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女帝工作日常》 第1章 搬离 落日黄昏。 大梁·紫宸宫。 姬羌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成群结队的内侍、宫女,如一只只勤劳而又注重秩序的蚂蚁进进出出,或怀抱妆奁衣笥,或手托文房四宝,行至姬羌身边时,个个弯腰垂首,恭顺又小心。 宮院最中央,有一着红袍的内侍,像个陀螺似的,忙的晕头转向,嘴里时而下着指令,时而对某个笨手笨脚的宫人责骂两句。向来尊弘静穆的国君寝宫在这一刻热闹非凡,皆因国君下了一道搬家的令。 昨日才登基继位的陛下今日要将寝宫搬至养元殿,一个不及紫宸宫十分之一大小的地方。 当初,圣祖开朝,将分布在紫宸宫左右的养元殿与奉圣殿设置成一文一武两个御书房,分别做日常读书习文,批阅处理政事以及与武臣研究武艺、军事战术等用途。可事实上,圣祖还是比较喜欢在放鹰台处理政事,养元殿、奉圣殿自设置后,并未用过几次。 及至太宗,有一半的时间都窝在紫宸宫,不是怀孕生子就是在怀孕生子的路上,后来好不容易不生了,身体又不好了,只好继续在紫宸宫休养生息,直至驾崩,她也没怎么用上这两个书房。 至于先帝,那就更不用说了,莫说御书房,她连紫宸宫都很少居住。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先帝后宫庞大,自己的寝宫都无暇居住,更别提劳什子御书房。 哪知当今陛下刚继位就要搬去她母亲、祖母、曾祖母都不怎么踏足的地方居住,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不过奇怪归奇怪,作为一名深谙宫规的宫人,皆知少说话多做事的好处,尤其是在这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候。 不多时,着红袍的尚六珈匆匆登上台阶,回禀,“陛下一应用品、墨宝臣等均已规整完毕,可随时出发。” 姬羌点点头,“你和零露先带人过去,朕随后。” 尚六珈应诺,当即和他的徒弟零露一起,领着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向养元殿出发。眼见队伍的“尾巴”要不见,姬羌才上了御撵,由绿衣、黄裳两位女官左右陪着,起了驾。 “陛下这般,恐怕前朝后宫早已知晓,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妙。”绿衣似是鼓足勇气,才开了口。 作为先夫王留给姬羌的“四大护体金刚”之一,绿衣本不擅言语,加之姬羌自登基大典结束突然大变,嗜睡寡言不说,还常常临窗发呆。 虽说她自幼沉稳庄重,到底豆蔻年华,神思绝不该有此严冬之状。因此,自昨日起绿衣便万分小心,既小心翼翼照料姬羌的日常起居,又暗暗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小心揣摩、忖度。 一个时辰以前,当姬羌下令搬离紫宸宫时,绿衣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担忧。 “是啊,陛下,这紫宸宫上上下下用具、陈设皆由衡阳郡主亲自操办,您说不住就不住。何况陛下已继位,本该住紫宸宫的。”黄裳此刻与绿衣想法一致,只不过她不如绿衣心思细腻,这些弯弯绕绕是听了绿衣的话才琢磨出来的。 同样作为“四大护体金刚”之一,黄裳武艺高强,日常职责便是负责姬羌的安危。 “知晓不知晓的,又如何?” 姬羌满不在乎的态度,让绿衣着实吃惊。 衡阳郡主乃魏国公主亲女,且唯一的孩子。魏国公主又是谁?那可是先帝的嫡亲妹妹,向来得先帝看重不说,如今又身负托孤之重,手握重兵。在先帝爱屋及乌的心情下,衡阳郡主轻松讨得“皇室司库令”一职,也就是说,整个大梁姬氏皇族的私产,包括整个皇宫内务都由衡阳郡主打理。 母女二人,一个拥兵,一个握财,陛下却说又如何…… 绿衣待要再劝,突见零露匆匆跑来,告知姬羌,衡阳郡主前来请安。黄裳抬头朝前望望,发现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 只片刻功夫,身着明黄雀袍的衡阳郡主已然叩拜至姬羌面前。 依大梁规制,国君衣袍绣青龙,正宫夫王衣袍绣白虎,国师的衣袍绣玄武,公主的衣袍则绣朱雀。而文武百官则按照等级为麒麟异兽不等。如衡阳郡主这般品级,衣袍至多描绣孔雀、大鹏鸟之类,而今,她却堂而皇之的着雀袍,与公主平级。 即便再不合规制又能怎样?先帝在时,衡阳郡主就是这么穿的,先帝都不予干涉,谁又能说什么? 何况在这不同寻常的当口,谁又会注意衡阳郡主穿什么? 除了姬羌。 两世为人,她自然熟知姬虞在穿着上的逾制,不同的是,从前不在意,如今只觉刺目万分。 大梁姬氏皇族向来人丁稀薄,开国圣祖戎马半生,一心建功立业的她前半生本根无暇生子,幸而高龄之时产下一女,便是太宗。太宗倒是能生,共得三女,便是先帝、魏国公主以及燕国公主。 先帝只得一女,便是姬羌。 魏国公主也只得一女,便是姬虞。 燕国公主倒是生下一子,可惜她早年出降楚门英雄之后楚鹿鸣,生的儿子姓楚。 姬羌犹记得先帝在世时提起这件事就念叨,说肥水流了外人田,还说她们姬氏皇族是被诅咒过的一族,但凡不离皇室的人,只得女,不得男。 暂且遑论诅咒真假,单说皇室血脉稀薄这件事造就了一个可喜的结果,宗室成员之间感情亲厚。哪怕是孤单一人的太宗,也是自幼与几个堂兄弟姊妹玩笑长大。 血脉这件事,大概越稀薄越显珍贵,更别提先帝与魏国公主同父同母,俩人自幼耳鬓厮磨的长大,一起做过傻事,一起挨过板子,一起偷偷溜出宫墙……这种感情即便放在民间普通人家也无比珍贵。 魏国公主那年不顾皇室宗法与尊贵的身份,竟与侍卫私通,身怀六甲时才被太宗发现,太宗怒极,当场处死侍卫,并要将魏国公主软禁。先帝冒死求情,甚至用绝食的法子逼太宗让步,这才将魏国公主救出。 太宗驾崩,先帝继位,魏国公主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先帝二十年始逐渐缠绵病榻,其后四年均是魏国公主亲自照料,期间她得一味偏方,需亲人血水做药引,魏国公主听闻,二话不说割脉引血,并一个不慎废了自己的左臂,迄今不能发力。先帝得知,抱着魏国公主泪流成河,一时恨不得时光倒流。 姐妹同根同源,又有生死交情,感情之深自然而然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姬虞便是先帝第二个挂念之人,她还未出生父亲就被处死,母亲又发誓一辈子不出降不招赘,可怜见的……姬羌到现在还能清晰的想起先帝说这些话时心痛的模样。 因顾及先帝心意,加之又有几分心疼姬虞出身,数年来,姬羌与其虽谈不上亲厚,倒也和谐相处。即便她深知姬虞为人莽撞,又喜好弄权,却不曾真正厌恶于她。 可谁又能想到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孔下藏着一颗流着毒汁儿的心! …… “臣冒死恳求陛下收回成命,仍旧搬回紫宸宫。” 姬虞大步流星走至姬羌銮驾前,雀袍前襟大甩,跪地请命,周身流露的点点霸气肆意飞扬。 “朕若执意不回呢?” 姬羌注视其良久,才轻轻反问。 “若陛下一意孤行,臣愿以死谢罪!臣命微,死不足惜,可陛下将来如何面对文武百官,天下百姓?” “是吗?”姬羌冷笑,像第一天才认识她这位表姐一般,端详。 论霸气,她确实不输其母,可论谋略心机,姬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如今见到她这个“板上鱼肉”逃得生机,竟这般迫不及待想把她“押”回,不惜给她这位刚刚继位的国君冠上“家国不容”的罪名。 作为一个君王,她只是想选个地方睡觉而已,真的就罪大恶极至斯? “陛下息怒。”说话者乃姬虞的大女官孟敷,“郡主的意思是,陛下新登位,所言所行需符合规制,方为民之表率,此其一。其二,紫宸宫历来为国君寝宫,乃我大梁龙气最盛,风水聚灵之宝地,若陛下随意搬至并不适合居住的养元殿,恐有损龙体。” 孟敷,果然是魏国公主悉心调教出来的,这些年,有她在身边描补,姬虞给人印象才不至于太难看。 “朕问你,这些话是出自衡阳郡主之口,还是,司库令之口?” 孟敷一时哑口,无论是郡主还是司库令的身份,都不足以这般“居高临下”的“训诫”陛下。方才郡主出口她便知不妥,奈何覆水难收,她只有尽可能向好的地方描补,不料陛下真就抓住不放,可见铁了心要搬离紫宸宫。 但是孟敷十分机智,很快避重就轻,“微臣冒死问询陛下,究竟为何搬离紫宸宫,郡主若知,也好领罪认罚,改过自新。” “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姬羌把目光慢慢转向将将反应过来的姬虞,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答,“因为,那张,龙床。” 闻言,姬虞大惊失色,竟不顾遮掩,“龙,龙床怎么了?” 姬羌盯着姬虞不语,其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几息功夫,姬虞便不自然的垂眸,不敢与姬羌对视。 孟敷心中大撼,郡主这等反应,必有古怪。 “床板太硬,不舒服。”姬羌淡淡说着,又重重盯了姬虞一眼,若有所指的眼神儿令姬虞一时窒息。 只是再抬头时,姬羌已命人起了驾,临行前,又扔了一句,“衡阳郡主的官袍上,绣的朱雀?还是朕花了眼……” 第2章 往生 姬虞咬牙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活了二十一年,生平第一次当众没脸。 孟敷要扶她起来却被狠狠甩开,“我倒要看看,这雀袍,我穿得穿不得!这么多年,先帝没有说什么,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她……” 后面的话姬虞没来得及说出便被孟敷打断,“郡主,那龙床究竟什么问题?为何陛下会因此搬离?” 姬虞双眼当即闪过一丝慌乱,火急火燎否认,“千年一见的金丝楠木,先帝都没舍得用,单单留给她,她有什么不满?既不满,那就再换一张好了。” 这里终究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孟敷赶紧再次打断,“此事干系重大,我们还是赶快告诉公主,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 此言正中姬虞下怀,俩人毫不犹豫地回了万寿宫。 姬羌听闻,便知姬虞回去搬救兵了。 当即下令封了紫宸宫。 “陛下要搬家当真因为龙床不妥?” 黄裳还在困惑中,紫宸宫那张龙床富丽到极致,床体镶嵌的珍珠、玛瑙、宝石等,数都数不过来。 但是,更为珍贵的还是床体本身,所用板材乃千年难遇的上品金丝楠木。当初,滇南郡王何首乌进贡此木时,先帝龙颜大悦,当场为其加官进爵,滇南郡王成了如今的滇南王。 龙床有何不妥,若非两世为人,这个问题姬羌也不能答。 其实,直到现在,姬羌的意识仍有些恍惚的,自打醒来,她不止一次的陷入怀疑与自我怀疑中。在某个瞬间,她会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人醒了,梦中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她终究明白,破灭的只是幻想,并不是梦境。 正如方才姬虞的反应,于她的幻想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迄今,姬羌仍清清楚楚记得,前世的自己病入膏肓时,姬虞是如何耀武扬威的来到她面前,告知她缠绵病榻的真相。 她并非顽症缠身,而是毒邪侵体,罪魁祸首就是她身下那张龙床。 和姬虞一起肆意作威作福的还有先帝的宠侍,刘贵侍。俩人是如何勾搭在一起的姬羌不清楚,但是,那狼狈为奸,令人作呕的模样,她两辈子也忘不了。 当时,她恨不得当场杀了那对不知廉耻人伦的狗男女,可是,已被毒邪缠身的她连呼吸都很吃力了。 没多久,她便离了那张毒邪环绕的床,飘飘荡荡的四处游走,人间的悲欢生死仍在继续,她则成了一缕游魂,在人间飘荡了三年。 期间,她看到姬婳登基,只三月便暴毙,而后姬虞继位。紧接着,江南三州大雨连绵两月不休,人间成了苦海。好不容易洪水退去,瘟疫又四起,很快蔓延大半个国土。与此同时,狄人南下屡犯边境,北方战事四起,西境巫月也趁机生乱,仅仅在她死后两年,大梁便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一年后,狄人攻入昊京,大梁国灭。 生前孤家寡人,死后孤魂野鬼。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不仅无力改变什么,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 或许,老天也看不下去,不仅让她回来了,且“牌”洗的很彻底,一切又回到原点,什么都还没发生。 …… 銮驾行至养元殿门口,里面乱糟糟的,宫人们正四处忙碌规整物品,装饰屋子。姬羌下了銮驾,带着绿衣、黄裳二人沿石砌小路一路东行。 放鹰台就在养元殿东边,步行半刻便至。 建于圣祖元年的放鹰台,高十五丈,基广二十丈,从台基向上望,只一眼便令人心生敬畏。台上无楼阁,只有个冬夏皆凉的草庐,乃圣祖钟爱之所。 姬羌在庐内转一圈,身上落了一层灰。 年久失修的草庐,墙壁裂痕斑斑,檐下结满了蜘蛛虫网,屋顶零星分布七八个窟窿,透过窟窿,晚霞即将谢幕的天空清晰可见。 绿衣、黄裳对视一眼,猜不透陛下为何会望着一张蜘蛛网发呆。良久,又见她好不容易收了目光,却满目寂寥落寞,神情好似一垂暮之年的老人。 “这放鹰台年久失修,陛下若喜欢这里,大可让宫人们重新修整。” “是啊陛下,这草庐地方不大,两日功夫便可焕然一新。” “还有台上石砖,方才微臣瞧见多处已坑坑洼洼,可同草庐一同修葺。” “是啊陛下,近日皇城北城墙玄武墙段正在修整,可趁此机会将放鹰台一并修了。” “……” 绿衣、黄裳你一言我一语的试图赶走萦绕在姬羌周围的悲廖气息。 姬羌点点头,依旧一言未发,两位女官绞尽脑汁找话时,她正感受着令人阵阵眩晕的高度。 并在想,若自此跳下,血肉模糊的瞬间,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也很有可能,那时候的表兄并未过多关注生不如死的钝痛,那个时候的他,更多的该是不甘心国灭家亡吧? 正如她一丝游魂,在表兄奋力一跃的瞬间拼命去抓,去扯,终究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姬氏皇族最后一丝血脉流干殆尽…… 姬羌往前探了探身子,吓的两位女官花容失色,黄裳眼疾手快的扯住她的衣袖,重重唤了声“陛下”。 尽管姬羌再三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然这位身手非凡女官依旧不满,她不喜陛下这般以身探险的“趣味”,紧紧抓着她不放。 “勿慌。朕只是,想记住这眩晕的感觉。” 记住,并埋在心底。 它便会时时刻刻提醒她,上辈子,他们姬氏皇族唯一的男丁,武陵郡王楚凌霄,从放鹰台纵身一跃,粉身碎骨! 城破时,所有人都想着如何保命,如何降敌,如何取悦新主人,只有楚凌霄,带着所剩无几的楚家军苦苦支撑,为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唯有记住,才能埋葬。 唯有埋葬,才会新生! 绿衣、黄裳尚未理清姬羌之意,忽见她眸光怔怔的望着台阶处,一动不动。 俩人不约而同望去,竟是国师寻来了…… 第3章 国师 绿衣、黄裳二人立刻跪行大礼,面对国师姜鉴,她们神色庄严,如临神降。 姬羌知道这个时辰国师会寻她,也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所以神色并无多少波澜。她目光平静且大胆的盯着越来越近的姜鉴,两世为人,却第一次这样端详他的姿态、面容,立时惊为天人。 且不说他那张绝世无双、犹如神刻的容颜,以及他那清贵高华出尘的气质,只一个单调的掠影便可烙人心间了。 大梁迄今历经四朝女君,便也有四朝国师。 每一朝国师在大梁都是超然的存在,而第四代国师姜鉴,是超然中的超然。 除了九天谪仙必备的气质相貌,世人膜拜的,更多是他呼风唤雨,通天地神鬼之能。层层叠叠的光环之下,大梁上下都深信一句话,国师姜鉴乃神祇转世。 所以,前世姜鉴羽化登仙时,世人皆深信不疑,包括她这个傀儡君王。 要说怀疑的地方,只一点,姬羌至死想不透。按理说国师是大梁的国师,就算飞仙了那也是大梁的神仙,最起码凡躯自始至终都在大梁境内,既如此,做了神仙的国师为何会眼睁睁的看着大梁山河破碎,百姓流离,以至于后来白骨千里,哀鸿遍野呢? 莫非做了神仙还忙的团团转,竟顾不得凡间? 还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大梁那点子国运,于神仙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不是无暇顾及,而是根本来不及?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自打国师离朝,她由生至死,即便做了三年游魂,再也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倒是临了,游魂渐渐虚弱之时,她竟不知不觉地飘到国师府,逛了逛先帝亲笔题名的“谪仙殿”,看了看国师惯用的炼丹房,以及修炼打坐用的静室,最后在国师府花园中的一池金莲上头驻足。那时候,她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浑身上下就像被什么东西抽离一般,视线越来越模糊。 冥冥中,她好似看见一个人,或是一道白影,究竟是什么,对逐渐失去意识的她来说,俨然是一道永远没有谜底的谜。 再睁眼,她便回到了这里。 …… “陛下!” 黄裳用力扯了一下姬羌龙袍袖角,使姬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姜鉴还保持着面见国君的礼节姿态。 姬羌立刻抱拳垂首还礼,并轻唤一声“国师”。 直至姬羌收了礼,姜鉴才缓缓抬眸。 但见少女脸上悲廖哀愁之色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极力维持出的庄严与威仪。 于一个初登大宝的十四岁少女来说,有这份时刻注重帝王威仪的心思,已经十分难得。 然而让姜鉴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只短短两日,陛下给人的感觉已判若两人? 容颜未变丝毫,小小年纪已渐露玄女之姿,这倒不稀奇,先帝有倾国之貌,夏王享有大梁第一美男之称,他们的女儿,自然是个绝色。 令姜鉴疑惑的是,自始至终萦绕在新帝身边那抹挥之不去的哀伤,那气息像是积攒了很多很多年,掩也掩不住,由内而外,自然流淌。 这还是那个在登基大典上拘谨却暗暗欢喜的小女孩儿吗? 今日进宫,惊闻陛下下旨搬离紫宸宫,并与衡阳郡主闹了不愉快,莫非是因为这个? “陛下,臣听闻您将长居之所搬至养元殿,是何缘故?” 第一次离国师这样近,姬羌意外发现他的眼睛竟如此的璀璨深邃,如星河一般璀璨,似寒潭幽深不见底。 他的声音柔和而有力,与他清贵高华的气质相比,略显违和,可就是这一点点违和,让姬羌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丝烟火气息。 记得上一世姜鉴前来此行,是在紫宸宫。 当时她隔着纱帘,什么也看不清,也不记得他的声音究竟是柔和还是冷清了。 只记得他说辞官归隐后,她满脑子嗡嗡作响,连挽留也忘记了。后来清醒,自嘲的笑了又笑,神祇要走,焉是她区区凡君可以留得住的? 姬羌一时走神,目光直直落到姜鉴的紫金绣玄武吞云纳海图的官袍上,姜鉴以为自身衣饰不妥,刚要低头细瞧,就听新帝一板一眼道:“父王在世时,常常教导朕,学海无涯,为学为政当兢兢业业。故而,朕将长居之所搬至养元殿。一则为学业,可专心致志的读书。二则为政事,待朕亲政时,长居御书房,也可便宜处理国事日常。” 姜鉴讶然。 为的不是她那一戳就破的谎言,而是她说起谎来那种平静自然,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代表什么? 陛下不信他。 作为被臣民顶礼膜拜的国师,却在第一天面见新君时不得信任…… 姜鉴难以形容此刻心情,毕竟从未遇到过。 先帝十四年,老国师仙逝,他继任国师之位。 虽说先帝多情,后宫多事,可十年来,先帝每每见到他,从来都是信任有加,毫不隐瞒。有时,甚至向他倾诉一些情事上的哀愁苦闷。 只是他自幼修道,从未涉及此域,无法理解先帝所感所伤所痛,更无从角度去安慰罢了。 “国师寻朕,又所谓何事?” “臣,打算明日……闭关,届时将不能参加陛下继任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故而前来告罪。事关国运,还望陛下谅解。” 姬羌讶然。 不是辞官么?怎么变成了闭关? 她明明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姜鉴当面向她辞行,只不过地点是在紫宸宫。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姜鉴心中更加困惑,陛下脸上那错愕至极的表情究竟哪里来? 他闭关这件事令陛下难以接受到这般地步么? 可数十年来,他哪一年不至少闭关三五次?大大小小的闭关前后加起来没有上百也有八九十次吧,怎么陛下的表情就像从未听过一样…… 或许,陛下是嫌他选的日子不好? 然而这次闭关由不得他选,乃道法天意的抉择,况且他也说了事关国运,陛下该重视起来的。 “国师确定,是闭关,不是……辞官?” 姜鉴:“……” 他为什么要辞官? 他是大梁国师啊!陛下为何会有这般荒谬的想法? “陛下,臣万分确定,是闭关,不是辞官。” 话未落地,他分明看见少女缓缓松了一大口气,像是卸掉心中巨石似的,而那双眼睛仍旧迷惑的,不过,倒是隐隐添了几分压抑的喜悦光芒。 姜鉴一下子悟了,原来陛下是怕他离开大梁。 荒谬! 他堂堂一国之师,岂会随意离开? 罢了罢了,陛下虽已继位,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国师为大梁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请受朕一拜!”姬羌撩起龙袍,要行跪拜大礼,惊的姜鉴立刻虚托起她的双臂,急切道:“陛下不可。” “吾本大梁国师,护国保家是臣的本分。” 闻言,姬羌心中激动不已。 这会子她已经不去想国师为何不像前世那般辞官辞行了,而满心都是,国师留下,是否意味着她这重洗的“牌局”伊始,她便添了神力? 姜鉴无法理解新帝这股莫名的喜悦之绪,却也不知不觉跟着如释重负,尤其看到对方微微上扬的唇角,心中忽而划过一丝无法名状之感。 今日所见所闻,甚是古怪。 “陛下可还未回答臣的问题。” “国师是指?” “自然是搬离紫宸宫一事。” 第4章 丑剧 姬羌闻言微微垂眸,略略沉默。 在姜鉴看来,虽然陛下没像刚才那般脸不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可这副犹豫仍旧是对他不信任的信号。 究竟何事,竟让陛下这般忌惮? 恰在姬羌犹豫之时,国师府的两个大童子,名唤云鹤、雀灵者匆匆跑了上来。二人自幼伴随姜鉴,深得他的信任。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因国师之故,此二人即便身无半职,在行宫走动时也要被宫人们尊称一声“仙使”,就算有品级的官员见了,也是礼遇有加的。 因此,二人这般失态,令人诧异。 “启禀陛下,国师……衡阳郡主要硬闯紫宸宫,还扬言要打死六珈与零露……”二人匆匆行礼,气喘吁吁,话未完姬羌已飞奔而下。 那模样,哪里还有方才的端庄威仪? 姜鉴连忙跟上,与姬羌并肩,唯恐她一个不慎滚落下去。 然而姬羌只疾行数十台阶,脚步戛然而止。 是她急了。 到底救人心切,却忘了姬虞虽蠢,绝不会蠢到当着阖宫人的面儿将她的侍者打死。 姬虞若真蠢到那个份儿上,她也就不必费心做这个局。 姜鉴不明所以,被晃了一下,且来不及驻足,因此比姬羌多下了两层,向来云淡风轻的国师此时满脸透着不解。 姬羌向他深深行了一礼,“让国师见笑,是朕鲁莽了。” 礼毕,又言,“朕有事,便先行一步。” 说完,独自下了台阶,慢悠悠的,越走越有君王仪态。 姜鉴瞅着那越来越远,也越发挺直的背影,心中云雾愈发浓郁。 然而他搜肠刮肚也寻不出有关新帝以往如何,譬如,昔日是何性情,曾经有何惊人举动,等等。 姜鉴回忆半天,只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抓住一红一白两团影子。 一道是,在他十六岁初继国师位的祭天大典上,他只用一坛雨令君臣心服口服。 雨幕中,他余光一瞥,见天坛底部的墙角处缩着一个浑身披红的小团子,便是只有四岁的姬羌…… 而那团白影,则是在夏王落霞居的桃林中。当时已是太女的她身披白色斗篷,不知为何一边抹泪一边狂奔,凭他喊了数声只充耳不闻。 后来,他听闻太女目睹父母决裂,故而伤心欲绝。 除了这两团影子,再无其他。 他对新帝,本不知当初如何,又岂知而今如何? 如何如何…… 默然良久,直至姬羌的御撵消失不见,姜鉴才转问两个童子,“究竟发生何事?” “国师不知,傍晚时陛下忽下一道令,要搬离紫宸宫,这令下达没多久,衡阳郡主那边已经知晓,并在陛下去往养元殿的路上拦截,逼迫陛下回紫宸宫居住。” “幸而陛下心如明镜,戳破衡阳郡主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女官孟敷问及陛下搬离紫宸宫原因,陛下只说龙床之故。” 云鹤话说一半,雀灵立刻抢道:“是的,陛下说床板硬,睡着不舒服,可衡阳郡主闻言魂飞魄散,一看必有古怪。” “随后陛下命人封了紫宸宫,谁知才将半个时辰,衡阳郡主便气势汹汹“杀”了过去,硬闯不成,便命人绑了六珈、零露,扬言要打死这两个目无尊卑之人。” “哼,也不知谁才是处处僭越,目无尊卑之人。” 两个童子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来龙去脉陈述一遍,说到最后,愤然不平的雀灵还讽了姬虞一句。 也难怪,他二人自幼便随国师出入宫廷,早与尚六珈、零露厮混熟稔。 尤其是零露那个小机灵鬼,想当初,他的小命还是他们二人从慎刑司那个恶霸总管手里设法救下的呢。 后来,零露做了尚六珈的徒弟,随其侍奉东宫太女,他们着实为他高兴一番。如今,太女继位成为新帝,零露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还没撸起袖子大干一番功业竟要被一个郡主扬言打死…… 姜鉴目光平静地看了雀灵一眼,陷入沉思。 雀灵人如其名,瞬间收了声,和云鹤一起垂首待命。 瑟瑟秋风中,两个童子洁白的发带随风舞动,绣着灵芝、雪莲等图样的天蓝色道袍在这萧瑟秋景中,愈发显得清新脱俗。 …… 而此时,坐上御撵的姬羌满心想的都是,该如何摆弄接下来的“棋局”。 人至紫宸宫,悄悄在门口守着的尚六珈、零露连忙相迎,并告知,姬虞早已闯进去,且姬婳这会子并不在宫中,姬羌恍然大悟。 这可真是千载难逢。 见他二人无虞,如她所料,姬羌微悬的心才彻底放下。 里面,姬虞正着急忙慌的喝令宫人们往正殿里搬运龙床,这张虽比不上原来那张,倒也华丽非常。 只可惜,因床体大小不一之故,这张进去容易,原来的那张出来难,好巧不巧的卡在正殿大门,出又出不来,进也进不去,姬虞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对抬床的“蠢货”们破口大骂。 “姬虞!快给我住手!”姬婳忽现紫宸宫,双脚尚未踏入门槛,嘴里已喝令不止。 进门后,像是忽然看见姬羌似的,满目惊慌,且踉踉跄跄的向姬羌行礼,告罪。 这么多年,姬羌从未见过她的姨母,魏国公主,如此失态。 “陛下,姬虞莽撞,罪该万死,还请陛下看在她一心想要侍奉好陛下的份儿上,饶恕她的无知祸状吧!” 姬婳满目哀求。 若在从前,姬羌定然应允,说不定还要被这位姨母的真情实意打动几分。 可是,已经死过一次,已知前因后果的她无比清楚,姬婳此等伏低姿态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已经知晓事情真相。 什么家国君臣,什么情深义重,在姬婳眼中,这些都比不上她女儿的性命重要。 家国存亡如儿戏,国君生死如儿戏,荒谬至斯,难怪当初大梁国灭。 “魏国公主请起。”姬羌淡笑,虚扶对方一下,“朕只说那床板硬,谁知衡阳郡主竟这般放心上,不顾朕的禁封令,强行要替朕更换龙床。” 姬婳一心救女,丝毫没有注意到姬羌对她们母女称谓上的变化,急急辩解,“衡阳她,第一次为陛下做事,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唯恐出现差池,看在这份儿忠心上,还望陛下饶恕!” “既如此,那就暂且把床归置原位,今日之事,朕不予计较。” 说话间,那张被毒邪侵染的龙床已脱离“困境”,姬虞丝毫不顾君令,一心想把毒床弄走,就算尚六珈等人上前拦阻,抬床的宫人们依旧没有停下脚步,那等视国君如空气的嚣张气焰,姬婳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她表面喝令宫人们止步,实际上得寸进尺的请命,“既然陛下不喜这张床,且已经更换,不如就让衡阳抬走吧,免得污了圣目。” “不必了,朕……” “陛下,您不是讨厌这张床么?” “魏国公主。朕说,不必了!” 姬羌突然翻脸,连淡淡的微笑都不想维持了,如此突变令姬婳措手不及,僵持之下,姬羌又下令,要当场拆了这张龙床,以查询让她不舒服的原因,姬婳、姬虞母女二人同时色变,不约而同上前阻拦。 就在这时,门外想起一个清脆明亮的声音,“国师到!” 第5章 毒邪 姜鉴已经在宫门口伫立良久,眼前的丑剧令他心头三震。若非亲眼目睹,他尚不知,大梁国君在某些人眼中竟羸弱至斯! 国君受辱,谁之过? 他忽然有几分理解在放鹰台上,新帝听闻他只是闭关而非辞官的欣喜反应,他这个国师尚在,便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他若是不在呢? 姜鉴不敢想象。 他脚步缓慢地朝姬羌等人走去,一心想要验证,就目前来说,他这个一国之师是否也和国君一样,只是个摆设? 姬婳、姬虞母女早就因为国师的到来而惶恐不安,尤其是姬虞,伏地行礼的时候差点撑不住摔地。 姬羌对姜鉴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今日之事,从头到尾都充满神秘色彩,方才两位童子又是当着她和国师的面儿“石破天惊”的禀奏。 就算只是猎奇,国师也要跟过来的。 万事都在她盘算中,唯一漏掉的一点是,向来滴水不漏的姬婳因慌了阵脚而撞上枪口,这倒是意外收获。 “国师大驾,臣等有失远迎,还望国师恕罪。”至少表面上,姬婳的背挺的笔直,声音也洪亮,临危不乱的姿态令其女重拾几分信心。 姜鉴瞥了姬婳一眼。 论容貌,魏国公主要比先帝普通许多,甚至,与燕国公主相比也略显逊色,然而论气度,燕国公主和先帝都不能与之相比。魏国公主自幼胆识过人,太宗曾私底下对老国师说过,若非先帝占了个“长”,魏国公主又犯了那样的糊涂账,这帝王之尊,或许落不到先帝头上。 可惜,这样的人……先帝才走了多久,她竟敢这般怠慢陛下。 “臣,姜鉴叩见陛下!”姜鉴毕恭毕敬的向姬羌行了一礼,姬羌同样毕恭毕敬的还之。 在外人看来,这对君臣的礼仪十分妥帖,只有姬羌知道,姜鉴与她四目相对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深邃幽暗,却又明显掺杂一丝责备。 应该在责备她这个国君行事并不光明磊落,连他这个国师都敢随意算计。 然,姬羌并不在乎,只要能达目的,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这是她醒来不久所产生的念头里,至关重要的一条。 姜鉴微微蹙眉,但也不好说什么,指着那张众目“焦点”道:“臣听闻此床十分不妥,陛下可否容臣一观?” 姬羌做了个手势,“国师请。” 姜鉴便慢慢朝那龙床走去,且越走越觉脚步艰难,当他终于察觉问题所在,愤怒之绪骤然涌遍全身。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可见他这个国师在某些人眼中,就是个摆设! 好在他修道多年,胸腔中那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之绪到底被压住了。 姜鉴脚步平静第走至龙床跟前,在众人不明所以之时缓缓伸出右手。 姬羌瞪大了眼睛,仍旧没有看清国师到底做了什么,可是他的掌心竟燃起了淡蓝色的火苗,当掌心向下,那火苗竟不知以何种方式传到了床中央,并缓缓向四周蔓延…… 很快,整张床都被火苗笼罩,远远望去,好似簇簇美丽又淡雅的兰。 不多时,一缕缕乌烟从火苗中飘散出,逐渐在床体上方聚拢,并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忽然,那团乌烟瘴气化成一道形状可怖的鬼符,猛地向一个抬床的宫人攻去,说时迟那时快,宫人尚未来得及惨叫便倒在血泊中,七窍流血而亡。 这一幕令姬虞失了智,尖叫不已,姬婳慌的将她搂入怀中。 充满邪气的鬼符一连攻击三人才渐渐势弱,姜鉴转身,“陛下,此床被毒邪侵体,臣若没算错,此毒名幻影,来自巫月,中毒者一时半会儿不会丢命,但是身体会逐渐孱弱,直至油尽灯枯。” “国师说什么?”姬婳如闻惊雷,喃喃不敢置信,而她怀中,姬虞早已被恐惧淹没,软成一团儿。 须臾,姬婳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似的一把将姬虞推开,扬手,重重给了她一个巴掌,“孽障!你做的好事!我说你怎么这般心焦要给陛下置换龙床,原来,竟原来……” “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姬虞捂着脸,连连否认,情状透着几分疯癫,可见被死亡的阴影震慑至深。 姬婳踉跄两步,神情露出万般痛苦之状,跪地认罪,“陛下!臣枉顾先帝的信任,教女无方,差点酿成滔天大祸……臣,罪该万死!” “请陛下,国师重重降罪。” 闻言,姜鉴缓缓抬起手掌,掌心又添一层淡蓝色火焰,在场所有人都以为国师会用火焰直接将姬虞燃了,姬婳更是这么认为。 因此,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用身子挡住了姬虞,方才还在认罪的她立刻变成讨饶,“陛下,国师,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还望陛下、国师看在先帝的份儿上,饶了虞儿一命,臣愿自此解甲归田,远离荣华,只求带着虞儿过上三餐粗茶淡饭的生活。” 姜鉴的掌心终究还是落下去了,只不过对象依旧是那张被毒邪笼罩的龙床。 方才还在优雅的跳跃的淡蓝色火苗瞬间变成深深的蓝,熊熊燃起,而方才还在肆虐攻人的鬼魅邪灵瞬间淹没在幽深蓝海中,被彻底毁灭。 所有人都震撼于国师那高深莫测的法术中,除了姬羌。 她突然扬声阻拦,“国师手下留情,快快收了神通吧!” 姜鉴不明所以,却立刻照办。 当火苗彻底熄灭,原本富丽堂皇的床面已经焦黑片片,姬羌连忙命人传司珍局总管,并下了严令,务必将镶嵌于床体的珍珠、宝石等宝贝小心翼翼取下,再三盘点后收归国库。 至此,姜鉴淡泊如水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如鲠在喉。 这个时候,如此局面,陛下惦记的竟然是……钱财! 姬婳更是如遭雷击,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姬羌,忘记言语。 直至司珍局的人确认宝物均完好无损,姬羌才郑重其事道:“案情究竟如何,朕以为,需细致查证方才可以定论……不过,无论案情经过哪般,衡阳郡主终究不再适合担任司库令一职,国师和公主以为如何?” 说完,她不由自主的看向姜鉴,见他面色平静,无丝毫波澜。 显然支持。 姬婳大喜望外,几乎无法名状,她完全没想到姬羌会这么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一时感恩载德。 最终,姬虞与涉案人等一并被押入天牢,大理寺、刑部并督察院三处一起组成三司会审,为避嫌,魏国公主主动请命自我禁足于万寿宫。 随着乌泱泱一群人离开,紫宸宫终于安静下来。 姬羌静静地看向姜鉴,姜鉴亦然。 显然,俩人都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第6章 大朝会 忍到现在,姜鉴反而不急,目光怔怔看着脚步凝重,向他走来的姬羌。 就在他以为姬羌会开口向他解释一二时,对方却突然止步,向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陛下不可!” 姜鉴虽神速,到底晚一步。 他心绪复杂的将对方搀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 姬羌知国师心中疑惑万万千,她心中何尝不是有言千千万? 身为一国之君,明目张胆的欺骗、利用神祇一般的国师,她不后悔。从搬离紫宸宫到封宫令,再到放鹰台等候,以及“真相”浮出水面,每一步都是她算计好的。 无论国师辞官还是闭关,在此之前,她就是要利用他,将姬虞这只“蛇蝎”揪出。 可不后悔,并不代表不愧疚。 犹豫几息,姬羌决心坦然,“朕利用了国师。” 姜鉴却打断她,“陛下乃一国之君,国君行事,自然有非一般的道理。” 没有哪一刻让姬羌觉得,她真的就是帝国主宰。 而这些尊荣与信赖都是国师给的。 回忆事情经过,她恍然发现,从放鹰台追随,到发现龙床有毒开始,到后来用神威震慑姬虞,进而逼迫姬婳认罪,每一步,国师都只在做,而不说。 看似至尊孤傲的掌控一切,实际上哪一步不是顺应她的意思行事? 姬羌心中无比动容,想再解释些什么,发现没必要,想要赞誉他几句,又发现做不到。 心虚没底气,简言之,国君气短。 倒是姜鉴看看越发灰暗的天色,柔声嘱咐她按时进膳、安歇,又吩咐尚六珈等人小心照料,方才辞别而去。 …… 姬羌几乎一夜未眠。 倒不是忧心姬虞的案子出变故,已经板上钉钉的案情,再出也出不了新花样儿。无论三司会审如何进行,姬虞最终不过是丢官、罚俸,至多禁足。 姬婳手握六万玄甲兵,占据京畿重军一半以上的兵力。满朝武将,几乎全部唯她马首是瞻,而她本身又肩负先帝托孤之重。这些都不提,单提这保护皇城的羽林军统领,就曾是姬婳麾下一员大将,负责京畿安全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乃姬婳一手提拔。 所以,姬虞不会死。 姬羌睡不着,是因为国师姜鉴。 傍晚发生的一幕幕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回旋,他的神秘莫测,他的神威法术……想一次,姬羌便疑惑一次,前世,姜鉴真的羽化登仙了么? 若是没有,他究竟去了哪里? 若是有,今生为何又突然不走了? 她挖空心思的回忆作为一枚魂魄时看到听到的一切,极力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然而,直到天朦胧亮时,也一无所获。 天刚放亮,三司会审已有结果。 姬羌大致浏览一遍,不出她所料。 那张龙床被打造时,床板部分被悄悄调包了,华丽昂贵的金丝楠木床板被浸染毒汁儿的普通橡木代替,而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便是衡阳郡主手下的司库主薄武月升,一个来自巫月的奸细。 本案共涉三十二人,从采买到打造,再到京城奸细窝点,每一条每一款都充满敌国的阴谋气息,本案的重点涉案者衡阳郡主却被摘的一干二净,自始至终只担了个无能失职以及被利用的罪名。 姬羌读完,随手将奏折丢给尚六珈,前世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终于对上了号。 下毒这件事姬虞是瞒着姬婳做的,是已知事实。 可即便姬虞再有能力与手段,也不可能独自完成。 整个过程,每一个布局都透着缜密、精细,姬虞那个脑子如何想到?即便她想到,幻影这种来自巫月的罕见毒药,她如何得手?制造毒床这般精密复杂的事情,她如何办到? 原来,姬虞一早就和巫月奸细勾结在一起,她为达目的,竟与虎为皮。 “这,怎么可能?”尚六珈一脸的不信,如此显而易见的事,衡阳郡主怎么就被摘的干干净净? 姬羌冷笑,“怎么不可能?” “可是,魏国公主不是自我禁足了么?” “她禁食了么?” 尚六珈语塞。 “难道就这样算了?如此欺君大罪……”零露愤然,心有不甘的他忽然提到,“国师,国师岂会罢休?” 尚六珈却告诉他,国师自昨晚回了国师府再未出过门,如今恐怕早已闭关。 零露顿如霜打的茄子。 …… 卯时,大朝会伊始。 按大梁女朝惯例,每月初一、十五国君与群臣都要在太和殿举行大朝会,除却这两天,每三天一次常朝,在保和殿举行。其余时间若有政要,国君则在御书房召见六部九卿议定。 如今姬羌并未亲政,所以,尚未有资格召见群臣议定国事。 今日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却是新帝继位后第一次早朝,故而是一次隆重又繁琐的大朝会。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天,群臣格外清醒,甚至有人彻夜难眠,寅时就爬起来梳洗装扮,力求步步安稳。 姬羌以为,今日群臣将比以往更加清醒的原因,还有三司会审的结果将在大朝会上过明路。 御撵行至太和殿大门,早有穿戴整齐,神情恭肃的朝臣们笔直挺拔的分列两旁等候,銮驾刚至,站在殿外的众臣便纷纷行大礼。 姬羌晓得,这些入不了内殿,只能在殿外议政听旨的官员从四品至七品不等,四品以上,方能入殿。 随着她脚步愈发向那张龙椅靠近,所见臣子的品级也越来越高,直至经过群臣之首姬婳,这位身兼数职的超品公主,龙椅也就不远了。 待姬羌坐定,群臣齐齐高呼万岁,声音震天。 此情此景令姬羌不由想起前世大朝会的情形,也是在这太和殿,她坐北朝南,高高在上,俯瞰群臣,就算是远在大殿门口处,某一名不见经传的陌生臣子的身影,她也是能瞧得见的。 一模一样的处境并未让她产生两世重叠的交融之感,相反,她无比的清醒。 叫起之后,姬羌目光大胆且认真的打量众臣,一扫前世羞怯。 右列,姬婳作为武将之首,身着明黄绣朱雀官袍,她站姿挺拔,英气逼人,至少现在,姬羌从她的神情中瞧不出一丝一毫悲伤或愤怒的影子。 在姬婳身后,并列站着秦国公与宋国公两位超品国公爷,二人祖上皆是跟着圣祖打天下的。两位国公爷之后便是天下兵马将军、骠骑将军、威烈将军等。 瞧完武将,姬羌又开始看文官,左列以国师姜鉴为首……只不过他今日因闭关之故未朝,在国师之后,便是六部大小九卿,大九卿为六部尚书、督察院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以及通政使。 小九卿譬如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等等,文臣的数量比武将多的多,所以队伍又稠又长。 姬羌在打量众臣的同时,众臣也没闲着,也在悄悄打量新帝。起初,未避免被发现,均偷摸儿的迅速睃一眼,可这一睃皆收不回了,甚至有人目瞪口呆。 龙椅上的少女,容颜明艳迤逦且稚嫩,可偏偏双手交叉入袖的姿势给人以十分老成之感,再加上她那双丝毫不怯场,甚至有几分漠然的眼睛,这哪里还是登基大典上那个雀跃又紧张的小姑娘? 众臣正暗暗纳罕,忽听殿外侍者高喊,“国师到!” 第7章 庶人 声音十分突兀,令太和殿内外一众君臣恍惚不已。 尤其是姬羌,国师闭关之事可是他昨日亲口告知,这会子怎么…… 难道,国师又不想闭关了? 随着众臣“参拜国师”的声音此起彼伏,身着紫金绣玄武官袍的姜鉴脚步稳健的走到文官之首,姬羌早在他双脚踏进大殿门槛的时候起身,毕恭毕敬的站着迎候。 即便是在这最具象征皇权的太和殿,国师向国君行礼之后,国君也一样要还礼,这便是“国师”一职在大梁超然存在的又一解说。 君臣相互行礼毕,姬羌重新归坐,在此之前仍旧不忘双手交叉入袖,这动作着实让姜鉴愣了愣,他的反应和群臣差不离。 落座后,姬羌不经意地瞥了姬婳一眼,果见她面色阴沉,不似方才温和平静。 姬羌心中顿时松快不少。 别管原因如何,国师的到来,对她来说,犹如甘霖突降,可对某些人来说,便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国师已至,早朝正式开始。 按照惯例,众臣开始携本启奏,然而这会子众臣像约好似的,谁也不肯出列奏事。 所有人都心如明镜,今日早朝虽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恐怕主角不会是陛下。 果然,大殿只悄然无声须臾,作为三司会审的重要成员之一,大理寺卿魏无疆出列了。 且说魏无疆,乃昊京八大世家魏家如今的掌门人,魏家与先夫王夏王出身的夏家是表亲,细细算起来,姬羌要喊魏无疆一声表叔。 留着美人须,外表文质彬彬的魏无疆一开口便中气十足,陈述“龙床有毒”的案情时条理分明,有论有据,期间,即便被魏国公主的眼神频频“眷顾”,态度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以上便是案情审理的全部经过。”魏无疆说完最后一句,督察院御史大夫殷其雷立刻出列禀道:“启奏陛下,魏大人所陈述案情句句属实,案情审理每一节,皆在我督察院的审查督促下进行。” 听到这里,姬羌心里说不出的疑惑,魏无疆坐镇大理寺近二十年,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先帝朝时曾处理过好几起皇亲贵戚,何况他经手的案情无数,经验十分丰富,这样一个人,竟没有发现一点涉及姬虞的蛛丝马迹? 还是说,姬婳的手段已高明至斯? 即便魏无疆没有发现,殷其雷也没有吗?他可是出了名的“鹰眼”,观察力敏锐,动作迅猛,面对“猎物”,常常出其不备攻之,莫说满朝文武,就是先帝本人,想偷个懒儿之前都要四周瞅瞅殷其雷在不在场。 这样一个人,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吗? 姬羌并非怀疑二人忠心,也不质疑二人能力,只忖度,此等局面,定然事出有因。 而这个因……姬羌不由自主看向本不该出现的国师。 …… 案情经过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接下来便是量刑,此事归刑部,刑部尚书陶有梅缓缓出列。 此人不同于世家出身的魏无疆,也不同于白丁出身的殷其雷,他是老国师收养的孤儿,名与姓都是老国师所赐。 陶有梅刚出列,大殿变得更静了。 至于奸细如何被处以极刑,首级如何挂在城墙上示众,以及参与的大梁宫人如何被灭族,众臣只是静静地听,陶有梅陈述完毕,无人有异议。 当他开口陈述对衡阳郡主如何处罚时,所有人都拼命竖起耳朵,唯恐遗漏一个字。 陶有梅说,“按照我大梁律例,当撤销衡阳郡主皇室司库令一职,同时,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人群中,不知谁轻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非常轻微、短促,然而大殿内实在太过安静,就连离的最远的姬羌都听的清清楚楚。 仿佛一声轻叹,当然,更像一声嘲笑。 谋害国君,只是撤职罚俸,只是因为罪恶之上被蒙了一层由六万玄甲军编织的遮羞布。 姬婳“腾”的脸红了。 叱咤前朝后宫多年,活到这个岁数,第一次这般无地自容。 她谁也没看,只看姜鉴。 国师依旧屹立如山,全程连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谁。姬婳犹豫再三,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出列。 “臣以为此判不妥!”她声音高昂,显得有些激动,“就算衡阳郡主全程被蒙在鼓里,可损伤龙体是事实,欺君是事实。臣以为,当褫夺其封号,将其贬为庶人,方能以儆效尤。” 大殿落针可闻。 过了好久好久,姬羌察觉真的没人接茬,便将“球儿”踢给姜鉴,“国师以为如何?” 姜鉴似乎就在等这一刻,立刻甩出二字,“准奏。” 简短有力的两个字刚落地,他便冲姬羌做了个告辞之礼,姬羌连忙起身恭送,那抹紫金身影便在众臣的恭送声里迅速消失。 姬婳反复品味“准奏”二字,袖中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姬羌趁机格外开恩,令已经是庶人的姬虞继续与魏国公主一起长居万寿宫,之后,在魏国公主的“感恩载德”中,这一世她的第一个早朝,圆满结束。 …… 冷月西沉。 这一夜姬羌仍旧睡的不好,三更时昏沉沉的睡了一个时辰便又清醒,安神汤再怎么喝也无济于事。 她悄然起身,披衣下榻,趁着值夜的黄裳睡的正稥,脚步轻盈的出了门儿。 深秋的夜晚,更深露浓,姬羌禁不住抖了抖肩膀,抬头朝西天望了望,明月高悬,散着寒光,清冷又寂寞。 这会子,国师当闭关了吧? 姬羌忍不住想。 早朝时,他那简简单单的“准奏”二字给她带来的震撼,未消反增。 那时的国师,比她这个国君更具王者气度。 就算叱咤前朝后宫多年的姬婳听闻“准奏”二字,也唯有垂首恭送国师离开,全程不敢有半分不敬。 据闻姬虞得知自己被贬为庶人,在牢里就晕了过去,当然,也可能是见识过国师杀人于无形的法术后,留下了后遗症。讽刺的是,那个庶人,这会子仍旧躺在万寿宫“养病”,身边一堆御医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万寿宫什么地方,那应该是国君的父亲,圣夫王的寝宫。她的父亲,夏王是不在了,那又怎样?万寿宫就算落了十层灰,也轮不到一个终生不出降不招赘的公主居住。 可谁让先帝厚爱那对母女呢。 母君对她们,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十多年来,姬羌不止一次这样想。 她们对母君呢? 也许一开始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架不住,人心都是贪婪的。 明日不用早朝,姬羌决意去拜访一下先帝的“后宫”。 第8章 亚父 事实上,女朝延续至今,历经四代,唯有先帝的“后宫”称之为后宫。 在圣祖朝与太宗朝,压根没有“后宫”这一说法。 圣祖从生至死,身边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她的夫王。 太宗共有两个男人,一个夫王,另一个,是继夫王。也就是说,太宗虽拥有过两个男人,并不是同时拥有。 到先帝朝,格局完全变了。 先帝多情,处处留情,不仅开创“后宫”先河,更是自创等级。 后宫之中,第一尊贵的自然是夫王,规矩同圣祖朝太宗朝一样,夫王掌实权,可参议朝政,更可在国君孕期代其监国,行天子之职。 除了夫王,先帝又创四“贵君”之位,而且她在位时,四“贵君”之位也被填满了,什么王贵君,周贵君,商贵君……先帝一走,贵君自动升级为圣君,姬羌没记错的话,曾经的四贵君如今还有两个,一个是王圣君,另一个是商圣君。 贵君有四位,底下的夫侍更多,姬羌依稀记得,满员时竟有九个之多,以至于后宫满满,连宫殿都不够住了。 事实上,先帝已然在夫王寝宫关雎宫的四周开辟了诸如玉华宫昭阳宫瑶光殿等六宫,可人太多,还是不够用。后来,先帝使了扩建御花园的法子,在御花园中建了“水木自清”,“霓裳殿”等宫羽,算是解决了人口居住问题。 先帝驾崩,夫侍成了圣侍,姬羌大约记得还有三四个的样子。实际上夫侍之下还有数人,只不过都没名分。 先帝一走,她的“后宫”便集体搬到皇宫西北角的几个宫殿居住,要说住房这一点还是先帝想的周到,人还没走就给她的男人们想好后路,偏安一隅处建了好几个宫殿,诸如寿安宫寿康宫寿宁宫……挤是挤了点儿,然,里面一应用品俱全,且他们的份例也是先帝特特嘱咐过的,不仅没被削减,反而因为辈分的提升有所加持。 毕竟是先帝的后宫,照规矩,姬羌见了那些男人,要礼遇有加的,如果见到诸如“圣君”品级,是要唤一声“亚父”的。 …… 次日用过早膳,姬羌乘御撵前往皇宫西南角,为避免众亚父“御前失仪”,她早在出发前递了消息。 颇为让人意外的是,姬羌尚未踏入他们的地界儿,早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列队等候了。 为首的便是王商两位圣君,两个奇葩。 王圣君出身江南农耕世家,当初追随先帝前,他是被家族用了别的名头逐出家门的。 不错,大梁是女朝。 但国君不流行后宫,是真的。 大梁由上至下,提倡一夫一妻制,也是真的。 所以,无论大小家族,男人给女人当小就是家族耻辱,哪怕那个女人是帝王。 七岁那年,姬羌跟随父王学习《王朝诸史》,便发现这么个有意思的现象,并对比前朝,得出“大梁之所以是女朝,除了开国圣祖,后面皆因国君生不出儿子之故”的结论。 国君生不出儿子,祖辈辛苦打下的江山又不能拱手让人,便只能由女儿继承。 女儿气弱怎么办?女儿事多怎么办?好办,有国师。 仿佛应运而生,大梁女朝每一代都会有一个身怀绝技的国师,他们看似云淡风气,一副仙风道骨之相,却一直都是国君坚实的后盾。 另外,历任夫王不仅出身高贵,且个个都是实干家。 所以,大梁女朝在“三足鼎立”的制衡中,安安稳稳的走到第四代。 前世她遭遇人祸天灾,只能说大梁注定命中有劫…… 姬羌很快收了思绪,把目光放到另一个奇葩身上,商圣君。 这个奇葩名副其实,因为,他是个和尚。 留着和尚头,住在慈悲殿。手捻檀香珠,最爱敲木鱼。 他是先帝后宫们的头号情敌,是导致先帝与正宫夫王决裂的元凶,是姬羌在这个世上最厌恶的男人。 可讽刺的是,人家自入宫起什么都没做,每天只是敲敲木鱼,念念经。诸如争风吃醋掐架斗殴这样的事,和他隔了一个西天。 所以,他的存在也是先帝在情场上挫败的证据,毕竟他是先帝唯一至死都没征服的男人。 不,是和尚。 此时,和尚手握佛珠,眉眼低垂,嘴里仿佛念念有词,永远都是这么一副远离尘嚣的样子。 姬羌淡淡收回目光,向二人身后看去。 紧随的是黄杨二位圣侍。 两个跳梁小丑。 黄圣侍在碰到先帝之前,就是个在村里给员外老爷放羊的苦人,父母早亡,与祖母相依为命。 杨圣侍更惨,是一个连祖母都没的小乞丐,先帝碰见他时,他正因半个发霉的馒头被一群老乞丐围攻,若非先帝出手,妥妥被打死。 姬羌说他们是跳梁小丑,并非因为二人出身。 做游魂那三年,她见过终日劳作却不得饱腹的农人,见过雪地里被活活冻死的横七竖八的流民尸体,比这更惊心怵目的,诸如白骨千里,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景象,更是见了又见……她痛恨自己还来不及,又岂会厌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子民? 她之所以厌恶黄杨二人,实在因为他们那副时时刻刻洗刷从前的做派,令人呕吐。小时候她还不清楚原因,只知二人行为别扭,后来才明白,原来他二人非常鄙夷自己的出身,唯恐他人提及,所以,姬羌更瞧不起二人了,连出身都不愿回顾的人,不是忘本的小人是什么? 黄杨二人之后还有几个低眉顺首的年轻男人,一看就是没名没份的,姬羌一个也不认识,只知道先帝让这几人追随有份位的诸如王圣君黄圣侍等人,也算对他们的后半生有了妥当安排。 姬羌扫视一圈,并未见到刘圣侍,那个与姬虞一起祸乱宫闱小人,心中当下有了判断。 “免礼。”叫起后,她接着道:“自朕继位,诸事繁杂,一直未得空闲前来探望,不知诸亚父可安好?可有缺什么?宫人们还都忠心?” 她声音淡淡的,表情倨傲,或者叫做帝王威仪。 一众亚父受宠若惊,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王圣君,激动的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姬羌倒是理解他们的这种激动,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她这样礼遇他们,不说别的,众多宫人见了,心头也会掂量一二,在今后伺候时会更加尽心。 尽管姬羌本意并非如此,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到来,确实起到这样的效果。 “陛,陛下言重了,本该吾等去拜见陛下……然,吾等出身低微,恐污圣目,还望陛下,恕罪……请陛下放心,宫人们很好……” 人群中,王圣君算是出身最好的了,饶是他,也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才将意思表达完整。 姬羌耐着性子听完,淡淡驳道:“亚父此言差矣,你们都是伺候过先帝的,身份尊贵,切不可再说出身低微,恐污圣目的话,如此,你们将先帝置于何地?” 王圣君“刷”的一下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半晌也没发出一个声儿。 姬羌无意办他难堪,更无意浪费时辰,稍稍放缓声音,“诸位就打算在这里招待朕么?” “啊,不不不,陛下请!”王圣君一下子反应过来,众人哗啦啦让出一条道儿。 姬羌微微颔首,率先去了王圣君的寿安宫。 刚进门,姬羌便惊呆了。 第9章 改观 这哪里是宫殿,分明就是个菜园子! 方方正正的畦,层层叠叠的绿,莫说院子,就连走廊窗台等处也摆满了各种绿色蔬植,真是寸土都不肯浪费啊。 姬羌不认得那些菜蔬,根据分畦大概数了一下,竟有十多种,在这样的季节! “这是什么菜?”姬羌指着一根长的像黄瓜,但是比黄瓜长太多太多的长条儿问道。 王圣君忙热情介绍,“回陛下,这是丝瓜,当下正是丝瓜味美时节,您瞧,那最长的足有三尺。” 姬羌掐一朵丝瓜花儿在手,盯了盯,漫不经心问,“莫非,这些菜蔬都是出自亚父之手?” “是啊,臣本就农人出身,别的不敢说,种粮种菜的本事还是有两分的。” 闻言,姬羌不由自主的上下打量其一番,王圣君说这话时,不仅神色认真,还颇有点自豪的味道。 这种变化倒令人惊讶。 想他入宫多年,何曾种过菜种过粮?隐约记得有一年,他和先帝的几个夫侍不知什么原因又掐起来,曾放出过“我好赖出身江南世家,尔等算个什么东西”的言论。 当时父王听了面无表情,只道他“以五十步笑百步”。 王圣君趁机又告诉她,这菜园子他已经打理四年,积累颇多心得,如今寿安宫寿康宫等处一年四季所用菜蔬,均出自此菜园,从年头到年尾,光菜蔬一项便省了许多嚼用。 若说方才只是惊讶,这会子姬羌是震惊了。 不曾想现在的王圣君不仅坦然面对自己的出身,以侍弄农事为骄傲,竟还生出节流的念头。 姬羌毫不犹豫地高看他一眼,说话时和气许多。 …… 再往西,大约走百十步,便至黄圣侍的寿康宫。 姬羌入门便看到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木笼子,木笼子里养着大大小小的禽类,诸如鸡鸭鹅鸽子之类,姬羌瞅的两眼直放光。 此时,她脸上已隐约带了笑意,“亚父可不要告诉朕,这些小东西是用来养大吃掉的。” 论理,“圣侍”级别是没资格被称作“亚父”的,可姬羌偏偏这样叫了,黄圣侍受宠若惊,半晌才出来个“陛下圣明”,此后再无话。 王圣君赶忙上前描补,他告诉姬羌,寿安寿康寿宁三宫已经有三年不曾向御膳房要荤食。 呵!这些人是要自给自足的节奏吗? 姬羌佯装翻脸,“莫非御膳房短了诸位的份例嚼用?” 她语气忽然严肃,眉眼凌厉,落在众人眼中早就是龙颜大怒的样子,吓的一众人等连连否认,辩解。 “陛下误会,臣等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日而已。”王圣君领着一众人等跪地解释,“臣等出身低微,除了侍弄农务家畜,也做不出别的高雅之事,若陛下嫌弃,臣等这就将菜蔬拔了,将鸡鸭鹅宰杀了,再不养了。” 到底读过书,王圣君很会讲话,又胜在表情真挚,让人挑不出错处。 然而他并未想过刚刚坐上龙位的姬羌,怎么会当众损害先帝的颜面,所以,她又怎么可能因为嫌弃而真的毁了菜园子和这些装家禽的木笼子。 姬羌慢慢恢复平静,请二人起身,又淡笑对众人言,“确实节省不少,王圣君黄圣侍二者,乃我大梁皇室族人居家过日之典范。” 众人面面相觑,静默好大一会儿才意识到此刻姬羌并非玩笑,方才的生气也不是真的生气,一时五味陈杂。 王圣君黄圣侍二人是真的开心,尤其是王圣君这位年近四十,品性却仍旧保留几分单纯的亚父,竟还偷偷小声对黄圣侍道:“一年下来,确实节省不少银两。” …… 临近杨圣侍的寿宁宫大门,姬羌忽然停下脚步,“让朕猜猜,杨亚父的院子,莫不是种的粮?” “如此,有蔬有荤有粮,你们当真可以自给自足了。” 杨圣侍羞馁笑笑,十分标准的做了个“请”的手势。论出身,曾是乞丐的杨圣侍应该算低入尘埃,如今单看这言行举止,倒比黄圣侍强了几倍。 寿宁宫的大门早被打开,姬羌满怀期待的去寻什么粮苗,遗憾的是,一棵未见,却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看到数十架正在“晒太阳”的山水花鸟异兽屏风。 伫立良久,姬羌忽而向王圣君道:“方才亚父还说什么吾等出身低微,做不出别的高雅之事的话,这些,又是什么?” 姬羌不懂刺绣,她的女官绿衣可是绣界一等一的高手。 高手过招,只需一眼。 绿衣转一圈立刻悄声回禀,院子里这些屏风所用的绣法至少有五种,且每一种都技艺精湛,每一道屏风堪称精品。 一直自持镇定的杨圣侍再也维持不住原样,脸也红了,站姿也扭捏了,言语仍旧谦虚,只说趁着天气良好,将自己的拙作拿出来晾晒一番。 姬羌又问他绣了几年,他愣了愣,仿佛在回想,须臾才道:“回陛下,臣自穿针引线起,至今已有十四载。” 十四年的光阴,便是满院满室的刺绣屏风,连阁楼也堆满了。 纵然姬羌不懂针法刺绣,也能从那些图案中隐约看出,一个人十四年来,在穿针引线中的寂寞成长。 姬羌今日此行目的全然不在此,然而从寿安宫到寿康宫再到寿宁宫,一路走来,心境已悄无声息发生巨大变化。 先帝有情吗?自然。 否则像他们这样小农乞丐出身,断然不会有机会入宫。 先帝无情吗?也自然。 否则,这满院满室的屏风又说明了什么? …… 安康宁三宫紧密相连,再往西便是宫墙。 往南走是慈悲殿,和尚住的地方。 姬羌本就没打算进去,“佛门净地,容不得朕等俗人轻易叨扰,法师请回吧。” 先帝驾崩前夕,突然亲封商圣君为“云空法师”,并赐其最大一块养老圣地,慈悲殿。 法师就法师吧,毕竟谁也没真正放心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若先帝真打算放商圣君出宫清修,大可直接送其去皇家寺院诸如大慈悲寺等所,又何须在宫中修建什么慈悲殿。 可是,此刻陛下竟当众唤商芄法师! 商芄本人更是没想到陛下会“过家门而不入”,毕竟都走到门口了,再者,其他人的居所陛下都瞧了个遍。 所以,他有些吃惊,露出一副众人从未见过的诧异神色,姬羌瞥他一眼,淡淡移开,指着慈悲殿西边的一处宫羽问询,“那里是何处?何人所居?” “回陛下,那处是万福宫,为刘圣侍所居。”王圣君态度积极,一股脑将刘圣侍扒了个底朝天,“刘圣侍乃侍卫出身,昊京人士,于先帝二十年受封。今日臣等恭迎陛下,消息一早递进万福宫,不过万福宫的宫人回禀说刘圣侍前几日染了风寒,唯恐过气给陛下,故而未来恭迎圣驾。” 姬羌闻言,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讥笑。 第10章 没钱 刘圣侍何许人? 姬羌可太知道了。 至今忘不了当初姬虞携刘圣侍至她病榻前耀武扬威时,刘圣侍那个不知廉耻的小人是怎样的嘴脸! “既如此,那朕便不过去叨扰,还请亚父们空闲了代朕去问一声好。” 话毕,又吩咐送些补品至万福宫,随后起了銮驾。 她本想为死去的母君争取最后一分颜面,可依如今之势可断,刘圣侍与姬虞恐怕早有首尾。 姬羌将愠怒之绪平复再三,下了令,自今日起严密监视万福宫一举一动。 …… 两日后,第一个常朝至,国师姜鉴也出了关,保和殿内,除了上朝的人少了一大半外,一切看起来如常。 一如既往的群臣朝拜,一如既往的高呼万岁,虽不如大朝会上的“山呼海啸”,倒也洪亮震天。 歇了三日的六部大小九卿并众武将,中气十足。 接受完众臣朝拜,姬羌恭恭敬敬地起身,敬拜国师,随后早朝正式开始。 姬羌有心摸摸六部的底,尤其是户部。身为帝国掌门人,目前手里还有多少能动的钱她必须清楚。 就在姬羌琢磨着如何用“重修放鹰台”这件事抛砖引玉时,工部尚书宋甘棠出列奏事了。 “启奏陛下,放鹰台年久失修,地面砖石坑坑洼洼不平,每逢雨雪天,地缝地洼处蓄水不说,墙体石面时有脱落,十分危险。台上草庐更是残破不堪,屋顶破洞数十处,墙体斑驳,有几处的裂缝竟有孩童拳头大小。故而,臣今日上书陛下,重修放鹰台。” 这可真是瞌睡人遇上枕头! 正襟危坐的姬羌紧了紧交叉入袖的双手,认真打量这位工部尚书。 宋甘棠,与国师同岁,出身京城八大世家宋家,宋国公独子。他自幼在土木建筑水利之事甚至奇门遁甲之术方面颇有灵性天赋,后来师承鬼谷奇门遁甲之术第三代传人轩辕魂,八岁入谷,十年学成,二十岁便被先帝直接提拔为工部尚书。朝堂之上,与其父宋国公位列同排,只不过父子二人一文一武,一左一右。 至于宋甘棠做了工部尚书之后的建树,姬羌搜刮记忆还真找到几处,譬如,御花园里的牡丹亭汀兰水榭,霓裳殿前面的华音台等,皆出自他之手。 这些亭台楼阁结构精妙,巧夺天工,深得先帝之心。也因此,宋甘棠一跃成为先帝面前的红人儿之一。 姬羌对那些独具匠心的建筑没任何好感,只知道每一处落成,银子便如流水般哗哗淌走了。 同样认真打量宋甘棠的,还有那位超品魏国公主姬婳。早朝伊始,姬羌便察觉到这位姨母的气场与往日相比,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多了几丝沉稳凝重,仿佛痛定思痛后有了悟彻,所以,她并未第一个发表意见。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久到有人窃窃私语,如神像一般的国师才若有所思道:“臣若没记错,放鹰台始建于圣祖元年,迄今已有七十余载。期间,太宗朝曾修缮一次,先帝时工部曾提过重修,当时因与别的工期冲突,便不了了之。” 姜鉴每说一句,姬羌的眼睛便亮一分。 作为一位日理万机,掌管国运的国师,竟然连放鹰台何时修葺过这样的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若非早有预料,姬羌是怎么也不信的。 由此看来,宋甘棠忽提修葺放鹰台这件事,并非无的放矢。 宋甘棠乃姜鉴众多“信徒”中头号追随者。前世,姜鉴羽化登仙后,宋甘棠立刻放弃了大好前程,放弃了宋国公府唯一继承人的身份,也辞官归隐了。 姬羌双目怔怔的望着姜鉴,只听他笃定道:“陛下,放鹰台恢复昔日圣祖朝荣光之时,便是我大梁紫气东来之时。修葺一事,可行。” 事关国运,国师又这般笃定,众臣无异议。 既然要修葺,那就要用钱。 然而话说到这份儿上,户部尚书汤崇俭自始至终没出声。 待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时,年过半百的老头儿方才磨磨蹭蹭出列,立于大殿中央半晌,才憋出俩字儿。 “没钱。” 短小简洁,直击要害。 大殿刚活跃起来的氛围登时消失不见。 能将没钱俩字说的这样理直气壮,除了汤崇俭,姬羌相信满朝找不出第二个人。 这位出身江南耕读世家的户部尚书自先帝五年上位,有名的铁公鸡。因为钱,他敢当着满朝文武,急赤白脸的与先帝据理力争,不仅能把先帝气的拂袖而去,且走之前还会赏他一记板子。 “没钱就凑一凑嘛,放鹰台不比其他,结构简单,工期短,想来也花不多少银子。”吏部尚书江有汜(si)含笑出列,语气很是温和,颇有和稀泥之意。 然,姬羌无比清楚,江有汜与汤崇俭不仅是同窗,俩人还是同一年中的进士,同一年入朝为官,除此之外,两家之间还有连襟之亲。 因此,姬羌绝不认为江有汜真的为如何修葺放鹰台而想法子,他与他的同窗一样,只是在出言讽刺,非要说不同之处,大抵江有汜要比汤崇俭委婉许多,但杀伤力更强。 汤崇俭闻言嗤之以鼻,“江大人这话可真逗,凑一凑若能凑出钱来,还能叫没钱?” “还说什么工期短,想来也花不多少银子……先帝每每建园子,建宫羽,用的也是这个理由,可哪一次银子不是像流水似的淌?” “先帝八年大建六宫,前后持续六年之久,每年耗银两百万两起步。” “先帝十六年,大修御花园,从年头修到年尾,三百万两银子哗哗没了。” “先帝十八年,始建霓裳殿,耗时两年之久,共耗银三百六十万两,本以为霓裳殿建成之后先帝会消停一阵子,哪知次年始又开始大建华音台,从年头建到年尾,一百万两银子又没了。” “期间,更别提什么水木自清,拜月楼,上林苑六宫……” “满朝都说我户部铁公鸡,一毛不拔,我就想问问,浑身上下光秃秃一只公鸡,一根毛没有,拔什么?” 随着旧账翻起,汤崇俭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啪啪”四溅,江有汜一个躲闪不及,被喷一脸。 但他也不恼,面色平静的掏出绢帕擦了擦脸颊,柔声细语劝慰,“哎呀,汤大人,你说归说,可千万别动气,更不可对先帝不敬。” “陛下英明,臣没有对先帝不敬,臣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汤崇俭嘴里说着没有,实际可没少冲姬羌吹胡子瞪眼。 那副怎么看怎么欠揍的样子让众臣紧绷了神经,大气也不敢出的望向龙椅上的少女。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新帝? 陛下虽年幼,尚未亲政,但这并不表示可以任由臣子出言不逊,再看看汤崇俭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又是讥讽又是挑衅,若先帝还在,指定先赏他二十板子再说旁的事。 然而龙椅上的少女,面上并无一丝愠怒,反而默然流露一股令人难以理解的悲戚之色。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读者,先注册个会员好吗,注册会员能更好的体验小说。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g,请稍后刷新访问 最新章节遇到防盗章节,书友正在紧急修复,请稍后刷新访问 ... /wenxue/78863/ 第11章 引蛇 汤崇俭瞧了,满脸错愕,一肚子尚未来得及发表的言论就此终止。 姬羌的表情令他忍不住怀疑,是我老眼昏花了吗? 陛下那悲戚的神情并非因为受了委屈,也并非因为年幼,尚未纯熟掌握“喜怒不行于色”之术。他竟从那悲戚神色中读出几分对他这个老臣的怜悯。 荒唐! 太荒唐! 不提君臣关系,单说他一年过半百的老者,竟然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怜悯。 汤崇俭无法理解,但又不知所措。 姬羌有此神情并非故意为之,实在是因为汤崇俭方才一番坦荡荡的言行瞬间将她拉至前世姬虞的“朝堂”。 那天,也是这么个情形,姬虞心血来潮,要在上林苑的基础上大修行宫,汤崇俭也说没银子,姬虞言,没银子好说,今年赋税增加两成,便什么都有了。 汤崇俭气的浑身发抖,灾害四起之年,百姓本就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身为国君不想方设法救民于水火,减轻赋税,反而大兴土木,还要增加赋税两成,如此,百姓还有活路吗? 若无万千黎民百姓,哪来的大梁王朝! 这等言论令姬虞龙颜大怒,当场命人绑了汤崇俭,一心要用“生杀之权”立威,因此,她不顾百官上书求情,直接要了汤崇俭的命。 屠刀落下之前,这位骨瘦嶙峋的尚书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大梁矣!” …… 大殿静谧良久,一道道探寻的目光终于把姬羌拉出回忆,轻轻地冲汤崇俭点了个头,仿若对他的赞许。 随后唇齿轻启,“民间有云,拆了东墙补西墙,朕以为,此话颇富道理。” 少女的声音稚嫩清幽,且透着几分沉着冷静,众臣心头皆震,迫不及待地想听下文。 姬羌却卖了一阵关子,沉默良久才继续下去,“修葺放鹰台一事,关乎国运,不得不修,然,国库空虚……朕有一策,可将万福宫两侧偏殿拆了,所得砖瓦石料用于修葺放鹰台,若有剩余,还可支持玄武墙的修建,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无人作声。 大部分人都愣了,少数反应快的都在思量姬羌此举背后的含义。 汤崇俭望望左右,又抬头望望上头,恰巧与姬羌期待的眸光相对,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陛下此举的理由,是什么?” “一则,万福宫所用料材与放鹰台玄武墙同类。二则,万福宫两侧偏殿空置迄今,拆除之事十分便宜。” 汤崇俭再次错愕。 难道仅仅万福宫所用料材与放鹰台一样?难道不是整个皇城一应砖瓦石料都是一致的?砖是眉黛山的砖,木是长白岭的木,石是滇南通天崖的大理石,怎么到陛下嘴里,万福宫单成香饽饽了? 还说什么万福宫两侧偏殿空置迄今,难不成如今的“六宫”之所住进什么人了?人家万福宫再空荡,正殿里也住着先帝的宠侍,如今的刘圣侍呢……提及刘圣侍,汤崇俭福至心灵的歇了吐槽,表情越发凝重,若有所思。 众臣无话,姬羌不急也不燥,坐的笔直,神情淡然,如一副恬静的雕像。 她并未因某些臣子窃窃私语而左顾右盼,也未因某些臣子左右奔走商议而东张西望。 单是这副沉稳之相已然令人纳罕吃惊到极点,尤其是悄然观察她到现在的姬婳。 姬婳乃太宗嫡次女,已至不惑之年,未招赘未出降,也从未离开皇宫半步。姬羌是她看着出生又看着长大的,这孩子自幼什么性情,喜恶,喜欢什么人,讨厌什么人,她自问一清二楚。 甚至,毫不夸张的说,这宫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她的眼睛。 可是此时的姬羌,她看不透了。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模样未变,甚至,性情也无甚大变化,可是,她再也不能一眼望穿。这种困顿的感觉大抵从“火烧龙床”那件事开始,到现在,越发浓郁。 是这孩子从前伪装太好了么?她也这样问过自己,却无法得出准确结论。若否定,她无法解释现状,若肯定,单单有这般想法,她便觉浑身上下冷飕飕,阴森森的。 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已经有此城府,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 对姬婳来说,若把此时的姬羌比喻成一座朦胧的丘壑,国师姜鉴便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大山了。这大山从前漂浮不定,近来突然发威,压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正如此刻,看似云淡风轻的姜鉴,内里指不定在盘算着什么。 思及此,姬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鉴,那副雕相般的神态与龙椅上那位,如出一辙。 像是商量好似的…… 就在姬婳思绪纷扰之时,忽而一声轻咳打破殿内闷闷的气氛,御史大夫殷其雷一本正经的出列。 “陛下此举,实为不妥,臣反对。” 接着便是反对的理由,“诸如万福宫等处,住的皆是伺候过先帝的贵人,毫不客气的说,他们皆是陛下的长辈。如今,陛下要拆长辈的宫羽,于理不合,于先帝不敬。” 殷其雷出身寒门,人如其名,他若真心反对国君什么事儿,至少声如洪钟的,若国君不听劝,一意孤行,他定然暴跳如雷的。然而这会子的御史大夫语气平和,姬羌甚至从中察觉出一丝敷衍的味道,像是过家家走流程一般的例行公事…… 再者,她真没有从老御史的脸上看出“反对”二字。 殷其雷将理由阐述完毕,礼部尚书梁燕卿出列,“殷大夫所言甚是,臣附议。” 若说殷其雷的态度只是有点不轻易被察觉的敷衍,梁燕卿则公然懒洋洋的,姬羌不由得仔细打量他两眼。 梁燕卿,出身昊京八大世家梁家,其祖父乃太宗朝名使梁元君。 太宗二十五年,北戎南下骚扰北疆,梁元君率使团出使北戎,以三寸不烂之舌巧妙化解一场战争危机,却在归朝途中遇害。太宗震怒,欲出兵讨伐北戎,国师司缪阻拦。 同一年,年仅四岁的梁燕卿承祖志,拜前朝大儒宴荀为师。 先帝十四年,十九岁的梁燕卿入翰林听政,次年,被提拔为礼部侍郎,三年后,官拜尚书。如今,也只不过刚过而立之年。 姬羌的提议在文官中反响平平,却激起武将群体反对,除姬婳一人,其身后的武将乌压压跪了一地,皆呼“臣附议”。此后姬婳还故作惊讶的回首相望,似乎在思索武将们为何这般群情激奋。 姬羌顿了又顿,方才缓缓起身,冲姜鉴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个别礼,便离了朝。 尚六珈一声洪亮的“退朝”猛的将目瞪口呆的众臣“惊醒”,陛下这是? 生气了? 随即纷纷看向国师,姜鉴却也一言不发,待姬羌的背影消失后,负手离去。 姬羌突然离朝后,众臣究竟什么反应她并不关心,只知道早朝结束半个时辰不到,万福宫的那位已得了消息,且坐不住了,竟急匆匆的跑去万寿宫拜访魏国公主…… 第12章 出洞 如姬羌所料,刘圣侍吃了魏国公主的闭门羹。 不过,他却在回万福宫没多久,收到来自万寿宫一个小内侍的口信儿。就在姬羌设法将姬婳调离万寿宫时,对方突然被国师叫走了。 闻此信,姬羌惊的半晌未动地儿。 一次称之为巧合,二次也可做巧合之解,可一连三次,姜鉴次次都能在她布局时主动担下最关键的一枚“棋子”,而事先,她与他并无半分商议。 东风既来,姬羌不愿多做耽搁,立刻吩咐四下行动。 不多时,尚六珈零露行色匆匆去了六部衙门,姬羌则领着绿衣直奔羽林卫所。 尚六珈零露分别去户部吏部寻汤崇俭江有汜,姬羌目标也很直接,她要将唯一的兄长,楚国公主之子,武陵郡王楚凌霄找到,并安置身边。 几人举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几乎牵动魏国公主九成眼线,甚至有些隐藏技术不甚精湛的眼线探头探脑的行为丝毫不落的入了姬羌的眼,黄裳趁机隐身,死盯万寿宫。 夜幕刚降临,姬婳尚未回宫,姬虞已按捺不住,扮作宫女的模样溜出万寿宫大门,随后混入去往万福宫送膳的队伍。 得此消息时,姬羌正上下打量前世不曾打过交道,却让她铭心刻骨的兄长,楚凌霄。 先帝驾崩,楚国公主姬骊携子来京守制,为子前程,姬骊求到姬婳门下,希望对方能给她儿子在朝中安排一个武职。姬婳自幼厌恶姬骊,便借着先帝的名义弄权羞辱这对母子,连个羽林中郎将都不肯给楚凌霄,只赏他在羽林十二卫所中的第七卫所做了个羽林卫长。 对此,姬骊羞愤不已,却只能含恨接受。 这些事,都是姬羌前世记忆了。 上辈子她刚做几天皇帝便精神萎靡,随后缠绵病榻,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精神顾及小姨母及表兄的荣辱。 后来,北疆战事吃紧,兄长借此“金蝉脱壳”,不稍两年便成为北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铁骨将军。然而朝纲崩坏,军心涣散,粮草不济,单凭楚家军一支本就难抵北戎铁骑,何况当时的巫月细作伺机作乱,北疆战场很快成为一盘散沙,被各个击破。 随着北戎铁骑南下,楚家军被逼的节节后退,以至于后来只能一心守卫京城,然而最后京城也未能守住,楚家军全军覆没后,兄长纵身一跃,从放鹰台跳下…… …… 楚凌霄万万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这会子又只盯着自己,一言不发。 不知来者何意,他的神情越发紧绷,身子越发僵直。 “朕闻,楚氏刀法自为一绝,不知兄长这些年,可曾习得?” 如果说,方才楚凌霄只是因为拘谨而身子僵硬,这会子便是直接石化了。 他脑袋嗡嗡作响,一而再怀疑耳朵出现幻听,方才陛下叫他什么? 兄长? 是这样吗? “回陛下,微臣不才,自五岁刻苦练习,迄今只得父亲五分真传。”半晌,楚凌霄像是被什么突然惊醒似的,规规矩矩,一板一眼作答。 姬羌含笑望着这位只比她大三岁的兄长,对方已然高出她一个头。 楚凌霄身材肖父,生的高大威猛,容貌似母,俊美无俦,两者交融之下,颇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阳刚俊朗。 这一点,姬羌并不觉得稀奇,他们姬氏皇族传至今天,无论男女,向来不缺美色,就连容貌排在末流的姬虞,也担得起“美人”二字。 “兄长不必拘谨。” 这回楚凌霄听清了,陛下果然唤他“兄长”。 对于这位素未谋面,一见面对方已然登上大宝的表妹,楚凌霄显然了解甚少。成长过程中,只偶尔从母亲那里得知,表妹虽是嫡出,且是先帝唯一子嗣,却不得先帝欢心。与之相比,他的表姐姬虞更像是先帝亲生的,自幼便在先帝面前承欢膝下。 母亲还说过,表妹不仅冰雪聪慧,且沉得住气,小小年纪已吃得“隐忍”二字,颇得夏王真传。 楚凌霄搜肠刮肚一圈,只得这些只字片语。 恰在这时,得到消息的羽林卫统领赵乾风风火火跑来面圣,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自带一股扑面而来的盛气,纵然是身披铠甲单膝跪拜,也能整出斗篷飞扬的气势。 待他周身涌动的气流恢复如常,姬羌才免了对方的礼。 直接冲对方要人,“朕,欲建一支麒麟亲卫,选中武陵郡王做卫长,此后,赵将军可选一品性忠厚,才能颇佳的人接替武陵郡王之职。” 赵乾惊的眼似铜铃,须臾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回,“陛,陛下要建亲卫军?” “可,可是,羽林十二卫全部都是陛下亲卫啊!” 这话说的,讽刺不讽刺? 姬羌未语,只静静盯着眼前这位赵将军,淡笑。 她如今在大部分人眼中,仍是个孩子。 然而最蠢的一类便是,真的把她当个孩子哄骗的人。 赵乾被盯的浑身上下发毛,硬着头皮道:“不知陛下可曾与,与魏国公主商议?” “朕建亲卫,还要得公主应允?”姬羌语调充满嘲讽,“赵将军方才不是说,这满皇城的羽林十二卫都是朕的亲卫么?” 话毕,再不理会赵乾的反应,转向楚凌霄,“不知兄长,可曾愿意做朕的麒麟卫长?”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回的迅速又干脆,就连谢恩的动作也充满无穷的力量,姬羌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直达眼底。 …… 此举牵动姬婳大部分暗线的注意力,尤其是姬羌公然将楚凌霄领出羽林十二卫所,一行人尚未归宫,姬羌已察觉出四周暗暗涌动的气流。 没多久,尚六珈零露先后归队,俩人一副急冲冲且干了大事的样子,且在回禀时神神秘秘,差点引得追随二人的眼线自露马脚。 一行人装“瞎子”又装“聋子”,不多时,黄裳那里传来消息,蛇已出洞。 后来的事,譬如,姬婳如何从国师那里脱身直奔万福宫的,再譬如,众位亚父是如何齐齐现身去万福宫围堵那对不知人伦廉耻的男女的,姬羌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当她抵达万福宫时,衣冠不整的刘圣侍已被五花大绑,而一身宫女打扮,同样凌乱不已的姬虞则像个疯子一样试图挣脱宫女内侍围出的层层“枷锁”。 众人本有些发怵,然,姬虞一直叫嚣,自称本宫,经此提醒,大家突然意识到这位叱咤宫廷二十余载的郡主,几日前已被贬成庶人。 第13章 跌落 寒衣节将至,天上的圆月透着几分萧瑟与冷清。 万福宫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线打在人身上,却与天上的月光一样,不暖反寒,使人心生无限寒意。 望着那两个瑟缩在角落里的小丑,姬羌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拔剑走向刘圣侍的姬婳。 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公主此刻脚步有些沧桑,背影略显颓废,持剑的手,无比紧绷。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也惊人的讽刺。 姬婳持剑一步步逼近刘圣侍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她如今如何跌落低谷,将来该如何翻盘,以及她究竟该如何替女儿收拾烂摊子……此时此刻,在她眼前一幕幕出现的,全是太宗当年如她这般手持利剑,一步步走向她的情人的画面……不,应该说,她这副样子,与母君当年无二。 但又万分不同的。 纵然当年傅子钰出身再贫寒,身份再低下,与她相识相知时,也是一清二白之身,哪像眼前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枉顾先帝厚爱,罔顾人伦,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当瑟缩一团的刘圣侍意识到魏国公主将要置他于死地,立马扑向姬虞,口口声声唤着“郡主救命”,这一幕更为刺激到姬婳,当场,血溅一地。 殷红的血顺着银色的剑身啪嗒,啪嗒落地,并迅速汇集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斑斑点点,姬虞几欲昏死过去,数种复杂情绪之下,突然失声。 姬婳从来没觉得这般疲软,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甚至来不及看自己女儿一眼,忽然软绵倒地,泣不成声。 良久,众人才听清,她嘴里说着“姐姐,魅儿对不起你”之类的话。 姬羌见她思念先帝,也没过去叨扰,仍立于一旁静静看戏。 痛定思痛一阵子,姬婳起身,抽出腰间长鞭,一步步向姬虞走去,那神情,那举动,同方才无二。 唯一不同,便是长鞭替代了长剑。 当第一鞭子狠狠落下,呆若木鸡的姬虞立刻发出刺耳的尖叫,抱头乱窜的情状,与疯子无二。 十鞭之后,姬虞皮开肉绽。 又十鞭,姬虞已奄奄一息。 姬羌并未叫停,更未上前求个情什么的,姬婳已然下不去手,缓缓转向姬羌伫立的地方,重重跪地,行叩拜大礼。 “姬虞罔顾人伦,祸乱宫闱,罪该万死!姬婳教女无方,以致酿成祸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看在同宗同族,血脉相亲的份儿上,饶姬虞一命。臣愿解甲,去皇陵守护列祖列宗。” “朕若没记错,姨母这是第二次为了女儿向朕讨饶了。” 姬羌十分平静地说出这话,没有丝毫讽刺。 姬婳虽然身子抖了抖,却一直维持着原状。 “姨母和表姐还是搬离万寿宫,回公主府长居吧。对外就称,要为表姐择婿。” 姬羌并不介意与这对母女做最后一次亲情维系,她更明白姬婳打出的亲情招牌里,所谓亲情,也寥寥无几。 眼下局面只不过是双方对峙之后的权宜之计,事关先帝尊严,这件事注定要在这片月空下埋葬,投鼠忌器的道理,她们都懂。 所以,姬羌并未从姬婳的“千恩万谢”中瞧出多少真意,反而在她抬头的瞬间察觉到一抹难以压制的恨意。 事到如今,姬羌如何做了这样一个局,姬虞和刘圣侍在棋局中做了怎样的“傻子”,姬婳已经清清楚楚,早朝的疑惑也迎刃而解,对于姬羌的深沉心机,姬婳惊叹之余,还有深深的惊恐与质疑。 这样的人,究竟会不会成为一代明君? 姬婳第一次萌生这样摇摆不定的想法。 …… 尘埃暂时落定,压在心中两世的“旧疾”暂且散去,姬羌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进了御花园。 天上一轮圆月相伴,身后一群拥护者默默追随,姬羌抬头望了望明月,又朝身后瞅了瞅,方才打量四周。 虽然两世为人,但这个地方,她并不常来。 所以,记忆中的御花园,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了。 以她目前所在位置,御花园最中央,名为水木自清的八角亭为中心,往东是汀兰水榭落霞居两个清心悠然的小院。 汀兰水榭被活泉环绕,秋冬时节,水面常常起一层薄薄白雾,置身其中,会让人误以为到了蓬莱仙境。落霞居是她父王,夏王搬离关雎宫后的长居之所,四周被密密麻麻的桃林叠叠环绕,桃林均由夏王亲手所栽。 水木自清往西是整个皇宫纳凉之地,以牡丹亭怡心小筑两个凉亭为中心,几乎囊括了整个皇城的观景水系。 往北是工部尚书宋甘棠的杰作,也是被户部尚书汤崇俭反复病诟的华音台,它连着霓裳殿,一座同样被汤崇俭病诟万分的宫羽。 往南是一座高高的塔楼,名为拜月楼,拜月楼再往南便是正宫夫王居所,关雎宫,以及以关雎宫为中心,左右展开的东西六宫。 夜已深,园中却并不幽暗,处处透着星星点点。树上有花灯,草里有石灯,就连水面,也摇曳着或白或粉的莲花灯。 大致逛了逛,姬羌找一处石凳坐下歇脚。 “兄长对今晚之事,有何看法?” 她这么冷不丁的开口,着实吓了已追随一路的楚凌霄一跳。 今晚之事,他经了五分,推测七分,思索一路,已全然明了。 陛下下了一盘大棋,就连他本人也是其中一枚棋子。 “敢问陛下,打算如何成立麒麟卫?” 姬羌笑道:“自然以兄长为麒麟卫长,成员不过十二,但要个个身怀绝技。至于他们姓甚名谁,是何出身,自然该由兄长头疼。” “陛下,您是要……臣……可是……” 楚凌霄惊的语无伦次,方才还在想自己只不过是整件事的一枚棋子,这会子已换成“那时那刻,他恰恰做了陛下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而陛下打算建立亲卫一事,千真万确。 这可真是局中局,环环相扣。 母亲说的没错,陛下心智,非常人所及。 而今,她只不过才十四岁。 姬羌神色凝重,缓缓起身,因地势之故,恰能与楚凌霄平视。 “姬氏皇族至我们这一代,只三人,姬虞是个废物不提,兄长再不肯做朕的左膀右臂,那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一语差点让楚凌霄红了眼眶,他胸脯起伏剧烈,大着胆子与姬羌对视,眼前这位自称“朕”的少女,天下间他唯一的妹妹,真真正正的把他当做依靠。 而今日,他们才第一次相见相识。 那一刻,周身涌动的热流,仿佛随时都要迸发的热血,让楚凌霄深切感受到血脉相连的意义。 同样激动的还有姬羌,只不过她足够隐忍,看起来依旧一副恬淡安宁的模样。 “麒麟卫长楚凌霄谢陛下隆恩,臣愿为陛下鞍马,共进退!”他立誓。 “朕不愿兄长做鞍马,兄长当做名臣悍将,与朕,共享江山!”她许诺。 兄妹二人对视良久,直至一阵凉意来袭,姬羌看看天色,着实够晚,便吩咐尚六珈等人领着楚凌霄去安歇,而她,只身朝拜月楼走去,黄裳一人跟随。 月虽寒,却圆圆的,如她此时心境。 听闻,在拜月楼赏月,更是另一番风景。 君臣二人不多时来到拜月楼下,尚未登楼,一抹白影忽现。 第14章 摄魂 此时此刻,国师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姬羌再三确认,拜月楼上那抹谪仙般的身影,是姜鉴无疑。 姬羌毫不犹豫地登楼,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心情。 今晚之事,若无国师那股“东风”,她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也不知会不会横生枝节。国师在与她没有任何商议的情况下,已然帮她下了最关键的一步棋,当此时,她如何不激动? 君臣步履轻快的走过盘旋数十层的楼梯,来到顶层,姬羌一声“国师”尚未出口,周身便起了荧光,仿若被什么点着一般。 “陛下!” 黄裳第一时间伸手试图把姬羌从光圈中拉回,半路却遇到一股无比强烈的阻力,那阻力直接将她高高弹起,若非她武艺高强,反应敏捷,这下定然伤筋动骨。 “国师!您这是何意?” 黄裳打了个趔趄,站稳后把“矛头”对准姜鉴,有此神通,又敢将此神通用在陛下身上,除了姜鉴,她不相信还有第二人。何况,这里除了国师,并无他人。 姬羌确然周身灼热,脑子也晕晕乎乎的,眼前不停地有白影掠过,且白影越来越多,掠影越来越迅速,使她眼花缭乱的同时,越发热流涌动,头痛欲裂。 “陛下今晚见了血,臣在此设一阵法,为陛下洗去污浊之气。” 黄裳对姜鉴的解释深信不疑,为免碍事,立刻退避三舍。 而姬羌对此,一个字也不信的。 并非她了解姜鉴高深莫测的法术,而是因为,心虚。 姜鉴有通天地鬼神之能,握高深莫测的无上法术,此乃天命。 可是她呢? 她的未卜先知,抢占先机,步步为营,又来自哪里? 他应该早就怀疑她的异常了…… 姬羌知道姜鉴怀疑,却不知他究竟要对她做什么,心底渐渐升起一股无尽的恐惧,偏偏头痛欲裂的她,已无法理智思考。 神识将失之时,隐隐听见姜鉴嘀咕了一句“不可能”,便不省人事。 …… 再睁眼,月已西沉。 她人还在拜月楼,身上灼热之感已经散去,头脑也恢复如常。 黄裳不知去了哪里,而那抹谪仙般的身影,此刻正凭栏赏月。 姬羌这边刚有动静,姜鉴便已察觉,当即大步流星过来请罪,“臣冒犯陛下,恳请陛下降罪!” 这是她过关的意思么?看来姜鉴并未查到她“重生”的秘密,姬羌虽有此断论,谨慎起见,仍作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反问,“国师何意?何罪之有?” “莫非,国师并未洗去朕身上的污浊之气?” 月光下,刚刚苏醒的少女尚且醒眼朦胧,她歪着脑袋,故作一副不解姿态,怎么瞧都能瞧出几分赖皮,偏偏姜鉴又对此无可奈何。 只好道:“陛下身上并未沾染污浊之气,是臣判断失误。” 姜鉴果然没有发现她的隐秘! 姬羌暗暗松了一口长气,喘息的功夫已经决心对眼下局面好好利用一番。 “那是自然。朕乃天子,龙气加身,何等污浊之气敢近朕身?” 少女虽坐着,矮了他许多,气势并不短缺。那高高扬起的头颅,盛气凌然的姿态,孤傲不羁的语调,一改平日端庄沉稳模样,那一瞬,姜鉴好似看见了她登基大典上的影子。 那天,她在文武百官面前极力装作沉稳、大气,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豆蔻韶华该有的样子。 姜鉴不由再次垂首揖礼告罪,并耐心等待少女下文,反常必有妖,他知道,她一定有下文。 不多时,便见姬羌抚了抚额,言,自己方才头痛欲裂,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洗涤术。 初闻“洗涤术”一词,姜鉴愣了一愣,须臾反应过来,他的“摄魂术”被改成“洗涤术”,倒也贴切。 他又不得不深思熟虑一番,耐着性子“解说”一番,姬羌听的津津有味,似乎脑袋也不疼了,却冷不丁的转移了话题,“国师,朕欲建一支有别于羽林亲卫的麒麟卫,武陵郡王为卫长,不知国师意下如何?” 她神情庄重,态度认真,眼神又恢复成清清冷冷、淡漠如水的样子,方才那一抹灵动鲜活,仿佛只是他的一时幻觉。 这便是她的下文。 姬羌等待很久也没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只见国师在她身边落座后开始闭目养神,好不容易睁了眼,开口便是,“不知夏王当初与陛下授课,陛下都习了什么书?” 姬羌:“……” 难不成“麒麟卫”能否建成,在于父王当初给她授了什么课? 这二者之间,竟有联系? “《兵书》,《帝王策》,《制衡》,《审势》,《诡辩》,《阴阳》,《尚武》均已习得。”虽然不解姜鉴之意,姬羌仍照实回答。 “《君子》可曾习得?” “父王说,帝王乃天子,重制衡用人之术,非君子,无需习君子。” “帝王非君子,却要善用君子,不知君子,如何识得君子?不识君子,如何善用?” 姬羌鸦雀无声。 她三岁启蒙,读书识字,向来父王教授什么她便习得什么。 十岁那年,父王溘然长逝,再无人替她寻师授课,从那时起至今,四年过去,她的日子颇为逍遥自在。 “《诗》,《雅》,《儒》可有习得?” “不曾,父王说帝王不可诗,不可雅,大梁女朝走的是天地自然大道,更不可儒。” “大道至简,九九归一。夏王乃良父,非良师。” 闻言,姬羌不由自主嘴唇微抿,黛眉微促。 姜鉴从少女眼睛里读出不满,但对方因顾及他国师身份,又隐忍不发。她的双手又不由自主的交叉入袖,显然,袖中之手,也是紧绷的。 “陛下功课断缺四载,是时候拾起了,吾定然为陛下寻一良师。” 他自称“吾”,而非“臣”,辞别时并未行君臣之礼,已然拿出地位超然的国师之尊,姬羌不由得肃然起身,垂首揖礼,“恭送国师!” 直至那抹白影消失,姬羌才慢慢回神儿。 此刻,她已经回过味儿来,深知姜鉴不满她的诡术钻营,所以才不接茬。 他应该早就不满了,而建立“麒麟卫”一事,她急于求成,手段略糙,适得其反。 姬羌并不关心姜鉴会替她找个什么样的老师,她满心依旧是建立“麒麟卫”一事,麒麟卫不成,她在宫里便没几个可用之人,无奔走之人,她将无法彻底拔除姬婳安插在皇城各处的眼线,眼线不彻底拔除,她将动辄掣肘。 