜门儿。 “魏国公那人稳重豁达,你皇爷爷和我,都是非常信任的!”朱标开口说道,“以后等你大了,对魏国公这样的老臣,要格外优渥!” “儿臣知道了!”朱雄英答应一声,看向窗外。 勋贵子弟组成的羽林卫之中,徐达的儿子徐辉祖就在其中。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口外战马,格外英武不凡。 ~~ 出京城向西,就可以遥望此次去辽东的军队军营。 旌旗林立延绵不绝,正片大营森然有度。 视线之中,已有数十骑士纵马而来。 “臣徐达,参见太子爷!”老将徐达翻身下马,在朱标车架前单膝跪地。 “魏国公无须多礼!”朱标大笑着下了马车,赶紧亲手扶起来,低声笑道,“又不是朝堂之上,你还甲胄在身,何必如此!” “殿下是君,臣是臣,礼不可废!”徐达坚持说道。 说着,随即马上对朱雄英俯首,“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雄英微微侧身,笑道,“父亲都不受你的礼,孤一个小孩子哪敢受?” 徐达面上一笑,“臣来迎太子爷和殿下入营!” “好!”朱标笑道,“今日孤来,就是来送送我大明的虎贲!” ~~~ 进入军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千军万马之中,除却被风出动,列列作响的大气之外,竟然没有半点杂音。 徐达治军严谨中正,用兵稳重大气。 老爷子常说,徐天德用兵之稳,当属国朝第一。 若是论野战的功勋,他虽不如常遇春耀眼,但在治军练军之上,国朝却无出其期左右者。而且他为人老成质朴,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疵。 是以,在军中威望极高。 而且他不但能武,还能文。老爷子常夸奖徐达,能出将入相,堪称大明的万里长城。 但这一切的背后,是徐达的狠。 一介农家子成长为当时名将,其中的艰辛和凶险不足为外人道。 每战徐达都手持大枪,立于军前,半步不退。 每当战事交着凶险之时,都是徐达亲率亲卫,舍命厮杀。 “好!”检阅诸军时,朱标再次赞叹,“魏国公治军,不亏国朝第一!” “不敢当太子爷谬赞!”徐达面容质朴,表情沉稳。 “向右转!” 忽然,军官一声呐喊,数万健儿以第一队为引导,齐刷刷的半转身。 朱标只觉得眼前一花,耳中听到无数脚步的轰鸣。肃立的数万大军,已经转向完毕。 “怎么转的,这么齐整?”朱标笑道,“孤虽久不在军旅之中,可也知道,如此数万人如一人,简直天方夜谭一般!” “此事,还要多谢皇太孙殿下!”徐达微微笑道,“当日臣等在宫中,见殿下用此等军法训练小太监,后又训练勋贵子弟心中一动,所以用到了军中。” “若以前,无论军纪如何,大军一旦开动难免有些首尾不能相顾,乱糟糟的!” “可用了此法之后,军纪军容万人如一,只需号令,不用旗语古乐,士卒便如何行事!” 说着,徐达看看朱雄英,继续笑道,“皇太孙殿下天纵奇才,乃大明之福!” 朱雄英虽然心中竭力控制,但脸上还是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归根到底,还是魏国公等慧眼识炬,兵练得好,才能事半功倍!”朱标开口道。 闻言,朱雄英心中得意尽去。 朱标所言极是,他不过是展露出了些小聪明。而最终做事的,还是这些为国征战了一辈子的老将们。 当下,谦虚的说道,“父亲教训的是,魏国公不必夸奖孤。给孤数万人,孤也练不出这个样子来!” 这下徐达倒是有些意外,不过见皇太孙如此沉稳,心中对皇太孙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 检阅诸军之中,朱标进入军帐。 徐达的帅帐之中,陈设简单,除却兵器之外,就是硕大的,满是标注的地图。 “此去北平,你和老四翁婿联手,辽东无忧亦!”朱标看着地图笑道。 “切!”听了这话,朱雄英心中腹诽。 刚才还对自己说徐达如何老成,他如何信得过呢。现在就开始话里有话了,不然为何要说翁婿之情这四个字? 徐达肃容道,“国事为先,不敢心存翁婿之情!” “你何必如此小心,又没外人!”朱标笑道。 “其实,臣倒是觉得.......”徐达有些犹豫,缓缓开口。 “你觉得什么?”朱标问道。 徐达微微一笑,“臣前几日也和皇上说过这话,如今燕王在北地统领大军,驻守边塞,按理说臣应该回避!” “哎,你说这些.......”朱标苦笑道,“哪里就要回避了?” “燕王骁勇,天生帅才,臣已经教不了他什么了。”徐达想想,“再者说......”说着,一咬牙,低声道,“臣等屡次胁从燕王作战,燕王必在军中威望大增,长此以往,非..........” “非国家之......福!” 五十一 分歧 “俺的宝贝大孙回来了!” 爷俩从外边回来,直接进了马皇后的坤宁宫。 远远的瞧见自己宝贝大孙子,马皇后马上迎了上来,拉着朱雄英的手笑道,“外头冷不冷啊!”说着,又对边上的春秀说道,“秀儿呀,给英哥儿准备热茶去!” “多谢皇祖母挂怀,孙儿不冷!”朱雄英淡淡的说道。 见孙儿如此,马皇后马上俯下身子问,“咋了这是?” 朱雄英不顾朱标眼神的阻拦,“我爹给我找了一个媳妇?”说着,补充一句,“都没问孙儿,他就给定下了!” “真的?”马皇后大奇,“这等事怎么就定下了?也不和你爹还有俺知会一声?谁家的闺女?俊不俊,心眼好不好,会不会女红?” 听马皇后一连串的问话,朱标真想过去给朱雄英一脚。 方才明明在车上说好了,这事回来之后先别和老爷子老太太说。怎么这孩子嘴这么欠,当场就给说出来了。 “这个.....呵呵!”朱标笑道,“儿臣也就是随口一说!” “这种事有随口说的?”忽然,老爷子背着手,从后殿中出来,斜眼看着朱标,“谁家呀!” “您怎么在?”朱标后退两步。 老爷子上前两步,“咱自己家,不在这在哪?”说着,怒道,“少打马虎眼,问你话呢,谁家?” 朱标又退了两步,“那个,魏国公徐家......” “哟,这个好!”马皇后抚掌笑道,“天德家的孩子肯定错不了,咱们这是亲上加亲!是他那个嫡孙女?” “就是她!”朱雄英开口道,“听说,长的不咋好看呢!” “你懂啥叫好看!”马皇后笑着说道,“那妮子俺看过哩,是个富态的女娃!” 富态那不就是胖吗? 顿时,朱雄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胖乎乎的,男孩一样的小丫头!随即赶紧摇摇头,把这个画面甩掉。 “你就这么定了?谁让定的?”老爷子可没马皇后那么高兴,上前几步,斜眼道。 朱标微微侧身,有些闪躲,“那个,儿臣见两个孩子年岁辈分都差不多,而徐家也是知根知底,所以........” “老子还活着呢,你自作主张!”老爷子大怒,伸手脱鞋。 嗖一下,朱标闪到一边去。 “父皇父皇,您息怒!”朱标躲在柱子后面说道,“徐家不挺好吗?” “好个屁!”老爷子大骂,捏着手里的布鞋,“你出来!” 朱标躲在柱子后,对马皇后说道,“母后,您看!” “你咋了,好端端的又要打儿子!”马皇后上前,护着朱标,对老爷子横眉道,“要打外头打去,别当着俺的面!” 说着,又道,“儿子说得对,徐家多好呀!亲上加亲,他家家风也好,怎么在你眼里,这门亲就不行呢?” “你懂个屁!”老爷子骂了一声,丢了布鞋,气呼呼的坐下。 “皇爷爷,您消消气!”朱雄英乖巧的给老爷子把鞋穿上,“地上凉!” “你过来!”老爷子摸着孙儿的脑瓜顶,对儿子骂道。 朱标不情愿的从柱子后面出来,站在五步之外。 “往前点,你他娘的拜坟呢!”老爷子继续大骂。 “呵呵,父皇!”朱标挤出几分笑容,慢慢上前。 “你脑瓜子里装的啥东西?啊!”老爷子骂道,“媳妇选谁家的不成,选他徐家?” “儿臣也是觉得!”朱标有些委屈的说道,“亲上加亲,况且......” “别以为咱不知道你想的啥?”老爷子打断对方,“要是你自己娶他家的女子,咱不拦着,可咱大孙这,不成!” 老爷子何等人物,朱标这事的初衷是什么,都不用猜,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咱是治天下的皇帝!”老爷子开口说道,“把天下治理好的皇帝!” 朱雄英默默听着,想着老爷子这话里的意思。 天下是他老人家打下来的,更是他老人家治理发展起来的。这个治字,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你将来是坐天下的皇帝!”老爷子继续说道,“吃咱给你留的现成的!” 确实,在老爷子心中,他想的就是给朱标留一个稳稳当当的江山。 “咱的大孙!”老爷子又继续道,“将来是太平天子!明白吗?” 太平天子的意思就是,啥也不用作,享受祖上留下的丰厚家底儿。 “治皇帝,用严刑峻法!”老爷子接着开口,气哄哄的说道,“咱要把大明这棵树上,那些枝杈都修理掉,把好的全留给你!” “你是坐天下的皇帝,啥也不用操心,咱都给你办好!” “到了咱大孙这,就是太平盛世!”说着,老爷子忽然暴怒起来,“你见过那个太平盛世的皇帝,媳妇娘家是勋贵大将?” “到咱大孙当皇上的时候,天下太平,文官治世,你弄徐家当皇后。那些武夫杀才们,还不狂上天?” 细细想来,老爷子说的有几分道理。 按照传统王朝的逻辑,两三代人之后,国家趋于平稳国力鼎盛,那时候武人们往往就没有话语权了。其实老爷子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观点,那就是相比于勋武人,文人更好管理和更好控制,对江山社稷也更没有威胁。 尤其大明王朝这样,开国之后功勋宿将远超汉唐的情况。 倒不是老爷子防着他徐家,而是身为帝王,有些事注定要学会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别人看一步,他要看一百步。 朱标嘴唇动动,“但,儿臣已经应了!” “你应了你自己娶去!”老爷子怒道,同时抱紧朱雄英,“咱大孙不娶!” “说的这都啥话?”马皇后开口道,“老大那边既然已经答应了,还能改口?到手天德咋想,旁人咋看?” “都是你惹的祸!”老爷子又对着朱标大骂。 朱雄英看着低头的朱标开口,“父亲还说,要带那丫头进宫来,给你们二老看看呢!” “小兔崽子,你闭嘴!”朱标心中暗骂。 果然,老爷子脸色狰狞,大手有些想去拽脚上的布鞋。 “好呀,快进宫来!”马皇后却笑道。 随即看到老爷子脸色,柔声道,“重八,你们男人的事俺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可俺也知道,徐家知根知底的,娶他家的闺女,总好过外人不是!” “你说咱大孙将来是太平天子,可是咱朱家靠的弓马得天下,再怎么太平,也不能忘了武功不是?” “你呀,也别犟了!让那孩子进宫来咱们看看!” 说着,忽然一笑,“要不,多叫几个小女娃进宫来?咱们大孙将来呀,可不能只有一个媳妇,那多孤单!要选,就多选几个!” 五十二 我媳妇是坦克(1) “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一大早,太子妃吕氏带着几个宫人,前来坤宁宫。 老远就瞧见宫里头人影闪烁,宫人奴婢等忙个不停,在里头擦擦蹭蹭,以前不曾摆过的珍贵器皿也都陈列起来,好似要迎接什么人似的。 “回娘娘!”正指挥宫人干活,身上还带着伤的贾贵笑道,“是魏国公徐家的嫡孙女要进宫,皇后说把宫里拾掇拾掇!” 吕氏一愣,“嫡孙女?” 细细想来,徐家的嫡孙女也就是徐家长子徐辉祖的女儿。 有点奇怪,就算是皇后对徐家亲厚,但一个小女孩就隆重至此,不应该呀! 不过心中虽如此想,脸上还是笑着说道,“原来是魏国公家来人了,怪不得呢!” 说着,挥手让身边跟着的宫人等在外头,自己则是小心的进去。 ~~~~ “俺这把岁数了,穿这个是不是太艳!” 殿中,马皇后站在一人高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穿着绣着金线带着红边的宫装,笑着问道。 她身旁的郭惠妃闻言轻笑,“姐,你才多大就整日说自己老。再说了,这衣服穿着就是让人显年轻的!” “都快六十了,还不老?”马皇后笑道,“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说着叹口气,“人这一辈子,真叫一个快,跟一场梦似的,一转眼俺和你姐夫都老了。”随即,摸摸自己的白发,“不成喽!” 忽然,郭惠妃梅没来由的想起什么,脸上一红。 马皇后正好尽收眼底,奇道,“你脸红啥?” “没啥呀!”郭惠妃摇头。 “不对,你撒谎!”她俩是姐妹,马皇后如何不知妹妹的性子,问道,“到底咋了,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儿!” 郭惠妃低头,先是看看左右,然后贴近小声说道,“姐姐你说皇上老了,可是.......”说着,低头道,“我听说,姐夫这几天临幸了好几次........” “呸!你个嘴碎的!”马皇后骂道,“这等事也乱嚼舌头!”说着,继续笑骂,“你姐夫是人老心不老,就算老了也不服老!”随即,压低声音,“男人呀,不管多大岁数,都要在那事上要强。啧啧,你看他逞能,天天说腰疼!” 话音落下,姐俩同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 就这时,马皇后在镜子中看到了进来的太子妃吕氏。 “臣妾,参见母后!”吕氏行礼道。 “嗯,你来的倒巧!”马皇后笑着开口,随即撩下裙摆转身,微长的宫装裙角,不小心挂在了旁边的桌子角上。 见状,吕氏赶紧上前,帮马皇后把裙角拉起来。 “哎,这劳什子还是麻烦,俺还是穿回旧衣裳吧!”马皇后笑道,“来人,给俺把旧衣裳拿来!” “姐,您就穿着吧!”郭惠妃说道,“您穿着好看,年轻!”说着,对吕氏道,“太子妃,你说是不是!” “臣妾也这么觉得!”吕氏连忙道,“母后平日穿的太素净了,今日难得穿上宫装。媳妇看您,好似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啧啧,看看,这张嘴也是惯会唬人的!”马皇后坐下笑道。 郭惠妃站在一旁,“人家说的没错啊!”说着,又捂嘴笑道,“再说了,今儿是想看孙媳妇呢,您怎么也要摆出母仪天下的排场来!” 孙媳妇? 闻言,吕氏心中一动。 莫非? 莫非徐家的嫡孙女进来,是为了许给皇孙? 哪位皇孙? 稍微一想,她心中更加吃味。 自然不会是他所处的皇孙朱允炆,魏国公徐家的嫡孙女,自然是许给东宫之储皇太孙。 忽然之间,吕氏心中醋劲又上来了。 魏国公徐家在淮西勋贵之中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家,徐达在军中有威望,有兵权,深厚皇帝和太子的信任。娶了他的嫡孙女,代表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徐家可不只是代表了徐家,徐家长子徐辉祖的正妻,也就是嫡孙女的生母,是信国公汤和的嫡出二闺女。 徐家,汤家,都是老爷子在军中最信任的人。 一想到这些,吕氏心里根有针似的。 “天下什么最好的都是他的!我的儿子,永远都轮不到!”吕氏心中暗道。 “你这死丫头,一把岁数了还这么牙尖嘴利!”此时,马皇后对着郭惠妃笑骂,“什么母仪天下,俺就是老婆子罢了,若不是今日要看相各家的闺女,俺才不抛头露面呢!” “那您可要看仔细了,别一会看花了眼!”郭惠妃笑道。 什么?各家? 闻言,吕氏心中更感错愕,敢情进宫来的还不只是一家? 郭惠妃看她面上有疑惑,开口笑道,“太子妃还不知道吧,除了徐家的闺女,还有长兴侯,怀远侯,定远侯,安远侯。故海国公,泗国公家的女娃!”说着,又笑道,“咱们皇后娘娘说了,既然是想看,可不能只给他的宝贝孙子看一个。要多看些,最好凑他十个八个,那样将来才热闹!” “就你最快!”马皇后大笑。 吕氏跟着笑了几声,心中越发的五味杂陈。 ~~~ “来了!来了!” 随着小太监低低的呼声,朱雄英踩着小福子小顺子的背,扒着墙头往夹道里探头。 悠长的深宫夹道,红墙金瓦,两边浅浅的梅花映照美不胜收。 一群盛装打扮的小.......豆芽菜,在父母的带领下排着长队,朝坤宁宫走去。 这群幼.......少女之中,倒也有几个还算能看得过去的,但也只限于看得过去而已。各个都是面容紧张,低眉顺眼毫无生趣。 忽然,朱雄英的目光,落在一个少女身上。 “她就是徐小婉吧?” 那丫头很好认,因为她老子徐辉祖就在身边陪着。 徐辉祖是勋贵子弟中出名的美男子,气宇轩昂。但他这闺女长的,还真是一言难尽。 倒不是丑,怎么说呢? 活脱脱,肉嘟嘟圆滚滚无敌重装地盘低的小坦克呀! 她走在人群中,几乎有旁人两个那么宽。 俗话说三岁定八十,这丫头将来就算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去! 忽然,朱雄英心中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她大概就是他将来的妻子了,可是..........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谁不愿意找个好看的,找个倾国倾城的! 要说徐小婉一点长处也没有也不对,她双眼格外大格外明亮。但挂在她的圆脸上,就好像.........就好像大圆脸的金渐层一般。 “小祖宗!” 不远处,贾贵一瘸一拐的跑来,低声喊道,“娘娘急着寻您呢殿下!” “知道了!”朱雄英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跟着对方去了坤宁宫。 他走得是近道,比那些进宫觐见的少女们更早来到坤宁宫。 马皇后远远的招手,“英哥啊,过来祖母这边!” 朱雄英乖巧的在马皇后身边站好,脸上的表情并不欢愉。 “刚才干啥去了,你咋看着不乐呵呢?”马皇后奇问。 “没啥!”朱雄英兴致不高,低声道。 马皇后狐疑的目光看向贾贵,后者低笑,然后就把朱雄英出卖了。 “呵呵!”马皇后笑道,“英哥儿这是等不及了,自己先去偷看未来的媳妇了?” “皇祖母!”朱雄英苦着脸,“你就别取笑孙儿了!”说着,低声对马皇后说道,“孙儿刚才偷偷看了徐家的闺女,那丫头.......” “咋了?”马皇后问道。 “太胖了!”朱雄英比划着自己的腰说道,“有我两个粗!” “胖点才好!”马皇后笑着安慰,“胖的女子才有福,那些娇滴滴的一阵风就能吹倒,怎么过日子!”说着,继续笑道,“你皇爷爷说过,吃肉和娶媳妇是一个道理!” “啥道理?”朱雄英问道。 “都要肥的!” 五十三 我媳妇是坦克(2) “肥的?” 朱雄英脑中冒出许多惊叹号。 “肥的吃多了也会腻的!”他心中暗道。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勋贵之家的女娃们已经在父亲的带领下,缓缓上前。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孙殿下!” “起来起来!”马皇后笑得合不拢嘴,眼神始终落在位列第一排的徐小婉身上,根本不舍得挪开,开口笑道,“小婉呀还认得俺不?你小时候,俺可是抱过你呢!” 徐小婉抬头,圆滚滚的大眼睛清澈如水,开口一笑,露出刚掉的豁牙缺口,声音甜腻得如蜜。 “小婉记得,娘说我百天时候穿的衣裳,是娘娘您赏的料子哩!” 她一开口,说的官话之中带着几分淮音,更讨得马皇后的欢喜。 “快过来,快过来,坐俺身边来!”马皇后笑着伸手,“多好的闺女,多富态呀!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孩子!” 徐小婉乖巧的起身,先是看了下她的父亲,然后慢慢的走到马皇后面前,看得出来,她还是有些紧张。 “哎呦!多少的孩子呀!”马皇后摸着对方光滑的头发笑道,“你今年八岁了?” “回娘娘,小婉刚八岁!” “你是四月的?” “是,小婉是四月中生的!” “比俺家英哥儿小了一岁,生日却大了一个月!”马皇后笑道。 顿时,旁边的朱雄英有些哭笑不得。 小丫头比我小一岁,生日却比我大一月,老太太这是什么算法? 这时,马皇后对身边人又笑道,“看看,这丫头多清脆的嘴皮子呀!这么小的孩子,说话就这么利索!” “她八岁,不是八天?”朱雄英翻个白眼,心中腹诽。 老太太就是这样,一旦看谁顺眼了,看谁什么都好。看谁不顺眼,什么都不好。 “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马皇后又笑问。 徐小婉抿嘴一笑,“有时候跟爹爹去骑马,有时候跟着娘做女红!” “好!”马皇后又笑道,“咱们淮西的女儿呀,可不是娇滴滴的女子。当年打仗的时候,你祖母也是能上马的飒爽女子!”说着,拉起对方的手,仔细的看,仔细的打量着,“持家过日子,就要有股爽利气,不然呀诺大个家,可是镇不住!” 完了! 一听这话,朱雄英心中可以确定,老太太这是绝对看上这个小丫头了。 不然的话,不会这种教晚辈的话都说出来。 想到此处,朱雄英心中越发不解。 那么多女孩不去看,就认准了徐小婉,凭啥? 就凭她胖? 随即,朱雄英的目光在众勋贵女子之中,逐一打量。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身上。 少女穿着束腰的宫装,微微低头。说不上多么国色天香,但总有一种干净清爽的味道,半点没有粉黛纯粹天然。就好像,就好像初恋的感觉。 尤其是她站在那里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毛一动一动,看的人赏心悦目。 似乎是感受到了朱雄英的目光,那少女有些惶恐的抬头,目光和朱雄英碰触一下,闪电般收回去。随即又不确定的悄悄张望一下,然后小鹿一样再次低头。 “英哥儿在看谁?”侍立马皇后身后的太子妃吕氏一直观察着朱雄英的脸色,开口问道。 朱雄英没有回头,下意识的对边上人说道,“那是谁家的闺女?” 贾贵正在边上,闻言张望一眼,赶紧低声道,“回殿下,那是长兴侯耿炳文家的女儿!” “倒也算合适!”吕氏又低声道笑道,“长兴侯家的长子,定下了咱家的大妮儿!说起来,还是你舅哥儿呢!” 吕氏空中的大妮儿,正是太子朱标的庶出女儿,生母是个宫人。 “那边说什么呢?”马皇后听到了那边的嘀咕,开口道。 吕氏靠近马皇后,低声道,“英哥儿一直看着长兴侯家的闺女呢!” 她声音虽小,却让马皇后面前的小婉听个真切,狐疑的转头看着朱雄英。 正好朱雄英也在往这边看,他看着小丫头,心中泛起恶作剧的心思,猛的一瞪眼。 岂料,人家那双的大眼睛不但丝毫不怕,还似乎有些不屑的撇撇嘴角。 “鄙视我?”朱雄英心中怒道。 ~~~ “耿家的!”老太太马皇后想想,长兴侯耿炳文虽然爵位不高,可他家里是父子两代人跟着老爷子起兵的,他爹耿君用更是壮烈战死,而且还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同乡,身份自然是没问题。 “叫那丫头上来!”马皇后淡淡的说道。 稍候片刻,那少女被带到马皇后面前,低着头脸色有些红晕。 她有些柔弱白皙的模样,霎那间让朱雄英心中百转千回。 因为,真是像极了他的初恋,准确的说,是他当年的暗恋。 读书的时候,他为了追求那个女孩,宁可剩下一周的早餐钱,换成几块巧克力,用礼品纸包好,偷偷的给人家送去。省吃俭用一学期,开学之后马上请人家吃肯德基。 可是.........每次那个女孩都好像淡淡的。 后来,他们长大后,听说那女孩去了遥远的南方。 听说人家每次回家都是坐飞机,听说人家穿的衣服好几万,听说人家的手表是什么卡地亚.............. 不知不觉,朱雄英的目光痴了。 “你叫什么名呀?”马皇后对少女温和的问道。 少女微微行礼,“臣女耿氏,小名观音奴!” 这年月,女子在家随父出家随夫,没有大名。 “哎,跟老二媳妇的名一个样子!”马皇后笑道。 她口中的老二是秦王朱樉,朱樉的正妻名字就叫观音奴,娘家姓王。 但秦王妃的出身可是格外的显赫,因为有个赫赫有名的兄长,大元河南王,名将扩廓帖木儿。汉名,王保保。 “一个观音奴,又来一个观音奴,观音都到了咱家!”郭惠妃在马皇后笑道。 “哎,你这瞎说呢!”马皇后赶紧道,“口无遮拦,神仙都看调侃!” “姐姐,妹子的意思是您是有福气呀!”郭惠妃笑道。 马皇后也是一笑,继续看着观音奴,端详几眼,“嗯,倒是个美人痞子!”说着,微微皱眉,“就是,就是太瘦了。丫头,你平日不吃肉呀?” “臣女,自幼就是这么瘦!”观音奴说话的声音怯怯的,惹人怜惜。 这种声音就让马皇后有些不喜了,娇滴滴的女子,她一向有些看不上。比如,吕氏。比如,老爷子后来收的那些嫔妃。 “瘦倒是没什么,胆子也小了些!”马皇后说着,余光忽然瞥见朱雄英看着观音怒,直勾勾的目光。 “英哥儿!”马皇后说了一声。 “孙儿在!”朱雄英回神,上前说道。 “你跟小婉一边玩去吧,俺在这跟他们说说话!”马皇后淡淡的说道。 朱雄英不舍的不目光,偷瞄观音怒,一句话脱口而出,“玩啥?” “爱玩啥玩啥!”马皇后撇了他一眼,“去吧!” 朱雄英无奈,看了眼小婉那丫头,用眼神示意,“过来!” 后者站在那没动,视若罔闻。 “牵着她的手,一边玩去!”马皇后气道。 “哎!”朱雄英不甘的走过去,最后看一眼观音奴,拉起小婉的手,“走吧!” 不过,你别说。 这胖乎乎的丫头,手心怎么这么温暖! 五十四 把牙仍房顶上 坤宁宫旁边的花园里,朱雄英和徐小婉,两人大眼瞪小眼。 对于朱雄英来说,他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和一个小丫头片子玩什么? 对于徐小婉来说,她也不想和这位皇太孙玩,可是又不敢拒绝。 因为天还有些清冷,两人呆的亭子里,贾贵指挥宫人挂上了厚厚的毛毯帷幔,又奉上暖炉,摆上屏风。 “你想玩什么?”朱雄英吃着开口的大松子,问道。 徐小婉见他一颗颗的吃着,却丝毫没有让自己的意思,心中难免有些委屈。 在家里她也是天之娇女,都是被人宠着的。再者说,孩子的年纪还小,对所谓的皇权并不很是惧怕。 “殿下这,也没什么可玩的!”徐小婉低头说道。 “嗯,那咱们就这么呆着吧!”朱雄英开口道,“等一会皇祖母和他们说完话,会叫咱们的!” “唔!”徐小婉应了一声,也不看朱雄英就坐在那儿。 可稍后片刻,徐小婉却忽然站了起来,福安说道,“臣女告退了!” “你上哪去?”朱雄英问道。 “去见娘娘呀!在娘娘身边待着,总比在您身边要自在些!”徐小婉一本正经的说道。 朱雄英哪敢让她过去! 若是老太太得知,他带这丫头在这边买单儿发愣枯坐,老太太还不骂他? “皇祖母身边规矩多,哪有什么自在?”朱雄英赶紧开口,随后看看小丫头,把身边装干果的盘子推过去,“你吃些?辽东进贡来的,松子可香了!” “臣女家中也有!”徐小婉笑道,“都是祖母在边关的袍泽,托人给送来的!” “你家里的未必有这个好吃!”朱雄英笑道,“知道你们家里什么都不缺,可你们家里那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而宫里的东西,是市面上买不着的!”朱雄英继续说道,“就拿这松子来说!是辽东女真部的女真人,专挑那些长了几百年的松树,上去采摘。各个都浑圆饱满,又香又甜!” “这样的松子,每年他们采摘之后,直接上贡给辽东都司,然后进到大内尚膳监。尚膳监下属的炒货局,在进行烘炒,比市面上的好吃百倍!” 听他这么说,徐小婉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 随后捏起一粒松子,直接丢在嘴里,咔嚓一声,吐出两半壳来。 “嗯!”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真比臣女家里的好吃些呢!” “好吃你就多吃!”朱雄英笑道,“这一堆都是你的!” 咔嚓咔嚓,徐小婉鼓着腮帮子,跟松鼠似的吃了起来。 “那松子开口了,掰开就可以了,为啥一定要咬?”朱雄英看着对方一口咬一个,自己都有些牙疼,开口说道。 “臣女喜欢咬!”徐小婉一笑,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朱雄英想想,“你那牙是不是就那么掉的!” 顿时,徐小婉双唇紧闭,脸色有些不悦。 “嗨,这有什么害羞的,誰还不掉牙呀!”朱雄英笑着咧嘴,“你看孤前几日也掉了,还是后槽的大牙。掉下来之后,让皇祖父捡起来扔房顶上去了!” “我的牙也被祖父扔到房顶上去了!”徐小婉开口道,“为什么,他们要把咱们的牙扔到房顶上?” “这个............”朱雄英一时语塞。 还真是,从小到大扔了那么多牙,他还不知道为啥掉牙了,一定要扔在房顶上? 脑中正胡思乱想,耳中却忽然听到嘎嘣一声。 紧接着,一缕鲜血从徐小婉的嘴角落下。 朱雄英吓了一跳,吃松子吃吐血了? 边上的贾贵,更是吓得筛糠一样。这小丫头可是皇后娘娘中意的,将来要许给皇太孙的。万一出点什么闪失,他贾贵一百层皮都不够扒。 “传太医!”朱雄英反应快,起身走过去,大声说道。 “没事哩!”徐小婉却毫不在乎,张口把血水吐出来,用手掌接着,掌心之中赫然有一颗白色的乳牙。 若是寻常女孩子,只怕这当口早就扯着脖子哭嚎。 可徐小婉不但不这样,反而一笑,露出没有门牙豁牙,“牙被硌掉了!” “让你不要咬,你非不听!”朱雄英拿起一块手帕,轻柔的帮对方擦拭嘴角,“这样硌下来的牙不好,以后长出来的牙齿会参差不齐的!”说着,眨眼吓唬对方,“以后你就不叫徐小婉了!” 徐小婉依旧看着掌心的乳牙,天真的问道,“那叫什么?” “徐龅牙!” 忽然,小婉苦着脸,脸上满是纠结,大概对徐龅牙这个称呼深恶痛绝。 “那怎么办呀?”小婉难得露出几分女孩子的胆小,问道。 朱雄英也就是逗她,这时见对方难过,心中有几分不忍,继续编瞎话说道,“赶紧扔房顶上!”说着,继续大声,“知道为什么大人都把咱们的牙扔在房顶上吗?就是怕咱们都变成龅牙!” 徐小婉郑重的点头,攥着牙齿目光搜寻房顶。 可这是紫禁城皇宫之中,殿宇巍峨高大。 她站起身,踮起脚尖卯足了劲儿,甩开肉乎乎的胳膊,嗖! 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孩,年岁又小,气力不足。那颗乳牙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并未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而是落在了远处的花园之中。 “没扔上去?”顿时,小婉撇嘴,回头看着朱雄英,语气恳求道,“怎么办呀?” “贾贵!” 面对胖丫头的软言相求,朱雄英心中男子气爆棚,“把牙找回来!” “遵旨!” 嗖的一下,贾贵就跟脱缰的野狗似的,奔着乳牙落地的方向狂奔而去。 随后趴在地上,细细的开始搜寻。 “要找到呀!”徐小婉还在后边,加油鼓劲。 “快点的来人!”贾贵趴在地上,对周围的宫人大喊,“过来跟杂家给小婉姑娘找牙,快!” “这么大的地方,哪找那么小的牙去?”小太监小顺子,也趴在贾贵身边低声道。 “若是找不到,就打掉你的牙,交给小婉姑娘!”贾贵恶狠狠的吓唬他。 终究,皇天不负苦心人。 “找到了!”一个太监献宝似的欢呼,举着小婉的牙齿,快步跑回来。 “给我!”小婉一把抓过来,小心的擦拭干净上面的泥土,然后看着高大的殿宇,腮帮子鼓起来,暗中用劲。 “我来吧!”朱雄英上前,“我比你力气大些!” “行吗?”小婉目光有些疑惑。 “男人,不能说不行!”朱雄英唬着脸,拿过那颗掉落的乳牙。 同时,看着巍峨的殿宇,深吸一口气。 “殿下加油呀!”小婉忽然拍手。 “殿下加油!”周围的小太监们也拍手跟着呼喊。 呼!呼! 朱雄英深吸两口气,瞄准房顶。 助跑,扔,嗖! 抛物线,最终落在了金色的琉璃瓦上。 “殿下厉害!”徐小婉大声喝彩。 “哈哈哈!”朱雄英叉腰,得意的大笑。 这时,夕阳的余晖落下。金色的光芒,把他和小婉的身影拉的很长,在地上仿佛交织在一起。 五十五 小名 马皇后是个爱热闹的人,难得坤宁宫中众勋贵子弟带着女儿入宫,早早的就让人在宫中准备酒饭。 吃饭时,马皇后和朱雄英一桌,离他们距离最近的桌上,单独坐着几名少女,徐家的小婉,耿家的观音奴,还有一个鹅蛋脸,明眸皓齿的少女。 那少女初看不惊艳,但越是细看越是好看,越是耐看。 鹅蛋脸大眼睛,清澈的眼神之中,端庄里透出几分调皮。 “她是谁家的?”朱雄英坐在马皇后身边,小声的问道。 “是景川侯曹震的孙女!”马皇后笑道。 瞬间,朱雄英脑中出现一个五大三粗,歪瓜裂枣,说话跟打雷似的武人形象。景川侯曹震,淮西常遇春这一脉的铁杆,军中绰号曹大胆,打仗不要命。 是个典型的重情义但是有些残暴的淮西武人! “呵!”朱雄英一笑,低声道,“曹震那张脸,长的跟煮熟的芋头,让马蹄子踩了一百遍似的,竟然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孙女?” “呵呵!”被孙子的话逗笑了,马皇后低声道,“你懂啥,这叫歹竹出好笋!” “祖母,她叫什么名儿?”朱雄英看着那姑娘又问。 马皇后笑道,“曹双!” 说着,马皇后拉着朱雄英的手,笑道,“英哥儿,这几个女娃都不错,祖母做主,将来都许给你当媳妇,你乐意不乐意?” “我不乐意也不管用呀!” 朱雄英心中暗道,这年月长辈的话就是圣旨,婚姻之事莫说他现在还未成年,就算是成年了也没他说话的余地。 不过,心中也有些暗乐,因为老太太一下就给他选了三个。 “这三个都许给孙儿?”朱雄英低声问道。 “啊!”马皇后笑道,“怎么,你还嫌少呀?” “不是!”忽然之间,朱雄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腼腆的说道,“一下给三个,孙儿怕忙不过来!” “哈哈哈!”马皇后笑得前仰后合,“你当现在就给你那,美死你个小猴儿!现在是定下来,等你过了十五,祖母就给你主持大婚,到时候一块娶进门!”说着,没来由的带着几分伤感,拉着朱雄英的手。 “俺老了,就怕俺看不着俺的大孙,成家立业那一天了!” 朱雄英急道,“皇祖母说哪里话,您一定长命百岁!” “妖精才长命百岁!人都要死的!”马皇后笑道。 “反正您一定能长寿!”朱雄英有些撒娇的说道,“您呀,最起码还能活三十年!” “三十年之后,你都是大人了!”马皇后的目光充满柔情。 “孙儿不但是大人了,还会有一群儿子,孙儿的儿子,那时候说不得都有了儿子!”朱雄英笑道,“到时候,一群您的重孙,曾孙围在您的膝下,一口一个老祖叫着,您高兴不高兴!” 似乎,想到了膝下孙儿满堂的场景,马皇后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那敢情好!那感情好!”说着,顿了顿,“就听俺英哥儿的,俺争取再活他三十年,活个孙儿满堂!” 此时,宫中已经开席了。 诸勋贵之家的女娃们,都是平日由专门的奶娘带着,各种规矩早就熟知于心。一大群人坐在一块,吃饭时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不但没人交谈,下筷子都是浅尝辄止,吃了两口就正襟危坐再也不吃了。 “咋不吃哩?”马皇后对旁边的徐小婉说道,“可是不合口味?” 徐小婉鼓着腮帮子,低头道,“来之前爹爹叮嘱过,不能在您面前失礼!” “胡说八道!”马皇后嗔怪道,“好好的孩子,偏是教这些膈应人的规矩,吃饭都不让人吃痛快了!”说着,挥手道,“二狗子,你给俺过来!” 徐辉祖本来在殿外,和众进宫的勋贵坐在一起。 大庭广众之下,被马皇后当场叫小名,有些尴尬的起身。他有些尴尬,但在别人眼里确实荣耀。皇后可不是跟谁都亲近,更不会当众叫谁的小名。 “二狗子,哈哈!” 朱雄英笑道,“李景隆的小名是狗娃子!” “他爹一把岁数了才有了这个长子,怕养不活呀!男娃,起个贱名儿好养活!”马皇后笑道。 朱雄英有些好奇道,“那孙儿怎么没有小名?” “你也有,不过你爷爷起的不好听,俺不许宫里人叫!”马皇后说道。 “啥名?”朱雄英追问。 马皇后笑笑,“你生下来的时候,身子不好。你爷爷给你起个小名,叫没病!俺觉得不好听!” 是不好听!朱雄英心中腹诽,朱没病? 猪没病,那不是要宰了吃吗? 这时,徐辉祖上前,行礼道,“臣,参见皇后,参见殿下!” “你这娃子,小时候乖巧得很,长大了却板着脸装正经!”马皇后毫不客气的开口训斥,“俺叫你带了闺女进宫热闹,你却让她装小大人!那么小的孩子,就该大声哭,大声闹,你看她,让你管成啥了?” 徐辉祖看了一眼坐在那,装乖巧的闺女。 他之所以格外嘱咐闺女,是因为这孩子在家里实在是被她祖父宠坏了。今日诸勋贵和家眷都进宫,他是怕自己的闺女,拿出在家里的样子,惹人笑话。 当下,小声回道,“臣也没教什么,就是教了些规矩!” “俺这没那么多规矩!”马皇后继续开口,“小婉这孩子喜欢,你以后要常带她进宫来!” “臣,遵旨!” 这份话,又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 今日来宫中所为何事,许多人心中已经明了。 此刻见皇后如此和徐辉祖说话,便心中确定,恐怕将来,徐家又要出一个皇后了。 “大口吃!”马皇后对徐小婉她们笑道,“俺还让人给你们做了糖点心呢,小心一会甜掉了牙!” ~~~ 坤宁宫这边一片祥和,奉天殿老爷子那边,却气氛森然。 老爷子坐在宝座上,太子朱标站在他身侧。 面前,数十个开国勋贵老臣,军中武将惶恐的跪着。 江夏侯的儿子周骥进了镇抚司的诏狱,审理之下不但说了他自己开设赌坊敛财的不法之事,还说出其他几桩和其他勋贵联手敛财的事来。 老爷子震怒,马上召这些人进宫,当面训斥。 “皇上!”江夏侯周德兴泪流满面,“臣知罪了,您怜惜老臣一辈子就这么几个儿子,饶了那个不成器的小畜生吧!”说着,重重叩首吧,“老臣自追随您........” “你不要跟咱卖弄功劳!”老爷子厉声道,“你有功劳,咱亏待你了吗?身为国家大臣,朝廷的勋贵,开设赌坊敛财,良心都让狗吃了?” “开国的时候,咱就说过!” “咱当了皇上,你们就是大臣,功劳上咱没亏了你们,你们也得给咱守规矩。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为非作歹!” “好嘛,拿咱的话当耳旁风?” 五十六 雷声大雨点小 “开国的那天,就在这金銮殿上,咱亲口和你们说过!” 老爷子的声音带着丝丝杀气,“你们跟着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打下这大明朝,有功劳!但功劳,不是让你们来讲人情的!在咱这,你们犯法了,也没人情可讲!” “缺吃还是缺喝还是缺钱花,还是缺女人?” “堂堂的侯爵呀,堂堂的国家勋贵呀。他娘的给不争气的儿子壮脸,让他们在外头胡作非为。事发了,还要到咱的跟前,来讲功劳!” “你们的功劳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老爷子连番喝问,脚下的群臣不敢作声,谦卑的跪着。 “这些年,御史地方官参了你们多少次?凡是能轻轻过去的,咱也不愿意和你们计较。可是现在呢,你们这些人的家里串通起来,开赌坊敛财,欺行霸市!” “赌坊是啥?那是让人家破人亡的玩意?” “你们黑眼珠子见了钱,连脸面都不要了?” “还有脸跟咱讲功劳,讲人情,咱都替你们害臊!” 说着,老爷子从手边抓起一把奏折,哗啦一下扔出去。 “看看,看看!” “御史参合你们侵占田地隐藏人口的!” “参你们骄狂不法,家奴仗势欺人的!” “还有参你们不顾国体,有辱体面的!” “大明朝才开国多少年,你们就变成这样?” 老爷子的咆哮,让众臣子额上冷汗淋漓,大气都不敢出。 “咱打下这大明朝,不是为了让手下人跟以前大元那些混账王八蛋似的欺压百姓!” “咱打下这大明朝,不是为了让你们仗着昔日的功劳,胡作非为!” “咱打下这大明朝,就没有啥勋贵高高在上的规矩!” 说着,老爷子顿了顿,目光看向江夏侯周德兴。 “你是咱的老乡,是咱从下就认识的伙计!” “你应该知道咱的性子,眼里不揉沙子,心里不装龌龊!” “你儿子做的事,按律当斩!你也不用,在咱的面前哭哭啼啼,好像咱不近人情似的!” “臣,教子无方!”江夏侯周德兴面如死灰。 “这话你说对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的儿子不知廉耻做出这些事来,都是你惯的!”老爷子继续沉声道,“那话咋说来着,咎由自取!” 说着,他再次环视群臣,朗声开口,“大明律,私自开设赌坊,是什么罪过?” 殿中,无人敢说话。 他们不说,老爷子替他们开口,“仗八十,流放三千里!” “可是!”老爷子话锋一转,“勋贵之子,勾搭连环开赌坊敛财,私下里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罪加一等!” “你看看你儿子在锦衣卫镇抚司之中的供词,赌坊放贷,带血的印子钱。赌客可以用房子抵押,用老婆抵押,七出十三进,利滚利驴打滚。光是有名有姓,逼死的人,就不下三起,他冤吗?” 看似简单的江夏侯之子开设赌坊案,其中不仅涉及到了吕家这样的文官。勋贵子弟之中,也有不少人参股分红。这件案子,已经变成涉及数十人的案子。 “传旨!” “江夏侯之子,羽林卫周骥有负圣心,赐死!” 话音落下,跪着的周德兴身子软软栽倒,好似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此事,涉及到的勋贵子弟不下十人,全部剥了身上的勋职,发配边关军前效力,十年内不得回京城!” 呼! 许多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他们这些勋贵们来说,只要儿子没死,就还有希望。 轻松至于,涉及到这件赌坊案的勋贵们,已经在心里恨上了周家父子。 若不是他家儿子出的馊主意,拉着自家的儿子做这等让皇上不高兴的买卖,也不至于有今天。 “至于你!”老爷子目光看向周德兴,“咱嘴上说不讲人情,可多少还给你留些颜面!” 说着,眼神一凝,继续道,“你的爵位,不许世袭。赐的丹书铁卷,马上交还。京中有所的官职全部剥了,回老家种地养老去吧!” 周德兴面如死灰,“臣,遵旨!” 老爷子没理会他,继续看着那些因为家中子弟犯事,而小心翼翼的臣子们。 “你们的功劳来之不易,咱的人情也不好欠,以后咋样,你们好自为之!”说着,忽然恨铁不成钢到说道,“自打你们各个都封了什么侯,什么伯的,就他娘的变样了!” “以前军中的好手,现在都成了六亲不认就认钱的财主了!” “你们看看徐天德,看看汤和,看看傅友德!” “和咱一样头发都白了,还在为国效力。” “你们呢?” “臣等有罪!”众臣赶紧叩拜行礼。 “有罪?哼!”老爷子哼了一声,“这事,你们要谢谢你们的太子爷!” 说着,一指旁边一言不发的朱标,“是他跟咱说,多少还是看些你们往日的功劳,多少还是讲些人情,多少还是看在以前的情谊上,让咱重新发落!” “不然,你们以为咱会这么轻轻的揭过这事?” “咱若是让锦衣卫放开手脚去查,你们屁股后头都是屎!” 臣子们马上高呼,“太子殿下仁德,臣等没齿难忘!” “记得他的仁德就好!”老爷子继续道,“都滚回家去,好好想想!” ~~~ 殿中群臣退去,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老爷子走到偏殿书房之中,端起半热的茶,灌了一口。 回头,忽然瞪着朱标,“太子爷,咱按照您的意思办,你可还满意?” “父皇,儿子不敢!”朱标忙请罪。 赌坊一案可大可小,朱标还是没忍心,让老爷子株连太广。私下里和老爷子说了不止一次,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其实,这样以来,勋贵之中那些平日骄狂的臣子们,大大的欠了他一个人情,以后更加的俯首帖耳。 “你呀!”老爷子骂道,“就是让那些遭瘟的书生教坏了,想的太多!” “你是他们的太子爷,将来是他们的皇上,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你呢,总想着用恩义拉拢他们!”老爷子皱眉道,“总想着容忍他们呢,今天他们开赌坊你容,将来他们弄出更大的事,你怎么容?” “父皇息怒!”朱标笑着上前,搀扶老爷子坐下,“他们已经知道错了,您消消气!” “你当老子是气他们?”老爷子没好气的骂道,“你呀,心一点都不狠!”说着,叹气道,“你这软绵绵的性子,像谁呢?” “儿臣是您和母后的嫡长子,性子自然是像您二老呀!”朱标笑道。 “哼!”老爷子白他一眼,“长了一双巧嘴,从小就会哄人!”说着,不自觉的笑起来,“英哥儿那嘴,和你一样,就会说好话,惯会哄人!” “那小子以后要父皇多教导!”朱标笑道。 “哼!”老爷子又白他一眼,“若不是看你给咱生了个好大孙,老子换掉你!” 五十七 春暖(1) 转眼春已至,城外江水暖。 波光粼粼的玄武河畔,煦风阵阵吹动嫩柳,河堤上摇曳的野花,在阳光中舒展着自己的粉嫩。 嘎嘎的鸭群在河上游弋,岸边几只看守鸭群的狗儿,一边埋首野草之中无聊的撕扯,一边用眼神瞟着岸边的陌生人。 “不带你出来,你说宫里无聊。带你出来,你又觉得无趣,你这小子,真是难伺候!” 岸边大陆上,朱标一身青色的布衣,对身旁对着如此美景,却有些兴致寥寥的朱雄英说道。 今日他父子二人,难得一同出宫来游玩,好似寻常人家的父子一样。 正值春色满目,朱标游行正浓。可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朱雄英,却有些漫不经心。 “儿臣是想出宫不假!”朱雄英看看自己的老子,稍微离对方远出几步,低声道,“但不是跟着父亲您出来呀!跟您出来有什么意思?就是看景,宫里的景不比这个好?” “你这小子!”朱标眼角跳跳,“宫里的景都是死的,外边的才是活的,才是人间真景!” “呼!”朱雄英叹气,“是,您说的对!” “我.........”一句话,直接把朱标其他的话都憋了回去。 于是,恼怒之下看着朱雄英,更有几分不顺眼起来。 “听几位大学士说,你如今的课业,越发不上心了!”朱标皱眉道,“每日上阿课魂游天外,背书也不刻苦,读书也不求解,是不是?” “那个.........”朱雄英再次拉开半步距离,低声道,“儿臣不是不读书,就是有些时候吧,读书也太苦闷了些!” “读书若苦,天下就没有容易的事!”朱标训斥道,“你这年纪,正是发奋读书的时候,日后等你大了,想读书也没这么多功夫!” 说着,看看朱雄英继续开口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日跟着宋夫子等人读书,一刻都不敢懈怠!” 随即,又摇摇头道,“虽说你读书不是为了科举,可作为东宫之储,读书更是为了明智明礼通宵古今。” “儿臣明白,读书立身!”眼下老爷子老太太都不在,自然是朱标说什么就是什么,朱雄英才不会和他硬顶。 “对,就是要立身!你想想,一个人若是连最基本的做人都做不明白,将来如何治理天下国家!”朱标正色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日读书读到眼睛都红了,还是不肯释卷..........” “不对呀!”朱雄英开口道,“昨儿听皇祖母说,父亲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带着一群人下河抓鱼,上树掏鸟,要不是就是带着猎狗打猎,有时候还去偷看人家小闺女,祖母说您小时候读书,宋夫子一天三摇头......” 说着,他马上闭嘴,因为朱标的脸色已经铁青。 “你这臭小子是欠打!”朱标怒道,“往日在宫里仗着老爷子老太太任性妄为,今日他们都不在你身边,看谁还护着你!” “儿臣怎么了就要挨揍?”朱雄英后退几步,惊道,“你总得讲理吧?” 同时心中腹诽,不就是吹牛皮被自己戳破了吗? 朱标大怒,“老子就是理!” 说着,直接脱下布鞋,冲朱雄英就抽了过来。 嗖嗖,朱雄英转身就跑。 “臭小子,站住!”朱标狂追。 “儿臣也没说什么呀?”朱雄英狂跑。 “我让你气我!”朱标挥舞布鞋。 他们爷俩追逐,边上的侍卫们都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只当是没看见。 “呼!呼!你站住!”朱标跑了一会,气喘吁吁。 朱雄英躲在一颗大树后,露出半张脸,“不,出去你揍我!” “你出来!”朱标喘几口,柔声道,“我不打你!” 朱雄英半信半疑,“不,除非你先把鞋穿上!” 顿时,朱标再次大怒,“你出不出来?” “儿臣回去告诉皇祖母,说您无缘无故揍我!”朱雄英委屈说道。 “你.........”提起老太太,朱标气势为之一顿,“你等着,早晚有一天,非要好好修理你!” “这话儿臣也带回去,一并说给皇爷爷皇祖母听!”朱雄英在树后坏笑道。 “你出来!”朱标大怒。 “不出去!”朱雄英藏身。 就在父子僵持的时候,一个身影远远的跑过来。 到了两人跟前,谄媚的笑道,“太子爷,臣都安排好了!” 不是旁人,正是朱标的狗腿子之一,锦衣卫同知蒋瓛。 朱标横了朱雄英一眼,单腿穿鞋。 可能是因为身子有些胖,也可能是跑了许久累了,小腿有些跳不起来,单腿在蹦了两下鞋还没穿进去。 蒋瓛见状,赶紧恭敬的单腿跪在朱标身边。 朱标半边屁股靠在蒋瓛的肩膀上,把鞋穿好。 “去吃饭,去不去?”朱标斜眼问道。 朱雄英从树后面出来,“您不揍儿臣?” “难得出来一次,你这臭小子煞风景!”朱标背手骂道。 “是我难得出来一次,你平日跟曹国公李文忠,出来的可欢实呢!” 朱雄英心中腹诽一句,依旧和朱标拉开些距离。 “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朱标正朝前走,见朱雄英在他身后晃荡,不由得又是生气。 别人父子相见其乐融融,他们父子相见,他就总是想揍儿子。 “不是怕你突然揍儿臣嘛!”朱雄英嘟囔道。 “你.........”朱标看看儿子,忽然一笑,摇头有些无奈道,“过来,跟我走近些!” 朱雄英慢慢上前,朱标的大手拉住他的小手,低声道,“你不气你老子,你老子吃撑了揍你!” 说着,拉着朱雄英前行,“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主意正。读书不好好读,废话一大堆。仗着二老的宠爱在宫里胡闹,英哥儿呀,你也不小了,该知道好歹了!” 朱雄英听着对方的絮叨,没有说话,心里却别样的温暖。 春风阵阵,沿岸都是带着子女出来玩乐的百姓,孩童们大呼小叫的看着父兄手中的风筝,欢呼追逐。 “你不是一般的皇孙,你是皇嫡长孙,按大明的家法,将来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这么胡闹,将来我怎么放心呢?” “哎,一国之君,可不是你这个样的!现在有人约束你,你还整日胡闹,将来没人管你,我是真怕你闹出什么幺蛾子!” “咱朱家打天下不易呀,你皇祖父战战兢兢,你爹我也一日不敢懈怠,小心翼翼的处理国政!” “若是到你这辈不着调,将来我和你皇爷爷在地下如何安生?” 朱标说了一大堆,目光看向朱雄英。 却发现,后者似乎没在听说话,而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河畔沿岸,那些飘荡着的风筝。 “你听你老子说话没有?”朱标再次大怒。 朱雄英赶紧道,“听着呢!” “老子说啥了?”朱标问。 “这个.....”朱雄英想想,没想出来。 “臭小子!”朱标生气的拧了下朱雄英的耳朵,“将来是要做隋炀帝吗?” “疼疼!”朱雄英惊呼,“儿臣不做隋炀帝!” “臭小子,你若是........你若是.......”他这疲赖的样子让朱标说不出话来。 朱雄英揉着耳朵,“父亲,您也说了难得出来一次,您就别训儿臣了。” 朱标还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法开口。 “走,前边让人打了开江的江鱼,咱们喝鱼汤去!”朱标说道。 父子里继续前行,却不想岸边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还有哄笑声。 “你这杀千刀的,抹干净嘴就想不认账,想白睡老娘?” 五十八 建文三傻 忽听的岸边人群中喧哗怒骂,朱雄英嗖的穿过去瞧热闹。 朱标微微皱眉,摆手道,“上去护着!” 一群侍卫不敢怠慢,在朱雄英前后左右暗中戒备。 看热闹,自古以来就是难得的消遣。尤其是这种消遣,还是免费的。 戏码还是一个泼辣女子拉着一个书生大骂,呼啦一下周围的人马上围了上去,目光炯炯的看着,围得水泄不通。 “原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俊书生,那晓得你竟然是个黑心肠的负心汉!” 一听女子的叫骂,围观的人更加兴致勃勃。 场面之中,一名有三分姿色,但看着就泼辣爽利的女子,拉着一位掩面的书生,声嘶力竭的叫骂。 大明之初,虽然科举八股推崇程朱理学,但民间尚未如此。女子也远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不见外人,更别谈跟男子说话的深闺女子。 民间风气尚待几分胡风,女子操持家业抛头露面不再少数。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女子,大声叫道,“这不是赵家的炊饼西施吗?你拉着书生作甚?” 被拉的书生面色羞愧滴血,口中求饶,“小娘子饶了在下,饶了在下!” “大家伙给评评理呀!”炊饼西施不但不放手,反而越发用力的抓着,好似生怕那书生跑了一样,“去岁秋天,我父收留了这贫寒的落地举子。当时他走投无路,被客栈赶了出来,是我父心善给他一口饭吃!” “赵炊饼倒是好人!”有人在旁边附和道。 “丢人呀!”书生掩面喊道。 “有什么好羞人的,我一女子都不怕丢人,你个男人怕甚?怕丢人,就别做亏心事呀!” 这下,那女子更来劲儿了,继续大声道,“我父见他是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心中欢喜,便让他在我家打杂!” “街坊邻居也都知道,我订婚的还未同房的丈夫早死了,这些年一直孀居家中。” “我是家中独女,父母心疼我怕我将来再遇人不淑,在婆家受气。” “恰好这外地的落地的举子也是独身一人,尚未婚配!” 说着,炊饼西施已经梨花带雨。 而周围的百姓已经越发的兴奋起来,这戏码越来越有趣了。这不是,这不是痴情女子怒抓负心汉吗? “我父观察他些时日,发现他人不错。就和他说,我家只有一女,郎君尚未婚配。小女姿薄,但我家略有家财。” “若肯娶得小女,二老百年之后,家财尽是你的。不求其他,只求善待小女!” “呜呜!” 说到此处,炊饼西施扯着书生的袖子,在地上连连蹬腿,大声嚎道。 “这天杀的当时落魄,就答应下了,在我家里也装得人模狗样的,讨我父母欢心喜欢。。” “谁知这几天,他当日的同窗来京做官,要提拔于他。他便........他便要撇下我这女子,去攀附荣华富贵。” “他自持是读书人,看不上我这商贾女子!呜呜呜!” 书生已是臊得无地自容,连连道,“哪有的事?哪有的事?” “呔,你个陈世美!” 人群中,一个老太太一声唾沫,嗖的一块烂白菜就飞了过来。 “哎哟!”,不偏不倚正好呼在那书生的脸上。 “打这陈世美!”人群中,有汉子已经按耐不住,撸着袖子要上前。 这年月的人不但比后世人爱凑热闹,更爱管闲事。 当街抓着贼,打死了法不责众。当街打这陈世美,官府也未必追究! 当下,几个汉子,抓住那书生,就要报以老拳。 “在下冤枉,不是这么回事呀!”那书生被人拎小鸡一样抓着,求饶道。 “你这黑心肠的陈世美,人家炊饼西施人也给你,财也给你,你先答应的好好的,如今却要抛了人家,简直猪狗不如!”一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骂道,“攀上做官的,就看不起我等百姓,该打!” “揍他!揍他!”人群纷纷开始喧哗起来。 陈世美已经够惹人恨了,攀附上当官的瞧不起百姓人家,更让人恨。 “哎哟!” 就听砰的一声,那书生的脸上已经挨了一拳,身子一个趔趄。 “打得好!”周围人纷纷喝彩。 “在下是有功名的!”书生喊道。 打人者一滞,随后上前,“打的就是你这有功名的,不但要打你,还要把你带到官府大堂上,让大人评理!你有功名?呸,你也配!” 说着,眼看砂锅大的拳头就要下来。 “别打!别打!”忽然,炊饼西施一个箭步上来,直接扑在那书生身上,“打不得,他身子弱。冬天的风寒,现在还没好!” 人群中再次爆发哄笑。 这小娘子骂归骂,但心中还是心疼这薄情寡义的书生。 ~~~ “这有什么好看的?” 朱雄英正看得兴致勃勃,朱标过来看了几眼,开口道,“读书不见你这么上心?” “这多好看呀!这不比读书好玩........”朱雄英正在兴头上,顺嘴说话,说着忽然觉得不对,赶紧住口。 “爹,您看!”朱雄英赶在朱标发火之前,赶紧说道,“痴情女负心郎,戏文里事就在眼前,不看白不看呀!” “痴情女负心郎?”朱标眼角抽搐,“你这臭小子,在哪听来这种胡话?” 不等朱雄英回话,拥堵的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个穿着皂服的官差。 “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堵着?” “让让,让让,远远看以为这挖着金子了呢!” 官差们毫不客气的推搡着,人群渐渐稀松一些。 “怎么回事?”一个官差斜眼走到书生和炊饼西施面前,“大半天的,吵吵什么?” “他要撇下我!”炊饼西施继续拉着女书生说道。 书生捂着脸,“哪有的事!” “你不是赵家的炊饼西施吗?”官差笑道,又看看那书生,“哎,你不是他的家门书生女婿吗?” 书生忙道,“哪有的事,都没成亲!” “没成亲也答应了,说了就要算!”炊饼西施抓着他说道。 官差显然是熟悉这条街的老差官了,笑道,“你先放开他,有话好说,这么多人看着呢,不怕笑话!”说着,叉腰继续道,“说吧,怎么回事?” 当下,那炊饼西施哽咽着,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可真有此事?”官差面色不善,对书生问道,“你是外地来的举子不假,可落魄的时候人家施手。招你当女婿的事,街面上也都知道。如今你真要做出这等薄情寡义的事,别看你有功名,但也要跟我衙门走一趟!” “不是这么回事!”书生燥得脸能滴出血来,“我昔日同窗,刚调任兵部提举司郎中,差人送信来,约我去见面!” “我便换了衣衫,要去内城寻人!” “谁知,她就这么不依不饶的!” 官差听了,问炊饼西施,“可是如此?” “那为何不许我跟着你!”炊饼西施拉着书生,继续哭道,“分明是觉得我身份低了,配不上你,带着我丢人是不是?还是铁了心,一去不回,不要我了!” “哪有!哪有!”书生连声道,“我走得急,你不在家。等你追上来之后,话都不问,就上来连厮再打,哪里让我说话!” “真的!”炊饼西施擦擦眼泪。 “哎,我黄子澄虽说落地的举子,可也是大丈夫。当初蒙你家收留,心中感激。又答应了你父娶你,怎么会背信弃义。” “这些日子,每日在你家中都是吃用你们的,心中过意不去!” “我去寻做官的同窗,也是为了托他给找个谋生的差事。”说着,羞愧道,“再过半年就是秋闱殿试,我还要娶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多寒酸!” 说着,掩面哽咽道,“谁知你竟这般泼辣,一点颜面都不给我,让我以后如何做人!” 周围人马上唏嘘起来,原来是误会一场。 而那西施也动情的拉着书生,“既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哎呀,都怪我,可曾打疼你了!”说着,对人群中动手的汉子骂道,“天杀的短命鬼,我自家吵架与你何干,谁让你动手的?” 人群哄笑,而朱雄英却若有所思。 黄子澄? 那不是,建文三傻之一吗? 五十九 他命真好 这位黄子澄可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 和另一位力主削藩的大臣齐泰,并称建文帝朱允炆身边的哼哈二将。而建文帝,齐泰,黄子澄三人被后世人调侃为建文三傻。 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儒生,在建文帝耳边怂恿削藩,洪武皇帝尸骨未寒,就让建文帝对那些叔叔们下手。 话说回来,其实这事也不是他们撺掇怂恿的,建文早有弄他那些叔叔们的心思。 但建文身边都是什么人?都是黄子澄这样的进士探花,这些人做学问行,说大话行,让他们去削藩能行吗? 不通军务,不懂打仗,最后让大明战神李景隆带兵! 李景隆能带兵吗?他根本不是那块料!据说,李景隆还是他黄子澄保举的! 有人说,朱棣之所以能够靖难成功,一隅之地夺取皇位实在是太过偶然。其实在朱雄英看来,更像是一种必然。 建文帝朱允炆身边都是一群文人,他自己又是被这些文人们教育出来的假仁假义假惺惺,满口仁义道德的皇帝。 而朱棣,十几岁就在边关历练,冲杀在第一线。上马治军,下马治民,麾下更是猛将如云,骄兵悍将。 洪武皇帝在晚年把朝中大将诛杀殆尽,没有在军事能绝对压倒朱棣的将领带兵。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老爷子虽然把那些带兵的功臣们杀得差不多了,可淮西勋贵们的势力还在。 建文帝亲近文臣,对他们这些淮西勋贵不屑一顾,用那些大老粗的话说,皇上整日围着遭瘟的书生转,忘了俺们这些粗人。 结果对上朱棣,如老臣武定侯郭英等出工不出力。 等朱棣靖难之后,对这些原本在朱允炆身边的文臣们极其厌恶,直接把黄子澄打成奸臣。 黄子澄被肢解而死,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的九族被诛,妻女家中亲戚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为官妓。 朱棣还专门派人,每日过去轮流........ 要说老爷子这些儿子之中,也真是朱棣继承了他的一些性格特点。那就是睚眦必报,报仇怎么痛快怎么来。 “想不到,黄子澄如今还是个落地的举子?” “这人的性子,看着可是有些软弱呢!” 见朱雄英呆呆的看着那边,朱标不解,“你看什么呢?” 朱雄英回神笑道,“爹,那人是个落地的举子!” “嗯,我听着了,叫黄子澄!”朱标低声笑道,“这人倒是有几分意思!” “什么意思?”朱雄英不解,“你看他软绵绵的,说话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你懂什么叫男子气概?”朱标笑道,“你以为天下人说话都跟那些淮西老臣们似的,大嗓门跟打雷似的,动不动就开口骂娘,撸袖子动手?” 说着,朱标看向场中,低声和炊饼西施说着什么的黄子澄,有些赞许的继续开口说道,“我看这人倒是不错!” “你看哈,他被那女子冤枉了,他可曾大口分辨,他一个男子,明明可以推开那女子,他可曾动手?” 朱雄英仔细一想,也对。 再怎么说黄子澄都是个男人,真要走那女子也拉不住让。嫌丢人的话,踹开那女子自己跑就是了,可他偏没有那么做。 “这就是识大体!”朱标继续说道,“他虽面上难堪,但是一直在耐心等待说话解释的机会。由此可见,此人的心性很是老成!” 说着,又道,“再者说,他是落地的举人不假,可也是有功名的人。无奈娶一个商贾女子,已经掉了身份。世上陈世美多了去了,但他对待妻子耐心有加,承认岳家对他的恩情,由此可见这个人良心没那么坏!” “爹!”朱雄英看看朱标,“您看人,还真是与众不同!”说着,想了想,“既然您知道了他的名字,那今年的秋闱殿试,您该不会...........?” 朱标笑道,“这也算一场机缘!倘若他真有真才实学,爹提拔他一下未尝不可。倘若他才学不足以进士及第,爹也不会骤然提拔!” 朱雄英又看看那边的黄子澄,开口道,“在儿臣看来,他还是个命好的人!” “怎么说?”朱标好奇道。 “落地的举子,举目无亲,又开烧饼铺的小财主主动嫁女送家财!” “夫妻误会一场,又让你这皇太子看到了,还赞许有加!”朱雄英一摊手,“这不是命好,是什么?” “哈哈哈!”朱标仰头大笑。 而继续看着那边,朱雄英也笑了起来。 这个时空的大明,不会有靖难了。自己这个嫡长孙在,燕王朱棣就算有野心也实行不了。黄子澄等力主削藩的书生们,小命也得以保全。 但转眼间,朱雄英的思绪又飘到别处。 “没有靖难,但削藩是一定有的。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坐视自己的江山中,有一群手握重兵,桀骜不驯的皇叔!” 朱雄英心中暗道,“所以,到时候还有会无数的力主削藩的臣子们,投自己的所好,大喊削藩!” ~~~ “没事了,没事了!”被看热闹的人,围着的场中,官差大叫道,“人家小两口闹误会,大伙都散了吧!” “这位差爷,在下和赵家姑娘尚未成亲!”闻言,黄子澄急忙抱拳道,“您千万别乱说,侮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哈哈哈哈!”周围一阵哄笑起来,官差都忍不住,大笑道,“你这举人真是,人家赵家连闺女带家财都给你了,你还装上了!” 黄子澄不住摆手,“非也非也,礼未成,名不正言不顺!” “咋?”那炊饼西施悄眼一横,直接抓着黄子澄的衣领道,“啥名不正言不顺,你心里还是嫌弃我?还是不想要我?虽没成亲,但已经下定了,你想反悔吗?你个杀千刀的!” “哎呀,非也!”黄子澄欲哭无泪,“我怎会嫌弃你!”说着,无奈道,“莫拉扯了,我和同窗约好了时间,要耽误了!” 炊饼西施马上又眉开眼笑,不过忽然紧张起来,“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你这衣裳都让我抓坏了!” “哎!”黄子澄叹气,“没事,没事,我同窗不会笑我!” “那不行!”炊饼西施大声道,“我的爷们,出门自然要亮亮堂堂的!”说着,一拉黄子澄,“走,那边成衣铺子去,给你挑一身好衣裳!”说着,又道,“你呀,就是读书读傻了,当官的最是狗眼看人低,你穿得破烂,别说是同窗,就是其兄弟,他们都不相认!” “来不及了!”黄子澄欲走。 “跟我来!”炊饼西施拉着黄子澄的手,直接往旁边拖。 “哈哈哈!”见状如此,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无不捧腹大笑。 “见笑,见笑,家有河东狮,每日都要吼!”黄子澄不住抱拳说道。 ~~~ 朱标看着眼前一幕,对朱雄英说道,“你说的对,这黄子澄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说着,叹息一声,似乎有所追忆,“这炊饼西施赵家姑娘,看似泼辣不讲理,实则心里都是这书生,眼里心里都是他!” 随即,长长叹气,“男子一生,遇一女子,足矣!娶妻当如此呀!” 朱雄英抬头,看着感叹的朱标,“爹,你怎么好像有心事?” “想你娘了!”朱标苦笑,“你娘以前,也是这么泼辣的女子!” “我娘以前也扯着领子揍你!”朱雄英笑道。 瞬间,朱标脸上肌肉抖抖,“不该问的别问!” 六十 再遇 朱标,朱雄英爷俩吃饭的地方,就在玄武湖入水口一处叫龙湾的地方。 岸边水上满是各种做鲜鱼鲜鸭的酒家渔船,应天府的人酷爱吃鸭。后世赫赫有名的北京烤鸭,其实就源自应天府。 朱棣登基之后迁都北京,但跟随过去的官吏皇室成员等都是南方人,饮食习惯还是偏向于南方。所以每年,有无数养鸭的户,顺着京杭大运河,浩浩荡荡的往北京赶鸭子。 赶过去的鸭子,也叫湖鸭,吃的是运河运粮船上落下的粮食长大,个大皮包润嫩香甜,最适合用果木烤制。 数百年之后,成了帝都的皇家御膳,十分高大上。 相比起鸭子来,应天府的人吃鱼,是在近些年。 其实南人更善做鱼,而且应天府外的湖泊河流,都是长江水系,鱼肉鲜美,哪怕是淡水鱼,也没有半点的土腥味。 但前些年,京城鲜有吃鱼者,尤其是玄武湖和龙湾附近。 概因为,这里当年曾打过一场打仗。 当初陈友谅兴兵二十多万,沿着长江上游浩浩荡荡的攻来,欲夺取老爷子和淮西军头们占据的东南重镇应天府。 当时老爷子手下皆惧,有言议和的,有说投降的,有消极避战的。 唯独刘基刘伯温对老爷子说,别人都降得就你降不得。别人降了,依然荣华富贵。主公若降,身家性命半点不保。 所以,老爷子当场拔刀,再敢言和,言避战的,斩! 这件事,后来被原来张士诚的幕僚,罗贯中写进了三国演艺之中。 那一仗,先是康茂才假装投降,勾引陈友谅的大军进入龙湾。 贼军船高数丈,在浅湾之中搁浅动弹不得。 岸边徐达常遇春为先锋,率军掩杀。 本地居民传言,江水都杀红了。尤其是朱雄英的外公常遇春,那人不但作战是猛将,而且从不留俘虏。就在这龙湾边上,斩杀了数万俘虏。 一直到数年之后,岸边经常有被江水冲上来的骸骨。 是以,本地人,不吃这龙湾的鱼。 但这些年过去了,人都繁衍了几代,江水之中大浪淘沙也不复当年血色。再加上,此地是大明的京师,文人墨客聚集,吃鱼又渐渐的兴盛起来。 蒋瓛给朱家爷俩安排的地方,就在岸边一处,看着不起眼,但却食客众多的小食肆之中。 食肆是夫妻店,男的在后厨做鱼,女的在前边招呼,子侄外甥跑堂打杂。人多了忙不过来,几乎都是一溜烟的小跑。 “两位爷,别看这不起眼!”蒋瓛笑着用热水,把朱家爷俩的餐具烫了又烫,笑道,“但此地在这附近,却是最有名的!”说着,又笑道,“店主做得一手好蒸鱼,最是鲜美。小的曾来这吃过几次,差点吃掉了自己的舌头!” 朱标靠着床边坐着,既能看到水面上的景象,有吹着和煦的微风,笑道,“你这厮说得这般好,若是不好吃,仔细打你板子!” “不好吃,小人甘愿受罚!”蒋瓛笑道,“罚过了,小人再去给爷您踅摸好吃的!” 朱雄英看他狗腿的样子,笑道,“老蒋,上回父亲和表叔去那个听曲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你张罗的!” 顿时,蒋瓛大气都不敢出,低声道,“小祖宗,若这话被人听见,小人还有命吗?那次可真不是小人带去的!” 现在马皇后提起这事,还咬牙切齿呢。 只不过带朱标去的人,是老爷子的亲外甥,马皇后从小当儿子养的李文忠。若是外人,真真就是没有好下场。 “慢回身,菜来啦!” 就这时,身后传来老板娘的笑声。 紧接着几道菜端了上来,当先是一盘凉拌鱼皮,阳光照耀之下,那鱼皮晶莹剔透,泛着光泽。 还有一道鱼脍,每片都是一般大小,一般厚度,白嫩嫩的好似玉一般。 而后,还有一条差不多两斤多,蒸好的大鱼端了上来。 “您二位尝尝!”蒋瓛伺候着朱家爷俩,笑道,“爷,您要不要来点酒?” “嗯,好!”朱标用姜丝葱丝裹了一片鱼脍,沾了些酱油送入口中,“不错呀!” “吃淡水鱼有寄生虫!”朱雄英开口说道。 “什么虫?”朱标不解。 “就是!”朱雄英想想,“鱼肉里有虫子,吃下去之后在咱们的肚子里活下来.......就像绦虫似的!” “吃饭呢,说这些恶心的!”朱标笑骂,“胡说八道,哪有虫?” “跟你说不明白!”朱雄英急道。 “说不明白就别乱说,惹人笑话!”朱标给他夹了一筷子,“你尝尝!” “真是有虫!”朱雄英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嗯,真香!” 一点淡水鱼的腥味都没有,葱姜也不刺激,反而是提鲜的,吃起来脆嫩爽口,直接从嗓子眼滑下去。 他爷俩刚动筷子,旁边桌上几个穿儒生服饰,看起来有几分富贵的男子不悦的开口道,“店家,为何他们后来的,菜反而先上了?” 食肆颇有几分良家韵味老板娘,扭着带着赘肉的腰肢上前,笑道,“几位客官别急,这几位呀,是早早的就定下的。厨里,自然要可着他们先做!” “什么定下的?分明是你厚此薄彼!”旁边那桌几个男子之中,一人不依不饶的说道,“少拿话糊弄我们,速速上菜!” “这就来,这就来!”老板娘不敢得罪,赶紧去忙活。 那桌上又有人说道,“这破地方,还早早的下定,又不是城里的八大楼!” 听他们的口气,有几分张狂。再看他们的桌上,带着的是上好的用黄泥封着的江南花雕酒,再看看他们的衣衫,也都是只有读书人,做官的人,才能穿的绸缎。 这几个人手中都拿着折扇,坐在那里好不春风得意一般。 “张兄,今日不是你会同窗吗?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嗨,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同窗,殿试落地不得意,如今求在了我的头上!” “啧啧,要么说人怕出名呢,张兄刚调任京城,就有人寻上来巴结!” “说起来,不满三旬就在兵部做了提举司郎中,也算是前程无量了!” “你那是老黄历了,张兄今早已经调任刑部,慎刑司!” “恭喜恭喜!” 原来那边主位上春风得意的人,竟然还是朝廷命官,郎中是正五品。刑部慎刑司,又是查点天下大案的,各地布政司按察司都要好眼相待的角色。 朱标斜眼看了那边一眼,随即微微摇头。 蒋瓛看他的脸色,顿时朝远处缓缓点头。 “别多事!”朱标开口道。 “小人明白了!”蒋瓛笑道。 朱雄英看了个真切,大概是蒋瓛看朱标对旁边桌上几位,咋咋呼呼的颇有微辞。所以蒋瓛就暗中示意,不远处暗中护卫的锦衣卫,要暗中给他们个教训。 忽然,朱雄英余光瞥见一个熟人。 “他来了?” “谁呀?” 朱标看过去,顿时大乐。 原来是刚才被妻子一顿厮打的黄子澄,穿了一身新衣,提着两坛酒,急忙走来。 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 目光落在姓张的那人身上,大声笑道,“张兄,小弟来晚了!” 六十一 好处 “世界真小!” 心里如是想着,朱雄英也就越发的关注那边。 朱标虽然面色未动,但显然对在这能再看到那黄子澄也是有几分意外。目光微转,悄悄关注。 ~~~~ “张兄,小弟来迟了!” 黄子澄远远的就开始行礼,到了近前又是深深一揖。 姓张的那人坐着笑道,“以行(黄子澄字),经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啊!”说着,又看看黄子澄,大笑道,“还是那么不拘小节,别具一格!” 朱雄英心里冷眼旁观,对这姓张的人印象更不好了几分。 他所说这两个词,看似褒奖,实则是在嘲讽。 姓张的桌上坐着的人,都是人模狗样人,衣着打扮都是十分得体。看着不说非富即贵,但却一眼就能让人把他们和普通人区分开来。 而黄子澄虽是一身新衣,但成衣铺子买来的衣服,如何能和他们身上精心缝制的相比。再者说仓促之下,衣服也不大合身,略微显得有些宽大。而且身上没有任何的配饰,作为读书人,手中连把折扇都没有。 果然,黄子澄看看自己的打扮,微微有些尴尬。 “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姓张的指着桌上其他人说道,“这几位是陈兄,王兄,刘兄,都是京师六部内的郎中员外郎。”说着,笑道,“你不是说要在衙门里寻个差事吗?这几位兴许能帮上你的大忙,还不赶紧见礼!” 闻言,黄子澄再次长揖,“晚生见过诸位大人!” 在座的人都颇为矜持的点头,既不亲热也不生疏。 “坐我身边来!”姓张的笑道,“说起来,有些年没见你,不想在京师却遇到了!” “是,初闻张兄调任京城,小弟也是不敢信!”黄子澄笑道。 “是不敢信我来了,还是不敢信我做官了?”姓张的大笑道。 黄子澄赶紧摆手,笑道,“张兄说笑了!” 这时,姓张的又笑着对桌上众人说道,“不怕诸位笑话,其实当年在老家的书院之中,以行的才学远胜我十倍。书院的夫子说,我这辈子运气好,最多是个举人。而以行,最差也是个探花!” 话音一落,桌上的人看黄子澄的目光顿时不同。 就连朱标这边,也微微侧目。 世人心中,殿试乃是最高荣誉。别说是探花,就算是甲等的普通进士,在普通人心中都是文曲星下凡一般。 “哦,这么说来,黄贤弟的才学应是十分了得!”那边桌子上,又一人说道,“可怎地,现在确实落地举子一般的模样?殿试考了几次?” “去年秋闱,晚生病了,没考完就出来,所以落榜!”黄子澄羞愧的摇头,“只能今年秋天,再接再厉!” “我等虽不是进士,但也知登天之难!”桌上另有他人开口说道,“若一鼓作气能考中最好,若是败了一回,再想考就难如登天。虽说黄贤弟在家乡时才学出类拔萃,可京师乃天下中心。各省的才子无数,更有无数藏龙卧虎!” 黄子澄低声道,“晚生明白,所以平日读书不敢懈怠!” “光读书不行!”姓张的又大笑道,“现在才知道,少年时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奥妙!”说着,给大伙亲自倒酒,继续笑道,“前几年,我好不容易乡试中举了,自知殿试不是那块材料,便参了选官!” “这几年官做下来才发现,其实殿试也罢,探花也好,都是命!大丈夫人生在世,不要求那些虚名,有些名求也求不来。还不如退而求其次,你看我现在,做个小官不也挺快活的!” “你这可不是小官啊!”桌子上一人开口笑道,“在京师熬上几年之后外放,说不得就是一地正四品的按察司。” “说句不好听的,张兄你这才是有福之人。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你年纪轻轻的就做了朝廷命官,前途不可限量。想想许多读书人,头发都白了,三十老童声,五十老进士。” “五十岁都是老朽了,中进士还能做几天官,还能享受到什么?” 逢高踩低,世人的常态。 想来姓张的当年读书是,被黄子澄压了许多风头。如今春风得意,话语之间不免有些不露痕迹的嘲讽。 大明开国不到二十年,天下各处,处处缺乏官吏。所以科举之后,举人以上都可以做官。如今只有不想当官的读书人,没有不想要读书人的官职。 如此,还是坑多人少。 那姓张的话里话外,无非就是一个意思。 你看你黄子澄当年,多厉害,老师夸你,说你是探花之才。 可现实呢,你落第了! 你看看我,当年谁都不看好我,可我举人做官,现在还不是官老爷? ~~~ 那边桌上的话,朱标和朱雄英爷俩听了个真切。 朱标慢慢喝口酒,低声笑道,“沾沾自喜,夜郎自大,鼠目寸光!” 朱雄英则是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蒋瓛也凑趣道,“小人得意便猖狂!” 朱雄英想想,“还是你这句贴切!” “小的是小人,最了解小人!”蒋瓛赶紧说着说道。 ~~~~~ “人生其实都是造化,时也命也!”那边桌上,姓张的又笑道,“就好比以行贤弟,别人口中的探花之才,如今居然落魄京师之中,想要寻一份差事谋生!” “也不完全如此!”黄子澄尴尬的开口,“如今小弟在丈人家中住,不想吃闲饭......” “你在京师之中成了亲?”姓张的惊问。 “还没成亲!”当下黄子澄就把事情,讲述一遍。 桌上几人连连称奇,也在羡慕着黄子澄的好运气。 而姓张的则是不住的摇头。 “以行,不是愚兄说你,你好歹也是读书人,要娶一商贾之女?” “他家带愚弟是极好的,而且没他们,愚弟早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 “可也不能如此主次不分呀!你是有功名的人,将来还要求进士及第,一个商贾之家,将来必然要拖累你!” “呵呵!”黄子澄低头一笑,没有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想谋一个小吏的差事,其实也不容易!”姓张的开口,继续说道,“如今衙门里的官少,办事的都是吏员。别看吏不算官,可权力不比官小!” “要害衙门的,管着实事儿的,你不掏出点好处来,怕真是,谋不到!” ~ 顿时,那边话音刚落。 这边的朱标,眼神嗖的凌厉起来。 六十二 小吏 朱雄英注意到,当听到好处连个字的时候,朱标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 那其中蕴含的杀气,居然和老爷子发火时有几分相像。 只不过老爷子的眼神是刀子一样,一刀剁碎人的脖颈。而朱标的眼神则是,杀气一闪而过,不仔细看抓住不住。 后世人都说,朱标是文人教育出来的太平储君。 但仔细想想怎么可能是老好人呢,他是老爷子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储君。他身上没有老爷子那种草莽之气,看似随和却挂着无上的威严。而且手腕和心机也不缺乏,只不过他比老爷子处理事情的方法,要委婉许多。 “京师之中,官场竟然到了这个样子?”朱标慢慢吃着鱼肉,低声对蒋瓛道,“光天化日,就明目张胆的开始谈论谋求吏员所需的好处?” 蒋瓛目光阴森的看看那边,转头对着朱标就是一副讨好的嘴脸,“爷,自古以来当官的都是这样,越大的官越收敛,手里稍微有些权力的小官,一旦得意思就开始飘,什么话都敢说,什么钱都敢要!” 这话,不由得让住雄英对蒋瓛的观感,好上许多。 他的这番话,确实是官场上的写照。 朱雄英也看看那边,开口道,“还是杀得少了!” 吏治是个大问题,老爷子那样的皇帝,古往今来独一无二。他是杀贪官杀到独一无二,而且还不是一刀砍头的杀。 大明朝对于贪官的严刑峻法数不胜数,最轻的剜了膝盖。 其他的拨皮充草点天灯,做成人皮褥子,干尸雕像,全家男的杀干净,女的进教坊司。 可以说,老爷子把最残酷的东西都用在了贪官身上。 但结果呢? 杀不尽!杀不绝! 想想后世,有个所谓的知识分子,摇着一把破扇子在荧幕前大放厥词。大明朝之所以贪官杀不尽,是因为对知识分子的待遇太低。 给那点钱,都不够温饱的,看看人家宋朝怎么对待知识分子? 放屁!扯淡!一派胡言! 人的贪欲,不会因为得到多寡而减弱。 大宋朝把贪污爱钱合法化,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士大夫当官的自然是春风得意,百姓呢?江山呢?社稷呢? 人都贪,尤其是读书人。 尽管洪武帝时期对待官员刻薄,但其他皇帝时期呢? 大明朝的读书人,有了功名就有特权,尤其是举人以上。 名下免税的土地名额挂给别人不是钱吗?别人的商铺他入股免税不是钱吗?大明的中后期,各种护色收入已经合法化,连内阁首辅徐阶一年光是别人挂在他名下的土地,缴纳的费用等就高达九千两。 他还是要贪! “还是杀得少了!”朱雄英笑着开口,“皇爷爷每隔几年就杀一茬,割韭菜似的,这边割了那边长!” “胡说八道!你懂什么?”朱标训斥一声,“这种事是杀人就能杀绝的吗?”说着,微微叹气,“这种事,杀不绝呀!” ~~~ 旁边的桌上,听姓张的说到好处两个字,黄子澄也愣了一下。 “这....”黄子澄有几分大惊失色的,看看左右,低声道,“兄台慎言呀!当今圣上可是最厌恶这些,若是被旁人听去,怕是大事不妙!” 他在京师日久,自然知道朝廷对贪官的处置厉害得紧, “怕什么?”姓张的笑道,“这种事,怎么能禁断得了!”说着,又笑道,“再说,我等说的是若想谋取差事的好处,又不是我张某人要好处!” “再者说,我等芝麻大的小官,谁会在意?” “也就是你,旁人我还不说呢?” 姓张的明显没听出黄子澄话中的劝解之意,仍旧开口道。 “我看你呀,是读书读傻了,连人情世故都知不道了!”他继续说道,“那个衙门的吏员不是无数人打破头抢着做,哦,你有功名就白白便宜你?那怎么行?” “谋取吏员的好处,其实也不过是仨瓜俩枣。衙门里的耗费大,不过是充作公用。也不会有谁,真的眼皮子那么浅,落自己口袋里去!” “那!”黄子澄想想,“若想在衙门,谋一个文书的差事多少...好处?” “就说刑部!”姓张的看看左右,压低声音。竖起三个指头,“这些?” “三十贯?” “三百!”姓张的说道,“三十贯美死你!” “天!”黄子澄一声惊呼,“我不过是想求个差事养活自己,不再吃白食。以便日后参加殿试,我要是又三百贯,还要求什么吏员的差事?” “再说,小吏俸禄微薄,这三百贯何时才能赚回来?” “露怯了不是,说你读书读傻了,你还不信!”姓张的笑道,“小吏虽小,可权力大呀!三百贯,哼哼,不过是一张文书的事?” “啊?”黄子澄越发不解,“这,怎么可能?” “也罢,今日我就好好教教你,不然日后有你走弯路的时候!”姓张的喝口酒,低声继续道,“你说小吏卑微,衙门中却缺不得这样人。大人们都高高在上,做事的都是他们,对吧!” 黄子澄点点头。 “他们是吏员,可他们写的却是盖了官印的衙门文书,对吧?” 黄子澄再次点点头。 “笔杆子在他们手中,事也要他们来做,你说他们卑微吗?你说三百贯不值得吗?” 黄子澄似懂非懂,一脸懵懂。 一边的朱雄英侧耳努力的听,对黄子澄这种表情都暗中心急。 怎么还不懂呢?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啊! 县官不如先管呀! ~~~ “我跟你说个案子!”姓张的有些酒气上头,“前年春,常熟出个了杀人的案子。杀人者是当地富商周家的独子,杀了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寡妇!” “按察司刑部审案,富商独子想要霸占人家寡妇不成,恼羞成怒,痛下杀手!” “当地的布政司,按察司,直接就是秋后问斩?” 黄子澄点头道,“这等凶徒是该杀!” “按理说这人没救了吧?”姓张的卖关子,笑道,“这可是富商家的独子呀!三代单传?眼看着他们周家万贯家财就便宜别人,绝后了!他老子心想,给他儿子送个女人进去,留个后!” “可当地的按察司是铁面无私,就是不给!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有人帮忙了,可问题是,也不能一次就中了,对吧?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了?”黄子澄问道。 “这人明明该秋后就问斩,可一连关了两年,到现在都关着呢!而且儿子,接连生了好几个!” “嘶!这怎么可能?”黄子澄惊道。 “办这事的,就是刑部的一个小吏!”姓张的笑道。 六十三 你的脑袋要多少好处 一个本该在当年秋天被判斩首的死囚,居然能多活几年,而且还生了儿子,留了后。 这已是不可能之天方夜谭,最离谱的事,这样的事若是刑部尚书侍郎,一地布政司按察使也就罢了。竟然是刑部之中,最低微的小吏手笔。 听到姓张所说,朱标这边已是面色凝重。 蒋瓛也收敛笑容,恭敬的端坐,似乎在随时准备朱标的发问。 “张兄说笑了!”黄子澄错愕良久,开口说道,“愚弟虽然没做官没当过吏员,可官场的规矩也知道些!” “地方上的死囚犯,每年都要上报京城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三司确认之后再报与陛下圣裁!一个小吏,如何能让人多活几年?” “你看,说你见识浅,你还嘴犟!”姓张的摇着扇子,语气之中带着三分的训斥和说教,“那我便告诉你这其中的关节,你且看看,这小吏的位子,值不值得三百贯!” 说着,笑了笑,继续说道,“你前头说的都没错,每年各地的死囚是都要报到京师,三司审查之后陛下圣裁,然后再给地方发行文文书,对吧?” 黄子澄又是点头。 “小吏所作的文章,就在发给地方的行文文书上!”姓张的继续笑道,“比方说常熟的这个案子,首先刑部盖印之后,行文发给地方按察司,常熟按察司确认之后,再行刑对不对?” 黄子澄不住点头。 “那我问你!”姓张的笑道,“若是常熟收不到刑部的文书,这斩首之刑,是不是就不能施行?该死的死囚,是不是就会继续活着?” “怎么会收不到?谁敢不发行文?”黄子澄惊问道,“国家大事,事关朝廷法度,谁敢怠慢!” “不是不发,而是呀!”姓张的一笑,“发错了!” “啊?”黄子澄越发不解。 而这边,朱标似乎已经听出些眉目,脸色骇人。 朱雄英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好似事不关己,漠不关心一般。 蒋瓛霎那间脸色大变。 “是人就会犯错,一个小小的疏忽,本该是发往常熟的公文,发往河南区去了!”姓张的继续笑道,“这千里迢迢,公文到那边就是两三个月,河南当地的按察司街到行文就要审查呀,这一查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等查明了治下没有这个死囚,要给刑部回文,问询究竟!如此以来,又是数月的时间!” “刑部接到文书之后,再查他几个月,最后再给河南行文说发错了。” “然后,案件重新再审,几次确认之后才能再发给常熟。” “你说,这些下来,要多少时间?” 黄子澄目瞪口呆,“这.......这不是故意的吗?” “哎,这可就是口说无凭的臆断了!”姓张的笑道,“贤弟,公文繁忙小小吏难免出错。再者说,刑部的大人们要追究是谁发错公文,说不得又要查上数个月,然后还要闹得人心惶惶!” “最后,大人们也只能捏鼻子认了,然后继续查案!” “这么说来,常熟的案子,就是这么做的?”黄子澄问道。 姓张的喝口酒,“对呀!人家那豪富的周家找到京师几个办事的文书小吏,花些钱财,报得自家的儿子多活几年,生了几个男丁出来!你说,这卑微的吏员职位,值不值三百贯!” “简直,无法无天!”黄子澄当场拍案,“光天化日,煌煌大明,居然还藏着这等小人,简直......简直罪不可恕!” 说着,继续怒道,“不过是刀笔吏,居然玩弄国家大事,能把死的变成活的,把中枢地方的官员,耍的团团转?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哎!”姓张的不悦道,“你这是何话?什么叫玩弄国家大事?什么无法无天?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吧!” “张兄!”黄子澄正色道,“我等读圣贤书之人,怎么不能说?你如今身为刑部郎中,这等事正该着手处理才是。怎么,怎么还当玩笑一般说出来........” “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姓张的怒道,“我是好心告诉你当吏员的好处,你怎地还清高起来了!”说着,冷笑道,“你若真清高,也不至于沦落到求吏员差事的地步!” “张兄,你!”黄子澄气结,“你当年不是这样的?”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姓张的冷笑道,“这浊浊之世,不是我等一个两个人能改变的。有些事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我等做官,不愧对良心就是了。这些事,当做笑话听听无伤大雅。但要是装清高,和规矩过去不去,那可没有下场!” “规矩?”黄子澄浑身发抖,气愤道,“这是什么规矩?” “不说这些,喝酒喝酒!”旁边有人开口圆场道,“这些事,原和我们也无关,没必要为了这些事,相互之间攀扯!” 另外,又有人笑道,“其实张兄刚才也说错了,三百贯的好处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可涨价许多!” “嗯!”姓张的笑笑,对黄子澄说道,“贤弟,吏员的差事也不好谋呀!你想要的话,可免不了对你那开炊饼铺的泰山老丈人开口了,就是不知道,他那小财主,有没有三百贯!” 说着,继续笑道,“若你想开些,可能不用一两年,连本带利都回来了!” 砰,黄子澄一拍桌子。 恨声开口,“这样的差事不要也罢!待我进士及第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天子,言此弊政!” “进士及第?”姓张的又笑道,“你考上再说吧!”说着,笑起来,“还是那句话,京师卧虎藏龙,进士可不是那么好中的!” 说着,继续开口笑道,“我劝你呀,还是务实吧。举人的身份做官,也没什么丢人的。” 说到此处,低头低声道,“其实我告诉你呀,你想参与选官也不是那么好选的,世间万事都离不开人情世故四个字,若是没人照应你,说不得直接发到广西当知县去了,若是有人照应,留在京中,或去江南富庶之地前途有望呀!” 他这边笑着说话,余光却忽然发现,一个小孩笑嘻嘻的凑了过来。 那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在旁边听了整场的朱雄英。 “你是?”姓张的奇道。 “有个问题问你!”朱雄英的口气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 “要你这个刑部郎中的官职,要什么好处?或者说,要你这颗大好的头颅,要什么好处?” 六十四 跟咱们爷们走一趟 有些人天性如此,得意忘形张扬高调。知道点事,就要满世界宣扬。 微微有些权力,就要满世界显摆。 ~~~ 旁边突然来一个小孩,张口就损。 姓张的下意识就要开口喝斥,但目光落在小孩身上顿时一愣。 概因来的这个小孩,不好惹! 他仔细看看朱雄英,身上是上好的明显是官造丝绸制造局的苏州绸。大明朝,只有有功名的人可以穿丝绸。 眼前这孩子绝对不可能有功名,那就意味着他出身官宦之家。但他腰上佩戴着缠金丝线的荷包香袋,腰带上还镶嵌着一看就价值百金的白色暖玉。 这样的打扮,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官宦之家,明显是贵胄之家才能有的打扮。 最让姓张的吃惊的是,眼前这孩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还有目光之中的目中无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姓张的开口问道。 “你管我谁家的!”朱雄英笑笑,他们两桌靠得很近,几乎是背对背,他上前几步,继续开口,“我就问你,你那什么刑部郎中的官?值多少好处?”说着,目光一凝,带上三分冷笑,“吏部选官,竟然选出你这样的蠢货。” 说到此处,又再次冷笑,“李信和陈敬,也不知道是怎么当差的!” 顿时,姓张的勃然变色。 因为对方口中的李信和陈敬,正是当朝吏部尚书和侍郎,正是为大明王朝选拔人才的最高审查官员。 “你这样不着四六,孟浪轻浮,品德不端的人,居然还调进了京城,还就职于刑部。”朱雄英再次冷笑道,“刑部的开济,也是有眼无珠!” 这下,姓张的更坐不住了。 对方所说的开济,就是刑部的尚书。 “你......你..........”他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对方到底是谁?这等年纪不但对大明的六部尚书直呼其名,而且还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 就这时,他余光看见,又有一个气度不凡的成年男子走了过来。 “你这官做的不好!”过来之人,自然就是朱标了,毫不客气的对姓张的说道,“刑部的郎中,怎能是你这种满嘴跑舌头的人?读书人,首要立身,你连言行谨慎都做不到,怎么能立身?你读的是什么书?” “再者,身为朝廷的官员,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当笑话一样谈论政务弊端,有失官身!” “你既吃了朝廷的俸禄,身为大明的官员。这等小吏弄权的丑事,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动辄还要说好处二字?难道,你心中就没有国法二字吗?” “你..........” 姓张的已经傻了,他那桌上其他几人见事不对,想要偷偷溜走。 去忽然间,几个彪形大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这人心术不正!”朱标再呵斥道,“见了昔日同窗就卖弄权柄,显摆你如今有所成就!又要引人误入歧途,你其心可诛!” 说着,皱眉继续怒道,“如今圣天子在位,你居然还说什么浊浊之世?还说什么官场的规矩?你这人,简直就是大明朝官场上的蛀虫!” “这位兄台!”黄子澄站起身抱拳道,“我这同窗,不过是喝多了几杯胡说八道而已!” “你还帮他说话!”朱标眉毛一立,冷笑道,“从你坐在这开始,人家可曾瞧得起你!话里话外都是埋汰你!” “这......”黄子澄叹道,“他年轻气盛,多少有些行差踏错言行不谨!” 朱标看看他,又看看姓张的,说道,“你可知,为何当初你的老师会说他有进士及第之才,而你最多是个举人吗?” “读书一道,心术为先!他的心中,有个正字,有个理字,还有家国两字。而你做官,却只为张扬显摆,只为了寒颤人。光是心术之上,你就已经落了下成!” “他方才说,若进士及第必当上书奏明此等弊端恶政。而你,却说什么规矩要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你二人,高下立判!” “你这样的官,对上谄媚对下刻薄,对事庸碌对人分类观之,可谓是一塌糊涂毫无可取之处!” “你这样的人都能做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完,冷哼一声,拉着朱雄英的手,“走!” 朱雄英走过姓张的身边,无声的朝对方嘲讽的笑笑,“我爹发火,你这官到头了!”说着,在对方几人错愕的目光中,对身后跟着人的说道,“黄子澄那人还算不错,别难为他了!” 眼看他们父子二人走远,姓张的几人一头雾水,愣在原地。 “他们,谁呀?”眼看那父子的身影走远,姓张的继续开口道。 桌上几人都沉默不言,有一人看看左右,开口道,“走吧走吧!今日也扫兴了!” 姓张的巴不得现在马上离开,“这人真是..........没头没脑,我又没说什么!” 说着,看看黄子澄,“你认识?” “我怎会认识?”黄子澄也在疑惑,刚才那少年走的时候,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来! 姓张的狐疑看看他,“既然不认识,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又低声道,“贤弟,看那父子二人,贵相逼人,你若认识什么贵人,何不早说?” “我真不认识!”黄子澄苦笑道,“我若真认识什么当朝权贵,可比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姓张的看看他,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便站起身,想要唤店家算账。 但就在此时,数个彪形大汉,狰狞的走了过来。 “哪去?”几个壮汉之中,领头的斜眼冷笑道。 “你是?”姓张的看看他们,问道。 几个汉子的头领,又斜眼看看他,冷笑道,“是你啦,没错!别走了,跟咱爷们走一趟!” “放肆!”姓张的大声道,“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刑部的郎中,朝廷的官员...........” 说着,他忽然像是被卡住脖子的公鸡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你.......你.......”豆大的汗珠落下,他瞪大眼睛,满面惊恐。 对方领头的汉子又狰狞的笑笑,扬着手中的腰牌,不屑道,“看清楚了?” 姓张的只觉得口干舌燥,脑袋中一片混沌如同浆糊。 那面腰牌,他看得一清二楚。 上面正面写着,锦衣卫镇抚司。 背面是,刑司千户,何。 “你们锦衣卫?”姓张的强挤出声音。 锦衣卫之名,谈者色变。天下做官的,谁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 “闭嘴!”何千户看看,冷声道,“跟咱爷们走,有话镇抚司说去!” “我.........” 何千户不耐烦,大手一挥,“带走!” 瞬间,几个壮汉上前,眨眼之间就把姓张的双手背过去,两个大拇指用绳索捆好。 “我...........”姓张的已经脸色惨败,双股战战,说不出话来。 想要对同伴求救,却惊恐的发现他的同伴们也被锦卫门如法炮制。 