所以,这麒麟卫,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建的,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哪怕为国师与群臣强烈不喜。 她这一世,自醒来便只有一个念头,保住她的帝国,为此,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第15章 分庭 姬羌回到养元殿时,东方已现鱼肚白。 殿外,黄裳笔直跪在廊下,动也不动。殿内,尚六珈等人小心翼翼伺候着,大气也不敢出。 姬羌已洗漱完毕,临窗端坐于榻,榻上有一小案,案上置一杯清茶,杯里正悠悠朝外冒着热气。 此刻,她一身素袍,长发披身,如黑缎如瀑布。绝美的背影,每一处都透着恬淡安宁,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尚六珈等人却深知,陛下外表有多平静,内心便有多不平。 绿衣捧来一碗姜汤,姬羌看都未看,摆了手。若搁平时,绿衣肯定要劝说两句,而这次,她没任何犹豫的把姜汤端走。 眼见天大亮,尚六珈十分忧心姬羌的身体,鼓足勇气上前劝道:“陛下,咱歇了吧。” 抽离的思绪被打断,姬羌盯着尚六珈,冷不丁的道:“御花园中处处皆草木、亭台楼阁,一旦遭遇火情,必是无法估量的损失,尔等非但不小心提防,反而令其整夜灯火通明,是何道理?” 御花园的花灯? 微微怔愣之后,尚六珈连忙将因由禀明,“陛下,这些都是先帝时的规矩,何况那些烛灯皆由琉璃灯罩,石灯罩罩着,不会轻易……”刚说到这儿,但见姬羌幽幽甩出一个冷眼,尚六珈当即华丽丽的顺拐了,“虽不会轻易走火,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臣等没有思虑周全,陛下放心,臣这就命人将那些花灯、草灯摘了。” 绿衣、零露瞪大了眼睛,皆不可思议的望向尚六珈,眸光还透着几丝钦佩。 “那倒不必。”姬羌声音缓和许多,“只将其中烛火、灯油收了即可。” “遵旨!” “把黄裳叫进来。” 零露闻讯,飞快跑了出去,不多时,领着垂首默然的黄裳进门。 “知道错哪儿了吗?” 黄裳当即跪道:“臣乃陛下大护法,此生只听从陛下一人,纵然发令的那人是国师,也不行。” “你倒还记得。”姬羌扫视一周,问及其他人,“你们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另外三人齐刷刷表忠心。 绿衣:“臣是陛下的大管家。” 尚六珈:“臣是陛下的千里眼。” 零露:“臣是陛下的顺风耳。” “你们都还记得,很好。”姬羌缓缓下榻,搀起黄裳,“朕与你们,幼时为玩伴,此刻作君臣,这世间,谁都可以负朕叛朕,尔等不行。切莫让独属我们的曾经过往成为一个笑话。” 四人皆心头一震,两位女官几乎掩面而泣。 姬羌便突然换了一张冷脸,问他们这几日拔除几根眼线,理清几件宫务,殿内刚刚笼起的温馨气氛就这样消失不见,在姬羌灼灼目光压迫下,四人落荒而逃。 …… 又至早朝。 众臣就上次没有定论的议题继续讨论,出奇的是,当宋甘棠把关于万福宫偏殿的拆除方案以及放鹰台的修葺方案呈上之后,竟无一人反对。 姬羌特意瞅了瞅武将队伍,清一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姿态。 方案就此顺利通过,没丁点耽搁。 宋甘棠刚刚归队,御史大夫殷其雷便扬声高喊,“臣有本奏!三日来,羽林卫第七卫长,武陵郡王楚凌霄彻夜未归军营,还望陛下下旨彻查。” 万事还真逃不开殷其雷那双“鹰眼”,就算没人故意捅漏给他,想必他也有法子将消息打听到。 姬羌很好奇羽林卫统领赵乾会怎么说,此时赵乾已然出列,意味深长道:“三日前,陛下亲临羽林卫所,把武陵郡王带走了。” 此话落地,全堂哗然。 姬羌甚至还能听到某些人窃窃私语的内容,“陛下竟然偷偷把武陵郡王带回了后宫?这,这……” “陛下今年不才十四岁么?” “嘘,小声点。” “……” 众臣有此反应,姬羌并不觉得奇怪,她的母君在“男人”一事上开了荒唐先河,俗话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故而,他们以为她别有用心,也算人之常情。 姜鉴轻咳一声,众臣立刻噤若寒蝉。 姬羌坚定的认为,这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气势。 朝堂重新肃然,她才慢悠悠给众臣解释,“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生疏了。朕可有些日子没见武安侯,他老人家现在可安好?” 赵乾显然没料到这突来的问候,受宠若惊的同时,气势不由自主的被削弱大半,“家父一切安好,谢陛下挂念。” “嗯。”姬羌点点头,继续扬着拉家常的调子,“细细说起来,这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是朕的亲戚。朕借着早朝之故还能见一见你们,借个由头,还能宣你们的父辈、祖辈入宫来,寒暄两句。可是,朕唯一的兄长,武陵郡王,十几年来一直远在吴地……到底血脉至亲,朕与他虽第一次相见,却相谈甚欢,众位亚父见了他,更是欢喜不已,便留他在寿安宫小住几日。” 原来如此,众臣恍然。 殷其雷得到满意答复,雷声大雨点小的归队。 然,姬羌并未完,既然这个话题已经打开,她岂肯轻易放过。 “朕欲建一支麒麟亲卫,专门护卫朕日常安危,命武陵郡王为卫长,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惊的说不出话。有年长者十分不悦的朝上瞟了又瞟,内心忍不住嘀咕,这丫头片子自打登基,可没少整新鲜事儿,又是搬家,又是拆宫,这会子又要再建亲卫,啧啧……这折腾劲儿,比她母亲还凶。 关键是,这丫头才十四! 事关君王亲卫军,于情于理,首先搭话的都该是羽林卫统领。 然而赵乾刚刚受了姬羌一阵寒暄,这会子再也提不来气势。 “臣认为,似乎不妥。” “羽林十二卫,皆,皆陛下亲卫,陛下何须再建一支,麒麟卫?” 姬羌大抵能想到赵乾在说这些话时,脑瓜儿里闪现的全是她那句讽刺,否则,他断不会心虚如此。 赵乾表态完毕,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南木立刻接上,中气十足,“确然不妥!如今,国库空虚,各军各营军费粮饷日益短缺,不说别处,我兵马司大小官员酷夏消暑的津贴迄今还没地方讨去,臣以为,陛下该想方设法裁军减员,而不是增建。” 在郑南木带领下,武将们如雨后春笋般跟着“要账”哭穷,朝堂一片“凄惨”。 袖笼中,姬羌双手紧握双臂,面上不动声色,她目光平静地朝下扫了扫,恰好与汤崇俭对上,老头儿立马打了个激灵,吹胡子瞪眼,仿佛在说,别看我,我可没钱! 姬羌差点没忍住咧嘴发笑。 正闹哄哄,姬婳忽然一声“轻咳”,武将们的“哭惨”声戛然而止。 姬婳开始一本正经上本奏疏,“启奏陛下,为期数月的玄甲营整顿、调动,昨日已全部结束。其中,年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兵,以及伤残、患病、旧疾复发者皆准予解甲归田,只是这盘缠……盘缠就不说了,这些老兵最后三个月的军饷还,还没着落……” 姬婳将整顿、调动奏本呈上,随之一起的还有一份即将解甲归田的老兵名单。 也是一份讨债名单。 更是一份嚣张的挑战书! 第16章 帝师 已经盖章定论的事,姬羌还是仔细过目一遍。 玄甲营总计六万,分中军、左掖军、右掖军、左哨军、右哨军五大营,其中,中军兵力两万,其余四军各一万。 依照朝中规制,此六万精兵,中军以及左右掖军定要被国君握在手中的,另外两万精兵归夫王掌管。 十岁那年,父王、母君决裂,姬婳设计夺走了父王手上兵力,随后母君缠绵病榻,她又逐渐接管了另外四万精兵,至此,六万玄甲精兵全部落入她之手。 京畿重军,除却玄甲营,还有骑兵营、神机营。 可惜,骑兵营荒废多年,现而今已成虚设。 神机营历来归国师掌控,却也只区区五千人。 另外秦国公、宋国公两个超品国公各握八千府兵,然而这两个老匹夫不知收了姬婳什么好处,最近追姬婳追的可紧,和那些莽夫一样,唯她马首是瞻,简直和记忆中的二人背道相驰。 上辈子姬婳刚登台便开始排除异己,秦国公、宋国公两个硬茬首当其冲,待姬虞继位,京城八大世家里哪儿还有秦、宋两家的影子? 除却以上京营部队,剩下的便是国君亲卫,羽林十二卫,共计两万余人。 保卫京城治安的力量,五城兵马司,约五千余人。 不过这些看起来依旧和姬羌没什么关系。 …… 姬羌看的足够久,久到有年迈者脚底板都站疼了,她才慢慢放下奏疏。 “有劳魏国公主。”她面色含笑,心平气和,“朕年幼,尚不懂军务……” 众臣暗暗咂舌,不懂军务您还看了小半个时辰! “且,尚未亲政。”姬羌继续道:“诸多朝政军务,还要多多仰仗公主与众卿。” 群臣照例三呼“万岁”,声才落,闭目养神的国师睁了眼,“臣以为,当下之急,应是为陛下选一德高望重的帝师。” 众臣:“……” 国师思路跳跃的有点快啊,他们需得消化消化。 选帝师啊…… 记得陛下自幼养在夏王身边,由夏王亲自教导,先帝二十年,夏王薨逝。同一年,先帝病倒,举国觅寻良医,似乎打那时起,陛下的学业便荒废了。 众臣好似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家陛下自十岁起便不读书了! 难怪,难怪…… “不知陛下跟随夏王习业时,都读了什么书?”殷其雷当仁不让,率先了解姬羌在学业上的基本情况。 姬羌便把那晚与姜鉴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众臣听的面面相觑,纷纷皱眉、摇头,难怪,难怪! 夏王教导陛下,没有教她《诗》《雅》《颂》《君子》,《儒道》竟也没有传授?这些都是国之根本,身为帝王竟未浏览过一眼。 夏王非良师! “老臣举荐翰林院掌院学士,孟大学士为帝师。” 一白发苍苍的翰林编修推举自己的上级,先帝十九年新科状元孟子衿。说起来,孟子衿的文章写的非常漂亮,人长的比文章还漂亮。 在同一年殿试中,有两人比他的文章写的好,也更实用,先帝却取了他做榜首,皆因他长的比另外两人好看。 “臣反对!孟大学士虽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到底年轻,资历尚且不足。”殷其雷声音拔高一倍,且将“年轻”二字咬的死死,众臣反应过来,一片附和。 姬羌突然有种想罢朝的冲动。 孟子衿几近而立之年,怎么就算年轻了?关键是,她有这么……这群老匹夫,竟防狼似的。 “臣举荐翰林院掌院学士,孔大学士为帝师。”又有人推举。 “臣反对!孔大学士虽然德高望重,却已近花甲之岁,且身子骨不佳,十日班要请五日假,恐胜任不了帝师之职。”殷其雷又高声反对,紧接着,孔大学士本人也虔诚的告罪推辞,并认为殷御史此言非虚,他身子骨确实一日不如一日。 “臣举荐礼部尚书,梁大人为帝师,梁大人不仅师承大儒宴荀,又熟通各朝典籍,师出有名,又足够资历,可堪帝师。”推荐者,乃礼部侍郎,推的自然还是自家上峰。 “臣反对!梁尚书虽然师出有名,又足够资历,却不擅兵事、武道,不堪帝师……” 殷其雷话未完,便遭到汤崇俭反讽,“殷御史可真逗,这个也反对,那个也反对,难不成殷御史自己想做帝师?” “汤尚书这话何意?我身为督察院御史大夫,监察百官,犯颜直谏,乃我御史天职,怎么到汤尚书嘴里就成沽名钓誉的了?” “我可没那意思。”汤崇俭冷哼,“只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说个行的。” 殷其雷还要辩,却见国师上前一步,拱手揖礼道:“不知臣,可否做帝师?” 此话一出,莫说满朝文武,饶是事先得了信儿的姬羌本人,也惊的忽然站起,一时不知所措。 那晚国师是说过要替她寻一个帝师,可是,她,她从未想过那人会是国师……换句话说,她从来不知,国师还有这心思。 大殿上下静悄悄的。 比任何时候都要静。 若论学识,别人至多称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而国师的学识,那是地地道道的无底深渊啊!不知深几许,广袤几多垠。 论资历,国师虽然年岁不大,却在所有人心中一致落得个如浩日如明月般的存在,甚至,作为神祇一般的他压根不能用存在二字形容,因为他在大梁臣民心中,本就是超然。 若从世俗年岁上算,他今年二十有六,风华正茂,生的更非凡夫俗子可比……然,国师非凡人,岂可用世俗的眼光断定?莫说他们,就连见美男便走不动道儿的先帝,也断然不敢心生妄念! 至于陛下嘛…… 姬羌惊惶无措的反应令众臣无比满意,瞧这孩子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儿,显然被吓坏了。 老匹夫们前后左右一比对,瞬间觉得国师为帝师,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后来又细细一品,皆坚定认为,国师为帝师,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姬羌终于冷静下来,众臣瞩目之下,缓缓走下金梯,来到姜鉴面前。 所有人无比清晰的看到,少女怀着无比的虔诚与凝重,向国师行了跪拜大礼。 第17章 伴读 第二日,大梁京师迅速刮起了一场“制新衣,打首饰,打兵器”的旋风,皆因国师有令,陛下可亲选几个伴读。 能做陛下的伴读,该是多么可喜可贺……不不不,准确的说,若成了国师的弟子,那该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莫说跟随国师学习一二法术,就是能沾一沾他的仙气儿,那也是天大的造化。 瞧见国师身边的云鹤、雀灵二童子没?二人并未跟随国师学艺,仅仅侍奉国师日常,而今已愈发仙风道骨,若真做了国师弟子,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说的毫不客气一点,万一天道显灵,他们其中有一人被选中成了下一任国师,那简直,简直…… 所以,各大世家贵族都牟足了劲儿,使劲浑身解数要把自家孩子送到陛下跟前,以求入陛下法眼,继而以陛下为跳板,拜国师为师。 “旋风”初起便肆虐,到后来竟有几分悲烈。姬羌原也不了解竞争激烈至斯,直到听说秦国公、宋国公两个老头儿当街打起来,方才唬了一跳。 当此时,她正坐在王圣君的院子里,同几位亚父以及表兄楚凌霄一起吃锅子。 菜蔬皆来自寿安宫的菜园子,想吃什么随摘随涮。荤食皆来自寿康宫的木笼子,做锅底前已经被厨艺高超的王圣君处理的干干净净,有一锅酥炸黄鱼不仅鲜香酥嫩,姬羌挑半天却没找见一根鱼刺,鱼身却还完完整整,不知是这鱼天生无刺,还是被王圣君用了什么神秘的法子提前处置了。 姬羌夹一块鱼肉放入碟中,反复找寻鱼刺时,尚六珈正冲冲的为大家描述秦国公、宋国公当街打架的事儿。 “原本无事,两位国公爷在兵器铺子见了面,皆客客气气的,彼此问好不说,还互相打探彼此要打造的兵器。秦国公要用精钢寒铁为秦小公爷打造一根绝世无双的丈八长矛,宋国公要用长白岭的拓木为宋小公爷打造一把独一无二的诸葛连弩,哪知秦国公一听哈哈大笑,说宋小公爷一届儒生,莫说拉弓射箭,怕是连剑都提不起来……宋国公不悦,嘲讽秦小公爷一个养马的痴儿,根本不是做马上将军的料……俩人就这样,说着说着吵起来,吵着吵着打了起来,据说宋国公的胡子都被秦国公给揪掉了……” “噗嗤……”那画面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姬羌忍不住发笑,两个年近花甲,德高望重的超品公爷当街打架,扯衣服、揪胡子,还能再幼稚一点吗? “后来呢?” “后来,后来宋尚书与秦少卿匆匆离了衙,着急忙慌的赶过去把两位国公爷拉开,老半天才各自劝回家。” 姬羌搁了银筷,抿一口果酒,沉吟稍许,命尚六珈拟了旨,“秦少卿英勇过人,敏而好学,可堪伴读之职。” “把旨意传达给国师时,务必告诉他,秦少卿在识马养马之域,有过人之能,请他务必将其留下。” 王圣君闻言,忽而大着胆子注视姬羌,“臣愚钝,陛下既然允了秦小公爷,何不将宋小公爷一并允了?如此取一舍一,宋国公那里如何……” 姬羌目光平静,略带冷意,王圣君中途顿了顿,却依旧坚定的将意思完整表达出,“您何不都允了,趁机将两位国公爷从魏国公主那里拉过来,臣可是听说,两位国公爷最近同魏国公主走的很近。” 王圣君有此胆量,令姬羌惊讶,更令她疑惑。先帝曾下过死令,后宫之人,除却夫王,皆不得干政。姬羌不明白王圣君为何明知故犯。 但是,你若说他别有目的,简直可笑。短短一席话便可断他谋略段数,还不如他的菜园子精巧。 再说,他那双略带胆怯却十分真诚的眼睛,让姬羌找不见他的别有用心。 “亚父心意,朕已知。”姬羌同样认真的回他,“只是祸从口出,还望亚父谨记于心。” 王圣君慌的要告罪,姬羌连忙制止,笑谈今日火锅妙处,还有那道令她心悦口服的酥炸黄鱼,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之事不曾发生。 小宴结束,姬羌悄问楚凌霄,此次进京,他可有携带可用之人,仿佛就等她这话,楚凌霄当即推举两人,一曰白扶苏,一曰班茁葭(zhuojia),二人皆出自吴地世家。 白扶苏擅兵法谋略,班茁葭乃百年不遇的武将,这些都由楚凌霄直言不讳的告知。 于是乎,伴读名单再定两人,白扶苏、班茁葭。 “再有一名女子,五人组的伴读小队,也就够了。” “陛下是否算错?即便再有一人,也才四人,怎么会是五个?” “兄长竟连自己都忘了?” “我?臣……” “朕虽没能耐成建麒麟卫,替自己选个伴读,还是可以的。” 楚凌霄:“……” 身为一代国君,动辄掣肘的无奈无需细品,满眼都是,楚凌霄不由握紧了拳头,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 …… 是夜,姬羌挑灯夜谋。 左右手分别执黑白棋子,思绪天人交战,激烈之时火花霹雳四射,神态却自始至终沉着如水。 忽然,一道冷光“嗖”的划过,说时迟那时快,待众人回神,一支没有任何标记的箭矢已插入殿内红柱,几乎同一瞬,一道黑影从窗前闪过,黄裳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箭尖插着一张小笺,尚六珈带着几丝未定的惊魂,小心翼翼将纸笺取下,俸给姬羌。 只见上写着:吴楚班茁葭拜谒吾皇陛下,今夜亥时,秦宋两国公先后离开魏国公主府。子时初刻,督察院殷御史之女殷不离悄悄离家,于玄武门前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扣押。 黄裳并未抓住那黑影,沉着脸回来请罪,却见姬羌开怀大笑,“兄长举荐之人,果然奇才。” 笑命黄裳起身,“夜深人静,班茁葭深入皇宫却如入无人之境,更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毫发无损的溜走,黄裳,你遇到对手了。” 后又话锋一转,问询羽林卫统领赵乾身在何处,得知今夜非他值守,这会子恐怕在呼呼大睡,姬羌脸上笑意更浓,只不过变了味道。 “朕辗转无眠,他却在酣睡……去闹起来,就说有刺客,箭矢为证。另外,速去五城兵马司传旨,殷不离乃朕请入宫的伴读之人。” 众人领命而去,不稍片刻,整座皇城都喧闹起来。 第18章 几处 皇宫大内,刺客如入无人之境,箭矢从国君眼前划过,直插养元殿正殿中央,多么可怕! 是夜,羽林卫十二卫出动大半,分数十批次如篦子一般将皇城“刮”的滴水不漏,而后发现,刺客之事,确有其影,赵乾亲领一队羽林于玄武门附近只差一点点便可将其捕获,然对方实在身手非凡,结果还是让他溜出了皇城。 此后,五城兵马司被迅速调动起,全城戒严。 燃烧的噼里啪啦的火把很快照亮昊京上空,凌乱而密集的步伐声里夹杂着稀碎且突兀的叫喊声,整座京城很快从睡梦中惊醒,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皆睁了眼,绷紧了神经,心知京城十有八九出了大乱子,却无一人敢开门观察外面动静。 街上,姬虞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杏眼含怒,注视着来来回回凌乱的步伐,越发不耐烦。 “一群饭桶!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看不住,留着何用?” 孟敷深知主子自打搬离皇宫,性情便一天比一天乖张暴戾,并不敢深劝,只说那殷不离凭空消失定然有高人相助,说不定相助之人就是那混入皇宫的刺客。姬虞眉头紧锁,命孟敷继续分析刺客身份,孟敷略思片刻,压低了声音,“若说是敌,箭矢刺向的可是养元殿那位……若说是友,他却相助殷其雷那个老顽固,奴婢猜不透。” 在姬虞暴躁之前,孟敷又道:“莫非,是哪个不偏不倚,专等着捡漏的中立派?主子,奴婢以为这些暂且不重要,寅时将至,若公主发现您不在府中,恐怕……” “恐怕什么?难不成她还能杀了我?如此,岂不更好。” “主子,您不能这样恶意揣测公主,这些年她的一颗心全在您身上……” “闭嘴!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在我发怒之前你们最好将殷不离找到,然后丢进五城兵马司的大牢,坐实她逾矩违制的罪名。” 姬虞不知想到什么画面,忽而大笑不已,癫狂之状令孟敷柳眉紧蹙。 “殷不离一心要做国师的弟子,她爹费尽心思想让她拜国师为师,哼,我倒要看看,接下来他们父女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 “鱼儿!你究竟在做什么?” 远远的,姬婳驱着独属王公诸侯的四驾马车匆匆而来,马车未至,人已稳稳跳下。 “女儿在欣赏这热闹的街景啊。”姬虞未下马,甚至都没正眼瞧姬婳,“倒是母亲,这会子不忙着捉叛贼刺客,还有闲心管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庶民?” 姬婳仰着头,无比痛心的望着近乎癫狂的女儿,一时凝噎。 半晌才轻声问询,“殷不离之事,是你的手段?” “是。”姬虞承认的坦坦荡荡,“殷不离一心要做国师弟子,我便如她所愿,以国师的名义约她见面,七星偃月刀为信……半夜三更,重臣之女怀刀现身玄武门,逾矩违制,图谋不轨……这么漏洞百出的计谋她竟然信了,害得我后面的连环计都没机会施展。” 连环计一词已是横亘在母女心中的一根刺,如今从姬虞嘴里吐出,令姬婳心如刀绞。 她闭了闭眼,半晌才轻声劝道:“好了,别再想了,回家吧。” 如此小心遮掩的态度让姬虞大为恼火,不由拔高了声音,“如何不想?我像狗一样匍匐在她脚下,恳求她施舍一丝怜悯,她却不顾血脉相连,不顾恩情道义,将她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姐,扒光了皮,把我像死狗一样丢出宫墙大门……” 紫宸宫的奇耻大辱,万福宫的血海深仇再一次浮现眼前,令姬虞恨红了眼,姬婳喝命她住口,她却越发口无遮拦,“您究竟怕什么?” “六万玄甲皆我兵,昊京耳目皆我鹰……” “你给我住口!”姬婳第一次从姬虞身上瞧出“可怕”二字,连连制止,随不顾姬虞反抗,直接命人将其钳制住,欲塞进马车拉走,突来的粗暴对待遭到姬虞更为强烈的反抗,一行人正撕扯的不可开交,忽有一道饱含讽刺的声音飘来,“哟,这大晚上的魏国公主不在府中安歇,竟在大街上教女。” 姬婳猛的回头,但见殷其雷坐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灰色马车上,目光炯炯的注视着她们一行人。 “殷大人不也一样?”姬婳压下心虚慌乱,冷静回击。 只见殷其雷直了直身子,正气凛然道:“多事之秋,老臣身为督察院御史大夫,监察时事,在所不辞。” “殷大人辛苦!”姬婳皮笑肉不笑,暗暗使武力将姬虞制服,四驱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一行人刚不见,方才还一身正气监察时事的殷其雷再绷不住,老泪横流。 “你说,不离会不会就在她的马车中?” 驾车的老仆同样泪水涟涟,自家大小姐到现在下落不明,家里的夫人几乎哭死过去,老爷心如刀绞却仍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直面那对恶毒的母女,事情简直不能更糟。 殷其雷还在自言自语,“不会,姬婳没那么蠢,这该是姬虞的手笔,可是不离,究竟在哪儿?” …… 姬羌完全没料到殷不离会突然下落不明,她自信自己的旨意下的够迅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甚至,她都没有衡量直接向五城兵马司要人的一系列后果,只想快快助殷不离脱离困境,谁知,竟然出了这般岔子。 绿衣猜测,殷不离会不会已经被班茁葭救走,这种可能姬羌不是没想过,但仔细分析后,觉得不太可能。 且不说班茁葭这会子正奋力摆脱追捕他的人,若他真的救出殷不离,或者有那般打算,笺纸上的内容断不该如此。 沉默良久,姬羌忽然思及一道线索,问尚六珈,“你方才说,殷不离在哪里凭空消失的?” “玄武门前。” “……”姬羌忽然松口气,笑了。 众人不知何故,姬羌反问,“离玄武门最近的,何人之所?” 国师府! 难道殷大小姐被国师救走了?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这种可能。 姬羌点点头,除了姜鉴,她想不到还有谁有这等手段。 天将大亮。 忙乎一晚的羽林卫和五城兵马司一无所获,赵乾与郑南木齐齐跪在养元殿门口请罪。 与此同时,姬羌得到消息,在街上看了一夜“好戏”的殷其雷已早早入衙处理政务,据说整个人神清气爽。 第19章 汤锅头儿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耀目的彩霞使人间更加红火绮丽,皇城更添磅礴气势。 姬羌站在窗前,静静地欣赏这红日,以及红日的照射下,被拉的长长的跪着的人影。 早膳时辰已过,绿衣再三过来请示,均被尚六珈不动声色的摇头否决,然而姬羌刚转过身儿,他便立刻凑前,笑问,“陛下饿不饿呀?早膳想吃什么?” 绿衣的活儿公然被抢,忍不住白了尚六珈一眼,尚六珈仿佛没看见,依旧笑嘻嘻的。 俩人的小动作被姬羌尽收眼中,心中阴霾瞬息消散不少,“不急,还有个人没来呢。” 谁? “四大金刚”面面相觑。 姬羌这话落地没多久,殿外便有宫人传禀,魏国公主前来请罪。 姬羌冷笑一声,眼里满是讥讽。随后由四人伺候着乱糟糟的躺下,这才宣人入殿。 姬婳步伐凌乱,面容憔悴,神情内疚不安,总之,在行礼之前做足了前戏。 请罪时,她从血脉深情说到先帝托孤之重,从托孤之重说到手握重兵,又从手握重兵点出昊京全部重军的缺陷不足,最后才绕到昨晚“皇宫有刺客,陛下受惊扰”上头。 点题之后,姬羌适时的配合,拖着“沉重”的受了惊吓的“病体”妄图起身,结果因为太过无力不仅没有办到,反而惹得病榻前一阵兵荒马乱。 姬婳瞧见,更是痛心疾首。 言语间,将自己批的更狠了,姬羌忖度,按照对方说法,她该立刻将其打入天牢的。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个笑话。 良久,姬婳终于将话题扯到赵乾、郑南木身上,斩钉截铁的再三请奏,要重重处罚二人,否则难以服众。 姬羌却面露难色,惨白道:“姨母所言差矣,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除却二人,朕还有何人可用?罢了,罢了,姨母实在气不过,那就各自罚俸半年,事后去各自营中领二十军棍以作惩戒吧。” “姨母”的称呼令姬婳一时动容,加之姬羌浑身透出的病恹恹气息,让她瞬间想起先帝,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岁月,不知不觉心软大半,垂泪谢恩。 随后,姬婳领着两个大将,毫发无损的离了养元殿。 …… 全城戒严,局面持续数日,昊京上下,人心惶惶。 姬婳将这次“突发”事件归结为羽林卫训练的强度不够,为何强度不够?自然是因为训练场地老化,设备不全,兵器残缺,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补充军需,加强羽林卫训练。除此之外,关于羽林卫十二卫保护皇城的值守与调动,应再做一番新的调整。 说来说去归根结底一个字,钱。 无论姬婳怎么说,汤崇俭只回俩字儿,没钱。 就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公主,一个手握空虚国库的尚书在朝堂之上公然大吵,俩人吵的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四溅,形象丝毫不顾。 姬羌忽然想起父王说过的一句话,做皇帝,可能有一半光阴都要看人吵架。而且这与看戏大大不同,看戏的时候,热闹之处可以扬声喝彩,哀伤之时可以跟着落泪,然而观朝臣吵架是不能有任何表情的。 她曾亲眼见过先帝因赞成一派而被另一派追的上天入地无所遁的狼狈样子,虽过去多年,迄今记忆犹新。 有吵架的,自然就有劝架的。姬婳那边帮衬的是宋国公、秦国公两个老家伙,汤崇俭这边插诨打科的自然是他一辈子的老铁,吏部尚书江有汜。 然而吵架就是这样,人越劝吵的越凶。 尤其吵到现在,汤崇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无论你怎么叫骂,我就是没钱的样儿彻底把这位叱咤风云的公主激怒,“汤崇俭!” 她指名道姓,“你敢欺君?!” “这莫须有的罪名,公主给臣安的可一点不含糊。”已经打算闭目养神的汤崇俭给了一点点反应,满眼讥讽。 姬婳冷笑,“秋收刚过,各地税粮、款项纷纷入京,昨儿国库便入了一大笔银子……你敢说没有欺君?” 汤崇俭一听当即跳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少给我打粮银的主意!这里面每一分钱将来都要花在刀刃上的,你若拿去用了,明年各地救灾款项、大小官员俸禄支出、农务水利支出、各地军饷补贴支出以及皇亲宗室开支等等,我问谁要去?问公主要,公主给吗?” “你……大胆!”姬婳简直要被气疯了,那样子,若非两位国公爷左右拉扯,定要给汤崇俭一拳的。 就在俩人吵的不可开交时,殷其雷拔高了十倍声调,“启奏陛下,臣要参奏一人!” “殷大人好没眼色,没看到本宫正在议事?” “公主好会说笑,难不成这保和殿里只有您来议事,我们都是打酱油的?” “呵,一夜未见,殷大人好像更牙尖嘴利了呢。” “多谢公主夸奖!”殷其雷沾沾自喜道谢,一转身换了副铁面孔,对姬羌禀道:“陛下,臣要参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南木郑大人,他徇私枉法,为谋私利,不顾朝廷法度,纵容亲眷胡作非为,扰乱夜市,更甚者,卖官鬻爵,卖的还是他自己造的官,如此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不诛不以平民愤!” 朝堂一阵幽静过去,后知后觉的郑南木气急败坏透顶,“殷其雷,你莫要血口喷人!” “是啊,殷大人突然给人安这么一顶天理难容的帽子,可要拿出证据。”姬婳立刻抛开与汤崇俭的争吵,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殷其雷身上。 并一千一万个自信,殷其雷在信口开河。 “臣自然有理有据。”殷其雷徐徐道来,“六日前,也就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大人非常忙碌的那晚,臣一则好奇,二则使命使然,也到了各条大街探察时事。说来也巧,子时初刻,臣在东街主道碰到了魏国公主,当时公主似乎在当街教女,臣可有说错?” 殷其雷把头一转,探姬婳的反应,惹的对方十分不耐烦,“还请殷大人说正事!” “子时二刻,告别魏国公主的臣正打算回府,忽而闻见一股肉香,臣想,这深更半夜的,谁家在炖肉不成?可这肉也炖的太稥了,大半夜的,惹的臣的肚子都不安分了……” “殷大人,您到底要说什么?”姬婳强硬的将其打断,殷其雷并不理会,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道:“臣顺着肉香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东三街的葫芦巷,巷渐深而窄,肉香却愈浓,不知不觉地,臣来到巷子最里处的人家,果然是这家人在炖肉!” “三口大锅,锅底燃着熊熊旺火,锅里肉香正浓,咕噜咕噜冒着泡儿……” “够了!这是商议朝政大事的早朝,不是听你讲故事的地方,陛下,臣建议治殷大人一个言行不当之罪!” “别啊公主,臣马上说到正点……”殷其雷扫视一周,重新拱手奏道:“陛下,那三口大锅中所炖的竟是耕牛,而炖牛之人,正是郑大人的妻族,据说是郑夫人娘家兄嫂的三姑的儿子,名唤孙板儿。” “什么孙板儿祖板儿,我压根不认识。”郑南木垂着眼帘,面色沉着,看不清真实情绪。 “郑大人不认识他,他可是把郑大人记的一清二楚。那孙板儿说了,别人不敢熬耕牛,他敢,他的官儿可是郑大人亲封的,名为汤锅头儿,还是个九品官呢。” 殷其雷一语惊堂,就连闭目养神已久的国师都睁了眼。 第20章 建成 公然伪造官职,指使假官宰杀耕牛,郑南木这是疯了么? 众人像看疯子似的盯着疯狂辩解的郑南木,正题已被引出,殷其雷再无一句废话,直接请大理寺卿魏无疆把孙板儿的呈堂证供以及周边邻居证词呈上。 魏无疆出列,姬婳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殷其雷这个奸人,竟然直接越过京兆尹,捅到大理寺那边,明显心怀不轨! 拿到证词的姬羌细细读了三遍,颇为感叹,“原来,郑夫人爱吃牛肉啊。” 紧接着与众臣解释,“瞧,郑府奴仆的证词中言,孙板儿每个月命人往郑府送六七次上品卤牛肉。” 众臣一听,立刻炸锅,议论不止。大抵都在谴责郑府目无法度,大梁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宰杀耕牛以作食用,郑夫人却为了口腹之欲公然挑战律法,更可恶的是郑指挥使为了满足自家夫人的口腹之欲,竟然荒唐的造了一个九品官! 何其胆大妄为! 莫说他一个三品指挥使,就连天下之主,朝堂之上的陛下想要成立一个麒麟卫都不得随意,他郑南木算什么东西! 说着,说着,不知谁拔高了声音嘲讽郑南木比国君还威风,说造官就造官,他声音倒也不大,只不过说这话时,大伙儿的议论声正缝间歇,十个便有九个听了去,于是,话锋一转,说到了麒麟卫。 “陛下只不过想建一支小小亲卫军,以方便日常调度都不行,他郑南木凭什么? “还记得那天,就他郑南木反对的最厉害。” “是啊是啊,一个三品指挥使,不许陛下干的事儿,自己倒干的顺手,如此公然凌驾皇权之上,何等猖獗!” “有句话说的好,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今儿反过来了,只准百姓点灯,不许州官放火。” “咳咳,邓大人,你这改的也不合适啊。” “哎呀,就那个意思,懂不?” “明白,明白。” “……” 此刻的大殿比姬婳、殷其雷吵架的时候还要热闹,光是这些议论声便让姬婳头大。 要说郑南木那狗东西犯的错也不大,伪造官职一罪只停留在孙板儿的供词里,并未在京兆尹那里载文造册,算不得正式。至于那几个邻人的证词,更是可有可无。 可坏就坏在时机不对,事情不前不后,不偏不倚的出现在陛下提出建立麒麟亲卫之后…… 思及此,姬婳心中又猛地咯噔一下,她似乎,似乎联想到更为可怕的事! 麒麟卫,汤锅头儿……如此毫不相干的两个词,它们中间会有联系吗? 姬婳不由陷入深深怀疑中。 …… 人证物证俱全,郑南木仍旧百般狡辩,死不承认。 姬羌不急不躁,也不言语,甚至将那些证词从高台抛下时,动作也是轻柔的,算是抖了一个十分温柔的龙威。 众臣一时不知何意,议论纷纷的大殿突然安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万分期待之中,姬羌迟疑半晌才孩子气的来了一句,“敢问郑卿,牛肉是何滋味儿啊?” 众臣:“……” “不,不知道……陛下,臣未曾食过牛肉,何谈其中滋味?”郑南木反应迅速,事后暗暗捏了一把汗。 姬羌没有气馁,但也没有放弃,“既如此,那就派个人去问问郑夫人,她定然可为朕解惑。” “啊不,陛下,家内也从未食过牛肉……臣等压根不认识什么孙板儿,一概证词纯属污蔑,望陛下明察!” “国师可知牛肉滋味儿?”姬羌像个好奇宝宝,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方才还抱有大期待的群臣终于明白过来,陛下压根不关心郑南木及其内眷罪状,一心全扑到“牛肉”上去了。 这简直…… 众臣无语之时,姜鉴十分诚恳的告诉姬羌,他也未曾食过牛肉,故而不知其滋味儿。姬羌便把目光放开,问询群臣可知牛肉是何滋味儿。 群臣摇头,纷纷说不知,姬羌又问姬婳可知,已经忍到现在的魏国公主似乎忍无可忍,愤然道:“耕牛如此神圣珍贵,臣安敢食用?!倒是陛下,该知贪恋口腹之欲乃帝王大忌,您绝不能给天下黎民百姓起坏头儿。” “魏国公主教训的是,朕不该将心思放到口腹之欲上。”姬羌态度恭顺的接受训诫,惹得姬婳好一阵儿恍惚。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夏琼琚出列道:“魏国公主所言甚是,口腹事小,安危事大,当务之急,我等该讨论的是如何建立麒麟卫一事,譬如何时建,如何建,规模大小等等。” 姬婳又被将一军,心中大恼,她只说身为帝王不该贪恋口腹之欲,何曾提什么麒麟卫? 果然有人要借题发挥! 然而汤崇俭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抢道:“先说好,没钱。” 殷其雷,“钱钱钱,汤大人眼里除了钱就没别的。” “哟呵,殷大人倒是两袖清风,感情麒麟卫要吃风喝烟的?” “两位大人莫争吵。”夏琼琚适时出来作和事佬,“据臣所知,陛下要建的麒麟卫只数十人而已,用不了多少银子。” 多少? 数十人? 汤崇俭的表情明显松了下来,只听夏琼琚继续道:“何况,我兄夏王离去时给陛下留了个不小的私库,既然陛下要成立私卫,臣以为这笔钱当从陛下私库里出。” 提及先夫王夏王,群臣肃穆。 且看向夏琼琚的眼神都有了变化。众人印象中,这位出自夏家的兵部尚书向来沉默寡言,处事低调沉稳,似这等在大殿之上公然提及兄长的情形,从未有过。 另外,夏琼琚似乎话中有话,众人小心揣摩出,貌似这位尚书大人的意思,夏王给陛下留有私库之事并未隐瞒夏家……也对,夏王虽然与夏琼琚只是堂兄弟关系,可自幼感情极好,再者,如今的夏家也是人丁稀薄,嫡脉更是没几个人,夏王在世亲近堂兄,理所当然。 众人皆小心盘算,汤崇俭也没闲着,他甚至小心翼翼走到夏琼琚身旁,悄声问道:“不知夏王,给陛下留了个多大的私库?” 声虽小,却被不少人听到,殷其雷简直被气笑了,出口便讽刺,“汤大人且收回自己的长鼻子,无论多少,那都是陛下的私库,汤大人不是向来公私分明的么?” 汤崇俭不悦,“我只是好奇问问,殷大人急什么?” 眼见俩人又掐起来,姬羌摇摇头起身,快步走至二人身边,故意顿了顿,待二人发现时,又摇着头快步离开……不过,到底没忘向国师行礼,虽然行礼时,人已行至大殿门口。 众臣眼中,这是陛下第二次任性的散朝。 可是,一想到这一大早发生的事儿,他们似乎也能理解陛下此举。 唯有姬婳,从头到尾儿被“耍”了个团团转,她越是想掌控的事儿,偏偏与她的意志背道相驰,就譬如这麒麟卫,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谁同意了? 她无法接受! 第21章 清理 令姬婳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她花了数十年功夫苦心经营至今的“天罗地网”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摧毁,就在麒麟卫建成的第三天。 麒麟卫一出现,羽林军统领赵乾立刻被“发配”至边缘,莫说护卫国君日常安宁,如今就连养元殿的大门,他也轻易不得靠近了。 赵乾被孤立,郑南木被罚俸降级,她自以为保下的两人,短短数日,均成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而内宫中,尚六珈理所当然的成了大总管,统领六宫、六司、六局的内侍与宫女。但凡与国君日常起居相关的各司各房的重要位置,全被换了人。 听闻姬羌一边杀人一边补人,杀着补着,补着杀着,姬婳浑身发抖。 她无法想象,也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知书达理又稳重雅致的孩子竟如此心狠手辣! 可事实就是如此,她在各处安放的重要棋子非死即残,也有少数叛变的,总归,现在的她若要再打探内宫消息,一如摸着石头过河的瞎子,甚至,连个“石头”也不是轻易能找到的了。 可姬羌才十四岁啊,长此以往,铁定变成一个暴君,届时,她们大梁王朝还有天日吗? “姐姐,咱们是不是看错了?”姬婳心乱如麻,自言自语,丝毫没注意到姬虞悄悄入了殿。 富丽堂皇的同心殿是魏国公主府最俱代表之所,殿上匾额由先帝亲题,蕴涵之意不言而喻。 自打公主府落成便一直空置,皆因先帝不舍她们母女,虽说魏国公主府也在皇城内,若要召见,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因此,母女二人随先帝在紫宸宫居住了几年,后来搬至万寿宫,偌大的魏国公主府修的如人间仙境,却一直空置至今,平日里只有少数宫人悉心守着。 “同心”二字令姬虞倍感讽刺,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里长居。 大殿正中央,一人高的紫金香炉香烟袅袅,四周珠帘垂地,帘上宝石珍珠熠熠生辉。东西两侧,一为书房,一为花厅,书房的博古架,紫檀大案上古宝珍玩不计其数,花厅内,单单牡丹一品,十二钗齐了。 此处陈设与万寿宫相比不但不逊色,反而不用遵守宫规制约显得更随性,处处透着磅礴大气,奢华富丽,姬虞却瞧什么都觉刺目。 于是出言便是无尽的嘲讽,“母亲成了瞎子,这回可安心在此养老了。” 陷入沉思的姬婳被打断,周身打了个激灵,抬头便见姬虞那张似笑似不笑的脸,若在平日,姬婳定然训斥其一番,这会子却沉默了。 良久,才望着姬虞的眼睛道:“那些人的存在,先帝是知道的,甚至当初,我是奉了先帝意思培养他们,旨在监察百官,肃清内宫奸人,如今……我实在没想到她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母亲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姬虞神情激动,“她压根不容我们母女呀!我不曾为大梁建功立业,她作践也就作践了,可是母亲对大梁,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凭什么……再说,我们究竟做什么了让她这般赶尽杀绝!” 姬婳瞥了姬虞一眼,姬虞心虚低头,“龙床那件事,是我一时糊涂,可不也没酿成大祸吗?再说,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混的没脸见人,还不够吗?母亲您又做错什么了?” 姬虞难得有此软和态度,姬婳一时心软,再三嘱咐其日后行事小心,姬虞连连答应。姬婳忍不住抚了抚女儿的头,叹道:“是我手里的权力太大,她忌惮而已。” “可母亲的兵权是先帝给的,先帝临终前还特地嘱咐,要母亲护好兵符,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总归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她,不信我这个姨母啊。” “是她有眼无珠,不相信对她有抚育之恩的姨母,不相信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姐,却对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亲近再三。” 提起楚凌霄,姬婳更是懊恼,当初,是她亲手将楚凌霄送入羽林军中,谁知到头来养虎为患。 “罢了罢了,明日早朝我便把兵符上交,免得……” “母亲不可!”姬虞瞬间急出一头汗,“母亲,您睁大眼睛看看女儿,我都穿庶人的衣裳了她还不肯罢休,只怕母亲前脚交了兵符,我后脚就得做乞丐!不,可能连乞丐也做不成……” “哎呀,鱼儿不哭,我也只是这般考虑考虑。” “母亲千万不要再这样想,如今的兵符是我们母女的保命符啊。” 姬婳望着满脸泪痕的女儿,瞧出她眼中的深深恐惧,一时后悔不已,兵符是先帝亲手交给她的,她岂能随意放弃? 再者,真如女儿所说,纵然她真放弃兵权,以姬羌那般狠绝的性子,真的容许她做个富贵闲翁吗? …… 养元殿。 听完尚六珈的奏报,姬羌慢慢走至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连日来,令人压抑的,恶心至极的污浊气息,终于消散了。 “各桩案情可有理清?” “回陛下,各人各案,臣与武陵郡王理的清清楚楚,何人犯案,犯了什么案,时辰地点等等,均有笔录。三成以上重犯自知死罪难逃,已寻机自裁,余着全部被打入天牢。至于那些从未犯过事的探子,郡王给与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说,观察一段时间后再做发配。” “郡王想的很好,尔等多加配合。” “是,陛下……可是,那些关于魏国公主的口供,该如何处置?” “留着。若大理寺或者刑部来探,一概挡回。那对母女存在朕这里的账,再多也不多。” 尚六珈领命而去。 不多时,绿衣来禀,殷不离已入宫,此时已至养元殿大门外。 姬羌立刻宣其觐见,那晚的事,她迄今只猜了个七七八八,具体情形如何,需得殷不离为她解惑。 说起殷不离,姬羌依稀记得她还有个同胞弟弟叫殷不弃,俩人是龙凤胎。据说,当年殷夫人分娩时难产,恰逢时值七品县令的殷其雷下乡巡逻,待他回家,殷夫人已九死一生为其诞下一男一女两个麟儿,殷其雷百感交集,当场为两个孩子取名为不离不弃,以慰发妻。 想起殷其雷那个走哪儿吵到哪儿的老头儿,姬羌便觉头大。想想老头儿言必行,行必果,二十年来从不沾花惹草,只守着老妻过日子的品格,姬羌又会心一笑。 然而老头儿上辈子是何结局,她搜肠刮肚也没找到。 第22章 殷不离 殷不离其貌不扬,甚至连清秀都算不上,皆因她把殷其雷那张老脸上的五官继承了十成十。 除了相貌,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铿镪顿挫的语调,父女俩如出一辙。 叫起后,姬羌为其赐了座。落座前,殷不离将背后的小背篓取下,打开盖子,里面是一背篓地瓜。 只听殷不离道:“听闻陛下喜爱烤地瓜,家父特地摘了一筐命臣女背来,地瓜是家母亲手种的,就在臣女家后院的菜园子里。临行前,家母将它们洗的干干净净。” 姬羌探着身子朝背篓里望了望,确见一背篓又肥又大且水汪汪的地瓜乖巧的躺着,十分可人。 姬羌心里嘀咕着殷其雷那老匹夫别样的“钻营”手段,为了女儿顺利拜师,连她在寿安宫烤地瓜的事儿都打听到了,简直没辜负他那双“鹰眼”。但是面上,却嘴角微微上扬,笑意直达眼底。 她喜欢瞧这些胖乎乎,可养人命的吃食。 姬羌命人收了地瓜,殷不离不似方才拘谨。 “殷夫人身体可好?” “谢陛下挂念,家母还算康健。” “你兄弟在做什么?” “回陛下,不弃在跟随家父苦读,为明年的秋闱做准备。” 姬羌甚是诧异,“你父竟然没为你兄弟请个西席?” 不应该啊,以殷其雷的身份,请个翰林院的大儒,凭他是谁,该不是难事。 活了两辈子,她就没听过亲自送儿子下场的。 殷其雷那老匹夫,对自己的学问还挺自信。 “家父说,说,先生会读的书,他也会,何必,何必费那个钱……”饶是殷不离一本正经,说完这句也红了脸。 姬羌实实没料到是这种原因,怔愣片刻哈哈大笑,只见殷不离的头埋的更低了。 “既做了朕的伴读,至少是个七品女官的。”姬羌双手轻轻覆在她的肩上,殷不离喜出望外要行礼谢恩,却被姬羌制止,“给朕讲讲,那晚,你是如何全身而退的吧。” “是。那晚,臣女收到国师的信约,以及凭据七星偃月刀,喜不自胜,临近约定的时辰,便偷偷溜出了家门……” 姬羌所有的困惑都集中在这一点,于是打断她,“纵然国师有意让你做朕的伴读,直接召见即可,一国之师,行事如日月光明,岂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约见一名闺阁女子?如此纰漏百出的局,你也信了?” “臣女不信,也知做局的人。但臣女还是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 “为什么?”姬羌盯着那双炯炯有神,坦坦荡荡的眼睛,倍感诧异。 “有做局的,便有破局的。可若是鱼饵不出现,两者都难做。” “所以,你料定有人救你,便以身试险了?” “臣女料定国师会出手。”殷不离认认真真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国师的眼睛,对方打着国师的旗号做坏事,国师岂会视而不见?” 又是一个姜鉴的狂热信徒,其狂热度不输宋甘棠。 看来,从前那些关于殷不离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国师当真救了你。你有胆识懂谋略,国师必然十分欣赏。” “不,陛下,是国师的大童子云鹤助臣女脱险,随后臣女归家,当晚并未见到国师。” 这就对了,女儿平安归家,殷其雷才有心思顺着肉香找源头,把郑南木的小尾巴揪出来。 事情说到这儿,姬羌已全部清楚来龙去脉。她对殷不离上下打量,问其年岁,知其已有十九,禁不住为殷其雷、殷夫人捏了一把汗。 女儿已经十九岁,尚未许配人家,如今又要进宫做国君伴读……姬羌转念一想,莫非殷其雷那老头儿还有别的打算? 譬如,借某个人的东风得快婿,又或者,皇宫溜达一圈镀镀金,便好女不愁嫁…… “陛下,臣女来之前已发了宏愿,不出师便不出门。”殷不离大概瞧出姬羌心中疑惑,大着胆子解释。 姬羌又大吃一惊,不出师就不嫁人,那要是一辈子学不成,也要一辈子不嫁人?如此,殷夫人还不得哭瞎。 “那你……想跟国师学什么呢?” “自然是,陛下学什么臣女就学什么,臣女进宫来不是要做陛下的伴读么?” “很会说话。只是朕不知,于你来说,究竟怎样的程度才算出师?” “这个,这个自然要由国师大人来评判。” 殷不离刚说完,又引得姬羌上下打量一番,其貌不扬的女子安安静静的立着,气息不稳,有些激动,但是目光却十分坚定,像是认定了什么一般。 姬羌无意多说,此人张口闭口便是国师,对其崇拜之情简直明明白白印在脸上。 殷不离退下后,黄裳忍不住发了声牢骚,“她究竟是来做陛下的伴读,还是拜师学艺呢?” “自然是二者兼有之。”姬羌捡了块最大个儿的地瓜,趁人不备上去就是一口,可把一屋子人吓坏了,尚六珈甚至忘记规矩逾了越,上手便抢,“祖宗老爷哎,您要是饿了咱立刻传膳,这地瓜焉能生吃?吃坏肚子可怎么办……罪该万死,臣等罪该万死啊!” 姬羌抱紧地瓜,死死护住,嘴巴里还鼓囊囊的,“甜!林不离嗦了,来紫前……殷夫人洗的干干净净。” “洗干净了也是生的啊。”零露眼疾手快,虽几番周折还是将地瓜拿下,姬羌无奈大喝,“尔敢……朕定要治尔等一个大不敬之罪!” “您就是打死臣等,这生地瓜您也不能再吃。”尚六珈接过地瓜,放在背篓里,连篓带瓜直接背走。 “幸亏这会子绿衣姐姐不在,否则……”零露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她肯定会吓死过去。” 姬羌无语了。 吃两口生地瓜吓死个得力女官,不值,不值。 恰在这时,绿衣进门,回禀已经将殷不离安置妥当,姬羌听毕只点点头,转身进了内室。 不多时,外面一阵鸡飞狗跳,好大会儿只听绿衣轻叹,“陛下她,大概想先夫王了。” 在内室静思的姬羌,思绪一下飘飞到无忧无虑的幼年,那时的四大金刚就像四个大团子,领着她这个小团子在皇宫上下、乃至上林苑四处游走,有一次趁羽林军不备,他们跑到离上林苑不远的一块农田,挖了一大筐地瓜。 回来后,父王不仅没有惩罚他们,反而命人在关雎宫的大院里生火,亲自烤地瓜给她吃。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那晚的地瓜,最软糯,最香甜。 然而姬羌方才啃地瓜时,想的不是这个。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又大又圆。 一个和她当年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挖了个干瘪细小的地瓜,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地瓜便被他的兄长抢去,幼童嘴巴一撇,已经哭不出声了,眼睛透出他那个年岁不该有的绝望。 第二天,幼童死了。 随后成为一锅烂肉…… 第23章 烤地瓜 有国才有家。 前世她丢了国,害得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失了家,实为千古罪人。 游魂三年,所见所闻里,譬如那个幼童之惨状,只是冰山一角。 祖宗和众位先烈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只因她的无能与轻信,短短两年便葬送殆尽,她不是千古罪人是什么? 她,姬羌,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游魂三年,历经人间炼狱,也是天道对她的惩罚。 由此,她也悟了,对天下千千万万个生灵来说,什么都不如可以活命的地瓜重要。 姬羌正看着双手出神,忽听门外绿衣问询晚膳吃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开了门,径直向外,“烤地瓜。” “把兄长和白扶苏,班茁葭叫上,别忘了殷不离。零露,去秦国公府把秦少卿也请来,朕不日就要拜师学艺,朕的伴读们理当提前混个熟脸。” 姬羌一声令下,养元殿的人忙碌起来,考虑到既要保暖又要通风,绿衣把烤地瓜的几架火炉安排在养元殿偏殿一侧的凉亭中,姬羌领着楚凌霄等人到场时,尚六珈正命宫人环凉亭四周挂帘子。 “蠢才,这般折腾,倒不如直接回房架炉。” 尚六珈挨了批,笑嘻嘻直挠头。姬羌环顾四周,决定去放鹰台。 想当年,放鹰台是圣祖的钟爱之所。 当春日烂漫,圣祖与群臣在放鹰台饮酒赏花。仲夏傍晚,飞鸟入林之时,圣祖最喜站在高台上欣赏绚丽夺目、漫天飞舞的晚霞。秋高气爽时节,在放鹰台观日月星辰,视野远比拜月楼广袤开阔。若是在白雪皑皑的冬日,站在放鹰台最高处俯瞰被白雪覆盖的昊京城,滋味更是别有一番。 为此,圣祖曾留不少佳作文章,皆在放鹰台作成。 幼年时,她读圣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仅仅一座露天高台,除了高大雄伟再没别的特色,怎么就如此惹圣祖喜爱呢? 重活一世,她才渐渐明白,圣祖只是喜欢登高。 …… 尚六珈受了教训,动作迅速。姬羌领着几个伴读登上放鹰台时,宫人们已于新葺的草芦前燃了三架高炉,炉边放着满满两大筐地瓜,皆洗的干干净净。 “王圣君听闻陛下今晚要烤地瓜吃,特地命人送来一筐。”尚六珈主动禀道。 姬羌点点头,阖宫上下,大概也只有王圣君他们是真正的不愁吃穿了。 不多时,零露领着秦食马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礼毕,秦食马不顾一头薄汗将手中华丽惹眼的马鞭双手奉上,“臣新制马鞭,还望陛下喜欢!” 姬羌亲自接过,仔细端详一二,道:“你还是和小时一样,酷爱在这些玩意儿上下功夫。” “朕且问你,近日你们太仆寺又进了几匹好马?” “陛下放宽心,太仆寺有数十匹千里马,专供陛下驱使,只要陛下一声令下……” “依秦少卿之意,太仆寺之职便是专门为朕驯养千里马的?” 姬羌面露不虞,萦绕秦食马轻松欢快的气息顿时散去,连连否认,“回陛下,太仆寺之职,其一,为我大梁皇室供应御马。其二,为我大梁军队培育、养育体格雄浑、战斗力强悍的战马。其三,战时配合兵部调动人员、战马,听令于兵部。其四,国君出巡,重大典礼之时……” 少年年仅十七岁,生的阳光舒朗,纵然一板一眼的背诵章法条例,也是眉飞色舞。姬羌听着听着就笑了,这位秦国公的独子,她幼年的玩伴,小名小马驹者,性情与幼年相比,无甚变化。 “坐吧。” 一声令下,众人落座。 姬羌居中,左手边依次为楚凌霄、白扶苏、班茁葭。右手边是秦食马,殷不离。 茶水摆上,尚六珈、零露等人开始小心翼翼拨旺炉中火,将插了铁签子的地瓜放置妥当。 “朕与众卿不日便要拜师入学,趁着今晚风清月朗,相互拜见一番,以免今后仓促拘谨,就从兄长开始吧。” 楚凌霄闻言,连忙端起茶杯,谦逊道:“吴地楚凌霄见过诸位。” 其余四人皆起身相拜,“郡王万福。” 紧接着是白扶苏,此人同样出身吴地,乃楚凌霄麾下第一谋士。弱冠之年的白扶苏生的风流倜傥,气质洒脱,据闻,吴地之人私下都叫他“玉面书生”,姬羌观之,果然不负此名。 接下来是班茁葭,此前姬羌等人已经领教过他那出神入化的武艺,尤其是黄裳。因此,班茁葭刚站起,立于姬羌身侧的黄裳立刻侧目,对其好一番上下打量。 姬羌问及其名由来,只听班茁葭解释,他是在芦苇荡里出生的,故而父母为他取名茁葭,只是他幼年丧父,少年丧母,不得已入了军营。后来,不仅得武陵郡王赏识提拔,也练就一身过硬的武艺。 楚凌霄解释,班茁葭在武学上颇有天赋,实实老天厚爱。 推人及己,班茁葭的身世让姬羌好一阵儿沉默,后来,秦食马打破僵硬气氛,笑道:“该我了,该我了,本人秦食马,小名马驹,出身秦国公府,现任太仆寺少卿一职。本人自幼酷爱与马有关的一切,此生宏愿便是为陛下养一支规模宏大,战斗力彪悍的战马。而今成为陛下伴读,又结识诸位,三生有幸,日后,秦某定与诸位同心同德,共同服侍好陛下!” 这个小马驹! 姬羌脸上笑意甚浓,带头举杯,“为秦少卿雄心壮志举杯。” 众人相随。 最后轮到殷不离,伴读小队里唯一一名女子。 殷不离一身宫装,面上未施脂粉,言语却比她的脸还要干净,“殷不离敬诸位!” 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神情庄严,动作豪迈,完全不似当今京城女儿做派。几位男子连忙举杯还礼,就在这时,炉上地瓜渐熟,糯香四溢,沁人心脾。 秦食马离了席,撸起袖子亲自与地瓜翻身儿,嘴里还道:“陛下,这地瓜好香呐!” 话毕,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略显夸张的猴样儿惹的宫人们都忍不住抿嘴偷笑。在姬羌的带领下,众人都去翻地瓜,香气、人气正浓,忽有脚步声入耳。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国师带着二位童子不急不慢走来…… ------题外话------ 手残,22章后面两句话“吃”掉了,已经添加,重刷就有。 第24章 拜师 众人完全没料到国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一时纷纷起身行礼,又因将要拜师之故,行礼时,神情一个比一个庄严郑重。 姜鉴对众人打量一番,随把目光投向炉上地瓜,火候已至,地瓜外皮焦黄,正是香飘四溢之时。 “你们的地瓜,要烤糊了。”清贵高华,如谪仙一般的国师随手一指,秦食马唬了一跳,“哎呀,快快取下!” 宫人们立刻戴手套,拿盘子,小心翼翼将地瓜取下。不多时,小案上便放了十多个肥硕飘香的地瓜,秦食马馋的几乎口水直流,频频看向姬羌,姬羌则目不转睛的望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的国师。 不多时,姜鉴收了神思,径直朝姬羌的位子走去。 落座后,清冷道:“择日不如撞日,尔等,拜师吧。” 姬羌连吃两惊,先是觉得仓促随意,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天时地利人和全了,于是,郑重其事的领着几人向姜鉴行叩首大礼。 “磕头容易,来时仓促,我等没有准备六礼呀。”跪在最后一排的秦食马趁着叩首的功夫悄声对殷不离嘀咕,殷不离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恭恭敬敬地叩拜,力求每一个细节与典范不差分毫。 秦食马暗暗无语。 礼毕,姜鉴亲自将姬羌搀起,对众人道:“地瓜甚好,可做六礼。” 于是乎,眨眼功夫,他的面前多了六个又大又肥的烤地瓜。 云鹤,雀灵连忙接下,姜鉴又饮了姬羌等人的敬茶,才算礼成。 “国师府今晚不用做饭了,六个地瓜,绝对管饱。” 秦食马又忍不住对殷不离嘀咕,这回殷不离倒是有了反应,只见她抖动的身体越发摇摇欲坠,三五次之后突然向他砸来…… 秦食马:“……” 好在他反应灵巧,跳开半步后又伸出双手,殷不离的脑袋这才没有磕大理石地面上。 “不是吧,拜个师而已,何至激动至斯?”秦食马托着殷不离的脑袋,万分无奈。 草芦前一阵骚乱,直到姜鉴确认殷不离无大碍,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待重新归了座,秦食马越想越想笑,最后实在没忍住捧腹拍案,殷不离几乎把脑袋埋到胸口里。 “咳咳。”云鹤拿出一张纸,乃弟子规训:“大道至简,九九归真。既入吾师门,当尊吾师道……弟子规戒第一条,尊师重教,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每课不得逃学,避堂,迟到,早退。不得拖拉,敷衍对待课业。” “弟子规戒第二条,时刻注重自我仪容姿态,言行举止。课堂之上,无君臣,无兄妹,无亲戚,无主仆,唯有师生,唯有同窗。” “弟子规戒第三条,每课均有考核,考核几率以三五日,半月,数月,半年不等,累计考核三次不过关者,将被逐出我师门。” “什,什么……还,还有考核?”秦食马很激动,“我不是来当伴读的么?” 且考核还是突袭式的! 殷不离也很激动,“我不能被逐出师门,一定不能,不能……” 姬羌突然觉得选这两只当伴读,可能有些草率。 规诫条例共有十条,云鹤摇头晃脑足足读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一条读完姜鉴接道:“既然课堂之上无君臣,无兄妹,无亲戚,无主仆,唯有师生同窗,相互间的称呼必然与寻常不同。” “往后课堂,陛下仍可称吾,国师。” “那臣等自然也要追随陛下,依旧称国师为国师。”秦食马抢先道:“陛下与国师以及诸位同窗可唤我食马,或者直接叫我小名马驹,都可。” 楚凌霄:“我名凌霄,字茂生。” 白扶苏:“我名扶苏,吴地的人都唤我扶苏公子。” 班茁葭:“我就叫班茁葭。” 殷不离:“殷不离。” 这回还真不是殷不离干净利索,实在是因太过激动,除了自己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 姜鉴唯恐她再次晕倒,及时点头。 最后只剩下姬羌一人。 最与众不同的一人。 陛下不叫陛下,叫什么? 叫名字,姬羌? “咝……”那还不如称陛下呢。 秦食马打了个激灵,再看其他人,反应和他差不多。 国君名讳不能随意称叫,根据弟子规戒“无主仆”的条例,也不能含糊其辞的称其为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早在云鹤读第二套规诫时,她便思索称呼这件事,思绪不由飘到多年前,父王亲手种下的那片桃林。百花盛开的春日,枝繁叶茂的桃林将落霞居遮的严严实实,树上簇簇桃花迤逦烂漫,艳丽夺目,父王常在林间读书、舞剑,饮酒、品茗。 有一日,她穿一身粉裙,头发扎成两个小丸子,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子,蹲在一棵繁花茂盛的几乎坠地的桃树下戳蚂蚁,父王忽然对着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自此,她便多了个小名儿,夭夭。 “课堂上,众卿可唤朕,夭夭。” 闻言,秦食马最是兴奋,夭夭这个名字,小时候他可没少喊。 那时候,他仗着先帝宠爱,隔三差五便溜入皇宫玩耍。一开始,他和姬虞玩,但是姬虞大概因为嫉妒,老趁四下无人时欺负他,姬虞大他四岁,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他自然打不过。 后来,他跟护院学了拳脚功夫,姬虞再不是他对手,然而他已全然失去对姬虞的兴趣,把目标转向不喜言语,不爱说笑,又小又俏却像个酸儒似的姬羌。 一开始,他觉得姬羌十分呆板,只相处数日,他便发现,她虽小,不喜言语,却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只因夏王严厉,她本身又爱多思多想,故而不苟言笑。 那三年,他在宫中颇为快活,姬羌也在他的影响下性子开朗许多。 姬羌九岁,被封太女,搬入东宫,夏王对她的教导更加严厉苛刻,不许她轻易离开东宫,他想尽了法子,数月才能见她一面。 又一年,夏王与先帝决裂,前朝后宫闹的很凶,他非常担心她想不开,想混进东宫和她说说话,那次十分幸运,宫人告诉他,姬羌被夏王叫到了落霞居,于是,他转身去了落霞居。 谁曾想,繁花烂漫的桃林中,姬羌对他理也不理,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再后来,夏王薨逝,先帝病倒,前朝后宫乱成一团,大权逐渐落于魏国公主之手,他再想进宫也难了。 某一天,父亲严肃的告诉他,太女是储君,未来的国君,不可再造次,他便将“夭夭”二字悄悄收入心间,不再宣之于口。 不曾想,有一日,他可再唤她夭夭,她再叫他小马驹。 “谨遵陛下旨意。” 姜鉴起身告辞,姬羌顿首,目送。 这顿“地瓜宴”才正式开始…… 第25章 摸底 当晚,礼部便将姬羌入学应穿的衣物、鞋袜一并送来,虽然时间仓促,御绣房的人却一点没马虎,衣袍上的针脚纹路一丝不苟,就连内衬上的祥云,也绣的逼真飘逸。 据礼部的人交代,此次衣物、鞋袜式样均在道袍的基础上略加改动制成,不分男女,人手两套。除了衣物款式,礼部一并交代的还有衣着、修饰细则,相当的严谨繁琐。 国学堂正式开课的时间定于后日,往后每月除却大朝会、常朝,剩下的日子均要上学。 尚六珈等人听了暗暗为他们的陛下心疼了一把,从年头到年尾,不是上朝就是上学,这一天天的下来还不把人累垮? 事实上尚六珈低估了国师的学堂,第一节课,国师的弟子们就都垮了。 这天一大早,姬羌早早用了膳,由绿衣等人伺候着将衣饰整了又整,听闻伴读们已经齐聚门外,连忙背上书包出门。 书包由绿衣亲手缝制,软和又精巧,正面还绣着“勤勉好学”四个大字。 五大伴读皆穿着清一色天蓝道袍,长发高挽,玉簪之下,缀着长长的洁白发带。 “夭夭,你快些,今儿国师第一次开堂,我们务必早到!” 门外,秦食马刚见到姬羌人影儿便催她加快脚步,一声“夭夭”喊的清扬响亮,瞬间驱散其余四人的无措拘谨。虽说陛下亲允他们唤她小名,可真要喊起来,还真有几分难以开口,甚至,几次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 到底是秦食马,自幼与陛下青梅竹马,所以才喊的这般自然。 “不急,时辰尚早。”姬羌语气轻快,并非她故作轻松,而是这一刻,她实实在在感受到几分新奇有趣。 想她三岁启蒙,直到十岁,皆由父王亲自授课,无师生无同窗,无论何时何地,只他们父女二人,如今日这般,与同龄结伴去学堂读书,真真头一回。 “夭夭。” “不离。” “夭夭。” “茁葭。” “……” 秦食马开了个好头儿,大家互相见礼时氛围轻松不少。姬羌走到楚凌霄跟前,依旧唤他兄长,白扶苏云扇一合,出来纠错,“国师可说了,无兄妹哟。” “扶苏公子此言差矣。”秦食马驳道:“国师之意,是说我等课堂之上不可称兄道弟,可不是断离人家兄妹血亲的。” “小马驹此话甚好。”姬羌的赞许让秦食马更得意,话匣子一开再收不住,“你们说,今儿第一堂课,国师要讲什么?” 无人作答。 但这并不妨碍秦食马继续,“瞧咱们一个个的,背书包的背书包,挎竹篓的挎竹篓,里面满当当的,却一本书也没有。” “昨日礼部并未分发书籍。”殷不离一板一眼回他。 “所以才奇怪嘛,学生上学不拿书。”秦食马啧啧。 “兴许,咱们到了学堂,国师会将书籍亲自颁发给我们。”这回,殷不离的一板一眼中透着几分不悦,语调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俩人正辩着,忽见云鹤迎面走来,拦住一众去路,“国师有令,众弟子去校武场集合。” “校武场?不是去文成馆吗?” 一众人等并未理会秦食马的疑问,皆迅速调整思绪,跟着云鹤朝校武场走去。 …… 国师第一堂课并非授课,实为摸底。 六人刚到场,连对国师行礼都不曾,每个人手中多了一把弓,脚边多了一筐箭矢。 数米开外,六个白底红心的靶子立的笔直。 六人面面相觑,这是要他们练习射箭? 原来第一堂课是武学呀。 几人刚松口气,只听雀灵大声宣告,“每人一百支箭矢,限时一炷香,累计环数最多者胜,余者依次排名。” “什么?这,这,这不是上课,是考核!”秦食马惊的说话都不利索了,“就算是突袭考核,也该让我们练两天啊。” 后一句他的声音很小,依旧被坐在高台上喝茶的国师听去,他轻轻冲雀灵点了点头,考核开始。 秦食马叫苦不迭,他虽担着太仆寺少卿之职,终日喜欢与马儿为伴,但是比起骑马射箭,他更喜欢养马喂马,给马儿调配可口的草料,至于马术与箭技,实在不是他兴趣所在。 殷不离更惨,她虽然不似寻常女子,可她爹毕竟是文官,平时接触的都是圣贤书,何曾舞刀弄剑?这会儿莫说射箭,她费半天劲儿连弓都没有拉开。 考核开始,姬羌并未动,看看左右,右边那两只实在惨不忍睹,她迅速转头向左,班茁葭速度惊人,几息功夫已射出数十跟箭,且根根稳插红心。 再看她长兄,稍微落后于班茁葭,站在最外缘的白扶苏与其兄相比,又逊色一层。 情况了解个大概,姬羌开始拿起箭矢,对准靶心,不急不躁射出。 一炷香很快燃尽,射击结果也随之被统计出来,班茁葭毫无悬念的拿了魁首,共计九百九十二环。 最令人惊艳的当属他那落了一地,被均匀劈开的箭矢,以及红心成了红洞的靶子。 楚凌霄略略逊色,九百八十环,靶心同样被射烂。 白扶苏六百八十六环,靶子红心完好无损,周身密密麻麻的插满箭矢,像个刺猬。 姬羌与白扶苏打了个平手,俩人一环不差。 秦食马一百零八环,离及格线还很遥远。 殷不离没有成绩,考核结束时,刚刚把弓拉开,一箭也没来得及射出去。 对于这个战绩,姜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云鹤领着众位童子与姬羌等人端了几杯茶水,秦食马喜出望外,咕咚咕咚连喝一壶方才作罢。 本以为要下课了,然而云鹤等人刚端着茶具退去,雀灵便领着几个童子过来了,每位童子身后都立着一匹马。 秦食马腿一软,跪地不起。 “没出息。”殷不离白了他一眼。 “你会骑?”秦食马反问。 “不会。” “那你还说我?” “负责养马育马的太仆寺少卿,理应对马儿再熟悉不过,竟然见马腿软。” “是,我终日与马为伴,但是都在养马喂马,陪他们散步听曲儿,却从来不舍得骑它们。一名合格的伯乐,从来都是懂马惜马,而非驾驭。” “歪理甚多。” 赛马开始,殷不离不再言语,早在看到马儿的那一刻,她便给自己定了目标,骑上去不立马被甩下来,就是胜利。 赛程很简单,每人骑马绕校武场跑三圈,最先跑完者得胜。 这场比赛实实考验速度,故而比赛刚开始,班茁葭、楚凌霄先后飞奔上马,扬长而去。 马蹄溅起薄薄的尘土令秦食马咳了又咳,“都这么优秀了还这么拼,也稍微给我们留点活路,不至于让我们这么难看。” 话刚落地,白扶苏、姬羌先后跳马离去,原地只剩下他与殷不离。 还是他俩。 俩人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几分嫌弃。 第26章 留堂 马术考核结果,依旧是班茁葭第一,楚凌霄第二,姬羌与白扶苏并列第三。 这个成绩颇耐人寻味。 秦食马倒数第二,吭哧吭哧爬上马的他刚走半圈儿便被甩下,差点儿被毁容。 殷不离毫无悬念,又是最后一名。 不过这次她很满意,因为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她终于爬上了马,原地绕了三圈,没有被甩下。 尤其是最后这点,最是令人激动,毕竟秦食马都被马甩了呢。 当秦食马一瘸一拐外加垂头丧气的回到原点,姬羌忍不住笑出声来,秦食马甚是委屈,“我都这样惨了,夭夭你还笑,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不然,把太医叫来给你瞧瞧?” “那倒不必,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秦食马嘴里这样说,实际想的是另一件事,压低声音道:“国师肯定还没完。” 几人连忙望向高台,高台之上,姜鉴依旧在悠哉喝茶。 果不其然,就在这时,几位童子每人端着一个竹筐,朝他们走来。 每只竹筐里均放有轩辕锁,九连环,机关暗盒不等,共计十个。仍旧限时一炷香,解开暗锁,打开九连环最多的人获胜。 童子们还很体贴的拿来六个蒲团,六人席地而坐。 当香再次被点燃,姬羌同前两次一样,不急着动手,先看左右。 右边那两只开场前依旧来段开场白,且已经很熟络了。 秦食马:“唉,要是老宋在就好了,这是他的活儿。” 殷不离:“老宋是谁?” 秦食马:“咱们的工部尚书,宋甘棠啊,这你都不知道?他可是鬼谷奇门遁甲大师轩辕魂的亲传弟子。” 殷不离:“这个我自然知晓。不过,前几日,你们二人的爹不是在大街上打架了么?” 秦食马:“那俩老头儿打架关我们何事?一代人不问两代事。” 殷不离点点头,不再言语。巧的是,接下来她与秦食马不约而同的拿起一串最简单的九连环,绞尽脑汁起来,颇有一股天然的默契。 姬羌又看左边,瞬间被白扶苏吸引,只见这位玉面扶苏公子手持云扇,对着一枚方方正正的轩辕锁敲敲打打,三五之下,轩辕锁就被解开了。 接着,他又随意捡起一串九连环,胡乱摇晃两下,九连环也被解开了…… 若非国师选题,姬羌定要怀疑白扶苏竹筐里的小玩意儿的机关都是假的。 观了白扶苏,姬羌心情大好,又瞧了瞧楚凌霄、班茁葭二人,不出所料,兄长正全神贯注,有板有眼的解锁,而班茁葭,也愁眉不展,不知从何下手。 姬羌随手捡起一串九连环,三下五除二解开了…… …… 香尽,童子们过来记录成绩。 白扶苏第一,姬羌与楚凌霄并列第二。 殷不离排第三,秦食马第四,班茁葭垫了底儿。 列队时,秦食马故意挤了挤班茁葭,拿他打趣,“凭你的本事,一掌下去天地开,竟被几个小锁难倒了。” “还能这样?”班茁葭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解开才算?” “食马与你开玩笑呢。”向来沉默寡言的楚凌霄忍不住出来解围。 班茁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憨厚笑了两声。 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就在所有人以为还有下文的时候。 反应过来,秦食马欢喜雀跃,与众人一道拜别国师,却不想课后还有课业。 国师说明日后日都无课,但是大家要写一篇《学之初考核有感》,提完要求才放大家离开。 独独姬羌被留了堂。 秦食马不敢相信的指指自己,又指指殷不离,怀疑国师搞错,要留堂也该他们这两个最差劲儿的,夭夭虽然每轮成绩都不突出,好歹没拉后腿呀。 姬羌大概明白姜鉴留她的原因,与众人告别后,毫不犹豫地登了高台。 “国师。” “坐。” 对于为什么单要对姬羌留堂,姜鉴很快给了解释。 解释便是,一筐新的轩辕锁、九连环。 他将竹筐推给姬羌,又亲自燃了香,全程没说一个字。 姬羌也没多问,随手拿起一串九连环三摇五摇的解开了,这还不算快,当她拿起某个机关暗盒只眨眼功夫便找到机关关键,速度快到姜鉴都没来得及留意细节。 顺利解开这些小玩意儿对姬羌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并非因为她冰雪聪明,实在是熟能生巧之故。当初,父王亲自给她启蒙,为了锻炼她的心智,每天都会留给她各式各样的启智课业,其中最多的便是机关暗盒、九连环。 因此,香未燃一半,姬羌已全部解开,不似方才考核结果,当香燃尽时,她只解了三分之二。 真的没有什么能瞒过国师的眼睛,姬羌有此感慨时,姜鉴亲自牵来一匹名驹递给姬羌,二话不说,姬羌大步流星上前几步,飞奔上马,一改之前稳重如山的调子。 三圈跑下来,姬羌虽说比不上班茁葭那般神速,但绝对超过白扶苏,甚至,与楚凌霄相比,也没丝毫逊色。 “陛下到底没有辜负上林苑那修身养性的四年。” 回想她在上林苑独自度日的那四年,的确称得上“修身养性”。 当初,父王薨逝,先帝大概厌恶她到了极点,一度封了东宫大门,不许她随意出走。后来,禁足还不够,又一度将她“发配”到上林苑,命她“修身养性”。 那四年,她身边除却“四大金刚”,没有任何亲朋师长。每天睁开眼,不是温习父王传授给她的书籍学问,便是骑马打猎,再不然,舞刀弄剑,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自由自在。 “国师谬赞。” 俩人身份自动恢复成君臣,彼此没有丝毫别扭。 “陛下为何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水平?” “这等考核排名于朕无甚意义,便取了个居中。” 姜鉴微怔,不多时又问,“陛下对五位伴读怎么看?” “吴地人杰地灵,那三位都是百年一遇的奇才,至于那两位……”姬羌一时犹豫,认真想了又想道:“殷不离不同寻常女子,身上颇有一股韧劲儿,这点十分像她父亲。至于秦食马……”姬羌又停顿好久,“看得出,秦国公和夫人非常疼爱与他,他在养马育马上,有他人未有的痴性,希望这股痴性能帮助他,将来有大造化。” 听完这番评论,姜鉴笑了。 姬羌愣了。 第一次见国师笑,十分诧异。 只听他道:“臣以为,陛下费尽心思隐瞒自己的实力,才是毫无意义。” 姬羌:“……” 国师,又在暗喻她不坦荡了。 第27章 寒衣节 此后两天姬羌一直窝在养元殿对付国师留的课业,说实话,这对她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就在姬羌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时候,尚六珈托着厚厚一沓宣纸,笑眯眯的进来了。 “这是今冬新衣的款式么?”绿衣迎上,随手翻了几套,觉得新意十足。 尚六珈跟着赞叹,“是啊,眼见寒衣节至,御绣房的师傅们这些天马不停蹄地画制,共出一百二十套供陛下筛选,刚刚我翻一遍,今冬的新衣,无论款式还是绣工,确实比去年新奇精益许多,御绣房的人用心了。” “能不用心么,去岁咱陛下还是太女……”零露小声嘀咕,话未完便被尚六珈狠狠瞪了回去。 几人所说,姬羌一字不落入耳,却不为所动。 尚六珈抱着托盘候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抬头。 “陛下,您且瞧瞧,喜欢的咱就照着做,不喜欢的全打回去。” “不必了,今冬,朕不做新衣。”未等尚六珈将托盘放下,姬羌便摆了手。 不做新衣? 几人愣住,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须臾,绿衣柔声问道:“陛下不做新衣,今冬如何度过?” “穿去年的即可。” “可,可是陛下还在长个儿,去年的冬衣,都短了。不信,臣拿两件出来,您比比。” 绿衣转身去了内室,不多时还真抱出两件去岁缝制的棉袍,姬羌没想到这一层,亲自比对后发现,袖子等处确实短了一截。 这是个问题,姬羌陷入沉思。 接着,“四大金刚”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陛下抱着棉袍在大殿内来来回回走动,不知在想什么,眉头紧锁。 忽然,她停下脚步,愁眉舒展,“把朕去岁冬衣全都送至御绣房,让他们照着朕今年的尺寸改动。” 改动? 四人面面相觑。 “陛下又说笑了不是?”绿衣语气更柔,“衣服大了还能裁裁剪剪,可若是衣服小了……” “那就接一接嘛。”姬羌打断绿衣,“这有何难?御绣房的绣娘们连天边的晚霞都能绣的分毫不差,接个衣服而已,想来她们手到拈来。” 绿衣无奈咬唇,哑口无声。 “毕竟是新衣,要不咱少选几件?”尚六珈收到绿衣眼神儿,继续劝道:“寻常还好,若是到了年关节下,陛下还着旧衣,群臣百官那里……” 姬羌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尚六珈等人。 几息之后,尚六珈恭恭敬敬地抱着托盘转身退下,去御绣房传旨去了。绿衣则领着几个宫女去内室收拾衣服,装箱笼,准备抬到御绣房更改。 半晌功夫,尚六珈回来复旨,并带来一个消息,“臣到御绣房时,恰巧碰到寿安、寿康、寿宁等宫的宫人,他们是去传达圣君、圣侍们的旨意,今冬新衣,他们也不做了。” “哦?怎么说?”姬羌诧异。 “圣君、圣侍们说,去岁冬衣做的多,好些一次都没穿,今冬无需再费事制新。” “陛下,您看这……”尚六珈面上有些为难,“话虽如此,可他们毕竟是侍奉过先帝的,王圣君、商圣君品级又位列君位……” “既如此,那就按照品级、规制,每人三五套不等,算是朕对他们心意的回礼。” 尚六珈点点头,再去御绣房传旨。 然而,他尚未走出养元殿,只听零露来报,殿外,王圣君、黄圣侍、杨圣侍求见。 姬羌连忙命人请进来,赐了座。 三人结伴而行,一个宫人也没带。王圣君掂着两个大食盒,黄圣侍、杨圣侍则每人抱着一个大木箱子。 “陛下这两日读书辛苦,臣等给陛下做了几道汤品小菜,补补身子。”王圣君笑盈盈的,说完又拿眼神催促另外两人将箱子打开。 姬羌也好奇里面是什么。 盖子被掀开,里头躺着两套崭新的冬衣。 姬羌第一眼便被那新奇逼真的刺绣吸引,看向杨圣侍,“如此出神入化,必定是杨亚父的手艺……这衣服,是给朕的?” “是。还望陛下不要嫌弃,只当个新奇玩意儿赏两眼罢。”杨圣侍面上羞馁,举止却落落大方,姬羌闻言直摇头,“棉衣再丑,可御寒,何况亚父的手艺,御绣房也挑不出几个。” 姬羌起身,走至几人面前,郑重其事的行了个晚辈礼,“姬羌谢过三位亚父!” 跟前一阵凌乱,王圣君大着胆子道:“臣等得陛下高看,得一声亚父,自然要对得住这声珍贵的称呼。陛下心有宏图大愿,臣等无用,帮不了陛下,只能做一些熬汤制衣的小事,陛下不嫌弃,已是臣等莫大的殊荣。” 此番言论大胆且诚恳,饶是姬羌这等性情寡淡之人听了,也十分动容。 “亚父们莫要谦虚。”她笑道:“也先不要把话说的这么满,否则,朕将来都不好劳烦诸位。” 闻言,王圣君等人眼前一亮,纷纷抱拳顿首,“臣等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三人离去,姬羌将新衣穿上,大小合适,颜色淡雅,是她的尺寸,也是她喜欢的样子,笑意便一点一点的在脸上晕开。 文思豆腐羹熬制恰到好处,味道异常鲜美,四道小菜,有荤有素,食盒最底部,是两道软糯可口、香甜沁心的点心。 寒衣节至,姬羌却未察到丝毫寒意。 …… 由于王圣君等人的坚持,姬羌那几套冬衣到底没“赏”出去,国君与贵人们都不制新衣,阖宫上下再无人提缝制新衣之事。 姬羌便借着这个机会将诸多奢侈、浪费的宫规给改了,从衣食到日常,各类用度,均有删减调整。 单单拿御膳房一日三餐以及茶点来说,依照原来规制,国君早膳十六菜,四汤品,午膳三十六菜,四汤品四烧烤四糕点四面点,即便是主张清淡的晚膳,也有九道菜之多。 姬羌大笔一挥,挥的御膳房总管单如意内心直滴血,差点儿当场晕过去。 早膳四菜一汤一主食,午膳四菜一汤一主食,晚膳两菜一汤一主食。中间有两道点心,茶水管够,完事。 原来的御膳规制满满当当七八页纸之多,姬羌大笔挥完,只剩半页。 单如意拖着笨重的身体五体投地,叩头请命时差点儿原地滚两圈儿。 “臣,斗胆问陛下,如此清减,便用不了几个御厨,那膳房的御厨们……何去何从啊?” 姬羌盯着眼前的“球儿”,非常认真道:“或放出宫去,或按照体格重新安排到各宫各处,办法居多。” “扑通”一声,眼前的“球儿”真就滚了一圈儿,“陛下啊,臣之所以吃这么重不是因为贪吃啊,是先帝她老人家总是喜欢赏臣御膳,高兴了赏,不高兴了也赏,这一年年的,臣,臣不胖不行啊……” 第28章 知罪 单如意那副“熊样儿”差点让姬羌笑出声来,“这么说,还是先帝的错了?” “不不不,臣,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臣没有贪嘴……”单如意抹了一把脸,快哭了。 姬羌命他起身,尚六珈去搀,“陛下与你玩笑呢,若非见你忠厚老实,陛下也不会将膳房重任交给你,你可不要辜负陛下的厚望。” 单如意被敲打、褒奖一番,感恩戴德的离开,驰骋大梁宫室二十年之久的奢靡规制就这样被丢弃了。 …… 短短两日,内宫掀起大刀阔斧的改革,自然也传到前朝。再上朝时,众臣看姬羌的眼神儿又有了新的变化。 打量一圈,姬羌从那些眼神中辨到疑惑、惊讶、赞许,甚至,还有人激动的老泪纵横。 对这些老匹夫,姬羌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可见他们都被先帝折腾怕了,以至于她这位新帝稍稍节省一些,他们便激动的以为遇到一根百年难遇的好苗苗。 哪怕她如今的生活,仍旧锦衣玉食,富贵已极,与从前相比,只不过抹消许多浪费罢了。 姬羌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奏本,再瞧众臣,仍旧“消化不良”的样子,不忍浪费光阴的她只好率先开口,“太仆寺少卿可来了?” 站在大小九卿最后一排的秦食马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然而当他看到左右都冲他使眼色,忙跳出去,“在在,回陛下,臣在。” 秦食马脸上的笑意,比在校武场还要浓,只是下一瞬就听姬羌道:“秦少卿,你可知罪?” 秦食马:“……” 说好的同窗好友外加青梅竹马小伙伴儿呢,怎么上来就问他罪? 不是,他犯什么罪了? 秦食马一头雾水,神情木木的摇头。 保和殿顿成一锅沸水,文官都看向国师,武官皆盯着秦国公不放。 姜鉴视而不见,秦国公则恨铁不成钢的盯着独子,就差把“你干的好事”几个字写脸上了。 可事实上,他也不知道那混小子犯了什么事儿,不过,混小子向来欠揍,经常给他这个爹招惹是非,这点毋庸置疑的。 “身为太仆寺少卿,不舞刀不弄剑,无可厚非,然而不会骑马,简直贻笑大方……秦少卿,你可知罪?” “啊?”秦食马张着嘴,一脸委屈的望着龙椅上的姬羌,他怎么也不理解前两日有说有笑的夭夭会因为这个治他的罪。 况且当时,他被马儿摔下马背一瘸一拐回到原地时,夭夭还笑呢。 众臣更是哭笑不得,就连视儿子如“粪土”的秦国公也看不下去了,“咳咳,陛下有所不知,秦少卿之所以不习马术,皆因惜马爱马之故。” “哦?那这样说来,秦少卿也不曾坐过马车了。” 秦国公哑口无言,众臣继续一头雾水的看戏。 就在这时,秦食马忽然低头认罪,姬羌遂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此时的大殿,鸦雀无声。 有人觉得姬羌无理取闹,太仆寺少卿,一个文官,会不会骑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武将,平日需要操练士兵,战时需要骑马打仗! 也有人觉得秦少卿有错该罚,错不在于会不会骑马,而是他那沽名钓誉的理由。骑马就不是惜马了?有本事连马车都不要坐!再者说,马儿活着的价值就是被人驾驭嘛,天地大道,世间万物,各司其职,岂非人定? 姬羌见群臣无话,便退了朝。 虽然众臣已经习惯新帝不按时辰只按心情退朝的节奏,仍旧觉得今日早朝上了个寂寞,出了保和殿的大门,甚至走上保和桥,依然觉得恍惚。 早朝一言未发的姬婳望着前面三五结伴而行的群臣,更有此感。 秦、宋两个国公走在她前面,和从前一样斗嘴,不同的是,从前有几分乐趣蕴含其中,如今是真的互相看不顺眼。 宋国公:“当初,也不知是谁讽刺我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如今可倒好,搬石砸脚。” 秦国公:“狐狸吃不到葡萄,就会说葡萄酸,哼。” 宋国公:“谁酸了?倒是有些人,教子无所长,也好意思竞选伴读。” 秦国公:“我儿一眼就能辨识千里马,谁说无所长?谁又规定,太仆寺少卿必须擅马术?” 虽说到最后,秦国公声音虽逐渐小了下去,仍一脸的不忿。 关于太仆寺少卿需不需要具备驭马之术这个论题,俩人再次激烈的辩起来,姬婳不想俩人再无谓的吵下去,上前一步打算做个和事佬,哪知秦国公立马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姬婳甚是尴尬,宋国公小声讽道:“如今人家攀了高枝儿,哪还能看到我们。” 姬婳面色沉如水,心里也明白,自打秦食马被选为陛下伴读开始,秦国公便渐渐与她疏远。 而上次,她请他入府,劝他不要让其子竞选伴读,更是直接开罪了他,觉着她这个魏国公主阻拦他儿子的大好前程。 事实真的如此吗?她一再保证,只要其子在太仆寺安安稳稳的蹲上三五年,将来有一天,她必定为其在军中谋个职位,至少三品起步。 那老匹夫却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呵,野心可真够大的…… “宋兄,你说,陛下今早之举,何意?” “一开始,我也一头雾水,现在想来,陛下怕是要拿我等做文章了。” 俩人肩并肩,越走越慢,群臣背影渐渐远去。 “这话怎么讲?”姬婳心中咯噔一声,声音压的更低。 宋国公顿了顿,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量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是拿老秦开刀,实际上是在杀鸡给猴看。陛下对我那八千府兵,始终不放心呐。” “本宫手里,可是握着六万。”姬婳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空洞。 宋国公闻言反驳,“公主与臣怎么一样,您与陛下血脉相连,又是看着她长大,兵权在公主手中,就相当于在陛下手中。而臣,任凭祖上功劳再大,始终是外臣,所以才被……”忌惮。 太和殿过去,便是朱雀桥、朱雀门,出了朱雀门,人多嘴杂的,俩人不再多言,各自打道回府。 另一边,姬羌前脚刚回到养元殿,后脚,秦食马便追来了。 姬羌心知他必定追来要个解释,便召他入殿。 “陛下坑的臣好苦。”保和殿之上,刚被问罪的人,这会子反过来说她的不是。 “秦卿何出此言?难道朕冤枉了你?” “自然不是,陛下问罪,臣心服口服……只是您怎么不等上一等,待明日臣交了课业再问也不迟,臣苦思冥想两天才写出的课业,如今全废了。” 理由竟是这个! 第29章 赏罚 说起课业,姬羌来了兴致,毕竟这是他们第一堂课之后的第一次课业,每个人都很重视。班茁葭早早请了假,这两天一直埋头梳理,另外,为了他的课业能入人耳目,他又厚着脸皮把白扶苏拉走了。 一直坚守岗位的兄长楚凌霄昨晚也吞吞吐吐的向她告假,他的课业只剩下收尾,但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收,需要打起精神好好思索一番。但因他是麒麟卫长,职位高,任务重,所以,兄长向她告假时非常纠结,最后还是她把黄裳搬出来,替他履行职责一晚,兄长这才放心离去。 “所以,你究竟论的什么课题?” “自然是伯乐与千里马呀。” 姬羌:“……” 可能不用深想,她便能把秦食马的议题内容复制个八九不离十。 既然是论伯乐与千里马,自然要论述清楚何为伯乐,何为千里马,二者之间有何联系,相互影响等等。所谓论点论据,自然与他在保和殿说的差不多,然而,他刚刚因为那等论点论调被罚俸三个月…… 难怪他说课业废了,需重新书写。 “秦卿尚未用早膳吧?来人,赐膳。” 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摆桌摆膳,两只小案,一正一偏,摆着一模一样的饭菜,四菜一汤,外加一样甜品。 秦食马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般优待,喜出望外的同时,心思千转百回。 最初的委屈不解一丝不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万分庆幸朝堂之上的自己,认罪认的那般干脆。 尽管当时他没有想明白陛下此举深意,却清楚一点,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他身为她的臣子,幼时玩伴,将要一生追随于她,必须在她需要之时毫不犹豫地配合。 此刻,陛下所作所为背后的深意他已经想的很明白了,所以更加庆幸自己的决断。 “臣,谢陛下隆恩!” 秦食马万分愉悦的与姬羌一起用了早膳,饭毕,高高兴兴的回家写课业去了。 …… 姬羌与秦食马用膳时,群臣的马车大部分行到昊京主干道,朱雀大街,此处道路宽阔,可以并行十驾公爵王侯的豪华马车。 此处乃昊京商业中心,街道两边,是繁华喧闹的酒楼,茶馆,布庄,米行,杂货店等买卖经营。 从早到晚,这里车水马流,人来人往,只深夜时才得一份安静。 许多官吏的马车行到此处,不约而同停下,待马车的主人安稳落地,马车便由仆人驾着离去。 这情形,每三两天便出现一次,二十年来,经久不衰。 今儿破天荒的出现了“意外”,当醉仙楼的伙计们脸上洋溢着热情谦卑的笑,像往常一样准备给大人们打车帘,当脚凳时,那些马车,一辆接一辆,扬长而去。 伙计们傻眼,怎么回事? 忽见车角挂着“汤”“江”二字的马车在他们家酒楼前驻足,伙计们迟疑不决,不知该不该迎上。 要知道户部尚书汤大人可是有名的铁公鸡,想要从他身上拔根毛,难! 再说他和江大人平时也不来他们醉仙楼,都是去二街,三街上的小铺小摊儿吃碗豆腐脑或者鸭血粉丝汤,奢侈一点要俩驴肉火烧,早食就打发了。 直至汤崇俭,江有汜进了天字一号房,伙计们仍觉得做梦似的。 饭菜摆好,伙计们退下,江有汜才打趣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汤兄还上赶着朝枪头撞,老弟佩服啊!” 汤崇俭打量四周,感叹,果然是昊京天字一号大酒楼,与他往日去的那些街边铺子相比,云泥之别啊。 “今儿这里清净,你我兄弟难得一聚,江老弟喜欢吃什么尽管吩咐,为兄要与你畅饮一番。” 汤崇俭暗暗摸了摸腰间荷包,说的十分豪迈洒脱。 江有汜闻言,忙举杯相敬。 汤崇俭笑意更浓,直说高兴,痛快。 俩人相交多年,身份关系重重,每一道拿出来都匪浅,此刻四下无人,又借着酒意,便都直抒胸臆了。 江有汜:“老兄这等高兴,可是因为陛下?” 汤崇俭:“知我者,江老弟也。那孩子,比她母亲,不知强了多少倍。” 江有汜:“嘘……老兄当知隔墙有耳。” 汤崇俭:“怕什么?就算这会子先帝从棺材里爬出来,当着她的面儿,我也这么说!” 江有汜:“咳咳……吃菜,吃菜。老兄所思所想,我又何尝不感同身受?如今陛下不过十四岁,便有此觉悟……咱大梁……”后继有人了! 汤崇俭:“天佑我大梁,天佑我大梁啊!” 俩人一激动,又畅饮三杯。 接着,话题转到秦食马受罚一事,汤崇俭拧着老眉,到现在也没猜透,便问江有汜,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难猜。”江有汜如实答,“不过,依我的推测,当有下文。” 汤崇俭突然神情激动,“如今棋局越发明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江老弟,咱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懂的。” 两只酒杯相碰,又引来一番窃窃私语。 日上三竿,这顿色香味俱全的早餐结束,结账时,汤崇俭惊的差点儿把舌头咬断。 区区一顿早饭,竟花了他十六两银子! 要知道,往日他六十文就能在老王羊肉泡馍馆儿饱餐一顿。 汤崇俭那兜不住的苦瓜相,江有汜假装没看见,分别前对这位老兄的盛请再三感谢,随后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良久,汤崇俭才一手攥着干瘪的荷包,一手捂着胸口,颤颤巍巍爬上自家马车。 尚未走远,两道人影闪了出来。 “铁公鸡身上长毛了?奇迹,奇迹哉!” “爹,您没看到汤大人那一脸苦瓜相?”殷不离扯扯殷其雷的袖头,“一番观察下来,女儿有了新的思考,决定重写课业,咱还是快些回家吧。” “真的?” “看来为父这番苦心没有白费,回家!正好我也饿了。” “嗯。” …… 次日一大早,殷不离背着背篓,带着重新奋笔疾书的课业直奔文成馆,本以为自己来了个大早,谁知有人比她还要早到。 第30章 学堂 文成馆位置偏僻,环境清幽,四周墙壁挂着许多墨宝名画,书香气息浓郁。 秦食马于第二排选了个不偏不倚的位子,一身蓝色道袍,头戴洁白玉冠的他坐的笔直,双手小心的托着几张宣纸,神情庄重。 “你果然第二个到。”俩人互相见礼之后,秦食马笑道:“这回又背的什么?” “还是地瓜。”殷不离十分自然的在秦食马右手边的位置坐下,道:“我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 “我为什么不来?” “自然是因为收到魏国公主府的请帖啊。” “请帖?姬虞又出什么幺蛾子?” “什么幺蛾子,人家魏国公主要选女婿了。” 秦食马:“……” 这和我有毛关系! “你还真别拿这眼神儿看我,你的好兄弟宋尚书可是在待选范围内。” “什么?宋甘棠也收到了帖子?” “嗯,遗憾吧?” 秦食马:“……” 我遗憾个鬼! “我说殷不离,你究竟什么意思?” 殷不离打开背篓,拿出课业,做最后一番检查,眼皮儿也不抬的回道:“难道你真不想去看看今日公主府的盛况?我可听说京城各大酒楼都被包场了,还有什么梨园、常春班、常兴班等戏班子,昨晚都入了公主府,哦,还有从外地来的杂耍班子,凡是有些名气的都被请去了。” “我来的路上,碰到各大布庄、银楼、绣楼的老板,这一大早的,都带着镇店之宝冲向公主府,看来今日注定要大赚一笔。” “简直猖狂!”秦食马冲桌案狠狠拍了一掌,“即便先帝留有遗旨,一切从简,前朝后宫也除了服。可毕竟事关国孝,先帝大行两月未至,她们竟敢公然声色犬马,大摆宴席……哼,真难为魏国公主整日宣扬她与先帝如何如何的姐妹情深!” “何况,内宫革新,咱陛下在这儿啃地瓜,她们在那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的奢靡浪费,罪不容恕!” 如此公然与国君唱反调,其心,可诛。 “猖狂不猖狂的暂且不议,总之魏国公主对姬虞此次生辰宴极为重视,连着向军中告假三日,此宴明为生辰宴,实际上就是选女婿。说起来姬虞已经二十二岁,也该找个婆家了。”殷不离头头是道,一门四清的样子和她爹简直不要太像。 秦食马上下打量她一眼,小声嘀咕,“你不也快二十了……” 殷不离:“……” 空气突然结冰,冻的秦食马直打哆嗦。好在这时,姬羌等人挎着书包入场了,他这才“劫后余生”,松口气。 几人互相见礼,不多时,云鹤、雀灵进门宣布:“国师到。” …… 殷不离再一次迷茫了,国师手中一本书也没有,并且瞧他的意思,并没有发书的打算,他只让云鹤、雀灵二童子收了他们的课业,而后慢慢坐下来,慢慢翻阅,完全把他们六人晾在一边。 就这样,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了,他们傻坐着。 很快,半个时辰也过去了,他们还在傻坐。 秦食马:“我们就这样傻坐着?” 左手边殷不离根本不搭理他,右手边白扶苏尬笑。再看前面正襟危坐三人组,貌似比方才坐的更直了。 殷不离突然觉得,或许此刻去魏国公主府混混,是个不错的选择,说不准还能打探一二重要消息呢。 “秦食马,讲讲你的课业。” 思绪神游之际,姜鉴突然点了他的名儿。 “回,回国师,我的课业题目是《论伯乐与千里马》,论点从第一堂课我摔下马开始……” 秦食马起身,洋洋洒洒讲了一通,别人都还好,唯有姬羌对他另眼相待。 苦哈哈的向她“兴师问罪”,“坑”了她一顿早膳,结果呢,课业压根没改。 就是不知,他会如何回答大殿之上,她提出的那个疑问。 恰巧,殷不离替她问了,“真是可笑,因为爱惜千里马而不舍得驾驭,莫非你长这么大也没坐过马车吗?” “自然坐过,经常坐。” “那你如何配称自己爱马惜马?” “因为,我从不会让自己的千里马去干拉人拉货的活儿。” 殷不离一时无言,秦食马顿了顿又道:“正如殷大人不会让心怀大志的女儿随随便便的嫁人,道理相通。” 殷不离猛的站起,居高临下的盯着秦食马,眼放精光。 这时,姜鉴唤殷不离,命她讲述自己的课业。 殷不离仿佛早有预料,凭记忆款款而谈,举止落落大方,拜师的窘迫,第一堂课的笨拙全然不见。 她的题目是《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文章从那天早上,她与父亲一起观察街景说起,文风老练,语言泼辣,讽刺人的功力让姬羌等人大开眼界。 “……饮食风格精致讲究者突然抛弃海味山珍,对三街四街边角的老杨胡辣汤来了兴致,纷纷驱车往之。然,车宽而路窄,接二又连三,羊肠小道顿时水泄不通,又有好奇者围观,层层叠叠,叠叠层层,都道小庙里进了大佛……” “噗……”秦食马乐不可支,简直要笑趴桌子上。 将自己课业背的滚瓜烂熟的殷不离对众人的忍俊不禁没有任何察觉,仍一本正经道:“一夜之间,锦衣玉食者安贫乐道,清心寡欲者口腹之欲大开,奇哉?怪哉?此奇景百年难得一见……” “……” “古人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果真乎?可信乎?以今日所见所闻,呜呼哀哉,天地如此玄妙,我的眼睛还是瞎掉为好……” “噗哈哈……”秦食马实在撑不住,笑趴了。 其实大家都在笑,只不过秦食马笑声实在洪亮,完全将其他人的笑声遮住。 殷不离微微侧目,表情严肃的睥睨某只,半晌,待那放肆的笑声回落,道:“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 秦食马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抱拳作揖,就差五体投地了。 期间,姬羌偷偷睃了姜鉴两眼,发现他一直在闭目养神,直到四周安静下来才又睁开。 接下来是班茁葭,他的题目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议题中规中矩,与第一堂课的经历也很贴合。可惜,班茁葭尚在识文断字中,课业没有上交还好,如今让他脱稿演讲,不要太难为人。 憋半天,班茁葭红着脸来了句,“翻来覆去我就一个意思,校武场该翻修了,靶子与箭矢该换新的了。” 秦食马又开始捂嘴按肚子,浑身颤抖。 第31章 风马牛 姜鉴轻轻咳了一声,秦食马慢慢低下头,紧紧绷住嘴巴,再不敢弄出半点儿动静。 不多时,楚凌霄分享一套军营实战操练,白扶苏展示一回玄妙兵法,姬羌听的如痴如醉。 轮到她时,半晌才反应过来。 “我的题目是《大梁水域经纬脉络详实》……” 秦食马:“……” 啥玩意儿? 其他人反应和秦食马一样,陛下的课业题目,他们没听懂。 姬羌耐着性子把题目重新报一遍,反问,“关于我们大梁境内的江河湖泊的发源地,流向途径以及终点,就这么令人费解?” 不费解,一点也不费解。 他们就是不知道,陛下是怎么绕到这么个题目上的?把第一堂课内容蹂躏一百八十圈也到不了水域上面吧? 二者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江小流,姬羌描述的十分详细,众伙伴本以为她最终要歌颂个大好河山什么的,谁知她把落脚点放到水利工程上面,尤其是大江及其支流水库水渠。 收尾时,她点出了支流泄洪弊端以及主流本身存在的弱点。 所有这一切,有姬羌翻阅史料加以整合得知,更多的是,前世做游魂时所见所闻。 肆虐的洪水一来,那些残缺陈旧的工程根本没坚持多久,有的甚至瞬间毁于一旦,再加上贪官污吏的不作为瞎指挥,洪水爆发后一下子淹了三个州,洪水尚未退去,又逢瘟疫,不到半年,大半个大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洪水过后必有瘟疫,姬羌以为,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洪水防住,连日来,她一直在思虑这个问题。 “陛下,您跑题了。” 姬羌坐下后,班茁葭憨厚提醒。 姬羌平静回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没有跑题。” 此言深深触动班茁葭神经,令他顿首称是,眼神充满敬畏。 对于几位弟子不同角度不同立场的课业内容,姜鉴没有做具体评判,只笼统说了一句肤浅,命他们继续深挖下去。 至于如何挖掘,表现形式等等,一概未提。 国师露个脸儿就走了,剩下一众弟子大眼瞪小眼。 秦食马:“说好的拜师学艺呢,我怎么瞅着像是让我们自学成才。” 姬羌闻言,身子以蒲团为支点,原地打转儿,三五下后就与秦食马脸对脸。可是她面无表情,眼神无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伙伴儿不由自主的凑过来,大家围成一个圈儿,都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下课?” “放学?” “放假?” 秦食马一连发出三问,引来其他几人无声的鄙视。 殷不离怼他,“你干脆退学好了,肤浅。” “何为肤浅?”姬羌突然发话。 “看待问题或者事物不深刻、浅薄、只局限于表面,意为肤浅。”殷不离答。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平静又认真,秦食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陛下并不是在帮他对抗殷不离,而是在思考国师留下的疑问。 果然,姬羌又陷入深思。 小伙伴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十分默契的保持安静,没多久,只见他们的陛下豁然开朗,“我想到了,我可以做一个沙盘。” “什么沙盘?”众人问道。 “自然是,关于大梁江河湖泊以及水利工程的沙盘。” “啊?你还要围绕这个课题?夭夭能否告知我等,这个题目怎么来的吗?” 秦食马说出大家心中疑问,伙伴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姬羌。 “前些日子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大江决堤了……怎么,这个课题我不能做吗?” 当然不是,几人不约而同摇头。 事实上并没有人觉得这个课题有什么不好,更没有排斥一说,只是所有人都绕着军事朝政走,姬羌突然来个这,大家觉得有些突兀而已。 得了信儿的尚六珈赶紧去御膳房搬沙土。入秋以来,御膳房像往年一样陆续准备干货炒货,所以沙土早早备下,然而内宫革新之后,在杜绝奢靡浪费的原则下,干货炒货这一项也免了。 谁知,那些沙土的用武之地会在此处。 受姬羌启发,楚凌霄向另外几人提议,融合秦食马的马队以及白扶苏的兵法布局,建造一个规模宏大的军事沙盘。沙盘包括大梁军队现状,军事训练规模,未来发展,以及军事战场模拟等。 所用材料不仅有沙土,还有木料,石块,布帛,情况要比姬羌的流域沙盘复杂的多。 伙伴们各就各位,撸起袖子行动起来,殷不离在廊前来来回回数十趟后,也开始奋笔疾书。 之前的课业,她只提出当今达官贵族的奢靡浪费之风,批的倒是淋漓痛快,过足嘴瘾,然而要想改变现状,只过过嘴瘾是万万不行的。 那一刻,殷不离深深体会到国师所言“肤浅”二字的含义,为之倾倒。 接下来三天,文成馆从早到晚都静悄悄的,好似空无一人,里面,国师的弟子们却忙的团团转,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最先完成课业的殷不离渐渐成了伙伴们的帮手,姬羌需要时,她帮姬羌审核地标,看到楚凌霄等人忙不过来时,她又主动过去帮着插旗子,做模型。 到后来,大家忙的没空回各处吃饭,一日三餐之地便挪到文成馆,她又帮着摆膳盛汤。 第三天,姬羌的流域沙盘进入收尾阶段,楚凌霄等人的军事沙盘只完成一半,原因是进行到一半,楚凌霄与秦食马发生严重思路冲突,一度谁也不服谁,结果耽误了进程。 眼见姬羌的沙盘成功收尾,那二人又发生争执。 秦食马:“你究竟懂不懂道骑兵对于长线战争的意义?” 楚凌霄:“我当然知晓。” 秦食马:“既然知晓,为何把我的骑兵团规模缩之又缩,你瞅瞅,我还有下脚地儿吗?” 楚凌霄:“我只是描述客观事实,而这般规划,已然是未来五年甚至十年才能达到的规模。” 秦食马:“你小看我太仆寺?” 楚凌霄:“这并非小看,而是经过综合各方的策算得出的结果。” 秦食马:“你就是小看我。” 楚凌霄:“……” 多说无益,他选择闭嘴,默默低头继续摆阵。 姬羌凑了过去,秦食马嘴里的被小看的骑兵团足有两万人。 第32章 果然 大梁骑兵营现状是,不足千人,人均战马不到一匹,战马战斗力几乎为零,莫说上阵杀敌,就是长途跋涉送个军粮,军备物资,也有待考量。 说白了,她这个国君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太仆寺那数十匹千里马,秦食马还曾得意的说,那是为她出行、打猎专门养的御马。 “五年,或者十年,朕当真会有这么一支彪悍、壮观的骑兵?” 姬羌伸出手碰了碰以一代千的战马模型,接触瞬间,指,微不可察的抖了抖。 “是的陛下,骑兵营一旦有契机崛起,发展速度还是很快的。不过若要精骑军队,恐怕用的时间更长。” “不,陛下,臣向您保证,五年之后我们大梁骑兵营绝对不止两万规模,至少五万。” 楚凌霄与秦食马站各自的角度描绘出两幅前景卷轴,姬羌并没有追究究竟哪一种更精准。 她压根没有深想,只摸着那彪悍威风的战马模型微笑,且笑的有一点点傻。 在秦食马死缠烂打之下,沙盘上的骑兵营规模又增一万,这才顺利进行下一步。 太阳落山之前,六人分工合作终于完成了这个规模宏大,涵盖许多方面的军事沙盘。姜鉴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进门。 他在姬羌的沙盘前驻足良久,直到众弟子发现,齐齐向他行礼,他的目光又被那片规模庞大的军事沙盘吸引。 这一次,姜鉴停的更久。 “尔等,用心了。”他道:“来人,把这两个沙盘复刻下来,放入奉圣殿。” 毕竟这里是文成馆,日常是要用来读书的,为了做这两个沙盘,他们已然将桌椅搬到墙角,高高堆起。 所以,当国师说复刻,又说将复刻品放入奉圣殿,六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日前他们的课业还被国师评为“肤浅”呢。 紧张忙碌三日,有此结果,也没辜负几人辛苦付出。于是,众弟子轻松愉快的收拾东西,准备各各自打道回府,就连身兼重任的楚凌霄也被姬羌放了假,领着班茁葭、白扶苏回公主府探望燕国公主去了。 而姬羌本人,却再次被国师留了堂。 “陛下这方沙盘做的精准而详细,想必翻阅不少书籍文献。” “确然如此。” 俩人绕着流域沙盘不知不觉走了两圈,姜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就是不知,陛下的灵感源自何处。” “有一日,朕做了个噩梦,梦见南地洪水爆发,大江决堤,梁、荆、扬三州无数良田房屋被毁,百姓流离失所……” 姬羌默默垂眸,后来又把目光放到沙盘上,自始至终不敢与姜鉴对视。 登基至今,不满一月,却发生诸多变动,每一次都由她算着推着前进,事到如今,她再也做不到“初来乍到”时的坦荡,更别提,放鹰台那晚,国师为解惑,已然对她使了手段。 这个答案是她反复思虑后得出的,虽然荒唐又蹩脚,却是眼下最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姬羌才感觉那道压迫周身的目光被收回。 “陛下如此未雨绸缪,实我大梁之福。” 他这样说,又向姬羌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自持镇定的人顿时乱了方寸,不经意与其对视的瞬息,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赤诚。 这种赤诚,她从楚凌霄,秦食马,殷其雷等人身上频频见到,放在姜鉴身上,却有几分不真实,几分违和。 谪仙突然变作凡臣,光芒退去,神秘退去……说实话,姬羌恍惚之间还有几丝不适之感。 “数十年来,先帝于后宫之事内耗颇多,北地又频遭旱情,大江等流域的水利之事的确被诸多忽略。” 姜鉴款款道来,仿若没有看到姬羌的慌乱,“而臣,最近几年沉溺于修真大道,并未尽到一国之师之责,犯下诸多失职罪过,还望陛下暂且饶恕,容臣一一自赎。” 万万没有料到国师会来这样一番言论,姬羌浑身僵硬的愣在原地,电光火石之间,她又条理清晰的梳理出一条线索:前世,国师真的羽化登仙了。 方才,是他亲口承认,他这几年把主要精力放在修仙练道上,也因此,对先帝日益奢靡的行事作风有了放任,对姬婳步步弄权有了视而不见,大梁国力才逐渐走向衰败。 “国师,您言重了。”她口中麻木的回应着,脑子仍在分析,既然前世国师羽化登仙是真,今生她回来之前,国师向往长生之志又未改,那他为何不走了呢? 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还是说,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国师原本的运道? 姬羌不敢深想,又听姜鉴道:“水域治理之事,乃工部之责,所幸宋甘棠知之甚多,陛下可召他探讨。另外,藏书阁顶楼藏有不少珍贵治水文献,有前朝的,也有圣祖朝以及太宗朝的,陛下可酌情参阅,以使自己的沙盘更加完整。” 姜鉴为姬羌的课业指出新的方向,即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治水工程,姬羌神情振奋,这才是真正的未雨绸缪。 …… 回到养元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姬羌一边用晚膳,一边听尚六珈描绘这三天魏国公主府的风光以及姬虞如何借着生辰宴出尽了风头。 末了,尚六珈还卖起了关子,“陛下猜猜,那大小姐相中了谁?” “宋甘棠?”姬羌心情大好,颇有耐心,“他与姬虞从渊源,家世等各方面来说,最是门当户对……再者,宋国公爷对魏国公主的才能,心胸十分钦佩,他们两家结亲,皆大欢喜啊。” “陛下您猜的对,又不对。魏国公主的确这样打算的,可是,那府里的大小姐并未瞧上宋尚书,据说是嫌他太老,还有,呆板无趣。” 姬羌:“……” 她没记错的话,宋甘棠与国师同岁,今年二十有六,只比姬虞大四岁,这是哪门子的老? “在宴席上,那大小姐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与玄甲营左掖军统领,出身宣平侯府的韩岐眉来眼去,现在,各大世家都在私下议论,韩岐将要成为魏国公主的乘龙快婿。” “你说谁?”姬羌搁了筷。 第33章 半年 “宣平侯的义子,韩岐。”尚六珈解释道:“虽说这韩岐只是义子,论能力,论武功可要比宣平侯的几个亲儿子强太多。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得了魏国公主的赏识,到军中只三年便得了左掖军统领的位子,如今的宣平侯全指着这个义子给他长脸呢。” 韩岐是谁,姬羌可太知道了。 前世姬虞上位后以生杀权立威,这个韩岐可没少随她鞍前马后。 北戎军破城之前,这位韩将军第一个站出来主张投降,被她兄长一刀斩下马,尸体于城墙悬挂一月,直至城破。 这辈子俩人又组合在一起实实应了那句话,王八看绿豆,一瞧就对眼。 “那韩岐年岁几何?” “呃,只比宋小公爷小两岁,不是臣多嘴,这位韩将军长的黑,相貌也没宋小公爷好看,至于出身,与宋小公爷更没法比了,也不知道公主府的大小姐看上他哪一点儿。” 哪一点儿?姬羌冷笑,上辈子爬上龙椅的人,岂会这么容易放弃? …… 次日早朝,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姬婳破天荒的主动上书请求翻修校武场,并把老旧残缺的兵器焕然一新,所用银两全部从她“牙缝”里抠。 这举动简直不要太震撼,尤其是殷其雷,整个早朝全程看鬼似的瞅着她,唯恐她声东击西,搞出别的花招儿。 早朝结束,姬羌准备离朝,刚走下金梯便被姬婳拦住,“陛下请留步。” 她压低声音,表情颇为神秘,“鱼儿的亲事已经定下,明日便要过礼,臣想着,倒不如趁此机会办一场家宴,把燕国公主、武陵郡王他们都请去,好好热闹一番,不知陛下肯否赏脸……” 姬羌一动未动,殷其雷八卦的耳朵快要贴过来了,惹的姬婳当场翻脸,“殷大人,早朝已经结束,您可以走了!” 殷其雷回头一瞧,大殿已经空荡荡,不由讪笑,“对不住,对不住……臣忘乎所以,忘乎所以。” 本以为他该识趣离开,哪知他又上前一步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此番了却一桩心事,当真可喜可贺呀。” “多谢殷大人一番美意!我鱼儿觅得如意郎君,本宫确实松了一口气。”姬婳皮笑肉不笑,“说起儿女姻缘,本宫隐约记得殷大人的长女也老大不小了吧?可有选定人家?” 殷其雷这回搬石砸脚,只能硬着头皮囫囵接过,姬羌不忍看他那副心塞塞的样子,出场解围,“姨母提议甚好。如此,朕便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在紫宸宫办一场家宴。届时,将小姨母与兄长,以及夏家的长辈们都请来,一为表姐庆贺,二为亲人团聚。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姬婳起初笑容僵硬,后来不知想到什么豁然开朗,“臣代姬虞,多谢陛下厚爱!” 姬羌含笑离去,步伐轻快。 直至她踏出大殿,姬婳与殷其雷才收了礼。 “殷大人还不走?八卦还没瞧够?” 姬婳又恢复成那副倨傲的姿态,殷其雷同样去掉遮掩,意犹未尽道:“这才到哪儿……可惜臣不够资格,不能在陛下举办家宴那天去紫宸宫坐坐……” 他话说一半留一半,且把“紫宸宫”三个字咬的很重,电光火石间,姬婳恨不得当场给他两拳。 …… 姬羌之所以脚步匆匆,皆因惦记着宋甘棠。 算算时辰,零露早该把他领进养元殿了。 果然,她的御撵匆匆抵达时,宋甘棠已等候许久。 若说从前他还想不通陛下为何一直不肯回紫宸宫长居,这会子宋甘棠算是一清二楚了。 养元殿从前是御书房,如今仍是,陛下的起居之所皆在内室,内室之外毫无起居痕迹,由此也可看出,陛下究竟节省到何种地步。 “宋卿免礼,赐座,传膳。” “陛下,臣……”宋甘棠没料到姬羌会赐膳,一时无措,但见姬羌眼神认真且平静,忙谢恩不止。 “宋卿不必客气,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前几日秦少卿也在朕这里用了早膳。” “是的,陛下,秦少卿一离开宫就去了臣那里,将陛下赐膳的事分享给了臣。” 分享?观宋甘棠那副勉强的样子,他大概真正想说的是,炫耀二字。 “秦少卿说,魏国公主府举办生辰宴,你一直都是座上宾,很是羡慕你呢。” 羡慕?应该是同情吧。 宋甘棠心中嘀咕了一句,面上却不露声色道:“魏国公主的帖子,臣不好不去,只是可惜,臣在宴席上扫了大小姐的兴,到现在还惶恐不安,怕公主怪罪呢。” 宋甘棠似乎话中有话。 姬羌认真打量他一眼,十分好奇,“怎么说?” “大小姐弄了一筐奇巧之物,譬如轩辕锁、机关暗盒之类命臣在一炷香内全部解开,可臣太过紧张,一炷香过去,一个也没解开……大小姐丢了脸,以为臣戏弄于她,可臣敢对天发誓,臣真的是因为太过紧张才把事情搞砸的,可他们都不信。” 宋甘棠一席话,姬羌豁然开朗,前世的死对头,今生怎么就突然好的“如胶似漆”? 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言归正传,“想必宋卿略有耳闻,朕前两日做了一个关于我朝江河湖水流域的沙盘,如今那沙盘已经复刻至奉圣殿,卿若有兴趣,可在早膳之后观一观。” “只是国师言,朕的沙盘还不够完整,在水利水事治理工程方面甚是薄弱,此处乃宋卿强项,朕把卿请来,便是为请教一二。”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不敢。” 宋甘棠嘴里说着不敢,却十分自信的献出一张地图,姬羌打开,往下瞧一眼,竟是围绕大江及其支流修建的用于防洪灌溉的水渠工程图,往上瞧一眼,竟还有连接大江、大河的漕运路线! 这般未卜先知,又是国师的手笔。 “此图成于两年前,先帝也曾观过,只是那时,先帝缠绵病榻,北地多事,南地水利一事便一再耽搁。” 姬羌点点头,以指为笔,沿着水渠、漕运路线来回走了好几遍,忍不住赞道:“朕的沙盘与此图相比,不值一提。” 宋甘棠受宠若惊。 “不知这水渠修下来,要多久?” “预计,五年。” 姬羌听了,直摇头。 不是她不给时间,是老天爷不许! 从此时算起,到明年南地雨期来临,只有半年。 宋甘棠不解,“陛下,此渠横跨三州,沟通大江三大水系,工程量宏大……” “朕晓得,卿不必多言。若是只修这几处……”姬羌用指圈了几个点,凭记忆,这几个都是前世决堤的点,“工程只侧重防洪,需要多久?” 宋甘棠怔愣片刻,便就着姬羌所指,认真计算起来。 须臾,他认真道:“若只侧重防洪,加固或分流,不足一年即可。” “半年如何?” “半年?敢问陛下,为何这样着急?” 在宋甘棠看来,大江水利存在的弊端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能着手提及已是幸事,可依照陛下的意思,似乎想要一夜建成,怎么可能? 第34章 私产 姬羌用指头敲了敲那几个点,“不知宋卿有没有想过,万一明年或者后年,大江遇上特大水事,此几处的泄洪能力又远远不足……” 宋甘棠十分认真思索一番,心下明白姬羌的意思。 洪水无情,多年来,大江水利工程懈怠,若真如陛下所说,届时,将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若是日夜兼程赶一赶,半年尚可。”经过一番严密计算,宋甘棠认为可行。 姬羌大喜,“宋卿可有举荐之人?可命为钦差,前往几处,督促监察工程进度。” 宋甘棠:“……” 陛下这是明日就要开始修渠的赶脚。 银子呢? “启禀陛下,几处工程即便按照最俭省的方案预算,也需两百万两。” 姬羌:“……” 一高兴差点忘了,她没钱。 就在这时,尚六珈请姬羌入席,早膳已摆好,简简单单的四样小菜,一道汤品,一碟子奶饽饽,几样加起来也没撑起桌案一角,显得十分寒酸。 “宋卿先用膳,银子的事,朕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国库空虚,她手里一个能动的子儿都没有。虽然秋收已过,国库陆续入了几笔银子,却被汤崇俭捂的死死的,用他的话说,这是给明年的大梁裹腹用的,这会子若是冷不丁让他拿出一半用来修渠,他指定和她拼命。 就算她在明年的预算里争取,向来被冷落的水利一事定然也争取不到几个银子。 用汤崇俭的话说,每一个子儿都要用到刀刃上。 可刀刃太多了…… 而谁又能想到老天要亡大梁,泼了几条大河下来呢? 还有一种情况她不是没想过,那就是关乎天道之事,老天或许做了修改,几条大河说不下就不下了,毕竟这一次国师都被老天留在了大梁……可是这个险,她敢冒吗? 用完早膳,宋甘棠提出要观摩姬羌的沙盘,尚六珈遂带他去了奉圣殿。 姬羌默默走进内室,把她的宝贝匣子打开,从中摸出一串精巧别致的钥匙。 这是她父王私库的钥匙,麒麟卫建成那天,她的堂叔夏琼琚亲手交给她的。 私库中的一金一银皆是她父王留给她的。那时她还小,父王怕她守不住,便交由她堂叔保管。 姬羌拿着钥匙,转身去了落霞居。 自从父王病逝,此处便被先帝禁封,两世为人,她已多年不曾来过这里。上回游园,因“近乡情怯”,她终究没有勇气踏足此处。 当红漆斑驳的木门被吱呀打开,里面的景色闯入眼帘,姬羌差点落泪。 如果说,她千疮百孔的心还剩一点完好,此处便是她唯一的柔软。 幼年咿咿呀呀学语的光阴,颤颤巍巍,蹒跚走路的样子,在这一刻,似乎都能被碰触,而每一处,都有父王的影子。 …… 尚六珈远远的站着,那尊颤颤的背影直让他喘不过气。 陛下在思念夏王,他也思念。 多少次睡梦中,全是夏王教他们读书、习武的影子。他们幼年便入宫为奴,遇到夏王之前几经生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夏王从未将他们当做低贱的宫奴,甚至某些时候,他看他们的目光,也有父亲般的慈爱。 “六珈。”姬羌一声轻唤,尚六珈连忙奔上前。 君臣一起进了库房,十几个大箱子摆放的整整齐齐,因多年无人打扫,箱子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姬羌随手打开一个,满满一箱金锭…… “陛下。”尚六珈大喜望外,连忙把剩下的箱子全打开。 六箱金,十箱银,另外还有几箱珍珠宝石翡翠等做的首饰。 “六珈,你估摸着,这有多少?” “臣无能,无法估算。陛下您瞧,这些金锭银锭大小不一,况且也不知 姬羌拿起一枚金锭在手中掂了掂,听见尚六珈这么说,便往下扒了扒,金子相撞,发出极其悦耳的声音,直教人陶醉。 这时,尚六珈又道:“不过,从箱子大小来衡量,每一箱至少有八百斤。” “或者一千斤也不定。” 八百或者一千斤?姬羌内心阵阵狂喜,最低估算,父王给她留下五十万两银子还多! “陛下,臣这就安排人清算,一天就能出结果。” “慢。去将王亚父等人请来,这些金银就交由他们清算。” “陛下……”尚六珈很吃惊,却又听姬羌道:“与其闲着做菜绣花儿,倒不如替朕做两件实事。” 他担心的是这个吗? “陛下,这么多金银……” “父王曾教导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去吧,把他们都请来。” …… 尚六珈跑去传旨,姬羌继续拨动这些金银,从一个箱子到另一个箱子,后来,又去端详那些首饰,不经意间,竟意外的发现她幼年佩戴过的金灿灿的长命锁,开过光的玉佛吊坠,扎丸子头用的头绳,上面坠着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 这些首饰都被特意装到一个紫金木匣中,匣子底部还有一张发黄的纸,是一幅丹青。 繁茂娇艳的桃树下,一个穿粉衣扎丸子头的小女孩儿拿着一根小木棍儿,神情专注的戳蚂蚁。 丹青上角落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下角落也有字:夭夭我儿,长命百岁。 姬羌直接崩溃,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簌簌而落。 离奇的经历,两世沧桑,重生以来的压抑,一切的一切全都淹没在对父王的思念中,她甚至一边哭一边怨怼老天,既然让她重来,为何不让她早回来几年,哪怕再让她见父王一面…… 因完全陷入悲痛复杂的情绪中,姬羌丝毫没察觉尚六珈等人进门,而带着众圣君、圣侍进门的尚六珈也没料到会看到这副场景,他走之前,陛下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会儿功夫竟哭成泪人儿。 他反应极快,立刻推搡众人退下,偏偏就在这时,察觉动静儿的姬羌抬了头。 众人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都僵在原地。 姬羌意识到自己出了丑,国君威仪荡然无存,压了又压,才将心口怒火压下。 擦干眼泪,略略整理仪容,方才起身,“朕请诸位亚父前来……” 话刚至此,戛然而止。 因为王圣君满脸泪痕,而他身后的那些男人们均默默垂首。 姬羌说不下去了。 第35章 理由 那张脸上满是泪痕,眼睛里还蓄着浓浓的雾气,那一刹,姬羌竟从王圣君的眼睛里读到悲痛,哀伤,甚至是愤恨。 此情此景令她惊讶又迷惑,不知不觉,心头涌起层层叠叠的迷雾。 姬羌突然看不懂了。 “臣等,谢陛下信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圣君单膝跪地,领着众人叩拜谢恩。 姬羌心中因尴尬羞馁升起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她缓缓抬手,说了声免礼,语气已恢复清冷,神态也平静如水。 此后,姬羌便回了养元殿。 午时刚过,落霞居那边已有了消息,据尚六珈回禀,折算后,夏王一共留给她五十五万八千两银,那几箱珠宝首饰若以现在的行情折算,也能兑出十多万两。 王圣君等人一丝不苟,不仅将财物理的清清楚楚,且每一笔都登记造册,珠宝首饰也有了归类。 姬羌把账目细细看了一遍,非常满意。 “赏。” 尚六珈:“……” 这是陛下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打赏臣下,还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赏多少合适呢?” “每人,一百金。” “四大金刚”瞠目结舌,一时忘了回话。殿内静谧太久,姬羌终于察觉到异样,抬头,然后从那一双双眼睛里读到一个共有的词:不舍。 “小器。” 她轻笑,带着一点点娇嗔。 零露不免噘嘴,“参与清算的人共四十九个,抛开宫人不算,有品级有名分的共十二人,每人一百金,那就是一千二百两,折算成银子,一万二千两……您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后面那几个字虽然被及时吞咽,但是姬羌自信自己猜的一字不差。 不乐意归不乐意,尚六珈还是乖乖的领着零露等人去各宫赏银子去了。 傍晚,王圣君代表各宫前来谢恩,姬羌本欲不见,可听尚六珈说,王圣君此次前来抬了好几个大箱子,甚是诧异,便召他进来。 箱子的个头并不比父王留给她的小,每一只都由六七个宫人抬着,放下去,养元殿的大殿都快被堆满了。 注意到宫人们沉甸甸的脚步,以及小心翼翼的姿态,姬羌对箱中物有了初断,一时心中惊涛骇浪。 果然,当箱子被一一打开,姬羌看到被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金锭银锭,半晌未语。 王圣君不急不慢的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半旧不新的布偶让姬羌眼前一亮,“这是,朕的布偶……” 她有些不可置信。 多少年了?她早就以为这个布偶在她跑出宫玩耍的时候丢了,毕竟后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再次见到。 这是父王亲手给她缝制的布偶,从小就不离她身,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的。 “臣在一个珠宝箱的底部发现的,想来这定然是陛下儿时的玩意儿,就拿出来洗了洗,收的时候还有点潮,便在火炉上烤了烤,留下一股碳味儿。”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姬羌还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木香。 “哦,布偶头上开线了,杨圣侍缝好后又忍不住绣了一朵桃花儿,陛下也知道他那个人,拿起针线就控制不住自己……” “点睛之笔。”姬羌抚了抚那朵桃花,由衷赞叹。 “还请亚父将这些箱子抬回去,尔等心意,朕心领了。” 似乎早有预料,王圣君垂眸道:“陛下肯用夏王的钱,却不肯用我们的,是在嫌弃我们出身低微……” “亚父。”姬羌立刻严肃打断他。 “您知道,朕并非此意。” “那便是因为血脉亲疏……”他突然喑哑,坐的笔直的上身微微发抖。 不知道为什么,在落霞居那股异样的感觉又出来了,她总觉得王圣君最近越来越古怪。 “臣等,臣等虽不及夏王万分之一,却也被陛下声声唤做亚父,勉强算是半个,半个父亲……既如此,我们的钱与夏王的钱又有什么区别……何况都是先帝赏赐的,本来就是陛下的钱。” 他全程低着头,磕磕绊绊的说完,半晌也没敢抬头。 姬羌起身,忍着诧异走到他面前,“亚父可知,朕筹银子做什么?” “不是修水渠么?”王圣君猛的抬头,“莫非不是?” “是。” “可亚父就不问问,朕为何放着那么多重要的事不做,执意修水渠?”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理由。” 姬羌笑了,之后又老生常谈的把那个噩梦拉出来溜达一圈。 “陛下是天子,有此梦境,定然是上天的启示,这水渠,更要修了。” 他神情真挚,还有一丝对梦境的恐慌,姬羌一时语凝。 王圣君这个人,乍一看很聪明,能在繁琐复杂的事物中看出许多弯弯又绕绕,偏偏他又有几分呆气,因此,整个人世故又天真。 “臣生长在江南,幼年家乡遭过一次大水灾,陛下有所不知,洪水一来,良田、房舍、牲畜全都被冲跑了……似臣等这般人家还能凭着侥幸保住的银钱、细软换口饭吃,但是更多的人,只能忍饥挨饿,眼巴巴的等着上头赈灾,一天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洪水过后,又逢瘟疫,每天死的人更多了,救都救不过来……臣有罪,吓到陛下了。” 姬羌连忙睁开眼,将脑海浮现的画面抹去,摇摇头,“无碍。” “这些金银有多少?”她绕过王圣君,来到几口大箱子跟前。 “回陛下,折合银两共计二十万,虽不多,也是臣等,作为大梁皇室一份子的一片心意。” “众亚父有此心胸格局,姬羌钦佩。”姬羌郑重冲他行了一礼。 …… “难怪民间有云,随意在皇城脚下扫一扫,都能扫出二两银子过冬。”当晚,姬羌将账目整合好之后,引发一句自嘲。 零露苦着脸接道:“可咱扫了又扫,还差一百万的缺口呢。” 的确,账上只有一百万,可宋甘棠说,即便是最节省的方案,至少要两百万两。 这个缺口,去哪里找呢? “不如,去找国师,请他老人家去户部坐坐,汤大人不能连国师的面儿都不给吧?”尚六珈小心翼翼的提议。 姬羌却头也不抬的接道:“汤崇俭那只铁公鸡,莫说国师,就是真神显灵,也没用。若非如此,太宗当年也不会把户部交他手里。” “所以说,还是先帝厉害啊,愣是把一只油盐不进的铁公鸡拔秃噜了……”零露一本正经的感叹,丝毫没注意所有人都在看他。 第36章 快钱 对姬羌来说,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她也好奇,先帝是怎么把一只铁公鸡拔秃噜的? 当然,先帝大兴土木的头几年,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收成好,国库每年都有大笔的进项。手头宽裕,先帝多花几个钱,汤崇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另外,先帝别的不好说,整人的法子多的是,估计汤崇俭后来也被整怕了…… 然而,自先帝十六年起,国内自然灾害不断,今年这里遭旱,明年那里瘟疫,边疆还偶有骚动……收成不好,花钱的地方增多,可就在那一年,先帝依旧动用几百万两扩建御花园,此后有四五年的时间皇城一直在动工,异常富丽堂皇的霓裳殿和华音台就是在那几年建成的。 那么,先帝究竟是怎样让汤崇俭把国库掏的干干净净的? 国师竟然也不闻不问…… 零露挨了一脚,猛地惊醒,一脸惊恐的连声告罪,尚六珈跟着告罪,并提出带零露出去受板子,殿内气流压抑到极点。 就在这时,姬羌咧嘴笑了。 几人先是愣住,而后也被姬羌乐不可支的样子感染,笑声四起。 零露最终被尚六珈狠狠打了几个拂尘,这次“僭越”事件才算揭过。 言归正传,姬羌不是没有想过给汤崇俭施压,从他“牙缝儿”里抠钱。可是,一来她尚未亲政,此番流程操作起来甚是繁琐。二则,阻力太多,别的不说,魏国公主头头是道起来,就很难缠。 归根结底一句话,时间不等人,她需要快钱。 夜幕降临,国师府突然递来消息,国师又闭关了。 毫无征兆的…… 送走云鹤童子,尚六珈重重叹了口气,刚说要指望国师来着…… …… 姜鉴又闭关,在这个时候。姬羌手指轻轻叩案,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停下,“请郡王进来。” 今夜楚凌霄值班,听闻姬羌召见,立刻入殿。 “兄长,去查一个人。” “谁?” 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刻,楚凌霄语气不是一般的迫切。 “左掖军统领,韩岐。” 楚凌霄立刻领命而去,一个字都没多问。 尚六珈目瞪口呆,若不是狠狠掐了一下自己,还以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零露刚刚挨了打,再不敢“胡言乱语”,心里却在呐喊,韩岐刚刚成为魏国公主的准女婿啊,这早不查晚不查的! 再说,陛下究竟是咋想的,怎么就突然就要查他呢? 姬羌没怎么想,大敌当前,鼓动大家叛国投敌的人会是什么好鸟儿? 这种人,迟早翻船。 只不过国师在这个节骨眼闭关,似乎在启发她什么,姬羌便思索,这或许又是个机会。 结果,还真让她算准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楚凌霄的雷厉风行。 他只用了两天便把韩岐查了个底儿朝天,速度快的让姬羌一度以为,他也早有准备。 贪污军饷,受贿行贿,公然在军营中设置升职门槛儿,以银度人。每一桩,都是死罪! 何况涉及数额巨大,牵连甚广,这便不是以死就可以谢罪的了。 “陛下,要将这些证据移交给大理寺吗?” “不。”姬羌否决楚凌霄的提议,顿了顿道:“把证据交给殷其雷。” 楚凌霄立马获悉她意,胸有成竹的着手去办,至此,尚六珈才彻底明白他们陛下的用意。 零露见姬羌面色阴沉,盯着那些证据一言不发,便小心翼翼的凑近,低道:“陛下,咱修渠的银子有了。” 姬羌慢慢抬起头,盯的零露直发毛。 须臾,她用笔杆子照着他脑袋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前两天没挨够?” 说时迟那时快,尚六珈的拂尘立刻飞来,只不过这次并未打到零露,半道儿被姬羌拦下,“好了,原本就不聪明,再打几下真成傻子了。” 话未完,她噗嗤笑了,笑的异常绚烂。 这久违的笑容,“四大金刚”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了。 …… 次日姬羌便为姬虞选了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为其庆贺,就在当晚。 赴宴的人有燕国公主姬骊,其子楚凌霄。大理寺卿魏无疆及其夫人,兵部尚书夏琼琚及其夫人。 当然,主角是姬婳与她女儿女婿。 在座的不是姬羌的本家,就是她的表亲。 在她入席前,大殿气氛一直由快人快语的夏夫人主导,夏夫人出身北疆名门望族,入能相夫教子,出可骑马射箭,内外兼修,秀外慧中。 “听闻公主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大安了?公主抱恙,我等也不敢贸然登门叨扰。” 姬骊坐在夏夫人的上首,听她言辞恳切,满心关怀,忙回道:“多谢夫人挂念,本宫已经无碍。” 姬骊身材娇小,面容甜美,早过而立之年的她看起来不过花信年华。她神情恬淡,语气轻柔,因多年一直生活在吴地之故,言辞语调不知不觉带了几丝软糯婉转。 “说起来,真是羞煞人也。本宫生在昊京,长在昊京,地地道道的昊京人,谁知此次归来,竟出现水土不服之症,且一日比一日重,除服那日,再爬不起来。” 对面的姬婳一听,立刻接道:“你哪是水土不服,分明是身子弱,自幼便是。” 声音虽大,但谈不上突兀,仔细听还是能辨出两分强硬,这是多年来姬婳在姬骊面前惯有的姿态。 “二姐说的是。”姬骊轻声附和。 夏夫人笑了,“也是因为公主离京太久,一晃十几年过去,郡王都到娶妻的年龄了。” 众人都笑,楚凌霄被长辈们打趣,脖子、耳根悄悄染了一层粉霞。 “是啊,日子过的真快。”魏夫人长叹一声,感慨,“想当初,夏王带着咱夭夭走亲访友,那么小小一团儿,穿着一身粉裙,扎着两个小丸子,可爱的让人移不开眼,这一晃……” “这一晃啊,小粉团儿都成陛下了。”夏夫人又笑,笑完颇认真的感叹,“这两年,我观陛下越发有圣祖遗风,祖宗保佑。” “夏王教的好。”魏夫人由衷赞叹。 姬骊听了这些话,既欣慰又心酸。她远嫁他乡时姬羌尚未出生,十几年来只能凭他人之口对她了解一二。 纵然进京月余,因规制之故,她依然没有真正的与陛下说上两句话。 姬骊悄悄压下心中酸楚,恰在这时,有内侍进门通传,陛下銮驾至,众人纷纷起身,肃静相迎。 第37章 家宴 姬羌穿着一身绣有青龙在天的束腰家常棉袍,长发入冠,别着一根素雅的白玉簪。 未施脂粉,却肤如凝脂,唇红齿白,在姬骊看来,容姿更胜先帝几分。 只是这气韵风度,大不相同。 早年她便听闻,陛下小小年纪已得夏王真传,内敛沉稳,遇事不骄不躁,又因天赋异禀,冰雪聪慧,常常语出惊人,行事出乎人的意料,单单这一点,不知要比同龄人强出多少倍。 入京不到两个月,京城可谓风云变幻,别人怎么看待她不管,她这个旁观者却瞧的一清二楚,背后运筹之人,定是陛下。 先帝就不同了,性情跳脱善变,在情事上颇有一股痴性,从这个角度看,姬虞与她更像母女。想到这儿,姬骊不由朝姬虞望了望,恰被姬虞察觉,两人对视瞬间,姬骊从她眼中看到一抹轻蔑。 姬骊淡淡收回视线,神色未变。 姬羌落座,扫视一圈。以左为尊,姬婳坐首位,魏无疆及其夫人坐在她的下首,紧接着是韩岐,而身无一官半职,借着她母亲光彩方得入殿的庶人姬虞,坐在尾端。 右手边,紧挨着她的是燕国公主,夏琼琚及其夫人坐在她下首,楚凌霄最后。 从品级上讲,楚凌霄与夏琼琚同级,从身份、亲疏来说,楚凌霄为尊,但他敬夏琼琚、夏夫人是长辈,主动退居其后。 宴席开始,姬羌第一个举杯,“朕是诸位长辈看着长大的,而今虽登大宝,却年幼不知事,往后仍需仰仗诸亲庇护。在此,朕敬诸位姨母、叔父、婶母、兄长!” 姬虞:“……” 没有她。 众人举杯回敬,不多时,姬羌又道:“今日是家宴,不论君臣,只论血脉亲疏,还望诸姨母,叔父,婶母,兄长不要拘谨。” 姬虞:“……” 还是没有她。 众人都笑着称是,互相敬酒,几轮下来,拘谨之感渐渐消散,话也多起来。 唯有姬虞一人,案下拳头紧握,差一点维持不住面上笑容。 姬羌好似忘了她这个人,可这宴席,明明为她而开!纵然姬羌放不下从前,为了各自脸面,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当众打她脸。 国君器量狭小,难道是什么好名声? 姬虞赌气似的盯着姬羌,奈何姬羌正与姬骊说话,“姨母可大安了?” “谢陛下挂念,臣已无碍。” “都怪兄长,姨母身体抱恙也不说,害朕前几日才知道。” 楚凌霄羞馁笑笑,实话实说,“都是母亲不让说。” 姬骊瞪了儿子一眼,怪他太实诚。 三人温馨互动大家都看在眼里,陛下亲近谁疏远谁,一瞧便知。 这时,夏夫人又笑着打趣楚凌霄几句,长辈们都乐不可支,大殿氛围更浓。 姬虞瞬间冷脸,她一等再等,姬羌却铁了心打她脸,既如此…… “小妹远嫁吴地,一走就是十几年,此次难得入京,可要好好住上一段时日。” 姬婳脸上端着僵硬的笑,对姬骊再次拿出姐姐的款儿,姬羌心知她急了,便将目光转向她,“不知表姐与韩将军的婚期定于何时?” 姬婳连忙详细告知,一说婚期定于明年三月,又说届时男婚女嫁,她与宣平侯府商议后决定为二人另辟府邸。 这细节倒令人惊讶,毕竟,在所有人看来,姬婳位高权重,只有姬虞一女,既然她亲自为女儿把关挑选良人,那人将来自然要入赘公主府的。 更何况,韩岐只是宣平侯的义子。 “姨母想的很好,朕为表姐高兴,如此,就提前送表姐一份礼物。” 尚六珈立刻上前一步,“姬虞接旨。” 姬虞:“……” 姬羌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在姬婳、韩岐的眼神轮番轰炸中,姬虞快速起身,大步流星走至大殿中央,乖巧接旨。 一番圣旨听下来,姬虞只觉做梦似的不真实。 圣旨说什么? 姬羌封她为郡主……封地,衡阳郡。 “衡阳郡主,快快谢恩呀。”尚六珈将圣旨放到姬虞手中,轻声催促。 “鱼儿,快快谢恩!”姬婳在旁激动不已,声音透着轻颤。 “姬虞谢陛下隆恩!”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当即郑重叩拜,行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她又是郡主了。 天,这是为什么呢? 所有人都是疑惑不解的,魏无疆、夏琼琚这对老哥俩非常默契的来了一场眼神交流,噼里啪啦电光火石一阵子,无果。 所以,陛下究竟亲近谁,疏远谁,他们也看不懂了。 …… 宴席散,姬婳欢欢喜喜的领着女儿、女婿打道回府。 尚六珈悄悄对夏夫人使了个眼色,姬羌回到养元殿没多久,夏夫人由尚六珈领着进门了。 “叩见陛下。” “婶母不必多礼。”姬羌赐了座,开门见山,“朕留婶母,只为一事……前几日,朕命人将夏王私库之物做了一番清点,共计七十万两,过几日,朕要将这些银子挪作他用,在此告知婶母一声。” 夏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 “陛下!那些银子本就是夏王留给陛下的,陛下要做什么都是陛下的事,您无需告知臣妇……” “银子是父王留给朕的没错,可朕知晓,这些银子大都是父王入宫时,从夏家带来的,朕还是有必要告诉您一声。” 话虽如此,可她家大人与夏王是堂兄弟,并非亲兄弟,两家财产早在她公爹那一辈儿就分算的清清楚楚……当然,夏王当初能入主中宫,他们这一房是出了财力的,可他们也享受到好处了啊。 别的不说,单凭夏王养育出如此优秀的帝国接班人这一条,就让她在昊京贵妇圈里“横”着走。 夏夫人拿捏不准,一时恨不得将自己的脑壳儿打开好好洗一洗。 又须臾,她小声问道:“敢问陛下,要用这笔银子做什么?” 姬羌等这句话等了好久,闻言,立马回道:“朕要用来修渠……” 她将有关大江修渠计划大致说一遍,那个老生常谈的梦境也被扯出来溜达一圈,交代完毕,尚六珈送“客”。 懵懵的夏夫人出了养元殿脑子仍一片浆糊,她木木的走着,一步三回头,中间有几次差点儿没冲回去,豁出老脸问个清楚,但,终究没勇气……及至朱雀桥,她忽然想起自家大人,忙加快脚步,以致后来像只兔子似的冲出了朱雀门。 第38章 逗漏 一路悄悄尾随的零露瞪大了眼睛,觉得已经年逾四十的夏夫人此时有点萌。 “师父,你说陛下为什么单单将夏夫人留下呢?” 他这会子都有点担心夏夫人把事情搞砸。 尚六珈:“因为她不够聪明。” 零露:“……” 说的就是这个。 “因为不够聪明,才会把陛下的话一五一十的传给夏大人,而不会自作聪明的添油加醋,影响大人的判断。” 零露没想到这一层,细细回味,深以为然。尚六珈又嘱咐他,回去只将看到的一五一十禀告给陛下即可,别的无需多说。 零露满口答应,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师父在说他笨。 …… 且说夏夫人,刚出朱雀门就被守在一旁的夏琼琚“逮住”,夏夫人刚要开口,嘴巴却被紧紧捂住。 “上车。” 马车之上,魏无疆与魏夫人坐的笔直,帘子刚打开,俩人立刻朝里挤了挤。 片刻,夏、魏两家马车并驾齐驱,匆匆离了朱雀门。 夏夫人没想到魏家两口子放着自家马车不坐,非和他们家挤一块儿,瞧这挤的,连个下脚地儿都没了。 三人催问姬羌留她作甚,夏夫人怕自己说不好误了大事,便从头至尾,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讲一遍,讲的非常仔细,譬如坐在哪里,喝了什么茶,谁送她出门等,统统交代了。 看似普通,实则信息量很大,夏琼琚与魏无疆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开口。 魏夫人神色凝重,也未语。只有夏夫人一个劲儿追问,“陛下究竟何意?” “你们一个个的,说话呀。” 三人沉默,夏夫人内心更加不安,认为自己在陛下那里肯定没表现好。 过了许久,马车内压抑的气氛才被魏无疆打破,“陛下急着修渠,半年为期,单凭河工劳力恐怕不够,何况前期募役也需时日……她是想借助地方兵力,这是给你打招呼呢。” 夏琼琚:“我明白。只是单凭一个梦境……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魏无疆:“对,关键是银子。” 夏王留的那些,远远不够。 夏琼琚:“可听陛下的意思,并未提银两之事。” 话毕,他又问夏夫人,“你确定方才你所说,便是事情经过,没遗忘什么事儿?” “没有,我发誓。”夏夫人伸出三根手指,“因为我没有弄明白陛下的意思,所以将事情经过记的牢牢的……真的,你说陛下第一次单独召见我,我哪能马虎呢?” 魏无疆:“莫非,陛下已经私下召见了汤崇俭那只铁公鸡?” 夏琼琚微微摇头,“前几日我去他衙里探口风,明年的各项预算已经出来,分我兵部的顶多算个毛毛雨,我求他再添点儿,把北疆和西南边陲的防事加固一番,他死活不肯……若是陛下找他要银子修渠,他早炸毛了。” 魏无疆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春北方旱情严重,数十郡县颗粒无收,光种子便是一笔巨额损失。旱情未过,又逢蝗灾,幸亏六部重视,早有准备,否则,今冬不知又要多饿死多少人。 多事之秋,朝廷从年头到年尾一直在赈灾,出的多进的少,金山银山也不够用。 即便如此,百姓的日子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据说,北地自入秋便开始死人了,眼见一天比一天冷,今冬不知又要死多少…… 所以,汤崇俭捂着银子一分也不敢乱花,他们都理解的。 “想想今天的宴席,连先帝的一顿宵夜都比不上,咱陛下都委屈成什么样儿了……”魏夫人说着说着红了眼,把头扭向一边。 车内气氛十分低迷。 …… 回到府里的姬婳冷静下来,将今日宴席情形仔仔细细回忆一遍,笑意逐渐消散。 又听眼线汇报,夏琼琚、魏无疆那两家人并未在她们离开后立刻离宫,陛下独独把夏夫人留下,夏琼琚等人朱雀门等了小半个时辰,夏夫人才从里面出来。 所以,陛下留夏夫人做什么? 后来又听到四人共挤一辆马车,且马车路过魏府,魏无疆那两口子也没下车,直接跟着去了夏府,姬婳心中迷雾更重。 她断定,陛下定有事瞒着她。 可恨的是,宫里已无可用之人,再想打听更具体的消息,已十分困难。 姬虞重新换上郡主的服饰,眉开眼笑的闯进来,也不管姬婳在做什么,像只蝴蝶似的原地儿转了两个圈儿。 “母亲,好不好看?” 姬婳勉强笑了笑,“我儿穿什么都好看。” “那母亲还舍得我出门?” 姬婳:“……” 听女儿这意思,又瞧不上韩岐了? “那韩岐可是你在生辰宴上亲自选的,这才几天?如果这时出尔反尔,鱼儿,你会被全京城的人笑话的。” “母亲想哪儿去了!韩岐虽然出身不高,长的也算不上人中龙凤,却在性情、品味、爱好诸多方面与我相近,每次见面我俩都有说不完的话。” 姬婳微微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他出身低微是事实啊。” “你想怎样?”姬婳刚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悬起来。 “之前我是庶人身份,韩岐自然不肯入赘,可如今我恢复了郡主的身份,想那韩岐……” “想都不要想。”姬婳打断她,“男婚女嫁这件事,已经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就等于板上钉钉。” “陛下陛下,张口闭口就是陛下,您就这样怵她?” 姬虞越扯越远,姬婳脸上越来越黑。 因连着受了刺激,女儿性情越发古怪,忽悲忽喜,她心优,却无奈。本以为帮她选个如意郎君,她自己也满意,会消停一二,这才几天,又来了…… “母亲,鱼儿不想离开您。”硬的不行,姬虞转眼来软的,扯着姬婳的衣角撒娇不停,姬婳直头大,“好了好了,新的府邸至少明年年初才能落成,若在装点修饰一番,恐怕有些仓促,就先在府里成婚住着,等那边收拾利索,你们再搬过去。”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姬虞满意,但是母亲已经让步,且很勉强,她只好暂时歇了心思,以待徐徐图之。 姬虞离开,姬婳立刻传孟敷。 从饮食起居到活动日常,她仔仔细细问了好几遍,没发现大的异常,这才稍稍安心。 …… 隔日,适逢大朝会。 从内朝到外朝,乌压压的全是人头。 “呼天啸地”的三呼万岁声刚落地,殷其雷扬声出列,“启奏陛下,臣要参奏一人!” “咯噔”一声,姬婳突然心跳加速,不知为何,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从她入殿后看见齐刷刷分列大殿两侧的十二麒麟卫开始,再没消停…… 第39章 抄家 姬婳的预感丝毫没错,当“韩岐”的名字从殷其雷口中飘出,她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不止。 受贿行贿! 贪污军饷! 卖官鬻爵! 每一个罪名都能置韩岐于死地。 涉案者,上至左掖军统领韩岐,下至从六品骁骑尉,几乎囊括整个左掖军领军层。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殷其雷抛出的证据中,整个宣平侯府成了赃银窝点。 姬婳摇摇欲坠,身后的宋国公见状,立刻上前搀住了她,“公主小心。” 他小声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宋国公这份小小的情意让姬婳感动不已,也稍稍找回一些力量,勉强站住脚。 大罪小罪,殷其雷一共罗列出十七条,条条有凭有据,光证人的证词便有厚厚二十几张,另外还有账本五册,来往信件一沓。 站在大殿一侧的楚凌霄惊呆了,当初他把证据交给殷其雷的时候,可没这么多,短短两日,竟多出几倍,有“鹰眼”之誉的都察院都御史殷其雷,果然名不虚传。 证据呈上,姬羌象征性的翻了翻,拍案而起,“拿下!” 韩岐:“……” 姬婳:“……” 群臣:“……” 那一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韩岐本人更像做梦似的,忘记反应。 前天晌午他还以魏国公主乘龙快婿的身份坐在紫宸宫吃御宴呢…… 楚凌霄、班茁葭等麒麟卫闻声出动,姬婳见状当即大喝,“慢着!” 群臣又齐刷刷看向姬婳。 “陛下如此仓促立案,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 “单凭殷大人的一面之词便定一名三品大员的罪,是否太过武断?” “朕只说拿下,并未定其罪。大理寺!” “臣在!”魏无疆出列。 “此案连人带证词一并移交你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协理,朕给尔等三天,定要水落石出。” “臣等遵旨!”魏无疆、陶有梅、殷其雷齐齐应和。 麒麟卫要拿人,姬婳再次阻拦。 “陛下尚未亲政,未经群臣商议,无权单独发号施令。” 保和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众臣皆捏了一把汗,胆小者站都快站不稳了。 “陛下莫不是忘记先帝遗训,坐朝观政至十六岁,政权、财权、军权三权交接之后方可亲政。” 姬羌冷冷的盯着姬婳,姬婳亦如此。僵持之时,殷其雷突然哈哈大笑,“可笑!太可笑!!” “韩岐涉嫌犯罪,我都察院亲自举证,证人证言证据样样俱全,为避免冤假错案,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依照惯例三司会审,定案之前,嫌犯韩岐停职收押,群臣瞩目之下,铁打的流程,步步依律,陛下只不过说了一句拿下,魏国公主便将先帝搬出,直指陛下尚未亲政,是何道理?” “难道因为陛下尚未亲政,连话都不能说了吗?” “老匹夫!你莫要断章取义!陛下身边就是有你这般巧言令色之人,才会频频做出不当之举。说到律法制度,韩岐乃我麾下左掖军统领,官居正三品,你说查就查,谁同意了?” 姬婳步步紧逼,说到最后,距殷其雷只有两脚的距离。 殷其雷毫不示弱,慷慨激昂回之,“圣祖同意了!太宗同意了!我大梁铁律同意了!” “谏诤天子,督察百官,这是都察院的职能,也是使命!魏国公主不要以为搬出先帝,就能凌驾于祖宗律法之上。” 姬婳退后一步,破口大骂,“无耻狂徒!你不仅巧舌如簧,句句歪曲本宫的意思,还对先帝大不敬……今日,我定要用先帝赐的龙鞭,替她好好教训你这个卑鄙小人。” 姬婳顺手抽出别在身后的长鞭,“啪”的一声抽地上。 百官大乱,魏无疆、夏琼琚等人立刻上前遮挡。 殷其雷不是没吃过姬婳的鞭子,两年前,就在这保和殿,先帝亲自下的令,姬婳执鞭。那两鞭打的他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也打的他心如寒冰,对先帝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放肆。”姬羌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一切,越看越冷静。 姬婳,已经开始自乱阵脚。 “尔等,将朕至于何地?” 殷其雷、夏琼琚、魏无疆三人立刻跪地请罪,接着,汤崇俭、江有汜、陶有梅等大小九卿齐齐跟上,文官跪成一片,武官皆望着姬婳。 内朝闹出这般动静,引得外朝片片哗然。靠近门口的人踮着脚跟朝里面望,直到看见魏国公主抽出鞭子要打人,立刻变作缩头乌龟。 离门口远的人自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在你问我,我问你的找答案。 就在这时,清天朗日之下,突然狂风四起,黄烟肆虐,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风刮的群臣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 “哪来的风?” “……” 群臣抱头的抱头,捂脸的捂脸。 这情况很快被内朝的人看到,刚刚安静下来的内朝再次乱起。 慌乱之中夹杂着恐慌,更令人恐惧的是,众臣还没闹清发生什么事,黄风便冲进大殿,刮的文臣叫,武官呼,唯有站在最高处,尚未受到冲击的姬羌隐约于风中看到一道紫金身影。 福至心灵,了然心尖。 风乍停,黄烟逐渐散去,群臣慢慢睁开眼,皆愣住。 国师正立于大殿中央。 “拜见国师!” 殷其雷大喜,激动的简直五体投地。 无论是内朝还是外朝的文臣武将一传十,十传百的,皆对国师大拜。 姜鉴一言不发的走向姬羌…… …… 三司会审结果,殷其雷所有举证,句句属实。证据确凿,韩岐罪不容恕,当场被打入天牢,不日将问斩。 左掖军中,凡涉案者,一律严惩,量刑从重。 昌平侯府,男子年满十二岁以上者,全部发配充军,女子则被发配各大教司坊做苦役。 魏国公主府,同心殿。 姬婳听到这个结果,一阵头重脚轻,猛的栽到椅子上。 侍者们惊呼,手忙脚乱的一拥而上,姬虞冷眼旁观。 待姬婳稍稍安神,一抬头,姬虞已不见踪影。 第40章 舆情 姬婳找了大半个公主府,最后在练武场的十几根木桩处找到。平时她用来练武的大木桩此刻被姬虞砍的伤痕累累,她一边轮剑一边道:“砍!砍!砍死你……” 表情极为阴鸷。 “鱼儿,快住手!” “母亲连几根木桩子也心疼?” 姬虞扭头瞪了姬婳一眼,砍的更加兴起。 “我是心疼你的手。”姬婳上前,试图阻拦。 姬虞立刻反驳,“你不心疼,你若心疼,当时就该用鞭子狠狠抽下去,抽死殷其雷那个老匹夫……”说到殷其雷,姬虞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你拿都拿出来了,只一阵虚张声势的黄风就把你吓退了,呵……母亲手中六万精兵是用来观赏的吗?” 姬虞情状疯癫,到了呵斥不止的地步,姬婳不得不动粗夺下她的剑,甩了她一巴掌。 姬虞坐地大哭,“打我!你就知道打我!” 哭着哭着,她又哈哈大笑,“堂堂魏国公主,赫赫威名,叱咤朝堂多年,现如今竟成了缩头乌龟,朝堂之上大气不敢出,回家只会拿女儿出气……你拿鞭子抽死我算了,免得将来死于她人之手。” 姬婳如其所愿,抽出身后龙鞭狠狠甩了两下,姬虞顿时抱团儿滚地,抽搐不止。 “一个男人,就值得你这样?” 姬虞“顽强”的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啦。” 姬婳:“……” 她狠狠握住龙鞭,再也下不去手。 这时,姬虞忽然起身,无比认真的注视着母亲的眼睛,“真的,只是男人吗?” “母亲,我和你失去的,真的只是男人么?” 姬虞低头瞧瞧殷红的手臂,慢悠悠的抹了一把血,“母亲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做,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等死。”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蠢货,做了那样的蠢事,害的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动。” 以往姬婳提起“龙床”一事,姬虞总会因为心虚而低头认错,这一次,她却高高扬起头颅,认真回道:“只是因为我败了,母亲才这样说。” “假若我当时,成了呢?” 一句话,使得姬婳心绪大乱。 …… 萧瑟的秋风,透着几分寒凉。 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们像往常一样,南来北往,东走西行,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忽然有人大喊,“抄家了!抄家了!” “谁?谁家被抄了?” “昌平侯府!” 刹那间,听到消息的人都朝昌平侯府所在的街道涌去,到了地儿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有此现象,一是八卦心作祟,二是因为,京城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发生抄家的事儿了,这点,长居昊京的百姓都知道。 后来者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侯府大门,只能向旁人打听,“昌平侯府犯了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儿,贪污受贿呗,当官儿的倒台不都是因为这个。” “那一定是巨贪,否则也不会到被抄家的地步。” “那肯定的……据说,贪了好几百万两。” 反正是八卦,谁也不认识谁,热闹散人群散,知道的敢说,不知道的也凭自己的猜测往外说。 这时,人群中一个穿青衣的男子摇头道:“这昌平侯府也够倒霉的,银子都是昌平侯的义子贪的,他却被连累抄家,真是无妄之灾。” 不等众人反应,立刻有人反驳,“他虽然只是义子,对昌平侯来说,比亲儿子都亲,这几年捞的好处全给昌平侯了,诸位知道醉仙楼、一品斋、五湖四海背后的主人是谁吗?” “不会是昌平侯吧?” “猜对了,这几个大酒楼全是他儿子们开的。” 人群一阵唏嘘。能在朱雀大街最好的地段,一口气开三家天字号大酒楼,说昌平侯没拿他义子的钱,谁信呢?若还是老昌平侯在世的时候,还好说,现如今,侯府子孙都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的,饶是昌平侯本人,只在礼部挂了个闲职。 经过这样一通分析,众人都觉得有道理,那青衣男子却驳道:“开几个酒楼怎么了?还不兴人家家底儿厚啊?你们可别忘了,昌平侯祖上也是开国功臣。” 这回没有人再驳他,青衣男子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小道消息说,陛下准备修大江渠,缺银子,这才把主意打到昌平侯府。” “真的假的?”又有人开始跟随他的节奏。 青衣男子故作不经意,“那谁知道呢,我也是听说,是真是假,过段时间看看陛下是不是要修大江渠,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哎哎,我说你这人,陛下修大江渠是造福千秋万代的好事儿,怎么到你嘴里成了见不得人的了?” “就是就是,银子用来修渠总比被贪官挥霍了好吧?” “……” 青衣男子一通神秘,引得身边好几个人反对他,其中有一个白衣男子特特站出来,“昌平侯府被抄家,是三司会审的结果,国法如山,罪名岂是随随便便定的?”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 白衣男子便指着青衣男子又道:“你这人怎么处处帮昌平侯府说话,你是不是他们家亲戚?” “对对,你这么说还真是,这人从一开始就站在昌平侯府那边儿。” “……” 好几个人一直盯着青衣男子不放,吓的他连连摆手,直说不是,又说那些话都是他听别人讲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一阵喧哗,人头攒动,都说出来出来了,昌平侯还戴着枷锁什么的,赶紧都往前挤。大家本来都是来瞧热闹的,因此,无论是青衣男子还是白衣男子的话,过后谁也没放心上。 青衣男子趁此机会悄悄退出人群,一会儿功夫不见了踪影。趁人不备,白衣男子也渐渐远离人群,随后迅速的拐到一条人烟稀疏的小街道。 不多时,一辆外表非常普通的马车迎面而来,行至白衣男子身边时,他立刻跳了上去,而后马车朝皇城的方向一路疾驰…… 第41章 秦桑落 零露扒着养元殿的门帘,小心翼翼的探进半个身子,正掂着水壶给姬羌倒茶水的尚六珈瞥见,立马瞪眼。 零露摇摇头,眼睛瞪的比自家师父还大。师徒二人一来一回被姬羌发现,无奈合了奏疏,“这回,又是谁来了?” 那起老匹夫,打她搬进养元殿,也没谁打着探望的名义进来坐坐,这回倒好,只因大朝会发生那般“惊心动魄”之事,一个接一个“排着队”,像是商量好似的,都来了。 零露探头之前,殷其雷刚走,他坐过的小板凳这会子还热乎着呢。 姬羌并非真的厌烦之前只把她当成孩子的老匹夫们,来就来吧,然而他们一个两个的坐下也不说话,净耽误功夫。 “陛下,是郡王他们回来了。”零露回禀。 “哦?怎么不进来?” “郡王说陛下安排的事情他们已经办妥,请陛下放心。今后有人再想借着昌平侯府被抄家的事儿大做文章,是绝对不可能的了……郡王还说,陛下事多,他们就不进来叨扰,只命臣给您传个话儿。” 还是兄长体贴她,姬羌轻轻点头,见零露不走,又问还有什么事儿。 “扶苏公子说,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秦少卿与殷大小姐,二人虽然也做了乔装打扮,仍被他一眼看穿。扶苏公子还上前给他们说了几句话,不过,他二人并未认出扶苏公子。” 白扶苏的易容术果然出神入化,想昨日他乔庄打扮成兄长,她也没认出来,只从声音辨出一二异样。 零露退下,姬羌重新打开厚厚的奏疏,还没读两行,这厮又探出脑袋,“陛下,汤大人来了。” 姬羌:“……” …… 汤崇俭低着头,迈着标准的八字步走来,礼毕,姬羌照旧赐了座,命人奉了茶。 这老头儿似乎有点受宠若惊,谢恩后还拿小眼神儿飞速睃姬羌一眼。 不多时,只听他语气真挚道:“寒衣节已过,陛下这里,炭盆该用上了。” “还好,朕并未觉察到寒意。” 这句话她今日已经说了四遍。 “听说,陛下今冬未制新衣,膳食也清减大半……虽然陛下致力于制度革新,但一定要保重龙体呀,毕竟,您还在长身体。” 汤崇俭慢悠悠的将她的衣食住行“评论”一番,姬羌耐着性子一一解释,君臣二人有问有答,有来有回,气氛越发融洽。 这时,汤崇俭才将话题引到昌平侯府抄家一事,姬羌暗笑,正题终于来了。 她可不认为这只铁公鸡只是来嘘寒问暖的。 这次抄家,国库一下多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这般激动人心的数额,这只铁公鸡定然要过问。不过,问了也是白问,姬羌决不允许任何人打这笔银子的主意。 “陛下还缺多少?”他忽然道。 姬羌:“……” “臣能拿出手的不多,给陛下添五十万两还是有的。” 姬羌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曾不止一次扬言要把每一分钱花到刀刃上的铁公鸡竟然会主动给她送钱,修渠! “先给朕留着,用的时候朕自然会开口。” 姬羌一脸淡定,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是,陛下。” 顿了顿,汤崇俭又问姬羌打算派谁去监管水利之事,提起这个,姬羌正头大,满朝文武,在水利之事上,她竟无人可用。 临近年关,工部事多,主事的宋甘棠不能轻易抽身。再者,数月前冀州发现新盐池,早早上报,因先帝大行之礼以及她的登基大典而耽搁至今。 宋甘棠向她保证,若此盐池开掘顺利,明年定会为国库增添一笔不小的收入。 水利之事荒废,归根结底在于先帝不重视,故而人才断层。 一整日她都在思索这件事,将宋甘棠送来的奏疏翻了又翻,都水监推荐的几个人,她都不甚满意。堂堂都水监,工部四司之一,却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汤崇俭瞧出姬羌的心思,本身也是有备而来,直接举荐,“臣,举荐一人,可任钦差。” “谁?” “都水监,前任都水使者,秦桑落。” 秦桑落? 姬羌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前任?他犯了何事?” “先帝十八年修建霓裳殿时,秦桑落大加反对,一再向先帝表明,大江水利之事不可再作耽搁。先帝不允,二人僵持不下,后来,秦桑落出言不逊,直骂先帝昏庸无能,长此以往,必然亡国。” 姬羌:“……” 同样的话,眼前这位也说过。 “先帝大怒,将其革职下狱,后来又对其用了大刑。” 姬羌:“……” 如此,那人还齐全吗? 毕竟水利之事是个苦差,她需要一个,即便不能活蹦乱跳,至少走路没问题的人。 “是什么样的大刑?” 见汤崇俭神色吞吐,姬羌更好奇了。 “宫刑。”半晌,他憋出俩字儿。 简直奇耻大辱! 姬羌也半晌未语,对于母君类似行径,她无话可说。 气氛陷入尴尬之中,尚六珈忙出来活跃,又为汤崇俭续一杯热茶。 不多时,汤崇俭起身告退,走之前将秦桑落现在身处的位置留下,姬羌没做耽搁,起身去了藏书阁。 …… 藏书阁与霓裳殿挨着,秦桑落受刑之后被发配此地,先帝的意思,就是想让他亲眼看着富丽堂皇的霓裳殿一点一点的崛起,不仅看着它崛起,日后每一天,都要与其相伴。 这里她来过两次,因沙盘之事需要关于大江流域以及水利之事的书籍,便亲自来取。 不过,打理藏书阁的人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她并未见到三十岁出头的人。 尚六珈唤来管事,管事领命后,不多时带来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指着那老者说,他就是秦桑落。 尚六珈与黄裳面面相觑,唯有姬羌镇定自若,袖笼之中,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母君在作践人方面的功力,非常人能比。 秦桑落满头白发,骨瘦嶙峋,腰背也有弯曲,整个人又小又弱,姬羌禁不住怀疑,若一阵大风突然吹来,他还在不在…… “秦卿,朕请你出山,修大江渠。” 第42章 水部 佝偻着身子的秦桑落慢慢抬起头,一脸迷茫,显然他并未理解姬羌的意思,甚至,他可能都没听清她的话。 尚六珈不免担忧,秦桑落如今成这副模样,恐怕再也不是汤大人口中那个才华横溢、心怀大志的前都水使者。 “秦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要修大江渠了,请您出任钦差,监察一概水事。” 眼前的人像个傻子一般,仍旧没有多少反应。 姬羌屏退左右,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部关于水利水事的卷轴,轻道:“这些都是秦卿的著作吧。” “秦卿所述与前人相比不仅详细,更加精准。” “朕此次做流域沙盘,之所以能成事,全仰仗秦卿著作。” 秦桑落的眼中开始增添光彩。 姬羌似有所料,接着道:“朕来藏书阁查阅书籍史料,每次都能快速精准的找到所需,想必这也是秦卿的功劳。” 直到汤崇俭找她之前,她都以为是国师在暗中指引,现在想来,并不是。 “陛下是如何得知,这些书籍乃罪奴所著?” 秦桑落终于开口,只是这一开口便让姬羌愣住,这声音,明显属于年轻男子。然而他的容貌已属花甲年岁,两相比较,强烈的冲击之下,姬羌忍不住背过身去。 “朕两次翻阅,发现其中有一处做了细微改动。” “当时,朕便心存疑虑,直至今日,汤崇俭向朕举荐了你,又告知朕,你身在何处,朕前后一思索,便什么都明白了。” 登时,秦桑落两眼放光,背不驼了,腿也不抖了,从站姿来看,十分精神,若忽略他那满头白发和沧桑面容,就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年轻男子。 “秦卿已经等朕多时,朕来迟,还望秦卿宽恕。” 姬羌转过身来,向他揖了一礼。 秦桑落惊慌失措,一声“陛下”饱含千言万语和无尽的心酸…… 姬羌亦动容,强忍着心头酸涩,镇定道:“秦桑落,听旨。” “罪臣秦桑落听旨,叩拜吾皇万岁。” “即刻起,秦桑落为水部尚书,统领我朝全部水事。” “水部”一词令秦桑落甚为震惊,主管大梁水事的都水监向来归工部领辖,而今竟被单独拉出自成一部,位比礼、吏、兵、工、户、邢六部,可见陛下对水事的重视程度。 其实,姬羌也没想到她会突然下这般旨意,来之前,至多打算让秦桑落官复原职,直到看见她这副遭遇面孔,第一眼便让她对母君的举止心生无尽的寒意。 如此决策,是弥补,也是赎罪,替她母君。 但是,她也深深明白,秦桑落值得。 …… 姬羌回到养元殿立刻拟旨,命尚六珈送去吏部用印盖章。 江有汜似乎就在等这一刻,本来嘛,秦桑落就是他通过汤崇俭之口推举给陛下的,此人身残志坚,顽强不息,他深为钦佩,如今能官复原职,实现心中宏愿,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正要用印的江有汜突然看到“水部”一词,不由傻眼。 水部,是个什么部? 他自问掌管吏部,负责全国大小官员的考核、任免、升降、调动,却从来没有听过水部这样的职能部门。 陛下这是,又“造官”哩? 那这个章是盖,还是不盖? 江有汜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求至国师门下,姜鉴只给了一句话:朝事皆从陛下。 有国师这话撑着,江有汜毫不犹豫的用印盖章,等到六部皆知的时候,原来都水监衙门上头的匾额已经换成“水部”字样。 然而,秦桑落走马上任第一天,京城上下便被一股肆虐的流言蜚语淹没。 大梁堂堂水部尚书,竟是个残缺之人。具体缺哪儿、怎么缺的等细节皆被添油加醋一番编成顺口溜、戏文、评书,在大街小巷、戏园、酒楼、书斋传播。就这样,秦桑落一生最难以隐喻的痛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堂堂大梁朝真是没人了,竟让个太监当尚书!” “就是,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到底年轻啊……” “嘘,小点儿声,妄议天子,可是杀头的大罪。” “怕什么,法不责众,你没听见大家都这样说。” “……” “太监都能做尚书,哎哎,你们说,我这样的捞一个侍郎坐坐如何?” “别呀,当什么侍郎呀,万一被陛下瞧上,说不定能弄个贵侍当当呢。” “哈哈……哈哈……” 秦桑落坐着马车,沿大街小巷走一圈,处处都能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刚刚浮出水面的心,渐渐下沉。 …… 养元殿。 姬羌听完类似言论,气的浑身发抖。 “五城兵马司在哪里?让他们拿人!见一个抓一个,拒捕者,立刻就地正法!” 楚凌霄面露难色,一则,他知道这些都是陛下的气话,二则,眼下五城兵马司衙门里根本没人,上至指挥使、副指挥,下至小兵小将都去加固城防了。 更可笑的是,实在没地儿去的,全被“发配”到瞭望塔,经年被人不闻不问的瞭望塔突然成了香饽饽。 “京兆衙门呢?流言蜚语漫天,朝廷二品大员被污蔑,他们也瞎了吗?” “回陛下,只几个捕头领着众捕快上街撵人,也只是驱赶聚众议论者,并未拿人。那些散播者被驱散,转眼再换一个街头,照旧。” “京兆尹,也是老滑头。”楚凌霄难得评价人,这一次,他真真正正感到愤怒。 始作俑者是谁,对方要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们都清楚。然而这次事件不同于昌平侯府抄家,无论造谣生事者说什么做什么,昌平侯府总归贪污受贿,韩岐卖官鬻爵是事实,任谁说到大天去也改不了。 秦桑落他,的确身有残缺,依照大梁规制,的确没有资格做官,何况还是水部尚书。 …… 秦桑落坐着马车溜达一天,听累了,也听够了,回到衙里立刻上书辞官。 姬羌拿到辞官文书,看都没看便撕的稀碎。不及秦桑落反应,拉着他朝文成馆走去。 国师已出关,又逢开堂,她决定就在今日把秦桑落心中顾虑妥善解决了。 第43章 第六人 尚六珈眼中,陛下从未如此失态过,莫说拉臣子的手,就连外男的袖子也没碰过。而今,她紧紧攥住秦桑落的手,大步流星,走出了疾风骤雨的气势。 而被她紧紧攥住三根手指的秦桑落,踉踉跄跄,别别扭扭,动辄无措。 文成馆坐落在养元殿西边,比放鹰台还要近些,只是这样一段路,秦桑落却走出了戏文、话本中,唐朝和尚西天取经的赶脚。 文成馆内。 自打开堂,姜鉴第一次早到,闲来无事,便静坐于台上,来一次短暂的修身养性。 没多久,窗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令他千年不变的尊容出现严重的“炸裂”,陛下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手拉着手朝他走来……不,应该是,陛下强行攥着一个老者的手,那老者“不情不愿”的被动的追随…… 短暂的表情“炸裂”后,姜鉴继续稳坐如山,姬羌走至他面前,行了个寻常的师生之礼,稍稍喘息几次,无比认真的向他介绍,“国师,此人便是秦桑落,都水监前都水使者。秦卿不仅才华横溢、心怀大志,对我大梁更是忠心耿耿,他身陷囹圄未失其骨,身心被残未失其志,朕深为钦佩,欲请他做伴读,还请国师将其收下做弟子。” 对姜鉴行跪拜大礼尚未起身的秦桑落听闻这样一席话,几乎忍不住落泪。但是此时此刻又不能,他拼命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在他人看来,身子抖动的厉害。 姜鉴免了两位的礼。 “不知陛下此言,是以帝王之身,还是以弟子之身?” 姬羌:“……” 有,有什么区别吗? “若以帝王之身,陛下已然拜师,伴读之人早就选定。若以弟子之身,陛下可曾见过哪位弟子要求师父收徒的?” 两种身份都行不通。 显然,一股热血上脑的姬羌未料到是这种结果。 渐渐冷静下来,只觉姜鉴说的有道理。 不过,这并未影响她的盘算。 这时,其他伴读陆续入馆,发现国师与陛下都在,连连告罪。 随后又发现,除了陛下、国师,馆内还有个老头儿,皆诧异不止。 “这是?啊,秦尚书。” 秦食马赶紧过来行礼拜见,早朝之上,他对这老头儿印象颇深。他的遭遇令人无比的惋惜、同情,他的坚忍不拔、铮铮铁骨令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其他人跟随。 秦桑落早已恢复成不卑不亢的样子,陛下之打算,他也是刚刚才得知,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感动。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辞官之举的幼稚冲动,想找个机会收回,奈何没有机会。 众人与姜鉴见礼之后,纷纷落座,秦桑落自觉尴尬,欲与姬羌行礼告退,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袖角被姬羌一把扯住,“卿哪里都不要去,就坐在朕旁边。” 小伙伴们:“……” 什么情况? 紧接着懊恼不已,快马加鞭的赶着上学,结果还是来晚了! 班茁葭赶紧让位,麻溜的跑到第二排,秦食马给他抓了个大大的蒲团,趁机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儿?” 班茁葭:“我不知道啊。” 秦食马:“你怎么会不知道?天天守着陛下。” 班茁葭:“我天天守着陛下不假,可不也代表对陛下要做的事,样样知晓。” 秦食马打听不到一点消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姜鉴忽然起身,众弟子吓了一跳,国师不会又让他们自习吧? “今早,吾于馆后竹林各处藏有红果,共有十枚。现尔等去寻,得红果最多者,吾可允其一事。” 姬羌第一个疾步走出门外。 小伙伴们:“……” 见惯了陛下“老僧入定”的样子,猛然灵动起,怪让人不适应的。 …… 深秋时节,高大挺拔的金色竹林颇有一番华贵之感,姬羌却顾不上欣赏,目光所到之处,皆为搜寻那“万金丛中一点红”。 地面落叶被宫人们扫的干干净净,一眼便能望很远,无果。 姬羌不由抬头,恰巧一枚红果入目。那竹有二十米高,红果就在最高处。 姬羌纵身一跃飞了上去,以左右竹干为支点,三五下便攀到顶端,顺利取下红果。 后来的伴读们看到这一幕,惊的哑口无声。 他们的陛下,当真深藏不露。 尚六珈不以为意,暗道,你们若是亲眼见到当年陛下是怎样被夏王苦练,被“发配”上林苑那四年,又是如何自我打磨,也不会这般大惊小怪了。 这才到哪儿?你们不知道的多着呢。 楚凌霄不由自主看向白扶苏,二人相视,不约而同点头。他们的陛下在第一堂课摸底考核中,严重的隐藏了实力。 如此,那还等什么?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真正的与陛下一比高低。 说是迟那时快,“吴地三杰”几乎同时飞奔而起,只留秦食马、殷不离原地站着傻眼儿。 秦食马:“知道吗?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你尴尬。” 殷不离:“多谢了。我的存在,可能会让你更加尴尬。” 话毕,殷不离袍子一撩一系,袖子一撸,开始爬树。 她是不会飞,但是会爬。 儿时因此不知吃过多少慈母的鞋底子,现在看来,都是为今日在做准备。 殷不离目标明确,摘下一枚红果,就算超越自我。 秦食马:“……” 一群“妖魔”!竟敢将他反复碾压。 怒火心中起,他也撸起袖子干,然而只爬过墙头儿的秦食马从来不知竹干湿滑,好不容易爬了两米,却一个不慎,哧溜哧溜一路滑到底…… 竹林深处。 姬羌已顺利摘得三枚。 再看楚凌霄、班茁葭,每人也是三枚。 只有白扶苏两手空空。本来,他也奋力争夺的,谁知抢着抢着他便看起了热闹,热闹没瞧够,果子已经被斗的水深火热的三人瓜分完了。 “谁在爬树?” 姬羌指着天空一角,层层叠叠的金叶间隐约有一个人在一点一点的往上爬。 “殷不离。”楚凌霄最先看清。 姬羌第一个飞奔而去,另外两人赶紧追上。 地上,被摔成“泥鳅”的秦食马抽干了浑身力气,打算破罐子破摔,就在这时,一股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吓的他赶紧抱住大竹干,太吓人了,突然就像来了三匹饿狼…… 秦食马心中默默为殷不离燃了三根稥。 殷不离:“……” 没想到到最后她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看来那九枚果子被分完了。 但是,她已经吭哧吭哧爬了十几米,眼见摘果,决不能功亏一篑。 爬! 第44章 落雪 一只手伸出,尚未触及红果便被另一只手阻隔,两相打起,第三人趁机迎上,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人见了,双双回头阻拦。 风起林间,君臣三人于半空打的不可开交,左右高竹摇摇晃晃,包括殷不离紧紧环抱的那根。 于她来说,本身就是挑战极限,如今又添“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想要拿到红果,更加困难。 但殷不离并未放弃,静静观察一番,逮到时机立刻向上爬几寸。 姬羌被楚凌霄、班茁葭交替缠身,又或者与其中一人去拖另外一人,三人相争,殷不离得利。 可是,就在她手指刚要碰到红果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片金色竹叶,薄薄软软的竹叶化为刀片没入红果,红果失去原来的支点,坠落下去…… 底下,瘫坐于地的秦食马双手一伸,红果落于掌间。 “哈哈……哈哈……” 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天待他不薄啊。 秦食马笑成一只“丸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姜鉴见状,不由闭上双目。 一路高速下滑的殷不离回到地面,恨不得将这只丸子踩到地底下,“果子还我。” 秦食马:“我的果子,为何还你?” 殷不离:“你知道的,它不属于你。” 秦食马:“当然。” 他握紧了红果,起身拍拍身上尘土,郑重其事的将红果捧给迎面走来,手里只拿三枚果子的姬羌,单膝跪地,“此局,陛下赢了!” 殷不离:“……” 惯会钻营、谄媚的死马驹! 向陛下献果的殊荣原本属于她的! 死马驹!你等着!! 姬羌将四枚红果捧于姜鉴,“学生的愿望是,请国师再收一徒,秦桑落。” 姜鉴望了望眼前的红果,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姬羌,缓缓道出一字:允。 姬羌开怀大笑,扭头看向秦桑落,命他过来拜师。秦桑落观到现在,只觉做梦似的。陛下身怀绝技,武艺高强,不真实。君臣相争相助,亲厚无间不真实。国师授课另辟蹊径,云来雾去不真实。 当然,国师如神祇,本来就不真实。 姜鉴受了秦桑落的拜师礼,并特意点出“关门弟子”一词,实属告诉姬羌,下不为例。 不多时,云鹤、雀灵等童子抬着一尊白色仙撵而来,国师登撵,飘忽而去。 不知为何,那一霎姬羌竟生出国师将要“羽化登仙”之感,她的心,不由紧了又紧。 说不定哪天,国师真就这样飘忽而去,再也不见踪影了。 所以,老天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必须抓紧行事。 林间秋风,又添一层寒意。尚六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红色披风给姬羌披上,隐约间,有什么东西滴到她脸上,凉凉的。 “下雪了?”秦食马惊呼,声音里饱含着喜悦之意。 殷不离却微微一愣,伸手接到一片小小的雪花儿,不由眉头紧蹙。 姬羌亦然。 “秦卿,修渠之事不可再作耽搁,朕命你即刻启程。” “是,陛下!” 似乎除却秦食马,众人都意识到事态严重性。 从昊京至荆州,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如今才十月便落雪,若不快快动身,万一积雪深厚,甚至大雪封山,就难行了。 “麒麟卫听旨:朕命尔等即刻出宫,随秦尚书一路南下,全力保护他的安危,不可有任何差池。” 楚凌霄等等纷纷领命。 姬羌又对秦食马道:“秦卿,你那十匹宝贵的千里马,该派上用场了。” 秦食马早收敛那副嬉笑面孔,神色严肃的领命。众位伴读各自领命,四散而去。 …… 临行前,班茁葭道出心中忧虑,他们十二麒麟卫都走了,谁来保护陛下呢? 白扶苏劝他收起忧虑,朝内上下,万事皆有国师坐镇,他们不必杞人忧天,担心他们自己的安危才是正经。 班茁葭不解,白扶苏与他分析,陛下仅仅封了个身有残缺的秦桑落做水部尚书便被闹的满城风雨,对方铁了心要坏陛下大事,如今秦桑落南下修大江渠,离了国师、陛下的护佑,那些人岂会放掉如此大好时机? 这一路,他们不知要经历多少明枪暗箭,不容乐观。 这也正是姬羌所担忧的,然而她无兵可用,麒麟卫已经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精兵良将了。 “兵。”姬羌立于窗前,望着簌簌而落的雪花,面色比冰雪还要冷。 …… 大雪落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色放晴。 姬羌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地。 地上、树梢、屋顶皆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庄严肃穆的皇城因这场落雪更加显得幽静。姬羌起身准备上朝时,各处宫人正忙着扫雪。 御撵行至半路,御林军统领赵乾过来请命,养元殿日常值守调动事宜该如何安排。自打有了麒麟卫,他所统领的羽林十二卫便靠边站,日常只负责皇城各处的安全,国君近身保护之事再不归他管。 但是昨日麒麟卫全体出动互送秦尚书离京,养元殿四周的防御之力空虚一片,按理说,应该由他们羽林卫立即接手。然而赵乾未得陛下诏令,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等了整整一夜仍不见动静儿,心中惴惴不安的他再也忍不住,便一大早拦住陛下的御撵请命。 赵乾在雪地里跪了好一会儿,姬羌才开口,“朕还以为,赵卿将朕抛之脑后了呢。” 赵乾心中猛的咯噔一声,单膝跪地的姿势变作双膝,“臣不敢!只因未得陛下诏令,不敢轻举妄动。” 姬羌没有打理他,赵乾跪姿更虔诚了。 良久,姬羌问道:“赵卿可还记得羽林卫的职责为何?” “保卫国君安危,保护皇城安全乃羽林卫首要天职。除此之外,防御外敌,镇压叛乱,必要时出戍地方,也是羽林军的重要职责。” “赵卿记得就好……起来吧。” 赵乾如释重负,连忙谢恩。 御撵欲行,姬羌见他垂首躬身,一动不动,便撩起帘子,“再不赶一赶,早朝都要迟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赵乾微怔,随即大喜往外,陛下之意,是让他护着一起上早朝…… 第45章 找茬 早朝无特别之事,除了姬婳上了一道不痛不痒的告罪书。昌平侯府一家子都快走到流放之地了,她才上书请罪,念叨自己识人不明,差点引狼入室云云,这反射弧,不是一般的短。 与告罪书一起呈上的还有左掖军新的领军层人选,姬羌打眼一瞧全是姬婳的人,有一个名字她还非常熟悉,便是左掖军副统领赵坤,武安侯次子,赵乾的二弟。 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其用心,不言而喻。 告罪书一出,武将们纷纷炸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南木直言,魏国公主又没有未卜先知之术,岂会提前知晓韩岐的真面目?只能说韩岐欺上瞒下,连累公主颇多。总之,在郑南木口中,姬婳简直成了傻子一般的存在。 这般调调一出,武将们纷纷附和,热闹非凡。反观文官队伍,今日一反常态的安宁,就连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掰扯两句的殷其雷,也乖巧异常。 国师不在,据说又闭了关。 众臣也早已习以为常。 早朝就这样匆匆结束,姬婳用一张左掖军的任用名单回击姬羌对秦桑落的破格提拔。 姬羌阴沉着脸散朝,走了一会儿像突然发现赵乾的羽林小队似的,停了御撵。 “赵统领是无事可做了吗?” “陛下,臣……” 赵乾一时噎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在为早朝之上,魏国公主未经国师、未经兵部商议便擅自安排左掖军领军人选而怒,且怒火明显波及到他。那张任用名单中不仅有他二弟,且官至副统领的位子,陛下定然怀疑这其中有他的手笔。 何其冤枉! 他是出身玄甲营,曾在魏国公主麾下许多年,最终也是靠着魏国公主在先帝面前力荐,得以掌握禁军。这么多年只有魏国公主主宰他命运的道理,他哪里有资格干预公主的决策? “赵统领还有什么事?” “回陛下,臣是想问您,养元殿日常守卫是否如常,晚间是否需要加派人手?” “大统领问朕呢?” 赵乾:“……” 陛下这等阴阳怪气的样子真吓人。 “朕没记错的话,今早去保和殿的路上,赵统领可是将羽林卫职责说的头头是道,怎么上了个早朝就忘了?” “臣没忘,万死不敢忘!” 这时,御撵起了步,赵乾又跪了好一会儿起身跟上。 隔日又落一场大雪,旧雪未融,又添新雪。姬羌想起还在南行路上的秦桑落、兄长等人,不免忧心忡忡。 心情也更加烦躁,尚六珈等人小心翼翼的伺候,养元殿从早到晚,死寂一片。 次日天放晴,姬羌早起上朝时,各处的宫人又在扫雪,如此效率低下让她“忍不住”发脾气,“两场小雪而已,到现在也清理不干净,朕要尔等何用?” 紧接着,茶水也泼了,杯子也碎了。 养元殿的人跪成一片,姬羌未动,他们也不敢动。龙颜大怒之后的静谧,令殿外老老实实值守的赵乾十分揪心。 咋又没动静了呢? 陛下究竟为何事发火? 良久,殿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清扫碎瓷片的声音,赵乾暗暗捏把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近来陛下脾气大了不少,再不是从前那副大气老成的模样。 就是不知武陵郡王他们当值时,陛下是否也是这般喜怒无常? 细细想起来,他已经月余未得靠近养元殿,不知陛下有没有添别的规矩,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心又揪起。 思绪纷纷间,姬羌宣他入殿,赵乾连忙收起所有心思,老老实实跟着尚六珈进去。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陛下说今早他无需上朝,只领着羽林卫把阖宫上下的积雪清理了就好,另外,那些树上、屋顶上的积雪也不能放过。 赵乾从养元殿出来脑子依旧木木的,他们羽林卫已经混到清理积雪的地步了吗? 是,内宫革新,宫人们被放出去几批,人手不足,他们羽林卫帮忙清理也无可厚非,但是,屋顶和树上的积雪为何也要清除? 是谁要在屋顶、树梢走路吗? 