身边,只有黄子澄没人去动。再想起刚才那少年走的时候,说黄子澄人不错,不要为难他的话来。 “贤弟,贤弟!”姓张的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定然是认得贵人的,帮我说话,帮我说话,救我啊!” 六十五 小畜生谁生的 “有时候,我挺不待见那些锦衣卫番子的!” 回宫路上,朱标一直阴沉着脸,在马车的车厢中对朱雄英说道,“可有时候,还真就离不开这些人!” “小人总要恶人磨!”朱雄英在旁边笑道,“对付姓张的这种官,和他说良心谈国法都是对牛弹琴。对他们,就要锦衣卫的辣手!” 朱标叹口气,“你皇爷爷也是这么说呀!” “皇爷爷起于微末,早就看透了这世上的鬼魅!”朱雄英接口说道,“他老人家更是看透了人心,他老人家说,当皇帝可不是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为了和光同尘,更不是为了皆大欢喜!” “那样的话,江山社稷不会长久。皇帝虽说是高高在上,可也最容易被人唬弄!想眼里不揉沙子,想不让人唬弄,就要有耳目,就要有监督臣子的手段!” 听朱雄英说了这些,朱标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你的性子跟你皇爷爷真像!” “不是儿臣的性子和皇爷像,而是儿臣看待某些事,和皇爷爷是一样的!”朱雄英笑道,“姓张的这样的官员,在大明朝绝对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所说的那个刑部小吏的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权利的地方,就有这些鬼魅。想要治理这些鬼魅,光靠常规的办法,根本难以奏效!”说着,他看向窗外,“阳光普照,却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朱标微微叹气,“怎么就杀不绝呢?” “这种官杀不绝!”朱雄英开口,“人有了权,不会想权是从哪里来的,要用到什么地方。人一旦有了权,首先想的就是自己能在权力中得到什么好处。” “贪官污吏也好,姓张的这种轻浮孟浪的蠢官也好,永远都杀不绝的!” 朱标再看看他,忽然一笑,“那你说,怎么办?你说个法子!” “没有法子!”朱雄英双手一摊,“只能做好自己,同时查出来之后,绝不姑息!” “怎么做好自己?”朱标又问。 “官员们良心坏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当权者明知官员的良心坏了,还不去处理,而是想着什么朝堂稳定,ZZ平衡!”朱雄英微微沉吟,继续开口道,“不能把一些潜规则,变成合情合理,更不能成为什么借口!” “儿臣跟着夫子们都史书,历朝历代前几代的君主贤明,则国家强盛。可只要后代君主之中,稍微有些活稀泥的主儿,那国家就江河日下,吏制崩坏,难以挽回!” 说到此处,朱雄英心中想的就是原本时空中的大明王朝。 老爷子亲自定下宦官不得干政,但是后世子孙怕麻烦,让太监识字还成立什么司礼监,和内阁的文官们分庭抗礼。 从明英宗后,对待官员的态度越发柔和,使得某些事情成了不能戳破的真理。贪污合法化,党政此起彼伏。 再往后,什么嘉靖帝,万历帝。他们归根到底,都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他们都是让帝国在手中达到平衡,而不是作为帝王去驾驭整个天下。 由此,大明王朝走向衰落直至灭亡。 “若我朱家后世子孙,有不成器的,朱家也难免.......”说着,朱标苦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天下没有万古不变万万年的王朝!” “父亲,何必想那么多!”朱雄英笑道,“做好当下!”说着,又笑笑,“当权时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为后世子孙留家底儿,让天下朗朗乾坤,后人称颂,便足矣了!” 闻言,朱标先是点头,随后忽然瞪了朱雄英一眼,“你怎么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朱雄英委屈道,“是你让儿臣说话的呀!” “我可没让你叱哒我!”朱标道。 “我........?” “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感慨?”朱标哼了一声,“还动不动就什么历朝历代,你知道什么呀?跟你老子我说话,连个敬语都没有,你老子怎么施政,用你教吗?脑子里也不知整日想些什么?回去之后,罚你尚书抄三遍!”说着,加重语气,“注释一同抄写!” “我.......?” 朱雄英顿时满头问号,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巨大的无妄之灾居然无缘无故,落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怎么?”朱标问道,“不服气?” “服!”朱雄英重重的说道。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朱标问,“有意见?” “不敢!”朱雄英低声道。 “你还是心中有气,不然为何一会大声一会又小声?” 朱雄英看看朱标,大眼睛闪忽着。 “你求我呀!”朱标笑道,“你若是不想抄书,可以求我呀!儿子求爹不丢人!你这小子,从不在我面前撒娇,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硬多久?” “我..........”朱雄英看着朱标的脸,忽然把头一扭,“以后不跟你出来了!” “哈哈哈!”看他吃瘪的样子,朱标大笑起来,“你不和我出来也不行,我是你老子,我叫你做什么你敢不做吗?” “你是我老子,叫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朱雄英想想,忽然笑道,“好呀,那回头回宫之后,我去找您老子,他老人家让你做什么,你敢不做.............?” 话还没说完,朱标大怒。 “小畜生!”骂着,拽下脚上的布鞋,拉过朱雄英,啪啪啪在他屁股上抽打起来,“敢威胁我?” “我回去告诉皇爷爷还有皇祖母,你虐待我!”朱雄英大喊。 “让你告状,你个小畜生!”朱标更气,受伤不停。 朱雄英也不求饶,“小畜生谁生的?” “我.......”朱标的布鞋高高举起,“我就不信,打不服你个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谁生的?”朱雄英继续大吼。 “你.......”朱标再次大怒,“你个小混蛋!” “小混蛋谁生的?” 啪啪啪,车厢中不住传来抽打的声音。 跟在马车旁边,便衣的侍卫太监等都低下头无声偷笑。 ~~~ 转眼,车架进了紫禁城。 朱标从车厢中出来,回头看一眼,“下来,还赖在里面干什么?” “不下!”传出朱雄英倔强的声音,“屁股疼,走不得!”说着,忽然大吼起来,“来人呀,快去告诉皇祖母,他大孙又让他儿子给揍了,屁股开花!” “你.......”朱标满脸黑线,“你不是刚才说了,回来不告状吗?” “皇爷爷,皇祖母,你们一眼看不到,你们的大孙就挨揍啦!”朱雄英看着老爷子寝宫的方向,扯着嗓子大嚎,“还是无缘无故的挨揍呀!大鞋底子啪啪的抽呀!” “你,闭嘴!”朱标赶紧看看老爷子寝宫那边,然后捂住朱雄英的嘴。 朱雄英的喊叫已经吸引了宫中侍卫和宫人的注意,老爷子寝宫那边已经有人影朝这边走来。 “臭小子,你不是说不告状了吗?”朱标质问道。 “我那是妥协!不然你一直揍!”朱雄英梗着脖子。 “你.........老子告诉你,不许告状!” “我去找老子的老子告!!” “嗨,看我不抽你!” “你抽我就敢喊!” 朱标无奈,低声道,“说,怎么才不告状?” 朱雄英看看他,眨眨眼,“还用抄书吗?” “你.......”眼看老爷子寝宫那边的人影更近了,只能道,“罢了罢了,随你!” 说着,见朱雄英依旧不动,“下车呀!” “不下!”朱雄英忽然往后缩缩,“书,我抄,我写!” “你.......”朱标一时不解。 只见朱雄英扯着嗓子,扒着车窗,对着老爷子寝宫那边,“皇爷爷,您快来呀,您的孙儿,要被您儿子,打死啦!” “小畜生,你......出尔反尔!”朱标急道。 边上,已经传来老爷子的声音,“那边咋了?咱大孙哭啥呢?” 六十六 怒火 “好好的孩子,你打他干啥?” 坤宁宫里,马皇后怀里搂着哭天抹泪的朱雄英,对着朱标开口斥责。 老爷子坐在一边儿,双手习惯性的揣在袖子里,敲着二郎腿,破旧的布鞋就在脚尖上晃悠,一颤一颤。 站在二老面前的朱标,瞄了一眼他爹脚上的布鞋。不动声色的往马皇后那边挪动几步,然后又喵了布鞋一眼,再挪动几步。 “问你话呢,你跑啥?”老爷子斜眼开口。 “没跑啊,儿臣,儿臣这不在这么!”朱标强挤出几分笑。 “你为啥打他?”马皇后再问。 “没打!”朱标小声道。 “没打他能哭那么大声?你看俺英哥儿哭的,眼皮都肿了!”马皇后怒道。 “儿臣就,吓唬他几下!”朱标说着,目光看看偷瞄他的朱雄英,眼神有些复杂。 朱雄英明白他老子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小子别逮着机会往死里告黑状。 不告状,都好商量! 若是在二老面前说你老子我如何.....哼哼,等着! “吓唬?”马皇后摸着朱雄英的头发,“英哥儿,是吗?” 朱雄英没说话,畏惧的点点头。 “你看你这孩子,你爹没打你,你哭那么大声干啥?吓的俺心里直扑腾!”马皇后嗔怪道。 “是........”朱雄英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然后又畏惧的看看朱标,最终低下头,把脑袋埋进马皇后的臂弯之中,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顿时,二老明白了。 怒气冲冲的眼神看向朱标。 朱标也瞬间明白了,朱雄英这臭小子什么都没说,却等于什么都说了,而且说得还更严重。 “儿臣.........” “你看把孩子吓的,被打了都不敢吭声!”马皇后怒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出息呀!打孩子还不许孩子说!”老爷子也怒道,“啧啧,你这爹当的可以呀!” “儿臣......” “皇爷爷,皇祖母!”朱雄英忽然抬头,眼睛红红的,“二老别问了,孙儿挨打没什么的!” “怎么不能问?”马皇后奇道。 “您问了,回头........”说着,朱雄英又看看朱标,再次畏惧的低下头。 “小畜生!刚才就应该狠狠的抽!” 朱标心中破口大骂,就没见过这么坑爹的儿子。朱雄英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呀! 这是把他老子,往死里害呀! “父皇,您听儿子说!” 眼看老爷子已经面色不善的站起来,朱标赶紧后退两步,开口道,“不是这么回事?” “你打过他几回呀?”老爷子依旧揣着手,问道。 “儿臣没打过他几回呀!”朱标委屈极了,“不信您自己问英哥儿,儿臣平日动他一个手指头没有!” 老爷子没说话,扭头看看朱雄英。 “孙儿也记不清了!”朱雄英一脸无辜。 老爷子双手从袖子中抽出来,“你为啥打他?” 朱标咽口唾沫,“他..........他胡言乱语,不服管束!” “你用什么打的?”老爷子趿拉着布鞋,继续向前。 朱标,“没.........没用什么!” “他用鞋底子抽孙儿的屁股!”朱雄英开口道,“皇爷爷,可疼可疼了!” “他多大的点儿的孩子,你就下狠手!”老爷子忽然暴怒,拽下布鞋就抽,“他就算有错,你不会好好说!你长嘴干啥的?非要打?啊!打坏了咋整?” “父皇,父皇!”朱标连连闪躲,狼狈不堪,“爹,爹..........” 眼见是躲无可躲,朱标无奈道,“爹,我自己的儿子,我都不能打吗?” “行啊,你打你儿子,咱打咱儿子!”老爷子斜眼道,“看谁扛打!” 朱标词穷,眼看要挨揍,窜到马皇后身边,“娘!您老说话呀!” 马皇后先是瞪了他一眼,随即对老爷子说到,“行了重八,老大也老大不小了,你别动不动就抡鞋底子,多少给他些颜面!” 说着,一板朱雄英,问道,“你先别可怜巴巴的,跟俺还有你爷爷说,你爹为啥揍你!” “孙儿真不知道为啥挨揍呀!” 朱雄英也不想害朱标,毕竟是自己的老子,惹恼了,没人的时候还不是他自己受罪? 可让朱标抽那几下,他是真委屈,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呀! “今儿父亲带孙儿出宫,说是去吃河鱼去!”朱雄英小嘴巴巴的利索开口,“走到城外,看到一个女子拉扯一个书生........” 于是,朱雄英开始讲述今日和朱标的见闻。 说到炊饼西施如何怕黄子澄跑了,黄子澄如何惧内,老爷子和马皇后哈哈大笑。 待说到再遇黄子澄和那姓张的官员,姓张的如何如何时,马皇后沉思不语。 老爷子额头上,已经青筋乍现。 等说到刑部小吏如何弄权,刷得几省按察司团团转,让死囚苟延残喘留下后代之时,老爷子已是怒不可遏。 “人呢?”老爷子大声喝问。 “什么人?”朱标不解。 “姓张的那狗日的!”老爷子怒道。 “儿臣已经让锦衣卫逮捕入镇抚司了!”朱标回道,“加以审问,看是不是确有其事!” “定然是有的,这世上就没有空穴来风!”老爷子怒道,“他娘的,老子在宫里,还以为外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呢。这几年杀得贪官不敢冒头,却他娘的污吏横行!” “一个外省的富商,儿子犯了死罪,布政司按察司刑部都不敢救。一群卑微小吏,就敢上下其手,瞒天过海?” “来人!” 太监总管朴国昌,猫腰从外头进来,“皇爷!” “传旨给毛骧,查,狠狠的查!” “是!” 朴国昌退下,老爷子仍旧怒气不减,恨声道,“咱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唬弄咱!几个办案的行文小吏,不但唬弄了咱,还唬弄了全天下!他娘的,杀了他们都不解气!” “杀人解气,但事以后还会出!要想杜绝这类事,要从根子上想办法!”朱标开口道,“回宫的途中,儿臣也在想,为什么这么重话本上都写不出来的荒诞故事,偏偏总能发生!” “还是杀得不够!”老爷子大声道,“那个,那个,那个死囚家里姓啥来着?” “周,常熟的富商!”朱标说道。 “抓起来!送至京师审问!”老爷子咬牙道,“哈,他家三代单传,想儿子死之前给他们留几个种儿?嘿嘿,老子让你们一家子,阴曹地府传宗接代去!” “还有刑部那些涉及此事的小吏,都给咱抓起来!” “还有,让刑部尚书侍郎,大理寺卿,督察院的御史都滚进宫来见咱!” “一群吃干饭,不干人事的玩意儿!” 六十七 雷霆(1) 尽管已经到了皇城落锁的时分,可老爷子一声令下,还是要给即将进宫的大臣们留门。 对于老爷子这样的皇帝来说,永远不要和他说规矩。在他心中,永远都是办事第一。任何的规矩,都要给办事让路。 “人都来了没有?”坤宁宫里,老爷子数次追问。 “回皇爷的话!”朴国昌开口道,“各位大臣差不多都到了,唯独......”说着,看了悄悄观察下太子朱标那边。 “唯独什么?”老爷子怒道,“你这奴才,也开始说话不清不楚了?” 朴国昌伺候了老爷子一辈子,知道对方的脾气,忙开口道,“还有韩国公尚在路上!” 朱标在老爷子身边,低声笑道,“韩国公年岁大了,这么晚召他入宫,有些难为他了!” “晚?”老爷子哼了一声,“咱可是听说,他李善长在家里看书经常看到半夜!” 朱标笑笑,没有说话。 朱雄英冷眼旁观,对面前两人的对话,也能猜出一二来。 韩国公李善长如今渐渐的在朝堂之中淡出权力的中心,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毕竟,老爷子那种脾气,不可能任由淮人官员集团的领袖,再掌握巨大的权柄。 但有些事,不是想退就能退的。 胡惟庸一案,其实最大的根源,就是老爷子对于淮人官僚集团的打击。而李善长,现在即便是急流勇退,也要把许多事许多人都安排好。 老爷子是觉得,李善长退得有些慢了。 而太子朱标,则是觉得老爷子对李善长太苛刻了。 其实,如何对待李善长如今在老爷子的心里也是两可。一方面,这个开过的功臣,代表着淮人官僚集团,门生故吏太多,有悖于朝堂的平衡。 但某些方面,国事上,还真就少不了李善长这个管了一辈子内政的大管家。 宫中的灯火又旺了一些,知晓老爷子心有怒火的宫人们,更加的小心翼翼。 半炷香之后,朴国昌进来,“皇爷,人齐了!” “走!”老爷子起身,对朱标说道,“去前头!” 朱标点点头,跟在老爷子身后。 但刚走出去几步,老爷子又大不回身,一下走到马皇后身边,伸手拉过朱雄英,“大孙,跟咱去!” “天晚了,英哥儿要睡觉了!”马皇后说道。 “这等国家大事面前,睡觉算啥?”老爷子皱眉道,“将来这家国天下都是他的,他现在早早学一点,总比以后抓瞎强!”说着,拉过朱雄英,“来,大乖孙,跟在咱的身边!” “好!”朱雄英被老爷子拉着,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老爷子拉着朱雄英朝外走去,侧面朱标快步追了上来。 “你一边去,别挨咱这么近!”老爷子开口对朱标道。 朱标委屈的微微叹气,拉开些距离。 ~~ “臣等磕见皇上!” “磕见太子爷!” “磕见皇太孙殿下!” 接见臣子的地方就在太子朱标的春和宫,老爷子牵着朱雄英大步流星的进去。 老爷子身材高大,步伐也大,朱雄英甩着小短腿,紧着倒腾才勉强跟上。 吏部的尚书侍郎李信,陈敬。刑部的侍郎开济,左右督御史詹惠,汤友恭悉数到场。他们的最前边,是白发苍苍的老臣韩国公,李善长。 他们跪在地上,前辈不已。 老爷子大步从他们身边过去,先是牵手让朱雄英在他旁边坐下,然后才看看这些臣子们,也不让他们起身,而是沉着脸不说话。 殿中一片宁静,仿若白日的灯光之下,朱雄英注意到,刑部尚书开济的鬓角,已隐约有了晶莹的汗水。 朱标站在老爷子身侧,偷看下老爷子的脸色,“都起来吧!” 众人不敢,头更加低了几分。 “太子让你们起来,还跪着作甚?”老爷子喝道。 “臣等谢陛下隆恩!” “谢咱干啥,是太子让你们起来的!” “臣等叩谢太子爷!” 这一幕,让朱雄英有些好笑。 同时,也让朱雄英心中感动。 因为老爷子别看平时对太子朱标没个好脸色,可有外人在的时候,总是给这个嫡长子,最大的脸面,最大的支持。他爱这个儿子,爱到了骨子里。 众臣起身,微微俯身垂手站着。 “来人,给韩国公赐座吧!”朱标又开口道。 “不敢,皇上和太子爷面前,臣不敢坐!”李善长连忙说道。 “让你坐你就坐!”老爷子看看对方,发现对方老态龙钟,语气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怎么咱现在每次见你,都觉得你越发老了?” “臣已是风烛残年!”李善长笑道,“确实是老了!” “哎!”似乎是想到了这位臣子以往的功绩,还有曾经的交情,老爷子语气再柔和几分,“那也不至于老成这个样子?家里有操心事?”说着,顿了顿,“回头咱让太医去给你好好瞧瞧,再让内库给你送些补品去!” 说到此处,叹息一声,“老李,咱们忙了一辈子,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要珍惜身子啊!” 李善长感激涕零,“臣,谢陛下隆恩!”说着,拱手道,“臣本落魄书生,能遇到陛下,是臣三生有幸!” “咱们之间,说这些客套话干啥!”老爷子笑道,“心里有就行了!” 说着,老爷子的笑容收敛,威严的看着众人,“事都知道了?” “臣有罪!” “臣请罪!” 老爷子话音落下,臣子之中吏部尚书李信等,刑部尚书开济,又赶紧跪下。 “臣等选官失查!” “臣治下不严!” “行了!”老爷子大手一挥,皱着眉头,“咱最烦的你们知道是啥不?” 说着,顿了顿,继续说到,“咱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一出事就跪下请罪!” “请罪管蛋用?事都出了,不找根子,不找源头,不想办法,光知道请罪。咱给你们高官厚禄,大明朝养着你们,是让你们请罪的?” 几个臣子冷汗淋漓,大气都不敢出。 眼前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雄才大略,但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更是出了名的惹不得。 “刑部?”老爷子继续问道,“事是你衙门里出的,一一道来!” “陛下!”刑部尚书开济开口道,“闻陛下传旨,臣火速去衙门调阅此事的相关文档!”说着,拿出两份行文来,交给旁边的太监。 “这两份,一份是本该发往常熟按察司,斩首囚犯的行文存档。” “一份是,河南按察司发往刑部,说查无此人,更无此案的行文!” 老爷子拿着两份文书,冷笑道,“哦,这么说,还真是那姓张的说的那样。一个小吏,把本该发往常熟的行文,故意发到河南去了!”说着,看了看存档文书,骑缝之中的公章打印,更是勃然大怒。 “光天化日如此疯狂的作假,谁给他的胆子?” 骑缝,就是行文文书每页之间的边缘地方。衙门为了防止有人滥用公章,盖印的时候,每页都是错开的,印记就印在这些书页的边缘地带。 现在,老爷子手中这份存档,只有半边印记。 也就是说,当初盖印的时候是存档和发往常熟的行文,一起盖的。 可是那行文却发到了河南按察司,显然是有人在书封上,故意写错。以至于官差传递行文,发到了河南。 “此事的经办人是谁?”朱标开口问道。 “此案是刑部慎刑司郎中管辖校队!”开济开口说道,“经手人,是他手下的书办!叫陈广信,是洪武三年的秀才出身,一直在刑部任职书办。” “呵!”老爷子忽然冷笑起来,“方才咱听人说,刑部出了这种丑事,想要纠察却怕大动干戈,人心不稳,只能捏鼻子认了。现在看来,一派胡言!” “哪里是瓜葛太深一时半会查不到,根本就是你们不愿意查!” “臣有罪!”开济赶紧跪下,叩头道,“此事臣确实不知,臣刚接受刑部不久..........” 他说话的时候,朴国昌进来,低声在老爷子耳边说了几句。 朱雄英靠的及进,隐约听到了锦衣卫三个字。 “你先别说话!”老爷子对开济说道,后者赶紧闭口不言。 老爷子看看群臣,“那边招了,让毛骧进来说话!” 六十八 给咱查 锦衣卫办事,雷厉风行。 再者说,那姓张的读书人出身,想来一进镇抚司的诏狱就已经尿了。 不等皮鞭加上,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都撂出来。 锦衣卫指挥毛骧,刚进门就跪倒,“皇爷,太子爷,那边招了!” “说!”老爷子大声道。 “姓张的名张康年,洪武十二年的举人出身,吏部选官去了江西布政司。后因为这几年办事得利,调任刑部郎中!”毛骧说道。 “办事得利?”老爷子冷笑,“办事得利的人,会像他那么张扬?扯淡呢!” 说着,对群臣继续说道,“一个五品的芝麻小官,就在大街上信口雌黄说这些事。咱也不知该说这人是傻还是蠢,还是该说这人,尾巴翘上天了!” “还说要说,世上就有这种没心没肺,得意忘形,嘴上没把门的傻子!” 毛骧叩首,继续道,“那张康年交代,他之所以能如此快选上官,其实是走了翰林院学士毛旭的门路,毛旭早年曾任江西学正,张康年是江西人!” “明白了!”老爷子冷笑,“走了门路,嘿嘿!”说着,顿了顿,“这事一会再说,先说那个刑部小吏的事,问出什么来了!” “这事在刑部不是秘闻,可以说人尽皆知了!”毛骧说话时候,开济又猛的一颤,大概是被人尽皆知四个字给吓到了。 “这事的经手人,是刑部积年的行文书办,陈广信。这人在衙门当差十几年,最是谨慎谦恭!” “谨慎?”朱标冷笑,“谨慎会闹得人尽皆知?” “回太子爷,说起来,这事之所以闹开,其实就是一个钱字!”毛骧说道,“常熟的富商周家,经人介绍认识了书办陈广信。周家托陈广信想办法,陈一开始是推脱的。” “后来,周家在前门外给陈广信卖了两个铺子,一所三进的宅子,外加一千五百贯.......” “嘶!”殿中有臣子开始倒吸冷气。 好大的手笔呀,京师前门大街两个铺子,一所三进的宅院,这就差不多要四千贯,再加上一千五百贯的现钱! “是宝钞还是先钱?”朱雄英忽然开口问道。 “回殿下,是现钱。”毛骧说道。 这下,事更严重了。 如今的大明朝官家发行的货币是宝钞,不过这东西民间和官价始终不同意。所以在民间,无论是金银还是铜钱,先钱的价值远远超过宝钞的购买力。 真真的,真金白银啊! “真够下血本啊!”老爷子咬牙冷笑。 “这样,陈广信才答应。不过这等事他一个人办不下来,所以又找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手下文书帮办。当初说好事成之后,给这个帮办多少一银钱.......” 朱雄英开口,打断毛骧,“没给?所以事闹出来了!” “是!”毛骧继续说道,“不但没给,陈广信还利用职务便利,把那帮办给排挤走了!所以这件事,就在刑部传开了!” “那也不对呀!”朱雄英继续道,“刑部那么多官员,就真的都装没看见!若这样的话,那刑部的官,也都不能留了!” 话音落下,刑部那边大惊失色不说,众人也皆是大惊失色。 这位皇太孙,开口的语气可一点不像太子爷。 反而更像是皇爷,一张口就是不能留。 “说的对!”老爷子冷笑赞许,“这样的官,留着他们浪费粮食!” “回皇爷,回殿下,也不是没人管!”毛骧继续说道,“那陈广信其实不是普通的书办。”说着,顿了顿,“他的女儿,是先刑部侍郎许晋身的小妾!” 话音落下,刑部尚书开济再次跪下请罪,“臣,有罪!” “呵!”老爷子已是怒极反笑,“咱就说嘛,天下没有凑巧的事,有因必有果,你看看现在,这件事才刚开始就牵连一个翰林学士,一个侍郎!”说着,目光转向督察御史詹徽,“你说,咋弄!” 詹徽在朝中,有酷吏的外号,低声道,“臣以为,自然是查,然后是杀!” “好!”老爷子大声道,“你和毛骧查,什么常熟的按察司官员,河南的按察司官员,那个富商周家,还有刑部涉案的人等,全抓起来。给咱查,给咱审!” “父皇!”朱标开口道,“此案,和常熟按察司,河南按察司何干?”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猫腻,不查查怎么清楚?”老爷子脸色狰狞,“贪官,有杀错没放过!” “臣等遵旨!” 老爷子再看看群臣,“事,大致就清楚了,常熟的富商求京中小吏,给他儿子多活了几年,留下了几个男娃种子!” “这事,先不说!咱就问,这种事,其他的衙门有没有!” 众臣瑟瑟发抖,不敢言生。 “回陛下,俗话说任你官清如水,难免吏滑如油!”韩国公李善长缓缓开口道,“虽说六部的官员都是朝廷任命,但做事的人,多是那些积年的吏员。吏虽小,权力却大,所以弄权之事,历朝历代皆有!” “咱就不爱听这话!”老爷子大声到道,“哦,他娘的历朝历代都有,咱大明朝就一定有?那他娘的,咱这大明朝不是换汤不换药吗?咱大明朝,就是要和历朝历代不一样。咱朱重八,就是要杀光这些鬼鬼魅魅!” “陛下雄心壮志,臣等钦佩不已!”李善长继续开口道,“这等事,依臣看,靠吏员和官员的良心,是靠不住的!” “对对,遭瘟的书生都没良心!” 老爷子话音落下,朱雄英抿嘴偷笑。 这大殿之中的官员,可都是老爷子口中,遭瘟的书生出身。老爷子这一句话,等于把他们都骂了。 “臣以为还是要靠制度,规范典章制度,以防万一!”李善长继续道。 “你说的对!”老爷子赞许的点头,“具体呢,说清楚点儿!” “这个........”李善长微微沉吟,笑道,“臣看,不若这样。明日朝会人,让各管部的大臣们,把治下的弊政一一陈上来。这样,才能有的放矢!” “不用他们陈上来!”老爷子斜眼,看看另一边的督御史汤友恭,“你是御史,这事归你管,能查明白吗?” “臣竭尽所能!” “嗯,你去查,咱让锦衣卫配合你!” 六十九风暴(1) 今夜,朱雄英早早的就睡下了。 但是他知道,今晚注定不会平静。 ~~~ 锦衣卫的镇抚司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般,如森罗地狱一样。 夜色下的镇抚司衙门,宛若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璀璨的灯火照耀之下,各色穿着飞鱼服的番子们,在衙门之中忙碌的来回穿梭。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冷着脸在大堂中来回踱步,脸上带着几分嗜血的冷笑。而一旁,左都御史詹徽,则是稳稳的坐着,闭幕养神。 “詹大人还真是坐得住!”毛骧难得的调侃笑道。 “坐不住如何有?在下一书生,抓人动手刑讯的事都要你们锦衣卫来办,在下只是协助办理!”詹徽笑道。 毛骧沉思片刻,也坐在他身边,“老詹,你说皇爷的意思是?” “你不明白?”詹徽依旧闭眼。 “毕竟,你从始至终都在皇爷身边听着,我是后面才进去的。既然是一块办差,咱们定然要把差事办好,不能纰漏让皇爷不满!”毛骧说道。 詹徽睁开眼,笑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和以前一样!” 闻言,毛骧点点头。 和以前一样,就是先不管三七二十一,闹得越大抓得越多越好。反正这些官儿,都不值得可怜。 “属下张大彪!” “属下周百信!” “属下何广义!” “参见指挥使大人!” 这时,毛骧的心腹手下们,齐齐出现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恭敬的行礼。 “奉皇上口谕!”毛骧语调冰冷,笑容也是冷笑,“抓人,询问!” “喏!” 片刻之后,锦衣卫镇抚司的中门打开,各路番子在头领的带领下,纷纷出动。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铛铛,巡夜的锣鼓声,在夜色下响起,在街头巷尾回荡。 大明王朝的京城应天府,除却那些烟花柳巷还有秦淮河沿岸的声色之地,几乎一片宁静。 静得,连更夫的脚步都能听到。 忽然,夜晚的锣鼓声戛然而止,巡夜的更夫大气都不敢喘的靠在墙壁,看着夜色中,打着灯笼急姓的队伍。 当先,数个灯笼下,是整齐前进的武士,灯火之下他们身上的飞鱼服,活灵活现。 “哎,那边怎么有脚步?” 恰好此时,长街的另一边,一队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士卒听到了声音,按着腰刀迎了上来。 “那边什么人,不知道这边宵禁了不许大声喧哗吗..........” “你他妈作死呀!”开口士卒的话还没说完,直接被自己的百户扯到一边,顺势重重给了一脚,“你他妈不想活,别拉着老子呀,眼睛干嘛的,喘气的?那是锦衣卫,你咋呼什么?” 百户的话刚说完,锦衣卫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这对巡街的士卒赶紧靠着墙,目不斜视的注视。而带队的百户,则是有些讨好的点头哈腰。 对这些普通的兵丁们,锦衣卫只是淡淡的无声冷笑,算作回应。 等他们走远,巡街士卒中,有人低声惶恐的说道,“这些煞星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莫非又是哪位大人要倒霉!” “你他娘的管的倒是宽!”百户上去又是一个窝心腿,“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就这时,眨眼之间,前方不远的宅院之中忽然火光大作。 紧接着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求饶,狗叫声砸门声瞬间而起,喧闹腾空。 “走!”巡街的百户赶紧对手下众人说道,“管不起的事咱们别插手,却别的地方溜达去!” ~~~ 哐当,锦衣卫的番子,粗暴的直接踹开一家大门。 院子里的灯马上亮起来,一个书生一样的男人披着衣服从里面出来,“谁?” “刑部的吏员王凯之?”黑夜中,声音冰冷。 这王凯之,就是刚爆出来的刑部小吏弄权案涉之中,涉案主谋陈广信当时的帮手书办之一。 “在下以前是?”王凯之心中惊恐,拱手道,“不知各位.....” “锦衣卫的!” 不等王凯之眼神之中的恐惧显现,锦衣卫的带头人又大喝一声,“弟兄们,锁了!” “我犯了何事?”王凯之骤然大喊,在锦衣卫的手中挣扎,“我是良民!” “识趣点,别逼我动手!”一锦衣卫冷冷道。 “让我......”王凯之预感到了什么,“让我和妻子说句话!” “不必了!”那锦衣卫说道,“王凯之的妻儿家人一并抓到镇抚司去,家产马上查封!” “你们!”王凯之瞬间亡魂皆冒,“你们要灭门吗?” 这样的场景,不但只是这一处上演。几乎刑部慎刑司的吏员们,每家都有锦衣卫前去抓人。深夜的京城,沸腾了。 ~~~ “陈广信呢!” 毛骧的心腹,锦衣卫掌刑千户王大彪对着陈家瑟瑟发抖的门房说道。 “我们........”那门房两股战战,话都说不清楚。 王大彪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说!” “我们老爷子,在红福楼吃酒!”门房终于口齿清楚了。 “呵,一个吏员比老子正儿八经千户的日子还快活!红福楼?老子都不敢去吃酒,那地方一桌酒菜,老子半边的俸禄!”王大彪看着夜色下,陈家又大又富丽堂皇的宅院,冷笑道,“呵呵,吃了多少,今日都让你们吐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时,后宅之中,一个妇人带着几个丫鬟还有婆子,匆匆的赶来。 “出什么事了?”那妇人一见这些气势汹汹的锦衣卫,顿时呆住。 “哟,颜色不错!”王大彪看看那妇人,对身边的锦衣卫兄弟们笑道,“这模样,送到教坊司去,倒也是块好肉!” “夫人,锦衣卫的来找老爷!”门房哭喊。 陈广信妻子,瞬间傻了,不知所措。 “来呀!”王大彪狰狞的笑笑,“陈家大小男女都给老子锁了,陈家的一切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全部封查!”说着,对身边的兄弟们继续说道,“兄弟们别犯忌讳啊!这陈家是个有钱的,咱们毛都堂不许的事,不要做!” “大人放心,兄弟们省得!”一锦衣卫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笑道。 七十 风暴(2) 锦衣卫这样的组织,做不到秋毫无犯。 毛骧的忌讳,也不过是手下人不能太过火而已。家中大件的财产或许没人敢动,但浮财就难免被这些锦衣卫的番子们上下其手。 陈家的家人,无论主子还奴仆,顷刻之间都被五花大绑。 满院的哭声之中,锦衣卫们在陈家的各个房间内翻箱倒柜。 王大彪看看院落之中,哭哭啼啼的女人看,再看看那些精神头十足在屋里翻找东西的手下,一摆手,“留几个人看着,其他人跟老子去红福楼!” ~~~ 红福楼,经营的深受江南士子富商之流喜爱的淮扬菜。 酒楼就在秦淮河的边上,所以酒楼之中不设大堂,全是雅座。来的客人不但能享受到最好的酒菜,性质所致,还能叫些名媛歌姬出局前来。 “陈兄,山东的事,只有你能办!” 二楼叫四海阁的雅间中,陈广信和其他三人坐在一桌上。虽说拢共就他们四人,可桌上摆满了店家的招牌菜,雅间内沉香缭绕,黄酒的味道更是沁人心脾。 说话的人,四十多岁,一身富商的打扮。 大明朝不许商人穿绸缎的,因此这富商的打扮并不见得多好。但他手上的宝石戒指,却闪得人眼睛都疼。 陈广信也刚五十出头,面容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目光先是看了看富商手上的宝石戒指,又吃了一口清炖狮子头,随后用帕子轻轻的擦拭嘴唇。 “黄兄,山东的事,兄弟爱莫能助啊!” 他话音一落,桌上其他三人的脸色都急不可耐,带着丝丝的揪心和惶恐。 “您这话说的,刑部还有您办不成的事!”黄富商再次给陈广信倒酒,开口道,“不瞒您说,出事的是我本家外甥,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从小娇惯了些,惹了些祸!” “怕不是只惹祸了!”陈广信笑道,“山东按察司的行文上个月发到了刑部,黄兄的外甥别的罪过不算,光是坏了两家妇女的名节,就六起!”说着,顿了顿,“这可都是死罪呀!” “要么怎么就求到你了呢!”黄富商又笑道,“我也知道,饶他条命,难!可都是当长辈的,不能看着他死不是?” “你们家什么意思?”陈广信问道。 黄富商给了旁人一个眼神,边上马上有人开口道,“其实小的们也不是完全麻烦陈大人您,鄙子的罪,那些女子那边随时可以改口!”说着,笑道,“鄙人多给那些女子家许多银钱,还保证她们都能嫁到好人家去........” “你这话就不对了,名节都坏了,如何嫁?”陈广信笑道。 “小人家中的活计,好多都是说不上媳妇的光棍,哪还有资格挑三拣四。”那人笑道,“女子名节是重,可小人给她们家里大价钱。让她们兄弟都能........” “明白了!”陈广信笑道。 名节失了,是大事。但这年代的女子,都是给家里活。只要父兄不追究,一个女的能闹到哪里去。这时代,贞洁烈妇是有,但民间远达不到后世那么森严。 天下万事,都绕不开一个钱字而已。 “不过,不可能都被你家收买吧?就没有刚烈的?”陈广信笑道。 “还是多给银钱,答应娶过门!”那人又笑道。 “你这当爹的,还算有几分正事,知道平事儿!”陈广信笑着,喝了一口酒,惬意十足。 “那,还要在下做什么?”他开口问道。 “山东按察司的行文发过来了!”黄富商说道,“上面是斩首待查,这边就算女几个女子的家属不追究,也不能了!”说着,低声道,“我的意思是,陈大人您这边,高抬贵手。” “我怎么高抬贵手,山东的行文已经判了呀!”陈广信装糊涂。 “只要您不回文给山东说那个斩字,我们这边就有把握,说服按察司的老爷们!”黄富商低声说道,“原来的按察司是个愣头青,如今刚换了一个进士老爷,颇为风雅!” 这事说来很简单,前头的按察司就要斩首,但人还没杀,刚把行文发到刑部,就被调任了。 而接任的按察司,确实黄富商家里能够得上的。 “这不行!”陈广信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发行文,你这是让我知法犯法。再说了,刑部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做不了主!”说着,顿顿,“公文的往来有规矩,山东来行文,两个月内必须给回文,而且山东按察司的行文,在刑部是有存档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吏.........” “陈大人,您要是不帮忙,我们全家就都没活路了!”方才说话那人,直接跪下,“您若帮忙,就是我家的再生父母啊!” 黄富商也开口道,“陈兄,咱们多年的交情,还能.......”说着,拍拍对方的手背。 “这事..........嘶!”陈广信犹豫道,“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堵别人的嘴,这可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事。这么说吧,是三五个司要一块使劲!” “明白,明白!”黄富商笑道,“陈大人,知道您们为官难!” “我算什么官呢?”陈广信笑道。 “您就是官呀,您是现管的官!” “不提也罢!” “知道您难!” “衙门里做事,束手束脚!哪有你们经商好!” “我家是做绸缎庄子的!”黄富商低声道,“您有没有兴趣!” “在下没那个头脑!” 黄富商闻言笑笑,不动声色的从袖子中推出几张纸来,“这些.......” “这是作甚?”陈广信不满。 “陈大人帮小人做事,总不能让您再垫钱,该走的关系.........” “懂事!”陈广信大笑。 那几张票子,是江南大钱庄昌盛恒见票即兑的龙头金票。初略一看有五张,最上面的数字是一百。 一百两黄金,不是一百贯铜钱! 就这时,雅间外忽然传来脚步,一个小伙计脸色煞白的进来。 “叫你了吗?”黄富商怒道。 小伙计手里端个托盘,惶恐的说道,“有人,给陈大人送了个菜!” “谁呀?”陈广信疑惑道。 “要么说大人您人面广,看看,出来吃顿饭,也有人来送菜!”黄富商和其他几人奉承道。 “嗨,京城里混的就是一个人缘!”陈广信矜持的笑笑,对小伙计说道,“放下吧!” “那人说了!”小伙计脸色惨白,“小的打开给您看!”说着,颤抖的手,打开托盘的盖子。 当啷,陈广信手中的酒杯落地。 托盘中,赫然摆放着一副脚镣。 那是刑具,他身为刑部的人如何不知? 随即,外边传来冷冰又戏谑的声音,“呵,陈大人?你是自己带,还是我们爷们给你带!” 七十一 我不想生不如死 前门,鼓楼大街,侍郎许晋身的宅院。 后宅的厢房,爱妾玉娇奴的房中。年过五十的许晋身,靠着床头大口喘气。 转眼,看看身旁白玉一般细腻的身体,有些不甘的苦笑,“到底是老了,身子不成喽!” 一支玉臂缠绕上来,佳人娇声道,“爷说哪里话?爷刚才那几下,直接让奴好似上了云端一般!” “就你会说话!”许晋身笑着捏捏对上的下巴,低头坏笑道,“上了云段端,是什么感觉!” 玉娇奴脸上一红,贝齿咬红唇,轻声道,“奴也不会说,反正,反正是软绵绵颤呀颤!” 许晋身笑着接口道,“眼迷离,出香汗,是不是?” “爷真坏!”玉娇奴羞笑道。 “还有更坏的!”许晋身心头火热,翻身下去。 忽然,门外响起脚步。 “谁?”许晋身怒道。 “老爷,外头......”官家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恐,“来了锦衣卫!” “嗯?”瞬间,许晋身性质全无。 ~~~ 前厅之中,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好整以暇的坐着品茶,不住的打量着许晋身家的陈设。 “倒也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来!” 屋内,都是些平常的用具,说不上清贫但也绝对谈不上富贵。 大明朝做官的,旁的都行,就是贪墨两个字,沾不得。这些年,死在这事刀下的官员,没有三万也有两万。 就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 许晋身撩开帘子进来,看到毛骧楞了半晌,“毛指挥使何故深夜造反?” “你说呢?”毛骧笑笑,反问。 霎那间,许晋身脸色惨白,似乎站不住一般。 “本官是三品的侍郎......” “胡惟庸还是宰相,我一样抓过!”毛骧端着茶碗,笑道,“今日心情好,不想破门而入,也想着给你这个侍郎留些体面!”说着,放下茶碗,收敛笑容,“若你不要这份体面,我马上让兄弟们冲进来?” “我到底是三品的侍郎,犯了何事?”许晋身鼓足勇气,弱弱的问道。 锦衣卫临门,比鬼登门还要可怕,这些人不是鬼,是索命的阎罗。 许晋身明知定然是自己有把柄落在了对方的手里,可还是心存一丝侥幸。 “奉旨!”毛骧淡淡的说出两个字,随后不屑的看着对方,“你这人糊涂了吗?没有旨意,你这三品的侍郎,我怎么敢动?” 忽然,许晋身身子一个趔趄,软软的栽倒。 奉旨! 也就是说........ “你看你,给你体面你不要!”毛骧继续笑道,“你自己不走,我可叫人来抬你了!”说着,就要对外喊话。 “且慢!”许晋身扶着门框,慢慢起身,拱手道,“毛指挥,容我换身衣服行不行?”说着,恳求道,“在下知道,您已经给足了在下的脸面,不然早就破门而入,枷锁加身了!” “在下感激不尽,现在只求,换一身得体的衣裳!” “书呆子就是事多!” 毛骧心中不屑,他抓了太多的官员,见了太多的丑态。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破门而入,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他心存猫抓耗子一般的戏谑。 抓人无趣,但若是玩着抓,就有趣得很。 “好,你去换吧!”毛骧笑笑,“毕竟,往后你可能也不用再穿衣裳了!” 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这话,许晋身并未多么惊恐,反而长长作揖到底。 随后,许晋身返回后宅。 “老爷!”正房夫人急着上来,“出什么事了?” 许晋身看看她,苦笑,“锦衣卫来抓我,大祸临头!” “啊!”夫人一声惊呼,“这如何是好?” 说话之间,许晋身已经走入书房。夫人见状,赶紧跟上去,哭着道,“老爷,如何是好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许晋身打开书桌的抽屉,苦涩笑道,“不但是抓我,也是要抓你们!” 夫人无言,低声哭泣。 “你我夫妻一场,我不忍你将来受罪!”许晋身把一个小瓶放在桌上,“是干净的走,还是沦为教坊司官妓,你自己选吧!”说着,打开另一个瓶子,霎那间仰头,一饮而尽。 砰,瓶子落地碎裂,许晋身痛苦的坐在椅子上,身子蛇一样的扭曲,嘴角流血。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手里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是不得好死。 与其到时候求死不能,不如现在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临死时,许晋身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自己当初把持得正一些,不做那些错事,也定然不会有今天。 夫人看看她,擦去眼泪,决然的拿起剩下的一个瓷瓶,打开盖子,喝了下去。 堂堂官家的夫人,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若是沦为官妓,真是生不如死! 随后,抽搐着扑倒在许晋身身边。 ~~~ “她娘的,服毒自尽?” 毛骧愤怒的大吼,他来抓人,本事耍弄老鼠取乐的猫。却没想到,如今被许晋身给耍了,人家自杀了。 许晋身是刑部侍郎,小吏弄权案涉案的关键人物,居然在锦衣卫眼皮子下面,服毒自尽。 不用想,毛骧都知道皇爷的怒火会是如何? “大人,怎么办?”心腹手下,在毛骧身边惊恐的问道。 毛骧看看身边几个铁杆心腹,低声道,“什么怎么办?还没等咱们抓他,是他听说锦衣卫来了,吓得服毒自尽了。他早就知道有今天,所以常备着毒药!” 一番话,顿时让诸手下恍然大悟。 对,一定是许晋身听到家奴禀告锦衣卫来了,直接吓得服毒自尽了。他这样的贪官,平日坏事做多了,早就知道有今天。 他是先服毒死的,可不是锦衣卫的失职。 “嘿嘿,死了和尚倒不了庙!”毛骧冷笑道,“不是说他的小妾,是悉尼公布那小吏的女儿吗?抓了,他的家里人,无论男儿都抓了,家产查封!快!” “喏!” 刚才还平静的侍郎府,瞬间变得嘈杂起来。 哭声骂声尖叫声,打声笑声狰狞声,融合在一起,噪杂无比。 “去!”毛骧对一个心腹手下说道,“把知道某刚才进府,见了许晋身,而且给他时间换衣裳的许家下人,那个什么官家,门房,都杀了!”说着,顿顿,咬牙道,“尸首也都处理干净!” “属下明白!”那心腹锦衣千户开口道,“今晚没人见过都堂单独见过许晋身,这世上也压根就没有那几个许家的下人!” 闻言,毛骧满意的点头。 随后,他看着嘈杂的宅院,冷笑着命令道,“告诉各队的兄弟们,凡是涉案的,马上全部缉拿归案,从快从重!” 七十二 没有绝对只有相对 所谓大祸,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老爷子洪武帝,堪称古往今来,对贪官零容忍的皇帝。可即便是这样,天下官场之中,那滚滚的人头,也挡不住官员们对于金钱的贪婪。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在大祸来临之前。都有侍郎许晋身那样的决断和魄力,一夜之间,大明的刑部官场,全军覆没。 两个主管各地按察司核查的侍郎,一个身死一个被抓。其余各部只要社稷此案的郎中的员外郎,一个都没跑。还有那些平时在衙门中办公的文书吏员等,悉数下狱。 一夜之间,锦衣卫镇抚司的大狱,人满为患。 不但这些人身陷囫囵,他们的家眷也都被锁拿入狱,等候发落。 闹了一夜,天亮时上朝的官员们,在走出家门时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前些年的各种大案。 胡惟庸案,郭恒案,空印案等等。 紫禁城中的那位皇帝,要么不杀人,一开杀戒就是收不住刀。不杀个天昏地暗,不杀个血流成河,皇帝是不会罢休的。 ~~~ 天刚亮,锦衣卫同知蒋瓛就进宫,朝朱标汇报。 “怎么抓了这么多人?”朱标看着手里的名单,密密麻麻数百个名字,“刑部的官员,几乎都给抓了?” 蒋瓛躬身道,“镇抚司里头一边抓一边审,您也知道那些官儿哪有什么操守,两鞭子下去就胡乱攀扯,有的事没的事扯出来一堆,人越抓越多!” “什么叫有的没的?”朱标怒道,“都说了什么?” “就是这些年,他们私下里做的那些事!”蒋瓛低声道,“臣听说,刑部有几个已经调任地方的官员也牵扯其中,毛都堂那边已经派人去抓了!” “他毛骧,还真是不怕事大!”朱标皱眉道,“还有詹徽,这两人凑在一起,简直就是......” “除了刑部,翰林院有两个夫子,也被抓了!”蒋瓛看看朱标的脸色,继续说道,“毕竟张康年那蠢蛋招认,他当时选官是走了翰林院的门路!” 说着,顿了顿,“臣多句嘴!” 朱标叹息,“你说!” “张康年选官走了门路这事,只怕比刑部的事还难缠!”蒋瓛开口道,“刑部的事,常熟那个案子,经手人抓起来,常熟的富商周家抓起来,杀的杀,也就差不多了。但吏部选官这种事,一旦较真......” “孤明白!”朱标有些痛心的闭上眼。 他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凡事有一就有二。姓张的走了翰林院学士的门路参与选官,有人帮着说项。那定然是以前,也有过这种事。 老爷子那人,恨这等事恨到了骨头里。 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什么陈年旧事都要挖出来,把相关人找出来,杀得人头滚滚。 大明的官场,在洪武十六年,注定要迎来一场劫难。 对于这些违法乱纪者,朱标倒不是怜惜,他顾及的是,一旦老爷子大开杀戒,再加上酷吏的兴风作浪。这样的杀戮,将会波及许多无辜的官员。 ~~~ “皇爷爷,您怎么不用膳呀?” 饭桌上,朱雄英看着深深皱眉,看着手里奏折的老爷子,小声问道。 “哎,咱哪里还吃得下!”老爷子长叹一声,“大乖孙,你过来!” 朱雄英放下碗筷,乖巧的过去,被老爷子揽在怀里。 “你看!”老爷子满是老茧的手指,指着手中的奏折,“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几百个!” “都是,贪官?”朱雄英问道,“可是因为刑部的案子?” “也是,也不全是!”老爷子咬牙道,“每个人名的背后,都是一桩桩咱不知道的案子。贪墨的,帮人说项的,给人打掩护的,帮人遮掩的,相互串通的,还有装糊涂当不知道的!” “开国才多少年呀!”说着,老爷子长叹一声,“咱的大明,怎么就成了这样?这些官员们,怎么就这么不怕死,难道他们不知道人头就只有一颗,掉了长不回来吗?” 朱雄英明白,老爷子为何有这样的感叹。 以常熟周家的案子来说,看似是几个小吏弄权,但深究起来不过四个字,官官相护。 这时代的官员,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更是一种体制。当他们想开绿灯的时候,他们高抬贵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他们的行为。 其中,未见得他们之中有些人故意如此。一些事,有些官员们看人情,看面子,想着和光同尘。所以导致了,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出现。 “咱一再要求官员们,在其位谋其政,怎么就做不到?这些私下收取好处办事的事,怎么就杀不绝!”老爷子深深皱眉,声声长叹。 “皇爷爷不必感怀!”朱雄英开口劝慰道,“人治,难免的!” “人治?”老爷子思索片刻,“何意!” “就是人治理天下啊!”朱雄英笑道,“只要是人,就有私心,就难免有偏颇。人手里有了权力,高高在上,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说的有理!”老爷子再次沉思,开口道,“咱是皇帝,可做事的是天下的官员们。咱一个人两只眼睛,盯不住他们。”说着,再叹息一声,“咱小时候,吃过贪官污吏的苦,吃过那些高高在上什么都不做的官老爷的苦,当了皇帝之后就想着,想个什么法儿,让天下的官员都贤德起来!” 听老爷子的絮叨,朱雄英心中有些酸涩。 老爷子虽是皇帝,可确实一个有着分明的爱憎之分的皇帝。他对于天下惯官员们的看法,有着深深的执拗。但同时,也有些太..... 他以为能杀绝不法,不行的,杀不绝的。 他以为官员们能明镜高悬,做该做的事。不行的,不会的。 他想创造一个官员各职其司,勤心办事,官员们清廉如水的国家。不行的,不可能的。 “人治!”老爷子又说了下这个词,琢磨着,“历朝历代都是人治,这样的法子不行啊!吏制败坏,百姓就不在信任朝廷,更不信任皇帝,咱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不用人用啥呢?用法?”老爷子继续道,“咱立下了办法,官员贪污五十两就剥皮充草点天灯,可他们还是我行我素,跟韭菜似的,割了一波有一波!” 说着,再次长长叹气,“这天下看似没多少贪官,可架不住有心深挖呀!抓了一个,就扯出长长一串!” 朱雄英笑笑,“皇爷爷,法制也不行啊,您想想,法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呀!法,也要人来施行啊!” 老爷子忽然自嘲的笑笑,“按你这么说,那可真是没办法了!” “皇爷爷!其实孙儿是想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正,只有相对的公正!”朱雄英正色道,“任何事都没有绝对,只有相对!” 七十三 咱不怕(1) “这世上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只有相对的?” 老爷子细细沉思着朱雄英这句话。 当然,这不是朱雄英的原创,而是后世的所谓至理名言。 可不久之后,老爷子眉头更深,眼中隐隐闪烁怒气,“这简直胡诌八扯哩!” 老爷子这话,超乎朱雄英的意料。他本以为,老爷子这样阅历和人生厚度的皇帝,会赞同这样的话,却没想到老爷子却露出厌恶的模样来。 “没有绝对,只有相对。这不是和稀泥吗?这不是对付事吗?这明显就是推脱的说辞!”老爷子皱眉怒道,“哦,好比你说的,没有绝对的公正,只有相对的公正,公正都做不到工作了,那还算啥公正?”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告诉那些吹亏的人,遇到事没人给做主伸张,那就捏鼻子认了,自认倒霉,是不?” “这话,不就是对那些官说。不求你们尽善尽美,只求你们无功无过?” “这话不就是给那些犯错的,当官不利的认找推脱吗?” “这他娘的,哪个混蛋说的?定是当官的说的,老百姓说不出这话来。” 想想,老爷子这么想也有他的道理。 洪武帝朱元璋,虽说是后世人读书人骂得最多的皇帝,各路史学家腹诽最多的皇帝。说他是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屠夫,但却没有任何人,说他是民贼。 首先,这位出身微寒的皇帝,有着超高的道德标准。伴随他身后几百年的诽谤和质疑声中,哪怕是野史,也没有说过他骄奢淫逸,酷爱女色,私德有亏。 另外,他虽是皇帝,确实一个始终把自己当成老百姓的皇帝。 换句话说,他是个有着分明的阶级立场的皇帝。 他对贪官污吏,还有那些国家的囊虫的愤怒,和底层百姓的心思,八九不离十。他的性子,有几分执拗的可爱。 “皇爷爷,孙儿知道您眼里不揉沙子!”朱雄英笑道,“可是您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呀!您想让天下当官的都尽心尽力,不可能。你想要天下都阳光普照,也不可能!” “咱知道不可能,但是不能因为不可能,就不往好里做。更不能因为不可能,就找理由推脱。今日找这个说辞,明日就会找别的说辞。到时候,当官的做些事,好像就是对天下百姓的施舍,好像全天下兴旺都是他们的功劳!” “哦,那吃亏的是谁呀?咱告诉你,按这么说,这世上最终吃亏的永远是百姓。受益的,永远是有权有势的人。” “没有绝对,只有相对?这不摆明了欺负老百姓好糊弄吗?” “这种说辞,在咱这就是行不通!”老爷子愤怒的说道,“贪官污吏咱恨,懒政怠政咱同样恨!明明能做到绝对,为啥要相对?” “你看看朝廷这些官儿,都是科举考上来的。从小束发读书,就是三纲五常君臣大义,天下苍生社稷黎民这些话。平日给咱上折子,也是什么天下万民,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民为贵,君为轻!” “可现实呢?”老爷子继续怒道,“现实就是他们说得那些煌煌大言都是狗屁,当了官就是要蝇营狗苟。一等坏官贪污纳贿,二等坏官徇私枉法,三等坏官不作为装糊涂,四等坏官一问三不知!” “哦,那咱养他们作甚?” “要他们做甚?” 看着老爷子越说越气,而且气得不轻。 朱雄英忽然觉得,执拗的老爷子很可爱,甚至有些天真。 熙熙攘攘天下大同,是每个统治者的梦想,更是理想国度,但从古到今,这样的国度,存在吗? 此时,看着老爷子的表情,朱雄英说不清到底是自己那颗后世的内心,对所谓的尘世妥协。还是老爷子的内心深处,藏着几分敢与天下潜规则对抗的雄心。 “大乖孙!”老爷子少见的,一脸郑重的和朱雄英说话,“没有绝对,只有相对,这话要不得!你记着,要不得也做不得,更不能认!” 说着,他看着朱雄英继续说道,“当皇帝,就是要给天下人主持公道的。若是咱们都信了这些歪理,那官场不是一塌糊涂了吗?” “咱现在眼里不揉沙子,到你爹的时候他稍微放纵一下,到你了你再稍微放纵一下。想着什么没有绝对只有相对,只要皆大欢喜对付过去就是天下大吉。那咱这大明,就他娘的离完蛋不远了!” “还是那话,为君不是为了让人说好话。他们背地里骂你,绝对比当面歌功颂德更强!” 说着,长长叹气,“有时候咱也不想严刑峻法,动不动就剥皮虫草,做成人皮灯笼,人皮鼓,杀人全家。”随即,他又苦笑,“可是不这么狠,立不住呀!” “不狠,当官的不怕。咱都这么狠了,还出了这档子事,若是咱不狠,他们还不得上天?” “咱们朱家泥腿子出身,在那些遭瘟的书生眼中,你爷爷咱,是个贼王八!” “所以,咱宁可狠一点,哪怕背负骂名,也要把这吏制整顿好!这样,哪怕后世,出几个糊涂皇帝,一时半会也没事呀!不然,我不狠,你们也不狠,到时候咱们可真就成了贼王八糊涂蛋!” 一番话,让朱雄英沉思良久。 他沉思的,是老爷子心中这份执念。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不是不知道帝国的顽疾。可他们的选择都是,平衡慎重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独眼前这位老爷子,选择了另一条路。 “皇爷爷,那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朱雄英开口问道,“继续杀人吗?” “杀!”老爷子表情有些阴恻,“吏部选拔官员,是为国纳才。张康年供述,他是走了翰林院的门路,那么涉及到谁,就要杀谁。不但要杀,而且要杀到那些遭瘟的书生们,以后再想给谁说项,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脑壳!” “刑部小吏的弄权案,也要杀!” “相关人等,主要官员,什么常熟的富商周家,当地大狱的狱卒,典史。嘿嘿,给死囚往大牢里送女人?这事只要是能管得上,却没管,咱不管你是准装糊涂的,还是帮着遮掩的,还是说情的,还是放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杀!” “砍头?便宜了他们!” “咱既然要杀人,就要杀到别人怕!” 七十四 咱不怕(2) “咱有几年没杀人了,可能那些遭瘟的官儿们,以为咱这只老虎不吃肉,改吃草料了!” 老爷子眯着眼睛,摸样有些骇人的说道,“咱就让他们看看,怕字怎么写!” 说着,又是咧嘴一笑,“咱要让他们,以后时刻感觉头上有咱的眼睛在盯着,脖子上有咱的刀在架着,干啥坏事都要先摸摸脖子!” “杀他们,就押解到京城来杀。在京所有的官员,各地的布政司都要派人来看。当着他们的面,杀!” “不单是要他们的命,他们的家产全部充公。” “咱是个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绕,更没那么些假仁假义的大空话。既然是朝廷官员,拿着咱的俸禄就要给咱干事,干好事!” “既然他们当了官,高高在上享受百姓的叩拜,出门前呼后拥享尽尊容,就要有德!” “无德无能,凭啥拿咱的俸禄?凭啥享受民脂民膏!” “没收他们的家产,他们子女,一律编入贱籍!” “嘿嘿,老子干坏事,就要报应在他的家人身上,不然不公平!” “他们世世代代都都是贱民,不能读书,不能科举,不能种地,不能经商也不能务工,只能要饭当乞丐,只能当戏子。” “他们没出五服的血亲,三代...不,五代以内不得录用为吏员,同样不得科举!” “咱就不信了,这么狠,还镇不住这些鸟官!遭娘瘟的贼!” “让锦衣卫,大理寺督察员三司去查,揪出一个办一个!日他八辈的!” 狠! 太狠! 真狠! 朱雄英知道老爷子狠,却没想到这一桩小案子牵扯出来的东西,能让老爷子这么狠。 他看着老爷子的侧脸,感受到了对方的那么坚决。知道老爷子,心中认准的事,是不容旁人劝说的。 一个信口雌黄的张康年,注定要让大明的官场,经历一场血雨腥风。 “你咋不说话了?咱吓着你了?”老爷子对朱雄英笑着说道。 “孙儿是在想!”朱雄英沉吟片刻,“孙儿想,您这么狠,招人恨!” “记着,别人恨你,多半是怕你!”老爷子笑笑,“让别人恨你,总比让别人唬弄你强!江山是咱朱家的,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朱家的江山!” “您老要杀人,孙儿不敢拦,也知道拦不住!”朱雄英又想想,诚恳的开口说道,“但孙儿恳求皇爷爷,能不能...” “能不能咋样?”老爷子笑问。 “能不能细细审查,莫要,千万莫要杀了不该杀的人!”朱雄英犹豫片刻,开口道,“就拿常熟的案子来说,有些人弄权玩弄国法,固然该死。但有些人也罪不致死呀!” “你说谁不该死,说说!”老爷子板起脸说道。 朱雄英靠近老爷子一些,拉着对方的大手,“孙儿听说,您不但是让人抓了刑部那些涉案的人,常熟按察司的官儿,河南那边按察司的官员也都要抓起来审问?” “此案之中,他们并无过错呀!” “你错了,他们有错!”老爷子郑重的开口,“你说常熟按察司没错,表面看着是,可你往深里想过没有?” 说着,老爷子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想想,你若是常熟按察司的官员,一份要斩首死囚的行文,发往京城两三年都没消息,不觉得奇怪吗?” “按理说,只要是那边的官员,稍微有点良心,都会继续上书再问一次吧?或者派人来刑部,问清缘由吧?” “他们有吗?”说着,老爷子摇摇头,“没有,他们就当不知道!三两年之中,就当作不知道,问也不问。他们会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吗?好吧,就算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定然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最后出错了也找不到他们头上,是刑部的事,是不是这个理?” 让老爷子这么一说,朱雄英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做官是门学问,官场上许多事,还真的不能用常理度之。 “诺大的按察司,只要有人给刑部发文询问,这事不早就水落石出了?这就是咱说的三等坏官,装糊涂装不知道,闲麻烦不肯管!” “哦,让他们做官,他们各个打破头,让他们做事,他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的人,这样的官,留着何用?” “想来,这样的事,其实他们也心知肚明。你再想想,那周家的人犯,在大牢里还有女人陪着。你觉得这种事,是他们单纯的不知道?” 朱雄英想想,必须要承认,老爷子所说的有道理。 任何事都不是个体,而是一个整体。尤其是这种权力之下的阴暗,他涉及到许多人。 “那,河南按察司呢?”朱雄英又开口道,“他们平白无故接到刑部的行文,在境内核查这根本没有的案子,查清之后给刑部回文了,纠正了,他们何错只有!” “当然有错!”老爷子肃容道,“一方按察司,涉及人命的死囚案,不能随口到来,还要有模有样的查上许久,这就是错处之一!” “明明一天之内能查出来,马上行文回复的事,给咱弄了一年之久,还说没错?” “既然刑部发错了行文,他治下没有此案,理当快马加鞭进京,告知刑部,如何还慢悠悠的走驿站?这也是不作为!” “收到了错的行文,为何不上奏?各地按察司,都可以直接给咱上折子,他河南那边按察司的奏折,这件事这几年提都未提!” “发错行文可不是小事,各部处理的都是军国大事,一旦耽误后果不堪设想!他河南按察司想不到这其中的关节吗?” “咱说句不好听的,怕是他河南那边接到错的行文的时候,也在笑。定然是刑部故意弄错的,再给那个该死的货拖延时间。所以假模假式的查查,然后满条斯文的回文。哼,不作为,不上奏,装不知情,在咱这,就是该死的罪!” “咱是个较真的皇上,当咱的官,也要跟咱一块较真,不然当什么官?又不是咱求他们来的!” 朱雄英看着老爷子,良久之后说道,“皇爷爷,您这样,以后会背负骂名的!!” “咱活着的时候啥都不怕,还怕死了之后有人骂?”老爷子笑笑,眉毛抖动,“老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怕他们骂,咱就不是朱重八!” 七十五 怎么劝 世间,没人能劝得动老爷子。 他那份深埋在心中的执拗,其实和这个时代,有所相悖。 和他所作的一些事,也有些相悖。 甚至,会有些自相矛盾。 比如,他想要官吏清廉,天下百姓不受人欺压,却把自己的儿子们都封王,以保证他自己子孙的万年荣华富贵。 比如,他想要官员勇于任事,敢于直言。却不能有丝毫,对皇权有任何的冲突。 他就是这么矛盾,又格外执拗的人。 大概,若非是这种性格,他也不可能以一介贫民的身份,夺得整个天下。 数日之后,涉案的官员吏员更多。锦衣卫镇抚司人满为患,在一份份刑讯出来的口供之中,甚至还牵扯出以前其他不少藏在阴暗之中的事。 抓,继续抓! 说出谁,抓谁! 一时间,臣子们仿佛回到了洪武十三年,老爷子料理了胡惟庸那个人人自危的恐怖年份。 臣子们,已经被抓得坐不住了。 ~~~~ 御花园之中,朱标漫不经心的沿着湖泊散步,身后许多文臣谦卑的跟着,面有难色。 “太子爷!”走了几圈之后,中书舍人刘三吾,这位朝中的清流领袖开口,缓缓说道,“臣有事奏!” 朱标停步,回头苦笑道,“说吧,跟孤走了这么久,你们不说,孤也不好开口问!” “您能不能劝劝陛下!”刘三吾犹豫再三,低声道,“不能再抓了!” 朱标看看他,也叹息一声,“你当孤不知道么!”说着,靠在湖泊边,汉白玉的栏杆上,“这些日子,五品以下的官员,抓了七十二人,五品以上二十六人。这些,都是衙门里,办事的中层官员!” “臣,冒死说句不当的话!”老臣凌汉,谨身殿大学士正色开口。 “孤见你们,是因为你们都是的肱骨之人!”朱标正色道,“什么冒死不当说?在孤这说就是,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也有孤保你!” “太子爷大恩,臣铭记五内!”凌汉继续说道,“在这么抓下去,我大明哪还有官呀?”说着,顿了顿,脸上泛起几分后怕,“洪武十三年,十四,十五年,连杀了三年,朝堂为之一空,地方上的官员也青黄不接!” 朱标点头,面色凝重。对方所说是从洪武十三年开始,胡惟庸案,空印案,一件连着一件。 “天下,总要有人来治理吧?”凌汉又道,“有罪的人死不足惜,但莫须有........?”说着,顿了顿,看看朱标的脸色,“百年之后,后人如何平说呀!” “再者说,各部衙门的空缺,地方官的空缺都要人填补!”吏部尚书李信也在后面跟着开口,“没人当官就要选官,大明朝每年的进士举人就那些个,多一个都没有,而且这些人刚科举晋身,为官的经验没有半点。冒然放到地方或者衙门里,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毫无头绪,且提心吊胆的,怎么任事呢?” 朱标再次点头,对方说的有理。现在抓的都是为官有些念头,知道怎么做事的官员。新选拔的那些愣头青放下去,耽误的还是国家大事。 “臣等知道,这等事,臣等不能开口!”中书舍人刘三吾开口道,“可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孤知道你们的一片心意!”朱标笑道,“也是一片真心!” 说着,微微皱眉,“官员乃国家柱石,都是十年寒窗出来的,就这么.....嗨,说起来孤也有几分痛心疾首!”随即,又叹气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随后,朱标沉思片刻,又道,“对了,推举张康年做官的翰林院学士,也被抓了进去。正好,今天诸位翰林学士都在这。你们跟孤交个实底儿,这些年你们有没有给自己的门生,说项过,指点过,打通关系过!” “这个.....”刘三吾沉吟片刻。 “你不用说了,看你这样,孤就知道是有的!”朱标皱眉道,“你们呀!” 顿时,周围众臣,沉默不语。 “孤知道人都有三亲六故,都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朱标继续说道,:可是你们呀,尤其是你们这些江南出身的学士们,总是不自觉的凑成堆儿,分成派!” “张康年这案子,父皇恼火小吏弄权,憎恶官员不作为,但同时更恨的是什么,你们清楚吗?” “就是你们拉帮结派!”说到此处,朱标加重了语气,“这个的门生,那那个的故旧,偏帮自己的同乡,推荐自己的同窗。你们要干什么呀?” 看看面前臣子们,有的沉吟不语,有的面有惭愧。 朱标忽然哼了一声,“拉帮结伙的下一步,就搞党争!推荐这个,推荐那个的下一步,就是组织关系网!” “臣等不敢!”众学士等,赶紧跪下叩首道。 “不敢?你们都做了!”朱标发火的时候,语调不高,但语速飞快,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此刻是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臣子们公心有,忧国忧民的心也有,心系江山社稷的心也有。但同时,私心也有。 他们让自己劝老爷子,确实是为了朝廷国政考虑。但同时,也是害怕抓的人多的,一个不小心,把他们一些事也牵扯出来。 “书生多结党,这是当初老爷子的原话!”朱标平息下心中怒气,又开口道,“你们日后多想想这话的意思!” 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话是当年老爷子处理杨宪那些江南派文官时,私下说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抓太多人,确实对国家无益!”朱标沉吟片刻,“这事孤知道了!” 朱标说知道了,就意味着会去做。 此时此刻,整个大明王朝,能在军国大事上劝动老爷子的,就只有他这个太子爷了! 可是,等臣子们退去之后,站在湖边思考的朱标却在犯难。 到底,该如何去劝呢? 到底,该如何把这场血雨腥风尽可能的平息呢? 到底,才能让他的父亲,少杀人呢!? 七十六 动手 太子朱标,就这样一边沉思,一边在紫禁城中信步走着。身后的太监,宫人,侍卫无一人发出声音。 出了东六宫,穿过奉天殿的夹道,路过皇子们读书的文华殿。 耳旁,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朱标的面容变得缓和一些,笑了一下,迈步朝殿中走去。 摆手不让侍卫和太监行礼,悄悄的走到窗边,从后面看着殿内,在几位大学士教导下,读书的皇子皇孙们。 刚看了片刻,面容又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他的十五弟辽王朱植,呆呆的坐着,书本立在桌上,都是倒的。 他的十七弟宁王朱权,左手跟右手正在无声打架,左右互搏之术。 其他皇子们也没好多少,面无表情的跟着念书,不是扯着脖子喊,就是光张嘴不出声。 最让他气愤的,是他的儿子,皇太孙朱雄英。 臭小子坐在最前面,坐没个坐样,松松垮垮的斜靠着椅子,眼神呆滞神游天外。 大怒之下,朱标超前走了走。 忽然,殿中的皇子皇孙们看到了他,本来歪歪扭扭的马上坐好,而原本有些刺耳的读书声,也瞬间停止。 “臣.......” 不等教书的吴沉学士开口,朱标冷眼看着弟弟们,然后缓缓走到依旧一无所知,依旧神游天外朱雄英的背后,冷声道,“你就这么读书?” “好想打野呀!” 朱雄英脑中正想着前世的消遣,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吓了他一跳。扭头,更是吓了一大跳。 “父亲,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知道你平日就是这么读书的?”朱标大怒,“你的先生,站在前面教你读书,你不读也就罢了,你看你里倒外斜这样,成何体统?” 朱雄英讪笑着把二郎腿放下,“脚酸了!歇歇!” “他平日就是这样?”朱标转头,对学士吴沉说道。 后者肃然长拜,“臣无能,教书无方!” “和你没干系!”朱标道,“孤知道,这臭小子是让父皇和母后宠坏了,谁也管不了他!”说着,忽然对朱雄英怒道,“起来!” “啊?”朱雄英没明白。 没头没脑,自己的老爹哪来这么大火气? “我跟你说话,你还坐着?”朱标火冒三丈。 朱雄英赶紧起身,乖乖站好。 “来人!” “奴婢在!” “把他的椅子撤了!”朱标指着朱雄英的椅子说道,“以后,他站着念书,不许他坐!” “遵旨!” “站着?”朱雄英心中腹诽,一上学好几个时辰都站着? “我让你坐没坐相,以后你就站着读书!”朱标继续怒道,“以后,你每日的功课我都要考较。若是不好,哼哼,仔细你的皮!”说着,见朱雄英要说话,马上大声道,“闭嘴,你要是敢去找你皇爷爷皇祖父告状,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雄英眼珠转转,没说话。 “孺子不可教呀!”朱标愤愤的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大学士吴沉,赶紧快步跟上。 “这是,哪来这么大火气!”朱雄英看着朱标的背影,嘀咕一句。 说着,拍拍身后宁王的脑袋,“你起来!” 宁王正看戏剧,对朱雄英被训心中暗喜,此刻有些不明所以,“啊?” “让你站起来!”朱雄英没好气的说道。 宁王哪敢惹他,只能乖乖起身。 “一边去!”朱雄英推开他,把对方的椅子搬过来,一屁股坐下去,继续神游天外。 “这......”宁王楞了半晌,结巴的说道,“大哥说了,不让你坐!” 朱雄英白他一眼,“我爹又没说不让我坐别人的椅子!” ~~~ “孺子不可教!” 朱标一边走,一边怒骂。 走着走着,直接走到了奉天殿前,大臣值班房这边。 老爷子是个工作狂,随时随地都要召见臣子,所以在紫禁城中,就有这么一个臣子们当值的地方。 刚走到门口,正好遇到里面一人出来,走了个对面。 “臣参见太子爷!”出来的,正好是左督御史詹徽。 “哦,你呀!”朱标点点头,他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刚要走过去,忽然停步,“案子怎么样了?” 詹徽开口道,“太子爷说的是哪件案子?” “你说哪件案子?跟孤装糊涂?”朱标怒道。 詹徽心中一惊,赶紧低声道,“臣奉旨协从锦衣卫办理张康年案,小吏弄权案件,吏部选官....”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朱标的目光,已经如刀一样飘来。 “孤是不是平日给你好脸多了?”朱标毫不客气。 “臣不敢!”詹徽赶紧跪下行礼,此刻他也明白了,眼前这位平日温文尔雅和气一片的太子爷,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朱标哼了一声,迈步进屋,“你这是要出去?” “臣去见陛下!”詹徽紧随其后。 “见父皇作甚?”朱标坐下,问道。 “常熟布政司逮捕的官员,还有贿赂吏部官员的周家已经押解进京,河南的还在路上!”詹徽说着,从袖子掏出一份文书,“臣这是给陛下过目,人犯的名单!” “孤看看!”朱标直接抓过来。 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居然全是人命,黑压压一片。 “常熟的教谕和这个事有关系吗?他一个管官学的抓他作甚?”朱标看着文书,质问道。 “这个常熟的学正,和富商周家的当家人,是连襟!”詹徽道,“根据锦衣卫的审讯,当初就是这人和周家说,地方上的按察司走不通,要来京城想想办法!” 朱标更是大怒,“啊,就这一句话,你们就把人定为人犯,抓捕来京?”说着,一拍桌子,“就因为一句话,你们就要人家变成阶下囚?” 他心中愤怒,不是老爷子要抓人杀人的缘故。 而是老爷子手下的这几只恶犬,胡乱咬人。 “这个!”詹徽额头见汗,“是陛下的意思!” “拿父皇堵孤的口!”朱标大怒,抄起桌上的砚台,对着詹徽脑袋,砰。 后者顿时倒地,额上血流如注。 朱标仍旧大怒,质问道,“你们是何居心?就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还要抓多少人才甘心?” 七十七 你看到了什么 朱标盛怒之下,殿中一片沉寂。 此处值班房之中,不只有朱标和詹徽二人,还有许多负责帮着老爷子起草文书的翰林侍讲等人。 见太子爷竟然动手打了詹徽,惊恐之余齐齐跪下,深埋着头不敢发声。 就连詹徽,即便是脑袋上血流如注,也不敢有任何的声音发出。而且捂着头上的伤口,瑟瑟发抖。 “你也是读书人出身,身上有着秀才的功名,在国子监读了三四年的书才出来做官!”朱标怒气不减,愤然怒斥道,“读的都是大义凌然的圣人学问,怎么做事如此乖张暴虐!” 朱标拿着手里的文书,手上青筋乍现,继续怒斥道,“这些官员即便有罪,罪至于死吗?他么即便有错,错至于罪吗?” “国家培养一个官员,谈何容易?凡事你不看因不看果,不看事情经过,单凭刑讯的口供就要抓人。你知道抓来那些人,他们会是如何的下场吗?” “詹徽,你这酷吏,远超汉唐那些残忍之辈!” 见朱标如此愤怒,詹徽心中惊骇欲绝。他做官的诀窍之一就是奉上,不管上面说了什么,不但尽力去做,而且要投其所好,唯恐做小了。 他把握老爷子的心思,任何案子到他手中,都是惊天大案。可他却一时忘记了,大明朝除了老爷子之外,还有这个颇有贤名的太子爷。 平日这个太子爷,喜怒不形于色。但今天的雷霆震怒,让他心中说不出的惊恐。 如今太子爷憎了他,假以时日他詹徽这个督御史,会有什么好下场? 朱标已是痛心疾首,詹徽明显有几分拉着虎皮做大旗的嫌疑,给那些犯事的官员网罗罪名不说,还牵扯出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大明朝现在最缺的就是官,管理天下没有官员不行,治理天下更没有官不行。不是他朱标袒护当官的,而是现在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官员就是一笔财富。 而大明王朝开国到现在,杀的官已经不少了,能办事的官更少了,再杀下去,又有无数的空缺。 而且这其中,还会有许多无辜的人。 “呔,回孤的话,你是何居心?”朱标大声质问。 “太子爷!”詹徽颤声道,“臣.....臣是奉旨......” “尔等酷吏,所作所为还要加在父皇身上?”朱标暴怒起来,飞起一脚直接垛在詹徽的腰上,怒道,“父皇知道你唯恐此案太小吗?父皇知道你抓了这些无辜的人吗?” “尔等所作所为,明显是酷吏行径,用以晋身之行,居然还加在父皇身上!” 詹徽冷汗淋漓,“臣不敢,臣不敢!” “不敢?”朱标冷笑,抖着手中的文书,“镇抚司的大牢已经人满为患了,你竟然还不罢手,莫须有之事冠以罪名,还有什么你不敢的?” 就这时,外边忽然传来老爷子的大嗓门。 “咋了?” “臣等参见陛下!” “儿臣参见父皇!” 老爷子在奉天殿里头,都听到了朱标的吼声,急匆匆的趿拉着布鞋快步走来。 一进殿看到詹徽的惨状,顿时一愣。 再看看朱标,诧异的道,“你动手打的?” 朱标低声道,“是,儿臣怒气之下,动手了!” “你.....”老爷子上上下下看了儿子好几眼,一时竟有些不可置信。 从小到大朱标都是标准的贤德储君,别说是动手了,就是生气都不挂在脸上。今天不但动手了,而且还打的是国家的大臣。 储君殴打国家大臣,不好说更不好听。而且自古以来,没有多少这样的先例。就算是名声极臭的隋炀帝,都不曾如此。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君可以要臣死,但却不能辱没臣子。 “咳!咳!”老爷子干咳几声,环视殿内众人,开口道,“起居官何在?” 起居官,就是负责记录帝王平日言行起居注的史官,官虽小但知道的机密却多,常伴在君侧。 “臣在!”一翰林侍讲跪地叩首道。 “那个....”老爷子沉思下,继续开口道,“刚才这屋里,出啥事了?” “方才,太子爷......” “嗯!”对方话还没说话,就见老爷子脸微变,语调也变了。 起居官身子猛的一颤,随口叩首大声道,“方才殿中什么都没发生!”说着,再叩首,“那个,那个......刚才臣看到,詹大人进殿的时候,绊在了门槛上,头跌破了!” “哦!”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又看看众人,“是吗?” 殿内外无论是臣子还是侍卫,乃至是宫人太监们纷纷点头称是。 这里面的人都是人精,皇上的用意谁还看不出来?今天莫说是太子爷打了詹徽,就算是当场杀了他,史书上也不会见到半点文字痕迹。 而他们更是心知肚明,这件事他们若是说出去,那颈上人头也该搬家了! “啧,这么不小心!”老爷子对詹徽虚扶一把,“要紧吗?要不要咱让太医进来看看!” “回陛下,不妨事!”詹徽面色惨白,声音发颤,“是臣自己不小心磕的,却不想惊扰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都出血了,还不妨事!”老爷子看看对方的伤口,随即道,“嗯,确是没有大碍,不过是皮外伤而已!”说着,笑笑,“咱当年打仗的时候,这样的伤,三五天就要来一次!” 说着,又看看詹徽,“来人!” “奴婢在!”老爷子的贴身太监朴国昌上前,“陛下您吩咐!” “赏詹徽内药库补药三斤,回头让太医院的人去给他看看!”老爷子淡淡的说道。 “奴婢遵旨!” “臣谢陛下隆恩!”詹徽再叩首道。 “以后当心点!”老爷子笑道,“绊这一跤,不耽误以后办公吧?” “臣不敢因私废公!”詹徽大声道。 “好!”老爷子又点头,随即笑道,“你呀,就是这点好,忠心还知道办事!” 说着,老爷子再次环视一周,“都散了,都该干啥干啥去!” 话音落下,周围人等如蒙大赦,暗中长出一口气。 片刻之后,殿中只剩下朱家爷俩还有詹徽一人。 “说吧,咋回事?”人一走,老爷子脸就变了。 七十八 等你当皇帝再说 “好端端的,你动手干啥?” 老爷子看着朱标,语气有些严厉,“他有天大的错,你要杀要罚一句话的事,为何要动手?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 “儿臣思虑不周,请父皇责罚!”朱标俯首道。 而在一旁听着的詹徽,又是一身冷汗。 老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怪罪太子朱标打了自己,而是怪罪朱标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殴打臣子。 “是臣不好,臣触怒了太子爷,该罚!”詹徽赶紧开口。 对詹徽的机敏,老爷子也很满意,点头笑道,“你呀,平日硬邦邦的不苟言笑。咱知道你的性子,太子未必知道。再说他还年轻,啊,火气旺了些。这个....他又是你将来的主子,打你也是为你好!” “臣明白!”詹徽又急忙笑道,“都是太子爷抬举臣,换做旁人,太子爷不值当生这么大的气!” “哎,这么想就对喽!”老爷子笑道。 对于詹徽的言语,他很满意。他是一心想让朱标做一个太平富贵,没有任何污点皇帝的父亲。殴打大臣这件事,放在哪朝那代都是了不得的事,说小了是有失体统,说大了是残暴无德。 作为深爱儿子的父亲,老爷子怎么可能让朱标担上这么个骂名! 怎料,朱标却执拗的说道,“父皇,不是他触怒了儿臣,是他的酷吏行径,触怒了儿臣,也污了父皇的英明!” 老爷子面色一变,就听朱标继续说道,“父皇,此等酷吏不能再用了。你看他办的差事,几个小案子,在他手里变成了惊天的大案。不但滥抓无辜不说,还假借父皇的名义......” “住嘴!”老爷子怒斥,看看朱标,愤然转身,“你跟咱来!” ~~~ 爷俩一前一后,都阴沉着脸,走入奉天殿老爷子办公房之中。 “你咋回事?”老爷子在椅子上坐下,怒道,“谁让你这么大火?” 朱标跪下,开口道,“父皇,张康年一案确实有许多必须惩治的地方,可儿臣看来,不应毫无节制的扩大牵扯。张康年抓了,他选官时说项的人也抓了,刑部的人抓了,常熟按察司,典狱等人抓了,周家的人抓了。” “有罪伏法天经地义,但儿臣看来,大可不必抓那些只是牵扯其中的人。比如河南按察司等,这些官员,都是我大明的官员。都抓了,谁来办事?” 老爷子阴着脸,沉默不语。 朱标顿了顿,继续说道,“那詹徽酷吏一个,知道父皇您爱较真,故意在您面前夸大其词,抓人毫不顾忌.......” 忽然,老爷子开口道,“他做的每件事,咱都知道,不是假借咱的名义,就是咱的授意!” 朱标为之一滞,叹息道,“父皇,您不是常教导儿子,为君当宽容吗?这些年朝廷已经杀了不少人,若在再杀下去,我大明朝还有谁敢为官?” 老爷子也叹息一声,随即摆手道,“来人,给太子搬个凳儿来!” 朴国昌端来凳子,朱标起身坐了下去。 “既然说到这里,咱爷俩今儿索性好好说说!”老爷子开口道,“不是咱想滥杀,多少,咱又不是残暴之人,又不是一天不杀人就不快活。而是这些人,必须杀!” 朱标不解的看着老爷子。 “这些案子之中,有徇私枉法,贪污受贿的,还有懒政怠政的,还有装糊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爷子开口道,“对吧!” 说着,又继续道,“这些人,咱必须杀!” “不杀,他们永远记不住!”老爷子微微皱眉,“当官的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今日放纵他们一份,明日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 “杀鸡儆猴,他们就是鸡,那些没犯事的官员就是猴子,咱要用他们的脑袋,让天下的官员们都看看,敢不按咱的规矩办事,这就是下场!” “这事你不要管了!” 老爷子双手揣在袖子里,“眼不见心为净!” “父皇!”朱标急道,“您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说着,继续大声道,“这可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呀!就因为一些小错,您就要杀了他们?” “你说儿臣眼不见,儿臣真的看不见吗?” 老爷子已是十分不悦,从小到大朱标都不曾这么顶撞过他。 “犯法不杀留着干啥?”老爷子怒道,“哦,那些刑部那些受了好处的小吏和官员不该杀?他们受好处的时候,拿着别人孝敬的钱,做昧良心的事。在你口里,居然不该杀?” “儿臣不是说他们不该杀,而是这事要有个限度,不能平白无故的,您老气不顺就要杀!”朱标继续急道,“难道除了杀人,就没别的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老爷子怒道。 “儿臣没办法,可儿臣知道不能乱杀人!”朱标心中那股隐藏着的,朱家仁特有的执拗发作起来,“父皇您这些年杀的人还少吗?稍有不顺您就严刑峻法,各种刑罚历朝历代闻所未闻!” 顿时,老爷子暴跳如雷,“小畜生,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 “父皇,您就不怕,百年之后落下千古骂名吗?”朱标继续道。 “你.....”老爷子大怒。 “父皇您教导儿臣宽容,您这么就不宽容一些。”朱标又道,“明明不用杀人的事,您一定要杀人。明明可以宽容处理的事,您一定要弄得天下皆知,人心惶惶!” “父皇啊!”朱标脸色涨红,“历朝历代,没有您这样如此刻薄的皇帝啊!关键是,您杀的许多人,都是死在了莫须有三个字之下!” “有罪的,论罪就是,难道人人都是死罪?” “孽子!” 老爷子大怒,他一辈子何尝被人这么指着鼻子忤逆过。 当下站起身,对着朱标怒骂,“你想当圣德之主,等你以后当皇上了再说。现在,还轮不到你对咱指手画脚!” “父皇,难道连儿子的话您也不停?”朱标丝毫不退。 “咱.....”老爷子盛怒之下,拽下布鞋,朝着朱标的脑袋上啪的一下。 啪,朱标脸颊顿时火辣辣,一个趔趄栽倒。 “忤逆咱!”老爷子怒气不减,“咱为了谁?咱这辈子为了谁?临老了,让你这小畜生指着咱的鼻子骂?今日咱非打死你不成!” 朱标捂着脸,也牛脾气上来,昂着脖子,“您打死我吧!儿子死了,才是真的眼不见,心为净!” 七十九 咱为了谁 “咱为了谁?” 老爷子的咆哮,在大殿中回荡,一顿布鞋抽过去,朱标须发飞舞,纱冠落地。 “咱这样为了谁呀?咱这江山将来是谁的?小畜生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反了天了,看咱不打死你!” 往日老爷子一拽鞋,朱标早就嗖的跑了。 今日不但没跑,反而在那硬挺。 他越是挺着老爷子越是生气,心中越是暴躁。 “有种,不愧是咱的儿子,挨打不跑是吧!”老爷子抽了几下,见朱标的脸已经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心中是又气又心疼,还有些面子上挂不住。 “小畜生,还不求饶!”老爷子怒道。 朱标看着老爷子,“您打吧,要是打儿子,能让您少杀些臣子,您就算把儿子打死,儿子也没有怨言!” 闻言,老爷子的手一顿。 然后不可置信,好似不认识的一般,瞪大眼看看朱标。 “你跟你爹说这话?” 老爷子双眼如铜铃,生若洪钟。 随即,不等朱标回话,老爷子的面容已经扭曲起来。 “你让咱打死你?你让你爹打死你!你个畜生,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忤逆的玩意!老子对你.....老子.........老子............” 骂着,老爷子已经怒不可遏起来。 眼光四处踅摸,忽然抄起桌上的一块砚台,“你个不孝的东西,咱弄死你!” 老爷子势若猛虎,怒不可遏。 朱标见状,顿时也有些畏惧起来。 从小到大,不管老爷子如何震怒,对他都不曾抄过除了布鞋意外的家伙。 “太子爷快走!”老爷子的贴身太监,朴国昌上前,一把抱住了老爷子。 他伺候了老爷子一辈子,自然知道老爷子的脾气,如今老爷子是真的恼了。万一错手,后果不堪设想。 “滚一边去!” 一个太监哪里能拦得住老爷子,他一挥手就把朴国昌甩到一边去。拎着砚台,眼看就要砸在朱标的头上。 “太子爷走啊!” “您真要置陛下于不义吗?” 朴国昌死死的抱着老爷子的大腿,被老爷子拖着前行,放声大喊。 “你畜生你站那别动,你看咱打不打死你!” 见老爷子真是怒了,朱标转身,嗖嗖的就往外跑。 “站住!” “哎哟!” 老爷子一脚把朴国昌踹出去好几米,迈开大步就追。 朱标本在小跑,听到身后的脚步回头一看,步伐唰唰唰片刻不停。 “你站那!”老爷子喊。 “我不站!”朱标头也不回。 周围的宫人侍卫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怎么了这是?”旁边的侍卫房中,禁卫统领武定侯郭英听到声音,急匆匆的出来,见到这一幕,也是瞪大双眼。 “四爷!”朴国昌大喊,“您快拦着,皇上要打太子爷!” 郭英顿时警醒,直接上前拦腰抱住老爷子,“皇上,可使不得!可是不得,那是太子呀!” “老四,你起开!”老爷子挣扎着,“他娘的,咱让他当了太子,他翅膀硬了,叱哒老子不算,还威胁老子!”说着,继续怒道,“老子打死他!” “皇上息怒,息怒!”郭英劝道,“亲父子,有啥说不开的!” 朴国昌也跑上来,拉着老爷子,“陛下,陛下!” 这时,正赶上信国公汤和与宋国公冯胜进宫面圣,见状也赶紧上前。 “皇上,消消气!”汤和拽下老爷子手里的砚台,“别气坏了身子!” 冯胜也说道,“儿大不由爷,皇上您别往心里去!”说着,对不远处站着的朱标说道,“太子爷,您先走,臣等劝劝皇上!” “你敢走!”老爷子大怒,“你走老子就换掉你!” 闻言,周围为之一静。 “好!”朱标气得当场落泪,“那你就换了儿臣吧!”说着,又道,“儿臣也不用在操心您,一世英明付诸流水了!” “咱日你娘的!”老爷子一听这话,更是火猫三丈,几个臣子几乎拉不住。 “太子爷,您快走吧!”朴国昌劝道。 随后,拽过身边一个小太监,“快去,通知皇后。”说着,又道,“赶紧,让皇太孙过来,皇上只有见了他才能消气!” ~~~ “让你办点事,就这么不利索!” 文华殿那边已经下课了,朱雄英坐着软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数落着边上跟着的李景隆。 “火枪的事,去年就让你办了,你呢?到现在都没造出来几杆能用的!” 朱雄英早就按照记忆,把火绳枪的大致模型原理交给了李景隆,并且工匠那边也早就开始实验了。但除了上次弄出几只傻大憨粗来之后,迟迟没了下文。 “殿下,不是臣不中用!”李景隆陪笑道,“火器制造局那边,臣去了好几次。虽说是臣父亲管着,可臣毕竟人微言轻,许多事插不上话。再者说,那边的工匠们,如今都抽调出来,铆劲儿给边军造火炮,一时半刻没有那么多人手!” “孤说一句,你八句等着!”朱雄英在轿子上敲打下李景隆的脑壳,“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臣这就去办,这就去!”李景隆大声道,“臣一定给您办好!” “光说有什么用?”朱雄英白他一眼,“你呀,卖嘴的货!” 李景隆心中懊恼不已,皇太孙好不容易交代他点事,这都这么长时间了,迟迟没有进展。他心中发狠,回头拼着他老子揍他,也要把殿下交代的事情办好。 就这时,前边一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小太监跑了过来。 “殿下.......殿下!” 见状,朱雄英身边的领班太监贾贵直接迎上去,没好气的说道,“你让狗撵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贾公公!”小太监赶紧行礼,“皇上那边.....” “皇爷爷怎么了?”朱雄英下了轿子,急问道。 小太监喘着粗气,“刚才皇上和太子爷吵起来了,追着要打太子爷。万岁爷震怒,朴总管说,只有殿下能让皇上消气!” “老爷子揍儿子,我去掺和什么?” 朱雄英心中暗道一句,不过随即觉得,这事定然十分严重。 不然,以老爷子对朱标那种刻进骨子里的爱,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前头带路!”索性,朱雄英也不坐轿子了,快步朝奉天殿那边跑去! 八十 你换掉我吧 “皇上您消消气儿!” “皇上您喝口热茶!” 众开国老臣围在老爷子身边,七嘴八舌的安抚。 他们都是看着朱标长大,从心里把朱标当成子侄一般的人,自然不希望老爷子真的怒了朱标。 “咱为了谁?啊!” 老爷子对着一众老伙计,愤慨的倾倒苦水,“那畜生说咱杀人太多,杀人不好。他不想想咱到底为了谁,啊!” “贪官污吏不该杀吗?咱杀那些人,还不是为了整顿吏治?” “他是个心慈手软的性子,咱不帮他把坏人都杀了,将来他舍得下手?” “这天将来谁的?还不都是他的!咱做这些,还不是为了将来他不操这个心,看不见这些脏事,稳稳当当做他的皇上?” “是是是是!”周围一众老臣,点头说道。 “咱做这些,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说啥咱杀的人太多,咱以后要留骂名,还说咱残暴?” 老爷子继续怒道,“你们哥几个评评理,他老子这么干为了谁?老子都一把岁数了,头发都白了还有几天,还不都是为他这个不争气的!” “对对对对!”众人又连忙点头。 “咱生儿育女一辈子,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教他养他让他荣华富贵,还让他当了太子,为来的皇上。他就这么回报咱?咱还没死呢,他翅膀还没硬呢,就开始顶撞忤逆咱了!” “咱这是作孽了,生这么个四六不懂的玩意儿出来?跟他老子叫板!咱这暴脾气能惯着他吗?定然要修理他!”老爷子继续吼道,“咱本想着教训他两下就完了,可你们知道他说啥!” “小畜生跟咋说,父皇你有本事打死儿臣,儿臣眼不见心为净!” “他娘的,这不是朝咱心上捅刀子吗?” “养活这么大,满腔子心血都泼他身上了,如今他还这么说。啊,这拿咱当啥?拿他自己当啥?这个狗日的小畜生,让咱打死他,他也说得出口?” “这个!”信国公汤和见老爷子怒气不减,笑着说道,“皇上,太子爷年轻气盛,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个.....他性子柔厚,有些事见不得!”说着,顿了顿,“再说,他又是那些遭瘟的书生......不,有学问的夫子教出来的!” “有学问的人都这样,性子比较执拗!”汤和继续说道,“太子爷就是太执拗了!不过这也是好事呀,古往今来,这么真性情的太子,有几个?” “民间有句老话,孝顺儿子顶撞老子!是吧,这个这个........凡事都讨好老子的,不是惦记家产就是别有所图!” 宋国公冯胜也道,“家有诤子不败家!” 听众人这么一说,老爷子气似乎消了点,毕竟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儿子的好话,他这当老子的也有面子。 “小畜生就是犟种!”老爷子气愤的说道,“老朱家人,都是犟种!” 这时,殿外传来朱雄英的声音,“皇爷爷,孙儿来了?” 顿时,老爷子愣愣,然后冷冷的横了边上一眼,“谁让咱大孙来的?啊?” “没人让孙儿来!”朱雄英小跑着进来,笑道,“您老闹出这么大动静,谁不知道?” 方才在外边,朱雄英已经知道了事情了来龙去脉,更知道老爷子真是让朱标气得不清。 “你都知道啥了?”老爷子横眼道。 “父亲惹您生气了,您要揍他!”朱雄英笑道。 “你说你爹该不该打?”老爷子瞪眼,“咱都这把岁数了,他还这么气咱?” “老子打儿子有什么该不该的,看不顺眼大嘴巴直接抽就是了,棍棒之下出孝子!”朱雄英笑着上前,拉着老爷子的手,“老子打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看看!”老爷子指着朱雄英对旁人说道,“这孩子多懂事!”说着,又道,“比他爹强!” “是是是是!”众老臣赶紧捧场,点头应答。 “父亲惹了您,您揍他是应该。”朱雄英笑声的说道,“可是您不应该说那句话!” “哪句?”老爷子疑惑。 “孙儿都听说了,您就别装糊涂了!”朱雄英笑道。 “到底哪句?”老爷子还是想不起来。 “您说!”朱雄英低声道,“换掉他!” 老爷子一拍额头,“咱说过这话?”说着,看看左右。 老臣们不出声,算是默认。 “嗨,咱都让他气糊涂了!”老爷子也有些懊悔起来,这话说得确实太重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认死理儿的人。 “太子呢!”老爷子问道。 “回陛下,奴婢让人跟着了,太子爷在御花园的池塘边坐着呢!”朴国尝昌低声道,“好像,在落泪呢!” 闻言,老爷子更是有几分懊悔。 “去,让他过来!”老爷子开口。 “皇爷爷!自己家人有啥事说开就好!”朱雄英笑道,“父亲那人脸面薄,不如咱们爷俩找他去?” 老爷子想想,咧嘴一笑,“他娘的,当老子的反而现在要顾及儿子了,什么世道?”说着,站起身,“走,找你老子去!” ~~~ 池塘波光荡漾,浮萍徜徉。 朱标坐在池塘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难过。 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自己的父皇难过。 从小到大在他心中,父亲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老爷子驱逐鞑虏,再造华夏,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扫汉家数百年之大耻。堪称功比秦皇,雄迈汉唐。 可是他怎么也行不通,小时候那个光明磊落的父皇那里去了。怎么现在,只要朝廷一有事,父皇就要杀人呢! 自己不过是劝了几句,父皇还不理解自己的苦心。 还说,还说要换掉自己! 池塘中,倒映出朱标的脸。 他脑中一遍遍的会想起,刚才老爷子的怒吼。 “你敢跑,咱就换掉你!” 忽然,朱标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换就换吧,自己这个太子说什么父皇都不听,那就换一个对父皇百依百顺的!” 想着,他缓缓站起身,看着池塘闭上眼睛。 这时,他耳边听到不远处,传来老爷子的大嗓门,“太子呢?” ~~ “陛下!”跟梢的小太监说道,“太子爷在湖边坐着呢!” “嗯!”老爷子拉着朱雄英点点头,“去,让御膳房.........” 他话音未落,突听边上噗通一声,似乎落水之音。 “来人呀!”紧接着,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喊,“太子爷投水了!” “标儿!”老爷子大惊失色,瞬间快步疾驰。 池塘中水花乍现,朱标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标儿!”老爷子眼睛充血,一个箭步踩着汉白玉的栏杆,飞入水中,口中大喊,“儿子!” 八十一 舔犊情深 “儿子!” 老爷子惊呼一声,飞身越过栏杆,毫不迟疑的噗通落水,朝着湖泊当中,那泛起的水花,拼命游去。 “站着等死呢!” 与此同时,朴国昌一脚踹飞一个小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救驾!” 这时岸边的众人似乎才恍然惊醒,会水的侍卫们飞身如水,不会水的找来小舟,快速划动。 朱雄英本来也惊诧之下,不管不顾的朝湖泊那边跑去。 却直接被跟来的信国公汤和一把抄在手里,紧紧的抱住。 “放开我!”朱雄英喊道。 “殿下,听话!”汤和紧紧的抱着,根本不撒手。 瞬间,朱雄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子朱标投水,老爷子爱子情深也下去了,自己这个孩子,若是再不明不白的,做出什么糊涂事。假若真的发生什么,这大明王朝,无异于天塌地陷。 ~~~ 噗!噗! 老爷子快速朝朱标那边游着,不断的吐水吐气。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朱标在水中挣扎的手笔。 “标儿!”老爷子大喝一声,大手直接抓到了朱标的胳膊。 本想拖着对方游回来,却不想朱标溺水之后,慌乱惊恐之下,拼命的用力,差点把老爷子也拽迷糊了。 “你他娘的别使劲儿!” 老爷子大骂一声,夹着朱标一只手划着水,朝岸边游去。 这时几个侍卫也已经游到了他们身边,几乎是推着他们父子二人,来到岸上。 “咳!咳!”朱标不住的咳水。 老爷子面容狰狞,直接抓着朱标的脖子,“你这不孝子,要你娘老子咋活?”说着,大手张开,眼看巴掌就要落在朱标的脸上。 “父皇!”朱标呛水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口中喃喃的喊道,“爹!” 瞬间,老爷子的手挺住,满腔怒火转化为悲愤。 轻轻的梳理朱标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爹在这呢!爹在这呢!” “太医,快传太医来!”朴国昌又吩咐人去传太医。 此刻,老爷子把朱标翻转过来,大手不住的拍打后背,悲切的说道,“你这不孝子,就这么犟,这么犟!老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忤逆的东西!” “咳!咳!”朱标咳嗽两声,吐出两大口水来。 “老大,老大!” 就这时,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 朱雄英放眼望去,正式闻讯赶来的马皇后。 她提着裙摆,飞快的跑着。忽然脚下一空,噗通下跌倒。然后不等人搀扶,更不顾身上的疼痛,心急如焚的快速跑来。 银色的白发,沾在额上,眼神之中满是痛彻心扉的焦急。 “哎,老爹你这次可是有些,太不应该,太不成熟了!”朱雄英心中长叹一声。 跟自己老子怄气,怄到跳河,朱标这事,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大!” 马皇后近乎是扑到朱标身边,把儿子的头放在自己的腰上,不住的摇晃。 “老大,老大,娘来了,你醒醒,醒醒啊!” “娘!”朱标口中,下意识的喊着。 “老大,你这是要娘的命呀,你这是干啥呀!”马皇后瞬间落泪,然后目光看着老爷子,忽然瞪眼道,“朱重八,你咋把俺儿子逼成这样?” “咱.........”老爷子脸上也满是自责。 知子莫若父,老爷子知道定是自己那句换掉你,让朱标心中委屈至极,心若死灰才做出这等事来。 “太医来了!” 几个太医,几乎是被侍卫扛着飞奔而来。 一见这个场景,几个太医心里咯噔一声,也不敢多问,赶紧纷纷把脉问诊。 “咋样?”老爷子瞪眼道。 一太医瑟瑟发抖,“陛下稍等片刻,臣还在给太子爷看脉象!” “看,看不好,咱就把你扔湖里去!”老爷子怒道。 随后,老爷子站起身,不顾自己全身湿透,冷眼看着岸边的众人。 “你们这些狗奴婢!” 老爷子咬牙,对跟着朱标的那几个奴婢,从牙缝中透出声音,“你们就这么伺候?” “皇上赎罪!奴婢该死!”几个宫人慌忙跪下请罪,磕头不止。 “哼!死?”老爷子冷笑,“朴国昌!” “奴婢在!” “把这几个跟在太子身边的奴婢,拉下去杖毙了!”老爷子怒道。 “奴婢遵旨!”朴国昌答应一声,回头挥手。 眨眼只见,几个侍卫上前,扯着那几个太监的头发,就往后拽。 “皇上饶命!” 太监的求饶声,说不出的惊恐。 几个侍卫劈头盖脸的一顿刀鞘,直接让他们喊都喊不出来。然后,两人拖着一个,朝外边走去。 “父皇!”忽然,朱标大喊一声。 “哎,咱在呢!”老爷子赶紧答应一声,低下身子去看朱标的情况。 朱标面色惨白,艰难的开口,“不怪他们!”说着,拉着老爷子的手臂,“父皇,别杀人了!” 老爷子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叹气,“行,听你的,不杀这些狗奴婢!” 几个宫人逃过一劫,烂泥一般软倒。 ~~~ 夜已深,春和宫中依旧灯火通明,宫人太医不停往来。 老爷子坐在朱标的床头,两只大手交织在一起,似乎不知往哪儿放,脸上的皱纹刀刻斧琢一般。 朱雄英缓缓走过去,无声的拉住老爷子的大手。他的手,很凉。 太子妃吕氏拉着朱允炆,已经哭红了眼。尤其是朱允炆,跪在朱标床前,抓着朱标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 “皇爷爷,您的手真凉!”朱雄英开口道。 老爷子看着嫡孙,点点头没说话。 “别看天暖和了,湖里的水还是很刺骨!”朱雄英轻声道,“您年纪大了,被冷水这么一激,再加上心中有气,容易坐下病!”说着,柔声道,“一会让太医给您把把脉,也瞧瞧吧!” “咱没事!”老爷子脸上闪过几分动容,把朱雄英揽在怀里,“哎,生儿育女都是孽呀!” “皇爷爷也别太自责了!”朱雄英小声道,“这事,确实是父亲的不对!”说着,看着老爷子的眼睛,“身为人子,不能做出这等让亲长伤心的事来。” 闻言,老爷子挤出几分苦笑。 “你这臭小子,还没长大,就开始数落你自己的老子了。等将来你长大了,也定然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孙儿说的是实情!”朱雄英看看床榻上双目紧闭,昏昏睡着的朱标,“男子汉大丈夫,天大的事也要扛着,这么做,太不负责任了!” 八十二 表露衷肠 “也不怪你爹!”老爷子大手揉揉朱雄英的头发,“咱说话太绝了!” 普天之下,这世上能让老爷子说出这话的,除了马皇后就是太子朱标了。对这个儿子,他真是爱到了骨子里,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性命。 若是旁的儿子跟他赌气投河,只怕老爷子会让人捞起来,然后在身上绑上大石头,不想死都要淹死。可轮到朱标,老爷子的心中只有自责。 就这时,马皇后端着药从后面出来。 先是坐在朱标的床头,然后轻轻把朱标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又开口清轻唤,“老大,来,喝药了!” 朱标睁开眼,惨白的面上浮起笑容,“母后,儿子让你担忧了!” “知道俺担忧你还这么干,你要真有个好歹,你娘咋活?”说着,马皇后的眼泪又要下来了,缓缓的喂药,继续说道,“不就是一点破事,至于这么大的气?俺把你养这么大,可不是等老了,让你来戳俺的心的!” “儿臣知错了!”朱标也哽咽道。 “你老子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犯得上跟他执拗?”马皇后又继续说道,“你就当没看见就不行?非要跟他犟?” 说着,马皇后顿了顿,白了老爷子一眼,又道,“这个狗屁太子,不做也罢。老大,等你好了,娘带你回凤阳老家去,咱们回去好好的过日子,想干啥就干啥,不操这个心,不生这个气!” “胡说啥呢!”老爷子站起身,走到旁边,“他这个太子,是国家的储君,他是朱家的嫡长子........” “你不是说要换了他吗?”马皇后质问。 老爷子顿时局促,“咱,咱那不是气话吗?” “气话?你是不是要把俺也换了!”马皇后讥讽的说道。 “啧,你看!”老爷子跺脚,“这......你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俺就知道,你把老大都逼得跳河了!”马皇后落泪,“要是老大有个三长两短,俺也不活了!” “说得好像老子能活似的!”老爷子心头火起。 “你是谁老子?”马皇后斜眼问道。 “咱.........”老爷子语塞,一跺脚,“嗨,这都闹的啥事呀!” “父皇母后,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朱标虚弱的开口,“是儿子心胸不够开阔,一时没想开,脑筋走了死胡同。”说着,双手拉着老爷子和马皇后,“是儿子,有负二老!” “你.....”老爷子欲言又止。 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开口道,“标儿,你这可不是有负咱,你这是......你这是混账!”说着,继续道,“咱和你娘,一把岁数了,就算咱说了啥,让你心不痛快,可你.......” 说着,老爷子的语气委屈起来,“咱把你养这么大,让名师教导,啥都给你最好的,你负不负咱不重要。你这么干对得起你自己吗?” 说道此处,一指朱雄英,“你对得起你儿子吗?” “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这个家吗?你对得起大明朝吗?”老爷子的声音渐大,“咱在你这个岁数,整日阎王殿上打滚,跟阎王爷打照面。你呢,江山社稷都许了你,你是未来的皇帝,连咱一句话都受不了,你将来如何肩担天下的重任!” “你.........你这小子蔫人出豹子,原本看着脾气温和,急了跟你老子来这出儿。咱真想........” “父皇!”朱标轻声道,“儿子对不住您,当儿子的,本该尽孝,可儿子还给您添堵。是儿子不好,您心里别气了。”说着,笑笑,“您不是自己都说过吗,当爹的,就是要活该让儿子给气受!等儿子好了,儿子让您打个痛快,成不成!” “哎!”老爷子又是一声长叹。 “其实儿子心里,心疼您!”朱标缓缓说道,“您布衣起兵,转战淮西,血雨腥风之中打下一片基业。北败鞑虏,南降强敌。不偏安一隅,毅然提兵北上!” “攻破大都,收复燕云十六州,把蒙古人打回了草原。兵锋威服四方,自古兵锋,未有如此之盛者。” “这是多大的功绩呀!虽不敢和秦皇比肩,可不亚于汉武。我大明之雄迈,也远超汉唐!” “您本应该是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啊!为何,为何这些年,您性子越来越古怪呢?” “一桩桩大案,儿臣看您杀人,儿臣心中难受呀!” “一来是为那些臣子难受,而来是为您难受。您每次杀人,杀的除了人命之外,还有您老的英明啊!” “您老草民之身登帝位,本是千古佳话。为何,你一定要后世人唾弃,骂您呢!” 一番话,老爷子听在耳中,面上微微变色。 悄悄的摆下手,殿中人识趣的全部退下。 太子妃吕氏擦着红肿的双眼,路过朱雄英身侧,开口道,“英哥儿跟我下去吧,你皇祖父和父亲,有话要说!” 不等朱雄英说话,老爷子在前边说道,“他留下!”说着,顿了顿,“他是皇太孙,这等事他越不过去!” 吕氏伸出的手顿住了,“臣妾遵旨!”然后,拉着朱允炆,不舍的看了一眼朱标,缓缓退下。 ~~~ 老爷子也靠在朱标床头坐下,看着儿子苍白的脸。 “咱也不想杀人,可咱是开国之主。若是不严刑峻法,将来留给你的,就是一个乱摊子,你懂吗?” “你年轻,又是读了许多圣贤书的,你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险恶!不靠严刑峻法,指望别人的操守和良心,指望得了吗?” “有时候,咱也不想杀人。可一看到那些贪官罪官做的事,咱就想起你爷爷,你大伯他们来!” 说着,老爷子长叹一声,“你爷爷,你奶奶,你大伯,都是饿死的呀!” “当年官府不是没有粮,可他们就是不给老百姓。不但不给,还要抢老百姓的种子粮!他们的良心坏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他们良心坏成那个样子,肯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所以咱就想着,咱这大明朝呀,老子让他一日冰冻不成!” “不好的官,全部杀掉,留下那些肯干的,实干的,清廉的,知道天地百姓,江山社稷的给你!” 说着,老爷子动容道,“标儿,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咱要给你的,定然是个富贵平安,没有半点后患,不让你操半点心的江山!” 八十三 论贪(上) “父皇,儿臣知道您的心。也并非是反对您严刑峻法,反对您诛杀有罪之人。儿臣反对的,是滥用和滥杀!” 朱标也诚恳开口道,“父皇您想想,这些年哪次大案要案之后,不是朝堂上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呵!”老爷子笑着打断对方,“咱杀的都是不干事的人,干事的依然还在。少了那些蛀虫,咱大明朝也没耽误军国大事!” “但这些年,确实有些不少人是无妄之灾呀!”朱标继续笑着开口,“国家自有法度,治国不是当年您带兵!” 闻言,老爷子脸色又有些不好,嘟囔道,“看,这就开始指教起你老子来了,你才吃几天干饭!” “父皇!”朱标劝道,“严刑峻法治标不治本啊!” “那你说说,吏治的本在哪里?”老爷子问道。 “儿臣想,是不是官员们的俸禄太低了些!”朱标沉吟着开口,“儿臣读史书,古往今来我大明朝的俸禄实在是太微薄了。一个官员一年的薪俸,也就能养家糊口而已。而官员为官,身边有幕僚又奴仆,要交际有迎来送往,花钱的地方多,那些俸禄实在难以为继!” “因为俸禄地所以贪污?”老爷子冷笑,“这个说法可不通,说不过去呀!那咱问你,古往今来那么多身居高位却清廉之官,又作何解释!” “咱在问你,古往今来,是哪个贪官贪够了就收手的?” 听了这话,朱雄英在旁思索,老爷子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人都是贪心的,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在伸手捞好处之后,会选择性的收手。都是小贪便大贪污,大贪变巨贪。 “大孙,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爷子忽然对朱雄英问道。 “孙儿以为皇爷爷说的是!”朱雄英开口道,“俸禄底不是贪污纳贿的原因,更不是不办事的原因,也不是滥用职权的原因。!”说着,顿了顿,“就以这次的几个案子为例,张康年参与吏部选官时,帮他说项的几个翰林院的人,可都是出身江南富足之家,他们纯粹是以权谋私。” “还有刑部的小吏弄权案,小吏的背后牵扯出刑部的官员。若是单纯为了生活过的其,私下里受些好处,他们早就收手了,就不会让锦衣卫审出许多桩陈年旧事来!” “再说,人的贪心是无穷的。有钱只想更有钱,有权也想更有权。说俸禄地是官员门不法的借口,孙儿看也说不通!” “看看!”老爷子咧嘴一笑,“标儿,一个孩子,看的都比你清楚了!” 说着,老爷子叹气,“远的不说,就说大元。官员们也俸禄少,所以拼命搜刮老百姓。可咱领军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当官的,因为朝廷给的俸禄少了,就家里没钱。反而随便找出一家来,都是金山银山!” “咱们在说说前朝大宋,赵家皇帝老儿对文官可是一百个好,给足了高官厚禄。可他们呢,还不是一样贪?不但贪,还结党相斗,闹得乌烟瘴气!” “当官的都一个样,不管咱给他们多高的俸禄,他们一样以权谋私,一样要贪,那咱吃饱了撑的,还给他们那么多钱作甚?” “咱说句不好听的,嫌咱给的俸禄底,别来做官呀!他们还不抢着来,做了官了,有了权了,高高在上了,执掌百姓的生死了。觉得还不满足,还想要排场,要锦衣玉食,要富贵。” “要不到就说咱给的俸禄低?”老爷子大手搓着,“他们要的那种活法,给多少银钱够?大明朝一年的赋税才多少钱?要这么说,咱从老百姓那收来的,都不够填补他们的!” “且先不说这个,咱就说那些坏官儿。就好比这次,常熟周家那案子涉及的官员们。死囚在牢里关着,家里能送女人进去怀孩子,这事也怪咱给的俸禄低吗?” “这就是有了权,做事没底线。损国家之威,以权自肥!” “还有那么多装不知道的官员,他们拿了咱的俸禄,都装看不见,或者一路行方便。这事,也能怪到咱给的俸禄低吗?” “归根到底就俩字,人心!” 说着,老爷子叹口气,“咱杀的不是人,咱是诛心!想着把天下官员的贪心都诛尽了,留一个清白的江山下来。” “这些人,不诛心的话。不痛不痒的叱责,吏部记档处分,对他们来说,啥用没有!” “可您也知道!”朱标开口道,“这种事,杀不绝的!” “杀不绝不是不杀的理由!”老爷子正色道,“不杀才是姑息养奸!而且越养越大,在咱这不杀他们,将来到你。”说着,又指了下朱雄英,“到他,你们也不杀,那天下就无官不贪,无官不昏,无官不横!” “到时候,想治都治不了!” “别人怎么当皇上,咱管不了。咱当了皇上,就是一句话,不行就是不行!做了不行的事,就要掉脑袋!” “与其做那些贪官污吏口中的圣贤明君,咱宁愿做他们口中的恶人。如此,江山才能长久,社稷才能稳固,百姓也能少受些委屈!” “父皇!”朱标再劝道,“可也没有您这样的,镇抚司大牢都人满为患了。您用的酷吏,还在网罗罪名抓人!” 说着,叹口气,“杀人太多,总是不好的!” 朱标是文人士大夫教育出来的皇储,心软是有的,而且从全局考虑,确实一味的杀戮不可取。 但老爷子出身底层,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最恨的就是高高在上,享受权柄的官员。 朱标是出于统治者的考虑。 而老爷子,则是单纯的,有些偏激的站在百姓这边。 “别说这些了!”马皇后开口道,“老大才身子还没缓过来,你们爷俩就叽个这些事儿!说着说着,又要呛起来!” “皇爷爷孙儿有个想法!”朱雄英沉思片刻,“这几个案子,让父亲来主审,明日开始咱让那些卷宗口供都送到父亲这儿,他来做主,到底怎么判!” 朱标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儿臣来审,依朝廷法度来办!” 老爷子却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你太心软。官员们要是觉得你好欺负,这事以后就成常态了!”说着,笑笑,“这回的事啊,还是咱来审,骂名也好,其他也罢,都咱自己背着!” 八十四 论贪(下)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老爷子大手扶着膝盖站起身,笑道,“你呀,定然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不然你不会和咱硬顶,还闹出这出来!” “定是有些那些遭瘟的书生,跑到你耳边聒噪是不是?” 老爷子何等样人,他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 “父皇误会了!”朱标急忙解释。 若是被老爷子知道,那些文官学士们在他耳边说的话,只怕顷刻之间,又有人要倒霉。 “你不用帮他们遮掩,咱想知道的事还有知道不了的?”老爷子笑笑,“不过咱心里,也没想着把他们怎么着。他们知道找你,证明他们心里有你这个太子,知道你帮他们说话,给他们做主!” 说着,老爷子又叹息一声,“标儿呀,也就是你,换做旁人,哼哼,这事......” 随即,又看看朱标,再低声道,“以后,万不可再这样胡闹,更不许再这么伤你老子的心,明白吗?” “儿臣明白!”朱标开口,“父皇如此对待儿臣,儿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马皇后在旁边白了老爷子一眼,“还不是你口无遮拦,把咱们儿子给委屈的!” “咱都说了,那是气话!”老爷子道。 “你这人,说得出,做得到!”马皇后又白他一眼。 “父皇!”朱标忽然笑道,“儿臣问您一个事!” 老爷子笑道,“咱爷俩还问啥,有话直说!” “若是真的换掉儿臣,您打算立谁呀?”朱标笑道。 老爷子也咧嘴笑起来,一指旁边的朱雄英,“他呗!” “他?”朱标看看朱雄英,后者顿感有些大事不妙。 果然,就听朱标开口道,“儿臣请父皇和母后,别在那么宠着他!” 马皇后大感诧异,“这话说的,俺的大乖孙,俺不宠着谁宠?” “母后,您是没看到他不在你们身边的样子!”朱标苦笑道,“下午儿臣路过文华殿,旁人都在读书,他....他翘着二郎腿,斜靠着椅子呆呆的出神,神游天外!” “文华殿教书的吴学士都说了,对他这个皇太孙,打不得骂不得,深说也说不得!” “这事怎么没人和咱说?”老爷子问道。 “您眼中他什么都是好的,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是天的错!”朱标说道,“再说了,您每日那么多军国大事,谁敢把这些小事,送到您的面前!” “皇太孙读书是小事吗?”老爷子怒道,“咱让那些书生来教,教不好就是他们的错。难道要咱,每日去那盯着皇太孙读书?真是岂有此理!” “孙儿不是不好好读书!”朱雄英赶紧开口,“父亲去的时候,孙儿正好累了,翘腿歇歇。平日孙儿都很用功的,写大字也是一笔一划,不信您去几位夫子!” 朱标听狡辩瞪了他一眼,开口道,“你还狡辩?” “大孙,你要好好读书!”马皇后拉着朱雄英的手,轻轻的在掌心打了一下,“不读书可没出息!” 老爷子也板着脸道,“回头,让文华殿那些书生,把咱大孙的课业直接给咱看。”说着,顿了顿,“不听话,直接跟咱说!” 忽然,朱雄英有种预感,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在想和以前一样,在学堂面对那些学士,高不成低不就的挨着日子混,恐怕是不成了。 他心中发出上一世,孩童时同样发过的感叹。 “我到底,何时才能长大呢?” ~~~~ 太子爷落水的消息,瞒是瞒不住的,消息不胫而走。 为了避免朝堂上的惶恐,翌日清晨,朱标还是忍着身上的不适,在春和宫召见臣子,批阅政务。 觐见的臣子们也是人精子,都知道这事,但谁都不挑明说破,见太子爷无恙,便心中安稳。 直到,朱标见到了蓝玉。 “臣蓝玉,参见太子爷!” 蓝玉一身莽服,在朱标面前叩拜。 宝座上,朱标有些起色不振,笑道,“你不在军营里练兵,跑孤这来作甚?” “臣听说太子爷因为和皇上置气,气跳河了,赶忙来看看!”说着,看看朱标,“可吓死臣了,若不是昨晚上实在不能进宫,臣早就来了!”说着,又道,“太子爷您脸色不好,臣看您还是歇歇,别这么劳累,别看您年轻,万一落下病根可了不得!” 蓝玉的絮叨声中,朱标微微皱眉,“你听谁说的?” “外边私下里都传开了!”蓝玉低声道,“这事瞒不住!” “传开了别人也没像你似的,满世界嚷嚷!”朱标没好气的说道。 “那些遭瘟的书生胆子小,就敢私下嘟囔。再说他们哪有臣这么光明磊落,臣是惦记殿下的身子,才不像他们什么事都藏着掖着,臣在殿下面前,向来是有话直说!” 朱标苦笑,“你呀,就不知道什么是城府!” “太子爷面前还讲城府,那不是奸臣吗?”蓝玉笑笑,随后顿了顿,继续说道,“太子爷,不是臣多嘴,那些遭瘟书生的事,您何必多管多问!” 说到此处,又接着开口道,“这大明江山是皇爷带着臣等这些人,一刀一枪打下来的,那些遭瘟的书生不尽心办事也就罢了。当了官,还要上下其手,依臣看来,还是杀得轻了!” “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朱标不悦道,“你也好歹是朝廷的侯爵,就这么口无遮拦?”说着,手指敲打桌面,“以后不许在孤面前,在说什么遭瘟的书生几个字!” 这几个字,朱标是真不爱听。 从他父皇老爷子,到这些开国的功臣,只要一提起文官就是遭瘟的书生几个字。这让他这个读书人教导出来的储君,感觉格外的刺耳。 “臣遵旨!”蓝玉见朱标不悦,赶紧说道。 “你呀,日后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要读读书!”朱标苦口婆心,“读书才能明智,别把脑子都放在如何打仗上?” “臣除了打仗,还有忠心!”蓝玉笑道。 “呵!”闻言,朱标也笑起来,“你呀,粗中有细,净是小聪明,小心将来闯大祸!” “有太子爷给臣做主,臣怕什么?”蓝玉笑道。 “说,你今日来,还有其他事没有?”朱标淡淡的笑道。 “还真有!”蓝玉看看朱标,“臣想去北平!” “北平作甚?” “那边要打仗了!”蓝玉开口道,“臣,闲不住!” 八十五 指婚 “去北平?”朱标微微沉吟,“那就是去辽东咯!” “是!”蓝玉俯首道。 朱标看了他半晌,笑道,“那边有四弟燕王和魏国公坐镇,你去作甚?” “打仗!”蓝玉抬头笑道,“前些日子陛下把北平燕藩的用兵奏折,下旨在五军都督府传阅。臣看过之后觉得,燕王和魏国公的用兵,似乎谨慎了些!” “哦?那你说说!”朱标饶有兴致,换了个姿势坐着。 “魏国公在北平练兵,操练辽东都司训练骑兵。燕王率精锐巡查塞上,震慑胡人。”蓝玉道。 “这样的用兵不错呀,怎么在你口里就是谨慎了呢?”朱标笑问。 “此时其实震慑与否,意义不大。胡人从来都是秋高马肥之后南下,肆扰大明边关。这个时节,往往是最安静的。而有魏国公坐镇,胡人更连小规模的骚扰都不敢。” “如此一来,陈兵边境的意义何在?不是白白的浪费钱粮,耗费士气?” 朱标笑道,“那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既然有兵,光靠练是不行的,好兵不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蓝玉正色道,“如今春暖花开胡人养精蓄锐,等待秋高马肥。可若是我们这边一直等,是不是傻了一点?” “与其等着胡人积蓄力量,不如趁现在,胡人想不到的时候,率精锐骑兵攻过去!” “一路骑兵,直出沈阳,另一路绕路黄台沟长城,两路齐出,集合之后,直接深入虎穴,沿途扫荡,出其不意绝对能建奇功!” 朱标笑道,“孤明白了,你是来请战来了!” “圣明不过太子爷!”蓝玉笑道,“臣在京师之中实在烦闷,只有去战场上,这筋骨才爽利一些!” “胡闹!”朱标笑骂一句,“军国大事,朝廷早有方针。就因为你闲不住,孤就把你派过去领兵打仗?你蓝玉哪来那么大面子?”说着,又道,“魏国公及麾下诸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哪个比你蓝玉差。你看到的他们看不到?之所以不打,定有缘由!” “你呀,不要太自负啦!既然闲着难受,何不多读读兵法,多训练训练士卒?孤看你是看别人在边疆整军待战,心里难受。怕到时候功劳别人赚了去,你在京师什么都捞不到吧!” “还是太子爷明白臣的心!”蓝玉大笑道。 朱标端着热茶喝了一口,“打仗以后有你忙的,现在急什么?再说除了辽东那边别的地方就不能打了吗,你非要往那边凑。”说着,顿顿,“你呀,眼光宽阔一些!” “臣心里急呀!”蓝玉道,“臣的爵位现在才是个侯爵!” “越说越放肆!”朱标皱眉,“大明朝一共才多少侯爵,给你个永昌侯,委屈你了?你想做?” “臣不是那个意思,太子爷恕罪!”蓝玉赶紧说道。 “爵位一步步来的,给你高官显爵,是要看功劳的!”朱标依旧皱眉道,“颖国公刚开国的时候也不过是侯,还是后面军功述职,升的国公。你的功劳,比他大?” “你这厮,仗着孤对你有几分宠爱,竟然还跟孤要起官来了!”朱标继续笑道,“你胆子不小!这些话,怎么不敢跟父皇说?” “跟皇上说,臣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蓝玉笑道。 “你这厮!”朱标再次笑骂,“敢情就不怕孤是吧?” “臣绝无此心,臣知道这世上除了臣的生身父母,姐夫之外,就属太子爷对臣最好!” 这话倒是不假,蓝玉按资历说是军中的后辈。当初刚开国的时候,还要给那些老将当副将。是朱标这些年念在常遇春的份上,刻意提拔才有今日。 “你呀,你这人的性子说好听了是急,说不好听是毛躁。说话做事,从不三思而后行!带兵打仗可以,朝堂为官却少了几分谨慎!”朱标又道,“日后还要收敛一些,别惹出祸来,孤都兜不住!” “臣明白!”蓝玉笑着,其实并未往心里去。 忽然,朱标口风一转,“你家有个女儿,十四了?” “是,太子爷的意思......您要给臣的女儿指亲?”蓝玉笑道。 朱标点点头,“孤的十一弟已经成人,成都的蜀王府也建得差不多了,这两年就要就藩去。所以孤想着,给他在勋贵之中,找门好亲事。” 蓝玉想想,“是蜀王千岁!”随即,眉头轻皱。 “怎么,孤的十一弟配不上你女儿?”朱标揶揄着开口,“十一弟虽不是赛王,可蜀地一向富足,他又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性子又好,生母还是惠妃,你还挑上了?” 蜀王朱椿的封地确实是难得的富裕之地,而且生母惠妃是马皇后养父郭子兴之女。两人这么多年,如亲姐妹一般,在老皇爷那,也是十分得宠。 “太子爷勿怪,臣是欢喜得傻了!”蓝玉笑道,“蜀王千岁自然是极好的,小女嫁过去也算有个好着落!” “什么叫也算,是你高攀了!”朱标笑道。 说着,顿了顿,“你今日不来,孤可能就想到别人去了。正好你来了,这个便宜就给你!回头你拿着你女儿的生辰八字进宫来,孤给母后还有惠妃看看,若是合,两个人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一定合!”蓝玉大声道,“臣的女儿,长的跟多花似的,漂亮极了。不瞒太子爷,臣是一见几个儿子就脑瓜仁疼。唯独见了这个女儿,就心中欢喜。从小,臣就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 “她今年十四了!”蓝玉叹口气,“也到了婚嫁的年龄,有时候臣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想,也不知将来便宜那个小畜生......” “嗯?”朱标眼睛一斜。 蓝玉赶紧改口,“太子爷恕罪,臣粗俗惯了!” “你呀你呀,早晚因为这张嘴惹祸!”朱标摇摇头,叹气道。 “嘿嘿!”蓝玉两声,“太子爷,臣在家中训练了几个摔跤手,已经训了许多时日,摔跤摔得漂亮。臣想着,若是太孙殿下课业不忙,臣斗胆请太子爷让殿下移步,去臣家里坐坐,看看热闹!” “不行!”朱标说得斩钉截铁,“他课业要紧,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 “那些遭瘟的........读书人的书本,没啥读头。殿下少年聪慧,正当亲近武事!” “你赶紧走!”朱标笑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八十六 你真要去看 朱标批阅奏折,接见臣子之时,朱雄英这边刚刚结束课业。 这一天他学的格外认真,引得文华殿中几位教书的学士连连点头,颔首不已。心中大呼,皇太孙好学,乃国朝之幸。 他不学不行呀,不认真不行呀,老爷子今儿不知怎么这么悠闲,就在文华殿外头,盯了他半晌。他不用回头,都知道老爷子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 说出来虽有些不公平,可在老爷子心里,马皇后还有朱标还有这个嫡长孙才算是自己家里人。其他的儿子闺女,虽然也爱,但绝没有这么真切。尤其是那些小屁孩王爷们,老爷子对他们的期望甚浅,只要他们将来做个好人就行。 散课之后,朱雄英走到老爷子面前,“皇爷爷!” 老爷子手里还拿着今日朱雄英早课所写的大字,上面写的好的都被学士们标注出来,写的不好的也圈上了,标明其中不足。最后总结,尚可,笔力不足不应刻意追求笔锋,书法一道在于自然的标语。 “嗯,咱大孙这字写的不错!”老爷子点头,看了朱雄英一眼,“大孙呀,爷爷可不能整日都盯着你读书。你要上点心,知道上进才行!” “皇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勤学!”朱雄英笑道,“您以后不用专程来!” “你小子是巴不得咱不来!”老爷子笑骂一句,“你爹小时候,读书读到眼睛都涩了。人呀,不读书是不行的。读书才有出息,明白吗?” 朱雄英看看左右,见那些翰林学士们都远远的站着,上前低声道,“您既然说读书有用,为何私下里叫他们遭瘟的书生?” 老爷子面上一滞,开口道,“咱那是顺口了,你不要学!”说着,摸摸朱雄英的头,“去,回你祖母那吧,她给你做了好吃喝!” 忽然,朱雄英看到老爷子一身便装,心中一动,“皇爷爷,您要去哪?” “咱哪也不去?” “您撒谎!”朱雄英笑道,“您看你穿的衣裳是出宫用的!”说着,笑笑,“您是不是要出宫玩去!” “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做干啥,回家去!”老爷子板脸。 “孙儿也要去!”朱雄英拉着老爷子的袖子,“您不带孙儿去,孙儿就去告诉皇祖母,让你也去不成!” “咦,他娘的你威胁咱?”老爷子笑道,“告去告去,你看你祖母管不管?” “孙儿和祖母说,你去喝花酒!”朱雄英笑着,转头就走。 “回来,臭小子!”老爷子拽回朱雄英,在他屁股上轻轻打了两下,笑骂道,“你小子还传瞎话!” “皇爷爷,看在孙儿今儿读书认真的份上,您就带孙儿去吧!”说着,朱雄英继续道,“一会孙儿见着父亲,父亲又要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训孙儿,孙儿跟您老在一起,才能自在些!” 眼看自己的乖孙在怀里撒娇打滚,老爷子一颗心都要化了,脸上笑盈盈的。 “平日都行,但今日不行,今日呀咱是去看些凶险的事,小孩子看不得,看了晚上谁不着,容易吓着!”老爷子笑道。 “孙儿才不会被吓到!”朱雄英拍着胸脯,“您的孙儿生下来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啧啧,你还男子汉,上面没胡子,鸟长大没有?” “啊哈哈哈!”朱雄英捂着下边,“不给看!” “乖,真不能带你去!” “孙儿要去!”朱雄英央求道,“您就带孙儿去吧!” 老爷子沉思片刻,认真的看着朱雄英,“当真?” “当真!” “不怕!” “孙儿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好!咱就带你去!”老爷子点头,“也好,你自小看看这些,心肠就硬了。不像你爹,将来软绵绵的心,跟女人似的!” ~~~ 一炷香之后,一身便装的爷俩,不行从紫禁城的侧门出去。 他爷俩走在中间,朴国昌还有郭英还有一群侍卫在周边跟着,不远处几十个便装的锦衣卫,如临大敌的戒备着。 出了皇城就是长安街,走过长安街,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种热闹是往日所没有的,街上的老少爷们都面色潮红,带着几分兴奋朝前门牌楼那边走去。 一边走,一边有人还在人群中呼唤,“走呀,看出红差去!” 出红差,就是砍头,把犯人明正典刑。 “今儿皇爷下令,杀那些挨千刀的贪官污吏,走瞧瞧去!” “我跟你们说呀,也就是咱们大明朝,皇上对这些贪官污吏不待见,别的朝代,他娘的哪个皇上管贪官呀!” “洪武爷圣明!” 路边百姓的华语声中,朱雄英猜测出一二。 拉着老爷子的手,开口道,“皇爷爷,您该不会去看红差吧?” “你要怕了,现在回去来得及!”老爷子笑道。 “孙儿不怕!”朱雄英挺直胸膛,“有您在,孙儿不怕!” “你别吹大气,到了那不许闭眼啊!”老爷子脸上难得有些严肃,“你要看,就好好看!看看咱是怎么杀贪官的!” 前门牌楼那边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 历朝历代,杀贪官都是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倒也不是这些贪官触及了他们的利益,反正只要这些官儿倒霉,老百姓就高兴。 谁让你们平日人五人六,踩着老百姓脑袋来着? “爷,这边!”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街口出现,带着几个人给老爷子引路。 前门的牌楼前有个茶楼,按理说这地方正式观刑的最佳地点,可此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门口游荡的,也都是便装的锦衣卫。 想来,为了方便老爷子看红差,这座茶楼已经被锦衣卫暗中包下来了。 老爷子拉着朱雄英,迈步进去,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的四面窗户都开着,正好能看见楼下的所有场景。黑压压的人头,空旷的行刑台,还有衙役们维持的长街。 老爷子坐下,端着茶杯,对朱雄英笑道,“咱最后再说一次,你既然要看........” “放心,孙儿不怕!”朱雄英笑道。 老爷子点点头,转头问,“还不开始?” 就这时,楼下刑场忽然一声炮响,看热闹的喧闹人群,骤然安静下来。 就看一个千户打扮的军官,站在刑台上大喊,“吉时到,带人犯!” 八十六 不忍(1) 长街的尽头,几辆刑车缓缓而来。 车中,萎靡的人犯被双手背缚,堵着嘴,脖子上插着标明身份的木牌。 寂静的人群有些骚动起来。 “原刑部慎刑司郎中!” “原刑部行文书办!” “原刑部公文检校!” “原刑部清吏司郎中!” 囚车前,数个大嗓门的差官,大声念着囚车中这些人犯原来的姓名官职等。 二楼窗口处的朱雄英明白了,今日是老爷子下令处决这些犯官的正日子。 他跟着老爷子来,是要看人掉脑袋来了。 长街上,差官的声音继续回荡。 “该罪官等任职期间,篡改公文,使有重罪者轻,轻者免。” “收取贿赂,行他人之便。” “常熟命案,杀人者勘验行文,故意发往河南,使该人犯数年不死,且在狱中生子。此等作为,闻所未闻,不杀不足以逞天威,不足以平民愤!” “督察员大理寺会审,又有数桩**民女之案,彼等官员刻意维护。被害者求告无门,而害人者逍遥法外!” “据查,此等贪官数年来,以国法为私法,以国权为私人权,谋财谋利。纳贿不下千贯,家中光有宅院田产!” “陛下有令,此等丧心病狂之辈,杀无赦!” 寂静的长街,在差官话音落下直接,骤然变得噪杂甚至有几分暴躁起来。 无数的喊声响起,无数的百姓汹涌上前。 “杀!” “杀了他!” “杀贪官!” 百姓们呐喊着,维持秩序的衙役,似乎随时都可能被人潮吞没。 忽然只见,无数的烂菜叶子等物,劈头盖脸朝着囚车砸去,漫天落下,就连囚车边的兵士,都被波及。 ~~~ “大孙,你可知百姓为何这么恨贪官吗?”二楼靠窗的位置,老爷子开口楼问道。 朱雄英想想,不等他给出一个完美的大案,老爷子继续开口道,“只要官员贪污,以权谋私,那么被欺负的,就只能是百姓!” “国家有法,上天有眼,百姓有心,世间有德!” 老爷子继续说道,“你爹说我杀人狠,可是他没想过。这些恶官坏官,以权谋私的混账,受他们气的百姓,可怜不可怜?” “官的手里有权,百姓受了气只能忍气吞声。从长此以往,百姓还信得过朝廷吗?” “你那日和咱说,天下没有绝对的公正。咱也知道,应是做不到绝对的公正。但当皇上就是要给人主持公道,这样的案子,这样的事,咱发现一次杀一次,发现一回杀一回,绝不姑息!” “哼!他们有权,微微抬手给人方便,却不知受害之人,是何等的痛苦!今日,咱便把这些痛苦,加在他们身上,让他们下辈子都忘不了!” 朱雄英看着人潮汹涌的长街,开口道,“皇爷爷,砍头吗?” “哈!”老爷子咧嘴一笑,“砍头?哪有这么便宜!”说着,微微附身吗,在朱雄英耳边说道,“你既然要来看,咱就让你看。记着,永远不要对这些贪官污吏手软。不要学你爹,那么滥好人!” “记住,除恶务尽,不然死灰复燃!” ~~~~ 砰,刑场上又是一声炮响。 暴躁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 一个差官站在台上大喊,“行刑!” 随后,数个犯官,几乎是被人抬到了刑台之上。 那原本精神萎靡的犯官们,到了刑台之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的挣扎着,需要几个人才能按住手脚。尽管他们的嘴都被堵着,可还是发出呜呜的叫喊声。 眼泪鼻涕顺着他们的脸上滑落,有几人裤裆之中已是污秽不堪。 “大孙,看着,恶人还需恶人磨,咱就是专磨天下的恶人!” 老爷子还在朱雄英耳边轻轻细语,而朱雄英则是面色惨白,心中一片空白。 今日真的不该来!真的会做噩梦的! 朱雄英心中暗道。 刑台上,犯官被侩子手们麻利的固定住,每个人都是下身跪着,上身笔直。 然后,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痨病鬼一样,满脸阴森的侩子手上前,手中弧度诡异的细长弯刀向天,噗的一声喷上一口酒。 “此去黄泉心莫怪,作恶终知报应来!” “好!” 随着差官一声喊,长街上的人群又是骤然喝彩。 然后,就是让朱雄英头皮发麻,脸色惨白的一幕。 他的位置正对着刑台,正好能看的清清楚楚,活灵活现。 一个瘦弱的老年侩子手,三两下之间就剃光了一个犯官的头发,露出铁青的头皮。 弯刀飞舞,及其飞快,头发纷纷掉落,而头皮丝毫无伤。 这样的手艺,是杀了多少人才练出来的。 只见这侩子手关节粗大的手指,在犯官的光头上量了量,然后从中间轻轻一刀。 朱雄英清楚的看见,被固定着的犯官身体一抖,鲜血从他的头上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 然后,那犯官的身子就跟筛糠一样,不停的抖着。可却被人绑着,丝毫动弹不得。 侩子手手中的弯刀变成了小刀,似乎在沿着切割出来的上口,一下下,一下下的把皮和肉分隔开来。 那是,那是在剥皮! 活着,剥人的皮! 天地之间寂静无声,那利刃入肉的声音格外刺耳。 随后,侩子手手中又换成别的刀,沿着犯官的耳朵轮廓,开始仔细的剥离。 忽然之间,朱雄英胸腹之间一阵翻涌。 他哪里,见过这些,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 强忍着难受,目光微微移动。 旁边,另外几个犯官被人按趴在长条凳子上。 另有侩子手,手中利刃从脊背分割,一边切一边拉,长长的人皮,在犯官的脊背上,犹如蝴蝶翅膀一般。 “哼,他们不是贪吗?” 老爷子声音响起,“他们不是以权谋私吗?咱就挖出他们的心肝,剥了他们的皮,让他们下辈子都当不成人!” “呵,剥下来的皮充草,做成草人就放在衙门口。让后继的官员,没日入衙门都能亲眼得见。咱看他们怕不怕,看他们还敢不敢贪,敢不敢以权谋私,作威作福!” 八十七 不忍(2) 看着楼下刑台上,血肉模糊,又如同蛆一般徒劳蠕动身子的朱雄英,再也控制不住。 “呕!” “呕!” 突然之间,他捂着胸口顿了下去,大口的呕吐起来。 “殿下!”旁边,几个侍卫和太监马上上前查看。 “滚一边去!”老爷子一声大喝,众人赶紧止步,垂首退后。 老爷子缓缓端来一盏热茶,“喝点热的,压一压!” 朱雄英艰难的擦擦嘴角,转脸道,“皇爷爷,他们有错您杀了就是,何必这样?” 他不是滥好人,从来就不是。 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见到如此残暴之事,心中也多有不忍。或者说,不是不忍,而是恐惧。 在他看来最严重不过是死刑,这样残暴的刑法,简直有些........ 耳中听别人说这些是一回事,但当亲眼得见....... “怕了?咱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老爷子笑道,“孙儿呀,你是生在金子里的富贵皇孙,哪知道人间比这惨的事,数不胜数!” “开国大典那天,咱就说过。咱以前在民间时,见到州县官吏多不爱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咱心里恨透了啊。如今要严立法禁,官吏凡是贪污蠹害百姓的,严惩不恕。” “可是,他们还贪,还蠢,还坏,这能怪咱吗?” 老爷子说着,看着楼下的刑场冷笑,“你可知,你太爷太奶,伯爷他们死的有多惨啊!” “官府收税,把咱家粮种都收去了。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还闹瘟疫!你太爷爷和乡老求到了官上,却连人都见不到。” “他们还说,你们没粮吃,跟当官的啥关系?当官的又不能自掏腰包,给你们买粮食吃!” “可是,养活这些当官的,就是百姓呀!他们不把咱们当人看!” 老爷子的眼神越发愤怒,“你太爷爷死的时候,肚子瘪的能看到骨头。你太奶奶,咱一只手就抱了起来。” “那时候,咱就想,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不然,咱也不是不怕死,也不是天生就想造反。” “等咱当了皇帝之后,咱就在心里对自己说。” “凡天下官员,贪污纳贿,对百姓漠然者,皆杀之!” 随即,老爷子缓缓转头,“你觉得咱这些刑法太不人道,是吧!” 然后老爷子又笑笑,“你可怜他们,谁可怜被他们欺压的百姓。他们用权力包庇了坏人,就注定是这个下场!” “呕!” 朱雄英又连吐两口,不敢再去看刑台。 “咱知道让你一个孩子看这些,难为你了!”老爷子继续淡淡的说道,“可你要知道,咱还是孩子的时候,看到的事比你看的还残忍一百倍!” “吏治若不下猛药,只会越来越坏!” “咱所作的都是为了咱家的江山社稷!” “不求你以后跟咱一样,咱也不想你和咱一样。你可以不用咱的办法,但是将来,你必须有咱的心,有咱这种狠辣。” 朱雄英直起腰来,鼓着勇气看着台下。 此时,楼下的人群已经癫狂了。 无数人蜂拥着,想要涌到刑台的边上。 一张人皮,被竹竿撑着,立在刑台上。那是一整张皮,上面还带着人的耳朵。 几个看似工匠一般的人,正在擦拭上面的血迹,然后抹着石灰等物。 “呕!”朱雄英又弯腰,吐了出来。 “整个刑部都烂了,哼!” 老爷子开口,对旁边道,“来人!”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过来,“皇上,臣在!” “去,告诉下面,别都剥皮充草了!”老爷子冷笑道,“留几张出来,做成人皮褥子,放在刑部那些官的椅子上!” 说着,顿了顿,“以后,他们上衙门办公时,门口有人皮草人。坐在衙门里的时候,屁股下面就是他们前任人皮做成的褥子。咱看他们的屁股,还敢不敢歪,心正不正?” “遵旨!” 说着,毛骧想想,“皇上,涉案的人犯,都如此处理吗?” “刑部主案犯,常熟按察司还有典狱的案犯也都如此。至于其他的?”老爷子想想,看看脸色惨白的朱雄英,继续笑道,“从轻发落吧!” “此案之中,凡是查明知晓舞弊,却装糊涂的,不做事的那些懒政,怠政之官,糊涂蛋们,刖足!” 刖足,就是砍去双脚! “遵旨!”毛骧又道。 “呕!”边上的朱雄英,再次吐了出来。 老爷子缓缓拍打着他的后背,“咱现在就后悔,这些年没让你爹看看这些,不然他也不会耳根子如此软!”说着,叹口气,“大孙,人间疾苦,远不止此!” ~~~~ 今日的剥皮只是开胃菜而已。 从第二日开始,每日都有数十人在这个刑场明正典刑。 凌迟、极刑、枭令、断手、刖足、阉割、剥指、剁趾、墨面、文身等数十种酷刑加身,惩罚犯犯官。 但观刑的不但只有百姓,圣谕所有在京官员,不论品级都要去看。看了之后,都要再上折子说说心中感悟。 也就是说,老爷子不但要他们去看,还要他们去写观后感。 而且不单是京官要看,各地布政司派遣的官员快马进京。不但要看刑场上鲜活的景象,还要去看那些历次被剥皮之后,用来威慑官员的展览品。 在看过行刑的当天,不等回宫朱雄英就病倒了,每晚上床榻边,都要有贾贵和春秀陪伴,不看到他们两个,不能感受到他们的温度,朱雄英实在是无法入睡。 而且一闭上眼,就是刑场上,那让人心悸的场景。 但是他和老爷子出宫的事,和谁都没说。 马皇后还以为孙儿是单纯的病了,一个劲儿的让太医开补药,变着法的给他补身体。 ~~~ “呕!” 桌上,一份刚蒸好的鹿血端了上来。 红彤彤的颜色顿时勾起了朱雄英心中最不愿意去想的回忆。 啪的一扔筷子。 “端下去!端下去!” “快点!”贾贵咣给了上菜的太监一脚,怒喝着让人端下去。 然后,不断的轻抚朱雄英的后背。 “殿下,端下去了,端下去了!” “呕!”朱雄英干呕一声,“以后,孤的饭桌上,不许再出现那玩意!” 八十八 小婉来了 大明朝的官不好当,历朝历代皇帝杀百姓毫不手软,人头滚滚。 唯独大明朝,皇帝杀当官的,是一点不客气。 京师前门楼子旁边的刑场,被京师百姓们私下称作皮场庙。意思就是别的庙都是神仙,而这出庙都是当官的人皮。 剥下来的皮,还有被酷刑加身的罪官,要整整在那地方,展览许多日子,警示世人。 ~~ 一连数日,朱雄英都起色不振,在加上吃了许多补药,可谓是小脸蜡黄。 今日难得精神有几分舒爽,昨晚也没再做噩梦,准备去御花园走走。 贾贵在旁边伺候,傅让和李景隆在身侧,拿着朱雄英要用的小弓箭,马鞍等东西。 御花园占地极大,不但有假山湖泊等,还可以骑马射箭。 还没出坤宁哥,朱雄英就见通往外边的夹道墙角,坐着人小小的人影。 从有些宽厚的背影判断,是春秀。 因为宫里,她这么胖的宫女,实在没有。 小丫头坐在墙角,低着头,肩膀一动一动。不时的,发出一些咀嚼的声音。 “别出声!”朱雄英小声的对周围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慢慢的走到春秀身后,她是在吃饭,捧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碗,里面的饭菜都上尖儿了。 马皇后经常开玩笑道,这也就是在宫里,若在外头寻常人家还真不养不起。一个丫头,比小子还能吃。 朱雄英脸上带着坏笑,靠近春秀,猛的一声呐喊,“干啥呢?” “啊!”春秀一激灵,身子一个趔趄,但依然死死的护着手里的碗。 回头见是朱雄英,大眼睛眨眨,“殿下吓唬奴婢!” “躲着吃什么好吃的呢?”朱雄英笑笑,“给孤看看!” “不是奴婢偷吃,是娘娘赏的!”春秀摊开手,露出碗,“扣肉!” 碗中,几块红白相间,喷香扑鼻带着红色汤汁的扣肉,覆盖在米饭上,白的红的缠在一块。 “你这么胖,还吃肉.........”说着,朱雄英忽然脸色大变,“呕!” 他扶着墙角呕吐起来,因为春秀那碗中红白相间的肉,让他想起了那日的刑场。 “来人呀,殿下恶心了!” 贾贵嗖的蹿上来,不住的拍打朱雄英的后背。 “呕!呕!”干呕两声,朱雄英艰难的直腰,“不碍的,没事了!” “殿下,要不您回去歇歇吧!”贾贵小声道,“再躺一会!” “不养了,在屋里都快废了,出来溜达透透气才好!” 说完,朱雄英擦擦嘴,不理会继续把脑袋埋在饭碗里的春秀,朝御花园那边走去。 正好,刚走过夹道,还没道连廊那边。 就见郭惠妃带着几个宫人,迎面走来。 “英哥儿哪去?”郭惠妃笑道。 “惠妃娘娘,我去花园里走走!”对方是老爷子的贵妃,又是马皇后的妹子,朱雄英丝毫不敢无礼,恭声道。 “正好,跟我一块去!”郭惠妃直接拉着朱雄英的手,“你要不来呀,我还要去寻你呢?” 朱雄英不解,“为何?” “徐家的小婉进宫了,你不想见她?”郭惠妃笑道。 “谁想见那胖丫头了!”朱雄英说道,“她进宫作甚?” “自然是你祖母叫她来的呀!”郭惠妃笑道,“一家人当然要常来常往!” 朱雄英无奈,只能跟在后面。 话说马皇后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徐小婉,三五日就有赏赐送到徐家,嘘寒问暖好似长辈一样的关爱。三不五时,就要召进宫来说说话,聊聊天。这待遇,把马皇后自己所出的几个公主,都给比下去了。 还未见到人,就听那边亭台楼阁之中,传来马皇后的笑声。 “你们悄悄,这丫头才几日不见呀,又富态了,看她的脸蛋,圆滚滚的!哟,还有酒窝呢!” 闻言,朱雄英心中暗笑。 “那丫头本就够胖了,再胖下去,可不怕成了土肥圆?” 这时,马皇后也见到了朱雄英。 “英哥儿,快来!” “皇祖母!” “臣妾,见过太孙殿下!”周围的女眷等,附身行礼。 马皇后拉着朱雄英,靠在怀里,柔声问道,“身子好些了?”说着,又对贾贵道,“今日的补药给可殿下用了?” 不等贾贵说话,朱雄英开口道,“孙儿身子已经大好,不用吃那些了!” 那些苦药汤子,早就让朱雄英命人给倒掉了。 “看看,谁来了?”马皇后又笑道,“小婉刚才还念叨你呢!” “娘娘,我没念叨啊!”徐小婉正坐在一边,闻言开口反驳。 但话音还没落,就让她母亲,在旁边暗中给了一下。 “哟哟,还嘴硬!”马皇后揶揄的笑道,“方才是谁呀,跟俺说那天牙掉了,是俺的大孙,帮着扔房顶上去拉!” 闻言,周围的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小婉到底是女孩子,羞涩的低头。目光微微抬起,偷偷看了朱雄英一眼。 “这两个孩子呀,俺越看越是般配!”马皇后继续笑道。 郭惠妃笑着开口,“大姐看着般配,那就和皇上说一声,赶紧娶过门呗?” “你个狭促的!”马皇后笑道,“他们这么点,怎么过门!” “妹子说的可是真话,看你每日盼着重孙子盼得眼睛放光!”郭惠妃笑道。 “俺呀,没别的奔头了,就想着多活几年,再看着一代人!”马皇后笑道,“看着朱家子孙兴旺,也算这辈子没白活一场!”说着,点点朱雄英的脑瓜们,“你呀,是咱朱家的嫡长孙,将来一定要多子,才能多福!” “皇祖母您长寿之人,别说再看到一代人,就算两代人您都看得到!”朱雄英笑道。 “哈哈,两代,那你不是当爷爷了吗?你都当祖父了,祖母哪能活到那个岁数?”马皇后欣慰,开怀大笑。 “也就再过二十年的事呀!”朱雄英掰着手指头算道,“孙儿再过六年成亲,再过十六年孙儿的儿子成亲生子,您算算总共是不是二十来年!” “哈哈哈!”周围的女眷们笑得花枝招展。 “账可不能这么算呀!”马皇后笑道。 郭惠妃也晓得合不拢嘴,“姐,您看英哥儿呀,人小心大。才多大点,就想着生儿子,儿子再生儿子了,呵呵!” 八十九 你身上有种美德 说着,郭惠妃的笑容更盛。 对着朱雄英笑道,“英哥儿,你这又是儿子又是孙的,跟谁生呀!”说完,还朝着徐小婉那边看了一眼。 顿时,徐小婉面颊霞飞,可有些嗔怪的看了朱雄英一眼。 大人们调侃孩子们的时候,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却不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你呀,可别逗俺的英哥儿了!”马皇后笑道,“俺听太子说了,给你的儿子老十一,也选了一个好媳妇!”说着,又笑道,“蓝玉家的闺女,跟朵花似的!” “哎!”郭惠妃笑着微微叹气,“养儿盼大,大了呢,有了媳妇忘了娘!以后他娶妻生子呀,我就靠边了!”说着,又有些惆怅道,“一转眼,我也快当祖母了,老了!” “你才多大就老!”马皇后笑道,“跟俺比,你还年轻呢!” “以前,有儿子在身边,总还有点热闹。”郭惠妃说道,“眼看儿子们都要去就藩,就剩下我自己在这宫里,哎!” 忽然,她说得伤感起来。 周围的后妃们,也都心有凄然。 宫里的女人,有儿子的还好,多少能有些盼头和想念。可那些没儿子呢,年轻时还好,年老了就孤灯残影,影单影之。 即便是有儿子的,将来儿子封王远走,自己也是在宫内了却余生。 宫是座城,进来的人,出不去! 外边人,以为这里是仙境。殊不知,这里的凄冷。 “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马皇后开口道,“你呀,整日就是这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还是当着孩子的面!”说着,对朱雄英道,“英哥儿,跟小婉去边上玩去。你们俩有日子没见了,好好说说话!” “我跟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朱雄英心中腹诽,但还是面上应承。 “贾贵呀,带人好生伺候着,多带果子蜜水,别让他们渴了饿了!”马皇后继续说道。 “奴婢遵旨!” ~~~ 距离马皇后等人,靠近湖边的听潮阁里,朱雄英和徐小婉一前一后的进来,然后都靠在窗口坐着,互相对视一眼,却不知说什么。 外面景色宜人,微风从窗口吹入,拂起小婉几许黑发,显得她的皮肤更加圆润。 见状,朱雄英轻轻抬头,在小婉诧异的目光中,把她的头发弄好。 不觉之间,小婉脸红到了耳根。 “殿下可是病了?”小婉小声的问道。 “没,孤就是这些日子有些乏!”朱雄英笑道。 徐小婉皱皱鼻子,“殿下骗人,你身上明明有股药味?”说着,大眼睛看着朱雄英,“我听娘说,殿下身子从小就不大好!” “放心,我不会早死的!”朱雄英笑道。 小婉有些不悦,“您怎么随便就说什么死不死的?”说着,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儿,“您要多练武,身子才能壮呀!” “你怎知道练武,身子就壮了?”朱雄英身子斜靠着,随意的笑道。 “我祖父说的呀,我家里的哥哥弟弟们,每日都让亲兵领着,骑马射箭拳脚棍棒!”徐小婉说道,“练上一天,他们都不累。平日里还要上树抓鸟,下河抓鱼。吃什么都香,做什么都有劲儿,一年到头,都不见他们病上一次!” “过年的时候,二叔家的三弟,放炮仗把祖父的书房点了。祖父拎着扫帚,追他一炷香,愣是没追上,还把祖父累够呛!” “祖父说了,男儿郎,就是要有这种精气神。就是要不累,不乏,浑身有是不完的劲儿,才是好男儿!” 小丫头絮絮叨叨的说着,开始朱雄英面含微笑的听着。听着听着,有些无敌自容起来。 自己每日除了睡就是吃,还真是没好好的锻炼过身体。更没有勤练武艺,弓箭上他马马虎虎,骑马也是要在侍卫的协助之下才能勉强控马。 “殿下身子弱,更应该练才是!”徐小婉又道,“若不然,将来长大了,也是三天一病,药不离身,别说军国大事,就是家里的小事都难以为继!” “况且,大明兴于武功,殿下身份贵重,将来若是弱不经风,何以指点江山?” “小婉虽是女子,可也读书。史书上秦皇汉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罢,哪位不是上马治军,下马牧民的壮硕男儿。身子弱,终究是不好!” 被这小丫头,一顿正义言辞的抢白。朱雄英心中半点恼怒都没有,相反心里还暖暖的。 他听着对方说话,端详着眼前这个明明天真烂漫,却一板一眼的小丫头,忽然感觉到她身上有种不同的气质。 “殿下在宫里烦闷了,可以来我家坐坐。我让哥哥们带殿下骑马!”说着,小婉嘟嘟嘴,“嗯,哥哥们若是骑术不精,我去求父亲,还有叔叔,祖父常说,他们的弓马也算略有小成,能见得了人了!” “我家里还有许多摔跤手呢!”小婉笑起来,眼睛跟月牙一样,“许多是祖父征漠北的时候,收服的蒙古勇士。他们都很大块,摔跤的时候,砰砰响!” “殿下去了,我叫他们摔跤给你看!下场比试是不行的,一来,你身子弱,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家的巴音,连父亲都摔不过他呢。二来,你身份贵重,可怕他们伤着您!” “祖父说,蒙古人骑马射箭摔跤,就好像我们汉人种地养蚕一样。汉人的种地养蚕织布是谋生的手段,他们骑射打猎牧养也是谋生的手段!” “可是有人说他们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但我家里的蒙古勇士,都憨厚得很哩。笑起来的时候眯眯眼,样子要多和善有多和善。有个巴图大叔,我哥哥弟弟整日骑他的脖子,他都不恼!” “秋天的时候还带着我们打猎,他说不能春天捕猎,因为春天万物生长。还不能打母的,因为打了母的,她的孩子要挨饿!” “蒙古人和我们还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他们不吃鱼不吃飞禽。他们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不能食用.........” 小丫头是个话匣子,说起来没完没了,可偏偏朱雄英听的津津有味。 他斜靠在床头,胳膊枕在头上,看着小婉,不知不觉就痴了。 忽然,小婉停住话头,歪头问道,“殿下怎么不说话?” “在听你说啊!” “你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干啥?” “我看你身上有股气质,怪不得皇祖母那么喜欢你!”朱雄英笑道。 小婉不解,大眼睛眨眨。 “你身上,有一种美德!一种妻子的美德!” 九十 下套 老话讲,娶妻娶贤。 正妻,其实颜值没那么重要,主要是要贤惠。贤内助,兴旺家族。 至于颜值,那还有下一句,纳妾纳色。 小婉这小丫头,这会才多大就露出贤妻的美德来。从她絮絮叨叨的话语之中,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会劝人,说话有条理的小丫头。看人,果然还是老人厉害些。 马皇后把她选给朱雄英,也不完全是因为她是徐家的女儿。 而是从她身上,看到了难得的闪光点。 “殿下说的什么胡话?”小丫头脸色娇红,有些愤愤的看了朱雄英一眼,随后又摇头道,“殿下要谨守礼法!” “我遵纪守法呀!”朱雄英笑着逗弄小丫头。 小婉为之气结,撇了朱雄英一眼,“殿下,您看您,坐没坐相!” 朱雄英随意的坐着,松松垮垮歪歪扭扭,就是后世俗称的瘫。 “又不是朝堂之上,你又不是外人,我坐那么端正给谁看?”朱雄英笑道,“再说了,坐着是为了舒服,可不是为了受罪!” 似乎是这句你不是外人让小婉娇羞,还是别的原因,小婉低头半晌没说话。 “来人,给小婉那些果子来!”朱雄英笑道。 贾贵在旁边,忙从旁边的宫人手里接过托盘,笑着放在桌上。 就这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一群人。 太子妃吕氏在前,拉着朱允炆,笑着走来。 “我说怎么不见英哥儿人呢,原来是躲在这了!”吕氏边走边笑道。 朱雄英打心里不想和这个女人亲近,可碍于礼法,只能在站起身,“母妃!” 小婉赶紧行礼,“见过太子妃!” “别多礼!”吕氏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小婉,不住的上下打量,“啧啧,多俏的丫头呀!”说着,拉着小婉坐下,“几时进宫来的?” “回娘娘,进宫有些时候了!”小婉恭敬的说道。 “咱们娘俩不用这么拘束!”吕氏掩嘴笑道,“再过几年,你也要叫我一声母妃,说起来呀,咱们娘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 “累不累!” 朱雄英见吕氏在那边装贤惠,心中暗道一句。 她这个后妈,整日人前人后贤惠无比,见谁都笑,脸都是僵的,朱雄英都替他累得慌。 朱允炆慢慢走到朱雄英身旁,“大哥!” “哦!”朱雄英点点头,忽见对方衣袖上有些墨迹,笑道,“写字写手上了?” 朱允炆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低声道,“方才在学堂中写字,被十七叔撞了一下,墨撒了!” 闻言,朱雄英皱眉,“什么撞一下,分明就是故意欺负你!”说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也是,整日软绵绵哏啾啾的,他们欺负你,你不会还手?” “弟弟!”朱允炆欲言又止,“弟弟想着他们毕竟是叔叔!” “人家拿你当侄子了?”朱雄英有看看他,继续道,“上回他们要欺负你,是我挡住了。可我不可能总是护着你,总有护不到的时候吧。你自己不硬气,始终被人惦记!” 朱允炆回头,看看和小婉笑着说话的母亲,又看看朱允熥,“那,怎么办?” 看他这样,朱雄英心中也有些怜惜。 虽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怎么说都是亲兄弟,血脉相连这种事不是说冷淡就冷淡得了的。 这一世,朱雄英依旧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朱允炆压根就没有登上帝位的机会。 有时候,朱雄英也绝对对方是个小可怜。整日被老娘拎着耳朵告诫他这个那个,让他做这个那个,木头人一般。在学堂里,又被那些小屁孩王爷们排挤,欺负。 也怪不得,历史上朱允炆一当皇帝就对那些叔叔们下手,人命都闹出来了。都是小时候,做下的病根。 “你自己没手还是没脚?”朱雄英喵了那边吕氏一眼,低声道,“再欺负你,你不会反抗?” “可是母亲说........” “那你就活该让人欺负!”朱雄英冷笑,“说起来,母妃也是的,自己儿子让人欺负了,不说帮着出气,反而要管束你!” 闻言,朱允炆低下头,目光有些沮丧。 不知不觉之间,朱雄英给他埋了个钉子。 孩子都是如此,被外人欺负了到没什么。可是被人欺负之后,回家还要被父母亲长说教,心中更加委屈。而且,这样的孩子,往往会被父母亲长塑造出一个软弱的性格。 “谁在欺负你,你直接大嘴巴抽他!”朱雄英继续低声道。 “不行!”朱允炆大惊,“那可是,叔叔!” “叔叔怎么了?叔叔就可以欺负侄儿?谁定的规矩?”朱雄英哼了一声,“他们就是看准了你不敢对他们如何,才欺负你。你想想这些年,扔你的书包,弄湿你的书本,给你椅子坐垫下面放钉子,他们做了多少欺负你的坏事?” “你是不是个男人,能忍得住?” “为啥他们一直欺负你,不敢欺负别人?” 这话,让朱允炆沉思,“弟弟不知道?” “因为你好欺负,你不出声,你知道有个词叫得寸进尺吧,他们就是如此!”朱雄英继续道,“他们把你的忍让当成了软弱,你若不想以后再被他们欺负,就要反抗!” “这世上,能帮你的只有自己。好好说话他们不听,忍让谦卑他们不记,那还不抽他们,留他们蹬鼻子上脸?” 说着,朱雄英拍下对方的肩膀。 “你好欺负,他们才欺负,柿子挑软的捏。若你敢反抗,谁在抽你,你一个耳光过去,他们没一个人敢动手!” 朱允炆颇为意动,“可是......” “没有可是!”朱雄英低声道,“你是不是男人,被人欺负窝囊不窝囊!”说着,又冷笑道,“你想想,现在他们欺负你,等以后长大了,他们能看得起吗?” 朱雄英的声音,带着很强的引导性,“将来他们会在背地里笑你,是个不敢反抗的窝囊废,是个废物!”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以后怎么当大明的亲王,怎么保护你的母妃,怎么立足于世?” 九十一 没安好心 在朱雄英的引导下,朱允炆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别样起来。 似乎带上些勇气,又有些凶狠,双手攥成拳头,肩膀隐隐抖动。 别看他是个孩子,可恰恰孩子才是最难控制情绪的。尤其是朱雄英那句,你想一辈子当窝囊废,刺激到他敏感而又稚嫩的内心。 脑中回想,平日在文华殿学堂中,那些皇子藩王们对他的排挤,心中阵阵悲切。他不是没想过和那些小叔叔们好好相处,以前还经常带些母妃给做的吃食,送给他们。 可是换来的,却是人家的冷嘲热讽。 比如,湘王就当着他的面说过,“哟,炆哥儿是变凤凰了,原来的庶子变成嫡子了!” 他虽小,这话却记得很清楚。以为他的母亲以前是侧妃,他是庶子。后来他的母妃扶正,他才算作嫡子。但却不是真正的嫡出的嫡,是因为他的母亲成了正室,他是子以母贵。 皇家的孩子,从小就什么都懂,这话无疑给他本就有些自卑的内心,带来重创。 除了这些话,还有平日里那些小皇子们对他的冷淡。他几次笑着凑过去,接过换来的却是人家的白眼。 人家不爱跟他玩,不稀罕跟他玩,就喜欢欺负他。 “要想人家看得起你,首先你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忍气吞声,算什么男人,一点血性都没有!”朱雄英继续说道。 “那.......那.....”朱允炆的表情有些咬牙切齿,“那要是,我还手了,打了人,父亲知道了怎么办?皇祖父知道了怎么办?” 他的自卑除了内心的敏感,强势母亲早就的软弱之外,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朱标对,还有老爷子。 老爷子和朱标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是他们的爱,多在朱雄英身上。而且,他们的身份也注定他们,无法做到寻常人家的亲长那般,一碗水端平。 “父亲知道了怕什么,你是他亲儿子,他顶多说你几句。你是愿意被自己爹骂,还是被外人欺负?”朱雄英继续道,“就算皇爷爷知道了,也不过是笑笑,说小孩子扯淡罢了!” 朱允炆想了半天,终于狠心点头,“大哥,弟弟听你的,以后他们再敢欺负我,我就.....我就还手!” “怎么还?”朱雄英问道。 “我.....”朱允炆想想,“谁欺负我,我就推他一个跟头!” “那管什么用?”朱雄英又看看吕氏那边,低声道,“揍,就狠狠的揍!” 朱允炆瞪大眼睛,十分不解。 “用砚台砸他脑袋!”朱雄英继续道,“大嘴巴抽他的脸,用毛笔戳他鼻孔。记着,要么不揍,要揍就让他怕你一辈子!” 朱允炆的呼吸沉重起来。 “你们哥俩在那边嘀咕什么呢?”不远处,拉着小婉说话的吕氏笑问。 “没事!”朱雄英笑道,“就是说一些学堂里读书的事!” 吕氏一笑,慢慢靠过来,“英哥儿,我可是听说,你读书不怎么上心呀!” “跟你有毛线关系?” 心里如此想,但面上,朱雄英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来。 “你是皇太孙,身份贵重不读书可不行!”吕氏开口道,“不读书,将来如何担得起这家国天下!” “皇爷爷当年也没读什么书!”朱雄英回嘴道,“还不是打下这诺大的天下,读书那事明事理启智力就好。我将来又不用考秀才,用不着死记硬背!”说着,笑笑,“您看二弟,本来该活泼的性子,现在读书读成了书呆子一般!” 闻言,吕氏心中恼的要死。 她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岂料人家硬邦邦的怼回来,而且还含沙射影把她一顿数落,这让她脸上如何挂得住。 “臭小子!” 心里暗骂一句,她终究是习惯了隐忍之人,即便是面对朱雄英这个半大小子,也让对方看不出喜怒来。 “话不是这么说!”吕氏开口道,“你皇祖父少年家贫,自然没办法读书。可后来渐长之后,哪日不是读书认字?文华殿没给你们讲当年你皇祖父创业的故事吗?” 朱雄英又是一笑,没有说话。 文华殿却是有这样的课程,而且最受欢迎。 总有翰林院的学士前来,专门给龙子龙孙的讲解,当年老爷子创业的艰难不易,还有老爷子自身的努力等等。听起来,就好似评书一般,高潮迭起,欲罢不能。 而且老爷子对儿孙们,也毫不掩饰朱家先祖出身的卑微。更想通过这些,告诉儿孙们,将来千万不能忘本。 “读书呀,总是有好处的!不说你皇祖父,就说你父亲,束发读书笔耕不辍!”吕氏又开口道,“现在满朝文武,哪个不赞他贤德仁厚?你将来是不通用考秀才,可治国需要圣人的学问呀!你看历朝历代,哪个明君不学无术!” 听着这话,朱雄英心中忽然警惕起来。 这个女人,可不只是会做人,会伪装这么简单。她一个女人,能说出这番话来,足以证明心有丘壑。 “哎,说起来,你是个有主意的小大人,我知道你疏远我。你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也不能说太多,说多了你烦!”吕氏叹口气,“可是在我心里,你和炆哥儿都是我的儿子,没有半点分别。”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一般的孩子,可能就信了。 就听吕氏又道,“我都是盼着你们好,盼着你们成才!” “功课上的事,你不爱学,终究是最你自己不好!”吕氏微微停顿,继续说道,“你不爱学呢,我也能猜出几分。平日你都是在母后那边,下了学堂身边连个说话玩闹的人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你和炆哥儿都是亲兄弟,骨肉连心。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上次他让人欺负,还是你给出头的。这事,我还没谢过你!” “算不得什么!我是大哥,应该的!”朱雄英淡淡的说道。 吕氏笑起来,“你看,你也知道你是大哥。既然是大哥,往后你们哥子两个就好好亲近亲近。俗话说,打仗亲兄弟,到多暂你们都是最亲的人呀!” “彼此亲近,相互照应,也有个伴。不然你这边孤零零的,炆哥儿这边也是孤零零的。” “你们小哥俩下了学,就来我宫中。你们做功课,我给你们蒸饽饽,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朱雄英心中道。 九十二 谁敢(1) “说这些话呀,可能你心里不高兴。可我也是好心,英哥儿,你看你父亲,就是读书人教导出来的。你若是在学问上不上心,将来如何服众?” 世上最让人头疼的,最让人无法反驳的,但也是最惹人厌的。就是这种口吻,一口一个为你好,一口一个苦口婆心,一口一个不怕你不高兴但也我要说的架势,所说出来的话。 其实方才朱雄英在教朱允炆那些话,吕氏也隐隐听了一些,心中有气又不能发作。当儿子的亲近娘,朱雄英已不是第一次撺掇朱允炆对那些小王爷们动手了,这事早就让吕氏从朱允炆的嘴里套出来了。 眼看今日,朱雄英又在那边教他的儿子不学好,所以此刻说出这番看似教育,其实暗讽的话来。 有时候吕氏心中也很诧异,她一个大人,怎么见朱雄英的收不住火? 特别时看到朱雄英那双似笑非笑,格外明亮的眼睛,还有嘴角挂着那些许嘲讽无所畏惧的笑容时。 “母妃此言差矣!”果然,朱雄英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嘴皮子一翻,就开始反击,“父亲之所以服众,跟他勤学其实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你这孩子就时歪理多!”吕氏笑道,“你父亲学问好,识得大体,谁不夸贤明?” 说着,她余光瞥见旁边来人,赶紧起身。 “媳妇见过母后!” 原来是她和朱雄英说话的时候,马皇后带着徐家的女眷还有郭惠妃等嫔妃走来。 “你也在呀!”马皇后淡淡的一笑,又对朱雄英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她原本在另一边跟众女眷说笑话,是贾贵在吕氏来的第一时间,就让人禀告。 这个儿媳妇她不甚喜欢,一来是因为对方是文官之女,娇滴滴的和她这种乡野江湖大豪之家的女子出身不同,又不如朱雄英生母常氏那样从小养在身边,视若己出的。 二来,吕氏虽是太子妃,可确实她乖大孙的后娘。 当祖母的就是这样,生怕后娘苛责了自己的嫡长孙。 见马皇后走来,朱雄英目光又标志性似笑非笑的看了吕氏一眼。 顿时后者心中一动,暗道,“坏了,这臭小子又要搬弄是非!” 果然,就听朱雄英对马氏笑道,“皇祖母,放在母妃在教导孙儿呢!” “哦?”马皇后有些诧异,看看两人,坐下笑道,“都教导你什么了!” “说让儿臣多读书!”朱雄英挨着马皇后继续笑道,“说让孙儿学学父亲,从小笔耕不辍。学着父亲那般温文尔雅,学着父亲那般仁厚,学着父亲以文理事!” 马皇后再次诧异的看看吕氏,笑道,“她也没说错呀!”说着,拉着朱雄英的笑道,“俺的乖孙呀,身上一万个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不爱读书!” 说着,顿了顿,“你爹小时候,跟着几个夫子呀,整日的学。有时候我看了都心疼,可俺一个妇道人家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皇祖母说的是!”朱雄英笑道,“孙儿听说,当初父亲的老师,都是您亲自给定的!” 马皇后脸上露出几分骄傲,在培养孩子的事上,她确实比大多数的女子都强。甚至,远远超过历朝历代的皇后们。 不但是她的亲身儿子,老四燕王,老五周王,老六楚王等这些成年皇子,小时候都是她给选的老师,严加管教。 想到处,宋濂等朱标的老师,这一群书生卷入朝堂的政治斗争。老爷子大怒,要杀之后快。还是马皇后开口,说寻常百姓人家都善待先生,我们皇家更是天下人的表率,这些话跟老爷子说出来,才保了那些书生一命。 所以无论是太子朱标还有马皇后在读书人的心中,都很受敬重。 “虽说你将来不用考状元,可圣人的学问也不能不学!你皇爷爷都说,打天下靠刀,治天下靠笔。”马皇后笑道。 “孙儿知道了,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再让您操心了!”朱雄英乖巧的说道。 “乖,乖,俺大孙这么聪明,将来一定比他老子强!”马皇后宠爱的笑道。 此时,一旁的吕氏有些诧异。 “怎么这小畜生,没有搬弄是非?” 就在她心中如是想的时候,朱雄英那边话音忽然一转。 “不过呀,母妃有句话,孙儿是万万不敢认同的?” 马皇后疑惑,“什么话?” 朱雄英拉着马皇后的手笑道,“母妃说,父亲这个太子爷,之所以朝臣拥戴,威望甚高,就是因为他勤学,因为他读书好!” 马皇后想想,“没错呀!” “这还没错?”朱雄英讶然道,“皇祖母,这可是打错特错了!” “你这机灵鬼,跟俺说说!”马皇后笑道。 “您看呀!”朱雄英站在众人中间,笑着说道,“父亲这个太子爷,之所以如此深受爱戴,除了读书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是您生的呀!” 马皇后微微错愕,而一旁的吕氏已经勃然变色。 “父亲是您的嫡长子呀!”朱雄英继续笑道,“按照儒家的礼法,子以母贵!您是皇爷爷起兵时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发妻。是皇爷爷有了一片基业之后的贤内助。” “当时,皇爷爷领兵在外征战,是您这个贤内助,带着勋贵的家眷们,在家里织布耕田。安抚后方,掌管后勤,又教导儿女。孙儿听说,当初皇爷爷在外打仗,正赶上饥荒,为了军粮您以身作则,一年都没吃过荤腥!” 话音没落下,马皇后对周围女眷说道,“可不是吗,当初刚打下金陵。皇上听了那些谋士的话,不能抢百姓,不能抢士绅,军中马上闹粮荒。乃时候,俺便和各家勋贵的媳妇们说,咱们女人少吃点,做个表率。别将士们在前边打仗,咱们还绫罗绸缎的!” 说到这,忽然眼睛一红,对徐小婉的母亲,徐辉祖的妻子说道,“当初你婆婆小翠呀,那时候有病,刚生了孩子还吃不好,做下病根,早早的就去了,一点福没享到!” 马皇后提到的小崔,是徐达的第一个妻子。 是老爷子亲大嫂的亲妹子,当初老爷子长兄病饿而死,攻下滁州到时候,姐夫李文贞带着李文忠还有侄儿朱文正来投。 徐达的媳妇也是马皇后给做的媒,此刻想起旧事,有些哽咽。 见状,朱雄英继续说道,“等皇爷爷登基,您是当仁不让的正宫皇后,母仪天下!” “试问,正宫皇后娘娘所出的嫡长子,无论古今都身份贵重,臣子谁敢不拥戴?” 九十三 谁敢(2) 吕氏的脸已经一片铁青,心中不知骂了多少句的小畜生。 这话,就像是抽在她脸上巴掌。 这话,就像是捅在她心上的刀子。 这话,就是像是掀开了她的衣裙。 那么嘲讽,那么暴力,那么直接,那么毫不留情,那么直至心底,那么痛彻心扉。 朱雄英的意思是,朱标是正宫皇后嫡出的嫡长子。 她作为文官的女儿,自然知道从古到今,只要涉及到嫡子,即便是君王也不得不多掂量几分,尤其是正宫皇后所生。而且这个皇后,还陪着开国皇帝,风风雨雨走过一生。 在天下臣民的眼中,这样的皇后生出来的嫡长子,就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而言外之意,更是让吕氏咬牙切齿。 因为朱英雄在啪啪的打她的脸,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妃,她的儿子更不是嫡出,也不是嫡长子。 朱雄英只用这句话告诉她,教训我,你还不够资格。 当我长辈,你也不够资格。 世事确实如此,即便以后朱雄英做了皇帝,给她这个朱标的正妃上了尊号,那也是做样子。因为在她面前,有座永远跨不过去的大山,那就是嫡。 “小畜生,小畜生!”她只能心中不停的暗骂。 朱雄英还在笑着开口,“父亲是皇祖母和皇爷爷的嫡长子,占据大明法统,自然是人人拥戴!” “况且,那些跟着皇爷爷打天下的老臣们,都是看着父亲长大的,对父亲视若子侄!” 说着,朱雄英微微仰头,“谁敢不拥戴他?先问问那些勋贵们的刀快不快!” “父亲这个太子,之所以被拥戴,并不完全是因为他读书。乃是因为他是皇祖母的嫡长子,更是勋贵们效忠的不二人选!” 话音落下,吕氏在那边强颜欢笑。 大明朝把嫡看得必天还重,老爷子亲自监督编撰的皇明祖训中,最重要的话就是,凡嫡长者必居储位。有嫡就要立嫡,无嫡才能立长。天下若谁敢违背这样的训斥,就是奸臣。 将来若是有非嫡非长之人坐上皇位,那天下的藩王们,就可以起兵反之,拨乱反正。 “哦,这么说还是俺的功劳!”马皇后大笑。 郭惠妃在一旁笑道,“还真是英哥儿说的这般,当初太子生出来的,我正在旁边伺候姐姐的月子。皇上那时候正在外打仗,本来是逆风仗,打得十分艰难,人死了不少!” “等太子降生的消息传到军中,皇上对众人说,咱后继有人了,大家伙拼命干,将来咱们代代富贵!” “一听这话,三军奋力,直接把城池拿了下来!” 有继承人的主公,对于卖命的厮杀汉来说,就意味着未来和保障。 “这么说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旁边又有人笑道,是武定侯郭英的妹子,老爷子身边的宁妃,“太子刚生出来不久,皇上班师,带着一群武将在外头隔着窗子看!” “那个韩国公当时就对皇上了,恭喜主公得嫡子,江山社稷有望!” 一句话,众嫔妃和女眷都笑了起来。吕氏只能跟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要说太子呀,从小就受宠!”郭惠妃也笑道,“我生了好几个,皇上就是远远的看看,说句,嗯不错!可是呀,从来都没抱过,没教过!有时候呀,我心里也难受呢!可谁让不是嫡长子呢,不够呀话说回来,长兄如父。我那几个儿子呀,随他们怎么胡闹去,将来自有他们大哥太子爷操心,哈哈!” 她是马皇后妹子,自然说话可以无所顾忌。 但这话,也再一次刺痛了吕氏的内心。 在朱家,不是嫡长,就什么都不是! “嫡子继承家业,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马皇后说道,“俺一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哪怕是地主家分家当,若是不分嫡庶,那就乱套了!”说着,目光看向吕氏,“英哥儿呀,有时候淘气了一点,可本性是好的。你呀,若是爱护她,俺心里感激。但是呀,别用管炆哥儿那套,说教俺的英哥儿!” “那些夫子有句话咋说拉着,对,因材施教。俺的乖孙别看读书不上心,可皇上和俺可金贵着呢!” “在俺们心中呀,比老大还吃香!” 吕氏忙道,“母后说的是!”说着,笑笑,“教导谈不上,媳妇也是好心。英哥儿和炆哥儿哥子两个,平日疏远了,臣妾是想让他们亲近亲近!” “怎么就疏远了!”马皇后说道,“要不是你舍不得呀,俺直接把炆哥儿也带到坤宁哥养着了。” 闻言,吕氏面上一僵。 马皇后可以说这话,但她不敢应呀! “方才母妃还说,要我以后常去她宫中呢!”朱雄英适时的插嘴道。 吕氏赶紧对马皇后说道,“臣妾的意思是,他们哥子俩有个照应。英哥儿读书不好,正好可以跟炆哥儿一块读书!” “读不到一块去!”马皇后开口道,“英哥儿是皇太孙,早晚要找名师单独教导的,这几天他爷爷和父亲,正商量这事,选了多人选,都不满意!” 听了这话,吕氏脸色又是一僵。 分开读书,就是意味着朱雄英的身份,彻底和他的儿子拉开。 “那以后英哥儿真要好好读书,莫要辜负了陛下和太子!”吕氏想想,开口说道。 “知道了,就像方才母妃说那般,不读书怎么被臣子拥戴?”朱雄英笑道。 忽然之间,吕氏感觉身边的目光有些火辣辣的。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子,这么长时间话里的含义别人如何听不出来?她也心知肚明,这些人平日对她还算尚可,可心里谁都没瞧得起她这个太子妃。 “英哥儿,须知此时和你父亲当年已是不同了!” 想着,吕氏说话就有些不受控制的偏激起来,“你虽是嫡长,但若读书不好,怎能受到拥戴?” 话音未落,马皇后那边眼神已经凌厉起来。 吕氏也自知失言,低头不语。 朱雄英却毫不在乎,“母妃说的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明立国已久,治理天下不再靠弓马,要靠文章,所以读书越发的重要!” “可我也有底气!” 说着,朱雄英的目光豁然凌厉,“我是大明的嫡长孙,且不说父亲如何,母亲乃是开国忠武王的嫡长女,根正苗红的淮西勋贵豪门!” “试问,谁敢不服?” 九十四 陈大年(1) 有些人一出生,就站在了巅峰,朱雄英就是如此。 纵观历朝历代,也没几人如他这般名正言顺。 祖父是大明开国皇帝,祖母是跟着祖父征战四方的贤内助,当之无愧的皇后。父亲是嫡长子,母亲则是追封郡王的名将嫡女。 从生下来,无论是法统还是纲常,甚至乃至势力上,都无出奇左右者。 且不说他是大明王朝嫡长孙,万众期盼的继承人。就算他的母族势力,都不可小觑。 大明的开国武人淮西军功贵族集团,其实由两个部分组成。 第一,是老爷子的乡党们。徐达,汤和,郭兴,郭英,吴良等就是代表。 而另一派,则是在老爷子起兵的过程之中,先后投奔的来的名将。如常遇春,邓愈,傅友德等人。 常遇春是朱雄英的嫡亲外公,当年在和县率领手下的绿林好汉们,归顺老爷子,他既有着和老爷子患难的交情,又代表着后来投奔之人的利益。 这些人,当年提着脑袋造反,交情比亲兄弟还亲厚。 况且在漫长的征战岁月之中,常遇春手下带出了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即便身故,福泽依旧不可小觑。 就拿朱雄英的几个舅舅来说,虽暂时没有外放领兵,可都在五军都督府担任要职,直接掌握兵权。而且,常遇春的小舅子蓝玉,如今正是军中新生代将领的翘楚。 可以说,朱雄英就是皇族和淮西勋贵集团联姻的完美结合。他身上不但有皇权,还有军权。不但有名分大义,还有天然的支持。 吕氏那边;脸色越发不好,眼帘低垂不再言语。 而朱雄英则是继续傲然一笑,“谁敢不服我?我是大明的嫡长孙,六岁时皇爷爷就立了我为皇太孙!”说着,又是傲然一笑,“对于藩来说,学识好是国家之福,起码贤王总比愚王暴王要好得多!” “但是治国,学问那东西可以懂,但是不能信!” “真要是掉进书本里,那书本上那一套放在国家上,本末倒置!” “孔夫子都说过,民可始由之,不可始知之!” “我皇明治国,从来不是书呆子,治国者要当伟丈夫!” 一番话,马皇后拍手大笑,徐小婉抬头眼有星辰,就连朱允炆在一旁都长张大了嘴,眼中冒光。 朱雄英这番话,可比书本上的听着,慷慨激昂多了! “哎呀,俺的乖孙!”马皇后大笑对众人道,“看看看看,这才多大,就跟小大人似的!”说着,又笑道,“你们看出来没,他刚才说话的样儿呀,跟皇上年轻时一摸一样!” 郭惠妃笑道,“是呀,我听着英哥儿的话,就带着一股英雄气!”说着,对朱雄英笑道,“英哥儿说的好,咱们大明朝呀,是皇上打下来的,可不是书本里出来的!” 这话,众人之中也就她敢说。 “男人家,就是要有英雄气,就是要身上有股混不吝的劲头!”马皇后跟着笑道,“不然怎么叫爷们呢?就是要有这股爱谁谁的心气儿!俺的大孙呀,就凭这股劲儿,就把旁人都比下去了!” “其实呀,这还要感谢皇祖母!”朱雄英转头笑道。 马皇后一愣,“怎么谢上俺了?” “皇祖母生了父亲,父亲有了我,所谓饮水思源,自然是要感谢皇祖母啦!”朱雄英笑道。 “哎呀,俺的心尖尖!”马皇后已是笑得合不拢嘴,直接保住朱雄英,“生儿育女几十年,今日总算听到可心的话啦!” “皇太孙仁孝无双!” “皇后娘娘好福气,太子爷和皇太孙都是大孝子!” 旁人的众人,笑着说好话。 看着眼前的场景,吕氏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词,自取其辱。 “好端端的,我带着儿子来这边做什么?我没来由的,说教这小畜生做什么?” “他越是不学好,岂不是越好!” “如今不但没数落成他,反而让他指桑骂槐一顿指点。”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不就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 脑中想了这些,目光不由得看向了马皇后。 岂料,马皇后也在看着他。 “吕氏呀!” 听马皇后叫他,吕氏赶紧起身恭敬的说道,“媳妇在!” “这孩子呀,以后不用你教!”马皇后淡淡的说道,“三岁看八十,英哥儿这性子,天生就是不用人管束的。俺知道你是他的母妃,可他身份毕竟不一样,懂吗!” 话都这么说了,吕氏如何还不懂? 马皇后的意思就是,你这个后妈以后离朱雄英远点,不过是个后妈,少充亲妈说教。要说教,也轮不到你。 吕氏脸上火热,更加不敢抬头。她感觉周围的人,都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让她心中愤慨的同时,也无地自容。 “媳妇知道了!”她的声音蚊子一样。 可心里,却涌出滔天的怒火。 ~~~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徐家人是外臣不得留宿宫中,先行告退。 马皇后拉着朱雄英的手,在深宫的夹道中,缓缓前行。 “英哥儿呀!” “在呢!” “以后呀,说话别那么不给人留情面!记住,就算心里再膈应,脸上也要笑着!”马皇后有所指的说道,“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事上见。不疼不痒的说些话,有啥用?还让人家心里埋怨,记恨于你!” 不用想,朱雄英就明白老太太话里的意思。 “祖母教训得是,孙儿记住了!” 老太太是在教孙子,咬人的狗不叫,或者准确的说,口舌之争无所谓,唯有下手见真章。 “奶奶老了,跟不了你一辈子呀!”马皇后忽然叹气,“家里一堆破事,将来怕是要摞累你哩!” 朱雄英看看马皇后,用力的拉紧对方的手。 “这世上呀,最填补平的就是人心。最难猜的呀,也是人心!” “你是出身贵重不假,可架不住有人胡思乱想呀!” 朱雄英笑笑,“也就只敢胡思乱想,敢说出来吗?敢做吗?”说着,又道,“孙儿立身正,不怕邪魔外道。有些事可以当不知道,可若是逼急了,孙儿放狗咬死他们!” “你这小大人,天生的玲珑心!” “俺可不人心你做那些脏手的事儿!” “你放心,奶奶这把老骨头,走之前能帮你料理多少就帮你料理多少!”马皇后笑道,“呵呵,你明白吗?” 九十五 陈大年(2) 马皇后这样的女子,绝不能只是历史中记载的,单纯的一个贤字那么简单。 她的亲生父亲,是白莲教的骨干,是一辈子在刀尖上跳舞的绿林大豪。 她的养父郭子兴,是黑白通吃的乡野魁首,是振臂高呼万人景从的义军领袖。是淮西红巾军的军头,掌管数座城池,数万人的生死。 从小,她所看到了,所见识的,都是这些杀人如麻的汉子。长大后,更是因为义父举兵造反,见证了乱世中所有的人间惨剧。 老爷子暂露头角娶了她,她帮着老爷子头露峥嵘。 在郭子兴死后,她帮着老爷子争取淮西红巾军中的力量。在郭子兴的儿子死后,也是她帮着老爷子消化这些力量。 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跟着老爷子这一生,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什么事没遇到过? 老爷子一生无数个女子,可哪个不被她拿捏得跟小猫一样老实。 别说后宫的女子,就算是老爷子麾下的诸位大将,哪位不是对她心悦诚服? ~~~~ 坤宁宫中,马皇后看着朱雄英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满意的笑笑。 随后招手,让春秀走来。 “娘娘!” “秀啊,你去尚膳监茶库,找一个叫陈大年的太监过来!”马皇后笑道。 春秀有些意外,因为她自从来了宫中,还没出过这坤宁宫,找人更是两眼一抹黑。 “别怕,俺让人带你去!”马皇后继续笑道,“你去了就知道怎么找了!” 春秀半信半疑,只能点头,缓缓的退下。 然后,马皇后又返回屋里,亲手给朱雄英加饭。 今日吕氏的话,惹恼了她。 若吕氏这个后妈,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僭越不奢望,她还不想太过苛责,毕竟要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 但是,这个女子,很是不知深浅。趁自己不在,就去叱哒自己的大孙。 自己活着时候,她就敢如此,若是自己死了呢? 自己的乖孙虽说与众不同,但毕竟是个孩子,还没见识过人心的险恶。 其实,朱雄英那句谁敢不服他,虽然是事情,但也有几分太过托大了。 就在朱雄英病重,太医说无药可医的时候,马皇后悲伤之余,也在观察者其他人。 他在其他人表面悲伤的眼底,看到了欣喜。这种欣喜,在她真正的儿媳妇常氏故去的时候,她就见过。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把朱雄英放在自己宫中,亲手养育。 ~~~ 罩着灯罩的白色纱灯,打出地面的光影。 一个年老得脊背佝偻的太监,缓缓前行,地面上是他诡异的身影。 春秀在后面,小心的跟着。 宫里的老人说,宫里闹鬼,晚上走路不要随便看。 茶库距离灯火辉煌的寝宫很远,周围隐隐都是怪声。 “春秀姑娘,茶库到了!”老太监的笑声,在夜色里有些阴森,“杂家不进去了,就在这等你!” “你不进去?我.......就这么进去找人?”春秀害怕的问道。 “娘娘说了,你去找那就是你去找!”老太监和蔼的笑笑,但脸色依旧骇人,“这种事,以后还有,你是个机灵姑娘,第一次怕了点,以后就好了!” 这些话,春秀听得一知半解,懵懂非常。 她看看黑洞洞的院们,还有里面昏暗的灯光,一咬牙迈步进去。 院里是平整的青石地面,漆黑的夜色下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干净的院子。 春秀的脚刚迈进去,就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肉香,酒香,还有茶叶和其他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儿。昏暗的灯火下,窗前好像坐着一个摇着蒲扇,喝酒的老头。 “谁呀?”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大声问道。 “我叫春秀,从坤宁宫来,找陈大年去见皇后娘娘!” 春秀的话音落下,窗边的人影似乎停顿住了。然后,数个呼吸之后,吱嘎一声窗子推开。 “啊!”