一会儿后,尚六珈拥着姬羌出门儿,行至赵乾身旁笑眯眯的对他解释,“赵统领莫误会,陛下是怕积雪太多,万一压垮房顶、枝丫就不好了,故而有此令,还望赵统领多多费心。” 赵乾:“……” 为何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这般预感非常真实,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和他的羽林卫不是清理积雪,就是打扫落叶,另外,修葺过鹅卵石小路,修过花圃,裁剪过小树…… 更加可悲的是,他们清扫积雪的屋顶时,因未来得及清扫寿康宁等宫,他被圣君、圣侍们联名告到陛下那里,说他眼中无人,轻视他们。 赵乾:“……” 天地良心! 众所周知,饭要一口一口吃,屋顶要一块一块的扫,寿康宁三宫位置那般偏远,他要是先过去清扫,指不定又被人说别有居心呢。 而今他算是彻底明白,陛下就是变着法子找茬呢。 最终赵乾被罚俸三个月,心情异常郁闷。 “赵统领,有人找你。” “谁?” 忽听宫人来报,赵乾惊的跳起,今夜他不值班,想在茶水间喝口热水再回家,谁知干裂的嘴唇还没碰到杯子呢……陛下又有什么事儿! 传话的宫人说,他二弟赵坤正在玄武门外等他,赵乾惊的眼珠子快要掉地上了,赵坤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有什么话不能回家再说,非要来这里作死,不知道他现在度日如年吗? 赵乾一路狂奔,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影响降到最低,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当然,他也知道这或许不太可能。 心成一团乱麻的赵乾一口气奔到武门外,并未有赵坤的影子,正在纳闷儿,忽而看见一个人从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上走下来的,竟是衡阳郡主,姬虞。 赵乾顿时眼冒金星,最后一抹理智告诉他,这还不如见赵坤呢! 第46章 惊惧 被唬了一大跳的赵乾连忙行礼,内心翻江倒海。姬虞丝毫不避讳,甚至就站在玄武门前与他寒暄,态度异常亲厚。 那一刹,赵乾心道完了完了…… 不多时,姬虞说有要事相商,请他上她的马车。赵乾连连拒绝,言,此举不合规制。 此般立刻招来姬虞的讽刺,“怎么,如今赵统领有了好去处,就瞧不上本郡主的破车了?老朋友叙叙旧也不行了?” 赵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硬着头皮道:“郡主误会,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臣只为郡主名节考虑……” “呸,狗屁名节,本郡主眼下还有名节可言?行啦,我都不在意,你一个大丈夫又何必放心上!” 赵乾万不得已,只有继续硬着头皮上车。 马车刚启程,姬虞便换了一张脸,戾气满满。 “赵统领可知,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赵乾:“悉听尊教。” 姬虞:“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本,赵统领觉得,本郡主说的有道理吗?” 赵乾深知其意,缓缓低头称是。 姬虞冷笑,“当初,武安侯跑到我母亲那里,苦苦哀求,让功不成名不就的赵统领入玄甲营,我母亲可怜武安侯一把年纪却还要为子前程四处奔走,便动了恻隐之心收了你,栽培你,提拔你……最后,还向先帝推举你做了这禁军统领。而今,我母亲又提拔你二弟做了左掖军副统领,这一切究竟为何,赵统领知道就好。” “属下明白。”赵乾低头垂眸,看不出真实表情,“公主再造之恩,赵乾没齿难忘。” “好!本郡主就知道赵统领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姬虞又恢复成上车之前的状态,赵乾继续低头,不再说话。 马车内安静一时。 突然,赵乾只觉脚边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低头一看,竟是姬虞拿脚碰他,一下不够,又碰一下……赵乾当即魂飞魄散,触雷似的将脚收回。 姬虞巧笑,往他身边坐了坐。 “本郡主若没记错,赵统领尚未过而立之年吧?” 恰巧赵乾今岁刚及而立,闻言连忙道:“回郡主,臣早已过而立之年。” 姬虞又笑,往他身边又挪了挪,赵乾暗暗捏把汗,不动声色的往一边儿挪挪。 “听说,赵统领与夫人恩爱有加,令人羡慕呢……哪像本郡主,当真命苦啊,孤零零一个人多年,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心仪的,却又……” “郡,郡主莫伤心,您早晚还会再碰上心仪之人。” “借将军吉言,本郡主已经碰上了。” “恭,恭喜郡主。”赵乾又朝外挪了挪,铠甲之内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姬虞不容他挪动,像一条水蛇紧紧缠上,“将军不想知道是谁吗?” 见赵乾不语,便直接贴上,“就是将军你呀。”话毕,她往赵乾耳根处轻轻吹了一口气。 赵乾挪无可挪,忍无可忍,伸手推开她,“郡主请自重。” 姬虞闻言色变。 赵乾连忙描补,“臣的意思是,臣已有家室,配不上郡主的冰清高洁。” 姬虞先是恼羞成怒,后来意识到赵乾胆小如鼠,有贼心没贼胆儿,便又巧笑倩兮,纤纤柔夷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一下,唤了一声“胆小鬼”,还要再说什么,马车忽然减速,姬虞大喝,“怎么回事!” 车夫忙回,“郡主,前面是郑将军的马车。” 姬虞脸上笑意变浓,吩咐车夫把赵乾送回家,自己则跳了下去,而后,她在赵乾的目瞪口呆中钻进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南木的马车,扬长而去。 赵乾:“……” 待郑南木的马车走远,他立刻跳了下去,不顾公主府的车夫在他身后大喊大叫,头也不回的朝武安侯府奔去。 太可怕了! 他得赶紧回家找爹商议,不,最最重要的是,必须再三警告二弟,人生在世,有些东西永远不能碰,但凡沾染一点,身后便是万劫不复。 赵乾不停地祈祷,他二弟赵坤仍旧冰清玉洁。 …… 姬虞在郑南木的马车上待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归家,此时,天已经黑透。 她人刚进府便被姬婳传至同心殿。 “去哪儿了?” “女儿去哪里,母亲会不知?怎么,宫外的眼线也不好使了?” “姬虞!”姬婳猛的拍桌子,“你可还知自己的身份?堂堂郡主,行事竟如此放浪形骸,你让天下人怎么看你?” “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先帝当初坐拥三宫六院,我堂堂郡主,大梁姬氏皇族嫡传血脉,有几个男宠怎么了?” 姬虞搬出先帝,让姬婳好一阵儿怔愣。 随后驳道:“那能一样吗?先帝所选之人,即便出身贫寒卑微,好歹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哪像你……” “我怎么了?口味不同而已。先帝喜欢鲜嫩的,我喜欢高大威武的,老成稳重的,最好有家室的,有何不可?就连母亲,不也对修真之人有异常好感吗?” “啪!”姬虞重重吃了一巴掌。 但她毫不在意,挨打挨的多了,便麻木了。 姬婳冷眼盯她许久,郑重其事警告之,“莫以为我不知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姬虞,本宫今日郑重告诉你,先帝交于本宫手上的兵权,你想不都不要想!” “来人,送郡主回房,即日起,不许她离开房间半步,违令者,本宫立时要了他的命。” 姬虞被禁足,却一脸淡定,而后,她只用两天时间,用绝食的法子让姬婳做出退让。解禁之后,更加肆无忌惮的我行我素,不仅和郑南木以及玄甲营各军统领常来常往,甚至借着散心的名义在西山买了一处别院,豢养了好几个男宠。 姬婳也麻木了,只私下对玄甲营各军统领以及郑南木警告一番,便随她去了。 姬婳的纵容,使得姬虞更为变本加厉,常常游走在各大军营不说,还时常公然勾搭有妇之人。然而那些贵妇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羞愤之下,有的欲盖弥彰,敢怒不敢言,有的实在忍无可忍,将自家男人打了一顿,谁知这一打一闹,竟将自己男人直接推到姬虞别院去了…… 件件般般,此等桃色事件一多,发酵也快,渐渐的传到姬羌耳中。 姬羌愕然。 ------题外话------ 月底上架,接下来几天单更,存存稿,争取上架时爆一下。 谢谢众位书友一直以来的支持,投月票、推荐票,打赏以及每天都追更的书友,谢谢你们! 在点娘断断续续混了七八年,写了八九本,好的坏的以及更坏的,都经过一遍,如今谈不上心如止水,也能够做到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码字,更新。 李大嘴问吕秀才当初为什么读书,秀才说一开始为了考取功名,后来越读越没底,书那么多,如汗牛充栋……读着读着读出冲动来。 俺也一样。 只希望我比从前更勤奋,更踏实,更进步。 本书多有不足之处,请多多指教! 月底最后一天上架,届时还请众位书友捧个场儿,水木感激不尽…… 第47章 杖责 姬虞,前世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人,今生却这般自甘堕落,活成连勾栏瓦舍的伶人一般,当真可悲! 尚六珈忍不住提议,如此给皇室抹黑之人,合盖严惩教训,姬羌却微微摇头,她母亲都管不住的事儿,她这个表妹如何能管得住?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姬羌决定不予理会,只下令阖宫上下不许任何人议论衡阳郡主之事,违者重罚。 “把赵统领请进来。”姬羌正练大字,练着练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搁笔。 自打赵乾上了姬虞的马车,一直忐忑不安。可是一连十多日过去,陛下也没找他谈话,这让他禁不住怀疑,或许陛下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这会子听闻陛下召见,赵乾心头又是一紧。 进去之后发现,陛下只是吩咐他去落霞居走一趟,将夏王兵器库中的兵器全部擦拭一遍,之后将一柄镶有她名字的宝剑给她带回来即可。 小事一桩,赵乾心头一松。 尚未起身告退,零露匆匆进门禀告,郑夫人求见。 姬羌怔了怔,须臾才想起郑夫人何许人也。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楠木的夫人,郑许氏。只见她身着三品诰命夫人大妆,手持燕国公主的宫牌,脚步匆匆觐见。 礼毕,姬羌还未来得及喊赐座,郑夫人扑通一声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向姬羌哭诉她的悲苦。 姬羌:“……” 第一次见到女人这般,她,有些无措。 赵乾:“……” 一个不留神就被“搁浅”在这儿,不知道现在悄悄退去还来不来得及。 郑夫人言,她丈夫已经数日未归家,昨晚归家后不仅打了她,还扬言休妻,可怜她小门小户的背后没人撑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求到燕国公主门下,这等事,公主也无奈,遂给了她进宫的令牌,让她求见国君。 闻言,姬羌暗暗摇头,她那个软糯糯的小姨母呀,心肠软还揽事儿,解决不了又把“球儿”踢给她……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有什么好法子? “他去了哪里?又为什么打你?”迟疑半晌,无奈归无奈,姬羌还是决定先问问情况。 “还能去哪里,自然是衡阳郡主的西山别院。”郑夫人提起这个便咬牙切齿,“陛下您也不管管,她一个未婚的郡主,整天抛头露面,四处勾搭有妇之夫,简直把大梁皇室的脸面都丢尽了……” “大胆!”尚六珈大喝,吓的郑夫人差点儿坐地上,哭泣着连连告退。 姬羌摆摆手,示意尚六珈退下,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无碍,起身吧。这件事,朕实在帮不了你。一则,朕尚未及笄,不甚明白此种事之渊源,二则,此乃臣子家事,朕也不好过问。至于衡阳郡主,她不好,自有她母亲教导,与朕,更无干系了。” “不要啊陛下,您若不帮臣妇,臣妇当真走投无路了。”郑夫人哭的梨花带雨,苦苦相求,“何况衡阳郡主出身皇族,所作所为有损皇室体面,也并非单独的臣子家事啊。” “如今,满京城谁不悄悄议论,堂堂郡主与臣子有染,譬如我家大人,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不正身以德便罢,反而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今后在属天我家仆人也见了,赵统领与衡阳郡主共乘一驾马车,举止亲厚……” 赵乾:“……” 眼前突然一黑,理智告诉他就此晕过去比较好,然而他身体比较顽强,又没晕过去,这就很尴尬了…… 正欲向姬羌告罪,只听她苦口婆心对郑夫人道:“姬虞虽出身皇族不假,然而出身皇族的人多了去了,吴地有燕国公主,武陵郡王;北地冀州有冀王,雍州有雍王,再加上一些弯弯绕绕的县主、乡君,数不胜数,此种事朕若一一过问,国事朝事便不用管了。” 郑夫人咬唇,挤眼,啪嗒啪嗒又是两行泪,姬羌最见不得女人这副模样,想了想又道:“既然他待你不好,你便带着儿女回娘家去,这等薄情寡义之人还要他做什么?你又没犯错,他凭什么休你?倒是你,大可凭此事去衙里与他和离。如此,即便他将来犯了什么事,都与你们母子无关。” 尚六珈:“……” 还说自己没及笄,不懂这种事的渊源…… 不管郑夫人有没有听进去,总算不哭了。绿衣十分体贴的带她下去洗脸、补妆,姬羌这才瞧见赵乾还在一边静静地跪着,便问他宝剑何时能取来,赵乾立即起身,踉踉跄跄的出了大殿。 不多时,收拾的干净利索的郑夫人过来谢恩,告退。 姬羌想起一事,小声问道:“那牛肉,是何滋味儿?” 郑夫人瞪大了眼睛,急急告罪,“陛下!臣妇知错了,臣妇再也不敢食用耕牛了!” 姬羌:“……” 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 赵乾去了半晌功夫,回来时毕恭毕敬的将宝剑奉上。 姬羌从剑鞘抚摸至剑柄,在“夭夭”两个小小的刻字上停留好一会儿才打开。 宝剑出鞘,寒光乍现,尚六珈正要像儿时那般赞上两句,忽见出鞘的宝剑只有半截,剩下半截还在剑鞘里。 不好,又有“大事”要发生,尚六珈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并默默后退两步。 “这就是卿取来的宝剑?” “咣当”一声,半截宝剑落地,赵乾满眼不可置信。 不可能! 方才在落霞居的兵器库,他亲自将这把落满灰尘的宝剑擦拭干净,从外到里,他敢拿命发誓,当时宝剑完好无损,他还耍了两下呢。 “赵乾,蓄意毁坏夏王之物,罪不可恕。” “来人!把他拖下去,杖责二十。” 赵乾:“……” “赵统领,你可有话要讲?” “臣,无话可说。” 须臾,进来两名羽林卫,架赵乾于廊下,实打实的给了他二十军棍。 杖责毕,姬羌也没吩咐他下去疗伤,赵乾不敢离岗,一直忍痛拖到交班时辰。 事实上他自傍晚起便觉身子到了极限,伤口几乎痛到麻木,头也昏昏沉沉的。然而姬羌不发话,他一动也不敢动。 两个属下过来架他回营房,赵乾再撑不住,整个人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第48章 忠心 “大统领,属下当真不明白,那宝剑明明不是您弄断的,您为何不向陛下禀明呢?” “是啊,大统领,当时陛下已经给您机会申辩,您却闭着眼睛吃了这个哑巴亏。” 左右两个校尉一左一右的架着气虚体弱的赵乾回营房,俩人忍了一路,快至赵乾日常休息用的营房时才敢把牢骚发出来。 赵乾却没有说话,他心知自己有罪,也知道陛下只是借题发挥。只是他现在依旧没有想明白,那把宝剑究竟是何时,怎样断成两截的。 上台阶时,赵乾浑身痛的直打颤,不小心一个趔趄,三人差一点齐齐摔倒。 两个属下急忙问他有没有事,赵乾忍痛摇头。 名叫王耿的左校尉直接将他背起,“早说背您回来,您偏偏不肯,大统领,这里已经是咱们的地盘儿,您还怕什么?” 右校尉陈恭却不满接道:“陛下不信任咱大统领,无论大统领怎么做,陛下都已经先入为主,认为咱们都是魏国公主的人。是,我等皆出身玄甲营,可那又如何?玄甲营难道不是大梁的兵?属下始终认为,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忠心大梁,忠心陛下,不都是一样的?” 王耿驳他,“瞧把你激昂慷慨的,有本事这话冲陛下说去。” “好了,你们两个少说几句,守了一天的岗,也不嫌累。” 赵乾轻喝,二人连忙止声,台阶登完,赵乾挣扎着要下来,王耿依了他,且道:“硬是这么挨了一天,也不知伤口化脓没有……虽然天寒地冻,伤口不容易感染,到底时间太长……唉,要是能有一瓶雪花膏就好了。” “想的美。”陈恭觉得他痴心妄想,“那雪花膏乃宫廷秘药,金贵的很,岂是咱们随随便便得的?” 赵乾觉得俩人越说越偏,然而这会子他伤口疼的厉害,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三人艰难进了房,房中无人无灯,乌漆嘛黑一片,陈恭怒起,“这起只会偷懒儿的王八羔子,都这会儿了连个灯都不知道点上,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们……” “谁!”王耿猛然发现窗前隐约站着一人,唬了一跳。 赵乾、陈恭也发现了,黑暗中,那人转了身,就在这时,屋里有了亮。 尚六珈、黄裳端着一盏小灯从更暗更隐蔽的角落里走出,照出姬羌那张精致柔和的面孔。 三人几乎吓破了胆,当即向姬羌行礼。 姬羌未语,只摆了摆手,尚六珈将灯安置妥当,与黄裳慢慢退下,几步之后发现赵乾的两个校尉实在不识趣,悄悄抬脚各自给了二人一下,王耿、陈恭恍然,连声告退。 姬羌:“……” 走之前倒是把自家上峰扶起来! 无奈王耿、陈恭已经吓的找不到北,哪里还记得上峰受伤,行动不便的事儿。 姬羌只好亲自将赵乾搀起,尽管对方身心都很“抗拒”,奈何,无奈。 “卿知罪吗?”说话时,姬羌一直扶着他的手臂,为的就是不让他再屈膝行礼。 几番颤颤,赵乾终于找回抬头的勇气,飞速看了姬羌一眼,喑哑回道:“臣,罪不容恕。” “朕只问一句,卿究竟有没有成为衡阳郡主的裙下之臣?” 赵乾:“……” 一时又窘又羞又愧,好在屋内光线灰暗,将他涨红的脸色稍稍遮掩。 “臣没有!陛下,臣没有!”他回的坚定、郑重。 姬羌便道:“朕信赵卿。” 而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漂亮的白瓷瓶,递到赵乾手中,“好好养几天吧。” 赵乾低头看看手里的雪花膏,又抬头望望黑暗中只靠一盏幽暗的莲花灯引路的姬羌,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朕信赵卿”,这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后来,犹如千斤鼎,沉入他的心底。 两个校尉帮他清理伤口时,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想的全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他的所见所闻所知。 最初,他的的确确把陛下当成一个孩子,以为她年幼,稚嫩的肩膀根本挑不起如此沉重的社稷江山。万幸文有国师,武有魏国公主,在陛下长大之前,需得这两位主导朝政。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当陛下第一次出现在羽林十二卫所,直接要把武陵郡王带走时,他对她的行径是不以为意的,甚至还有点轻视,觉得她太孩子气,任性胡闹。 可是,没过多久,这种认知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脸,他最终认识到,陛下心智非常人所及。 然而他已经失了先机,无论后来的他怎么努力,在陛下眼中,他早已被打上魏国公主的“烙印”。 最初他并不觉得这“烙印”有什么不妥,魏国公主的确对他有知遇之恩,现在,他深深以那对母女给的“烙印”为耻。 事到如今,谁奸谁忠,谁一心打理江山社稷,考虑天下黎民,而谁,只是一心争权夺利,试图把昊京搞的乌烟瘴气,瞎子也能辨清! “我现在对咱陛下只一个字,服!”陈恭十分聒噪,赵乾想不听见都不行,只听他道:“有勇有谋,单单拿竹林抢红果那次来说,咱陛下多厉害呀,愣是把武陵郡王都比了下去。” “那可不,我当时都看傻了,以为眼花了呢,陛下当真深藏不露。” 那场比赛,赵乾自然也观看了,准确的说,是出巧碰上,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便与王耿、陈恭两个混小子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偷偷观摩,陛下纵身飞上竹干的刹那,他心跳都止住了…… 他从来不知陛下轻功竟如此了得。 后来,她与武陵郡王、班茁葭因争夺最后一枚红果于空中打斗,更是令他震撼无比。 然而她毕竟年幼,又是女子,体力终究不如另外二人,所以,陛下并未恋战,趁其不备摘叶飞花,将那枚红果射下…… 而她那般不顾一切的争夺、奋战,皆为一个身有残缺之人,为他寻庇护,为他找尊严…… 当秦桑落南下,十二麒麟卫她一个也没留,在她还没有对他这个羽林军统领完全信任的情况下…… “所以,那把宝剑究竟是怎样断成两半儿的?” 赵乾回神,两个校尉正说这件事,赵乾默默接道:“宝剑出鞘一半,陛下以内力断之。” “您怎么知道?”二人齐齐问之。 赵乾没说话,心中却道,陛下方才给他雪花膏时,他看见她手掌的伤痕了…… 第49章 缺失 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漆黑的冬夜,寒气逼人。 尚六珈掂着莲花灯踩着小碎步在前面带路,姬羌慢悠悠的走着,黄裳紧随,并不时的察看左右。 须臾,姬羌停下脚步,紧了紧斗篷,抬头望望幽暗的苍穹,此时她的脑海便如这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空。近来,总是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经意间从眼前闪过,有时,只是几个零碎的画面。 画面模糊、稀碎,不甚清晰。 最初,她以为自己太累了,睡眠也不足,故而出现幻觉。 直到几日前的一个午后,她临窗小憩时,脑海接二连三的闪过几个略略清晰的场景,被北戎铁骑践踏的赵乾的尸体,破败不堪的城门,陷入火海的皇城,被铁链串成一个长长队伍的世家贵族…… 那些画面不曾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但又好像是她前世亲身经历的画面,十分离奇。 不过,这并未让姬羌惊慌失措,她死而复生这件事本身足够离奇,只是多几个陌生又熟悉的画面还不至于将她吓到。 倒是躺在地上的赵乾,那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深深刻入她的脑海。 …… 两日后,又逢早朝,伤口大好的赵乾满心欢喜的往姬羌身边凑,谁知又是热脸贴了个冷臀。 整个早朝,赵乾都在暗暗纳罕,怎么了这是?前天夜里还亲自与他送珍贵无比的雪花膏呢,还亲口对他说“朕信赵卿”呢,短短两天而已,仿佛又不认识了。 姬羌的冷淡、厌恶让赵乾禁不住怀疑,那晚的一切都是幻觉,然而当他狠狠的自我掐了一把后,疼的龇牙咧嘴时又告诉自己,前天夜里的事儿,真真的。 一心只顾着忖度圣意的赵乾也没仔细留意早朝都说了什么,只隐约间听见有人说今年有关官员考核事宜已经全部结束,什么明年的预算有待商榷,以及各州各地的贡品已经在赶往昊京的路途中,云云。 早朝最后,兵部尚书夏琼琚言,滇南王何首乌上书,近来巫月蠢蠢欲动,并数次在边境村镇找茬生事,西南驻军已数次与巫月军发生摩擦。奏疏落尾处,滇南王这样说:巫月亡我之心不死,臣恳求陛下加派兵力,若有难处,臣建议陛下允诺西南驻军自行扩编。 此言一出,立刻被姬婳全盘否决。 姬婳的意思,滇南王何首乌别有用心,只管拿巫月做借口,旨在扩军。在西南边境压根没有大的军事战争的情况下,朝廷绝不会贸然出兵。 再者,若大梁精英军南下,京畿重地安全如何确保?万一北戎趁机作乱怎么办?虽说北地雍王、冀王所拥兵力加起来也有五六万,明眼人却都知道,这些并不足以对抗日益兵强马壮的北戎人。对于这一点,何首乌心知肚明。 所以,他请求派兵是假,向陛下要军权是真。 文武大臣难得意见一致一回,皆反对出兵。但是在是否支持滇南王扩军方面,文臣武将发生了分歧。 武将们一致认为,此例若开,北地雍王、冀王,吴地镇南侯纷纷效仿怎么办?地方兵权独大,便意味着中央兵马权被削弱。 此例断然不能开。 文臣们则考虑长远,加上滇南边境的兵力与其他边疆各处相比,向来薄弱,可以适当增加,以震巫月。 两方僵持不下,安静了一早上的早朝临了又热闹起来,赵乾特特观察姬羌的表情,却发现陛下压根没听群臣在吵什么,她看似认真听辩,实则已经在走神了。 赵乾观察的很仔细,这个时候的姬羌确实在想一件事,便是巫月这个国度。 阴险又狡诈,但凡上不得台面上的事儿,它都会做。 前世,北戎能那般势如破竹的灭了大梁,除却大梁本身内部的矛盾以及自然灾害频发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便是巫月在旁“出谋划策”。 在姬羌那三年的记忆中,处处都有巫月人的影子,尤其是北戎军破城之后,昊京大街小巷之上,巫月人随处可见。 然而与北戎生生隔了楼池、宛居两个国度的巫月究竟是如何与北戎联手的,姬羌竟找不到蛛丝马迹。 直觉告诉她,这不正常。 巫月这一块于她的记忆来说,仿佛也是缺失的一部分,正如她慢慢恢复的许多零碎片段,都是一种缺失。 不过,无论如何,她、整个姬氏皇族乃至大梁千千万个百姓,与巫月,不共戴天! 这一世她抢占先机,没有死在巫月奸细弄进皇宫的龙床上,是她之幸,更是巫月之大不幸! 早朝终于在熙熙攘攘的氛围中结束,姬婳特地慢行一步,又将赵乾唤至跟前,十分自信的做起了和事佬。她为赵乾说了诸多好话,又明里暗里对姬羌做了诸多敲打。 姬羌忍不住想,这便是姬婳永远比姬虞高明的地方,无论她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要有外人在场,她永远都是一副慈爱可亲的姨母形象。 姬羌并未仔细听,零露非常及时的跑进来禀报,郡王回来了! 姬羌径直走出门外,连个招呼都不曾有,弄的一肚子“肺腑之言”尚未完全吐出的姬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尴尬到极。 “公主莫气恼,陛下尚且年幼。”望着姬羌快步离去的背影,赵乾忍着心间一股莫名的失落,宽慰姬婳。 姬婳狠狠甩了甩袖子,无奈摇头,“本宫若跟陛下一般见识,早就见先帝去了……罢了罢了,她不爱听,我也不啰嗦,两相干净……你的伤势如何了?” 赵乾:“已无大碍,谢公主挂念。” 姬婳:“听闻你被陛下那般折辱,本宫心如刀绞,奈何牵扯夏王,陛下又所谓证据确凿,本宫也不好干涉。你委屈了,赵统领。” 赵乾:“皮肉之苦而已,无碍。” 姬婳:“据说,郡主找了你?” 赵乾:“……” 提起姬虞,他迄今恶感阵阵。 姬婳以为他惶恐不安,便道:“郡主虽已成年,行事并不比陛下高明多少。”说到这儿还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很为难的样子,“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面对如此警告,赵乾连连称是。 行至保和桥,姬婳命赵乾止步,临行前不忘丢给他一件宝贝,赵乾低头一瞧,又是雪花膏。 赵乾忙行礼道谢,心中却暗暗发笑,早不送晚不送,非要在这皇宫大内,众目睽睽之下送,明目张胆的向所有人宣布,皇城禁军,到底听命于谁。 赵乾鄙夷姬婳不齿之径的同时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刚在陛下那里找补回一丁点形象,转眼被姬婳破坏殆尽,消息传至陛下那里,也不知她会拿什么法子对他。 …… 而被赵乾反复念叨的姬羌,此刻正在养元殿听楚凌霄等人详禀南下之事。 姬虞所料不错,他们这一路走的非常艰难,风雪阻隔且不提,光是刺客便遇到三波人马。 数十次遇刺,三方人马…… 第50章 难料 数十次遇刺,三方人马。看到这组数字姬羌忍不住笑了,对方这是多么想让秦桑落死才出这么大手笔。 第一方人马非常好辨认,姬虞无疑。第二方自然是姬婳。据白扶苏分析,每当第一波刺客快要功亏一篑时,第二波便及时赶来助力。如此风格,与擅长跟在姬虞身后收拾烂摊子的姬婳相差无几。 至于第三方,十二麒麟卫齐齐沉默,似乎并未做出最终的判断。 不及楚凌霄等人开口,姬羌平静道:“巫月人。” 众人皆惊。 姬羌不以为意,正如何首乌所说,巫月亡我之心从未死去。 白扶苏犹豫须臾,道:“臣也是这样猜测,只是尚未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那批刺客的背后就是巫月人指使。若真如此,那便说明昊京城内的巫月奸细并未彻底清理,又或者,新的奸细已经混进来。” “然而,城防城控这一块向来归五城兵马司管理……”提起郑南木那个“摆设”,十二麒麟卫既愤慨又无奈。 上次昊京闹出那等流言蜚语,郑南木枉顾圣意,放任流言漫天飞舞,如若这时,把捉拿巫月奸细的任务放给他,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最后人没抓几个,却打了草惊了蛇,那便得不偿失了。 这些道理,姬羌再清楚不过。 归根结底在于,她手上无兵无权,光靠几个脑袋瓜清醒,嘴皮子厉害的文臣助力,是远远不够的。 “既如此,兄长是如何脱险的呢?” 楚凌霄也正想说这个,提及便道:“自然是,有人相助。那些人伪装成一群江湖侠客,却个顶个的高手,另外,都擅长使用弓箭。” 个顶个的高手,擅长使用弓箭,这说的……不正是神机营中最为拔尖的部队吗? 楚凌霄等人早先也怀疑这个,但是那些高手来的快去的也快,一旦发现他们一行人脱离困境便立马撤退,像是专门防着他们过去套近乎似的。 所以,他们并不能证明对方究竟是不是神机营的人。 现在,楚凌霄又听闻国师近来一直在闭关,更加不敢确定了。 又是一个谜,谜底曲折迷离。 姬羌暂且放下,又问及秦桑落到了荆州之后的事儿,楚凌霄一一通禀,包括地方官员如何接待,如何出兵相助,等等,事无巨细。 随后,姬羌便命他们下去休息。 一行人刚离开养元殿,国师府那边传来消息,国师出关了。 明日照常开堂,让姬羌与众弟子做好准备。 姬羌暗道一句还挺及时。 然而开堂归开堂,究竟去哪里开,姬羌一无所知。问及零露,零露再三保证国师府的大童子云鹤只说国师已出关,明日要开堂,别的一个字都没多说。 姬羌陷入深深的思绪中。 …… 次日是个大晴天。 饱饱睡了一个好觉的麒麟卫精神十足,除却南下护送秦尚书,这是他们第一次陪王伴驾,出宫。 目的地,上林苑。 姬羌的理由很简单,既然国师没有提出授课地点,意思便是让他们提,姬羌也没客气,直接选了上林苑。 君令一出,小伙伴们都忐忑不安,万一陛下会错意怎么办? 他们这厢集体奔向上林苑,那边国师一个人去了文成馆或者校武场,这课还怎么上? 逃课事小,冒犯国师事大…… 秦食马头一扬,手一挥,眉飞色舞道:“有陛下在前,咱们怕什么?” 也不管姬羌在场,且盯着他,只管故作神秘道:“我跟你们说,上林苑有八大奇观,每一处都妙极,回头咱们下了学,我带你们一一观赏。” “陛下,您不反对吧?” 姬羌:“准。” 众人早习惯秦食马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因他这副样子,为他们的每一堂课增乐不少,甚至陛下也被逗的忍俊不禁,便更由他去了。 一群少年正说说笑笑走着,忽而一阵风起,那风不大,却因来的突然而唬了众人一跳。 就在这时,独属国师的仙撵从他们头顶飞过,风动纱帘起,里面却空无一人。 国师呢? “在那儿!”秦食马突然指着一个小山头叫道。 众人齐齐望去,但见姜鉴一袭白袍,立地而坐,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仿佛久候姬羌等人多时。 “拜见国师!” 姬羌领着众人见礼,再抬头,哪里还有姜鉴的影子。 众人又被惊到,四处乱瞅,只觉眼花缭乱。 仙撵不见,国师也不见,风也停了,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方才的一切如梦似境。 队伍一时安静如鸡。 姬羌借着车帘再三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出行上林一事,她并未告知国师,国师却能抢先一步走在她前面……这世间还有国师掐算不到的地方吗? 与其说此行是她定的,倒不如说,本就是国师所选。 姬羌彻底明白国师为何不告知开堂地点,心中疑惑荡然无存。 …… 上林苑坐落在慈悲山下,与半山腰的皇家寺院,大慈悲寺遥遥相望。 此苑宫群始建于太祖朝,原本只是太祖用于避暑、小憩之地。先帝继位后,对其断断续续修葺、扩建,便成今日规模。从占地面积来说,上林苑一点也不输皇宫大内。 及至山脚,恰逢正午,一道深沉悠扬的钟声从大慈悲寺飘出,此后,一声接一声,飘至群山遍野。 队伍行至宫苑大门口,尚六珈领命询问守门的将领,国师是否早已抵达。 将领却答,他们并未见到国师大驾。 对此,秦食马小声对众人嘀咕,或许国师还在路上。然而当众人抵达正宫太极宫时,姜鉴正在里面悠然品茗。 殿内生了炭盆儿,燃了香炉,人刚进去,便有一股暖融融的香意扑面而来。 姬羌领着众人再次拜见国师,姜鉴安安稳稳的受了礼,一动未动。 众弟子落座之后,云鹤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课业,国师从何处进得上林苑?众弟子需将国师行走路线细细描绘,明日午时于此处上交。” 姬羌:“……” 众伙伴:“……” 现在回去把路线再仔仔细细的走一遍,还来得及吗? 殷不离狠狠的瞪了秦食马一眼,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一路净顾着说笑……” “哎哎我说,你好生奇怪,我逗陛下笑又没逗你,谁让你在旁嘿嘿偷乐了。”殷不离没说完,便被秦食马打断。 姬羌:“这会子你可以给大家带路,去观赏上林苑的八大奇观了。” 想要弄清楚国师所行路线,势必要熟悉上林苑的每一处。 第51章 大火 虽说是冬日,花草树木都失了颜色,上林苑因背靠群山峻岭,内引潺潺山泉而风景奇佳。宫群因势而建,处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气势之雄浑,格调之奢华,并不输霓裳殿、华音台。 秦食马自以为儿时经常在上林苑小住,熟知这里的一切,却没想到走着走着,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最后只剩下殷不离紧紧跟随。 四下无人之时,秦食马不怀好意对殷不离道:“第一次入这行宫别苑,是不是非常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殷不离环抱双臂,默默盯他一眼,“你要非这么理解,也行。” “嗨,你还别不情不愿,既如此,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他们之所以离开,乃是身负重任,你我闲人两个,在哪儿不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秦食马一脸吃惊像,连问殷不离那三人究竟担了什么样的重任,莫非陛下悄悄下了什么命令不成? “否则呢?”因地势之故,殷不离居高临下睥睨道:“你还真以为陛下带我们过来游玩呢?” 也不看看什么时候,陛下现在是何处境。 秦食马再没心情观景,来之前心里一直惦记的鱼塘,几年前他亲手栽下的菩提树,还有他用大石头搭建的“巨石阵”等等,全都抛之脑后。 “国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入这上林苑的课业,咱们还做吗?” 俩人漫无目的的走着,不多时,秦食马又道。 “你想做便做。” “那,你还做吗?” 殷不离没回答,她抬头看了看暖融融并不刺目的日头,轻轻叹了叹,“你也说国师法术神出鬼没了,其中玄妙若是被我等窥探,也不用做他什么弟子了。” 直接做他师父好了。 秦食马默默垂首,好似一只霜打的茄子,在一处大青石上歇了脚。 殷不离见他不肯再走,也不慎在意,这个时刻,谁还能对美景提起兴趣?欣赏美景,是需要心情的,很显然,她和秦食马都没有。 “殷不离,我发现你和你爹一样,长了一双明察秋毫的鹰眼。” “秦食马,我发现你和你爹也一样,长了一双迷惑众生的脸。” 二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探寻与惊讶。 秦食马:“你矢志不渝的拜国师为师,不惜闹的满城风雨,别有用心吧?” 殷不离:“你整日装疯卖傻,上蹿下跳,不惜被人当成脑子还没开窍的半大孩子,目的就单纯?” 话毕,又是一阵对视,弥漫在二人之间的火药味渐浓。 良久,秦食马先败下阵来,摊牌,“不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殷不离,你处心积虑的拜师,究竟想做什么?你若告诉我,我便把我的打算告诉你。” 听闻秦食马要与她交换秘密,殷不离笑了,十分轻蔑。 “我的秘密,你不知晓。你的目的,我一清二楚。所以,条件如此不对等,你凭什么与我交换?” 秦食马:“……” 忍着被殷不离气的头顶冒烟的风险,秦食马连声追问对方都知道些什么,殷不离却闭口不再言。这下,秦食马真的恼了,他收起所有顽劣嬉戏,露出殷不离不曾见过的严肃,甚至还有一丝冰冷。 殷不离按下惊奇,忽而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 一股焦浓。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 姬羌完全想不到这青天白日的,连云阁会起火。 连云阁,并非一座宫羽或者楼阁,而是一道长达四十多间房的遮天走廊,其四周花草树木繁盛,而此时正逢干燥严冬。 一句话:这是一处取“火景”的绝佳地点。 姬羌赶到时,百米长廊像一条火龙,噼里啪啦燃烧的正旺。而守卫在上林苑各处的羽林禁军也都在第一时间赶到,想尽各种法子灭火。 大火熊熊,正如此时此刻姬羌的内心。 她深知,反常即为妖,却猜不透此“妖”源自哪方。 秦食马、殷不离匆匆赶来时,楚凌霄等人也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而至,大家未多做耽搁,迅速的投入灭火大军中。 黄裳以为陛下待在此处非常不安全,欲请她回太极宫等候消息,然而,她只是转个身、眨个眼的功夫,已不见陛下踪影。 她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眼睛定是被这浓烟熏花了,于是,她使劲儿眨了又眨,两息功夫,忽而大呼:“六珈!零露!!” 黄裳用最后仅存的一抹理智保住了姬羌不见的事实。 而此时的姬羌,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若非熟悉姜鉴那张如谪仙一般的面孔,以及他身上被檀香常年浸染的淡淡雅香,姬羌压根不敢相信,她,一国之君,正在被他,一国之师……掳走。 荒诞的梦境! 她不停地这样想,却在“云开雾散”之时亲眼看见一扇陌生的石门。 她曾在上林苑生活四年,自以为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却不曾想,竹林假山之中,竟藏有一扇暗门! 石门被真气催开,姜鉴毫不犹豫地将她拉进去,接着,石门闭合,眼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俩人齐齐陷入一片黑暗中。 姬羌不敢轻举妄动,姜鉴却好似生了一双可以穿透黑暗的慧眼,一路牵着她前行,步伐平稳,呼吸均匀,走着走着竟让姬羌生出一种错觉:其实,这里一片光明,只不过她眼瞎了而已。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姜鉴停下,须臾姬羌意识到,幽深黑暗的隧道,到头儿了。 石门打开,光线进来,姬羌眨了又眨,数次之后才重新适应。 随后她慢慢打量四周,发现此处乃慈悲山某个山头脚下的荒凉老林。 “陛下明日课业,可有了答案?” 姬羌:“……” 没想到国师在做出此等“惊天动地”之举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充满调侃韵味儿,且看他神色,仍是云淡风轻。 “可是,朕的伴读们可就惨了。”定了定神儿,姬羌用同样的调调回之。 姜鉴闻言,十分不解,“陛下是指他们没有完成作业而被臣惩罚,还是指因四处找不见陛下而心生万分惶恐?” 两相比较,哪个更为严重? 第52章 夜谈 姬羌并未思索姜鉴提出的问题,而是下意识去想,国师怎么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以前,他从来不这般说话,更不会说这般话。 姜鉴一本正经的说完,顺便找了一处长满干草的凹地,席地而坐。姬羌大概觉得“居高临下”的同国师讲话不好,便也就近找了一处,如谦谦君子般规规矩矩的坐下。 空气一片静谧祥和,姬羌渐渐恢复冷静。 “国师,连云阁的火,是您放的吧?” “是臣。” “陛下既然决计收权,当知釜底抽薪最彻底。” 果然,他对她上林苑之行的目的一清二楚,虽然,他并未清晰的指出她具体作何打算,如何执行,等等。但却一言道出,她的计策太过拖泥带水,并不高明。 是的,她原本计划故技重施,再来一次“国君遇刺”什么的,借此机会正大光明的把郑南木踢出五城兵马司。 因为急切,所以粗糙。 国师看不下去,便直接出手,将不高明变成高明。 代价却是雕梁画栋,每一帧都堪称巧夺天工的百米长廊。 在五城兵马司所背负的职责之中,火禁之事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连云阁的火事不知何时才能传到郑南木耳中,也不知五城兵马司处的救火队什么时候会出发,而在来的路上,会不会遇到阻挠什么的…… “国师所言甚是,朕,下不去手。” 她这副“守财奴”的模样总能在姜鉴身上激起“涟漪”,且一激一个准儿。 憋半晌,他幽幽道:“所以,臣只烧了个连云阁。” 这回,轮到姬羌无话了。 …… 日暮西山,气温骤降。又冷又饿的姬羌几乎坐不住,姜鉴悄然走到她身边,变戏法似的生出一堆篝火。 篝火熊熊,燃的旺盛,让姬羌忍不住想起连云阁那条“长龙”,不同的是,完全换了一副心境。 她身子只稍稍前倾,一股肆意的热流顿时扑面而来,醉人的暖意让她忍不住朝篝火堆挪了挪,不少片刻,热意涌遍全身。姜鉴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一堆干树枝抱过来,姬羌十分自然的帮着添枝加叶“盖高楼”,渐渐地,篝火堆燃的更旺。 “没想到陛下还会做这个。” “幼时,夏王曾在紫宸宫生火,为朕烤地瓜。” “夏王,真乃慈父。” 却非良师。姬羌忍不住在心中这样嘀咕。 夏王乃慈父,非良师,是姜鉴对她父王的亲口评价,从前她不敢苟同,而今更甚。 他说父王非良师,无非就是因为父王给她启蒙时,只传授她武学精涵,帝王之术,邦交策略等,至于礼仪诗书,仁君仁术,父王闭口不谈。 可是,国师的课上到现在,她也没瞧见一丝仁君仁术的影子,反观现在,他还嫌弃她的“诡计”不够彻底,一把火将连云阁烧了。 姬羌思绪只开了个小差,身上突然多了一件厚厚的银狐大氅,脚边多了一包干粮,外带两个酒壶。 “陛下瞧瞧,还缺什么。” 姬羌直直的望着姜鉴,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儿,听见他这样问,便半认真半狐疑道:“或许,还差一张榻,一间房也不定。” “哈哈……”姜鉴大笑,前所未有的大笑,像一束酝酿许久的烟花,在这慢慢降临的夜,绽放出绚烂迷人的色彩。 “陛下要知道,所有的戏法都是事先有所准备。很遗憾,陛下今夜要以天为盖地为庐了。” “嘻。”姬羌也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不过,事后觉得十分正常,姜鉴在她心中,向来是无所不能的。 一声短暂的嬉笑引得姜鉴片刻凝视,随后,他将包裹打开,里面有三个纸包。 “都有什么?” “发糕,馍片,酥油卷。” 听完,姬羌的嘴角又不由自主上扬。姜鉴抢先一步打开其中一个纸包,道:“天寒地冻,不宜食凉,待臣为陛下烤热了再吃。” 当热乎乎的南瓜发糕散发出浓郁的香甜气味儿,姬羌忍不住大吸一口香气,就在她捧着南瓜发糕大快朵颐时,姜鉴不见了踪影。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 姬羌并未感到惊讶,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也料定国师不会走远,只管专心致志的吃发糕。 果然,只小片刻,姜鉴掂着一只肥硕的山野鸡回来了。 这么黑的夜,他竟能这般迅速的逮到山野鸡,因此由衷赞了一句,“国师真乃攻无不克。” “非也,臣的小石子飞过去时,它正在蹲在树上睡的香甜。” 姬羌:“……” “罪过!朕扰了它一世安眠。” “能为陛下果腹,是它至高无上的荣耀。” 姜鉴把死透的山野鸡扔地上,大掌轻轻拂过,鸡毛落了一地。接着,开膛剖腹,用果酒清洗,插上木签架上火堆,每一步都娴熟到行云流水。 姬羌看傻眼,到了忘记吃发糕的地步。 “陛下没有饮酒吧?” 姬羌摇摇头。 “天寒地冻,不宜饮冷酒。” 说着,他又把酒壶置于篝火顶端,不稍片刻,递来一壶温热的果酒。 广袤星空下,静谧的山林中,有酒有肉有发糕,何其精妙! 前有篝火,热流扑面,后有大氅,暖意融融。这一切在姬羌心中激起的兴奋雀跃,并不输于当年与夏王一起在紫宸宫烤地瓜的日子。 小半个时辰后,她一手握着鸡腿,一手拿着酒壶,吃的酣畅痛快。眼前的篝火将她的小脸儿照的红扑扑的,小半壶果酒下肚,她的眼神逐渐有了一丝迷离。 “国师会离开朕吗?”她突然道。 此问极为突兀,姜鉴一时无法回答。 “其实,匡扶王朝国度并非您本愿,修真问道以求永生,才是国师宏图大愿吧?” “陛下,何来此言?” 何来此言?姬羌垂眸,自然是知道你前世羽化登仙了呗。 “陛下莫胡思乱想。”他像哄慰孩子似的,大掌覆上她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抚了抚,“臣毕生心愿,乃是亲眼看着大梁走向国泰民安。这是臣的宏愿,也是每一代大梁国师的使命。” 姬羌眼里有了笑意,转头重重咬下鸡腿上最后一口肉,大口大口嚼起来。 “您怎么不吃呀?”她含糊问了一句,以遮掩自己那颗加速跳跃的心。 “臣在辟谷。” 话毕,姜鉴把剩下的烤肉用纸包起来,不许她多吃,姬羌略感遗憾,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一个腿。她悻悻的喝了一大口果酒,尚未咽下去,酒壶也被收走了。 须臾,姜鉴又捡了一堆新柴回来,给篝火添上,待火势重新起来后,他又起身走到另一个凹坑,徒手挖了一个坑。接着,他将山野鸡的鸡毛、五脏六腑统统丢土坑里,掩埋。 待他做完这一切重回篝火堆,发现姬羌已经睡着了。 她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脑袋低垂,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圆滚滚的团子,与往日形象大相径庭。 姜鉴站着凝视良久,才慢慢走过去…… 第53章 一梦(一更) 姜鉴扯了一堆干草铺在篝火堆旁边,厚厚一层。随后,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平铺在干草之上。 迅速做完这一切,他把姬羌放了上去,而后用厚厚的银狐大氅把姬羌包裹的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已经入梦的姬羌仍难抵山林低温,睡的非常不踏实。 她身子蜷缩成一团儿,辗转反侧,看的姜鉴直皱眉,不由自主朝她身边挪了挪,就在这时,姬羌忽然伸出手,朝着虚无的夜空抓了抓,嘴里含含糊糊嘀咕道:“国师……您在哪儿……” 姜鉴顿时僵在原地,好一阵儿苦笑,陛下究竟有多怕他跑掉,做梦竟也这般。 刚伸出手拍拍她,却突然被她胡乱捉住,接着,只见姬羌抱住那只大手,嘴里呢喃,“国师……您不要走……” 姜鉴呼吸一滞。 良久,他轻轻回道:“陛下放心。臣不走。” 话毕,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与姬羌输送真气,只片刻,原本非常不安分的人儿,渐渐没了动静儿,不多时,沉沉睡去。 …… 三更时分,林间忽有异动,闭目养神的姜鉴倏地睁开双眸,但见云鹤、雀灵箭步飞来。 “禀国师,郑南木得知上林苑起火,并未出动救火队,他一再观望,直至听闻陛下于走水处失踪,便立刻出兵包围上林苑,并以陛下为借口下令捉拿十二麒麟卫。” “武陵郡王声称陛下早已回了宫中,并斥责郑南木渎职。双方对峙,并发有冲突,弟子与雀灵离开时,武陵郡王已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控制。” 云鹤语气急迫,十分担忧楚凌霄等人的安危。 姜鉴不急不缓,掏出神机营的兵符,丢给云鹤,并下令,“围剿郑南木,违令者,杀。” 云鹤、雀灵当即领命,速速离去,林间重新被静谧包裹。 四更未至,上林苑方向突传厮杀声阵阵,不过,那声音来的疾去的也快,前后一刻未到,便被黑夜淹没。姜鉴心知已尘埃落定,准备护送姬羌回宫。 可是,当他看见那张熟睡的面庞,又不忍将她唤醒。 正犹豫着,姬羌忽然左右摇头,嘴里喃喃,声若蚊呐,姜鉴凑近努力辨别,却一个字也未领会。 很快,姬羌额头滴滴点点全是汗水,姜鉴意识到她这是遇见了不好的梦境。 “陛下。”他轻轻唤了声,掏出的手帕尚未碰到她的额头,姬羌忽而睁了眼。 下一刻,她猛地一个打挺,狠狠钳制住那只手。 姜鉴:“……” 仍是这天,这地,这林,这人。 当姬羌看清眼前的面孔,因被噩梦缠身而造成的短暂失忆状况烟消云散,她瞬间想起了一切,身子疲软下来,“朕做噩梦了。” “臣知道。但梦境都是假的。”他安慰道。 假的吗?姬羌垂眸,闭了闭眼。 …… 魏国公主府,同心殿。 姬婳匆匆跑进门,看见姬虞正安安静静地烹茶,一颗悬着的心倏的放下。 “你可知,那郑南木已被神机营的人就地正法,现整个兵马司都被神机营掌控。”姬婳以为姬虞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不知郑南木现状。 然而姬虞听见她的话,并无反应。 她将沸水倒入壶中,用壶盖轻轻拂去茶末儿,盖上壶盖,直至茶香散出,才动作优雅的伸出一只手道:“母亲请坐,尝尝女儿泡的茶。” 在姬婳诧异的神色中,姬虞恭恭敬敬的给她奉了一杯茶。 姬婳接过茶杯,连闻闻的心情都没有。 “鱼儿,我且问你,郑南木造反,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 见姬虞不答,她又急切道:“快说呀,若是错过最佳时机……” “怎么?难不成母亲已经下定决心夺位了?”姬虞并未从姬婳脸上瞧出她的期待,自嘲道:“如今这局面,我是否在郑南木背后指使,重要吗?有人信吗?” “母亲不要以为毁灭证据那套手段可以永远奏效,无论如何,这一次姬羌都不会放过我了。” 姬婳一时语凝,近来一说话就张牙舞爪的女儿突然沉静下来,她反而略感不适。 她也知此前局势非同小可,国师的神机营亲自出马,且带了至高无上的“国师令”,违抗者,杀无赦。 “是我不好,终究连累了母亲。” 姬虞忽而泪雨如下,“早知今日,我就不该与她赌这口气。刘圣侍如何,韩岐如何,郑南木又如何,只不过是几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我却为了这等人物连累母亲,连累整个公主府……” 姬婳:“……” “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错,我一力承当,就算姬羌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母亲半个不是。” 说完这话,姬虞仰头干了一杯香茗,仿佛饮的倍是苦涩。 姬婳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气急败坏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有我在,谁敢真的把你怎么样?你手中无兵无权,我老老实实按兵未动,他五城兵马司犯乱和我公主府有何相干?” 姬虞却不可置否,连连摇头,“母亲有所不知,的确是我给郑南木吹了耳旁风,姬羌失踪的消息也是我递给他的,当时我只说姬羌十有八九葬身火海,若是不及时把楚凌霄控制住,待燕国公主和镇南侯回过神来,我等定然失了先机。” “蠢货!”姬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局,怎么就你偏偏往里面钻呢?” 姬虞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哭。 姬婳看的口干舌燥,无奈至极。一杯茶饮尽,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姬虞突然不哭了,盯着姬婳道:“我自然知道那是局,可有什么办法?姬羌明摆着要拿郑南木开刀,这一回,无论他反与不反,她都要治他于死地,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说不定还能掌握一点主动权。” “那你掌握了吗?”姬婳恨铁不成钢,“没有!不仅没有,还惹得国师调出神机营对之,简直,简直愚蠢……我,我这是怎么了?” 姬婳突然感到不对劲儿,不仅浑身乏力,且头晕目眩。 姬虞见状,立刻上前关怀,“是不是太累了?” 她抱住姬婳,如此久违的亲密,姬婳尚未来得及动容,心口猛的一个刺痛,低头一瞧,一把锋利的匕首已全部没入…… 姬婳难以置信,极大的震撼甚至超越疼痛。 二十多年,她小心呵护不舍得让其受一点点委屈的女儿,不仅给她下药,还往她心口狠狠捅了一刀! 这是为什么? 第54章 悔(二更) 姬虞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甚至,她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几分得逞之后的兴奋。 她兴奋的对姬婳说,“都道我蠢,可在我看来,母亲比我更蠢。都这个时候了您居然还幻想着姬羌会真的放过您,让我来清清楚楚的告诉您,只要您掌握军权一天,她便盯您一天,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母亲该懂的呀。” “既然母亲想做而不敢做,女儿便替您做了。如今,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左是右由不得母亲了。” 做什么? 姬婳目不转睛地望着姬虞,唯恐她说出惊天动地的话。 姬虞却偏偏不如她的意,一字一句道:“自然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位子!” “先帝当初明明要把皇位传给您,您偏偏拦着不要,非要捧姬羌上位,我真想问问您,到底谁才是您亲生的?” 往事涌上心头,短暂回忆之后姬婳微微摇头,“那是先帝在试探于我,并非真心……” 姬虞不信,愤然,“是你自己胆小怕事,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上天给了你多少次好机会,都生生被浪费掉……长此以往,玄甲营早晚败在你手里。” 提起玄甲营,姬婳瞪大了眼睛,想明白这其中弯弯绕绕,再次摇头,只不过她已经虚弱到极限,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她拼了命抓住姬虞,断断续续道:“国,国师不会,放过,你……去,去雍州……找,找雍王……” “一个只会故弄玄虚的臭道人,我怕他?” “我又去雍州找雍王做什么?” “看来您真是糊涂了,好吧,我就好好替您接管玄甲营,您就放心走吧。”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后院那些臭道士,已经先一步离开,都在黄泉路上等着您呢。如此,母亲也不会太寂寞。” 姬婳:“……” 她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很多很多后事没来得及安排,可是,她就要永远的离开了。 被这世间她唯一挚爱的人,捅刀子离开。 回想自己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真真荒诞至极! 青春少艾的岁月里天真又任性,为了一个胆小懦弱又满心阴谋诡计的男人葬送一生的幸福。 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傅子钰是巫月人吗?太宗为此还用心良苦的找了个杀傅子钰的理由。 巫月人如何?她就是喜欢傅子钰,义无反顾的要嫁给他,并不惜为他未婚先孕。 可他呢? 太宗的一个小小试探就把他吓破了胆,呵! 如果当年她没有碰上傅子钰,而是随便下嫁一人,活的不知该有多恣意。她是太宗最宠爱的二公主啊,下嫁给谁,谁不得捧着爱着?假若她再为其生个一男半女,那就得被当成祖宗供着。 而,绝不是现在,手握兵权,仍不得人高看,面上都恭恭敬敬的称她魏国公主,一转身,都叫她一辈子没嫁人的老女人。 还有姬虞,她可怜的孩子! 因打小没爹,才被人轻视,养成了心思敏感,争强好胜的性子,试图用权势包裹自己,让所有人不敢再小瞧自己。 当初,她这般。如今,她女儿亦然。 她真的错了! 可也晚了…… “鱼儿。” 姬婳语气游离的唤了最后一次,闭了眼…… …… 五更时分,六万玄甲精兵于昊京郊营集结完毕,姬虞壮志凌云的在军前马上举剑誓词: 奸人当道,残害忠良。 圣上偏听,无故扣押魏国公主。 尔等即刻随我入宫,肃杀奸佞,解救公主! “肃杀奸佞!解救公主!” “肃杀奸佞!解救公主!” “……” 五军声势震天,分四队浩浩荡荡朝昊京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出发。 姬虞率领中军、左掖军从防守最重的东城门入,其余,右掖军、左哨军、右哨军分别从南、西、北三个城门入。五军势如破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破了城防。 姬虞仰天大笑,她本以为姬羌至少要与她斗上一斗,不说拿神机营挡一挡,至少也该把兵马司的兵力全部调过来。 不过仔细想想也对,眼下姬羌手无寸兵,自然不肯浪费一兵一卒,全都要拿去给自己保命的。 可保得住吗? 任神机营再厉害,区区五千人尔,还真的能与六万玄甲精兵对抗不成? 至于兵马司的五千人马,呵,姬虞都懒得做评。 五军入城之后,大肆宣扬姬虞举剑誓词,几乎明摆着告诉世家和百姓,玄甲兵旨在解救被困的魏国公主,肃清天子身边的佞臣,别的一概不相干。至于谁是奸佞,这便引人深思了。 大大小小的街道出现此等阵仗,平民百姓是绝不敢出门打探的,甚至有胆小者早藏在水缸里,地窖中瑟瑟发抖:“谁爱奸佞谁奸佞,谁爱忠臣谁忠臣,阿弥陀佛,与我们这些小人物何干?” 即便是八大世家以及新贵,在这个时候最多也只是命一二家丁趴到墙头儿悄悄打探消息,任谁也不敢做那出头鸟。 姬虞耍足了威风才带领声势浩荡的人马朝皇宫奔去。 皇城也有四城门,分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城门,只是四城门以大开之态相迎,唬的众将领一跳。 姬虞驾马于朱雀门前转了两圈,大笑不已,“都这个份儿上了还有心思跟我玩空城计,给我上!” “杀!!!” 五军从朱雀、青龙两门入,目标直逼养元殿。 姬羌以及十二麒麟卫却早早的在太和殿前守候。 势单力薄的国君与麒麟卫令五军统领心头一震,于太和桥上止步,再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太和殿上下门窗皆大开,神机营的弓射手个个手持连弩,蓄势待发。 就知道是这样。姬虞心头轻蔑一笑,扬声道:“看来陛下已有所准备,臣等要做什么,想必您也清楚了。” 姬羌未语。 中军统领上前一步,语气恳切道:“还请陛下交出魏国公主,杀奸佞!” “何为奸佞?”姬羌直指五军,“无令调军,深夜逼宫,朕看你们都是奸佞!” “何为无令调军?”姬虞手举一物,“此乃玄甲营五军兵符,圣祖有云,玄甲五军,凭兵符调动。故而陛下所言,不实。” “再者,我等深夜入宫并无他意,只是恳请陛下交出我母亲,并将无故绑架我母之人处死,陛下若是答应这两条,姬虞愿意以死谢罪!” 姬羌闻言,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轻蔑,弑君弑母之人,只是以死谢罪,能够么? 第55章 败(三更) 明月西沉,五更天里忽而起了风,寒风瑟瑟,吹的人透心凉。 一如姬羌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怔怔的望着姬虞,怎么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等人,在杀了自己的母亲后,还能云淡风轻的编出戏弄人心的谎言,说的那样一本正经,连她都差点儿信了。 山林中那个让她大汗淋漓的梦境使她终于想通,为何前世她亲眼看着登基的姬婳,只做了短短三个月皇帝便暴毙而亡。两世为人,姬婳竟然都是死于亲女之手,姬羌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梦中,她亲眼看见姬虞拿着匕首,趁姬婳不备,直捅其心脉……这一幕刚刚闯入眼帘时,她只觉脊背发凉,寒意噬骨。 梦醒之后,她也试图用国师的理由搪塞自己,梦境都是假的。然而随着姬虞公然逼宫造反,并打着这般荒谬的旗号,姬羌便知,那梦境并非虚幻。 甚至,那根本不是梦,只是她丢失的记忆。 “魏国公主确然在宫中。”姬羌平静地望着于太和桥上依然高头大马的姬虞道。 五军统领听了很高兴,唯有姬虞闻言色变,露出疑惑的表情。 姬羌便冷笑,“朕怎么瞅着衡阳郡主不高兴,怎么,怕你母亲责怪于你?” 姬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中军统领却力求见到姬婳,而就在这时,太和殿偏殿的门突然开了,姬婳从中走出。 姬虞一个不慎,落马。 “鱼儿,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姬婳去搀姬虞,姬虞却吓的连滚带爬,只想远离,她神情突然不正常,嘴里还嘀咕着:“不可能……不可能……” 五军统领中有反应快的立刻恍然大悟,他们上当了! 什么公主被陛下扣押,什么被奸人所害,统统都是假的。 完了。 几息之后,不正常的姬虞又突然正常起来,指着姬婳道:“你根本不是我母亲,你是假的!” 五军统领:“……” 他们脑子定然被驴踢了才跟着这样一位郡主瞎胡闹。 就在有人准备缴械认罪时,姬婳幽幽道:“不,母亲不是假的,只不过,母亲已经死了,死在鱼儿的刀下……鱼儿,是也不是?” 她渐渐逼近姬虞,使得姬虞连连后退,姬虞一退,大部队也跟着后退,不知不觉,姬婳走到太和桥制高点,突然停下脚步。 太和桥上,突然起了一层薄雾,气氛煞是诡异。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姬婳心口处突然被插上一把匕首,满身血迹斑斑。 姬虞瞬间崩溃,跪地求饶,虽然胡言乱语没什么逻辑,众将领却精准的找出问题的关键: 衡阳郡主,杀了她的母亲! 而眼前这位……难道是魏国公主的冤魂…… 又一阵阴风刮过,所有人都觉冷飕飕的,有胆小者且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就地倒下。 真相出,云雾散,众人抬眼再看太和桥上,哪里还有魏国公主的影子,桥上站着的,分明就是体弱多病,足不出户的燕国公主! 可纵然燕国公主与魏国公主同出太宗,俩人相貌有诸多相似之处,他们也不可能将二人错认,更何况,当时燕国公主那副血淋淋的模样…… 众将领百思不得其解,姜鉴慢慢走出太和殿,立于姬羌身侧。 众人恍然。 而就在这时,从四面八方传来步调一致的脚步声,五军闻声骚乱。 赵乾领着两万羽林禁军仿佛从天而降,行至太和桥前,赵乾大喝,“赵坤,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话未落地,中军统领已然被左掖军统领赵坤斩杀。 五军将士一片大乱,赵乾举剑喊道:“陛下有令,缴械者不杀,反抗者,杀无赦!” 此令一出,五军将士纷纷扔下兵器,冰冷的刀剑长矛落到大理石上,二者碰撞出悦耳的响声,那响声持续很久,很久。 魏国公主死了,被衡阳郡主杀了,而弑母的衡阳郡主又被吓疯了……中军统领也死了,左掖军统领竟是陛下派到玄甲营的卧底……如此局面,不缴械认罪要等着挨刀子吗? 听令行事的兵士缴械可生,下令者呢? 右掖军、左哨军、右哨军的三位统领陷入两难之境。 不多时,又有整齐有序的脚步声逼近,为首的乃秦国公、宋国公两位超品国公爷。 太和桥上的玄甲营将士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两位国公爷走至太和桥制高点驻足,向姬羌跪拜道:“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姬羌:“……” 不仅来的迟,离的还远。 然而两位国公起身后又齐齐转向五军,且掏出两道明晃晃的圣旨。 竟是先帝的遗旨! 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包括姬羌在内。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姜鉴,发现他悄然叹息。 那圣旨看着是两道,实则只是一道,内容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五军将士大都目不识丁,圣旨开篇“云雾缭绕”他们没听太懂,然而最后几句的意思他们整明白了: 魏国公主、衡阳郡主若生反心,人人得而诛之。 秦国公读完,宋国公又读一遍,五军将士再三确定,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姬虞癫狂大笑,从地上爬起,悲怒的情绪几乎要把心口撑炸了,“人人得而诛之!人人得而诛之!!母亲啊……您听到了吗?您废了一只手才得以续命两年的姐姐,从来没有信过您……” 她忽然想起同心殿里,母亲对自己讲先帝因为不信任而试探她的话,然而那时的她被将要“登顶”的诱惑迷了眼,压根不信。 笑着笑着,姬虞忽而拔剑欲自刎,动手前她望着姬羌平静说了句,“你赢了,来历不明的……” 话未完,一支冰冷的利箭已没入她心口,姬虞低头瞅了瞅,再次想起自己的母亲,当时,她也是这般不可置信的看着心口处的兵器。 呵!她们母女是何等的讽刺。 母亲,我来了…… 姬虞软软倒下,不多时没了气息。 …… 姬羌等人皆吃惊的望着箭矢的主人,燕国公主。只见她冷冷盯着姬虞的尸体,疾言厉色道:“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本宫便替姬氏列祖列宗收了你这个孽障!” 第56章 打消(四更) 姬虞软软倒地,燕国公主慢慢丢了弓箭,转身向姬羌请罪,“臣未得君令,擅自处决衡阳郡主,请陛下降罪。” 姬羌连忙请姬骊起身,撇去心中疑虑不说,今晚她小姨母立了大功,若非她与国师天衣无缝的配合,姬虞也不会这么快原形毕露。 事情到了这一步,原本思想还有些挣扎的右掖军等统领彻底认命,伏地认罪。 他们所做之事本来就是,成,则功成名就。败,则千古罪人。 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地带。 进京之前,有哪个是真的以为魏国公主被陛下软禁了?如此漏洞百出的借口,他们都不好意思细想。还有“杀奸佞”这等理由,谁是奸佞?国师吗? 呵,大梁上上下下视为神祇一样的人物,谁敢称其为奸佞? 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他们的自我麻痹,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醉倒在衡阳郡主的温柔乡,没有抵得住她那“高官厚禄”的诱惑。 所以,今晚她振臂一挥,他们也就随手扯了一块遮羞布,跟着反了。 究其根本原因,是他们严重低估了陛下。平日里,五军将领谁不把她当成个孩子看待?且陛下登基不满三个月,根基不稳。 真的不稳吗? 国师及其神机营,赵乾及其羽林卫,燕国公主、麒麟卫背后的楚家军,秦、宋两位国公所代表的八大世家,还有文武百官,但凡在大梁世家贵族里排得上号的,统统站在陛下那边啊! 就连已经大行的先帝,为了陛下能站稳脚跟,居然留了两道一模一样的圣旨,这是盘算着万一其中一道出了岔子,另一道能立即顶上……呵!能出什么岔子?秦国公、宋国公就是两只老狐狸,莫说他们这些大老粗,就是魏国公主本人,不也被这两只老狐狸耍的团团转? 真是可笑! 一直以来,他们皆天真的以为,魏国公主才是这大梁的主人。 …… 姬羌未费一兵一卒收了六万精兵,皆在计划之中。 唯一的意外,便是燕国公主射出的那支箭。 各路人马陆续散场,“战场”被清理干净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尘埃落定,姬羌松了松站的麻木的腿脚,慢慢朝依旧立的笔直的国师。 事情结束良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按照以往,他都是第一个退场的。 “国师。”姬羌走到姜鉴背后,轻轻唤了声。 “陛下。”姜鉴转身,“结束了么?”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俩人望着空荡荡的皇城,没再说话。 须臾,姜鉴告退,姬羌提出要送他离宫,“朕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陪国师走走。” 事实上,她尚在恍惚之间,仿佛只有和姜鉴多待一会儿才能有几分清醒。姜鉴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两个人并排走向太和桥,渐渐朝太和门走去,尚六珈等人远远跟着,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 “陛下出生那天,比这个时辰要晚一些。”姜鉴抬手指了指东方的天空,突然道。 姬羌有些被惊到,她从未想过国师这样的人会主动提起她的婴孩时代。 “那天,朝霞漫天飞舞,红日将出未出,老国师一路走的飞快,臣几乎跟不上。他一路走一路大笑,说,天降祥兆,我女朝又迎圣帝,大喜,大喜呀……” 姜鉴学的生动形象,直接颠覆姬羌对他所有印象,不过,这样美好的话任谁听了都会眉开眼笑,姬羌也不例外,笑的纯真又羞馁,萦绕周身的恍惚气息一扫而光。 姜鉴瞧了,只觉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到了紫宸宫后,臣有幸跟着老国师一瞻陛下容颜,这一瞧不得了……” 怎么个不得了法儿? 姬羌急着听下文,姜鉴却不说了。 “国师,请您接着说。”姬羌侧着身子,歪着脑袋,姜鉴看了再忍不住,“自然是粉雕玉琢,天庭饱满,冰雪聪明……” “国师惯会取笑朕。”姬羌笑着驳道:“刚出生的婴孩儿都皱巴巴的,很丑。您用粉雕玉琢形容已是夸张,哪里还能看出冰雪聪明。” “陛下见过刚出生的婴孩儿?” “没有,不过书上不都那般描述的。” “哪本儿书?” 姬羌:“……” 就说言多必失! 姜鉴瞧出她心虚,便不再追问,顿了顿道:“臣没记错的话,陛下左耳后有一个芝麻大小的胭脂记,可有说错?” “应是米粒大小。” “那是自然,陛下长,它也长。” “……” 不知不觉俩人已走到朱雀门门口,姜鉴说了诸多她婴孩时代的事儿,夏王如何视她为珍宝,文武百官如何对她寄予厚望,她的百日宴如何隆重盛大,云云。 至此,姬羌已全然明白,国师是怕她把姬虞未完的话放心上。一个从不轻易多言的人,却一路给她讲了那么多,为的便是打消她心中疑虑。 其实,姬羌压根没有把姬虞的话放在心上。 一个早已被权势迷失心智的人,在穷途末路时往她身上泼的一点点脏水,她当然不会在意。 …… 三日之后,大朝会。 此乃衡阳郡主与五军叛乱后第一个早朝,群臣格外重视,姬羌亦然。 为此,她特地选了一套只有在国宴时才能穿到的吉服。 国师比她穿着还要隆重,他穿了一套只有在祭天大礼上才能用到的礼服。 俩人于外殿队伍的尾端相遇,齐齐驻足,不约而同的打量对方,此情此景百年难遇,站在他二人旁边的小官们心痒难耐极了,恨不得脑袋上长俩大眼睛,以观个仔细。 然而渴望归渴望,谁真的敢? 礼毕,姜鉴朝姬羌伸出手,道:“臣,护送陛下。” 姬羌欣然接受,心底最深处涌起一股暖流。 她理解的护送,是二人携手入殿,而后各归其位。令人意外的是,国师一直送她至宝座后,如一尊神像般立在了她的左前方。 百官见礼,山呼海啸,几乎把大殿震三震。 从这呼声中,姬羌能感到群臣内心的舒畅与激动。 她亦然。 来的路上,她只觉每一步都恣意,每一口空气都那么自然、新鲜。 礼毕,早朝始。 云鹤童子向群臣宣读一条震撼人心的国师令。 第57章 亲政(五更) 云鹤所宣“国师令”竟是“还政令”,军、政、财三权归一,还政于国君。 直到这时姬羌才明白姜鉴为何要坚持护送自己,这哪是护送,分明是推崇。 在她不该亲政的年纪推崇她提前亲政。 毕竟先帝留有遗旨,她须得等到十六岁方可亲政。 云鹤宣读完毕,雀灵捧着金盘入殿。金盘中放有玉玺、兵符、金匙三样宝物,姜鉴接过,双手捧于姬羌面前,单膝跪下,奉上。 “国师……朕……”姬羌一时无措。 实际这一瞬间,她想到很多。一来她尚未至十六,提前亲政有违先帝旨意。二则,姬婳已亡,国师无论辅政还是参政,并无区别。之前有姬婳霸朝,又有姬虞“花样百出”,她的许多想法不都在国师的帮助下通行了么? 更何况而今? 姬羌不明白国师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让她亲政,人生头一次自我感觉,她还小着呢。 “陛下莫怕,您可以的。” 姜鉴小声鼓励,双眼充满信任与赞许。这举动无疑给了姬羌莫大的鼓励,使她有板有眼的完成了交接仪式。 礼毕,群臣高呼万岁,呼声刚落地,姜鉴便提出告退,刚出关没几日的国师,又要闭关了。 姬羌虽然未语,却拿眼神质疑,“您是否闭关太频繁了些?” 若是平日也就算了,她这刚刚宣布亲政,还没想明白怎么亲呢,他倒好,脚底抹油,开溜大吉。 “事关国运,还望陛下应允。”他依旧小声道。 姬羌继续无语,您哪次闭关不是关乎国运? 尽管不情不愿,姬羌还是允了,姜鉴十分庄重的向姬羌行了个别礼,阔步离开。 不知为何,就在姜鉴转身的刹那,姬羌突然想起前世,他在紫宸宫向她辞别的情形。那时候的他也如这般,庄严隆重的向她行了个别礼,而后转身离去,走的没有一丝一毫留恋。而当时的她,只敢悄悄躲在帘后目送,想着未来的日子,眼前茫然一片。 她其实朕的很怕有一天,国师会像那时一般,突然告诉她,他要潜心修道了,要离开了…… 姬羌陷入渺茫未知的想象中,群臣瞅着呆若木鸡的陛下,只觉呆萌又心酸。 国师只是去闭关而已,怎么到陛下这儿仿佛成了“生离死别”一般? 再说,国师走了,不还有他们吗?虽说他们比不上国师,可也不是吃白饭的呀。 唉,到底年幼啊。凭她再聪慧,再稳重,再能干,年限终究是一道无法穿越的门槛儿。 群臣对姬羌的傻眼儿格外宽容,就连最擅长挑刺儿的殷其雷也不过轻轻咳两声,以作提醒。 须臾,姬羌回神儿,归位,百官开始奏事。 礼部尚书梁燕卿首先出列,提出魏国公主以及衡阳郡主的丧葬事宜该如何办理。无论二人曾做过什么,毕竟出身皇室嫡脉,而陛下又没褫夺俩人封号,所以,梁燕卿认为,此事不得不提。 按照礼部的意思,可将二人葬于皇陵旁侧,丧葬仪式等一切从简。 姬羌很认真的思索一番,决定让二人各归封地。 姬婳毫无原则的宠溺女儿,一步错,步步错,最后不仅活成了讽刺,还差点酿成千古大罪,而这里的差点儿,仅仅限于这一世。如此稀里糊涂拎不清之人,想来列祖列宗们并不想见她。 至于姬虞,压根就不配拥有…… 母女各归封地,姬婳的丧葬仪式一切从简,姬虞只得一块墓地,其余碑文什么的,一概免除。 此事就此揭过,接下来,便是封赏之事。 玄甲五军军权收归国君,但日常的管理、训练、调动却是群龙无首的状态,因此,夏琼琚所代表的兵部提议,由楚凌霄任中军统领,班茁葭任左掖军统领,白扶苏任右掖军统领等等,这就等于说,玄甲五军由十二麒麟卫全权接手。 此议与姬羌不谋而合。 只是她早发现玄甲营有一明显瑕疵,便趁此机会提到:“玄甲五军,分中军、左掖军、右掖军、左哨军、右哨军,分布零散,调动繁琐,倒不如直接将五军合为三军,中军不变,左右掖军合为掖军,左右哨军合为哨军,而骑兵营仍归中军统领,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此议同夏琼琚不谋而合,他第一个表态赞成。 秦、宋两位国公爷细细考量一番也觉得甚好,此事便定下。 最终,楚凌霄被任命为中军统领,班茁葭任掖军统领,白扶苏任哨军统领,而其余职位,诸如副统领,骠骑,校尉等等,皆出自十二麒麟卫。 立于大殿两侧的“吴地三杰”立刻领着众卫谢恩不止,看得出,他们个个都为即将大展身手的时刻而激动不已。 而站在武将队伍中的赵乾心中涌起不小的失落之感。 在他听闻陛下将五军合三军,左右掖军二合一时,还以为陛下会命他二弟赵坤接管,接管不成,他又想,做个副统领也不错呢,好歹官居从三品。 虽说之前是正三品,但那是魏国公主提拔的,陛下压根就不认可。再者,从前他二弟做左掖军统领,手下人马只一万,现在可是翻了一倍,也是副不轻的担子呢。 可是,赵乾一而再再而三的等下去,等到最后发现校尉的名额都被瓜分完了,自始至终不见陛下提他二弟。 赵乾的心一下拔凉拔凉,陛下不会将他二弟给忘了吧? 不会的,赵乾连连安慰自己,陛下何等心智,岂会允许这等失误发生? 既然没忘……赵乾心中又猛地“咯噔”一下,慌的不行,陛下该不会要“秋后算账”吧? 毕竟在他向陛下推举赵坤之前,赵坤那小子一直追魏国公主追的紧,一心唯她马首是瞻…… …… 赵乾一通乱想,十分不安,忽听龙椅上的人道:“前左掖军统领赵坤可在?” “臣在!”同样站在人群中焦灼不已的赵坤扯着嗓子答应,可把左右人等吓的不轻。 然而赵坤已经顾不上许多,急急出列。 姬羌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乾坤兄弟不仅性情相似,长的也有七八分相像。 “卿此次立了大功。”姬羌开口便让兄弟二人神情一松,立功啦,立功好。 是功就不是过! “若无卿运筹帷幄,关键时刻斩杀原中军统领,叛贼也不会这么快伏法。朕观卿果敢细腻,有统筹之才,现五城兵马司群龙无首,不知卿可愿接任?” 乾坤兄弟:“……” 第58章 地龙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正三品,办事不用出城,衙门离家近。如此美差,赵坤那傻子究竟在干什么? 赵乾急的不行,恨不得转到赵坤身后给他一脚。 赵坤其实是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等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他若是做了这兵马司指挥,就等于整个京城治安重任都归他和大哥管,只不过大哥管内圈,他管外圈。 陛下这是何等重视他们赵氏兄弟! 过了好一会儿,赵坤终于回神,当即叩首谢恩,欢喜领命。 …… 早朝结束,姬羌乘御撵回养元殿。半路,远远的看见王圣君领着黄、杨二圣侍于道路一侧立的笔直,直到她的御撵出现,三人齐齐疾步相迎。 “陛下今日宣布亲政,臣等特来恭贺,祝愿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圣君笑意直达眼底,遮都遮不住,在姬羌看来,她早早亲政,几位亚父比她还高兴。 姬羌受了礼,三人起身就要告退,如此雷厉风行,倒不似三人平日风格,姬羌便下了御撵。 “三位亚父请留步,天寒地冻的,你们在这儿候了多久?” 王圣君连说没多久,他们算着时间过来的,只是为了向她道一句恭贺,同时,也想沾沾她的喜气儿。 姬羌自然是欢喜的,指着不远处道:“前面就是养元殿,不如亚父们随朕一道用个早膳?” 王圣君连连拒绝,“陛下日理万机,又刚刚亲政,百业待兴之际,臣等还是不去叨扰了,能看看陛下……陛下挺好的,臣等便安心了。” 不知为何,已经许久不在王圣君身上出现的那种异样感觉突然又来了,姬羌总觉得他几次言语间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处。 既然对方不想说,她也不好勉强,心中已经决定私下让尚六珈查个明白,面上,她只道腊八那天要去寿安宫喝粥。 王圣君等人简直喜出望外,连连应下,激动着离开。 姬羌重登御撵,不经意拿侧目瞄了赵氏兄弟一眼,这俩人依旧在嘀嘀咕咕,从太和殿出来一直到现在就没停。 还有赵氏兄弟一旁的“吴地三杰”,这会子也在交头接耳,似乎聊的非常走心,竟连她的扫视都没发现。 今儿可奇了,这一个个的…… …… 到了养元殿,楚凌霄等人留在殿外与赵乾做任务交接,赵坤则跟着姬羌入了殿。他和自家兄长一样,自打入殿,便低眉垂首,眼睛并不敢随意扫视,不似汤崇俭、殷其雷那等老匹夫,来了之后不看个四五六,眼睛都不肯歇。 姬羌欣赏的便是他与其兄那股子耿直劲儿,见状笑道:“赵卿这般紧张,朕还怎么给你交代事情。” 赵坤忙抬头称是,姬羌便将紫檀大案上的《昊京舆图》展给他看。 “图上所圈之处便是郑南木掌管兵马司时的基本布防,我命卿全部换了,至于新的布防图如何,朕对卿只有一个要求,无迹可寻。” “无迹可寻?” “臣愚钝,并不能全部理解陛下的意思。” “卿能理解多少,朕听听。” 赵坤盯着那图,非常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直言,“陛下突然改变城防布局,是要清理魏国公主余孽吗?既如此,陛下口中的无迹可寻,应该只是暂时的。” “除了魏国公主的余孽,卿还能想到别的吗?” 赵坤若有所思,须臾不确定道:“巫,巫月人?” 这才是姬羌最终目标。 君臣二人细谋许久,赵坤离开养元殿时,成竹在胸。而殿外,赵乾早已与麒麟卫交接完毕,正在守岗,当他看见自己的二弟目视前方,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心中已隐隐生了两分怒火。 臭小子! 竟然目无兄长了! 就算依规矩他们不能随意交谈,用眼神儿打个招呼总没坏规矩吧? 赵乾心里正嘀咕,殿内忽然飘出一句,恰好飘到他耳朵里,“弟弟确实比哥哥聪明能干。” 赵乾:“……” …… 早膳后,零露拿着一张图纸匆匆进门。 图上线条密集,走势复杂,姬羌瞧了一会儿,认为这是一张密室或者密道图。 零露却笑着摇头,“回陛下,这是一张地龙设计图,咱们宋尚书最新杰作。” “何为地龙?”姬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越品越好奇。 “地龙就是……”零露犹豫了一下,使劲儿挠了挠头,磕磕绊绊道:“就是在咱们房内砖木,就有热气从火道传入室内,到时候,咱们整个养元殿无论外殿还是内室,都暖烘烘的呢。” “真的呀?”绿衣喜不自胜,尚六珈也跟着赞叹,“宋尚书到底是轩辕魂大师的弟子啊。” 姬羌却来了一句,“多余。” 为什么? “四大金刚”完全没料到姬羌会是这个反应。 姬羌仍在研究《昊京舆图》,头也不抬的道:“觉得冷直接生炭取暖就好,什么地龙天龙的还要在屋外点火,让气儿跑进屋内生暖,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 “对呀。”绿衣也跟着怀疑。 零露瞪着“墙头草儿”道:“我且问绿衣姐姐,是烧炭便宜,还是烧柴便宜?” “自然是烧柴便宜。”绿衣回的利索。 零露摊手,“这不结了,有更节省更温暖更全面的取暖方式,我们为何不用?” “节省什么?你建那什么地龙不需要银子?不需要搭功夫?再说,这里是何处?养元殿!陛下住的地方!你搁外面弄一堆柴,烧起来烟熏火燎的,像什么样子!” 绿衣越说越摇头。 零露立刻驳道:“你又没仔细看图纸,怎么就断定烧起来烟熏火燎的?再说,真花不几个银子,若是建成投入使用,每年还能节省不少银子呢,银霜炭有多金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咱宫里现成的瓦刀匠,不用白不用。” “谁?”姬羌终于抬了头。 “回陛下,就是咱们的黄圣侍呀。黄圣侍幼年曾跟随一个泥瓦匠师父学过几年艺,只不过后来他父母病逝,祖母体弱多病需要照顾,他才回村子里做了员外家的短工,帮人家放牛。” 零露掰扯完,姬羌轻轻睥睨他一眼,“你这会儿可流畅多了,说,谁命你过来的?” 转头又看向绿衣,“这一唱一和的,搁外面戏园子,你们得往外掏钱。” 四大金刚:“……” 瞧陛下说的,他们还能更埋汰一点不? ------题外话------ 谢谢书友们的支持,谢谢! 看书图一消遣,希望大家看的舒心。 再次感谢!! 第59章 赐粥 得知修建地龙乃王圣君的主意,姬羌一时沉默。零露等人也不敢说笑了,只有尚六珈酝酿一阵儿才敢小声劝慰,“陛下,王圣君他们也是心疼您,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若是通了地龙,整个室内都暖融融的,您也可专心批阅奏折、写个大字不是?” “照你的意思,朕还得搬家?” “不不,陛下。”尚六珈连忙道:“这个地龙工程量非常小,至多三日。咱们可以先请黄圣侍他们去奉圣殿改建,待奉圣殿暖了之后,咱且过去小住几日,待这边成了,咱再回来。” 说的倒是轻松,说来说去,不还得搬家,有的折腾。 姬羌到底不忍拂众亚父的一片拳拳之心,便由他们去了。 消息传到先帝后宫,当天傍晚黄圣侍便领着“施工队”开始动工,一直忙到深夜才散。回寿康宫后,只睡了两个时辰,人间鸡未叫,他又迅速爬起,接着干。 姬羌听闻他这般辛苦,忍不住跑去奉圣殿想要感谢一番,谁知她站在门口瞅半天,愣是没找见哪个是黄圣侍。 十几个“泥瓦匠”真真是泥瓦匠打扮,穿着棉衣棉裤,腰间勒着褐色腰带,脚着“泥”色棉鞋。 其中有一人无意间瞥见姬羌,当即慌乱行礼,嘴里喊着陛下,十几张泥脸齐齐扭头,朝姬羌望来。 那一刹,姬羌僵在原地。 其中一张泥脸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十分憨厚,姬羌断定此人乃黄圣侍无疑。 姬羌未多停留,放下茶水、点心,小心嘱咐几句便离开,一路走的极为沉重。 她从前真是错了,竟把这样质朴纯良之人认作小人,并打心底瞧不起他们。因为瞧不起,所以幼年时,无论在何时何地碰到这些人,无论这些人怎么向她示好,她均视其为空气。犹记得父王还为此对她大加赞赏。 打那之后,她更不把他们当回事儿了。 隔日,奉圣殿完工。 姬羌带着四大金刚以及两口大箱子搬过去时,里面不仅收拾的干干净净,且所有的东西已归原位。乍一看,根本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姬羌绕着奉圣殿转一圈儿也没找见生火处,只觉惊奇。既如此,热气从哪里来? 她住住进来小半天,室内已察觉不到寒意。 后来,零露神秘的指着茶房让她猜,姬羌恍然。 日常给她供应茶水的同时还能送热气,此工程果然精妙。 姬羌决定好好的奖励宋甘棠些什么,想了一圈儿,最后决定腊八那天,多赐他一碗粥。 …… 转眼腊八至,黄圣侍的地龙工程已全部竣工,姬羌又重新搬回养元殿。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率文武百官于太和殿前祭祀天地。仪式结束,快马加鞭的赶至寿安宫喝粥。 王圣君忙乎整整三天,终于在腊八这天按照姬羌的旨意熬出一百零八碗八宝粥。 姬羌到地儿后一言不发,先喝粥。一碗粥被王圣君熬的香甜软糯,直沁人心。 “陛下,您慢点儿喝,小心烫。”王圣君自看到姬羌便笑的合不拢嘴,一脸的慈爱。 姬羌双手捧着热碗,仔细感受它传给手掌的热度,不知想到了什么,闭着眼睛喝了一大口。 五次三番,一碗粥已经见底,姬羌又拿勺子仔细刮刮碗底,直到一粒米也没剩下方才搁碗。 王圣君又捧来一碗,姬羌却不肯再喝,“赐给文武百官的粥可有准备好?” “陛下放心,已全部装盒待发。”王圣君回道。 “既如此,那便开始赐粥吧。” 国君一声令下,尚六珈领着几十号宫人携粥盒从寿安宫出发,前往众文武大臣家中去了。 姬羌听说这一百多碗粥,光是粳米一项便耗用一百多斤,心疼的直抽抽。再加上红枣、桂圆、莲子等物,不知又费多少银两。 一碗御赐的粥的分量,大概够五六人分,也就是说,皇室每年在这一天,都要管五六百号人的早点。这还只是腊八,往后还有除夕赐菜,上元夜赐元宵……初冬时,天刚转冷,内府依例往下赐了几千斤炭,等来年入夏,还要赐冰。 这一年年的,从年头赐到年尾。纵然如此,这些还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项开支。 那么多张嘴,光凭她一人节省,即便不吃不喝,也远远不够…… 姬羌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脸色越发阴沉。 王圣君有些闹不懂,喝粥时还一脸惬意的人怎么突然情绪低落下来。他小心翼翼的揣测半天,也没弄清。 不多时,姬羌慢慢转身,向王圣君道谢,“这几日,亚父辛苦!” “这些都是小事,陛下不必挂在心上。” “朕厚颜还想再辛苦亚父几日。” 王圣君闻言喜不自胜,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让姬羌但说无妨。 姬羌便指着那阴沉沉的天空道:“您瞧,又要落雪了。赵坤昨日与朕讲,半月前,已有流民入京,近两日人数突然激增。尽管京兆衙门已作安置,白日里在各大城门处设置粥棚,仍旧不够。昨天夜里,已经开始死人了……” “天子脚下,黎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何况山高路远乎?” 王圣君最不愿见到姬羌愁绪入眉目的样子,当即跪地请命,“无论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亚父请起。”姬羌双手将其搀起,“朕要亚父领着诸位长辈在京城各处增设粥棚,施粥。” “臣,定不辱使命。”王圣君应的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姬羌心中惊了又惊。 且先不说这等苦差人人避之不及,就说他们的金尊玉贵的身份,站在大街上给流民施粥,也是百年不见的。然而姬羌观王圣君反应,竟无一丝勉强。 说干就干,王圣君连粥都没顾上喝,马不停歇的朝其他各宫各处通知去了。 姬羌这边也没耽搁,立刻传赵乾,将施粥事宜、注意事项交代清楚,并一再强调确保圣君、圣侍们的安全。 于是乎,初九这天早上,昊京各大街道突然多了五六个粥棚,棚子大,锅大还不是最惹眼的,关键是,这几个棚子下熬的粥,不仅十分浓稠,隐约还能看见一丝青菜的影子…… 第60章 施粥 落了一整夜的雪,早间时分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昊京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口附近均设有一个粥棚,此时,每个棚前都排着长长的流民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京兆尹齐敞望着只增不减的流民连叹三声,便登了马车。 再这么增下去,京兆衙门这个年别想过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算了算了…… 马车刚起步,原本死气沉沉的流民队伍突然出现一阵骚动,齐敞八字胡一抖,神经崩成一根弦儿,立刻吩咐手下过去查看情况。 且嘴里不停地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只要不出事儿咋都行。 手下很快去而复返,回禀齐敞,流民都走了,不领粥了。 “你说啥?” “你再说一遍!” 齐敞以为自己出现幻听,手下扬手一指,道:“大人您自己看。” 果然,刚刚还望不到头的队伍顷刻间散去大半,剩下的都是些行动不便的老者与妇孺,不过瞧他们那样子也不打算领今早的粥了。 “这这这……都疯了么?” 齐敞震惊的说话都不利索了。 要知道这些从北边逃亡过来的流民一天只有这一碗粥,剩下的要么上街乞讨,要么忍饥挨饿,对他们来说,这仅仅是一碗粥吗? 不,这是他们的命! 然而现在这群流民连命都不要了。 事情来的蹊跷,京兆尹定了定神,麻溜爬上马车,吩咐,“快跟上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去哪儿。” …… 今日,天刚蒙蒙亮,王圣君领着宫人们已将粥棚支起,黄圣侍、杨圣侍等人的粥棚设在别处,几处粥棚均设在各个流民安置点的附近。 赵乾带着一支羽林军巡视一周回来,冻的鼻尖儿红红的,身后却一个流民也没有。王圣君见状,连忙问及原因。 按照原先计划,他与宫人们在此处设粥棚熬粥,赵乾领着羽林卫去安置点通知流民,可是他这边三锅粥都已熬制完毕,赵乾却没喊来一个人。 “圣君呀,不是咱来的晚,是他们起的太早,不,也不是起的太早,是压根没睡……您不知道,那安置棚有多么简陋,四面皆透风,屋顶能观星,昨夜的雪下的也不算太大,竟有几处安置棚被压垮了。百姓们实在熬不住,五更天就去城门口排队等着喝粥。” 王圣君听的心焦连连,“大统领,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有,剩下的不是饿的走不动道儿,便是生病迷糊了的。” 闻言,王圣君立刻将早早备下的食盒拿出,吩咐宫人们盛粥,食盒全部由黄圣侍改制,一个食盒能装十碗粥。 待宫人将一只食盒装满,盖上盖子,王圣君亲自交到赵乾手中,道:“大统领,劳烦你们给那些可怜人儿送去,务必让他们都喝上一碗热粥,保命要紧,今日不能再饿死人了。” 赵乾速速领命,临走前还不忘赞了句,“圣君竟能想到这一步,真乃心细如发。” 王圣君听了暗暗叹气,他哪里是心细如发,分明是儿时遭遇过灾年,被老天逼迫着积累的一些经验罢了。 大约过了一刻,有流民渐渐朝这边涌来,然而却在离王圣君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没别的原因,只因施粥的人长的如日似月,锦衣华袍,光彩照人,他们不敢过去。 “咋不去呀,走呀。” “你咋不去?” “你去我就去。” “……” 大家你推我,我搡你,却没一人敢第一个上前。 王圣君见状立刻冲大伙儿招手,“快来喝粥!” 有一个小男孩儿被推了出去,王圣君亲自接过他的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热粥。 那碗浓稠的散发着热腾腾气息的粥一现身,流民们再不犹豫,一拥而上,前来领粥。 宫人们忙上前左右秩序,不多时,赵乾领着羽林卫归来,见到披甲带刀之人,一直乱哄哄的流民队伍瞬间安静。 施粥之事有序进行,领到粥的人随处找个地儿,大口大口的喝,喝着的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嗯,嗯”的赞叹声,尚未领到粥的人被那赞叹声急的不行,只觉肠子抽绞的更厉害了。 尽管如此,大家谁也不敢乱动,自始至终连个插队的都没。 …… 齐敞命车夫把马车停在街角,悄悄打帘观看情况,第一眼,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又揉,第二眼,几乎魂飞魄散。 “你看那披灰狐大氅的,可是银青光禄大夫?” 车夫看了又看,一脸的为难,“大人,银青光禄大夫是谁?” “笨蛋,就是先帝的四君之一,如今的王圣君。” 车夫恍然,摇头,“可是小的从未见过王圣君,不知道……” 齐敞:“蠢货!还不快走,等着被游街啊。” 