春秀吓得一个激灵,后窜几步捂住了眼。 灯火下,她看清了,眼前的那人,好像是鬼。 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一张惨白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是黑洞洞的眼睛,白瘆瘆的牙齿。 “别怕,老子不吃人!” 一个太监,开口就用老子自称,而且说话的方式,丝毫不像宫里那些北卑躬屈膝的公公们。 “你过来!”那人在窗边招手。 春秀站在原地,腿肚子转筋。 “你胆子真小!”那人笑道,“我就是陈大年,你过来陪我吃了饭,再去见皇后娘娘!” 这人胆子真大! 皇后娘娘叫谁,谁不是马上去?她居然还要吃饭喝酒才去? “来呀!”陈大年继续招手,然后忽然露出一个比鬼还吓人的微笑,“你不过来,老子就不去。看谁耗得过谁,到时候办砸了差事,倒霉的还是你!” 春秀撇着嘴,眼泪就快要落下来。 闭着眼睛,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但是很干净。靠着窗户,是一个江南地区很少见到的北方火炕,炕桌上摆着酒菜。 陈大年盘腿坐着,咧嘴一笑就好像阴曹地府的鬼魂似的,“你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是!”春秀颤声道。 “别怕,我不吃人!”陈大年再次笑道,“坐过来一起吃点!” “我不!” “你不来,我就不去!”陈大年笑道。 这人明明长的好似鬼一样,让人分辨不出年纪,可说话却是这般的无礼无赖。 春秀壮着胆子,挨着火炕半边坐下。 “狗肉你吃不吃!?”陈大年指着桌上一盆浓油赤酱的肉问道。 春秀摇头,抿着嘴不说话。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老子这酱油炖狗肉也是不错的!”陈大年大笑。 然后,拿起一根骨头就开始撕扯起来。 顿时没把春秀吓死,那模样就好像鬼在吃人。 “皇宫娘娘没说叫我什么事?”陈大年问道。 “娘娘就说让我来找你!”春秀低声道。 “丫头,你这样子的胆子可不行!”陈大年笑道,“往后,咱们爷俩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 说着,喝了口酒,继续道,“往后,你要见的事也多着呢,这样的胆子,可下不去手呀!” 九十六 我来查(1) 坤宁宫中,马皇后看着熟睡的朱雄英,缓缓出去轻轻的关上门。 随后,她带着一个年老的太监,慢慢的走到偏殿。 陈大年,已经等在哪里了。 一见马皇后,陈大年诡异骇人的脸上,浮现出几许温和慈爱的笑容,“大小姐!” 他没有如其他人一样,叫皇后娘娘,而是叫大小姐。 陈大年是他马家的旧人,是马皇后亲生父亲手下的旧将。当年马皇后的父亲造反战死,就是这个汉子浑身是血,满脸是伤,把马皇后带到了她的义父郭子兴的家中。 而且在伺候的岁月中,一直默默守护在马皇后的左右。这个男人沉默寡言,面目毁伤,总是躲在人群之后。但只要马皇后受到丁点儿的伤害,他就如猛虎一样窜出来,撕碎对方。 当年的征战岁月,让他伤了男人的根本,马皇后多次想给他个家都被他拒绝了。他就在这宫中,做一个清闲的太监,继续守护者旧主之女。 忠义,就是这样被诠释! “还知道叫俺大小姐,平日都不见你来!”马皇后笑道。 “大小姐不找我,我怎敢来?”陈大年笑的时候,空洞的鼻孔还有白色的牙齿,一齐动着,很是骇人,“您现在是皇后呀!” 马皇后亲手给陈大年倒了一杯热茶,开口带着几分埋怨,“俺早说了,让你出宫去住。你偏不,现在在宫里住久了,你说话都跟那些奴婢似的了!”说着,又道,“大年叔,你成个家吧?” 陈大年笑笑,“你在哪,我的家就在哪!”说着,喝口茶,“叫我干啥?谁欺负你了?还是你看谁不顺眼了?” 说到此处,残缺的眼皮勉强盖住眼帘,“我去杀了他!” “不是让你杀人!就是有些事,俺总觉得很是蹊跷!”马皇后低声道,“本来,在俺的心中这事呀已经不怎么怀疑了,可是最近不知怎地,就是心里一个劲儿的嘀咕!” “啥事儿?”陈大年问。 马皇后脸上的笑容消逝,低声道,“俺大妞的死,现在怎么看怎么蹊跷?” 她口中的大妞,就是朱雄英的生母,常氏。 “怎么个蹊跷法儿?”陈大年又问。 “俺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奇怪!”马皇后继续低声道。 “可是想到了什么端倪?”陈大年继续问。 “没有!”马皇后接着说道,“俺就是觉得不对劲,就是觉得大妞的死,有人受益太多,所以心里嘀咕!” “嗯,那就是喽,端倪和蹊跷就在这了!”陈大年点头说道。 他们都是一辈子经历了无数风雨的人,明白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巧合,更没有无风起浪的事。 当他们怀疑某件事的时候,就要去探寻究竟。 “你家那位知道吗?”陈大年笑笑,又问道。 马皇后婉儿,“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要是也跟俺似的心里嘀咕,可不会像俺这么心软,还私下里和你说。早就让人开抓,往死里问了!” “哎,这宫里,到底不比以前了!”陈大年微叹,“早些年,你们俩人身边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多事儿。如今当了皇帝皇后,乱糟糟的人都进宫了!” “表面看着是伺候你们的,其实呢,不过是弄了一群吃干饭,说闲话的人!” “以前虽小,但有个家样,现在这宫里,哪还像个家?” 他久在宫中,自然知道宫闱的种种不堪,还有那些奴婢们私下的嘴脸。 “哎,历朝历代还不都是如此!”马皇后倒是看得开,“这些事俺也管不了,以后俺两眼一闭死了,也更管不住。俺求的,就是俺的大孙,能平安长大!” 陈大年忽然眼光变化,“前几番,小爷的病,你是不是也怀疑?” 他口中的小爷,自然就是说朱雄英。 “嗯!”马皇后微微变色,低声道,“俺乖孙从小身子弱是真的,但前两年已经大好了,怎么就去年五月的时候,突然不行了呢?” “那么多太医国手,都束手无策,看不出是什么病?英哥儿短短三天之内,从上吐下泻到人事不知,这种病那些太医见都没见过!” “幸亏皇天保佑,咱大孙福大命大,转危为安,不然俺这个老婆子,怕是也熬不住!” “明白了!”陈大年再次点头,“你觉得,谁有问题?” 马皇后想想,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陈大年仔细的看了片刻,脸色大变,“还真是有些棘手!大爷那边要是知道了,定然遭不住!” “所以,才找你来!”马皇后看着他说道。 “我在宫里头,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些事我做正好!”陈大年低声道,“我来查,总能找到些什么!” 说着,看看马皇后,“若真如你想的那般呢?” 马皇后坐在那,冷冷一笑,“不是最好,若是....呵呵,自然留不得!不过嘛,家丑也不能外扬!” “难为你了!”陈大年叹息一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家大了就总有忤逆子!” “皇位呀,这东西自古以来就都是人命堆起来的!” “那也是别人的命!”马皇后看着桌上的灯火,“有俺在,谁敢打俺大孙的主意,谁死!” “知道了!”陈大年起身,“我这就回去准备!” “俺等你的消息!”马皇后说,“有啥事,俺让春秀那丫头去和你说!” “那小丫头胆子太小!”陈大年忽然笑起来。 “俺小时候也胆子小,见得多了,胆子就大了!”马皇后笑道。 ~~~ 陈大年出了坤宁宫,回了茶库的小院。 把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收拾了,里里外外又打扫一遍。从炕勤中,托出一口箱子来。 上面,有些灰尘。 他用抹布,仔细的擦拭,露出箱子上那细腻的纹理。灯火之下,箱子的铜扣格外谣言。 咔咔两声,打开铜扣。 箱子里先散发出一股樟脑的香味,然后陈大年苍老的手在里面拎起一件红色的袍服。 诺大的紫禁城之中,有资格穿红色袍服的太监,不超过五个。 而有资格穿红色袍服,又有资格在裙底绣海浪波纹的,仅有他一人。 因为开国之处,他陈大年,就是这紫禁城中,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来人呀!”他轻声道。 “老祖宗!”一个伶俐的小太监,不知在哪走了出来,跪在他面前。 “去,叫苟二过来见我!” “是!” 九十七 我来查(2) 画面一转,来到太子妃吕氏的寝宫之中。 往日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满地狼藉。那些名贵价值不菲的摆设,瓷器都被摔在地上,碎裂成片,凌乱不堪。 床榻上,那些带着珍贵刺绣的枕头被套,也都被扯得四分五裂。 “小畜生!小畜生!小畜生!” 吕氏头发凌乱,脸色狰狞,哪还有往日雍容的样子,活脱一个恶毒夫人。口中无声的咒骂,只能从嘴唇的变幻中,分辨出她骂的是什么。 她手中长长的金针,疯狂的扎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小木偶。 “小畜生,你怎么不死?” “小畜生,和你那死鬼娘一样!” “小畜生,我看你得意到几时!” 殿中只有她一人,所有的奴婢都打发的远远的,不许靠近十步之内。殿外,只有她的心腹太监,还有陪嫁过来的嬷嬷守着。 两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脸上还带着丝丝的惧怕。 忽然,前面传来脚步。 一个有些微胖,脸上带着笑容的太监走来。 见到这人,守在门口的太监,甄不仁赶紧迎了上去。 他和太子朱标身边的贴身太监,名字差不多。那人叫甄不义,他叫甄不仁。如今的大明朝,太监不如狗,老皇爷连普通太监有个像人一样的名儿都不成。 还是太子爷慈悲,觉得自己和太子妃身边的太监,叫畜生的名不好听,便赐了这个名。 甄不仁上前,挡住前来的胖太监,“二哥,可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来的太监叫苟二,也是宫里的老人,是掌管东宫主子们生活器具和家私摆设的太监。他本名狗儿,苟二是个谐音,但更好听了些。 “怎了?”苟二朝寝宫那边看看,“主子发火?” “您有事和我说就行了!”甄不仁低声道,“主子这当口,谁也不见!” “没什么大事!”苟二笑道,“眼看换季了,我是来请示主子,要不要换上苏绸的被面床套,苏州织造那边,今年可织了许多好样子出来,要拿给主子看看!” “改日吧!”甄不仁继续低声道,“回头我和主子说,她若像看,再传你!” “行!”苟二干脆的点头,笑道,“你这总管,现在是越发有样子了!” “我的好二哥呀,你可别笑话我了!”甄不仁笑道,“都是主子抬爱!” 甄不仁比苟二晚进宫,当年还是苟二的提携才能到主子身边当差。如今虽然在东宫之中,排名比苟二靠前,权力也大,但面上对苟二还是客客气气的。 “改日咱哥俩喝几盅!”苟二又笑道,“我那有好酒!” “还是二哥疼我!”甄不仁笑道。 ~~ 苟二没有见到吕氏,背着手慢慢悠悠的回到了住处。 他这个太监虽不是每日都在主子身边当差,可若真论起油水来,那是定点不缺。 皇上和皇后那边,简朴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和寻常百姓过日子一样,不铺张不奢靡。 可太子爷这边就不同了! 皇上和皇后,所有好东西都一股脑的往东宫这边送。江南的三个制造局,京城里三个造办处,都是给太子爷制备的。 那些好东西,不要钱一样送到宫里来。而作为把关选择这些东西的太监,下面的孝敬多。宫里淘汰的东西,只要不惹眼,比如什么绸缎褥子布料的,他再偷偷转手出去,更是一笔好财货。 事少,油水多,这样的差事给他一个大太监的名号,他都不换。 “哎,去膳房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下酒菜,给爷弄点来!” 刚进自己所住的这个小院,苟二就对院里干活的小力说道。 小力是刚进宫,只能从事最低级体力劳动的小太监。 这小力不过十三四岁,很是激灵,上前一步,低声道,“二爷,有人来找您!” 苟二一愣,“谁呀?” “小的不知道,可架子大的很,小的也不敢拦!”小力低声道,“和小的年纪差不多,可以进来直接给了小的一个嘴巴,啧啧,威风着呢?” “反了天了!” 苟二怒道,“谁他娘这么大谱!” 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认识他苟二。别说一个小太监,就算是有品级的大太监,都不敢这么大剌剌的过来,还打了他的人。 他这边正骂着,屋里忽然走出另一个少年太监来。 骂得正欢的苟二,顿时像是被卡住脖子的鸭,没声了。 “苟公公,是我!”那少年太监一笑,“您记得我吗?” 苟二点点头,挤出几分笑,“是你呀!我当谁呢?你今日怎么这么闲在?没在干爹身边伺候?” “老祖宗要见你!”那少年太监,没有半点废话。 ~~~~ 依旧是那间干净的小院,陈大年依旧盘腿坐在炕上。 不同的是,他面前摆着一盏清茶,只有一盏茶。 外边脚步传来,穿着红袍的太监苟二快步进来,直接跪在院子里,大声道,“狗儿给干爹磕头!” 陈大年橘子皮一样手,缓缓掀开茶盏的盖子,拨动里面的茶叶。 “进来!” 苟二没有起身,膝盖在地面上前行,爬到门口,一只手把这门槛,再叩头笑道,“干爹,您找我?” “呜!还行!”陈大年端起茶盏,浅浅的啜了半口,骇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还知道叫干爹,没忘本,挺好!” “干爹说哪里话,儿子的身家前程都是干爹给的,儿子就是忘了自己的亲爹,也不能忘了干爹您呀!”苟二连忙笑道。 陈大年再次笑着点头,没有指甲光秃秃的手指,缓缓的擦去炕桌上的水渍,招招手,“过来,进来,我问你点事!” 苟二这才敢起身,迈过门槛,然后又再次跪下。 “听说,你找了一个对食儿?”陈大年笑问。 骤然,苟二心里咯噔一下。 他找对食这事,做的极其隐秘,怎么会让干爹知道? 虽说在这宫里,太监和宫女做些假夫妻的勾当古来有之。可若是被人知道了,就是大麻烦一件。当今这位皇上,可见不得这些勾当,知道了就要活活打死,扔到乱坟岗去。 “嗨,你怕什么,虽说没了下面,可也是个男人。男人只要不丢了姓名,那事儿总是戒不掉的!”陈大年继续笑道,“没什么丢人的,更不用怕,我问你,总比旁人,比敬事房问你强,对不对?” 九十八 苟二(1) 陈大年光秃秃的手指,不急不徐的敲打炕桌桌面。 跪在地上的苟二,心里突突的直跳。 他是大明皇城的第一批太监,他见过眼前这人当年的风光,更知道这人的手段。 眼前这个干爹和别的色内力荏的太监不同,他从不在人前显示自己的权势地位,也从不用严词来彰显他的权威。反而,他越是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越是事态严重。 苟二的脑子飞快的运转,不停的思索着,自己到底哪里得罪的了干爹。被干爹今日如此对待,到底哪里做错了,让干爹发火。 是这几年自己飘了不够恭敬? 还是自己逢年过节,忘记了孝敬对方? “干爹说哪里话,吓死儿子了!”苟二额头都是冷汗,“儿子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干爹说就是,儿子一定改,何须要惊动敬事房?” “你这些年做的那些事,不应该惊动敬事房?”陈大年笑道,“你苟公公,如今威风快活呀!” “干爹!”苟二赶紧磕头,浑身发抖。 “你当旁人不知道呢?你做那些敛财的事,若不是敬事房的老董看在我的面上,早就拿你了!”陈大年哼了一声。 “什么事都瞒不过干爹,儿子该死!”苟二继续叩首,“儿子是五根不全残废之人,也没什么想头,就是在银钱上贪了一些!” “你找对食,我不说你,人嘛,七情六欲都是难免的!假夫妻,也算是姻缘一场,相互有个依靠,这宫里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陈大年叹气道,“可是,咱们这样的人连宫门都出不去,你弄那些银钱干什么?” “儿子糊涂!”苟二落泪道。 如今大明朝的太监不如狗,莫说军国大事没他们说嘴的份儿,连听都没权力听,而且还不许他们识字,不许他们出宫,连贪心都不许。 他苟二做的这些,若是传出去,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你钱花哪去了?”陈大年再次笑问。 苟二的身子猛的一抖,不敢抬头,两股颤颤似有便意。 “我知道,你在外头,呵呵!”陈大年看着对方的样子,戏谑的说道,“你是成年之后净身入宫,进来之前你有个家,有个儿子,有个闺女,是不是?” “干爹?”苟二嗓子沙哑,目光惊骇欲绝。 这更是旁人根本不知道的事,怎么也被人眼前的人知道了? 这事,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送出宫的银钱,也都是颇费周折,慎之又慎。 “你是我选进宫来伺候主子的,你屁股后头那些事,我怎会不知道?”陈大年笑笑,微微伸手,在炕桌的匣子里,抽出一张纸。 “你本姓李,名信,洪武元年入宫。”陈大年缓缓说道,“你的老家是直隶松江府,因为私下殴斗出了人命,所以才想到净身入宫这个没办法的法子,是不是?” 苟二的身子,软软瘫成烂泥。 “你在老家的儿子如今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的闺女,嫁给当地一个地主,生活也算赋予!”陈大年继续道,“你儿子现在办着织造长,家里有几百亩水田,对不对?” “干爹?”苟二的眼光,像是看到了鬼魅,“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就问你这些事对不对?”陈大年继续道。 苟二哽咽叩首,泪如雨下。 “哭什么,我又不是要害你,就算你在外头有子嗣,我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说着,陈大年诡异的一笑,“难不成,我还会因为羡慕,派人出去,杀了你的子嗣?” “干爹!” 砰砰,苟二不停磕头。 “儿子是干爹提拔的,一直当干爹是亲爹,干爹有事您吩咐,儿子没有不答应的!求干爹,别在吓唬儿子,儿子胆小!” 陈大年看着对方磕头如捣蒜,“你还真是个聪明人!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不是要害你,而是要拿捏你,居然这么快就让你猜到了!” 苟二不是猜到的,是被吓得脑子灵机一动。 他所有的秘密,在眼前这个人那里,都不是秘密。 眼前这人就像是鬼魅,能钻到他的心里,看穿所有的陈年旧事。 “干爹有事您吩咐!”苟二继续大声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陈大年笑笑,“你在东宫这些年,也算是会做人做事的,虽不在主子身边伺候,但也是有脸面的奴婢!” 苟二心中咯噔一下! 陈大年这话,绝不是无的放矢。 涉及到东宫两字,让他的心一下警觉起来。 “你的队食,那娘们是太子妃身边的嬷嬷?”陈大年又道。 苟二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差点没昏过去。 对方的话不但涉及到了东宫,还涉及到了太子妃? “她......她是掌管东宫浣洗的嬷嬷!”苟二低声道。 “你不说实话,我却知道,那娘们可在太子妃面前说得上话呀!”陈大年斜眼道。 苟二不停叩首,“她是东宫二爷奶娘的亲姐妹!所以有些脸面!” “这就对了,奶过二爷的女人,太子妃是当成心腹的!”陈大年一笑,“你小子也算是有福的人,对食找的居然是太子妃身边人,呵呵!” 苟二浑身颤抖,身下湿成一片。 “看你怕成那样!”陈大年有些嫌弃的说道,“又不要你的脑袋,你害怕什么?” “儿子,天生胆小!” “胆小?呵呵!”陈大年冷笑,“你不是胆小,你是怕我!”说着,继续开口,“你帮我做几件事,只要做好了,这辈子就不用再怕我了!” “儿子一定从命!” “你过来!”陈大年勾勾手指。 苟二爬上前,侧耳倾听。 随后,脸上惊骇莫名,死灰一片。 ~~~ 从茶库房一出来,冷风一吹,苟二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尤其是裤子里面,黏黏糊糊的冰冰冷冷的,说不出多难受。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心中满意疑问,对于陈大年更加的敬畏。 “他交代的事,可怎么问呀!”他心中又惊恐万分,因为陈大年交代的事,涉及到了主子的隐私。 他一个奴婢,怎么敢窥视主子。 九十九 苟二(2) 苟二失魂落魄,好似魂都没了一般,返回住处。 进了屋,把伺候他的小力太监赶得远远的,灯也没开就那么呆坐着。 陈大年交代他的事,他不敢不去做。 因为他若不去做,不但他要死在这宫里,他在宫外的亲人,定然也不得善终。 陈大年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当年初进宫时,他就亲眼见过,几个暗中议论皇后娘娘的奴婢,被陈大年命人往肚里塞蜡烛,给活活噎死了。然后又亲眼见过,那些人被抬到乱葬岗,随便的丢了。 想到陈大年的种种手段,苟二又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别看现在这位老祖宗不显山不露水,不出现在人前。可只要他说话,宫里就还是他的天下。 可是,陈大年让他做的事,他真是不敢。 那可是太子妃呀,可是东宫娘娘呀!窥探主子,他苟二几个脑袋? 况且,太子妃也是心慈手软的人呀!这些年,东宫不明不白消失的人,还少吗? 就这时,外边忽然传来脚步。 苟二一个激灵,“谁?” “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四旬年纪的宫装女子进来。 “你怎么来了?”苟二看清来人,低声问道。 “越好了在后花园的,半天不见你人,不来这上哪找你?”那女子甚是刻薄,手指点着苟二的脑袋,“你这死鬼哪去了,害我等半天!”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式他的队食,张嬷嬷。 “我,我去办点事!”苟二低声道。 “什么事比我还要紧?”张嬷嬷不满,瞪了苟二一眼,随后看着屋子里没有灯火,眼睛又是一亮,“怎么不开灯?知道我要来,等我?” 这话,让苟二哭笑不得,只能假笑。 “算你有良心!”张嬷嬷又点了点苟二的脑袋,然后径直翻身上床,拍拍床沿,“还愣着干啥,来呀!” “我..........”苟二微微叹气,也抹黑过去,挨着对方躺下。 他是成年之后净身的太监,又生儿育女过,对于男女之事,比那些自幼进宫的太监们熟了不知多少。虽是没有真枪真本事,但其他方面的活计,却也能让人欲罢不能。 是以,这张嬷嬷才会这么死心塌地的跟他。 两人静静躺着,张嬷嬷心中奇怪。若是往日,这苟二早就施展手段了,怎么今天没动静。 “你有心事?”张嬷嬷问道。 “没有,就是今日办差不好,让主子说了几句!”苟二随口撒谎。 “哎,今日被叱哒的又不止你一人!”张嬷嬷笑道,“娘娘气不顺,连二爷都给骂了一通。方才我从姐姐那过来,姐姐多有脸面的人,还不是让娘娘无缘无故给骂了?咱们当奴婢的,就是这命。能活着就不错,骂几句就骂几句,还能真跟主子较劲?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嬷嬷絮絮叨叨的说着,苟二忽然心中一动。 “你可知太子妃为何心情不好?” “听我姐说呀.......”说着,张嬷嬷忽然闭嘴,“我上哪知道去!” “你个臭娘们,跟老子还这么嘴严!”苟二忽然便了嘴脸,压上去笑道,“咱俩说悄悄话,又传不出去,你怕个鸟儿!” 张嬷嬷在杯子里解开衣带,闭着眼说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你看你,咱俩是过日子的两口子!”苟二手顺着衣带,继续说道,“私下里说说心里话,怎么了!咱们在一起,不就是图有个伴吗?” “嗯!”张嬷嬷长哼了一声,依旧闭眼,“哎,主子的事,咱们不好打听!” “不是大听,就是听个新奇。你想呀,咱们这样的奴婢每日被人呼来喝去的气不顺是真的,高高在上的主子,怎么会气不顺呢!”说着,苟二咯吱了一下对方。 “呵呵!”张嬷嬷夹住他的手,笑道,“也不是啥新奇事,娘娘今日吃瘪了呗!” “谁敢给娘娘吃瘪呀!”苟二继续追问。 “还能有谁?嫡出的大爷呀!”张嬷嬷仍旧闭着眼睛,身子往里贴贴,凑凑,“听说今日娘娘说教大爷,让大爷卷了不说,还在皇后那落个没脸!” “啧啧,她说大爷做甚?那小祖宗,谁敢惹?”苟二继续道。 私下里,他们在这些奴婢称呼朱雄英为大爷,更是尊为真的祖宗那般敬重。朱雄英是皇上的嫡长孙,太子爷的嫡长子,真正的龙子龙孙,可不是庶出那些主子能比得了的。 “哎,女人么,就是落不下这个脸,怎么说大爷也要叫娘娘一声母妃不是?可这些年,你看大爷什么时候给娘娘好脸了!” 女人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 苟二脑中正分析这话,就听张嬷嬷又道,“别停,使劲!” 他赶紧忙活,琢磨着继续问道,“娘娘也是,既然大爷不给好脸,还凑过去作甚?” “你不懂女人,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儿子,大爷越是不给她好脸,她越是要摆当娘的威严不是。你看东宫这些太子爷的嫔妃,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张嬷嬷又道,“这几年,对她不尊敬的,可有好下场!” “咱们这位主子呀,别看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出身,可是呀.......” “可是什么?”苟二追问。 张嬷嬷闭着眼睛哼哼,抓着苟二的胳膊,“可是手腕厉害着呢,你看这几年,给太子爷生了几个郡主的侍妾,想和她争宠,下场呢?” 苟二心中一惊,泛起惊涛巨浪,“不是说病死了吗?” “嗯嗯!”张嬷嬷低声道,“外人看是病死的,其实嘛,呵呵!” 这等宫闱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饶是如此,苟二也觉得浑身发冷。 “太子妃好手段呀!” “这算什么?”张嬷嬷脸红的笑道。 “那........”苟二笑笑,“大爷落了太子妃的面子,相比她心里也定然是恨极了吧!” “你说呢!”张嬷嬷哼哼着笑道,“女人呀,就是嫉妒心重,别管是寻常女子,还是主子娘娘!” 苟二咽口唾沫,说道,“当年,大爷的生母,倒是厚道的主子的!” 一百 蛇蝎(1) “那是自然!” 张嬷嬷靠在苟二的怀里,“人家大爷的生母,可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从小被皇后当成亲闺女养在身边,人家家里边又是咱大明的郡王,父亲就不说了,两个弟弟一位是公,一位是侯!” “人家兄弟的媳妇,又都是宋国公家的,申国公家的。一个太子妃,后面不是咱大明的世袭公爵,就是追封王爵的武将世家!” “又跟太子爷从小青梅竹马,我刚进宫那会儿,满宫里人都知道,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娘娘!” “别看咱们现在这位太子妃如何,当年在真正的娘娘身边,只有站着说话的份儿!” 说着,叹口气,“哎,要说人呀,其实像咱们命这么贱的也挺好,起码长命。再尊贵能怎么地,还不是两眼一闭,走了?” 说到此处,脸上忽然浮现出些不满了,“干啥呢,使劲呀!” 苟二正在寻思她的话,伙计有些怠慢。闻言马上加劲儿,并且笑骂道,“你个死娘们,老子手都酸了!” 张嬷嬷微微转身子,贴着笑道,“手酸了不会换个法儿?” “呸,上回弄老子一嘴毛!”苟二笑骂一声,继续问道,“你说也怪了,太子妃那边和大爷较什么劲呢。这天下早晚是大爷的,若是不较劲,到时候大爷对她们娘俩还能好些,可现在要是得罪了..........” 张嬷嬷不满的拱拱身子,“要么说你这人这些年连个总管太监都没混上呢,脑子不够用!”说着,哼哼两声,继续道,“太子妃为啥和大爷较劲,还不是因为有二爷?” “当娘的,不都是为了儿子争吗?” “再说,现在太子妃是正妃!” 闻言,苟二心里倒吸一口冷气。 对方无心之言,信息量巨大。 不,绝对不是无心之言。身边这个女人的亲姐,就是二爷的奶娘,太子妃身边得用的人。天下没有空穴来风,这个女人的心里,肯定还知道其他事。 “你干什么呢?挠痒痒呢!”张嬷嬷又哼哼道。 苟二坏笑两声,翻身上去,上下一起一顿揉搓,好一阵喘息之后,张嬷嬷脸色潮红。 “要我说,太子妃也是白忙活!大爷在,轮得到谁?别到时候争没争来,再惹恼了人家!”苟二搂着张嬷嬷说道,“大爷还小,惹恼了倒是没啥,可若是皇上和皇后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说着,顿了顿,看着怀里闭眼,似乎还在回味的张嬷嬷,继续说道,“你看这皇室天家,其实跟普通百姓家里一样,老人还在呢,就惦记着谁分的家产多,谁继承家业了!” “这话也就和你多说了两句!”张嬷嬷睁开眼睛,告诫说道,“千万不能外头说去!” “我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苟二笑道,“她们闹她们的,咱们乐呵咱们的,就是当个乐子听,我活拧巴了跟旁人说去?” 说着,又顿了顿,“我就是说了也要有人信呀,你看人前人后,太子妃多贤惠呀!你要不透出口风来,打死我都不信,原来还有这层在里头。” “哎,不过我看呀,注定是白费心思,竹篮打水一场空!” “呵呵!”张嬷嬷忽然笑了两声,“未必!大爷当初身子不好的时候,呵呵..........” 霎那间,苟二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同时他忽然想起大爷小时候,宫里流传的一句话。那时的宫里,也不知谁起的头,暗中说大爷是在娘胎里带的毛病,绝不是寿禄长的人。 为此,茶库房那位老祖宗,暗地里不知送了多少人去乱葬岗。 想到此处,苟二不禁毛骨悚然。 这宫里,看不见的争斗太多了。主子们身处其中,有时候未必看得清,她们这些奴婢们,冷眼旁观之下,什么都看得到。 苟二想了想,继续说道,“这么一说,太子妃也够累的,人前装贤惠不说。尽管和大爷较劲,可脸还要装出慈母的样子来。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呵,你是没看见!”张嬷嬷意犹未尽的抱紧苟二,“我听姐姐说,背地里呀,太子妃........” 等了半天,没有下文,苟二急着追问,“怎么了?” 张嬷嬷抬头,眼神中都是狐疑,“往日你是最不愿意听这些话的,即便我说,你也总是和我说当奴婢的不能多嘴,让我藏在心里。怎么今儿,你一个劲儿的问?” 苟二让对方看得有些发毛,笑道,“这不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吗?”说着,继续笑骂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闺房夜话!咱们两口子,晚上说点悄悄话,怎么了!” “还闺房夜话?这是你的狗窝!”张嬷嬷笑着捶打对方一下,低声骂道,“什么两口子,真男人都不是,还两口子呢!” “呀,看不起爷们不是?虽说没了真家伙,哪次你不是哭天抢地的?”苟二笑骂一声,大被一蒙,钻到下面去,开口道,“有能耐,一会你别求饶!” ~~~ 夜已深,吕氏的宫中依然有灯火。 满地狼藉恢复的原样,吕氏狰狞的脸也恢复了平静,但细看之下,瞳孔之中还有藏有深深的别样情绪。 门口,传来微弱的脚步。 “是太子爷回来了?”吕氏整理下心情,缓缓问道。 来人是她身边的太监甄不仁,低声道,“娘娘,太子爷没过来。” 闻言,吕氏眼神中有火焰升起。 她原本仍在盛怒之中,是有人传话来,太子晚上可能要到她这边来休息,所以才压住了怒火,盛装打扮。却不想等到半夜,只有一句没过来。 “人呢?”吕氏冷冷的问道。 “听说,是去了张美人那边!”甄不仁小声道。 “呵!”吕氏嘴角泛起几分嘲讽,“还不是喜欢颜色好的?” “奴婢听说,是太子爷晚膳的时候,吃多了几杯酒,不愿意动,所以就挑了近的地方去歇息,到并不是........” 甄不仁的话还没说完,吕氏就马上追问,“好端端的,太子爷喝什么酒?” 一百零一 蛇蝎(2) “太子爷和谁喝的酒?” 甄不仁上前几步,笑声开口道,“是赐宴臣子,太子爷身边的李保儿说,下午时候太子爷和诸位臣工,商量着给皇太孙选老师的事,说的有些晚了,便在宫中赐宴!” “参宴的有当年太子爷的伴读,右副督御史茹瑺。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刘仲质,国子监的祭酒吴隅,还有几位翰林学士!” 原来是因为给皇太孙选老师的事,这话让吕氏心中又好似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吕氏目光闪烁,“可听说说了什么?” “李保儿说,大概听了国子监的吴祭酒跟太子爷说,皇太孙之所以不爱读书,是因为身边没有人陪着。国子监中,到也有几个人才品学非常出众的年轻人,可以选为伴读!” “呵!”吕氏冷笑,“不是那块料,就算孔夫子来了,也教不了!”说着,顿了顿,“可曾说了,伴读姓甚名谁?” “吴祭酒举荐了好几个,李保儿那边记住俩!”说着,甄不仁笑笑,“之所以记住,还是因为这两人的名字有些奇特!”说着,又看了吕氏一眼,继续道,“一叫铁铉,河南人,祖上也算是前朝的贵胄。另一个叫暴昭,山西人。他二人,都是国子监之中的贡生!” 国子监乃是大明最高的学府,很多读书人在里面学习几年不用参加科举,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而且因为是天子门生,往往能直达名字于天听,授官甚高。 这学府之中,贡生是最被看重的。国子监的学生称做监生,其中有因为父辈功勋而获得荫监的学生,也有纳捐给钱买名儿的例监。而这些贡监,则是天下各地,布政司巡查御史学正等人严格筛选之后,送到京师的国家良才。 “呵!”吕氏又是冷笑,“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伴读?哼!” “不单是伴读,李保儿那边还说,御史茹瑺,东阁大学士,都给太子爷举荐了人才。说被举荐之人,也是才学无双,品德高洁之辈!”甄不仁又道,“被举荐的,一个是湖南人,就刘三吾,据说是当地又名的儒学大家!” “还有个叫方孝孺!李保儿还和奴婢说,在宴席上一提这个人的名字,太子爷几乎不能自己,说是国家的大才?” 吕氏虽是女流,但出身文官之家,对于这些文官向来不曾小视。而且他也知道,朱标深知文治天下的道理,亲近文官,便对朝中的官员暗中留心。 只是如今所说的刘三吾,方孝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甄不仁又道,“太子爷说,方孝孺还算是他的师弟,都是宋夫子的门生。方孝孺之父,原是山东知府,为官甚好,皇上都称赞过几次。后来不知怎么么,卷到先前的空印案里被错杀了!” “方家清贫,方孝孺独自一人赶着驴车,拉了老夫的灵柩回乡安葬,是士林中有名的孝子!” “那边李保儿还说,当时太子爷在席上就说了,这两人一定要到京城来做官。都放在东宫,将来皇太孙身边,有这样的人陪着,定然能收敛爱玩的性子........” “住嘴!”吕氏忽然怒道,“别说了!” 顿时,甄不仁噤若寒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李保儿那边,多给些赏,别让他白忙活!”许久之后,吕氏才淡淡的说道。 “奴婢晓得!” 随后,吕氏感觉心中烦躁,挥挥手,“下去吧!” “奴婢告退!” 殿中,又再次剩下她一人。 影绰的灯火,照耀着铜镜,露出她那张带着寒意和愤怒的脸。 “我这边的儿子你看都不看,前边那人生的你当成了宝。天下哪有这样,厚此薄彼的爹?” “伴读?老师?名士?才子?” “呵,现在就张罗着给他找班底了,以后还有我们娘俩的活路!” “我算是看清了,这宫里谁最无情,就是你这个太子爷最无情!” “亲生的儿子,那么孝顺你,你不看不爱也就罢了,还置若罔闻。” “你宠爱老大,将来要置我们娘俩于何地?” 吕氏心中,一句一句的无声质问。 “好像,我儿子是后娘生的一般。好像,我这个太子妃是小妾一样。既如此,当初为何还要扶我为正!” “这些年,我们娘俩活得就像是常家娘俩的添头,活在人家的影子之下。” “皇太孙的名分定了,我儿子连王爵都没有!” “还给找了有势力能帮衬到的媳妇,现在连文臣都开始往他身边划拉了!” “勋贵在他那边,再有文臣,我们娘俩永无出头之日!” “不行,得像个法儿!” 坐在镜子前,吕氏的眼睛飞快的转动。 第一,要和太子吹吹耳边风,自己的儿子那么好,如今连个王爵的名号都没有,不行! 第二,告诉太子爷,自己的儿子在学堂被欺负。对,就说被欺负了,所以要自己的儿子,跟着皇太孙一起读书。 反正都是亲兄弟,名分上分出天上地下了,读书上也分开吗?当年太子在文华殿读书,身边还不一样都是自己的亲兄弟。 这样一来,那些皇太孙的老师就是自己儿子的老师,那些皇太孙的伴读就是自己儿子的伴读。那些太子提前给皇太孙物色的文臣们,兴许将来也会是自己儿子的助力。 “小畜生,你若是死了多好?” 想到此处,吕氏的脸上出现几许潮红。 若朱雄英死了,朱允炆在朱标诸子之中最长,身份也因为他这个太子妃而有所不同。继承东宫之位,当仁不让。 “你怎么就不死?” 吕氏心中又恶毒的骂了一句,“你也是命大呀,你要和你那死鬼娘一样,直接咽气了多好?” 随后,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反复的在地上走着。 一边走,手里一边反复拽着丝绸的帕子。脸上也满是纠结,似乎在犹豫着天大的事。 “是现在就动手,还是再等几年?” “不行,那小畜生现在就已经不得了,若是再等几年,怕是镇不住了!” “再说,再等几年,那小畜生的亲兄弟,常氏的另一个嫡子朱允熥也长大了。到时候就算老大死了,人家亲兄弟身后站着开国的勋贵。自己的儿子,一样不占上风!” “可是,若现在动手,风险太多!” 不知怎地,吕氏脑中忽然想起了马皇后的脸。 “老乞婆,你怎么也不死!你要是死,谁还维护你孙子?” 一百零三 选老师 晨光,从窗口打入,落在朱雄英熟睡的脸上。 光芒下,他嘴角有些晶莹,睫毛随着呼吸闪动。 他在床上侧躺着,双腿紧紧的夹着杯子,怀里还抱着枕头。 “吧唧,吧唧!” 一个梳着冲天辫的男孩,站在他的床边吃着包子,乌黑的眼睛不停的看着他。 见朱雄英许久都没有反应,把包子凑到朱雄英的嘴边。 “大果,起来吃肉包哩!” 嘴里忽然涌进来黏糊糊的一团,朱雄英马上惊醒。 刚要发怒,看清眼前的男孩,擦嘴笑道,“大早上就祸害我!”说着,伸手去挠孩子的嘎吱窝。 “哈哈哈哈!”男孩悦耳的笑声在殿中想起,“皇祖母,大果挠我痒哩!” 这男孩不是旁人,正是朱雄英的同母亲兄弟,方四岁的朱允熥。朱雄英的生母,在生下这个孩子的当月,就病逝了。所以这兄弟两个,都是从小带在马皇后的身边,当成了心肝。 “哈哈,哈哈!”朱允熥在朱雄英的怀里笑成一团。 马皇后听到孙儿的打闹声,在外头笑道,“英哥儿也不知羞,你弟弟都i起来了,就你还懒床!快点,不然一会读书晚了,你爹又要骂你!” “孙儿知道了!”朱雄英放下朱允熥,从床上起来。 忽然,小小的朱允熥看着朱雄英的下面直眼,“大哥,你下面怎么翘着哩!” “尿憋的!”朱雄英有些不好意思的背过身,不等宫人进来,就自己穿上裤子。 “我每天都是尿憋醒的,怎么没这么大?”朱允熥咬了一口包子。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朱雄英顺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贾贵,贾贵!” “奴婢在!”殿外头,贾贵跟挎着盒子炮的翻译官似的,嗖嗖的蹿过来,“奴婢该死,殿下起身了,奴婢都不在身边伺候!” 随后,一群宫人伺候着朱雄英洗漱完毕。 他刚出门,还没坐到饭桌上,就见朴国昌从外面进来。 “娘娘,陛下那边,召皇太孙过去!” “呀,这么早!”马皇后皱眉道,“英哥儿还没吃早膳呢!” “那奴婢就在这等!”朴国昌笑笑,退到一边。 ~~~ “你这个懒虫儿!” 马皇后给朱雄英盛粥,笑骂道,“你皇爷爷和你爹,天不亮就起来处理朝政了,你还睡到太阳都照屁股了,该打!” “孙儿这是趁现在能睡的时候多睡!”朱雄英笑道,“不然以后那么忙,睡觉都没功夫!” “贫嘴!虽说俺宠你,可你也要知道皇家子孙呀,不比常人,你将来的担子呀,不轻哩!”马皇后宠溺的说道。 “哎,像皇爷爷那般勤政,还有什么乐趣?”朱雄英笑道,“百官已睡他未睡,百官未起他先起,不如江南富家翁,日上三杆犹抱被!”说着,顿了顿,“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累不累!” “你个小猴儿!”马皇后笑着,用筷子轻敲朱雄英的脑袋,“连你祖父都敢调侃!”说着,又道,“他拼死拼活的干,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少吃些累?” 闻言,朱雄英低下头,默默吃饭。 老爷子那人,就是要一代人,把十代人的事都干了,才肯放心的那种人。 “大果!”朱允熥在桌子下,拉着朱雄英衣角,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你好多天没带我玩哩!” “等大哥去见了皇爷爷还有父亲,回来带你骑马去!”朱雄英笑道。 对于这个可爱的同母弟弟,他是打心眼里宠爱。历史上,这也是个命苦的人,朱允炆当贼一样放着他,他继承母族的庞大势力,被老爷子诛杀殆尽。 或许,历史上,就是朱允炆撺掇着老爷子,杀了那些不大对他对眼的淮西勋贵。 他的封号是吴王,大明最尊贵的王号,封底也是最赋予的江南财税重地。 可一天都没呆过,先是朱允炆扣他在京城,后是朱棣把他圈禁。 “骑马不好玩,我要放风筝!”朱允熥大声道,“祖母也去,我们一起去!” “好好好!”马皇后溺爱的抱起对方,捏着他的脸,“到时候,祖母陪着你一块去!” ~~~~ 用过早膳,在朴国昌的引领下,朱雄英缓缓来到奉天殿。 刚进殿,就看见老爷子少见的和颜悦色的在对一个,胡子几乎留到膝盖,端坐的老儒生说话。 “你是有学问的人,咱的大孙就教给你,好好教,该管就管!”老爷子笑道。 那老儒生起身道,“臣,肝脑涂地,不负圣望,不负太子期望!” “坐下坐下,没那么多礼数,你是咱大孙的老师,就是咱自家人。你也知道,咱这人读书不多,但最是敬重读书人。”老爷子笑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话亏心不! 朱雄英听了,心中腹诽。 您老人家说敬重读书人?读书人怕是心里要骂娘哩! 纵观历朝历代,就算是隋炀帝那样暴躁的帝王,都有读书人给翻案。给老爷子这样雄才大略的,却在读书人口中出奇的一致,暴君! 为啥,就是因为老爷子不敬重他们! 其实老爷子也不是不敬重,只不过敬重的方法和其他皇帝不同。其他皇帝是宠着让着迁就着,只要是读书人,那就必然都是好的。 而老爷子这,有本事的才能被重用,有人品的才能被尊重,有德行的才能入眼。 老爷子敬的是那些,真正的读书人,而不是官迷,以权谋私的读书人! “孙儿参见过皇爷爷,见过父亲!”朱雄英进殿行礼。 “大孙来了!”老爷子笑道。 朱标却看看朱雄英,拉着脸怒斥,“早就传你了,怎么才来?” “儿子刚起来,刚吃了早饭!”朱雄英低声到。 朱标顿时黑脸,“日上三竿了才起?” “小孩子,睡得多些!”老爷子见儿子训孙子,有些不高兴了,“你是他爹,不是仇人,怎么一见面就骂!” 这时,那老儒生起身,对朱雄英俯首道,“臣,朱善,参见皇太孙殿下!” “大孙呀,这就是咱给你选的师傅!文渊阁大学士,朱善!”老爷子笑道。 一百零四 忠臣孝子 完了! 一听这人的名字,朱雄英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朱善是国朝闻名的老夫子,文章名满天下不说,为官这些年没有半点的非议。无论是才学还是道德,都是老爷子心中读书人的表率。而且,还曾在众臣之中,活得奏对第一的声望。 现在在文华殿教皇子皇孙们读书的那些夫子,按辈分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这位老先生还参与了大明律的制订,其中对重要一条就是,姑表亲两姨亲之间,不得结婚。 “还愣着作甚,还不见过朱师?”朱标见朱雄英发愣,再次喝道。 朱雄英微微颔首,“见过朱师!” “臣不敢!”朱善让了半个身位,不受朱雄英的礼。但目光却看着朱雄英,开口道,“臣听闻,殿下平日于经学颇有排斥,不甚上进。殿下身负江山社稷,疲怠伤及国本,切不可孟浪行事!” “这就开始训上了!”朱雄英心中绝望的喊了一句。 老爷子登基之后,对程朱理学这种三纲五常道德伦理的学说大加推崇。所以朝中,都是这些有些才学品德虽没得挑,但做人异常古板的夫子。 “你是有学问的人!”老爷子再对朱善笑道,“跟咱一样也是姓朱的,咱大孙就教给你了!还是那话,该管就管,不用怕!” 朱善闻言,又看看朱雄英,“皇上,若殿下疲怠,臣可以打吗?” “这个........”老爷子顿时有些迟疑。 他的宝贝大孙,骂几句就行了,打是万万不行的,况且他这个当爷爷的,都没动过一个手指头,别人怎么行。 “打!”朱标则是干脆的说道,“不听话,就要打!”说着,对老爷子说道,“父皇,当年儿臣读书的时候,也没少受宋夫子的戒尺!” “你是你,他是他!”老爷子不悦,“还没教呢,怎知咱大孙不听话,不好好学!” 朱善一笑,“皇太孙身份贵重,体罚之事,非到万不得已,臣是不会的。若平日殿下怠学,臣便体罚伴读,以儆效尤!” “应该的应该的!”听到打伴读,老爷子顿时眉开眼笑,反正不打他孙子,怎么都行。 而朱雄英则是听出了别的意思,“父亲,儿子还有伴读吗?” “有!”朱标瞪他一眼,“在国子监给你找了几个品学兼优之士,跟你一块读书!”说着,对朴国昌用了个眼色,“叫他们进来!” 稍后片刻,两个面容肃穆,目不斜视的年轻人进来。 “臣铁铉!” “暴昭!” “叩见吾皇万岁!” “叩见太子千岁!” “叩见皇太孙千岁!” “这铁铉,还有暴昭都是国子监的翘楚!本该授官牧民,我给你选到东宫陪你读书,你要知道里面的深意!”朱标正色道。 而朱雄英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先是微微一愣,随后肃然起敬。 这两人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孝子,他们就代表着,真正读书人的风骨。 士不可不弘毅,说的就是他们。 士可杀不可辱,说的也是他们。 在历史上他们用生命捍卫了忠诚的含义。 原本时空之中,燕王朱棣骑兵靖难,曹国公李景隆统五十万大军,结果被朱棣追着屁股一顿暴揍,狼狈逃窜。 是铁铉收拢了残兵败将,死守济南,让朱棣寸步难进。 朱棣调来火炮轰击,铁铉直接把老朱家祖宗的画像挂在城头。 意思是,朱老四,你家祖宗跟这呢,你丫有种来轰! 朱棣围城三月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后听了姚广孝的建议,直接南下奇袭京师应天府,终夺帝位。 后来朱棣帅大军再攻济南,铁铉被俘。 朱棣问他降不降,他毅然道,“尔乱臣贼子,吾大明之臣,安能降之。速速杀吾,无需多言!” 但朱老四什么脾气,别人越是不投降他越来劲。 他让人割了铁铉的鼻子耳朵,煮熟了塞进铁铉的嘴里,问他滋味如何。 铁铉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 最后,朱棣对他施于磔刑,就是捣蒜一样碎尸万断。 黄道周说他,芳名千古,虽死亦生。 乾隆说他,慷慨捐躯、或从容就义;虽致命不同而志节凛然,皆可谓克明大义。并且在济南城,建立铁公祠。 至于另外一位,暴昭,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应天府被攻破,暴昭被押送到朱棣面前,骂不绝口。 朱棣让人敲掉他的牙齿,剁了他的手足,他依旧骂不绝口。 最后,同样是残酷的磔刑。 “这两人,竟然是我的伴读?” 看着这两人,朱雄英心中百转千回。 这两人可不是那些嘴炮读书人,更不是满嘴道德仁义背后见利忘义的读书人。 他们是堂堂正正的风骨,是华夏读书人的脊梁! “臣,叩见皇太孙殿下!”两人对着朱雄英,叩拜行礼。 “快快请起!”朱雄英快步上前,把两人搀扶起来,仔细的大量对方。 此时这两人的岁数都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可两人的面容,都庄严无比,甚至有些刻板。 “这一世,你们这些忠臣孝子,不会惨烈而死!”朱雄英心中暗道。 其实,他和老爷子是一样的人。心中敬佩的,永远是这些舍身取义的仁人志士。 “还有一位伴读,过些天才能到!”朱标又在旁说道,“他们三人,都是士林中的翘楚,你要对之如手足,不可慢待!” “还有一位?”朱雄英下意识的问道,“谁呀!” “山东,方孝孺!”朱标道。 “又是个牛人!” 朱雄英脑子里一片茫然。 方孝孺,被称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原本时空之中,姚广孝对朱棣进言,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方孝孺。 但面对方孝孺的质问和怒骂,还有那句你诛我十族又何妨,朱棣被彻底激怒。 “往后自己身边都是这些忠臣孝子?” 对于这些人,朱雄英是敬佩的,但身边都是这些人,注定没有好日子。 “那个.........儿子想,三个伴读是不是少了些!”朱雄英小声道,“再者说,所谓文武才能全才,不如在勋贵子弟中!” “那些纨绔子弟找来做甚?”朱标怒道。 朱雄英的心思,他一清二楚,那些勋贵子弟就会带着他玩,讨好于他。 “曹国公李文忠之子不错呀!”朱雄英好似没听见,对老爷子继续道,“皇爷爷,李景隆那人聪明伶俐,不如给孙儿当伴读吧!” “不.......” 朱标的不字还没开口,老爷子已经笑道,“好,怎么说他也是咱家的人,准奏!” 一百零五 我不认识她 皇上身边,都是奸臣不行,但都是忠臣更不行。 不信给唐太宗身边弄二十个魏征,丫直接疯了。 让李景隆当伴读也是朱雄英情急之下,没办法的办法。李景隆那小子,办事靠谱说话好听,一个眼神过去就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些闻名后世的忠臣小子,才二十出头,就一副谁都欠他们钱似的,若身边都是他们。朱雄英眼中怀疑,自己能不能等到即位的那一天。 或许等不到即位,就让他们给气死了。 给当今的东宫皇太孙伴读,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誉,更是未来的无限保证。铁铉和暴昭两个国子监的贡生得了这等彩头,莫说是其他学子,就算是朝中的翰林学士都嫉妒得两眼通红。 让李景隆做伴读的圣旨传到五军都督府,公事房里,久经沙场连蒙元皇子都抓过的曹国公李文忠也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是老爷子的外甥不假,但也是从小在战阵中打出来的。尽管也读了些书,可在读书人的眼中还是大老粗。 淮西勋贵,表面上那些文官不敢惹他们,可背地里轻视着呢! 这些开国的军功贵族,心里对那些遭瘟的书生也瞧不起看不上。可心里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曹国公,您接旨吧?”传旨的太监是朱雄英身边的领班太监贾贵。 对这个皇上的亲外甥,他这个在宫里也算有头有脸的太监,丝毫不敢托大。微微躬身,脸笑得跟菊花似的。 “小公爷选为皇太孙伴读,奴婢这儿给您道喜了!”贾贵笑道。 李文忠瞬间惊醒,赶紧起身,拉着贾贵的手,“这旨意?怎么回事,老贾你跟我好好说说!” 贾贵笑道,“今日在皇上那边,皇上和太子爷给皇太孙殿下选了师傅,又从国子监找了两个才子伴读。皇太孙殿下说,死读书不行,要做文武全才,所以呀,您府上的小公爷就被点为伴读了!” 李文忠双眼瞪大,别看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他如今身居高位。可他知道,这个伴读的份量。 太有份量了! “有劳公公!”李文忠道谢一声,大手在身上摸摸,摸了半天也没什么之值钱的东西。当下顺手,把腰带上暖玉的带扣直接扯下来。 “一点心意,公公拿着喝茶!” “别呀,您这是折杀奴婢了,奴婢哪个牌位上的,敢收您的东西!” 别看只是一个腰带上的玉扣儿,巴掌大的东西。可像李文忠这样的人,身上任何东西都价值不菲。 “收着收着!”李文忠赶紧道,“一时半刻,我身上没有什么好玩意,一点小心意,公公拿着。若是觉得碍眼,以后赏人用!” “那杂家,就却之不恭了!”贾贵笑道。 ~~~ 送走了贾贵,李文忠连工事都不办,带着亲兵打马回家。 曹国公府在前门铁狮子大街,之所以叫铁狮子,是因为这条街上住得都是开国勋贵。没人家门前都立着铁狮子,一拍的下马桩,拴马石。 李家的宅院占地极大,近乎五六亩地。整个宅院,完全是按照王府的规模建制制造。街面上是牌楼,然后镶嵌着铜钉,六个台阶的大门。进来之后是祖宗祭殿,绕进去之后演武场,马场,花园子,连廊。 话不夸张的说,李家的宅院比寻常公侯之家好太多。 李文忠的亲娘,老爷子的长姐,大明曹国长公主。看看这封号,曹国公主。老爷子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过是宁国,临安之类的称号。 因此他李家祖上三代都追封了郡王,李文忠如今贵为世袭的国公,将来不出意外,也是如此。 一进了后宅,李文忠就对迎接上来的管家说道,“小畜生呢?” 管家赶紧道,“回老爷,大爷在房里!” “我知道他在房里,今日他沐休,不用去宫里当差,我问你他在干什么?”李文忠继续问道。 “大爷在房里读书!”管家说道,“中午就关门苦读了,不让任何人打搅他!” “呵!”李文忠脚步停住,笑道,“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李家要出秀才了!” 君恩其实也就是一代人两代人的事,所谓知子莫若父。李文忠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样,将来这个家业,他那个儿子怕是支撑不住。 他是军功外戚之家,将来他儿子若不能领军打仗,门第落寞是早晚的。郡王的情分,早有用完的一天。 但没想到东方不亮西方亮,他那儿子居然被老爷子点为皇太孙的伴读。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喜事。 李文忠风风火火朝后院,李景隆的跨院走去。 刚进去,就见李景隆平日的贴身小厮正蹲在门口。一见李文忠进来,那小厮下意识的撒腿就跑。 “回来,不站住打断你腿!”李文忠喝道。 小厮回头,“见过老爷!” “大少爷呢?” “书房,读书呢!”小厮小声道。 李文忠看看那小厮,表情变得狐疑起来,当下收敛脚步,轻手轻脚的朝院子中走。并且眼神告诫那小厮,不得出声。 走到窗户口,李文忠身形一顿。 竖起的耳朵,似乎听到里面细不可闻的别样之声。 然后,他慢慢的把耳朵贴了上去。片刻之后,柔腻的娇笑传入他耳中,顿时让他勃然大怒。 “小畜生说在看书?” “看书怎么有女人?” “他到底是看书还是大白天的在胡闹!” “这等心性,若在皇太孙身边朝夕相伴。岂不是要闯祸?” 当下,愤然大步超前,对准房门哐当就是一脚。 砰的一声,房门四分五裂。 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尖叫,紧接着李景隆面如死灰的露出半个头。 “爹,您怎么白天回来了?”李景隆把这门框,在门里问道。 “我是鬼,只能晚上回?”李文忠怒目而视。 “儿子不是那个意思!”李景隆讪讪的,“您老有事?” “你干啥呢?”李文忠问。 “看,看书呀!”李景隆嘴硬。 李文忠冷笑一声,迈步进去,看着床帘下垂的床榻,“看书?”说着,走过去,大手一拉。 啊的一声尖叫,露出里面的女子。 李景隆后退几步,无辜道,“咦,这谁呀?” 随后,看看李文忠,再退出好几步,“爹,我不认识她?” 李文忠火冒三丈,“老子抓现行了,你都不认账?” 一百零六 我打死你 李景隆有着所有纨绔子弟的优点,那就是即便被抓了,也绝不承认,能撒谎就绝对不说实话。 “我真不知道?”李景隆一摊手,退到门口,看着床榻上掩面哭泣的女子,“这谁呀?” “他娘的..........”李文忠火冒三丈,他方才情急之下也没看清那女子的脸,这时怒从心气,直接走到床边,一下掀开被子,顿时大惊,“是你!” “老爷!”佳人哭泣,娇声说道。 这女子,正是李文忠妻子郭氏的贴身丫头,桃红。 顿时,李文忠更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他是老爷子的亲外甥,从小被老爷子当儿子养,长大之后给他找的妻子,乃是巩昌侯郭兴的嫡女。 虽只是侯,但郭家在淮西勋贵之中影响力甚,郭兴郭英不但是老爷子身边的宿卫统帅,更是老爷子的舅子。他们的妹子,就是宫里的郭宁妃。 “老子打死你!”李文忠怒吼一声,上去就是一个窝心脚。 他虽是武人出身,但治家严谨,绝不允许儿子跟家里的丫鬟如此行事。他李家如今是高门大户,这等事就是家中的丑事。 说出去,李景隆就是行为不检点。他李家的丫鬟,都是往主子床上爬的狐狸精。任何一个豪门大族,都不许这种事发生。 哐当一声,李景隆哀嚎着从门里飞出去。 李文忠还不解气,大步追出来,“平日你在外头胡闹也就算了,在家里还这般胡闹。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看我不打死你!” “爹爹爹!”李景隆连连求饶“你听我说...........哎呦!” 李文忠又是一个大嘴巴抽过来,后者跟陀螺似的地上转了几圈。 “大少爷,还不跑!”管家在一旁喊道。 李文忠一生征战,儿子倒是有几个。可嫡长子只有这一个,府里上下都是当成未来家主的。 得了管家的提醒,李景隆嗖嗖嗖,撒腿就跑。 “敢跑!?”李文忠更是大怒,顺手抓起门闩,甩开步子就追了上去。 李景隆正跑得欢,回头一看他爹抓着大棒子,当下更是亡魂皆冒,跑得飞快。 一边跑,一边喊,“娘!娘!爹要打死我呀!” 李家夫人郭氏在屋里听到声音,狐疑的张望,正好望见李景隆一个趔趄栽在花丛之中,身后李文忠的大棒子马上就要落下。 “李文忠!”郭氏怒道,“你想打死你儿子呀!” 就这么一喊,李文忠手上动作微停。 郭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直接扑在儿子身上,对李文忠怒目而视,“上回你打的伤还没好,你今日又要打,你是要他的命吗?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仇人!” 骂着,爱怜的摸着李景隆的脸,继续怒道,“你想打他,先打我!等你打够了,我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你死了,我们都不回来!” “你........”李文忠跺脚,“慈母多败儿!”说着,一指李景隆,“你自己问,这小畜生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也不该你这么打?”郭氏拉起李景隆,挡在身后。 “你就宠吧,这小畜生早晚把这个家败了!”李文忠怒道。 “小畜生谁生的?”郭氏瞪眼,毫不示弱。 “你.......” 李文忠心中万般怒火,发做不出来。 他和妻子成婚这些年,家里家外都是妻子操持,对于这个发妻他是既爱又敬。外头都传言,他曹国公惧内。 ~~~~ 李家后宅之中,李景隆站在屋里堂上,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身影微微有些防备,只要他老子动手,他下一秒就能蹿出去。 李文忠坐在太师椅上,脸若寒冰。 郭氏则是对一个跪在地上的丫头,怒目而视,眼中冒出火星。 “好呀!平日我对你不薄,给你脸面抬举你,你居然爬到大爷的床上去了,你这狐狸精!”郭氏骂道。 后世人可能被电视剧误导,认为主子可以勾搭丫鬟,其实这是大大的误区。丫鬟是仆,少爷是主,主仆有别。再者说,李景隆这样还没成亲的,就把丫鬟收房,传出去风评不堪。 就算有丫鬟后来变成妾的,那也是家中的长辈指婚,削去奴籍,要好生操办。同时,还要征得当事人正妻的同意。 桃红泪流满面,“夫人,是大少爷,大少爷用强!”说着,哭道,“奴婢奉命给大少爷送参汤,她直接拉了奴婢.....奴婢反抗不过!” “谁用强了!”李景隆冤屈道,“是你,你弄了一身香粉,在我身边招摇,弄得我把持不住!” “你还说!”郭氏也大怒,直接一个茶盏飞过去,“分明是你存了攀附主子的心,想要飞上高枝当凤凰!” 砰,桃红额头血流如注,不敢再言。 李文忠冷着脸,看着儿子,“你说,这事怎么办?” 李景隆想想,“要不,收房了?” “不行!”郭氏斩钉截铁的说道,“你还没成亲,身边就弄了个小妾,什么人家愿意把闺女嫁你?”说着,冷冷看着小桃红,“来人!” 管家上前,“夫人,您吩咐!” “找个人牙子,拉出去卖了!”郭氏恨恨的说道,“这等不知廉耻的东西,就让她去做不知廉耻的事!” “夫人饶了奴婢吧!”桃红浑身颤抖,连声哀求。 她这样的奴婢,一旦被卖出府就是生不如死,受尽屈辱。 “大爷,您说话呀!”桃红又哭道,“您跟奴婢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见状,李文忠长叹一声。 这事,他也想清楚了。绝对是自己的儿子软硬兼施,跟人家丫鬟说了不少好话。现在这般处置,也太过了。 “我和你说什么了?”李景隆提起裤子不认账,不过也有几分不舍,“娘,别卖出去了,人牙子卖人,都卖到那种地方,好歹也跟儿子.......一夜夫妻百日恩......” 闻言,郭氏更是怒不可遏,“你让这狐狸精下了什么药,五迷三道到这个地步?你还帮着她说话?” “城外庄子上,有个跟我十几年,没了胳膊讨不到老婆的老军!”李文忠开口了,“把桃红送过去,让他们在一块过日子!” 说着,恨恨的看了李景隆一眼,“再有这事,谁护着你都没用,我必打死你!” 郭氏反过来对李文忠道,“你跟儿子发什么火?他还小,受不住那些狐媚子也是情有可原!” “他还小?我像他这么大,已经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厮杀了!”李文忠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德行,我如何放心,让你在皇太孙身边当伴读?” 一百零七 让他们哥俩在一块 李景隆还在懵懂,郭氏已经惊喜万分。 “伴读?咱们儿子给皇太孙当伴读?”说着,她目光中满是惊喜,笑道,“这可是好事呀!你跟着太子爷一块长大,咱们儿子跟着皇太孙一块长大,咱们李家,富贵万年!” 此时李景隆也明白过来,脸上泛起喜悦。 伴读和东宫侍卫比起来,孰高孰低不用问。况且,伴读可是每日陪在皇太孙身边的跟班,将来就是皇太孙身边的得利臂助。 虽说他李景隆就算不当伴读,将来也是稳稳的国公。可跟着皇太孙一块长大是什么交情?将来他这个国公的分量,可不是一般国公能比得了的! “皇太孙亲点了他,皇上首肯!”李文忠微微叹息,“我刚知道时候,也心中欢喜。大明虽说以武立国,可武非长久之道,江山社稷还要文治!” “太子爷是儒臣教导出来的,未来的皇太孙也当时如此。咱们李家累受皇恩,腆为贵戚,也要求上进,不能仗着有些功劳吃老本儿!” 说着,他又叹气,“给皇太孙当伴读是好事,可是咱这孩子的心性,我实在是不踏实!上次他就带着皇太孙胡闹......” 话音未落,李景隆已经嘟囔道,“上次不是我带皇太孙去的那地方,是他一定要.....” “住口!”李文忠拽下脚上的鞋,嗖的飞出去,正好砸在李景隆脑瓜们,继续大声骂道,“身为臣子,不能帮君王分忧,还要私下推卸妄议。就凭这点,你就不陪为人臣!” 李景隆揉着脑袋,继续嘟囔,“还说我,你不也带着太子爷寻花问柳吗?” 顿时,李文忠眼皮狂跳,“你个小畜生,我...” “行拉行啦!”郭氏赶紧开口,“你们爷俩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说着,对李景隆说道,“你爹说的对,你呀,以后给皇太孙当伴读,可要稳当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挑出错来!” “母亲放心!”李景隆笑道,“儿子一定尽心尽力!” 他心中欢喜,当伴读和侍卫可是天差地别。别看他是国公嫡长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可在宫里当值,委实有些辛苦。无论寒暑,都要站岗。 若是陪在皇太孙身边读书,不管是前程还是待遇都好上了天。 “你先别美!”李文忠焉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鬼心思,当头就是一盆冷水,“以后你别想懒床了,天不亮就要起来骑马进宫。日后在皇太孙身边,他做错了,受罚的是你!” “皇上给皇太孙殿下选的师傅,是有名的道学朱善老夫子。莫说你不过是国公的儿子,就算寻常皇子皇孙,他都敢打!” 顿时,李景隆心中冰凉。 当伴读,天不亮就起来?还要挨打? 郭氏又问道,“就咱们孩儿一个伴读吗?” “还有几人,都是国子监的才俊!铁铉,暴昭都是国子监顶尖的人才,人品德行好过咱们的败家儿子十倍!”李文忠看看李景隆,“以后你好好和人学学!” 李景隆低声道,“是!”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却说紫禁城中,因为朱雄英要读书,又是一番大动作。原先皇子皇孙们读书的文华殿,专门腾了出来,要留给朱雄英使用。 一众尚未就藩的小屁孩王爷们,心中腹诽老爷子偏心之余,对朱雄英也是深深的不舍。 没了皇太孙跟他们在一块,他们总觉得平日要少了什么乐趣。最起码,在一起读书的时候,皇太孙不用功,他们有个靶子在前头,有个理由和说头。 以后没了皇太孙挡着,那些老夫子还不往死里操办他们。 文华殿的东西般空,随后无论是摆设还是书桌都换上了新的,连外头伺候的侍卫和宫人,都换成宫里格外稳当的。 吕氏带着朱允炆远远的看了一眼,眼帘低垂,随后朝太子朱标的春和宫走去。 朱标正在御案后批阅奏章,似是劳累了,写几个字就要抬起手臂,揉一揉。 太监甄不义上前,轻声道,“太子爷,娘娘和二爷过来了!” 朱标笔不停,“唔,让他们进来吧!” 吕氏带着朱允炆走入春和宫,进殿之时,对给她撩开门帘的太监李保儿说道,“有劳了!” “奴婢不敢!”李保儿忙躬身,随后看看左右,低声到,“娘娘,太子爷这会,好像挺高兴的!” 吕氏听了,微微点头,笑笑走入。 “臣妾见过太子爷!” “见过父亲!” 听到妻子和儿子的行礼,朱标头都没抬,“哦,你们娘俩怎么这么清闲,到我这来了?” “瞧您说的,臣妾和炆哥儿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吕氏上前几步,在朱标后背,小心的揉着对方肩膀,“累了吧!胳膊上的肉都是硬的!” 朱标笑笑,放下笔,合上没批完的奏折,“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定然是又要求我什么事?” “啧啧,圣明不过太子爷您,瞒不住呀!”吕氏继续按着对方肩膀,对朱允炆笑道,“你看你爹,能看清咱娘俩的心思呢!” 当着儿子的面,朱标板着脸,“别胡说!”说着,对朱允炆继续道,“即位学士,这几天夸奖你的功课!他们和我说,就算你不是皇孙,凭着课业,将来都能考中功名!” “你要再接再厉,好好学,明白吗?” “儿臣谨遵父亲教诲!”朱允炆乖巧的说道。 “说起来呀,咱们炆哥儿学得好,品行也好,脾气更好,各方面都挺像您的!”吕氏开口笑道。 朱标莞尔,“他像我?可我小时候没这么老实!” “对,咱们的炆哥儿就是太老实了,平日在学堂呀,没少受气!”吕氏又开口道。 朱标无奈,“哎,小孩子的事,不要小题大做!”说着,顿了顿,“十七弟他们,跟他岁数差不多,说是叔侄,其实能差多少?小孩子胡闹,咱们当大人的,不能上纲上线!” “臣妾知道!”吕氏笑道,“不然呀,早就找他们母妃说道去了!” 说着,挨着朱标蹲下,“文华殿给英哥儿腾出来了?” “父皇的意思!” “爷!”吕氏又道,“英哥儿一个人在那么大地方读书,多冷清啊!不如这么着,让炆哥儿也过去。他们亲兄弟既能在一块读书,也能多亲近,多好呀!” 一百零八 母子双簧 朱标听了没有马上回声,而是闭着眼睛,好似在享受吕氏的按摩。 吕氏看看他的脸色,继续说道,“爷,英哥儿炆哥儿不都是您的儿子吗?现在说来,臣妾是正妃了,炆哥儿也是嫡子。在和其他皇子在一块读书,身份上是不是?” “身份上怎么了?”朱标睁开眼,笑道,“孤现在还是太子!” 一句话,顿时点明事情的关键。太子爷再怎样也只是太子爷,不能因为这个太子爷如何,就对他的儿子另眼相看。当然,朱雄英除外。 现在老爷子给朱雄英找了老师,单独教导,找了伴读,是为了未来东宫做班底。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吕氏赶紧道,“毕竟他俩是亲哥子俩,在一块读书多好!”说着,顿顿,有些幽怨的在朱标耳边小声道,“爷,炆哥儿跟英隔哥儿在一块读书,也不用旁人的闲气。” 说着,顿了顿,“臣妾确实有自己的小心思,您看,炆哥儿也是您的儿子。这么大了,爵位没有,读书上在分出三六九等来,咱们当大人的不说,孩子将来心里怎么想?” 朱标推开吕氏的手,脸色有些肃然,“他才多大?你就想着爵位了?少得了他的吗?整日就操这么没用的闲心?” “看你,臣妾不就是这么一说,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您别气呀!”吕氏马上一笑,再次按着朱标的肩头,柔声道,“让他们一块读书吧,就算是赏个恩典。当年您读书时,身边不也跟着秦王晋王吗?” 朱标微微叹息,妻子的心思他如何不知道。 东宫之中,常氏所生的儿子都是宝。她吕氏生的儿子,这些年虽不至于被冷落,但和常氏的儿子,尤其是朱雄英,待遇自然不一样。这种待遇不是说物质上的,而是说在关注度上。 通俗点说,有些厚朱雄英薄朱允炆。 “这事是老爷子定的!”朱标看看乖巧的朱允炆,心中也有些不忍。 毕竟都是自己的孩子,虽说名分早定,但毕竟都是骨肉至亲。 “您就跟老爷子提一声,哪有不允的?”吕氏又道,“就拿当年您在文华殿读书时候的旧事做例子!” 朱标看看她,“不一样的!” 忽然,吕氏的手一停,表情越发幽怨。 是的,不一样的。 朱雄英读书,朱允炆跟着。和当初,太子朱标读书,秦王晋王跟着,完全不一样。 因为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他们哥仨儿,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骨肉。 而朱雄英和朱允炆,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她这个太子妃,不过是给群臣看的摆设。在人家的心中,老爷子,皇后,太子,皇太孙几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臣妾知道了!”吕氏眼眶微红,强忍着心中酸楚,苦笑,“太子爷说的是,是臣妾孟浪了!”说着,哽咽道,“方才来的路上,炆哥儿还跟臣妾说,英哥儿平日对他多好,想着跟英哥儿这个大哥,天天在一起!” “母亲,你怎么哭了?”朱允炆忙上前,拉着吕氏的手,急道,“您怎么落泪了?是儿子哪里做错了,热您生气了吗?” “吾儿!”吕氏忍不住,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哎!”朱标微叹一声,“你何苦呢?” “臣妾不是想着让儿子得什么好处,更不是要攀附,您给了臣妾正妃的身份,臣妾还能妄想别的?”吕氏哭道,“臣妾就是想着,他们虽不是一个娘的,可也是亲兄弟呀!” “两个孩子多亲近亲近,是什么坏事吗?难不成,非要炆哥儿和英哥儿拉开距离,两兄弟弄得不冷不热的?” “太子爷,您总共就这几个儿子呀!从小不亲近,长大不就疏远了?” “要说臣妾有什么私心,臣妾也是想着让炆哥儿入英哥儿的眼,他们哥子关系好了,将来能厚待炆哥儿几分!” 这话,让朱标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看着不断给吕氏抹泪眼的朱允炆,朱标再次叹气。 吕氏的话没错,不是一个娘生的,咱总是亲兄弟。若现在不亲近,怕是将来要疏远。疏远也没什么,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就到。 怕是将来,朱雄英大了,容不得他这个异母的弟弟。 “行了,莫哭了,这事我去和老爷子说吧!”朱标叹气。 “还不谢过你父亲!”吕氏赶紧对朱允炆说道。 “儿臣谢过父亲!” 见朱允炆如此,朱标心中更不得劲。 都是自己的儿子,本是一件平常的事,现在闹得好似自己的恩典一样。 “以后呀,好好读书。你大哥调皮,你要多劝劝,不能跟着他胡闹!”朱标开口道,“我问你,若以后读书的时候,夫子考较,你大哥课业不好,你如何做?” 朱允炆想想,“若夫子考较大哥,大哥课业不好。儿臣私下里教大哥,但表面上,也装作课业不好。绝不在大哥面前逞强,绝不在夫子面前逞能!” “好孩子!”朱标摸着他的头发,“难得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分寸,懂得礼让!” 其实朱允炆哪知道这些,来之前这些话吕氏都教过他好几遍了。 看着儿子清澈的目光,朱标心中欣慰的同时,也觉得对这个儿子有几分愧疚。 随即,又开口说道,“你大哥平日脾气不甚好,你要让着他!” 他自己儿子自己知道,绝对的混世魔王。 “父亲,大哥对儿子可好了!”朱允炆却笑道,随即目光低垂,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以前在学堂,诸位王叔们不喜欢儿臣读书比他们好,总是想办法欺负儿臣。” “大哥见了,帮儿臣呵斥他们好几次,他们现在对儿臣也都收敛了许多!” 朱标笑道,“这事我知道!” 说起来,这也是朱雄英为数不多的,让他高兴的事。起码,那混世魔王,还知道维护自己的亲弟弟。 “前几日,大哥还和我说,若他们在欺负儿臣,让儿臣直接大嘴巴抽他们。还和儿臣说,直接来狠的,用砚台砸他们脑袋!”朱允炆又无心的说道。 听儿子如此说,吕氏在旁,满意的笑笑。 可朱标却大怒,“那混账真是如此说?” 朱允炆顿时畏惧,看看母亲不敢说话。 “小孩子玩笑话,何必气成这样。不过当时,臣妾听了可是心里一凉呢!”吕氏在旁对朱标说道,“英哥儿脾气不好,爱动手。和炆哥儿说,若再有人欺负你,你直接用毛笔戳他们的眼睛!” “混账!”朱标一拍椅子。 一百零五 好好的一桌饭 “皇祖母,今儿怎么这么多好菜呀?” 坤宁宫的饭桌上,朱雄英看着满桌子琳琅满目的佳肴,不由得问道。 须知,老爷子和马皇后的饮食一向比较简朴,虽说比贫民小户强太多,但远不去江南富庶之家那般。 今日这桌上,赏心悦目的饭菜一看就是御厨精心烹饪,连海参虾仁鲍鱼等稀罕的海产干货都出现了。 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看着满桌子菜,也开口道,“啥日子?过年啦?” 马皇后从后面端着一盘干烧大黄鱼上来,笑道,“今儿咱们大孙选了师傅,选了伴读,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也要庆贺一下!” 说着,对朱雄英说道,“大孙呀,这一桌可都是好东西。都是各地布政司,封年节进贡来的!” 老爷子点头道,“对,民间也有这个说法,叫谢师宴。得给孩子的老师,弄一桌好菜!”说着,老爷子继续笑道,“可咱家呀,先生再好,也上不了咱们的饭桌!” 说到此处,老爷子夹起一筷子葱烧海参放嘴里,大嚼了几下。 “啥玩意!”老爷子吧唧下嘴,咽下去,“没啥吃头,没有咸肉香!” “你懂得啥?吃一辈子咸肉都不腻!”马皇后抢白一句,嘴上虽如此说,手上海是把一盘芋头扣肉,推到老爷子面前,“专给你做的!” “这好!”老爷子大笑,一块厚厚的肥肉下肚,咧嘴道,“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好滋味,好!” 说着,看看朱雄英,“去,给咱拿酒去!” “哎!”朱雄英从饭桌上起身,走到旁边把老爷子喝酒的家伙拿来。 房子桌上,给老爷子斟满。 “哎!这一晃你都上学读书了!”老爷子吱了一口烈酒,咧嘴缩脖的说道,“再晃一次,就该你成亲生子了。晃来晃去,咱就老喽!” “你现在就老了!”不等朱雄英开口,马皇后笑道,“吃饭,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什么老了老了的。人哪有不老了,御花园池塘里的王八不老!” 老爷子手一顿,脸上有些恼怒,“你咋净当着孩子面损咱呢?” 马皇后给老爷子夹了一筷子鱼肚子,“损你咋了?俺这岁数还能损你几天?” 老爷子手又是一顿,关切的问道,“妹子,咋了,可是身子不舒坦,传太医没有?” “就那么一说!”马皇后笑道,“来,俺大孙今儿选了先生,俺也高兴,给俺也倒上一盅!” “给你祖母倒上!”老爷子笑道,“真是稀罕景,咱可有年头没和你喝酒了!” 老爷子马皇后,相对端着酒杯。 朱雄英看看左,看看右,“皇爷爷,皇祖母,孙儿也喝点?” “给你尝尝!”老爷子用筷子蘸下,送到朱雄英的嘴边。 “啊!辣!”朱雄英嫌弃的直咧嘴。 “哈哈!”老爷子大笑。 这时候,朱雄英的同母弟也跑过来,拽着老爷子的手臂,“皇爷爷,皇爷爷,孙儿也要!” “好好,都有!” 祖孙几人正欢笑一堂,贾贵进来禀告,太子朱标来了。 “老大还没吃饭?正好,一桌好菜呢!”马皇后笑着起身,亲手给儿子拿碗筷。 朱标挨着老爷子坐下,“父皇!” 老爷子瞅瞅他,目光有些嫌弃,“要吃饭不知道早早来,别人都吃上了,你中途加塞儿!” “父皇说的是,儿子的错!”朱标笑道。 “你也喝点吧!”老爷子看他一眼,“今儿菜好!”说着,看看桌上的那些海鲜干货,“妹子,一回让人把这些海里的干货,给朱善还有几个翰林学士送去。” “还用你说,早就准备了!”马皇后笑道。 “大孙,你可知为啥给他们送东西吗?”老爷子笑问。 “孙儿知道!”朱雄英回道,“是束脩!” 束脩,起源于春秋士气,相传是孔夫子的门徒,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给老师献上的礼品。 传至今日,民间早已普及。一般的人家送些白米,腊肉布匹。有钱人家讲究六礼。肉干,芹菜,莲子,龙眼干,红枣,红豆。 “咱虽然不大喜欢那些夸夸其谈的读书人,可你将来,还是要尊重读书人。”老爷子开口道,“这天下,不缺种地的,不缺打仗的,就缺读书人。” 说着,老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一声道,“当年咱小时候,家里穷啊!那时候咱看人家孩子去学堂读书,眼馋的不行,回来就跟你太爷太奶说!” “他俩疼咱呀,恰好那年年景还行,你太奶在集市上用鸡仔换了点白米。” 说到这,老爷子又看看朱标,“你姑丈听说咱想上学,托人割了一条肥肉,连夜送来!” “你太奶领着咱,去给先生磕头,人家收了东西,才勉强答应教咱。可教是教,咱买不起纸币也买不起书呀!” “哎!”说着,老爷子喝口酒,感伤道,“就这,咱才算没当个睁眼瞎,知道咋写咱自己的名儿,认得点字!” “说这些陈年旧事干啥?”马皇后开口道,“弄得孩子们心里不痛快!” “父皇当年创业不易!”朱标道,“儿臣听听,受益匪浅!” “皇爷爷!”朱雄英问道,“后来呢,后来你上不起学,就不读书了吗?” “后来年景越来也不好啦,别说上学,饭都没得吃。你太爷太奶病饿而死,咱去了皇觉寺出家,当个了小沙弥!” 老爷子继续吃着肉,继续说道,“他娘的,可是刚吃了几天安稳饭,方丈就找到咱。重八呀,今年年景不好,寺里养不了这么多人,你去外头化缘去吧!” “这不明摆的撵您走吗?”朱雄英道,“庙里还却您一双筷子,老和尚坏透了!” “咱当时也这么想!”老爷子开口道,“当时兵荒马乱的,出去路上遇到饿急的灾民,保不齐把咱宰了炖肉都备不住!” 说着,又是一笑,“可咱转念一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年轻时候受罪有啥的。咱就穿着补丁衣裳,带着碗下山。一路走一路化缘,饥一顿饱一顿,遇到有学堂的地方,咱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就趴在窗户外头听!” “呵呵,别说,那几年,咱还照葫芦画瓢,认了不少字呢!” 一百零六 谁也抢不走 “瞧你美的,认字你也没考个秀才!”马皇后笑呵呵的揶揄道。 “虽没做秀才,可因为认字,从军之后咱可了不得!”老爷子嗦下筷子说道,“帮兄弟们看大帅的告示,给兄弟们写写家信,哪个少得了咱?”说着,又笑道,“当时要不是因为咱识文断字,大帅也不会让咱当亲兵!” “咱要不当亲兵,你嫁给谁去?” 闻言,马皇后一愣。 随即脸上满是恼怒,骂道,“你这老不要脸的,当着儿孙说这种话,羞不羞!” “这有啥!”老爷子喝口酒,笑道,“你不嫁给咱,他们哪来的?” “你......” ~~ 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饭,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乐融融。 见老爷子和马皇后心情都不错,朱标小心的开口道,“父皇,明日英哥儿就要去文华殿读书了,儿臣想......” “说!”老爷子斜眼看他,“吞吞吐吐干啥?” “一个是学,两个也是教!”朱标开口道,“英哥儿性子有些跳脱,一个人在文华殿读书,难免寂寥。所以儿臣想,不如在给他找个伴儿!” 老爷子筷子停住,斜眼看他,“说!” 朱标低头,“炆哥儿和他是亲兄弟,平日也爱学,性子也稳重,他们兄弟俩在一块............” “这事!”老爷子皱眉,“其实若是他俩在一块学,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年,熥哥儿年岁大了,也要去那边读书!” 岂料,马皇后在一边放下碗,正色道,“不行!” “母后?” “你的儿子,俺的英哥儿是皇太孙。你爹给选的是教皇太孙的老师,炆哥哥儿也是俺的孙子,不是俺偏心。可两个孩子掺和在一起教,绝没有单独教好!” “那朱善和一众父子,是选出来教英哥儿的。你先前若有这个心,就要早说。现在和他们定下来了,让他们交代皇太孙,如今又要加一个炆哥儿进去,你让那些夫子们怎么想?” 老太太嘴上说不偏心,其实心里最偏心。 “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谁和你说的?”马皇后看着朱标继续说道。 朱标有些局促,他倒是真不怕老爷子,反而有些怕马皇后,“谁也没说,儿臣自己觉得.........” “哼,没人说就见鬼了!”马皇后放下筷子,“就算是要跟着英哥儿一块读书,也没有现在就一块读的道理。名份,名份懂吗?” “你当年,也是宋夫子先单独教你。然后你二弟,三弟才去陪着你读书。是陪着你读书,不是跟你一块读书!” “儿臣明白!”朱标赶紧道。 ~~~ “吃饭,吃饭!”老爷子甩甩筷子,这事上不愿意多说。 为何大明朝一定要遵循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就是因为无论老爷子也好,马皇后也好,都知道家业大了,儿女的心就变了。 若不早早的立下规矩,名份不分,他们的儿子们,也不会有什么骨肉亲情之念。自古以来,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民间财主家,儿子们都为了家产头破血流。 天家皇室,唯有遵循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让其他儿孙没有贪妄的念头,才能长长久久。 “说起来,炆哥儿也大了!”又吃了一会,朱标开口问道,“爵位上.....?” “再说,急啥,咱的亲孙子,少得了?”老爷子喝口酒,笑笑。 “儿臣不是急,这不是几个年幼的弟弟们,也到了封爵的岁数了,所以顺嘴提一句!”朱标笑道。 老爷子放下酒盅,“老大你心里有什么章程没有?你觉得封个什么名好?” “全凭父皇做主!”朱标把这个问题又推给了老爷子。 “你是他爹,你不做主?”老爷子笑道,“你就说希望他远点,还是近点吧?” “自然是,近一些好!”朱标想想,笑道,“而且,炆哥儿的性子偏爱文事,估摸将来也当不成边疆的塞王!” “还没糊涂到家!知道将来不能给这个儿子兵权!” 听了许久,朱雄英心中暗道一句。 朱标这人,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念及感情。 “那就近一些,你是嫡长子,你这一脉的子孙,自然可着好地方挑!”老爷子笑笑,“要不,吴王?” 吴王,乃是大明王朝最尊贵的王号。因为老爷子未登基之前,就是吴王。 “不行!”不等朱标回话,马皇后开口道,“你老糊涂了,吴王是留给英哥儿他弟弟,熥哥儿的!” “你看咱这脑子!”老爷子大笑。 吴,是大明王号最尊。 同时,封地也尽在江南财税重地,苏杭扬州左右。 当年,其实这个封号是给了皇五子,如今的周王的。但马上又给收了回来,改成了周。 这些年,无论老爷子那些幼年皇子如何受到宠爱,都不敢妄想这个王号。 “现在说这些作甚?还在还小,封了也是在宫里!”马皇后在一旁道,“一吃饭就说这些军国之事,饭都吃不消停!” “吃饭吃饭!”老爷子又笑道,“你娘说的对,现在操这个心太早了!”说着,继续笑道,“兴许过几年咱就走了,到时候你当皇上,你愿意咋封就咋封!” “儿臣不敢!”朱标忙道。 ~~~~ 吃罢了饭,朱标回了东宫,朱雄英去后殿玩耍。 老爷子坐在寝宫中的椅子上,表情呲牙咧嘴。 哗啦啦,马皇后缓缓的往木盆里倒热水,嘴里问着,“咋样,烫不烫!?” “嘶!”老爷子抽着冷气,“再来点!” “再来就熟了!”马皇后笑骂一句。 老爷子的大脚泡在滚烫的水里,来回搓着,不一会水就有些浑浊了。 马皇后也不嫌弃,弯下腰,用小刀给老爷子刮着脚上的死皮。 “你看你这脚,多少年了,还是这样!” “穷人的脚,不就是这样?”老爷子笑道,“脚比脸还白净的,那是有钱人!” 马皇后哼了一声,继续道,“方才老大说那些话,定是他那有心眼的媳妇教的!” 老爷子点点头,没出声。 “俺跟你说,知道你不爱管这些家里的糟心事。可俺话说在头里,咱们大孙的东西,就是咱大孙的,谁也不许惦记!” 老爷子咧嘴一笑,“谁也抢不去呀!” 一百零七 读书郎(1)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微弱的光,从云层中透露出来,洒向大地。 紫禁城的晨钟,就在这时响起。 少见的,朱雄英没有懒床,早早的起身,梳洗打扮。 平日里,即便是贾贵和春秀在他床边叫,他也要抱着杯子,装作听不见一般继续懒上一时半刻。可今日,却格外的勤快。 “哟,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马皇后从外面进来,见自己的宝贝孙子,坐在镜子前穿衣洗漱,好奇的问道。 “皇祖母!”朱雄英微微转头,笑道,“今儿不是要去读书吗?孙儿可不想晚了被夫子说!” 马皇后大喜,笑道,“俺的英哥儿终于懂事了!”说着,走到朱雄英身边,看着镜子中少年英气勃发的朱雄英,继续笑道,“瞧瞧,俺的大孙,多俊呀!” 红色绣着金色五爪团龙的袍服,罩在白色圆领贴里的外面。大明的皇室常服,上窄下宽,很是显示腰身。 这件衣服,据说要一千个工匠,忙一个月才能织造而成。 腰间是纯白无暇的白色玉带,每一块玉都是晶莹剔透,上面雕刻着巧夺天工的花纹,摸起来却一场光滑,好像天生就是这般。 脚上,一双微微翘头的带龙纹的靴子。 马皇后从贾贵手里,轻轻接过一顶黑色的纱冠,带在朱雄英的头上。 镜子中,一个爽朗自信的少年,脱颖而出。 “好儿郎,读书去吧!”马皇后轻声道。 朱雄英起身,郑重的朝马皇后叩拜,惹得对方眼神疑惑。 “以往,孙儿不懂事,让皇祖母操心了!”朱雄英叩首道,“往后孙儿一定好好念书,不辜负皇祖母的期望!” “起来起来!”天下最暖心的,莫过于孩子的懂事。马皇后眼含泪花,脸上带笑,“去了文华殿,要对夫子客客气气的,毕竟人家是你的老师。看书写字要认真,要好好钻研圣人的学问!” “孙儿知道了!”朱雄英起身。 “去吧!去吧!”马皇后心中没来由的酸楚。 东宫皇太孙入文华殿读书,也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彻底长大了,开始培养了,渐渐的要从神宫之中,走到群臣的面前。 对于马皇后而言,这不亚于养在身边的儿孙,要出门远行。 “皇祖母,孙儿走了!” “去吧去吧!”马皇后强笑。 朱雄英转身,慢慢朝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回头。 “去吧!”马皇后擦着眼泪。 忽然,朱雄英一笑,然后回身,张开手直接抱住了马皇后。 顿时,马皇后愣住了。 “孙儿去读书,又不是出远门,皇祖母无需伤感!”朱雄英笑道,“还要劳您做一桌好菜,等孙儿回来吃呢!” “去吧!知道啦!”马皇后宠溺的摸摸孙子的头,却发现,她的孙子,已经和她一边高了。 或许再过两三年,她要伸长手,踮着脚才能摸到孙子的头。 “皇太孙起驾!”贾贵抱着拂尘,在殿门口大喊。 殿外,软轿仪仗,宫人侍卫成行。 朱雄英缓缓的朝外面走去,他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大果,你去哪里?” 朱雄英的弟弟,跌跌撞撞的跑出来,脸上还带着未醒的困意。 他一下扑在朱雄英的腿上,抬脸道,“大哥,你去哪里呀!不带着我吗?” 朱雄英低头笑笑,“大哥去读书了,你要不要去?” “读书?”朱允熥一缩脖儿,“不去!” 他不想去读书,他虽然小,也知道读书的可怕。可是他却舍不得自己的哥哥,小手紧紧的拉着朱雄英的衣襟。 “你送送哥哥好不好?”朱雄英继续笑道,“等哥哥读书回来了,再和你玩耍?” “好!”朱允熥笑着点头。 随后,一大一小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慢慢朝外走。 恰好,阳光洒落进来,地上是他们兄弟俩,带着金色的影子。 他们身后的马皇后,看到这一墓,渐渐红了眼眶。 “大妞,你两个儿子,俺给你养得好好的!”马皇后心中哽咽道,“都精神着呢!” ~~ “皇太孙起驾!” 前后共八个太监,抬着无顶的明黄色软轿,缓缓向前。 沿途,侍卫们跪地行礼。低级的宫人,则是背对着朱雄英的队伍,面对红墙,无声的跪下。 叱!叱! 贾贵和另一个管事太监走在队伍最前面,手中的拂尘不住的挥舞,嘴里发出让人远远避开的声音。 出了坤宁宫,过了御花园,在过右安门,就到文华殿了。 巍峨的宫殿已在眼前,软轿上的朱雄英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似乎有几个少年,在望着他这边。 那几个少年,是老爷子尚未就藩的皇子们。 他们如今在大本堂读书,大本堂是当年教导皇子的地方。燕王朱棣,纣王朱橚等人,都在那边学习过。 忽然,朱雄英轻轻开口,“停!” 贾贵忙道,“停!”随后,小跑到朱雄英身边,笑道,“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朱雄英看看大本堂那边,“走,去看看!” 贾贵一时没反应过来,朱雄英已经下了轿子,朝大本堂那边走去。 大本堂也是一处宫殿,原本是宫里用来藏书的地方。 朱雄英刚过去,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嬉笑声。 这声音让他有几分羡慕,往日和那些皇子们读书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打打闹闹。 他继续朝前走,走到窗边。 刚过去,就听里面传出宁王朱权的声音,“炆哥儿,皇太孙去文华殿读书了,怎么不带上你?” “十七弟这话不对,文华殿是单独教导皇太孙读书的地方,哪时什么小猫小狗能去的?” “十二哥没地埋汰人,炆哥儿又不是小猫小狗?” “十五弟你说说,不是小猫小狗是什么?” “反正呀,文华殿是东宫读书的地方,什么是东宫,就是咱大明的储君!” “不是咱大明的储君,谁都没资格去文华殿!” “对,哪怕你学得再好,夫子再称赞也没用!” “贤王?哈,上哪贤去?” “哈哈哈!” 朱雄英看真切了,靠着窗户边上,朱允炆孤零零的坐着。 其他皇子藩王们对他的冷嘲热讽,他的脸上充满了委屈。 他握着笔,笔尖却在抖着,一个字写不出来。 眼睛红红的,倔强的抿着嘴,一言不发。 “炆哥儿,要不,你去求求大哥,让你和皇太孙一块读书去算了,也省得每日被我们奚落!” “求大哥怕是不管用,听说中这事是父皇和母后定的!” 朱雄英看到,朱允炆的头更底了。 随后,朱雄英继续缓缓上前。殿中的人看到了他的身影,惊讶得一言不发。 耳边没了嘲讽,朱允炆诧异的抬头,下意识的望向窗外,一时间也呆住了。 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 他多想像以前那样,只要朱雄英出现,就帮着他去训那些欺负他的人。 可是,如今朱雄英就站在那,笑着看。 “大哥,是觉得我软弱吗?”他心中暗道。 下一秒,他的眼泪戛然而止。 只见朱雄英笑着对他招手,“二弟,走,跟孤读书去!” 一百零八 读书郎(2) “过来呀,跟大哥去读书!” 见朱允炆傻傻的愣着,朱雄英再次招手,再次微笑。 在他的心中,朱允炆从来不是他的敌人,也没能力成为他的敌人。或许有人会觉得,他是个滥好人。吕氏的心思他明明知道,却为何有时候要对朱允炆那般好。 “你是长兄,长兄就要有长兄的样子。” 朱雄英心中,忽想起朱标的话来,“长兄将来继承家业,担当家族的重任。这种重任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有时候要委屈自己的。” “你是长兄,注定要付出许多。” “不要想着以怨报德,要以德报怨!” 朱雄英做不到以德报怨,但他可以做到,给与朱允炆一些,小小的温暖。 或许,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人情。 朱允炆傻傻的站起来,不可置信的指着他自己的鼻子,“我?” “来呀!”朱雄英笑道,“一会迟到了,夫子要打的!” “好!”朱允炆顿时欢呼雀跃,手忙脚乱的收拾书包。 他发现越收拾越乱,索性一股脑的推到一边,胳膊下夹着基本上,手里攥着几只笔,笑着冲出来。 “大哥,我来了!” “走!”朱雄英对着雪堂内,目瞪口呆的众人笑笑,转身离去。 阳光再次洒落,兄弟二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 不远处,几位教导众皇子藩王的翰林学士,动容的点头。 “皇太孙仁厚,将来必为贤明之主!” “兄友弟恭,大明江山稳固!” ~~~ 文华殿中,文渊阁大学士朱善正在仔细的整理手中的书籍。 同时,目光严厉的看看在前面正襟危坐的两个伴读,铁铉和暴昭。 “陪皇太孙读书,是尔等的殊荣。心中切记不可存功利之心,不可谄媚侍主,明白吗?” 二人赶紧起身,俯首道,“学生记住了!” “嗯!”朱善点点头,“尔等要做立身正的君子,不可做幸进的小人。” “学生明白!” 朱善再次点头,目光环视,忽然皱眉。 “曹国公之子李景隆也是伴读,怎么没来?”他语气严厉,带着怒气。 殿外,侍立的太监赶紧回话,“回学士,还没到时辰!” “没到时辰就不知道早点来!”朱善大怒,“难不成他一个伴读,要比老夫来得还晚吗?” 就这时,又一个太监进来禀报。 “学士,皇太孙已经到了殿外!” “随老夫出迎!”朱善再看了铁铉暴昭一眼。 ~~~~ “殿下,殿下!” 朱雄英坐着轿子,朱允炆在一旁跟着。 刚过了文华殿的大门,就听后面传来喊声。 回头一看,李景隆夹着个书包,满头大汗的跑来。 “小李子,你来晚了?”朱雄英笑道。 “臣,参见殿下!”李景隆行礼,随后看到朱允炆,先是愣了下,但也恭敬的行礼,“见过二爷!” “免礼!”朱允炆虚扶一下。 “小心挨打呀!”朱雄英对李景隆笑道。 “臣.........”李景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臣本想着今日早点来,可是听说臣给殿下当了伴读。傅让,还有邓源,廖家兄弟,昨晚上硬是拉着臣吃酒。” “小日子过得不错呀!”朱雄英笑道,“除了吃酒,还做什么了?” “没!”李景隆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什么都没干!” “呸!”朱雄英笑骂,“你心虚什么?” 就这时,文华殿中,一群人走了出来。 朱善当先,叩拜道,“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老夫子叩拜之时,目光看到了朱允炆,心中也是微微错愕,有些诧异。 皇上的意思,明明是单独教导皇太孙,怎么太子爷的次子也来了? “朱师傅早!”朱雄英笑着下轿,亲手把对方扶起来,“二弟读书比我好,孤想着,有他在身边,也能激励孤的读书之心!” 朱善想想,对朱允炆行礼,“臣,见过皇孙!” 朱允炆忙侧身不敢受礼,“朱学士切莫如此!” “以后,孤每日来读书,夫子不必亲自出迎!”朱雄英又笑道,“您是老师,孤虽身份贵重,但也是您的学生。” 闻言,朱善心中妥帖。 “殿下请!” “夫子请!” 随后,一行人朝文华殿走去。 李景隆在朱雄英身边笑道,“殿下小心门槛!” 他一开口,朱善的目光,严厉的射来。 文华殿中,朱雄英坐在前头,命人在自己身侧,给朱允炆布置座位。 朱善站在前方,目光威严的再次环视。 “今日,是殿下第一天跟着臣读书,若殿下有不懂的地方,望殿下言无不尽!”朱善说道。 “夫子客气了!”朱雄英开口道。 “陛下和太子爷有口谕,让臣严加管教!”朱善又看看众人,“今日教书之前,臣要先罚!” 朱雄英不解,“罚谁?” “李景隆!”朱善的声音冰冷。 “在!”