车夫神情一震,下一瞬,马车像只火把“嗖”的逃窜…… 躲在街角另一处,体察民情的汤崇俭、江有汜慢慢走出阴影,望着那“窜天猴”一般的马车,二人脸上笑意甚浓。 汤崇俭道:“后日早朝,咱在这位齐大人有的罪受了。” 江有汜不以为意,“咱陛下不是那睚眦必报之人。” 汤崇俭:“老弟装傻不是,我指的又不是陛下……不如咱打个赌,后日早朝“大嗓门儿”会不会把齐敞吊起来打?” 江有汜噗嗤笑了,须臾严肃起来,“老兄说的对,殷其雷那家伙早就想抽他了,上回秦桑洛出事,这家伙左右摇摆,两边都不想得罪,到最后敷衍了事的抓几个人,隔日又给悄悄放了……若非陛下心不在此,早就收拾他了。此次流民入京,情况这等严重,他竟还敢敷衍了事!” 汤崇俭拉着江有汜四周瞧了瞧,并未瞧见殷其雷的影子,直道奇怪,这个时候殷其雷不在附近收集“材料”,一点都不正常。 江有汜笑他,“老兄糊涂了不是,咱殷大人俗称鹰眼,岂会随随便便被咱们看到?” 二人看完究竟准备“撤退”,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闯入耳朵,“喝完粥的乡亲们过来领棉衣、棉被,不要抢,人人都有份儿!” 第61章 不好喝 汤崇俭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又揉,江有汜道:“老兄别揉了,那推车的正是殷府家丁,一旁吆喝的正是殷府大小姐,殷不离。” 江有汜顿了顿,又道:“就说陛下的粥不好喝嘛。” “怎么说?”汤崇俭不解。 “喝她一碗粥就要吐几十锅出来,再不然也得凑几车棉衣、棉被,你说这粥好不好喝?” 说到这儿,江有汜又生出捉弄之意,笑道:“不知老哥有没有发现,咱陛下越来越像一个人。” “谁?”明知对方不怀好意,汤崇俭依旧耿直的问脸上,搞的江有汜都不好意思接着往下提。 须臾,他半认真半玩笑的描补道:“夸你们呢,不吃亏好,不吃亏多好呀。” 汤崇俭也不与他废话,直接伸手,江有汜不解。 汤崇俭:“还钱!” 江有汜:“什么钱?” 汤崇俭:“自然是上回吃饭的钱,太多了,你得出一半,一共八两。”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人生头一回在醉仙楼请人吃饭,一下子掏空了荷包,害得他一个月都没敢去老王羊肉泡馍馆吃泡馍……更为重要的是,他因此受了夫人半个月的唠叨。 江有汜哭笑不得,这老头儿,开个玩笑而已,还越发当真了。 汤崇俭不依不饶,“我铁公鸡嘛,从不吃亏的。” 就在这时,一辆豪华宽大的马车从二人面前呼啸而过,车帘左上角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 汤崇俭差点儿躲不及,江有汜及时搀住了他,噗嗤笑道:“老兄看见没,又一只“鱼饵”现身了。得,咱还是快快回去通知家眷,让她们快快搭棚施粥,若是晚了,可就赶不上陛下亲手做这口的“热乎饭”了。” 汤崇俭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俩人一起消失在街角。 …… 秦食马急急跳下马车,好巧不巧的跳进一个坭坑里,刹那间,雪水泥水混成的污水斑斑点点的溅了他半身。秦食马已顾不上这些,直奔殷不离。 一大车棉衣、棉被很快见底,可是队伍却越来越长,随着御寒之物越来越少,排在后面的人开始焦灼不已。 殷不离适时宽慰大家,“老乡们莫急,还有好几车棉衣棉被,尚在来的路上,大家耐心等待一会儿,人人有份儿。” 秦食马瞅了一会儿,阔步走到她身边,问道:“你在做什么?” 殷不离:“……” 眼瞎? 秦食马仿佛没看到殷不离的白眼儿,只盯着那棉衣棉被道:“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 “哪里买的?” 殷不离顿了顿,低声回他,“教坊司,还有水月庵。” 秦食马:“……” 教坊司内充斥三教九流,向来是男子寻花问柳的地方,而水月庵乃是昊京城最大的尼姑庵……殷不离,他还是小瞧了她。 秦食马发愣的功夫,最后一件棉衣也分发了出去。听闻一会儿还有四大马车棉衣棉被将被运过来,秦食马再次吃惊不已,连问她哪来的钱。 “我积攒小半辈子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全在这里了。”殷不离说完朝一旁努努嘴,“还有不弃的。” 秦食马这才发现殷不弃也来了,他方才只顾着与殷不离说话,竟然没有注意到。 两位翩翩公子互相见礼,一阵寒暄,惹的一众人等频频相望。 殷不离趁机向众人介绍道:“此乃秦国公府,秦小公爷。” 众人皆惊,声名赫赫的秦国公府,大梁上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眼前这位生的如春花秋月一般的小公子,竟是秦小公爷! 百姓们忙跪下见礼,秦食马恨恨的瞪了殷不离一眼,赶忙请大伙儿起身。地面坑坑洼洼的,泥水、雪水到处都是,这些苦人儿已经够苦的了,他岂忍心再受这个礼。 秦食马亲手搀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问他打哪里来,老人家颤颤巍巍道:“回小公爷的话,草民等都是从雍州铜县一路逃荒过来的。今春一连三个月,老天愣是一滴雨水没给,地都裂缝了,庄稼全都旱死在田里……原本想着春季不行,秋季总该见点儿了吧?结果又赶上蝗灾,那家伙漫山遍野乌压压的一片接着一片,飞过去就啥也不剩了……” 老人越说越伤心,寒风中低头抹了一把浑浊的泪,他身后的后生与妇孺,也都小声抽泣。 秦食马听的阵阵心酸,却不知从何安慰,转念一想,这会子什么漂亮话都不如殷不离的棉衣、棉被重要。 老人伤心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道:“幸亏草民等一路逃荒,来到这天子脚下,草民就知道陛下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问,谢天谢地,草民等众来了大半个月,陛下终于看见了,吾皇万岁!” 这话秦食马不乐意听了,但又不好呵斥,便委婉道:“陛下心里装的眼里看的,全是天下黎民苍生,何时敢懈怠?只不过近来才亲政,百业待兴,诸多繁事,需得一样一样的来。” 众人连说晓得,老人自知失言,唯唯诺诺称是。 秦食马觉得他们还算老实本分,又怕时间一长被有心人利用,变的不再本分,便趁机压低声音唬道:“尔等已来京半月有余,想想几日前的某个夜晚,昊京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尔等切记,不可妄议天子。” 众人吓的又要磕头,乱成一片,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他们简直吓的要死啊。本就天寒地冻,安置棚不能避寒,他们抱着团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些打着“解救公主,杀奸佞”口号的叛贼从身边经过时,他们抖的更厉害了…… 殷不离气的简直头顶要冒烟儿,这边动静闹的有些大,与他们一街之隔的王圣君不由张望过来,秦食马便趁机溜走。 他原本就是过来给王圣君帮忙的,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殷不离,耽搁了不少功夫。 秦食马想的很好,过去之后却发现自己连个粥都盛不好,又被王圣君委婉的劝回来,恰巧,殷不离口中的那四辆大马车到了。 发东西比盛粥简单,秦食马做的不亦乐乎,不多时又恢复成明朗少年的模样,许是觉得方才有点凶,秦食马有意与几个乡民说说笑笑,不稍片刻,已有几分熟稔。 秦食马便问他们,为什么城门口那里的粥棚京兆衙门熬的粥,不好喝,没有贵人熬的浓稠、干净,一碗粥、半碗沙石,剌的喉咙疼,实在难以下咽。” 秦食马:“……” 殷不离:“……” 第62章 暴动 秦食马、殷不离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默默记下老人的话。 之后,二人又详细问了诸多问题,譬如,住的怎样,白日都如何乞讨,能否乞讨的到,渴了去哪里讨水喝,病了的人大概有多少,等等。老人同几个年轻后生都抢着回答。 老人几次鼓足勇气,终于在秦食马察觉后问道:“敢问小公爷,棚下施粥的贵人究竟是谁呀?” “您老猜猜。”殷不离将又想摆出一副臭脸的秦食马挤到一边,笑道。 老人羞馁的垂下眼睑,直言贵人不像官儿,瞧着却气度非凡,身份高贵,而他身边的人虽然个个做大户人家的家丁打扮,却都文质彬彬,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此番分析让殷不离眼前一亮,“您老懂的真不少,观察的也仔细,告诉您也无妨,那位贵人乃是银青光禄大夫,先帝的四君之一,如今被陛下尊为亚父的王圣君。” “哦!竟然是圣君大人!”众人惊呼,皆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秦食马却觉得殷不离说的太多,唯恐坏了姬羌大事,私下殷不离却小声道:“我这是在帮你。” 蠢货。 秦食马却一个字也不信。 …… 日头正南,所有的御寒物资均已分发完毕,然而人实在太多了,到现在仍有一百多号人没有领到。他们一言不发,均可怜巴巴的望着秦食马、殷不离等人,直教人心酸。 秦食马郑重向众人承诺,今夜之前他一定让所有人都穿上棉衣,盖上棉被,剩下的事情他来想办法。 须臾,他请殷不离到一旁商议,请她告知棉衣棉被的购买方式。 殷不离上下打量他一眼,忍俊不禁,“方才不还挺雄心壮志么?” “我没功夫和你开玩笑,殷不离,我是认真的,天这么冷,他们住的那样简陋……” 殷不离便收起了表情,“上千件棉衣,上千套棉被,岂是说有就有的?这些东西我自入冬便开始准备了,我出钱,水月庵的师父们和教坊司的姑娘们出力,整整忙乎一个多月才做出这么多。秦食马,我知道你可怜他们,然而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你可怜的过来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能顾上一个是一个,做总比不做强。” 秦食马从没有这样认真的同殷不离说话,眼前这个女子个头儿小小的,其貌不扬,浑身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足以撼动他这个七尺男儿的尊严,让他万分羞愧。 “你说的对,做总比不做强。今日我们的举动已经被所有人看到,御寒之物自有人送上门,现在你与我们一道去城里各大医馆请大夫,抓药。” 秦食马尚有许多问题没来及问,然时间紧迫,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一行人在百姓们期待的目光中,分头行动。 当天傍晚,昊京城不大不小的街道上又突然多了几个粥棚,所熬出的救济粥虽比不上贵人们熬制的,但是与京兆衙门相比,简直不要好太多。 粥棚一多,连日没吃过饱饭的人渐渐能喝两碗,三碗,腹中隐隐有了食物在里面的感觉。 有能力支起粥棚的,基本都是秦、宋、夏、魏等八大世家,其他小官小户的则大张旗鼓的送上几十、上百件冬衣,聊表心意。 在秦食马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原本对流民漠不关心的人,突然蜂拥而至。原本生死听命的一群人,突然成为昊京城的焦点。 殷不离告诉他,一点也不奇怪。从王圣君的粥棚支起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料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甚至,还不止。 …… 果然,次日已经有人开始施舍馒头了。 不多,一两篮子,由丫鬟们挎着上街布施,后面跟着一位头戴帏帽,半遮半掩的小姐。 也有些商铺的老板命伙计们在门口支个馒头摊儿,一天分两回施舍,一次五六筐,分完就算。 其中较为豪气的便是醉仙楼的老板,沈万九。 醉仙楼原本是昌平侯府的产业,这家倒台后醉仙楼归了公,后来户部为求现银,便以市价起地拍卖,最后被京城富商沈万九一口价,二十万两银子拿下。 另外还有金银楼、沁心茶楼、五湖四海酒楼等等,类似做布施的商家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到了下午,腿脚利索的年轻难民填饱了肚子同时,已经开始为自家老人,妇孺四处抢馒头,作存粮了。 形势一片大好,当晚却又死了人,三十几个,秦食马得到消息,惊的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他第一反应便是如此。白日里,他与不离不弃姐弟亲自帮那些病倒的人抓药熬药,亲眼看见他们喝下去才离开的。大夫说,他们大都是在饥寒交迫之下染了风寒,个别人病情严重,存在恶化风险,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何况,重症病人根本没那么多。 药铺有问题! …… 王圣君领着黄、杨等圣侍跪在养元殿门口请罪。 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不再饿死人,结果……甚至,死亡人数是他们施粥前的几倍。 姬羌请他们起身,命他们次日正常施粥,其余什么也没说。 王圣君心中隐隐有了几分谱,虽然他并未闹清陛下要做什么。 第三日,姬羌早起上朝,王圣君等人早起施粥。 同前两日一样,王圣君统筹全局,赵乾领着一个小卫队维护秩序。 粥熬好后,队伍开始被允许靠近。第一个领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捧着粥碗只喝两口的他突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闭气之前留下一句,“粥里有毒。” 人群大乱,慌乱中不停有人在渲染,昨天夜里死了多少人,全部都是被毒死的,云云。 赵乾觉得时机已至,三声哨起,赵坤领着兵马司大部人马速速赶至,逮捕巫月奸细的行动开始。 面对慌乱四蹿的流民,赵乾举剑号令:“速速原地待命,抗命不遵者杀!” “列队回安置棚区静待消息,私藏脸生者杀!揭发叛乱分子者,陛下重重有赏!” 同样的命令,在各个施粥点,施舍馒头点,各条街道,各个角落,同时传达。 兵马司与禁军联手,将城门堵的水泄不通。 第63章 闭市 秦食马领着一队府兵悄悄隐藏在药铺周围,街上出现暴动时,药铺掌柜并几个伙计毫无预兆的关门歇业,实则妄想从后门溜之大吉。 却不曾想,刚一出门便被披甲带刀之人擒获。 羽林军与兵马司配合有度,像篦子似的将京城里里外外刮了一遍,但凡有人活动的地方,均仔仔细细做了筛选。是夜,一共逮捕一百多号人,其中能百分百确定是巫月奸细的,共有八十九人。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数字仍在上升,直到又一次早朝,姬羌把写有巫月奸细的名册高高扔了下去,上面的数字令人胆战心惊。 竟有一百六十人之多,他们涉足各行各业,男女老少皆有。 这些人中,大半已经在昊京潜伏十年以上,一直属于待命状态。另外一小部,则于陛下登基前后混入京城。 他们行动有序,万事小心,有组织有进退,前两次京城流言四起,便有他们的手笔。 那一桩桩一件件匪夷所思之事,如今再看,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群臣安静如鸡,连大气也不敢出。 “众卿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姬羌站在高高的金梯之上,语气不仅裹着压抑的怒,还有令人胆战心惊的寒。 “臣等有罪!” “尔等确有罪。我大梁无论边境还是京畿护卫全都成了筛子,任由敌国奸细在眼皮子底下肆意横行,更甚者,潜伏长达十几年,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百官羞愧至极,恨不得当场找个洞钻进去。他们个个自诩不凡,自以为老谋深算,却连个孩子都不如。 最初,陛下任由赵坤胡乱指挥兵马司,今儿这溜达溜达,明儿那逛逛,他们皆心生不满,认为赵坤根本无法胜任指挥史一职。 接着,王圣君等人公然在外设棚施粥,他们的不满简直到了极点,先帝后宫公然抛头露面,如此沽名钓誉之举,令人鄙夷。 然而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原来,陛下是以王圣君为“鱼饵”,钓他们这群可怜的“鱼儿”。难怪赐粥那天,江尚书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陛下的粥可不好喝。当时他们以为“不好喝”指的是粥的味道。 于是,他们忍痛出了血本儿,这场粥施下去,谁家都别想过好这个年! 哪知到最后,陛下真正想钓的鱼,并不是他们,而且巫月奸细。他们这群只是陛下在“钓大鱼”的时候顺手捞的。 以兵马司做障眼法,云来雾去,使敌人摸不到章法。同一时间,又将王圣君做诱饵,使巫月奸细误以为碰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环中环,局中局,最终捕了奸细,教训了百官,救了灾民。 如此心智,如此年纪。 天佑我大梁! …… 姬羌并未大发雷霆,愤怒归愤怒,她一直保持着该有的冷静,这是多年来,夏王对她的驯化结果。 大多数人在刚刚露出愤怒苗头时,一不小心便会成燎原之势,而她不同,但凡有此类情绪产生,她的第一反应是克制。 第一遍克制失败,立刻再重来一次,直到把所有的情绪一点一点消化掉。 父王告诉她,若实在无法做到,就狠狠的掐自己。 此时此刻,交叉入袖的那双手几乎陷入肉里。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谁真正的做到了? 前世大梁灭国,谁又是真正的无辜者? “大理寺。” 姬羌这次沉默的够久,久到众臣以为陛下正在酝酿一场疾风骤雨,谁知,她再开口,已经恢复寻常语气。 “臣在。”魏无疆赶紧出列。 姬羌问他连夜审讯事宜,魏无疆事无巨细,一条条一桩桩皆陈列出。 新近混入京城的巫月奸细皆来自乌夜。 说起乌夜这个国度,十分神奇,它四面临国,大梁、北戎、宛居、巫月,四国无论面积还是人口,对它来说都是绝对的碾压,然而乌夜却在四国夹缝中存了近百年。 乌夜人最擅长的便是左右逢源之术,谁强便依附于谁,私下谁的生意都做,得了好处还不忘孝敬它抱的那根“大腿”,任谁都说不出坏来。 最近这批巫月奸细能顺利进去大梁国境,便是用通过贿赂乌夜的方式,假扮成乌夜商人,而后,趁着大梁、乌夜两国边境开市贸易之时混进来,随后改头换面,悄悄潜入昊京。 至于他们此次大批入京的目的,魏无疆用尽了法子也未撬出。 大梁建国七十余年,同巫月做了七十多年的邻居,对其奸细队伍的培养略有耳闻,一名合格的奸细至少要经过十年驯化,种种考验之后才会被主人启用,而他们的主人,基本都是巫月皇室贵族。 姬羌下了杀令。 巫月还能有什么目的? 无非就是想让大梁亡国。 幼年她读《史书》曾读到大梁与巫月交恶这一节,十分不解。父王告诉她,圣祖的一位金兰姐妹在大梁建国后,因与圣祖政见不合而背叛了圣祖,那人兵败之后逃到了巫月,摇身一变成了巫月王的宠妃。 后来,巫月王病逝,那人的幼子继承王位,而她本人,则成了巫月的实际掌权者。 从那一天起,她便处心积虑的针对大梁,一门心思想让大梁亡国。 这便是两国交恶始端。 …… 然而巫月奸细杀是杀不尽的,他们今日能潜入昊京,明日就可以去别的地方。 所以,釜底抽薪才是关键。 姬羌决定闭市,此话一出,当即遭到不少大臣反对。 譬如户部尚书汤崇俭道:“据统算,与乌夜边境相邻的六座城镇七成以上的百姓都以与乌夜人交换贸易为生,陛下贸然闭市,边陲百姓该如何谋生?再者,六城每年光是税收便是不小一笔,就这么白白扔了不要,臣以为甚是可惜。” “说什么百姓,说到底还不是舍不得银子。”殷其雷接的飞快,他是完全赞成姬羌的决定的。 汤崇俭驳的也快,“没错,百姓重要,税收也重要。” “但是为了几十万税收而放任巫月奸细自流,得不偿失啊。”秦国公破天荒的开了金口,自姬羌登基以来,无论大小朝,他向来是最沉默的那个。 第64章 激辩 得不偿失的道理谁不明白?只是事关西境六座城池,需得再三斟酌。 “不知秦国公有何良策?”汤崇俭拱手相对,态度恭敬。 秦国公似有备而来,提出一议,鼓励西境百姓开垦荒田,开田者即田地主人,免税三年。 汤崇俭:“……” 闭市已导致税收腰斩,开荒还要免税,这日子还过不过?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宋国公的支持。前些日子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的两位国公爷这会子亲厚的紧,更加证明以往二人就是在魏国公主面前演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那戏唱的真叫一个精彩,连自诩神武英明的魏国公主都骗了去。 虽说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如今重提,仍教人感慨万千。 “陛下,大灾大变之后,必与民休养生息,若百姓缓不过来这口气,后患无穷。”宋国公说完,请姬羌三思。 大殿陷入一片宁静,每个人都在衡量。 须臾,殷其雷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如果西境非要闭市,秦国公的法子即便不出彩,至少会保证百姓们基本的生活,突然的骤变不会引发大乱子,只是生活的方式由经商变作务农。 想通这一点,许多人觉得可行,便都接二连三的赞成。 “开荒之事,说的容易,做起来有多难诸位可知?我西境边地本就人多地少,适合农耕的土地少之又少。是,朝廷鼓励开垦荒田,能者多劳,对百姓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但,鼓励得花钱吧?得置办农耕农具吧?得打井灌溉吧?银子哪里来?” 众人被汤崇俭问的哑口无声。 接着,他又分析道:“百姓们原本靠倒腾货物就能吃饱饭,为何劳心劳力的去开荒?贸然闭市,只会造成走私成风,增加边防驻军的负担。” 汤崇俭说完,也请姬羌三思。 此论殷其雷听完,嗤之以鼻,“汤尚书张口银子,闭口负担,并以此夸大风险,甚是荒唐。自古民以食为天,想要吃饭,就得种田。开荒虽苦,结果却甜,天下子民,谁人不想拥有一块自己的田?何况免税三年,已经大大减轻了他们的负担。至于汤大人口中的走私风盛行更是不可能,大家都忙着开荒种田,谁还有功夫走私?” 汤崇俭被殷其雷连挖苦带打击一通,暗地咬的牙齿咯吱咯吱响,越看他越像一根巧言令色的搅屎棍子。 姬羌心底的火气早就消散,看到汤、殷两个老匹夫争的吹胡子瞪眼,平静中又添一丝无奈。 于是,她抛出一句具有终结意义的话,“朕记得,还有五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汤卿那里。” 众臣:“……” 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 汤崇俭本人也懵了,历来只有欠他银子的,就没听过向他要账的。 “修渠的那五十万两暂且拿去开荒,待那边有收成了,再收回来拿去修渠。”姬羌说的一脸轻松,想起游魂三年在农事上的所见所闻,又道:“至于西境土地贫瘠,高低不平之事,朕以为,当因地制宜。庄稼种不好,那就种树,栽林,养畜,土地嘛,种什么便长什么。譬如北戎,擅长牧马放羊,土里长的是草。再譬如巫月,喜欢养虫子,土里长的便是虫子。” 汤崇俭无话可说,尤其姬羌最后关于巫月那句,让他忍不住阵阵恶寒。 巫月尚巫,自上而下巫术盛行,好好的土地用来种虫子这件事,他认为是巫月乌烟瘴气的源头。 西境闭市一事就这样定了,户部与吏部接下来要制定具体细则,然后下达地方执行。 此事揭过,殷其雷立刻奏本向上,说的是昊京流民一事。 殷其雷言,经过朝廷上下一连数日的努力,入京的流民已不缺吃穿,能够遮风御寒的土坯房也已由工部着手在建。 说完现状接着说问题,问题有三: 一,究竟哪个龟孙子带头施舍馒头的?知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 二,人只要吃饱喝足就会生事,这些流民终究还是要返回原籍,然而原籍正在闹灾荒。 三,赈灾款粮入秋便发下去了,为何雍州灾情依然这么严重? 殷其雷一张口便得罪好几家,人家好心做善事却被他在朝堂上公然骂做孙子,叔能忍,婶不能忍! 于是立刻有人道:“难道不是殷家大小姐带头施斗米?”做孙子? 殷其雷驳,“御寒之物,保命的必需品,馒头不是。” 立刻有人说他强词夺理,歪曲事实,殷其雷再驳,“京兆衙门的粥都能活命,为何非得用馒头?一个馒头能换京兆衙门几碗粥,心里都没数吗?” 京兆衙门的粥咋啦? 所有人不约而同冒出这个疑问。 站在文臣中间排的京兆尹齐敞抿了抿唇,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别急啊,他还一肚子憋屈没地方说理呢! 姬羌抛出疑问,“京兆衙门熬的粥怎么了?” 秦食马见无人接茬,便出列道:“据难民讲述,一碗粥,半碗沙。” “京兆尹。” 姬羌把齐敞叫到跟前,见他脸上毫无愧色,不由纳罕。 “秦少卿所言,究竟虚实?”她道。 “回陛下,所言非虚。”齐敞答。 姬羌:“何故?” 齐敞:“因为无粮。” “胡说!”汤崇俭、殷其雷异口同声,俩人互相对视一眼,汤崇俭道:“半月前国库朝京兆衙门拨粮五千石,短短半月,你岂会无粮?” “汤大人这话不假,然粮米越吃越少,流民越来越多,凭谁也不敢撕开了口子大用特用,这点,想必陛下与众位大人都能理解。”齐敞头头是道。 殷其雷大喝,“即便如此,也不是你往粥里掺沙子的理由!缺粮可以把粥熬的稀一点,往里面掺沙子,哼,这是不把黎民苍生当人看!” 齐敞鼓掌叫好,“说的好!太好了!这话您该半个月前告诉下官,您若早早告知,下官也不至于这等荒唐,明知不可为,偏偏为了……” 殷其雷:“你这是指责本官不早作为?即便如此,也不是你往粥里掺沙子的理由!” 他义愤填膺的又强调一遍,之后又道:“我真想让齐大人尝尝,掺了沙子的粥究竟是何滋味儿……” 殷其雷恨不得当场变出一碗粥,好好给齐敞一个教训。 姬羌:“上粥。” ------题外话------ 虚构的故事,不严谨,更谈不上历史逻辑,只能在本故事范围内自圆其说,大家喜欢看就当个消遣,不喜欢就去别家逛逛,别上火,更不值得动怒。 谢谢大家的打赏,月票,推荐票支持,谢谢了! 第65章 白日梦 一碗粥,冷冰冰的,不知掺了多少沙子,浑浊不堪。齐敞仔细打量,觉得里面的沙子并不比衙门掺的少。 姬羌盯着齐敞的一举一动,赐粥的理由非常充沛,人命关天之事,他应该用行动证明给大家看,而不是光用嘴说的,毕竟,眼见为实。 是的,一碗掺沙的粥是逃荒难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他齐敞的吗? 世袭的爵位到他爹这一辈儿只剩个伯爷名头,到他这一代,连个伯爷也捞不到了,他只能拼了命保住京兆衙门这口饭。背地里都骂他左右逢源,呵,一个两个的倒是清高的很,然而流民入京半月有余,还不是他这个左右逢源的小人想尽一切办法保他们的命? 齐敞眼一闭,牙一咬,将那一碗浑浊的粥三五下喝完。 姬羌大叫一个“好”字,并审视道:“众卿都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吗? 看到现在,谁还不明白! 这俩人,一个对别人狠,一个对自己比对别人还狠,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殷其雷老脸涨得通红,完全没料到姬羌会站在齐敞那边,正窘迫时,突然被姬羌点名封为钦差,一则引流民归原籍,二则彻查雍州赈灾粮款一事。 至于不愿回原籍或者暂时无法回原籍的百姓,朝廷不予强制,从工、商两行着手,引导他们自力更生。对于支持此举的商家,朝廷给予减税等鼓励。 早朝上到最后,姬羌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晋国有一国君,曰惠帝。有一年,晋国发生饥荒,百姓们无粮可食用,只能挖草根、吃树皮。许多百姓因此活活饿死。惠帝听完大臣的奏报后,大为不解,反问大臣:百姓何不食肉糜?” “这则故事,是朕幼年时在《圣祖起居录》上所观,朕与众卿当以为戒。” 早朝结束。 待姬羌的御撵消失不见,群臣才慢慢转身,落针可闻的大殿喧闹起来,三三两两堆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急急辩论。 “陛下最后那个故事,什么意思?”鸿胪寺卿左右问询,见无人理他,嗓门不由大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都不明白?陛下让我们多多体察民情,别光顾着做白日梦。”齐敞嗓门儿比他还要大,说完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大殿。 殷其雷老脸黑成炭,他一路走的极快,身后汤崇俭、江有汜连喊他几声都没听见。 齐敞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讥讽道:“钦差大人有重务在身,自然不似我等清闲……呸,说嘴打嘴,陛下命下官引导难民自力更生一事,下官还没找到头绪,二位大人,下官告退。” 汤崇俭实在瞧不上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正欲讽刺两句,被江有汜摇头拦住,何必与这等“浪臣”一般见识。 齐敞雅号“浪臣”,说起来还是先帝“亲封”的呢。 有一年,齐敞在本该上衙的日子搁家给新婚夫人描眉化妆,殷其雷就此事参了他一本,说他此举不仅慵懒懈怠,还败坏了风气,有损士层尊严。 齐敞笑眯眯的认罪,接着向先帝大喊冤枉,还说“夫妻之间不只有描眉化妆的情趣”,先帝闻言哈哈大笑,对齐敞不仅没有惩罚,还半玩笑半认真的赐他一“浪臣”雅号。 只是后来,这位“浪臣”不知何故得罪了魏国公主,从此行事作风虽一如既往的懒散懈怠,却十分低调。 这些陈年往事,俩人随口扯了扯,一笑而过,倒是对今日早朝姬羌释放出的信号,汤崇俭颇为忧虑。 用他的话说,不该种田的地方非要种田,该回家种田的人却允许他们留下来从商,简直令人一头雾水。偏偏陛下刚刚亲政,他们不好过分抗拒,免得打消她的劲儿头。 “西境闭市一事,我也想不透,然而陛下态度坚决,必有她的道理。”江有汜压了压声音,顿了顿又道:“至于她化民为商的举动,我倒是能理解几分,陛下把“重担”稍作分散,也是想缓解各处的压力。长远来看,若是殷其雷将雍州赈灾一事顺利解决,暂时留京的这些人必定会返乡的,这世上,没人不恋乡土啊。” 听江有汜这般分析,汤崇俭心情好了许多,两个老头儿肩并肩出了朱雀门,随后登上各自的马车,家去了。 …… 隔日,殷不离在北城门与父亲送行。 殷其雷重装上阵,看样子要在雍州过年了。殷夫人自出了家门便泪雨连连,七尺男儿殷不弃也红了眼,母子二人的情形同含笑与父送别的殷不离成鲜明对比。 马车渐行渐远,不多时彻底没了踪影,殷不弃对姐姐一点不难过的行径十分不满,板着脸说了她两句,殷夫人宽袖一甩,几乎咬牙切齿,道:“别理这个怪胎,咱回家!” 殷不离就这样被抛弃在北城大门口。 看在这样的事情每天都要上演很多遍的份儿上,她懒得同那对母子计较,正寻思要不要就近找个酒馆喝上一壶,突然有个小纸团儿打到她头上。 城门楼上,秦食马笑的比花儿还要绚烂,勾勾手指,请她上去。 殷不离白了他一眼,进了城门要走,秦食马连忙道:“请你喝酒!” 殷不离脚下没停。 “请你吃烤地瓜!” 殷不离继续往前走。 “请你商榷大计。” 殷不离转身走上城楼。 秦食马小日子过的十分惬意,案上摆着酒菜,脚边炉上烤着地瓜,正滋滋儿冒着香气。 “你要同我商量什么大计?”殷不离在距他五步开外的地方驻足。 秦食马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笑意更浓。相识至今,她举止依旧呆板,和刚刚离京北上的殷老头儿简直一模一样。然而经历那么多,一起上学,一起共事,他早就对她有了颠覆性的改观。 此人心智不凡,甚至可与陛下相比。 此人志向高远,很有可能惊世骇俗。 “殷不离,凭良心说话,你觉得我将来成为夫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殷不离轻蔑的白了他一眼,脑袋微微上扬,见他不解,又朝天空某朵云努了努嘴。 “我说我想做夫王,你让我看天做甚?” “我说你白日做梦。” 秦食马拍案而起,“我怎么就白日做梦了?论出身,论家世,论相貌,论才华,小爷我差哪儿了?” 第66章 女官 “你自然不差。”殷不离在炉前蹲下,小心拨火,顺便把地瓜翻个面儿。 “只是有比你更好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 “你直接说名字。”秦食马已急不可耐。 “楚凌霄。”殷不离道。 楚凌霄,燕国公主与镇南侯之子,秦食马慢慢玩味着这个名字。 与他同岁,个头虽比他高些,相貌却不如他好看。武功比他高强,却不会养马。如今虽掌管玄甲中军,却不会养马。会打仗,擅长排兵布阵,却不会养马。 如此一对比,秦食马一点不觉得楚凌霄是个威胁。 殷不离不知这马驹想到什么,在听到楚凌霄的名字后居然自信满满,她瞅着那人,一句一顿道:“白扶苏……” “什么,还有?” “班茁葭……夏小侯爷……魏小侯爷……宋尚书……” 班茁葭,一个孤儿,不足为惧! 居然还有宋甘棠! 秦食马:“宋甘棠大陛下一轮懂吗?” 殷不离:“呵。年龄,年龄算个事儿吗?圣祖、太宗还有先帝的夫王,哪个不比她们大上几岁?我女朝选夫看重的是年龄吗?” 秦食马:“看重什么?” 殷不离:“自然是综合实力。” 秦食马闻言笑了,殷不离一瞅便知他自我评估过头,便认真道:“我女朝夫王,哪个没有强大的背景,过人的智谋,出能骑马打仗,入能左右朝政,在国君特别时期,能担起监国的重任。” “你除了比他们生的好看,其他都不如我说的那些人。” “但是偏偏陛下对人之相貌并不像先帝那般迷恋。” “不信你想想,陛下每每面对谪仙一般的国师,可有过一丝一毫的痴迷?要知道,陛下那般年纪,正是情窦初开之时。” 殷不离一连三暴击,秦食马隐隐生了一股怒气,突然有些后悔将这女子请上来,她跟她爹一样,什么话难听便捡什么说,所以,这次殷其雷被陛下严惩,也是咎由自取。 秦食马开始沉默,无论殷不离说什么他都不再搭茬,殷不离知道他心中不快,但她自认为说的都是事实。 直至她快要将一块地瓜吃完,秦食马才一脸严肃道:“我真有这么差劲?” “但是你抢占一样先机,是旁人都没有的。你与陛下自幼青梅竹马,这般情谊非同一般,何况,陛下乃重情重义之人。” 慢慢有笑意从秦食马嘴角溢出,他直言不讳道:“若你能助我成为夫王,殷不离,你要什么?届时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助你到底!” 殷不离仰天大笑,呆板的她从未展露如此豪爽的笑颜,比一般男子都要豪爽。 笑声落,她又赞了他一句,“你比他们都豁达,或许,这也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且别问我届时要什么,你先回答我,为何一定要做夫王?秦国公府世袭罔替,超品国公,富贵荣华,你也不缺了……另外,我观你也不是贪恋权势之人。” “你观的很准。”秦食马点点头,脸上、脖子上突然涌现一层薄薄的红,虽羞馁,眼睛却放着奕奕光彩,“我心悦陛下。” 殷不离所料便是这个,不过猜测是一回事,听秦食马亲口道出又是一回事。她虽不理解这种情感,却钦佩他的坦荡。 然而秦食马似乎没有走出那种情感的缠绕,陷入一种甜蜜的漩涡中,喃喃:“我对陛下,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啧啧,啧啧,你还能再酸点儿吗?” 殷不离捂着脸颊一侧,仿佛喝了一大碗醋。 头一次,秦食马对殷不离的嘲讽丝毫不生气,反而落落大方道:“你心里不曾装过一个人,自然无法体会我的感受,等有一天你嫁人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可能。”殷不离语气非常笃定,“我早发过誓,一辈子不嫁人。” “怎么可能!”秦食马一点也不相信。 “怎么就不可能?” “一辈子不嫁人,首先你家里就不同意吧?” “所以,刚刚那副情形你也看到了。但是,我坚持不嫁,没人可以逼的了我。”殷不离语气中带着些许忧伤,但是态度非常坚决。 秦食马还是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姑娘,一辈子怎么能不嫁人呢?不嫁人不生子,将来靠谁去? 现在靠父母,将来靠兄弟,父母会不在,兄弟也有老的那天,等那天到来,靠谁去? 他一直知道殷不离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女子,却不曾想过会惊世骇俗至斯。 “你不嫁人做什么呢?毕竟,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半晌,秦食马又问。 “做官。”这一次,殷不离没有再隐瞒。 “你不已经是官了?”若秦食马没记错,殷不离如今是七品内宫女官,陛下在她成为伴读的那天亲封的。 殷不离却道:“我要做朝官,可以入保和殿,太和殿议事的官。” 秦食马又惊了,他以为殷不离嫌七品小,起码要升成绿衣、黄裳那等三品女官呢。内宫中,无论宫女还是内侍,最高品级就是三品。 “你要学魏国公主?” 殷不离对此嗤之以鼻,“魏国公主是什么官?几品?对,她当初手握六万玄甲精兵,那么是太傅?还是太尉?” 都不是,她只是魏国公主,超品公主。手握兵权,那是先帝信任,上朝议事,那是先帝特许,但是先帝并未真的下旨封她为太傅或者太尉,虽然她号称身兼数职。 “你要改变大梁朝堂格局?”秦食马惊的快说不出话了。 “难道不应该改变吗?”殷不离反问,嘴角噙着一抹讥笑,“大梁女朝历经四代,七十余年,朝堂之上却无一个女官,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觉得!秦食马内心真不觉得。他和天下间所有男儿一样,认为女子嫁人前就该被全家宠着疼着,嫁人后就该侍奉公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殷不离一瞧便知他的想法,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便抛出了一个“致命” 的问题,“既然女子可以为帝,为何不能为官?” 秦食马:“……”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是个历史问题。 第67章 约定 秦食马仔细与殷不离分析,圣祖朝,圣祖之所以能为帝,是因为夫王身体不好,甘愿隐居其身后。然而天下都是他们俩打下来的,身边的一众朝臣都是多年追随的忠肝义胆者,所以,他俩究竟谁称帝,当初只讨论了一阵子,最后在当时的夫王与国师的鼎力支持下,圣祖便登基为帝。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待圣祖与夫王生个儿子,将来这天下之主,还是男子。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包括圣祖自己。 谁知她努力十多年,并未生出儿子。 无奈之下,太宗继位。太宗更努力,一连怀胎三次,却每一次都是女儿。 接着便到了先帝朝,先帝一生为情所困,生完一个不肯再生,这便到了陛下这里。 说到这儿,秦食马毫不犹豫的告诉殷不离,假若有一天陛下生了儿子,将来皇位必传于他。 板上钉钉之事。 “所以,历代女君在你们眼中,只是传宗接代者,并且因为没有生出你们理想中的接班人,才勉为其难的推她们为帝?” 如此勉强,可怜巴巴的,你们把国君究竟放到何种位置? 殷不离语气满是嘲讽,秦食马不乐意了,又不是他一个人这样想,全天下人都这么想。再说历朝历代,皇帝都是男子,一族之长是男子,一家之主也是男子,千百年来不都这样吗? 怎么到了殷不离这里就说不通了呢? 难怪刚刚殷夫人称她为“怪胎”。 “自古天地阴阳男女,女子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就连圣祖,太宗,先帝都是这么想,并非谁人逼迫。” 殷不离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愿再多提。 秦食马还想再劝劝她,“天底下没有哪户人家希望看见媳妇抛头露面的。” “所以,我一生不嫁,免得祸害别人。” 殷不离说的坚定,让人劝无可劝。事实上,这个念头她也是近两年才生成的。 当初,在她同陛下这般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曾幻想过,将来找一良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就像她的爹娘。 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所以并不敢像旁的世家千金那般挑剔,然而一连几次不如意的相亲,彻底让她心灰意冷。 那些嘴上明明说相貌不重要的男人,一转身就说她丑,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母亲放低了标准,瞄上了那些寒门子弟,他们倒不嫌她丑,因为自始至终眼里都没她,只是盘算着与她结亲能得到种种好处。 自此,她便看透了。 她好端端的一个世家小姐,凭什么要对他们委曲求全?好像他们娶了她便是天大的恩典,她必须感恩戴德。 凭什么? 幼年时,她常常随母亲出入各家宴会,从来就不是受人喜欢的那个,并且越大越不被喜欢。甚至,她常常是那些漂亮女孩子,尊贵的夫人们暗地里取笑的对象。 她们公然在她母亲面前做出一副替她的未来发愁的样子,她每次相亲失败,都会增添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渐渐的,她不愿出门社交了,也不愿相亲了,只躲在家里读书,习字。 母亲为此哭过,闹过,最后无奈之下,随她了。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 她曾想,或许是因为她长的丑。假如她长的漂亮,不说是个美人,哪怕只是个小家碧玉,可能结果,断不会如此。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随着骨子里的不屈不服,不认命的朦胧意识觉醒,她渐渐摒弃了这种想法。或许她从一开始她就瞧不上那些凭漂亮面孔笼络人心的女子,更痛恨那些以貌取人的男子。 他们按照自己的喜恶给天下女子制定条条框框,让女子们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并以符合他们的审美而沾沾自喜。 多么可怕可恨的规则! 纵然美若天仙的人,也终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届时,她们不再符合他们的标准,她们被摒弃,他们呢,开始了新的追逐。 这样的存在,竟然是合情合理的! 当初圣祖开国,曾制定一条铁律,一个男子只能一个妻子,除非妻子不能生育,且得到妻子允许,男子才可纳妾。上至王侯,下至百姓,一个男子终生只能纳一位妾。 三朝走过,这条铁律如今还在吗?多少人背着妻子在外面养外室,甚至明目张胆的纳妾,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好,若是非要闹,直接休妻。又有多少男人经常去逛勾栏瓦舍,眠花卧柳? 上回她去教坊司商谈棉衣棉被制作事宜,可是碰见不少熟面孔。 男子可以休妻,勾栏瓦舍可以存在,甚至官方的教坊司存在,本身就是对圣祖铁律的莫大讽刺。 女子自幼没有官学可上,长大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入朝为官,此三项便意味着,从一开始,圣祖的铁律就是行不通的。 地位悬殊,天地之别,一个男子一生怎么甘愿娶一个妻子? 所以,嫁什么人! 相什么夫教什么子! 世上女子从一出生便开始准备,争的头破血流也要力争上游的事。 她偏不! 她定要拜朝为官,入那太和殿,与天下众多优秀男儿比肩而立! 她定要向天下人证明,女子也可以入仕,并非嫁人一条路可走! 她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她乐意做第一个披荆斩棘之人! 两人从日出坐到日落,将城门楼上一天的风景赏个遍,谁也没有说服谁。虽有分歧,却彼此欣赏,最后一壶酒干了后,正式决定合作。 合作内容: 一,殷不离助力秦食马朝那夫王之位攀登。 二,事成后,秦食马助力殷不离开辟女官之路。 此时落霞满天,寒冬腊月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绚烂的如同城门楼上两个年轻人追逐未来的心。 …… 转眼小年至,朝政已歇,姬羌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养元殿读书习字。 年假开始之前,她已经通知礼部,年关一切从简,无论是除夕的家宴还是初一的国宴,一概全免。 齐敞喝沙粥事件给众臣留下深刻印象,因此,对于陛下的一切从简,没有一人上书反对。 除夕夜,姬羌同王圣君等人齐聚寿安宫吃锅子。 第68章 礼物 除夕夜,老天惬意的撒着洋洋大雪,为室内暖融融的氛围增添几分诗意。 姬羌从未想过,王圣君诗赋与丹青竟也深藏不露,尤其是他自己著的《诗情画意》,不仅构思精巧的用水墨丹青描述了前朝许多名诗人词人的诗词,其中还有不少是他自己的创作。 姬羌本来只是随手一翻,越翻越爱不释手,后来便提出要把佳作带回养元殿,得闲了细细观摩。 王圣君简直受宠若惊,再三确认姬羌不是玩笑话,这才谦虚了又谦虚,将《诗情画意》装盒封盖,十分郑重的交给尚六珈。 火锅宴开始。 为了庆贺即将到来的新春,王圣君等人悉心准备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譬如“击鼓传花”,再譬如“射覆”“牙牌令”。姬羌自诩肚中还是有几滴水墨的,不曾想在玩“射覆”与“牙牌令”这两个游戏时因为超时,竟输了好几把,结果被罚酒,连饮三杯。 王圣君等人看到她被罚酒,均乐不可支。 短短两三个月的相处,姬羌与她的几位亚父已有许多熟稔,彼此相处少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亲厚。 这种情感上的认可与接纳,就连姬羌本人都觉得奇怪。 然而,他们为她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都在眼前。 内宫革新,他们毫无保留的支持,甚至,某些程度上来说,是他们的勤俭节约,自力更生给了她启发。 后来她修渠要用钱,他们毫不犹豫地掏光家底儿,鼎力相助。 上一次为灾民施粥,他们更是功不可没。 除此之外,还有平日的点点滴滴,可口的饭菜,柔软舒适的棉衣,养元殿与奉圣殿的地龙……太多太多。 就连她此时饮下的桃花醉,也是她父王亲制的配方,她尝第一口的时候便知道了。 而他们有意在“射覆”“牙牌令”等游戏中的刁难,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有理由多饮几杯父王酿造的酒。 几杯桃花醉下肚,姬羌的脸上不知不觉染了几分桃花的红晕,薄薄一层,透着粉,眼神也有些迷离,为她绰约容姿增添几分娇憨与可爱。 王圣君看着这样的姬羌,瞬间想起她四岁时,穿着一身粉衣,扎着两个丸子头,在桃树下戳蚂蚁的样子。 当年可爱又灵气逼人的小女孩儿,如今已成婷婷少女。身居帝位,处处谨慎,步步留心,满身的警戒与谋算,被许多人称赞大气又沉稳。 然而她翻过新年才将及笄,这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有的样子吧? “亚父一直瞅着朕做甚?”姬羌眼中迷离散去,下意识的多了几分清醒。 此时,夜已深,火锅宴也接近尾声。 王圣君深深凝望的目光被姬羌突然捕捉,一时慌乱,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拱手道:“臣,欲向陛下求一恩典。” “亚父请讲。” “周舍人名为先帝舍人,实则有名无实……”王圣君有些艰难的说出最后几个字,顿了顿才继续道:“且他尚未及冠,家中父母已年迈体衰,唯一的姐姐远嫁他乡,唯一的兄长去岁染病,已不在人世……如今双亲实在无人照料,故而周舍人求到臣这里,能否准许他出宫归家,照料双亲?” 周舍人,姬羌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印象有些模糊,不过,先帝的后宫之中,类似周舍人这般伺候过先帝,但却连个贵侍都没混上的,大概有十几个。 然而周舍人有名无实这一点,倒挺令人意外。 尚六珈俯身过来,在姬羌耳边悄声低语,“陛下,周舍人乃一年前魏国公主替先帝在民间物色的,说的是,让先帝当个花瓶赏玩赏玩。” 姬羌想起来了,先帝的舍人中,有一个看着年纪最小,长的却最亮眼的,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动时,确实像个美丽的花瓶。 尚六珈还未说完,“周舍人欲回家侍奉双亲不假,与佳人有约更是真。” 接着,尚六珈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他言,周舍人此次跟着王圣君等出宫施粥,与一小贩之女一眼定终身,心思被王圣君撞破后惶惶不可终日,回来后竟走上悬梁自尽这条路,幸亏被宫人发现的早,再晚一会儿指定没气儿。 竟有这等事! 姬羌很是吃惊。 思及周舍人进宫的时间,一年前的先帝已病至完全不能下榻的地步,确实只能将周舍人当个花瓶欣赏一番。 十七八岁,正是一个人最好的年纪,确实不该在这深宫大院内,孤独寂寞,枯燥无味的了却余生。 “如周舍人这等,还有多少个?”姬羌问。 “还有七人,均是在周舍人之后,魏国公主与衡阳郡主陆陆续续进献给先帝的。”王圣君答。 “那便每人赏一笔银子,放出宫去吧。” 众人实未料到姬羌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震惊之余,纷纷跪下谢恩不止。 姬羌心想,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子,倒不如将想出去又不得出去的人都放出去,一来全了他们的心愿,二来,宫里也可减少一部分开支。 于是,姬羌便明令,凡是想出宫生活者,无论有没有侍奉过先帝,均可。 王圣君、黄圣侍等人显得非常惊讶,在他们看来,凡是侍奉过先帝的,且在这深宫生活十年以上者,根本不可能有人会选择离开。 因为,但凡拥有过先帝的男人,便不可能再看上其他女人。 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 另外,但凡在宫中生活十年以上者,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出宫便意味着一切将从新开始。而但凡在宫中生活十年以上者,最小的也近而立之年,换句话说,外面的天地,早已不属于他们。 他们甘愿留在这里,留在和先帝曾经一起欢笑与悲伤的地方。 果然,没人再提出离宫。 如此,先帝的后宫除了有名分的两圣君、两圣侍,剩下六名皆是无名的舍人,他们年龄大些的早已过而立之年,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岁。 其中有长的不出众,又没过人才华,不得先帝欢心的,也有因为脾性过于耿直,得罪了魏国公主与衡阳郡主,从此不得先帝待见的……种种原因,导致他们现在的身份比较尴尬。 姬羌对他们的印象很统一,老实本分,不喜言语,无论干什么都默默无闻的。记得上次黄圣侍在奉圣殿、养元殿修地龙,主要出力者便是这几人。 姬羌便看在他们侍奉过先帝,迄今仍对皇室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一律提了他们的位分,皆为圣侍。 第69章 守岁 满室皆惊。 包括即将离宫的舍人们,不过只片刻他们便打消了羡慕的念头,他们并非先帝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即便留在这里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倒不如回到原来熟悉的地方生活,何况陛下已赏他们一笔银子,有了这笔钱,他们在外面怎么也不会太过清苦。 在王圣君的提醒下,六位新晋的圣侍领旨谢恩,一个个面上难掩喜色。 姬羌也高兴,未免又多喝两杯,待尚六珈搀她起身回养元殿时,已是微醺之态。 “臣万死,不知陛下不胜酒力。”王圣君连连请罪。 他真不曾想,只三五杯清淡的桃花醉,姬羌就醉了。 “亚父莫要如此,朕高兴呢。” 在王圣君喜悦又担忧的目光中,姬羌由尚六珈、零露左右搀着登了御撵。 御撵行至雨花池附近,姬羌透过纱帘朦朦胧胧的看见雨花池中有光亮,池岸隐隐约约站着一人,便立刻叫停。 “陛下,那是商圣君在做佛家点灯的法事,您可能不记得了,先帝在时,商圣君就住在雨花台,每年除夕夜都会来这雨花池里放莲花灯。” 尚六珈说姬羌忘了,姬羌眼放寒光,她怎么可能忘! 每年除夕夜,母君陪着父王守岁时,都会心不在焉。 还不是这个多作怪的和尚在此处放什么莲花灯,回回将母君的魂儿勾走! “几盏灯?”姬羌冷问。 零露一愣,赶忙跑过去数,不多时回来禀道:“回陛下,一共九盏灯。” 尚六珈见姬羌神色越发难看,便试着解释,“佛家讲究九九归真,大概商圣君因此取了个九字。” 姬羌猛的撂下帘子,御撵重新起驾。 一行人远至,方才一直站在池边一动不动默诵经文的商圣君这才睁开眼,慢慢朝御撵的方向望去…… …… 御撵行至放鹰台附近,姬羌突然决定不走了,她今晚要在放鹰台守岁。 尚六珈方寸大乱,放鹰台那地方,要地龙没地龙,要火盆没火盆,这大冷天怎么过呀! “陛下,绿衣早已将守岁的果盘,茶水摆好,就在养元殿等着咱们呢。” “是啊陛下,这放鹰台自打修好之后就没住过人,里面什么都没有。” 尚六珈,零露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把姬羌劝回去,奈何姬羌主意已定。 尚六珈只好命零露去养元殿传话,让绿衣准备将守岁用的一概物品搬至放鹰台。 …… 姬羌由尚六珈、黄裳二人搀着,登上台阶,每一步走的都很艰难。雪已落一层,阶面湿滑,她饮了酒又吹了风,此时有点头重脚轻。 尚六珈忧心忡忡,只觉陛下的酒劲儿完全上来,醉意越发浓了,回头劝不下来怎么办? 过了好一阵子,姬羌在一行人小心翼翼守护下终于登上高台,台上草芦里竟灯火通明! 谁在里面?众人疑狐。 就在这时,草芦的门赫然打开,云鹤、雀灵二童子出来相迎,“国师已在此等候陛下多时,恭迎陛下!” “国师?”姬羌猛的听到这两个字,几乎酒醒大半。 草芦内,姜鉴自姬羌进门便开始打量,观她面色潮红,眼眸迷离,行动有些不稳,便知她饮了不少酒。 “拜见陛下!” “国师!” 姬羌还礼,一个不稳差点儿栽倒。 “陛下这是饮了多少?”姜鉴问道。 听闻她只饮了五杯,且用的最小的酒杯,酒水还是夏王的配方桃花醉,姜鉴微微有些惊讶,不曾想姬羌这般不胜酒力。于是吩咐云鹤,将醒酒汤煮上。 零露偷瞄几眼,暗地里向尚六珈嘀咕一句,“准备的真齐全。” 草芦里燃了三个火盆,新糊的窗将凛冽的寒风挡在外面,一室暖意。 炉上坐着水壶,壶中沸水咕咚咕咚冒着泡泡,桌案上摆着瓜果点心并一应茶具。 待绿衣率宫女将东西搬上来时发现,一件也用不上。 没有人对姜鉴突然出现在放鹰台感到惊奇,大梁国师,可以自由出入大梁境内任何一个地方,必要时,甚至可以是国君的寝宫。 尚六珈犹记得太宗朝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太宗十四年,精通占卜之术的国师司谬半夜突得一卦,紫宸宫四更将有大祸……得此卦,国师司谬连夜进宫,一路畅行无阻,最后于大火中将太宗救出…… 故而,尚六珈对国师的出现并未感到任何不妥,只是对他准备的如此齐全有些惊讶。 “国师几时出的关?”姬羌坐下来问道。 “一个时辰之前。” 姬羌掐指一算,正是她前往寿安宫的时辰。 所以她很好奇,“国师怎么知道朕从寿安宫出来,一定会来这放鹰台?” “回陛下,臣算的。” 姜鉴回的坦荡,简洁。 姬羌又指着炉上醒酒汤道:“国师也算出朕饮酒了吗?” “这个……除夕之夜,陛下与众位圣君、圣侍相聚一堂,不饮酒怕是稀奇。” 姬羌想了想,方弄清楚他的言外之意,这个不用算的。 至此,姜鉴才断定姬羌是真的醉了,若搁平日,她根本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国师,朕对占卜之术很是好奇,改天能否为朕演示一二?” “臣遵旨。” 姜鉴起身亲自去端醒酒汤,尚六珈等人终于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醒酒汤终于热好了。 在绿衣的服侍下,姬羌将醒酒汤饮毕,末了舔了舔唇,说好喝,又命绿衣记下醒酒汤的方子。 她的样子呆萌又天真,透着几分娇俏,令姜鉴大开眼界。 “这么晚了,国师来放鹰台做甚?” 尚六珈:“……” 这个问题不是说过了吗? “陪陛下守岁。”姜鉴耐着性子回答,并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杌子大小的箱子,奉上。 “这是什么?”姬羌眼睛亮亮的。 “陛下打开看看。” 姬羌打开了,里面是一个造型独特的手炉。 “这手炉也太大了吧?” 姬羌抱在怀中,只觉分量不轻。 “陛下,这是脚炉。”姜鉴纠正。 为了让姬羌瞧个明白,姜鉴打开炉盖,燃了炭,待炉壁温了,请姬羌把双脚放到平整的炉面上。 果然,不多时,她已觉双脚热热的,像泡在脚盆里一般。 第70章 拉钩 姬羌双脚踩上脚炉便不想再下来,左右端之,越看越喜欢。 “此物十分精巧,可出自宋甘棠之手?”姬羌此刻的思路非常简单清晰,地龙那样奇妙的设计出自宋甘棠,脚下之物与地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姜鉴闻言微怔,随后淡然解释,“此物出自臣之手,是臣送与陛下的新年贺礼。” 姬羌面色含笑,又瞅了脚炉几眼,道:“国师无所不能,故而,羽化登仙乃是必然。” 姜鉴:“……” 他真的只是送了个脚炉吗? 陛下竟笃定他将来会登仙道! 但是转念一想,她喝醉了,醉酒之言当不得真,心中被激起的层层涟漪又渐渐消散。 四大金刚有些不敢直视自家陛下,他们唯一担忧的便是,等她酒醒,一番回忆,无法接受自己醉酒的样子怎么办? 毕竟,她自我要求向来近乎苛刻。 “朕有一事相求。” 姬羌突然站起,走向姜鉴,并吩咐左右退下,连云鹤、雀灵两童子都包括在内。尚六珈唯恐她跌倒,不忍松手。 “朕与国师有话说,尔等速速退下。” 姬羌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急急退至门外,小心翼翼的掩了门。 方才还有些挤的草芦瞬间变的空荡荡的,只剩下姬羌与姜鉴二人。 几步路,姬羌却一步比一步艰难,她迷迷糊糊的想,父王的桃花醉何时变的这样厉害了,方才只是头疼,这会子竟开始腿软了…… 刚有此想法,她双腿真的软了下去。 姜鉴眼疾手快将她揽住,重新送到椅子上,“陛下只管言无不尽,臣定会知无不答。” “国师。”她仰着头,双手揪住他的衣袖,神情激动,眼里透着膜拜与虔诚,“待您将来做了神仙,可否答应朕,无论如何,都要来大梁看看。” 姜鉴一时语凝,再一次想起那个兵变之夜,迷迷糊糊中,她抱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原来那个不想他走,竟然是这个意思。 问题关键所在,陛下怎么就笃定他将来一定会修成大道呢? “您是大梁的国师,届时无论如何,您都该回大梁看看。”她又道。 声音不似方才柔和,多了几分哀怨。 “好。臣答应陛下。” 再不答应,她可能要急眼了。 所以,姜鉴一个字也没多问。 姬羌展颜,眸似繁星,灿若桃花,她神秘兮兮的伸出小拇指道:“拉钩。” 姜鉴:“……” 鬼使神差的,小拇指伸了出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姜鉴:“……” 姬羌拉完钩整个人软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椅背为支撑,观其睡相,竟似婴孩。 他从未见过她婴孩时的某样,上回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将她的婴孩时代编的有声有色。 不过,也许他当初说的是真的,就像她现在这个样子。 姜鉴伸出双手要去抱她,半路突然折回,他转身开了门,令尚六珈等人进来伺候,并解释说,醒酒汤里有安眠的草药,陛下这会儿只是睡着了。 尚六珈、黄裳连忙把姬羌抬至小榻上,并为其盖上厚厚的被子。 “陛下平日喜欢做什么?”姜鉴问尚六珈。 “读书,练字,哦,看画本儿。”尚六珈答。 姜鉴又问何为画本儿,尚六珈便把姬羌如何称赞王圣君的诗作丹青,以及借阅他的佳作的事儿和盘托出,姜鉴听完只点点头,不再言。 子时一过,这个年关算是过去,守岁结束,姜鉴领着两个大童子回了国师府。 草芦之中,姬羌一口气睡到天大亮。 她恍惚了好久才意识到身在何处,头倒是不疼了,就是眼睛还有些酸涩,还想再睡会儿。 不过,已到这个时辰,不能再睡了。 姬羌梳洗后,简单用了些早膳,便下了放鹰台,朝寿安宫等处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询问昨夜与姜鉴相处之事,听到她说姜鉴无所不能,将来会羽化登仙的话,姬羌忽然驻足。 问及姜鉴反应,尚六珈想了想道:“国师觉得您说的是酒话,并未放心上。” 姬羌连忙又问,她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尚六珈连连摆手,说她和平日无甚区别,只是看起来有点孩子气而已。 姬羌仰头看了看逐渐放晴的天空,叹道:“圣人道,酒色误人,诚不欺我。” 尚六珈:“……” 就知道陛下会对她的醉酒之态耿耿于怀。 万幸她记不住当时具体的样子。 黄裳思索半天终于想到不对劲之处,尚六珈隐瞒一事,昨夜陛下令他们退去,单独与国师相处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期间她与国师说了什么,她们虽不得而知,然而绝不该隐瞒陛下。 思及此,黄裳上前一步,恰在这时,姬羌叫住一个脚步匆匆,抱着一个竹筐的小内侍。 “参见陛下。”小内侍把竹筐放一边,跪下行礼。 竹筐里是一些碎掉的木片,观其形状,有些像碎掉的水瓢,可这也太多了,满满一筐。 “你是哪所宫殿的?”姬羌问道。 “回陛下,奴婢是慈悲殿的。” 小内侍瑟瑟,陛下厌恶与慈悲殿有关的一切,阖宫上下谁人不知,怎么他偏偏就撞上了呢? “竹筐里装的什么?”姬羌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股恶感压下。 “回陛下,是,是木鱼……圣君,啊不,是法师敲烂的木鱼。” 竟是敲烂的木鱼!黄裳与尚六珈面面相觑,木鱼也能被敲烂,还这么多!他们不知该赞商芄潜心礼佛太过,还是,别的什么…… 吃惊的还有姬羌,不过,她很快回过味来,讥讽道:“你们家法师当着佛祖的面儿敲烂这么多礼佛之器,也不怕佛祖怪罪。纵有什么解不开想不明的,该与佛祖倾诉倾诉,敲烂再多的木鱼有什么用?” 撂下这话,姬羌冷笑一声,神清气定的离去。 待人走了很远很远,小内侍才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悄悄起身,不曾想自家圣君已立于眼前。 “圣君。”小内侍呼吸又是一滞,低头瞅瞅竹筐内,又抬头望望远去的背影,就是不敢直视自家主子。 “无念,去埋了吧。”商芄定定的望着远去的背影,手中佛珠开始数动。 名唤无念的小内侍连忙抱起竹筐,低着头,一溜烟跑了…… 第71章 心坎儿 姬羌看似气定神闲,实则阴着一张脸,身侧的黄裳更纠结了,尚六珈遗漏之事,她究竟是说还是不说。 大雪压松柏。太阳出,积雪落,尚六珈忙着在前开路,遇见伸进小路的松枝连忙扒开,唯恐上面的积雪落到姬羌身上。远远的,有几个宫人在清扫小道积雪,姬羌便问是哪个不开眼的宫人,竟连初一不宜清扫的规矩都给忘了。 尚六珈便扬声问,“你们是哪个宫里的?不知道今儿什么日子吗?” 几个宫人看见姬羌连忙行礼,为首的那个很镇定,笑道:“回陛下,奴等都是寿安宫的,圣君说,规矩虽大,陛下的龙体更重要,雪深路滑,圣君恐陛下滑倒,又恐松枝上的积雪砸到陛下,天不亮便命奴等清理了……” 天不亮便清理,一路清理到放鹰台附近,她若再晚来一会儿,他们估摸着要一路清扫到养元殿的门口了。 姬羌眉眼弯弯,心中阴霾一扫不见。 命一众人等起身,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对王圣君大加赞赏,随后朝寿安宫阔步走去。 …… 姬羌刚进寿安宫的大门,便看到院内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门上贴着喜庆的对联,窗上贴着精巧的窗花,树上挂着红红火火的辣椒和灯笼冻柿子。 这些精巧之物,昨夜还不见,短短几个时辰,全冒出头儿了。 姬羌脸上挂着笑,见到王圣君直道:“亚父,朕来给您拜年。” “哎哟陛下,使不得使不得。”王圣君连个虚礼都不肯受,直接推请姬羌上座。俩人正寒暄着,黄、杨等圣侍齐齐而至。 他们专门算着时辰过来给王圣君拜年,只求能顺便见一见姬羌。 寿安宫更加热闹。 提及昨夜姬羌醉酒一事,众人纷纷告罪,姬羌轻松揭过。 她自然不会告诉众人,她也不知道自己酒量那样小,毕竟从小到大,父王从不允她饮酒,就算在国宴那等大场合,她也只敢饮小小一杯。 “自朕登基,众亚父对朕鼎力相助,朕甚为感动。为表达朕之感激,特来邀请众亚父于上元之夜随朕出宫,咱们赏花灯,猜灯谜,好好的乐一乐,不知众亚父意下如何?” 这才是姬羌来寿安宫真正的目的。身为国君,是不需要向先帝的一个贵君拜贺新年的,其他人更不在话下。 她能在这一天到寿安宫坐坐,已是王圣君天大的脸面。 然而姬羌并不想与这群已走过半生的男人讲究种种繁琐的礼数,他们对她支持相助,她便尽可能让他们生活的惬意舒服。 “陛下要在上元夜带臣等出宫看花灯?” 王圣君等人喜不自胜,简直不敢相信。 他们这群人里,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出过这座四方城,天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上元那天,街上必定人山人海,鱼目混杂,陛下真的要在那天出宫么?”欢喜过后,便是深深的忧虑。 姬羌心中一暖,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王圣君都能在第一时间内考虑到她的心情与安危。 温暖的同时,她心中疑惑更胜,父王都不曾做到的事,他凭什么? “届时由赵乾带着两队羽林卫乔装打扮,暗中保护我等,安全事宜,还请亚父放宽心。” 姬羌打消众人疑虑,此事便定下。 略坐了坐,姬羌便回了养元殿。 …… 一夜未归,她的御案上,小榻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箱子,据绿衣回禀,这些全都是朝臣及世家子弟送来的新春贺礼。 “朕没有赐菜给他们,他们倒还给朕送贺礼。” “那是自然。”零露接道,“陛下不给他们赐菜,自有陛下的道理,他们若忘了规矩,便是大大的没理了。” 姬羌含笑睥睨零露一眼,开始拆礼盒。 夏家送的是一对红珊瑚盆景,造型中规中矩,也不占地方,难得的是一对儿。 魏家送的是一架锦绣河山的屏风,绿衣特地观察,发现用的是双面绣法,针脚细密,走线如行云流水,禁不住大为赞赏。 姬羌又翻了翻别的世家,贺礼与去岁相比,谈不上贵重,只是比以往更用心。 “这是谁送的?”姬羌指着一个黑匣子问道,那匣子上连个署名都没,也不知怎么入的宫。 绿衣闻言,赶忙核对,不多时回禀,黑匣子是同秦国公府的贺礼一同入宫的。 姬羌本来还想打开呢,听绿衣这么说,便把黑匣子推到了一边,去翻别的礼盒。 零露奇了,“陛下您怎么不打开看看呢?” “不用看,朕也知道谁送的,里面是什么。” 零露来劲,“臣不信。” 姬羌抬头,似乎也来了兴致,“是否要与朕打赌?” 零露立刻笑道:“陛下要与臣赌什么?” “朕若没猜中,便算你赢,朕可许你一件事。若是朕猜中了,上元那天,你就留下看家吧。” 零露:“……” 突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怎么办?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姬羌已开口道:“此物乃秦少卿所赠,里面的东西,大抵都是他与朕幼年玩耍时一起做过,或者玩过的物什。” 匣子被打开后,里面躺着一个陈旧的牛皮弹弓,一只发黄的小木马,一块木制的纯手工令牌。 姬羌顺手拿起那块木制令牌,往事渐渐浮现眼前。 那时的她已经被先帝“软禁”在东宫,轻易见不到外面的人。突然有一天傍晚,秦食马爬上了东宫的墙头儿,说要救她出去。 当时她万分诧异,秦食马已经被先帝明令禁止,不得随意出入宫廷,令牌早就被收走,他是如何进来的? 那个在阳光下笑面如花的少年突然扔给他一样东西,得意洋洋道:“呐,就是靠这个,夭夭,我聪明吧?” 姬羌瞅着那块粗糙的不能再粗糙的木制令牌,哭笑不得,这哪是他聪明,分明是守门的将士不知私下得了谁的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他进来的…… 三样旧物勾起姬羌不少回忆,但是,这两天积攒的欢喜氛围也没了。 她把那些旧物放回黑匣子,只命人收着,不再理会。零露赶忙应下,不敢再说笑。 姬羌又在剩下的礼盒堆里翻来翻去,小半天,终于翻到她想看的。 远在雍州的殷其雷画了一幅画,并附上一封信。 一幅《哀鸿遍野图》。 一封告罪书。 众多贺礼,只有这两件直直打在姬羌心坎儿上。 第72章 上元夜 从初一到初七,秦食马一直在走亲访友中度过,然而众人的欢喜喧闹他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满脑子想的都是姬羌收到贺礼的反应。 事实上,他按照殷不离的指点给姬羌送去那些儿时玩意儿当做新年贺礼这件事,迄今心里一点谱儿都没。 不知是好是坏,而宫里那边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秦食马越发郁闷,连带着不愿出门。 这天,几个表兄弟好不容易将他诓出门,他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惹的表兄弟们窃窃私语。 魏其远乃魏无疆长子,今年刚及冠。他的两个兄弟分别是魏其中,魏其近,一个与秦食马同岁,另一个比秦食马小两岁。平日里,秦食马与魏其远最是交好,所以,当魏其远发现两个弟弟不停地打趣秦食马,使其越发烦闷时,便劝道:“二位可歇歇吧,马驹烦着呢。” “阳光洒脱少儿朗,一朝陷进情网,暮暮不得眠,辗转兮,反侧乎,只求佳人入梦来。”魏其中顺口溜一首,酸腐臭俱全,众人大笑不止,秦食马立刻调头回府。 夏琼琚的独子夏冬柏拦住了他,劝道:“马驹莫当真,阿中与你玩笑呢,不过这几日你丢了魂儿似的,到底怎么了?” 秦食马三缄其口,众人却不肯放过,正在大街上撕缠,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从旁经过,秦食马立刻丢了众兄弟,上前唤道:“殷不离!” 殷不离未施脂粉,一身男装,看到秦食马及其身后的一众公子哥儿,便知他们在无所事事的闲逛,登时没好气道:“干嘛?” “我,我和表兄表弟们出来逛逛,你呢?” “我也一样。” “这么巧!那我们一起吧?” “不顺路。” 殷不离干脆、利落的撂下这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食马显得非常失落,不顾众兄弟在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魏其中:“不会吧!” 魏其近:“这是,什么口味儿?” 夏冬柏:“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魏其远皱眉低喝,“都胡说什么呢!” 转头却问秦食马,“马驹,这位殷大小姐……挺好的?” “嗯。”秦食马连连点头,“聪慧,勇敢,非寻常女子可比。” 众兄弟:“……” 好像真的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闲逛的队伍一时安静如鸡。 就在这时,殷府的一个丫鬟上前递给秦食马一张小纸条,上写着:我已得到准确消息,陛下将于上元夜携众位圣君、圣侍出宫赏花灯,届时你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 落款:殷不离。 秦食马将纸条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揣入怀中,眉开眼笑,甚至狂喜,最后一蹦三尺高,大笑,“哈哈,上元夜!” 众兄弟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 上元这一天,夜幕刚刚降临,姬羌便领着众位亚父出门了。 所有人都做民间打扮,赵乾与羽林护卫队们打扮的更加普通,一入人群便能被“淹没”。 出了皇城,数辆普通的马车直逼朱雀大街,此处乃昊京的商业中心,最是繁华。 但今夜的上元夜似乎格外隆重,朱雀大街两侧挂满了灯笼不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小街道也是披红挂彩。 零露出去打探消息,很快跑回来禀告姬羌,今夜朱雀大街与上元有关的一切点缀装饰、游戏活动均由附近的几个商家包场,他们出钱又出力,力求办的红红火火,百姓们吃的开心,玩的尽兴。 姬羌便问是哪几家商家,零露回之,有醉仙楼、五湖四海酒楼、沁心茶楼、金银楼等,姬羌一听名字便觉得熟悉,大都是年前主动给难民们施粥、施馒头的忠良商家。 略思一番,姬羌决定就在此处下车,并让尚六珈去后面的马车传话,为避免太过瞩目,她决定与众位亚父分开走动,并建议众位亚父也分作三三两两。 毕竟,他们的长相、举止都放在那里,一两个还不扎眼走在一起还不太惹眼,一群儒雅贵气的中年男子结伴而行,就有些引人遐想了。 一会儿,王圣君随尚六珈一同过来,低声向姬羌请命道:“臣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随陛下,望陛下应允。” 二人年龄悬殊,走在一起一看便是父亲与女儿同游,如此一想,姬羌便同意了。 走了没两步,姬羌提醒道:“人多时,亚父还是唤朕小名为妙,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圣君稍微一品,乐不可支,“您还提醒臣,方才您还唤臣亚父。” 姬羌也笑,“您还笑我,方才您还自称臣呢。” 二人相视一眼,笑声很久才落下。 最后姬羌决定,需要的时候,她唤王圣君父亲,而王圣君唤她小名夭夭。 当那声“父亲”轻飘飘的从姬羌口中出来时,王圣君登时心跳如鼓,几乎站不稳。 恰在这时,一队乌龙舞狮队从旁经过,众人赶紧避闪,王圣君更是夸张的伸开双臂将姬羌护在身后,此举惹的姬羌无奈又想笑,“您不必如此紧张。” 王圣君后知后觉,也笑了,“大概臣……我太久没见过人群了。” 他本意在阐述事实,落在姬羌耳中却品出几丝落寞。 二人肩并肩走了几步,姬羌忽然扭头道:“您若希望,今后可常出来走走。” 却不曾想王圣君直摇头,“家里很好,房子多,园子大,人也不少,夭夭不必费心。” “还是想一想从哪里逛起吧,夭夭喜欢什么?猜灯谜?放烟花?看杂耍?还是舞龙舞狮队?” 他话锋突然一转,令人猝不及防,而姬羌还沉浸在他所说的那个“家”字中。 不过,她很快收心,见旁边的小摊儿有卖面具的,立刻走了过去。 姬羌一眼相中一张“狐狸”面具,戴脸上大小正合适。摊主见有大主顾上门,立刻热情介绍,“这款面具卖的最好,小姐戴上真合适,老爷给小姐买一面吧。” 王圣君二话不说,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摊主,“夭夭还喜欢哪个?爹全给你买下。” 姬羌:“……” 尚六珈:“……” 这么大一锭银子,整个小摊儿的面具全抵上也不够! 这么花钱,不肉疼?! ------题外话------ 谢谢众位书友的打赏,红包,月票,谢谢!谢谢!! 第73章 夺魁 姬羌甚是理解王圣君的举动,二十年的深宫生涯已经彻底将他打磨成一朵菟丝花儿,或者一只金丝雀,对于米几钱,肉多贵这些凡间事,早已没了算计。 于是,她笑着调侃,“爹出门这样挥霍,小心回家挨板子。” 王圣君笑的讪讪,别别扭扭的将摊主手中的银子拿回去,这下摊主彻底明白了,感情眼前这位相貌不凡的爷不仅是个宠女儿的,在家还是个惧内的,好男人啊! 最终,姬羌以十六个铜板将狐狸面具买下,戴上面具走路,趣味十足。 王圣君却将蓝色手帕撕下一条,轻轻地系在姬羌的手腕上,并解释说,街上戴面具的人不少,其中不乏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万一他们被人群冲散了,他也好第一时刻辨认。 姬羌没话,实则心里笑弯了腰。 往前走了十几米远,有个卖糖人的,生意非常红火,姬羌与王圣君排了好一会儿才到他们。 姬羌选了一只飞龙在天,之后又给王圣君选了一只金凤朝阳,王圣君简直受宠若惊,舔一口糖人,只觉比蜜还甜。 摊主打量二人好一会儿,越瞧越新奇,只觉这对父女的口味,当真与众不同。 二人边走边吃,脚步渐渐放慢。 忽听前方有人拍手叫好,放眼望去,原来有人在放烟花炮仗。 嗅觉到空气中的危险,王圣君立刻建议一行人绕道儿走,姬羌却提议买几个二踢脚放放,记得小时候,每年上元夜,她都要在紫宸宫放一堆二踢脚,全是她父王亲手做的。 恰有几个挎着竹篮卖零散烟花、炮仗的人从旁经过,姬羌随意叫住一个姑娘,买了十多个二踢脚,给王圣君、尚六珈等每人分了一个。 一群人便把姬羌团团围住,让她第一个戏耍。对于此物,四大金刚一点也不陌生,很快都放光了,只有王圣君,几次跃跃欲试,每次以失败告终,他总是在还差一点儿才能点着炮捻子的时候跑掉,所以,次次空跑。 这回,姬羌笑的真直不起腰了。 王圣君,再一次让她刮目相看。 放完炮仗,一行人又看了杂耍,舞龙舞狮,走马灯,还就近去小茶馆里坐了坐,听了一会儿评书。 从茶馆出来,忽见人群都朝同一个方向涌去,姬羌连忙跟上。 一边走一边听人在说,“醉仙楼的老板沈万九设的灯谜大赛开始啦!” “哎呀,快点快点,听说这次沈老板设了非常丰厚的奖赏,若能夺得魁首,能得一百两银子呢!” 一百两!姬羌心跳了跳,这个沈万九,可真够阔绰的! 到了醉仙楼前,已经人山人海,好在酒楼门前开阔,此次“猜灯谜比赛”又是几处商家联合举办,楼上楼下,街道两侧都能落脚,还不至太挤。 姬羌在王圣君等人小心翼翼的呵护下找了一个不错的位置,比赛开始前,两个龙狮队欢腾了一会儿。 龙狮队刚退下,醉仙楼二楼的窗户全部大开,沈万九站在最中央的一扇窗口道:“各位尊邻、乡亲、以及远道而来的朋友们,沈万九给你们作揖了!” 楼上、楼下的人闻声还礼,嘴里说着沈老板好,喧闹的浪潮一阵接着一阵。 沈万九又道:“自我醉仙楼开张以来,承蒙各位关照,我沈万九感激不尽!今值上元佳节之际,醉仙楼与五湖四海酒楼、沁心茶馆、金银楼、锦绣布庄、出水芙蓉胭脂铺、稻香村酒庄、七录芳斋书馆联手举办一场“猜灯谜”大赛!” “赛程分为命题与随意两场,命题场,谜面已定,此场决出前三名。随意场,是指进入三甲的朋友,相互之间出谜面,若一人之谜面另外二人均猜不出,则那人胜。” “魁首奖金,一百两。” 人群立刻爆发出阵阵惊叹,都道醉仙楼等商家大手笔。 姬羌悄悄对王圣君道:“您的机会来了。” 王圣君早已跃跃欲试。 开始的谜面都比较简单,比如“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再比如“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又比如“红娘子,上高楼。心里疼,眼泪流。”等等。 这些谜面简单,猜中的人很多,依照赛制,猜中的人需上前几步,聚在一个圈里,没有猜中或者没有参与者,则往后退。 王圣君并未打算离开姬羌左右,姬羌却鼓励道:“我还等着您给我拿个魁首回来呢。” 听到这话,王圣君立刻兴冲冲的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轮,圈里的人越来越少,而灯谜的谜面也越发刁钻。 “来了来了,又来一个,南望孤星眉月升,打一个字,是什么?” “我要是知道,早站圈里了。” 姬羌听着周围几个青年斗嘴,觉得十分有趣,再抬头,王圣君已经给出了答案,此时,圈里还剩七八个人。 很快,醉仙楼上又挂出一谜面:烟火勿近便放心。 王圣君几乎不假思索的写出了正确答案。 这一轮过去,圈里只剩下三人。 王圣君意气风发,大有夺魁之气势。 比赛规制进入随意场,王圣君给出一个谜面,一局定输赢。 帝子乘风下翠微。打一花名。 站在王圣君左右的是两个书生,许是俩人平日只顾着苦读,对花花草草的并不感兴趣,故而抓耳挠腮半天也没猜出来。 魁首生成,楼上沈万九连声道喜,并请王圣君登楼领奖。 王圣君星眸含笑,欢喜的与姬羌对视一眼,大步走进醉仙楼。不过,过了好一会儿楼上才有消息,只听沈万九道:“魁首有愿,将一百两一份作二,赠与方才与他切磋的二位才子。” 围观者哗然一片,纷纷猜测王圣君此举何故,又瞎想他的身份。 姬羌瞧着事情越发有意思,命尚六珈打探消息。 不多时,尚六珈禀告姬羌,那两位才子都是来京备考的寒门子弟,来京多日已逐渐捉襟见肘,本想借此机会挣点糊口的银钱,不曾想被王圣君碾压。 姬羌这才想起,方才比赛时,那二人皆拱肩缩背,全无学子的模样。 沈万九已放出话来,那两位学子却踟蹰于行,直到王圣君真的将那一百两展于二人面前。 “不不不,先生大才,赢了我等,这钱本该先生得!”其中一位传青衫的学子向王圣君拱手作揖,态度十分恭敬。 王圣君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听见有人唤他“先生”,激动之情难以自抑。 另一位学子也跟着道:“对对对,今日能与先生酣畅淋漓的切磋一场,学生已三生有幸,怎么能贪先生的银子呢?还请您快快收回。” 两位寒门学子推辞不受。 第74章 万家 人们难得看见这样的稀罕事,赢了银子的要把银子送人,结果还送不出去。 姬羌慢慢走了过去,在两位学子惊诧的注视中道:“既然二位称我父一声先生,就该遵了长者赐,不可辞的规矩,把这份拳拳之心收下。” 两位学子只瞄了姬羌一眼,再不敢直视,不知为什么,他们总觉得不对劲,面前两位自称父女,然而做父亲的态度未免有些恭敬,反而做女儿的恣意洒脱,又隐隐透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息。 话已至此,两位学子不再推辞。 姬羌决定立刻回宫,他们已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再待下去恐将生事,那便得不偿失了。 姬羌要走,尚六珈等人赶忙开路,而就在这时,一支龙狮队突然窜出来,队伍不长,却总是围绕姬羌等人转悠。 隐藏在暗处的赵乾与羽林军立刻缩小包围圈,随时待发。 当此时,分散在人群中认真观看比赛的黄、杨等圣侍也慢慢挤过来,警惕心十足。 龙狮队转了两圈,忽而打了个滚儿,狮头直逼姬羌,尚六珈当即上前大喝,“大胆!” 此声一出,众人皆纳罕,狮头速速退却两步,滚落在地。 秦食马从里面跳了出来,笑道:“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她竟然是陛下!”青衫学子惊的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 “怎么可能?”另一位小声道,实际上他心里升起的是另一种声音,“怎么不可能。” 得知对方的身份后,他竟觉得方才的一切违和,此刻一点也不违和了。 俩人神情有些恍惚,动作却十分利索的向姬羌行跪拜之礼。 这时,沈万九已率众人从二楼冲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姬羌跟前,跪道:“草民沈万九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沈万九与众老板这一跪终于让呆若木鸡的百姓回神儿,接着从街心到街角,无论楼上还是楼下,但凡有人的地方,皆乌压压跪成一片。 街道两侧,大大小小的灯笼内,烛火依旧燃的旺盛,它们随风轻轻摇曳,在这突然沉寂的繁华地带。 姬羌举目,万家灯火通明,眼前的一切始料未及。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似乎并未觉得不妥。 秦食马的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这笑容姬羌太熟悉不过,但凡他得意之时,或做了自以为了不起的事情之后,便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这种遮不住的欢喜。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又闹哪一出。 姬羌紧绷的心慢慢松懈,淡淡道:“都起身吧。” 尚六珈便扬声大喊“起”! 一应民众接二连三站起,立于原地不动,也不敢抬头张望,街上的气氛可用“噤若寒蝉”形容。 沈万九矮矮胖胖,面相富贵,十分符合他家财万贯的气质,姬羌郑重道:“沈老板经营有道,不忘黎民,如此忠义良善之士,实乃商家之典范,赐匾。” 对沈万九来说,这简直是喜从天降! 自古士农工商,纵然他们经商的再富有,也是排在主流意识的末流,日常吃穿用度以及出行,向来谨遵“低调”二字,不曾想有一天,天子会赐他于匾额…… 沈万九谢恩不止,他周边的各个酒楼、店铺的老板也与有荣焉,觉得沈万九当真是为他们商人争了一口气。 姬羌又把目光投向那两个学子,问及姓名,青衫学子叫孙继宗,另一个叫陶广义,俩人同乡,来自雍州。 姬羌总算明白俩人为何会提前进京了。提起雍州灾情,孙继宗用了一词,波及甚广,陶广义却接道:“陛下已然派出钦差前往雍州,殷大人雷厉风行,雍州赈灾一事定会妥善解决。” “尔等很关心时政?”姬羌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情绪。 孙继宗、陶广义一改最初拘谨,提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可取,读书人当读天下事的观点,其中孙继宗道:“学生以为,一个读书人在读书的时候都不关心社稷民生,将来做了官也定然是个糊涂官。” “说的好!”姬羌大赞,“若天下读书人都能如卿这般,朕当高枕无忧矣。” 孙继宗、陶广义大惊,陛下竟称他们为“卿”,要知道他们虽是举子身份,却身无半职,是没有资格被国君以“卿”相待的。 姬羌却又道:“今春殿试,朕静候二位佳音。” 秦食马渐渐皱起眉头,事情似乎并未按照他设想的那般走,或者说,走是走了,但是轨道却越来越偏。 殷不离告诉他,为君者,没有不喜万民敬仰的。上元佳节,陛下逛也逛了,玩也玩了,临行前若“不小心”走漏风声,被万民膜拜,必然龙颜大悦。 而他这个“不小心”走漏风声者,定然在陛下心中立一大功,纵然陛下当时什么都不说,也会在心底悄悄记下他的好。 殷不离这样说的,秦食马也是这样做的,然而结果并非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秦食马思量,他是不是又被她坑了? 眼见姬羌渐渐朝人群里走去,秦食马顾不上多想,紧紧跟上。 姬羌静静的,一路走一路看,看到衣衫褴褛却依旧被节日氛围烘托的红光满面的难民,看到衣不蔽体却抢了一堆烟花炮仗的乞丐,看到勉强扯了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衫却依旧被冻的拱肩缩背的男女老少子民。 无人不向往生。 无人不向往暖。 无人不向往欢乐。 姬羌闭了闭眼,轻轻的道一声“回宫”。 御驾起,百姓静立两侧,恭敬相送。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不见,人群中不知谁起了个头,道:“陛下看我了,陛下刚刚看我了!” “陛下也看我了,天老爷!我都没敢看陛下一眼!” “是呀,是呀,陛下长的啥样儿?” “我看了我看了,长的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 躲在人群中观到现在的殷不离冷冷盯着已有些模糊的万家灯火,心里禁不住冷道,看吧,即便是贵为一国之君,人们首先关注的,仍是美貌,陛下的忧思,陛下的怜悯,陛下的仁义,他们全然不见。 只因陛下是女子。 第75章 影子 欢嚣的人群使节日的氛围更浓,许多人说着说着开始吹牛皮,有的说他方才一直站在陛下身边,早就看出她身份不凡。又有人说陛下一个时辰前与她父王一起买了他家的狐狸面具,众人才不信,戳穿道,夏王早已薨逝,陛下又哪来的父王?卖面具的人被质疑,极力辩解,人们嘻嘻哈哈大乐一通,碰到有人说陛下还买了他家“飞龙在天”的糖人,更是乐不可支。 正闹着,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沈老板撒钱了!快抢钱啊!” 于是乎,吹牛皮的也不吹了,辩解的人也顾不上辩解了,大家如潮水般一涌而上,全都朝醉仙楼门口挤去。 这时,就见醉仙楼的伙计将整整三大筐铜钱放在桌子上,当第一捧铜钱片片落下,人群顷刻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惊呼。 殷不离注视着忙着指挥伙计们撒钱的沈万九,拿出厚厚的小本本儿,借着灯笼里的烛光记上了一笔:永安元年,上元之夜,富商沈万九于醉仙楼前撒钱于众。 此条之上仍是关于沈万九的:永安元年,上元之夜,陛下于醉仙楼前称赞富商沈万九为商家典范,并赐匾额。 …… 秦食马原本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出门的,眼下他追随姬羌,哪里还敢坐车。 他同尚六珈、黄裳一般,紧紧追随在马车一侧,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姬羌的“发落”。 他不知道陛下会如何惩戒他,但有一点已经非常明了,他的的确确被殷不离坑了! 那个狡诈的女子,果然信不过! 枉他视她为知己好友,将忧愁烦闷甚至缠身的情事都讲与她听,还同她在北城门楼上喝酒谈天,信誓旦旦的做了约定,她却坑了他! 秦食马低头垂眸,默默走着,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打开了帘子,姬羌扒着锦帘,唤一声“马驹”。 “陛下叫臣?”秦食马两眼亮晶晶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羌轻轻点头,“夜深了,快回去吧,朕有赵乾相护,你不必忧虑。” 秦食马:“……” 他的耳朵果真不能要了! “今晚你的用意,朕已知晓,难为你用心良苦。” 秦食马:“……” 他究竟用了什么心,吃了什么苦? “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担忧。” 姬羌再次催促,秦食马连忙躬身止步,待马车走远,他使劲儿拍了拍脑袋,不停地自我怀疑,方才陛下夸奖他了是吧? 他脑子有些乱,一会儿觉得殷不离没有骗他,一会儿又觉得殷不离还是利用了他,但具体怎么利用的,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姬羌的车队离开朱雀大街,视线瞬间暗了不少,她忽然叫了停,并急急打开车帘,茫然的朝四周望去。 方才她无意中向帘外一瞥,似乎看到一道白影,很像国师。但是,下一瞬又不见了,幻觉一般。 银色的月光打在官道上,路边的杂草上,如梦似幻。 姬羌停了好久才重新命马车起步,这一走,直奔皇城朱雀门。 进入皇城后,姬羌于放鹰台附近与众位圣君、圣侍别过,短短两个时辰,却发生诸多事,早已让王圣君等人心中千转百回,加上天这么晚了,纵然有什么不吐不快的话,也不宜多说。 因此,王圣君只道一句“陛下早些安歇,保重龙体”便领着众人恭恭敬敬的告退。 姬羌确实累了,人累心也倦,却丝毫没有睡意。她也很想回到养元殿好好睡上一觉,诸多繁杂只等明日再作理会。事实上,自打回来,紧绷的弦一刻也不敢放松。 她轻轻叹口气,抬头望了望已经西移的明月,这一看登时僵住,似乎有什么人站在高高的放鹰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什么人?!”显然,赵乾、黄裳一前一后也发现了,紧接着,黄裳一跃而上,直奔放鹰台顶,赵乾则领着一众羽林警惕的望着四周。 “这宫里,竟筛不干净了是吗?” 面对姬羌的质问,赵乾、尚六珈齐齐跪地请罪,尚六珈震惊不已,近两个月来,伴随着内宫改革,他发誓已经像篦头发一般将皇宫上上下下篦了一遍,不可能漏这么大一条“鱼”。 除非……除非那人身手高深莫测,并深藏不露。 黄裳果然迟了一步,但据她回禀,那人好像故意等她登上高台,之后才转身不见,隐隐有几分挑衅的味道。 姬羌面色如水,一言不发。 沉默须臾,她命赵乾等各司其职,自己则领着黄裳一人朝先帝的后宫走去。 黄裳惊诧不已,但她向来不是个多嘴的,只须臾便将震惊的情绪压下,一路默默跟随。 她最初想的是,陛下大概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同王圣君等人讲,但很快令她再次惊讶的是,姬羌走的并非寿安宫的方向,而是,慈悲殿。 “陛下。” 黄裳小声唤了句,纵然她再沉默寡言,仍抵不住姬羌的举止太过惊人。 要知道,陛下自幼最讨厌的人便是商圣君,但凡有他在的地方,陛下从不靠近的。 …… 慈悲殿内,灯火通明。 姬羌立在大门口,并未再往里进一步。 守门的宫人瑟瑟问道:“陛下是否要奴婢请圣君出来接驾?” 姬羌未理会,站了好一会儿转身离开。 黄裳心中好奇达到顶点,半道儿再忍不住,“陛下。”她小声道:“您怎么忽然决定去慈悲殿?” “放鹰台上之人,是商芄。” 姬羌自信看的没错,那人也不会让她看错。只是待黄裳、赵乾发现他时,他已然戴上帷帽,他二人自然没有看到他的光头。 不给他人瞧,偏偏露给她……还有上回,故意在她去往寿安宫的路上让小内侍用一筐敲烂的木鱼引她驻足。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故弄玄虚! 究竟要做什么? “可您为何到了却又不进门?”黄裳又问。 “丑人多作怪。”姬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不再言。 方才她一气之下去了慈悲殿,走到门口突然清醒了,丑人作了那么多怪,为的不就是引她注意么?她若就此给予回应,岂不是明摆着着他的道儿? 回到养元殿,绿衣早已将一切所需用品候着,姬羌梳洗完毕,歪躺在贵妃椅上看画本儿。 脚下,踩着姜鉴送给她的脚炉。 王圣君的画本儿她已经翻看好几遍,却百看不厌,虽然画本儿上的诗赋意境隐晦,她依旧从中品出他对母君超脱寻常的情感,以及深深的思念。 还有上面的丹青,每一幅乍看只是山水风景,细看之下却能在每一幅中找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姬羌深信,是她母君无疑。 姬羌认为,这便是王圣君最可贵的地方。 喜欢的赤诚、坦荡,不似某些龌龊小人! 第76章 往事 早些年,姬羌还无法理解大人世界的一些弯弯绕绕的情感,她对先帝将一个和尚弄进宫这件事,耿耿于怀。后来,这个和尚的存在简直成了她父王全部痛苦的来源,她除了厌恶那个和尚外,对她母君更加不满。 数次,她通过指桑骂槐的方式试图劝母君,把那和尚丢出宫去。 可能,这也是母君不喜她的原因之一。 几年后,她渐渐地长大,隐约明白一些人事,懂得除了商芄,后宫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父王,对母君来说均是摆设。记得姬虞曾告诉过她,商芄是先帝唯一挚爱的男人。 她仍旧不懂何为挚爱,姬虞告诉她,挚爱就是一旦眼里看中谁,便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这话很令人吃惊,细品之下又滑稽至极,身为帝王,眼中只能容下一人,那这个国家还要不要? 黎民百姓岂不是活活冤死? 