李景隆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表情疑惑。 “尔乃皇太孙伴读,为何不早早前来,迎接殿下!”朱善怒道。 “我......” “皇太孙面前,岂可称我?”朱善更怒,“尔轻浮薄行,不守礼法,该打!”说着,眼睛一横,“来人,打他二十下!” 边上,几个敬事房的太监过来,扯过李景隆的手心,竹板子当场落下。 这几个太监,都是老爷子专门挑出来,在文华殿伺候的。他们心里只有圣旨,可不管你是谁的孩子。 啪啪啪,李景隆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发声。 “老夫打得对不对?”朱善问道。 “夫子打的对!”李景隆抽气道。 “下回还犯不犯?” “不犯了!不犯了!” 那边,啪啪的手板还在持续。 朱善走到朱雄英身边,行礼道,“今日这第一堂课,臣不讲经文,先给殿下讲讲汉朝的旧事!” “夫子请讲!”朱雄英有些诧异,开口道。 朱善看看他,又看看朱允炆,“大汉开国高祖,同样出身寒微。” 朱雄英和朱允炆点头,其实历代帝王之中,老爷子最推崇的就是刘邦。 “但汉高祖万年,宠爱戚夫人,有意非长立幼换太子!” 朱雄英心中一动,没有说话,听着下文。 “汉高祖杀伐果断,开国雄主,臣子莫敢不从。他也私下说过喜欢戚夫人之子,可最终却无法改换太子,殿下可知为何吗?” 一百零九 告诫 皇子皇孙读书,最重要的就是讲史。而因为老爷子对汉高祖的推崇,宫中的皇子皇孙们对于大汉的历史,略知一二。 之所以推崇汉高祖,一方面是因此他和老爷子的出身同样微寒,都是来自民间。二来,汉高祖和老爷子其实算得上是同乡,老爷子祖籍江淮沛地,后来迁移到凤阳。 夫子朱善所说的汉高祖之太子,就是后来的惠帝刘盈,戚夫人所生的是汉高祖刘邦第三子,赵隐王刘如意。 “汉高祖一代雄主,刚愎雄猜,常言太子不像他,因为宠爱戚夫人也格外偏袒赵王刘如意!” 朱善的目光看着朱雄英还有朱允炆,笑着说道,“对汉高祖而言,开国之主,换太子,东宫易储易如反掌,为何最后还是没换呢?” “殿下,您说!” 朱雄英想想,忽然笑了,看着若有所思的朱允炆,“二弟,你说!” 朱允炆想了许久,抬头目光中带着疑惑,“是因为太子刘盈,是吕后所处,占了一个嫡字?” “以儒家伦理纲常来说,确实不错。可汉高祖,是墨守成规之人吗?”朱善又笑道。 汉高祖刘邦不但不墨守成规,他这一辈子就没守过规矩。往文官的帽子里撒尿,当着官员贵族的面开多人运动大会。什么嫡长子继承制,在他心里根本就靠不住。 “那是为何?”朱允炆疑惑道。 “当时汉高祖有易储之心,最急的就是太子刘盈的母族!”朱善笑笑,继续开口,“吕氏一族,在高祖起兵乃至一统天下之时,功勋赫赫!” “这是自然了,我听先前的夫子讲过,太子刘盈的舅舅,都是大汉的军功列侯!”朱允炆继续道。 “皇孙殿下以为只有如此吗?”朱善再次笑道,“太子刘盈身后是吕氏一族不假,可他身后的,并不只是此一族而已!” “昔年汉高祖打天下时,身后跟着的,正如我朝淮西勋贵一般。皆是乡党手足,异性兄弟!” “这等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到这,朱雄英心中默默思量。 大汉的太子刘盈其实和朱标在某种意义上很是相似,他们的身后都是军功集团的支持。好比太子朱标,就是那些老将们看着长大的,视若自己的子侄。 “汉高祖兵败逃跑的故事,两位殿下听说过吧?”朱善又笑道,“高祖兵败,驾车逃亡........” 朱雄英笑道,“这个孤知道,逃跑的时候汉高祖嫌车上人多,把自己的儿子踢下去了!” 说起来,刘邦确实比老爷子更光棍。带着手下兄跑路,把自己亲儿子提下车。这种事,老爷子是做不出来的。 “当时汉高祖兵败彭城,逃跑之时,两次把嫡子刘盈和后来的鲁元公主提下车!”朱善又道,“是大将夏侯婴,两次下车,把两个孩子抱上车。” “因为车上拥挤,夏侯婴亲持短矛,跑步跟随车架断后!” “夏侯婴,忠臣也!”朱允炆赞叹道。 “他固然是忠臣!可也由此可以看出,汉高祖麾下一众江淮军功列侯,对于太子刘盈之看重!”朱善继续道。 “还有大将樊哙,他和汉高祖不但是卑微时的旧友,更是连襟,就是太子刘盈的姨丈!汉高祖晚年,有人对高祖皇帝说,等你一死。樊哙就会冲进宫来,杀掉戚夫人还有赵王。” 说着,他顿了顿,“说了军功列侯,臣在和殿下说说汉高祖的谋士,滴哦殿下可知张良?” “自然知道!”朱允炆回道,“汉高祖亲口说过,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吾远不如子房!” “殿下好才学!”朱善笑笑,“大汉开国三杰之中,韩信的下场且不说。张良不贪恋权位,功成身退,从不惹得君王忌讳,朝中大事,更是从不开口。” “可唯独,在汉高祖易储之事上,不但反对,还暗中帮着刘盈出谋划策,稳固地位!” “萧何更是在汉高祖之后,尽力辅佐刘盈,鞠躬尽瘁!” “由此可见,除却江淮军功列侯。大汉太子刘盈的身后,还站着汉高祖的谋臣。若太子反,这些人不会跟随。但若汉高祖有废立之心,这些人也断不能容!” 朱允炆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语。 朱雄英则是一笑,也没有说话。 从朱标到他都是如此,抛开老爷子百分百的宠爱之外。东宫之所以地位稳固,就是因为身后的庞大支持力量。 文官之中,李善长虽半退休状态,但朝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实干派官员,都对太子朱标俯首听令。 开国的勋贵武将,更把朱标和他朱雄英看作理所应当的继承人。他们父子二人,就代表着这些开国勋贵的根本利益。 当然,还有马皇后这位皇后的暗中支持。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活着,任何人在他们父子面前,没有任何机会。 “汉高祖之所以没有易储,乃是大智慧!”朱善又道,“戚夫人常在汉高祖耳边进言,废立储君。汉高祖说,太子羽翼丰满,不可轻动!试想一下,若汉高祖执意易储,大汉必然国本震荡,天下不安!” “两位殿下,可知史上戚夫人和赵王刘如意的下场?” 说着,朱善语气微顿,继续笑道,“汉高祖宠爱戚夫人无以复加,戚夫人仗着皇帝的宠爱,顶撞皇后,暗谋东宫之位。她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头发常见识短!” “吕后于江淮军功列侯等人,本就是一体,她戚夫人身边又有谁?她的儿子身边,又有谁?” “高祖皇帝在时,她风光无限,她的儿子也不可一世,可这种风光,不过是无根之萍罢了,经不起风吹雨打!” “高祖皇帝驾崩之后,吕氏先是让人毒死了赵王刘如意,又命人砍断了戚夫人的手脚,剜掉眼珠,熏聋耳朵,喝下哑药,把她扔在窟室裹,称为“人彘”!” 忽然,朱雄英打了个寒颤。他没来由的想起,电影一代妖后的画面。 咸丰死后,慈禧叫人把咸丰的宠妃,也是如此炮制,装在了咸菜坛子里。 虽说那是港台导演的杜撰,但出处就在大汉吕氏这里。 历史总会记载这些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种种功勋,却不会铭记,他们令人发指的残忍和残暴。 “试想一下!”朱善再说道,“若戚夫人不仗着皇帝的宠爱,顶撞吕氏处处争斗,反而谦恭自省。也不妄图给他的儿子谋取大位,赵王刘如意若也知晓君臣之道,他们的下场,会是如此凄惨吗?” 朱雄英心中早已明白,看似朱善是在给他们兄弟二人讲古,其实是在给朱允炆一个人讲。 看似是讲汉朝的故事,其实实在告诫朱允炆。 只不过,年幼的朱允炆,能懂吗? 即便他能懂,他的母亲能懂吗? 而且,朱善的言外之意,他能心领神会吗? 朱善就差指着鼻子告诉朱允炆,别看皇太孙带你一同来读书,兄友弟恭。那是因为皇太孙的仁德,而不是因为你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多重。 你最好不要有非份之想,因为和皇太孙比起来,你没实力! 活着准确的说,是你们母子二人,根本没实力。 想到此处,朱雄英心中也有些纳闷。 朱善一个外臣学士,眼光竟然如此毒辣,心思如此通透! 单从,吕氏进言给太子朱标要朱允炆跟着朱雄英一块读书的份上,就能看出这些来。 ~~~ 今天是小年,祝大家过节好。 本来是双更的,今天家里来了客人,实在抽不出身了。 一一零 进言 “臣朱善,叩见太子!” 春和宫中,刚给朱雄英朱允炆授课完毕的大学士朱善,参见太子朱标。 “快快请起!”朱标笑着起身,亲手把对方搀扶起来,“课业结束了?如何?英哥儿还听话?”说着,顿了顿,“英哥儿那孩子被宠坏了,劳烦你了!” 朱善微微躬身,笑道,“臣看来,太子爷言重了。” 说着,笑了笑,“皇太孙少年心性一时贪玩是有的,但天资聪颖,非凡材。” “你莫要说他的好话,知子莫若父,不瞒你说,这孩子的脾气性子孤是真的头疼!”朱标笑道。 “臣不是刻意夸奖皇太孙!”朱善继续笑道,“臣今日观皇太孙言行举止,颇有贤风。是有些性子跳脱不够稳重,但胜在不拘一格。” “民间话讲,淘气的小子将来出息。墨守成规的孩子,将来都是古板无趣。臣读史书,古往今来凡杰出地方,少年时大多如此!” “哈哈!你这话过了!”朱标大笑。 别人夸他儿子好,他尽管心里不信,可也掩饰不住笑意。 “臣实话实说!”朱善正色道,“课业上皇太孙虽不是上心,可却知道德文章于国之重。心里也知道敬重读书人,重用读书人。” “呜!”朱标点点头,“这孩子的心性纯良!” “殿下所言极是,臣观皇太孙看重读书人,明白民间疾苦。对臣下礼遇有加,不倨傲骄奢,不喜怒形于色,已有明君之相!既仁且贤,而且顾全大局!” 朱标大奇,“这句顾全大局,从何而来?” “殿下可知,今日臣不光是给皇太孙授课,还有一人!” “谁?” “乃是殿下次子!” “炆哥儿?”朱标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今日臣在文华殿迎皇太孙,却见皇太孙殿下与二爷携手前来!”朱善笑道,“当时臣心中也是微微诧异,臣教皇太孙殿下读书,是皇上和太子您定下的。臣听说,您和皇上说过,要二爷跟着一块来,却被否了!” 闻言,朱标低声道,“哎,确是如此!” “可今日,皇太孙却带着二爷前来,足以见得皇太孙心中,顾全手足亲情!”朱善又道,“此时传扬开来,必是士林之中一段佳话!皇太孙人品贤德,尽长兄之责,臣子将无不称颂!” 朱标听了,再次默默点头。 这事,朱雄英还真就作对了。他是皇太孙,没有因为居高位而刻薄自己的兄弟。反而拉着对方,一同来读书。这在臣子们的眼中,就是贤字。 没有任何臣子,希望他们所教导的帝王,真如孤家寡人一般绝情。 “混小子也知道,他是长兄,知道顾及弟弟的感受!”朱标笑笑,“今日教了什么?” “臣没有教皇太孙和二爷经书讲义,而是说了大汉朝的旧事!” “何事!” 朱善肃然道,“汉惠帝与赵王如意的旧事!” 顿时,朱标错愕当场。 这故事,他如何不知? 半晌之后,怒气溢于言表,“尔身为文渊阁大学士,身负教导太孙之责,孤甚许之,你怎么?你怎么当着他们说这个故事?你是个居心?” “殿下,臣没有私心!”朱善缓缓叩首,“一心为国!” “为国,就是和孤的儿子们,说前朝骨肉相残的事吗?”朱标大怒。 “殿下,难道臣说的不对吗?”朱善抬头,毫不示弱的看着朱标。 “你...”朱标一时间,竟然失言。 朱善继续叩首,缓缓开口道,“臣今日见皇太孙带着二爷起来,就想起昨日,太子殿下和臣诉苦,说请皇上准许,他们兄弟俩在一块读书,却被否之事!” “臣斗胆问问太子殿下,殿下是当真想让他们兄弟俩在一块读书,还是听了谁的话,心中犹豫?” “大胆!”朱标怒不可遏,“你竟敢编排孤的家事?” “国之储君岂有家事!”朱善反问一句,“一举一动,关乎国运呀!” 说着,他见朱标没有说话,继续开口道,“国本早定,皇太孙乃东宫之储,翌日正位东宫,以安国本。虽年少,礼法却不可废。皇太孙殿下有顾及手足亲情之意,然却不可让他人有僭越之心!” “此时皇太孙殿下尚小,或可迁就一二。翌日皇太孙年长,如何想?” “其实臣看来,皇太孙今日牵着二爷去读书。与其说是顾及手足亲情,不如说是,他在给太子爷您,圆面子!” “你.......”朱标再次大怒。 “皇太孙深知您的难处,您想想,倘若他对兄弟不加言辞,刻意疏远,甚至打压,您如何作想?”朱善又问道。 朱标默不作声。 “所以臣说,皇太孙是顾全大局的人!”朱善又开口道,“如此心性,实在难得!”说着,笑笑,“若不是皇太孙这种纯良的心性,臣也不会冒着大不韪,和殿下您说这些!” 说到此处,叹息一声,“其实有些事臣看得明白,殿下难道看不明白吗?” “皇太孙是大明嫡长孙,先东宫太子妃所出。如今东宫太子妃,非皇太孙之生母,名下有育亲子。” “若以太子妃身份论,二爷也是贵不可言。且读书用功,文臣称颂。” “同时,宫中多有皇太孙不肯读书之言!” “臣斗胆请问殿下,看不清还是不肯说破!” 朱标脸上阴晴不定,朱善句句话都说到了他心里,戳穿了那层窗户纸。 东宫的储君之位,他是不会换的。但对于朱允炆这个次子的喜爱,他也溢于言表。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取舍,难以放开。 难以,决断! “臣想着,凡事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朱善再次叩首,“臣也是忠心太子,才会说这些。若臣心存私心,装傻教书就是。” “起来吧!”朱标苦笑一声,扶起对方。 “你说英哥儿好,孤知道。你说炆哥儿的好,孤更知道。两个孩子,虽然名份早定。可孤不想,让他们将来太过生份。今日你一番话,倒是点醒了孤,帝王之家,有些事确实不能常理度之!” “今日这话,孤当您一片忠心,听在耳中孤记在心中。不可对外宣扬,更不能........” “臣明白!”朱善笑道。 “以后教课,劳你多教他们君臣之道,两个孩子虽小,都是聪明人,自然会明白孤和你的一片苦心!” “臣遵旨!” 一一一 淮 “儿臣,参见父皇!” 奉天殿中,朱标跪在老爷子面前,郑重行礼。 见太子朱标如此隆重的大礼,老爷子有些错愕,在御案之后抬头,“咱爷俩还弄这些虚头八脑的作甚!”说着,对太监朴国昌说道,“给他搬个凳子,让他坐咱身边来说话!” “太子爷!”朴国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老爷子身边,笑道,“您坐!”然后,缓缓推开,并对周围的宫人摆摆手。 霎那间,殿中的宫人们都推开,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有事?”老爷子温和的问道。 “是有事,儿子有事和父皇说!”朱标道。 老爷子点点头,“有事就说,就咱爷俩,没外人!” “还是为了老二炆哥儿王号的事!”朱标开口道。 老爷子眉头皱皱,“咱不是说了吗,现在就说这个还太早!” 朱标笑道,“不早了,孩子们长起来很快。儿臣想着,定下王号封地,过几年定了亲,就让他出京去就藩。”说着,顿了顿,“儿臣想着,他那性子,不必封在边地,他管不了兵马。干脆就在内陆,给他找个富庶点的地方!” 老爷子想想,看着朱标,微微一笑,“想通了?” 这话,让朱标有些错愕。 似乎,也有些明悟。 “想通就好!”老爷子叹息一声,“有些事,咱心里明镜似的,可是不能说,更不能做。因为咱说了,就是圣旨,咱做了你不敢辩驳。但你若是想不通,咱说了啥做了啥,你八成心里也不痛快,将来要记恨!” “儿臣不敢!” “当爹难!”老爷子又叹口气,“想当个好爹更难!”说着,顿了顿,“当年咱投军的时候,咱朱家的男人几乎都死光了。这些年,咱拼命的生,就是为了繁衍子嗣,让咱朱家血脉昌盛!” “可孩子多了,当爹的,能一碗水端平吗?” “咱这个当爹的皇上,若真是一碗水端平了,咱这家也就乱了!” 老爷子看着朱标,话语中带着丝丝的无奈,“所以,当年咱狠心,不顾你娘心里不痛快。你二弟,三弟,早早的就封出去了!” “不封出去放在京师里,哪怕你们是嫡亲的兄弟,也架不住别人撺掇呀!你明白事理,好好想想,历朝历代,兄弟之间猜忌的事还少吗?” “封他俩出去,咱也心里也不好受,都是咱的儿子呀!” “咱是皇上,也是爹。所以你二弟在西安,三弟在太原,都是千年古都名城。咱心里,位子只有一个,给你。其他儿子们,用荣华富贵补偿吧!” 朱标听了,只感觉眼眶发热,“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 “如今你当爹才明白,你不当爹,上哪知道去!”老爷子从旁边拿过丝帕,放在朱标面前,“咱知道你心里,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老大呀,咱可不是地主家分家当,要取舍!你能想通,咱很高兴!” “读书人讲,家里都整不明白,怎么治理天下,是吧?” 朱标笑笑,“父皇,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对对,他娘的就这话!”老爷子又笑道,“对外人能狠心,不算啥。对家里人,能狠心。拼着儿孙怨恨,也能狠心,才是真的当家人!” “儿臣明白了!”朱标看着老爷子的眼睛。 “明白就好,你也是大老爷们,爹也不能教你一辈子!”老爷子拍拍儿子的手,“当初咱大孙病的时候,咱每天晚上谁不着觉的琢磨。若老天真把咱大孙收去了,立谁呢?” 说着,顿了顿,“若是按照你的想法,就是炆哥儿了吧!” 朱标顿了顿,“是,炆哥儿毕竟是英哥儿之后,年纪最长。而且,也属于嫡出!” “那你娘可要和你打官司了!”老爷子笑道,“你也说了属于嫡出,可你要知道,你名下,还有正儿八经的嫡子呢!到时候你要立老二,你娘偏爱老三,这家务事咋办?” “这..........”朱标低声道,“儿臣都未想过这些!” “这就是你和咱不一样的地方,你呀耳根子软,心也软,遇事总想着差不多,想着能迁就就迁就!”老爷子笑道,“凡事要决断,决断!” 说着,顿了顿,“不能感情用事!” 朱标想想,忽然问道,“父皇,倘若英哥儿当初真的走了,您觉得东宫太孙之位属谁?” “考较起你老子来了!”老爷子眼睛一横,笑骂道,“那是你操心的事!” 说着,拿起朱笔,扯过一张空白的便签。 提笔,缓缓写下一个字。 朱标跟着念道,“淮!” “淮是咱们老家祖籍所在!”老爷子吹干墨迹,缓缓开口道,“炆哥儿也是咱的孙子,咱平日虽说眼里只有英哥儿,可也不能不管不顾!王号呀,咱早就想好了!” 朱标心中,忽然一暖。 他的嫡长子,老爷子立为皇太孙。另一个只有几岁的嫡子朱允熥,王号为吴,天下最尊贵的王号,最富裕的地方。 轮到朱允炆,老爷子给了一个淮。 朱家的老家,同样也是天下富庶之地,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封地,你自己选,是徐州还是淮安,咱的意思是徐州。挨着运河,商贾不断,富庶之地。又不像北方那么寒冷,离京城还近些!” “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了!”朱标肃容道。 “呵呵,这才哪到哪儿!”老爷子笑道,“没儿子的时候盼儿子,儿子多了是愁哇!各个都要操心,等你到咱这个岁数才能明白!” 说着,又道,“明日,就派人传旨。炆哥为淮王,就藩之前陪皇太孙读书。等长到十五岁,就让他去就藩。” 说道此处,又顿了顿,“护军,你自己拿主意。不过在咱看来,既不是塞王,徐州也不是什么军事重地,护军有个三两千也就够了。” “儿臣明白!”话说到这,朱标如何能不明白呢。 他这个太子,其实已经私下里,有些烦恼自己的弟弟们手握重兵了。将来,他不可能再让他的儿子,也面临这个难题。 “好!”老爷子笑笑,“正好你来了,这些折子,咱看的眼都花了,你帮着看看!” “是!”朱标应了一声,挨着老爷子开始批阅奏折。 老爷子伸下腰,揉揉肩膀,看儿子专注认真的模样,露出几分笑容。然后,也拿起一份奏折。 可刚一看,就勃然大怒,“这个混账!” 朱标吓了一跳,“父皇,怎么了?” “你看看你二弟那个混账!”老爷子把奏折摔在朱标面前,“简直不通人语,不懂人事!” 朱标拿起奏折定睛一看,他二弟秦王朱樉的王府典官奏报,亲王朱樉征伐番人途中,因为厨子做饭不好吃,把厨子吊起来用鞭子打。 其实藩王打了厨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爷子怒就怒在,秦王朱樉抽打的厨子,是跟着老爷子二十多年,专门给老爷子做饭的徐兴祖。 “这些年,咱杀人不少,可从未苛责过身边的厨子,禁卫。这等都是心腹之人,他这个混账居然随意鞭打!”老爷子大怒。 ~~~年前事太多了,哎!!! 一一二 你去弄些药 “皇孙允炆,朕之亲孙,太子之亲子,身份贵重,人品贤德.........” 吕氏寝宫之中,吕氏拉着朱允炆跪地听旨。 对于这道突然而来的旨意,她初时还有些诧异,但现在已是满脸喜色。 “封皇孙允炆为淮王,钦此!” 朴国昌收了圣旨,附身对吕氏和朱允炆笑道,“奴婢给娘娘,还有淮王千岁道喜!” “王爷千岁身边的宫人仪仗等,这几日就会发放下来。” “劳烦公公了!”吕氏欢喜得喜笑颜开,忙叫人捧出一叠金叶子,“公公拿着喝茶!” “哟,奴婢可不敢要!”朴国昌推辞道。 “拿着拿着,仓促之间没什么好给你的!”吕氏直接推过去,笑道。 朴国昌想想,“奴婢谢娘娘的赏!” 说着,顿了顿,“皇上还说了,以后淮王就跟着皇太孙在文华殿读书!” 吕氏更是喜上加喜,笑得合不拢嘴,“好大的恩典!” 如今看来,她的儿子终于是有个名份了。 “皇上还说了,徐州那边的王城马上责令工部去修,并让凤翔侯督办!”朴国昌继续说道,“等再过几年,等淮王千岁大了,就可以直接就藩了!” 霎那间,吕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的儿子有了王爵,有了封地,将来就要被赶出宫,送往封地,当一辈子的藩王。 皇上这道旨意,看似是给了朱允炆一个名份,可实际上,却是定下了君臣。 “娘娘?”朴国昌见吕氏发愣,低声的唤了一声。 “你瞧,我欢喜得痴了!”吕氏强颜欢笑。 “奴婢告退!”朴国昌笑道,“奴婢,还要去往皇太孙那边!” 吕氏忽然心中一动,“也有旨意给英哥儿?” “旨意倒是没有,皇上赏了几个库房给皇太孙,奴婢要过去看看!”朴国昌笑道,“皇上说,皇太孙如今大了,身边的人多了,要有点私房用来赏人!” 霎那间,吕氏心中又是又惊又妒。 这边给了个淮王,打的是将来孩子大了,直接赶出去宫去的念头。 那边的赏赐,一出手就是几个内库的库房。 还说,是用来赏人的零花! ~~ “母亲!”朴不成走后,朱允炆看吕氏脸色不好,轻声问道,“您怎么了?” 吕氏看看儿子,脸上浮出几分苦笑,“没怎么,娘就是想起点事!” “儿子觉得母亲不怎么欢喜!”朱允炆看着吕氏说道,“儿子封了王爵,母亲不高兴?淮,可是朱家的祖籍之地,这个封号颇有份量呢!” “份量?”吕氏冷笑,“真有份量,就不会这么急!” “急?”朱允炆越发不解,看看吕氏,笑道,“母亲,儿子距离出宫还有些年呢!” “对!”吕氏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有几分狰狞,“还有时间!”说着,对朱允炆说道,“去,读书去!” “儿子今日的书都读完了,课业也做完了!” “难道你不知道读书一道,在于勤吗?”吕氏严肃的说道,“去,抄书,一笔一划的写,晚点我要看!” 朱允炆撇嘴,心中有些委屈,“是!”说完,垂头丧气的走了。 吕氏见儿子走远,忽然对旁边拍拍手。 一个四十多岁的嬷嬷,从侧面出来,“娘娘!” 吕氏点点头,先是站起身看看左右,然后低声道,“那药,还能弄来吗?” 那嬷嬷身子一僵,抬头道,“娘娘,那可是.......” “闭嘴,本宫问你,还能不能弄得到?”吕氏眼神凌厉。 “奴婢要去问问外边的本家兄弟!”嬷嬷低头,惶恐的回道。 “好!”吕氏看看他,变得和言悦色,“你是我身边的人,跟了我这些年,我从未亏待过你。好好做事,将来你外边的本家兄弟,侄儿也都有个好前程。” 说着,语气一变,“若是存了半点不忠的心,你知道后果!” 闻言,那嬷嬷一个哆嗦,跪地道,“奴婢不敢!” “记着,你全家的命,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吕氏冷眼看着对方,“这事,必须给本宫办好!” ~~~ “殿下!” 文华殿中,朱雄英在几个侍读的陪伴下,一丝不苟的写着大字。 他临的是魏碑,字体方正大气,刚毅有力。他如今年纪小,气力不足,写出的字只有形,没有魂。 朴国昌跪在朱雄英面前,笑道,“皇上口谕,永和宫六个内库里面的东西,都赏给殿下!” 永和宫那边是皇宫的内库,里面装的都是皇家的珍宝。 所谓皇家珍宝,不过是当年老爷子打天下时手下的兄弟们孝敬的东西而已。那些东西,也都是那些老爷子的兄弟们抢来的。比如什么前朝皇室的宝贝,大都城皇宫之中的珍品等等。 老爷子生性简朴,这些年那几个库房一直封存着。 “给我作甚?”朱雄英笑道。 天下任何的珍宝,都不在他的眼中。作为大明的皇太孙,再好金银珠宝,再珍贵的宝物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用处。 钱,在他这,是最没用的东西! 因为他拥有,使用天下一切财富的权力。 “皇上说了,您以后身边人多了,赏人用得着!”朴国昌笑道。 “知道了!”朱雄英放下笔,“那边库里都有什么好东西!” “多是些布料,珍宝美玉等物!”朴国昌笑道,“回头,奴婢就把账册,交给贾贵!” “贾贵!”朱雄英对外喊了一句。 后者嗖的进来,点头哈腰,“殿下叫奴婢?” “去库里看看,选两幅文房四宝出来!”朱雄英说着,看看肃立一旁的铁铉还有暴昭,“两位伴读,每人一套!” “臣等无功不受禄!”两人马上跪下。 “你们是孤的伴读,这是孤给的见面礼。送旁的你们不喜欢,文房四宝这些东西,也正和你们读书人的身份!”朱雄英笑笑,目光看向一边。 第一天上课,手就被打肿的李景隆,正一脸沮丧的站在边上。 “叫太医给李景隆看看手,也从库里挑些合用的!”说着,朱雄英顿顿,“有琉璃器,赏他一套!” “臣谢殿下隆恩!”李景隆马上跪倒,谢恩。 “行了!”朱雄英看看今日写的大字,笑道,“今日是孤第一天读书,你就挨了打,孤心里过意不去,给些小玩意儿也算是补偿!”说着,又是笑笑,“你呀,不学无术的家伙,要多和其他两位侍读学学,亲近亲近!” “臣明白!”李景隆赶紧开口,随即笑对铁铉暴昭两人,“在下有幸,和二位共同侍奉殿下。说起来,也是同窗之谊。” “今晚我做东,春风楼一聚,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哼!”岂料,铁铉和暴昭齐齐扭头,大概意思是不屑和李景隆这个纨绔子弟为伍。 一一三 护短 老爷子封太子朱标次子朱允炆为淮王的消息,并未在群臣中引起多少风浪。 尽管有些不合理,可谁都不敢多说。因为老爷子,从来都不是讲什么繁琐礼法的人。 而召秦王朱樉回京,确实以石激起千层浪,并且无数关于朱樉的奏折,汹涌而来。 奏折上所说的,都不是好事。 秦王朱樉是老爷子的嫡次子,和太子朱标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在御史言官们眼中,秦王朱樉之残暴,简直令人发指。 昔日在宫中时,尚且不显,但一到封地,所作所为足可堪称丧心病狂。 洪武十一年秦王朱樉就藩时,老爷子千叮万嘱,“关内百姓,自元朝失政以来,不胜疲惫。如今我平定天下,又有运粮纳税之劳,百姓仍未休养生息。你到藩地之后,如果宫殿已完工,就不可在大兴土木,徒增百姓之苦!” 可朱樉到了封地之后,全然把老爷子的话置之脑后,不但大兴土木还光收钱财,闹得封地百姓不堪重负。 秦地之外有西番人,多桀骜不驯。老爷子一直以来千方百计的安抚那些番人部落,使其归顺大明。然后秦王朱樉则是毅然出兵讨伐,这也就算了,他大军所过之处,番人皆成刀下亡魂。 女子送于军士取乐,男童阉割为宫人。 种种残暴之事,书不尽道不完。 老爷子虽也杀人,可老爷子是杀犯罪之人,而秦王朱樉则是不问缘由,高兴也杀,不高兴也杀。 这次鞭打厨师,更是犯了老爷子忌讳。 自己身边最近亲,掌管饮食的人,都无故鞭打,将来谁还真心伺候你?就不怕别人下毒。 (鞭打厨子的是晋王朱棡,这里用在了朱樉处!) 所以,亲口下旨,让秦王朱樉回京。 不单是秦王朱樉,又有御史弹劾晋王朱棡。晋王于太原,数次以奔马缚人,车裂属官,手段残暴罄竹难书。 ~~ “这两个混账!” 饭桌上,老爷子脸若寒冰,不知怎地,似乎是想起那些奏折中所写的,老二老三的种种暴行,怒不可遏,吃到一半筷子就扔了,破口大骂,“竟然背地里做出这些事,要不是那些御史们弹劾,咱还不知道!” 往日,若这样的情景,马皇后定然要和老爷子掰扯一番。 但今日,马皇后却默默无声,低头把筷子捡起来,擦了擦,轻轻放在老爷子手边,低声道,“孩子在呢!” 一旁的朱雄英,就听没听见,低头吃饭。 “小时候看着都是好孩子,怎么一出去,就成这德性了?”老爷子咬牙道,“他娘的,那根弦搭错了?” 还能那根弦搭错了,就是没教好! 朱雄英心中腹诽,老爷子的诸皇子之中,只有朱标是按照储君的标准严加教育出来的。其他的皇子,学不学老爷子是不大放在心上的,而且对他们的行为也不怎么管束。 而且这些藩王们,自小就耳目渲染都是那些淮西武夫的故事。长大后到了封地,稍不如意就要露出杀人不眨眼的本性来。 秦王晋王还是好的,这两人虽然残暴,但都有非凡的军事能力,镇守边疆从不出错。 历史记载老爷子那几个幼子更是残暴的奇葩。封在洛阳的二十五子朱?,在封地最爱做的事,就是装成普通人在街上闲逛,看谁不顺眼抽出腰里的锤子就是一下。 出去打猎遇到百姓,直接纵马挥砍,毫无人性。以至于他死之后,群臣上表永乐,要废了他的王号。 他的子孙后代也是残暴中的极品,直至嘉靖年间,嘉靖帝实在忍受不了,才下旨夺爵圈禁,废除封国。 “这回他们回来,你不许护着!”老爷子又拿起筷子,看了马皇后一眼,恨声道。 “天下当娘的,谁不盼着儿子好!”马皇后叹口气,“这两个孽子做出这么多混账事来,俺这当娘的臊得慌,哪还有脸面袒护!”说着,叹口气,“不是俺翻小肠,当初俺就说这俩孩儿多留几年,让他们多学学礼法。你是你自己说的,你说啥他们又不用当皇帝,不用那么多规矩,早点去封地历练........” “你说这些干啥?儿子不好,咱的错?”老爷子不满。 “谁的错俺不知道,小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大了就这样?”马皇后叹口气,不住的摇头,“既然你叫他们回来,俺也帮他们说话,你狠狠的罚就是了!” 说着,又叹气,“这样的藩王,也是祸害!” “兴许是身边出了奸臣小人,撺掇他们!”老爷子目露杀机。 说着,老爷子忽然看到闷头吃饭的朱雄英,开口道,“大孙,你说,你这两个混账叔叔怎么处理?” 朱雄英在饭碗中抬头,装傻道,“啊?皇爷爷说什么?” “咱问你,若你是皇帝,这两个混账,你怎么处置?”老爷子大声道。 “还是躲不过去,引到自己身上来了!”朱允熥心中苦笑。 秦王晋王都是太子朱标最铁杆的支持者,这事应该去问太子朱标,怎么问自己这个半点权力没有的皇太孙? 这俩人虽有些不堪,可对朱标以及朱标的后代是没话说。 原本时空中,朱允炆为皇太孙时,秦王朱樉被人毒死了,晋王朱棡在诸藩王之中,最是死心塌地的追随。后世有人说,若晋王朱棡活着,朱棣没有半点胜算。 “这个......”朱雄英想想,“孙儿以为,还是等两位王叔到京师之后,问清了再说,您老现在不用这么恼火!” 顿时,老爷子眼睛一亮,点头道,“是,还是等他们来了问清楚再说。那些遭瘟书生们告的状,也未必是真的。”说着,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有理,继续道,“咱不骂这俩混账,他们也不上书弹劾。咱一发火,奏折跟他娘的雪片似的!” “这群遭瘟的书生,既然咱儿子这么混账,他们怎么不早说!既然咱儿子真的做了这些事,怎么就他们知道,锦衣卫都不知道?” 还真是,儿子都是自己的好。 老爷子这护短的性子,简直没谱了。 别人长几个脑袋,没事弹劾您儿子玩? 别人嫌一家人命长,和您说捕风捉影的事? 想到此处,朱雄英放下饭碗,“皇爷爷,皇祖母,孙儿吃饱了!” “玩去吧!”马皇后慈爱的说道。 “这事你问孩子干啥?”等朱雄英走后,马皇后嗔怪道,“他一个孩子,知道什么!” “哎!”老爷子叹息一声,端起酒盅,“这些事,早晚还不都是他的事。咱的儿子们都是藩王,往后这样的事定然更多。”说着,顿了顿,“哎,怎么一个个,和老大差这么多!” “咱的这些儿子当中,如今看来,除了老大,也就老四像样子!” ~~~ 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祝大家,虎年虎虎生风! 一一四 给你个差事 秦晋两位藩王,奉旨入京,让原就看不惯这些藩王们的文臣们摩拳擦掌,都等着只要老爷子发怒,就火上浇油。即便是太子朱标一系的文官们,也都是如此。 朝堂上暗流涌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 老爷子这几日脾气不好,几个伺候不周的宫人,直接拉下去给杖毙了。 大人生气的时候,小孩就要躲远点。 一连几天,朱雄英都装成了乖孩子。他倒不是怕老爷子,他是怕太子朱标。 朱标这个太子爷,对他的两个弟弟十分袒护。这时候正是因为两个弟弟那些糟心事心烦呢。自己要是撞在枪口上,那多冤枉。 刚结束了一天的课业,从文华殿那边出来。 朱雄英带着李景隆漫步御花园中,李景隆不时的说些勋贵子弟之间的破事,什么谁和谁因为某某清倌人争风吃醋,谁和谁不对付,约了城外打架等等。 朱雄英一边走一边听,对于不能轻易出宫的他来说,这倒也是个消遣。 正走着,忽发觉前面御花园的水榭轩那边,人有些多。 他正往那边看,身侧的夹道中,一队宫人走了出来。 “奴婢叩见皇太孙!” 宫人之中,领头的正是朱标的贴身条件甄不义。 “免礼了!”朱雄英笑笑,朝水榭轩那边努努嘴,“父亲在那边?” “回殿下,太子爷在那边赏花!”甄不义开口笑道,“这几日太子爷心里不舒坦,今日难得出来透透气,王美人在那边陪着!” 所谓王美人,是太子朱标身边的侍妾。朱雄英倒是远远的见过几次,听说是个大美人。 朱雄英又看看那边,“那现在父亲的心情?” 甄不义看看左右,他身后的宫人都退到五步之外,低声道,“殿下,这当口您还是别过去了。奴婢看太子爷脸上笑,心里恼着呢!”说着,叹口气,“今早上,来了一群文官,追着太子爷说,要处罚秦晋两位王爷千岁!” “孤明白了!”朱雄英闻言点头,“你呀,回去别说在路上看着孤了!” “奴婢晓得!”甄不义笑道。 “走!”朱雄英给了李景隆一个眼神。 现在太子朱标正脑心呢,他这个当儿子的,有多远躲多远。 依朱雄英看来,秦王晋王两人在封地的所作所为,是该罚,而且是重罚。 但这些文官们这时候凑这热闹,明显是添堵呢。 到底怎么处置那哥俩,最终要看老爷子。以朱雄英对老爷子的了解,别看他嘴上恨的不行。等他儿子往他面前一跪,磕头认错的时候,老爷子就心软。 老爷子自己都常说,打天下为了谁,就是为了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 他的儿子,他自己怎么说都行,别人要是跟着起哄指指点点的,那就有人要倒霉了! 其实严格来讲,这样的父亲算不得好父亲,这样的皇帝也在对待自己家人上,也未免有些纵容。 准确的说,是放纵。终大明一朝,藩王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掩盖不住的瑕疵。 “将来老子上位,把你们都收拾了!”朱雄英心中暗道,“都封到番邦去,让他们去祸害外人!” 有些事不随人愿,他这边不想见朱标,那边朱标却要见他。 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跑来,“殿下,太子爷传您!” 朱雄英悻悻的停步,心中恼怒,“哪个多嘴的说看到我了?” 当下,心不甘情不愿的朝朱标那边走去。 进了水榭轩,脸上挤出几分亲热的笑容,“儿臣见过父亲!” “唔,来了,坐那!”朱标靠窗而作,不时的用手中的点心渣喂着水里五颜六色的锦鲤。 “妾身见过殿下!” 朱雄英还没坐,朱标身边一位身材曼妙,仿若无骨,眼光婉转的女子起身,浅笑行礼。 “标哥会享受!”朱雄英心中笑笑,眼前这女子的颜色,在宫中可是第一流的人物。 老爷子的审美观点,女人不能太瘦。 朱标的审美观点,女人要妩媚。 所以老爷子身边的嫔妃们,多是微胖的女子,而且全是大脚。朱标身边的女子,全是江南风情。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郑重无比,也没看那女子,微微侧身,“不必多礼!” “听着信儿了吧!”朱标把手里的点心渣子,一股脑扔水里,拍拍手问道。 “什么信儿?”朱雄英佯装不知。 “装!”朱标白他一眼,“继续装!”说着,看看朱雄英,冷笑道,“你小子这几天装的挺好啊,按点上学,认真读书,不胡闹也不到处乱窜!” “你不就希望儿子这样吗?”朱雄英眨眼问道。 朱标又是一笑,“你往后也能这样吗?你是看你老子心里不痛快,绕着走吧?” “哪有的事!”朱雄英笑道,“儿子这不是想着您,政务繁多.......” “别扯淡了!”朱标摆手,不耐烦的说道,“你鬼主意多,我问问你,这事咋办?” “啥事?”朱雄英继续装傻。 朱标白他一眼,“你二叔三叔的事!” “我上哪知道去!”朱雄英一摊手,“儿子一不掌权,二不参与朝政.......” 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朱标正目不转睛的瞪他。 片刻之后,朱标再开口,“你说,倘若你是我,你二叔三叔这事怎么办?”说着,加上一句,“说实话啊!” 朱雄英心中微叹,想想开口道,“很简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二叔三叔虽说是您的亲兄弟,儿子的亲叔叔,可咱们朱家不是寻常民间之家,讲的是国法!” “他们二位,在封地做的那些事,儿臣听了,心里都不舒服!”朱雄英又道,“哪有点大明藩王的样子,说不句不好听的,暴君行径!” “话是这么说,我也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可是.......”朱标又微微叹气。 “可您还是放不下兄弟之情,想着在老爷子那斡旋?”既然开口,朱雄英也索性说开了,“您也不想想,这事怎么斡旋?御史弹劾了,老爷子不查吗?查了不罚吗?总不能让老爷子装不知道吧?那如何面对满朝臣子?” “您去斡旋,别到时候二叔三叔不领情,老爷子惹一肚子气,群臣那也落下袒护弟弟的说辞!” “哎,正是如此呀!”朱标揉着额头,“难!你二叔三叔人还没到,求情的信就到我这了。清流言官们,又每日追着我,不让我求情。你皇祖父那,也好似一股要大义灭亲的架势!” “大义灭亲谈不上,亲儿子,老爷子才舍不得呢!”朱雄英笑笑。 闻言,朱标眼睛一亮,挥手让周围人都下去,就剩他们爷俩。 “臭小子,有啥屁快放!”朱标说道。 “哦!”朱雄英点头,微微侧身,抬下屁股。 “你干啥呢?”朱标大怒。 “父亲不是让儿子放屁吗?儿子方才放了一个没声儿的屁!” “你........”朱标气得咬牙切齿,“找揍是吧!” 朱雄英一缩脖,“其实这事呀,您就静观其变得了!”说着,凑上去,“您想呀,老爷子真能把二叔三叔怎么地吗?不能吧!您就让那些文臣们去闹,去弹劾!” “让他们给老爷子拱火,老爷在再火也不能杀自己儿子吧!到时候火候差不多了,您再出面。” “给老爷子个台阶,也给那些文臣们一个台阶,稍稍处理下两位藩王。这么着,二叔三叔也领情,老爷子也有脸面,文臣们也不好穷追不舍!” 闻言,朱标陷入沉思。 越想,这话越对。 自己急什么,先晾着。等事差不多了,自己在出面。老二老三是自己的臂助不假,这次借着这事也能敲打敲打。 想了许久,朱标看看朱雄英,“你这么点小岁数,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读书不见你这么用心?” “你看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又叱哒我!”朱雄英叫屈道,“不带你这样的!” “给你个差事!”朱标笑笑。 朱雄英忽然心里一暗,朱标一笑,没好事。 “你二叔三叔进京,你去接!”朱标笑道,“你们叔侄也好亲近亲近!” 一一五 亲迎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两支骑兵队伍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 左面是尚黑的秦军,憨厚的老秦士卒面如沉水,在马上寂静无声。 右边是尚红的晋军,三晋大地的汉子虎背熊腰,红色的披风迎风飞扬。 这便是,大明秦晋二王进京的队伍。 骑兵中间,一辆硕大的马车中,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相对而坐。他二人是亲兄弟,面容有些相似。晋王朱棡长须到胸,目光威严。秦王朱樉略微瘦一些,突出的颧骨,脸上好像挂着,若有若无桀骜的微笑。 “那边虽好,到底还是比不上北方的豪迈!” 秦王朱樉挑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窗外,“太过安逸了,那及边疆金戈铁马。” 晋王朱棡闻言,也看了看窗外,“北边太冷,我还是怀念小时候在南边的日子!” “呵呵!”朱樉一笑,“倒也是,记得刚到封地那年,带着兵马追击鞑子,寒冬腊月的,刀都抽不出来!”说着,顿了顿,桀骜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京城之中那些鸟官们,看不到我这些年的功劳,就想着在老爷子面前,说我的坏话,哼!” 晋王朱棡沉默一下,忽然改了话题,“二哥,你听弟弟一句,咱们这次进京,是要低头认罚的。咱哥俩确实犯错了,您就........” “我也没说不认罚!”朱樉放下车帘,信手捻起手边的一枚果脯,扔进嘴里,随后笑道,“老爷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就是了。” 晋王朱棡又叹口气,“二哥,大哥派来送信的人说了,咱哥俩这回犯的事,让老爷子火冒三丈!私底下发火,说要削了咱俩的王爵呢!” “哈!怎么可能,咱俩可是老爷子的亲儿子!”朱樉摆手笑道,“让咱们进京不痛不痒的骂几句,不过是老爷子为了给那些遭瘟的文官们面子,安抚他们!” “二哥!”晋王朱棡道,“您就一点不知道怕?” “打小,我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说着,朱樉一笑,“再说了,既然已经做了,老爷子都知道了,怕有啥用?怕他就不收拾咱俩了?” “我知道老爷子若不是气急了,也不会让咱俩进京!”朱樉又往嘴里扔几个果脯,拍手道,“现在怕,他也是气,于事无补!” 晋王朱棡叹一声,“我也知道老爷子狠不下心,削爵。可就是不知道,这回老爷子要怎么收拾咱俩!” “皮肉之苦免不了,从小打到大,我都皮条了!”朱樉满不在乎的笑笑,随后朝窗外吐出一个果脯的残渣,“再说了,就算事不可收拾,不是还有娘和大哥呢吗?” “老爷子一动真火,咱俩就往大哥身后藏!” 朱樉继续说着,“只要大哥拦着,老爷子多大的火气也得消!” “你当还是小时候,大哥啥事都帮咱俩挡呢?”晋王朱棡闷声说了一句,“咱俩的事不小,大哥来信说了,一群文官整日追着他,让他严办,他也有难处!” “那也是咱们大哥!”朱樉闭上眼睛,好似养神一般,“放心吧,大哥不会不管的!他不管,咱俩就跪着求他,你看他管不管!” 说着,忽然睁开眼睛,“对了,老三,这回来京城,给大哥带了什么礼?” “就是一些南边少有的皮货,玉器等!”朱棡道,“二哥,你呢!” “春秋战国时候的铜器!”朱樉笑笑,“去年我手下在抓了一群盗墓的贼子,嘿嘿,这些人把秦始皇老祖宗的坟都给刨了。不过最终,那些好东西还是落在我手里!” 说着,忽然大笑起来,“里面有一把铜剑,到现在锋利无比。这回带上了,给咱们大侄子拿去玩!” “我给英哥儿准备了几匹矮马!”朱棡也笑道,“去年夏天,听说他差点不成了,吓我一跳!” 两人正在车厢里说着话,外边侍卫来报。 “启禀两位王爷千岁,前方来信,皇太孙出城三十里来迎二位千岁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英哥儿呢,咱们大侄子来了!”秦王朱樉笑道。 可晋王朱棡,却脸上有些疑惑,对外面的骑兵问道,“皇太孙那边是什么仪仗?” “国礼!代太子爷出迎!” 骑兵的声音落下,车厢里哥俩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他们疼爱朱雄英是真,心里有这个大侄子也是真的,可这个侄子现在毕竟年纪还小,在他们眼里就是晚辈。 按照国礼代皇太子出迎,再加上朱雄英皇太孙的身份,那在城门口,这两位叔叔,是要给侄儿行礼的。 两位王爷这时候年岁也不大,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脸上多少就有些挂不住。 “大哥也是,不自己来,让英哥儿来!”朱樉嘟囔一句。 朱棡想想,没有说话。 ~~~ 身边密密麻麻都是护军,朱雄英一身五爪团龙袍服,头戴黑纱扇翼金丝冠,坐在黄罗伞下。 他是代朱标出来迎接两位藩王,所以是太子爷的全副仪仗,光是金甲捧着各种礼器开道的大汉将军就八百多人,身边更是跟着数百伺候的宫人。 “启禀殿下!” 羽林卫傅让下马,跪在朱雄英面前,“两位王爷千岁的车架已经到了!” 他话音落下之时,朱雄英站起身,已经能看到两位藩王的旗帜。 按理说,他代朱标出来迎接,按理说他等在这里,等着两位藩王过来就是了。 可他还是整理下衣冠,开口道,“跟孤上前,亲迎两位王叔!” 距离皇太孙那边还有一定距离,秦王和晋王就从马车中出来翻身上马。战马缓缓前行,等他们能看到皇太孙的仪仗之后,就要下马步行,上前见礼。 却不想,他们刚上马,那边已经传来侍卫的呐喊。 “皇太孙殿下,亲自来迎两位王爷千岁了!” 霎那间,两人的脸上喜形于色。 “二叔,三叔!” 远远的,传来朱雄英的声音。 紧接着,就见朱雄英被侍卫从马上抱下来,笑着走来,“侄儿来接你们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子!”朱樉大喜,下马时对朱棡说道,“一点不跟咋们摆架子!” 一一五 套话 “侄儿见过二叔,三叔!” 见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两位藩王,朱雄英不等对方见礼,当先径直走了过去。 而且在两位藩王份外诧异的目光之中,竟然跪了下去,“侄儿来迎两位叔叔!” “可使不得!”秦王晋王同时惊呼出声。 他们是朱雄英的亲叔叔不假,可朱雄英是东宫太子朱标的嫡长子,老爷子的嫡长孙。前几年更是成了大明第三代继承人,皇太孙。 他是晚辈不假,但他的另一层身份,却是大名未来的君王。也就说是,秦晋二王在礼法上,身份是这个皇太孙的臣子。 “没什么使不得的,来之前父亲亲口叮嘱侄儿,两位叔叔是长辈,侄儿是晚辈!”朱雄英抬头笑笑,“侄儿来迎自己的亲叔,难道还要亲叔给侄儿行礼不成?” 闻言,两位藩王心情舒畅,笑容满面。 “那也不行!”晋王朱棡拉起朱雄英,“你是皇太孙,你心里有三叔就成。给咱们行礼呀,若是传到老爷子耳朵里,你三叔我,可要被你爷爷呲儿了!” 秦王朱樉也笑道,“就是,谁不知道你是老爷子的心头肉呀!” “两位叔叔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朱雄英笑道,“随侄儿静进城!” “好!”晋王朱棡拉着他的手臂,“咱们一道走!”说着,又打量下朱雄英,“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再有几年,比你三叔还高了!” “侄儿怎么高,也是您的的侄儿!”朱雄英笑道。 这话,又惹得两位藩王连连大笑。 随后,一行人从承天门,进入应天府。 沿街早就肃清,到处是披甲带刀的士卒警戒。 “咱们可是进宫?”马车之中,秦王朱樉问道。 “侄儿先送两位叔叔去藩邸歇息!”朱雄英开口道,“等侄儿回宫禀明皇爷爷和父亲之后,两位叔叔再奉旨觐见!” “理当如此!”晋王朱棡点头道。 秦王朱樉却沉思片刻,低声开口,“英哥儿,你跟二叔交个实话,怎么你爹没来?” “哎!”朱雄英顿顿,叹口气。 他这一叹气,两位藩王都是脸色一变。 本来朱雄英来接就不合常理,如今他又是长吁短叹心事重重的模样,顿时让两位藩王有些心虚。尤其是秦王朱樉,别看他好似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实际上,心里清楚这次来京,到底能不能被老爷子从轻发落,最主要的就在太子朱标那。 “父亲本意是要来的!”朱雄英说道,“可两位叔叔也知道,你们的事在朝中非议汹汹。侄儿亲眼见着,那些文官追着父亲跑,一定要治你们的罪!” “若是这个当口,父亲在亲自出来迎你们,他还能消停吗?那些文官,怕是直接把春和宫的门给堵了!” “狗儿的瘟书生!”秦王朱樉大怒,“治了我,他们能得什么好?”说着,又道,“还去逼迫大哥,真是岂有此理,看我不........” “二哥稍安勿躁!”晋王朱棡劝道,“那些文官们,就是邀名儿。咱俩这藩王,正是他们博取名声的好对象。” “要我看,大哥对他们就是太宽容!”秦王朱樉哼了一声,随后觉得话说的不对,赶紧对朱雄英说道,“英哥儿,二叔的意思可不是说你父亲的不是。二叔的意思是,大哥太过仁厚了,弄得那些文官们都不怕他!” “这是个浑人!” 朱雄英在心中给秦王朱樉下了结论。 反倒是晋王朱棡,还颇为沉稳,喜怒不形于色,考虑事情也周全一些。 晋王朱棡又道,“英哥儿,我和你二叔的事,想必你也都知道了。这些日子老爷子那边?你父亲那边?” 套话! 朱雄英心中笑笑,嘴上又叹气摇头,“侄儿说实话,这些日子,侄儿在宫里都不敢喘大气!”说着,压低声音,“老爷子恼着呢!” “啊?”两位藩王顿时又忐忑起来。 “按理说没有侄儿说长辈的不是!”朱雄英继续叹息道,“可是两位叔叔,你们在封地做的事,也太出格了!大明朝这么多藩王,你俩又是藩王之首,诸皇子之长。老爷子是让你们做表率的,可你们看,你们的手段.........” 俩藩王顿时没了声儿,半晌之后,秦王朱樉嘟囔道,“不就是祸害些番人,建了宫室吗?这些年在边疆,我也是有功劳的!” 晋王朱棡更是脸色难看,“我车裂那几人,都是不听话的,怎么就........” “何止这些?”朱雄英看看他们,嘴上道。 若他为皇帝,就凭这两人这些罪过,早就一撸到底贬为庶民了。哪容他们两个,此刻这俩人还在这叫屈。 “御史们把这些年您二位的做所所为都编成了册,拿给皇爷爷看!”朱雄英继续道,“二叔,三叔,这可是在打老爷子的脸呀!” “这些日子,老爷子在宫里,看什么都不顺眼。提起你们,就没有不骂的时候!” 秦王晋王对视一眼,相对无声。 “反正侄儿劝你们呀,这次来,老爷子说什么就认什么,认错!”朱雄英继续道,“认错还要保证以后不犯,切记,千万别说什么边关功劳。” “您二位是有功劳,可如今说出来,不是跟老爷子讨价还价吗?” “我们晓得!”秦王朱樉闷声道。 “那,娘那边呢?”晋王朱棡又问。 “皇祖母终日以泪洗面!”朱雄英叹口气,“也让你们给气着了!”说着,顿了顿,“你们也知道,皇祖母最是仁慈的性子,知晓你们的行径。嗨,不说也罢!” 这下,两位藩王更没声了! “那个,英哥儿!”晋王朱棡想想,低声道,“你回去之后,和大哥说一声,能不能在老爷子见我们之前,先见见我们!” 秦王朱樉眼睛一亮,“对对,这事呀,就靠大哥了!” “侄儿会告诉父亲!”朱雄英微叹,“但是呀,侄儿跟两位叔叔说,够呛!”说着,又叹口气,“还是那话,朝臣群情激愤,父亲那边,也难呀!” ~~~ 两位藩王在京中都有王府,各去安置。 与他们拜别之后,朱雄英返回宫中。 刚走到太子朱标春和宫的门口,就听里面传出朱标的怒斥。 “边关刚消停几天,沿海又闹倭寇!” “一年一千多万的军需养军,奈何不了几个倭寇?” 一一六 商税 “太子爷,皇太孙殿下来了,外边候着呢!” 春和宫中,朱标刚发了一通火,听身边太监禀报之后,放下手中的奏折说道,“唔,让他进来吧!” 稍候片刻,朱雄英从外头进来,“儿臣参见父亲!” “人接到了?”朱标问道。 “是,儿子已带着二叔三叔去藩邸歇息了!”朱雄英回道。 朱标点点头,“路上说什么了?” “套儿子的话!”朱雄英笑道。 “你怎么说的?”朱标示意,让宫人给朱雄英搬来凳子。 “儿臣说,皇爷爷不高兴,皇祖母伤心!”朱雄英坐下,“父亲很为难!” “呵!”朱标一下就笑出声,但随即又长叹,“这两个不争气的呀,国事已经够你皇爷爷和我操心的,他们在封地还不消停,一对儿混账!” 朱雄英微微抬头,见朱标神色憔悴,眼圈都黑了,心中不忍。 这个史上地位最稳固的太子,所付出的是所有太子爷都没有的辛劳。每日天不亮起身处理政务,劳心劳力。 于是,朱雄英缓缓在站起身,走到朱标身后,轻轻的揉捏对方的肩膀。 “哎,就这儿!”朱标笑着享受,半睁眼笑道,“你小子突然这么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事?” “看您说的,没事儿子就不能孝顺您了!”朱雄英笑笑,捏着对方的肩膀,“父亲,您太辛苦了!” “家国天下,不敢懈怠呀!”朱标微微叹息,“咱们朱家,出身寒微却能坐江山享天下百姓的供养,不容易。咱们出身穷人,更知天下百姓的穷苦。只有把天下治理好,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才算上不负天,下不负民!” “好日子慢慢来,急不得,没有一撮而就的!”朱雄英开口道,“有些事,顺其自然。历朝历代,天下安定百姓就安定。安定,才能有好日子,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也不是一时之功。” “呀!长进了!”朱标一笑,随即又笑骂,“呵,从哪学的词,用来教训你老子了!” 说着,叹气一声,“你说这些,你爹我何尝不知,可不由得不急呀!大明立国不过二十年,看着是安定,可周围危机四伏!北元余孽虎视眈眈,云南缅甸蛮人作乱,陕甘等地番人不羁。” “高丽看似臣服,实则亲近北元,屡次侵占辽东中华旧土!” “这些是对外的。对内,大明的人口土地这些年始终没法核查清楚。北方还好,南方士绅宗族权柄太大,对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 “哎,头疼!” 是的,朱标的话没错。 看似鼎盛的大明背后,是这些各种隐忧。 对外的军事问题先不提,就是对内的人口和土地,就一直是老爷子和朱标的心病。元末以来,天下大乱。各地的士绅豪族,趁机侵占田地,隐藏人口。 到如今,大明官面上的人口统计,也不过六千万人。暗地里,不知有多少百姓,被那些大户人家藏着。 其实这些百姓,有许多是甘愿献出土地托身大户人家的。因为,人头税,也就是丁税。 “现在,沿海还是不是的闹倭寇!”朱标又开口说道,“你看这山东布政司,还有当地卫所指挥使的折子。前些日子,倭人顺风而下,竟然漂到山东去了。屠了几个庄子,抢掠一番,竟然又大摇大摆的驾船离去。等当地卫所官兵赶到,只看到满地狼藉!” 倭寇,一直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此时的倭寇,还不是后来中晚大明时那些鱼龙混杂的倭寇,而是实打实的倭寇。因为老爷子对于倭国的憎恶,严格限制和倭国的交易。所以,穷疯了的倭人,就变身海盗。 “当地的守备,参将干什么吃的,竟然能让倭寇跑了?”朱雄英也怒道,“养他们何用?” “我也是这么想的,全罢职,交拿有司问罪!”朱标又叹息一声。 “儿子记得去年老爷子不是点了勋贵武臣去沿海清剿倭寇吗?怎么又闹了起来?”朱雄英问道。 “只有千日当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朱标苦笑道,“清剿时候,倭寇躲了。咱们这边稍微松一点,那边倭寇就来了!” “父亲这话说的对,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朱雄英想想,开口道,“儿臣以为,不若在沿海之地,建立一支专门游弋海上,保卫大明海疆的海军!” 海洋文化,是未来的世界主流。 严格说来,大明不缺少海洋文化,更不缺少和世界的交流。但大明,缺少的是把大海武装起来的远见。 当然,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 “儿臣知道,广州松江宁波泉州等地都有造船厂,可造专门在海上的军舰。从沿海卫所中招募熟悉水性的水手,成军之后在沿海周边游弋,扫荡海盗,保证商路!” “若想贼不来,就把贼打怕!区区倭寇,不过是仗着咱们海疆太长,管不过来钻空子。真有一只强大的海军,只要他敢来,就算当场抓不着,也能追着他屁股揍,甚至抄了他们的老巢!” 朱标听了,苦笑摇头,“你说这些,你爹也想过!可问题是,钱呢?”说着,拍拍朱雄英的手,示意他坐下,继续说道,“你皇爷爷要与民休息,养病百万不耗费民脂民膏,这些年大明各地疏通河道,整饬驿路,开垦田地又都需要银钱!” “国库每年那点进项,还没到手就已经分润干净。你说弄一支杂专门维护海路的海军,钱呢?钱从哪来?” 说到此处,又笑着拿过一个账本,“你看,这是去年两淮的盐税,总共是一千两百万。今年半年还没过,还没打什么打仗,就已经去了一半!” “再弄一只什么海军,造船造炮要不要钱?你当你爹不出紫禁城就不知外边事?那些船可不是造出来就能用的!更不是永远不坏的!” “一艘大战船,一年的维护多少钱?” 说完,长叹一声,抚额道,“钱呀!钱呀!” “其实,国库的收入,也不用全放在农税盐税上!”朱雄英想想,看看朱标的脸色,低声说道。 “加税?”朱标脸色一暗,“那更不行,天下百姓才安定几天,苛捐杂税再来,背地里不戳咱们朱家脊梁骨?” “父亲可曾想过,收商税!”朱雄英正色道,“儿臣这几日跟着朱夫子读书讲到了前朝,南宋偏安一隅,仅广州港一年的茶叶赋税,就是两百万贯!” 说着,又看看朱标的脸色,“如今大明一统天下,宁波泉州广州各地的关银,怎么还不如南宋偏安了?” “再者说,我大明又不只是海贸!” “听说江南那边的布商豪族,家产千万。他们肥了,可曾纳税?” 一一五 税 “收税?” 闻言,朱标更是诧异,语气有些训斥道,“胡闹呢,税是随便收的吗?国朝不过二十年,休养生息还来不及。农工桑商,好不容易才恢复几分元气!” “父亲,儿臣说的是商税,单纯的商税!” 朱雄英开口解释道,“收商人们做生意的税,是运河的税,海关的税!”说着,加重语气,“商税,必须收!” 税收,大明之殇! 大明不是没钱,有人说历朝历代宋朝最富,这话不尽然。 历朝历代之中,只有大明时全世界的白银疯狂的涌向中国。全世界都在为中国的茶叶,丝绸,棉布,瓷器各种手工制品疯狂。 大明的铁钉,铁锅,墙纸墙布,瓷砖木雕家具等物,畅销全世界。尤其是大明的南方地区,浙江福建广东等地,更是成为全世界最大的贸易中心。 远的不说,就是老爷子当年之所以能从南到北,一统天下。靠的就是南方的钱还有棉布。 而大明立国之后,之所以有底气连年对塞外发动战争,也是因为有南方的钱。 可这些钱,并不是常例的赋税,而是征税。 大明王朝,除了开国的洪武帝之外,对于南方的富商豪族士绅阶层太过宽容。以至于后来,中期之后,南方的商税根本就收不上来。 到了晚期,大明内忧外患时,江南富的遍地流油,各种贸易如火如荼,可被官绅把持的富庶之地,赋税却指望不上。 崇祯年间,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外有建州女真,而且连续十七年天下大旱。 朝廷加征三饷,辽饷,练饷,缴饷。 这些钱全部压在贫苦百姓的身上,以至于造反的人越来越多。不是皇帝愿意加给百姓,他是没办法。 南方的税,收不上来。 以ZJ为例,三大饷HN那饥民遍地的地方是二十九万,ZJ鱼米之乡,各种贸易发达,却只收上来两万九千两白银。 就这,还是百姓们的卖田卖米的钱。 那些豪门巨商,官绅官商,累世豪门,家财何止千万,他们一分钱的税都不缴! 大明之亡,就在俩字,没钱! 不是没钱,是收不上税! 若有钱赈济灾民,对内谁造反? 有钱给了边军军饷,谁不卖命打仗? 明末不是没有忠臣良将,也不是没有敢死的士卒。看看那些投降建州女真的明军,吃饱喝足之后,南下时比八旗还要凶悍。 朱雄英跟朱标说商税,就是要从现在开始,为以后绸缪! 以后,不但要收商税,而且也不再对官绅阶层免除农税。 当然,这些事是以后做的,现在不能操之过急。 “商税?”朱标似乎颇为意动,“唔,江南的富商们确实富得厉害。zj布政司上了折子,说那边光是棉布商人的工坊,就延绵十里,雇工少则数十,多则上前,日夜织做,片刻不停!” 说着,顿了顿,对朱雄英笑道,“不过,你要知道。那边自古以来就是官商士绅的天下,即便是天子,想收他们的税都不容易!” “鞑子皇子厉害不?可要钱的时候,也要和他们商量着来!” 朱雄英面露杀气,“父亲,这是大明,不是昏庸的大元!” “哦,那你说说,怎么收?”朱标笑问。 “儿臣一直在读书,又不曾接触政务,不知道!”这话是事情,朱雄英如今虽贵为皇太孙,可他在宫中就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大宝贝儿,政务上的事不曾接触,更谈不上历练。 “不知道你说什么?”朱标笑道,“信口雌黄!” 朱雄英心中的执拗脾气上来,开口道,“父亲,儿臣虽不接触政务,但也知道如今我大明的商税,太过笼统!” “皇爷爷说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天下各地的商人,就交一个进城的城门税,杯水车薪的钱。而且这钱,还多用在了地方,进不了国库!” “这些事,儿臣知道要从长计议,但有几件事,却可以马上做!” 说着,他走到朱标宫中悬挂的寰宇全图下,开口道,“父亲您看!宁波是专门跟倭人通商的,泉州和广州是跟西洋人通商的!” “您自己算算,前朝大宋时这三个海关,每年能给国家上缴多少赋税,如今又有多少?” 朱标陷入沉思,缓缓开口,“去年,广州一地,只有二十几万!” “还不及前朝一年的一个零头!”朱雄英开口道,“皇爷爷是说了,轻徭薄赋,可没说不收关税呀!” “儿臣建议,这三个海关直接收归朝廷中枢!” “直接归属户部,朝廷直接派遣税课司,核查司。所有的账本,过往船只货物的数量都要登记,收取的赋税,直接上缴国库!” “儿臣知道父亲的顾虑,您是怕下面的人坏事儿。中枢要一千,他们就弄一万!” “户部直管,不就完了!少了其他人上下其手,儿臣就不信。我大明一统天下,海贸更胜前朝。关税收的钱,却还要比前朝少?” “除了这些海关的税,三叔的山西那边,每年和鞑子的牛马交易,盐茶糖铁,也是个天文数字!” “这些钱,咱们现在不收,将来想收就收不上来了!” 朱雄英正色道,“不趁着现在刀子亮的时候下手,更待何时?” 朱标沉思良久,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朱雄英,“你都是在哪学来的这些?” 虽朱雄英只是说了一个方向,但历练多年的朱标,一眼就看出其中的门道和前景。 哪怕只实行一条,海关归中央,那就等于大明多了一条稳定的财源! “儿臣自己想的!”朱雄英回道,“在儿臣看来,农税和商税,就是大明的两条腿!” “两条腿走路,才稳当!” “如今用作军需的两淮盐税,您不能保证每年都是这么多吧?” “可商税不一样,贸易越是兴盛,商人越是赚钱,税收就越多!” 朱标手指敲打着桌面,“你说的对,但这事,根子上不在商人,而在于..........” “士绅,官商!”朱雄英补充道。 “士绅乃是国家柱石呀!”朱标低声道,“干系重大!” “皇爷爷就是对他们太优厚了!”朱雄英正色道,“有功名的不纳税,让那些商人和他们同流合污!依了儿子,官绅一体纳粮,一体缴税,不给他们这些特权!” 忽然,外头响起老爷子的声音。 “这些话,谁教你的?” 一一五 算账 话音落下,老爷子背着手,故意阴着脸从外边进来。 “儿臣叩见父皇!” “孙儿叩见..........” “起来!”老爷子拉起朱雄英,开口道,“自己家人,弄这些虚头八脑的做啥?”说着,看看朱雄英,再次正色道,“方才你说那些话,谁教你的?” 言语之间,老爷子的语气已经有些严厉。 在他的心中,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说出那些关乎朝廷大政军国大事的话来。定然是这孩子身边,哪个遭瘟的书生多嘴,说给他听的。 “是孙儿自己想出来的!”朱雄英正色道。 “想?拿啥想?”老爷子横眼,“你都没接触过政务,这些事能想出来?” “孙儿每日听皇爷爷和父亲谈论国政,只言片语之中,多少也能知道点事儿!”朱雄英回道,“孙儿见识浅薄,口出大言,皇爷爷勿怪!” “可不浅薄!”老爷子皱眉,随后坐下,看着朱雄英,“那你跟咱说说,你往日都听着啥了?为啥忽然跟你爹说要收商税!”说着,再次加重语气,“这些年,不是没人和咱说过税收的事,都让咱给否了!” “税,虽是国家的钱袋子,但也涉及到民生,不能大意,更不能随意摊派!” “孙儿不是随意摊派,孙儿的意思是该收的税要收!”此时,朱雄英也不像再藏着掖着,索性大声道,“江山社稷,并不是一味的不收税就好。百姓民生,也不是不收税,就能他们过上好日子。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大胆!”朱标开口呵斥道,“你皇祖父面前,敢信口雌黄!” “你闭嘴!”老爷子横了朱标一眼,“咱大孙还没说完呢!” “那你说,怎么才是对国家好!”老爷子转头道,“咱听听你的说辞!” 朱雄英顿了顿,沉思片刻,“且不说商税,皇爷爷您所定的,咱大明的税收本就有弊端!” 这话一出,旁边的朱标冷汗都下来了。 老爷子宠爱这个孙子不假,可不代表朱雄英就能这么顶撞老爷子。 偷看下老爷子的脸色,并未有发火的前兆,朱标心中稍安。 “哈!”老爷子一笑,“你也开始呲哒咱了,来,你好好说说!” “孙儿以前听皇爷爷说过,洪武十年全国核查田亩,天下黄册共有税田八亿五千六百万亩,每年征收的粮税是三千两百万石!” “不错!”老爷子点点头,“大孙记性好!” “但这个数字您老还是觉得多了,洪武十三年下调,现在朝廷实收的数目是两千九百五十万石。您老还说,永不起科!” 老爷子再次点头,“嗯,这些粮食,足够大明一年的开销,用不着再征税。咱们朱家出身微寒,不能从老百姓嘴里抢粮食!” “先民富才能国强呀!”老爷子叹息一口,“要先民富民安!” “皇爷爷说的是,孙儿也深以为然。除了这些税田之外,军队有军屯,这么看这些粮是够用够吃了!”朱雄英开口道,“可是皇爷爷应该知道有句话,计划没有变化快!世上没有一成不变之事,您定下的规矩,也不可能永远都对!” “如今是够吃够用,那以后呢?” “而且,土地是会兼并的!土地也是会增加的!各地布政司,每年都组织士绅大户,开垦土地。若是一味按照黄册上的收,朝廷是不是吃亏了?” “农税定额,折合成银钱才有多少?我大明又是两税法,种田的交粮,织布的缴布,税收成色斑杂,各种货物不统一,无论是按照粮价还是银价,都不合算呀!” “再者说,如今定额税,只有直隶和天下十三省。辽东不收,云南贵州不收,广西杯水车薪。各省的赋税也不一样,直隶,湖广,浙江,四川,河南,山东征得多。江西、山西、广东、陕西少!” “既然收税,就是一视同仁,各省有多少田亩收多少,不能区分开来,直接定额呀!” “正如孙儿所说,土地是会变动的,每年的数目都不一样。定额了,伤是国家,肥的是地方的大户豪强!” “你老轻税的初心,是让百姓日子好过!” 朱雄英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孙儿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您少收税,多出来的粮食布匹等就一定能落在老百姓手里吗?” “孙儿给您算笔账,就按照您定额的税收。百姓交税,是不是要官府下去收。官府派人是不是支出?县到州,到府,到省,然后送到国库,一层层是不是都要人!” “这钱从那里出?地方官给朝廷定额税,那这些额外的支出,还有损耗,是不是也会摊派到百姓身上?” “谁敢?”老爷子怒喝一声。 “孙儿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还在,谁也不敢!可您.....是吧?” “住嘴!”朱标大怒,脱鞋就要抽过去。 越说越不像话,这等话都说出来了。 “别打!”老爷子大声道,“大孙,您继续说!” “您是开国之主,百废俱兴之天下,用严刑峻法!”朱雄英继续道,“可后来的子孙,不能学着您,动不动就把犯错的官都给宰了!您自己也说,这事以后子孙别干,对吧!” “这些定额税,交给国库,地方上用什么?衙门坏了修不修,河道,驿道,长城,运河?钱从哪来?当官的没钱,就要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 “一来二去,好嘛!摊派下来的,比定额的税还多,名目也多了,百姓有好日子?” “等等!”老爷子忽然揉着太阳穴,“咱想想,你一下说这么多,咱脑子里乱!” “孙儿也就是这么一说,对与不对的,皇爷爷别往心里去!”朱雄英想想,继续说道,“孙儿在跟您老说说商税!” “孙儿为何对父亲说收商税,皇爷爷,您定的税还不如不收!” 老爷子诧异的抬头,“你他娘的.......你接着说!” “你定的商税多少?三十抽一!”朱雄英笑道,“皇爷爷,古往今来,哪有这么低的商税?而且这税,还只限于运河,驿道,京师城门税上!” “先不说海关,临清、九江、淮安、徐州,扬州等运河重地,您每年给定下的商税折合成银子,才五千两!一个关卡五千两的税,都不如绸缎商人一船货值钱!” “皇爷爷,您税,收的也太淡然了!” 老爷子眼角跳跳,“你好好说话,再呲哒咱,抽你!” 一一六 学着处理政务 “孙儿哪敢呲达您呀!” 见老爷子怒了,朱雄英赶紧使出杀手锏,撒娇的笑道,“这不您让孙儿说的吗?” 往日,老爷子见大孙子跟自己如此撒娇,定然龙颜大悦,但在今天,却只是笑笑,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咱不是不知道收税的好处!”老爷子缓缓开口,“可是咱从大元手里接过这个烂摊子,他娘的鸟毛都没有不说,天下还稀巴烂!” “咱就想着,当务之急是让老百姓赶紧种地,过上好日子!” “咱也知道百姓光是靠种地,也就混个温饱,还得说他娘的老天爷给脸面!” “可过日子不就这样吗,得慢慢来!” “咱是看不起那些做买卖的,可做买卖的走街串巷也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的。好不容易挣两个钱,咱们朝廷还要剥人家点,不像话!” “孙儿也没说收小商小贩的钱!” 不等朱雄英说完,老爷子又横眼道,“你不知道天下的官儿都是什么德行?咱们这边只要开了收商的口子,他们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苍蝇身上都刮下三两油出来!” 这大概就是老爷子心中,真正的顾虑所在吧! 他出身微寒,知道这天下的崩坏根源,就在于官府的不作为和胡作非为。 此时,朱标在边上开口道,“父皇,儿臣倒是以为,英哥儿说的有理!”说着,笑笑,“宁波,广州等地的官员奏报,番人来大明的商船,不知凡几,咱大明的什么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别的商税,您要是有顾忌,可这几个海关,运河的关卡,儿臣以为是应当收税的!” “至于您担心下面的人乱来,英哥儿方才也和儿臣说了,直接中枢直管。户部派人下去,账册税票等物全由中枢审理,这样以来杜绝了有人上下其手,也能保证财归于中枢!” 说着,朱标笑笑,“一家人要过好日子,离不开钱!咱大明想蒸蒸日上,也离不开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正是如此!” “皇爷爷,您要是有所顾虑,孙儿倒是有个建议!”朱雄英想想,开口说道,“您曾说过,凡军国大事要三思后行,谨慎慢着。收商税这等事,也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不如先试行。比如宁波,泉州,广州等海港。内陆是淮安,徐州,扬州等运河重镇!” “另外!”说着,朱雄英看看老爷子的脸色,继续说道,“北平的通州,是运河北上的终点,那边也开始试行!” “先试行个一年半载,以观后效!” 老爷子的手指不住敲打桌面,沉思许久。 “这样,这事不能咱爷们提出来,朝中不少遭瘟的假道学,一提税字就一蹦多老高,他娘的!”说着,顿了顿,“嗯,标儿,你让人,让你手下那些嘴皮子上书。然后呢,让文官们打嘴仗去!” “他们打嘴仗的时候,你再和手下那些靠得住的踏实人,好好商量怎么办?” 说着,老爷子忽然在朱雄英头上摸了一下,“先看看吧,若真是给咱大明弄出几只下蛋的母鸡来,倒也不错!” 这可不是下蛋的母鸡,海关是下金蛋的金鸡! “不过咱话说头喽,收那些什么关税可以,但用的人,必须选号!这等管钱的地方,不能用那些眼里只有钱的人!” “儿臣遵旨!”朱标笑道。 “他娘的,咱也算看出来了!”老爷子忽然白了朱雄英一眼,又抬腿踹了朱标一脚,“到底你俩是才是亲爷俩啊,你俩是合起伙来,跟咱打擂台!一唱一和的!” 这话,让朱雄英一时没明白。 “英哥儿说收商税,你这当爹的就跟你老子咱说商税好!哈,逼着咱不答应都不行!” “谁逼您了!”朱标笑道。 “皇爷爷,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朱雄英明白了老爷子调侃,笑道,“孙儿只是提议,这其中许多事,还要您来把关呀!” “咱大孙呀,比你强。”老爷子转头对朱标道,“你这么大的时候,过门槛都挂卵!”说着,又看看朱雄英,宠溺的笑道,“祖宗给的,就是这么个天资聪颖的种儿!呵呵,咱朱家泥腿子出身,到这代,出了一个宝贝!” 朱标,“..............” 朱雄英在一旁偷笑。 “现在每天就是读书?”老爷子开口问道。 “是!”朱雄英道,“孙儿现在用功读书,不再疲怠!” “往后上午读书,下午到春和宫来,跟你爹学着处理政务!”老爷子忽然道。 “啊!”朱标朱雄英爷俩都是一惊。 “父皇,他还小...........” “是呀皇爷爷,孙儿还小呢!” 朱雄英才不愿意来呢,本来一天就够约束了。再到朱标这来,跟着批阅奏折,接见臣子,那这日子还能过吗? “小啥?”老爷子怒道,“治国是大事,这么好的苗子,不从小学政务,将来再学不是糟践祖宗给的恩德吗?” “咱像英哥儿这么大的时候,都给家里挣钱粮了!” “英哥儿在过几年,也到了成亲的岁数,就是大人了。早早学习政务,没坏处!” 老爷子一言九鼎,直接定了下来,包容旁人辩驳。 这下,朱雄英这个皇太孙,将彻底从深宫之中,走到台前,面对群臣。 ~~~ 坐了一会儿,老爷子又道,“对了,大孙,你那俩不成器的叔叔,进城了?” 朱雄英忙道,“孙儿亲自接的,已经安顿好了!” “唔!”老爷子点点头,“老大!” “儿臣在!”朱标说道。 只见老爷子站起身,从腰上解下腰间的皮带,递过去,“拿着!” “啊!?”朱标有些不解。 “去,抽那两个混账去!”老爷子沉声道,“皮带不抽烂了,不许回来!” “父皇........”朱标犹豫道。 “去!”老爷子眼角跳跳,“给咱丢人的玩意,往死里抽!”说着,再次看向朱标,“你是长兄,长兄如父,你这些兄弟,你要担当起管教的责任来,别总是想着护着他们!” “爱子如杀子,你今日袒护他们小错,将来他们就要犯打错!” “那时候,你再想管,就迟了!” “儿臣遵旨!”朱标无奈。 “大孙,走!”老爷子站起身,拉着朱雄英说道,“今天,皇爷爷亲自教你,怎么看奏折!” 一一七 秘折 “臣,河南宣承布政使张国泰,谨奏!” “臣于洪武十三年秋,赴任觐见天颜以三年有余。临行时,皇上嘱咐,历历在目,臣每日每时自省,不敢怠慢。” “今年秋,臣任期将满,请皇上准臣,进京觐见天颜!” 奉天殿中,朱雄英坐在老爷子身边,拿着奏折小声的念着。 此时的奏折,非常务实,不过寥寥数语就直入如题。完全没有后世大清那种,一开头先士臣子叩见皇上金安,然后巴拉巴拉说一大堆。 不过饶是如此,一连看了许多道,看得朱雄英脑袋都大了。而且这些奏折,也好似和老爷子闲聊一般,一般都没什么大事。 这个河南布政使想进京见老爷子,已经是难得的正事,大事了。 “若是你怎么回呀?”老爷子见朱雄英停声,笑着问道。 “他若是好臣子孙儿就见,若是不好的臣子,孙儿就不见!”朱雄英笑道。 “哈!这个说法新鲜!可是你想想,不管他继续留任抑或是调职他处,他来一次京城多不容易,一来一回好几个月,就为了见皇上?折腾个屁!”老爷子笑骂一声,努嘴道,“拿笔,拿笔,写!” “孙儿不敢!”朱雄英忙道。 他受老爷子宠爱不假,是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更不假,可那只代表着皇权的朱笔,却不是他随便敢拿的。这些事,犯忌讳! “咱让你拿的,你怕啥?”老爷子不悦,拿起笔塞进朱雄英的手里,“咱来说,你来写!” 不知为何,那支笔握在手里,朱雄英的心猛的跳得厉害,就好像要从腔子里挣脱出来一般。 “咱知道了!”老爷子说道。 朱雄英一笔一画的在奏折后面书写。 “不必来!你的官职,咱自有打算,到日子会派人通知你。” “这两年你在河南干得不错,起码没闹饥荒。你好好干,治下百姓富足,比见咱这个糟老头子强!若治下百姓过得不好,天天见咱,咱也不饶你!” 朱雄英慢慢的写着,写完之后顿感手臂有些酸软,同时心中也长出一口气。 “记着,跟臣子说话,用不着文绉绉的,更不用云山雾罩的,有事说事,直接了当!”老爷子笑道。 “皇爷爷,孙儿跟着您看了半个时辰了,也没见这些臣子们说是什么军国大事呀?”朱雄英问道。 “咱跟你说,这治国呀!其实跟过日子一个道理,哪他娘的一甜都是事?要是臣子上的奏折,全是他娘的难题难事,那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这奏折呀,看着无趣,其实是咱们的眼睛,是咱们的耳朵。为啥呢,大明这么大,咱们却整日窝在这紫禁城里出不去,所以看这些奏折,咱们才能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说着,老爷子一笑,“再说,真有事,这些奏折是看不着的,都在给咱的秘折里头。再过几年,等你再大些,咱就让你看秘折!” 秘折!想必就是天下各地的锦衣卫,还有御史专门给老爷子上的奏折。 前者锦衣卫也就罢了,后者天下各处的巡查御史,才是真的官小威风大。 一省的巡查御史只有七品,芝麻大的的官,却让二品的布政使都要顾忌三分。布政使要杀人,都要先上奏皇帝,同时公文发给刑部大理寺等。 而巡查御史,一旦发现该杀之事,比如残害百姓,贪污纳贿,为富不仁,祸害乡里,不忠不孝等,可当场格杀勿论。 “接着看!”老爷子又道。 “是!”朱雄英答应一声,又拿起一本。 “臣,云南布政司,昆明知府陈广信奏。近日,有农人在昆明郊外,发现纯白灵芝。臣以为实乃上天赐我大明,祥瑞之道。古人云,国道昌则天恩现。皇上御极近二十载,大明风调雨顺,国运昌........” “嘿嘿,他娘的!”老爷子忽然笑骂着打断朱雄英,“大孙,你看这奏折,就是不着调,写奏折这厮,他娘的纯属没脑子!” 朱雄英忍着笑,这位刚上任的昆明知府明显是想拍老爷子的马屁,但却拍在马蹄子上了。 老爷子最烦的,一是繁文缛节,二就是这种不敢正事还想博眼球的官员。 “还他娘的祥瑞?”老爷子又哼了一声,翘着二郎腿,“大孙,你来写!” “是!”朱雄英提笔。 “什么他娘的祥瑞?白灵芝?” 朱雄英手一顿,“皇爷爷,就按您说的写?” “嗯,一个字别少!”老爷子道。 “那,他娘的三个字也写上?不雅吧!”朱雄英低声道。 堂堂一国之君,给臣子的奏折上带着他娘的三个字,不好听也不好看啊! “对,这三个字不妥!”老爷子想想,怒道,“给咱写,你他娘的!” 朱雄英赶紧落笔,“陈广信,你他娘的!” 老爷子继续说道,“什么他娘的祥瑞?白灵芝?大元朝年年都有祥瑞,别说白灵芝,白猴子白大象啥没有?管蛋用?” “让治下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比他娘的什么祥瑞都强!山高路远,咱暂时不派人治你,饶你狗命。你他娘的收起这些歪心思,好好当官。别整天弄这些有的没的,白灵芝?咱他娘的看你像白灵芝!” 朱雄英写完,吹干墨迹,放在一旁。 老爷子怒气不减,“这狗儿的要是离咱近,直接让人抓过来打板子!” “您老消消气,天下各色人都有!”朱雄英笑道。 “你提笔,那有空白的纸!”老爷子又道。 朱雄英拽过一张纸,沾好墨等着老爷子发话。 “英儿!” 朱雄英稍微一愣,随即马上明白,这是写给云南沐英的奏折。 满朝文武之中,能让老爷子这么叫的,也就只有这个沐英这个有养子了。 “你在云南,别整日只盯着军事!” “他娘的,那边那个昆明知府,咱看着就不咋地,像是个钻营之徒!” “你好好看看,若他不安分,直接一刀砍了。” “若他能干点人事,就留着!” “你让人送到京城,云南的特产咱和皇后吃了,都说好。以后别送了,又是车又是马的,白白浪费银钱。天下咱没吃过的东西多了,不在乎这一口!” 看朱雄英写完了,老爷子伸手接过。 “啧啧,咱大孙这字好看!”说着,随手放在了御案的暗格之中。 朱雄英瞧见,那里面厚厚的一摞。 “皇爷爷,这就是给您老的秘折?”朱雄英问道。 “这算啥秘折,这里头是五军都督府的军奏!”老爷子笑笑,拍拍那个暗格,“咱大明多少兵马,多少钱粮,各处的武官名单,都在这呢!” 一一八 大明的军事机密 原来,那个从来都是秘不示人的暗格之中,藏的是整个大明的军事力量! 老爷子合上之后,信守拍拍,对朱雄英笑道,“这里头的事呀,天下就只有咱知道,就算你爹,也不过知道其中一点儿!” 他嘴上虽是如此说,可朱雄英分明从老爷子的眼神中看到些别的东西。 老爷子嘴上这么说,心中的潜台词却是,大孙想知道不?想知道来问咱? 于是,朱雄英凑上前,用老爷子最喜欢的方式,扯着他的衣袖晃荡,“皇爷爷,让孙儿看看呗,就看一眼,孙儿绝对保密,不和任何人说!” 老爷子显然很是受用孙子对他的亲昵,笑道,“当然不能和人说,当皇上手中要是没有兵权,那还当个屁呀!”说着,在朱雄英头上敲了一下,继续道,“你想知道?” “嗯!”朱雄英用力的点头。 老爷子眼光瞥向旁边,隐藏在角落中的朴国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无声的张开手,对着外面呵斥。门口那些侍立的宫人太监们,也都无声的退去。 暗格被老爷子拉开,拿出一本看来就是平日常常翻看,已经有些发旧的本子。 “你可知天下各处共有多少兵马?”老爷子低声道。 朱雄英摇摇头,“孙儿哪知道去?” “一百三十八万可战之兵!”老爷子翻开册子,“大孙,咱高笋你呀,各地的卫所,边关咱们当皇上的有时候顾不上,一定要选用信得过的人去统领!” “你看,各地的指挥使,总兵,都是跟着咱打天下的功臣之后!每年,咱还要派徐达汤和他们,到各地去练兵!” 朱雄英忽然恍然大悟,几乎每一年都有朝中勋贵大将去各地联兵。譬如河北,河南,山东,陕山等地。而出马的,无一不是老爷子最信任的人。 早些年多是徐达汤和,近些年是曹国公李文忠,驸马都尉梅殷,老爷子的养子大将平安等人。除了北方,南方直隶,江西,湖广等地也是如此,西南地区全交给了沐英。 “练兵有两个好处,一来兵不练就不能打了,不能打的兵咱养着干啥?二来,去练兵,可以让士卒知道朝廷,知道咱这个皇上。咱也可以知道地方军队中,谁能打,谁能用,谁忠心,谁偷懒!” 说着,老爷子忽然翻开那本子,上面许多用红线画着的人名。 “大孙你看,这是这些年,咱在 朱雄英看着那些名字,有的眼熟,有的陌生。 眼熟的是盛庸,瞿能,卜万! 这三位,好像都是在历史上,对朱棣作战时熠熠生辉的人物。 “这些人现在还年轻,在边关历练些年,等到咱老了之后,你和你爹,都用得上!”老爷子继续笑道,“咱老了,那些开国的老杀才们也老了。而且他们越老越混账,以后指望不上,靠的,就是这些年轻人!” 说着,老爷子又掏出一个册子,“这是咱们京师驻军的名册,你可知咱们京师有驻军多少?” 朱雄英又是摇摇头,“孙儿就知道,蓝玉管着京营,孙儿的三个舅舅,也在京营里带兵。而且大舅,还掌管着皇城的禁卫!” “哈哈!蓝玉和你几个舅舅能掌兵权,都是看着你爹的面子!”老爷子继续笑道,“按理说,他们是外戚,信得着是一回事,但真正用又是一回事!” “别看他们带着兵,可没咱的命,他们一兵一卒都调不动!” 这话自然是在朱雄英意料之中,老爷子一辈子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看似给了手下权力,其实什么事都越不过他去,尤其是军事。 “京师共有驻军十九万八千,这可是全大明最能打的精锐!”老爷子继续低声道,“平安,驸马都尉李坚,为中军都督府大都督,统领京营的九千重骑,一万三千轻骑。!” “这九千人,你还没见过,改日爷爷带你去看看,人马都是俱装,冲起来势不可挡!” “咱的养子何福儿,掌管着一万八千火器兵,大明朝京营地的火器,都在他手里。大炮,火铳,嘿嘿!” “京营地的所有军将,都是咱一手挑选提拔起来的!要不就是军中的宿将。京营的大军不管交给谁来带,可有一点,军官的升迁,必须是咱们自己做主!” 说着,老爷子忽然顿顿,打手揉揉脑门,“改日,咱把他们都叫进宫来,让你见见!” 随即,老爷子又从御案中拿出厚厚的一个本子。 “这是锦衣卫的名册!”老爷子继续笑道,“天下各处共有锦衣卫亲军两万三千人,都是咱的眼睛和耳朵,帮咱看着大明朝的天下!”说着,语气严肃起来,“你呀,将来别和你爹学,不能让那些个遭瘟的书生给带坏了!” “天下的官啊,都是没良心的,都是贱皮子,记吃不记打。指望他们两袖清风那是没门的,所以呀,就要人看着。这锦衣卫,万万裁不得!” “有这些锦衣卫在,那些官儿想犯法,想偷摸做坏事,就要掂量掂量。记得,别信人。等你将来大了,不管鼻子走!” 朱雄英郑重道,“孙儿记住了!” 老爷子满意的点头,“你还小,先好好读书,跟着咱和你爹学学政务。等再过两年,你身边的人也可以出来当差,你愿意让他们去哪,就让他们去哪儿!” 朱雄英顿时笑起来,“皇爷爷,历朝历代,哪个皇帝防太子不是跟防贼似的?偏您,不但无条件信任父亲,连孙儿也这么宠。孙儿才多大,就让孙儿组建自己的班底?” 老爷子的意思就是如此,朱雄英现在小。等他再大一些,就可以像朱标一样。名正言顺的,想提拔谁就提拔谁。 “哈哈!”老爷子大笑,“这天下早晚是你们的,咱防着你们干啥?咱这辈子出生入死,为的谁?防谁,也不能防着咱的儿孙呀!” 一一九 奉旨 华灯初上,夜色下的应天府,褪去白日的庄重和肃穆,露出款款的婀娜多姿。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对坐在藩邸花园的二楼中,从窗口眺望,视线之中,正是繁花似锦,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秦淮河。 六朝古都,从不缺少粉黛颜色。 河面上挂彩灯披红绸的画舫,在悦耳的丝竹声中,浅浅游弋。船头,不是有梳着两把头的顽皮少女,对着岸边笑着招手。 若再仔细看,也不难发现。窗边半遮掩,佳人纱中面。柳眉如新月,红唇似烈焰。(好诗,好诗,做诗鬼才!) 看着看着,两位藩王情不自禁的站起身,走到窗边,眼神之中全是渴望。 “二哥,你那边,可有这些好玩的?”晋王朱棡痴痴的问道。 “有鸟毛呀!”秦王朱樉看着秦淮河,“要是有,我也不至于每天拿人撒气了!”说着,叹息一声,“还是京城好!” 晋王朱棡也叹息一声,“真想出去看看!” 朱樉忽然眼睛一转,“你说,咱俩偷偷溜出去,父皇和大哥不会知道吧?” 朱棡翻个白眼,“二哥,你说呢?满京城的锦衣卫,咱俩前脚出去,后脚就有人告诉父皇和大哥!本来就一屁股屎,你是怕咱俩不够惨吗?” “我不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朱樉讪笑两声,不舍的收回眼神,在桌子边坐好。 但是刚一坐下,骤然大怒。 砰,朱樉一拍桌子,大骂道,“狗奴婢,给本王滚进来!” “奴婢在!”外边,两个太监战战兢兢的进来,跪在门口。 “就给本王吃这个?”秦王朱樉指着桌上的酒菜,双眼冒火,“我们哥俩,一共才六品菜?你这狗奴婢,也敢怠慢我们?” “奴婢不敢!” 这两个太监是光禄寺派来的,两位藩王府邸本就是空的,只有一些奴仆在打理。两个太监过来,负责两位藩王的饮食。 这些饭菜,食物等也都是光禄寺直接送来的。 “二哥,算了,和他们置什么气?”朱棡劝道。 不劝还好,一劝朱樉更是怒不可遏,“不敢?菜不过六品,鲜果糕点,一样都无!” “王爷千岁,给两位千岁的菜单,是光禄寺定的,是按照宫里皇上和太子......” “呔,狗东西,拿父皇和大哥压我!”说着,朱樉抄起酒壶,砰的就是一下。 太监身子一抖,趴在地上,额上鲜血淋漓,却不敢痛呼出声。 另一个太监瑟瑟发抖,不住的叩头。 朱樉犹不解气,看看周围,直接抄起一个花瓶。 突然,外边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 “见过大哥!” 朱标背着手,阴沉着脸从外边进来,看都没看他面前,两个毕恭毕敬行礼的弟弟,而是先看看血泊之中的太监。 “还愣作甚,抬下去传郎中好生诊治!”朱标对外边的侍卫们怒道。 随后,朱标又看看两个弟弟,在对方的忐忑之中,慢慢走到桌边。 伸手,在酒菜之中,拿起一块肉,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这个菜不好吗?抹了蜂蜜的肋排,吊炉熏烤!”朱标吃着,顺便舔舔手指,然后看着两个弟弟,“你们难道忘了,咱们小时候吃的是什么吗?” 说着,突然咣的一脚踹过去,直接踹了朱樉一个跟头,大吼道。 “还是你去封地这几年,把嘴养叼了。忘了小时候,娘带咱们的苦日子?” “这才你还嫌不好,你们两个人六品的正菜,小菜无数,还觉得不好!” “难道你们忘了,父皇每日吃的是什么?” 说着,啪的一下,朱标又给了朱樉一个耳光,打得对方眼冒金星。 “我那好弟弟哪里去了!怎么现在变成这么一个混账行子?人家都是越大越出息,你们怎么越大越回去!活狗身上去了吗?” 说着,朱标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拳打脚踢。 两个弟弟从小在他屁股后头跟着,在他眼里都是好弟弟。可一到了封地,没人约束之后就无法无天,品格德行和在京城比,简直天下地下,判若两人。 “大哥!大哥!” 秦王朱樉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只能抱着头,连连求饶。 晋王朱棡在旁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说话。 打了一会儿,朱标似乎打累了,慢慢的停手。 “大哥!” 朱樉以为朱标不打了,放下护着头面的手臂,哽咽道,“您........”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朱标怒道。 长兄如父,他们兄弟三人从小长大。 老爷子常年征战,对他们过问不多,所以朱标既是兄长,在他们心中又有一部分像是父亲一样。 而且无论秦王还晋王,自小到大只要犯错,都有这个大哥撑腰,他们骨子里,既爱又敬,当成依靠。 “还有你!”朱标指着晋王朱棡,“喜欢把人车裂?”说着,一指外头,“去,外头跪着!” 咣咣,朱标一路连打带踹。 周围的侍卫见两位王爷,被太子爷跟训儿子似的打骂,都识趣的走远。 “大哥,弟弟知道错了!” “大哥,您消消气!” 秦王晋王跪在花园的石板地上,开口说道。 “知道错,晚了!”朱标挽起袖子,“当年你们就藩的时候,我亲自送你们,和你们说什么了?咱们朱家不容易,老爷子不容易,你们到了封地,做好事别做坏事!” “可你们看看你们做的那些事!”朱标打着自己的脸,“丢我的脸也就算了,爹的脸面往哪里搁!” “你们就不知道掂量掂量,那些事能不能做得过?” 说着,朱标对身后大喊一声,“拿来!” 一个侍卫上前,双手捧着老爷子的腰带。 “上身脱了!”朱标大喝。 秦王晋王见朱标手里拿着皮带,惊骇欲绝,“大哥,您,不至于吧!” 从小到大,朱标最严厉,也不过是踹他们几脚。 如今看朱标要抽他们,他们是真的怕了。 “来人,去了他们的衣服!”朱标大喊。 锦衣卫同知蒋瓛,侍卫上直军指挥使,怀远侯常森上前,低声道,“二位爷对不住了,奉旨,抽两位爷皮带!” 一二零 罚 “两位爷,得罪了!” 常森话音落下,十几位银甲侍卫从外进来,把秦晋二王按在长条板凳上,直接撕下衣衫,露出里面白色的绸衣来。 “都扯下去!”朱标怒道。 “二位爷,臣得罪了!” “常老三,你........” 常森又说了一句,在两位藩王的惊呼声中,直接动手撕扯,露出秦王晋王的的脊背。 这活,只能他来做。他是皇亲,是太子朱标的小舅子,和朱家的关系匪浅。换做旁人,少不得被两位藩王以后记恨。 “按住,别让他们动!”朱标又是怒喝一声。 随后走到两位弟弟的面前,看着他们忐忑惶恐的眼神,开口道,“我奉爹的命来抽你们,若你们还有朱家儿郎的傲气,就莫求饶,莫吭声!” 说着,手腕一抖,啪的一声,老爷子的皮带已经在他手中抻了几下。 皮带有巴掌宽,老爷子的皮带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更没有像金镶玉。老爷子出身行伍,平日所佩戴的皮带,就是军中常用的样式。 但皮带之上,却满是密密麻麻的铜扣,铜钉。 “趴好,背直起来!”朱标吼一声。 啪,他对着秦王朱樉的脊背下去,顿时一个檩子胀了起来,好似蜈蚣一样,狰狞的出现。 “你在封地,胡作为非,大兴土木,残害臣民,该不该打?”说着,手上不停啪啪几下。 几皮带下去,秦王朱樉的后背已经模糊一片,完全的肿胀起来,红中带着紫色。 “呃!呃!”秦王朱樉几乎咬碎了牙齿,一声不吭。 啪啪,又是几下,直接抽在晋王朱棡的后背上,宽阔的后背上顿时皮肉翻涌,刺骨的痛疼让他咬紧牙关。 “你在封地,滥用私刑,手段发指,该不该打!” 每问一声,朱标就大喊一句。 “该打!”每打一下,秦王晋王就会大声应和。 一时间,花园中满是皮带抽打皮肉的声音。 不多时,两位藩王的后背,已经从肿胀变成了鲜血淋漓。 “太子爷,差不多了!”怀远侯常森劝道。 太子朱标看看两位弟弟,压抑内心的心痛,冷声道,“父皇的旨意,皮带不抽烂,不许停手!”说着,一指身子已经因为痛苦猛烈发颤,手指几乎扣进长凳里的两位藩王,“按住!” 常森无奈,给了边上几个侍卫眼神。 几人上前,按住两位藩王的手脚,不让他们挣扎。 啪啪,啪啪! 朱标站在院子当中,手中的皮带呼呼带风的落下。 “啊!大哥!”秦王朱樉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 “大哥!”晋王朱棡绷不住,身体开始挣扎。 “若还是父皇的儿子,就给我忍着,不许吭声!”朱标大喝,手中皮带不停。 “我朱家出身寒微,本是淮西黔首!” “祖辈父辈顶风冒雨,严寒酷暑耕作,亦不能求苟活于乱世!” “家族骨肉飘零,亲长亡故!父亲毅然从军,死中求活,九死一生,方有我等子孙荣华富贵!” “尔二人不思祖先之苦,不念父亲之艰辛,是为不孝!” “尔二人身为皇子,不能体恤百姓,爱戴臣属,是为不仁!” “尔二人大明藩王,不以仁德为美,反而暴戾妄为,罔顾圣恩,是为不忠!” “不忠不仁不孝,尔二人将来,有何面目,面对我朱家列祖列宗!” 啪!皮带碎裂。铜扣,铜钉散落一地。 两位藩王背后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大哥!”秦王朱樉含着眼泪,“弟弟知错了!” “大哥,弟弟知错了!”晋王朱棡也道。 “知错?”朱标面无表情,“错在哪?” “弟弟不该滥用私刑,不该大兴土木,不该滥杀!” “错!”不等两位藩王说完,朱标继续大吼道,“你们所有的过错,根源就在于你们,忘本了!” 说着,拿着半根断裂的皮带,继续大吼道,“你们忘了,咱们朱家,也是穷苦人出身!” 随即,朱标顿了顿,“放开他们,让他们跪好!” 侍卫们方开两位藩王,他俩身上满是鲜血和皮肉,根本跪不稳,只能双手撑地,咬牙坚持。 “你们心里恨我吗?”朱标低声问。 “弟弟们不敢!” “恨爹吗?” “更不敢!” “打在你们身,痛在我心!母亲听说了你们那些手段让人发指的事,偷偷哭了许多天。”朱标痛心疾首,“几次,我都听到,母亲跪在祖先堂,跪在咱祖父祖母的灵前,说她没有教好儿子!” “咱们朱家,穷的时候不偷不抢,靠力气吃饭,从没出过败坏家风的人!如今身为天家,却养了你们两个出来!” 说着,朱标再看看他们兄弟二人,“爹让我问问你们,还记得他在咱们朱家祖陵之前,亲自立的碑文吗?” “弟弟们记得!” “大声背!”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於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 “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这份御制皇陵碑文,乃是洪武十一年,老爷子朱元璋亲手所作。 他出身低微,没有读过什么书。早先,曾命文学造诣登峰造极的文臣们为朱家先祖立碑,但所作之文,无一合心意。 所以,朱元璋亲自撰写,立于皇陵正中。 碑文,写的的元朝末年,朱家所经历的人间惨绝人寰之事。 父母兄长接连病恶而死,家中贫困,薄棺都无,只能用草席遮亲长之身。甚至无地安葬,却求地主,被拒之门外。眼看就要暴尸荒野,是邻里善人施舍一块贫地,用以安身。 安葬那天,倾盆大雨。朱元璋和仅存的三哥,就眼睁睁看着,父母的坟穴,被泥水灌溉,无可奈何。 随后家中无粮,以草根树皮为食,兄弟二人抱头痛哭。老爷子站在村中小路上,看着仅存的兄长,外出逃荒。 这,便是他们朱家。 听着两个弟弟的背诵,朱标渐渐湿润了眼眶。 等两位弟弟背完,因为痛苦声音越来越小。 朱标擦去眼泪,大声道,“明日朝会,你俩个混账,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奉天殿去。在爹,在群臣面前,磕头认错!” 一二一 怎么罚 紫禁城,奉天殿,大朝会。 皇城之中,晨幕的第一声钟声敲响,在京六品以上官员,已经齐聚皇城之外,等着羽林卫打开宫门。 咣!咣! 晨钟悠长,朱雄英打着哈欠从床上起来。 “快,殿下醒了!”贾贵马上指挥宫人,上前伺候。 数十宫人捧着各种用具,缓缓进来,阵势十分隆重。 “读书穿什么龙袍啊?”朱雄英看着宫人们手里捧着的袍服问道。 龙袍看着好,但穿着沉重,他平日都是随性穿着棉布衣裳。 “殿下,今日不去读书。早早的太子爷那边就派人来传话,您今日要跟着皇上和太子爷上朝!”贾贵在旁边笑道。 “上朝?”朱雄英更是不解,“有我什么事呀!” 大朝会他早就跟着老爷子去过几次,看过了新鲜之后只觉得累得慌,再说他如今年岁小,又不掌权,朝会参加与否,都看老爷子的心情。 “没你的事就不去了?”外边忽然传来朱标的声音。 紧接着,就见朱标板着脸从后面进来,看着还在床榻上蘑菇的朱雄英,怒道,“你皇祖父不是说了吗,以后让你学习政务,从今天起,大朝会你就要一次不落!” 朱雄英顿感头大,“不去行不行?” 朱标冷声道,“你说呢!” 闻言,朱雄英只能心中微叹。 这个季节还好,若是冬天,早早的起来,抹黑上朝,那才是受罪呢。而且,朝会不单是坐在奉天殿里,听着臣子的汇报。若赶上老爷子的御门听政,那可是要了命了。 “快点洗漱更衣!”朱标又怒道。 这个儿子哪哪都好,就是一个字,懒! 懒得出奇! ~~~~ 啪啪啪!奉天殿前,飞鱼服锦衣校尉几声鞭响之后,放声大喊。 “皇上升朝,百官觐见!” 随后,奉天殿前的宫门打开,百官如潮水一般进来。 今日老爷子没有和太子朱标一道前来,而是早早的就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群臣,脸若寒冰。 众臣进殿,当先的六部阁臣,翰林院学士,还有五军都督府的重臣们,也有些意外,行礼之后,按班就站,大殿中寂静无声。 “你可快点吧!” 朱标从侧殿进入,看着身后的朱雄英,怒道,“你就不能走快几步?” “儿子不是腿短吗?”朱雄英反驳道,“已经最快了!” “你皇祖父都升朝了!”朱标瞪眼。 “是他老人来早了呀!”朱雄英一边走,一边嘴巴不停。 朱标心中有气,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太子爷和皇太孙来了!” 龙椅旁,朴国昌跪地,低声说道。 “唔!”老爷子点点头,目光看向侧面。 “儿臣,参见父皇!” “孙儿参见皇爷爷!” 老爷子目光看着他们爷俩,柔和了一些,“皇太孙到咱身边来!” 这话,让群臣顿感意外。 往日朝会,都是太子立于皇帝身侧,怎么今日,皇太子不上去,反而让皇太孙上去了? 皇太孙虽然身份贵重,但也只是个孩子,往日来过朝会,大家都当是老爷子宠爱嫡长孙,没多想。可今日看着,似乎和往常不寻常。 “是!”朱雄英答应一声,缓缓踩着台阶上前。 “倒是快点呀!”朱标看朱雄英慢慢的走,心中焦急。 ~~ “今日朝会,咱让皇太孙站在咱身边,是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老爷子的声音在大殿之中萦绕,“今日起,皇太孙跟着咱,还有太子,学习政务!” 话音落下,群臣更是大感意外。 皇太孙才多大,就学政务? 皇上春秋鼎盛,太子刚入壮年,就迫不及待让皇太孙学习政务? 朱雄英也颇为意外,他万没想到,老爷子所说的学习政务,是这种方式告之群臣。 “大明东宫繁衍,国本稳固!”臣子中,右督察御史詹徽出列,叩首道,“臣等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随后,众臣纷纷跟随,“臣等恭贺陛下!” “有啥贺的!”老爷子不咸不淡的说道,“早晚都是他们爷俩当家,早一点学着当家,就早点上手。咱老了,说不定哪天一撒手就走了,他们政务学不好,如何处理江山社稷?” 说着,老爷子环视群臣,“你们都说咱偏爱东宫,不是咱偏爱太子太孙,是咱的儿子中,除了太子都不争气!” “前些日子,许多大臣弹劾秦晋二王骄横不法,咱已经查明白了。没冤枉他们,他们确实做了许多混账事!” 说道此处,老爷子叹息一声,“咱自然不算啥英雄,但这辈子还算当得起品德二字。可咱的儿子,不但无品无德,连做人两字都当不得!” 说着,忽然对朴国昌说道,“让那两个混账进来!” 老爷子办事,从来就是这样直入主题。 殿中群臣分开一条道路,秦王晋王兄弟两人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相互搀扶着进来。 “儿臣叩见父皇!” 两位藩王,跪在臣子之前,老爷子宝座之下。 “昨日,太子带咱行了家法,今日这朝堂之上,该说说国法!”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两个儿子一眼,“你们都说说,这两个混账做了那么多坏事,该如何处罚?” 一时间,朝堂陷入安静。 臣子们有弹劾藩王,可没有当庭公然说如何处置藩王的胆量。 毕竟皇上和藩王是亲父子,人家回头打完了骂完了没事,可当庭说该如何处置藩王的臣子,却要掂量掂量。 “说呀!”老爷子怒道,“你们弹劾的时候,不是折子如雪花吗?现在这两个逆子在这,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怎么,不敢了?” 众臣又低下头,许多心思敏捷之人,已经暗中思量。 二王昨日被皇太子抽了皮带,家法罚过。今日皇上所说的国法,未尝没有和臣子置气的意思。前些日子,众臣弹劾二王之时,可也没给皇上留什么颜面。 “陛下!” 此时大明文臣,看重风骨,臣子之中头铁的人,大有人在。 左督察御史,老臣凌汉出列道,“陛下欲治二王之罪,当查明罪名,交付有司。二王在封地所作之事,依臣看来,当先交刑部,大理寺,逐一审查。” “二王身为皇子,宗正府亦当一同审理!” “既是国法,就应该按礼仪实行!” 老爷子看看他,“不用查,不用审,你们弹劾的罪,他们两个混账都做了。今日朝会,为的就是如何处置他们!说,他们是该削藩,还是该圈禁!” 一二二 我 “父皇!” 老爷子话音刚落,秦王晋王已是惊骇莫名。 夺爵?圈禁? 这两样,都是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惩罚。 站在老爷子身旁的朱雄英也是大感诧异,老爷子一张口,就如此的重,再无回转的余地。 “住嘴!”老爷子大声怒斥,看着跪伏余地的两位藩王,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俩是咱的嫡子,从小请名师教导你们,盼你们长大成才。不成材也就罢了,竟然成了混账行子!” “咱封你们为王,是让你们给老朱家丢脸,让人戳咱脊梁骨的?看你们做那些事,前朝大元那些皇子宗亲都做不出来!” 说着,老爷子再看看群臣,“说,咋办?” 群臣一阵,安静没人出声。 弹劾是一回事,但真要至藩王于死地又是一回事。 “皇上!”开国勋贵武臣那边,宋国公冯胜率先开口,他是当初追随老爷子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在军中资历甚高,“两位藩王毕竟是您的嫡子,虽有过错。但臣以为,还是从轻发落的好!” 话一出口,引得众勋贵连声附和。 他们帮秦王晋王说话,一点不意外。因为他们不单是看着两位藩王长大,而且这两人本身也和淮西武人集团分割不开。 秦王朱樉的正妃,虽是大元名将王保保的亲妹妹。但最宠爱的侧妃,是已故宁河王邓愈的次女。 晋王朱棡的正妃,是淮西武人之中永平侯谢成的闺女。别看谢成只是侯爷,可在军中的资历,跟宋国公冯胜不相上下。 武定侯郭英也开口道,“皇上,二爷三爷应是已经知错了。臣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都是心性不坏的孩子。年轻人难免做错事,日后悔改补救就是,臣以为,圈禁夺爵太重了!” “你们别帮着他们说话!”老爷子怒道,随后再看看群臣,“李善长,你说,这两个混账怎么处理?” “回皇上话!”文臣首位,韩国公李善长开口,“方才武定侯所说不错,臣等是看着二爷三爷长大的,当年小时候,都是心地仁厚,聪慧贤明,志向远大的孩子!” “如今成年,在封地做了一些荒唐事,臣以为其中定有隐情!” 人老成精了! 朱雄英心中暗道,“李善长这番话,等于直接把罪名推给了旁人。言外之意,就是秦王晋王做了坏事,定是身边人约束不利,或者干脆是身边出了小人,怂恿他们的!” 此时,郑国公常茂也忽然开口,“皇上,臣以为韩国公所言极是。二位王爷早年都是宽厚的性子,都是您亲自教导出来的贤王,怎么到了封地之后,就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呢?臣以为,二位王爷身边,定是有奸臣!” “对!”话音落下,众勋贵也不管是朝堂之上,齐声开口。 如今大明朝,武人地位犹在文官之上。这些勋贵们一开口,根本不给文臣们说话的机会。而且有人,还在用眼睛瞪着这些文臣们。 仿佛在说,你们这些遭瘟的书生多事,上书弹劾藩王。 如今大殿之上,你们又不说话,逼着皇上重罚,还得咱们这些丘八出来圆场! 相比于心思婉转的文官们,大明的开国勋贵们,确实干脆利落得多。 “大舅怎么忽然站出来了?” 朱雄英心中好奇,目光落在一直一言不发的朱标身上,顿时有些感悟。 “肯定是朱标私下里和这些勋贵说好了,通过气的!” 想着,朱雄英看看老爷子的脸色。 果然,老爷子的脸已经好看不少。 常茂那句您亲手教导出来的,在家都是好样的,直接说进了老爷子的心里。 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子都是自己的亲,媳妇都是别人的好。 督察御史凌汉,面对武人勋贵的目光,开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两位王爷毕竟有错在先。圣人云,君子立身........” “你可拉倒吧!”勋贵之中延安侯唐胜宗冷声道,“啥事你都扯上圣人,圣人还说得饶人且饶人呢!” 唐胜宗十八岁就跟着老爷子出生入死,性子最是火爆,这些年因为最不把门,几次被降爵,又几次复原。 “放肆!”太子朱标开口呵斥,“延安侯岂可在大殿上胡说?” “臣有罪!”唐胜宗赶紧跪下行礼,磕头认错。 “你这厮!”老爷子气黑了脸,“平日就口无遮拦,奉天殿大潮会也敢如此?记着,散朝之后,三十大板!”说着,又怒道,“不学无术,得饶人且饶人是圣人说的吗?” “臣大字不识,皇上说谁说,就是谁说的!”唐胜宗懦懦回道。 “你.......”老爷子都被气笑了,随即有些不满的瞪了武将勋臣们一眼,“他俩啥德行咱知道,你们不用开脱。” 这时,曹国公李文忠开口,“皇上,臣和两位藩王从小长大,二位王爷性子或许不是太稳当,但说他们天性好恶,臣是不信的!”说着,顿了顿,“臣以为,二位王爷犯错,王府属官未能尽责规劝,实则是莫大的过失!” “再者说,臣听闻有御史弹劾两位王爷之后,也有耳闻!”说着,李文忠跪下,“皇上,臣以五军都督府之名,询问过两位王爷麾下的军将,臣有僭越之罪!” “这有啥,问问也不打紧!”老爷子摆手道,“你接着说!” “你外甥问的,你当然不打紧。若是别人,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写信给藩王的手下将领,你不砍了他才怪!”朱雄英心中腹诽。 “两位王爷的护军将校都说,两位王爷.........”李文忠顿了顿,继续道,“平日和府中的内官颇为亲近,那些人也想着法的讨两位王爷欢心。王府的内官,也多扯着两位王爷的虎皮做大旗,而且王府之中的管事等人,也多刻薄成性!” “好贼子!”老爷子大喝一声,对两儿子骂道,“让你们亲近贤人,远小人。你们倒好,身边弄了一群小人!内官也算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和他们亲近什么?” 若旁人这么说,老爷子还会犹豫。但外甥都这么说了,还说得言之有物,再加上心中护短的性子,当时就信了。 说着,大喝一声,“传咱的旨意!两个王府的内官,都处死!” 闻言,朱雄英心中一惊。 老爷子一句话,两个王府数百太监,全完了! “王府是长史,典官,属官等,全部交付有司,逐一查问!” 说着,老爷子又看看两位藩王,“虽说你们身边有小人,但跟宅在你们这里,饶不得!” 随即,顿了顿,目光环顾。 忽然,目光落在了朱雄英的身上,“大孙,你说,你这俩混账叔叔,怎么处置?” “我?” 一时间,大殿上的目光,都聚集到朱雄英的身上。 一二三 难题 “这事,问我?” 大殿之上,就站在老爷子身边的朱雄英,心中满是错愕。 “大孙!”老爷子又道,“你说,你这俩混账叔叔,咋弄?” 听到老爷子又追问一句,朱雄英压抑内心的诧异,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这个问题,不知道老爷子是故意要这么问的,还是随性为之。 但朱雄英知道,自己不容有失。且不说满殿的臣子们,就是两位跪着的叔叔,一旦他回答不好,恐怕也会心生嫌隙。 “老爷子,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呀!” 朱雄英心中沉吟,对上老爷子的目光,豁然发现,老爷子的目光中满是笑意。 霎那间,朱雄英似乎明白了。 “自己真是糊涂了,看不清!” “若没有老爷子的首肯,太子朱标也好,那些勋贵武臣也好,常家,李文忠,都没有必要率先站出来帮两位藩王说话呀!” “而且,所有的武臣门,几乎是一至的帮两位藩王开拓!” “再加上老爷子护短的性子,他的儿子,他可以打骂,哪怕杀了都行。但是,段容不得别人说说动说西!” 忽然间,朱允熥的目光又落在了文臣之首,李善长的身上。 “这条老狐狸可是许久不曾在朝堂上出头了,平日这样的事躲还来不及,但是今天..........” 想到此处,朱雄英心中镇静许多,缓缓开口。 “皇爷爷,该怎么处置两位叔父,在孙儿看来,需分来两段来说!”朱雄英说道,“不能混为一谈,一概而论!” “哦?”老爷子笑笑,“你继续说下去!” “两位叔王都是我大明的边关塞王,孙儿这些年在深宫之中,也听过两位叔王的功勋!” 这倒不是假话,老爷子的儿子们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这第一代的藩王们,都极其骁勇,上马治军一点不含糊。 “两位藩王每年吞兵塞上,或是震慑胡人。或是发兵深入胡地,扫荡部族,屡有战功。”朱雄英笑道,“先不谈过失,他们是有功的!” “二叔三叔皇子亲王之尊,亲冒箭矢不畏凶险,历朝历代实属罕见呀!” “由此可见,他们并未忘记自己的本分!” 这番话,引得大殿之中,那些开国勋贵武臣连连点头。 在他们看来,杀个把人根本不当事,至于那些胡人,怎么祸害更是不为过,能打仗的王爷,就是好王爷。 “而且孙儿听说,二叔三叔的身上,自从就藩之后,创伤不下五处!”朱雄英又道,“他们在边疆,没堕了皇爷爷,更没堕了大明的脸面。如今边关安稳,胡人不敢眺望中原,也有他们的功劳!” 老爷子想想,冷声道,“哼,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没让那些鞑子打到眼皮子底下!”说着,顿了顿,“但他们毕竟触犯了国法,功是功,过是过!” “孙儿明白的意思,毕竟大明朝自有国法家规!”朱雄英继续笑道,“孙儿也不是因为他们有功,就可以肆意妄为,孙儿的意思,您看看是不是叙功,酌情减免?” 这话说的漂亮! 大殿之中,朱标心中暗赞一声。 如此叙功,大事也就化小了,那些御史言官的嘴也就堵上了。而且,秦王晋王也得到了教训,想来以后吃一堑长一智。 他心中正想着,感觉有人看着自己。 微微转头,只见李善长面露笑意,缓缓点头。 想来,朱雄英这话,也是引得这位老臣的赞同。 “臭小子脑子倒是灵光,眼色也准,就是性子疲怠慵懒成性!”朱标心中骂道。 ~~ 龙椅上,老爷子微微皱眉。 “怎么减免?就说你二叔,不成器的东西。把人家西番十八族的一个部落灭了不说,所获的女子皆尽充军,男童阉割!”说着,老爷子怒气更盛,“西番十八族,这些年朝廷一直安抚笼络,怀柔还来不及,他竟然如此。以后,谁还对咱大明感恩戴德!” 秦王之错,最大的就在于此。至于其他的大兴土木,手下敛财,恐怕还不至于让老爷子如此暴怒。 西番,大元灭亡之后对大明一直若即若离。其族骁勇,大明恐其为北元余孽所用。 “这事二叔是做错了,手段是有些太过苛刻!”朱雄英继续笑道,“但孙儿觉得也不是不可挽回,孙儿说句笑话。这事,子债父偿就是!” “咱给他偿?”老爷子笑道,“咋个偿法儿?” “西番十八族,所说归顺大明,其实是暂时摄于大明的兵威,不敢轻举妄动。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大明兵威不胜,那些番人才不会奉咱们为正统,恐怕早就骚扰边关,行劫掠之事了!” 老爷子微微点头,朱雄英继续道,“皇爷爷,您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胡人狡诈,你软他强,你强他怕的道理,您比孙儿要清楚。” “一味的怀柔,不可能换来他们的真心,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咋们大明好糊弄!” “二叔这次虽然错了,但也错有错着。铁腕之下,其他西番也要掂量掂量,咱们大明刀把子的份量!” “对他们那些番子,恩威并济才是王道。”朱雄英缓缓说着,“方才孙儿说子债父偿,就是让皇爷爷您下道旨意!” “二叔洗了人家的部族,弄得人家人心惶惶,皇爷爷下旨安抚,就说那被灭的部族,挑衅大明,活该天朝加以刀兵,族破人亡!” “但其他的心向大明的,朝廷还是许以驻守藩篱。不要钱的官爵名份,给他们就是了!再暗地里许他们些好处,比方说在边关贸易上,稍微松松手!” “如此一来,他们就算心有怨言,可也只能这么办!” 闻言,老爷子嘴上虽然哼了一声,心里却也赞许的点头。 “以后,二叔也不用再对那些番人随意动刀子。”朱雄英笑道,“真刀子不用,软刀子每天招呼。那些番人部族也不是铁板一块,咱们大明挑选其中的软柿子,背后扶持一下,他们自己的内部就闹起来了!” 这番题外话,又是引得大殿之中的臣子们心中侧目。 武将勋臣们还好,文臣们却皆是动容。 这等史书上惯用的扶一个打一个,远交近攻的办法,可不像是一个孩子能信手拈来的! “臭小子!蔫坏!”朱标心中又笑骂。 龙椅边,朱雄英继续开口,“至于二叔大兴土木,搜刮钱财,着地方官查清了,该退的退,该赔的赔就是!”说着,笑笑,“这儿,孙儿说句题外话。二叔那边的布政司使也太软了些,若是换了有风骨的过去,怕是事也闹不到这个地步!” “其他那些,比如鞭打厨子等,这些都是小事,关起门来,皇爷爷随便教训!” 老爷子一直听着,等朱雄英说完了,继续开口问道,“那你三叔的事呢?”说着,眼睛一瞪,“他竟然要把手下人给车裂了!” “不是没裂吗?”朱雄英笑道,“三叔性子直,这些年一直在边关领军,脾气暴躁一些!那些受委屈的人,皇爷爷给他们加官就是了,到时候他们心里也没了怨气!” “以后,二叔三叔身边,您选几位老成的,稳当的,办事牢靠知道规劝他们的臣子的跟着,想来也不会再有这些事了!” 说着,朱雄英看着大殿中,跪着的两位藩王,“二叔,三叔,你俩到现在,还没给皇爷爷认错呢!” 一二四 老子给儿子擦屁股 一句话,秦王晋王顿时醒悟,连连叩首。 “父皇,儿臣不孝,做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来,有违国体,有事臣格,丢了父皇和母后的脸!” 龙椅边,朱雄英注意道,面对两个开口求饶的儿子,老爷子的表情有些不悦。 “二叔,三叔,你们何止是丢了皇爷爷和皇祖母的脸面?”朱雄英走下御阶,大声道,“按理说,你们如何,轮不到我这个侄子说话,但今日在朝堂之上。侄儿虽然辈分小,但也要说你们几句!” 说着,朱雄英顿了顿,“你们二位是皇爷爷和皇祖母的嫡子,诸藩王之长。从小,皇爷爷和皇祖母就对你们寄予厚望,请名师教导,望你们成材。” “他们两位老人家,希望你们成为大明的栋梁,成为天下人称颂的贤王?” “侄儿这话,是从大明皇家的角度来说。说句咱们朱家仁私下的话,天下的父母,哪个不盼着儿子好?” “不求你们多优秀,只盼着你们身子康健,能做个好人!” “可是你们呢?看看你们做那些事?皇祖母贤厚无双,慈悲心肠,闻听你们的事情,暗中垂泪,还不敢让皇爷爷知道!” “皇爷爷一生征战,给了儿孙们打下你诺大的基业,给了荣华富贵。就算二位叔叔能力平庸一些,他老人家都不会说什么。他不单是仅希望你们两个儿子,而是所有的藩王,都能做个顶天立地,真正的爷们!” “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是朱家的顶梁柱!” 说着,朱雄英叹息一声,“你们两位,也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没长大呀!小时候胡闹,老爷子老太太容你们,你们的大哥,我父亲也迁就你们!” “现在你们镇守一方,须知头上还有国法!” “国法家规,父母殷勤盼望,兄长呵护之情,此刻你们还不幡然醒悟吗?” 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群臣皆是动容,看向朱雄英的目光,都满是赞许和赞赏。 在这些臣子的心中,大明朝合格的接班人,需贤孝仁德。而但从这番话上,朱雄英就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品格。 “今日,朝堂之上,这么多臣子,还有父亲,还有我,拼着被人私下说处事不公,也要回护你们。其实不单是你们身上的军功,而是知道你们本性不坏,而是你们身上和我还有父亲,流着一样的血!” “龙椅上的老爷子,既是咱们大明帝国的皇帝,也是你们的君父!给君父认错,就要认认真真的认。知错了,以后不犯。以后好好悔改,再不辜负家国天下,才是真的!” 此刻,秦王晋王也醒悟过来。 “父皇,儿臣顽劣,让父皇费心了!” “儿臣对不住父皇的教养之恩,父皇责罚吧!” “儿臣,心中愧疚!” 两位藩王大声痛哭,既愧又臊。 ~~ 龙椅上老爷子脸色缓和不少,站起身,“当年分封皇子的时候,就有人跟咱说不行。古往今来,凡是分封出去的王爷,都没几个贤的,干好事的少,祸害百姓的多!” “可咱那时候拍着胸脯子说,咱的儿子们,都是好样的!” “结果,还真让人说中了。” 老爷子的声音依旧蕴含怒气,“盼着你们好,你们却不学好。若是寻常百姓家,你们不过是败坏祖宗基业的败家子。” “可这是大明朝,你们败坏的是大明的江山,祸害的千万百姓!” “儿呀!”老爷子继续道,“你们的老子,咱这些年咋对百姓的?你们不知道吗?天下人供养咱们朱家,不能让人家百姓背地里骂,咱们老朱家一窝贼王八!” “万岁不可!”见老爷子开口大骂,臣子们齐齐跪下。 “没啥不可的!当年大元皇帝手下的官祸害咱这个平头百姓的时候,咱就在没人的地方指着北边打骂。一家嘎奔死的,一家享乐,还得天下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说到此处,老爷子慢慢走下来,站在叩首的两位藩王面前。 “抬头!”老爷子冷哼。 两位藩王,怯怯的抬头。 啪!啪! 就在这大明朝的奉天殿上,老爷子直接给了两个儿子,一人一个耳光。 老爷子行伍出身,手劲儿奇大,两个巴掌就让秦王晋王鼻血长流,倒地不起。 “打在你们身,痛在咱心!” 老爷子信手把手上沾染的血,擦在衣角,“咱气得真想一刀宰了你们,可你们毕竟是咱的亲儿子,咱下不去这个手!” 说到此处,老爷子长出一口气,“大孙那就话说得好哇,子债父偿。他娘的,自古以来,当老子的就是要给儿子擦屁股!” 说完,看了朱标一眼。 “这两混账,罚他们去凤阳祖宗陵寝前请罪。老大,你来监督,你派人跟着。” “罚他们走路去,不许骑马,不许华服!” “穿麻衣,穿草鞋,走着去。” “路上不许打尖住店,不许吃肉喝酒,就吃粗粮饼子!” “到了祖宗陵前,给咱结结实实的磕一千个头!” (这是真的事,但笔者稍微改动了一下。历史上,朱元璋每个儿子就藩之前,都要穿草鞋步行去凤阳。) 随后,老爷子又是猛的两脚踹过去,把两位藩王踹的两个跟头。 “你们沿路问询家乡父老,问问你老子当年是何等的不易!” “沿路好好见见,百姓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当年咱游历天下的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别说粗粮饼子,干净水都没一口喝!” “儿臣,谢父皇隆恩!”两位藩王叩首。 此时,老爷子又看看群臣,“咱这么处置,谁还有话说?” 他都已经下了定论,谁还有话说? 左督御史詹徽开口道,“皇上这一片爱子之心,两位藩王必然痛改前非,天下臣民无不称颂!” “你少拍马匹!”老爷子横他一眼,“怕是别人听了,背地里要骂咱们护短的王八蛋!”说着,顿了顿,又看看那些上书的御史言官们,“你们都有功!” “知道咱是护短的性子,也还上书弹劾两个混账,把他们罪状说得清清楚楚,都是忠正直勉之臣!” “右督御史凌汉,督察院佥事张紞,给事中郑东芝,御史袁泰,开济,杨靖!” 老爷子一口气,点出数位上书弹劾藩王的御史言官。 “天下不平事,尔等皆可奏,这是当咱跟你们说的话。奏得好,弹得好!传旨嘉奖,赏文官勋职!” 一二五 慈母心 坤宁宫中,隐有炊烟。 饶是马皇后内心也对秦王晋王两个儿子,既是伤心又是又失望还有愤怒。可见到他们满是鞭打伤痕的后背,也不免垂泪哭泣。 又听闻老爷子罚两个儿子,徒步回凤阳祭祖宗,更是亲自下厨,为两个要幡然悔改的儿子,准备干粮。 天下母亲都一样,儿子再错也是自己的儿子,总是固执的相信,自己的儿子能改,能好,能变。 偏殿之中,朱标和秦王晋王对坐,朱雄英站在一旁。 “但愿这次你俩能吃一堑唱一智!”朱标叹口气,对两位弟弟说道,“以后,要好好想想,怎么做贤王,明白吗?” “大哥,弟弟明白了!”晋王低声道。 “这次父皇责罚你们,其实也是爱护你们!”朱标又道,“若他老人家真从心里恨了你们,焉能让你们活着?你们日后好好思量,不用想我这个当大哥的,多想想父皇母后!” “父皇一世英名,到老了还要被儿女连累名声,你们羞不羞?母亲一把年纪了,还为你们亲手整理行囊,你们愧不愧?” 闻言,秦王晋王低头不语。 片刻之后,晋王低声道,“大哥,弟弟知道,此次的事,多亏了您!”说着,顿了顿,“若不是您在父皇面前斡旋,朝堂上让那些臣子帮我和二哥说话,这事也不能就这么了结!” “我是你们大哥!”朱标摆摆手,苦笑道,“一母同胞,总不能看着你们真的夺爵圈禁吧?”说着,又郑重道,“争点气,我现在还能护着你们,总有护不住的时候!” “大哥怎么会有护不住的时候!”秦王笑了下,“从下到大,弟弟闯祸,都是大哥出面。” “你住嘴!”朱标怒道,“多大的人了,这话还随便说!” 这时,晋王朱棡看看默不作声的朱雄英,“这次,也多亏了英哥儿,在朝堂上那番话,我们都明白。看似是在骂,实则实在劝老爷子,还一个劲儿的给老爷子和我们哥俩台阶下!” “三叔严重了!”朱雄英笑道,“你们都是侄儿是亲叔叔,侄儿也不能看着你们受罚不是!” “英哥儿好!”秦王也开口,“到底是咱们骨肉至亲的侄儿,心里头有咱们!” 就这时,内侍来报,太子妃带着朱允炆来了,在外面求见。 朱标思索片刻,便让内侍让她们娘俩过来。 ~~~ “臣弟见过大嫂!” 两位藩王对吕氏倒也恭敬,不过看着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眼神中没有多少亲近。 倒也难怪,他们自小都是和朱雄英生母常氏一块长大,在他们心中,真正的大嫂只有故去的太子妃才是,眼前这位,礼法上过得去罢了。 吕氏侧身,不受全礼,笑道,“两位叔叔无需多礼!”说着,一推眼神对两位藩王有些陌生的朱允炆,“炆哥儿,见过你二叔三叔!” “侄儿见过二叔三叔!”朱允炆乖巧行礼。 秦王朱樉颔首,“嗯,炆哥儿都这么大了,比上次见,高了一头还多!” 晋王朱棡看了朱允炆几眼,笑道,“英哥儿的长相随了大哥,炆哥的相貌,却是随了大嫂!”说着,又道,“文文静静的!” 吕氏笑道,“这孩子性子是随我,文静稳当,喜欢读书写字。”说着,又道,“不过,他平日对两位叔叔可是崇敬得紧!”说完,看了朱允炆一眼。 后者马上开口,“侄儿久闻两位叔叔在边关的赫赫军功,心中敬佩,也有些许的向往。可惜侄儿弓马不好,不然等侄儿长大之后,就跟着二叔三叔,一块镇守边关!” “好好的孩子,被他娘教得两面三刀。若真是能做到七窍玲珑也就罢了,偏这般生硬!” 闻言,朱雄英心中暗自腹诽。 吕氏带着朱允炆过来的意图,他一清二楚。不过就是想让朱允炆,在两位藩王面前露脸罢了。 别看这两位藩王如今犯事被罚,可毕竟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嫡子,天下诸藩之中,实力最强劲的藩王。他们的实力,如今远在燕王朱棣之上。 后世史学家曾说,若非是这两位英年早逝了,朱棣靖难根本不可能成功。 “哈哈!”秦王朱樉笑了起来,“弓马不好可以练,那些书生的书本少学一些,好好的孩子都学呆了!” “口无遮拦!”朱标在一旁笑骂。 这时,吕氏从后面宫人手里,拿过一个包袱。 “我听说两位叔叔被罚!心中难受!”吕氏低声开口道,“听说皇上金口,要你们穿布衣草鞋回凤阳。如今虽说天热了,可晚上还是凉,两位叔叔风餐露宿,一个不小心就会伤了身子。” “这里面是我连夜缝制的两床褥子,出门在外,睡觉的时候垫在身下,起码能挡一些寒气!” 这次老爷子是真动了肝火,不但让两位藩王风餐露宿前往凤阳,穿布衣草鞋吃干粮。随身的被褥,也都是薄薄的一层,聊胜于无。 用老爷子的话说,你们哥俩常常当年咱游历天下时吃的苦,让你们长长记性。 “拿着吧!”见两位弟弟看着自己,朱标低声道,“你嫂子给织的,老爷子也不会不同意!” “多谢大嫂了!”晋王朱棡伸手接过。 就这时,马皇后带着几个宫人,从外面进来。 “母后!”朱标三兄弟马上起身行礼。 马皇后点点头,她的模样让朱雄英有些心疼,憔悴疲惫。 “干粮,俺给你哥俩蒸好了!”马皇后一开口,就带着颤音,“这一路上,好好想想你们父皇的话,好好想想你们自己的所作所为!” “母亲,儿子记住了!”秦王晋王哽咽道。 “母后,您坐!”朱标搀扶着马皇后坐下。 “哎,养不教母之过,是俺没把你们教好,你们惹出这么大的乱子!”马皇后叹息一声,目光看着两位藩王,“记着,以后要好好做人,别在动不动就杀伤人命!” “母亲!”秦王晋王跪在马皇后身前,泣不成声。 马皇后伸出手,摸摸他们的头顶,“行了,起来吧!娘给你们准备了饭菜,吃完了就去吧!” ~~~~ 一桌饭,食不知味。 马皇后就那么痴痴的看着,两个儿子强行狼吞虎咽,把她准备的饭菜吃了下去。 随后,默默的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儿子走远。 秦王晋王,一步三回首。 等他们不再回首之时,马皇后眼泪潸然而下。 “皇祖母!”朱雄英扶着老太太,“您别哭,伤身!” 马皇后点点头,擦去泪水,牵着朱雄英,“大孙,你将来可不能学他们两个不争气的!” “孙儿知道,孙儿一定记住您的教诲,待人慈悲。”朱雄英开口。 或许是孙儿的好话,让她心中温暖,马皇后挤出几分笑容,“嗯,你说的对,待人慈悲!”说着,回头,“走,陪皇祖母歇歇..........” 话音未落,扶持马皇后的朱雄英,只感觉对方的身子一软,斜斜栽倒。 “皇祖母!”朱雄英一声惊呼,“太医!传太医!” 一二六 阴风起(1) “母后怎么样?” 坤宁宫中,气氛有些凝重。 太医院国手张广正,表情凝重的给马皇后把着脉。 朱标低声轻问,老爷子站在一旁,面色深沉。吕氏带着朱允炆,站在他们身后,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朱雄英半蹲在榻上的马皇后身边,脸上也满是惶恐。 原本时空,马皇后去年就病故了。如今活到现在,却突然急病晕倒。而且晕过去之后,始终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其实他对朱标那个父亲,尊敬有之亲近却少了许多。而对马皇后这个祖母,真是当成了自己的亲祖母。 “太子问你话呢!”老爷子终于忍不住,低吼道。 他和马皇后一辈子风风雨雨,相互依偎走到现在。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对老爷子而言,就是晴天霹雳,无法承受之痛。 张广正起身,上身微垂,“会皇上,太子爷的话。皇后娘娘是肝火攻心,以至昏厥!”说着,顿了顿,继续道,“想来,是最近娘娘心气郁结所致。” 说着,又想想,再开口,“臣说句不当的话,皇后娘娘这个岁数的人,要少上火,少生气。” “那两个逆子!”一听这话,老爷子知道马皇后的病从哪来。 还不是秦王晋王那两个混账给气的,自从御史弹劾他们开始,马皇后在后宫一想到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就是以泪洗面,终日没有笑模样。 “来人,去把那两个逆子追回来,咱非......” “皇上!”床榻上,传来马皇后微弱的呼唤。 “皇祖母,您醒了!”朱雄英惊喜的抓着她的手。 “妹子,咱在这呢!”老爷子直接坐在床边,把马皇后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咱在这呢,你要说啥!” “重八!”马皇后声音有些虚弱,“算了,当娘的就是给儿子操心的命!他们知道错了,好好改过,你就别生气了!” 闻言,老爷子眉毛胡子动动,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哎,你就迁就他们吧!慈母多败儿!” 马皇后轻拍老爷子的手背,苦笑道,“俺也败不了几年了!” “说啥胡话!”老爷子怒道,“咱不许你说这些,以后好日子多着呢!”说着,一指朱雄英,“你不是平常总和咱说,要看咱大孙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吗?” 朱雄英也开口道,“皇祖母,您要保重身体,孙儿还等着将来您给孙儿带孩子呢!”说着,笑道,“您想想,将来等孙儿有了儿子,整日围在您身边,一口一声老祖,多美呀!” “呵!”马皇后虚弱的笑笑,“俺这辈子劳碌命,操心完你爹和你,还要操心重孙子,呵呵!” “别多想!”老爷子宽慰道,“太医都说了,就是上火气的,好好养养!”说着,看向张广正,“好好医治皇后,咱有赏。若是不好好治,哼,摸摸你脑袋结实不.......” “重八!”马皇后又开口道,“你看你,动不动就下狠,人家是给俺看病的!” 给皇家看病,本就是容易掉脑袋的事。 朱标拉着张广正走到一边,开口道,“你跟孤说实话,母后的身子?” 张广正小声道,“太子爷,皇后的身子说好治也好治,就是调养!说不好治........皇后的身子,年轻的时候亏的太厉害,血气不足,血脉不畅,以后千万不能动肝火,不然恐怕遭不住!” 说着,顿了顿,“臣给开几方养神的方子,平日娘娘的饮食也要清单!” “嗯!”朱标点头,看看对方,“你是靠得住的人,就依你之言!” 片刻之后,方子写好,那边存档之后,自然有人去药房取药煎制。 床榻上,马皇后已经起身,在春秀的搀扶下,靠着枕头斜坐着,看着面前一堆神色担忧的人,微微一笑。 “俺没事,都回吧,别这么多人陪着!” “孙儿留下陪皇祖母!”朱雄英开口道。 “嗯,大孙留下!”马皇后笑笑,然后看看朱标,又看到了吕氏,“回吧!” “媳妇入宫以来,还没侍奉过母后!”吕氏犹豫下,开口道,“如今母后身子不爽利,不若媳妇留下,亲奉汤药。那些奴婢,总归不如媳妇合心!” “不用了!”马皇后摆手,“俺身边有春秀,有那些嬷嬷,还有贾贵,用不着你们,该干啥干啥去!”说着,喘口气,“俺累了,你们让俺歇歇!” 朱标见马皇后面带疲倦,开口道,“是,儿子先不饶母后歇息!”说着,看看吕氏,转身离去。 ~~~ 夹道中,朱标在前,吕氏落后半步。 “爷!”吕氏忽然开口,低声道,“臣妾是真心想伺候母后!”说着,声音有些幽怨,“臣妾之后,自己不入母后的眼。可臣妾毕竟是她老人家的儿媳妇,如今母后身子有恙,自然要臣妾在身边伺候!” 朱标微叹,他如何看不出吕氏,不受老太太待见。 当日,常氏故去之后,身为太子的他,出于某种考虑,不可能再从淮西勋贵军功公侯之家,选一个太子妃出来。 淮西武人集团,已经够庞大了。 选吕氏,一来是吕氏本就是他的侧妃,二来是吕氏身后的文官背景。 他和老爷子都心里明镜似的,文官家的媳妇,好过武人家的媳妇。往后的大明,治国要靠文人,武人的势力必须遏制。 可老太太不这么看呀! 在她老人家心中,儿媳妇只有一个。文官家出身,娇滴滴走路小脚的女子,她更是看不上。 “母后身边有人伺候,你有这份孝心就行了!”朱标低声道,“心诚则灵,没必要非要在身边伺候。人多了,反而不好!” “孝心也要母后知道才好!臣妾知道自己愚笨,不讨母后的欢喜,臣妾就想着,一片真心,总能让母后明白.........”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朱标忽然有些心烦,走到前边夹道分岔路,开口道,“孤还有国事处理!” 说完,径直走了。 吕氏拉着朱允炆,看着朱标的背影,脸上挂满了萧索。 许久之后,吕氏长叹一声。 拉着朱允炆前行,缓缓问道,“儿子,方才太医给开的方子,你可记得吗?” 张广正开方子的时候,特意当着老爷子和朱标的面,念了一遍,还解释下各种药材的作用和禁忌。 朱允炆想想,“儿子记住了,张太医开的方子是,茯苓、山药、苡仁、建莲........” “嗯,我儿好记性!”吕氏笑道,“回头,你给母亲写下来!” “儿子知道了!”朱允炆回道。 随后,吕氏摸摸朱允炆的头,脸上的笑容骤然阴冷。 一二七 阴风起(2) “皇后娘娘的药,是坤宁宫领班太监贾贵儿,和太医院张广正,寿药房管事太监秦无禄,三人一块签领!” “然后在宫里太医值班房煎煮,再由贾贵和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春秀,一块拿回去,进给皇后!” “咱们这边人,根本上不得前!” 吕氏寝宫中,吕氏看着外间坐着读书的朱允炆,耳中听着心腹嬷嬷低声细语。 这嬷嬷是他的陪嫁,跟她娘家一个姓氏。她的父兄姐弟,都是吕家奴仆,和外人毫无瓜葛,用起来最是放心不过。 吕嬷嬷看看吕氏的脸色,然后咽口唾沫,低声道,“娘娘,奴婢总觉得这事太过凶险。坤宁宫那边的人,都是皇后那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儿了!” “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关节会有岔子...........” “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吕氏淡淡的说道,“我说让你做什么了吗?” “嗯!”吕嬷嬷一顿,“是奴婢多心了!” 不是她多心,而是吕氏的目的,昭然若揭。 前些日子,先是让她在外面弄来了那种药。如今正好赶上皇后病了,吕氏又让她在暗中看着皇后那边用药,这其中没有关联,鬼都不信。 一想起那药,吕嬷嬷就浑身打颤,脸上惊骇欲绝。 无色无味的的东西,细细的一堆粉,只需要添到药里,就......... 当年,就曾用过一次了。如今,又要......... “你抖什么?”吕氏忽然斜眼,冷声看着吕嬷嬷。 “娘娘!”吕嬷嬷直接跪下,声音仿若恍惚,“奴婢是跟着您进宫的,您就是奴婢的主子,让奴婢死奴婢不敢生。可如今奴婢想劝劝您.........” “住嘴!”吕氏冷声呵斥,看了一眼外头的朱允炆,又看着吕嬷嬷,面若寒霜,“我不过多嘴问了几句,看你吓的?”说着,忽然笑着扶起对方来,“你虽是奴婢,可这些人我当你是亲人一般。” 说着,又叹口气,“我看着身份显赫,其实在这宫里,能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一个而已。你说这些,我知道你是忠心,若是不忠心的,转头就卖了我,也不会和我说!” “是是是!”吕嬷嬷一直道,“奴婢是忠心!” “放心吧,别害怕!”吕氏笑着拉着对方的手,“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就是让你去看看那边用药,没被的心思!” 被宽慰一番,吕嬷嬷似乎安定不少,脸上镇定许多。 “好了,赏你一天假,你回去好好歇着!”吕氏笑道,“对了,家里来信了,你侄儿要成亲了,过些日子我找内官监说一声,让你出去住几天,回家里乐呵乐呵!” 吕嬷嬷大喜,“奴婢谢娘娘恩典!” 她是一辈子没结婚的女人,当年陪嫁入宫是丫鬟,如今是嬷嬷。娘家就是她的全部,家里的侄子都是她的眼珠子一般。这些年在宫里的俸禄,都攒着送回家,盼着家里的侄子们成家立业,早日自立门户。 “去吧!”吕氏笑道。 随后,吕嬷嬷告辞,看着她走远,吕氏脸上的笑意转为冰冷。 ~~~~~ 外间,朱允炆还在读书写字,甚是认真。 吕氏靠在窗口,看着站在面前的太监甄不仁。 “娘娘,叫奴婢有何吩咐?”甄不仁笑问。 “你伺候本宫多少年了?”吕氏笑问。 “从娘娘进宫开始,奴婢就在您身边伺候。”甄不仁笑道,“那时,臣才十五。托娘娘的福,奴婢一个宫里的寻常小力,伺候娘娘一步登天,到如今也是有脸面的人了!” “一转眼都这些年了,本宫从进宫,到册封,如今二爷都这么大了!”吕氏又看看,外头的朱允炆笑道。 甄不仁躬身,笑道,“是呀,奴婢也觉得,这日子过的快呢!” “前些日子,本宫让人,给你外头的兄弟送去了五十亩的地契!”吕氏继续笑道,“你兄弟倒是本分人,日子过得红火!” “多谢娘娘恩典!”甄不仁叩首道,“奴婢这辈子,就是爹娘都没娘娘对奴婢这么好!” 如今的大明朝,奴婢不是人,太监更不是人。 别看这些领班太监在宫里算是有头脸的,可性命在主子的眼里,还不如小猫小狗。俸禄低,身份低,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五十亩的地契,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财货。 “哎,咱们主仆都是一体!”吕氏又开口道,“你是本宫身边用的着的忠心人,不对你好,对谁好?”说着,吕氏一指外头的朱允炆,“就说你二爷,也算你带大的,将来有出息了,能不抬举你吗?” 甄不仁也看向外头,眼神中燃起浓浓的希望。 “你对二爷的好,本宫看在心里,也感激你!有时候本宫在想,别看你是个奴婢,可对二爷的心,和本宫是一样的!”吕氏又道。 “奴婢心里,只有主子!”甄不仁说道。 “哎,可惜呀,你这么有良心的人,不多喽!”吕氏叹气道。 顿时,甄不仁的脸色凝重起来。 “娘娘,有事您吩咐!”甄不仁压低声音说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人,靠不住!”吕氏笑笑,吐出一句话。 ~~~~ 夜色下,宫灯有些稀疏。 不知为何,吕嬷嬷刚在床上总是心思不宁,心中一阵阵的忐忑和心悸。 披着衣服从床上起来,点燃烛火,喝了口已经冷的茶水,默默发呆。 随后,她想了想,从腰间摸出一把贴身的钥匙,打开一个梳妆台上一个暗格,拉开看着里面的小本子,满脸的纠结。 伸手拿出来,上面是凌乱的字迹。她至今还记得,当时是何等的哆嗦,写下这段话。 咬咬牙,想伸手撕了,可刚撕了个边儿,手又马上停住。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干脆利落的把本子又放回去,重重的合上暗格,锁好之后,钥匙贴身藏好。 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冷汗,湿透了后背。 今日,她总觉得有些反常,太反常。往日,娘娘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娘娘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就不是好脾气的。 忽然,外头有脚步传来,吓得吕嬷嬷一个哆嗦。 “吕嬷嬷!”是一个熟悉的小太监的声音,“二爷那边晚上吃坏了肠胃,吐了几次,等你过去呢!” “我马上来!”朱允炆也是看着长大的,从心里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不疑有他穿上衣服就出门。 出门之后,看清来人,正是甄不仁身边的跟班,急问道,“怎么回事,我不过是刚放假了一会,就让二爷吃坏了!” “小的也不知道!”那小太监低声道。 “还慢吞吞的走什么,快点呀!”吕嬷嬷催促对方。 随后,顺着后宫的花园,就往朱允炆寝宫那边跑。 “你怎么没紧没慢.............啊!” 吕嬷嬷刚开口,再呵斥身后的小太监,突然边上窜出一个健壮的太监,直接用绳索,套住她的脖子。 “呃!呃!” 吕氏双脚踢腾,双眼翻白。 那传话的,低声下气的小太监,也猛的上前,直接按住她的双腿。 “呃!呃!” 吕氏无法发生,只能狠狠的等着眼前的小太监。 不多时,她脑袋忽然一歪,双眼圆瞪,再无声息。 小太监上前,探探鼻息,然后转头,对花园深处说道,“干爹,妥了!” “扔水里,明早报失足落水!” “知道了!” 随后,深夜里,噗通一声,重物落水。 一二八 炼化 紫禁城的晨钟敲响,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查库房的后院里,小太监正在外头,用扫帚扫着庭院。 正房的窗户开着,陈大年坐在床边,手指轻柔的剥着鸡蛋。他和别人剥鸡蛋不通,别人都是敲几下,把蛋壳敲碎了,然后再剥。 而他,则是整个鸡蛋握在粗糙的手心里那么一纂。然后缓缓松开手,那些蛋壳粉粉碎落,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白色蛋清来。 陈大年剥了两枚鸡蛋,放在粘稠的小米粥中,又倒进去一碟子酱菜,捧着碗低头大口的吃了起来。 他吃饭很快,仿佛是吸的一般,眨眼之间手中的碗就空了。然后他用光秃秃的手指,把碗中最后一点粘稠的残汤刮到一起,送到嘴里。 最后一口饭吃完,小太监打扫完庭院进来,收拾碗筷,笑道,“干爷爷,您何必吃这么干净!” 陈大年眼皮都没抬,一边泡茶一边骂道,“才吃几天饱饭你就忘本了?你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糟蹋粮食是什么罪过你不知道?”说着,抬起头,继续骂道,“你就是赶上了好世道,不然呀,哼!” “小的赶上什么好世道了!”小太监和陈大年颇为亲昵,也不怕他,“好世道还能卖身进宫?” “遭娘瘟的!”陈大年又是笑骂,“世道不好你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说着,笑容消逝,“要么饿死,要么让人杀来吃了!” 这话阴森森的话,让小太监一个冷战,不敢再说。 忽然,陈大年的耳朵竖起来,目光看着院外,“顺子,去看看谁来了?” “有人?我咋没听到?”叫顺子的小太监闻言,放下手里的活,开门出去。 他刚出去,就遇到灰头土脸,走路打晃的苟二。 “苟公公?”小顺子问道,“这一大早的?” “干爹在吗?”苟二的声音有些慌。 他话音刚落,陈大年站在窗口,对他招手。 ~~~ “干爹!”一进门,苟儿就跪下磕头,额上全是冷汗。 “大早上慌里慌张的!”陈大年给自己泡茶,轻轻的吹着茶叶沫子,“出事了?” “是!”苟二手脚并用朝前爬着,低声道,“出事了!”说着,咽口唾沫,“太子妃娘娘身边的陪嫁嬷嬷,昨晚上死了!说是,落水淹死的!” 陈大年拿着茶碗的手一顿,“你见着尸首了?” “小人没见着,早上就听花园子那边有人喊,过去的人说是吕嬷嬷!”苟儿的声音发颤,“然后,甄不仁马上就过去了,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就让人捞出来,草草卷巴一番,说要送出宫安葬!” 看他惶恐心悸的模样,陈大年的嘴角泛起笑意,“你怕什么?”说着,又道,“你也觉得蹊跷!” “是!儿子的对食张嬷嬷跟吕嬷嬷是亲表姐妹,她去了竟然都不让看尸首!”苟二低声道,“再说,吕嬷嬷是太子妃的陪嫁,家里都有人在太子妃家里当奴婢。就算是失足落水死了,也要送回家里头,让家里亲人看看在安葬。怎么那甄不仁直接下令,要炼了送到外头中官庙去?” “况且,那吕嬷嬷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怎么就忽然落水了呢!就算落水了,旁边那些院子里,也能听到呼救声!” 陈大年听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直没说话,等他说完了,才开口,“你那对食怎么样了!” “就是哭!”苟二说道,“哭得背气了!” “吕嬷嬷是单独住?”陈大年又问。 “是!她是太子妃身边的人,有脸面!”苟儿道。 陈大年想想,“既然自己一个人住,想必还有东西在屋里,你那对食,不去拾掇拾掇?” 苟儿一愣,随即大声道,“儿子马上就去和她说!” “等会!”陈大年叫住他,思索片刻,微叹道,“若如我想的那般,有人恐怕已经查过了!”说着,顿了顿,“去去也好,人死了,总要找些东西当念想!” 苟二听的一知半解,可略微一思索就脸色大变。 是的,若吕嬷嬷真是被人害死的,那她的住处肯定让人里里外外都给搜查过了。 “你方才说,要把尸首炼了?”陈大年继续问。 “是,儿子刚才来的时候,看着甄不仁身边的小太监张无寿,待人推着车,往外头走!”苟儿低声道,“儿子猜的不差的话,应该是送到炼化处那边了!” 远离紫禁城之外,京城中最偏僻荒凉的地方,紧挨着乱坟岗,有个炼化所。用来炼化,那些暴毙而亡的奴婢。 苟二所说的,就是那里。 “行!”陈大年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咋家知道了!” 说着,站起身,从墙上摘下帽子戴好,然后从柜子里掏出一块腰牌别在身上,“顺子,跟干爷爷出去一趟!” “好嘞!”小顺子欢快的答应一声。 ~~~~ 城外一望无垠的原野之中,有处好似破庙一样的院落,靠在山脚下。 阳光下,这院子却显得灰蒙蒙的,静谧得有几分渗人。沿着院子山上看,密密麻麻乱坟包,偶尔有野狗等物,从乱坟中出来,窜入茂密的山林。 靠着乱坟岗,再好的地方也变得阴森起来。 可这小院的周围,草木都是十分旺盛,都翠绿翠绿的。 小太监张无福带着几个宫中的小力阉人,停在门外。同行的,还有一辆独轮车。车上盖着厚厚的草帘,呈长条形。 “他娘的,累死了!”张无福擦擦头上的汗水,“这一路腿儿着来,鞋都磨破了!” 身后,一个小力阉人讨好的笑道,“等以后您当了领班太监,出宫就能坐轿子了!” “早晚的事!”张无福虽然年岁不大,可他是总管太监身边的人,地位自然与别人不同。 他得意的笑笑,然后朝院子里大喊,“马三呢,马三,死哪去了?” “来了来了!”话音落下,一个驼背,满脸跟橘子皮一样的老头,从里面跑出来,一见张无福,点头哈腰的说道,“公公,小的在这!” 张无福嫌弃的看看他,丢过去一枚腰牌,“有人死,你给炼喽!” “敢问公公高姓大名?”老头谄媚的笑道。 “张!”张无福有些不耐烦,“快着点,爷们赶回去交差呢!” “放心,放心,小老儿从不耽误事!”说着,走到后面的独轮车旁,想要伸手。 “你作甚?”张无福怒斥道。 老头的手一哆嗦,“小人要看看?” “看什么?” “这....送来的人都要验明正身,然后记录死因!”老头儿开口道,“要记档送到内官监去..........” “费那事干嘛?爷还能给你送个大活人?”张无福大声道。 老头儿笑笑,点头哈腰,“也是!” 随后,张无福从袖子中掏出两块碎银子,在手里掂量几下,扔过去,“给!告诉你,仔细的炼!” “小老儿小的!”老头儿感恩戴德的捡起来,放在怀里,“几位屋里坐着喝茶,小老儿这就生火点炉子!” “快着点,谁他娘的喝你的茶,晦气!”张无福笑骂一句,进了小院坐在阴凉处。 “是是!” 老头儿嘴上笑着,把载着尸首的独轮车,推进了旁边的厢房。 然后拿着大铁钩子,再推开旁边的门。 门一打开,里面顿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外边的张无福马上掩住口鼻,眉宇之间带了几分畏惧。 ~~~~ 独轮车,静静的放在屋里。 屋里有个侧门,无声的打开,露出陈大年和小顺子的身影。 “去,打开看看!”陈大年吩咐道。 “是!”小顺子点头,轻手轻脚的上前,先是对着独轮车拜拜,“您别怪,小的是帮您呢!” 随后磕头起身,解开草帘的绳索,露出里面吕嬷嬷那张狰狞的脸来。 “干爷爷,不是淹死的!”小顺子看了看说道,“淹死的人,口鼻里都有水,眼球瞪大!” 说着,接续往下查看。 “是勒死的!”小顺子开口道,“脖子上有绳索的痕迹!喉骨都碎了!” “呵!”陈大年冷笑一声,“他娘的,这活干得也忒糙了!” 说完,亲自上前,盯着吕嬷嬷的尸首。 一双大手忽然伸出来,在吕嬷嬷的身上,顺着脖子摸起来。 “可不是老子占你便宜啊!”一边摸,他一边嘴里振振有词,“你这身皮囊也没用了,老子看看,能能找出点......” 忽然,他的手停住。 吕嬷嬷贴在胸口的位置,陈大娘光秃秃的手指,捏着一枚钥匙出来。 “行了,安心上路吧!”陈大年把要是放在腰里,合上草帘盖住吕嬷嬷的脸,“下辈子,托生在好人家,别在当奴婢了!” ~~ “马三,你快着点,还让爷等多久?” 外头,张无福和几个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马三一头汗,等炉子中的火彻底的燃起来。 然后把吕嬷嬷的尸首,扛出来,连草帘都不去,淋上火油,直接推到炉子里面。 张无福也是胆大,全程在一边看着,等尸首进去,还隔着炉子上缝隙,朝里面看去。 “得炼多久!” “那且烧呢!”马三笑道,“您坐着歇去,有小人........” 下一秒,却突然啊的一声尖叫。 张无福跟见鬼似的,猛的往后面一窜,满头都是冷汗,身子打摆子,指着炼人的火炉子,“她.....她.......” 他话都说不囫囵了,一个劲的咬舌头。原来刚才他看着看着,吕嬷嬷被大火包围的尸体,忽然立了起来。 马三看了一眼,笑道,“没事,人呀,死了之后火一烧就聚筋了,坐起来是常事!” 一二九 不能说说了就死 炉子里的活,熊熊燃烧,青色的烟顺着烟囱涌出,随风飘荡。 慢慢的,弥漫到不远处山坡上凌乱的坟包头上,遮挡住了阳光,远远看去,有几分混沌几分幽暗。 张无福受了惊吓,眼中再无刚才的趾高气昂,呆呆的坐在院子中,不停的冒着冷汗。 方才停放尸体的屋子里,陈大年贴着窗户看向窗外。 “啧,全是这些货!”看着外头的张无福还有几个在奉承他的小力阉人,陈大年不屑的笑笑,回头对小顺子低声道,“顺子,你记着,想在宫里立足,这等人学不得!” “当奴婢的,切记两个字,不能得瑟!” “为人,也要谨守两个字,厚道!” 小顺子想想,低声道,“干爷爷,厚道就是老实巴交呗?” 陈大年白他一年,“厚道不等于可以让人欺负,不骄不躁不逢高踩低,多人留三分余地那才是厚道!” 小顺子点点头,“懂了!”说着,笑道,“干爷爷,孙儿可不会学这张无福,他这样的人,早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哼!”陈大年哼了一声,“这等人,活着也知会坏事!” 不知过了多久,炉子里的火熄了,马三口鼻都捂着,把火炉打开,用铁锹翻着里面的残存的,冒烟的尸骨。 随后,用一个罐子装好,双手捧着。 “公公,好了!”马三笑道。 张无福有些畏惧的后退一步,对身边人道,“接着!” 后面自有人上前,接过骨灰。 “劳烦您在这薄上画押!”马三又忙从屋里拿出一个本子,笑道,“你画押,日后有人问起来,小人好交差!” “画他妈什么押?不知道爷不认字?这种倒霉事,谁来问你,吃撑了?”张无福连声喝骂,似乎一刻都不想在这地方多呆,“走了走了!” “哎.......”马三喊了一声,看他们的身影走远,佝偻的身子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变得不屑,“呸,什么东西!” 说完,走到陈大年那边的屋子,隔着窗户,“陈爷,走了!” 陈大年从屋里出来,眺望下张无福他们的背影,没吱声。 而小顺子,却开口道,“他们走的方向,不是回城的呀?” “他们是去山坡上那些乱坟岗子!”陈大年淡淡的说道。 “啊?”小顺子有些惊愕,“不放中官庙那边吗?直接扔乱坟岗子?”说着,咬牙道,“人是他们害死的,他们还把人骨灰扔了,还是人吗?” “是不是他们害死的,还没定论!”陈大年道。 “干爷爷,明摆着呢!吕嬷嬷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们这么急赤白脸的着急火化,尸首都不让人看,不是有鬼是什么?”小顺子嘟囔。 “抓人抓脏,抓奸成双!”陈大年淡淡一笑,回头看看马三,“老三,辛苦了!” “嗨,看您说的!”马三用破布擦着脏兮兮的双手,笑道,“这事都不用您老亲自来,小的看一眼,回头告诉您就是了!” “不亲眼看,总是不踏实!”陈大年随意在院子中坐下,笑道,“你这几年,就守着这地方够难为你的?要不,杂家找人说说,给你换换?” “别!”马三拿着茶壶,给他们倒水,“在这挺好,清净!” 小顺子接过茶壶,不让马三忙活,笑道,“您在这,就不怕?” “怕?”马三挨着陈大年坐下,笑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人才可怕!” 说着,看看陈大年,“陈爷,问句不该问的,宫里头,出事了?” “唔,小事!”陈大年笑笑,喝了口茶水,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金饼子,拍子桌子上,“杂家走了!不然一会天黑,进不去城了!” “别陈爷!”马三拿着金饼子追上,“你骂我?没您,我早死了。帮您办事天经地义,给这个可是臊我马三!” 陈大年带着小顺子往外走,“一码归一码,恩情是恩情,交情是交情,人情是人情!”说着,走到后门外边,牵出马来,翻身上马,笑道,“没有白使唤人的道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不像话!” 马三笑着收了金子,“这岁数了,还要女人干什么?” “啧啧,都对不起你长那家伙!”陈大年笑骂一句,策动坐骑,“走了!” 哒哒哒,马蹄声想起,两人骑马远去。 马三收回对两人背影摆着的手,背着手慢慢回屋。 ~~~~ 画面一转,来到紫禁城。 苟二一天都心不在焉提心吊胆的,刚例行巡查完库房,就急匆匆往住处走。 吱呀一声推开门,屋里马上传出声响。 一个女人低声道,“老二?” “哎,是我!”苟二回身关上门,看看躲在帷幔后的女子,柔声道,“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帷幔之后,露出他对食张嬷嬷带着泪痕的半张脸。他是吕嬷嬷的亲表妹,两人当初是一块进的宫。 “宫里边,有什么消息没有?”张嬷嬷急问。 “能有什么消息,一切如常!”苟儿挨着她坐下,低声道,“今儿也没人问你,没人打听你!”说着,继续问道,“你表姐那头,你去看了吗?可寻到什么没有?” “去了,屋里头一切都在,连我表姐藏在床垫子下的私房还在!”张嬷嬷落泪道,“她屋里的东西,一样不少!” “行了,人死如灯灭,你也别难过了!再说,咱们当奴婢的,也她妈的是早死早解脱!”苟二开口劝道,“杂家纳闷,你表姐走了,你怎么这么怕?” 说着,又道,“你好似,生怕被人找到你似的!可咱们毕竟都是奴婢,你藏在这也不是事,总要去当差伺候主子呀!” 张嬷嬷擦着眼泪,忽然猛的抬头,“老二,我句话要和你说!” 苟二心中一动,“你说,我你还信不过?” “我表姐!”张嬷嬷声音低沉,有些惊恐,脸色惨白,“我猜她不是失足落水而死!” “不是?”苟二故作疑惑,“多疑可要不得!” “我表姐会水,她是渔家的女儿,从小在水边长大,能淹死?”张嬷嬷说着,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那........”苟二想想,“你觉得有蹊跷?” “我姐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若有一天她不明不白的走了,定然是因为........”说着,张嬷嬷的牙齿打颤起来。 “你说呀!”苟二急道。 “不能说不能说!”张嬷嬷忽然疯了一样,钻到被子里哭到,“我不敢说呀!” “这当口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说你表姐不是白死了吗?”苟二继续说道。 “我若说了,恐怕你我,都得死!” 一三零 秘密 “不能说,说了就要死!” 屋里,寂静的弥漫着,张嬷嬷低声之中,却四溢出来的歇斯底里。 苟二没有再问,面容挂上一层悲寂。然后,缓缓的把张嬷嬷搂在自己的怀里,叹息一声,缓缓开口,“其实咱们当奴婢的,只要知道了主子的阴私,说不说,早晚都是个死!” 张嬷嬷的身子猛的一僵,颤抖的抱着苟二,绝不撒手。 “咱们,算人吗?”苟二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都不如主子眼里小猫小狗,甚至连衣服都比不上。他们一念咱们生,他们一念咱们死。若是有下辈子,我宁可当牛作马,也不再当奴婢了!” “可是,哪他妈来的下辈子!这鼻子能安稳的死,就已经是奢望!” 苟二的声音带着几分寂寥,几分看脱,几分无奈。 但,猛的又燃起几分希望和力量。 “可蝼蚁尚且偷生,咱们虽是奴婢,可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呀!”苟二轻轻梳理好张嬷嬷的头发,轻声道,“就算死,也得当个明白鬼。” 张嬷嬷抬头,眼神之中全是惊恐。 “你心里的事,杂家不问。可想来,也和你表姐的死有关。你害怕因为你表姐的死,牵连到你。”苟儿继续说道,“若主子心生警惕,想起了你,不想你活着,早晚会找你。就算你活得了今儿,未必活得了明儿!” “不单你不能活,因为你是杂家的伴儿呀,可能杂家哪天也神不知鬼不觉的淹死了!” 忽然,张嬷嬷的手,攥住了苟二的手,很用力。 苟二看着对方,柔和的一笑,“左右是死,其实也未必不是没有生机!” “什么生机?”张嬷嬷一下坐起来,盯着苟二。 她心中怕极了,因为她知晓一个秘密,这世上只有她和表姐知道的秘密。她不知道吕嬷嬷的背后黑手是否知道她知道这个秘密,但无论对方知不知,对方似乎都没有让她这个吕嬷嬷最亲近的人,活下去的道理。 “咱们虽是假夫妻,可我真心待你!”苟二擦去张嬷嬷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也真心待我。” “我不会害你,你也不会害我!” “我帮你找个人,你跟他说了,他能保你周全!真的!” “谁?”张嬷嬷忽然又犹豫起来,“不行不行,这事不能乱说!” “哎,不说就不说吧!”苟二搂紧了她,“那咱们等死就是了!该来的总会来。主子们做事,是不会留后患的!” ~~~~ 夜,静谧得吓人,窗外连蝉都屏住声息。 陈大年屋里,半盏烛火照亮了他那张骇人的脸。张嬷嬷就跪在她面前,头上满是冷汗,好似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你知道什么,说!”陈大年淡淡的说道,“杂家,能保你一命!”说着,又道,“今日杂家去看了你姐姐的尸首,她不是落水死的!” 瞬间,张嬷嬷抬头,惊恐的眼神难以言表。 “她是让人活活勒死,然后扔到了河里!”陈大年继续说道,“是东宫领班太监甄不仁身边的张无福,带人拉到城外给炼了,然后骨灰扔进乱坟岗!” 说着,陈大年忽然狰狞的一笑,“幕后之人,或许不知你知晓了什么秘密。可能现在还没想到你,但想到你,哪怕是日后一眼看到你,她的心里就绝对不舒服。因为你是吕嬷嬷的表妹,最亲近的人。” “你,怎么都活不了!” 张嬷嬷的身子,还是剧烈的颤抖起来。 “说,杂家让你活!”陈大年的声音徐徐渐近,很是柔和,“说了之后,杂家可以放你出宫,让你隐姓埋名度过余生!”说着,他又笑起来,“宫里头,别人说这话,那是在吹大气。杂家,却是有这个底!” 是的,他有这个底气,更有这个资本。 张嬷嬷也是早年就入宫的人,知道这个陈大年当年在宫里,是何等的威风。更知道,其实宫里这些太监,只有他才是皇后的心腹。 只有他,在皇上太子眼中,是个人! “这事,是一次表姐噩梦说漏嘴之后,我追问问出来的。天下只有我们姐妹二人知道,我对表姐发过誓,不跟任何人说!”张嬷嬷口吻颤抖着,话都说不囫囵。 “杂家不是人!”陈大年咧嘴一笑,“你对杂家说,无妨!” “您真能保我?”张嬷嬷忽然鼓起勇气问道。 陈大年笑笑,“杂家对天发誓,若不让你安全出宫,杂家死后堕入畜生道,世代不得为人!”说着,笑道,“你要知道,杂家身后是谁!” 这话,似乎瞬间就让张嬷嬷安定下来。 随即,她闭着眼睛,身体颤抖着,开始慢慢讲述。 “洪武十一年十一月初九,东宫娘娘太子妃刚诞下嫡皇孙三爷!”张嬷嬷每说一句,身子就抖得不行,“就血崩病危,眼看着似乎快不行了!” “当时,所有的太医都进宫,围着娘娘转,好不容易止了血,把娘娘从阴曹地府中拉了出来!” “那会儿,皇后说了,只要她儿媳妇安然无恙,就给天下的庙宇广塑金身!” 她惶恐的讲述,而陈大年那原本死水一样的目光中,豁然爆发出不可描述的冷冽和杀气。 “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得了皇上和太子,治不好就要殉葬的话。更不敢不尽心,使出浑身解数!” “止住血,娘娘慢慢的能睁眼看人,能说话了!” “皇后娘娘,惠妃娘娘,寸步不离太子妃身边,眼珠子一样看着!可是........”张嬷嬷说着,猛的打了个寒颤,“第三天,突然暴毙了!” “说下去!”陈大年咬牙道。 “表姐说,太子妃........”张嬷嬷几乎快要昏死过去,颤抖着说,“是让人毒死的!” 啪,屋里的烛火猛的跳动,火化炸裂。 陈大年的表情,像是地狱饿鬼噬人一般。 他缓缓站起身,蹲下身子看着张嬷嬷,“谁毒死的?” 张嬷嬷身子软软的,有气无力,“现在的太子妃!” 陈大年的呼吸马上变得急促起来,似乎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可知道,你心里这秘密牵扯了多少人?” “我知道的,都说了!”张嬷嬷抬头,“您要救我!” “涉及东宫的生母,两位太子妃,口说无凭啊!”陈大年的额上,罕见的出现了冷汗。 “有个本子!”张嬷嬷忽然道,“我们姐妹识字,我姐姐把她知道的事,写在了个本子上,藏在梳妆台,桌子腿的暗格中。” “我今日去她的房间看,所有的东西都在,那暗格也在,可是我没钥匙........” 说着,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陈大年忽然鬼魅一样,从袖子中抽出一条精巧的钥匙。 “顺子!” “在!” “去!” “哎!” 一零四 本子 “洪武十一年十一月十一,太子爷夜宿主子宫中。我在帷帐外头伺候,听太子爷对主子说,太医院说了,太子妃已转危为安,不过气血盈亏,以后要好好修养,不然有损寿禄!” “太医还说,以后太子妃不能再生育龙种,否则母子难存!” “那晚上,我听到了太子爷的哭声!” 陈大年看着手中,有些陈旧的本子,还有上面那些字迹,免入表情的在心中默念。 “洪武十一年十月十二,一大早太子妃就让我出宫。” “出宫之后先回府,在大奶奶处支取了银子三百八十两,去城南老君庙,找一个道士拿一味药!” “上午去,下去回,那药放在主子娘家进献的珍珠粉里,夹带进宫!药,直接交到了甄不仁的手里。” “洪武十一年十月十三,太子妃今日有力气说话了。皇后,惠妃娘娘,宁妃娘娘见了心中欢喜。主子在一旁说,这几日皇后和几位贵妃都受累了,回去歇息,她来侍奉太子妃娘娘汤药,但皇后娘娘没答应!” 灯火下,骤然之间,陈大年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他一辈子杀了许多人,他的手从没这么抖过,以至于他只能把那本子放在桌子上,两只手用力的攥在一起,才能勉强控制。 “洪武十一年十月十四,一早主子赶去太子妃处伺候,却被皇后给训斥了。因主子不小心,穿了带花的衣裳。皇后娘娘说,太子妃如今在病中,你怎么穿如此鲜艳。” “太子爷帮着主子说了几句,也一道遭了皇后的训,说太子爷心里没媳妇,整日在主子这边留宿。” “主子回来哭了一场!” “洪武十一年十月十五,下雨带雪。主子早晨起来,还没用膳。就听太爷那边传来消息,说大爷又拉又吐,刚生下来的三爷也发热!” “主子忙去了太子妃那边,皇后娘娘和几位贵妃,得知大爷三爷身子有恙,赶紧去了东宫!” 咔吧,咔吧! 读到这里,陈大年手上的关节掰得作响,光秃秃的手指因为用力,变得扭曲。 他那张骇人的脸色更显得如鬼一样狰狞,眼神像是吃人的魔鬼一般。 眼前的本子,字迹不工整,文字不通顺,像是记录着一件件不相干的事。可陈大年把它们串联起来之后,越读脸色越是难看,身体的颤抖也越发厉害。 皇太孙和三爷的生母,太子嫡妃常氏,是洪武十一年十月十六凌晨薨的! 当时太子妃所用的药,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熬制,熬药的地方就在太子妃寝宫的偏殿。可以说,时刻都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 正整数日,皇后唯一不在太子妃身边的时候,就是得知大爷三爷身子闹病,去了东宫那片刻。 定是那皇后不在的片刻,有人进了熬药房。 是谁?本子上那些文字之中,已经昭然若揭。 可是还有些疑惑,没人看见那人,进了熬药的偏殿吗? 陈大年清楚的记得,太子妃那天下午开始,就觉得乏,晚上早早的睡了,到了凌晨忽然吐血,不等值班太医过来,就人事不知。 太医院的御医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手无策。 皇上和太子爷到的时候,太子妃已经咽气了。 当时皇上盛怒之下,直接让人把值班太监,嬷嬷,女官,十几人全部拉出去仗毙了。等看了太子妃的遗容之后,皇上怒气不减,勒令朴国昌带人,把太子妃宫中的奴婢们全诛杀了。 说是伺候主子不力,全部殉葬。 而且几个太医也因为诊治不利,掉了脑袋。 这里,还有个疑问。 若真是毒死的,太医会看不出来吗? 那药,那么厉害? 陈大年努力的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在杀那些奴婢之前,朴国昌仔细的询问过他们,太子妃那日用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 可那些人的回答,毫无破绽。太子妃见了皇后,几位贵妃,太子爷,当然也见了那人。可见那人,也不是单独见的。见那人时,皇后也在。 皇后娘娘早上去的,除了中间出去一会,在太子妃睡前都在。而且,早晚的药都是皇后看着喝的。 “她用的什么药?没人见到她进熬药房?那药是怎么让太子妃喝的?”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之间,陈大年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了。 其实,用的什么药不重要,怎么入了太子妃的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妃确实是被人毒死的! 是她,毒死的太子妃! 陈大年又忽然心中一动,“皇后娘娘这些年没给过她好脸,是不是因为心中也有所疑惑?” “定然是的,不然的话,这些年大爷三爷的饮食穿着,皇后不会看得那么紧。更不会看着不撒手,也不会让自己暗中去查!” 突然,一阵风吹入,陈大年只觉得浑身冰冷。 “若是皇上和皇后知道了真相,该有多难受!” 想着,陈大年看向窗外,依稀的宫灯。 “这宫里,无数人会因为这事而死,无数人!” 然后,他低下头,慢慢看过去。 “太子妃突然薨了,我知道定和那药有关系!因为就在太子妃病重的消息传来,我去叫主子时发现,她根本没有睡,就穿着素面的衣裳躺在被子里。” “我伺候了她一辈子,她当时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惊喜!” “太子妃薨了那天,睡觉之前,不经意间我看到了主子脸上的笑!” “贱人!贱人!”陈大年怒骂。 本子上的字,还有数页,他继续往后翻看。 “洪武十二年正旦,有文官上书东宫不可无主母,太子爷册了主子,主子成了东宫的女主人。那天,主子抱着二爷,哭了一场!” “但第二天,大朝会后,主子一个人在屋里,偷偷的狠狠的咒骂!” 陈大年知道,洪武十二年正旦朝会,祭天之后,皇上和太子在太庙上书,册先太子妃常氏之子,太子爷的嫡长子大爷,为皇太孙。 “主子总是想和大爷亲近,但皇后根本不让大爷三爷在东宫住,亲自抚养。” “大爷疏远主子,不愿叫主子母妃,主子回来之后气得砸了东西!” 读着读着,陈大年的身子又惊恐的颤抖起来。 “主子床底下,藏着个贴着大爷名字的小人。只要在皇后娘娘那受气了,只要大爷不给他好脸色,他就用针扎那小人!” 噗通! 陈大年再也受不住,身子猛的后仰,栽倒在床榻上。 然后他惊恐的看着炕桌上的本子,面若死灰。 “小顺子!小顺子!”他大叫两声。 “干爷爷!”小顺子惶恐的出现在睡房门口,“怎么了?” “快,搀着我,去坤宁哥!”陈大年大口喘气,虚弱的说道,“我现在浑身没劲,走不得了!” 一三二 开始(1) 坤宁宫中,安静的骇人。 灯火在墙上的影子,不安的跳跃,忽明忽暗。 陈大年关切的看着马皇后的脸,可后者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面若沉水。 从他讲述,到马皇后亲自阅读那个记事的本子,时间不长可也宛若许久。从始至终,陈大年只看到马皇后的手,微微颤抖了两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半点情绪。 “娘娘!”陈大年轻唤一声。 “这事还有谁知道?”马皇后依旧看着本子,没有抬头。 “奴婢,姓张的嬷嬷,太监苟二一知半解!”陈大年低声道。 “唔,你,俺是信得过的!”马皇后轻轻道。 陈大年不假思索,“奴婢知道怎么做!” 皇后信得过他,但未必信得过那两人。这句话,就注定了他们的下场。毕竟这可是家丑,若载于史书,怕是千古的笑柄。 忽然,马皇后抬头,温和的一笑,“你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死人堆里出来的人,怎么慌成这样?你看你额上都是冷汗!” “奴婢一辈子不怕死,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歹毒的事!”陈大年的声音有些不稳,“况且,那药无色无味,万一入了您和皇上......” “入不了!”马皇后笑道,“俺和皇上身边,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出不错差错!”说着,又笑笑,“再说,若是俺和皇上这么容易毒物入口,又怎能活到今天!” 是的,别看她是个女流之辈。 可这辈子跟着老爷子什么没见过,蒙古人的百万大军围城,陈友谅张士诚的倾巢来攻。他们携手从最卑微到天下至尊,表面的征伐还在其次,暗中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要他们死。 若没有点手段,怕早就让人给害死了。 “这事做得好!”马皇后笑笑,顺手把本子放在枕头底下,“先不要张扬,别跟皇上和太子说,明白吗?” “奴婢明白!”陈大年低声道,“可,娘娘既然知道了,以后.....” “俺知道了,就有料理她的手段!”说着,马皇后终于脸上露出几分心疼,长叹一声,“民间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俺是个女子,一辈子半点错事没做过,更没对不起谁。谁知道,老了老了,家里出了这个一个妖女!” “大小姐!”陈大年忽然换了称呼,上前几步,开口道,“若是您.......我去!”说着,陈大年顿了顿,继续道,“我有一百种办法,无声无息的弄死她!” 马皇后沉思良久,摇摇头,“弄死她容易,别的事难!”说着,忽然眼眶微微发红,“可怜俺的大妞儿,俺当成了亲闺女一般,居然是这么死的!” 随后,目光看着窗外,脸上泛起铁青,“俺早就和皇上说过,给儿子选妃,不能选那些娇滴滴的文官家的女儿,他们心眼多,心胸小。你看,果不其然,这是选了一个妖女进了家门!” 说到此处,马皇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陈大年,沉声问道,“你说,俺大孙这些年身子不好,是不是和她也有关系??” 不等对方回答,她已经冷笑起来,“自然是有关系的,弄个小人每日扎,俺大孙能好才怪!” “哼,她死!她一个人死,便宜了她!” “她不是喜欢扎小人吗!俺让她扎个够!” “这等事,她一个人若没帮手怎么也做不出来。你看这本子上写的,吕家的大奶奶给的银钱,去买药!” “哈!吕家大奶奶!” 陈大年看着马皇后的脸,一时间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 从前,很久之前,眼前这位大小姐就是这般。对于危及到他们的人,从不留情。当年为了老爷子在淮西军中的位置,大小姐可是没少下手,剪除那些不听话的郭子兴的旧部。 大小姐是贤,但她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还有,城外老君庙道士?”马皇后沉吟片刻,看香陈大年。 “奴婢这就出宫!”陈大年马上道。 “俺再问你,是不是就只有你说的几人知道这事!”马皇后又道。 “是!” “先稳住,当什么都不知道!”马皇后笑笑,“狐狸尾巴总是自己露出来才好!” “奴婢明白!”陈大年叩首,转身就走,片刻不留。 “贱人!” 等陈大年走远,马皇后忽然死死的抓着被子,低声咒骂。 随后胸口一热,仿佛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但却被她狠狠的咽下去。 “贱人!吕家!” 马皇后盯着跳动的灯火,脸上都是杀意,“算计到俺头,你们也活到头了!” 说着,马皇后的手,突然拉扯下帷幔上挂着的铜铃。 铃铛声中,宫女春秀睡眼朦胧的进来,“娘娘,奴婢在!” “好丫头,俺吵了你的梦!”马皇后强挤出几分笑容,“你帮俺去传话!” “给谁传?” “去侍卫值班处,找武定侯郭小四告诉他去给毛头传话,让毛头天一亮就进宫来见俺!” “是!”春秀起身,忙朝外走去。 武定侯郭小四,就是郭英。跟着老爷子的时候才十几岁,是马皇后当成亲弟弟一般的任务。而且她的妹子,还是老爷子身边的宁妃。 而马皇后口中的毛头,正是已故太子妃常氏的亲弟弟,如今的郑国公常茂,更是皇太孙朱雄英的嫡亲舅舅。 毛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马皇后的干儿子。 “贾贵儿!贾贵!”马皇后忽然又开口。 片刻之后,太监贾贵进来,跪地道,“奴婢在这呢!” “俺大孙他们睡了?”马皇后斜靠在床上,问道。 “回娘娘,大爷三爷一块睡着呢!”说着,笑笑,“哥子俩感情好,睡觉都在一块!” “嗯!”马皇后点点头,微微侧头,盯着贾贵,“即刻起,记着。除了俺揍的饭之外,旁的东西,半点不许入俺大孙们的口,知道吗?” 贾贵心中一凌,赶紧道,“奴婢知道!” “还有!”马皇后又郑重的吩咐,“哪怕是俺揍的饭,入口之前,也要试吃!” “奴婢亲自试!”贾贵应道,“娘娘放心,奴婢晓得厉害干系,绝不会让两位小主子,有半点差错!” “好,你很好。”马皇后赞许的点头,“去吧,去那边守夜去!” “是!” 贾贵退下,寝宫中只剩下马皇后一人。 “咳!咳!”忽然心中翻江倒海,马皇后也在忍耐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一三三 开始(2) “公公要出宫?” 紫禁城外班侍卫房,值班的金吾卫指挥使,皇城禁卫副统,龙虎将军平安。 陈大年看着他,“是,奉皇后娘娘的命!” 平安毫不犹豫,“好,我这就让人给你开侧门!” “杂家还要战马,腰刀弓弩!”陈大年继续道。 “好!”平安不假思索,又问道,“有事的话,要不我跟着去?” “不用,杂家自己去!” 平安不再多言,带着亲卫亲手打开一道侧门,又让人牵来战马奉上兵器。 陈大年也不多说,带着干孙小顺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若旁人想这个点出宫,没有皇上和太子的手谕是万万不能,而且平安也不会开门。 但陈大年奉的是马皇后的命,平安除了是朝廷的大将,皇帝太子的心腹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 他也是马皇后的干儿子。 当年天下战乱,民不聊生。他平安,买驴儿,何福儿,沐英等人若是马皇后垂怜,收为义子,恐怕早就死了。死了倒也罢,就怕是被人煮了,当作活命的口中食。 马皇后不但养了他们,还如亲娘一般教他们。更让他们识字练武,从军立功。甚至他们的婆娘,都是马皇后亲自选的。 在这些义子心中,其实论亲近,马皇后还有比老爷子更亲。不是亲娘,胜过亲娘。 马蹄渐渐远去,平安看着消逝的人影,回头对几个内卫说道,“都给老子闭嘴,半点风声不许传出去。” “末将等明白!”几个内卫俯首道。 随即,平安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陈大年是他从小就认识的人,半夜奉皇后的命出宫,想来不是小事。这一点,平安想得很清楚。而且,陈大年还要了兵器战马! “老三过来!”他冲远处低吼一声。 一个穿着盔甲的卫士小跑着过来,“干爹,什么吩咐!” 大明军中,将领们都喜欢招收义子。不但可以放在身边担任亲兵,逢战事更是唯命是从的亲卫,哪怕让他们死,都半点不皱眉头。 “你回家说一声,这几天我都在宫里当值,不回去了!”平安把老三拉到一边,“另外,去跟老子几个干兄弟说一声,干娘这边怕是有烦心事了,让大伙都警醒点,别该出力的时候掉链子!” “儿子知道了!”老三不敢马虎,答应一声也转身离去。 ~~~ 哒哒,黑夜中马蹄声格外刺耳。 陈大年在城中疾驰策马,早就引来了巡城的兵丁盘问,但他身上有着禁卫的腰牌,可以说畅通无阻。 直到城门处,才让人拦住战马。 京师城门晚上关闭,这是千古不变的规矩。 城门军小校过来,看了陈大年几眼,似乎被对方那骇人的外表惊到了,按着腰刀问道,“干什么的?” 陈大年嗖的扔出一个腰牌,“出城公干!” 那小校接过,纯铜的腰牌上赫然刻着一个虎头,下面是几个大字,“锦衣卫掌刑千户陈....” 怪不得深夜纵马这么嚣张,原来是锦衣卫的番子。 “快点!”陈大年催促道,“耽误了老子的公事,拿你脑袋!” 小校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但被对方的气势所威慑,悻悻的撇嘴,一摆手,“开门!” 吱呀吱呀,沉重的铁闸门被绞索拉开,露出缝隙来。 陈大年不等铁门完全升起,踢打马腹,“驾!” 然后,两匹战马如利箭一般窜出了内城。 目标,城南老君庙。 城南那片,鱼龙混杂都是贫民窟,其中不乏许多宵小之辈。 说是城南,其实准确的说是应天府南城墙之外。那边靠着运河码头,数十年之前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城镇一样规模的居住地。 不比内城宵禁,此时南城这边,街上还有人影。一些暗娼酒肆还在营业,不时传出几声笑声。 “喂!”战马上,陈大年缓缓勒住缰绳,对一个刚从一暗娼处出来,还在提着裤子的汉子问道,“可知老君庙在何处?” 那汉子醉得脚步虚浮,眼神懵懂,但语气却十分凶悍,“喊谁喂呢?” 陈大年心中不耐,“问你话你就说,别跟老子装横!” “嗨!多少年没人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了,你可知老子是谁?”那汉子一蹦三尺高,大声道,“你也不打听打听,南城这片谁不知道老子二爷的名号!别看你骑马,人五人六的,老子喊一嗓子.....哎,有话好说!” 叫南城二爷的汉子说不下去了,因为陈大年的刀冷冷的架在他脖子上,冰冷的刀锋让他腿肚子转筋。 他是混混,对方的眼神告诉他这个混混,人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老子问你,你就说。再多嘴,挑了你大脖筋!”陈大年冷声道。 “那边!”南城二爷飞快朝远处一指,“往前再过三个街口,过了徐寡妇烧饼铺左转,挨着码头仓库,就是老君庙!老君庙里就一个邋遢道士,还有一个小杂毛,没有旁人!” “那道士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修行之人不修行还不说,整日吃喝玩乐,比我还快活!那个,那老道坏透了,专干缺德事。专配那些虎狼之药,还有给娘们落胎的药....” 啪,一块银子突兀的落在脚边。 南城二爷低头一看,亮晶晶的。再抬头,人已经策马远去。低下头捡起来,咬一口,顿时双眼发亮。 “嗨,真是银子!”说着,放在怀里笑道,“他娘的,天上掉下来的银钱,老子再去快活快活!” 说着,回头对巷子中,那亮着灯火的地方喊道,“桃红啊,给爷开门,爷回来了!” 里面传来骂声,“滚你娘的,方才的钱你还记账呢!南城老二,你也算个爷们,这事也能赊账?” ~~ 吁! 战马在老君庙前百米停住,陈大年翻身下马,小顺子紧随其后。 紧接着陈大年反手握刀放在身后,小顺子则是用脚镫开小军弩,挂上箭头,端在手里,走在陈大年的侧面。 两人无声前行,渐渐的老君庙越来越近。 深更半夜,那庙里的灯火还亮着。 陈大年先是看看了周围,然后猫着腰一下蹿到了门口,手中刀尖对准了门缝,慢慢往里插,并看了一眼小顺子。 后者在窗户底下,用唾沫沾了手指,在窗户纸上一点。 然后,慢慢起身,斜眼望去。里面一个人伏在案上,似乎睡了。桌上还有吃剩的酒菜,里面的床上也背身躺着一个人,看穿着,都是道士。 片刻之后,对陈大年微微点头。 陈大年刀尖用力,脸上却满是诧异。 因为门,没有锁。 瞬间,陈大年的表情凝重起来。 刀尖微摆,门无声的开了一条缝隙,陈大年鼻子动动,马上拉住要进去的小顺子。 “别动,有血腥味!” 小顺子手里的军弩对准屋里,“干爷,我先来!”说着,脚步缓缓上前,眼光不停的四处打量。 陈大年落后两步,顺着小顺子的足迹,跟着进来。 屋里没人,没声。 陈大年回身,看着放在一旁的门栓,“有人来过了!”说完,反手握刀,走到桌子边,看着趴着那人。 视线之中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趴在那一动不动。 陈大年的目光顺着他的身体往下看,地面上一片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污。 随即,他眼神一凝。刀尖直接挑开床上那人的被子,只见一个老道士,咽喉中刀,被子中都是血。 “比咱们动作还快!”陈大年冷笑两声,“还没算蠢到家,不但杀了吕嬷嬷,还知道杀了这道士!” 说着,陈大年低下头,仔细的观察起老道士脖颈上的伤口,开口道,“短刀,练家子,乘这老狗不备,一刀毙命!” 小顺子也说道,“干爷爷,这小道士也是一刀扎在心口,又准又狠!” 陈大年站起身,目光在屋里搜寻。 忽然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慢慢的蹲下去,摸着若有若无的脚印,“官靴,武将的官靴,脚印上有铁钉子的印记!” “应是死了大半个时辰!”小顺子再摸摸小道士的脉搏,“还没凉透!” 这时,陈大年的目光又看向满是残羹剩饭的桌子,上面有一张黄纸。那是用来包裹卤肉的,他用刀尖挑开,露出油纸背面的标记。 “德记!” 这德记,是成里一家专卖卤肉的老字号,南城这边贫民窟的人,根本吃不起,也买不到。 “吃的是酱驴肉,驴板肠,还有驴皮冻!”小顺子看着桌上的残渣,然后又拿起酒壶闻了闻,“不是劣酒,闻着倒像是成都会馆的玉壶春!” 德记酱肉,成都会馆玉壶春! 两条线索连起来,陈大年心中有了些计较。 一三四 收尾(1) 天色亮,晨光洒落。 光从窗格中进来,落在朱雄英还残存睡意的脸上,然后他给身旁,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的三弟朱允熥,轻轻的盖上被子,起身下床。 寝宫外,贾贵已经带人准备好了洗漱用品。 不知为何,朱雄英觉得今日他身边,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而且,这些人连同贾贵在内,脸上都绷着,没什么笑意。 “皇祖母如何了?”朱雄英净面之后问道。 贾贵俯首,“回殿下,娘娘身子乏,还在歇着!” 朱雄英没再说话,洗漱完毕之后径直朝马皇后寝宫走去。 寝宫之中,更是肃穆安静。 马皇后斜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似乎有些空洞,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仿若一夜只见苍老了几岁一般。 “皇祖母!”朱雄英惊呼一声,趴在马皇后的床边,“您怎么了?”说着,急道,“可是身子还不好,传太医了吗?” “俺没事!”马皇后伸出手,爱怜的摸着朱雄英的头发。 依稀间,朱雄英只觉得,今日马皇后的手,好似在颤。 “您,有心事?”朱雄英问道。 “傻孩子,俺能有啥心事?”马皇后笑道,但朱雄英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牵强二字。 “孙儿是您最亲近的人,您若有心事就说给孙儿听!”朱雄英拉着老太太的手,“可不能瞒着孙儿!” “乖,乖!”马皇后看着朱雄英,满眼都是柔和慈爱,“祖母没事!岁数大的人呀,就是晚上睡不好!”说着,又笑笑,“去,吃饭去,吃了饭读书去,下了学就回祖母这,别乱跑!” 朱雄英心中疑惑,却只能答应一声,三步一回首的出去。 外间殿中,早就布下了早膳。 看着忙碌的宫人,朱雄英心中更是诧异。往日布置早膳的宫人,全换成了年老的嬷嬷。这些老嬷嬷,他记得平日都是在后厨忙活的,都是跟在老太太身边几十年的老人。 更让他诧异的是,贾贵就站在饭桌边,用银筷子把每道菜都送进口里,大口的咀嚼。 他知道,这是在试菜。 历朝历代帝王龙子龙孙进餐之前,都有这么一道程序。可他从小在坤宁宫中长大,饮食都是老太太亲自打理,根本无需如此。 “今天怎么了?”朱雄英对贾贵道,“怎么你还试上菜了?”说着,顿了顿,眼神猛的一凝,“你怕有人下毒?” 贾贵手一抖,忙笑道,“殿下说哪里话,您是龙孙,给敢给您下毒。”说着,放下筷子,“试菜是宫里的规矩,从今往后都要如此!” “鬼鬼祟祟的!”朱雄英坐在饭桌边,低声道,“到底怎么了?敢瞒孤,回头换掉你!” 贾贵忙跪地,“奴婢哪敢再您面前鬼鬼祟祟!”说着,低声道,“娘娘吩咐的,殿下您就别问了!” 老太太吩咐的? 朱雄英按下心中疑惑,拿起筷子,却听贾贵又继续道,“殿下稍等,总要奴婢试菜一炷香之后,您再动筷子!” 啪嗒,朱雄英把筷子扔桌上,“一炷香都凉了,孤怎么吃?” 贾贵也不多说,就是一个劲儿的叩头。 就这时,他看见老太太身边的春秀往外走。 “春秀,你哪去?”朱雄英问道。 “奴婢去柔仪殿那边,请太子妃娘娘过来!”春秀附身道。 今日是怪了,怪到离谱。 往日老太太对吕氏那个儿媳妇,根本不待见,怎么今日还主动招来了。 心中疑惑,草草的吃了几口,起身往文华殿那边走。 但是刚出坤宁宫的大门,迎面就看见急匆匆而来的郑国公常茂。 “大舅!”朱雄英开口道。 “臣参见太孙............” 不等常茂魁梧的身子拜下,朱雄英赶紧侧身,“大舅,私下里何必这么多礼?”说着,问道,“你这一早,来见皇祖母!” 常茂看看朱雄英身侧,贾贵等人知趣的后退几步。就见他靠近朱雄英,低声道,“臣也纳闷呢,昨晚半夜武定侯来传话,说娘娘让臣一早就进宫!” 说着,又问,“殿下没听着什么信儿?” “我现在一头雾水!”朱雄英喃喃一句,看看常茂,“那大舅您去吧!”说着,低声道,“回头,有什么事,到文华殿知会我一声。” “是!”常茂应了一句,又急匆匆朝坤宁宫走去。 ~~~ 吕氏寝宫之中,她早就起身,亲自看着宫人们给朱允炆准备早膳。然后等一切妥当,才坐在梳妆台上梳妆。 就这时,太监甄不仁来报,“娘娘,皇后身边的春秀姑娘来了!” 吕氏微微惊愕,“哦,让她进来?” 春秀缓缓而入,拜倒,“奴婢参见娘娘!” “哟,春秀呀!”吕氏笑着,十分平易近人,“你这丫头如今出落得可比当初水灵多了!”说着,笑着道,“再几年,就是美人胚子了!” 这话可是违心之言,春秀身材跟水缸似的,怎么也和美人不沾边。 “你见本宫何事呀?”吕氏又开口问道。 “皇后娘娘说,让您过去陪着说说话!”春秀垂首低声道。 “嗯?”顿时,吕氏一愣。 陪老太太说话? 这么多年了,她何时主动得到老太太的召唤,过去说话? 就算是平时遇到了,老太太也是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 顿时,心中疑惑之后就是狂喜。 “我这就去!”吕氏马上起身,刚走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如今皇后还在病中,她身上的衣裳是带颜色的,不周正。 而且,她刚才化了妆也不妥。要知道老太太最是厌烦那些,图纸莫非的娇滴滴美娇娘。 “你等会!”吕氏又对春秀道,“我换身衣裳!”说着,一边朝里走一边问道,“皇后娘娘还叫谁了?” 她本以来皇后不单叫她,还会叫上惠妃宁妃韩妃等人。 谁知,春秀开口道,“娘娘就让奴婢来传您,娘娘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让奴婢过来!” 吕氏正换衣衫的手一顿,沉思片刻,让自己内心镇静下来。 “甄不仁!” “奴婢在!” “把辽东进来的山参带上!”说着,吕氏又对春秀道,“知道皇后娘娘那什么都不缺,但这辽东的山参却是极品。是辽东那边的女真蛮子,专门进给太子的。举说,是三百年的呢!” 春秀听只是淡淡的一笑。 但是心中,总感觉吕氏最后说的这番话,很是多余。 ~~ 天亮了,京城之中也变得熙攘起来。 早起的贩夫走卒,热闹的集市,还有打着哈欠打开门板做生意的伙计。 “啊!”德记的小伙计刚拆下一块门板,打折哈欠,不经意的回头,“妈呀!” 一个鬼一样的人站在他身后,那人脸上没胡子没眉毛,甚至连鼻子都没有.......... “你.......”小伙计抬头看看太阳,腿上哆嗦着。 “别怕,我是人!”陈大年咧嘴一笑,脸上更显狰狞。 “客官........”小伙计声音都在发颤,死死攥着门板挡在面前,“天还早,小店的卤肉还没做好,要晌午才能出锅.....” “我不买肉,我问你点事!”陈大年笑道。 一三五 收尾(2) 后宫之中没有侍卫,只有太监和宫女。 太子妃吕氏在宫中也素来低调,身边并没有多少伺候的宫人。春秀带着敬事房的太监眨眼之间,就把吕氏身边的奴婢,全都控制住。 看着几个太监冲进吕氏的寝宫,领班太监甄不仁冷笑道,“春秀姑娘,以下犯上这可是老凌迟的罪过,你要给杂家一个交待!” 春秀才十几岁,但板着脸眯着眼,自有一股冷意。 嘴角笑笑,扭头道,“掌嘴!” 话音落下,一个太监上前啪啪就是几个耳光,直抽得甄不仁眼前金星层层,耳中锣鼓喧天。 待看清了来人,怒骂道,“苟二,你敢打杂家?” 苟二看着这个往日情分还算不错的甄不仁,低声道,“老实点!” “你.......” 春秀上前两步,附身看着甄不仁,“给你交待?你算老几?”说着,又是冷哼一声,“事发了,你跟阎王爷要交待去吧!” 刹那间,甄不仁浑身冰凉,眼神呆滞了。 事发了?什么事?定是那事! 他木偶一样被人按着,无魂的行尸走肉一般任人捆好。 “这边所有的人!”春秀继续冷声道,“一个都不许走脱,全拿了。”说着,又环顾一周,“所有人都用袋子装好,不得让任何人看见!” “是!”周围的太监都低头答应。 忽然,寝宫中传来一声惊呼,“找到了!” 春秀忙提着裙摆上前,走入寝宫。 只见两个太监,从吕氏的床底下掏出一个暗格,暗格之中赫然摆着一个插满银针的木偶。 木偶上还用红色的朱砂写出几个字,朱雄英。 几个太监看了那木偶,呆呆的不敢说话,目光都看向春秀。 后者倒是淡定,直接拿过来放在袖子里,看着几个太监,“几位大哥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 “是是是!咱们什么都没看到!”几位太监赶紧顺着话头往下说。 他们敬事房是奉了皇后的命,来这边抓那些暗中作乱,对主子心怀不轨的奴婢的。这等在小人上插针的事,他们可不敢掺和,更不敢多嘴。 这事,光是知道就是死罪! “姑娘放心吧!杂家手下人,都是哑巴!”身后传来一个老太监的声音。紧接着敬事房领班太监,皇城十二监之一内官监总管秦无寿缓缓进来。 他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是当初洪武皇帝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入宫的太监。可以说,深受马皇后的信任。 “杂家办事你放心,今日这边的奴婢一个都走不脱不说,而且也不会有人看到咱们来这边。”秦无寿继续笑道。 马皇后的意思,人要抓,罪证要找到,但不能闹得满城风雨,最好谁都看不到。 吕氏本就单独在一宫,不像其他地方,稍微有点事就闹得沸沸扬扬。 ~~~ 与此同时,宫中侍卫处。 今日皇城刚换班,侍卫处的同僚们都凑到一起说笑。食堂的大厅中,伙夫们把刚炖好的肉,大盆大盆的放在桌上。随后这些侍卫们,三五成群的在桌子边坐下。 这些侍卫,大多是勋贵子弟出身。家里头要么是开国的宿卫要么就是功臣悍将,还有些人是父祖早年战死,皇帝的恩泽许他们入宫为禁卫,算是给了一个出身。 食堂中说说笑笑,大伙都是武人,说话肆无忌惮。 就这时,忽然顿时片成一片沉寂,噌噌噌这些侍卫们都站了起来。 皇城禁卫副统领,龙虎将军平安一脸威严的进来,扫了眼那些侍卫们,笑骂道,“他娘的,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菜市场呢,吃饭就不能小点声?” 众侍卫都低声笑起来,这位副统领在他们心中威望甚高,待人和气。 平安又看看众人,笑问,“汪振业呢?” “末将在!”角落的饭桌上,一个身材中等,面容好似文人多过武人的清秀年轻人起身。 “来本都的押签房,有事和你说!”说着,笑道,“你小子赶上好事了!” 一句话,顿时惹来许多羡慕的目光看着汪振业。宫里的侍卫赶上好事,那就是要升官了。或是去五军都督府,或是放在地方上为主官。 这人在侍卫之中人缘不好不坏,平时也不爱说笑,更不会下了值和大伙胡混。严格说来他也是功臣子弟,他的父亲,是洪武四年战死的东兴侯汪兴祖。 但东兴侯战死的时候,他才八岁,却不知道为何,老爷子以子嗣尚小的缘故,没有让他承袭他父亲的侯爵。但当他十六岁开始,老爷子又念起他父亲的恩情,让他入宫为禁卫。 汪振业的脸上倒是有几分疑惑,也不多说,在同僚恭喜的话音中,跟上平安。 平安背着手,缓缓前行,他在后面,低头跟随。 走了十几步,汪振业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路可不是通往公事房的路。而好像是,通往后宫的路。 “将军........” 不等他说话,平安忽然回头。 顿时,汪振业浑身战栗。因为平安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老三!”平安忽然轻唤一声。 汪振业还不明所以,边上几个武人冲出来,直接按住他,捂住了口鼻。 “呜!呜!”汪振业挣扎着。 平安看着他,冷声道,“你真是活拧歪了!”说着,一摆手,几个侍卫拖着汪振业,就来到一处偏僻的凉亭处。 