后来,她被软禁东宫,再又迁至上林,渐渐远离先帝的后宫,再回来,已是母君行将朽木之时。 病榻前,母君逼她以父王的名义起誓,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必须善待那些男人们。 当时,她快马加鞭奔回皇宫,摔伤了也不顾,只为见母君最后一面。 她以为,这最后一面,母君至少该对她交代些什么,就算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没有任何留恋,没有任何不舍,至少该对她的未来,对这个国度交代一二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 母君至死惦记的,是那些男人,甚至,只商芄一人。 她悲愤交加的将母君送入皇陵,对朝臣如何评定母君一生,没有任何意见,只凭他们按部就班的评定。当然,有姬婳撑着,母亲的谥号还不至难看。 有关先帝种种,她不愿多言,甚至,不愿回想。 只是商芄,那个卑鄙的和尚! 既然一心向佛,又为何甘愿留在这深宫大内,成为先帝众多夫侍中的一员? 既然红尘看破,又为何频频搅合到红尘之中?她可是记得很清楚,母君在时,每每后宫有什么宴会、游戏之类,那个和尚从未舍得落下。 假若一个人真心向佛,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摆脱自己这等亵渎神佛的处境! 譬如偷偷溜走……从方才情形来看,那和尚武功不低,能在黄裳眼皮子底下溜走,想来混出宫并非难事。 再譬如,潜心礼佛,真正的不问红尘事,哪怕在这深宫红墙之中。毕竟佛家有云,心中有佛,处处皆是佛。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选择,以死明志。 可他什么都没做! 却一辈子搅乱后宫风云,把所有人都折磨的“死去活来”。 这些,也算往事了。 人死如灯灭,她的父王、母君已经不在人世,她已经决心遵守与母君的约定,放商芄一马。 然而这个和尚,现在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开始不断地挑战她的忍耐极限! 思及这些,姬羌的画本儿再看不下去,且困意渐渐袭来。 不多时,黄裳、绿衣蹑手蹑脚的将已经深眠的姬羌抬进内室。 一夜无话。 …… 上元一过,假期也告了尾声,这一夜姬羌睡的很沉,以至于年假后的第一个早朝,去的有些迟。 然而并无人感到惊讶,大家似乎都没调整过来。 而那些已经历经两朝、三朝的老人儿早已习以为常,根据他们的经验,每当年假之后,上至国君,下至群臣,至少十天半月才能逐渐恢复正轨。 整个早朝,大家只讨论了一件事,开启已经关闭十年之久的弘文馆。 弘文馆设于圣祖朝,当初设置的目的,一为国学堂,意为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二为春季闱考时,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的落脚之处,尤其是那些缺衣少食的寒门学子。 但是弘文馆于先帝十四年被关,原因在于当年会试考场上,有学子在试卷上公然抨击先帝的奢靡以及成群结队的后宫生活,令先帝震怒,不仅当场治罪那学子,一气之下连弘文馆都封了。 先帝说,那些人不配入住弘文馆。 弘文馆一关,直接影响后来的取士,毕竟备考之事繁琐、冗长,从入京的盘缠算起,加上进京之后的吃、住花销等,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许多寒门子弟譬如孙继宗、陶广义这般,只进京一趟盘缠便花光了,为了等待春闱之事,不得不一边苦读一边讨生计,幸运的能找到一二谋生之路,不幸的连糊口都不能,更别提读书了。 近十年来,但凡能进士及第的,地方世家子弟居多,剩下的,也大都家境殷实。 也因此,寒门弟子想要出人头地,难上加难。 群臣对弘文馆开放一事无异议,一则这是取才兴邦的好事,二则,上元之夜陛下那般大阵仗,对寒门子弟又是赏银又是鼓励的,他们作为臣子,看到陛下如此惜才爱才,只有高兴的份儿。 于是乎,弘文馆的事定下,早朝接近尾声。 水部呈上来自荆州秦桑落的《大江渠荆州段工事进展》的奏疏,姬羌看了大为激动,工程进展不仅比预期的快,且银子省了不少。 秦桑落,果然大才! 早朝愉快结束。 姬羌手拿秦桑落的奏疏,脚下生风,尚六珈喜不自胜,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于是,他一边小跑追随一边喜道:“陛下您慢点儿,臣都跟不上您了。” 姬羌却回头道:“一夜之间,你老了?” 尚六珈:“……” 一旁的赵乾低头偷笑,姬羌瞥见又对赵乾道:“昨儿让你查孙继宗、陶广义二人,可有消息?” 赵乾连忙收起笑脸,回说已经派人去查,不日便有消息。 放鹰台与养元殿之间的小道上,有一处八角亭,每每早朝结束,姬羌都要路过,若是步行上下朝,她偶尔会在此处小坐一会儿散散心。 这会子八角亭内却站着一人,令所有人看了都“魂飞魄散”,大气不敢出。 商芄正对姬羌走过来的方向,立的笔直。当他看见姬羌远远的走来,当即双手合十,行了个佛家之礼。 除了离的有些远,这个礼行的无可挑剔。 第77章 雍州事 火红的朝阳自东方升起,不甚耀眼,不甚温暖,却使人感到祥和与宁静。 经过一夜,关于商芄之事,姬羌已经想的很清楚。至少,她已经恢复成人前镇定自若的样子,所以,当她猛的看见商芄,丝毫没有尚六珈等想象中的愠怒。 待姬羌走近了,商芄立刻从袖笼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竹筒,那竹筒已有些年岁,就是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商芄双手捧着竹筒,奉给姬羌。那一瞬,他嘴唇几次微动,似乎想说话,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姬羌抬眸看他时,他又向前挪动一小步,双手继续捧着那竹筒。 商芄生的不俗。 摒去诸多杂念,姬羌认为从相貌讲,他并不输给父王。父王出身世家大族,自幼接受严格教导,且同别的世家大族一样,是被照着夫王的标准培养的。 因此,父王胸怀宽广,温润儒雅,遇事从不惊慌失措,无论做什么,向来以大局为重。 眼前这个和尚不同,虽然他一言未发,姬羌却看得出,那隐隐蕴含着紧张无措、甚至有几分胆怯的眉眼下藏着刀锋,杀人与无形的刀锋。 姬羌僵持不动,一言不发,尚六珈也不敢上前接东西,眼见局面越来越尴尬,他灵机一动道:“敢问圣君,这竹筒里面装的是?” “茶叶。”他颤颤道,说完再一次捧给姬羌,“臣新制的茶叶。” 多年来,这是姬羌第一次听商芄开口讲话,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讥笑,原来这个和尚会讲话啊,她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哑巴”。 这些年,无论她在何处见到商芄,他都是一尊佛像的样子,不言不语,也没什么表情,只有他手中默默转动的佛珠能证明,他是个活物。 只是这一开口,以臣子自称,当真让人恶感丛生,“法师是否对出家人有什么误会?” 商芄捧茶叶的手僵住,整个人也没了方才跃跃欲试的勇气,他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但好像又无从说起,后来不知想到什么,便默默收回竹筒,低了头。 姬羌便又道:“既已出家,当不问红尘,潜心礼佛,若心不诚,一旦佛祖怪罪,便是灭顶之灾。” 商芄闻言,身子不由自主的颤了几颤。 姬羌说完,抬脚离去,走的甚是云淡风轻。 八角亭里,商芄抱着竹筒,立了良久。 直到内侍无念请他回慈悲殿,他才喑哑道:“昨夜,陛下是否真的去了慈悲殿?” 无念立刻回道:“千真万确!圣君,陛下站在慈悲殿的大门口,足足有半刻,后来,不知为什么,陛下又突然折返。” 几乎刹那,商芄脸色惨白,没有一滴血色,他的身子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无念大惊,在商芄倒地之前用自己的身子撑住,但见他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隐隐水汽。 无念瞅瞅四周,空无一人,又焦急又无措,后来一咬牙,用自己瘦弱的身躯背起了他,颤颤巍巍朝慈悲殿去了…… …… 商芄的贸然举动只在姬羌心中激起一点涟漪,回到养元殿时已全然被消化。过两日,偶然听闻商芄病倒,不假思索的命人请了太医为其会诊,又往慈悲殿送了诸多补品,将一个英明君主的形象赫然立起的同时,也等于在她与商芄之间竖立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至此,姬羌眼中清净不少。 又几日,雍州那边传来消息,殷其雷已将赈灾一事查的一清二楚,十万石赈灾粮刚发到雍州,便被雍州牧刘豫克扣大半,分至各郡,又被郡守克扣一半,待分至各个县衙,基本不剩什么了。 事关雍州,马虎不得,殷其雷的折子由汤崇俭、江有汜联手呈递,二人静静立于龙案前。 盯着奏疏一言不发的姬羌直令二人忐忑不安。 大梁九州三十六郡,自北向南,由东至西为雍州、冀州、兖州、青州、梁州、豫州、徐州、荆州、扬州。 雍州为九州之首,面积最大,地广人稀,盛产矿石。 圣祖立国,封大将军罗钊为雍州王,世袭罔替,自此,雍州这片疆土便渐渐归于历代雍王羽下。虽然,雍州自上而下设置州牧、郡守、县丞机制,然而到了先帝朝,雍州州牧的任免调动,几乎全由雍王操控。 此次赈灾粮被层层克扣,虽明面上没查出雍王什么事,可谁不知道雍州牧刘豫曾是现任雍王罗钦的第一门客。 “两位爱卿如何看待此事?” “陛下,雍州之事,十分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 江有汜说完,汤崇俭附议。 “江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何意?”姬羌冷问。 江有汜迟疑时,只听她道:“雍王要反不成?” 二人齐齐低头,雍王反不反的他们不知道,但他的确有反的资本。 雍州北邻北戎,自太宗十四年起,一直老实放牧的北戎人开始蠢蠢欲动,屡次骚扰雍州边境,历代雍王以此为借口,数次扩军。 如今,雍王已拥精兵四万,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铁骑。 打仗费钱,雍王最不缺的就是钱。太宗朝时,罗家人突然在雍州发现金矿,至今,雍王手下已拥有一座金矿,两座铜山。 朝廷穷的瑟瑟,雍王富的流油。 历代国君也不是没打过雍州的主意,太宗就想过法子,欲将矿山的开采权收归中央,可是又不能明抢,毕竟,圣祖的圣旨言之凿凿的在人家家里放着,历代雍王享有独立的军权,财权,唯有治权仍在中央。 这一条本身就存在严重弊端,若中央对地方控制失去了军权与财权,治权根本无法生存。 于是,太宗派人过去,名义上协助雍王府进行矿石开采。当时的雍王对朝廷依旧忠心,十分慷慨的将开采所得一分作二,一半上缴国库,一半留在雍州以作军用。 谁知好景不长,矿山发生大面积坍塌事故,死伤惨重,矿山一度停止开采。 后来调查事故原因,乃是由于协助开采矿山的官员冒进开采所致。 又几年,二代雍王逝,三代雍王上位,矿山重新开采,太宗又派人过去协助,这一次却连雍州地界都没入便遇上北戎骚扰边境。 太史梁元君出使北戎,拿出大梁开市的诚意,凭三寸不烂之舌化解战争危机,却在回大梁的路上遇害。太宗震怒,欲出兵讨伐,国师司缪恐其中有诈,出面阻拦。 果不其然,没多久北戎再次南下,雍王出兵驱赶,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自此,开矿之事雍王再不提。 以至于到了先帝朝,朝廷的条条框框对雍州来说,几乎形同虚设。 第78章 隐隐 江有汜、汤崇俭所述这些陈年往事,姬羌再清楚不过。她不仅知道雍州之事的历史现状,还清楚其中的原因。据说,当初圣祖建功立业时,罗大将军几次为圣祖出生入死,圣祖一直对他心怀愧疚,建国后不仅将雍州赐给他,并给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算是一种变相的弥补。 “依卿之见,雍州之事该如何往下走?”姬羌察觉江有汜几次欲言又止,问道。 “臣有一提议,可将雍州之事全权交给雍王处理。既然雍王府食邑一州之民,那么雍州出了这样的乱子,他理当担责。”顿了顿,江有汜表情突然微妙起来,“若雍王不肯,或者不用心,他的意图便显而易见,陛下大可以此降罪于他。” 此计汤崇俭极力反对,“拿一州百姓的性命做赌注,臣以为万万不妥,此其一。其二,雍王桀骜不驯由来已久,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他有没有反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反的机会。” 若是有,雍王必反。 这是汤崇俭的结论。 姬羌从紫檀大案一角抽出一道奏疏递给江有汜,“卿看看吧。” “这是?”江有汜狐疑打开,“雍王的告罪书?” 江有汜越往下看越气恼,这哪里是告罪书,分明是向朝廷求表彰的书!奏疏中,雍王不仅反复强调他们雍王府如何开仓放粮,如何施粥赈灾,竟还说为了避免百姓流离失所,他手中的三个矿山一下吸纳两万劳工,使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奏疏结尾竟大言不惭的张口要粮二十万石! 荒谬!太荒谬! 汤崇俭匆匆浏览一遍,气的简直要破口大骂,无耻徒孙,简直将他祖上的风光霁月的光辉形象败光了! 姬羌决定命班茁葭领精兵一万,带粮两万石前往雍州协理殷其雷,此言一出,两个老臣的心立刻颤了两颤。 陛下雷霆手段,意欲快刀斩乱麻,做的好皆大欢喜,若做不好……恐将再次乱起。 然而眼下他们手中是一副捉襟见肘的烂摊子,还能再一次经得起反乱吗? 两位老臣沉思一会儿,江有汜提议,可命武陵郡王领兵前往雍州,毕竟楚凌霄背后站着的是三万楚家军,以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镇南侯,见到楚凌霄,雍王多多少少会忌惮些。 “朕之所以选班茁葭……”姬羌向两位老臣解释,“两位爱卿可能有所不知,班茁葭轻功了得,入皇宫大内如入无人之境。另外,你们该比朕更深知殷御史的为人,他那股子麻缠劲儿一旦上来,有得磨人,雍王有他一人磨足矣……而今,玄甲军正夜以继日的严加训练,郡王无法脱身。” 江有汜、汤崇俭惊的说不出话来,并非因为这套说辞有多精彩,虽然,它真的很精彩。 真正让俩人惊讶的原因是,陛下与他们好声好气商量的态度,这态度他们从未在先帝身上见到过。 也因此,当初每每与先帝商议什么事儿,不是据理力争,便是歇斯底里,最后大都不欢而散。 事情便这样定下,回去的路上,江有汜一直愁眉不展,汤崇俭便劝他暂且放宽心,依他估量,雍王即便有贼心,暂时还没那个贼胆。 京畿六万玄甲精兵可不是个摆设,再说,吴地三万楚家军,陛下也是可以随时调动的。 江有汜摇摇头,道:“雍王一人不足惧,怕就怕还有人蠢蠢欲动啊。” 汤崇俭迟疑片刻,惊道:“你是指冀王?” 冀州冀王与雍王不同,第一代冀王叶东池乃太宗所封。当初,太史梁元君马革裹尸于荒凉的大漠,太宗大恸,是骠骑将军叶东池领一百人马深夜潜入北戎腹地,于敌军手中抢回梁太史的尸首。 据边关守城的将士言,叶将军回来时身边只剩下两个兵士,三人浑身上下都是刀伤,几乎成了血人。 如此忠肝义胆,太宗当即封叶东池为冀王,从此世袭罔替。 如今的冀王乃叶东池嫡脉长孙,虽说这些年冀王同其父、祖一样行事低调,然而谁又能保证这种低调的背后,不是蠢蠢欲动呢? 偏偏冀州与雍州紧紧相邻,若冀王与雍王联手……汤崇俭不敢往下想。 “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当初太宗怎么想的,怎么就把叶东池封到冀州去了呢?” “太宗与圣祖的想法一样,想要叶将军世代镇守北疆。”江有汜接道:“而这些年,叶家也是恪尽职守这么做的,不知老兄有没有发现,雍州边境常年不稳,冀州边境可是稳如泰山。” 汤崇俭点头道:“叶将军当年英勇之举可把北戎人震慑住了,他的儿孙也都争气。” 只是同雍王一样,手中权力过大,令人隐隐担忧。 皇权与地方之权向来如此,太紧了不行,太松了也不行,中间的尺度非常微妙,难以把握。 汤崇俭的忧虑之处,江有汜十分明白,不过,俩人说到现在,并未真的说到他心里去,沉默须臾,他直言道:“不瞒老兄,其实我忧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难道雍州之事还不足以忧虑? 汤崇俭突然觉得俩人聊到现在,他似乎聊了个寂寞。 “老兄仔细想一想,陛下自登基以来,所作所为……”江有汜将声音压的低低,汤崇俭努力将耳朵伸过去才听得见。 他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不如江有汜看的清。 “从衡阳郡主入手,一步步向魏国公主逼迫,一环扣一环,马不停歇,为的是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魏国公主手中的兵权。”汤崇俭说完,江有汜又问,“陛下为何这般迫切的收兵权?”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一未亲政,二未成年,根基不稳……依照常理,她就算不愿拉拢魏国公主,也该徐徐图之的。” 汤崇俭听的一头雾水,压低声音急道:“老弟想说什么,一口气说了吧。” “我也只是猜测。”江有汜实话实说,“陛下急急收回兵权,而今又急急练兵……老兄,怕是我们的安稳日子不多了。” 汤崇俭“唰”的一下,面色惨白,“你指的是,北戎?” “是兵部得到什么可靠的消息了吗?不对,昨日早朝,夏大人可什么都没说。” 江有汜劝汤崇俭淡定些,一再强调他只是顺着陛下的举动做出一些猜测,并无实际根据。然而汤崇俭细想一番却认为此种猜测有些荒谬,陛下刚刚亲政,轻易连宫门都没走出过,何来北戎动向?即便有,他们也该从兵部得知。 江有汜便又提一人,“你把国师忘了么?” 第79章 北营 有国师在旁指点,陛下想得到一些隐秘之事,没什么稀奇的。反倒是他们这些朝臣,往往后知后觉。 汤崇俭这么一想,思路顺了许多。 临近朱雀门,他忽然想起一事,道:“自打魏国公主府被封,所得银两、珠宝等物全入了陛下的私库,我本以为昨日早朝她会向户部解释一二,谁知她只字未提。” 昨儿早朝不说,今天私下打了照面儿也不说,江有汜笑着说了个“悬”字,也不顾汤崇俭气恼不气恼,自顾自出了朱雀门。 隔日,当班茁葭于养元殿领旨时,姬羌又悄悄给他两道密旨。 “这两道密旨,第一道给殷其雷,第二道,给冀王。卿到雍州后找个机会脱身,定要把第二道密旨亲自送到冀王手上。” “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班茁葭神色凝重,大有领兵出征之感。 姬羌又压低声音道:“若找到机会,再去罗氏祠堂打探打探。” 这是为何? 班茁葭十分不解。 “具体的,朕也不甚清楚,只是在读《圣祖起居录》的时候似乎寻到一点蛛丝马迹,需要你亲自去查探。” 班茁葭明白了,当即领命。 当天,班茁葭领着精兵一万,押着两万石粮,浩浩荡荡的前往雍州赈灾去了。 有心人盯着那望不到头的队伍,私下好一阵儿嘀咕,去岁朝廷往雍州发赈灾粮,十万石只用了一千人押送,而今赈灾粮只有两万石,却用了一万精兵,陛下要做什么? …… 班茁葭领着大军离京后,姬羌立于窗前,很久未动。 雍州的事,不能再拖了。赵乾已然查明,孙继宗、陶广义二人之所以提前入京,实为躲避雍王迫害。 自雍州灾起,孙继宗、陶广义等学子通过各种方式上书雍王府,希望雍王出面勒令各郡郡守认真赈灾。 雍王均不予理会,孙继宗等人便联手弄了个“万民请愿帖”,从而彻底惹怒雍王。 去岁秋闱,孙继宗、陶广义原本已取得解元、亚元之名,放榜之日“二元”名声噪起,响彻整个雍州。 然而,一夜之间,俩人的名次大变,一个成了倒数第一,另一个倒数第二。 其他学子见状,再不敢造次。解元与亚元都被排到最末端,再闹下去他们这些本来就靠后的岂不是要被革名了? 而后短短数日,孙继宗、陶广义数次遇险,幸亏俩人警惕心提起,每一次都化险为夷。嗅到如此危险气息,俩人便隐身难民中,连夜逃出了雍州。 姬羌听赵乾讲完这些,错愕良久。雍王丧心病狂之举,令人发指。 而她深知,这些事,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陛下,赵大统领回来了。”零露进门禀道。 “传他进来。”姬羌微微平息内里怒火,再转身,已恢复成安安静静的老样子。 赵乾大步流星入殿,像一股急来的风。 “启禀陛下,臣已将孙继宗、陶广义两位学子找到,并请其二人入了弘文馆。” “他二人可有对你讲过什么?” “回陛下,二人只对陛下再三谢恩,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另外……”赵乾等了一会儿不见姬羌发话,便又道:“各地学子已陆陆续续入京,翰林院各处已按照陛下旨意专心接待了。臣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孟大学士,他请臣向陛下转述,今春闱考,他们一定办的漂漂亮亮的,请陛下放心。” 姬羌沉寂片刻,轻道:“孟子衿办事,朕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语气平和,看不出悲喜。 赵乾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吩咐,正准备告退,姬羌突道:“赵卿随朕去一趟北营吧。” 赵乾愕然,去北营?找武陵郡王?这个时候! 窗外,太阳已经西斜。 姬羌并非心血来潮,班茁葭觐见时曾告诉她,武陵郡王根据玄甲军的特点研制出一套新的练兵方法,能够大大提高作战效率。 她很想一观。 再者,她已经许久没看到兄长,听闻他近来操练士兵十分辛苦,很想去看看他。 尚六珈劝说天色已晚,就算不在军营多待,回来时,天也要黑透了。 姬羌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已换了身行头。 “既然来不及,那便骑马过去。” 赵乾:“……” 从皇宫到达武陵郡王所在的北营,就算骑马也要一个时辰,去的时候还好,借着夕阳的余晖尚能看清路,回来的时候呢? 天黑还不是最令人担忧的,关键是中间有一段山路十分崎岖,骑马颠簸的十分厉害,陛下能受得了吗? 姬羌很快用行动回答了他。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风驰电掣般抵达玄甲中军所在的北营。 当姬羌麻溜跳下马,对上赵乾难以置信的眼神儿,不由笑道:“朕在上林那四年,每天都要绕着林子跑几圈,有时晚上睡不着,也会跑几圈。” 赵乾闻言,一时怔住。 她额头上微微有一层细汗,面色红润,说出去的话到了空气中立刻变成水汽,春寒料峭时节的傍晚,天还是微寒的。 赵乾却以为,这样的陛下就算搁在数九寒天里,也是一样的鲜活。 赵乾这一顿,显得有些木讷,不过姬羌早已习惯他这副呆样子,将马鞭扔给他之后,走向军营大门。 军营城门楼上的士兵早已发现一行人等,所以,当姬羌将将靠近,楼上士兵立刻命她止步,并要求报上姓名。 赵乾立刻上前喊道:“陛下在此,速速通知武陵郡王接驾!” 楼上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愣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反应过来,匆匆跑去报信了。 大约过了半刻,军营大门大开,一身戎甲的楚凌霄在看见姬羌的瞬间,眉眼立刻染了暖色,一路小跑着迎接。 姬羌也笑着迎上,免了他的礼,“朕这个时候突然过来,兄长是否觉得意外?” 楚凌霄扫了赵乾等人一眼,笃定道:“臣万万没想到陛下会这个时候过来。” 还是骑马来的。 楚凌霄直道她辛苦,姬羌回道:“兄长才辛苦!朕可是听说,兄长除夕前一夜回的公主府,过完初一就过来了……如此,也不怕姨母担忧。” “母亲向来支持臣,陛下多虑了。” 姬羌闻言一顿。 二人走着说着,不多时登上了指挥将士操练的云楼。 第80章 同食(为舵主加更) 夕阳已经落山,夜幕渐渐降临。按照往日时辰,将士们该准备收队吃饭。不过,当他们听到将军说陛下来探望他们,且就在云楼站着,落下去的士气瞬间被提起。 “参见陛下!” 呼声响彻云霄。 姬羌第一次接受大梁将士见礼,心情激动非常。 “众将士免礼!”她扬声道。 “谢陛下!” 齐整的动作,一致的步伐,处处透着严明的军纪。 姬羌就知道兄长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楚凌霄上前一步道:“众将士听令,全体都有,列队,摆阵,演战!” 登时,静如雕像的将士像野兽般灵动起来,摆出的阵型复杂又精妙,难为的是众将士竟无一人脚步凌乱。 楚凌霄问姬羌,对此阵是否感到眼熟,姬羌点头,就连身后赵乾都默默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姬羌又认真观看片刻,忽而面色一紧,不可置信道:“此阵,乃庄羽国师的八卦阵!” 庄羽乃大梁第一代国师,他的一生已不能用传奇二字形容。 圣祖登基第二天,庄羽便消失不见,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圣祖也不知。 但是庄羽却给大梁留下了稀世珍宝,一本《兵书》和下一任国师的踪迹。 八卦阵出自庄羽的《兵书》,此阵变幻无穷,极为精妙,也极其复杂,近百年过去,一代又一代的军事奇才都不能破解,没想到…… 姬羌双眸含喜,紧紧盯着楚凌霄,满是崇拜。 然而楚凌霄却道:“此阵,乃国师所授。” 姜鉴? 姜鉴竟然来了军营,什么时候? “臣接管玄甲中军的第二天国师便来军营传授此阵,掖军与哨军也在练习此阵。” “此阵特征便是根据战场情形随时变幻,因此,极难把握,臣训练至今,也才刚有雏形。” 姬羌闻言,说已经非常难得。 观完阵法,将士们列队回营房吃饭,楚凌霄念及姬羌还没有用晚膳,立刻着人摆饭,他喊的十分没底气,皆因军营的饭菜粗糙,而姬羌来的突然,他实在没有时间准备。 姬羌却将人拦住,“兄长,随朕去营房看看吧。” 楚凌霄:“……” 赵乾:“……” …… 中军第七营房内,火热一片,将士们一边狼吞虎咽的干饭,一边兴致冲冲的说着与姬羌有关的话题。 “天呐!我见陛下了!我竟然见到陛下了!今晚就给俺爹娘写信,告诉他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认字吗还写信,爪子连笔杆子都握不住,鸡爪子都比你画的好看!” “哈哈哈哈……” 将士们笑成一片。 很快又有人问,“哎哎,陛下长什么样儿,你们谁看清了?” 大部分人都摇头,有个大胡子突然拍了身边人一下,没好气道:“混小子,我们离的远没看清就算了,你小子就站在云楼 挨打的那个士兵瘦瘦小小的,一看便知刚到参军的年龄,他委屈的抱着头道:“我是站在云楼 大胡子哈哈大笑,连说这有啥不敢的,只是笑着笑着,整个人突然僵住,像是被人抽了魂儿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大胡子?” 不明所以的人还在问,发现姬羌进门的人扑通扑通跪一片,营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 当所有人都发现姬羌的到来,一片死寂。 “都平身吧。”姬羌保持着惯有的沉着与平静,她一边走一边朝将士们碗里打量。 黑不溜秋的窝窝,偶见几滴油花儿的菜汤。 苦练一天,晚饭却只能吃这些。 这就是她大梁的兵。 众将士起身后,无人敢动,也无人敢抬头,姬羌走到那个吹牛皮的大胡子身边时,他的头埋的更低了。 “朕还未用晚膳,兄长给朕拿一只碗吧。” “陛下!”楚凌霄、赵乾齐齐道,二人欲言又止。 姬羌却像没看到他们的反应似的,嘴角溢出一丝笑,“怎么?兄长怕朕吃了,将士们没得吃了吗?” “不,陛下。”楚凌霄不再多言,转身拿了一只碗,亲自与姬羌盛了一碗菜汤,拿了一只黑窝窝。 窝窝苦涩,难以下咽,菜汤除了齁人的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儿,姬羌却吃的很香。 姬羌一声令下,众将士站着的有,坐着的也有,均默默端起饭碗喝汤,啃窝窝。 “赵卿不吃?回宫里可没得吃了。” 赵乾连忙拿起一只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接下来,营房内一片呼哧呼哧喝汤的声音,楚凌霄听的眉头直皱,这群大老粗,在陛 一碗汤毕,姬羌淡淡的作出评价,“有点咸了。” 楚凌霄解释说,这样可以多下几个窝头。 姬羌笑着点头,扫视众人一眼,道:“尔等要勤加苦练,将来上阵杀敌,得了战利品,咱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姬羌一声鼓励,群情激奋,应和什么的都有,最后均化为一句:陛下万岁! 从营房出来,姬羌抬头望望黑漆漆的天空,时辰已经不早,便提出回宫。 楚凌霄再三请命送她,被姬羌一再拒绝。 “朕的马术,并不比兄长逊色,这一点,赵大统领知晓,国师也知晓。” 话中有话,楚凌霄忽然想起拜师之后的第一堂摸底考核课,前后一联想,顿时明白姬羌所指。 饶是这般,他依旧坚持送了姬羌一小程,直到军营的火光再看不见,才提着一颗心无奈折回。 待楚凌霄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姬羌立刻下马,走至路边,“哗啦啦”吐一地。 “陛下!”赵乾惊呼,急急下马。 姬羌手一摆,道无碍。 “陛下龙体娇贵,哪吃过那些粗食。”赵乾急出一头汗,那等饭菜莫说陛下,连他这个大老爷们儿都吃不惯。 思及此,一道无声的叹息从赵乾心口涌出,朝廷拮据,拖欠军饷常的有事儿……可那汤汤水水、干窝头,也太难以下咽了。 姬羌吐了个干净,吐完擦擦嘴,一言不发的跳上骏马,扬鞭起,骏马疾驰…… 第81章 夜行 幽暗的夜,到处是一片虚无。骏马疾驰穿过,虚无退到身后,前方依旧是一片新的,没有尽头…… 此刻,姬羌眼前浮现的全是那一堆堆干瘪的黑窝窝,和没有油水,且夹杂着一丝腥臭的菜汤。 然而,她身为一国之君,万民之首,可以与将士一起吃那些糟糕的饭菜,却无力改变一丝现状。 汤崇俭那只铁公鸡一直盯着她的私库,皆因年前私库从被封掉的魏国公主府入了一笔银子。 一百多万两,她却一分钱也不敢动。 老天还“欠”着大梁几条大河呢,她日夜不敢忘。 虽然,她需要练兵,给军营换新的兵器与装备,改善将士们的伙食,修缮军营训练场地。 她需要治水,修河堤,修水渠,沟通南北,以使南北货品流通的更快,使更多的人能自力更生。 她需要开垦荒田,使更多没田地的百姓都拥有田地,使他们有饭吃,有衣穿。 她需要招揽人才,使天下寒门之士有书读,有官做,有希望的活着。 然而她最需要的,是钱。 没钱,以上全部都是空想。 即便贵为一国之君又如何,没有银子照样寸步难行。 而雍王只是一方王侯,却因手握三个矿山而富得流油。 矿山……姬羌心里反复念叨。 一路疾驰,一路思绪纷纷,宽阔平坦的官道不知不觉见了头儿,最难的一段山路摆在了眼前。 身后紧随的赵乾看见山路就在眼前,姬羌仍不知减速,唬的脸都白了。 “陛下!前方山路,小心!”他大呼。 到底晚一步,姬羌在马背上连打两个趔趄,瞬间失去平衡,就在这时,失去方向的马儿突然撞向崖壁,这一下撞的不轻,姬羌像只断了翅膀的飞鸟,咕噜噜滚落在地,下一瞬,左脚脚踝不知撞到了什么,剧痛立刻袭上心头。 赵乾等人脑袋一轰,几乎魂飞魄散,尽管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向姬羌奔来,仍旧晚一步,什么也没挽回。 “陛下,您伤到哪儿了……”赵乾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四周黑漆漆的,眼睛不得亮光,看什么都费劲儿。 然而,就算四周灯火通明,陛下身为女子,他又岂能随便帮她查看伤处? 赵乾禁不住想,要是黄裳在就好了。 此刻姬羌也后悔不迭,她应该把黄裳带出来的,只因黄裳马术不佳,她怕耽误脚程,所以才没让她跟随。 尽管姬羌足够隐忍,仍在不小心挪动左脚时发出一声“闷哼”。 得知她伤的是脚,赵乾手下的左校尉王耿急急道:“十有八九是脱臼了,需得立刻矫正。”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如何看得清? “对了,陈恭你不是擅长正骨么?”王耿突然想到右校尉陈恭经常给羽林卫士们处理跌打损伤的事儿,忙把他推出来。 赵乾看出陈恭的顾虑,拱手道:“陛下,事急从权,臣等,冒犯了。” 陈恭又被往前推了一步。 “前方何人?” 突然有人清喝。 一行人简直吓了大跳,方才茫茫虚无静谧的夜色,什么都没有,怎么就突然多了一行人? 那行人皆穿白,在这幽暗的夜。 “是云鹤童子?”姬羌颤颤道。 虽离的远,因为熟识,她还是辨出几分,只是不太确定。 赵乾闻言,立刻问道:“前方可是国师?” 得到肯定的答复,赵乾等人简直如遇救星,立刻把姬羌受伤的事儿讲了。话未完,已见姜鉴大步流星的走来。 “陛下,伤哪儿了?”姜鉴蹲下来,急切的问。 “左脚脚踝,恐怕脱臼了。”姬羌颤颤答。 忍到现在,她额头已现豆粒大的汗。 姜鉴毫不犹豫地托起她的左脚,动作十分轻柔,他并没有给对方脱靴,只用掌心轻轻贴于脚踝伤处,那一瞬间,姬羌只觉一股隐隐的暖流从脚踝处向四周扩撒。 不多时,姜鉴轻轻的将她的脚放下,柔声道:“陛下起来走走,看看有何不适。” 姬羌真就站起,走两步,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无人觉得惊奇,大家都见过国师更为精妙的法术,正骨之术什么的只是小菜一碟。此刻所有人想的都是幸亏二字,幸亏他们碰到了国师,在这漆黑的夜,荒郊野外…… “国师怎么会在此?”姬羌道出所有人的疑问。 “哦,臣正要去北营同武陵郡王商议阵法,臣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陛下。” 看来国师是要同兄长商议“八卦阵”的事儿,提起这一阵法,姬羌赞不绝口。 姜鉴望了望远处的虚无,道:“夜路难行,陛下也该小心才是。” “国师说的是,朕鲁莽了。” 须臾,两方人马就此别过,姬羌重新上马,姜鉴也登了仙撵。 姬羌只轻轻拍了拍马儿,使它一路小跑,再不敢疾驰。 她自认不是个莽撞之人,却在方才出了那样大的差池,真是枉顾父王的悉心教导。 姬羌坐在马上,反思的同时又深感庆幸,幸亏遇见国师,否则,她若真的因此不良于行,又将会引起多少人蠢蠢欲动。 说起来,国师真乃大梁庇护神,总能在她和大梁需要的紧急关头现身。 只是这样的人,或许不日就要飞升了。 想到这儿,她忽而朝后扭头,茫茫的夜色中,哪里还有姜鉴的影子。 念头起来的瞬息,夏王的教导跟着入心:做人切忌贪心,帝王更是如此。 于是乎,姬羌摇摇头,压下那些“贪婪”的念头,只一心望着前方,小心翼翼行路。 …… “国师,前方就是北营大门,弟子前去叫门。” 云鹤行动之前被姜鉴制止,“夜已深,将士们白日训练十分辛苦,吾等就不扰了。” “回去吧。”姜鉴轻道。 云鹤、雀灵惊愕,对姜鉴的话难以置信。 出发前,国师可是明确表示要与武陵郡王商议阵法之事的,然而他们一路行至陛下坠马的那段路程,国师突然命他们停下,也不说什么,只命他们在那里静待,直到有马蹄声传来…… 没多久,他们便察觉陛下出了事,国师更是大步跳下仙撵朝陛下走去。 还好陛下只是伤了脚踝,并无大碍。他们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不过,现在再回过头来仔细想一想,云鹤、雀灵不约而同的得出一个结论: 国师要同武陵郡王商议阵法是假,等待陛下是真。 ------题外话------ 感谢众位书友的打赏,月票支持。这几天会陆续为大家加更。 第82章 御菜园 时令刚刚飞入二月,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陛下生在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下个月就是万寿节了! 礼部尚书梁燕卿于早朝之上公布此次礼部为万寿节所做的种种准备,以及届时,陛下需要走的流程。 姬羌坐的端正,认认真真听梁燕卿讲完,一句“朕不过万寿节”将所有人惊倒。 群臣不约而同的思念殷其雷,若“大嗓门”在,指定第一时间跳出来与陛下掰扯,万寿节怎么能不过呢? 此次万寿节不仅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更是陛下的及笄之礼。 古语有云,女子十五及笄,及笄便代表成年,这是多么重要的一道礼节,陛下竟然轻飘飘的说,不过了。 可惜,殷其雷远在雍州处理灾后事宜,无法听到他们的心声。 不多时,众人又不约而同的看向汤崇俭。 在这老匹夫的熏陶下,陛下越发节俭,此次不愿过万寿节,必定有这老家伙的手笔! 汤崇俭被无数道凌厉视线盯的头皮发毛,心里直喊冤,是他发表什么不当言论了吗?竟突然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不愿过万寿节,他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怎么都怨上他了? “陛下。”汤崇俭硬着头皮,忍着无奈出列,“虽说朝中拮据,这万寿节,还是要过的。” “卿也说朝中拮据,既如此,又为何铺张浪费?”姬羌怼的毫不犹豫。 汤崇俭一阵阵心塞。 想了想,他委婉劝道:“万寿节不同其他,更何况涉及陛下及笄之礼,一辈子只一次,至关重要。届时,天下臣民向陛下庆贺,陛下大赦天下,以使万民感受我朝皇恩浩荡。” 群臣附和,请姬羌三思。 姬羌没接茬,略过汤崇俭,向翰林院问及此次春闱之事。汤崇俭被尬了一脸,默默归队。 归队时还不忘扫其他人一眼,我可是尽力了! 翰林院大学士孟子衿将今年春闱的流程,细节一一道来,姬羌听完没察觉出不妥,便退了朝。 姬羌的背影消失后,汤崇俭第一个冲出保和殿,江有汜乐的合不拢嘴,追着道:“老兄慢点儿。” 汤崇俭头也不回,“慢一点儿就要被吃了。” 果然,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喊,“汤大人,您等等……” “等一下,汤大人,下官有话对您说……” 汤崇俭加快速度,近乎小跑,后来索性绕道而行,耳根子才算清净。 老头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再看江有汜,脸比他还红,不过却是因为笑的。 “前些日子还夸她通情达理,宽宏大度呢,这才多久,又成了先帝那副我行我素的德性。” “嘘!”江有汜吓的色变,伸手要捂汤崇俭的嘴,“老兄,这是宫里,不是老王羊肉泡馍馆。” 话毕,他警惕的抬头,见四周空空如也,稍稍安心。 不过,隔墙有耳,更何况是在陛下一手掌控的前朝,他断不允汤崇俭再胡言乱语。 俩人都平静了一会儿,江有汜认真道:“其实,兄并非生气,而是,心疼。” 汤崇俭被戳中心思,一言不发。 “我也心疼。”江有汜一声长叹,“前些日子,陛下去北营的事儿,想必老兄也听说了。与将士同食,出了军营吐一地……后来,黑灯瞎火的又坠了马,扭伤了脚,幸亏遇上国师……” 未等江有汜把话说完,汤崇俭抬脚走了。 “老兄干嘛去?”这样急! “回去准备贺礼。”汤崇俭依旧拉长着老脸,江有汜转念一想乐了,故意打趣道:“万寿节都不办了,还准备什么贺礼。” 汤崇俭立马怼他,“除夕国宴也没办,也没见她少收了哪家的礼。” 江有汜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 下了朝,姬羌直奔寿安宫,走的很急,尚六珈又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陛下,咱万寿节真的不办了?” “嗯。” “那,那朝臣以及地方大臣送来的贺礼,咱还收吗?” “为什么不收?”姬羌停下脚步,瞪了尚六珈一眼。 节不办,宴不摆,礼照收。尚六珈懂了。 寿安宫内,王圣君与黄杨等圣侍也在讨论万寿节之事,听闻姬羌决定不办了,都惊的说不出话。 王圣君反应最快,须臾道:“不办也好,陛下自继位以来一直主张勤俭节约,虽上行下施,却收效甚微。此次陛下若能借万寿节一事,向天下臣民一表决心,定能收到极好的效果。”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未免太过委屈。”话锋一转,王圣君微微叹气,寻常人家的姑娘每逢生辰日还要热闹一番呢,可陛下作为一国之君,却连个生辰宴都不能摆。 “朕委屈什么?” “届时亚父多给朕做几道菜不就好了。” 话毕,姬羌从袖笼里掏出一张图纸,言归正传,“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图上亭台楼阁,假山溪水一片又一片,让人越看越觉眼熟,王圣君指着一处迟疑道:“这是,落霞居?” 无论如何,这片桃林是错不了的。既如此,这张图画的便是御花园无疑了。 他们在园子里逛了一辈子,自然不会认错,令他们犹豫到现在的是里面方方块块的空地,御花园里可没有这些。 姬羌便指着那些空地告诉他们,“这是朕规划的菜园子。” 什么园子? 王圣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看向其他人,后来发现,大家反应和他一样。 “朕意已决,从今春开始,御膳房不再设采购局,内宫膳房一概所需,皆出自御菜园。如此一来,既能吃上新鲜可口的瓜果菜蔬,又能避免铺张浪费,何乐不为?” “陛下不可……也不是……臣是说……”王圣君磕磕绊绊良久总算找出一个理由,“您这样做,文武百官会同意吗?” 姬羌显得很诧异,“朕的御花园,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为何要他们同意?” “话说起来,朕也是受了亚父等人启发,寿康宁三宫每年光采购这一项便节省数十万两,吃的并不比原来差,反而更新鲜滋润。不仅如此,日常闲了还能在田里劳作,疏通疏通筋骨。” 诚然,王圣君以为姬羌说的都是事实,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83章 春种(为舵主加更) 在群臣发现御花园变作御菜园的事实之前,姬羌在园子里撒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长出旺盛的小苗苗。而那时的群臣百官正忙着在保和殿商议“籍田礼”的事儿。 立春时节,天子与百官斋戒三日,接着,天子沐浴、饮酒,用酒湿润一下准备亲耕的田块,行祭祀大礼。礼毕,天子还要扶着耕犁在田里象征性的走一趟,以辛勤农事的形象作万民表率。 姬羌听着群臣议论,又是在京郊哪块田里行天子躬耕礼,又是用哪一种酒滋润田地,以及斋戒的时候诸般注意事项,她看似听的认真,实则思绪飘到九霄云外。 近来她跟随王圣君学习与菜蔬相关事宜,已经能够辨认十几种菜蔬的种子。昨日王圣君还教他如何除草,如何捉虫子,十分有趣儿。 不仅如此,她还悄悄观察青虫如何吃菜叶,那样柔软无骨的小虫子,食起菜叶来非常惊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把一片完整的菜叶啃个大洞。 后来,她命尚六珈拿一根红色的细线将那青虫绑起来,一路摇摇晃晃提溜着回养元殿,可把宫女、内侍们吓的不轻,一个个又是尖叫又是躲避,那鸡飞狗跳的样子简直让人忍俊不禁, 姬羌想起昨日鲜活的一幕幕,嘴角不知不觉流露一抹细微的笑,姜鉴定定的望着她,知其心绪早已飘走,而身后的朝臣依旧在那里叽叽喳喳讨论春耕之事,也倍觉好笑。 于是,向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国师,公然在朝堂之上,对着国君一展笑颜。 姬羌被那晃眼的笑容拉回现实,尴尬之余还有一丝羞馁,后来,也不知百官说了什么,一并说“以卿所见”。 下朝后,姬羌直奔菜园,此刻宫人们正在与菜苗浇水。姬羌随手拿起一只水瓢,有模有样的浇了几棵灯笼椒幼苗。 浇着浇着,一双紫金官靴突然闯进眼帘。 “国师。”姬羌直起腰,还礼时手里还攥着水瓢。 姬羌还是有一丝紧张的,她不知国师怎样看待“御菜园”的存在,然而这些天过去,他什么都没说,依照他的本事,他肯定早就知晓。 “臣来给陛下送一样鲜物。” 云鹤捧着一根三尺长的小树苗展示给姬羌看,树苗根部被厚厚的土壤包裹,一看便知,这是从什么地方刚刚移过来的。 “这是什么?”姬羌好奇问道,在所有的果树以及观赏性的树木里,她只认得桃树。 “苹婆果树,陛下若是喜欢,可开辟一片果园专门种植,此树的幼苗,国师府多的是。” “苹婆果”三个字令姬羌眼放精光,而姜鉴的提议更令她心潮澎湃。 几年之后宫里有苹婆果吃,现在树苗也不用花钱去买。 姬羌当即同意了姜鉴的提议。 尚六珈在旁听的嘴角直抽抽,十几种菜蔬已经将御花园的花花草草挤出去大半,再种几样瓜果,御花园当真要变成御菜园了。 也不知道将来百官看到,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尚六珈默默的想。 姬羌颇自豪的领着姜鉴在“菜园子”溜达一圈,还主动将那些蔬菜指给他看,叫什么名字,配何物做出来好吃,等等。 姜鉴默默跟随,听的非常认真。 俩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来到水木自清。 此处位居御花园最中央,往年春日,坐在此处随意朝四周一瞧,入眼的一定是百花含苞竞放的画面,而今,只有牡丹园、君子兰园、菊园等处尚有颜色,其余不是光秃秃的,便是一片整齐的绿。 “陛下尚未用早膳吧?”坐下后,姜鉴开启了一连串的“问候”。 “朕还不饿,一会儿回去吃。”姬羌仍用一种十分喜悦的目光看着她的菜园子,十分随意的回答姜鉴的问题。 姜鉴顿了顿又道:“陛下的脚,可有什么不适?” 姬羌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国师指的是她坠马受伤的那只脚,忙回道:“那晚便复原了,说起来,朕要再次感谢国师!” 姬羌一谢他的相助,二谢他的关心,同时心中纳罕,疗伤这等小事,国师几时这样不自信了? 姜鉴淡淡点点头,抛出第三个问题,“臣送与陛下的脚炉,陛下每晚可都用了?” 姬羌把全部目光收回,认真看向姜鉴。 国师还是从前那副谪仙般的相貌,淡漠如云的姿态,深邃如渊的眸光,面对姬羌的打量,他纹丝未动,面上也毫无波澜。 “说起脚炉,朕还想问一问国师呢,那银霜炭中是否含有助于安眠之物,怎么朕每次将脚放上去,没多久便昏昏欲睡呢?” “确有助眠的草药,臣知陛下自继位以来夜难安眠,故而配了一些助眠的药物。” 国师精通药理,姬羌不觉得的奇怪,令她想不通的是,他怎么知道她的睡眠有障碍呢? “银霜炭中含有助眠成分一事,陛下是知道的,除夕之夜臣便告知陛下了。” 提起除夕之夜,姬羌娇俏的面孔忽而染了一层绯色,那是个丢脸的夜晚。关键是她不记得具体怎么丢的脸。 “朕,朕不记得了。”她笑的讪讪。 似乎有一丝释然从姜鉴眼中一闪而过,须臾,他换了话题,“臣算着陛下的银霜炭快用尽了,便又配了一些。” 说着,雀灵上前一步,将一大包银霜炭交给尚六珈。 姬羌再次道谢,心中生出片片涟漪,近来国师似乎对她的衣食住行十分上心,要知道他以前从不过问这些俗事的。 “陛下既不愿过万寿节,也罢,贺礼还是要收的,陛下生辰日是我们大梁最喜庆的日子,理当受贺。” 这话真真说到姬羌心坎里,但她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过,于是,只轻轻附和一句,“国师说的对。” 那模样可把尚六珈憋惨了。 随后,姜鉴便起身,从袖笼掏出一个紫金匣子,约摸有巴掌大,他双手捧着,奉于姬羌,“臣姜鉴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这便是国师的贺礼了。 姬羌欣然受之。 待姜鉴领着两位童子远去,姬羌立刻将匣子打开,迫切的想看姜鉴送了什么,结果就看到一匣金子。 姬羌:“……” 尚六珈:“……” 第84章 收金 呵呵,呵呵,国师的贺礼好……特别啊。尚六珈止不住尬笑,其实他想说好“直白”来着,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临时换了个词儿,姬羌却听的非常明白。 她摇摇木匣,掂掂那几块金锭,大约五十两重,实打实的纯金锭,拿到行市或者钱庄,能立刻兑得白银五百两。 尚六珈不知姬羌在想什么,只见她紧紧抱着匣子,神思凝重,一路走的丢魂失魄,快到养元殿门口时,忽然驻足,转头看向他,眼眸含着他从未见过的“狡诈”。 对,就是“狡诈”。虽然这般形容自家陛下,实在有些难为情,但实话实说,他家陛下此刻笑的真的很诡异。 “六珈。”她勾勾手指,诡异笑容更浓,尚六珈急急小跑,半弯着腰凑近,“陛下,您说。” 姬羌压低了声音,“派几个能干的散出宫去,就说国师送朕一匣金锭为贺礼,朕眉开眼笑。” 尚六珈:“……” 姬羌遂又嘱咐他行事小心些,千万别露出马脚云云。 尚六珈领命去行事,姬羌回到养元殿心情大好,早膳时,多喝了一碗粥,多用了一块黄金酥炸小油饼,且吃饼子的时候直盯着那金灿灿的油饼,半晌未动。 绿衣以为是饼子不合她胃口,孰料她盯着油饼突然道:“金子,金子啊。” 绿衣默默低了头,她家陛下想金子真的想“疯”了。 为了挽回自家陛下一点点“声誉”,尚六珈命人将消息一点一滴的透露出去,这样稍微显得隐蔽、自然些,不至让人多想,陛下在明晃晃的打着“万寿节”的旗号向臣子们索要金子。 虽然,他家陛下就是打着“万寿节”的旗号向臣子们索要金子! 于是,不出两日,满京城的世家都知晓了姬羌的意图,一个二个皆愕然不已。 江有汜把这个消息告诉汤崇俭时,老头儿正猫在金银楼里给姬羌挑选礼物,正纠结到底是选一个玛瑙玉镯做贺礼好,还是选择一金钗做贺礼好。 纠结半天,他还是比较喜欢金钗,于是选定。 江有汜便是在这个时候把消息递给他的,老头儿惊的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过了好一阵子不顾场合的惊道:“她真就这么明晃晃的向大家伙儿要钱?!” 这手段,简直,简直! 直白粗暴简单!但是非常好使! 至此,汤崇俭不得不承认,在“抠”钱这一块,姬羌比他狠。 江有汜让他小声点儿,悄悄补了一句,“你也不看看有谁在她背后撑腰,我也是奇了,从前国师任凭她胡闹,从不说什么,她闹砸了,国师只管给她收拾烂摊子……而今,不止收拾烂摊子,是打算陪她一起了。” 这话有点点过,毕竟牵扯国师,汤崇俭轻喝,让江有汜闭嘴。 江有汜却朝他手中的金钗努努嘴,“你这,还要吗?” 要啥啊!五十两银子就买了这么个造型好、做工精致,却不是纯金打造的金钗,一点都不值,他还不如直接将五十两封吧封吧给宫里那位送去呢。 于是,汤崇俭一转身换了张笑脸,对抱着金匣子准备帮他打包的掌柜道:“今儿银子带的有点不够,改天再来吧。” 掌柜面不改色,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客客气气的把汤崇俭送出门外,热忱的让老头儿都有些不好意思。 谁知两位一走,掌柜立刻喊来伙计,一脸严肃道:“速速去通知东家,今年陛下万寿节不收礼,收礼只收金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您老怎么知道陛下收礼只收金子的?” 伙计半信半疑。 老掌柜照着小伙计脑袋就是一巴掌,一点没犹豫,“眼瞎啊,方才那位选金钗的是户部尚书汤大人,另一位是吏部尚书江大人,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做生意之前先观人……” 伙计十分委屈,满京城谁不知道汤崇俭是只铁公鸡,打死他也不会想到“铁公鸡”会来金银楼花大价钱买钗环。 老掌柜不轻不重的又给小伙计一脚,急切道:“别废话,快去告知东家,让他速速告知沈老板,听闻他在为陛下的万寿节打造玉佛,晚了就来不及了!” 小伙计一听事态严重,一溜烟跑了出去。 …… 虽然文武群臣已经明确知晓姬羌的意图,却在送金子的那一刻犹豫不决,送肯定是要送的,但是具体送多少,需要仔细斟酌。 听闻国师与陛下送了一小匣子金子,有多少?能装进袖笼的匣子,至多也就几十两,再多就装不下了。 许多大臣私下商议,就照着国师的标准往上送,理由便是他们再大岂能越过国师去? 此议很快被否决。 陛下已经……说严重些,已经不顾脸面的借机朝他们张口要钱了,他们若还不知趣,头一个,国师就饶不了他们! 因此,送的一定要比国师多。 至于多多少,仍旧是个问题。 是,为官多年,谁家没点家底儿? 小官儿小户的尚能拿出几百上千两银子,更何况历经数朝、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 可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怕挨打嘛! 就这么犹犹豫豫,又过两天。 忽然,他们听闻秦国公府、宋国公府均与陛下送了一千金,皆松口气。 两府祖上是随圣祖打天下的,历经四朝,根深叶茂,底蕴深厚,甩手就是一千金,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他们照着这个标准往下递减,也十分便宜。 于是,送五百金的有,三百金的有,一百金的居多。也有那家中人口多,负担重,实在拿不出多少的,只象征性的送了几个金锞子聊表心意。 三日过去,姬羌一共收金锭一万多两,至此,地方上的贺寿“礼”还未到。 这天,姬羌悠悠的翻着账册,零露急匆匆进门禀道:“陛下,富商沈万九为恭贺陛下千秋万岁,送金,一万两。” “多少?”姬羌惊的连形象都顾不上维持了,差点儿从小榻上滚下来。 “一万两金。”零露重复一遍,又道:“另有金银楼、沁心茶楼、五湖四海酒楼等十二家商家联手送上贺银,五千金。” 姬羌:“……” 第85章 雷霆 姬羌于养元殿召见沈万九。 沈万九穿的衣服仍是上元之夜那身,十分喜庆。尚六珈并不认为沈万九只有这一身喜庆的衣服,面见天子多么大的事儿,却如此捯饬,尚六珈只能说他故意为之,为的只是加深陛下对他的印象。 此刻,一万两金锭分两大箱放在沈万九身后,而它们的主人沈万九却在微微发抖,送金子送到这地步,实属罕见。 “沈老板,有何求?” 姬羌并未立刻叫起,而是冷冷问道。 沈万九头埋的更低了,连连解释,他什么都不求,送这些金子过来,只是为陛下庆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 “沈老板请起,赐座。”姬羌打量他片刻,态度稍有缓和。 沈万九哪敢真坐,只拿捏着劲道沾了凳子一角,然而他体型肥胖,本来就很占地儿,所以,如此拿捏着姿态坐的摇摇欲坠,看起来非常滑稽。 “无功不受禄,这么一大笔金子,朕哪敢收,还请沈老板抬回去吧。” 沈万九没等姬羌把话说完便扑通跪地上,再次强调自己与众商家别无他意,真的只是为万寿节而来。 这一回,姬羌亲自将他搀起,且完全换了副面孔,柔声道:“沈老板的忠心,朕已知晓,只是这金子……” “这金子乃草民与众商行东家们的赤胆忠心,若陛下不肯收,便是瞧不起我等行商之人,草民等以身家性命起誓,箱子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大胆。”尚六珈轻喝,认定这个沈万九果真胆大包天。 行事不仅张扬,竟敢在国君面前这等胡言乱语。 沈万九紧张的神经又被踩到,又要跪下,姬羌连忙拦住,她向尚六珈摆摆手,再面向沈万九时,脸上已有一丝笑意。 “沈老板果真赤胆忠心……不如这样,这笔钱朕暂且收下,算是朕向沈老板与众商家借的,将来,朕一定找机会还给大家。” 沈万九完全没料到陛下会不收,更没料到陛下会以这种方式收,他来之前与众位商行的东家说的很清楚,此次借机送礼,完全是想表达对陛下的感激之情。 上元之夜,因陛下当众赞许,赐匾,头一次让他们行商的在众人面前昂首挺胸。 自古士农工商,作为一个商人,纵然富甲一方,仍需处处夹着尾巴做人,哪怕连个秀才都没中的读书人,都敢瞧不起他们。 此间种种心酸滋味儿,也只有行商的人才能明白。 但是姬羌已经将话说到这份儿,沈万九不得不答应。后来他旋即一想,或许陛下只是为自己收下礼金找补一个合理的借口,毕竟,她一开始坚持不要的。 沈万九离开后,姬羌盯着那两箱金子久久未语,神情凝重,尚六珈猜不透,照理说,收了这么一大笔钱,当高兴才是。 “你说,如沈万九这等富商,能有多少钱?”沉思好半天,姬羌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把尚六珈吓的不轻,陛下要做什么? “想什么呢!”姬羌瞪了尚六珈一眼,“朕只是感叹行商的聚财能力。” “臣没有。”尚六珈嘴上说着,心里则暗暗松了口气。 …… 二月初九,春闱始,共三场,每场三天。 依照大梁律例,会试取前二十名者进入殿试,竞选状元、榜眼、探花三个名次。 当会试有条不紊的进行时,各地的贺银也陆陆续续进京。绝大多数官员脑子都是正常的,贺银数目只小不大。 也有脑子进水的,譬如一方小小郡守,出手便是三、五千金,连零露这样的内官见了都啧啧摇头,这些人送礼之前都不去打听打听吗? 尚六珈告诉他,但凡这样的,恰恰是打听之后的结果,他们不仅不会觉得自己送的数目有问题,反而沾沾自喜,并殷切期望陛下会因此记住他们。 事实上,陛下的确记住了他们,尚六珈亲眼看见陛下掏出平时记事的小本本,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被记的最狠的,当属雍州牧,刘豫。 刘豫给陛下送了两万金,比雍王还多出一万。 雍州灾情那般严重,灾民流离失所,陛下两次发去赈灾粮赈灾不说,更派去一万精兵前去相助灾后重建事宜,刘豫这会子不忙着将功赎罪,竟把全部心思花到如何拿金子讨好陛下上头,这才是真正的脑子里进了水。 关键是,两万金,他说拿就拿,哪儿来的? 果不出其然,早朝时,陛下雷霆震怒,自继位以来,第一次在龙庭之上情绪失控,连龙案都推翻了。 “二十万两银子,他刘豫哪来的钱?” “雍州灾情持续数月,迄今没有妥善解决,他倒好,甩手就是二十万两贿赂朕!” “在他眼里,朕就是这般好打发的?!” 姬羌在龙案前来回走动,神情激动,百官连呼“陛下息怒”。 第一次遇到陛下这般模样,都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因春闱之故,今日缺席的人比较多,第一个,国师未至。 每逢春闱,国师必至考场巡视,以彰显我朝对莘莘学子的重视,这是自圣祖朝便有的规矩。 翰林院基本全院的人都去做了监考官,故而梁燕卿等人平时站的地方此刻也空荡荡的。 春闱事大,都察院的人也去了大半,长官御史大夫殷其雷还在雍州,因此,都察院那一片,几乎也是空的。 武将那边倒是无人缺席,然而陛下所说不在他们能插嘴的范畴,因此,大多武将都将头埋的低低,作洗耳恭听状。 所以,除了随大流喊“陛下息怒”外,无一人敢出列劝说一二。 “传旨:雍州牧刘豫消极赈灾,失职无能,朕五次三番给其生机,仍冥顽不灵,不知悔改,一错再错,致使数十万人迄今流离失所,罪不可恕。即日起,革去其雍州牧一职,押京彻查。” 圣旨全无贺银一事,但所有人都知道,刘豫完了。 同时被革职查办的还有雍州牧所辖的两个郡守,分别是铜山郡,金临郡。 圣旨一出,汤崇俭、江有汜不由对视一眼,心里的弦儿都绷紧了,来了来了,一直压在他们神经上的事儿,终于要迸发了。 雍州,要出大事了。 第86章 余威(为舵主夜月黑麒麟加更) 处理了刘豫等人,事情并未完,姬羌的借机发挥才刚刚开始。 她慢慢走向龙案,尚六珈、零露早把龙案悄悄扶起,并把上面的东西归位。所以,姬羌很顺利的找到自己的小本本,打开念道:“此次万寿节礼,荆州南阳郡守,奉金五千,江夏郡守,奉金五千。扬州同安郡守,奉金三千,钟离郡守,奉金三千。” 念完,姬羌缓缓扫视众臣一眼,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朕竟不知荆州如此富有,早知这般,此次秦桑落赴荆州修大江渠,朕该向荆州南阳、江夏两郡借些银两的。” 这话听的江有汜心里直发毛,偏偏汤崇俭还拿脚蹭他,问他陛下何意。 江有汜置若罔闻,别管陛下何意,汤兄此时的行径便是在找抽。 至于陛下的意思,自然是不怀好意。 就算百官奉了金子,这金子还是她本人开口要的,然而她得了便宜,还须得卖个乖! 没办法,不如此,一旦上行下效的风气形成,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这会子他只老老实实听训就是了! 上头,姬羌顿了顿,调侃转瞬成了讥讽,“当出钱出力时,没一个积极主动,一听朕要过万寿节了,一个两个的快马加鞭的往朕手中送金子,互相攀脚程,攀数额,想尽一切法子妄图在朕这里混个脸熟,诸如南阳郡守、江夏郡守此类,钻营手段令朕叹为观止。” “不过,此二人目的也算达到,确然在朕这里混了个脸熟,朕不仅记住其姓氏名号,更有求于两位……传朕旨意,命南阳、江夏、同安、钟离四郡为修大江渠一事筹款,每郡不多筹,五千金足矣。圣旨抵达之时,命秦桑落督办。” 汤崇俭惊的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置信的望向姬羌,待对方的视线刚要投过来时,又立刻将头低下。 此刻,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呐喊,疯了,疯了,陛下一定是疯了。 金子是她开口向他们要的,大家伙儿苦思冥想的各自凑数儿,无论拿多拿少,都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她倒好,金子一到手,立刻翻脸不认人! 如此下去,今后哪个地方官还敢给朝廷送好处? 今后的万寿节,莫说金子,她估计连土都吃不上了! 汤崇俭疯狂的给江有汜眼神暗示,奈何对方就是不看他。 姬羌说累了,回龙椅坐下,尚六珈及时奉茶,她慢悠悠的喝了几口,待嗓子润了,方缓声道:“尔等心意,朕非不知。身为臣子,想让国君喜悦,无可厚非。然,朕之喜悦,皆来自尔等做了多少实事,为民谋了多少出路,为朕分担多少忧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其位谋其事,才是真正让朕喜悦的事。” “谨遵陛下教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应,姬羌点到为止,早朝结束。 汤崇俭憋到现在差点儿憋过气去,所以,姬羌前脚刚走,他后脚把汤崇俭拉出保和殿外,俩人疾步走向偏僻的小道儿。 江有汜被扯的踉踉跄跄,嘴里直说让他慢点儿。 “慢什么慢,我都快急死了,我说老弟,她今儿一大早发落七个地方官,你这个吏部尚书愣是一句都没坑……”汤崇俭激动的嘴都结巴了,“你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他们不争气,我也没办法。”江有汜一脸无奈,连连叹气。 “好,雍州咱暂且不提。”汤崇俭撇开雍州,气冲冲道:“荆州、扬州又怎么了?四郡郡守多送一点金子她就不乐意了?到底是谁张口要的金子?!” “送少了嫌少,送多了又嫌多,就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汤崇俭越说越激动,江有汜恨不得立刻将他的嘴堵上,一连“嘘”了好几声。 “老兄啊。”江有汜无奈道:“你送了十两金子不假,可陛下也没嫌你送的少啊,你莫要恶意揣测陛下。” 汤崇俭炸毛,“我送十两金子怎么了?一支金钗原本只五十两,我为此还多添五十两呢。” “好好好,没人嫌你送的少!”江有汜就差拱手求饶,汤崇俭虽冷哼一声,却逐渐冷静。 江有汜这才继续道:“你一个当朝一品大员,只送了十两金……我一个一品大员,也只送了一百金,他江夏、南阳两个郡守,出手就是五千金,莫说陛下,连我都要多想,这么多钱,哪儿来的?诸如咱们这样的,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五六年,更何况只是郡守?陛下没有下旨彻查金子的来路已属皇恩浩荡,老兄你就莫要替人喊冤了。” 汤崇俭身为户部尚书,每年都需要进行大量的核算,江有汜算的这笔账他岂会算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只是陛下一手拿钱一手打人脸的行径,一旦开了这个头,今后朝廷但凡有求于地方,谁还敢掏心掏肺的对上头好? 哭穷都来不及! “不会有下次了。”江有汜笃定道。 “陛下向百官筹钱,也是无奈之举,再说,她又得了国师支持,算着这件事会顺利进展。可这样的事,只能行一次,否则,一旦这般不正之风开了头,将覆水难收。” 汤崇俭闻言,总算彻底安静下来。 话题再次回到老生常谈,汤崇俭又开始猜测姬羌急吼吼的筹银子做什么,江有汜思虑再三道:“雍州这一仗,可能真的避免不了了。” 而打仗,是最烧钱的。 所以,陛下才将从魏国公主府盘得的所有财物捂的死死,才会借助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巧立名目,向当朝与地方的官员筹钱。 二人齐齐陷入沉默。 …… 姬羌回到养元殿,绿衣来禀,她已将私库所有财物核算清楚,共计折合白银约两百二十万两。 姬羌盯着这个数目,只觉远远不够。 她早给秦桑落传达明确指令,修渠时决不能一心想着省银子,一定要以工程质量为第一考虑要素,她宁愿这时候多费点钱,也不愿在将来多掏一笔救灾款。 所以,这两百万两,不日就要南下,其中一部分继续投入修渠工程,剩下的要用来补贴因修渠工程而不得不迁移到别处安置的百姓。 ------题外话------ 本章为舵主夜月黑麒麟加更,感谢支持,生日快乐啊! 第87章 殿试 殿试定于三月二十二,依照惯例,本该在会试结束,往后推迟一个月。 一则,众位学子历经十来天的苛刻考场历练,即便最身强体壮的,也要被“扒”一层皮,何况天下读书人大都文弱,许多人考完最后一场基本头重脚轻的飘出考场大门的。因此,这往后推迟的一个月,算是给众位学子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二则,从封卷、开卷、阅卷再到评定名次,复核,放榜等等,所有流程走上一遍,最快也要十天。放榜之后,凡榜上有名者皆成为贡士。 前二十名者,未来要参加殿试,接受陛下的检考,为此,在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他们要熟悉宫廷礼仪,要学会如何穿袍着靴,还要去拜访、答谢会试考场的主考官、副主考官等等,十分的忙碌。 即便没有进入前二十名者,也不清闲。依照大梁律例,贡士已然就是官,只不过尚未分配,然,即便板上钉钉之事,也需得当事者前后奔走,所求不过是哪类官,哪方官,等等。 姬羌并未给这些人喘息的机会,会试一经放榜,只隔三天,榜上前二十名者就要参加殿试。 翰林院一众吃了个大惊,八位重臣连夜选题,初步拟定八个命题奉上,然殿试前一天,翰林院竟还没有得到答复,此次殿试陛下究竟要用哪个选题,他们竟没有一点消息。 梁燕卿硬着头皮去养元殿问询,得到的结果却是,那些命题,陛下一个都没瞧上,她心中已定选题。 翰林院炸锅,姬羌此举倒不是不符合规制,毕竟圣祖朝、太宗朝都亲自命过题,然而究竟命题是什么,当时的大学士们是知晓的。 这回轮到他们,却一点风声都不得。 翰林院纷纷扰扰时,姬羌正安安静静的坐在养元殿研究会试前二十者姓名。孙继宗、陶广义果在其中,俩人的名次排的很靠后,一个十五名,一个十七名。 姬羌读了俩人的文章,并与其他学子做了对比,认为主考官给俩人这样一个名次,还算公允。 孙继宗的文章磅礴大气,大气的过头便有些华而不实,虚幻缥缈。古人都说文章如人,放在孙继宗身上却是个例外,姬羌回忆起上元之夜,那个拱肩缩背、个头矮小的书生,可没从他身上瞧出一点称得上气势的东西。 陶广义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一撇一捺简直入木三分,可见其平日下了苦功夫。他的文章辞藻华丽,见解偶有亮目之处,总体来说,同前三甲相比,差了一大截。 但,姬羌不否认,俩人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天下读书人多如牛毛,读出名堂的却凤毛麟角。一道举人门槛儿,千百年来不知难倒多少优秀的学子,更别提中举之后,一路走来,参加会试,殿试。 放下名单,姬羌对过几日的殿试隐隐有了期待。 …… 三月二十二日,巳时,殿试始。 朱雀门开,穿着新袍新靴的贡士们按照排名走进朱雀门。 走在队伍末端的孙继宗、陶广义默默对视一眼,内心狂喜不已。 他们没有失信于陛下,他们真的来参加殿试了! 虽然,他们的名次比较靠后,然而二人一致认为相比信誉,名次不重要。 朱雀门与太和门之间,是气势恢宏的朱雀桥,上桥之前,引路的内侍们自动分作两队,为首的一个则道:“众位贡士,请按照排名分作两队,左右散开,依次序随咱家登这朱雀桥。” 众人连忙按照要求列队,朱雀桥尚未行一半,对面忽然来了两路羽林军,小跑着上桥,为首的队长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冲贡士队伍大喊,“退下!都退下!朱雀桥岂是尔等可以随意经过的!” 贡士队伍立刻如惊弓之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傻眼儿。 陶广义扯扯孙继宗的衣角,小声道:“怎么回事儿?《殿试指南》中给的路线图,明确标识了朱雀桥,怎么不让走了?” 孙继宗若有所思,须臾回陶广义,“莫要惊慌。” 随即对前后小声道:“大家莫要轻举妄动。” “将军有所不知……”为首的内侍上前笑盈盈解释,“这些都是金科贡士,要前往太和殿参加殿试的,此路是通往太和殿最近的道路,还望将军通融通融。” “通融什么?我说李公公,您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他们头一回入宫不懂规矩,您也不懂么?这朱雀桥乃文武百官上下朝所用的专道,寻常人入宫,哪个不是走旁侧之路?” “哎呀,我说将军,你好不知变通,他们已经是贡士了……” “贡士尚未封官任职,李公公还是不要为难末将。”羽林队长不再听李公公辩解,而这时,贡士中已有人识趣下桥,选择旁侧之路。 有一便有二,不多时,二十人已退下一半,由内侍们引着走上旁侧之道,而孙继宗、陶广义这支队伍却纹丝未动。 “尔等怎么还不下去?”羽林卫长指着孙继宗等人,态度越发不耐,甚至已经开始粗鲁的推搡一众人等,试图利用地势将他们推下朱雀桥。 “这位将军,我等是遵照朝廷发派的《殿试指南》所指示的路线行路,并未走错。”孙继宗主动站出来,以其瘦弱的身躯抵挡羽林卫长的粗鲁行径,“再者,这朱雀桥建于圣祖元年,圣祖曾言,这朱雀桥是为天下读书人所建,我等贡士身份竟无资格走这朱雀桥吗?” 羽林卫长闻言,心虚的冷哼一声,转身带着羽林卫下桥去了,众人皆傻眼,就这么不管了? 看来方才的行径只是狐假虎威而已。 幸亏他们听了孙继宗、陶广义的意见,没有轻易改道儿。 他们都是头一次入宫,肯定要按照事先给定的路线行路,若是胡乱改道儿,耽误了考试,或者直接找不到太和殿怎么办? 眼见羽林军退去,孙继宗对李公公和气道:“烦请公公继续带路。” 李公公擦擦汗,一路引着十个贡士下桥。 …… 方才发生的一幕,皆被站在放鹰台上的姬羌看的一清二楚,不由会心一笑。 此次殿试,她特意设置几道关卡,将从胆量、应急、变通、主心骨等方面对二十名贡士进行考核,以期选出朝廷当下所需之人。 梁燕卿再三打探,她只字未透露,一则怕泄露题目,二则,翰林院那群老匹夫均已上了年岁,她告诉他们,还得给他们解释,还要把国师授课、考核的方式说给他们听,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一定能接受。 而就方才的结果来看,她真心觉得此次殿试关卡,设置的很有必要。 第88章 试探 《殿试指南》出自姬羌之手,上面写有此次殿试的具体时辰、地点,以及路线图。为示清晰,路线图所经门槛、桥梁、宫羽等实物,姬羌专门请王圣君绘制。 做完这些,她又命人悉心复制,人手一份。 令她非常意外的是,这些人刚入宫门,便“折”了一半。并且,她敢保证,“折”去的那些人中,定然有人怀揣指南。 拿着清晰无比的路线图还能走错道儿,只因被一众不知所谓的羽林军吓唬了几句,连姬羌最初设定的“拔剑”相胁的举动都没等到。 站在高台上的姬羌也在想这个问题,王耿之所以最后没拔剑,有些敷衍了事的带人退去,肯定是怕了的缘故。万一他一举剑,人都吓跑了,一个不剩,他该如何交代? 为缓和气氛,尚六珈摸了摸鼻子,尬笑两声,开导姬羌,“贡士们头一回入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那王耿不仅生的彪悍,惯会唬人,关键是,说出的理由还像模像样,谁敢不信不从呢?” “朕不是给了他们《殿试指南》了么?” “他们只知道指南是上头发的,又不知陛下亲手制作,否则,早拿出指南甩王耿脸上了。” 姬羌不再言。 这第一道关卡主要考量的是众位贡士的胆量。 胆子大的能临危不惧,胆子小也并非坏事,一般来说,胆小者容易规避风险,容易服从权威,也容易被上峰所喜。 万事可相互转移,没有绝对的好坏。 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尚六珈整理整理仪容,领着零露等内侍向姬羌告退,“该臣等出场了,陛下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二道关卡便是尚六珈,他领着十多个内侍,阵仗摆的很大,到达太和殿门前,看见两支分开的队伍已经殊途同归。于是,尚六珈故意大声咳了两下,李公公赶忙跑来见礼,并向众人介绍,“此乃大内总管,陛下身边第一大红人儿,尚公公。” 大家纷纷向尚六珈见礼,问好,尚六珈笑的得意,嘴里却道:“什么红人儿蓝人儿的,咱家只一心伺候陛下,别的,从不多想。” 李公公继续谄媚,“这便是陛下喜欢您的地方。” 尚六珈被捧的眉开眼笑,须臾,对众人认真道:“陛下已于保和殿设置好命题,请众位贡士随咱家前往保和殿。” “保和殿?”孙继宗等人狐疑,指南上明明写的是太和殿,怎么又变成保和殿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次殿试有些说不出口的“诡异”。 “敢问总管大人,《殿试指南》上说的是在太和殿考试,怎么又变成保和殿了?”陶广义问出众人心声,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尚六珈。 “什么《殿试指南》?咱家闻所未闻。”尚六珈一脸严肃,“咱家只是奉命传旨,众贡士还是不要多做耽搁,否则,试卷答写不完,将来误了排名,可不要怪罪咱家。” 众人一听也急了,自幼苦读,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为的是什么? 而今皇宫来都来了,再因为别的原因耽搁考试,传出去才要被笑掉大牙哩! 孙继宗、陶广义还在纠结《殿试指南》这个事儿,几个好心的贡士扯着他俩不放,且劝道:“别指南不指南的了!尚公公都奉旨来请了,还会有错?” 他们的意思孙继宗、陶广义也明白,按照常理,青天白日的,太和殿前,绝对没人敢假传圣旨。 可是,俩人一想起方才朱雀桥上的一幕,又觉得不符合常理。 俩人挣脱了束缚,还想再问尚六珈几句,尚六珈哪里肯给他们机会,直接领着队伍走了。 此时,太和殿前,只剩下三人。 除了孙继宗、陶广义,另一人乃此次会试第十一名,来自荆州的学子詹锦。此人自朱雀桥起,一直紧紧追随孙、陶二人。 不过,眼看队伍离去,他也有些急了,“咱到底跟不跟?万一误了考试,可怎么是好!” 孙继宗便问他,“你也说万一,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怪?” 詹锦点点头,已到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管将心中疑惑掏出,“殿试这等举国瞩目之事,岂会连连出错?所以,我隐隐猜测,要么指南有问题,要么是那公公有问题。” “其实,我想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孙继宗眉头紧皱,“这一切不符合常理的事儿,或许,就是陛下的安排。” 陶广义眼睛一亮,连声附和,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三人刚说到这儿,太和殿的门突然开了。 零露有模有样的扬声道:“时辰已到,请三位贡士入殿考试。” 三人大喜,入殿时激动的腿都有些发颤。 太和殿的正中央,摆了三张考案,试卷已经摆好,三人顾不得许多,一人选了个位子,准备答题。 可是还没开始,三人又傻眼儿。 孙继宗的毛笔上没有一根毛,陶广义的墨盒里没有一滴墨,詹锦的考案则少了一条腿,一碰就歪,墨汁差点儿洒出。 “哈哈哈……”孙继宗突然大笑,“这可太有意思了。” “看来,咱们终究选错了地方。”孙继宗指指门口,对另外两人笑道:“不如,一起去保和殿?” 詹锦一本正经的说,或许已经来不及,陶广义则无奈的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等本来就排在十名开外,纵然再重新排一次,也不会是状元、榜眼、探花,既然如此,十一名与二十名又有何区别?” 孙继宗赞道:“说的好!无论如何,此生能入这太和殿坐上一坐,已是三生有幸,更何况,我等还亲眼见到陛下所出命题。” 三人同时拿起试卷,命题只有两个字:雍州。 至此,三人已经明白姬羌的全部用意,孙继宗心中更是激动万千,可惜手中无笔,就在这时,陶广义伸出手,将自己的毛笔递给了他。 而后起身对詹锦道:“詹兄用我的考案吧。” 詹锦推辞,要把自己的笔墨让给陶广义,陶广义却告诉他,这张考卷,谁写都一样。 詹锦又看孙继宗,他已洋洋洒洒写了好几行。 于是乎,他郑重的对陶广义拜上一拜,拿着笔墨来到陶广义的考案前坐下。 突然,太和殿一侧的小门开了,姬羌盛装走来。 第89章 雍州牧 姬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立刻免了三人的大礼,且说了一句,“卿等果然没让朕失望。” 詹锦不解,什么意思? 他是上元之后来的京城,所以并不清楚上元夜发生的事。听姬羌这样说,他当即断定,陛下是认识孙继宗、陶广义二人的。 孙、陶受宠若惊,纷纷道,此次会试他二人成绩并不如意,让她失望了云云。 “两位爱卿谦虚了。”姬羌慢慢走下金梯,态度亲和,“能进这太和殿,没有过人的胆量,即使考第一名又如何?” 说完,她又打量另一人,问及姓名、籍贯、出身,詹锦激动的几乎话都说不利索,他不敢居功,只说自己并非主动入这太和殿,而是一路追随孙继宗、陶广义二人。 姬羌笑笑,未语。 她用手摸了摸那没毛的笔,没有墨的墨盒,最后拿起孙继宗刚刚开题的试卷,读了起来。 文章气势依然雄浑,张扬的一如这太和殿。 “陛下,臣还没写完。”孙继宗道。 “雍州事,卿写的完吗?”姬羌问道。 “……”孙继宗无言以对,过了片刻认真回道:“一点一点的写,总有写完的那天。” “文章要一点一点的写,正如事情当一点一点的做,写,胜过不写,做,胜过不做。”顿了顿,孙继宗又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 姬羌赞,“好一个,写,胜过不写,做,胜过不做。” “孙继宗、陶广义,你二人当初离开雍州,是那般狼狈,现有一次衣锦还乡的机会,你二人可想拥有?” 二人一听,齐齐跪地,称他们做梦都想回雍州。 他们当初是藏在难民中一路逃荒来京,走的仓促,父母、亲人什么都顾不上了,来京数月,也不知家里情况如何。现在陛下赐他们“衣锦还乡”,谁能不喜? 于是乎,尚六珈上前一步,扬声道:“孙继宗,陶广义接旨!” 圣旨读完,孙继宗直接傻眼儿,陛下竟让他出任雍州牧! 这可是一州之长官,地方顶级大员,官居正二品啊! 姬羌亲自将圣旨拿到孙继宗面前,帝王威仪逼人,“这雍州牧,卿敢做吗?” 孙继宗大着胆子直视如日似月的国君,缓缓伸出双手,坚定道:“臣敢!臣不仅敢做!臣还要做到最好!让陛下满意,让雍州黎民百姓满意!” “哈哈……”姬羌大笑,盛世娇颜太过晃眼,孙继宗蓦然羞怯,垂了首。 须臾,姬羌又问陶广义,“这铜山郡守卿敢做吗?雍王的金矿可就在铜山。” 陶广义只飞速瞄了姬羌一眼,低头回道:“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安排完此二人,姬羌最后看向来自荆州的詹锦,“卿想去哪儿?做什么官?” 见詹锦犹豫,她又补充道:“朕只给卿这一次机会。” “陛下,臣想回荆州,助秦大人修大江渠。” 这是詹锦的答案。 令人意外,又令人欣慰。 姬羌允之。 这时,有内侍疾步进门,向姬羌请命,保和殿那边安坐等待命题的贡士们已有些焦急。 孙继宗等吃了一惊,犹记得那位尚公公传旨时,亲口说保和殿内,命题已经备好。 原来那群人到现在还傻等着呢。 姬羌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命题递给那内侍,是一张小纸条儿,上面的命题乃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梁燕卿所出。内侍拿到命题,几乎一路小跑着回保和殿。 孙继宗不知那命题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雍州”。 悄悄掩下心中震撼,只听姬羌又道:“卿等先回弘文馆候着,待任命文书一到,即刻赴任吧。” 三人忙领旨谢恩,由尚六珈领着出了太和殿。 …… 姬羌从太和殿出来,并未前往保和殿。 殿试,顾名思义,天子设考场,亲自监考的一场考试。 若从头至尾不见天子,也够稀奇。 并非姬羌轻视,实在是折腾到现在,贡士们刚拿到命题,正是苦思冥想或者奋笔疾书之时,她若突然出现,只会耽误众贡士发挥,因此,她思量一番,还是决定等开宴的时候再露面为好。 梁燕卿苦等一天,全然不知太和殿、保和殿发生了什么,直到傍晚时分,尚六珈将十七份答卷送到翰林院。 “怎么就十七份呢?”梁燕卿清楚的记得,进宫参加殿试的贡士一共二十名。 他以为自己数错了,又要再数一遍,尚六珈拦道:“大学士没数错,的确是十七份,这十七位贡士是在保和殿作的答卷,用的是您的命题。另外三人……” 尚六珈尬笑,“是在太和殿作的答卷,由陛下命题,并亲自监考。” 还有这样的事! 梁燕卿一时呆住。 “这也不对呀,纵然分两个考场,那三位考生也得有答卷呀……然而命题不一,这让臣等如何评判?” “也不用评判,陛下的意思是,十七名之后的三个名次,任意给他们三人即可。”尚六珈硬着头皮回道。 “这是为何?”梁燕卿越听越糊涂。 “因为他们都不在意,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只等着吏部的放任书与官印,马上就要各自赴任了。” 读书考试为了什么?自然是做官!陛下对孙继宗等人寄予厚望,尤其是孙继宗,上来就是二品大员,虽说雍州之事复杂,然而一州之长可不是说得就得的,寻常人若无背景也无治世之才,不知要苦熬多少年才能熬到州牧的位子。 所以,对孙继宗他们来说,名次真的不重要了,纵然是新科状元也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出路了。 尚六珈索性将本次殿试发生之事一并与梁燕卿讲了,这位温润儒雅的大学士听的瞠目结舌,甚至尚六珈向他告退时,他也没甚反应。 尚六珈非常理解,就连他自己出了翰林院的大门儿也狠狠的喘了两口气,他这个跑腿办差的也很艰难啊,一会儿向百官开口要金子,一会儿来翰林院阐述陛下的“深谋远虑”。 等下还得去吏部跑一趟,陛下金口一开,十分豪迈的把雍州牧、铜山郡守、河堤都尉三个官位甩了出去,可任命书以及官印需得通过吏部才能拿到手。 可怜的江大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尚六珈又暗暗叹口气,硬着头皮朝吏部走去。 第90章 交锋 次日,江有汜找来时,姬羌正在菜园子里忙乎。 江有汜远远的望着少女,穿着家常的衣袍,半新不旧的靴子,乌黑的发随意挽了个独属闺阁女儿的发髻,发髻之上别着一根素雅的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物。 她一手拎着小水桶,一手拿着水瓢,半弯着腰,动作轻柔的给菜苗浇水。 太阳已经升起一阵子,明媚的春光一缕缕打在明丽美好的身躯之上,给其镀了一层柔和耀目的光环。 江有汜举目四望,菜园被分割的整整齐齐,每一畦种一样菜,有的菜芽儿刚破土,有的已有一尺高。 在这风和日丽的春光中,每一棵幼苗都长势喜人。 一如给菜苗浇水的少女,短短数月,身量不仅抽条不少,且越发有倾国之姿。然而,最令人欣慰的是,举手投足间,已褪去许多稚嫩,隐隐有圣祖风姿。 江有汜眼睛眨了又眨,他也不清楚为何看到陛下,会突然想起圣庙中,圣祖的画像。 尚六珈早在江有汜进园子的那一刻提醒姬羌,不过姬羌并未有多少惊讶,她料定江有汜会寻她,关于雍州牧任命一事,他一定会找她掰扯清楚。 否则,那放任书他是不会给的。 江有汜立了好一会儿,待他将“御花园已完全变成御菜园”的事实消化干净,才慢悠悠的朝姬羌走来,粗略的行了个君臣礼后,仿佛不识五谷似的惊讶道:“陛下在给花儿浇水呢。” 那粗鄙的伪装连尚六珈都听不下去,抢白道:“江大人看看清楚,这是菠菜。” 倒不是尚六珈“仗势欺人”,实在是昨日俩人就张继宗等人即将赴任之事,交涉的非常不愉快。 记得这位江大人听完他的来意,脚底抹了油似的溜之大吉。一开始,他以为“人有三急”之故,老老实实的坐在后衙等待,谁知一等二等,天黑了也没等来江有汜的影子。 最后还是吏部一位主簿看不下去,小声提醒,江大人一个时辰前便下衙家去了。 “哎呀,这竟是菠菜。”江有汜一声恍然大悟,可把姬羌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位同他表叔魏无疆一样留着“美人须”的江大人,竟也能做出这般夸张的举止。 “江卿是没见过还是没吃过?”姬羌怼的毫不客气。 江有汜讪讪一笑,勉强解释,“臣自然吃过也见过,只是不识菠菜幼苗。” 姬羌闻言,嘴角露出一抹十分明显的讥讽,“朕若没记错,江卿可是出自江南耕读世家。” 姬羌后面还有话,但她没说。 因为没说,讥讽之意更浓。 江有汜一点也不气恼,昨儿他莫名的晾了尚六珈一场,这会子陛下没有跟他“躲猫猫”已属皇恩浩荡。 “这园中菜蔬,都是陛下种的?”江有汜干笑两声,转了话题。 姬羌自然也不是真的气恼,闻言,便指着方方块块的菜畦告诉江有汜,哪块是她自己种的,哪些是王圣君等人种的。 说起菜蔬,一来一回,君臣之间的气氛融洽不少。 不多时,姬羌把水瓢、水桶递给内侍,自己则引着江有汜慢慢走向水木自清。 这处名为“水木自清”的凉亭江有汜常来,在先帝活着的时候。 那时,这里可热闹多了,他每次好不容易找来时,先帝不是与她的后宫们躲猫猫,就是在饮酒填词。还有几次,那些贵君、贵侍们不知为何扭打成一团儿,先帝不仅不上前劝架,反而看的津津有味儿,拍手叫好…… 往事一幕幕太过荒唐,江有汜忍不住摇了摇头,努力将那些鲜活的画面抛之脑后。 君臣各自落座,茶水奉上,俩人就这么一口两口的慢慢品着,谁都没先开口。 一盏茶很快见底,终究是江有汜按捺不住,开口引咎,“昨日,尚公公把消息递给臣时,臣实在太过震惊,故而冷落了尚公公。” 说着,江有汜朝尚六珈微微低了低头,算是象征性的赔了个不是。 尚六珈连忙躬身行礼,嘴里道着,“不敢,不敢。” “朕只是要重用两个人,竟把卿吓成这般模样?”姬羌才不信江有汜的鬼话,直言,“雍州之事,先帝在时便一拖再拖,而今已到拖无可拖的地步,卿难道还想继续自欺?” 此话甚重,江有汜立刻起身告罪,道:“并非臣等自欺,实在是雍州之事太过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慎重,再慎重。” “卿要朕如何慎重?” “至少,当派一位处事稳重,经验颇丰的人赴任雍州牧,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仗着有几分胆量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小子。” 尚六珈:“……” 就知道这老狐狸没安好心! 姬羌不气也不恼,慢慢喝了一口茶,待察觉江有汜已等的有些焦灼时才认真道:“孙继宗、陶广义几次从雍王手中死里逃生,后,藏于流民队伍,一路逃到京城,说明二人机警灵活,不拘小节,没有寻常读书人的迂腐呆板。” “二人入京后,食不果腹之时仍未忘记千千万万个在饥饿边境游走的雍州百姓,想尽法子将雍州之事上达天听,说明此二人心怀黎民苍生,胸中有大义。” “此次殿试,朕特设几道障碍,事实证明,孙、陶二人不仅胆识过人,且心性坚定,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一直惦念雍州事。敢问江卿,如此有情有义有胆有谋的人,为何不能胜任雍州牧?” 姬羌阐述缘由时,江有汜几次盯着那双明亮、坚毅的眼睛,以及那张嫣若桃红却如炮仗一般的嘴,心里一度失笑。不曾想沉默寡言的陛下摆起道理来,也能像殷其雷那样,一套一套的。 待姬羌说完,他拱手回复道:“臣并非轻看孙、陶二人才能,恰恰因为臣十分看重,故而三思而行。此赴雍州,危机重重,臣也是担忧他二人安危……不如,封孙继宗为金临郡守,雍州牧另选其人。” 这话说的连尚六珈都听不下去了,什么担忧孙、陶二人安危,分明是觉得孙继宗以二甲进士的身份一跃成为地方二品大员,不符合官员晋升规制。 然而尚六珈清楚的记得,工部宋尚书十八岁从鬼谷学艺归来,二十岁刚行完加冠礼,直接被先帝认命为户部尚书,宋尚书可是连科举都未参加之人。 先帝十四年,十九岁的梁燕卿入翰林听政,次年,直接被提拔为礼部侍郎,三年后,官拜尚书。 越级升官,放在宋尚书、梁尚书身上可行,放在孙继宗身上不可行,皆因宋、梁二人出自世家,孙继宗来自寒门。 ------题外话------ 梁燕卿为礼部尚书,孟子衿为翰林院大学士,前面书写错误,已经更正。 第91章 辛秘 连尚六珈都能瞧明白的事,姬羌如何不清楚。世家背靠大山,雍王动之前需得掂量掂量,寒门无依无靠,雍王说撬就撬了。 如此一来,她愈发靠拢世家,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何况圣旨已下,她给了天下读书人希望,国君说话出尔反尔,亲手将希望苗头生生掐死,何其可笑,何其残酷。 若真那般,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给。 无论江有汜说什么,圣旨已下,覆水难收。 所以,她不急不慌的回道:“卿要朕失信于民?” 这帽子扣的有点大,江有汜忙回道:“臣不敢!” “好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卿还是回去准备孙、陶等人所需之物,以免耽搁行程。” 这时,尚六珈才明白“先斩后奏”的威力,凭江大人说的再多,陛下圣旨已出,他不同意也得同意。看着江有汜吃瘪的模样,尚六珈忍不住心情大好。 江有汜不走。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姬羌,突然提起一事,“敢问陛下,赴雍州赈灾的班将军已去月余,何时归?” 所有人都知道班茁葭领着一万精兵,带着两万石粮赴雍州协助殷其雷赈灾,一个月过去,按照正常脚程走,一个来回都够了,竟还未归。 队伍总共就带去两万石粮,说是去赈灾,别灾没赈到,自己吃光了。 江有汜粗略盘算一番,刨去队伍自带的干粮,那两万石粮也就够他们吃一个月。可是现在,他没听到一丁点队伍将归的消息。 “雍州灾事未完,如何归?”姬羌反问。 江有汜获悉姬羌并不愿与他多谈雍州事,更加揪着不放,直接提及那一万精兵如何安置问题,姬羌只低头喝茶,不作理会。 江有汜铁了心打探清楚,姬羌不答他也不急,坐的笔直,简直要闭目养神的等信儿。 尚六珈瞪大了眼睛,说实话,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陛下已经明显不想搭理他,他却玩起了赖皮。尚六珈不由想起抠抠索索的汤崇俭,那老大人抠归抠,面对陛下时,却是客气有加。 “六珈,告诉御膳房,朕午膳要用清蒸鲈鱼。” 尚六珈:“……” 凉亭中只三人,他若是走了,就只剩下陛下与这只老狐狸了。 尚六珈一面隐隐担忧,一面又不得不执行君令,走的十分别扭。 不多时,江有汜哈哈大笑,笑的美人须微微颤抖,须臾还与姬羌玩笑,“也不知这尚公公怕什么。” “臣还能将陛下如何?” 这话说的,多一分亲昵,少一分敬重;多一分诙谐,少一分拘谨。他一改寻常姿态,渐露波谲云诡的锋芒,此状或许水到渠成,或许也有故意试探国君的成分,又或许,只是想纯粹体验一把真正的言语上的交锋。 姬羌神色未改。 一本正经回他,“六珈是在担忧,江卿。” 那双期待的眼睛忽而迸发出熠熠光辉,连姬羌也不能猜透他这是为何,更不能理解方才还很“狂妄”之人,怎么就突然跪地行大礼了呢? “还请陛下就雍州之事,为臣解惑。” “看来,卿不达目的不罢休了……班茁葭离京前,朕给了他两道密旨,一道给殷其雷,另一道,给冀王。” “冀王?”江有汜大惊。 姬羌淡淡点头,“冀王乃太宗亲设的一枚“棋子”,用于监视世代雍王,现在,卿明白了吗?” 竟然还有这等皇室辛秘! 这么多天以来,江有汜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瞬间迎刃而解。 难怪陛下对雍州事胸有成竹,难怪她毫不犹豫地派去一万精兵,丝毫不担心他们的安置问题。也难怪,陛下对孙继宗、陶广义等人,说安排就安排了。 原来,是有冀王在背后撑腰。 冀王实力虽比不上雍王,却也拥兵两万,再加上派去的一万,雍王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只需来日方长,雍州存在的一切问题,便会被逐个击破,渐渐瓦解。 “可是,陛下如何保证世代冀王一直忠心皇室呢?”狂喜之后,理智回归,江有汜提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就拿世代雍王来说,第一代雍王可是对圣祖死心塌地,为其几经生死,然而他的后世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这第四代曾孙,差点没将“造反”二字写脸上。 如今的冀王,也已是第三代了。 “太宗自有太宗的法子。”姬羌不再多言,十分优雅的摆了摆手,“朕累了,卿退下吧。” 江有汜神情一顿,只一息功夫便躬身行礼,慢慢退去。 尽管心有不甘,仍毕恭毕敬的离开。 江有汜离去,姬羌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太宗能有什么好法子?俗语有曰,一代人不问两代事,太宗当初的法子再妙,也挡不住岁月的流逝。 何况,太宗当年只不过利用了叶东池对她的求而不得,封其为冀王,一为感激,二为安抚,令其世代监视雍王,也不过是让叶东池感到,太宗对他独一无二的依赖与信任。 此计,“美人计”成分居多。 故而,她无法向江有汜启齿。 作为一国之君,需要用“美人计”笼络人心,姬羌以为,这是国君的耻辱。 更是一种孱弱! 姬羌闭了闭眼,不愿再往下深想。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暖意甚浓,照在人身上、脸上,越发使人昏昏欲睡。 姬羌原本坐的笔直的身子逐渐软下来,开始斜靠着柱子,她双手依旧交叉入袖,低头垂眸,不知不觉进入小憩状态。 王圣君掂着食盒疾步走来时,她睡的正香。 怎么能在这儿睡呢! 王圣君顾不得许多,立即将自己的夹袍脱下,给姬羌盖上,并轻声吩咐内侍,命他速速去寿宁宫取一条毯子来。 此处距寿宁宫最近。 内侍得了令,立刻健步如飞,脚步声很大,姬羌却并未因此受影响,可见已经睡沉了。 王圣君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不由皱眉。 四大金刚都去哪儿了? 就这么任由陛下一人在凉亭沉睡? 虽说太阳极好,可这时令毕竟在这儿摆着,若是着凉可怎么是好! 王圣君一边埋怨,一边犹豫,是让姬羌再睡会儿,还是立刻把她唤醒……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第92章 僭越 明媚的春光直直打落,穿过叶与叶之间的缝隙,在凉亭的地面、木桌、木椅上生成晦明不一的光与影。微风扫过,那光与影调皮的在沉睡之人的身上、脸庞跳跃,为那张绝世容颜增添几分灵动。 王圣君定定的望着这张恬淡、安静的睡颜,仔细在上面寻找……寻找他想寻找的影子。 此时的姬羌睡的实在太香了,王圣君几经犹豫,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为好。他五次三番抬头望日,并伸出手臂感受阳光的温度,暖融融的,时间久了甚至有微微的炙热之感。 