而凉亭之中,坐着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太监。 “就他?”老太监似是饿了,嘴里吃着烧饼,问道。 平安挨着老太监坐下,“陈公公,就是他!” 这老太监,不是陈大年,还能是谁? 陈大年放下手里的烧饼,把指缝之中的芝麻用舌头舔下去。 然后,随便在衣襟上蹭蹭手,“杂家问你几句话,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若是杂家错怪你,自然会给你补偿。不过想来,杂家一般是不会错的!” 说着,看看对方,叹口气,“你也是功臣子弟,娘娘总是说,当初跟着老爷子打天下的人都不容易。多少人死了都没个囫囵尸首,记得你父亲你尸首,就没抢回来,是不是?” 汪振业双眼血丝弥漫,身体不住的挣扎。 “你能进宫当侍卫,也是皇后娘娘想起你父亲来,跟皇上说的!”陈大年又叹口气,“可是你呀,狼心狗肺!”说着,顿了顿,“不说这些了,现在杂家问你话。” “呜.....”嘴忽然被人扯开,汪振业红眼道,“平统领,末将怎么了?犯了何事?”又看看陈大年,“你是谁?” 陈大年笑笑,俯下身子盯着他,“昨天,你是不是去德记买了酱肉!是不是去成都会馆买了酒?” 突然,汪振业看着陈大年的目光无比惊恐起来。 这时,太监小顺子走到汪振业的身后,比了比他的脚,开口道,“干爷爷,尺寸一样!” 汪振业的身子,马上颤抖起来。 “杂家在问你!”陈大年如鬼一样的笑道,“南城那老道,你杀的吧?” 一三六 杀(1) 瞬间,汪振业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起来。 惊恐,震惊,疑惑纷沓而来。 当然,还有深深的歹毒。 陈大年继续开口,“宫里头,还有谁和你是一伙的!”说着,用手指戳戳对方的眼睛,“说,杂家给你痛快。不说,杂家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呸!” 突然,一口痰吐了出来,王振业怒道,“没卵子的阉货!”随后,疯了一样大吼,“来呀,来呀,我不怕死,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陈大年闪头避过,开始冷笑。 “啧啧,倒是个有胆子的后生,可惜呀,路走错了吧!”说着,顿了顿,“杂家猜猜,你是怎么和那人走到一起的。想来应该是不忿身世,觉得自己是功臣之后,身上却半点爵位都没有,所以才搭上那人的线,对吧?” 说着,又冷笑道,“你知道不知道,让你杀人的那人,做了什么?” “呵呵,若是知道了,怕是能吓死你。”说着,又拍拍对方的脸,“后生呀,既然掺和到这种事中,不管你知道多少,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汪振业在几个武人的按压下,身子挣扎着,脸色涨得通红。 “想死?哈哈!”陈大年又是冷笑,对旁人道,“给他翻身,按住他!” 几个平安身边的武人一起动手,眨眼之间汪振业就被平按在地上,四肢都被压得死死的。 “骂杂家没卵子?”陈大年不知在哪,掏出一把短刀,慢慢的割开汪振业的裤子,“你也马上没有喽!” 感受刀锋在皮肤上的寒意,还有男人先天的软肋,王振业忽然大喊,“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是不是那人让你去的?”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意思,我看他们不顺眼就杀了........” “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说,我说........” ~~~~~ 吕氏小心的迈步进了马皇后的寝殿,微微抬头,只见马皇后脸色苍白的斜靠在床上。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快意。 这位皇后婆婆,从来都不曾如此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马皇后在人前人后都是精神矍铄,从不曾如此衰老疲倦乃至病态。 “人都有老的一天,你也到头了!” 吕氏心中暗笑,面上却恭敬的行礼,“叩见皇后!” 马皇后摘下额上的毛巾,挤出几分笑容,“来了!”说着,对旁边的贾贵说道,“给太子妃看坐!”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吕氏心中更是惊奇,这些年来,她在皇后面前何尝有过座位? “娘娘病好些了吗?”吕氏靠近些,做出关切的样子,看着马皇后,“媳妇怎么看着您,好似比前几天还重了。可传了太医没有?早上您可曾进药了,要不媳妇去给您熬药!” 她眼中的关切看似不作伪,而且目光清澈。但落在马皇后的眼中,却仿若歹毒的蛇蝎。 “无妨的!”马皇后淡淡的说道,“人上岁数了,一病就这样!”说着,顿了顿,“今日叫你来,没什么事,就是说说话,你坐着别动!” “媳妇伺候您,不是应该的吗!”吕氏笑笑,挨着马皇后坐下,情真意切的说道,“这些年,媳妇都没好好的伺候过您。” 马皇后笑着摇摇头,“宫里那么多人,哪用得着你。再说你是文官家出身的千金小姐,俺是个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虽说如今做了皇后。可咱俩说话做事,都搭不上。你来伺候,反而伺候不好!” 说着,马皇后的目光看向吕氏,忽然道,“这些年,你心里有气吧?” “啊?” 吕氏一呆,然后猛的已经,赶紧起身拜倒,“娘娘说哪里话,媳妇心里怎敢..........” “起来,坐着!”马皇后喘口气,“叫你来说话的,不是让你跪的!” 她一句话,直接让吕氏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更让吕氏感到阵阵心悸,后背发凉。 “你有气也是应当的!”就听马皇后继续道,“在俺心里,只有当年的大妞才算得上俺真正的儿媳妇。而且因你是千金小姐,俺心里不大喜欢你的做派,这些年委实是让你受了些闲气!” 吕氏坐立不安,脸上神情忽明忽暗。 “娘娘,媳妇心中万万不敢有不敬你的心思........” “其实呀,有时候是俺故意冷落你,故意给你脸子看!”马皇后打断她,说道,“大妞是俺当成亲闺女养的,大了之后许给了标儿,俺心里疼她,比儿子还多!” “即便不是你做了这个太子妃,是别人做了。俺也不可能对旁人,如同大妞那样!你明白吗?” “媳妇明白!”吕氏忙道,“媳妇这些年,羡慕故太子妃,但心里实在没有........” “别解释!”马皇后忽然皱眉,“急啥?听俺说完话!” 吕氏心中一颤,闭口不言。 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着,没头没脑的皇后说这些作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看着老太婆的磨样,好像离死还早着呢!难道是这一病良心发现,想起我的好来了? 她正想着,马皇后继续开口,“俺对你冷落,有时候给你冷脸子,还有一层原因!”说着,看看吕氏,“你也是当娘的,能猜到吗?” 不等吕氏说话,马皇后接着说道,“大妞留下了俺的嫡孙英哥儿和熥哥儿,俺若是对你这个太子妃好,你若是在宫里春风得意,他俩的日子能好吗?” “俺跟不了他们一辈子,你却还年轻。俺活着时候你不敢,可俺不在了,他哥子俩是不是要受你的气。所以俺,不能让你在宫里,立起来.........” “娘娘错怪媳妇了!”吕氏又赶紧跪下,瞬间落泪道,“老大老三虽不是媳妇肚子里出来的,可这些年,媳妇把他们当成了亲生骨肉一般。” 说着,心中惶恐至极。 因为马皇后说的是真理,若她这个太子妃得势了,必定会给那两兄弟小鞋穿。即便现在不穿,等她将来做了皇后,一样要对付。 最大的缘由,就因为这个皇太孙,不是她亲生的,而她有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再说,再说!”吕氏慌乱之间,开口道,“老大早就被册封了皇太孙,媳妇怎敢对他不敬,欺压他!” “历朝历代,换太子的事还少吗?”马皇后忽然笑了笑,顿时让吕氏心中十分惊慌。 那笑容,好似能看穿一切一般。 “娘娘,您叫媳妇来,是要媳妇...........”吕氏泣不成声,“这些年,媳妇心中真正敬您,不敢半点不尊。对下,对老大老三,媳妇真想如亲娘一般。您今日,这些话,是要逼媳妇去.......” “俺逼你作甚!”马皇后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就是随意说说话,你看你还哭上了!”说着,拉着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就是咱娘俩随意说说话而已,你怕啥?就算俺老婆子说错了,也不值当你这样。” 吕氏哭得一颤一颤,梨花带雨。 “怪不得老大得意你,是个美人!”马皇后又笑道。 这时,贾贵在旁边过来,“娘娘,药好了!” 吕氏马上站起身,“我来!” 说着,要伸手接过药碗。 贾贵却笑道,“不劳太子妃!”说完之后,他身后出现一位年老的嬷嬷,端着药碗,开始给马皇后喂药。 “这人好面生!”吕氏看着那嬷嬷心中暗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四处看看,“春秀呢!” 原本,在马皇后身边寸步不离的春秀,也不知去哪里了。 苦药汤,一勺一勺的送入马皇后的口中,苦得她皱眉。 吕氏想想,开口道,“媳妇给您倒茶来?” 马皇后没说话,含糊的点点头。 吕氏心中一喜,走到贾贵身边,就在贾贵的注释之下,拿起鎏金的暖壶,倒了一碗花茶。然后双手捧着,缓缓走到马皇后身边。 这时,马皇后的药也喝完了。 “娘娘,喝口茶,压一压!”吕氏笑道。 马皇后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接过那碗茶,却直接放在床边的矮桌上,看着吕氏笑道,“你的东西,俺不敢喝!” 顿时,吕氏愣住了,呆住了,面容凝固了。 “要不!”马皇后笑笑,“你先帮俺喝一口?” 一三六 报应(1) “要不,你替俺尝一口?” 眨眼间,寝宫中的气氛降到冰点。 吕氏瞬间毛骨悚然,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像是见鬼一样。 马皇后依旧淡淡的笑着,而吕氏面对这种笑容,越来越怕越来越慌,身体不由自主的后撤,咣当一声撞在了柜子上。 “看你吓的,俺不过是说句玩笑话!”马皇后低声笑道。 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的,仿佛要送嗓子眼里挣脱出来。 吕氏脑子中却一片空白,明明呼吸仿佛断断续续,却能清晰的听到她自己粗重的鼻息。 “你胆子也不大呀,怎么能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呢?”马皇后看着手边的茶碗,茶碗内壁,青花缠枝在清水之中绽放。 “娘娘,媳妇我......” “你不是俺媳妇,俺的心中媳妇只有大妞一人!”马皇后抬头,脸上的笑都没了,“所有事,俺都知道了!” “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俺既然找你,就不会冤你!” 突然,一股血冲到了吕氏的头顶。 她再也站立不住,靠着柜子软软的栽倒,浑身烂泥一样。 “你怎么怕成这样?”马皇后轻笑一声,“做都做了,还怕?”说着,马皇后的笑容变冷,“可知为何这些年,俺始终不待见你?” “就是因为你这种性子,没人的时候歹毒算计,人前的时候装模做样,真有事了比谁都胆小。你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做我朱家的长房长媳?” “你不过是一个以色引诱爷们的女子而已,可你还偏不安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说着,马皇后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 “俺这一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蛇蝎心肠的贱人!” “你这贱人,毒死了俺的儿媳,整日盼着俺乖孙死,是不是?” 脑中一道霹雳闪过,吕氏慌得六神无主,喃喃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我要见太子爷,我要见太子爷.......” “见谁都救不了你!”马皇后咬牙道,“俺现在问你,当初你是不是在大妞喝的水上,做了手脚?” “我没有,我没有!”吕氏忽然疯了一样大喊,然后癫狂的爬起来。 此刻,眼前的马皇后在她的眼中就是魔鬼。 她自问做的这些天衣无缝,而且还过了这么多年,谁都无法察觉。谁知,今日却被马皇后直接说破了。 现在她只想跑,离开这里。 她不想死! 她不能死! “按住!”马皇后低喝一声,几个健壮的嬷嬷进来,死死的按着吕氏不让她动弹。 “死到临头你还狡辩!”马皇后怒目而视,然后冷笑几声,“你今日进来的时候,没发现俺的寝宫和往日不一样吗?” 说着,在吕氏惊骇莫名的眼神中继续冷笑道,“今日屋里的摆设,和大妞走的那天,她宫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俺这辈子,从嫁了皇爷开始,明枪暗箭见得多了。俺见到的死人,比你吃的饭还多。你这没心肝的,还想害俺?”说着,马皇后一指那碗水,“你加了东西,是不是?” “没.....没?” 吕氏绝望的哭嚎着,却被人抓住手腕猛的一撕。 撕裂声中,她手腕处恰好有个暗层,里面还有一些细微的粉末。 顿时,吕氏面如死灰。 “你刚才倒水的时候,背对着俺,侧面对着贾贵,手腕这么一翻,里面的药就进去了。然后你走到俺身边那几不,走得很慢,手还有些抖,是为了等药化开吧?” “俺喝了这带药的水,是不是一时半刻死不了,但就神志不清了?” 吕氏拼命的摇头,“不不,不不!” “这都是俺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俺自小听着那些绿林出身的伯父们,讲他们杀人的手段长大,你当俺是无知老妇吗?” 马皇后依旧坐在床上,“大妞当年,也是这么被你害死的对不对?” 说着,语调微微转变,“那天,明明大妞已经大好了,怎么就突然走了呢?那天,俺不过出去那么一会,怎么就不行了?” “药房,就在大妞寝宫旁边,俺的人十二个时辰看着,外人进不去!” “寝宫里,大妞身边的人都是俺给挑的,旁人的东西也绝不会入口,那她是怎么走的?” “她走之后,俺让朴国昌和贾贵去问,那些奴婢们都说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刚才你主动给俺倒水,俺一下想起来了。那日,大妞说口渴,喝了一口水!” “当时是你主动倒水,大妞身边的嬷嬷说不敢劳驾,在你倒完之后,她接过去喂了大妞,是不是?” “不不不不!”吕氏绝望的喊叫。 此刻,她只能喊叫。 唯有这种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喊叫,才能让她自己明白,她还是个活人。 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让她暂时压制内心的恐惧。 “不是?”马皇后几乎笑出声,然后笑容慢慢的收敛,“你先是害死了大妞,又诅咒俺的乖孙,现在又想害死俺?” “俺一辈子,没造过什么孽,可咋就弄了你这么一个孽障进门呢?” “哎!”随后,马皇后长叹一声,“那些事,俺不愿再问了,也不想再问了。问多了,就好像有人拿刀子,戳俺的心尖,疼得难受!” “对你这样的人,问那些也没多大用。再问,不过是俺自己过不去!” 说着,马皇后顿了顿,“来人!” 外边,陡然想起脚步。 紧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太监被丢了进来。 正是吕氏身边的总管太监甄不仁,他满脸的惊恐,下身一片污渍,腥臭难闻。 “娘....娘娘!”甄不仁大声哭嚎,眼角满是血泪。 啪嗒,一个木偶落在了瞳孔涣散的吕氏面前。 随即,又一个已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侍卫被扔了进来。 他们身边,是陈大年和大将平安。 “一个你身边的太监,另一个是你买通的宫中侍卫!这些年你处心积虑之下,也真是有些手段!” “就凭这,你就该死!”马皇后开口道,“毛头!” “干娘!”话音落下,郑国公常茂,冷着脸噬人的目光看着吕氏,从后殿中走出来。 “交给你!”马皇后淡淡的说道。 吕氏的身子不住的挣扎着,可常茂却没对她动手,而是拖着那两人走到外面。 他们的方向正好事吕氏的侧面,吕氏的余光可以看得很是真切。 “啊!”他尖叫一声,紧紧的闭上双眼。 视线中的最后画面,是郑国公常茂用呆子套出了他们的头,然后用锤子,一下下,一下下。 砰!砰! 令人心悸的闷声回响,在外面飘荡。 “皇后,皇后!”吕氏颤抖着开口,“我.....我.....” “多听你说一个字,都是侮了咱的耳朵!”马皇后站起身。 “我是大明的太子妃,你即便是皇后也不能随意杀我,我要见太子,要当场诸公公议?”吕氏突然疯了一样喊道。 “太子妃?”马皇后嘲讽的看了她一眼,“你是穿着红裙子,从大明门抬进来的吗?” 天下,只有正妻在结婚的时候能传红裙子。 只有名正言顺的皇后,太子妃,可以从大明门的正门入宫。 “毛头,杀完没有!” 马皇后话音落下,常茂拿着带血的锤子,缓缓进来,“干娘,都死了!” “嗯!”马皇后点点头,朝外走,低声道,“把那贱人套起来,带走!”说着,又道,“贾贵,那碗水带着!” “是!” “不,不,不!” 看常茂狰狞的走来,吕氏万念俱灰的嚎叫。 一个头套套在她的头上,她眼中最后的视线。是马皇后的绣花鞋,踩过地上的血迹,留下大大的脚印。 一三七 杀 皇后及嫔妃,居于紫禁城西六宫。 皇太子,太子妃等居于东六宫。 皇太子宫曰景仁,春和。太子妃宫曰柔仪,钟粹。 东宫有座宫,尘封了许久,却依旧如新。 通往钟粹宫的夹道,两边的红墙浅浅泛红,墙角下摆满一盆盆盛开的鲜花。整齐的石板道,悠长而又宁静。这里明明空置了许久,却仿佛一直都有人住着。 马皇后一人在前,身后长长一串人无声跟着,还有一个被扎着口的麻袋。 吱呀一声,后宫的宫门被推开。 露出里面,婉约又端庄大气的殿宇。 从门槛落步,马皇后站在院子中,打量着这个她数年来始终不敢进来,却一直没有忘怀的院子。 “大妞,娘来了!”马皇后轻唤,眼角有些湿润。 紧接着,她继续上前,踩着丹阶进入殿内。 里面的陈设和数年前一个样子,丝毫没有变过,看来是每日都有宫人精心打扫,里面一尘不染。但毕竟没有人住,所以显得格外空旷,没有人间烟火气。 马皇后走到一张圆桌边坐下,看着殿右侧,那半掩着的门,脸上的皱纹更显得深邃。 “俺还记得,当时俺的大妞,就躺在床上,嘴角流血,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就那么看着按,默默的流眼泪!” 马皇后的脑中,泛起曾经太子妃死时的场景,眼泪跟着落下。 “当时俺拉着俺大妞的手说,闺女呀,要是娘能替你死,娘愿意用俺的命跟阎王爷换你命!” 马皇后狠狠的擦着眼睛,然后猛吸一口气,“闺女,今儿娘,给你报仇!” 说着,微微侧头,“贱人呢!” 噗通一声,麻袋落地。眼丝里满是血红的常茂,手微微颤抖的打开麻袋,露出吕氏那张白如纸的脸。 吕氏环顾一周,知道这是哪里,然后蜷缩成一团,不住的颤抖着。像是受惊的老鼠,不可终日。 “你既知道这是哪里,就该知道俺要如何对你!”马皇后恨声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能睡得着的?大妞生前,待你不薄。她若是稍微狠心点,你焉能在宫里有好日子过?” “真想把你在大妞的陵前,一刀刀剐了。”马皇后继续恨声道,“可是,一想到俺的大妞是个慈悲心肠,一想到这等家中丑事不能外扬,就只能把你带到这!” 是的,毕竟这真的是朱家的丑事。 太子的侧妃害死了太子正妃,还想着谋害太子嫡子,还想着毒杀皇后。这等事,历朝历代无论谁的天下,都不敢公之于众。 因为丢不起这个人! 在史书上落了文字,那无论帝王多一世英名,都将毁誉参半。 杀吕氏容易,保全皇家,保全太子,难! “我.....”吕氏惊恐的茫然四顾,然后手脚并用的朝外爬。 她所有的动作都出自本能,都出自心中的求活欲。 如今,她的动作,落在周围的眼中,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的可笑。 可是她刚爬了没几步,一只腿就挡住她的去路。 吕氏慢慢的抬头,看到的是一张要噬人的脸。 “贱人,真想活吞了你!”常茂脸的,满是狰狞。 “啊!” 吕氏的尖叫声中,只见常茂扯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直接推开那寝宫半盐的门,露出里面的场景。 “看看,看看!” 常茂大吼道,“你看看,和我姐姐走的那天一摸一样!贱人,我常家骨肉分离,都是你所赐!”说着,扯着吕氏的头发,直接按着脑袋摔在地上,“给我姐姐磕头!” 砰!砰! “给我姐姐磕头!” 砰! 两下之后,吕氏已经面目全非,满脸是血。 “毛头!”马皇后开口。 常茂不甘心的停手,回头哽咽,“干娘!” “俺知道!”马皇后低声道,“俺知道你的心!” “干娘!”常茂忽然双膝跪地,爬着走向马皇后,哭着道,“干娘,让儿子去吧!让儿子去把吕家满门都杀干净!”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昏厥,身子一抖一抖的吕氏,“儿子把他们都拉到姐姐的陵前,活殉了!” “毛头!”马皇后的手,摸着这个干儿子的脑袋。 这个孩子和其他的义子还有些不同,她是真的把这个孩子当成儿子来看的,从小养在身边,除了不姓朱,完全和她亲生的没有任何不同。 “毛头,俺也想!”马皇后落泪道,“可这事,还要顾全皇上,太子的面子,还要想想英哥儿!杀人是痛快,是解气,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们爷三个?” “干娘!”瞬间,常茂趴在马皇后腿上,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是那般的撕心裂肺,惹人落泪。 “不过,不杀他们,俺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今日,先用这个贱人,祭俺的大妞!”马皇后拍拍郑茂的脸,“去,交给你!” 常茂的手背擦去眼泪,冷笑着起身,缓缓走过。 吕氏满脸是血,稍微恢复点意识,双手撑着地面的青砖,徐徐后爬,“不.......” “给我!”常茂伸手。 贾贵无声的把那晚下药的水奉上,推到一边。 常茂单手举着,在吕氏身前慢慢蹲下,带着几分快意的看着对方,“便宜你了!”说着,大手就要去掐吕氏的脖子。 千金一发之际,吕氏突然大喊,“我肚子里有孩子!” 瞬间,殿内一片沉寂。 常茂的手停住,马皇后愕然起身。 “呼!呼!”吕氏大口喘气,满是鲜血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我肚子里有太子爷的骨肉,太医院昨日刚给我诊过!” 说着,她忽然笑出声,“你要杀我,等于把你的孙子也杀了,那可是你的亲孙子。你不是总说,太子爷的骨血太少吗?现在我肚子里有了,有啦!” “不可能!”常茂怒道。 “你可以去太医院问!”吕氏不知哪来的勇气,目光十分尖锐,“我肚子里,是朱家的骨血,谁敢杀我?” “毛头!”马皇后忽然别过头去。 顿时,常茂委屈起来,“干娘!” “动手!想啥呢?”马皇后却给众人,一个极其意外的答案。 这时,就听她继续说道,“就算你怀了朱家的骨血又如何?你这歹毒心肠的女人,不配做俺朱家孙儿的娘!” “毛头,让她上路!” “不....不.....” 吕氏惊恐的挣扎,却如何能挣脱常茂铁钳一样的手。 她的脸几乎被常茂捏得变形,嘴巴张开。那碗水,顺着她的喉咙就灌了进去。 “呕!呕!” 常茂撒手之后,吕氏蜷缩着,不住的干呕。 “呀,俺糊涂了!”马皇后忽然笑笑,“这药,怕是一时半会死不了呢,还要派人看着你!”说着,又道,“俺可没那个功夫了,一回英哥儿回来了,俺还要给他揍饭呢!” 常茂心领神会,冷冷一笑,再次掐着吕氏的脖子。 喀嚓!喀嚓! 都不等吕氏反应过来,她的喉骨就被常茂捏碎。 双腿在地上胡乱无助的踢腾几下之后,猛的一停,再无声息。 喀嚓!喀嚓!常茂又狠狠的捏了两把,才有些不甘心的松手起身。 这时,外边忽然传来脚步,还有大声的呼喊。 “母后!母后!” 贾贵惊道,“太子爷怎么来了?”说着,忙道,“奴婢出去拦着!” 马皇后淡淡的挥手,“不用,让他进来!” 一三八 教子 “母后!母后!” 钟粹宫外,太子朱标跌跌撞撞的跑来,满头是汗,神色焦急。 作为紫禁城的第二号男主人,大明帝国未来的第一号主人。他在宫中,自然有自己的心腹。无论马皇后做得如何隐蔽,但抓了吕氏身边的宫人,带着吕氏来了钟粹宫,都瞒不过他。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他的母亲不是父亲那种人。但他的母亲,却是那种要么不动手,动手就不留余地的人。 吕氏到底哪里惹怒了母后? 一路上,朱标脑中都在飞快的思索着。 尽管这些年,她对吕氏一些所作所为甚为不满。可毕竟,那是他的枕边人,是他儿子的母亲,如今又再有了他的骨血。即便是不喜她某些作为,这些年的浓情蜜意,也不可能全然不顾。 “母亲!” 噗通,朱标跑得太急,即将进殿之时,拌在门槛上,跌了一跤。 然后,他的身体定格了。 就在他跌倒之时,他看到了侧面。侧面寝宫的地砖上,吕氏满脸青紫,手脚扭曲的躺着,双目空洞的望着藻井。 那青灰色的眼神,满是不甘,还有不舍。 “吕氏......”朱标不可置信的轻唤,然后起身看着马皇后,“娘!” “出去!”马皇后微微侧头。 贾贵马上挥手,带着所有人悄悄退出殿外。 朱标无助且惊愕,甚至有些惘然的扶着柱子站起。马皇后,陈大年,还有郑茂站在他的对面。 “娘!”朱标颤声又问,“怎么了,怎么闹到?”说着,他又看一眼死不瞑目的吕氏,“怎么说,她也是您的儿媳妇,是儿臣的妻子,是您孙子的娘!” “不喜欢她,儿子罢了她就是。可.....怎么闹到这个地步?还在者儿?” 马皇后看着儿子,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你先喘口气,好好跟娘说话!” “娘!”朱标又道,“即便是事,先和儿子说不行吗?” “太子爷!”常茂开口,“这事.....” “闭嘴!”马皇后呵斥常茂,“你不要说话!”说着,侧头对陈大年道,“你和太子说!” “是!” 陈大年缓缓跪下叩首,“奴婢陈大年,叩见太子爷!” “这些年,奴婢一直奉皇后的命,暗中追查故太子常妃突然病故之事!”陈大年一字一句的说道,“当年奴婢翻阅太医的记录,宫人的口供,发现疑点甚多。太子妃明明身子好了,怎么突然病故,而且让御医束手无策!” “近日,奴婢有了发现!” 说着,陈大年抬头,低声道,“故太子妃是让他人毒死的!”说完,目光看向吕氏的尸体。 “不可能!”朱标大声道,“怎么可能?”说着,又对马皇后道,“娘,吕氏是文官家的女儿,出身书香门第..........” “负心从来读书人!”马皇后道,“越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心越狠!”说着,又看看朱标,“稳当点,你看你成什么样子?” “奴婢没有弄错!”陈大年继续道,“吕氏和太子妃同年进宫,因为落选正宫心生怨恨!” “是呀!”马皇后冷笑道,“那贱人长得好,世家出身,自然看不上俺家的大妞。” 陈大年继续道,“太子妃病重的时候,吕氏就命身边的陪嫁嬷嬷出宫,去南城一处道观,找一个老道要了毒药。回来之后,趁热不被下在了太子妃的水里。” “当年,天子妃突然病故,大家都以为是药的问题,谁也没留心太子妃下午的时候,喝过一碗水。” “不可能!不可能!”朱标依旧不信,但眼神却多了几分怀疑。 没有空穴来风,更没有人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杀了吕氏。 “经受人赵嬷嬷,前些日子被吕氏身边的太监累死推入水中,说淹死了。坐这事的是吕氏身边的太监,甄不仁。他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想到赵嬷嬷生前留下了笔记!” 说着,把那本笔记掏出来,恭敬的放在地上。 “吕氏的种种,包括私下里对太子妃的恶毒言语,都记录在这里!还有人证,就是赵嬷嬷的表妹,张嬷嬷。” “这些年,吕氏还在寝宫这种实行蛊祸。以人偶写上大爷的名字,用银针扎,用火烧,咒大爷死!” 忽然,朱标的身子抖了抖。 他已经全然信了,常妃死,吕氏上位。朱雄英死,朱允炆才能上位! 陈大年继续道,“不但如此,吕氏为了杀人灭口,还让侍卫汪振业出宫,灭了给她毒药的道人师徒儿。而且在杀人之前,她还让赵嬷嬷,最后一次拿了药!” 说着,陈大年微顿,“最后一次的药,是给皇后下的!” “什么?”朱标猛的一颤,差点站立不稳。 “今早上来看俺,假模假式的给俺倒茶,呵呵,暗中做手脚!”马皇后冷笑一声,“这贱人的心思,还真是歹毒呀!” 说着,看看朱标,“你说,这害死你结发妻子,暗中咒骂你嫡子,还觉得俺这老婆子碍眼的贱人,该不该死?” 噗通!朱标无神的坐在地上,“儿子,识人不明!”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的枕边人,竟然是个魔鬼。 “本不想告诉你这些,后宫的事,俺想着给你,给你老子留脸面,给英哥儿炆哥儿他们兄弟留个体面。可既然你追来了,俺就和你说清楚!” “俺知道,说清楚了你心中难受。不说清楚了,你心中要恨俺。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娘和媳妇之间,自然还是媳妇亲近一些!” “她......”朱标忽然眼眶一红,“怎么会做出这些!”说着,几乎落泪,“儿子早上还跟她说,有了身孕要好好养着!” 旁人闻言,都不忍的转过头去。 谁知,马皇后却忽然上前,扯着朱标的脖子,啪啪啪一练数个耳光。 “娘!?” 啪啪啪,马皇后又是几下,直打的朱标鼻血长流才收手。 “哭什么?谁叫你落泪的?”马皇后怒道,“你是大明朝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是俺的儿子。如今,为一个女人落泪?” “你哭什么?是委屈,还是生气,还是心酸?” “男子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但你是俺的儿子,你是大明的太子,要有担当。她死就死了,杀了又有何妨,你哭给谁看?” 马皇后声音越来越大,“俺不希望你将来是你老子那样的人,拿人命不当回事。可也不想你,太过心慈手软。记住,别人害你,不管她以前对你如何,都当把她碎尸万端。” “菩萨心肠,也要有雷霆手段,才是好男人!” “儿子记住了!”朱标忽然,抱住了马皇后的腿。 “你说,接下来咋办?”马皇后又道。 朱标目光复杂的看着吕氏的尸首,“就说她病了,明早再说她死了!”然后,咬牙道,“娘说的对,家丑不能外扬。不但要掩盖她的死因,还要风光大葬!” 说着,忽然咬牙道,“但,她绝不能埋在儿子的陵寝旁!” 马皇后点点头,“这才是识大体。”说着,看看朱标,拉他起来,“走,跟娘回宫。你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好的跟英哥儿,还有你老子一块吃饭。” “儿子明白!” “这事,还是不能让你老子知道!不然呀,怕是宫里没活人了!”马皇后又道,随即回头看看陈大年等人,“收拾了!俺回去做饭!” 一三九 瞒不住 气氛有些不对,很是不对。 刚从文华殿下学回来,朱雄英就感觉坤宁宫中的气氛不对头。 不能说冷清,但是总感觉有些怪异。 贾贵和春秀等人都是假笑,有些别扭。老太太虽然还是在厨房那边忙碌,可总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还带着几分病态。 太子朱标整个人是木的,坐在那呆呆的望着窗外,脸上的表情一会纠结,一会愤恨。 “儿臣见过父亲!” 朱雄英谨慎的跟朱标打着招呼,“儿臣读书回来了,今日朱学士等人,夸儿臣的功课有长进。儿臣描了魏碑,总共四十二个字,仅有两处出了落笔的错处!” 闻言,朱标只是淡淡的点头,没有如往日那样板着脸训斥一顿。 “玩去吧!”朱标看看朱雄英。 后者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甚为复杂的意味。 悲切,哀伤,怀念等等。 朱雄英不去考虑今日朱标为何如此反常,如蒙大赦的溜到老太太身边。 厨房里,炊烟缭绕,满是肉香。 老太太坐在板凳上看着嬷嬷们忙碌,朱雄英也搬个凳儿挨着坐下。 刚坐下,老太太就把他抱在怀里,很是用力,仿佛生怕他丢了一般。 “祖母!”朱雄英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马皇后笑笑,“没事,等着吃饭,祖母今日叫人给你做了粉蒸肉,好吃着哩!” 朱雄英想想,没有继续追问,靠在马皇后的怀里。 “马皇后忽然问道,“炆哥儿呢?” “下了学回去了!”朱雄英开口道,“皇祖母,可是要叫他来一块吃饭?” “不了!”马皇后想想,摇摇头,把朱雄英抱得更紧。 ~~~~ 这段饭有些压抑,朱标和马皇后都不说话,朱雄英坐在他们中间,也不敢轻易开口。 老爷子坐在上首,先是看看老太天,又看看朱标。 端着酒杯就开骂,“咋了?都苦着脸?出啥事了还是咋?” “父皇,没有,儿子就是今日累了!”朱标强颜欢笑。 “你这太子一天在皇宫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哪能累着你?”老爷子不悦道,“挺大个老爷们,啥都没干就喊累!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天厮杀几个时辰,气都喘不匀,都没喊累!” “父皇教训的是!”朱标继续强笑。 顿时,老爷子顿顿,仔细的看看朱标,放下筷子,“说!” “父皇让儿臣说什么?” “你有事瞒着咱,你是咱儿子,你一撅屁股咱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行了!”老爷子话音刚落,老太太开口道,“这一天国家大事压在他肩膀上,他能不累吗?你这当爹的,别一见儿子就没好脸!”说着,马皇后忽然也放下筷子,捂着心口。 “妹子?”老爷子大急,“来人,叫太医来!” “不用!”马皇后顺口气,低声道,“人老了,就这样。”说着,亲手给老爷子夹菜,“吃饭吧!” “这.......”老爷子又看看老婆儿子,“这他娘的咱那里还吃得下,你看你们一个个,都板着脸!”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儿臣让父亲操心了!”朱标想想,“是吕氏,这些日子太医说她身子不好!” 老爷子更是纳闷,“前几日不还好好的?” 忽然,外头有内侍进来。 “太子爷,太子妃那边传信,太子妃身子有恙,让您过去看看!” “那.....儿臣先告退!”朱标起身。 老爷子狐疑的看着朱标,转头低声对马皇后道,“是不是有事瞒咱?” “谁能瞒你?瞒你有啥好处?”马皇后不耐烦的骂道,“你一天疑神疑鬼的,怀疑了外边人,回家还怀疑你老婆孩子。你吃不吃,不吃上别地方去,别耽误俺和乖孙吃饭。” “俺一身病,还给你做了好吃好喝,又是酒又是肉,堵不住你的嘴。叭叭的问起来没玩,人这辈子谁还没点烦心事?你儿子都是大人了,还啥事都跟你说?跟你说顶用吗?” “你能啥事都给他办喽?” 一番抢白,给老爷子怼够呛。 “咱,咱不也没说啥吗。哦,你们不对劲,还不许咱问?” “问个鸟!”马皇后骂道,“你吃不吃?” “吃吃!”老爷子端起碗,酒都不喝了。 往日见老爷子在老太太这吃憋,朱雄英是唯恐事小,起哄架秧子。今日却默默的低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 快速的吃完,一抹嘴,“皇爷爷,皇祖母,孙儿吃完了!”说着,飞快的下桌走了。 老爷子看朱雄英走了,低声轻问,“妹子,到底咋了?孩子不在,你说吧!” “没事!”马皇后说着,给老爷子夹了一筷子羊肉。 ~~~ 夜已深沉,马皇后看朱雄英躺在床上已入睡,缓缓的退出朱雄英的寝宫,然后呆呆的坐在汉白玉栏杆上,看着灯火出神。 悄悄的,有脚步过来,来人靠在他身边。 “宫里那么多狐媚子你不找,上俺这来干啥?”听呼吸,马皇后就知来的是老爷子。 老爷子大手揣在袖子里,“咱知道了!” “你知道啥?”马皇后扭头问。 “今日下午的事,咱都知道了,东宫那边死了那些人,能瞒住咱吗?”老爷子的声音淡淡的。 说着,看看马皇后,“吕氏,犯了啥错?” 他只知道死,不知吕氏为何死。 “该死的错!”马皇后叹口气,“俺不愿意告诉你,你也别问了!” 老爷子想想,“能把你惹成这样,可不是该死的错!”说着,顿了顿,“咱这就让人去吕家,把他们全族都宰了!” “别!”马皇后一把拉住老爷子。 她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一句话锦衣卫就能杀上门去,让吕氏灭族。 她也想让吕家家破人亡,可这事现在急不得。 “有些事要给老大留颜面,不能让外人都知道。你自己不也说吗,家丑不可外扬!”马皇后叹气道。 “到底是?**宫闱了,还是?”老爷子忍不住追问。 “你脑子里都想啥?”马皇后都气笑了,想了想,“大儿媳妇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她想了半天,还是隐下了吕氏用银针扎小人的事。 果然,一听这话,老爷子噌的起身。 “这事能瞒着咱吗?”说着,胸膛起伏两下,“吕家全家,东宫那边所有的奴婢,一个都不能落下!” “重八!”马皇后拉住老爷子,柔声道,“这些事,俺来吧!该死的人,一个都不能活。但不该死的,无辜的人,就留条命吧!”说着,拍拍对方的手,“你这辈子杀人够多了,给子孙后代留点福报!” 老爷子想挣脱马皇后的手,却变成了反握。 “成,咱听你的!”说着,老爷子长叹,“幸好呀,早早的把儿子们都封出去了。不然呀,这家早她娘的就不是家了!” 就这时,贾贵从不远处小跑过来。 “皇上,娘娘,太子妃那边薨了!” “滚一边去!”老爷子呵斥一声。 贾贵慌忙退下,连滚带爬。 “这么死便宜了她!”老爷子恨声道。 “为了老大的面子!”马皇后低声道,“现在只能将就了!俺已经想好了,她的丧事风光大办,但不用太子妃的礼下葬,也离咱老大的陵远远的。” “死后也别给谥号,就这么地吧!” 一四零 疑点重重 太子妃突然薨了,表面上看在朝中并未引起多少波澜。 但私下里,却惹人议论。 无论如何,太子妃都是东宫的主母,未来的皇后,她的丧礼怎么如此草率。 突然而薨,又匆匆下葬,根本没在宫中停椁,甚至连太子妃的娘家人,都没机会瞻仰下遗容。 薨的第二天,就直接下葬出殡。这已不是草率了,简直是急到不能再急。 不但该有的礼制没有,而且下葬的地点也让群臣摸不到头脑,竟然远离依旧在修建之中的孝陵和东陵。 孝陵是老爷子为了他自己和马皇后准备的陵墓,东陵则是选出来为太子爷以后作为陵寝的地方。若从天空俯瞰,两个陵墓浑然一体,好似寻常人家的房舍一般,父母居于正堂,长子在侧。 更反常的是,太子妃下葬,皇太孙竟然不用出面。 礼法上来讲,太子妃是皇太孙的嫡母,将来若皇太孙为帝时若太子妃还在,那是要尊为太后的。 就算等不到那个时候,等将来太子爷当了皇帝,皇太孙见了太子妃,也要毕恭毕敬的叫一声母后。 可太子妃出殡的当天,皇太孙依旧在文华殿读书,无论是皇上皇后还有太子爷,都没有让皇太孙露面的意思。 这些种种蹊跷加起来,难免不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翰林院那些平日复杂皇家起居的史官们,也犹豫再三之后,没有落下任何文字在纸上。 须知,古往今来皇家的事,能不碰就不碰,不知道是最好,若是知道了真相,那也离死不远了。 ~~ 出殡的队伍,缓缓驶出宫城。 这支队伍看起来很是寒酸,根本配不上吕氏太子妃的身份。 朱允炆一身孝衣,六神无主好似傻了一般,在太监的搀扶下,跟随灵柩缓缓前行。 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母亲就这么走了。 早上还好好的给他张罗早膳,还叮嘱他好好读书,怎么晚上突然就不行了。 而且突然到,自己这个儿子,都看到母亲的脸,她便已经被人装殓了。 宫里的孩子,天生就带着几分和旁人不同的心思。 朱允炆越想越觉得不对,可他茫然四顾,满腔的疑惑无人可说。就在他母亲死后,他眨眼只见发现,身边的人竟然每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 甚至,他们对他露出来的表情,无论是悲伤还是其他,似乎都是假的。 想着想着,朱允炆的眼泪跟下雨一样吧嗒吧嗒的落下。 他扶着吕氏的棺椁,歇斯底里的大喊,“娘啊!娘!” 送葬的队伍本就是压抑的,突兀的童声让压抑的队伍之中,瞬间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哭声。 朱允熥擦去眼泪,顺着哭声望去。 那边哭的人,都是他的母族。而那些送葬的人,面上的表情是悲伤的,眼神之中最深处,却是冷漠。 一夜之间,他所认识的人,全不见了。 随后,朱允炆慢慢走过去。 身后的太监想来拉他,却被他一下踹在小腿骨上。 “滚!”朱允炆的语调,从没这么冰冷过。他是个教养极好的孩子,这些年即便是面对奴婢,都没有骂过人。 那太监被他气势威慑,只能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太子妃呀!” “妹子呀!” 吕家人,身穿孝服,哀恸痛哭。 朱允炆看到他那平日很少见的舅舅,扶着棺椁长长的杠子,几乎哭得昏厥过去。 “大舅!”朱允炆轻声开口。 吕兆贤的哭声马上停住,然后直起腰来,诧异的目光看过。 “炆哥儿....二爷!”吕氏的大哥,吕兆贤无声落泪,声音哽咽。 “大舅!”朱允炆也瞬间无声落泪,开口道,“外甥,没娘了!” “炆哥儿呀!”吕兆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将朱允炆抱在怀里。 送葬的人,都冷冷的看着。 其中有些人,看着他们舅甥,看着吕兆贤嘴角还带着冷笑。 “炆哥儿你记住!”吕兆贤搂着朱允炆,在他耳边飞快的,用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娘不是病死的!绝对不是!” 说着,他赶紧看着朱允炆,生怕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起来。 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张出奇平静的脸。 有火苗,在平静的脸,深邃的眼神中一闪而过。 然后,朱允炆擦着脸上的泪痕,用力点头。 “可怜..”吕兆贤心中酸楚,却又无能为力。 他和他所代表的吕家,还有吕家周围的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都是文官。他们对于这个外甥,根本使不上劲。 一句话,力不从心。 若皇帝喜欢文官,那吕家及周边的士林力量,自然在朝中不可小觑。可当今大明朝,武人比文人的地位高呀。 想想当初太子妃尝氏出殡,不但皇族中人悉数到场,太子以下的皇子都要戴孝,以长嫂之礼侍之。勋贵公侯,文武百官从宫城步行,一直到东陵地宫。 当年几位皇子因为年幼,不堪长途跋涉,中途坐上马车休息。回宫之后,还被皇上训斥。 再看看今天,这霜打的队伍,寒酸的礼器,哪里有东宫主母的威仪。 吕兆贤是聪明人,这些种种不和常理的反常之处,自相矛盾之处,让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的妹妹,如今的太子妃吕氏,绝不可能是病死的。 “大舅,外甥都知道,你莫说了!”朱允炆拉着吕兆贤的手,低声道,“人多眼杂,有些事放在心中!” 他故作老成的说着,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沾染衣襟。 他这个小小的孩子,经此一事之后,忽然之间就成熟了起来。 随后,他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回望宫城。 “我娘死,连看都不让我看?” ~~ “哎!” 紫禁城的角楼中,朱雄英眺望远处,不知觉的发出一声叹气。 吕氏定然不是病故的,这点朱允炆能看出来,他更能看出来。 他心中更加奇怪,明明这事宫中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变成永久的秘密,为何要这般毫不掩饰的展现在世人面前? “莫非,宫里人,让吕氏死的人,就是要让人知道吕氏不是病死的,而是....” “就像钓鱼一样,等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上钩?” “或者是,干脆就是用这种方式,羞辱吕家,羞辱已死的吕氏?” 至于是谁让吕氏死的,朱雄英更是心知肚明。 一 一亩三分地 紫禁城的日子,日复一日。 皇子龙孙也是人,每日不断的重复着相同的日常。 朱雄英每日读书之后,便去老爷子身边学习如何批阅奏折,学习如何通过奏折,看到臣子们的潜台词,言外之意。 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中,朱雄英发现老爷子似乎有些老了,很多时候都皱着眉头,默默的发呆。 而太子朱标沉稳了许多的同时,也更变得不苟言笑,威严甚重。 入秋之后,马皇后的喘病犯了,晚上朱雄英睡觉之时,经常能听到旁边寝宫中,发出的压抑的喘息咳嗽声。 老太太的面色不济,身子也似乎很是无力,只有在面对自己的孙子时,才会显得脸色好看一些。 除了这些之外,朱允炆对朱雄英这个大哥,也没有以往那么亲近了。 每日两人在一起上课,若非朱雄英开口,朱允炆半个字都不说。那张装成大人模样的脸上,写满了疏离。 同时,也写满了孤寂。 不同于朱雄英,朱允炆现在总是自己一人孤零零的。不往太子朱标身边凑,更不往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凑。每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文华殿教课的朱夫子几次看了朱允炆的功课之后,都难免怅然叹息。 至于为何怅然,恐怕只有朱夫子自己懂。 就这样,时间缓缓流逝,一转眼已是深秋。 九月风吹过,枝头金黄色的树叶随风摆动,摇曳生姿。 有时,那些树叶会从枝头挣脱,在风中徜徉游荡,累了之后便会落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 两种金黄交织在一起,一种是庄严尊贵,让人不敢直视。 另一种,则是柔和欢快略带调皮。 黄色的树叶,在琉璃的缝隙之间起舞跳跃,然后再次随风远走,落在院子里,落在流水中,落在假山上。 落在,田野里。 御花园边上,老爷子和老太太亲手伺弄的一亩三分地,如今也是一片金黄。 成熟的金黄,那是迎风翻滚的麦浪。 古往今来,宫里都有一亩三分地,用来显示天子对于农事的看重。但历朝历代,几乎没有如老爷子老太太这般,亲手伺候庄家的。 一亩三分地的田边儿,马皇后坐在凉亭之中,一脸慈爱的看着在笨手笨脚,在田间游走的朱雄英。 后者一身布衣,头上带着防秋老虎的草帽,顺着田垄,跟在老爷子身后,弯腰收割。 老爷子在前,朱雄英在后。 阳光下,镰刀熠熠生辉。 老爷子的动作及其快速轻巧,仿若根本没用力一样,一弯腰镰刀挥下,便是整齐的麦穗成捆的放在一边。 镰刀割过的地方,麦茬儿都是一边高地,光滑平整。 而朱雄英则是既笨拙又费力,弯腰挥刀起身,不但动作别扭,甚至一刀下去,割得不但参差不齐不说,好似有些麦子都是连根拔起的。 “呼!呼!” 朱雄英喘着粗气,头上渐渐有了汗水。 农活看着容易,做起来却难。不但难,而且还费力。 “累了?”老爷子在前面起身,笑道。 朱雄英揉揉有些发酸的腰,“不累!” “不累是假的,你这娇生惯养的,哪能受的了这罪!”老爷子一边说,一边连镰刀勾起地上那些麦穗捆,摞在一起,轻声道,“世人都知粮食好,农夫艰辛几人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顶风冒雨,汗珠子摔成八瓣,亲自种亲自收!” 朱雄英站着,趁老爷子说话的当口偷懒,笑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些遭瘟的书生,也就这句诗写到老百姓心里!”老爷子手上一刻不停,“可咱看来,念那些诗,远不如自己动手干活记得清楚!” “你看,民间和你这般大的孩子,早就是家里的壮劳力了!咱小时候,光屁股就在田间捡麦穗,稍微大点就帮地主家放牛。赶上旱年跟着你太爷爷,从几里外挑水灌田。要是涝了,恨不得住在田里,拼命的往外撅水!” “咱还不算庄稼人,可咱手上脚上的老茧,一辈子都去不掉。当了皇上,咱富有四海,可咱还要亲自在宫中弄这点庄稼,为啥?” “皇爷爷不忘本!”朱雄英笑道。 “不是不忘本!”老爷子回头看看朱雄英,“粮食,是咱们汉人的命!”说着,大手捡起一根麦穗,“天下的兴旺,都是因为这。孩子,你记得,将来你爷爷不指望你和咱一样,精通这些庄稼把式。” “可你永远要记得,这天下不管多太平,不管多富庶,也不管多他娘的盛世。还是有人,有苦哈哈的老百姓,吃不上饭!” “让天下所有人都有饭吃,咱坐不到,想来也没几个皇上能做到。可想江山永安永治,当皇上的就要保证,大多数人都有饭吃!” 朱雄英弯腰挥刀,在老爷子身旁,“孙儿记住了!” “今年的收成好!”老爷子看着孙儿忍着疲惫酸楚,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开口道,“这麦子长得好,差不多一亩能出一石还多!寻常百姓家,三五口人,若是在中原这边,有十亩地,一年两种,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收了麦子可种秋禾,高粱、黍豆。辛辛苦苦一年,去了皇粮赋税,总不至于饿肚皮。” “若是家里会过日子的,再养些鸡鸭,逢年过节也能见见荤腥!” “皇爷爷,您这是以小见大!”朱雄英笑道,“只凭咱们宫里一亩三分地,就能推算出百姓的收成!” 老爷子笑笑,然后咧嘴叹口气,“啥他娘的以小见大,是咱自己糊弄自己呢!” 说着,老爷子踩踩脚下的土,“这一亩三分地虽然在宫里,可你看看,冬天上肥上粪,春天引水,无旱无涝,日常还有人驱赶飞鸟小虫。” “民间的田,哪有这么金贵?而且百姓的田,也分好坏。好田收的多,孬田白费力。” 说到此处,老爷子又是一声叹息,“哎!” 这声叹,是叹民生疾苦,也是叹百姓的艰难。 就这时,马皇后在不远处喊,“重八,英哥儿,过来喝口热水,歇会啊!” “才干多大会就歇!”老爷子撇撇嘴,眼光看看天边,“咱爷俩赶紧收,就这么点活,个把时辰的事。看着没有,起风了,万一没收完,一场雨就毁了!” 说完,老爷子再次弯腰,一边哼着凤阳的民谣,一边继续收割麦子。 “月亮出来亮堂堂,打开楼门洗衣裳!” “洗了衣裳来谷场,看看俺家新收粮!” 二 铁柱 果真如老爷子料想那般,爷俩堪堪收了地里的麦子,天上就飘下水珠儿,落在脖颈之中,凉飕飕的。 “快点,快点!”朴国昌指挥着小太监们,麻利的把打捆的麦子搬入库房。 老爷子依旧蹲在地上,大手不住的在地里翻找着遗落的麦穗。 “皇爷爷,下雨了!”朱雄英说道,“别捡了,雨越来越大了!” “你赶紧去你祖母那边,秋雨淋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爷子忽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朴国昌,你这老狗干啥呢?” 话音落下,朱雄英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人抱起来。 然后就见朴国昌大步如飞,把朱雄英抱到了背雨的凉亭里。 马皇后拿过手巾,笑道,“快擦擦,秋雨凉!” 朱雄英看着在细雨中的老爷子,“皇爷爷还在那边!” “甭管,他就那样!”马皇后又给朱雄英拿来干爽的衣裳,笑道,“粮食,是他的命!” 说着,又对朱雄英说道,“大孙,可不能小看那些落在地里的粮食,能活命的!”说到此处,叹息一声,“那年你皇爷爷在外打仗,俺带人在家里秋收!” “你皇爷爷特意来信嘱咐,哪怕一个米粒,都不能落在地里糟蹋了。那次秋收,也是顶风冒雨,俺和徐达的婆娘,汤和的婆娘,就住在田边,看着他们弄!” 马皇后讲叙旧事的时候,雨骤然大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若有若无变成潺潺,又从潺潺变成了刷刷有声。 再从有声,变成了雨幕。 “哎呀呀!’大雨之中,老爷子大笑着冲进凉亭,一只大手擦着头上的雨水,一只手中还攥着几株麦穗。 马皇后上前给他换衣裳,朱雄英接过麦穗,摇几下去掉上面的雨水,放在一旁。 “地里都捡干净了?”马皇后笑问。 老爷子用毛巾胡撸着头脸,大声道,“比狗啃的骨头还干净!”说着,看朱雄英放在一边的麦穗,又开口教训道,“大孙,千万别小看这些粮食!” “当年,若是有这一小把麦子熬成米汤,你太爷太奶也不会饿死!不能忘本,知道吗?”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朱雄英正色道,“皇爷爷,今年再祭拜祖陵,带上孙儿吧!” “好!”老爷子想想,坐下之后看着朱雄英,“年前,咱,你爹,你小子,咱们爷仨回凤阳。一来是给祖宗的坟上增新土,二来是让你看看咱们老家的乡土!” 说着,老爷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又吃了块芝麻点心。 他吃点心的时候,用一只手挡在下面,等点心进肚子,还要把手上的残渣也扔进嘴里。 “到时候,让保儿也跟着去!”马皇后在旁边倒热茶笑道。 她口中的保儿,是老爷子的亲外甥,如今的曹国公李文忠。 “他自然要回去,那是他姥爷的坟,他自然要去磕头!”老爷子大笑,却又忽然皱眉,“哎呀,不行,咱如今是皇上,忽然回去一趟,虽说路不怎么远,可沿途的官民都要接待。凤阳那边,又准是大动干戈,得花多收钱呀!” “不如这样,皇爷爷,您留父亲监国,咱们爷俩还有文忠表叔骑马,快马加鞭直接去凤阳,微服私访不好吗?” 朱雄英本是说的玩笑话,谁知老爷子却沉思片刻,一脸郑重的说道,“好!” 这时,马皇后忽然犹豫着开口,“重八,若是回老家凤阳,你去看看铁柱吧!看他改了没有!” 顿时,老爷子脸上的笑意消散了。 连朱雄英,也不觉之中叹口气。 马皇后口中的铁柱,名叫朱守谦,辈份上是老爷子和马皇后的侄孙。他的生父,是历史上大名鼎鼎,洪都奇迹的创造者,老爷子的侄儿,朱文正。 当年老爷子起兵反元之时,诸兄长都无后,只有长兄南昌王朱兴隆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朱文正。乱世之中,文正和保儿一道跟着老爷子的姐夫投奔而来。 若说老爷子把李文忠当成了儿子,那把朱文正就当成了嫡子一般。马皇后更是爱在心上,亲手照顾饮食起居。 朱文正长大后,也没辜负两位的教养,一战成名,在军中威望日深。 历史记载,朱文正是因为老爷子赏罚不公,而产生了投效张士诚的心思。可作为皇明的嫡孙,朱雄英却知道内情。 彼时长江以南三足鼎立,陈友谅,老爷子,张士诚。 朱文正死守洪都挫败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他连陈友谅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看得起胸无大志,只知保守门户的张士诚。 再者说他是老爷子的亲侄儿,去了张士诚那边,还能超了这边? 真相就是,坏就坏在他有战功,在军中有了威望,有了将领的支持,而有了歪心思。 这种歪心思不是叛变张士诚。 而是,当时的朱标年少,朱文正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也姓朱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才干,为何不能继承叔父的基业? 所以,老爷子才痛下杀手。 不过虽然除掉了他,但老爷子对朱文正的儿子,朱守谦格外的好。可能是因为,把对侄子的愧疚和疼爱,都转移到了这个叫铁柱的侄孙身上。 朱文正被黜之时,铁柱已经懂事,老爷子抱着他,含着泪跟他说,你别怕,你爹不懂事,忘本了。将来你长大了,别学你爹,我给你爵位,你要做个贤良厚道的人。 养在宫中,请明师教导,马皇后更是觉得自己早年没教好朱文正,才导致如此。所以对这个侄孙,更是上心。上心得,在朱守谦这个侄孙在宫中时,其他藩王都要让其三分。 洪武三年封靖江王,本该早早的就藩,可舍不得马皇后,硬是留到洪武九年。 他就藩途中走到长沙,给老爷子老太太写信,惹得两位老人家眼泪连连。 老爷子亲自下旨,“守谦未壮,犹有童心。既出镇西南,唯尔文武之臣是赖。 尔等若谓守谦为已能,不与之谋,不导以理,非贤人君子矣。 宜勖之以学,诱之向善。若有不从,必从容开喻,务成其德。守谦本幼,朕令其行者,盖以所保者有尔文武臣也。尔等其恪恭朕命毋怠。 谁想,一到封地之后,朱守谦就彻底变了。 前头说秦晋二王让老爷子火冒三丈,那他做的事情,简直就是罄竹难书。 他封地在桂林,乃是西南重阵。十岁就藩开始,在封地这些年,居然闹到了粤人要造反的地步。 罪行实在罄竹难书,奢纵淫佚,掠杀不辜,默于财货,豪夺暴敛,号令苛急,军民怨恣。 所以,老爷子大怒之下,削爵圈禁于凤阳中都。 今日此刻,马皇后又提出来,老爷子的脸色也复杂起来。 他们都老了,最看重的,无非就是血脉亲情而已。 “行,咱看看那混账改了没有!” 四 我常茂不欠人情 秋收是一国之中,一年的头等大事。 尤其对老爷子这种差点曾被饿死的人来说,恨不得亲自下到民间,盯着各地的秋收,看看百姓们的粮食到底够不够吃。 除此之外,老爷子还减免了河北,西北几处前几年军粮供应负担太大的地区,当年的粮税。 朝堂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但其中忽然有督察御史詹徽跳了出来。 这人是酷吏,他只要开口定然有人倒霉。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没有弹劾任何公卿,而是弹劾故太子吕妃之兄,吕兆贤在户部当差时,有贪赃之事。 贪赃,绝对是老爷子的死穴。 当廷下令彻查,锦衣卫和督察院马上就找出了吕兆贤有近七千贯的亏空,还有替广西布政司遮掩账目的事。 老爷子龙颜大怒之下,吕氏一族撤去所有勋职,贬为罪民,发往云南。 这事,看似和情理,却又一点不和情理。 因为贪污的人,不管是谁只要犯在老爷子手里,就是点天灯灌水银,凌迟车裂或者做成人皮灯笼人皮褥子的罪过。 吕氏一族被充军,显然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 有些人心中暗想,是不是老太爷看在已经故去的太子吕妃面上? 但朱雄英不这么看,得知吕氏一族即将充军,他就知道,这是对吕家,最后的收尾。 ~~~ 应天府外,带着枷锁的吕兆贤在吕氏一族的哭声中,绝望的回望巍峨的京城,然后叹息一声,在差人的喝骂声中,缓缓上路。 管道上,偌大的家族差不多上百人,形成一道颓废的队伍。 里面,满是女子孩子的哭声。 吕家是世代的公卿,从宋代开始就是显贵,几代人锦衣玉食出入都是香车宝马,刚走了几里地,就有人累得气喘吁吁,叫上都是水泡疼痛难忍。 再加上他们如今是阶下囚,心中惶恐,哭声更甚。 “哎,头儿!” 押解他们的差官之中,一个瘦高个儿低声对带队的头目说道,“吕家队伍里,那几个娘们不错,等晚上天黑,让弟兄们常常鲜儿?” 另又一见尖嘴猴腮的差人也笑道,“头儿,您看那些官宦女子,嫩得跟水豆腐一样。嘿嘿,咱们什么时候碰过这样的女子?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让弟兄们?”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就是这个道理。 别看他吕家以前是京城的名门,但现在是代罪之身,即便是这些无品级的差官,都可以对他们予取予求。 “闭嘴!”差官没好气的瞪他们一眼,低声道,“都他娘的嘴上有个把门的, “头儿,您这是.....以前的官家女子,咱们不也....” “就是,她们是贪官的女眷!她们爷们当贪官的时候大把画着民脂民膏,她们也有罪。说不定以后还要充为军妓,兄弟们先乐呵一下怎么了?” 不等手下说完,差官又道,“老子和你说什么了?还敢顶嘴?” 说话的差人,顿时闭嘴不敢再说。 看手下人如此,差官少不得又出言宽慰,“这次和往次不同,这些女子不要碰。”说着,叹口气,“往日是往日,这次是这次,老子是为你们好!” 说着,他再次郑重的嘱咐,“别说老子没和你们说,有人打过招呼的,谁动那些女子,谁死?” “啊?”周围的差人们一个寒蝉。 有人问道,“头儿,谁打过招呼?” 差官头目正心中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奉命押解这些罪囚之前,就有高不可攀的贵人直接找到他,让他路上.......... 幸好他脑子转的快,低声道,“吕家可是太子爷的亲戚,现在犯罪了怎么发落都行,可咱们这等身份的,碰人家一下,就是死罪!” 说着,看看那些差役,“你们不想要脑袋,我还要呢!” “是喽!”差役们马上醒悟,“太子爷的亲戚,说不定看上的女子就是太子爷的大姨子小姨子,可不敢乱碰!” 就这样,吕家被他们押送着前行,差役们倒也没骚扰女眷,一路相安无事。 ~~~~ 夜幕降临,一处北风的山谷处,燃起几堆篝火。 又累又怕的吕家人,靠着篝火无神的静座。那些妇人们已经苦干了眼泪,无声的抽泣。 吕兆贤看看不愿的差官们,闻到对方在火上架着的热粥香气,然后又转头看着面前的篝火。 吕家完了,他也猜到远不是发配云南那么简单。 若真是发配,自然会允许他们带些财物在身上,可他们就这么两手空空的上路,走了一天水米未进。 忽然,地上的篝火猛烈的跳动起来。 随即夜幕之中,想起狂暴的马蹄之声。 “结阵!”带队的差官一声吼叫,差役们赶紧躲在大车之后,长枪驾在车厢的缝隙之中,几张弓被拉开。 吕家的妇孺们惶恐的尖叫,缩成一团。 深更半夜,荒山野岭,哪里来的起兵?马贼?还是? 吁! 数匹战马先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的战马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好马,就那么直直的飞过篝火,在众人眼前游弋。 马上的骑士,都包裹在黑衣之中,只能看到一双仇恨的眼睛。 “你们......”差官声音都变形了,“哪里来的贼子,我们可是官府的差官!”他越说心里越没底,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战马,绝对是官军的战马,对方马上的武器,都是军中的利器。 一匹战马缓缓上前,微微拉 “你.......”差官和吕兆贤同时惊呼。 差官惊呼,来人正是昨天早上和他打招呼的贵人,是他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 而吕兆贤认出来人,浑身颤抖不已。 “郑国公?” 来人不是旁人,郑国公常茂。 常茂在战马上,面目表情,他身后那些起兵有的翻身下马,有的张开了弓箭,把这些人围成了一个圈子。 “国公老爷!”差官哆嗦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别怕,与你无关,我寻他们吕家的晦气!”常茂笑笑,“此事,你就当不知道,如何?” 官差头目马上道,“小人是瞎子,聋子,看不到也听不到!” “多谢了!”郑茂微微一笑,“某欠你一个人情!”说着,顿顿,目光看着吕家恐慌惊慌的女眷们,“某家,不愿意欠这个人情呀!” 旋即一摆手,几个家丁直接把吕家的妇人拉出来几个。 “赏你们了,快活去!”常茂低声道。 “这.....”黑灯瞎火,带着兵蒙面而来,官差就算再傻,也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这时候,哪还有那等闲心。 “嗯?”常茂见他们犹豫,顿时不悦,面露杀机,“不给老子脸?” “小人不敢!”那差官一咬牙,“兄弟们,走!”说着,放下兵器,拉起哭嚎的妇人就往林子里拖。 “老爷!” “大哥!” “爹!” 吕家的女眷们歇斯底里绝望的喊叫,吕兆贤满面狰狞,却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啊!撕拉!撕拉!” 林子中,响起女子的惨叫,还有衣衫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不可描述的声音想起。 “你...”吕兆贤指着常茂,咬牙道,“你要杀就是了,为何辱我?” “你也知道你要死了是吧!”常茂在马上微微附身,冷笑道,“害我姐姐的当日,你就知道有今天吧!” 噗通,吕兆贤的身子软倒。 “杀了,便宜你了!”常茂继续冷笑,“依老子的脾气,让你吕家的男子世世代代当龟公,女子世世代代为娼妓,都不解老子心头之气!” “可是,终究是要便宜你!” 说着,忽然又是一摆手。 数十常家老兵家丁,抄着手中快刀短斧子纵入吕家人群,砍瓜切菜。 “啊!”眨眼之间,数声绝望的叫喊之后,尸横遍野。 常家人,都是老兵,一辈子不会干别的,只有杀人利索。 “你.....”吕兆贤依旧完好无损,却软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常茂缓缓下马,拿着铁骨朵,一步步向前。 “狗贼!”一滴泪从常茂眼角滑落,“还我姐姐来!” 噗! 吕兆贤的脑袋如炸开的瓜,脑浆迸裂。 风吹过,周围寂静无声。 林子中快活的差官们,早都吓傻了,一动不敢动。那些妇人们,这时候却抓紧了那些差官的衣服,不敢发声。 “快活够了,老子也不欠你们人情了!” 常茂冷笑,转头道,“老三,全宰了!” “是!” 一个常家家丁答应一声,带人冲进林子。 紧接着,又满是惨叫之声。 篝火随风起舞,地上都是尸体的影子。 常茂丢了手上的兵器,看都没看那些尸体,再次开口,“烧了,就地掩埋!” “大爷放心!”有亲兵说道。 随后,常茂翻身上马,“我先回去,明早上城外正好有集市,我称几斤柿子饼给皇太孙带去。上次他还跟我说,这几日想吃这一口!” 五 微服(1) 深秋过后,就是冬。 京城下了浅浅的雪,和北方那种豪迈的风雪不同,江南的雪缓缓而落,落在地上就化了,落在枝头增颜色,藏在冬花腊梅之中。 远远望去,那些枝头的雪,有着些许的妖娆,像是水墨画中醉人的意境。 数十人的车架缓缓驶出京城,尽管穿着普通的布衣,可马上汉子身上的那股彪悍之气,却根本掩盖不住。 鹰眼四顾,戒备的看着周围。马背上前有刀后有弓,钩子上还挂着用布盖着的飞斧,铁骨朵。 这些人簇拥着一辆马车远行,在浅浅白雪的地上,留下车辙。 车厢里温暖如春,老爷子抱着暖炉,斜靠在软榻上。 而朱雄英则是好奇的挑开窗帘,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老爷子传旨太子朱标监国,他则是带着朱雄英,轻车简行回凤阳老家祭祖。 这还是朱雄英第一次走出京城,巍峨的宫城渐渐消失,眼前的视线中出现山川河流,出现平整的田野。 “放下帘儿吧!”老爷子看孙子一脸好气,宠溺的笑道,“都看了一天了,小心风吹了着凉!” “皇爷爷,孙儿想出去骑马!”朱雄英笑道。 “不成不成!外边凉,风大!”老爷子笑道,“走之前,你祖母跟咱说,若是你病了累了,都要咱的好看呢!” “孙儿可没那么娇气!”朱雄英笑道。 说着,朱雄英伸出手,感受车厢外若有若有的雪花落在掌心。 “雪有啥看头?”老爷子笑道,“宫里没看够?” “宫里的雪都是雪景,是匠人们把雪花堆积做成好看的样子给咱们看!”朱雄英看着窗外,“好看是好看,可失了自然。皇爷爷,您看,漫山遍野都是浅浅的雪,像不像山水画!” “画?”老爷子笑笑,也看着窗外,“你呀,金窝里生出来的,觉得雪好看。你可知道,若是寻常百姓人家,最怕下雪!” 说着,老爷子顿了顿,“下雪天就冷,没有厚衣裳,手上脚上都是冻疮。若是雪大了,就容易把地里的冬苗冻死。南方还好些,北方那鹅毛大雪,不知多少百姓的房子被压塌。” “雪也好,风也好,雨也好,遭瘟的书生眼中,都是吟诗作赋的景儿。可在百姓心里,他娘的千万别多来,多来就遭灾!” “皇爷爷,古往今来的帝王,从没有人如您一样,心中永远都记挂着百姓!”朱雄英笑道。 “别拍马屁!小嘴甜的好像抹了蜜!”老爷子哈哈大笑,随即也看看窗外,“不是咱心里记着百姓,咱老朱家,世世代代都是百姓呀!” 这时,护卫的郑国公常茂出现在车厢外。 “殿下!”常茂轻声道,“前边有兄弟来报,三十里外有个大集,说集上有卖米糕的,您要不要尝尝!”说着,又笑道,“是现用木桩锤出来的糯米糕,又甜又绵!” “咱是好些年没吃过了,叫人买来尝尝!”不等朱雄英说话,老爷子先笑道。 常茂赶紧让人前去传话,自己则是纵马守在车厢外。 这些日子以来,朱雄英感觉到这个舅父,对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更亲热了,偶而看着他的眼神一会充满怜爱,一会又满是宠溺,甚至有些时候会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是的,常茂只要见了朱雄英就会想起自己的姐姐。 男娃类母,越是看,越觉得朱雄英的脸上带着他姐姐的样子。 “舅舅!”朱雄英开口轻唤。 常茂在马上俯首,“臣不敢!” “皇祖母说了,出门在外又不是朝堂上,让我就叫舅舅!” 闻言,笑容在常茂的脸上绽放,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殿下有何吩咐?” “你回过几次凤阳?”朱雄英闲聊问。 “臣也不记得了!”常茂憨厚的一笑,“反正从臣十三岁起,每年都要回去,跟着勋贵老臣学习如何带兵打仗!” 说着,笑道,“上一次,是跟着舅父永昌侯一起。” 永昌侯就是蓝玉,此时的蓝宇还算不得大明军中的定海神针。 “臣来之前,永昌侯格外吩咐臣,定要照顾好殿下的周全!”常茂学着蓝玉的口吻,开口说道,“毛头儿,别看你是个公,俺只是个侯,若是伺候不好皇太孙,回来老子大嘴巴抽你!” “哈哈!”一想起蓝玉说话那样,朱雄英就忍不住笑出声。 而车厢中,老爷子看着朱雄英的笑脸,却有着别样的心思。 “英哥儿这孩子,身边的勋贵太多了。军中的武夫忠心是忠心,但时间长了难免不知好歹。” “尤其是他们不但是军中勋贵,还是外戚。标儿是个仁厚的性子,英哥儿对他们也是颇为亲热。将来,武人更加做大,掌握军权,总归是让人有些不放心!” 车驾缓缓而行,经过一个镇子已是天黑,便在此处过夜休息。 小镇虽小,很是热闹,到处是过往的客商,微薄的夜幕之下,满是饭菜的香味。 吁! 骑兵们在小镇中看起来最好的客栈前挺住,里面的伙计马上小跑迎出来。 “几位爷,住店还是打尖儿?小店有酒肉,有热水,还有上好的草料!”小伙计甚是会说话,声音麻利穿着也利索。 作为先头骑兵,李景隆在马上揉揉发红的手,跳下马,迈步进了客栈,眼睛四处看。 帐房里客栈的东家一看李景隆的做派打扮,就知道这人惹不得。 胯下是油光水滑的口外战马,身上披着貂裘,腰间的皮带上带着半个巴掌大的暖玉,脚上是厚实的皮靴。 一身行头,顶普通百姓的身家。 “这位爷!”东家也连忙出来招呼,笑道,“您用点什么?” “住满了?”李景隆看看客栈,还算干净,问道。 客栈东家忙道,“没,还有上房,您要几间?” “都要!”李景隆随意的坐下,“你这客栈既没住满,我包圆了!” “这.....”东家顿时愣住了。 “住进去的,都给我撵走!”李景隆一摆手,后面跟着的骑兵下马,当啷一声两锭十两重的官印就仍在桌子上。 咕噜,客栈东家掩口唾沫,眼都直了。 二十两官银!购买好几亩地了! “没听着我说话?”李景隆又道,“人都赶出去,客栈我包了,赶紧准备热水。厨房腾出来,不用你们的人,爷这边自己带着厨子!” “不成不成!”客栈东家连忙摆手,“爷,小的知道您是贵人。可没这个道理,小店开了三十年了,做买卖就是口碑二字。把住进去的客人都撵走,小店这声音还做不做了!?” “聒噪?”李景隆不耐烦,“再给他二十两!” 当啷,又是两锭银子落下。 客栈东家心中纠结片刻,依旧摇头道,“不成,没这个道理!小人不能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子!” “给脸不要!”李景隆大怒。 眼看皇上和皇太孙的马车马上就要过来了,李景隆心中焦急,脸上更是挂不住。 啪,一鞭子抽过去,直让客栈东家惨叫。 啪啪,又是两下。 “赶紧腾地方,不然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 六 微服(2) “折腾什么呢?” 客栈东家和小伙计正在告饶,侍卫傅让按着刀进来。 “老爷子和少爷的马车到外头了,你这边怎么还在磨叽?”傅让声音有些急,护着皇上和皇太孙出门在外,他们这些侍卫真是一万个要小心。 “给脸不要!”李景隆悻悻的看着客栈东家,“赶紧清场,把人都撵走!” “没这个道理呀!”客栈东家叹道,“您说,我这好好的买卖.......” “废什么话?”傅让冷声打断对方,直接一块腰牌丢过去,“认字吗?” 客栈东家低头一看,顿时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锦衣卫世袭千户!” 锦衣卫之名,在民间格外邪乎,可以止小儿夜哭。 “公干,包场!”傅让的话干脆利落,“就说官府征用,咱们的身份不许露出一个字,小心你全家!” 客栈东家满头是汗,双手捧着锦衣卫的腰牌,“是是是!” 就算再怎么微服私访,也要控制在绝对安全范围之内。古往进来,就没有真真的与民同乐。万一出点事,哪怕是让皇上不不高兴,大伙都承担不起。 客栈之中马上就是鸡飞狗跳,东家和伙计挨个房间赔礼,腰都弯了。客客气气的请客人出去,住店的银钱加倍奉还。 那些客人之中,自然也有大声嚷嚷不愿意搬走的,眼看就天黑了去外边找店还要在折腾。 但官府征用了,谁敢不从。一时间,客栈里骂声不断。 “他娘的就知道欺负老百姓,住得好好的要搬走!” “老子一年缴了多少税?到头来还要被欺负!” “没天理了,老百姓哪说理去?” 如此骂骂咧咧的声音中,那些客商们不情愿的动身,乍看到大唐中,十几个虎背熊腰一脸杀气的壮汉,又马上闭嘴。 客栈的东家哭丧着脸,在门口对离去的客人们拱手作揖。 这一事儿,他客栈的名声没三五年都缓不过来。可是锦衣卫,他也不敢得罪呀! 随后,客栈东家就见着,东边街上又是数十骑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这.....好大的气势,这得他娘的多大官呀!” 客栈东家心中咋舌,刚想迎过去,却忽然被人直接拉开。 只见客栈中那些拿着锦衣卫腰牌的汉子们,绷着脸站在大门两旁。 ~~~ 吁! 常茂勒住马头,看看客栈,对马车中说道,“老爷子,少爷,到了!” “爷爷,孙儿扶着您下车!” “哈哈,咱还没七老八十,用不着你!” 话音落下,老爷子的大脚直接从车厢中跳了出来,目光看看周围,一伸手,托着朱雄英的腋下,把他抱下来。 “老爷子,少爷,已经安排好了!”李景隆上前,微微弯腰行礼,笑道,“镇子上最好的客栈,绝对清净!” “嗯,是清净,他娘的认都让你们撵走了,能不清净?”老爷子笑骂道。 “不敢不撵啊,出门之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丁点儿的纰漏都不能有!”李景隆笑道。 “唔!”老爷子点点头,没再说话。 ~~~ “小人见过这位老爷子,小少爷!” 客栈东家两股战战,头都不敢抬。他心中有个直觉,只要他抬头看去,马上就会有人抽刀砍了他。 “劳烦了!”老爷子淡淡的说道。 朱雄英看看那掌柜的,回头道,“李景隆!” “在!” “给这掌柜的五十两银子!”朱雄英随口道。 “是!”李景隆不敢怠慢,赶紧又掏出银子放在柜台上。 “少爷,这可使不得!”客栈东家见了银子,嘴都哆嗦了。那可是五十两官银,对方这少爷直接一句话就赏了! “给你就拿着!”老爷子笑笑,牵着朱雄英往二楼走,“你倒是大方!” 朱雄英笑道,“爷爷,孙儿这也不是大方,算是赔偿他吧!毕竟人家好好的生意,咱爷俩当了恶客!” “心怀善念,仁厚宽宏!”老爷子摸摸朱雄英的头笑道,“好,好孩子!” 说着,他爷俩已经来到了二楼最大的雅间之中。 普通的镇子,即便是再好的客栈,雅间也不过是清净些而已。 老爷子和朱雄英在里面坐下,朴国昌带着人上来里里外外的查了几遍,更换所有的被褥陈设。 楼底下,又有跟着老爷子出门的厨子,带人去了厨房,把客栈里的人直接都给轰了出来。 这番做派瞒是瞒不住的,没一会周围的商铺子,客商百姓等就都知道,客栈中住进来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就连小镇的甲长,都带着乡丁远远的探头看看,然后小心的挨家挨户告诫。 “老爷子,少爷,您二位晚上吃点什么?”朴国昌忙完了起居,又开始问询饮食。 “问你小主子,咱啥都行!”老爷子笑道。 朱雄英想想,开口道,“天冷吃点热乎的吧!不用宫里那么精致,更别大操大办的。”说着,顿了顿,“去和下面说一声,别咋咋呼呼的,太惹眼!” “奴婢明白!”朴国昌笑道。 老爷子看着朱雄英又是赞许的点头,“头回出宫,你这孩子倒也稳当!” 人,由小见大。 朱雄英那句别咋呼张扬,正合老爷子的心意,出门在外低调为上。 他们爷俩发话了,后厨就开始忙活起来。 没多时,楼下大堂就支起了一口锅子。 一个大铜盆下面架着炭火,里面翻滚着豆腐萝卜大块的带皮羊肉。汤汁奶白,上面还放着一小把翠绿的嫩花椒。 “啧啧啧!”客栈东家和小伙计们躲在一个角落偷看,东家道,“好家伙,这时节在哪弄的鲜花椒呢?” “老叔,您是没看着,后厨那几个跟贵人来的厨子,用的家伙那叫一个好!” 有小伙计小声道,“我估摸着,这一老一少,可不单是官那么简单,弄不好怕是侯爷之类的!” “要真是有个侯爷住过咱们的店,那可美大发了!”客栈东家忽然眼睛一亮。 ~~~ “爷爷,您喝口汤暖暖身!” 朱雄英给老爷子盛了一碗羊汤,放在老爷子面前。 老爷子低头喝了一口,不住的点头,“嗯,别说,比在家味道好!” 一边伺候的厨子徐兴祖,晃着大脑袋笑道,“老爷子,这外头的东西比不了家里精致,但胜在一个鲜上!您瞧,这里面的萝卜,都是秋天入窖的,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泥!” 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天子吃的用的未见得是天下最好,因为在皇家入口之前,要层层检验,层层审查。 “冬吃萝卜夏吃姜!”老爷子给朱雄英夹了块萝卜笑道,“冬天的萝卜赛人参,多吃些!” 说着,老爷子看看周围,忽然皱眉,“咱们出来时散心的,别都门神似的在那杵着,该干嘛干嘛去!” 周围的侍卫们闻言之后,无声的退开。 “门外的也撤了!”老爷子继续道,“不是告诉你们别扎眼吗?” 老爷子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侍卫发声,“什么人?一边去!” 呼啦一下,刚退下的侍卫们,直接又蜂拥堵在门口,如临大敌。 朱雄英诧异的看过去,客栈外头又是一群风尘仆仆的人赶路而来。 当先,马上一位锦衣少年,对外头的众侍卫凛然不惧,“哪里来的狂徒,让开!” 李景隆上前,冷脸看看对方,言语还算客气,“客栈被我们包了,你再寻别处吧?” “你说包了就包了,小爷我今儿还就非要住这儿?”那锦衣少年似乎被李景隆的表情激怒,大声道,“让开!” “嗯?”李景隆哼了一声,眼神变,呼啦一下几个侍卫拥上去,摆成一个箭头,随时准备动手。 “你....”锦衣卫少年和身边的仆人家奴们,顿时被气势所慑,那少年马鞭遥指,“大胆狂徒,你可知我爹是谁?” “你爹是谁?”李景隆想想,“你娘没告诉你吗?” 七 近乡情怯(1) “你爹是谁,你娘没告诉你吗?” 一句话,众人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那锦衣少年涨红了脸,气得差点落马。 李景隆戏谑的看着他,悠悠叹气道,“老弟,这等事还是要回家问清楚才好!树有根,人有姓呀!啧啧,和你娘说,别难为情,告诉你吧!” “你.....你.....”锦衣少年已是气得说不出话,人都哆嗦了。 只见李景隆后退两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说着,故作迷惑道,“我怎么能是你爹呢?咱俩岁数差不多,怎能有你这大儿子?你可别冤枉人,我都没见过你娘!” “哈哈哈哈!”旁边的人,眼泪都块笑出来了,或是捧着肚子肩膀耸动,或是拍着大腿。 这些侍卫也都是勋贵子弟,自小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性子。难得出宫来,遇上这等好玩的事,更是兴高采烈。 就这时,郑国公常茂忽然从后面过来,对着李景隆就是一脚,直接踹了一个跟头。 “老爷子和少爷在里面都听着声儿了,你怎么当的差?” 常茂岁数比李景隆大,爵位也高,辈份更高,和他老子李文忠是一个辈份的,李景隆被踹了自然不敢吭气。 随后,只见常茂斜眼看那锦衣少年还有他身边些显然底气不足的奴仆们,嗡声开口,“不管你谁家的子弟,我等是官府的人,这家店被我等包了,寻别处去吧?” 说着,顿了顿,“赶紧散吧,别自讨苦吃。惹恼了我,你爹是天王老子都没用,让你死都轻的!” 常茂乃是常遇春的嫡子,自小学习军事带兵,成年之后更是常年在边关厮杀,身上带着不可抑制的杀气。一说话,就让人莫名胆寒。 对面的那少年听他如此说,再加上旁边的家奴不住劝解,也不顾丢了面子,掉头就走,连场面话都不说一句。 “多大人了,这么不稳重?”常茂见对方走了,回头又对李景隆道,“还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还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跟他碎嘴作甚?撵了不就完了吗?” “您说的是,小的受教了!”李景隆不敢还嘴,低声道。 常茂又看他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你呀,就该早点去军中,好好历练几年!”说着,摇头走远。 李景隆直腰,挺胸站起,对着旁边想笑不敢笑的侍卫们眨眨眼,表情多有得意。 ~~~ “这就完了?” 正在门口捧着饭碗吃饭的朱雄英,见前边的热闹偃旗息鼓顿时大为失望。 好不容易出来微服私访一次,还指望看些什么虎躯一震力压恶少的戏码呢。没想到碰到一个,居然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 “小李子,就完了?”朱雄英对李景隆道。 后者屁巅屁带的跑来,笑道,“少爷,茂太过去喊一嗓子,那人灰溜溜跑了!” 见朱雄英一脸失望,李景隆想想,低声道,“要不,小的们偷偷追上去,揍那厮一顿?” “你刚才怎么不揍他?”朱雄英白他一眼,“你呀,就是嘴上功夫!” 说完,不理对方,转头进门。 李景隆留在原地,忽然觉得有些灰头土脸。 “对呀,刚才那小子吆五喝六的时候,就该上去直接给他一大嘴巴!”李景隆心中懊悔不已。 ~~~~~ 房中燃着烛火,老爷子松垮的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手中刚送来的秘折。他人虽然不在宫中,但每日的要事,都有专门的骑士,快马送来。 就这时,门吱呀一声。 老爷子斜眼看去,只见朴国昌笑呵呵的推开门,朱雄英捧着一个宽大冒着滚烫热气的木盆进来。 “皇爷爷,洗脚吧!孙儿伺候您!”朱雄英笑道。 “哟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的英哥儿给咱洗脚?”老爷子放下秘折笑道。 “孙儿伺候您不是应该的吗?”朱雄英把盆放下,蹲下来帮老爷子脱去鞋袜,“以前在家里是祖母给您弄,出门在外就孙儿来伺候您。”说着,笑道,“您操劳一辈子,也是该享享儿孙服了!来,您老试试烫不烫?” “哈哈!”老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还是咱大孙好啊!”说着,双脚放入水中,“嘶.........” “可是烫了?”朱雄英问道。 “越烫越好!”老爷子呲牙咧嘴,但有满是享受,两只脚不住的搓着,在水里起伏,“烫脚就是要烫,他娘的,舒坦!” 朱雄英依旧蹲在老爷子脚边,等水稍凉了,用毛巾小心的擦拭着老爷子的小腿。 老爷子看看他,忽然叹口气,“再过些年,爷爷老到动不了拉,你还伺候爷爷不?” 朱雄英想想,正色道,“自然要伺候您,若真有那天,孙儿亲自给您喂饭洗漱,若您动不了孙儿就每天背着您到处溜达,陪您说话解闷!” 一时间,老爷子大为感动。 这孩子没说什么,皇爷爷万寿无疆的好听话,而是说得情真意切。 皇帝也是人,也会老。 人老了就有动不了要人伺候的那天。 人这一辈子生儿育女图啥,不就图晚年儿孙的孝顺吗? 这时,朱雄英又笑道,“不过真有那么一天呀,孙儿看来可能轮不到孙儿呢!”说着,顿了顿,继续笑道,“皇祖母说了,等您老了,干不动了,她就每日在您身边!” “用轮车推着您晒太阳,给您擦脸搓背!” 说着,朱雄英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老爷子闭着眼,享受着孙儿的伺候,也想着真正老去的那天,妻子陪在身旁,像少年时那样,说着软软的话。 忽听朱雄英大笑,好奇的问道,“你笑啥呀?” “孙儿是想起皇祖母的话!”朱雄英笑道,“她总是跟孙儿说,英哥儿,你等你皇爷爷老到动不了的那天的,俺非要把他年轻时给俺受的气,加倍还回去!” “他要是再敢跟俺使小性子,俺就揍他!” “孙儿对皇祖母说,祖母皇爷爷可是皇帝呀,您怎敢打?” “皇祖母说,找没人的地方打!” 顿时,老爷子一阵恶寒,脑中不由得翻起一个画面。 八 近乡情怯(2) 他老了,老到动不了,拄着拐棍儿无助的坐在一边。 身边马皇后对他横眉立眼,一下下敲着他的脑门,“让你喝酒?让你找那么多狐媚子?现在老了,不能动了吧?” “张嘴,吃饭!” “伸手,看你脏的!” 老爷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事呀他媳妇马皇后还真能做得出来。 但随即,心中又生出几分暖意。 只有结发夫妻,方能如此。 不是结发妻子,不是相濡以沫一辈子携手走过来了。等你老了,不能动了,人家早就离你远远的了,谁伺候你? “这事呀,你祖母做得出来!”老爷子笑道,“所以咱要硬硬朗朗的,绝不能让你那老婆子日后欺负咱!” “打是亲骂是爱!”朱雄英帮老爷子搓着脚上的老皮。 老爷子的脚很丑,脚跟脚底板上是厚厚的白色茧子,水一泡就软了。这种老茧,跟了他老人家一辈子,是他吃苦挨饿的见证。如今虽富有四海,可这老茧依旧留在脚上,不肯消去。 见水中,慢慢老茧漂浮上来,老爷子缓缓说道,“你爷爷咱,从小没穿过鞋!” 说着,伸脚任凭朱雄英用搓脚石搓着,继续说道,“小时候都是光脚漫山遍野的跑,到了冬天就用麻布树皮等做出鞋来穿!” “一到冬天啊,脚上全是冻疮,黄水。这冻疮,跟了咱一辈子,现在只要稍微凉着了,准冒出来!” 朱雄英手上不停,开口道,“皇爷爷,您觉得过去的日子,苦吗?” “苦!”老爷子淡淡的说道,“就没吃饱过,能不苦吗?天不亮就起来给地主喂牲口,饿得咱呀偷偷把人家地主家牛的精料都给吃了!” “后来让人发现,给抽了一顿。回到家之后,又让你太奶抽了一顿!” “她老人家抽您?”朱雄英问道,“厉害不?” “打的可厉害了!”老爷子陷入沉思,“你太奶说,重八呀咱人穷但要有志气,不能偷。偷就是丧良,就是丢了朱家祖宗的脸!”说着,老爷子叹口气,“一边抽咱,咱还没苦,你太奶就哭了!后来说对不住咱,不应该把咱生下来,让咱受这苦!” “皇爷爷!”朱雄英看着老爷子柔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 “是咧,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真正能成事的穷人,能出人头地,能成人上人的穷人有几个?”老爷子笑道,“大多数,不是饿死,就是穷死!” 老爷子说的是对的,古往今来受尽苦难的人数不胜数,但英雄终究是沧海一粟罢了。 “等回了老家,孙儿定在太爷太奶的坟上,好好念叨念叨!”朱雄英想想,继续道。 “你念叨啥?”老爷子闭眼笑问。 “感谢他们二老生了您!”朱雄英正色道。 忽然,老爷子睁开眼,不解的看着朱雄英。 “孙儿跟二老说,你们放心,朱家在皇爷爷你这一代开始,再也不用受那些疾苦。朱家的儿孙们,以后都是人上人,是知书达理的君子,是马上战将,能文能武。” “曾经饱受磨难的朱家,人丁昌盛繁衍不止!” “是朱家列祖列宗所受的苦难,福报在了后背儿孙的身上。我等儿孙,享受先祖的福泽,也永远都不会忘了祖先所受的苦难,不忘本,谨记祖辈的教诲,踏踏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 老爷子看着朱雄英,有几分动容。 大手摸着朱雄英的头顶,“好大孙,咱没白养活你!” 朱雄英一笑,“皇爷爷您胎教,孙儿帮您擦!” 老爷子笑着翘起脚来,看看边上的朴国昌,开口道,“你看,这就是生儿育女的好处,有人孝顺有人伺候咱!”说着,又是一笑,“咱和你说这些干啥,你个卵子都没有的阉货!” 朴国昌也不说话,就是点头傻乐。 ~~~ 休息一晚之后,继续上路。 爷孙俩的微服私访很是宁静,莫说没有像那些演绎话本中,遇到什么不平之事,就连拦路的地痞无赖都没见到一个,宁静到甚是无聊。 但这种无聊,也让朱雄英对大明,对天下有了另一层的感悟。 马车车窗外,冬日的田地中依旧有农人忙碌。路过的村庄,没有万家灯火,却有阵阵炊烟。 宁静到无聊的环境之下,是一片安然祥和。 想想,我们这个国家,似乎和大海一样。 有着大海一样超凡的净化能力,更有着大海一样能够创造新生的神力。 无论这个国家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难,无论遇到了多少天灾人祸。 可只要国家一统,政通人和,给与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那么整个国家,整个天下就会马上变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起来。 宁静也是一种伟大,祥和更是一种光荣。 又过了数日,爷俩的车架进入淮西境内。老爷子的话开始变得更多了许多起来,沿路之中,老爷子不住的讲着当年在淮西的旧事。 某某城寨有什么作用,哪座城池易守难攻,哪条道可以抄近路,说起来如数家珍。 这里,不但是朱家的故乡,更是老爷子发迹的地方。 此时,车架在通往滁州的官道上,缓缓行驶。 老爷子在车窗中对外头的李景隆招手,“过来!” “老爷子有何吩咐?”李景隆忙跑过来低声道。 “这!!”老爷子一指那滁州的城墙,“当年就是你爹来寻咱的地方!” 李景隆抬头看去,瞬间红了眼眶,声音都哽咽了,“父亲常跟沉说当年的事,他说那时候他还小,一见您就哭得不撒手!” 不得不说,李景隆这变脸的功夫呀,真是让人敬佩。 朱雄英在旁边看着,李景隆的脸上从笑变成哽咽,从高兴变成悲切,浑然天成没有一丝痕迹。 “是呀!”老爷子叹息一声,“你爷爷带着你爹,一路上靠着三个饼子,跟着灾民找到了咱。见舅如见娘呀,一见咱就拉着咱的袖子,哭着喊舅舅,说像娘!” “咱当时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老爷子又道,“哎,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李景隆不说话,吧嗒吧嗒掉眼泪,好似当年受苦的是他。 “等到了凤阳祖陵,你也去磕头!”老爷子又对李景隆说道,“毕竟,你身上也留着咱朱家的血!” 九 近乡情怯(3) 朱雄英和老爷子,并肩站在窗口远望。渐渐的,朱雄英发现,老子的脸上泛起许多情绪。 对于滁州,老爷子似乎格外有感情。 他们祖孙二人所选的客栈,正好后面就是滁州的城墙。从客栈的二楼眺望,就是城墙上带着斑驳痕迹的箭楼。 “大孙,你知道这滁州,对咱来说有何不同吗?”老爷子缓缓开口。 “这是您从郭大帅,就是皇祖母的义父滁阳王处自立门户之后,打下来的第一座城池!”朱雄英说道,“当时您从郭大帅那离开,身边只带着二十四名情投意合的兄和还有手足同乡,有魏国公,信国公,海国公兄弟,荥阳侯。 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武定侯兄弟。皇爷爷您随后返回乡里召集凤阳子弟七百人,收复驴牌寨三千杂牌兵。收复宋国公冯家,占据鸡鸣山,而后攻破滁州!” 见孙儿对自己当年的功绩如数家珍,老爷子很是高兴。 “事你没说错,但有一点你说错了,那时候你爷爷咱呀, 还没自立门户。就算是打下了滁州,也奉他郭大帅的号令行事!”老爷子眯着眼睛笑道, “当时很多人劝咱, 既然也占据了一州之地, 为何不学着其他军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当了主子再说。可咱还是规规矩矩的, 给他郭家打头阵。大孙,你可知道事是为啥?” 很明显,老爷子是用这些旧事, 来考验自己孙儿的心性。 “出头的椽子先烂?”朱雄英笑道。 “哈哈,咱的英哥儿聪明!”老爷子大笑,但眼神确实那么郑重,“当时天下大乱, 朝廷顾此失彼镇压不过来,大伙谁都不知日后的事。” “兴许今天活,明日就死无葬身之地。要想多活着,就不能乱出头竖旗号。” 老爷子随口说的, 可不是什么琐碎的事。而是他在乱世之中, 摸爬滚打一辈子的经验之谈。 “而且当时的咱虽有了些许的名声,但实力依旧不够看, 单打独斗早晚都是思路一条。反过来咱有实力, 依旧听命旧主, 别人会咋说?” “别人会说咱仁义,从心里服气咱们!” “和郭家抱在一起, 也是相互扶持, 同仇敌忾!” “乱世中,名声就是本钱。咱有了好名声, 投奔咱的人就更多,队伍越发的大!” 说到此处,老爷子忽然笑起来, 用手拍着窗户, “当年咱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当了皇上, 哈哈哈!” “皇爷爷, 一切都是天命!” “天命?”老爷子不屑, “天命是假, 刀子是真。这大明是咱一刀一刀劈出来的,跟天命可没关系!” 说到此处,老爷子的表情逐渐又严肃起来。 “其实,当年打滁州咱打的并不好!”老爷子低声开口,“那是咱第一次指挥攻城,鞑子的官兵在城头有火炮有弓箭,有床子弩,还有火油。” “弟兄们,成片成片的死,攻了四天都没攻下!” “当时许多兄弟们心生退意, 还跟咱说,再打下去,兄弟们就都死光了!” “可是咱当时想, 若是连小小的滁州都拿不下来。那咱还谈什么将来, 还有什么资格统领手下的兄弟!” “咱亲自上阵,徐达汤和唐胜宗在前,耿再成陈亨在侧!” 此时的老爷子哪里还有平日的老态, 眼神和语气之中,满是当年的金戈铁马。 “一鼓作气冲了进来!”老爷子继续道。 “那,冲进来之后呢?”朱雄英听得入迷,问了一句。 顿时,老爷子默然无声。 沉吟了半晌之后,老爷子才道,“进城之后,贫苦百姓居住的外城分文未动。满是官眷有钱人的内城,洗了!” 朱雄英心中一惊,所谓洗了,其实比简单的屠城还要残忍一些。 洗劫抢掠,杀人放火。 “咱也不想,可兄弟们死的太多,不让他们快活快活, 怕是就没军心了!”老爷子叹息一声。 “咱现在还记得,洗城的时候咱抓的那个滁州守备指着咱的鼻子骂,朱重八尔也是淮西人, 滁州当为尔乡土, 如此暴虐不怕遗臭万年?” 见老爷子如此,朱雄英也是心中有些难过。 温言宽慰道,“皇爷爷,杀十人为屠,万人为雄。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要成事,都免不了如此。” 是的,朱雄英没有说谎。 翻开历史,里面冰冷的简短描述的背后,是让人发指的残酷。 任何一次国家的动荡,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官军,叛军,强盗,随便一支武装力量,就能把一个地方变成人间炼狱。 所以才有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人,在那种世道,真如草芥。 “呵!”朱雄英出言宽慰,却不想听到老爷子一声哧笑。 他侧头看看朱雄英,摸摸他的头发,“你呀,就是心软!”说着,又看向窗外的城墙,“当年那守备骂了咱,你知咱是怎么回的吗?” 朱雄英摇摇头。 “咱跟那滁州守备说,今日滁州之灾,不在于咱,而在大元!” “没有咱朱重八也有会有别人,攻破城池烧杀抢掠几卷不留比咱还残忍。” “因为这天下人,都被你这狗官脑袋上的朝廷,逼得活不下去!” “后来,那狗官让徐达用一根棍子,从屁股插进去,嘴里顶出来,挂在军营门口。整整晒了狗日的三天,他才死!” “大孙,你再记着!”老爷子转头,用一种格外郑重的目光,看着朱雄英,“将来,这天下是你的,咱这话现在和你说,等咱死之前,咱也还要和你说!” “孙儿谨守皇爷爷的教诲!” “百姓没饭吃,就要造反。”老爷子正色道,“没衣服穿,没钱花,没家没房子都没事。但百姓没饭吃,是要死人的。人为了活下去,就要杀人。” “杀着杀着,天下就只剩下只会杀人的汉子,旁的都毁了!” “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给百姓口饭吃。” 朱雄英再次行礼,郑重道。“皇爷爷,孙儿记住了!” 23qb. 十 近乡情怯(4) 滁州通往凤阳的官道上,人潮络绎不绝。 作为大明王朝的中都,必然要有中都的气象。从洪武三年开始,朝廷调拨无数钱粮民夫,甚至超过了京师的用度,修建凤阳中都皇城。 凤阳地处内陆,交通并不便利,所有的物资都要陆运,包括征调而来的工匠民夫等人。 爷孙俩一行人遇上汹涌的人潮,也就不打眼了。 