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虽脱下夹袍,站在阳光下却未曾感到一丝寒冷,于是,他料定这等天气之下,染风寒的几率很小很小,这种理由渐渐说服了他自己,他便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包括一步步靠近姬羌时,走的也是蹑手蹑脚。 他心潮澎湃的在姬羌身边坐下,继续注视,注视的够久,突然控制不住,颤颤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在她头上抚了抚。动作极轻盈,甚至刚刚挨到她的发丝,却已然令他神情激动,触电似的收回。 接着,他不安的向四周张望,这一望,不得了。 尚六珈紧紧攥着拂尘,就在离凉亭不远处驻足。 “圣君,您在做什么?”尚六珈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在这时,熟睡的人也睁了眼。 姬羌早就醒了,就在王圣君一步步向他靠近之时。 习武多年,她全身上下警觉的机制早处于半睡半醒的地步,每时每刻不在等待着未知的危险降临,哪怕上一瞬还在熟睡,下一瞬她可以完全清醒。 但她并未轻举妄动,后来,察觉对方的脚步毫无力道,知其并非习武之人,便耐心等待下文。 直到,那人抚触了她的脑袋…… 若非尚六珈那声轻喝,她早就抓了那只手,甚至,毫不犹豫地将它拧断! “亚父,您在做什么?” 姬羌看清那人是王圣君时,心中依然是愤怒的。 看来,这只“金丝雀”已经被她的善意惯的不知天高地厚,竟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唤他一声亚父,乃是全了先帝的脸面,他却以为,这声“亚父”中,当真有三分“父女情”? 可笑! 荒唐! 她的父亲乃堂堂夏王! 不是随便哪只阿猫阿狗都可以来做的! 姬羌心中怒火滔天,力道十足的将身上的夹袍扔地上,突然起身,对着大脑已经空白一片的王圣君喝道:“大胆!” 王圣君当即跪地,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激动的依旧发不出一言。 恰在这时,匆匆离去的内侍抱着毯子跑来,身后还跟着同样急匆匆的黄圣侍。 姬羌此刻已不想再见这些人,阔步离开水木自清。 尚六珈半路折回,宣布姬羌旨意,“王圣君忘记身份,举止有失,即日起禁足寿安宫,以示警戒。” 尚六珈说完,匆匆转身,一路小跑去追远去的姬羌。 凉亭内,王圣君俯身谢恩,再起身时,面上已挂着两行泪。 黄圣侍早吓的魂不附体,他本不善言语,半晌才问道:“三哥,究竟发生何事?” 王圣君在家中行三,多年来,黄、杨二圣侍一直追随他的节奏,从未停止。在黄圣侍眼中,是王圣君教他与杨圣侍如何做人,如何在这深宫中生存,如何在众多男人中讨得先帝一丝丝怜悯。 在他们眼中,王圣君总是一副淡泊云天,进退有度的模样,而不是现在,伏地恸哭,丝毫不顾形象的样子。 究竟为何? 他究竟因为什么而得罪了陛下? …… 姬羌回到养元殿,连砸两只茶杯,仍旧怒火难消。尚六珈赶忙将一褐釉双耳龙壶递给她,姬羌拿在手中顿了几顿,最终没有摔下。 而此刻,她的怒火已消大半。 “你敢钳制朕?”怒火转移,对上将贵重古玩递给她的尚六珈,尚六珈立刻嬉皮笑脸道:“陛下息怒,臣这就给陛下换一个不值钱的。” 说完,他跪着的半个身子转向零露,“还愣着做什么?把那只掐金丝的如意花瓶给陛下抱来。” 零露要去抱花瓶,被气极反笑的姬羌喝住。 不多时,午膳摆好,姬羌已没心情吃那“清蒸鲈鱼”,整个人蔫蔫的,从内到外透着不快。绿衣等私下问了尚六珈好几遍,究竟发生了何事,尚六珈闭口不提。 心里却非常焦灼,究竟该和陛下怎么谈论“王圣君”这一话题,还是直接抛之脑后,避之不谈,他尚在犹豫中。 “去内府一趟,将先帝后宫所有人的卷宗调过来。”午膳用到一半,姬羌搁了筷,给尚六珈下了命令。 绿衣讶然,虽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要先帝后宫们的卷宗,但总算明白一点,应是王圣君之流惹怒了她。 这就更奇了,依她连日来的观察,王圣君与那黄、杨等圣侍讨好陛下还来不及,岂会大意得罪? 绿衣猜测,应有别的隐情,然而她向来明白,每当陛下烦躁时,最喜安宁。所以,当绿衣引着几个小宫女收拾碗筷、桌椅时,动作轻盈小心,连大气也不敢出。 午膳后,姬羌胡乱的歪在贵妃椅上,顺手拿起一本书,定睛一看,正是王圣君的那本画册,登时扔地上,心情更加烦躁不安。 零露小心的将画册拾起,搁的远远。 当此时,养元殿所有人都默默期许,去内府拿卷宗的尚六珈快快回来。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尚六珈满头大汗的跑回来,怀中抱着一个大木匣,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卷宗。 先帝的后宫繁盛之时,共有三十多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伺候过先帝以及没伺候过先帝的,虽然,这些人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离了宫,或是殒了命,卷宗却被完完整整的留下,一份不少。 姬羌很快翻出王圣君、黄圣侍、杨圣侍等人的卷宗,一一细看之后,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卷宗所载他们如何与先帝相识,何时进宫,进宫出时被封什么品级,入住何处,一清二楚,姬羌并未从中发现她想要的蛛丝马迹。 “关于先帝起居的录案,现在何处?”姬羌合上卷宗,问道。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第93章 告罪书(为舵主加更) “回陛下,烧了。”尚六珈觉得姬羌不该问这个问题,先帝临终前曾下旨将她所有的衣物、用品、字迹,甚至是《起居录》,一并焚烧。 烧那些东西时,陛下是在场的。 姬羌想起来了,在先帝驾崩的第二日,她亲自看着宫人们将先帝的旧物一一焚烧的,当时的她只是遵照先帝遗旨行事,压根没想过为什么要焚烧。 何况,那时的她,满心都是对先帝的追思与怨怼。 是的,她生了她,是她的母亲。母亲离世,谁能不悲伤? 可是,她生了她,却从未管过她,甚至,不愿见她。 一个母亲,一生不愿见自己的孩子,对那孩子而言,是何其的残忍! 无论有多残忍,姬羌从未欺骗过自己。她自幼便深深明白,母君不喜欢她,甚至,她的存在对母君来说,可有可无。 因此,她只是机械的照着母君的遗旨行事,母君所有的吩咐,所有的要求,只要是母君临终前提的,她一一照办。 而唯一的理由,大概,她以帝国唯一继承人要求自己。 这些事就发生在数月前,对姬羌这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说,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也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需要先帝的《起居录》。 姬羌默了默,命所有人出去,除了尚六珈。 不多时,大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未及姬羌开口,尚六珈扑通跪地,愧疚满面的向姬羌告罪,他忍到现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若非他的疏忽,陛下断不会受辱,无论那王圣君是何心思,他那般举动对陛下来说,都是一种僭越! “六珈,将你看见的,一点一滴,都告诉朕。” 于是,尚六珈事无巨细,全部告之。包括王圣君如何盯着姬羌发愣,如何蹑手蹑脚的走向她,最后,是怎样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抚了抚她的头。 姬羌听完,恶感再次涌上心头,不过须臾,被她极力压下。 “以你的判断,他当时该是如何心境?” 姬羌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仿佛没有丢失一丝一毫理智。 尚六珈觉得,事情已然到这一步,他必须凭事实说话,对王圣君做出不偏不倚,不带任何情感的评价,方才不会影响陛下的判断。 他非常认真的思考,良久,才道:“臣以为王圣君对陛下没有任何恶意,也并非……亵渎,他自始至终带着对陛下的恭敬,甚至还有畏惧……再然后,就是……就是……慈父……” “啪”! 姬羌猛地砸向桌案,上面的茶杯被震的跳了一跳,杯盖不慎滚落在地,碎成两半儿。 “继续说。”姬羌默默的将双手收回袖笼,尚六珈看的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揪痛。 他宁愿陛下摔杯子砸碗,即便将这养元殿都砸了,也不愿看她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的掐自己。 “连日来,臣观的很清楚,王圣君对陛下有一种超脱寻常的……情义,无论陛下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均毫无保留的支持,在陛下看不见的时候,他总偷偷打量,虽怯懦,却欣喜。故而,臣断定,他心中已将陛下当做亲女,才有以上种种言行举止。” 这是尚六珈的答案。 但是,他还没说完,“臣想了很久,只是觉得自先帝离去,王圣君等人太过孤寂,他们年岁渐老,膝下又没个孩子,陛下仁善,不计前嫌的与他们亲近,唤他们一声亚父,不知不觉间,他们便真把陛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也是有谅可原。”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王圣君断不该做出那等僭越的举止,陛下的脑袋岂是凡人随随便便可以碰触的!” 面对姬羌凝视的眼神,尚六珈又及时补充一句。 “你的意思是,朕有些小题大做了。”半晌,姬羌复问,似乎很是拿不定主意。 “不,陛下做的没错,就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免得他们将来真的忘记自己的身份。” “起来吧。把他们都叫进来,朕要午休了。” 姬羌说着午休,实际上一丝睡意也没有。 她只是需要好好的静一静,想一想。 …… 傍晚的时候,王圣君托人送来一份《告罪书》,令人颇为意外。 姬羌忍着一丝恶感将那《告罪书》打开,一则好奇,事情到了这地步,王圣君会如何辩解他的行径。二则,或许她能从告罪书中发现点儿什么。 《告罪书》被打开,开头便是:罪臣王岚君叩拜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是一段自述,包括他的出身,他如何与先帝相识,又如何入的宫,以及在宫中生活多年,有多少悲欢喜乐。自述之后讲出他一生的遗憾,膝下空空。 他言,自己十分痛恨那种得到人间顶级富贵却又渴望天伦之乐的贪婪,他痛恨,却又无法自控。 直到,她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向他们施舍怜悯与仁善。 此后所述,竟与尚六珈的猜测不谋而合。 《告罪书》的最后,王圣君再三悔过,并向姬羌保证,今后一定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余生将在寿安宫静思己过,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尚六珈不知王圣君写了什么,只是凭直觉认为,告罪还不如闭嘴,这会子陛下似乎更气了。 只见姬羌背着手,在大殿内来回踱步,手中还攥着王圣君的《告罪书》。 来来回回一阵子,姬羌忽然停下,怒笑,“他这是威胁朕呢!” “哼,还要把自己关一辈子,朕只命他禁足,说要关他一辈子吗?” “朕自继位以来便十分看重寿安宫,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突然要关它的一宫之主,还要关一辈子,群臣当如何看朕?天下人当如何看朕?他这是在将朕的军呢。”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尚六珈总算猜出个大概,于是顺着姬羌的意思道:“陛下,咱千万不能如他的意!” “对,朕绝对不能让他如意。”姬羌赞许道。 “你现在就去寿安宫传旨,朕已解除王圣君的禁足……还有,命他和从前一样,帮忙照料朕的菜园子。” “对对对!”尚六珈连声附和,“御菜园满满一园子全是菜蔬、果苗,他若禁了足,谁来打理?眼看该施肥了呢。” 话毕,尚六珈兴冲冲的跑了出去。 ------题外话------ 本章为舵主夜半鸡叫起加更,感谢书友的支持!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第94章 银丝 第二日仍是个大晴天,姬羌下了朝,直奔御菜园。 且面带疑色,边走边问,“昨儿你传旨的时候,王圣君真的什么也没说?” 尚六珈回,“千真万确!臣不敢撒谎。” 姬羌顿了顿脚步,“那依你之见,他今儿会去园里给菜苗施肥吗?” 尚六珈的回答是肯定的,陛下圣旨都下了,王圣君岂敢抗旨不遵? 当然,他也知道陛下这么再三询问,只是出于一丝紧张,毕竟昨天的事闹的那样难堪,且她又“出尔反尔”,这般反复询问,只为找补呢。 临近御花园,尚六珈先行一步,一口气跑到角门儿,扒着石墙往里张望。 园内,宫人们正在给菜苗施肥,臭烘烘的,尚六珈老远都能闻到,忍不住以袖遮鼻,并在心里默默念叨,幸亏先帝她老人家不在,否则,若是看到这样的御花园,指定疯了。 先帝一生最爱花香,她在位期间,是这御花园最繁盛之时,无论什么样的花花草草,无论有多名贵,但凡先帝知晓,都给弄进园子来。 所以那时,每当春日来临,百花竟放,这园子的花香别提有多浓郁,哪像现在,简直臭气熏天! 尚六珈略微站了站,一眼从人群中望见王圣君,忙折回。 “陛下,咱还是不要去了。” “为何?你方才不是说,王圣君就在园子里。” “是在,没错。可宫人们正在给菜苗施肥,实在是太臭了!” “朕当什么……” 姬羌话说一半留一半,心中默然对比,粪臭算什么?尸臭才是最可怕的。 她做游魂那三年,见过一沟壑接着一沟壑的尸体,什么残缺不全,什么变了形,什么面无全非……基本一个人最恐怖的死状,她都看了一遍。 最让她奇怪的是,作为游魂的她,明明五感缺失,却在看到那些尸身时频频作呕,虽然,她也吐不出什么。 有过那般经历,而今只是闻一闻粪臭,姬羌觉得真不算什么。 御菜园内,正在与菜苗施肥的王圣君压根没料到姬羌会突然出现,怔愣之后忙小跑到她身边见礼,虽然他离她很近,但姬羌却感觉出他的疏离。 他离的近,乃是不想她靠近菜畦之故。 所以,他起身后连连请她去一旁的小亭落脚。 说话间,他全程低眉垂首,再也不是从前那般,眼睛亮亮的,全神贯注的望着她,大多数时候嘴角含着笑。 他不看姬羌,姬羌却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神色一紧,声音也有些喑哑,“亚父的头发怎么了?” 一夜之间,他那如墨缎一般的发,竟隐隐有银丝乍现! 尚六珈也看见了,心内吃惊不已。反而是王圣君,很淡定的触了触自己的头,温润笑道:“臣已过不惑之年,有几根白发实属正常,陛下不必惊慌。” 姬羌未语,定定的站在原地,突然又发现他那张保养的十分年轻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间也多了几分沧桑。 原来,人真的会在一夜之间苍老。 作为罪魁祸首,姬羌在那一刻隐隐生出几分内疚。这内疚,在见到王圣君之前,还不曾有过。 细细说起来,王圣君究竟做错了什么? 只不过因膝下空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带着满腔的慈父心意,爱怜的触了触她的头,动作十分轻盈,若蜻蜓点水。她却因此突然翻脸,将一个人的自尊、脸面打落万丈深渊。 这还只是外在,内里来说,她将他满腔真挚的情义丢在地上,狠狠的践踏。 因此,她的的确确伤了一个人,由内而外。 “还请陛下移步凉亭。”王圣君见姬羌久久不语,再次发出邀请。 这一次,姬羌则道:“不用,朕这就回养元殿。” 尚六珈只觉俩人聊了个寂寞,各种死结一个也没解开,心有不甘的随姬羌离去。 待人走远,王圣君一直低垂的脑袋才敢慢慢抬起,望着渐渐走远的背影,右手再次捂住胸口,苍老的神色渐渐多了一分扭曲,慢慢蹲下身子。 …… “圣君,圣君您怎么了?” 去而复返的尚六珈一个箭头闪现,挽住王圣君的手臂,试图将他扶起。 王圣君不可置信的看着尚六珈,好一会儿才定睛确认,是尚总管无疑。 他只说大概昨晚没有休息好之故,只字不提自己的心绞痛。 尚六珈将其搀至凉亭,急急道出来意,“圣君您莫怪罪陛下,并非陛下小题大做,也并非性情古怪,实在是,陛下打小……您也知道,不得先帝欢心,夏王教导也……严苛……甚至说,夏王是完全将陛下当做男儿教导的。” “陛下刚会走的时候,已经开始手持小木剑跟着夏王练剑。” “陛下刚开口说话时,夏王已经将厚厚的兵书丢给她,每日都要翻看。” “当衡阳郡主滚在魏国公主怀中撒娇嬉闹时,陛下只能远远的站着,羡慕的看着。先帝不曾抱过她,连夏王,也甚少。夏王曾明确告诉陛下,温柔乡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利箭,于帝王来说,最是要不得。” “所以您看,陛下不是厌恶您,只是打小的经历使她养成了不喜与人碰触的习惯,连我们这些自幼伴她一起长大的平时伺候时,都得小心翼翼避免呢……圣君,圣君您怎么哭了……” 听到这儿,王圣君已哭成泪人儿,尚六珈更加不知所措。 他以为自己这样好好的解释一番,王圣君会有几分理解呢。 王圣君哭的无法自制,心口绞痛的几乎无法呼吸,此刻他眼前浮现的全是四岁的姬羌,穿着一身粉裙,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蹲在桃树下戳蚂蚁的画面。 那样可爱灵动,本该拥有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孩子,却在她最幼小无助时,连个温暖的拥抱都是奢望! 先帝不喜,夏王严苛……那时的他,又在哪里? 在干什么! 王圣君一时恨不得时光倒流! 在尚六珈看来,王圣君的泪水简直像决了堤的大河,若非亲眼看见,他真不敢想象,一个早已过不惑之年,且在宫廷摸爬滚打半生的男人,竟能哭成这模样。 难怪陛下私下叫他“金丝雀”,尚六珈以为,陛下概括十分精准。 第95章 莲子 姬羌站在高高的拜月楼前,黑着一张脸,那凌厉的眼神几乎要把零露射到老鼠洞里去。 “朕再问一遍,你师父真的被御膳房的人叫走了吗?”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零露听了却扑通跪地,连连认罪。 谁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陛下,外表与内心是两个极端! “回陛下,御膳房的人没有叫师父,师父去了,去了御菜园。” 对不住啊师父,徒儿也想帮你遮掩,奈何陛下“火眼金睛”,徒儿为了保命,只好先出卖你了……零露哆哆嗦嗦说完,心里还默默念叨,向尚六珈告罪。 “真是好大的胆子!”姬羌“霹雳”一声,零露颤颤一哆嗦。 然而跪地上缩成一团儿的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姬羌的发落。幽幽抬眸时,吃了黄裳一脚,“还不快跟上,陛下都走远了!” 再看姬羌,已然踏上去往关雎宫的小道。 关雎宫位于后宫最中央的位置,朝南正对紫宸宫,朝北正对御花园的水木自清。寻常,姬羌进出御花园从不走这条路,今儿因盛了心事,也顾不上走哪一条了。 走了很远,她忽然驻足,疑惑的望望四周,些许的陌生感令她讶然,“这是哪里?” “回陛下,前面就是关雎宫。”零露指着一处宫墙高大、华丽的宫羽回道。 关雎宫,姬羌垂了眼眸。 她生在上林,满月回皇宫,入住的便是这关雎宫。 这是父王的宫殿,是这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地方。里面,却异常冷清,在她为数不多的浑浑噩噩的早期记忆中,这是一座没有声音的宫殿,上至父王,下至宫人,人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所以,当她第一次看见秦食马站在树杈上,因顺利将鸟窝取下而放肆欢笑时,她几乎以为遇到了怪人。 后来有一段时间,母君频频光顾关雎宫,这段岁月大概就是众人印象中,父王、母君相亲相爱的日子。 只有姬羌明白,母君每次来,一不是为看她,二不是为见父王。正如众人所希冀的那样,她只是来做做样子,让群臣百官以为她与夫王重归于好。 仅此而已。 事实却是,父王与母君说不了几句话便吵的不可开交,母君每次都能把父王气的跳脚,偏偏父王“大度”,事后都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原谅母君。直到新的矛盾生成,新的争吵发生……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到了最后,俩人到了吵无可吵的地步,彻底决裂。 而她这个看客,也早已厌倦了他们站在一起滔滔不绝的样子。 再后来,她随父王搬到了落霞居,这关雎宫,就再也没有踏进过。 “陛下,要不咱换条道儿?”零露知道姬羌不喜这里,小声的问。 姬羌又赏了他一道淡淡的冷眼,“有这个必要么?” 说完,抬脚继续前行。 走至一片莲池处,似乎有什么声音隐隐传来,最初,君臣三人以为听错了,驻足留意,片刻发现,果然有什么动静儿,就在前方的莲池中。 零露小声告诉姬羌,雨花池到了。 雨花池,姬羌再次默然。雨花池连着雨花台,当初是商芄的住所。 自慈悲殿等处落成,先帝的后宫们便集体搬了过去,譬如这雨花台以及前后的玉华宫、倚霞轩渐渐冷寂,像雨花池这等雅致小池也渐渐荒芜,姬羌想不到会有什么人或物突然光顾这里。 突然“咣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池壁,三人神色一紧,纷纷上前。 一个亮的能“发光”的光头赫然入目,小池中,商芄驾着一只小舟,手持一根粗粗的木棍,不知在做些什么。 见到姬羌,商芄既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一丝意外,他很淡定看了姬羌一眼,随后中规中矩的向她行了个佛礼,从前的尴尬,以及姬羌曾对他的种种嘲讽仿佛都不存在。 姬羌便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淡定,且云淡风轻问道:“法师在此处做甚?” “回陛下。”商芄双手合十道:“臣在种莲子。” “此处已空无一人,待盛夏时节,纵然莲花满池,也无人欣赏,法师何必费这个心思?” “回陛下,臣种的是可食用的莲,待秋来临,这满池的莲藕成熟,食案上便可又增一道美食。” 姬羌轻笑,带着惯有的不屑,“出家人也讲口腹之欲么?” 商芄默了默,回,“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姬羌又笑,“好一个正事良药,为疗形枯,如此,朕便不扰法师修行了。” 临走前,姬羌居高临下的扫视商芄一眼,心里忍不住冒出来一句:虚伪的和尚,荒谬的修行。 随后她收起目光,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零露暗暗捏了一把汗,心里直叹,陛下每次怼完商圣君,似乎都心情大好。 可这也正说明,陛下将商圣君“放”在了心上。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无论是厌、是喜、是恨、是憎,总要占据心情。 零露正忖度着如何将这件事告诉师父,尚六珈脚下生风的追来了。 尚六珈自知一切都瞒不过姬羌的眼睛,因此也没废话,到跟前直接老老实实的为自己的擅作主张认罪,令人意外的是,姬羌却没有罚他。 “你与王圣君说了什么?”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姬羌问的认真,零露怔愣片刻,恍然大悟,原来陛下不仅没生气,反而也在期待师父带来的答案。 方才那副几乎“吃人”的样子,大概是在掩饰吧,他家陛下真是越来越会虚张声势了。 “臣只说陛下不喜人靠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尚六珈回的认真,就差竖起手指发誓。 “说起圣君的反应,那可真是太奇怪了。”说实话,尚六珈到现在也没将王圣君那场大哭特哭消化掉。 “怎么个奇怪法儿?”姬羌皱着眉,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尚六珈。 “他,他哭了!” 哭了? 尚六珈面前多了三张目瞪口呆的脸,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就知道陛下会是这种反应。 “对,哭的简直,凄凄惨惨,鼻涕一把泪一把。”尚六珈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第96章 缺失 万里晴空忽然一个炸雷,把陷入呆滞之境的君臣吓的不轻,姬羌抬头望望依然明媚的天空,微微叹口气继续前行。 春雷乍响,万物逢春。 她自认为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深思一个老男人的眼泪,既然尚六珈一没有恐吓,二没有威胁,三也没有煽情,那王圣君的哭泣便来的莫名其妙。 或许,是在这内宫生活的久了,真的变成一只羸弱的“金丝雀”了吧。 姬羌将原因归结这上头,走的飞快。 玉华宫后有一大片竹林,姬羌经过时睃了几眼,看见有春笋将将破土,便想着再有一场春雨,她就有新鲜的竹笋吃了,不由加快脚步。 一口气回到养元殿,她命绿衣将尚未归还内府的卷宗走搬出来,从头至尾又翻一遍。 什么情况?四大金刚不解。 这卷宗昨儿陛下已经仔细翻了两遍,并未见到她想要的任何蛛丝马迹。 翻完,姬羌抬头问绿衣,“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了么?” 绿衣忙道:“是的陛下,六珈从内府抱来的全部卷宗,都在这里了。” 姬羌神色一紧,立刻命尚六珈再往内府一趟。 “把商芄的卷宗调来。另外,弄弄清楚,为何商芄的卷宗没有与其他人放在一起,是被什么人调走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放在一处。” 不多时,姬羌陷入沉思。 昨儿翻阅卷宗时,她一心把注意力放在王圣君等人身上,并未留意商芄。再者,商芄向来是她忽略之人,若非今日在雨花池猛地看见,她也不会突然想到翻翻那和尚的卷宗。 只是,商芄的卷宗不在其中,令人费解。 小半个时辰后,尚六珈匆匆归来,禀告姬羌,他命人将内府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见商圣君的卷宗。 尚六珈又说,内府的人是两年前先帝亲自换的,原来那批老人儿已经放出宫。 不过,据内府现在的主簿回禀,两年来,并没有任何人过去查阅卷宗,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异样。 他接手的时候内府什么样儿,现在就什么样儿。 那为何独独少了商芄的卷宗? 姬羌躺在贵妃椅上,紧紧闭目,近来内宫“古怪”事情太多,她需得弄个水落石出! 不多时,姬羌命人传赵乾入殿,与他下了命令,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原来看管内府的人一一找回,赵乾接到命令,深感意外。 不过只一息功夫,他便回神,领命而去。 次日,令姬羌深感意外的是,王圣君请求入落霞居处的桃林采摘桃花,他要按照夏王的方子做一批桃花酿。 真是奇了,昨天还哭鼻子抹泪的人,今儿倒有心情去做桃花酿。 姬羌自然应允,那么大年纪了,种种菜做做饭酿酿酒,只要不生事端,怎么都好。 因桃林裹着落霞居,而落霞居又是夏王生前的长居之所,寻常并非所有人都能随意靠近,诸如王圣君这般,进桃林之前也要向国君申请。 尚六珈得了姬羌的令,亲自往寿安宫跑了一趟,不仅应允他可随意出入桃林,还提前向他讨几坛桃花酿。 依照尚六珈的回话,那王圣君是眉开眼笑,哪里还有昨日痛哭流涕的模样。 而更令人奇怪的是,他头上银丝,似乎又添一层。 姬羌听了心中又添一层担忧,命零露去了一趟太医院。 零露回来说,太医院的人依例,每三个月向王圣君等人请一次平安脉,最近一次平安脉是一个月前才请的,当时的王圣君脉象、气色什么的均正常。 而最近,王圣君也没单独请过医。 至于黑发突然变白发这件事,太医说,多半是忧思忧虑所致。 姬羌闻言,久久未语。 第二日早膳后,她心绪不宁的批了一堆奏折,待尚六珈抱来第二堆时,她突然起身,要前往桃林。 “春日正好,桃花正开,朕也去欣赏一番。”这是她去桃林的理由。 四大金刚无一流露异样,均点头称是。 绿衣照例留下“看家”,其他三人各司其职,跟着姬羌前往桃林。 时令飞进阳春三月,落霞居的桃林渐渐染了一片又一片娇艳明媚的粉红,这片桃林当年由夏王亲手所栽,如今已经根深叶茂,繁花似锦。 再有几日,便是姬羌的生辰,看见这一处繁盛的桃林,她忍不住回想,父王在世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采摘桃花,做桃花醉,而桃花醉这个名字,也是父王取的。 而今依然有人采摘桃花,要做那桃花醉,却不是父王。 来之前,姬羌便料到,此行必有一番伤感,并非伤春悲秋,而是实实的睹物思人。 不过,那抹难言的伤绪很快被她掩去,在见到王圣君本人的时候。 站在桃树下摘花的王圣君笑的比花儿还绚烂,然而姬羌首先注意到的,还是他那银丝肆虐的发。 又一夜未见,已经可以用银丝满头来形容了。 桃树下,他已摘了满满两竹篮桃花,不远处,还摆着数十个摞的高高的竹篮。 “亚父竟要做这么多?”姬羌有些吃惊。 王圣君却笑道:“人多着呢,都等着尝鲜,就连陛下不也在臣这里预定了几坛……臣寻思着,既然动手,那就多做一些,若喝不完就埋进土里,入冬的时候再挖出来喝,味道会更浓醇。” 这时,姬羌隐隐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声,王圣君向他解释,是黄圣侍、杨圣侍几个。 呵,春日浓艳,一群老男人闲情逸致的掂着竹篮摘桃花儿,还真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姬羌象征性的帮忙摘了几朵,准备将这片绚烂美好的天地留给这些兴冲冲做酿酒的人,不料王圣君又提出请求,涉及夏王,他却说的自然,“臣观近日天气颇好,便想着将落霞居里里外外的一概器具、用品、书籍、字画全搬出来晒一晒,臣尚记得上一回帮陛下盘算银两时,库里的绸缎、绢帛之物都有些潮了。” 姬羌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忙命尚六珈去拿落霞居的钥匙,她要亲自去查探查探。 尚六珈得令立刻去开门,来之前他便将落霞居的钥匙带身上,为的就是陛下心血来潮,进去看看。 第97章 发疯 王圣君所言非虚,姬羌在落霞居转了一圈,当即决定把该晒的东西都拿出来晒晒。王圣君极力自荐,姬羌知他向来稳重,且做事一丝不苟,便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他。 不多时,尚六珈移交了钥匙、账册等物,便随姬羌回了养元殿。 又过两日,就在姬羌以为王圣君的桃花醉将将封坛时,竟等来王圣君发疯的消息! 据宫人回禀,王圣君不仅将寿安宫砸了,把新酿的十几坛子桃花醉也砸的稀碎,事后仿佛不过瘾,掂着一把剑直接去了慈悲殿,闯进去之后举剑要杀商圣君,若非宫人拦着,定然酿成大祸。 姬羌听完,简直可以用“愕然”形容此时此刻的心境。 “你,你说的都,都是真的?”尚六珈指着禀事的内侍,上下嘴唇直打颤。 “回陛下,奴婢不敢撒谎啊!哦,还有,王圣君一夜之间白了头,这会子宫人们都议论纷纷呢,说他老人家,好似,得了,得了“癫症”……” 姬羌不再犹豫,得知王圣君已回了寿安宫,立刻前往。 寿安宫的宫门紧闭,门外站了一群人,七八个圣侍连带着宫人们将门口堵的水泄不通,他们已经在此处敲了好一阵子门,里面却无一人应对。 姬羌立刻传来一队羽林,将士们合力将大门撞开,院内,寿安宫的宫人们跪成一片。 尚六珈连喝大胆,竟敢将陛下挡之门外。 其中一个宫人抖着回禀,王圣君说过,谁开门他就杀谁,他们也是被吓破了胆,才不敢开的…… 姬羌抬头,见正殿的门也是紧闭,默默走至跟前,抬脚踹了进去。 王圣君并不在大殿,姬羌又朝内室走去。 内室的门依旧紧闭,姬羌照例又是一脚,或许年久失修,又或许姬羌力道惊人,总之,内室的小门被姬羌踹烂了。 姬羌顾不得许多,直接闯了进去。 一道白色的身影荡悠悠的闯进眼帘,那一刹,姬羌几乎窒息。 黄裳身手敏捷,立刻飞上房梁,抽剑一挥,王圣君沉重的身子重重砸在尚六珈、零露身上,二人顾不得疼痛,合力将王圣君翻过身子,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儿,身上也还温热,陛下,还来得及……” 姬羌一直神经紧绷,直到尚六珈等人一番急救后,王圣君幽幽睁开眼。 他用那双呆滞的眼睛慢慢扫视周围,姬羌这才注意,内室凌乱一片,什么桌椅板凳、古玩瓷器,零落一地,碎成一片。 透过那些碎片,姬羌能想象出王圣君当时的癫狂,更能理解他要杀人、要自裁的心境。 可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直到王圣君的眸光扫视到姬羌,那一瞬像被什么东西灼烫,忽而闭了眸。 姬羌屏退左右,不多时,狼藉一片的内室空荡下来,她慢慢走到闭着双眼,银丝满头的王圣君身边,低道:“亚父,这一切,是为什么?” “别问了陛下,求您别问了。”王圣君翻了个身儿,扯过棉被蒙住白头。 姬羌便不再言,随手拉了一个小杌子坐下来。 “亚父不愿与朕说,朕也不勉强,只是还请亚父不要再做傻事。这偌大的皇宫,若无亚父,朕不知……饿了冷了,想吃锅子了,找谁去?” 话未落地,那尊僵硬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姬羌知他听了进去,便起身走出门外。 “今日之事,若有半点泄露……”姬羌见到尚六珈,喑哑道。 未及她说完,尚六珈已回,“陛下请放心,臣早下了严令,今日后宫之事,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姬羌微微点头。 须臾又对焦灼不安的圣侍们道:“王亚父情绪不稳,还需众位亚父好生照料,莫使他再受刺激……诸位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这规矩,不用朕多言,想必众亚父也该知晓?” “请陛下放心。”杨圣侍站了出来,“不会有任何人议论此事。” …… 离了寿安宫,姬羌直奔落霞居。 王圣君是在离开落霞居之后突然癫狂的,她自然要去这里寻找原因。 实际上,自王圣君突然向她提出要去桃林采摘桃花酿造桃花醉,她便察觉一丝怪异,后来,王圣君更是借助“晒物”之名要求进入落霞居,她心中疑惑更浓。 不过,她只是悄悄将疑惑掩下,留心观察王圣君究竟要做什么,谁知还没等她瞧出什么端倪,却听到他“疯了”…… 落霞居的正殿与两个偏殿不仅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一应器具、物品也被擦的干干净净,且物归原位。 自父王离世,此处便被先帝封了,虽有固定的宫人在固定的时间过来打扫,却也是“走马观花”,胡乱应付差事。姬羌记得上回过来,柜子上头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哪像现在,干净的就像父王还活着一般。 姬羌并未在此处发现什么,随后又去了库房。 库房不仅一尘不染,许多物品被重新做了规整。不过,经她上次“洗劫”,这里除了一些大件的桌椅板凳,厚重且不值钱的器皿摆件,以及透着阳光味道的绸缎、绢帛外,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一目了然的格局,让姬羌只略略停了停,便离开。 “让御绣房的人过来,把那些绸缎、绢帛都搬了去,能用则用,放在这里时间久了,只会白白浪费。” 吩咐完,姬羌又朝书房走去。 尚六珈忙给零露使眼色,零露得令,马不停蹄地去御绣房传令。 书房的门,已有了年月,姬羌推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在这静谧的院落,显得非常突兀。 里面同样被清扫的一尘不染,那些被包装的精致的古书、字画等也都隐隐透着阳光的味道,可见这次王圣君对落霞居来了次彻底的春晒。 姬羌犹记得父王在世时,是不许任何人随意踏入这书房的。 他离世后,她进来整理过两次,包装那些古书、字画、文房四宝的纸盒、木匣,还是她亲手做的呢。 虽时隔多年,当她轻轻抚上那些东西,仍有一丝熟悉感袭上心头。 尚六珈便禀她,王圣君晒书以及古玩字画时,他专门派人盯了,一应原装俱在,王圣君并未碰触匣盒内的东西。 是吗?姬羌手一僵,盯着一个匣子不动了。 第98章 玉玦 匣子上的封印,有被动过的痕迹。 虽然那人也小心翼翼的将封印一点一滴的还原,仍被姬羌一眼识破。当初,她封印这些匣盒时为的就是防止这样的情况,封印时用的是一种很特别的封印法子,那法子还是父王传授给她的。 该种封印之法虽繁琐,好处却是一旦有人触动,事后无论如何掩饰,都能留下一二痕迹。 姬羌将所有封印过的匣盒都仔细检查一遍,发现只有一个匣盒被动了手脚,其余皆保留着几年前她初封的状态。 姬羌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匣盒打开,里面都是她儿时……或者说还是个小婴儿时的旧物更准确。 上一回“洗劫”父王私库,她已发现一匣子旧物,不过,那些大都是她有了记忆之后,父王以及别的亲戚长辈送给她的,而眼下这个匣盒内的物品,全都小巧玲珑,可爱的紧。 有小小的长命锁,金银手镯、脚镯,摇起来仍旧“咚咚”响的小鼓,只比拳头大一点的布老虎,等等。 这些东西,姬羌清楚的记得,自己幼年曾有一次偷偷溜进这间书房时翻看过。 而她自以为隐秘的行踪,最后还是被父王发现。令她惊讶的是,父王不仅没有斥责她,反而指着这些小玩意儿一件件告诉她,哪个是她刚出生佩戴的,哪个是她满月后佩戴的,哪个是她半岁时,他亲手给她做的……她清晰的记得,自己当时特别开心。 那种开心并非看到婴幼时期的旧物,而是因为父王没有因她随意闯进书房而生气,更是因为父王亲昵的将她抱在腿上,柔声细语的给她讲述婴孩时期。 这是印象中,她与父王之间为数不多的亲昵场景,异常珍贵。 也因此,姬羌一眼便瞧出,匣盒内的东西,少了一样。 她的洗三礼上,母君赐予她,并亲自绑了一根红绳的半只玉玦,不翼而飞。 那玉玦原本是母君心爱之物,在她的洗三礼上,母君将玉玦一分为二,自己留一半,给她一半。之后,母君还与众人解释,此举代表她与女儿心心相连。 记得当时在这书房中,父王将小小的她抱在腿上,拿着那半只玉玦与她解释,玉玦断口处十分粗糙,他怕伤着她,洗三礼一结束,他便帮她收了起来。 小小的她还摸了摸那玉玦断口,确如父王所言。 现在,那半块令她印象深刻的玉玦,不见了。 姬羌又仔仔细细将整间书房检查一遍,最终确定,少的只有那半只玉玦。 书房外,尚六珈早把监督王圣君“春晒”的小内侍唤来审问,小内侍以性命起誓,整理书房的物品时,王圣君一直规规矩矩,没动过任何匣盒,莫说被封印上的匣盒,就连那些普普通通的书本、诗集,他也没翻动过。 姬羌暂时的结论是,开匣盒偷玉玦之人,并非王圣君。 “陛下,这是什么?”黄裳突然凑近匣盒,指着一颗暗黄色、指甲盖大小的珠子问道。 姬羌慢慢拿出那颗珠子,仔细端详。 “这应该不是陛下婴孩时的玩物吧?”黄裳用一种不确定的口吻道。 当然不是! 姬羌嘴角溢出一丝冰冷,谁家敢给小婴儿一颗珠子玩耍,简直不要命了。 而眼前这颗,也并非寻常戏耍的珠子,而是一颗,檀香珠! 珠子有孔,有被串过的痕迹,且隐隐散着檀香味儿。 姬羌死死的攥住那颗檀香珠,几乎要捏碎了。 这阖宫上下,拥有檀香珠之人,除了慈悲殿那位,还有谁? …… 是夜,慈悲殿灯火通明。 无念手持铁铲,借着大殿明亮的火光在墙角处挖坑,这已经是两个月来,他挖的第十个坑了,也真够无奈,别人挖坑种菜,他挖坑种木鱼——圣君敲烂的木鱼。 何况慈悲殿的庭院本来就小,再这么挖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挖到墙外。 无念用力挖了几铲,抬手擦擦额头上的细汗,察觉出慈悲殿内的木鱼敲的更紧了,力道也更大了,不由摇头叹气,“最多一盏茶的功夫,那只木鱼又要烂了。” 他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正要继续埋头苦干,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划过。 “什,什么人……”无念大喊,然而一个“人”字还未落地,脖后一股钝感袭上心头。 下一瞬,无念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就在这时,慈悲殿内的木鱼声戛然而止。 又一道黑影跃上大殿屋顶,健步如飞的黑影却将屋顶踩的“叮叮”响,而无念看见的那道,已然来至慈悲殿的窗前,试图戳破窗纸往里探寻什么。 慈悲殿的灯火,就在这时被熄灭,原本灯火通明的院落变的漆黑一片。紧接着,大殿的门被打开,一道着青袍、戴佛珠的身影从大殿飞出,直追窗前黑影。 而窗前的黑影明显并不想与商芄纠缠,只打了几个回合便要逃,商芄紧缠不放,就在这时,房顶上的黑影也飞奔而下,加入交锋阵营。 二比一,却好似没占多大便宜。 就在两道黑影深感商芄武功高深莫测,想尽一切法子将他拖住时,商芄旋风一般使出几十道回旋踢,接着上下前后左右一番旋转,速度快的令人咂舌,一时间,两道黑影眼前多了十几个商芄,令他们分不清究竟哪个为真,哪些是假。 几息之后,十几个旋转的身影“倏”地消散,四周一片虚无。 “快追,一定要拦住他。”黄裳一把扯下黑纱,气急败坏道。 上一回她便败在商芄手里,这一次,她与赵乾联手,竟也没能将其钳制住。 “走!”赵乾纵身一跃,没入茫茫夜色中。 商芄的深藏不露令他大为震惊,同时,一想到尚在慈悲殿的陛下,他又心急如焚。 终究是他大意了,以为他与黄裳二人联手对付商圣君,绰绰有余,结果却……早知如此,该把王耿、陈恭二人都叫上的。 然而这会子后悔也来不及,赵乾与黄裳拼尽全力追赶,只求最终不坏姬羌的事。 眼见靠近慈悲殿的宫墙,夜色中,黄裳与赵乾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双双飞上墙头……说时迟那时快,只一息功夫,又双双从墙头跌落,就像两只掉了头的乌鸦,滚落在地时毫无美感,一看便知,他二人已失去自我控制。 “大统领,我,我动不了了。” 赵乾:“……” “我也是。” 第99章 原主 慈悲殿内,姬羌经过一番摸索,终于博古架上的一个木匣内找到了她的玉玦,一模一样的,两块。 怎么会有两块? 正疑惑,忽而一道人影闪至她面前,姬羌立刻一个躲闪,并以身旁的板凳为支撑,纵身一翻,跃到桌案一米开外。 她知道立在对面的人就是商芄,只是很意外,黄裳加赵乾也没能将他拖住。 站稳脚跟的姬羌立刻就后悔了,方才翻身之前没将那木匣裹走,否则,这会子使个障眼法或许直接就能脱身。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站在桌案里侧的商芄一动不动,仿佛被谁定住了一般。 电光火石之间,姬羌来不及细想,一个翻身重回博古架,只是她的手尚未触及木匣,木匣已被另一只手抢走。若非亲眼所见,姬羌压根不敢相信商芄身手竟如此了得! 难怪上回黄裳输的,一言不发。 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隐匿这皇宫近二十年,古古怪怪,如今又将母君送给她的玉玦抢走,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一刻,姬羌心里涌出一丝愠怒,只身猛地一个反转,带着隐隐杀意的手掌朝商芄劈去……商芄竟未躲,生生受了这一掌,但仍死死抱住那木匣。 姬羌甩手又是一掌,这一次掌风极为凌厉,商芄仍旧未躲,且伸出手掌,直直迎上。 两掌相击,刹那间,二人都感受到极大的阻力,比起手臂吃痛,姬羌更加难以忍受的还是方才与商芄极近距离接触的那一下,几乎令她当场作呕。 怒火再升级,姬羌不管不顾的抽出腰间软剑,黑暗中,那软剑像一条灵活的银蛇,吐着可怖的芯子朝商芄飞去。 千钧一发时刻,商芄侧身一闪,躲过软剑。 当此时,软剑已化作一根直直的利剑,坚不可摧的刺向博古架,剑尖划过之处,火花四溅……顷刻间,博古架被拦腰斩断,古玩摆件、文房四宝什么的接二连三落一地,清脆的撞击声、破碎声瞬息充斥这空荡的慈悲殿…… 与此同时,黑暗中的商芄像一只雄鹰,张开双臂,在博古架砸落之前扑向姬羌,将她推至一边。 他自己却被砸了个结实。 姬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去掀那半截博古架,她曾以父王的名义在母君面前发誓,一生不伤她的男人们,这会子商芄若是被砸死了,她父王的名声岂不要白白受累? 不!她绝不允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姬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博古架掀起,并推到一边儿,商芄开始有了一丝蠕动,姬羌瞬间松口气。 不多时,商芄慢慢站起,黑暗中,他默默伸出手,对着虚无轻轻一弹,屋里登时有了光亮。 油灯灰暗,姬羌借着微光看见他光头上的斑斑血迹……博古架,砸伤了他的头。 “陛下。”他双手合十,微微弯腰,向姬羌行了一礼。 事情到这一步,再遮掩已没什么意义,姬羌大大方方的扯下纱巾,并将那颗檀香珠放到桌案上,檀香佛珠手串的旁边。 方才一瞬,她已看清,那串佛珠恰恰少了一颗,无论是大小、颜色还是形状,她从父王的匣盒里捡到的那颗,都对得上。 “法师的东西,朕物归原主,同时,也来拿走朕的东西。”姬羌打开商芄的木匣,将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玦拿出,仔细辨认。 幼年之物,她不常戴在身上,对上面的细纹、花饰并不是很熟悉,何况两块玉玦几乎哪里都一样,更是难辨。 “那两块玉玦,都不是。”商芄从怀中掏出一块绑着红线的完整玉玦,递给姬羌。 姬羌未接,冷笑道:“方才朕还不确定……现在看来,这一切,法师早有布局。” 檀香珠是商芄故意遗落在父王的匣盒内,故意引她来慈悲殿。 而他放在木匣中的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玦也是他使的障眼法,为的便是让她拿不定主意,拖住她的脚步。 如此故弄玄虚,到底为何? “只是朕不明白,朕的玉玦只有半块,法师却拿给朕一枚完整的,这是为何?” 商芄朝姬羌走了两步,他头上的伤口仍在默默出血,血流已悄悄滴落在他的青袍上。 然而,他仿佛察觉不到一丝疼痛,或者根本就忘记了头上的伤口,只一心攥住那红绳,轻轻吊起那枚玉玦,展示给姬羌看。 “这玉玦,一半是先帝的,另一半,是陛下的。臣已将它复原。” 离的近了,姬羌方才看清,玉玦的复原处有两道淡淡的裂痕,仿佛天然的,原本就存在于玉玦本身的细微裂痕。 姬羌仍未伸手去接,只是盯着商芄,面若寒潭,“朕与先帝的玉玦,你凭什么……” 姬羌突然失了声,尽管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帝王的威仪,镇定自若的气场……可是就在失声的瞬息,她恍惚发现出自己已有一丝摇摇欲坠。 商芄淡漠如佛的表情也出现了斑斑裂痕,他缓缓的将玉玦捧至姬羌眼前,颤颤道:“这玉玦,本就是,完整一枚……当初,是臣送给先帝……” “你闭嘴!”姬羌突然大喝,以手扶案,努力撑住自己,“既如此,而今也算物归原主。” 她努力将这最后一句说完,颤颤巍巍走至门口,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脚迈出高高的门槛儿。 门外,尚六珈、零露立的笔直,时刻准备着迎驾,俩人见姬羌神情不对,立刻上前搀扶。 姬羌闭了闭眼,依旧极力维持帝王的气度,吩咐道:“与法师多添几个伺候的人,别让人误以为,朕苛待先帝的贵君。” “是,陛下。”尚六珈立刻领命。 姬羌脚步一顿,颤了又颤,须臾又吩咐,“传太医,帮法师清理伤口,用最好的药,免得留疤。” “是,陛下。”零露也急急领命。 陛下这副哀莫、麻木的样子师徒二人自问从未见过,一时慌了心神,后又察觉到她脚步虚浮的几乎不剩一丝力气,师徒便合力将姬羌架出大门外。 门外宫墙下,有两只黑乎乎的“东西”趴地上一动不动,姬羌便喑哑问道:“那是……” “是黄裳和赵大统领,他们似乎被锁了穴道。”尚六珈轻回。 “废物。”姬羌声音极低,低到身边之人也没听太清。 她低低说完,忽而脚下一个软绵,终于倒了下去…… 第100章 病急 当天夜里,姬羌忽起高烧,浑身仿佛被架在火炉上烤一般,烫的吓人。 这烧来的快,燃的急,仿佛累积多年,一层压一层,最终,底层实在承受不住,携着熊熊怒火迸发而出,把姬羌整个人都烧迷糊了。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活在梦中,所有的荒谬与罪恶都是她的梦境。一会儿又好似回到做游魂的日子,在这茫茫天地间飘飘荡荡,没根没落,像只浮萍。 忽而画面一转,她又觉自己回到了前世,重新回到被姬婳母女压制的不得动弹的日子。正奋力与那母女恶斗,画面突然又一转,她变作小小一只,张开双臂朝父王跑去…… 父王还是那般温润儒雅,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无论遇到什么天崩地裂之事,都能稳如高山的屹立在人前。 她跑的欢快,嘴里甜甜地唤着“父王”,父王眉开眼笑,半蹲着身子,朝她张开双臂……可是,就在她快要入他怀的刹那,父王忽然变了一张脸,冷的像一块冰,眸光似利箭,几乎要将小小的她射穿。 他厌恶的推开了她,冰冷的唇挤出几个字,“走开,孽种。” 她哭成泪人儿,拼命的摇头辩解,“夭夭不是孽种……夭夭永远是父王的孩子。” 可是父王不信她,转身离开,她一边哭一边追,可是父王走的太快,她越追父王离她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小小的她站在被浓雾包裹的世界,哭的撕心裂肺,一群接一群的人从她身边走过。 有母君和她的男人们,他们嬉笑着打闹着,对她的哭泣不闻不问。 有文武百官,他们淡漠的望着哭泣不止的她,无一上前安慰。 还有姬婳、姬虞母女,姬婳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上,姬虞窝在姬婳怀中,朝她吐着舌头,并唤她“孽种”。 她愤然,极力辩解,但是没人相信她,也没人搭理,任凭她哭的肝肠寸断…… “我不是……我不是……”陷入昏迷中的姬羌又一次胡言乱语,“父王,我不是……父王,您别走……” 四大金刚急的团团转,而太医们也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为了让陛下退烧,他们已然加大了剂量,然两副药下去,陛下的高烧不退反升,再这么下去,人指定烧糊涂。 陆院判在和太医院几个医术精湛的太医一番商议后,向四大金刚道明,陛下此状十分凶险,他们已然束手无策,眼下还是请国师比较稳妥。 纵然他们医术再高明,却也祛病不祛邪,而姬羌的症状明显像是被什么邪物侵体,又或者说,执念成疾,郁结于心,他们已然用了药物、针灸、走穴等常规法子,不仅无效,反而更糟。 因此,太医们惶恐了,齐齐想到可呼风唤雨,通天地鬼神的国师。 太医们束手无策,四大金刚这才真的慌了,尚六珈二话不说,立刻吩咐黄裳去国师府。虽然此时正值半夜三更,虽然国师尚在闭关中,然而什么事能有陛下的安危更重要? 一直守在殿外,同样焦灼的赵乾听闻黄裳要去请国师,主动请缨道:“还是我去吧,我的马术更好些。” 黄裳虽武功高强,却不擅马术,这是养元殿上下都知晓的事儿。 赵乾撂下这话,匆匆没入茫茫夜色中。 然而尚六珈、黄裳只转了个身的功夫,赵乾又回来了,“国师来了!” 话未落地,姜鉴已从赵乾身后走出,直奔大殿。 龙床之上,姬羌仍在喃喃的说着胡话,她小脸烧的通红,四肢也不安稳,一会儿踢踢脚,一会儿伸伸手,姜鉴一看便知,她已深深陷入梦魇中。 “且都退下,没有吾令,不得近前。” 国师令一出,四大金刚领着太医以及宫人们纷纷退出养元殿,只远远的站在门口候着,尚六珈扫视一周,众人脸上焦灼之色皆退去,已然心安。 是的,国师一来,他也无比心安。 …… 梦境中的姬羌哭的心神俱疲,渐渐安静下来。 纷扰杂乱的场景仍不断在切换,她一会儿是幼年模样,小小一只,一会儿又成了少女,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群臣。但无论她身处何地,年岁几何,都只孤零零的一个。 所以,当她再次变作游魂飘荡人世间时,她不由疲惫的向老天许了个心愿。 收了我吧,她心道。 如我这般,母君不喜,父王厌恶,生来多余之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父母已亡,又无兄弟姐妹,永远孤零零的一个,既如此,只身在哪儿,有何分别? 枉她苟活两世,一心奢望国泰民安,兵强马壮,现在想来,十分可笑! 一个被亲生父母都不待见之人,妄谈兴邦治世,无异于白日做梦。 是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极为荒诞,梦中人,梦中事。 荒唐人,荒谬事! 嗯,是谁,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姬羌慢慢睁开眼,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面孔,已经干涸的眼泪瞬间活泛起。 她带着一丝惊喜,一丝忐忑,低低的唤了一声,“父王。” “夭夭。”那个温润儒雅的人,亦轻轻的道。 姬羌便觉自己的眼泪突然变作决了堤的大河,肆虐不止,怎么收也收不住。 然而这怎么可能?父王冰冷的脸色,犀利的眼神,唤她“孽种”,命她走开的样子且历历在目,怎么一眨眼父王又温润如初了呢? 这肯定是个梦! 姬羌瞅准自己的手臂,意欲狠狠的咬上一口,以证身处梦境还是现实,夏王却一把制止,将其拥入怀中,“夭夭,孤可怜的孩子。” 他怜爱道。 父王!真的是父王! 姬羌贴着夏王坚实的肩膀,触了触他真实的手臂,只觉眼前的人真的不能再真。 何况,她又认真打量四周,此处是养元殿,殿内的一切摆设均是她熟悉的样子。 “父王,您……您回来了?我,我究竟在做梦,还是……” 不,这仍旧是个梦,因为无论如何,她的父王已不在人世。尚存一丝理智的姬羌这样想。 “孤思念夭夭,便回来看看。”夏王道。 ------题外话------ 为使情节连贯,下一章十分钟后发。若晚上找到时间,开始为堂主加更。 疫情当前,神兽归家,我只能见缝插针的码字……万望理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第101章 解铃 姬羌听父王说回来看看,便断定自己仍在梦境中。可既然是梦,这梦境也太真了,无论是物还是人,那真实的触感令她说不出半个假字。 于是,姬羌茫然了。 她已然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中梦,还是与方才场景频繁切换一般,这只是众多场景中的一个。 “夭夭病了,做了许多噩梦,莫怕,梦境都是假的。”夏王再次拥她入怀,为她解惑。 “父王也是假的吗?”姬羌眼眸充斥着水汽,胀胀的,她始终记得,父王已经离世的事实。 “父王是真的,父王对夭夭的疼爱也是真的。哪怕父王不在了,也永远不会变。”拥她之人,轻轻拭了拭她脸上的泪痕,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姬羌的心绪瞬息崩溃,猛地抱紧夏王,抽泣变成低泣,低泣又变成大哭。 此刻她不是国君,不是什么掌舵人,不需要注意什么形象、威仪,她只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夏王的手臂紧了又紧,却一言未发,只耐心等她发泄。 “我以为您不要我了……您推开我……说我是,是孽种。”姬羌开始哭诉那可怕的梦境。 “怎么会?你永远是孤的孩子,毋庸置疑。孤曾教导你,凭心智断事,而非情绪左右,夭夭可还记得?”夏王循循诱导。 姬羌抽噎着,连连点头,“父王教导,孩儿一刻也不敢忘!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还有练功,这些年孩儿一样也没松懈。” 夏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面上带着无限的悔恨与惆怅,道:“孤错了。” “若能重来,孤宁愿带夭夭戳蚂蚁捉蛐蛐儿,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在田野里烤地瓜,做一切夭夭喜欢做的事。” 姬羌不哭了,准确的说,是傻眼了。 “可是您说过,我一无兄弟,二无姐妹,生来就要继承皇位,若要挑起帝国重担,注定不能拥有寻常人的欢乐,寻常人犯了错可以重来,帝王却不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都是父王曾经的教导,孩儿一刻不敢忘记,您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可是,为父更希望夭夭快乐。” 夏王从不说这样的话,姬羌也不敢相信这话出自父王之口,只怔怔的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夭夭不必怀疑。天下间做父亲的,没有不希望女儿日子快活的。” “可是我……”姬羌垂下眼帘,十分艰涩的道出心口的疑问,“究竟是不是您的女儿?” 夏王一时的沉默让姬羌心沉寒潭。 须臾,只听他反问道:“是与不是,孤都不在意,夭夭为何在意?” “夭夭只需记得,你是为父一手养大的,是为父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挂,就够了。” 姬羌头埋的更深。 她懂了。 她不是。 令她意外的是,听父王亲口说出这个答案,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崩溃与绝望,甚至,心好像也没那么痛……也可能是麻木至极,她茫然的想。 “夭夭,看着父王。”夏王轻轻捧起姬羌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永远。” 姬羌又哭又笑的扑进夏王怀中,她已然决定,这样已足够。 …… 姜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异常理智、清醒的姬羌抽离幻境,并使她入眠。 怀中之人高烧渐退,身子也不抽搐了,睡颜一如既往的恬静。 他便轻轻将其放下,为其盖上棉被,做完这一切,才渐渐留意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自问修道多年,他从未遇到如姬羌这般难以入他幻境,进去之后又难掌控之人。 他本意在幻境中以夏王身份疏导她的郁结,化解她的恐慌与哀愁,哪知她似乎自始至终都保留三分清醒。若是换作旁人,见到夏王只会又哭又笑的喊父王。 诚然,姬羌一开始也是又哭又笑,然而她一直清晰的记得,夏王已经离世的事实,所以,并未真正的入她幻境。 她以为,她只是做了个很美好的梦。 好在他最终助其化解了一些心结,虽不能保证十分,然而他相信,以姬羌心智,以及他后续的助力,这些心结终有一天会全部消散。 明日便是姬羌十五岁的生辰,才将及笄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断不会被这些陈年旧事拦住脚步。 他早就观得这孩子胸怀大志,一个心中有丘壑之人,是断然不会为肋肋琐事牵绊。 姜鉴再三确认姬羌已无大碍,不多时便离了养元殿,走之前下了一道严厉的国师令,他今夜来养元殿一事,不曾发生。 众人获悉他意,齐齐领命,遂恭送他离开。 离了养元殿的姜鉴并未离宫,而是越走越深,直奔慈悲殿。 慈悲殿的大门大敞着,院里空落落的,只西墙跟处挺着一人,手中握着一根铁铲,身旁有个大坑,坑边儿放着一个竹筐,竹筐里满满都是敲碎的木鱼。 姜鉴微微叹息一声,照着无念的脑门儿轻轻一弹,无念幽幽醒来,顾不上后颈阵阵刺痛,慌着向姜鉴行大礼。 姜鉴摆手制止,转身朝正殿走去。 正殿的门开一扇闭一扇,仍是姬羌离开时的样子。 正殿内,一片狼藉之中,商芄席地而坐,如一尊僵掉的雕像,连姜鉴进门也不曾抬眸。 借着微弱的灯光,姜鉴看见了他头上的伤,以及已经凝固的血迹。 姜鉴冷脸盯他片刻,不见其有反应,便双臂一展,凌风肆虐,宽大的道袍被突来的狂风吹的窣窣作响,凛冽的气流打到商芄脸上,终于使他忍不住,以手掩面,算是有了反应。 “前朝太子萧恒之子,萧氏萧芄。”姜鉴开口便石破天惊,门口的无念死死捂住嘴巴,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不管你与先帝有何纠葛,吾只警告你一句,莫再伤我大梁国君,否则,形如此案!”话毕,姜鉴对着桌案袖袍一挥,坚实的梨花大案立成齑粉。 无念尚未从震惊中回魂,国师已飘然离去,凌风渐渐散去,慈悲殿即刻又成一片死寂。 “圣君,您受伤了?” 无念跌跌撞撞的跳进大殿,惊魂未定的他看到商芄头上,那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神经又紧绷起来。 “去拿药,为我处理伤口。”商芄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02章 生父(为堂主加更) 一刻后,无念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膏进来,并轻轻将大殿的门关上,同时,又燃了两盏灯,以使殿内光线明亮些。 这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是无念按照商芄的方子悉心调配而成,与商芄涂抹前,他将药膏端给商芄看了看,“圣君,您看成么?” 商芄未语,微微点头。 无念便开始给他清理伤口,而后抹药膏,封纱带。做完这些,他又劝商芄进内室歇一歇。 眼见黎明将至,这一夜慈悲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被什么人打晕,国师为何那般震怒,还点出了圣君不为人知的身份,等等,对无念来说,都是个谜。 不过,除了像往常一样照料商芄外,他一个字也没多问。 伺候商芄多年,无念早被他熏陶的不多言,不多看,只一心一意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在无念眼中,商芄就像一座永远挖掘不完的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一项新技能。 比如,他会制茶,哪怕是下品的茶叶,搁他手中摇身一变,至少成为中品。 再比如,他熟悉药性、药理,在他多年的熏陶下,无念如今也能随手制作几样常用的药膏,搭配几副常用的药包。 然而最令无念吃惊的,还是他那出神入化的武艺,无念粗略算算,他与圣君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竟对圣君会武一事,丝毫未察。 至于他惊人的前朝太子之子的身份,无念更是默念都不敢,那几个字实在烫舌,他只敢放在心底想一想。 对于无念的建议,商芄无动于衷,直到大殿的门,有了微微动静。 无念以为是风,正要上前查看,殿门突然开了,门外,满头银发的王圣君着一身白袍,立的笔直。 无念惊的差点咬掉舌头,今夜,他们慈悲殿还真热闹啊,人一拨接一拨,来了走,走了又来。 两位圣君,一位坐着,一位站着,彼此相望,没有表情,没有言语,那无声流淌的压抑气息却令无念喘不过气来。好在商芄很快有了指示,无念得令,立刻端着药膏匆匆出了慈悲殿。 待无念不见,王圣君这才抬步迈进高高的门槛儿。 待他凑近了,商芄才察觉他身上散着淡淡的酒香,是桃花醉。 一种足以令他沉默下半生的花酒。 王圣君毫不客气的在他身边席地而坐,虽饮了酒,眼睛却明亮的出奇,瞧不出一丝醉意。 商芄不动声色的盯着他,须臾,只听王圣君道:“陛下得了急症,昏迷不醒。” 短短一句,已令商芄失了理智,他几乎连滚带爬的站起,顾不上麻木僵硬的双腿,踉跄着朝外走。 王圣君一声冷笑,又道:“既然心中有她,又为何做出苦苦相逼之事?过了明日,她才及笄,桃桃像她这么大时,成天只会跨马踏春,游山玩水,她这样小,已然挑起重担。” “桃桃”这个名字令商芄短暂止步,不过只片刻,他托着麻木的双腿继续前行。 “难道你还不明白!陛下她厌恶你,自幼便厌恶你,此次她突然病倒,皆因你而起,这会子你还要到她面前做什么?” 商芄止步。 “她这短短十几载,因你吃了多少苦头,你有没有想过?” “桃桃因你而冷落亲女,令她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得到母亲半分怜爱!” “夏王看似把她捧在掌心,实则只一心把她当做帝国继承人培养,何况,他明知是仇敌之女,又岂会真的拿一腔父爱去疼惜她,包容她?” “这些年,你除了躲在屋子里敲木鱼,为她做过什么?既然一开始便如此疏离,为何不继续下去?” 商芄闭了闭眼,良久才反问,“你为何不继续下去?” 王圣君笑的前仰后合,实际却十分凄然,忽然,他压低声音,道:“因为桃桃骗了我!” “她若没有骗我,我便还是从前的我,陛下仁善,那一声声亚父唤的真切……她的欺骗,令我心生贪婪,不想一辈子只做陛下的亚父。”说到这儿,王圣君脸上满是追悔莫及。 “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来是想警告你。”王圣君十分温柔的吐出“警告”二字,“莫要再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否则……黄泉路上多寂寞,我不介意拉个和尚上路。” 王圣君说完便离开了,临走之前,终究不忍,提醒商芄道:“国师已入宫,想必这点你比我清楚。有国师在,陛下定然无恙。” 数息之后,慈悲殿的门开了又合,此刻天已悄悄放亮,倒显得屋内光线黯淡。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商芄才挪了挪脚,在大殿中央的佛龛前跪了下去…… …… 王圣君走到慈悲殿宫墙的拐角处,于一块大青石前停下。 他已经在这石头上坐了半夜,直到国师进去又离开。 石上放着两坛子桃花醉,其中有一坛已经空了,另一坛可快见了底。 王圣君抱着还有点底子的坛子,仰起头,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抱着两个空坛子,继续走路。 他步伐稳健,丝毫看不出是喝光两坛酒的人。 天空已呈青灰色,将亮未亮,这样的天空,先帝在时,他不知陪她看过多少次。 “桃桃。”他默念这个名字。 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温柔。 “岚君。”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耳边似乎出现了幻听,竟涌出先帝的声音。 “岚君……朕有一个秘密,不得不告诉你……”那声音越来越虚弱,落在他耳边,却越来越清晰。 “夏王,非……夭夭生父……她的生父,是,是你……” “岚君,你莫生疑……只是当年,朕与夏王……相约……东宫需出自……正宫。故而,朕,朕隐瞒多年。” “如今,朕已……时日不多,若不将真相,告于你……对你,是莫大的不公。” “岚君……朕走后,你一定要……尽力辅佐夭夭……在这后宫,你要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耳朵,但凡对她……不利者,岚君,替朕杀了她!” “岚君……对,对不起……朕骗了你。” 王圣君努力的摇头,试图将那些刻在心间的声音抹去,然而越抹越清晰,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尤其是最后一句,王圣君品了又品,笑的凄然。 ------题外话------ 本章为堂主梅园路加更,谢谢书友的支持!谢谢!! 第103章 起居录 在王圣君心中,先帝最后那一句“对不起,朕骗了你”,他一直理解为,先帝隐瞒姬羌身份,害他们父女相隔十五年不得相认,为此而真挚的向他道歉。 事实是,无论是当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从未怪罪过先帝。储君需得出自正宫这个条件,他本人深以为然。夏王不仅是正宫夫王,身后还站着昊京八大世家,无论从家世还是背景,他没有任何可与夏王相比之处。这只是其一。 其二,姬羌继位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情形,他心知肚明。大权旁落,基本攥在魏国公主手中,若那时众人得知姬羌生父非夏王,而是他这个侧夫……王圣君几乎不敢保证,那时的姬羌能否顺利登上大宝。 因此,他不仅不怪先帝,反而庆幸,先帝在仙逝前给他留下这样大的惊喜。 他原本已经打算好,先帝前脚走,他后脚就跟去的。自打先帝将隐藏十几年的“秘密”告诉他,他不仅决定留下,还明里暗中鼓动其他人留下,但凡想要追随先帝而去的人,经过他的一番努力,最终都决定留下“辅政”。 当然,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干预朝政,“辅政”两个字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无疑妄谈。 可正如先帝所说,他们没资格干预前朝,后宫却是他们的天地,他们完全可以做陛下的耳目,帮她打理好后宫,必要的时候,帮她解决一些麻烦。 王圣君万万没想到,先帝那句致歉,压根就不是他以为的那些!她那句致歉只是在为她上面那些话致歉! 先抛出一个惊天大秘,给他无尽的惊喜,紧接着将秘密推翻,并笃定以他的心智并不能真正理解。 “桃桃啊桃桃……难怪这许多年,你一再对我说,我是后宫之中,品性最淳厚之人。” “直接说我傻不就好了。可是,我傻,也不是你如此欺骗我的理由。” “可是我,竟然一点不怨你……我对你,就是怨不起来怎么办?!” 抱着两个空酒坛,走的慢悠悠的王圣君喃喃自语,一想到从前便想笑,笑声凄厉又滑稽。 还好时辰尚早,宫里上下仍旧沉浸在夜的尾端,负责扫撒的宫人们这会儿至多刚开始起床。因此,并无人看到王圣君这副怪异的样子。 王圣君慢悠悠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回寿安宫,此时,天早已大亮。 等待他多时的黄、杨两位圣侍听说他回来,赶忙跑至门口相迎。他二人同样一夜未眠,自打察觉慈悲殿有不寻常的大动静,二人迅速来寿安宫“报信儿”。 那时候,王圣君已经前往慈悲殿了,走的时候还抱着两坛桃花醉,黄、杨两位圣侍闻言,觉得此举不能再怪异。 二人自少年时便追随王圣君,对他的事了如指掌。何况,无论什么事,王圣君从未想过隐瞒他们二人,包括陛下的身世。 从王圣君狂喜的初次分享,到后面几次反转,他们统统知晓。最初,他二人还私下说,陛下纵然对他们这些先帝的侧室再不喜,看在王圣君的面子上,总不至于太过为难他们。 所以,他们义无反顾的跟随王圣君,想方设法的讨好陛下。后来他们逐渐发现,陛下十分仁善,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儿,这一点和他们刚入宫时,对王圣君的印象一模一样。 二人就立刻笃定,陛下一定是王圣君的孩子。 现在想来,真真滑稽可笑。 因此,当王圣君抱着从落霞居偷来的先帝的起居录嚎啕大哭时,他们都傻眼了。 那本起居录外表是一本《兵书》,怎么看怎么普通,若不细细翻看,没人会想到里面会记载先帝起居之事。 《兵书》被打开后,前面仍是排兵布阵与兵法的内容,一直往后翻,翻到后半部分,才突然冒出一张与先帝当年有关之事。 只一页便没了,再往后翻十几页,又是……如此反复,一直到尾页,他们才将先帝当年自孕起至陛下出生的记录看完。 合上《兵书》,二人越想越不对劲,想明白之后,顿如五雷轰顶。 后宫所有人都知晓,先帝当年,是在万寿节后怀上陛下的。可依据这零散的起居录推测,先帝在万寿节前一个月已然有孕。 那一年的万寿节是在上林苑举办的,万寿节前的两个月,夏王领着后宫所有人都前往上林苑准备,而留在皇宫大内,依旧要上朝、批阅奏折的先帝,哪来的机会…… 有! 商芄当年,并未前往上林。 所以,究竟谁才是陛下的生父,不言而喻。 根据起居录记载,先帝也确有出入慈悲殿的痕迹。事后,她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吩咐身边的宫人熬汤。 避子汤。 方子是先帝“游学”……实际上就是溜出宫瞎胡逛时,专门向鬼谷医脉第三代传人轩辕魄讨要的。 鬼谷共有三脉,分别为奇门遁甲、医脉、毒脉,传承至今已有三代,如今三脉的掌门人分别是轩辕魂、轩辕魄、轩辕灵。 大梁女朝自圣祖起便十分推崇鬼谷,如今,天下人对神秘瑰丽的鬼谷更是神往。众所周知,工部尚书宋甘棠便是师承轩辕魂,因此,医圣轩辕魄的方子,不必多赘。 二人将夏王苦心抄录的“起居录”放下,心中已经笃定商芄就是陛下的生父。 而提起商芄……自打那和尚入宫起,便永远一副雕像的样子,对谁都不理不睬,哪怕先帝与他们这些人一起嬉戏玩笑,和尚就坐在边上听着、看着,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以为那和尚怕是个傻子,且来历不明。然而商芄比他们入宫都要早,先帝与夏王大婚的第二年,商芄就入宫了。 因此,他们刚开始都认为,之所以看不透商芄,乃是比他入宫晚之故。 可二十年过去,他们对他,依然看不清。 然而,令他们看不清的,只是商芄的身份吗? 不,先帝与商芄相处时的情形才是最让他们看不透的。先帝明明最在意的人便是商芄,却始终待他像个仇敌,挖苦讥讽常有的事儿,捉弄戏耍的时候也不少,更甚,她曾借故对商芄动了鞭刑。 可是,商芄病倒,因慌乱失去分寸的人是她,有女眷于家宴上和商芄讨论了两句佛法,醋劲漫天飞的也是她……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证明先帝心中有商芄,陛下的出生,便是最铁的证据。 …… 黄、杨二人暂且抛下那些纷纷扰扰的往事,只一心劝王圣君吃点东西。连日来,王圣君几乎断了食,只喝酒,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再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王圣君不理,吩咐宫人去搬酒。 就在这时,零露匆匆进门,宣道:“陛下有请王圣君觐见。” 第104章 不重要 零露跑去寿安宫传旨的时候,姬羌正坐在养元殿用早膳。一夜各种荒唐的梦境,头一次让她意识到,梦做多了也会使人饥肠辘辘。 用了几口,她打破“食不言”的规矩,扭头问尚六珈,昨夜都谁来了养元殿。 尚六珈立马将陆院判以及众御医的名字一一道出,本来姜鉴的名字已经跑到舌尖了,临时又被他咽了回去。 国师下了非常严厉的国师令怎么办?尚六珈从未这般纠结过。 绿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黄裳比较干脆,直接禀道:“国师也来过。” 这就对了。 她不再言,既没追究尚六珈与绿衣的吞吐,也没赞赏黄裳的“吃一堑长一智”,只一心回想自己的梦境。 如今她高烧退去,身体如常,头脑也和往日一样清醒。 虽然,昨日经历仍让她的心隐隐钝痛,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正常思考。昨夜,她一共经历三种梦境。 一种,极为荒诞,连父王在那梦里都成了冷漠狭隘之人。这代表着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身世极为惶恐,极为排斥。 紧接着,父王来到她身边,她不仅看得见,摸得着。父王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亲昵的拥抱,她均历历在目。但是,在那梦境中,她始终记得一个事实:她的父王,五年前已经离世。 所以,当她得知国师来过,立刻想明白,那定是国师的幻境。 国师创造幻境的法术有多厉害,她是亲眼见过的。捕杀姬虞那晚,若非国师的幻境,姬虞也不会那么快露出马脚,她也不会那般顺利,不费一兵一卒的收了兵权。 因此,这不难猜测,那看得见摸得着的父王,乃国师“幻化”而成,更准确来说,就是国师本身。 国师深谙“解铃还须系铃人”之道,于幻境中化身她的父王,温润如春,悉心开导,任凭她发泄,如此用心良苦,她除了膜拜与感激,还能做什么? 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放下吧。 放下那些不重要的人与过往,重拾她的重任与前路,这是国师希望看到的,也是她重来一次的目的。 她重新回这一世究竟要做什么,她始终没有忘记。 国师离开后,她又经历一次梦境,或者叫她丢失的记忆更为准确。 记忆中,她已含恨离世,姬婳秘而不宣,紫宸宫上上下下被姬婳围的铁桶一般,莫说文武百官来探视,就是与她会诊的太医,也要经过层层把守的检查、盘问方能入紫宸宫。 王圣君就是在那个时候大着胆子假扮成太医,试图混入紫宸宫见她一面。 结果自然没有瞒过姬婳的眼睛,被以“图谋不轨”的罪名活活打死。 这段突然被拾起的记忆便是姬羌刚醒来就命人去宣王圣君的原因,母君坑这个男人太惨,她也谈不上替母君赎罪,只是不忍这位老实忠厚的亚父惨了一世,还要再惨一世。 …… 零露引着王圣君进门,姬羌恰好用完早膳。当王圣君的目光扫到那些空碗空盘,表情极为惊愕。 得了急症的人,症状初消便用了这么多饭,抛开身体原因,陛下刚经历完心神上的大起大落…… “亚父可有用过早膳?若是没有,朕命人传些。”姬羌对待王圣君的态度,至少在她自己看来,与寻常无二。 对王圣君来说,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短短数日,二人之间发生种种天大的误会,尤其是他主动挑起的“大乌龙”,他自问,此刻再也无法用从前的心境去看待陛下。 “多谢陛下,臣,臣用过了。”王圣君莫名其妙的撒了慌,事后又忐忑不安。 姬羌丝毫不介意,命人赐座、奉茶,随后清空了养元殿。 大殿刚空下来,王圣君便猜测姬羌要与他谈论那些隐秘。 “朕的生父乃亚父一事,可是先帝在弥留之际告之?” 王圣君身子猛地一抖,他没想到陛下会这般直接。 略略沉吟,他点头称是,且头埋的更低了。 “亚父可知先帝为何撒这般逆天大谎?” 为什么?王圣君猛地抬起头,还能为什么? 桃桃觉得他好骗呗。 “一个将死之人,处心积虑的欺骗自己的枕边人,亚父可有想过,这并不合常理?” “假设亚父如父王那般出身,那般心智,或许,先帝尚有可图。然而,事实上,亚父只出身江南一个殷实之家,且脱离家族多年,于朝政,对朕并无任何帮助,何况,此身份一旦公开,于朕,只有害而无利……既然如此,先帝为何还要撒这个谎?” 王圣君被问住了。 姬羌特意停上一停,才接着道:“朕猜,亚父曾在先帝面前流露出生死相随之志,不知朕猜的对吗?” 闻言,王圣君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极度的震惊于姬羌这种洞察事实的能力。 “看来,朕猜对了。”姬羌嘴角隐隐露出一抹笑,稍纵即逝。 “可是,先帝却希望亚父您,好好的活着。” “人一旦撒手人寰,便无法掌控身后事,纵然生前是帝王,也是如此。” “您欲相随,她却希望您安度余生……” 姬羌点到为止,并深信王圣君已经获悉她的意思。 虽然,他面上既震惊,又怀疑,姬羌却认为,他将她的话全部听了进去。 须臾,她又在以上分析中狠狠砸了一锤,坐实先帝的意图。 “其实,朕并不知晓先帝究竟对圣君如何,只知道圣君曾贵为四君之首,父王薨逝后,先帝默许这后宫之中,以您为尊。您也知道,近年来,国库一日比一日空虚,在朝廷越发艰难的情况下,先帝不顾群臣反对,大建寿安、寿康、寿宁等宫羽,难道为的不是让亚父们安度余生?” 最后这些话终于说进王圣君的心里,他抑制不住心绪,埋头低泣。姬羌十分理解,此般情况下,一个人何等的脆弱。正如她在国师的幻境中,抱着她的“父王”嚎啕大哭。 以上所言,全部都是她对先帝的猜测,究竟先帝真正意图为何,大概只有先帝本人知晓了。 姬羌却以为,先帝究竟是何意图,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尽力在王圣君面前对先帝所作所为进行描补,并使他听了进去,或许,往后余生,他能活的稍稍安然一些。 仅此,就够了。 “亚父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先帝的话产生怀疑的?” 姬羌耐心的等王圣君低泣了一会儿,并亲自给他递了一方崭新的帕子,待他情绪稍稍平静,才转了话锋。 第105章 原来 王圣君收起眼泪,理智回归,非常惊讶。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陛 “回陛下,就在尚总管告诉臣,在您小时候,夏王很少抱您之后。” “臣十分心疼那时的陛下,并隐隐产生疑虑,天下间没有哪个父亲会吝啬给女儿怀抱的。” 所以,他当时便笃定,夏王是知情人,而陛下的身世,可能没那么简单。 姬羌微怔。 幼年,父王确实不喜她亲近,却另有原因。 “朕,自幼便是储君,夏王所授,乃帝王之道。一个人,注定将来要为王为帝,便不能像寻常之人那般,随心所欲,在父母的怀中恣意欢笑。” “陛下说的是,但是当时的臣并未想清这一点,就那样怀疑了。”其实,直到现在,王圣君也不认可姬羌所说,他再一次违心,撒了谎。 他始终认为,天下间但凡是个正常人,在亲生骨肉可爱、萌趣的幼年,恨不得为其摘星捧月,没有人会吝啬一个温暖的怀抱。 即便夏王对陛下寄予厚望,若是亲生,也总能在严苛的教育中不时流露一丝温情,毕竟,谁能抵挡那时的陛下天真可爱、萌趣十足的模样呢? 但是,他无法在姬羌面前阐述这些残酷的论据。 姬羌认可王圣君所言,并认为,以他“金丝雀”的格局,是无法理解她父王别具一格的慈父之心的。 父母之爱子,也为之计深远。 父王对她的深谋远虑,非寻常人能理解。 顿了顿,她又继续发出疑问,“既然亚父有所怀疑,若要验证,首先要搜寻的该是先帝的起居录,或者去寻当年知道内情的宫人,可亚父却直接把目标对准落霞居,这是为何?” “因为臣偶然发现,商圣君似乎想偷偷溜进落霞居,心中迷雾更是重重,同时也笃定,那落霞居或许有臣想查证的东西。” “所以,你借酿酒之机向朕提出,对落霞居来一次春晒……不知亚父找到了什么?” 俩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王圣君默默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起居录”,双手捧给姬羌。 姬羌翻阅《兵书》的反应与黄、杨二人差不多,疑惑、茫然、呆滞……唯一不同的是,合上《兵书》后,并没有王圣君想象中的震惊,甚至是,心绪崩溃。 姬羌想通一些事后,轻轻的将《兵书》合上,又问道:“父王书房内的藏书那般稠密,亚父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本的?朕可是记得,亚父晒父王书房之物的时候,身边有养元殿的人。” 王圣君愣了,怎么回事儿?陛下看完这如山的铁证,竟是这般反应! 就算她之前有所怀疑,隐隐猜到商芄是她的生父,可猜测是一回事,猜测被验证却是另外一回事……然而陛下此刻关心的,竟是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神道:“别的书都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独独这一本冒出头来,斜斜的,像是被什么人抽出来,却只抽出一小半,所以,臣一下子便留意到了,并在心里思虑,自夏王仙逝,落霞居被先帝封锁四年,这期间定期洒扫的宫人断不敢随意触碰夏王的书籍,而陛下继位后,落霞居被解了封,所派清扫、看管的宫人更不敢随随便便触碰夏王书房之物了。” “因此,臣趁人不备,偷偷将这本兵书放入怀中,并借故去了别处。不知陛下方才翻阅有没有留意到,记载先帝起居之事的第一页有一道淡淡的折痕?” “亚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这一页折起,引着亚父直接翻到这一页,发现了这本《兵书》的不同之处?” 王圣君点头称是。 这手法,同出现在父王匣盒内的那颗暗黄色的佛珠,如出一辙。 君臣一阵默然,姬羌又细细的将那几页“起居录”翻看一遍,忽而轻声道:“这么说,母君当年任性骑马,从而动了胎气,提前发作一事,也是假的了……” 王圣君默了又默,半晌才回道:“从日子上算,陛下乃足月落地,并非早产一月。” 姬羌闻言,却笑了。 王圣君惊的几乎忘记呼吸,他无法理解姬羌的笑,那笑淡淡的,十分恬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戚。 其实没什么,姬羌只是想起幼年练功时,每每嫌苦偷懒儿,父王都拿同一个理由鞭策她,“夭夭啊,你打落地起身子骨就比别人弱,更要勤加苦练。”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落地时就比别人弱,父王还耐心的于她解释,因为她提前一个月降生。 从一开始便知晓一切的父王,却用那样的理由鞭策她,谁说父王不疼爱她? 谁说父王待她不亲昵?书房内将她抱在他腿上,细细于她讲述她婴孩时期的佩饰,婴孩时期的趣事,又是为什么? 他明知她并非亲生,却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她拉扯大,教她走路,教她使筷,教她穿衣,教她读书习字,授她武功秘法,传她帝王之术…… 他还能怎样? 还能要他怎样? “这本《兵书》,就留在朕这里吧。” 闻言,王圣君起身,欲告退。 姬羌凝视他两眼,起身相送,王圣君受宠若惊。 姬羌为其解惑道:“究竟谁是朕的生父,其实,朕并不是十分在意。只要朕的母亲是先帝,就够了。” 她也是而今才明白,姬虞兵变之后,国师对她讲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无论如何,她都是母君亲生的孩子。 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这帝国,合理合法的继承人,这就够了。 王圣君尚未从震惊中走出,姬羌握住他的手又道:“除却父王,若朕能够左右,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亚父做父亲……可惜,朕并不能左右。” 王圣君大为震恸,忽而向姬羌行了个大礼,口吻坚定道:“有陛下这话,臣此生,足矣。” 须臾,王圣君毕恭毕敬的告退。 姬羌则转身进了内室,打开她心爱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丹青。 还是那树繁花,风乍起,落英缤纷,时光就定格在她小小的四岁那年,无忧无虑蹲在桃花下戳蚂蚁的样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儿夭夭,长命百岁。 这便是父王对她最深沉最真挚的爱,世间无人可比!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第106章 瘟疫 次日早朝,姬羌端的是一副寻常模样,没人能从她身上瞧出历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且大病一场的痕迹。群臣对这两日宫里发生的隐秘一无所知,然而大半夜的太医院的人往养元殿去了大半,以及后来国师急急入宫,这两件事他们是知道的。 当姬羌落座,众臣左瞧右瞧也没瞧出一点端倪,皆纳罕。 早朝开始,水部都水监出列奏事。 老头儿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利索,略走几步路便颤颤巍巍的,众臣忽然看到这几年不遇的画面,好奇心到达顶点,纷纷猜测,定然是在南部修大江渠的秦尚书有了新的消息,否则,这老头儿在群臣中恐怕站到致仕也奏不了一两件事。 “启奏陛下,咳,咳,水部秦尚书发来急文,荆州江夏郡突现瘟疫。” 群臣忽然呆若木鸡,包括姬羌。 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令都水监重复一遍。 荆州竟突现瘟疫,在这个时候! 不对! 不该在这个时候! 姬羌记得非常清楚,瘟疫出现在大江决堤,洪水之后,而今,方才阳春三月,怎么就有瘟疫了呢? 群臣以为姬羌吓傻了,毕竟登基不久,今日刚及笄,从未经历这样的事,有人正准备出列说明、劝慰一番,只听龙椅上的人严厉道:“水部何时收到的消息?” 年迈的都水监将加急文书呈上,慢悠悠道:“回陛下,两日前。” 姬羌拍案而起,“两日前水部便得到消息,为何今日才报!” “魏都水监是老糊涂了吗?” “既如此,就请魏都水监回家歇着去吧……来人,把他给朕轰出去!” 群臣:“……” 魏都水监:“……” 这一切究竟怎么发生的,大部分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就是晚报了两日,谁让前两日不该早朝来着,再说,陛下得了急症,整个太医院都上蹿下跳的,最后连国师都惊动了,谁会在那个时候拿朝事叨扰陛下? 魏都水监正是这样想的,并认为自己已经非常及时的将消息上达天听,这不,一大早刚刚开朝,他二话没说便奏事了……可陛下竟当庭革了他的职! 可怜他兢兢业业一辈子,老了老了,竟因为这样的事而晚节不保! 冤枉啊! 魏都水监的精气神儿像是瞬息被抽干了似的,整个人软绵绵倒地上,须臾,两个羽林卫像架着一只小弱鸡似的,将其架出保和殿外。 群臣中,魏无疆脸上火辣辣的烧,已然抬不起头。 那魏都水监出身魏家旁支,按照辈分,魏无疆要唤对方一声叔父,虽隔了几房,到底是本家,陛下竟毫不留情的当场发落,说实话,魏无疆心中顿时生出些许不满。 魏都水监将急报推迟上奏是不对,可毕竟情有可原,若陛下没有病倒,他相信堂叔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急报扣押。 当群臣在极度压抑的氛围中用眼神传递消息时,姬羌正在细读秦桑落发来的“五百里加急”,瘟疫起源点在荆州江夏郡,再具体一点,是在修渠的河工队伍中。 起初,没人往瘟疫上面想,几个河工拉肚子拉到虚脱时,众人都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后来,情况逐渐变的更糟,十几变作二十几,消息传到秦桑落耳中时,已有上百人出现频频跑肚症状。 他连忙命人四处“抓”大夫,找原因,直到后来,帮河工看病的几个大夫回到家里不久,也出现与河工同样的症状,秦桑落顿时意识到,他们十有八九遇到了瘟疫,于是连夜书写急奏,并启用五百里加急上报。 有人阻止她修大江渠! 这是姬羌读完急奏,浮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判断。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也就不难解释,前世洪水之后的瘟疫,这一世为何会提前四个多月。 究竟是谁? 巫月?北戎?乌夜?雍王? 还是老天给她的新的考验? 姬羌把但凡有作案可能的势力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暂无半分头绪。 底下,江有汜盯着一筹不展的姬羌,觉得陛下沉思的够久了,忍不住出列问询详情。姬羌条理分明的与众臣讲了一遍,有人听后神情明显一松,小声对旁边的同僚道:“我当什么,原来起源于河工之中……那么多人同吃同住,没日没夜的轮班干活,自然容易染上瘟事,陛下也太大惊小怪了。” 没人敢接他的话。 胆小者甚至指了指魏都水监空荡荡的位子,“求”他闭嘴。 “众卿可有良策?”姬羌抛开所有疑虑,认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控制疫情,否则,一旦传播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陛下,老臣以为,当暂停修渠一事,全力控制疫情,免得失控,造成更大的损害。”秦国公出列。 他的提议得到包括宋国公在内的绝大部分朝臣的支持。 姬羌却直接否决,“修渠一事,不可停下!” 她态度坚定,甚至在群臣看来有些蛮横! 够了,真是够了! 国库空虚之时,说修渠就修渠,已经足够任性,是,权且看在造福后人的份儿上,他们忍了……可如今,修渠的河工中出现瘟疫,停止工事,全力控制瘟疫,难道不是正确、正常的举措? 群臣想不明白,姬羌理解他们的想法,各中隐情却无法道明。 “请陛下暂停工事,全力控制疫情。”秦、宋两国公再次请求。 群臣见状,纷纷附和,一时间,保和殿内的文武大臣跪成一片,唯秦食马、赵乾二人于一文一武的队伍中,立的笔直。二人遥遥相望,有些尴尬。 “秦少卿可有良策?” 尴尬之际,秦食马忽闻姬羌点名儿,心中慌乱不已。 他能有什么良策?只是单纯站在陛下这边,仅此而已。 于是,秦食马支支吾吾半晌,只将往年朝廷面对瘟疫之事时,众所周知的举措复述一遍,总算没有交白卷。 姬羌皱皱眉,弄清缘由不动声色的瞪了秦食马一眼,随后又扫向赵乾,赵乾立的更直,对着姬羌憨憨一笑,突然低眉顺首,周身默默散发着“别点我”“求放过”的祈祷。 姬羌便收了目光,默默“骂”了一句:出息。 无论百官如何呼吁,姬羌已经认定,修渠一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否则,洪水一来,肆虐扫荡良田、房屋、人命…… 到那时,老天会变着花样的让天下人重新认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第107章 雍王反 她是国君,她已亲政,她却不能在文武百官全都反对的情况下制定决策。先帝朝,这种国君被群臣集体反对的局面她见的多了,已见怪不怪。 文武百官自有他们的立场,她也有自己的隐情,这件事上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认知不同。 姬羌只能想方设法回转。 “众卿先起身,可否听朕细细道来?”姬羌不仅用的是一种不能再柔和的腔调,且走下金梯,来至秦、宋两位国公面前,一一将二人扶起。 方才还怒火冲天把年迈的魏都水监轰出保和殿呢,这才眨眼功夫好似换了一个人,这变脸功夫,不少人暗中咂舌。 国君这样放低姿态,任凭谁也不好意思强硬,秦、宋两国公一起身,群臣也哗啦啦跟着站起,姬羌在文、武两队之间来回走了两趟,方才语重心长道:“不知众卿可有想过,朕为何急修大江渠?” 众臣鸦雀无声,少数人在心底嘀咕,任性呗,否则还能因为什么。 “朕所忧虑,今夏大江水势骇人,并非空穴来风啊。” “陛下可是从……从国师那里听到了什么?”秦国公早前也往这上头想过,然姬羌只字未提,他也不敢确定。 姬羌并未直接回答秦国公的问题,而是扫视一圈,仰头叹道:“天机,不可泄露。” 说这话时,她尽力学着姜鉴的样子,尽可能让文武百官把焦点放在国师身上,如此一番周折下来,姬羌再说什么,不知不觉增了许多分量。 反正今日国师未朝,她狐假虎威的样子国师也看不见。 不管怎么说,最终目的能达到就成。 当此时,群臣虽然没有明确赞成姬羌的意思,但已不再强烈反对。 姬羌趁机加把火,“朕知众卿忧虑,是怕工事继续导致瘟疫扩散。然,朕以为,只要从寻因、救治、隔离、防护这几个层面做周全,是可以做到工事、防疫同时进行的。” “朕不多言,只提一问,供众卿深思。假若瘟疫蔓延一村,村子里的人是坐着等死呢,还是只要能动弹,下田的下田,放牧的放牧?” 无论如何,人只要活着,就得吃饭。这是姬羌最终想表达的意思,她未直接表明,深信能站在保和殿参朝听事的人都不笨,会想明白这一点。 秦、宋两国公互相看了一眼,心绪已有些动摇。 