凤阳中都也是淮西勋贵们的老家,平日里路上少不得勋贵子侄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器。 所以,爷孙俩的队伍看起来合情合理,都没人多看一眼。 可能是走的人多,各种大车也多,路面开始凹凸不平。 马车的车厢不时摇晃,坐在里面并不舒服。 朱雄英被郑国公常茂抱在马上,老爷子则是靠在车辕上背靠着摇晃的车厢,闭目打盹。 “爷爷,咱们还有多远啊?”朱雄英笑问。 老爷子微微睁眼,看看周围的山峦,“快了,再有半天就到凤阳城了!”说着,又笑笑,“可是凤阳城离咱们老家孤庄村也还远着哩, 坐马车也还得半天!” 可能是因为回到故乡的缘故,老爷子说话时那口本就很浓的淮音, 更浓了。 此时, 李景隆纵马从前头过来。 “老爷子, 少爷,前面有个歇脚的露天大集, 您二位是打尖儿坐坐,还是小的们去集市上买些稀罕东西来?” 老爷子想想,“去集上!”说着, 又笑道,“别大张旗鼓的啊,这地方是咱的老家,可不兴狐假虎威那一套哈!” ~~ 渐渐的远处的集市, 出现在视线之中。 说是集市,其实就是一些做小买卖的人自发的组织起来,沿途摆摊。夏天卖新鲜的瓜果,冬天卖些热乎乎的饭食而已。 集上的人远超路上数倍,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 擀面条的炸油糕的, 蒸包子的烙饼的。各种小吃摊子一家挨着一家,爷们在灶火上忙活, 老婆孩子招呼过往的客人。 空气中, 满是喷香的人间烟火。 “要血命!”老爷子爽利的跳下马车, 深吸一口空气中的香味,看着集市蒸腾的雾气笑道, “受不了这个味儿, 中午就在这吃,不用都围着咱, 他娘的没那么些刺客,被自个儿吓唬自个,你们这些后生, 也都该吃吃该喝喝。” “不过有一条哈, 不能喝酒,大白天喝酒误事!” 老爷子虽然这么说, 但众侍卫谁敢真的离开他。 常茂给了众人一个眼神, 大伙看似真的散去, 却始终若即若离的在老爷子和朱雄英身边盘旋。 “哎, 这位老员外,您用点什么?” 老爷子和朱雄英刚在集市中闲逛,尤其是朱雄英跟个好奇宝宝一样到处张望的时候,边上忽然过来一个妇人,边说边往这边来。 “老员外,不是俺自夸,俺家有新酿的米酒,还有炖好的狗肉,可是凤阳一绝!” 说着,这妇人扭着肉嘟嘟的水桶腰过来。 她是做买卖的, 虽说做的是小买卖,可是不耽误她有眼力见。眼前这位老员外一看就是有钱的,身边还带着下人呢, 这等有钱人在她的摊子上吃一顿, 够她忙活一天赚的了。 “老员外........哎哟!” 那妇人继续上前,眼看就要自来熟的拉老爷子的胳膊。常茂的铁臂忽然伸出来,差点推了那妇人一个跟头。 被推开之后的妇人也不生气, 反而笑着虚打常茂一下,“大兄弟,你咋这么有劲儿!”说完,还对常茂眨眨眼。 顿时,常茂不会了。 老爷子却是笑呵呵的说道,“你方才说啥?你家的狗肉凤阳一绝?吹吧?凤阳的狗肉都是定远做法,听你说话也不像是定远人啊?” “俺要是吓吹,你打俺的脸!”妇人忙笑道,“老员外您走了一天累了吧,俺摊子上坐坐,干净又好吃。不好吃,您老别给钱!”说着,看看朱雄英, “哟,您孙子?跟您老的面相可真像, 长的俊!” “那是那是!”老爷子眉开眼笑, “咱年轻的时候, 十里八乡谁不知咱是个俊俏的后生!要不是家里穷了点, 说媒的婆子门槛子都踩秃了!” “您这边请!” “就他家!” 老爷子大手一挥,爷孙俩带常茂,李景隆,傅让还有五六个汉子,直接把人家摊子坐满了。 那妇人更是眉开眼笑,麻利的掏出抹布,把桌子擦了又擦,筷子烫了又烫。 挨着爷孙俩的边上,就是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咕噜着卤肉。看样子,像是狗肉。 “老员外先给你们切十斤........” “哪那够吃!”老爷子笑道,“都是壮汉子,这么着按人头算,一人一根狗腿抱着啃。咱岁数大了牙口不好,给咱切盘活肉,急着要烂糊,带皮的!” “晓得哩!”老板娘笑得没样了,这可是大生意,喊了一声家里的死鬼,开始给挑肉。 “你爹活着时候就爱吃狗肉!”老爷子对常茂笑道,“当年攻破元大都,别人进宫先是抢了一通,弄些值钱的玩意。你爹可倒好,先把人家鞑子皇上的猎犬都给抓了,然后让人给炖上。” 常茂顿时有些尴尬,不知怎么接口。 “哎,那边是不是芝麻烧饼?”老爷子指着旁边的摊位,“去,买些烧饼,还有酱菜?咦,那边那锅里是啥,雪里蕻炖豆腐?去去,都咱买些来!” 不但朱雄英看这集市跟西洋景似的,老爷子也多年没来过民间,格外亲切的同时,许多许久未见的东西也勾起了味蕾的回忆。 眨眼之间,两张不大的桌子就被食物摆满。 小集市上多是几个钱就能吃饱的便宜饭,忽然来了这么一帮人,好似不要钱一样什么都买,顿时有些惹眼。 “呼噜呼噜!” 老爷子一口芝麻烧饼,一口雪里蕻炖豆腐入口,额头上热出一层汗水来。 “舒坦!” “爷爷,您慢点!”朱雄英笑道。 “吃饭不能慢,慢了叫吃饭吗?”老爷子笑了一句,“肉呢?” “来了!”老板娘举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上面的肉小山一样高。 随后,又从锅里捞出一块肉,放在案板上。 双刀在手,老板娘当当几下,肥硕的胸口抖了抖,那块肉就变成数片。然后,亲手放在老爷子面前。 “老员外,这狗宝啊,您定能喜欢,俺送给您尝尝!” 顿时,老爷子眉开眼笑。 “爷爷,啥是狗宝?”朱雄英不解的问。 “一边去!”老爷子轻轻给了他一个巴掌,“这事小孩别问!”说着,挤挤眼,“好吃的!” 23qb. 十一 豪奴(1) 爷孙俩正带着众侍卫,在小摊子上吃喝。 集市的那边骤然传来数声喧哗,紧接着喝骂尖叫声大起其中隐隐还夹杂着求饶和哭声。 “咋了?”老爷子放下碗,顿时横眉立眼的问道。 一群侍卫也紧张的马上围了上来,把爷孙俩护卫在中间。 “起开!”老爷子推开侍卫,“毛头,去看看那边咋了?好像有人打仗呢!” “不是打仗!”卖肉的老板娘朝那边看看,叹息一声,“那是有又有人占了侯爷家的地,人家的管事出来收钱呗?” 侯爷? 闻言,朱雄英放下碗,问道,“老板娘,您说清楚,什么侯爷?” 不怪他如此问,凤阳乃是淮西勋贵的老家,诸位开国勋贵在此,都有御赐的勋田。 “啥占地?你们在官道边上做买卖,占了谁的地?”老爷子也问道。 “老员外您有所不知,俺们这些买卖人,在这官道边上做买卖,是给官府交了钱,官府专门划出来的地方。但这集市这二年红火起来了,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就占了人家有主的地!” “说句公道话, 没道理咱们做买卖的白占人家的地。可若是一般的人家,不长庄稼的地方, 占用一下给些银钱说些好话就是咯, 一般人也通融, 都是平头百姓,谁也不和谁计较。” “可那边不一样, 听说是凤翔侯张家的地,人家家里人厉害着呢!前几次有不知情的商贩把把摊子摆在人家地里了,张家的豪奴隶不管怎么说, 就是不依不饶。” “不但打了商贩,砸了人家吃饭的家伙,还送到官府去了。官上说了,地是人家的, 商贩占用就是不对,还给打了板子!” “哎,您看,这怕是又有商贩占了人家地, 把人家的豪奴惹来了!” 朱雄英皱眉道, “地是张家的,不让旁人占也可以。可也不能大人, 不能砸人家摊子呀!有事好商量就是, 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这位少爷可说对了, 就是仗势欺人。原本那边的地也不是张家的,原本是一处梨园。后来是张家, 不知使了什么办法, 硬是给夺了过去!” 老板娘嘴里利索的说着,不等她说完, 他爷们从灶上下来,咣几就是一脚。 “你她娘的到能卖嘴,不说话能死?” 老爷子沉思片刻, “凤翔侯张龙?”说着, 也不吃了,开口道, “走, 去看看!” ~~~~ 凤翔侯张龙怕是要倒霉! 朱雄英心中暗道, 老爷子从开国之后就对众勋贵说, 如今咱们都发达了,要对乡里乡亲的和善点。好好约束你们的家奴,别扯虎皮做大旗,在外头耀武扬威的。 这些年,甚至因为有御史弹劾勋贵军侯不能约束家人,好几个老资格的军侯,都吃了刮落。 这凤翔侯张龙,是老爷子的同乡,早年间知进退不掺和朝堂的事,已在家养老, 做他的富贵侯爷。 常茂在前,大手分开人群,一行人挤到了出事的地方。 原本好好一个卖馄饨的摊子, 如今锅倒了, 汤撒了。几个青衣的汉子,不解气的用棍棒砸着炉灶。还有人,把摊子上的瓷碗全部杂碎。 地上一堆中年夫妇, 苦苦哀求,“大爷,小的知错了,别砸俺家的饭碗子!” “知错?”那些豪奴之中,一个白胖的男子谐谑的说道,“谁让你们挨着张家的地了?不告而占,是为偷!呵,占便宜都占到张家头上了?” “张家的地你们垒了灶,好好地你看让你们糟蹋的,都没眼看了!”那男子说着,对旁边的青壮汉子们喊道,“没吃饭呀!这几家都给砸了,他娘的乌烟瘴气的坏了咱家的风水!” 一时间,求饶之声,乒乒乓乓之声顿起。 “大爷,小人知了, 小人愿赔钱!”一个商贩弓手求饶。 “呸,谁要你的钱, 我们张家要你的臭钱!”那白胖男子神色桀骜,“坏了我们张家的风水,你多少钱够赔!”说着,又大喊一声,“用力砸,看以后谁还敢用张家的地摆摊,把这些刁民都给老子抓起来,送衙门去打板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俺们怎样?”终于,有被砸的商贩再也忍耐不住,不顾妻儿的阻拦,抄起扁担,“俺一家就指着做买卖活着,你砸了俺的家当,俺跟你拼了!” 说着,抄着扁担上前,对着白胖男子就砸去。 可不等他扁担落下,旁边一个青衣汉子,一棍直接戳在他的腋窝。 “哎呀!”那商贩痛苦倒地。 “呵!”白胖男子不屑的笑道,“占了张家的地,还要公然行凶,谁给你的胆子!”说着,笑容收敛,“打死你,老子在官府,也有话说!” 说着,桀骜的看看人群,抄起旁人手中的棍子,呼的一声落下。 这一棍,若是打实了,最低都是筋骨立断。 “住手!” 人群中,朱雄英大喝一声。 那白胖的男子手上一顿,斜眼看着朱雄英,见对方穿着一般,又是个小孩,心生几分轻视,“谁家的孩子?拉一边去,小心老子手一歪,嘿嘿!” 看他的样子,目中无人显是平时豪横惯了。 朱雄英上前几步,大声道,“做买卖的占了你们的地,确实不对。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好言好语说就是。他们若不退,继续占着,自有官府做主。” “而你,公然打砸,殴打百姓,断人生路,这不是仗势欺人吗?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那白胖子道,“老子就是王法!”说着,斜眼道,“毛都没长齐,就冲好汉?哈哈哈!” 周围豪奴,都跟着大笑起来。 “主辱臣死,你他娘的是傻子?”老爷子大怒,低骂一声。 李景隆闻言,带人就要上前。 “慢!”朱雄英当即制止。 见这边来者不善,那白胖子神色一凌。 他是豪门家奴,张家这片地的管事,平日也算见过些人物。一见眼前这些人,都身形彪悍,显然不是好惹之辈。顿时心中,有了几分小心。 “你是谁家的孩子?”白胖子问道。 “你别管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就问你,我能不能帮他们出头?”朱雄英怒道。 十二 豪奴(2) 那白胖子又打量几眼朱雄英,见他衣着普通,口中说的也不是正宗的凤阳方言,脑子中又过了一遍凤阳勋贵之家的英雄谱。 开口道,“小哥儿,他们占我家的地,我家讨个公道是理所应当!” “没有这种理所应当!”朱雄英道,“你就是借着人家理亏,得势不饶人,逞威风欺负人家?” 说着,一指白胖子,继续怒道,“说你仗势欺人都是轻的,你简直就是强盗行径!” “好!”人群之中,有人喝彩。 白胖子面子上挂不住,冷笑道,“小哥儿,俺劝你最好打听打听他们占的是谁的地?祸从口出,你少惹祸上身?”说着,目光凌然的环顾,“这是大明凤翔侯爷家的地,也是这等穷矬大泥腿子能占来做买卖的?” “不管谁的地,你打人,砸人家摊子就是不对!”朱雄英大声道,“我不和你多说, 也不管什么侯爷。你说说,要怎样, 你才不砸人家!”随即, 又大声道, “不就是占了你们的地吗?我赔给你!” “你?”白胖子看看他,冷笑道, “好呀,既然你要出头,俺也成全你!”说着, 忽然一笑,“坏了张家的风水可不是钱那么简单,你要赔,一百两银子!” “嘶!”周围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两银子?凤阳这边好点的地也不过是五两一亩, 这张家的豪奴是真敢狮子大开口。 岂料,朱雄英只是笑笑,“行,一百两是吧!”说着, 回头道, “给他钱!” 李景隆绷着脸上前,从怀里掏出两块巴掌大的金饼子, 直接扔过去,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只多不少!” 周围,骤然一片安静。 这少年什么来头?身边的随从竟然随意的就从怀里掏出两块金饼子来? 那可是金子呀!比银子还值钱的金子呀! 白胖子也有些傻眼, 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随手就是两块金子, 而且丝毫不眨眼。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 能随意拿出这么多金子的, 能是普通人吗? 他一个侯府的庄子管事,连侯府管家都巴结不上的人,若真是惹出事事来, 怕是府里第一个处理的就是他! “怎么?”朱雄英冷笑, “不敢拿!” “小哥您家里是?”白胖子拱手道。 “呵,你这人, 钱我赔你了, 你问我家里是谁作甚?”朱雄英冷笑道, “我就问你, 敢不敢拿?” 说着,冷笑道,“凤翔侯张家?也是大明军功勋贵,听说老侯爷当年也是一员悍将,怎么家里出了你这么一个狐假虎威人五人六的玩意儿!丢人现眼!” 说到此处,大喝一声,“拿!不然我跟你没完!” 白胖子看看身边的几个青衣同伴,也被朱雄英激起了火气,但还是存着几个心眼,开口道, “他们占张家的地,本就是他们不对。方才俺或许下手狠了些,既然这位小哥仗义出头, 俺罢手就说!” 豪门的家奴, 眼色自然不一般。 继续开口道,“钱吗,俺就不要了, 只要他们以后不来张家地里做生意就是!”说着,一摆手,“兄弟们,走!” “且慢!”朱雄英又大声开口。 上前几步,大声道,“钱不要了?” 白胖子转身,神色不悦的盯着朱雄英,“小哥儿,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得饶人处......?” “你家主子没教过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朱雄英冷笑反问。 “你.........” “我问你,沾地做买卖的事是不是了啦!”朱雄英再问。 白胖子哼一声,“了啦!” “好!你了啦,可我没了!”朱雄英冷笑, “占地的事了啦,可你打人砸人摊子的事没了!” “你要怎地?”白胖子勃然变色。 “以牙还牙!”朱雄英说了一声, 看着在哭着收拾吃饭家伙的商贩们, “方才他怎么打你们的, 现在你们怎么打回去, 我给你们做主!” “好!”闻言, 人群之中,又是一声喝彩。 朱雄英又道,“你们占地的钱我赔了,现在是你们跟他讨要砸你们摊子的钱。别怕,往死里要!” “就该如此!”老爷子在人群之中大笑。 “俺们.....俺们!”一摊贩畏惧的看看白胖子,低声到,“俺们平头百姓,哪敢呀!” “你们不敢,我替你们来!”朱雄英说着,挽袖子上前。 “你作甚?”白胖子后退两步,却被一双铁手直接抓住脖颈。 回头一看,顿时一个哆嗦。因为抓的他正是常茂,对他咧嘴冷笑。 旁边几个青衣豪奴刚要聒噪,顷刻只间就被数个彪悍的汉子打到在地。一系列动作,就在眨眼之时。 这些豪门家奴,欺负百姓还行。可遇到了爷俩身边的侍卫,连怎么躺下的都不知道。 白胖子现在似乎知道自己是惹了硬茬了,冷汗邻里。 被捏着脖颈不能挣扎,大声道,“这位小哥儿,俺是凤翔侯家里的管事......你......” 啪! 朱雄英跳起来,对着白胖子就是一个嘴巴。 他虽年纪尚小,但平时拉弓射箭颇有力气。 一巴掌之下,对方直接嘴角流血,口中含糊不清。 啪! 又是一个大嘴巴,震得朱雄英自己都手疼。 “李景隆!”朱雄英捂着手腕,“抽他!” “遵命!”李景隆大步上前,甩开膀子,左右开弓。 只几下过后,白胖子的脸已是面目全非,满是鲜血。 口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啪,最后一下,白胖子双眼一番,昏死过去。 “少爷!”李景隆探探对方鼻息,“不能再打,再打死了!” “死了拉到!”老爷子也缓步上前,看着那几个面若死灰的豪奴,“就凭他刚才在咱大孙面前说老子两个字,就该死!”说着,抬起大脚,朝着白胖子脑袋上,哐当一垛。 对方的脑袋,肉眼可见的陷入地面。 周围一片趁机,忽然有人大喊,“杀人了!” 嗡的一下,人群跟开锅的水似的骤然沸腾,然后四散而去。 老爷子站在原地,面色铁青,“咱来之前,就有御史和咱说,这些勋贵在淮西老家,纵容家仆伤人,兼并土地。嘿嘿,现在看来,所言不假。” “不过这么一个玩意就敢出来吆五喝六,还真是好大的威风!” 十三 接驾 “爷爷,这白胖子让您踩死了!” 朱雄英看看那张吐着小舌头的脑袋,赶紧挪开目光。 老爷子也低头瞅瞅,“呸,白瞎咱这双鞋了!”说着,脱下布鞋在地上使劲的蹭着,“这是出门那天,你祖母给咱做的新鞋!” 一个豪奴的命,在老爷子眼中,远赶不上他媳妇给他做的鞋重要。 “老爷子,少爷,这几个怎么办?”常茂指着其他几个已经筛糠一样的豪奴说道,“是掐死还是?” “掐死!”老爷子大声道,“就凭刚才他们股欺负人的劲儿,死不足惜!” “爷爷.......” 不等朱雄英惊呼出声,那边常茂一挥手,侍卫们就拧断了几个豪奴的脖子。 “您老这杀气,也忒大了!”朱雄英苦笑道。 就这时,忽然不远处传来数声喧哗。 又是数十个青衣的豪奴带着木棍等物,呼啸而来。 “护驾!”常茂大喝一声。 哗啦一下,侍卫们呈一个进攻的三角形,腰里藏着的短刀,军弩也都拿了出来。 这一下,直接让呼啸而来的那些人,当场愣住。 大明不禁民间有刀弓,可军弩这东西和盔甲一样,谁家私藏都是死罪。眼前这些人,直接光天化日,无数道目光之下就这么明火执仗的掏出来,还完全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 顿时,呼啸而来的豪奴们挺住脚步。 而就在此时,李景隆傅让等人翻身上马, 明亮的马刀刀锋冷冽, 战马口鼻之中不住的喷着热气, 在原地转圈热身,随时准备冲锋。 “来的到快!”老爷子冷笑一声,“哎, 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是张家的?” 来人之中,一颔下有须的精瘦中年男子, 看看地上那些青衣尸首, 又看看眼前这些明显来着不善的人, 心中有些叫苦。 这些人身上的彪悍之气,比他们老爷家里那些养着的老兵还要多些。而且手中的兵器, 全部都是军中的制式武器。更让他心中狂跳的是,那些马上的骑兵,布衣之下都是鱼鳞片铁甲。 他们什么来头? “问你话呢, 哑巴了?”老爷子又大喊道。 对方精瘦男子拱拱手, “在下凤翔侯府管事张振业, 阁下是?” “你不配知道咱的名!”老爷子摆摆手, “你带着些人来干啥?是跟咱干仗呀!还是要给他们报仇呀?” 闻言,对方眼角跳跳, “看您这老汉也是有身份的人,为何打死我张家奴仆!”说着,又大声道, “光天化日杀伤人命,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老爷子大笑道, “咱就是王法!” “不管你是谁,杀了人都走不了!”张振业继续道, “看你也是有身份的人,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听官上发落!” “老子要是不去呢?”老爷子斜眼。 张振业顿时一愣,有心动手可心中却不敢。 旁的不说,那闪亮的军弩只要一发射,自己这边就跟割麦子似的。再加上对方侧面,还有马上的骑兵。 一看这阵势,张振业就感觉脖子发凉。 但,张家的威名也不能堕。况且,现在他有理,不管对方是谁,都没有光天化日杀人道理。 “阁下还未说姓名!”张振业道。 “哎,张龙都养了一群什么人,就会欺负老百姓,遇到硬茬就怂了!”老爷子冷笑一声,忽然大喝,“滚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他爷爷来了,让他跑步来见咱!” “你?”张振业顿时大怒,他家主张龙乃是大明的开国军侯,在凤阳是跺跺脚都三颤的人物,竟然如此被人辱骂。 “你到底和人?” 谁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老爷子背着手,淡淡的说道,“给咱牵马来,去张龙家里转转!” 就这样诡异的一幕发声了,爷孙俩的队伍朝远处的庄园行去。张家的豪奴们,则是畏惧的跟在旁边。 不多时, 张家的庄园已经触入眼帘。 一片整齐错落有致的青瓦砖院, 眺望过去庄园之中亭台楼阁皆美轮美奂, 庄子外头还有一条护城河,高大的墙上箭楼上人影闪现。 此时, 张家那边似乎得到了消息,庄子的门楼上站了许多人,不住的观望。 “阔气呀!”老爷子看着眼前的庄子,咬牙道,“这可比一般的地主老财还阔气,城里有王府,外头有庄子,张龙这日子比咱还舒坦!” 说着,一摆头,“毛头,去叫张龙滚出来!” 常茂纵马来到庄园大门前,大声吼道,“凤翔侯张龙出来接驾!” “呔,大胆狂徒!”门楼上,张家的二管家大骂道,“我们老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先是杀我家仆,现在又打上门来,是要造反吗?告诉你,我张家已经通知中都卫所,大军到来之后,尔等狂徒一个都别想.....” 忽然,他话还没说完直接被人抓住脖颈。 回头一看,正是张家的大管家,痴痴呆呆的看着大门 “大管家,您这是?” “他方才说什么?接驾?” ~~~~ 庄园的后院,老侯爷张龙根本不知道外边的事儿。 老头七十了,耳不聋眼不花,一顿一斤肉半斤酒。 此刻正悠哉的躺在花房的竹椅上,闭着眼打盹。 “秀啊,过来给老爷暖暖脚!”张龙微微睁眼笑道。 旁边一个二八年华的俏丽丫头,脸上一红,然后乖巧的蹲在老头的脚边,把一双大脚放入怀中。 老头脚趾头不老实的动动,“嘿嘿,又暖和又软和!” 说着,伸直了腿,接着笑道,“刚进府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呵呵,今晚上老爷抬举你,给你开脸儿!” 顿时,丫头的眼中闪过欣喜,羞涩的低头。 “呵!”张龙又笑道,“爷就喜欢你这模样!” 腾腾,外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 大管家一头是汗的进来,“老爷!” “咋,狗撵你?”张龙骂道,“跑啥?” “外边....”大管家话都说不利索了,“让您接驾!” “啊!”张龙一愣,“接谁的驾?”说着,呼啦一下站起身,“接驾?人呢?” “门口带着骑兵等呢,人挺横!小的远远看了看,那老头也就您这个岁数,长方脸说话一口一个咱......” “俺的个乖乖,快!”张龙嗖的一下蹿出去,“开中门!” 十四 老臣 凤翔侯张龙呼哧带喘的朝庄园大门跑,身后的下人奴仆们跟了一溜儿。 等老头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正好到了庄园的门楼。远远一看,那马背上的人影,顿时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憋了过去。 那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就算他这辈子忘了爹娘的样子,都不可能让忘了那人。 当年老爷子回乡募兵,他张龙饿得在野地里连动弹的劲儿都没有,是老爷子把他拉上马,给了他刀,才让他有了今天的富贵。 “快,开中门!开中门!” 张龙大声喊着,然后从侧门嗖的蹿出去,直接跪在老爷子马前。 “臣.......” “闭嘴!”老爷子看着跪着的老伙计,绷着脸,“不许出声!” “是是是!”张龙顿时明白,跪着道,“您怎么来.....” “带咱进你的庄子!”老爷子淡淡的说了一声。 张龙赶紧爬起来,在前头带路。 而那些一直跟在老爷子身侧的张家豪奴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都是面色惨白叫苦不迭。 ~~~ 战马进入庄园,老爷子不用任何人搀扶,跳下战马之后从常茂的臂弯中接下来朱雄英。 又斜眼看看张龙,“这是你小主子!” “臣张龙,叩见皇太孙千岁!”此时身处张家庄园的后院之中,身边尽是爷孙俩人的侍卫,张家的人都赶得远远的。 朱雄英微微抬头,“老军侯起来吧!” “臣不知万岁爷和太孙驾到........” “你狗日的日子过得舒坦呀!”老爷子看看周遭的景色,打断对方。 张龙心中忐忑,有种不好的预感,开口笑道,“都是皇上天恩浩荡,记得臣些许卑微之功,让臣在老家养老!” “呵!跟咱有啥关系!”老爷子背着手,随意在一处凉亭中坐下, “你凤翔侯张龙, 好大的威风呀!” 闻言, 张龙顿时跪倒在地,“皇上,臣.....臣.......” 朱雄英在旁开口, “老军侯,您虽这些年在中都养老, 但也应该知道, 皇爷爷三令五申, 勋贵之家不得仗势欺人!” “臣......”说着,张龙更是目瞪口呆, “老臣没有啊!老臣在淮西算不得什么善人,可老臣这些年修桥铺路,救助孤寡的事也做了不少, 没有家奴?” “还狡辩!”老爷子大怒, “问问你府上那张振业!” 张龙心里咯噔一下, 连忙回身去找管家, 而后又回身跪在老爷子面前。 花园之中,一片寂静无声。 不一会, 张家的大管家走路似乎都颤抖着过来,跪在张龙耳边轻语。 “他娘.......皇上!”张龙不停的叩首,额上满是冷汗, “那些混账私下里行事,臣真是不知道啊!您也知道, 臣是在家养老的,等闲臣都不出庄子, “不知就没错了?”老爷子冷哼一声。 谷鸬 “臣有错!”张龙再叩首,“不管咋说都是臣家里的人欺负了人家, 死的好!那些被欺负的人,臣挨个去赔礼,挨个赔钱!以后这样的事,再也没有!臣用脑袋担保!” 说着,几乎是泪流满面,“皇上,臣这些年自从回了老家,每日就是在这温柔乡里呆着, 忽然,朱雄英心中对着老头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他说的话中有一句,是老爷子最爱听的。 那就是这些年来,在家里混吃等死。 淮西勋贵是一个庞大的武人功臣集团,坐天下之后这些人之中,如张龙这般知道进退,直接回家养老的几乎是梦毛鳞角。其他人,要么是在军中站着茅坑不拉屎继续带兵,要么就是在京中高官厚禄。 对于那些高官厚禄拿着,总是将老资格的人,老爷子未必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而对张龙这样,摆明了就是吃喝玩乐的,老爷子还真未必真的处罚。 这时,张龙忽然回头对大管家大声道,“那些不长眼的杀才,都给老子打死。快,速速去打!” 管家如今腿肚子都转筋了,忙不迭的答应。 “慢着!”张龙忽然又开口, 对老爷子叩首道,“皇上,这些混账这等欺负良善的事定时做了不止一次了!打死他们是便宜了他们,臣以为, 应该送到中都留守处,查明他们平日的行径,国法处置!” 这话,说得高明! 果然,老爷子面色缓和一些,看看张龙,“你就不怕到时候你也有连带之罪?” “老臣已有连带之罪了,怎么罚,绝无怨言!”张龙叩首道,“臣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如今臣犯了错,就要认错!” 老爷子微微叹息,“算你还有些良心!”说着,用手一指张,“不然你这侯爷也做到头了!” 这话,显然就是饶了张龙一命。 老头过了鬼门关,身上的汗都湿透了。眼前这位皇上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你若是低头认错一些都好说,若是仗着以前的功劳跟他讨价还价,那可真是活腻歪了。 “皇上,您怎么忽然来了中都?”见老爷子面色缓和一些,张龙开始亲自给老爷子倒茶,端着瓜果。 老爷子捧着茶碗,“回来祭祖!大张旗鼓的没意思!”说着,忽然冷笑一声,“若不是偷偷的回来,也不知你张侯爷在老家这么大威风,家奴都敢欺负人!砸人家饭碗!” “皇上,您可别再吓唬老臣了,老臣的心都到嗓子眼了!”张龙配笑道。 “揍性!当年你单枪匹马在鞑子军中几进几出的胆子呢?”老爷子笑骂道,“当年爬应天府的城墙,你狗日的可比谁都猛!” “那是对鞑子!”张龙笑道,“您也知道,老臣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您呀!” “狗日的!”老爷子又是笑骂一声,看看周遭,目光落在远处,几个俏丽的丫鬟身上,“你狗日的荣华富贵艳福不浅啊!” “皇上您也知道,臣这辈子就两个爱好!”张龙笑道,“一是吃,二是日!” “如今老臣这个岁数了,吃也吃不了多少天,日嘛,嘿嘿,力不从心!老臣还怕死,生怕死了啥都享受不到了,趁着还能动,嘿嘿!” 闻言,老爷子又点点头,“叫人准备酒菜,晚上咱住这!” “臣这就安排!” 对于这样的老臣,即便是有小错,老爷子也能包容。 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恐怕没有君王愿意苛责这样的臣子。 十五 答应咱一件事 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光亮从阴沉的云层中洒落,倒是未让天底变得明亮,反而有些灰蒙蒙的。风一吹,冬日的刺股的寒风如影随形。 朱雄英跟着老爷子,在一条通往一座山峦的羊肠小道上走着。脚下的碎石不时发处声响,小路两边的野草顽强在石头的缝隙之中摇曳。 山脚下本是一片沃土,但现在是冬日,显得格外空旷,甚至带着些荒凉。土地的田垄早就看不清楚,像是浅浅的伤疤覆盖在体表。 这些地方,已经成了皇家的禁地。 因为从山药眺望赶过去,视线中那些恢弘的殿宇,就是大明的祖陵。方圆数百里,都是那座陵墓的附庸。 吱嘎吱嘎,老爷子矫健的步伐踩着石子,背着手儿朝山上走去。 朱雄英紧随其后,他身后半步是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凤翔侯张龙。 俩老头身体都好,走了许久都不冒汗喘气儿。倒是朱雄英,两条腿渐渐的沉重起来。 “累了!”老爷子回头,微微笑道。 “孙儿不累!”朱雄英笑笑,天刚亮老爷子就带着他出来,说是随便走走,可这一走就停不下来,“皇爷爷,咱们去哪啊?” “去以前咱偷懒的地方看看!”老爷子笑笑,大手拉着朱雄英的小手,“这山啊,叫帽儿山,远远看去跟帽子一样。当年咱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给地主家放牛。” “放牛累了,咱就到山头上来歇着。往草里那么一趟,草帽儿盖在脸上,嘿嘿,一睡就是小半天!” 此时, 他们几人已经登上山顶。 山虽不高, 但也是山。 在山顶眺望, 一马平川的沃野之中,朱家的祖陵赫然在目。 这座陵寝,埋葬着老爷子的父母兄长, 所有的形制都是和帝王陵墓一般,甚至比老爷子自己的孝陵还要会恢弘一些。 但不知怎地, 也许是天色不好的原因。那皇陵远远望去, 竟然生出几分萧瑟之感。 “早先, 咱站在这山顶眺望,心里有时候会美滋滋的想着, 要是看到的地,都是咱家的多好!”老爷子略带惆怅的说道,“那样, 咱家就有吃不完的粮食, 再也不用挨饿了!” 朱雄英也看看那边, 笑道, “皇爷爷,现在这些田都是咱家的了!” 是的, 自从这里成了大明的皇陵,周围百里都划为了皇家的禁地。 闻言,老爷子摇摇头, “不过是他娘的为了皇家的脸面而已,这些地, 现在都算不得田了!”说着,用手指指, “你看,都荒了几年, 全是野草!” 皇家的禁地,即便荒芜,百姓也不能随意开垦。 朱雄英看看老爷子,“皇爷爷,既然都荒了,何不叫人耕种!”说着,他笑道,“您和孙儿太爷爷和太奶奶最是看重庄稼,若他们天上有灵,看到身边的田地都荒芜了,定然要心疼的!” “孙儿以为,不如干脆划给一些佃户,也不要他们缴粮,精心的种植就是了!等到春夏,郁郁葱葱的都是麦田,祖宗见了心里也定然欢喜!” “说的在理!”老爷子叹息一声,回头到,“张龙!” “臣在!” “太孙说的话你听到没有?”老爷子问道。 “臣听到了!”张龙笑道,“臣回头就和中都留守说,这边变成皇庄,种地的人手若是不够,先从臣子的家里拨佃户过来!” 谷捉 老爷子看看他,忽然问道,“你父母的坟,找到没有?” 那些年战乱,活人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死人。家里有地的能埋,家里没地的随便找个山旮旯。 张龙面上一暗, 苦笑道,“找了几十年,就大概知道个位置。逢年过节的, 臣只能带着子孙远远的拜拜!” “你和咱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老爷子又微叹一声, “咱们当年挨饿不说,还受尽白眼,受尽官府和大户的欺凌。如今咱是皇上,你是侯爷,要记得当年的苦,出身穷人再去欺负穷人,还算人吗?” 张龙马上跪下,“皇上,臣家中觉不可能再有此事,臣用脑袋担保!” “脑袋只有一颗,别瞎说!”老爷子淡淡的说着,目光继续眺望远处。 风吹过山顶,带着几分萧索,老爷子的脸色也渐渐沉重,眼神中没有半点喜色。 “皇爷爷,您在想什么?”朱雄英晃着老爷子的手道。 “当年,你太爷太奶下葬的时候,连个坟包都没有!”老爷子叹息道,“咱家里没地呀,是刘家善人给了咱一块坡地。下葬那天,下大雨,你太爷太奶没有棺材,尸首就泡在泥水里。” 说着,老爷子的眼角泛红,“咱后来给他们修的这坟,修得再好有啥用!棺材没有一副,寿衣没有半件。大殿宝顶都是给人看的,咱的爹娘到今天还在苦水里泡着!” “所谓先人受苦,后人享福!”朱雄英宽慰道,“太爷太奶生前故后受苦,福报都显在了儿孙身上。” 老爷子猛的甩头,似乎不愿意让孙儿看到自己红红的眼睛,开口道,“大孙,咱有件事跟你说!” “您说!” “当年咱朱家距离全家死绝,断子绝孙就差那么一点儿!”老爷子徐徐说道,“咱在滁州时候,咱朱家的男丁就剩下咱,还有咱的侄儿!” “这事孙儿知道!”朱雄英说道。 “到如今,咱朱家人丁昌盛不容易呀!”老爷子的大手摸了摸朱雄英的头顶,“咱一堆儿子,一堆孙子,多到有的孙子,咱到现在还没见过!” “家里人多了,心思也就多了。别说皇家,就是寻常百姓之家,兄弟之间都不可能和睦!” “所以,咱跟你说这件事,你要记在心里!” 闻言,朱雄英似乎有些明白老爷子要说什么。 而张龙,则是不动声色的后退几步。 “你爹是个能容人的大度性子,有当大哥的样子,咱不担心。”老爷子继续道,“你,跟你爹不一样。你比你爹心狠,心里也没你爹,那么在乎骨肉亲情!” “皇爷爷....” 不容朱雄英开口,老爷子继续道,“将来,万一哪天,你的叔叔,你的堂兄弟,还有咱们朱家其他子孙,若是惹恼了你!答应咱,别杀他们!” “朱家老一辈,死于饥寒!” “咱一辈子出生入死,不想咱的子孙,将来死在自家人的手上!” “他们惹恼你了,不争气了,或是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你看在咱的面上,看在咱朱家有今天不容易的份上,饶了他们!”说着,老爷子一指那恢弘的皇陵,“真气不过,把他们圈禁在这就是了!” “你,能做到吗?” 朱雄英看着老爷子,握紧对方的大手,“皇爷爷,孙儿能做到。孙儿答应您,无论将来怎样,都不会杀任何朱家的子孙!” 十六 值得吗 “皇爷爷,我不会杀朱家的人!” 城外的山坡走累了,爷孙俩人在前,其他人在后朝凤阳城走去。 一路上,朱雄英都在想老爷子今日和他说的这些话的用意。 历朝历代,不管哪家王朝,皇族之中都不可能一片和气。稍微好一点的,暗中争斗。不好的, 直接血流成河。但无论好坏与否,最终的侯果都是有人人头落地。 斗争,只有胜利者能活下来。 如说历史上历朝历代,也就大明朝的朱家,稍微那么温情脉脉一点。 老爷子为什么会突然说这话呢? 如今大明王朝储君早定,为了不让其他人威胁到太子朱标的地位,其他的皇子们也都分封了出去。而且老爷子编纂的皇明祖训中,一而再的强调,有嫡必立嫡,无嫡才能立长。 可以说把大明王朝皇位斗争,直接扼杀在摇篮中。 想想原本时空的历史,若不是朱允炆太过眼高手低识人不明,燕王朱棣是没有半点机会的。 在这样一套完整的继承机制之下,老爷子为何会说不让他的孙子,将来杀朱家的人呢? “一路上,你都在想找个问题吧?” 凤阳城恢弘的城门就在眼前, 城门前拥挤的人群中,老爷子缓缓笑道。 朱雄英点点头,“是的,爷爷。孙儿虽答应了您,可是孙儿还是想不通。朱家子孙除却了父亲这一枝外, 都被您封了出去, 大位只能在孙儿这一脉,其他人对于父亲对于孙儿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您.....” “咱带你去咱曾经放牛的地方,带你回老家凤阳,是为了告诉你不忘本!”老爷子拉着朱雄英的手,跟着人群缓缓进城,“你那些封出去的皇叔,就藩之前都要回老家,忆苦思甜!” “咱活着的时候,教导子孙们简朴持家勿忘本分。可咱总有死的那天,再说儿孙多了咱也管不过来。将来你当皇上,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那时候咱們朱家的子孙,保不齐出一些祸害百姓忘了自己祖宗的混账!咱不让你杀他们的根儿,就在这!” 原来,老爷子此时已经意识到,再过几十年大明王朝分封出去的宗室,会凌驾于百姓之上,变成国家的累赘和牵绊。 “你二叔三叔的事,给咱提了个醒啊!”老爷子又叹息道。 人潮拥挤,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鼎沸的人声。 渐渐的城门就在眼前,几个持刀皮甲的兵丁,站在门洞之中,来回巡视。 凤阳本不是什么大城,但自从成了大明的中都,便开始不惜成本的建设起来。他的规制和应天府相当,甚至因为城池是新造的,其坚固雄伟的程度,比应天府还要好上几分。 老爷子牵着朱雄英缓缓而行,后者注意到,城门口的墙角处,一排连着的枷锁中,数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踮着脚艰难的站着。旁边还有官差,不时的用鞭子抽打。 “看啥呢?”老爷子问道。 “他们怎么了?”朱雄英皱眉问道。 他不是没出过宫,而是没见过这样的刑罚。 在京城之时,因为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即便惩罚犯人也不会如此大庭广众。眼前这个场景,让朱雄英一些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晚清老照片。 百姓当街枷锁,神色麻木。 老爷子朝那边看看,神色也有些不悦。 这时,那些人犯身边,官差举着鞭子一边抽一边骂道,“让你们偷懒,让你们怠工,让你们不尽心!” 啪啪,皮鞭阵阵,旁人的行人指指点点幸灾乐祸。 谷儙 “小哥儿!”老爷子对城门口一个兵丁问道,“那是作甚呢?” 兵丁还算客气,笑道,“几个修城墙的工匠,干活偷懒不用心呗!”说着,摆手道,“老人家快进城吧,你身后的人催了!” 老爷子点点头,拉着朱雄英进城。 朱雄英的目光依旧看着那边,又看看恢弘的城墙。城墙的城砖上,每隔多少米就刻着工匠的名字。那是种记号,也是为了出事追责。 大明朝实行的是匠户制,这种蒙元时期的政策被全盘继承下来。恢弘的城池之下,不知多少匠人的汗水和眼泪。 就因为这是朱家的老家,便在凤阳这样一个内陆并不发达的地方,劳民伤财动用民夫工匠数十万,耗费银钱无数,修建这么一座宏伟的空城冷宫,值得吗? 凤阳城内,街道的形制也和京师应天府毫无差别,俨然就是小号的京城,甚至某些地方比京城还要好。 游走其中,街头巷尾一片祥和。商号旗帜招展,小贩沿街叫卖,一片富足之气。 “溜达一天饿了,找个地方填肚子!”老爷子笑笑,指着前头,“烧饼摊子,走过去坐坐!” ~~ “来了老客!” 摊子的伙计是个麻利人,见祖孙二人过来,忙擦拭座椅。 “刚出炉的芝麻烧饼,老爷子吃了养胃,小少爷吃了长的壮!”伙计笑道,“再配上羊汤小酱菜,人间美味!” 伙计一番话,直接把老爷子逗笑。再加上对方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淮音,老爷子跟感觉亲切许多。 “中,就按恁说的办!”老爷子笑道,“羊肉汤热乎烧饼,再切一盘羊头肉,两个酱羊蹄,芝麻油咸菜来一碟!” “好嘞!”伙计招呼一声,大笑道,“马上给您准备!”说着,又问道,“要芫荽香葱不要?” “芫荽多方,喝羊汤就是芫荽加味儿咧!”老爷子大笑。 不多时,浓稠奶白色的羊汤被端了上来,里面大块的羊杂羊血,点缀着芫荽沫让人食指大动。 老爷子轻轻的吹着羊汤,咬一口烧饼,脸上满是满足。 “爷爷,孙儿发现您,好像就喜欢这些街头巷尾的小吃食!”朱雄英笑道。 “冤种才去大馆子,一顿饭半钱银子起,抢劫呢!”老爷子笑道,“再说,只有这种小店做的才有滋味,才货真价实。你看,他们这摊子,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滋味不好是手艺问题,但若是不干净活着分量不够,那就是人品问题!” “手艺不好可以练,人品不好谁光顾他们?”老爷子继续笑道,“所以呀,这地方吃的比大馆子安心!”说着,递给朱雄英一个带着肉冻的羊蹄子,“啃!” 朱雄英刚接过来,边上的桌子忽然来了几个汉子。 “店家,芝麻烧饼猪头肉,要肥的!”其中一个汉子喊道。 这些人一看就是常年出力的,手上都是厚厚的老茧,看样子都是工匠。 “好嘞!”里面的伙计答应一声。 “他娘的!”几个汉子中,又一人说道,“工地上天天掺沙子的米糠酱菜,吃得老子浑身没劲儿!” “你就知足吧!”其他人说道,“咱们石匠还管口饭,你看那些征调来的民夫,给皇上白干活不说,还要自带粮食!” 顿时,老爷子手中的筷子放下了,眼光诧异的看过去。 那桌子上的人还在嚷嚷,“也不知朝廷图啥,建这么大的城给谁住?给谁看?钱多了烧的!” 十七 不该 旁边的桌子上,几个工匠汉子大声说着不忿,朱雄英注意到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代,可不是大搞基建的好时代。若是疏通河道开垦田地修桥铺路这等德政,顶着些非议也就做了。可修筑城池皇陵驿道等,却非百姓所愿。 普通民夫的徭役不但要出力还要自备粮食,甚至这样的工程一干就是数年,不但耽误家中农事, 甚至有积劳成疾的人客死他乡。 “老爷子不修宫殿,不爱华服生活简朴,不纳美人不好大喜功,已经是很杰出的皇帝了。可修筑凤阳中都,还是有些有待商榷!” 朱雄英看着老爷子的脸色,心中暗道。 但同时,对于老爷子为何执意修筑凤阳中都,哪怕是耗费无数银钱建一座空城也在所不惜,也有些了解。 毕竟,这里是老爷子的故乡,是大明的发家的地方。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每个人心中都有根深蒂固的乡情。 这时,又听那边桌子上的工匠说道,“朝廷有钱,想咋修就咋修呗!啧啧,江西的城砖,一块快的从水路运来, 还有广西那边的古树, 听说呀都是几百年的老树,一棵树比金子还贵!” “有钱也没这个花法儿!”又一个工匠说道,“砌城砖用糯米浆, 抹墙面里加了白面!哎, 看着都心疼!”说着,小声道,“咱们起码是手艺人,虽不是民户,可一年到头手里总有银钱进账。那些民夫刚调来的时候,看着米浆白面跺脚大骂。” “这不是败家吗?那可是粮食啊!有几个骂的厉害的,直接让官差给打死了!” “不死也好不到哪去,家里的地荒着到这干活,起早贪黑不说,还得自备粮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哎!” 皇帝天子一声令下,整个天下数亿百姓都要围着他一个人转。 再加上各级官吏的层层加码,最终受苦的,还是最普通最底层的百姓。 老爷子烧饼也不吃了,羊汤也不喝了阴沉着脸。 他们爷俩身后的几个侍卫,暗中窥向旁边的目光满是杀气。 “几位几位!”烧饼摊子的伙计出来, 弯腰笑道, “几位好吃好喝, 但有一条!”说着, 低声道,“莫论国事!” “嗨,咱们几个就在随便一说,谁还能告了官去!”一工匠汉子笑道。 “洪武爷连百姓告官都许,咱们说几句闲话怎么了?”又一汉子不满道,“哦,干活的时候不敢说,咱们出来松快松快也不许说?哪有这个道理?” 伙计讪笑道,“小的不是不让各位说,只是各位........” “他这话说得对,洪武爷连百姓告官都许,怎么会不让百姓说话。大明朝,有当官的因言获罪,可没有百姓因为说话获罪的!” 忽然,朱雄英诧异的目光中老爷子缓缓开口。 紧接着老爷子对小伙计道,“给他们几个,没人加一碗羊汤一个羊蹄子,算在咱的账上!”说着,顿顿,“若是有酒,也上几碗,咱一并给钱!” “老爷子,这可使不得,咱们素不相识......” 见对方要拒绝,老爷子笑道,“咱这人有俩个遭钱儿,你们放心吃就是了!”说着,竟然搬着板凳靠过去问道,“你们都是来凤阳的工匠?” “咱们几个是淮安的石匠!”工匠之中,领头的人笑道,“前些年,皇陵的石像生就是咱们给雕的!” “嗯,手艺好!”老爷子笑道,“你们干活,官府给钱吧?” “咱们是匠户,官府必然要给口粮和银钱!”那汉子又笑道。 此时大明开国不久,匠户制虽说继承前元有些禁锢百姓的意思,但工匠虽然地位不高,可实打实的是手艺人。 “给钱你们也不原意来?”等老爷子要的东西上来,老爷子又问。 吃人的嘴短,几个汉子得了老爷子的好,也就愿意攀谈。 谷皀 那领头的啃了口羊蹄子,笑道,“不满老爷子您,咱们在老家的时候虽说是匠户,要听官府的调配。可一年到头不过是给官府干两个月的活,剩下的都是咱们自己揽事!” “石匠虽说不比木匠瓦匠,可靠着又把子力气,家里的日子也过得去。给石场刻石,墓碑,牌楼,修桥都用的着咱们!” “可到了这边,来一年就给官府干一年的活,半天不能闲。虽说官上给几个钱,也管一口饭。但一天才几个钱?也就够买俩馍馍吃!而且,咱们还都抛家舍业的,家里妻儿老小也不知怎么样了!” “嗯,这么说的话,确是有些耽误你們了!”老爷子微微点头,“咱刚才听你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挺看不上朝廷修中都!” “不敢!”那人继续笑道,“咱们这些人,就是私立下里说说!” “你看你这人不爽利!”老爷子笑道,“咱就是听个热闹,你自己也说了大明朝没不让人说话的规矩,是不?” 这时酒上来了,几个汉子大口的喝了起来。 酒可是好东西,别看这几个汉子有闲来吃烧饼羊杂碎猪头肉,可却没钱喝酒。再说了,摊子上的羊杂碎猪头肉等,就是穷苦人打牙祭的,有钱人看不上。 见几个汉子几口就喝没了,老爷子又道,“再来!” 小伙计又眉开眼笑的给大伙上酒加肉,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这么个大主顾。 “修中都啊!”一个汉子喝了酒,说话有些大舌头,“跟老百姓没关系,可修得再好咱们老百姓也住不上啊!” “我们老家是淮安的,说句不好听的比这富裕吧?靠着运河,水陆重地。这凤阳有啥呢,若不是洪武爷的老家,哪有起眼儿的地方!” “这才多少人,修这么大的城,有啥用?空城!” “前日我们几个干活的时候,听边上几个管账的秀才公说了。因为这是洪武爷的老家,所以必须修!不然的话,洪武爷没脸面!” “那几个秀才公还说了,劳民伤财呀!洪武爷爱惜百姓不假,可修中都,还不是老百姓出粮出力?” “秀才公们的话,咱们也听不懂,可也觉得有道理!” 老爷子坐着,默不作声,好半天才道,“咱听说,皇上的意思也不是一天就修完,说是分多少年,慢慢修!” “哈哈哈!”那边的汉子们笑出声,“老爷子,您这岁数了还不知道当官的什么德行吗?洪武爷说慢慢修,他们就一定快点修,邀功请赏升官发财啊!” “其实呀,别说咱们这些外乡人不愿意来干活,就是本地的民夫,私下里也没有不骂的!” “骂啥?”老爷子问道。 “都是皇上的老乡,不想着借光,可也别给他们添堵啊?” 老爷子忽然怒道,“怎么说添堵呢?” “您看!”那汉子又道,“工程吃紧的时候,本地人上不上?官府只管要民夫干活,可不管你是哪里人!洪武爷的老乡咋了,还不是要听官府管的老百姓!” 就这时,不远处匆匆来了个汉子,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又出来闲逛?快点,石头运过来了,等着干活呢!” “他娘的,这把骨头都卖给官府了!”工匠中一人不满的嘟囔一声,起身道,“伙计,帮把没吃完的包起来!” “多给他们装几斤肉,都算咱的!”老爷子开口。 随后,几人走远,老爷子则是愣愣的坐着,若有所思。 “皇爷爷!”朱雄英低声道,“您想什么呢?” “大孙!”老爷子叹口气,“你说,中都是不是真的不该修!咱听这些百姓的怨言,好像挺大!” 朱雄英想想,认真的想想,看着老爷子的眼睛,“孙儿觉得,真的不该这么大兴土木!”说着,又道,“您自己都说过,到头来出力的都是老百姓呀!” 十八 不见当年秦始皇 “皇爷爷,您的心思孙儿略知一二!” 爷俩吃了饭,有些心不在焉的在街上闲逛。大概是因为方才那几个汉子的话,让老爷子心中格外不舒服。 朱雄英开口道,“凤阳是大明的中都,是咱们的老家,您如今贵为天子, 想让老家也俱有荣焉!想让,后人都记住,凤阳这地方出了位朱皇帝。” 说着,朱雄英看看老爷子的侧脸,继续道,“可是皇爷爷,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京城啊。就因为是咱们的家乡,如此大兴土木耗费民脂民膏, 别人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大认同!” “若此地时边关重镇,若此地是咱大明的京城,怎么修也不过分,毕竟凤阳还是深处内陆,太远太偏了,就算修筑的比京城还恢弘,可给谁住呢?谁敢住呢?还不是空城一座?” “您勤政爱民,紫禁城都不愿意修,重重减负的德政百姓爱戴。可这事上,孙儿看来还是有待商榷!” 闻言,老爷子眼角动动,带着几分倔强道,“都是下面人坏事!” “也不怪下面人,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朱雄英微微叹道,“刚才那几个汉子有句话说得好, 因这是咱们的老家, 那些官儿使出全身的解数,巴不得第二天就修完跟您请功!” “皇爷爷,大明刚刚休养生息没多少年,你也知道百姓民生疾苦。尤其是淮西这边,不易大兴土木。孙儿看来,这中都城真是不宜此时大修特修!” 修筑城池,调用民夫何止数万,所用钱粮更是天文数字。 一家一姓之荣,让百姓出钱出力,到头来别的百姓骂,就算是家乡父老,也要暗中撇嘴。 “您看咱们进城时那些受罚的民夫。”朱雄英又道,“若不在凤阳修筑皇城,他们这时候应该在家里劳作,为一家生计奔波。可他们撇家舍业来这,被罚被打不得团员。这样的事,绝不是个例。甚至孙儿想,怕是从这皇城修筑开始,不知道多少民夫,劳累而死呀!” “这与您即位以来的重重德政相悖,不符合您老与民休息的国政啊!” “你.........”老爷子被孙儿戳着心窝子,脸上挂不住,“你小子翅膀硬了,开始呲哒咱了?” 其实他心中,也隐隐有了悔意。 当初许多朝臣反对修筑中都,是他一意孤行。现在看来,都被人说中了。虽说没有亲眼得见民夫之苦,可出身微寒的他知道,百姓之中定是怨言不断。 “可已修筑了这么久,这么停下,那以前的.........”老爷子倔强的说道。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朱雄英笑道。 这时,他们爷俩走到一处尚未修建完成的城墙处。 上面传来民夫汉子们声嘶力竭的口号之中,大冬天的数十民夫光着膀子,用力的拉动缰绳,带动一块巨石缓缓向上。 每个人手臂上的肌肉都是高高乍起,脸色涨红。这工作不但艰苦吃力,而且甚为危险。一旦石头掉落,边上数个工匠都有性命之忧。 而一旁的差官,捧着手炉大声喝骂。 “加把劲,都他娘的没吃饭?耽误了工期,老子宰了你们!” 更有许多民夫,在城墙之下疲惫的工作,筛沙调浆背负沙袋。许多人都是脚步虚浮,显然是长期劳作,身体已到了极点。 朱雄英看老爷子面容复杂,又缓缓开口,“皇爷爷,您是想让后世人都记得,凤阳出个了出身寒微的朱皇帝,平日你也教导子孙不要忘本,要时刻记得大明江山不易!” “可管中窥豹,大明不只是咱们朱家一家一姓之江山,也是天下百姓的。” “历史可以记住您的办法有许多,您文治武功也无需这巍峨的皇城衬托。” “皇爷爷,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啊!” 谷酠 老爷子沉思良久,长长叹息,“对,你说得对。这事上是咱太执拗了,咱只想着自己,没想着百姓。就算修的再好,也都是百姓的血汗。到时候,人家嘴上不说,心里骂咱老朱,是贼王八翻身!” 说着,重重道,“回头咱就传旨,先不修了。放民夫回家,朝廷不再调集钱粮送到这边来。让凤阳周边的百姓,真正做到休息!” 朱雄英拉着老爷子的手笑道,“皇爷爷爱民之心,天日可见!” “你可别说了,咱现在脸皮都臊得慌哩!”老爷子苦笑,“哎,咱平日还巴巴的训人家呢,现在看来咱自己也没好多少。得意忘形,忘了前朝大元的教训!浪费民力!” 说完,爷俩又看看满是民夫忙碌的城墙,带人走远。 渐渐的,天色暗淡下来,爷俩也打算回凤翔侯在城中的侯府歇息。 堪堪走过一条街,正闻着空气中的炊烟,忽听前边传来几声叫骂,“谁叫你在这摆摊的?” 爷孙二人定睛看去,只见几个皂衣官差,围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大声喝骂。 那年轻人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手中一辆独轮车,上面摆着些鲜梨,想来是摆摊卖梨的小商贩。 “差爷!俺不摆了,这就走!”年轻小贩拱手恳求。 可差官却骂道,“走,哪走去?官府有令,不得沿街摆摊!你看你卖梨的,地上洒落的都是果皮,成何体统?” “俺扫干净就是了!”那小贩继续求饶道,“俺马上就走!” “你出来摆摊,可曾交钱?”又一官差道。 “俺未曾交过!”小贩苦苦哀求,“俺家中孩子饿,顾不得官府的令,才出来卖梨!官府划出的集市,俺实在是交不起那个钱。卖梨的,就算生意好,不过混几个钱买粗粮馍馍,实在没钱交!” “没钱还要做生意,是何道理?”官差骂道,“此处前方乃是勋贵所住之地,不得摆摊。你违反禁令在先,又不交钱,实在可恶!”说着,大喊,“来,把他的摊子给没收了!” “官爷官爷,这是俺一家几口的饭碗子啊!”那小贩拉着差官的手,“您砸了,小人去哪吃饭呀!” “谁砸了,是没收。明日带着钱,衙门里赎车!”官差道。 “小人哪里来的钱!别拉,别拉!”说着,那小贩跪地道,“官爷,俺家里有孩子老母媳妇,俺要养家糊口,您收走了,小人家里隔夜粮都没得,如何活呀!俺求求您,俺日后绝对不在街上卖了,您给俺一条生路吧!” “滚一边去!”差官道,“都你这样还了得,刁民!” 几个官差,已经把独轮车拽到一边,上边的梨洒落一地,他们用脚一踩,汁水四溅化作污泥。 “俺的梨!”小贩撕心裂肺大喊一声。 随后双眼赤红,“你们不讲理!” 啪,那官差直接一个耳光,“老子就是理!” “俺日你妈,俺跟你拼了!”小贩大喊一声,抄起削梨皮的小刀。 “造反吗?抓起来!”官差大怒。 可下一秒,那小贩疯了一样,一刀戳来。 扑哧一声,官差呆呆的看着胸口。 而那小贩,也呆住了! 十九 断案 一切都近在眼前,看的真真切切,可一切又是快得那么措手不及。 官差的刻薄嘴脸,小贩的求饶。不近人情的处罚,加上人格的侮辱,让那小贩终于变身狂怒,抽刀杀人。 “杀人了?” “杀人啦!” 跟在那官差身边几个差官, 突然呐喊一声,然后齐刷刷惊恐的推开,扯着脖子大喊。 唯有那小贩似乎愣住了,呆呆的看着手里的刀,看着手里的血。 随后,他的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目光瞟向旁边几个拼命呐喊的差官, 露出凶光。 “俺只想卖梨养活一家人,俺有啥错?你们砸俺的饭碗,你们不让俺活, 俺也不让你们活!” 喊着,那年轻的小贩狰狞的欲要对一人冲去。 “小哥儿!”朱雄英快跑几步,呐喊道,“方才是情有可原,现在再动手就是故意杀人!你这辈子,就毁了?” “这辈子?”小贩喃喃的苦笑,满是悲愤,“早死早投胎!小而鼻子不做穷人!” 说着,就朝一个官差冲去。 却不想这条街住的本就是凤阳城的头面人物,听到街上有人喊叫,旁边的宅子中冲出几个汉子,直接把那小贩三两下压在身下。 “放开俺!” “当接杀官差,造反啊你!”刚才逃跑的差官之中,一人返回来, 对着小贩的脊背狠狠的踩踏几下。 而此时巡街的斌兵丁也冲过来,顿时把那小贩五花大绑。 “要把人带到哪去?”老爷子皱眉道。 “杀了人,自然是带到爷们老爷发落!”一差官看看老爷子,“老人家, 放才你看得真切,跟我们去衙门落份口供!” “放.......” 紧随其后的李景隆,放肆的肆还没出口,老爷子却笑道,“好啊,咱跟你们去,看你们老爷子咋处理!” ~~ 骤然而来的杀人案,还是小贩当街捅死的官差,中都兵马司那边直接升堂。不多时,衙门的大堂内外,就满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那小贩的老母妻子闻讯,在大堂外已哭得不成样子,几次昏厥过去。 大堂内外灯火通明,掌管治安的兵马司指挥使,掌管刑罚的监察御史,在堂上高座。 “老爷,小人等在街上巡街,发现这小贩沿街卖梨,便上前盘问。其人未交税银,小人等便要没收其工具。怎料这小贩,突然暴起伤人,杀了刘大哥!” 一个差官说得头头是道,“而后这小贩不但不知悔改,还要继续行凶!” 砰,醒堂木一拍,那不怒自威的监察御史说道,“人犯姓名?” 小贩面若死灰,此刻心中暴戾腿去,眼中满是悔恨,“小人张三!” “张三,本官问你,那差官所说可是真的?”监察御史又道。 “小人......小人家贫就靠卖梨为生!”张三哭道,“这些差官堵住小人已经不止一次了,常常勒索于我!大人,在集市卖梨要交钱,小人无钱。走街串巷,遇上差官就要花钱消灾。” 谷粠 “小人一天能挣几个钱啊,被他们了索取,小人拿什么养家糊口?” “一派胡言!”那差官赶紧开口道,“大人,莫听他胡说。卑职等巡街,都是奉命行事,中都乃是大明龙兴之地,街道不可有半点脏污。这小贩,沿街叫卖,满路果皮。”说着,他一指人群第一排,旁听的老爷子和朱雄英,开口道,“事发之时,这位老人家就在当场!” “这张三,当接谋杀官差,大人明鉴!” 官差,这些人最大的身份依仗就是官差。严格说来,他们都不算官府的编内人员,而是官府的帮闲。但就算是官府的帮闲,也有个官字,官字压死人呀! 百姓杀一个官差,就等于挑衅整个官府。 “小人不服!”张三忽然嘶吼,“俺和他们好说歹说,别砸小人饭碗他们就是不听。俺全部身家都在摊子上,那些鲜梨进了他们这些酷吏的嘴,即便小人花钱赎车,梨也早被他们分了!这些梨,还是小人借钱进货来的,没了梨,小人一家怎么活?” “官府不公,俺不服!俺不过普通百姓,卖梨谋生碍着谁。俺家中无米之时官府不管,俺自谋生路官府却屡次勒索盘剥,是何道理?” “人是俺杀的,可俺也不是故意杀他。实在是气急了,俺一家老小的口粮,他们直接动手砸。大人,叫小人,怎么活?” “住嘴!”监察御史怒斥道,“上刑!” 随后,旁边自有衙役举着水火棍上上前。 “且慢!”堂下的朱雄英忽然大声开口,“这位监察御史大人,此事的经过,在下和祖父亲眼得见。请大人听在下诉说详情,再做打算!” 那监察御史看了看朱雄英,见他身上是儒生的服饰,而且气度不凡,温和的说道,“你是读书人?” 朱雄英负手而立,“在下身上,也有个秀才的功名!” “哦?这么小的秀才?”监察御史微有疑惑,“你是哪里的秀才?中都城,本官还不知有你这么小的秀才?” 朱雄英笑道,“在下是应天府人士,来中都游学!” “原来是京城士子,怪不得这份气度!”监察御史心中暗道,表情更是柔和不少。 大明朝秀才就是读书人的特权阶级一员,可以见官不跪。 “你姓甚名谁?”监察御史又道。 朱雄英笑笑,“在下姓黄,单名一个楚字!” “黄楚!?”监察御史想想,觉得这名字有些怪,开口道,“既然你说看到了事情经过,且道来!” “在下和祖父在街上闲逛,见到几个差官忽然围住了小贩张三!”朱雄英朗朗道,“先是说张三弄脏了长街,张三说马上就扫。又问张三有没有交钱,张三说集市要钱所以才沿街叫卖。” “那官差就要没收张三的吃饭家伙,三言两语之后张三言语顶撞,就要动手打砸。那张三先是跪地求饶,随后眼见一家人的生计被砸,悲愤之余转为怒火,愤而杀人!” 顿时,监察御史深深诧异。 这小秀才公,似乎是帮着张三说话。 “在下有几事不明!既然张三不在集市做生意,只是沿街叫卖,他交什么钱?自古以来,贩夫走卒沿街售推车贩浆乃是天经地义,上天赐予百姓的谋生之道,怎么在凤阳城就不行呢?” “而且,那些官差言语之中颇有勒索之意,在下更不明白,他们腰来的钱财是进了他们腰包,要是充于府库?” “再者,谁给他们权力,动辄没收百姓死财?莫非,我大明朝百姓之财,人人可以轻贱乎?” “张三已跪地磕头求饶,男人膝下有黄金。那被杀的官差还不依不饶,是何道理?” “况且张三也说,官差们勒索已经不止一次!御史大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三老实巴交,也断不会一次就恼怒至此,当场杀人!” “是非公论,请大人详查!” 二十 何不告官 所谓说话听音,那御史一听朱雄英的话,就知他是要为那张三说话。 有句话叫任你官清如水,也管不了吏滑如油。 的身分,平日耀武扬威吃拿卡要的事定是做了不少。 或许这张三是当时被逼急了,失手杀人。可毕竟人命关天, 又是当家谋杀官差,妥妥的罪不容赦。 监察御史沉吟片刻,“你这秀才言辞倒是有几分咄咄逼人!”说着,挥手道,“你且在边上旁听!” 说着,监察御史一拍醒堂木, “张三!你说官差欺侮于你, 他们可曾打你骂你?可曾戏弄于你?” 张三哽咽道,“不曾!” “官差巡查街道也是职责所在,他们有不对,你也可以报官鸣冤!”监察御史又道,“大明自有法度在,你当街杀人可见心中暴戾.......” “大人!”张三忽然抬头喊道,“他们抢了小人的摊子,小人家里的妻儿老母就要挨饿。小人都给他们跪下磕头了,可他们还不肯放过小人!” “您说鸣冤告状!大人,俺草民一个,如何敢告官!就算告官,就会给小人一个公道吗?小人若告官鸣冤,只怕在这中都城中,再无容身之日!” 监察御史勃然大怒,“呔,还要强词夺理!” 张三的话, 正触到了事情的根子上。 在小吏那收了委屈的百姓,求告无门。恐怕不等告到官府,那些小吏就已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再说,就算是惊动了主官, 那又如何。 就算主官明镜高悬处理了几个差官,他张三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再说句不好听的,事若不是已到了这一步,如不是闹出人命来。官老爷们何曾睁眼好好看看百姓的苦,就算是知晓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怪百姓多事。 “当街杀人,还信口雌黄!”监察御史怒道,“由此可见,你本就不是良善之辈!” 说着,又道,“来呀,押下去打入死牢!” “且慢!”朱雄英再次开口,看着那监察御史,“大人,此案缘由因何而起,根源在何处,大人都不追问吗?方才在下都说了,自古与以来贩夫走卒推车贩浆,乃是上天给与的谋生之道。” “小吏官差不许百姓叫卖,勒索卡要,甚至打砸没收,已是天理不容。张三当接杀人有罪,但罪名之上尚有情理二字。您不问缘由就押如死牢,是不是有待斟酌?” “再者,你如此处置,岂不是纵容了官差的气焰,日后他们勒索良善百姓,岂不更是无所顾忌!而百姓闻得此案,又有几人敢抱不平?” “你住嘴!”监察御史大怒,“小小秀才咆哮公堂指责本官,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本官当场剥了你的秀才功名!” “你动他一下试试?”老爷子忽然开口,冷笑着看着堂上。 “反了,反了!”监察御史怒道,“本官如何断案,轮不到你们说话!来人,叉出去!” 话音刚落,有衙役欲上前。 可人群之中,一个老汉却比谁都快,直接冲到大堂上,拽着监察御史的胡子直接从官椅上扯了下来。 大脚丫子咣咣两脚,“曹你娘的,你叉谁?” 顿时,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有衙役抽刀,却突旁边的兵马司指挥大喊道,“都不许动!”说着,那兵马司指挥笑着走到动手的老汉身边,苦笑道,“侯爷,您老怎么来了!” 谷鳶 此言一出,周围骤然安静。 侯爷?哪来的侯爷? 这老头除了凤翔侯张龙,还能有谁?凤阳城中,谁不知这位老侯爷性如烈火! “撒开老子!”张龙推开兵马司指挥,对监察御史骂道,“他娘的,你刚才说啥,你有种再说一遍?” 监察御史羞愤欲绝,“凤翔侯何故辱我?即便你是当朝军侯,本官也要参你一本!” “你他娘的!”张龙撸起袖子,唰的一下从兵马指挥腰里抽出腰刀,“老子先剐了你!” “住手!”老爷子喊了一声,张龙马上住手。 监察御史和兵马司指挥,见这凤翔侯对刚才说话那老汉毕恭毕敬,不由得更是诧异。 “你这糊涂官儿!”老爷子对那监察御史骂道,“人命关天的大案,容不得旁人说几句?” “哦,你说那张三受了委屈,为何不报官?你他娘的也好意思说出口,咱都替你臊得慌!” “那些官差本就是官府的人,你让张三告谁?他一个百姓,知道你衙门往哪边开?他告了官差,你就会升堂断案,给他个公道了?” “他杀人不对,那官差砸人家饭碗就对?你这官老爷,容许那些官差欺压百姓就对了?” “从始至终,你屁股就是歪的。哦,不给张三定罪,你官府没脸面是吧?” “就不知道怜惜百姓的苦楚,法外开恩?” “再者说,又不是他要故意杀人的。七尺高的汉子,让人逼到那个摸样,有点血性的都受不住。罪不可恕,但情有可原的道理你不懂?” “三两句就顶了死罪,你他娘的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旁人说几句,你就脸面挂不住了。你脸面重要要是人命重要,还是民心重要。你给张三定罪,百姓们嘴上不敢说,心里还不是要骂大明朝混账王八蛋?” 监察御史呆呆的看着老爷子,实不明白这老头什么来头,“本官秉公办理!如真有小吏给看他冤屈,他为何不告官?” “你可垃圾吧到吧!什么秉公办理!你就是糊涂官判糊涂案!”老爷子冷笑,“他张三拿什么告?你手底下的人不管好了,反而责怪百姓不告官,是何道理?” “咱记得洪武十二年,山东有男子彭二造反!” “造反的人被抓送至京城,咱.....皇上问他,你为啥不告官,你知那人说啥不?” 说着,老爷子大声道,“那彭二反问皇帝,你当年造反之前,可曾想过有冤屈报官!” “但凡事能过得去,百姓都不愿意跟衙门纠缠。但凡当官的有些良心,百姓又岂能造反!” 说到此处,老爷子长叹一声,对张龙道,“你去跟中都留守衙门来说,这案子他们来断!”随后,又道,“好好的断,别他娘的净弄那些生儿子没屁眼的事!” “是!”张龙大声说道。 随即,老爷子带着朱雄英和一群侍卫,转身而去。 看着分开的人群,还有远去的背影。 兵马司指挥对张龙问道,“侯爷,这又是哪位神仙啊?卑职看,比您老可架子大多了!” 张龙斜眼,“闹呢,我大哥!”说着,看看那监察御史,“你这鸟官,到头了!” . 二十一 律法 爷孙俩人回凤翔侯张龙的府宅时,天色已黑。 半边月亮挂在天上,隐藏在云层之后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 老爷子似乎仍在生着闷气,进门之后就没说话。爷俩随意的吃了两口晚膳。老爷子坐在躺椅上捧着手炉打盹,朱雄英则是站在一边,临着大字。 虽和老爷子出宫, 但功课还是一日不落。 屋里有些安静,只有朱雄英落笔的声响。 “大孙!”许久之后,老爷子开口。 “孙儿在!” 老爷子半睁眼,说道,“你说,张三那案子该怎么判!” 朱雄英放下笔,正色道,“若孙儿是那监察御史,自然是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这话您方才在大堂上,也是说过的!” 老爷子点点头,示意朱雄英继续说下去。 “和其他大奸大恶之徒不同,张三杀人是出于心中激愤!”朱雄英继续道,“一个合格的官员,或者说清明的世道之中,官员应该想想张三为何杀人,而不是只看到了他杀人!” “所谓法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朱雄英继续道,“尤其是这等民杀吏的案件,当地的主官当明白,事情的根子在哪里。其他的案子,也是这个道理。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有所警醒!” “其实我大明虽有律法,但具体在天下州府各处, 还是人治。一方父母官手中权柄巨大,若父母官治理这等民政, 懂得审查明辨, 懂得斟酌详情,香来治下定能清平!” “若是地方官,一味的追求所谓王法处置。遇案为了判而判,为了正而正,那或许就会失了些偏颇。治下的官吏,也大多是酷吏!” “就以张三案为例,首先是收到官差勒索侮辱,生计无着落之后才会怒而杀人!主审的官员首先就要想,为何那些官差要盘剥勒索,而不是先想张三为何要杀人。” “因为盘剥勒索是因,杀人是果!” “处理张三的同时,那些平日耀武扬威的官差也要一并处罚。不然的话,百姓怎么看?百姓心中定然会骂,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欺负老百姓!” “而若不处置那些官差,以后其他官差更是有持无恐,盘剥判刑之事依旧会屡禁不止!” “所以张三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而那些官差们,也要大力整肃。这等案子,办好了是两全齐美。不但百姓们满意,对官差们而言也是种约束!” 闻言,老爷子不住的点头。 忽然一笑,“那狗日的监察御史,也是十年寒窗的读书人,看事还不如咱大孙个娃儿看的清楚!”说着,又骂道,“也不知该说他们榆木疙瘩脑袋,还是说他们屁股本来就是歪的!” 随即,老爷子忽然又恼怒起来,“定然是屁股歪的,不然的话,今日那狗日的御史也不会对官差勒索盘剥的事问都不问,上来就要治张三的罪!他娘的,人家沿街叫卖咋了?人家凭力气吃饭,碍着谁了?不许人做买卖人家吃什么?人家挨饿的时候,官府可给了救济?” “日他祖宗八辈的,就知道管老百姓。咱给他们官做,是让他们治理地方,不是为了管老百姓。管老老百姓谁不能管,找条狗来都能当官,用的着他们?” 朱雄英笑笑,“皇爷爷,孙儿觉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下的律法都是管民的,而不是管官的!” 谷捃 顿时,老爷子眼睛一亮,沉思片刻,“大孙,你心里想着啥都说出来!” “在大堂上的时候,那御史说张三,既然有官差欺负你,你怎么不报官?”朱雄英继续笑道,“您说,百姓状告官差能告赢吗?” 说着,他顿了顿,再次开口道,“别说敢不敢告,能不能告赢,就算告赢了能怎样?” “天下官差分几等,有的是吃朝廷的俸禄的,有的是当地父母官招募的帮闲。可不管是那等,都是官家的人。就算他们盘剥勒索百姓的事被抖搂出来,可又能怎样?” “多数事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遇上眼里不揉沙子的,也不过是打一顿开革了事。” “孙儿在多说几句,官差们勒索百姓商户自古有之。天下的官员们也不都是操守好的,百姓受了官差的气,尚且不能求个公道。若是受了真正父母官的气,又哪里说理去?” 老爷子忽然道,“咱不是制定大诰了吗?许百姓进京告状!” “可真正敢来的能来的有几人?”朱雄英笑道,“孙儿再说句不好听的,您还在的时候准百姓来告,可后来的子孙未必呀!” 老爷子看看朱雄英,“嗯,你爹就未必能容百姓如此。他跟那些遭文的书生在一块久了,觉得官比民重。觉得民告官,是乱了纲常!” 说着,笑骂道,“你小子将来许不许百姓告状?” “若是父亲不许,将来孙儿就算有心,也是满朝非议!”朱雄英看着老爷子的眼睛,“有些事一旦丢下,想要重新捡起来,是千难万难!再说,这等站在百姓这边,跟当官的打擂台的事,古往今来也就皇爷爷您有这魄力!” “先别拍马屁,接着你刚才的话说!”老爷子笑骂道。 “天下之法皆管民,而无对官员之约束!”朱雄英道,“百姓即便受气,想要告状也不知道从何告起。而处置官吏,也需罪证确凿有理有据!” “所以孙儿想的是,我大明朝何不多一种可以约束官吏的律法?” 老爷子皱眉沉思,“约束?当官的犯法杀了就是,何必那么麻烦?” “古往今来,可不是哪个皇帝都有您的魄力,想杀久杀的啊!”朱雄英笑道。 “他娘的,又来呲哒你爷爷!”老爷子又是笑骂。 “律法约束官吏,有罪按律查办,官员的头顶上等于多了一把宝剑!”朱雄英继续道,“您不是在天下各处放了许多国子监选出来的巡查御史吗?大明不是还有锦衣卫吗?” “发现如今日有这等官差盘剥百姓之事,处理官差,同时直属的官员难逃失职之罪。如此这般处置,天下官员心中就会多几分顾忌!” “您是发现一个杀一个,而若有此法,不需杀则自有威慑对官员阶层。而倘若百姓得知此等律法,也不会再受气的时候,不知从何告起!” “当然,这等律法要单独成立一个衙门,督察天下官员!” “单独成立个衙门?” 老爷子陷入沉思,看向朱雄英的眼神,渐渐变得不一样起来。 “你小子,比你爹强!” 二十二 谁教你的 随即,老爷子又是长叹。 “你说的倒是不错,可咱一辈子杀了那么些官儿,都管不住他们胡作非为,你说的法就行吗?” 朱雄英笑笑,“皇爷爷,官员以权谋私为非作歹贪污受贿这些事, 是杀不绝的。” 有句话说得好,绝对的权利就会导致绝对的腐坏。 皇权社会之中,做官为的就是光宗耀祖为的就是人上人。不可否认每个时代确实都有清廉如水爱民如子的官员,可大多数人都不是圣人,都是有所求有所图的。 “孙儿说句您老不爱听的,古往今来杀官最厉害的就是您老吧!可您老也知道那些官儿就跟野草似的,春风吹又生!”朱雄英继续笑道, “孙儿曾听闻前些年的趣事,官员们犯法您老一怒之下就要把他们杀头, 可要行刑的时候忽然发现,若是杀了他们,吏部却无官可选顶替空缺。” “所以只能让那些官儿暂缓施刑,带着枷锁办公!” “哈,他娘的!”老爷子也笑道,“便宜他们了!” “官员是帮着您治理国家的,虽说当官的大多都不是好东西,可要是没了这些官儿,不就天下大乱了吗?您和父亲再加上孙儿,咱们爷仨就三头六臂也管不了这万里天下啊!” “话说到这,孙儿再说一句,犯错归犯错,一股脑都杀了是不是也有点.....呵呵!” 老爷子横了朱雄英一眼,“有点啥?残暴!” “孙儿可没这么说!” 随后看看老爷子的脸色,朱雄英又道, “天下少不得当官的, 一个官员从科举上榜到成为合格的父母官不容易, 若是不给机会一刀杀了,痛快是痛快,但后继者怕是还未必如被杀的官员有才干!” “凡是官员犯法,依法可循,按错误的大小治罪。既不容忍吏治的腐败,又有宽仁之心,两全其美呀!”朱雄英继续笑道,“孙儿不是给那些官儿说好话,只是觉得监察吏治,用不着人头滚滚!方才孙儿也说了,您的子孙后人,可没您老这种魄力,杀人不手软。” “不杀吏治就差了,杀吧,也可能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已法约束,起码师出有名!对不对!” 老爷子又哼了一声,示意朱雄英继续说下去。 “再者说想要百姓真的不受官府的欺负,这事也不大可能,官府是管百姓的,穿上官衣儿就是为了威风,就是为了权。”朱雄英慢慢说道,“别说您,玉皇大帝也管不到最底层啊!” “那就任凭欺负?”老爷子怒道,“你小子越说越歪!” “孙儿还没说完呢,要想百姓不受欺负,那就要给百姓权利!”朱雄英又笑道,“让百姓知道他们的权利,他们才可以理直气壮。”说着,顿了顿,“不过,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的。” 一朝一夕?这话朱雄英自己心里都没底。 怕是千万年之后,只要有权力,就会有不公。这世上,可没有绝对的平等,更没有绝对的公正。只有保证大多数人,相对的公正公平。 “咱给了老百姓权,许他们告官!”老爷子开口道,“只要受委屈了,随时可进京告状,沿途官吏不得阻拦。敢私自截者,杀无赦!” “以后呢?”朱雄英笑问,“孙儿说的不好听啊,您老在还行。若有一天......是不是?当官的能许百姓告他们?”说着,他笑笑,“还是那话,若真给百姓权利许他们告状,就该写进大明律之中,成为大明朝的祖宗家法,谁都不能改!” “只要有这条,百姓不就腰子壮了吗?管他谁当皇帝,只要大明朝要脸面,就得接着百姓告官的事。” “约束官员,给百姓权力,或许不一定能肃清吏治,但终归是让百姓有盼头,有希望。终归是比过去,好上那么一些!” 谷咩 听了朱雄英的话,老爷子沉思良久。 “你小子说的对,这事是要写进大明律里。” 不过随即又苦笑起来,“可是呀,就算有律法又如何?当官的不要脸,百姓还是告状无门!” “还有你说那个什么约束官员,想法是好的,可在咱看来,行不通!” 朱雄英问道,“皇爷爷怎知道行不通!” “约束官员谁来查?还不是官,那不等于是自己查自己?”老爷子笑骂,“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上坟烧草纸,纯他娘的糊弄鬼!”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老爷子这话,直接就说到了根子上。 这本就是一道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的伪命题,不管怎么算得出的结论都是错。 “但有总比没有强!”朱雄英想想说道,“孙儿是觉得,短时间内几代人之内肯能解不开。但只要方向是对的,总有解开的那一天。” 老爷子看着朱雄英良久,笑着长叹,没有说话。 朱雄英蹲下身子,慢慢的帮老爷子揉着小腿。 “皇爷爷明日庭审张三,咱们还去吗?” “去不去的没啥意思!”老爷子开口道,“张龙定然要跟中都留守衙门讲,咱爷俩悄悄的过来了!只要他们不是傻子,就知道该咋判?”说着,笑道,“大孙,你猜猜张三最后啥结果?” “充军流放!”朱雄英继续笑道,“毕竟是杀人了!” “本想着悄悄的看看老家,这回咱爷俩是藏不住了!”朱雄英继续笑道,“皇爷爷,那咱们明日干什么去?” “去皇城,看看那孽子,真的知道错没有!” 老爷子口中的孽子,指的是被圈禁的靖江王。 “皇爷爷,其实孙儿还有件事不吐不快!” “咱爷俩藏着掖着干啥?说!” 朱雄英再三犹豫,开口说道,“您老怜爱子孙,所以大明朝的皇子皇孙都封王。可是您想过没有,天下虽大是不是总有一天封无可封?” “再者说,藩王们都是国中之国,对待百姓........”说着,他又看看老爷子的脸色,“不说藩王们祸害百姓吧,就说子子孙孙无穷尽,于国而言分封是不是一个大负担!” “您老想想,再过百十年,朱家子孙万万人,这些人凌驾于百姓之上,吃的用的玩的享受的都是民脂民膏,对江山社稷......” 突然,老爷子打断他,“这话谁教你的!” 二十三 皇陵 通往地宫的两边,满是巨大的石像生。 每个石像生都是文臣武将的造型,面容肃穆不怒自威。 老爷子牵着朱雄英的手,从凤阳皇陵的大门进入,走过丹阶传过神殿过金水桥,地宫那巍峨的宝顶已尽在眼前。 陵寝周围,冬日的树上还残留着些许叶子, 寒风吹来纷纷摇曳落下,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随风而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爷俩在前缓缓走着,身后是凤翔侯张龙,凤阳中都留守南雄侯赵庸等数十凤阳中都高官,俱都是微微躬身恭敬的跟随。 “今日咱没让人弄得声势浩大的!”老爷子拉着朱雄英走在神道之上, 缓缓开口道,“咱们爷俩拜咱们自家的祖宗,咱不愿意让外人掺和!”说着, 又笑道,“掺和也就罢了,有些人还想着教咱们,如何拜咱们的祖宗!” 朱雄英看着恢弘清冷的皇陵,耳中听着老爷子的话,心中再默默沉思。 凤阳中都完全是按照京师的模式建的,最先建好的就是皇陵,皇陵边上是皇城,然后是太庙天坛,又有各种殿宇,六公二十七侯的府邸。 整座城细细算来其实比京城的还要几大几分,可不管如何大,却没有京城的鲜活,反而这些屹立于田地之中的恢弘建筑, 让天色看起来都有些压抑。 历史上,这座伟大的,却一直空着的城池, 在大明末年被农民起义军一把烧毁, 而后数百年中又不断的残破。 一座城有人才有生机,若无人即便是比天高又如何? 一个国家也是如此,若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再高的城池也挡住百姓的怒火! 忽然,老爷子的脚步停住。 朱雄英顺着老爷子的目光看去,他们爷俩的正前方,一座砖亭之中,一块龙首龟背,高二十余尺宽六尺的石碑傲然屹立,上面满是深深攥刻的楷书,磅礴大气扑面而来。 “这是皇爷爷您御制的皇陵碑吗?”朱雄英问道。 “是!”老爷子点点头,“大孙,去!” 每一个朱家子孙成年之后,都要先回凤阳皇陵来祭拜祖宗。在宝顶之前,大声朗读御制皇陵,以示不忘本之意。 对于皇族子弟来说,这是一种仪式,可对于老爷子来说,这是一种传承。 朱雄英慢慢的走过去,早有太监在石碑前放下软垫。 可他却看都没看,直接跪在生硬冰冷的石板上,虔诚的三叩首之后,开始大声朗读。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 听着孙儿大声朗读自己亲手写下的碑文,老爷子深邃的目光看向那埋葬着他亲生父母还有兄长的皇陵宝顶。 一时间,思绪仿若回到了数十年前。 一身泥泞疲惫勒紧裤腰带饿的直不起腰来的朱重八刚从山坡上下来,邻居的小孩飞奔跑来,“重八哥,恁爹没了!” 少年朱重八慌乱的朝家中跑去,可刚跑到半路,又一个伙伴跑来,“哥,恁娘走了!” 他脑中嗡的一声,仿若晴天霹雳,含着眼泪冲进家门,刚进屋就看到大哥,那无的即将垂下的瘦弱的手臂。 少年朱重八哭着扑过去,病榻上的兄长只剩下一口气。 “弟,锅里还有半碗粥,温着哩......”说着,兄长的手臂颓然落下,双目紧闭。 想到此处,老爷子的眼眶微微泛红。 他紧紧咬着牙,努力的把脊背变得笔直,双手在袖子中已经握成了拳头。 谷蹅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 老爷子的思绪再次随着朱雄英的朗读声,渐渐飘远。 父母死,兄长死了,他这个活着人要安排他们的身后事。 老祖宗告诉我们,人活着要吃饭穿衣,死了要入土为安。可是他朱家,哪还有定点属于自己的土地。 他哭着拍打地主家的大门,求地主可怜给一块地,哪怕他卖身为奴只要能安葬自己的亲长。可他得到的,只那地主的怒骂还有驱赶。 幸好有好人给了一块地,可天公又不作美。漂泊大雨把父母的百年之弟,变成泥沼,眼看着父母兄长草席之中的身体泡在黄泥水中。 少年朱重八只能仰天大哭,声嘶力竭的呐喊,“爹!娘!” 再往后,他当了和尚,被赶下山要饭活着的和尚。 白天他在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看到有炊烟的村庄就去化缘。有时候一连几天他都吃不上一顿饱饭,每每在山间露宿时被清晨的露水打醒。 那时的他,总是一遍遍的问上天,我朱重八的出路在哪里。 似乎,他感动了上天。 脱下僧衣依然投军,手中要饭的钵变成了杀人的刀。 “纲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杰何有乎仁良。予乃张皇六师,飞旗角亢,勇者效力,智者赞襄。亲征荆楚,将平湖湘,三苗尽服,广海入疆。” 眼泪就顺着眼眶落下,老爷子看着宝顶。 “爹,娘,大哥,咱回来了,重八回来了!”老爷子大步向前,每一步都很慢却很沉重,“咱给你们修了全天下最大的坟,咱让你们享受人间最丰盛的祭品,咱给爹追封了皇上,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都都要给你老人家下跪。” “咱朱家列祖列宗都因为咱而翻身,以后世间别人提起咱们朱家,不再是饭都吃不上的佃户,而是天子之家!富有四海,一言九鼎,天下万民供朱家驱使!” “可是爹,娘,大哥!咱多想,咱多想再看看你们啊!多想跟你们说说话,多想你们再叫咱一声重八!” 朱雄英起身,跟上老爷子的脚步。 青石板上不但有老爷子的脚印,似乎还还有老爷子的泪痕。 “皇爷爷!不哭!”朱雄英拉住老爷子的手,“您若是哭,陵寝之中的太祖父太祖母如何能安心呢!” 忽然,老爷子一愣。 然后他飞快的擦去眼角的泪痕,看着宝顶,低声笑道,“爹娘大哥,重八带英哥来看你们了!” 说着,对朱雄英开口道,“大孙,跪下!” 前面是影壁对着的金刚墙,皇陵的正中央。 朱雄英毫不犹豫的跪下,虔诚的叩首。 “爹娘!”老爷子也跪下,开口道,“儿子来了,儿子带来了咱朱家的长子长孙,儿子带他来,给你们二老,给咱家的列祖列宗磕头!” “皇祖在上,不孝儿雄英叩首!”朱雄英说着,再次叩首。 然后,爷俩慢慢的起身。 已有守陵的太监,缓缓打开了通往宝顶的门楼大门,露出里面的阶梯。 “走!”老爷子用力的拉着朱雄英,“上去,给你太爷太奶添土!” 二十四 韩国公 通往宝顶的青石台阶,只能容纳两人并行。 老爷在在前,朱雄英在后。 脚刚踏上台阶的时候,老爷子忽然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用膝盖当腿,跪着上行。 “皇爷爷!”朱雄英一声惊呼,却没得到回应。 青石台阶坚硬冰冷, 刚爬了几下就膝盖刺股的疼。 老爷子的身影忽然停住,没有回头却伸出手,“土来!” 一个守陵太监,恭敬的拎着一筐土放在老爷子身边。 只见老爷子双手抬着土筐,放在台阶上,然后叩首膝行。一步一步,一下一下。 数百级台阶, 悠长而又冰冷。朱雄英眼睁睁看着老爷子一步一步, 那高大的身影似乎累了,手臂微微打晃,笔直的脊背也变得佝偻。 当老爷子的大手再次握住土筐,一只小手出现。 “皇爷爷,孙儿帮您!” 爷孙两人相视一笑,跪在青石台阶,抬着装土的土筐。 给祖宗填土,是子孙的孝意。 皇陵宝顶的土是混合着石灰的混合土,这样宝顶就不会长草。 爷孙俩爬到宝顶之上,膝盖早就磨破了,放眼望去微微泛着白的宝顶之上,只有墙砖的缝隙中,长着几根野草。 老爷子先是叩首,而后起身慢慢的拔出那些野草。 “大孙,来!” 爷俩携手, 那土筐之中的土,缓缓的洒落一圈。 “本想着, 给爹娘厚厚的加上一层土。可咱岁数大了,英哥也还小!”老爷子看着宝顶低声道,“等英哥大了,力气足些,让他再来!”说着,恭敬的叩首,“爹娘莫怪!” 说完,他站起身,目光看向远处。 朱雄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之中若隐若现一个小村庄,“皇爷爷,您在看什么?” “家!”老爷子微微一笑,手指远方,“那边,以前是咱们的家!” 可能是睹物思情,也可能是寒风吹乱了老爷子的白发,一时间朱雄英竟觉得身前的老子爷子,是那么的寂寥。 “皇爷爷,您要回去看看吗?” 老爷子摇摇头,“不看了!看啥?”说着,苦笑道,“那边的家, 是咱的苦难!”说到此处,又指着另一侧恢弘的皇城,“往后,那才是咱们的家!” 爷俩在宝顶上站了许久,然后携手从台阶下去。 这时,朱雄英注意到,不远处跪着一个陌生的人影。 不等他问是谁,老爷子已经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笑道,“你是刘家的?” “回圣上,臣是刘家第三代,刘念恩!”那人三十多岁大声说道。 “你祖父呢?”老爷子问道。 “祖父前年病逝了!”那人叩首。 “呀!”老爷子有些意外,“咋没人报给咱呢?” 那人开口道,“是臣的祖父临终之时说,刘家无德无能身受皇恩,已经够惭愧了。不敢再劳陛下挂念,吩咐臣等子孙悄然安葬!” “你爷爷那人呀是个好人!”老爷子长叹一声,“那你爹呢?” “臣父亲去年也走了!”那人说道。 “咋弄的,他才多大岁数啊!”老爷子惋惜道,“可惜了!”说着,又问道,“你叫什么?” 谷蒑 “臣刘念恩!”那人抬头,“祖父给的名字,让臣永远记得皇上的恩德!” “要说恩德,你刘家给咱的,比咱给你们的多呀!”老爷子笑笑,最朱雄英招手,“大孙过来,这可是咱家的恩人呀!” 凤阳,刘家!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义惠侯刘继祖的后人。 当年老爷子无地埋葬父母,就去求他们租地的主家刘家。 谁知那位刘地主不但不给,还把老爷子骂了一顿。倒是那位老家的老爷的亲哥哥,刘继祖听说了这事,主动给了老爷子一块地。 一块地,换来一个侯爵惠及子孙。 所以说,人生在世,还是要积德行善。 刘家刘继祖这一脉飞黄腾达,而当初没给老爷子地的那刘家,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你是义惠侯的三代孙?”朱雄英笑道。 “臣叩见皇太孙!”刘念恩诚惶诚恐的叩拜。 “起来,做那边跟咱们说说话!”老爷子笑道。 随后爷俩在前,刘念恩躬身在后,走入旁边的偏殿之中。爷俩坐着,刘念恩恭敬的站在他们身前。 “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老爷子端着热茶笑问。 “托皇上洪福,这些年赏了臣家里几辈子都吃用不尽的土地银钱!”刘念恩开口道,“刘家人现在享的富贵,做梦都想不到!” “你家现在多少地?”老爷子又笑问。 “水田一百三十八顷,旱田三百六十顷,还有坡地山地林地。”刘念恩开口道,“臣的祖父生前说过,臣家里的地,跑马都能累死马。” “祖父生前一再交代,我刘家能有今日的富贵!都是因为当年的小善,所以告诫臣等儿孙做人一定要有良心!” “皇上仁德,所以这些年家中田地所出,除了佃户们该交的,其他分文不取。不但不取,若谁家有过不去的时候,刘家要要出手帮衬!每年官府征粮,刘家都是足额交付。” “嗯,良善人家!”老爷子大笑道。 可说着,忽然皱眉道,“不对吧,咱记得还给了你家一百多亩勋田呢!那些勋田就挨着龙兴寺,你怎么没说?” 顿时,刘念恩有些不知所措。 勋田就是开过时赐给功臣的田亩,都是免税免粮的。 “说呀!”老爷子皱眉道。 “臣家里的勋田..........”刘念恩犹豫起来。 “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像个汉子!”老爷子怒道,“勋田呢?” “这个.......” “欺君之罪你自己掂量!”老爷子沉声道。 刘念恩噗通一声跪下,“臣不敢瞒皇上,臣家里的勋田.........”说着,似乎心中反复纠结,最后一咬牙道,“臣祖父活着的时候,就给了旁人!” “大胆!”老爷子怒道,“咱赏的田,居然敢许给别人,谁敢要?” “皇爷爷,您稍安勿躁!”朱雄英笑笑,开口道,“义惠侯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别怕,自有皇爷爷和孤给你做主!” 刘念恩叩首,低声道,“臣家中的勋田...........北面碍着韩国公的家祖坟,所以..........” 韩国公就是李善长! “他要倒霉!”朱雄英心中暗道。 果然,老爷子大怒,“咱赏的勋田,就因为挨着他家的祖坟,你们就许给他李家了?”说着,一拍桌子,“是李善长跟你要的,还是你拱手相让的,实话实说!” “是........是韩国公的弟弟当日找了臣的祖父,那时臣还小,只记得好像是用坡地置换过去的!”刘念恩惶恐道,“臣记得祖父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他们就是,还说人家是当朝宰相,刘家这侯爷跟人一比,什么都不够看.........” 最终章 大结局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初一,正旦大朝会。 紫禁城的天空上,云层密布。说不上是乌云,但却把漫天的晨光遮住。 天很冷,却没有风。 那些枝头带雪的梅花,看似在傲然绽放实则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正旦大朝会, 在京六品以上官员稀疏参加。天不亮这些官员们就已经在午门外聚集排队,等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他们按照官阶品级鱼贯而入,站在奉天殿还有外边的广场上。 春和宫,故太子朱标生前的宫殿内,朱雄英站在镜子前,面无表情的任人帮他穿着威严大气的衮服。 他的身后,脊背佝偻的朱元璋,满脸慈爱的看着镜子前的嫡长孙。 他有着典型的朱家人的方长脸, 眉眼长得很开,骨架宽大。 一晃,曾经的孩童已经是男子汉了。 渐渐的朱元璋的眼神中多了一层晶莹,这个孩子像极了他的父亲,英年早逝的太子朱标。 “老大,你走了这些年,咱终于是把你的儿子教养承认了。到了那边,你老子咱也算对得起你!” “老婆子,看看咱们的大孙,现在多壮,多结实!这都是他小时候,你养得好啊!” 忽然,镜子前的朱雄英发出一声惊叹。 “咦,这冕不对啊!” 他是大明朝的皇太孙,按照礼法当用九旒冕。可现在太监们戴在他头上的, 却是十二旒。 只有天子皇帝才能用十二旒冕! “对!”朱元璋拄着拐杖缓缓起身,苍老浑浊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明亮, 看着孙儿的样子, 好似脸上的老人斑都少了许多,“是咱,让人做的!” 说着,朱元璋走到朱雄英的身后,一只手缓缓拍打孙儿的肩膀,“带上,带上!” 轻飘飘四个字,带上。 可听在朱雄英的耳中,却是惊涛骇浪。 这句带上其中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咱老了,说不定哪天一撒手,就去见你祖母见你父亲去了!”老爷子颤抖的带着皱纹的大手,拉起孙儿饱满的手,亦如许多年前那样,“这个家,是时候让你担当起来了!” “皇爷爷!孙儿..........” 朱雄英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朝会,却没想到朱元璋居然要在今天,把位置给他......... 那个位置,是那大明天子。 那个位置, 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那个位置,是普天之下万人之上。 “皇爷!吉时到了!”垂垂老矣的宦官,在门外喊道。 “走!”朱元璋一顿拐杖,“咱爷俩上朝去!” ~~~ 殿外,长长的依仗已经准备完毕。 数百穿着金甲的大汉将军无声肃立,皇帝和皇太孙的御辇之后,跟着数百锦衣宫人。 “皇爷爷,您慢点!”朱雄英搀扶着老爷子,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开口说道。 “咱不上御辇,咱们爷俩走着去!” 随后,他们爷俩在前,其他人在后,缓缓的跟着。 深宫的夹道依旧宁静悠远,两侧红墙黄瓦上,白色的积雪带着几分寒意。 空旷的夹道中,老爷子的拐杖声回荡着。 老爷子的白发,此刻十分刺眼。 他老了,他是真老了。先是马皇后走了,然后是太子朱标走了。失去了妻子和儿子的皇帝,在老年之时变成了多疑残暴的屠夫。 这些年他杀了许多人,许多当初跟他卖命的人。 他杀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愿意让他的孙儿,将来难做。 他为的,就是让他孙儿做稳皇位。 “从一介布衣到百姓,咱走了十七年!”老爷子不愿让孙儿搀扶,努力的挺着脊背,“十七年中,南征北战,北收燕云十六州,拒敌人于国门之外。南平缅甸老挝,设布政司稳定南疆!” “咱一生,对得起洪武两个字!” “可咱身后,也必将留下骂名,咳咳咳!” 朱元璋不住的咳嗽起来,朱雄英赶紧轻轻拍着后背。 “但想必,骂咱的都是读书人,是当官的,是屁股不正的。骂咱的,绝不是老百姓!” “大孙!” “孙儿在!” “记着,大明朝皇帝绝不与士大夫共天下。咱的大明朝是朱家的大明,咱们朱家出身贫苦百姓,只要记得百姓的艰难,让他们能吃饱饭,咱家的江山,就能万万年!” 说这话时,朱元璋的眼神无比坚毅,朱雄英只能缓缓点头。 ~~~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殿内外,随着礼部官员的高歌,群臣匍匐在地,朱元璋拉着朱雄英出现。 他们爷俩穿过边地俯首的广场,走上汉白玉的台阶,踏着龙纹进入大殿。 啪的一声,朱元璋扔掉手里的拐杖。 然后另一只手,重重的拉着朱雄英,一步步走上陛阶。 只有皇帝才能走的,陛阶。 朱雄英能感受到,朱元璋此刻的呼吸声。 “好象一场梦,咱登基那天还历历在目。如今,就要把天下给你了!” 朱元璋一边走,一边艰难的开口,“咱记得开国大典那天,百官们坐在凳子上,算是给咱朝贺了,堂堂的大明连椅子都没几张!” “可现在,咱给你的是一个,盛世!” 龙椅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老爷子落座之后,拍打下身边的空位,“来,坐咱身边来!” 朱雄英没有拒绝,在祖父温和的目光中,缓缓坐下。 “看,看得清吗?”朱元璋继续问道。 这还是朱雄英第一次坐在龙椅上,空旷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他的肢体僵硬。目光中俯瞰着大殿内外,朱紫官袍。 “众爱卿平身!” 朱元璋挥手,起身的臣子们看到了坐在他身边的皇太孙,眼中满是欣喜。 皇帝老了,帝国需要一个新的接班人。 “今天,朕有件事说!”朱元璋难得的用了朕这个自称,“朕本淮西布衣,苟活于乱世,天下于我何焉!” “可乱世出英雄,朕提剑转战八千里,建了这大明朝,还天下朗朗乾坤!” “如今,快五十年了!朕,也垂垂老矣!” “今日,朕,把大明朝,把你们这些臣子,还有整个天下,交给皇太孙!” 说着,朱元璋从边上,拿过方正的玉玺。 “大孙,即日起,你就是大明的皇帝!” 沉重的玉玺压在手中,朱雄英已是说不出话来。 “你去见见你的臣子们!”朱元璋笑笑,然后又对内外朝臣大声道,“都来叩见你们的新皇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子们的叩拜,山呼海啸。 朱雄英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玉玺沉江山更沉。 他下意识的回头,只见龙椅上的朱元璋,笑着闭上双眼。 “皇爷爷!”他心里咯噔一声。 龙椅边垂垂老矣的宦官,颤抖着叹下鼻息,大喊道,“太上皇,驾崩啦!”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