主要是姬羌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使二人打了退堂鼓,横竖都是为这个国家好,究竟怎样才是真正的为国家好,他们拿不定主意了。 姬羌心急如焚,面上却耐着性子留白,且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把这群老匹夫逼急了,他们办事的本领有多大,她不知,坏事的本领她可是在先帝朝见识过的。 群臣正犹豫,保和殿正安静,忽然,殿外急报声传入殿内,“报!雍州六百里加急,雍王反!” “报~~雍州六百里加急,雍王反!!” “……” 急报声声,如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充斥所有人的耳膜,挤压所有人的神经。 在这个时刻。 从雍州跋山涉水,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将士拼着最后一口精气神儿把急报呈上,随后紧绷的神经一松,倒在大殿上。 “快将人抬下去,好生休养。”姬羌并未急着打开奏报,直至两个羽林卫将人抬走,方才慢慢打开奏疏。 奏疏乃殷其雷亲笔,书上所言,三日前,雍王公然扣押新上任的雍州牧孙继宗,使得刚刚有些章法的雍州政事再次瘫痪,原雍州牧刘豫本来已被羁押归案,正准备押赴京城候审,却在孙继宗被雍王府扣押的当晚,从雍州大牢神秘失踪。 殷其雷察觉势头不对,立刻与班茁葭商议对策,不料当晚雍王便领兵包围了殷其雷、班茁葭所在的铜山郡。 此次雍州受灾,属铜山郡最为严重,雍王的金矿就在铜山郡,雍王借着此次灾情,一下吸纳两万矿工无偿为他挖金矿,每日所得食物,仅够维持生存。 在陶广义的周旋下,班茁葭率一队人马杀出重围,之后,队伍一分为二,一支前往冀州,一支前往昊京报信。 班茁葭那支队伍现下如何,姬羌不知,只知道前往京城的这支,九死一生,只剩下一个。 奏疏最后,殷其雷提出一个至关紧要的疑问,雍王那般大动静,按理说冀王早就知晓,为何冀州迟迟不发兵? 是啊,为什么,姬羌也在深思这个问题。 班茁葭出发前,她可是亲手给冀王去了一道密旨,此般情况,冀王没有行动,便代表抗旨不遵。 冀王,也想反么? 违背太宗、叶家祖宗以及她的旨意造反,雍王究竟给他多少好处? 她努力回想前世,雍王没有反,冀王也没有反,今生却格局大变,许多事都与原来不一样了,这倒深深提醒了姬羌。 在她的记忆中,冀王不仅没反,在北戎人南下时,领兵杀敌,冲锋陷阵不在话下,他以顽强的意志领着一队人马坚持到兄长与楚家军的到来。 最后,冀王不幸战死沙场。 这般忠义英勇的人,姬羌怎么也不相信他会反叛朝廷。 江有汜急出一头汗,觉得姬羌这份奏报读的比上一封更费时,忍不住催道:“陛下,雍州究竟什么情况?” 这一次,姬羌直接将急报丢给江有汜,秦、宋两国公不乐意了,直直上前,从江有汜手中抢走奏疏。 “战场之事,一个文官瞎凑什么热闹!” 江有汜:“……” 我忍! 两国公正读的怒火滔天时,江有汜挂着讨好的笑凑过来,几乎一目十行的读完奏疏。 江有汜关心的只有最后一条,冀王为何没有出兵? 上个月,他死皮赖脸的从陛下那里讨得“皇室辛秘”,以为有冀王撑腰,雍王不足为虑,可如今,冀王援兵何在? 果然应了他当时的忧虑,王侯英勇,子孙多败,一代不如一代! 江有汜焦灼的看向姬羌,此刻,他家这位刚及笄的陛下正端坐龙椅,陷入呆滞中。 江有汜心中不免涌出一股心酸,今日是陛下生辰,不仅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了,且还要面对突如其来的复杂局面…… 第108章 北疆乱 秦、宋两国公读的一头雾水,殷其雷最后所提冀王,什么意思? 雍王造反,与冀王有什么关系? 俩人望望姬羌,又看看江有汜,回忆方才,似乎隐约猜到几分内情,江有汜那老狐狸十有八九是知情之人。 这时,汤崇俭频撞江有汜的肩膀,以求他告知点什么,江有汜哪有功夫理会。 秦国公清了清嗓子,扬声把雍州的现状讲述给众人。 早朝上到现在,群臣心绪大乱,前有狼后有虎的压抑感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陛下,臣举荐武陵郡王为阵前大将军,率兵北上,杀雍王,平叛乱。” 秦国公铿镪顿挫的语调似乎给了众人诸多勇气,是啊,有武陵郡王在,有五万精兵在,他们还怕什么? 郡王乃镇南侯之子,自幼随父入兵营,练得一身过硬的武艺,并于领兵打仗层面深得镇南侯真传,前不久他们还听说武陵郡王研习一种新的兵阵,威力无穷,并召集全体中军每日刻苦训练,已小有所成。 想到这儿,群臣信心又增。 姬羌坐在龙椅上,仍旧没任何反应,直至一道比方才的急报还要急迫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她方才回神,慢慢起身。 “报!冀州八百里加急!北戎南下,北疆战起!” “报!!冀州八百里加急!!北戎南下,北疆战起!!” “……” 声音由远至近,落在群臣耳中,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音,直击他们脆弱的脏腑。 老天究竟还要降多少灾难给他们日益孱弱的大梁? 姬羌不由与江有汜对视一眼,君臣二人皆从对方眼中察觉深深的无奈。 冀王不是不增援雍州,而是被北戎人拖住,抽不开身。 不仅抽不开身,若朝廷不增援,以冀王两万兵力,根本无法对抗北戎十万铁骑。 冀王奏疏所述北戎十万铁骑,着实让姬羌与群臣胆战心惊,原来,这个时候的北戎已经强悍如斯! “荆州瘟疫之事,就按朕方才所言,命太医院即刻南下,前往荆州救治。户部、兵部于日落之前,将具体救援方案呈给朕。” 姬羌话刚落地,秦国公立刻瞪大眼睛抢道:“陛下!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坚持修渠吗?” “是。莫说北戎乱入,雍王反叛,就是天塌了,这渠也得继续修!” “修补好大江渠,待老天真的塌了,大梁尚有一分救。” “若是不修,待老天真的塌了,大梁就等着亡国吧。” 她语气平静地将回荡在心中数月的话道出,惊的群臣魂飞魄散。 没有发生的事,国君这般笃定,这就是所谓的“天机”么? 依秦国公之意,暂停大江渠工事,前些日子送往荆州的两百万两银子可以先撤回来,充作军资,解一解燃眉之急。 姬羌如何不明白秦国公的打算,然而那两百万两是她把国君的颜面丢在地上,近乎“无耻”的向文武百官以及群商筹集来的,为的就是修渠一事,如今怎么可能把发出去的银子再要回来? 何况,荆州又现瘟事,秦桑落正是用银之时。 修渠要用钱,瘟事要用钱,平叛要用钱,抗敌也要用钱……钱钱钱! 可大梁没钱! 姬羌见众臣无话,便又道:“朕以为,秦国公提议可行,就命武陵郡王为阵前大将军,整顿人马,三日后率兵北上,与冀王汇合,直击北戎!” “户部,朕限两日,筹集五十万石粮草,于大军出发前一日北上。” “退朝!” 秦国公:“……” 汤崇俭:“……” 文武百官:“……” 陛下逃了! 他们的陛下慷慨激扬的把“球儿”踢给他们之后,众目睽睽之下从角门儿逃了…… 秦国公回神后,立刻去“堵”,嘴里声声唤着“陛下”,奈何姬羌走的直线,他需得绕半圈儿,抵达角门时,黄裳、尚六珈俩人齐齐将门堵住。 尚六珈还皮笑肉不笑的劝道:“国公爷,您请留步,陛下要用早膳了。” 秦国公气的胡子几乎翘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姬羌登上御撵,匆匆离去。 “哼,她也知道要吃饭,打仗难道就不用吃饭吗?事分缓急轻重,她怎么就不知变通呢?”秦国公气的连连叹气,也顾不上可能有人会借机向姬羌告密弹劾。 事实上,此刻除了秦食马、赵乾二人,再没谁站在姬羌那边。 群臣无法理解姬羌对修渠一事的执著,虽然,她最后那几句话当时唬住了他们,可事后回味过来,依旧认为秦国公说的对,老天塌不塌的他们不知道,可是现在北戎入侵,雍王反叛是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两者之间,他们肯定选择真实! “汤大人,陛下问你要粮六十万石……”秦国公怨怼片刻,又将注意力转到汤崇俭身上。 他话没说完呢,汤崇俭直接摊手道:“国公爷,库里有几个银,几粒粮都是公开的,您若不信,现在就可以随下官去衙里查账,还有谁……一并随下官去!” “前些日子西境闭市,陛下问我要了五十万两以支援地方开垦荒田事宜,大家是知道的吧?流民入京,从赈灾粮到房屋筑建、日用物资,前前后后共去了二十万两。流民入京前,户部前后分两次往雍州发赈灾粮,共计二十万石。此后班将军领兵入雍州,又带去了两万石,这一桩桩一件件,淌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米粮啊!” 汤崇俭一席话,堵的秦国公说不出话来,旁人更是无所下嘴,没办法,铁公鸡真的没钱,用他之前的话说,他这只铁公鸡,如今真的秃噜了。 然,汤崇俭还没说完,“若国公爷同众位同僚非得逼户部拿银子打仗,也行……下个月的俸银可就发不出来了,莫说俸银,就是这保和殿点的灯油,也买不起了。” 汤崇俭一五一十的向众人交底,群臣鸦雀无声,光干活不拿银子,一大家子接一大家子的难道都去吃风喝烟不成? “走,去找陛下!无论如何也要把修渠的两百万两要回来!”秦国公心一横,准备领众人前往养元殿。 秦食马张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一个“爹”字还没吐出便重重吃了秦国公一掌,打的他的脑袋火辣辣的疼。 “混小子!居然敢拦你爹的路!” “爹……无论如何,今儿是陛下生辰,您就让陛下安心吃顿饭吧。” 秦食马“哀求”之时,赵乾悄悄溜到队伍后面,准备逃走。 瞧这阵仗,尚六珈他们指定招架不住,需得他羽林卫支援。 赵乾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儿,就听秦国公暴跳如雷道:“赵乾!你跑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武安侯谈一谈!” 秦国公这么一喊,赵乾跑的更快了,一路只觉风在耳边呼哧,呼哧刮过…… 第109章 筹银(为堂主加更) 路走一半儿,姬羌下了御撵,走的太急,颠的她难受。 下了御撵,扭头不见赵乾,姬羌凝眉,尚六珈告知,赵乾这会子恐怕还在保和殿,姬羌不耐道:“他还在那里做什么?等着被“吃”吗?” 尚六珈不敢直言赵大统领脑袋一根筋,只委婉猜测他可能在打探消息。 姬羌冷哼,没再言。 那群老匹夫,不是发牢骚就是各种权衡利弊,能有什么消息?纵然有,这会子八成商议对策,逼迫她吐出那两百万两。 怎么可能! 又脚步凌乱走一段儿,姬羌忽而吩咐,“六珈,去请国师。” 尚六珈急忙领命出宫,这时,赵乾气喘吁吁的追来,姬羌瞅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不忍苛责,只吩咐道:“速去北营,请郡王入宫。” “是,陛下!”赵乾狠狠吸了两口气,再次飞奔起来。 姬羌攥紧了冀王奏疏,心乱如麻,她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此次雍王反与北戎南下一前一后,中间只隔三日,未免太过蹊跷。 可冀王奏疏并未提这一点,不知是尚未发现其中关联,还是,雍王通敌一事,只是她的猜测。 然而这一点,至关重要,决定朝廷此次出兵的具体路线。 姬羌正思绪纷扰的走着,忽然瞥见前方八角亭里,商芄立的笔直,正在等她。 姬羌突然想笑,觉得商芄的行径可悲可笑至极,是她生父又如何?还等着她为其加官进爵不成? 看在先帝的份儿上,她没有一剑杀了他,已经足够给他脸……这人竟贪得无厌的蹬鼻子上脸! 她这个国君,在他眼中,就是这般孱弱? 姬羌懒得与其废话,径直走过,余光都没施舍给他。 这会子朝事纷扰,她也没功夫与其掰扯。 商芄眼见姬羌离去,正要追随,黄裳一个转身到他面前,高高扬起宝剑。 剑未出鞘,却隐隐散着凌厉的杀气,商芄不得不驻足。 …… 姬羌回到养元殿不多时,尚六珈从国师府跑回来了,“陛下,国师已闭关,并与云鹤、雀灵二童子下了国师令,此次闭关期间,任何人不得叨扰。” 姬羌:“……” 养元殿里静的不能再静。 “国师他,还有不闭关的时候吗?”半晌,零露小声嘀咕。 姬羌咬了咬唇,许久未语。 匆匆用完早膳,姬羌开始着手筹银一事。 仗肯定要打的,银子也肯定要筹的,这点毋庸置疑。 至于她眼下还有能力筹多少,姬羌心里也没数,只觉得筹一点算一点。 “六珈,花房中的十八国士都还在吧?” 花房本为培育名花名植所建,自打她的御花园变成御菜园后,花房便成了放置生命力尚且旺盛的名花名植的库房。姬羌前段时间还专门跑去看了看,譬如十八国士、十八傲士、十八冶士等名花还在。 先帝喜欢十八这个数字,每种名花名植就算凑也要凑够十八品种,实在独一无二的,就弄十八株。年岁久了,宫人们都戏称花房为十八花房。 尚六珈虽不知姬羌突然问牡丹花做甚,却连忙回话,那些国士牡丹都在,十八品样样俱全。 姬羌点点头,又没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头轻道:“前些日子,富商沈万九以朕万寿节之名送了一万金,你说,朕赐予他什么物比较好?还是说,再赐一块匾额?” 四大金刚之三纷纷低头不语,就这样默默的把尚六珈推了出去。 尚六珈心里直打退堂鼓,硬着头皮上前,含糊道:“陛下觉得什么好,都行。” 关键真不在于您赐人家什么啊……上回,您赐人家一块匾额,人家还您一万金,您若再赐,人家还得再还……尚六珈不愿往“陛下伸手问人家要钱”上头想,他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吃了姬羌一记眼神儿。 她也不想,但是没办法。 覆巢之下无完卵,大梁没了,谁都得跟着完。 思来想去,姬羌还是决定再赐沈万九一块匾额,上回赐的“商家典范”,这回就要改改样儿,沉吟半晌,她开始潇洒的挥毫泼墨,书了“忠义之士”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写的非常大,尚六珈、零露扯着宽大的宣纸两边,赞不绝口。 姬羌便道:“待墨干了,细细裱一下……裱的华丽些,最好用层金边。” “这是为何?”零露歪着脑袋,十分不解。 姬羌不愿看他那副“蠢”样子,别过头解释,“商人不都喜欢金色么。” 四大金刚:“……” 喜欢金色的好像是您吧? 墨迹干后,尚六珈小心翼翼的将宣纸卷成轴儿,准备拿到珍宝局去装裱,走之前,被叫住,“回头到沈万九那里,知道怎么说吧?” 尚六珈的脑袋越埋越低,零露看了十分心疼,再低下去,师父的脖子就要折了。 “臣愚笨,还请陛下……赐教。” 姬羌盯了尚六珈一眼,轻哼一声。这家伙哪是愚笨,分明“装”脸皮儿薄,也不想想,她这个国君都不要脸了,他还有什么脸? “就说覆巢之下无完卵,懂吗?” “懂懂懂!臣懂了……”尚六珈抱着卷轴几乎落荒而逃。 姬羌则噗嗤笑了,别管沈万九给多给少,总归尚六珈不会空手而归。 心情稍稍好些,黄裳突然禀道:“陛下……商圣君求见。” 养元殿内稍稍宽松的气氛顿时不见,空气低沉到极点。 姬羌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 突然,她直奔内室,再出来,手持一把利剑,零露、黄裳傻眼,绿衣上前拦道:“陛下不可,他总归是先帝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姬羌倏的将宝剑扔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人,守在外面的羽林卫听的一清二楚,站在廊下等待宣召的商芄自然也听见了。 “让他走。告诉他,不要再来养元殿,这是口谕。” 零露忙跑去传达。 从这时起,养元殿便陷入深深的沉寂中,直到赵乾领着楚凌霄进门,殿内才又掀起些许活泛。 “兄长不必多礼。”姬羌免了楚凌霄的礼,直接把殷其雷、冀王的急奏递给他。 楚凌霄每一道都认真读了两遍,表情越发狐疑。 ------题外话------ 本章为堂主特特000加更。谢谢书友的支持和鼓励! 第110章 百万 “兄长可是察出什么?” “回陛下,确实有些蹊跷。一是雍王反乱与北戎南下的时间,二则,既然雍王明反,为何不领兵直逼昊京?偏偏去围困班茁葭,此举于常理说不通。” “兄长的意思,雍王十分有可能早与北戎暗中勾结?” “确有嫌疑。如果是北戎人率先南下,雍王此举可以解释为浑水摸鱼,试图渔翁得利,然而事实为,雍王先反,北戎南下在其后。” “兄长不必再疑虑,雍王确实卖国通敌!” 直到这一刻,姬羌才算想明白一件事,前世的雍王为何没反……他当然没反。 早就与北戎人勾结在一起的雍王只需在北戎铁骑南下的时候放一放水,北戎的进攻便会事半功倍。 想明白这一点,姬羌气的咬牙切齿,雍王罗钦,这个卖国老贼! “陛下,陛下……”楚凌霄连唤几声,姬羌回神,道:“朕无碍。兄长还是讲一讲出兵北上之事。这一仗我们究竟该如何打……” 君臣二人研究半日,最后一致决定,出兵北上,直接与冀王会师,共同击退北戎人,此为上上策。 既然雍王在观望之态,在朝廷与北戎决出胜负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最为关键的是,雍王妄想坐拥江山,就算率军南下,也只会直逼京师,一路绝不会烧杀掳掠。北戎人就不一样了,那等尚未开化的蛮夷可不会讲什么仁善,但凡破城,见人杀人,见财抢财,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路线制定好,楚凌霄提出疑虑,他就这样率领玄甲大军走了,若是雍王一旦破罐子破摔,挥师南下,京畿重地可就危矣。 “兄长不必担忧京师,一则,朕有两万禁军,二则,秦国公、宋国公各有八千府兵,三则,五城兵马司好赖也有五千人马……纵然不敌,好歹能撑上一撑。届时,兄长可命班茁葭调一队兵马,前后夹击之下,雍王必死无疑。” 姬羌说的万般肯定,暂时解了楚凌霄后顾之忧。 只是还有一事……他有些难以启齿。 姬羌未等他开口便许诺,大军出发前,她一定把粮草凑齐,说到这儿,她也低了头,很是难为情,“朕,只能先解决粮草之事,至于军饷和抚恤金……恐怕要缓一缓了,还请兄长在将士们面前多多美言……” “陛下不必为难,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乃我大梁男儿义无反顾之事。至于军饷,杀了北戎人,他们的战马、军械、粮草,不都是咱们的?” 楚凌霄说的热血澎湃,姬羌也听的心潮涌动。 临行前,姬羌忽而抓住楚凌霄手臂,其上铁甲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兄长……” 她的眼前忽然闪现楚凌霄从放鹰台纵身一跃,粉身碎骨的画面。 “兄长一定要平安归来!” 楚凌霄以为姬羌这般扯住自己,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万万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令人热血加速的话。 “陛下放心!臣不仅会平安归来,还会为陛下带回大量战利品,陛下就等着数北戎人的战马吧。”楚凌霄第一次在姬羌面前露出俏皮的一面,说完连他自己都笑了。 …… 送走楚凌霄没多久,尚六珈领着两个宫人匆匆回来了。 “忠义之士”四个大字被他裱的金灿灿的,用尚六珈的话说,搁阳光下一摆,简直能闪瞎人的狗眼。 姬羌被他那不伦不类的一句逗笑了,佯装没好气道:“既如此,还不快去!若是空手,就不要回来见朕了。” 尚六珈:“……” 零露见师父沮丧着脸离开,心里默默鞠了一把泪,姬羌就是在这个时候盯着零露不放。 零露被盯的心里直发毛,见姬羌一直不开口,结结巴巴的主动道:“陛下,您,您,有,有何吩咐?” “带几个宫人把花房的十八国士、十八傲士什么的,全都搬去燕国公主府,告诉公主,朕近来喜欢种菜,不喜欢养花。可是,这些名士都是花中珍品,就这么白白放着无人打理,最后枯萎掉实在可惜,就送与公主赏玩吧……” 零露听到现在也没听出所以然,不过,令他笃定的是,他们家陛下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不多时只听姬羌继续道:“若公主实在嫌多,就请她开个赏花会,茶话会什么的,将京中那些夫人、小姐们请上一请,赏赏花、品品茶,若有哪位夫人、小姐看上哪些花品,搬回家去养,也是一件趣事。” 零露听完,终于明白师父的心境。 方才他还同情心泛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被人同情。他扭头瞅了瞅绿衣、黄裳,眼见两位姐姐埋着头,却笑的一颤一颤的,甚是可恶! 什么喜欢就搬回家去养!陛下的花儿,那是可以随便搬回家去的吗? 搬走前,不得把手腕上的镯子,脖子上的项链,或头上的簪子留下一个吗? 零露转念一想,他只是传个话,真正要“厚着脸皮”问那些世家夫人、小姐要财物的人是燕国公主,忽然觉得他不可怜了。 可怜的燕国公主,柔柔弱弱的,轻易连个重话都不肯说,现在居然要替陛下做这种事…… 眼瞅着武陵郡王就要挥师北上,陛下这样“为难”他的母亲,真的好么? 零露心里嘀嘀咕咕的领着宫人们前往花房搬花,最后搬了整整六板车,浩浩荡荡的前往燕国公主府。 太阳一落,天眨眼就黑了。 出去筹银的师徒二人一个也没回来,姬羌不免心焦。 绿衣早将晚膳摆好,姬羌却一筷未动。 “陛下,您好歹吃几口。”绿衣柔声相劝。 姬羌摆了摆手,“没胃口。” 话刚落地,黄裳笑盈盈的跳进门,大喊,“陛下!六珈回来了!” “要了多少银子?”姬羌第一问道。 黄裳回说不知,然而尚六珈出发前陛下吩咐过,要不回银子就不要回来,这会子尚六珈敢回来,说明一定要到银子了。 姬羌也是这么想的,嘴角含笑亲自去门口迎接,恰巧尚六珈进门,那家伙笑面如花,遮都遮不住。 “多少?快说!” “回陛下,您怎么猜都猜不到!”尚六珈还卖起了关子,将殿内的人扫视一遍才郑重跪地禀道:“陛下,臣不辱使命,为即将出征的将士们讨得一百万两资银。” “多少?”姬羌脑袋一阵眩晕。 这个数目,可真是,真是……喜人。 第111章 支持 尚六珈在回话的过程中一直强调一件事,那就是沈万九如何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对浩荡的皇恩感恩载德,一再强调,为了大梁即将出征的将士,为了大梁边境百姓,他沈万九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资助这场战事。 “倾家荡产”一词落在众人耳中,脸上皆热辣辣的。 姬羌焉能不知沈万九说这些话的意思,任凭谁被国君这样明目张胆的伸手要银子,都会恨不得将头缩进壳里。 对此,亲自问沈万九伸手要钱的尚六珈更是再清楚不过,于沈万九来说,这会子十有八九在家抱着枕头哭。 一边哭还会一边念叨,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来京?祖宗自江南起家,历经四代,到他这一代就因为突发奇想来天子脚下看看,这一看不得了,被天子“看上”,家底儿都陶光了。 “事不过三。”姬羌摸摸鼻子道:“将来若有好处,少不了他沈万九。” 姬羌得了一百万两,对沈万九人之常情的腓腹自然不介意,原本她的行径与明抢无二,人家发表一下“恐惧”“哀怨”等情绪也是应该的。 一个时辰后,零露也回来了。 问及燕国公主的反应,零露开口便令人吃惊,“公主说了,保证完成任务,不让陛下失望。” 呵,呵呵,小姨母好,好直白。 姬羌做都做了,这会子再羞馁无异于自我打脸,她很快就恢复如常,并在心里殷切希望燕国公主能替她多筹一些。 …… 当晚,昊京但凡能排上名号的世家夫人以及小姐们皆收到燕国公主府的请帖,纷纷错愕不已。 说句大不敬的话,公主没有吃错药吧? 大梁前有狼后有虎,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她在这个时候举办什么赏花会真的没问题吗?陛下知道了不会震怒吗?她们素日瞅着燕国公主也不是没有算计的人,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犯这等低级失误呢? 还是说,燕国公主仗着武陵郡王被朝廷重用,暗暗有些飘飘然了呢? 秦国公夫人优雅的捏着请柬,兰花指轻轻上翘,此刻虽心乱如麻,仍未忘保持端庄大方的姿态,她本生的闭月羞花,虽近不惑之年,然风韵犹存。 何况她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因心思太过专注于请柬,帘外丫鬟那声“小公爷回来了”都没听到。 于是,秦食马进门便看到母亲一副呆愣愣的样子,顿时嬉皮笑脸道:“好一副美人静思图。” “臭小子!”秦国公夫人回神,站着秦食马脑袋拍了,“成日就会浑说,连你娘也敢打趣。” 秦食马挨了“打”抱着脑袋直喊疼,秦国公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她只是轻轻拍了他一下,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连这点儿痛也吃不下? 秦食马趁机告状,将朝堂之上,秦国公如何率众臣逼迫陛下,如何当众打他的事一一道出。 秦国公夫人听完神色一凛,竟有这等事? 秦食马连连点头,“儿子还能骗您不成?爹这回做的真有些过分,今儿还是陛下生辰呢,他就那般咄咄逼人的要领着文武百官逼迫陛下,若非儿子拦着,这回咱们秦国公府指定被陛下狠狠记上一笔不可。” “娘,回头您定要好好劝劝爹,让他别老跟陛下作对。” 提及姬羌的生辰,秦国公夫人心中骤然一软,贵为天子如何,国家危难时刻,连碗长寿面都吃不上。 “放心,你的心思娘早就知晓,定然不会让你爹坏你大事的。”秦国公夫人态度笃定,秦食马虽面含羞涩,却落落大方的向母亲道谢,他心悦陛下之事,在母亲面前向来不是什么秘密。 母子说笑一会儿,秦食马将注意力放到母亲手中的请柬上,“这是什么?” “燕国公主府的请柬,公主明日要举办一场赏花会……”秦国公夫人面带愁容的将隐忧讲一遍,秦食马眼珠一转急道:“您一定要去,燕国公主十有八九要相看儿媳。” 秦国公夫人讶然,“当真如此?” 她怎么没有瞧出一点这般意思? “母亲不信仔细想想,自燕国公主入京,可有与人交往过?公主向来低调,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高调起来呢?定然是因为郡王眼见挥师北上,得陛下重用,她便趁热打铁,将世家闺阁女儿的底细摸一摸,心里好有个谱儿。” “可是,咱家又没有女儿,娘只你一个,公主请我做什么?” “自然要请,您可是超品国公夫人,德高望重,公主自然要请您帮着相看相看,除了您,宋国公夫人肯定也被邀请……娘,儿子给您说,明日您一定打扮的贵气些,千万不能被宋国公夫人抢了风头。” 秦国公夫人连声应下,不多时提出一个疑虑,“你说,公主携子入京也有小半年了,迟迟不南归,当真要选一个京城世家的姑娘做儿媳?还是说,公主其实与娘一样,志存高远?” “那不可能的。”秦食马急急否定,“陛下待郡王如亲兄长一般,无论何时何地,只唤他兄长,并无半分他意。” 这话令秦国公夫人吃了个定心丸,秦食马见目的达到,眉开眼笑。 傍晚下衙的时候,他恰巧碰见零露与几个宫人拉几车名品花草前往燕国公主府,略略一打听才知道陛下又开始筹银子,他手里虽没钱,但这并不妨碍他略施小计,帮陛下多筹一些。 “公子可有回来?” 窗外突然传来秦国公的声音,秦食马顿如惊弓之鸟,顾不上与母亲道别,落荒而逃。 秦国公见了立刻要追着打,秦国公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扯住,面色不悦。 秦国公一看便知,“恶人”先告了状,便十分无奈的将事情前因后果与秦国公夫人讲述一遍。 秦国公夫人早先入为主,不耐道:“我不管什么朝事,什么轻重缓急,我只知道,你不能坏我儿子大计!” “什么大计?”秦国公纳罕。 “瞧,就这么一个孩子,竟连他心思丝毫不知。”秦国公夫人数落秦国公好一会儿才引上正题,“马驹要做夫王。” “不可!”秦国公直接否决。 “为何不可?”秦国公夫人气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老东西素日不关心儿子就罢了,现在竟敢直直将儿子否决! “马驹生性纯良,又跳脱,不适合做夫王。”秦国公态度十分严肃。 这次可把秦国公夫人彻底惹恼,“生性纯良,还跳脱?你直接说我儿子又傻又爱玩得了……” 秦国公夫人气的眼眶都红了,转身走进内室,对秦国公再不理。 秦国公左一句“我的夫人”,右一句“我的心肝儿”,哄了好一阵子才将其哄开心。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第112章 赏花会 次日,燕国公主亲自站在大门口相迎,那等屈尊纡贵的姿态把一众是世家夫人、小姐唬的不轻,直入了园子,落了座,一个两个仍轻轻拍着胸口,受宠若惊之感久久未散。 燕国公主府连魏国公主府一半大小也比不上,起初,这里只是魏国公主的一处别院,燕国公主本人并无府邸。 当初,燕国公主是从宫里直接出降至吴地楚家,走的时候才将及笄,太宗还没来得及为其修建府邸。 去岁先帝驾崩,燕国公主携子赴京奔丧,匆忙之下,魏国公主将自己这处别院略加收拾,挂上了“燕国公主府”的匾额,燕国公主与武陵郡王就这样住了进来。 短短半年,宅子被燕国公主布置的十分雅致。 时逢阳春三月,正是春花烂漫之际,众夫人并小姐听闻,昨日陛下与公主送了诸多名花名草,皆放在了园子里,不由喜出望外。 不少人活到现在也没进过先帝的御花园,只是听闻里面名花异草,奇珍异兽,但凡这世上的稀罕玩意儿,应有尽有。 然而先帝并不喜欢邀请世家夫人、小姐们逛她的园子。 当然,她们也都理解。御花园里养了一堆比花儿还明艳的美男,任凭谁也不放心别的女人闯入。 当初先帝不允,如今陛下继位,更没机会了。 她们家陛下不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只喜欢种菜。 听说现在的御花园早成了御菜园,陛下不仅喜欢播种,还喜欢给菜苗浇水,上大粪……想到这,环肥燕瘦的夫人们并娇花一般的小姐们心里都忍不住生出一分恶感,不愿再深想下去。 花园里,但凡有亭子的地方,都摆了茶水与各色点心,众人逛累了便坐下来喝喝茶,吃几口点心,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身上,别提有多惬意。 女人一多,最容易扎堆闲扯,这不,刚坐下来,宋国公夫人忍不住道:“燕国公主就是比那位端庄贤淑,我瞧着,只她最像太宗。” 她口中的“那位”自然指的是魏国公主,如今这人已成“禁忌”,京城贵妇圈轻易不肯出口,只含糊着用别的词代替。 秦国公夫人轻轻打量宋国公夫人两眼,见她不仅穿着家常的裙子,手上、头上也没戴几个像样的首饰,自己随意摘下一件都比她通身加起来贵重。 秦国公夫人心情大好,笑着接道:“那是自然,没有再比燕国公主娴静雅致的了。” “只是我观公主眼圈红红的,不知何故。”夏夫人面带疑色。 “公主只是对花粉过敏。”魏夫人淡淡的呷了一口茶,与众人解释,“这园中,原本只有草木,所有名花珍品,都是陛下命人搬过来的。” 顿了顿,魏夫人又补充了一句,“大概陛下并不知公主对花粉过敏一事。” 众人漫不经心的附和了一句,心里未免升起一股异样。 事实上,这股异样自她们接到请柬就有,许多人因猜不透燕国公主的意图,胡乱睡了一夜,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并且,大都在打扮好之后突然料到燕国公主最喜素净,于是,纷纷将钗环卸下,重新换了一身素装。 这便是秦国公夫人眼中“众人都不如她”的原因。 这会子秦国公夫人并未多想,此刻她只一心打量夏夫人、魏夫人的妆容。俩人也像得了什么“高人”指点一般,打扮的通身贵气。 不过,夏夫人长的不如她,魏夫人快五十了,这么一比,她仍旧是这园中最美艳的那个。 众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聊珍品,夸夸姑娘,说说笑笑的,不多时回房更衣的燕国公主过来了。 大家忙起身相迎。 燕国公主净了面,重新上了妆,面色含笑的请大家入座,之后,丫鬟们又奉了新茶,另有刚切好的从吴地来的鲜果,非常难得。 众夫人连声道谢,细细品尝,赞不绝口。 “臣妇听闻公主花粉过敏,这满园子的花可如何是好?”秦国公夫人极不合时宜的来了一句,惹的一众都来不及收敛笑意。 秦国公夫人语气恳切,只盯着燕国公主,并未注意旁人的不虞。 “这也是本宫在这样的日子叨扰诸位的本意。”燕国公主柔声细语,软软糯糯,她这副嗓音,再加上她那娇小的身躯,明丽又恬静的脸蛋儿,让人忍不住放柔了目光。 “昨日傍晚,陛下身边的内参零露与本宫送来……”燕国公主十分细致的把事情讲一遍,无比感叹,“旁人都道陛下性子清冷,本宫却深知,那孩子是个外冷内热的,瞧瞧这满园珍品……可惜,本宫无福消受,何况不久就要南归……本宫便寻思,诸位多雅致,爱花的居多,与其放在这里白白辜负春光,倒不如诸位捡喜欢的搬家去,悉心养着。” “本宫原打算命人与诸位送去,却又不知诸位都喜欢什么,索性把大家叫来,任凭挑选。”说到这儿,燕国公主的眼圈又开始红了。 这回并非花粉过敏,而是哭了。 众人:“……” 秦国公夫人忙上前安慰,虽然她不明白好端端的公主为何流泪,嘴里却不停地说着暖心的话。 燕国公主擦干眼泪,拉住秦国公夫人的手,向众人道:“让诸位见笑。本宫只是突然有些伤感,昨日本是陛下十五生辰,这等大喜的日子,搁在谁家不得好好庆贺一番,可偏偏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过了……连碗寿面都没得吃。” 温温柔柔的燕国公主说到这儿,突然躬身抽泣,温温柔柔的人儿哭起来也是一副美人图,然而落在众人眼中,却生出无尽的心酸。 尤其是家有女儿的,莫说及笄的日子,平日里谁家不是捧着护着的娇养,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不仅连碗寿面都没吃上,听说早朝时连接三道加急,五百里,六百里,八百里,一道比一道急。 闻言,别人都还好,夏夫人突然嚎啕大哭,魏夫人也悄悄抹泪。两家均与皇室有亲,对国君的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 就这样,在燕国公主与两位夫人的带领下,美好的充满诗情画意的赏花会不知不觉变成“比哭大会”。 不多时,亭中悲声一片,与这满园烂漫的春景,格格不入。 然,燕国公主还未完,哭着哭着说道:“陛下生辰,本宫身为亲姨母,连碗寿面都没给她送,她却给本宫送了这满园的春色……本宫,受之有愧啊……呜呜……” 第113章 嫁妆 “我,我们,也,什么都,没送啊……”秦国公夫人哭的梨花带雨,抽抽噎噎,一看便知,是真的伤到心里去。 夏夫人忽然不哭了,甚至面露喜色道:“既然公主花粉过敏,愿将这些珍贵的花儿送与我等,我等何不趁此机会向陛下略表一下心意?何况,眼下朝廷正是用钱之际,借机尽一尽我等绵薄之力,一为心安,二为博得陛下一笑,岂不两全,不,三全其美。” “好主意!”秦国公夫人大赞,打量一眼双手,忽然将什么玉镯子、玛瑙镯子、宝石戒指摘下。 秦国公夫人摘几样又觉不够,竟将头上的钗环取下大半,整个人此刻看起来十分素净,不过,她容姿过人,就算不戴任何钗环,也不逊于这满园春色。 夏夫人见她如此慷慨,二话不说,将身上珠宝钗环几乎卸了个干净。 魏夫人默默相随。 亭内再也没人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幕弄傻眼,有脑子活泛的已经反应过来。 什么赏花会,分明就是借机为陛下向她们伸手要钱呢! 还有秦国公夫人那句“我们什么也没送”,甚是可笑? 上个月她们往宫里一匣子接一匣子的送金子,难道不是贺礼? 明明是陛下不愿办万寿节,怎么这会子又可怜了? 说句不中听的,与旁人送礼还能落一杯酒水吃呢,陛下倒好,只进不出。 亭内许多人,当初都是咬着牙筹金子的,这会子心生怨怼,也不难理解。 于是,就听国子监祭酒李夫人,太仆寺卿田夫人,鸿胪寺卿周夫人等尴尬道:“你看,这,真是不巧,臣妇也不知会这般……否则,多戴几样过来了。” “是啊,是啊,臣妇寻思公主素喜静雅,便不敢珠光宝气的,恐污公主慧眼。” “臣妇也是,这寒酸的银钗、银镯子实在拿不出手,不如待臣妇家去,命人送来些好的。” 最后这话说的已经相当难听了,饶是燕国公主做足心理准备,闻言仍忍不住脸红。 不过她方才也是哭的梨花带雨,妆容失色,完美的将羞愧掩下。 她故作大惊失色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宫只是感慨一番,你们竟这般……这让本宫如何自处?就是陛下那里,本宫也无法交代。” 怎么没法交代?陛下只会喜笑颜开。有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燕国公主要亲自将钗环与秦国公夫人戴上,她却左右躲闪不允,最后夏夫人托着燕国公主的手,郑重其事道:“公主莫要推辞,臣妇断然不能白拿陛下的东西,公主若实在过意不去,待会儿臣妇多选两盆十八国士不就好了。” 燕国公主连忙道:“十八国士好,牡丹原配你。” 秦国公夫人不高兴了,只觉燕国公主太过恭维夏夫人,就她那副颜色平平的脸,哪配得上牡丹,她才是花中牡丹好不好! 燕国公主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忙道:“夫人生的不仅国色天香,还温婉迷人,正配花中另一绝,花仙花神。” “公主说的可是芍药?”秦国公夫人掩嘴娇笑,儿子都快成年的她,笑起来竟隐隐还有女儿般的娇态。 方才还哭成一片的凉亭,不多时又开始欢声笑语,由燕国公主与几位身份高贵的夫人引着,众人开始讨论待会儿搬什么花品好。 多数人还是卖燕国公主这个脸面的,或多或少,她们都拿出了尽绵薄之力的态度。纵然有几人暗中不满,当着燕国公主与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发作,都暗暗“饮”下这口气,至少捐了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 至于那拿不出手的银钗、银镯,还真没人拿出来丢人现眼。 不多时凉亭的石桌上堆满了各色钗环、珠宝首饰,燕国公主大为感动,默默鞠了一把泪。 若说方才的哭泣有做戏的成分,此时是真的感动了。 “赏花会”开始前,她已经想的很清楚,就算她厚着脸皮亲自开口要,至多每人会捐一两样,权当个脸面。然而现在再看众夫人,一个比一个素净,哪里还有半分贵气的样子。 燕国公主命人收这些贵重之物前,忽而扬声,吓了众人一大跳。 “去把本宫的嫁妆单子拿来。” 所有人都凝神屏气,不太明白燕国公主此举何意。 直到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她将厚厚一沓嫁妆单子放到石桌上,方才明白她的意思。 “公主,这怎么行?”夏夫人大惊失色。 “是啊公主,这是您的嫁妆啊,快快收起来。”魏夫人连声劝说。 秦国公夫人已惊的说不出话,同其他人一样,傻愣愣的盯着那厚厚的嫁妆单子。 燕国公主心意已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珠宝首饰一一清点入册,连首饰的主人也一并记下。做完这些,她又命人封箱,马不停歇的往宫里送。 直到这时,她才将心里话吐出。 “本宫代表陛下,代表皇室,感谢诸位慷慨解囊。” 说着,燕国公主要向众夫人行礼,这可怎么使得,众夫人手忙脚乱的阻止一通,燕国公主这个礼才算没成。 “古语有云,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咱们身为女子,亦有责。” “公主说的是!” “公主说的对!” 众人满腔热血被调动起,就连内心犯嘀咕的人,也不敢再嘀咕了。 道理谁都懂,割肉谁都疼,于小家无奈,于大家更无奈。 若要真的权衡利弊,她们自然要紧着大家先行。 没有国,哪来的家呢? …… 姬羌收到三大箱子珠宝首饰,心头又迎来一阵眩晕。 当她发现其中有一箱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册子,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如遭雷击。 “零露!”她冲窗外大喊,“给朕滚进来!” 零露小跑,哆哆嗦嗦,甚是不解,燕国公主为陛下筹了这么多钱,陛下该高兴才对,他怎么瞅着那张平静的面孔下隐隐藏着小火苗儿呢? “这是什么!” 姬羌把嫁妆单子丢给零露。 苍天啊大地啊,零露傻眼儿……他敢用性命起誓,他从来没有问燕国公主要嫁妆,莫说嫁妆,他一个子儿也没向她老人家张口,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实在是他和他家陛下得要脸啊! 燕国公主帮此大忙,他们已经感激不尽,哪敢再让她老人家破费! 姬羌盯了盯零露,晾他没那么大的胆子,须臾沉静吩咐:“速请公主入宫。” 第114章 编排(为护法加更) 燕国公主早料到姬羌会有此一举,没做耽搁跟着零露入了宫。到了养元殿,她也没表什么累赘的话,只郑重向姬羌表示,她的嫁妆以及尊贵的公主身份都是皇室给的,多年来,她享尽无上的尊荣和无尽的荣华,而今皇室有难,大梁有难,她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 话虽如此,姬羌仍不愿接收这笔钱,燕国公主沉默了一会儿。 “陛下若真觉得过意不去,待库里有钱了,您再为臣凑一副嫁妆,如何?”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姬羌不敢再推辞,只轻轻握住燕国公主的手,柔柔的唤了一声“小姨母”。 燕国公主别过头,试着把翻涌的情绪压下。 不多时,她笑着说:“陛下且宽心,缺钱了,问臣要。有战事了,凌霄顶上。他是陛下的兄长,既为兄长,该为陛下冲锋陷阵。他也是大梁的大好男儿,既为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 姬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次日一大早,将药材、医用品准备的足足的太医院在陆院判的带领下,准备南下救治身陷瘟疫的河工。对付本次瘟疫的地方政策早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沿途传递。 总体来说,遭遇瘟疫的地方,注重救治与隔离,没有遭遇的,更要严加防范。 姬羌派了两支羽林护送太医队伍,临行前,陆院判满面愁容,他唯一担忧的是,他们都走了,陛下有个头疼脑热的该如何是好?如今的太医院,除了两个看家的学徒,连一个能会诊的太医也没了。 不仅如此,昨日陛下以丰厚的奖赏为“诱饵”,号召民间医者加入南行队伍,到这会儿,京城也没剩几个有名气的大夫。 姬羌只给陆院判“小心行事,保护自身”八个字,别的一概未提。 千人的羽林队伍由陈恭、王耿带队,队伍的职责不仅要保护医者们,更要一路想尽法子吸引各地的医者,为此,姬羌丢给王耿一道行事准则,令其“抓”医的时候,按规矩办事。 送走南下的队伍,姬羌开始着手筹备、调动粮草,这一次她毫无保留的将筹来的银子入了国库,汤崇俭瞅着账面上突然多出两百万两,惊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陛下,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吗? 姬羌只命汤崇俭速速筹集粮草,别的只字未提。 …… 又逢早朝。 姬羌故意起的比寻常晚,去的比寻常迟。 不仅如此,她丢下御撵改为步行,走的慢慢悠悠。 姬羌心中笃定,老匹夫们憋了两天定有千言万语等着她,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需得等那些老大人们等急了,说累了,劲儿头去了,再出现。 尚六珈以为陛下之所以这般“嘚瑟”,纯属手中有银之故。 沈万九献了一百万两,燕国公主的嫁妆也有一百万两,一天之内到手两百万两,且不费吹灰之力,待会儿看那群老大人怎么说! 尚六珈心中十分期待。 除了姬羌,今儿起晚的还有秦国公。 没别的原因,秦国公昨儿上半夜打儿子,下半夜哄夫人,故而睡过头了。 宋国公出门后像往常一样在官道上等他,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亲自去他家里请,谁知到地儿才知道,秦国公仍呼呼大睡。 秦国公夫人倒是起个大早,转身去花房侍弄她的十八珍品芍药,压根不管秦国公上不上朝的事儿。 根据宋国公的经验,两口子又闹别扭了。 可恶的是,马驹那小子出门前也不喊他爹一喊,非让他这个外人前前后后的操心。 秦国公顾不上梳洗,漱完口直接换上官服,上了宋国公的马车。 被问及原因,秦国公颇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将秦食马如何“坑”他母亲,他夫人在燕国公主的“赏花会”上如何坑他的事儿从头到尾述一遍,宋国公笑的马车都颠了颠。 “活该!还不是你惯的!” 宋国公言简意赅的总结。 秦国公的“宠妻韵事”在京圈不是什么秘密。当然,娶了那样一位娇艳欲滴又能作的老婆,是个男人都得供着,何况那老婆还九死一生为其生下一位“誉满京城”的公子。 虽说秦食马的“誉满京城”指的是容貌。 但容貌第一怎么了?那也是本事! 笑完,宋国公渐渐恢复肃状。 “陛下坚持修渠,先斩后奏的把筹集到的银子送往荆州,主意已定,你又何苦在这个时候与她对峙呢?” “难道是我想吗?”秦国公也一脸严肃,“老兄你没去过战场,不知道打仗有多耗银子,简直流水一样哗哗淌,饶是那两百万两从南边要回来,也不够十万大军耗一年。何况,除了对付北戎人,还要对付雍王。” “老兄别急。”宋国公安慰,“汤崇俭那只铁公鸡定然还有不少存粮,去岁秋收至今,除了他所说的那些耗费,我算着至少还有三百万两未动,此次北疆战事,他多少也要吐一半。” 三百万两,呵,于一个处处都要用钱的国家来说,简直杯水车薪。秦国公心里直叹,何况,这些银子已经是他们的家底儿,今年才刚刚开始,若中途再来个什么……秦国公不敢往下深想。 马车一路疾驰,速度比往日快了两倍。 两位国公紧赶慢赶,总算在早朝开始之前抵达保和殿。 里面闹哄哄的,一看便知陛下还未至。 秦国公的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儿,突然又缩了回去。 有人在编排他。 “哼,前日下了朝,一本正经的喊着要领我们去养元殿,结果去没?只不过被他儿子稍稍一拦,竟当个借口,溜了。” “你们是不知道内情的,当然不解……那秦少卿可是被秦国公寄予厚望……还不懂?我这么说吧,陛下已然及笄,接下来……懂了吧?” 大殿内一片恍然大悟声。 秦国公气的当场要冲进门揍对方一顿,刚动身又被宋国公薅回去,被迫继续“猫藏”。 “照你这么说,秦国公压根不是真的与陛下作对,只是装装样子,既如此,我等还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什么叫瞎凑?他秦国公或许瞎凑,我等必须来真的!荆州那两百万两银子要不回来,燕国公主就得再办几场“赏花会”,届时,大家都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对对,必须把银子要回来,否则就别打仗!” 大殿内群情更加高涨。 秦国公猫着腰,露着头扫视一圈,才发现六部尚书没一个在的,武将那边更是空空如也。 怪不得都这么胆大包天,感情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马驹呢?”宋国公低道。 “没看见,混小子不是一早就出门了吗?”秦国公又扫一圈,果真没瞧见儿子身影。 “你昨夜没下重手吧?” “有他娘左右拦着,我哪有机会,三尺长的棍子,抽的没十下。” 宋国公:“……” 姬羌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俩人身后。 “二位国公爷为何不入殿?” ------题外话------ 本章为护法特特000加更,感谢书友的大力支持! 继续求支持!谢谢! 第115章 藏宝图 姬羌声音清脆、响亮,把两位超品国公唬一跳,同时,也使闹哄哄的大殿逐渐安静下来。 几位编排秦国公的大人看见门口的情形,差点儿晕过去。 秦国公什么时候到的?专门在门口盯梢的人呢?咋就这么不负责任涅! 其实也不怪“盯梢的”,实在是机会难得,大家都想“一诉衷肠”,一开始盯梢的还能在门口守着,然守着守着渐渐朝人群中去了,到最后,压根忘记“盯梢”一事。 秦国公姿态放的极低,恭请姬羌入殿。 早朝伊始。 六部的正副两级都不在,忙着筹集、调拨粮草,没功夫上朝。 武将那边,秦、宋两位超品国公身后,几乎也是空的。眼见要挥师北上,谁还有功夫上朝? 平日乌压压、满堂堂的大殿,此时看着稀拉拉的,三十个人也不到。 秦国公率先出列。 为了向那起说三道四的小人证明,坚持调回荆州两百万两银子一事,他是认真的,秦国公步伐坚定,声如洪钟。 “请陛下暂停修渠工事,调回发往荆州的银两!” 那些编排秦国公的人突然迷惑了。 秦国公一家三口分作两个阵营,母与子铁了心站在陛下那端,秦国公铁了心站在陛下对面,究竟怎么回事儿? 疑惑归疑惑,这“风”铁定是要跟的。 姬羌望着跪成一小片接一小片的朝臣,十分淡定。 “朕已筹银两百万两发至户部,发往荆州的那两百万两,不必调回。修渠工事,不可停。” 满朝皆惊。 短短两日,陛下又筹了两百万两? 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一事实,包括秦国公在内。 这是又抄了哪个贪官的家了么? 没听说啊! 宋国公轻轻碰了一下他,低低道:“你家夫人,究竟捐了多少?” 秦国公微微侧首,“一堆陈年的首饰,撑死了值一万两银子。” 宋国公仍被秦国公的财大气粗惊了一惊,他夫人所有的首饰加起来也不值一千两。 事实上,秦、宋两家虽然同为超品国公,宋家与秦家是没法比的。秦家在前朝便是屹立不倒的世家,底蕴深厚。而他们宋家,祖上就是个深山老林的猎户,偶然碰上机会追随圣祖骑马打天下,历经近二十载,才创下这么一片家业。 祖上是草莽还是世家,底蕴自然云泥之别。 姬羌看着吃瘪的群臣,淡淡的舒了一口气,挺舒服的。 该安排的事她基本已经安排完毕,今日早朝,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她就是过来告知群臣这个好消息的。 “敢问陛下,是如何在短短两日之内筹得这么多银子的?” 秦国公又发问,好巧不巧的是,他话刚落地,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的秦食马进门了。 “臣来迟,臣有罪。” 秦国公扭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秦食马被那一眼瞪的只觉火辣辣的背部更加刺痛。 姬羌瞧出秦食马的异样,只轻轻的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归队。 随后回答秦国公的问题,“筹银经过,卿不必得知。筹集粮草之事,卿若要详知,可前往户部亲自察看。” 姬羌态度坚定,秦国公被怼的无话可说,默默退下。 大殿出奇的安静,且头一次是因为无本可奏而安静。 还说什么呢?无论南下的还是北上的,陛下都已安排妥当,连最难的军资都已有了着落……话说,他们家陛下真真能干,这般能干,倒显得他们做臣子的无能。 不少人暗暗摸了摸鼻子,蹭了蹭老脸,只觉空气越来越热。 姬羌默默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再上奏,便示意尚六珈退朝。 就在这时,门外羽林忽而入殿请命,“启禀陛下,紫金光禄大夫求见!” 紫金光禄大夫? 谁啊? 群臣纳罕,姬羌亦不知。 她不由自主的朝江有汜的位子望去……差点忘了,江有汜此时在户部忙碌呢。 “谁呀?”宋国公私下又碰秦国公。 “不知道,听都没听过。”秦国公微微摇头,纳罕至极! 天底下竟然还有他们君臣不知道的官儿,奇哉怪哉! “请进来!”姬羌顶着好奇,吩咐。 不多时,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商芄昂首阔步进殿,姬羌在见到他的瞬间,几乎条件反射的站起,心中怒火顷刻之间蹭蹭朝头上顶。 这个狂妄的和尚! 她早该杀了他! 姬羌的过激反应落在群臣眼中,更增加了他们心中好奇,他们一会儿看看商芄,一会儿望望姬羌,窃窃私语声自然而然起。 姬羌的理智便是被这窃窃私语声拉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必须镇定,必须保持国君的威仪与气度。 这时,商芄已走到大殿中央,裟袍一撩,郑重行礼。 “臣,紫金光禄大夫叩拜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羌这才明白紫金光禄大夫的由来,定然是先帝与众人嬉戏时随口封的,想到这儿,她突然隐约记起王圣君好像被封为,银青光禄大夫……好像就是这个名号。 国君戏耍时的戏言而已,竟然有人当真! 姬羌觉得甚是可笑。 “卿有何事?” 商芄从袖笼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的小小卷轴,双手呈上。 “向陛下献宝。” 什么宝? 众人恨不得跑到商芄面前,一探究竟。 尚六珈一路小跑接过卷轴,急急呈给姬羌。 是一幅舆图,密密麻麻的,舆图中央醒目的标着一个黑点,姬羌仔细看了两遍,也没瞧出,这究竟是何处的舆图。 “何宝?”姬羌问道。 “前朝,萧氏皇族的,藏宝地点。”商芄一句一顿的吐出。 群臣:“……” 姬羌:“……” 秦国公神情激动,死死的盯着商芄,不知为何,身子突然有些发抖,离他最近的宋国公甚至听到他嘴里喃喃,“萧氏皇族,藏宝图……怎么可能?” 然而商芄已经起身。 “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臣告退!” 商芄转身,走的大步流星,隐隐观望,那脚步似有几分洒脱。 眼见场面就要失控,尚六珈上前一步,扬声,“退朝!” 说完,小心翼翼的替姬羌收了那藏宝图,扶着已经呆滞的姬羌走下金梯,由角门离去…… 第116章 你是谁 一整天,姬羌都在心烦意乱,无论做什么,不知不觉就走了神,偏她非要赌这个气,不信这个邪,结果便是,连奏折也批的乱七八糟。 夜半三更,姬羌终于撂了御笔,拿上藏宝图,出了门,直奔慈悲殿。 尚六珈终于等到这一刻,立刻与黄裳使了个眼色,二人不远不近的跟上姬羌。 慈悲殿的院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 正殿的门却紧闭,姬羌一口气冲到门口,抬手敲门的瞬间又心生犹豫。 一切都是商芄算计好的,从那筐敲烂的木鱼开始,她便一步步掉入他设计好的“陷阱”,她身为一国之君,凭什么要这样被人摆布? 抬起的手倏的放下,她正欲转身离开,门突然开了。 商芄出现在门口,双目直视,神色激动。 “陛下,您来了!” “请进!” 商芄已然相请,她若再转身走掉不仅会显得国君器量狭小,还有可能让人误会她心生怯懦。 考虑到这些,姬羌毫不犹豫地跨进门槛儿。 这是她第二次踏进慈悲殿,不过,像今日这般仔仔细细打量其中格局,还是第一次。 和尚清修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桌椅板凳,外加一处礼佛之地,再有就是西侧被屏风隔成一个书房,博古架不见了…… 想起博古架,姬羌便想到与商芄打斗的那个夜,视线不知不觉的落在那抹光头上。 伤口上的疤痕已经脱落,留下淡淡的疤痕,若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 俩人在小案前落座,商芄将泡好的茶亲自捧给姬羌,茶香四溢,香气逼人。 这是姬羌从未喝过的一种茶品。 她未动那茶,始终惦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你是谁?” 商芄笑了,和尚居然也会笑。 还是对她笑! 姬羌被他直视的目光逼的有几分不自在,拳头渐渐握起。 商芄倏的将目光收回,恭恭敬敬回禀,“臣乃前朝萧恒太子之子,萧芄。” 姬羌:“……” 不知憋了多久,只觉憋的狠了,她深深的倒抽一口凉气,凉气刺喉,甚是难忍。 商芄,竟然是前朝萧氏皇族的后人,生父竟是前朝太子!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若他不是萧氏皇族之人,那张藏宝图怎么说?如果那张藏宝图是真的话…… “陛下不知臣的存在,实属正常。”商芄娓娓道来。 “当年,圣祖领义军入京,于大齐皇宫一处废井中发现抱着三岁小太子的內监。圣祖身边所有的谋臣、战将一并力请斩草除根,圣祖却对三岁孩童生出恻隐之心,正是这道恻隐之心救了臣的父亲。” “后来,经圣祖安排,臣的父亲被送到鬼谷轩辕氏门下,过起了隐姓埋名学艺的生活。父亲不惑那年,他的师父轩辕祖师仙逝,临终前,父亲被告知自己的身世。此后,轩辕一族不再收留他,父亲就这样被迫出谷。” “神秘的鬼谷入口旁,早有前朝旧部等待父亲多年,他们恳求父亲……重整旗鼓,招兵买马,恢复……大齐河山。” 商芄说到这儿,特意看了姬羌一眼,发现她神色未变,这才继续。 “父亲深受轩辕祖师苦心教导近四十年,天下早已在圣祖、太宗的治理下恢复宁静祥和,他岂容世道再乱?父亲不愿反乱,旧部心生怨怼,禁锢了父亲,每日胁迫。” “万分无奈之下,父亲杀了一众旧部,就在这时,通往鬼谷的神秘入口之门竟开了,轩辕氏的族人告诉父亲,出谷杀旧部乃是祖师给他的一道考验,如果他没通过,余生将不会有机会看到谷外的世界。” “其实,父亲并不愿出谷,然而他通过了祖师的考验。就在父亲真正远离鬼谷之前,轩辕氏将这张藏宝图给了父亲,并言,这份宝藏原是萧氏皇族所藏,藏宝图也是祖师收留他当年,从他的小衣内里取出的,现物归原主。” “父亲当时对金钱、宝藏并无概念,在人间生活一段时日后才渐渐明白金钱的力量,便开始研究那张藏宝图,这一研究,便是七年。终于,在他四十七岁那年,彻底弄明白那张藏宝图的秘密。” “在臣出生之前,父亲曾两次前往宝藏地点清点数目,第二次出来之前赫然发现,守护宝藏的机关只能开合三次,第四次便会自我销毁,届时,所有的宝藏终将永远埋葬在黑暗的地底。” “从那时起,父亲再也不敢靠近藏宝地点。母亲病逝后,父亲毅然决然的带着年仅五岁的臣出家为僧。臣十八岁那年,父亲病逝,弥留之际,他将宝藏的秘密告知臣,同时传于臣的,还有这张藏宝图。” 商芄的声音浑厚、低沉,带着丝丝磁性,娓娓阐述之时,就像在说一个古老又传奇的故事,压根不像在讲他的父亲,以及他自己。 听到最后,姬羌耳边竟隐约出现空灵之感,使她一时忘记身处何处。 良久,她才打破那抹空灵,低低问道:“萧恒太子仙逝前,可有交代什么?” 商芄神色一顿,舒尔垂眸。 “父亲交代臣,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守护好宝藏的秘密,待时机成熟,让它重见天日。” 姬羌:“……” 这般交代,很有玄机。 “然而就在父亲病逝不久,臣便被出宫游玩的先帝看中,并不顾一切的带回宫……光阴飞逝,一晃至今。” “臣自持出家之人,不愿顺从先帝,先帝震怒,在臣身上用尽了法子,只为臣的屈服与顺从……” “朕不愿听这些。” 姬羌飞速将其打断,微微别过头。 商芄顿了顿,轻轻的说了一个“好”字。 须臾,他试着道:“臣便为陛下讲一讲宝藏之事吧。” “圣祖入京前便早闻宝藏之事,建国前后,数年间,她几乎将原大齐皇宫掘地三尺,终究徒劳。及至太宗,皇室继续暗查藏宝地点,重点在上林,仍旧未得。到了先帝,她又将注意力转向皇宫,且将挖掘的面积扩大数倍……” “你的意思是,从圣祖开始,无论是皇城扩建,还是修上林,目的只为寻宝?” 商芄赞许的看了姬羌一眼,在姬羌皱眉前刻,依依不舍的离开。 第一次发现这孩子的眉眼与他有六七分相像,便是在她登基不久,来先帝后宫巡察之时。 他感激那时的自己,只因那多留意的一眼,才有后来更多的发现,她的聪明伶俐,她的坚韧不拔,她的铮铮骨气,还有她不知不觉流露出的柔善的天性…… 第117章 无所求 姬羌终于明白两件事。 第一件,大梁为何这般穷? 自圣祖开国至今,大梁已历七十余年。国家一直坚持与民休养生息,没有大型战争,没有特大灾难,为什么库里就没攒下钱呢? 是,自圣祖朝起,皇室在宫羽建筑上费了不少银子,先帝朝更是奢靡,大兴土木。可兴来兴去,也只是围绕皇城以及上林两处修建。 这些年,边境偶有摩擦,但都是小打小闹。国家偶有灾情,诸如此次雍州遭遇旱灾、蝗灾,已经是近几十年来相当严重的灾情了。 但以上种种,是大梁穷的原因,却不是最根本的。 自古王朝更替,新朝最不济也会从旧朝手里接收几块碎金碎银,可当初圣祖开国,竟没能从大齐萧氏皇族手中找出半点儿好处。 因为所有的宝物都被藏起来了。 所以,无论是圣祖、太宗还是先帝,才那般痴迷于寻宝。 这也是她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先帝为何痴迷于扩建皇城与上林? 因为圣祖与太宗两代人寻宝未果,到先帝这一代,已经近乎“疯魔”。 圣祖朝,皇城是在大齐皇宫的基础上,略加扩建,地盘大是大了,然而大多数宫羽都被拆了。官方理由是,圣祖立志推行一夫一妻制,宫里只夫王一人便用不了那么多宫羽,所以拆了。实际上在拆除的过程中,极有可能在掘地三尺。 而拆房子是不用花钱的。 因此,圣祖朝在土木一事并未花多少钱。 太宗朝。 太宗大概觉得圣祖挖了这么多年的地也没挖出一块金子,说明萧氏皇族的宝藏压根不在皇城。她也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突然把目标转至上林。 如今规模宏大,气势雄浑的上林苑,在太宗瞄准之前,只是前朝皇族狩猎之地,一片荒芜。太宗利用上林地势,稍稍盖了几个宫羽,最重要的是弄了一圈高大威武的城墙圈了起来……主要任务仍是,掘地。 而掘地也花不了几个银子。 圣祖挖了二十多年,无果。 太宗挖了二十多年,也无果。 难怪先帝“疯”了。 于是,她在圣祖、太宗的基础上于皇城、上林两处同时大兴土木。姬羌唯一不明白的地方是,先帝将每一处宫羽都修的金碧辉煌,奢靡至极。 商芄与姬羌讲完三朝女帝花样寻宝之事,话锋一转,说起了宝藏的价值。 只听他道:“萧氏皇族的宝藏,黄金两百万两;白银三千万两;珍珠宝石古玩字画无数,价值无法估量。” 姬羌:“……” 头好晕! 这不是梦吧? 光是金银,几乎是大梁十年的财政收入。 商芄趁机把香茶推给姬羌,晕晕乎乎的少女不仅接了,还狠狠喝了两大口,压惊。 她终于理解圣祖、太宗以及先帝,为何那般痴迷掘地与大兴土木了。 这么一大笔钱流落在外,就像老天悄悄藏在大梁某处的一枚惊天大雷,任凭哪个帝王也吃不香睡不安啊。 谁知道这惊天大雷哪天会爆炸,会流落到何种人手中? 那般巨财,绝对隐藏着随时颠覆大梁皇朝的力量。 姬羌记得幼年跟随父王读《前史》的时候,读到大齐末代皇帝,齐哀帝,十分好奇,为何圣祖为其加谥为“哀”?父王曾给她解释,齐哀帝一生只有一个嗜好,敛财。 皇族的财,百官的财,百姓的财,但凡被他盯上,最终一定会落到他手中。 大齐后期,苛捐杂税繁重,无论是种田的还是经商的,活的越来越艰难。百姓艰难,做官的也难,好不容易有点积蓄或者宝贝,突然有一天就被皇帝随意找个理由弄走。 做官的手里没钱,只能将重担转嫁给百姓。 于是百姓身上的枷锁又加一层,层层盘剥之下,最终走投无路,只能造反! 姬羌将香茶饮尽,商芄又给她续上一杯。 姬羌盯着那浓香四溢的茶水,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问道:“法师,所求为何?” 商芄:“……” 大殿之上还唤他“卿”呢,如今又换成法师。 算了,唤什么都好。 “臣,无所求。” 这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怎么会无所求呢?这么一笔巨财……总不能白白给她吧? 既能给她,为何当年不给母君? 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他的血脉? 作为帝王,姬羌从不信这些。 姬羌长久的沉默反倒让商芄有些着急。 “陛下不问问如何看懂这张藏宝图吗?” “陛下难道不想得到这些宝藏吗?” “要知道,这是可以使大梁兵强马壮,逐一吞并周国的力量。三朝以来,巫月暗中捣鬼不断,乌夜左右逢源,北戎虎视眈眈,陛下就不想把这些碍眼的钉子一根一根拔了?” 姬羌如何不想? 前世大梁就是在三股势力的合力逼迫下,亡了国。 她做梦都想灭了这三国! “您当初,为何不将藏宝图献于先帝?” 事关商芄与先帝的往事,且牵扯姬羌的身世,商芄非常谨慎,想了好一阵子才回答。 “你的母君,性情柔软,不够坚韧,作为帝王,感情用事,乃大忌。” 姬羌不想承认商芄说的对,抿嘴不语。 商芄所言,她都知晓,就是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 “何况,就算后来臣给她,她也不要。” “这是为何?” 姬羌惊的杏眼圆睁,樱口微张。 母君几乎半生都在大兴土木,为的难道不是宝藏? “臣接下来,可能要说一些陛下不愿听的。” 姬羌:“……” “您说吧,许多事,听不听的,已然发生。朕总不能自欺欺人。” 姬羌呷了一口茶,做足了心理准备。 商芄便又开始娓娓道来。 “臣与父亲是在大悲寺出的家……” “大慈悲寺?”姬羌愕然。 “没错,就是皇家寺院,大慈悲寺。大概缘由,虽然父亲没有告知臣,这些年,臣也猜的差不离。他早已有将宝藏赠与大梁皇室的念头。只是贸然行事,一个不慎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带臣于大悲寺出家,为的是,徐徐图之。” “先帝将臣撸入宫前,已然查明臣的身份。因此,外人眼中,先帝对臣的百般“折辱”,并非为情,而是为了逼迫臣吐出藏宝图的秘密。臣一届僧侣,自然受不了那等羞辱,何况,先帝种种举措,臣当时已在心里断定,藏宝图万万不能交给她。” 第118章 当年 “突然有一天,先帝大兴土木。无论哪座宫羽崛起,臣从未发现有人寻宝的痕迹,无论是皇城还是上林的扩建,先帝竟未像圣祖、太宗那般,掘地三尺的搜寻前朝宝藏。” 说到这儿,商芄突然停下,表情悲戚,似乎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姬羌继续震惊,先帝举动与她的推测背道相驰。 先帝扩建皇城与上林,竟然不是为了寻宝! “此后三年,先帝不再踏入雨花台。直到她二十七岁生辰来临……先帝突然决定,万寿节要在上林苑举办,夏王便领着众人于万寿节前两月前往上林准备,宫人去了大半,宫里一下子变的空荡荡的。” “忽然有一天,先帝抱着两坛酒,醉醺醺的走进雨花台。先帝亲口告诉臣,她是在臣入宫后派人多方查证,才知道臣的身份,并非入宫前就已知晓。她还告诉臣,她压根就不稀罕什么萧氏皇族的宝藏,大梁皇室有的是钱。” 姬羌继续愕然。 全然没料到事实竟是这个模样。 商芄以为先帝种种行径是为了逼迫他吐出宝藏的秘密,而先帝压根没把宝藏的事放在心上! “臣也是那时才知,竟对先帝误会至深。那晚之后,先帝便有了,有了陛下。” 姬羌不由自主的抠了抠桌腿,葱白的指使劲儿划着坚硬的木头,商芄十分不忍,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 “次日一早,先帝便前往上林,一待便是一整年,直到陛下满月后方才回宫。” “所有人都说,陛下是夫王的孩子,包括臣在内,深信不疑。” “直到先帝弥留之际,隐隐对臣暗示陛下的身世,臣经过种种考证之后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她当年在上林一待就是一年,为什么她与夏王整日争吵,为什么她不亲近陛下,十多年间更是不曾再踏入雨花台,视臣为空气。” 姬羌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从未想过,行事荒唐的母君,竟也那般傲骨。 与众不同的傲骨。 为了向心上人证明,她看上的只是他的人,而非他的钱,在国库日渐空虚的情况下,仍大兴土木……难怪每座宫羽都建的金碧辉煌,难怪她会命人跑遍天涯海角的搜罗奇珍异兽,放在她的御花园,只是为了向心上人证明……她这个帝王,很有钱! 姬羌无法理解母君的行径,觉得要弄懂她,可能比读懂天书还要难。 然而,这就是事实。 “后来,臣闻朝政日益艰难,边境多有摩擦,灾害也时常发生,便寻了机会试图将藏宝图献给先帝,先帝不仅没收,还命人把臣……揍了一顿。” “这是为何?”姬羌只觉眼前迷雾更浓。 商芄却条理清晰的回她,“皇权分散,巨额宝藏一旦现世,定会生出无尽的动荡。且那时,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陛下尚且年幼,先帝更加不敢冒这个险。” “陛下冰雪聪慧,且已亲政,对世家掌控朝政一事该深有体会。先帝在位时,世家掌权情况比现在更严重,说句陛下不爱听的,夏王与八大世家在先帝后期,将朝政把控的严严实实,先帝几次想推行“新政”,均不得通行。” “先帝病倒后,许多朝政大事均由夏王与世家说了算,先帝恨极了世家们的先斩后奏,这也是与夏王矛盾日益加剧的根本所在。这也是后来,先帝重用魏国公主与衡阳郡主,鼓动母女二人向夏王、世家争权的根本原因。” “只是没想到,魏国公主夺权成功后,势力迅速膨胀,先帝唯恐养虎为患,才秘密在秦国公、宋国公那里留了两道遗旨。” 姬羌震惊于先帝种种荒谬行径背后的各般隐情,更震惊于商芄深谙朝政的波谲诡异以及帝王之道。 思及他的身份,又思及他的经历,不由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这样的人,若前朝未亡,妥妥继承大统的人选。 如今,前朝不复存在,女朝历经三朝,到她这个“帝四代”的身上,竟流着他的血脉! 天意! 一切都是天意! 姬羌闭了闭眼,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您又凭什么认为,眼下是献宝的好时机?还弄的人尽皆知,朕将有一笔巨财。” “臣原本并未打算弄的人尽皆知,可陛下总不愿搭理臣,又不许臣靠近养元殿……臣只好去了保和殿。” 察觉姬羌的隐忧,商芄遂换了种笃定的语气。 “陛下如今已大权在握,背后又有国师支持,更为关键的是,夫王人选未定,先帝那般困境陛下是不会再遇到了。何况,群臣世家知晓皇室入了大笔钱财,只会越发向陛下靠拢,那等不自量力之事,鲜有人会去做。” “您看的真清。”姬羌由衷的赞了一句,并非讽刺。 商芄嘴角露出一抹喜色,谦逊低头。 “陛下谬赞了,臣也是多思多想,才有此结论。” 多思多想就有结论? 这不就是无师自通吗? 姬羌忍不住回想幼年,她跟随父王学**王之术时,不仅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 父王就说她,有无师自通的本事。 话已至此,姬羌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除了宝藏具体事宜,再没什么好说的。 商芄惯会察言观色,就在这时将藏宝地点告诉给她。 “宝藏就在大慈悲寺的后山。” “陛下莫惊慌,宝藏安然无虞。父亲当年带臣于大慈悲寺出家,一为接近皇室,徐徐图之,二则,为的就是时刻守护宝藏,以图心安,毕竟藏宝地的机关只剩一次,不就近守着,他总觉得不安。” 姬羌这回才算明白,一位父亲为何会突然带儿子一起出家。 父子齐齐出家,这样怪异之举的背后,也只有守护宝藏这样的惊世理由才能解释的通。 “臣已将如何挖宝的方案想好,届时,陛下只需向世人宣告,您要赴大慈悲寺祈福。随后,陛下命羽林卫将慈悲寺方圆十里内封锁,臣亲自领一队陛下信的过的把宝藏抬出。” 姬羌把藏宝图推给商芄,觉得他的法子无可挑剔,既然他决意亲身前往,这藏宝图她也没必要搞明白了。 “就依您所言。” 说完,姬羌起了身。 商芄亦起身相送,走至门口,姬羌忽然回身,道:“当年,您为什么没有前往上林呢?” 第119章 慈悲 姬羌的话使商芄五雷轰顶。 当年他为什么没有前往上林呢?自打他知道真相,他每天都在这样问自己。 姬羌瞧见他眼中的悔恨之色,不觉心中更加戚戚然。 “当时的母君,应该非常希望您去上林看她吧,毕竟,她等了您一年。” 姬羌不理解母君的感情,却十分明白,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怀着孩子,不希望孩子的父亲陪在身边的。 可是她苦等商芄一年,这人居然缩起了脑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难怪母君会更改她的生辰,她明明生在二月,却被改成了阳春三月。 还有起居录上,母君坠马的假象,回宫后,大肆宣扬她嫡出的身份……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与商芄彻底撇清。 此后十年,再未踏入雨花台,视他为空气,便是最好的解释。 “无论您知晓不知晓朕的存在,都不是您不去上林的理由。当时的您,已然与母君有了夫妇之实,再怎么说,也该在她生辰那天露露面。” “您当时若去了上林,母君肯定会非常高兴,她一高兴,或许在冲动之下将有孕之事告诉您……” 若是那般,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有全新的改变。 她不再是引以为傲的夏王之女,庶出的身份比不上嫡出尊贵,然而她一开始就清晰的知道,她的母君是谁,父亲是谁。而不会像现在,活了十五年,结果发现,一切都是金碧辉煌的假象! 父王也许仍有求而不得的痛苦,但至少不会万般痛苦之下,还要养仇敌的女儿。夏家,也是前朝便存在的大世家,祖上一脉几乎被萧氏皇族铲了个干净,这也是如今的夏家,人丁稀疏的根本原因。 至于母君,定然是最快活的……快活的母君,也许会时不时的抱抱她,陪她玩一些游戏,也说不定。 姬羌撂下这几句话,默默的离开,商芄被她一连的质问,击的几乎站不稳。 他当年为什么没有去上林? 这个问题已经在心中回荡千百遍。 或许因为,他恼恨她次日一早便前往上林找那堆男人,走的是那般恣意欢腾,将昨夜雨花台发生的事抛之脑后。 或许因为,他还不能接受自己惊世骇俗的行为,滴酒未沾的他,竟然就那样与先帝有了夫妇之实。 或许又因为,他亦不能确定先帝的心意,她那样突然向他低头,说了一堆情深义重的话,会不会是为了得到宝藏,想出的新法子? 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极其厌恶她拥有庞大后宫的行径,就算是帝王如何?那也改不了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她封他为贵君,他堂堂前朝太子的儿子,竟然成了别人的“妾”!就如他皇爷爷众多贵妃中的一员。 何等的可笑!何等的耻辱! 是,前朝已不复存在,他已然不是什么皇室贵族,那又如何? 他身上依旧流着萧氏皇族的血液!他宁愿做和尚,也不愿做谁的小妾! 然而,他是真的不知夭夭的存在啊,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定会不顾一切的飞往上林,把所有的家仇、身份、禁忌统统丢掉,陪她安心养胎……他会蓄发还俗,甘愿成为她“后宫”中的一员。 没有如果,没有假设。 一切只不过是他现在的幻想。 有一盏灯的灯油熬干了,火苗倏的熄灭,殿内立刻暗了一层。 这般幽暗的画面,瞬间将他拉到先帝油尽灯枯的那晚……宫里上上下下慌乱不已,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安。 他疾步走进紫宸宫,一路畅通无阻,正殿的大门也大开着,门口,连个守卫的羽林都没有。 他慢慢地走了进去,里面,只有她的贴身内侍守着。 他刚进去,内侍便匆匆离去。 那一刻,他突然确定,先帝在等她。 那是一张怎样惨白的脸,消瘦,眼窝深陷,整个人已被缠身的疾病吸干了精气神,与当初她醉醺醺的倒在他怀中,向他倾诉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来了。”她气若游魂的道。 他只觉喉间堵的厉害,发不出一个字。 “朕想着,你一定会来。无论朕与你有何恩怨,死前,你总要来送一程的。” “你的佛,讲究慈悲。” 他颤颤巍巍的在她床边跪下,轻轻握住那只形若枯槁的手,发现她手中握着一道令牌,“国君令”三个字赫然入目。 “送与你的。萧芄,你自由了。” 见他不拿,她凄然一笑。 “你不是做梦都想离开这座牢笼么?” “又舍不得了?” “萧芄,朕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遇到你。” 她忽而翻了翻手,他这才发现,令牌? “另一半,朕送给了一个人,需得你亲自找出。” “送给了谁?”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那些男人们,表情不由变的有几分阴沉。 “哈……”她想放声大笑,却早已没了力气。 “你是在吃醋么?” “萧芄,你早干嘛去了?” 她那凸出的有些厉害的眼睛突然睁大,看起来十分骇人。 “萧芄,朕赌你,一定会后悔!” 他的大掌轻轻覆上她的脸颊,请求她不要激动,她那副狰狞的骇人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不由自主的想别过脑袋。 “朕现在,很丑。” 他轻轻摇头,眼前浮现的全是那夜雨花台,她在他怀中千娇百媚的样子。 “那半块玉玦,你一定要找到,那是朕,留给你的,惊喜。” “萧芄,你一定要找到她。” 他狂点头。 她便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朕能在你怀里睡一会儿吗?” 他立刻轻轻将她抱起,揽入怀中。 没多久,她便真的睡了过去。属于他和她的悲喜交加的世界,就这样永恒的逝去。 慈悲殿内,商芄静坐于拜垫,双眸紧闭,额上全是细细的汗。 周围浮现的全是先帝的声音。 “萧芄,朕没有骗你,你的身世,朕也是两日前才知晓,并非你入宫前。” “萧芄,朕心悦的是你,不是你的宝藏,朕乃大梁国君,坐拥天下,什么珍宝没有?” “……” “萧芄,朕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遇到你。” “萧芄,朕赌你,一定会后悔!” 他悔了…… 第120章 要钱 被藏匿于大慈悲寺后山长达七十余年的宝藏终于得见天日,当那一箱箱金银珠宝闪着耀眼的光辉,从姬羌面前经过时,差点闪瞎她那双明亮灵动的杏眼。 她有钱了! 宝藏分三批运回皇宫,全都入了姬羌的私库。 汤崇俭以为陛下此举非常非常的不地道,突破层层“阻碍”,一路狂奔至养元殿,要好好与他家陛下讲讲道理。 姬羌早料到他会来,故而汤崇俭才能在阖宫上下的戒严中,一路畅通无阻。 “陛下,您知道臣来的目的,臣话不多说,您看着给点儿吧。” 言下之意,这批数额巨大的金银多多少少都要给国库分点儿,不能全入了她的私库。 “卿的意思,朕已知晓,然而朕,一点儿也不能给你分。” 汤崇俭:“……” 陛下您这样直接,真的好么? “陛下啊,臣也不贪心,珠宝、金子什么的统统不要,只求您给库里充几百万两银子。” 姬羌从未见过铁公鸡这般低声下气的嘴脸,以往她才是放低姿态的那个,如今,竟反过来了。 “抱歉啊,汤卿,朕一个子儿也不能给你。” 汤崇俭:“……” “铁公鸡”的名号,是要换人的节奏! “银子放在朕的私库,便是私财,即便再被惦记,只要朕不松口,没人敢动。若是放在国库,那就不一样了,库里有钱,大家都想花两个。” “不会的陛下,您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臣吗?臣铁公鸡的名号可不是白白得来的。” 汤崇俭拍着胸脯向姬羌保证,那模样简直化身守家看财的忠犬,谁来他都敢咬一口。 那期待的小眼神儿,忠贞不渝的意念实在令人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乎,姬羌一咬牙,给了他一笔。 “朕就把西境闭市后,助民开荒的五十万两银子还给卿吧。” 汤崇俭:“……” 他不配当这个铁公鸡! 他给响当当的名号丢脸了! “若是卿不要,那就暂时放在朕……” “要要要!” “谢陛下隆恩!” 谢恩后,汤崇俭弯腰低头,踩着小碎步依依不舍的离了养元殿。 他双脚尚未踏入六部衙门的地界儿,不知谁趴墙头儿上大喊一声“汤大人回来啦!”,须臾,六部衙门的大门同时被打开,只见什么尚书、侍郎、主事、员外郎……但凡能排得上名号的纷纷从门里跑出,一如那出笼的飞鸟,又如那脱了缰的野马,眨眼间把汤崇俭围个水泄不通。 “汤兄回来了!” “汤大人回来了!” “汤老您回来了!” “……”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讨好,甚至谄媚的笑,老头儿瞅的头皮发麻。 这一个个的,嘴脸! “嗯。”汤崇俭一脸严肃,轻轻点头,将背挺直。 “嘿嘿,汤老,陛下给了多少银子?”礼部的一位主事笑眯眯的问道。 未及汤崇俭开口,主事已被尚书梁燕卿装模作样的呵斥,“去,这也是你能问的。” 话毕,他轻咳一声,以掩尴尬,随后向汤崇俭提出他那几个千年老难题,“汤大人啊,钦天监的屋顶该修缮了,去岁只有六间房漏水,今年已经扩到十间,再这么下去,但凡雷雨天气,钦天监的同僚们就要淋雨做事了,还有司礼监残缺的乐器,万邦馆裂了缝的围墙,以上这些需要修补的事项,不能再拖了……哎哎哎,我说孟大人,你推我干什么?” 孟子衿好歹是翰林院大学士,岂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他也是被别人挤的失去平衡,才不小心撞了梁燕卿一下。 他刚要开口解释并致歉,只听礼部的几个主事纷纷道:“孟大人,再急也不能急成这样。” “就是嘛,本来是我们家大人先提的。” “孟大人还是先等一等为好。” “不是……”孟子衿刚吐了两个字,他手下的一帮老翰林们齐齐出列帮腔。 “你哪知眼睛看见我们大学士推你们家大人了?只是被挤的失去平衡不小心撞到梁大人而已,竟值得尔等上纲上线掰扯。” “就是,还你们先说的,事分轻重缓急,与先说不先说有什么关系?” “你们钦天监本来就是看星星的,屋顶漏了正好不用跑到屋外观星了。” “哈哈哈……” 人群一阵爆笑,接下来说什么的都有,简直把汤崇俭吵的头大。向来彬彬有礼的梁燕卿、孟子衿对视一眼,颇无奈,没办法,人多嘴杂,他们也不能将这些人的嘴巴全都堵上。 再说,这些积累已久的问题已然将他们逼的够惨,人人都积了一肚子怨气,他们做上峰的不能再理解。 趁着这个空档,在江有汜的掩护下,汤崇俭悄悄钻出人群,刚直起腰喘口气儿,只听有人大喊,“汤大人跑啦!” 那一喊把汤崇俭吓的直哆嗦,五脏六腑都颤颤。 眨眼功夫,他又被围成个圈儿,为了防止他开溜,这个圈儿比方才要小许多。 如此遭遇,加上七嘴八舌,纷扰嘈杂的声音,汤崇俭也怒了。 “我跑什么跑啊!” “都往后列列,挤的老夫快喘不过气!” “没错,陛下给了一笔银子,不多。” 话毕,汤崇俭面无表情的扬起五指。 “啊呀,五……百万两!”赞叹的人本来想说五千万两呢,话到嘴边舌头打了个结,临时换成五百。 莫说宝藏不可能有五千万两,纵然有,陛下也不可能全都吐出来。 虽然五百万两不多,好歹也顶大梁一年的税收,哎呀,今年的日子会好过多喽,去岁欠下的酷暑、冬九津贴,也有着落喽,哈哈! “想什么好事呢!”汤崇俭简直喷那人一脸,“五十万!但凡多一个子儿,老夫这就回衙里悬梁!” 那人呆若木鸡,人群安静如鸡。 “人人都说老夫铁公鸡,如今真正的铁公鸡什么样儿,都有数了吧?” “老夫无能,担不了讨银大任,诸位大人缺什么修什么,找陛下要去。” 汤崇俭要走,众人不放,老头儿气的当场翘胡子,“老夫要出恭!!” 人群这才逐渐露出一条小缝儿,汤崇俭气哼哼的走了出去。 活了大半辈子,哪这样憋屈过。 回到衙里,汤崇俭支开左右,一脸无奈的对上穷追不舍的江有汜,江有汜一脸“奸”像,笑起来眉眼越发像只狐狸。 “老兄,这里没别人,你实话实说,陛下究竟给了多少?” 汤崇俭:“……” 第121章 还账 “老弟,别人不信我罢了,你也不信我吗?” 汤崇俭方才只是有点憋闷,这下真气到心里去。 江有汜连连致歉,“玩笑,玩笑,老兄千万别当真。” 汤崇俭瞪他一眼,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他都要愁死了! “老兄此次入养元殿,除了拿回五十万两,就没别的收获?比如说,那批宝藏的数目……” 提起这个,汤崇俭立刻警惕的看看四周,再三确认无人听墙角,这才压低声音回江有汜。 “看到了,只一眼,白银共有三千万两,前后还有金子、珠宝、古董字画什么的,就是不知道有多少。” 饶是这些银子的数目,已然让他心跳漏了两拍。 三千万两!江有汜的呼吸一滞,随后咧嘴憨笑,汤崇俭从来没想到老狐狸也能笑的这样傻。 “黄金、珍宝古董、字画真迹的价值,只会比三千万两多,不会少。”江有汜这般猜测。 此般猜测与汤崇俭不谋而合,这回兄弟俩脸对脸的傻笑。 笑了一会儿,汤崇俭又不满道:“这么多钱,她一人霸着,睡觉也不怕硌得慌。” 江有汜劝他放宽心。 “陛下不会乱花的,过年时她连件新衣都舍不得做,如今吃口菜都要自己种……” “等会儿。”汤崇俭打断他,“什么意思?” “老兄竟没听说?陛下将御花园的花花草草拔的拔,挪的挪,之后全种上菜,御花园早变成御菜园了。” 汤崇俭敢对天发誓,这种事他闻所未闻。 在江有汜看来,汤崇俭自然不会知晓,御花园地处后宫,百官轻易去不得,上回若非他厚着脸皮一路寻到御花园,亲眼看见给菜苗浇水的陛下,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御花园已变成御菜园。 “竟有这样的事?” “如此天下奇闻,我还能骗老兄不成?你想想,燕国公主的赏花会,哪来那么多珍品花卉?” 提起燕国公主的赏花会,再也没有比汤崇俭更加“痛彻心扉”的,他那老妻只因参加一场赏花会,积攒大半辈子的宝贝去了大半,回家后关起门来哭的眼睛都肿了。 上个月,他可是才给陛下送了十两金子! 可恶的是,问及缘由,老妻竟然是因为心疼燕国公主的嫁妆才把眼睛哭肿的。人家燕国公主夫有镇南侯,子有武陵郡王,本身又有封地,她伤哪门子心? 老妻却哭哭啼啼的说嫁妆是女人最重要的傍身之物,无论是普通平民女子,还是贵为公主,若是没了嫁妆,就等于在夫家没了说话的底气。 汤崇俭当场就想翻白眼儿,既然知晓嫁妆是女子在夫家说话的底气,为何还充大方把自己的贵重首饰去了大半? 当然,这些纯属他气急败坏之下的恶念,对于陪他大半辈子的老妻,他是又心疼又可怜,心疼她今后连个撑场面的首饰都没了,可怜她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江有汜唤了一声“老兄”,汤崇俭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重将话题引到那笔巨财上来。 汤崇俭就是想不明白,眼下四处用钱之际,姬羌死死捂着那笔银子做什么? 江有汜什么也没说,只让他静观其变。 …… 粮草已足,大军北上。 姬羌站在北城门的城楼上亲自与大军送别。 粮草已先行,军饷已下发,将士们气势高涨,恨不得立刻上战场杀敌。 楚凌霄为阵前大将军,白扶苏为军师,曾经的麒麟卫已在军中各有要职,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姬羌说不出多么动听的话,唯有在心里默默感激。 这群伙伴曾救她于困境,现如今又要救大梁于危难,她除了等他们凯旋,说无可说。 三军已离去,姬羌仍定定的望着北方。 楼梯处忽有脚步声传来,姬羌转过身,看见秦食马、殷不离一前一后的上来。 姬羌免了二人的礼,并问及秦食马的伤势,秦食马又羞又愧。 “陛下,您怎么知道臣受伤了?”说完,他还瞥了殷不离一眼,十有八九殷不离告的状,为的就是在陛 家丑不可外扬,他爹、娘指定不会朝外说他挨打受伤的事,而这件事,他只告诉给殷不离一人。 殷不离为他好,他知道,但是他并不想在姬羌面前博同情。 殷不离被那一眼瞅的心凉凉,忽然不想与这蠢货合作了。 “朕记得,小时你每每挨打,走路都是这副样子。” 别别扭扭,步伐好似女子。 殷不离:“……” 哈哈哈哈! 秦食马羞的想跳楼,俊俏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如天边的朝霞。殷不离亦是,不同的是,她是被笑憋的。 “卿不必羞愧,朕心中感激。”姬羌这话三分正式,三分柔软,带着三分浓烈的感激,还有一分淡淡的伤怀。 “臣做这些,心甘情愿,陛下不必如此。”秦食马脸更红了,却不知不觉地向姬羌靠近一步。 姬羌则突然换了副轻松面孔。 “常言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随朕回宫,朕要与你二人安排一样差事。” 二人闻言,喜不自胜。 差事便是,替陛下挨家挨户的还账。 第一站便是秦国公府。 秦食马拿着圣旨,殷不离抱着首饰匣子,神气十足的出现在秦国公及其夫人面前。 圣旨宣完,首饰匣子被打开,秦国公夫人大吃一惊,匣内首饰,只一小部分是她的,剩下大部分都很眼生,也都很精美、昂贵。 “这……”秦国公夫人面色犹豫。 秦食马笑道:“娘,爹圣旨都接了,您就不必推辞,这是陛下对您慷慨解囊的感激,也是对您忠义之举的奖赏。” 殷不离接道:“陛下说了,夫人能与她共患难,她也能与夫人共富贵,我大梁最娇美的贵夫人,决不能缺首饰戴。” “哎呀,陛下她……”秦国公夫人笑不拢嘴,后来又觉得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太过得意忘形,半道儿拿美人扇遮面。 当笑声落,她忽而想起儿子挨打的那个夜晚,不由狠狠瞪向秦国公,这回也不怕孩子们看笑话了。 秦国公老脸红到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窟窿钻进去。 …… 秦食马与殷不离神清气爽的走出秦国公府大门,紧接着去了宋国公府,圣旨宣完,首饰赏完,二人被宋国公及其夫人亲自送到府门外,赚足了荣光。 此后便是六部大小九卿的家,挨个跑一遍下来,天已经黑透。 为确保万无一失,俩人将名单又核对一遍,确认无误,又对宫里的内侍们道了辛苦,内侍们亦谦逊的回礼,随后驾着马车回宫复命。 之后,俩人并排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秦食马正想感叹一番,一扭头发现殷不离仰着脑袋,“啪啪”拍着额头。 第122章 亲自 殷不离在努力的吞咽泪水,秦食马不曾想殷不离这样倔强独特的女子,流泪也和别人不一样。 “殷夫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做娘的都一个样儿,当着面儿恨不得打死你,事后照样把你往骨子里疼。” 殷不离:“你说的是你爹吧?” 她已经将泪水全部咽了回去,一滴也没流出。一系列行云流水的举动下来,让秦食马又惊又不解。 “女子有泪就流,何必这么难受的憋着。” 秦食马说这些话时,是真心实意的,不曾想殷不离突然翻脸,气冲冲的加快步伐,打算不辞而别。 “我说错什么了吗?”秦食马赶忙跟上,殷不离倒也干脆,直接道出心声,“以后但凡有合作,希望你忽略我是个女子的事实。” 秦食马:“……” 怎么忽略? 谁来教教他? 女子就是女子,天生的与男子不同,就是老天爷也忽略不了啊。 眼见殷不离又要走掉,秦食马忙囫囵答应。 不多时,殷不离提出去北城门楼上喝酒。方才她伤心并非因为母亲那些阴阳怪气,讥讽打压的话,而是因为,她想爹了。 算算日子,爹和将士们已经被雍王围困大半个月,也不知现在怎样,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受伤…… 秦食马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些天来,他也暗暗隐忧雍州之事,对殷大人的安危,也惦记的紧。 …… 养元殿。 零露立在门口,站的笔直,表情严肃,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悦。 尚六珈进门前,恰好瞥见他那副“尊容”,不由停下脚步,指着自己身后几个向姬羌复命的内侍道:“他们活儿都干完了,你还搁着生闷气呢?” 手中拂尘随他的话一起甩了过去,零露连连讨饶,“徒儿没有,徒儿冤枉。” 零露嘴里喊着没有,脸上不悦的表情可一丝没变。 当初,厚着脸皮四处讨银子的是他和师父,如今还银子这样光彩的事却被秦少卿与殷女官抢了去,这样的事,搁谁身上,谁都会生出一丝小小的郁闷吧? 尚六珈懒得理他,领着内侍们径直进门。 姬羌正与绿衣在内室对账。 绿衣端坐于桌前,白皙的指在金色的算盘上眼花缭乱的起舞,珠子与珠子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姬羌看的正出神,悦耳的撞击声戛然而止,绿衣已将账目核对完毕。 “陛下,请您过目。” 绿衣将账目恭敬的呈给姬羌,姬羌也只略略翻看两眼。 绿衣在心算与珠算上的过人之处,非寻常人可比,这么多年,但凡她核对过的账目,从未差之毫厘。这也是父王与她放心的把内务之事交给绿衣的原因。 听到外殿有动静,姬羌猜测尚六珈回来了。 内侍们事无巨细的向姬羌复命,包括秦食马、殷不离先去的谁家,最后去的谁家,各家上下都什么反应,等等。 姬羌听完,对秦食马、殷不离此次办事还算满意,淡淡点了点头。 随后,姬羌唤来赵乾,命他组织两队羽林,一队护送尚六珈,一队护送她自己。小账已经还完,还剩下两笔大账没有还呢。 沈万九那笔银子,是尚六珈去讨的,如今仍由尚六珈去还,而燕国公主那笔,则由她亲自去还。 两队人马出了宫,一东一西向两个方向走去。 此时夜已深,大街小巷静悄悄的,偶有值守的五城兵马司的人经过,看见御撵,忙悄悄地行礼。 陛下夜行,定然有天大的事,且不愿声张,他们自然不敢闹出一丝动静儿。 小半个时辰后,队伍来到燕国公主府门前。 此时的燕国公主姬骊正在道堂与三清道尊上香,为北上的儿子与将士们祈祷。 听闻御驾临府,立刻一路小跑,亲自打开府门迎接。 门口的十几个大箱子可把她惊住,姬羌笑盈盈连说“叨扰”,获悉姬羌之意,姬骊义正言辞的拒绝。 姬羌却认真道:“朕说过,若有机会,一定重新为姨母置办一套嫁妆。也是朕气运佳,这么快就有了这样的机会。姨母那笔钱早已随兄长北上,眼前这笔,是朕为姨母补办的嫁妆,姨母可不要混为一谈。” “可,可这也太多了。”姬骊只打眼一扫,立马估算出,眼前这笔银子,远远多于一百万两。 “不多,不多。” 君臣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到了正殿,姬骊再三虚扶姬羌上座,又亲自奉了茶水与点心。 “姨母不必多礼,您这样忙前忙后,倒让朕过意不去。” “陛下这样说,折煞臣了。” 姬骊笑着在姬羌下首落了座,对着她仔仔细细打量,半年来,这孩子抽条不少,就是太瘦了,身上家常的袍子至少宽出一指。 她便忍着心酸,说了诸多暖心的话,对于紫金光禄大夫当朝献宝以及宝藏具体之事,只字未提。 姬羌心中,对这位小姨母越发敬重。 没有人会带着自己的嫁妆回娘家,何况当初她们母子归京,是为奔丧而来。 可小姨母却在她需要之时立刻捐出一大笔钱,可见是摸清朝廷家底后,私下与镇南侯去了信,让他悄悄筹备送来的。 姬羌不由想到姬虞逼宫那晚,小姨母毫不手软的向姬虞射去的那支箭。她这位小姨母,看着软软弱弱,实则柔中带刚,身上英气不输男儿。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三更已过,姬羌起了驾,姬骊又亲自把姬羌送上御撵,直到禁军队伍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才返回道堂。 …… 朱雀门口,尚六珈恰恰也办完事归来,见到姬羌,他一路与其讲述沈万九一开始如何惶恐不安,不肯收银,后来又如何感激涕零,领着全家大小叩拜皇恩。 尚六珈扬眉吐气了一把,说话间神采飞扬,姬羌突然打开纱帘,笑着对零露道:“这回心里舒坦了吧?” 零露心思被姬羌洞察,羞愧不已,当即跪下认错,姬羌拿他打趣,“你非要跪在这儿过夜,朕也不拦你,我们可走了。” 零露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嬉皮笑脸的跟上。 然而此刻姬羌一点困意都没,并不想回养元殿。 “去放鹰台?”尚六珈提议。 姬羌摇摇头,不由自主的朝北望去…… 第123章 夜谈 茫茫的夜色笼罩一切,所看之处只是一片虚无。 尚六珈一眼获悉姬羌的心意,悄然请命,“不如臣先去慈悲殿看看?圣君他老人家惯爱晚睡,这会子应该刚刚礼完佛事。” 听尚六珈这样说,姬羌略略一思,决定亲自去瞧,反正她也睡不着,朝哪走不是走? 尚六珈连声道:“陛下说的是,朝那里走都是走,不如您亲自去一趟,若圣君已然安歇,咱再回来。” 姬羌不再犹豫。 慈悲殿内,灯火通明。 院门和她上次来时一样,大咧咧的敞开着。 无念蹲在院子一侧,哗啦啦的扒拉着什么,姬羌走近了发现,是今年新下的山野茶。无念告诉姬羌,山野茶昨儿才摘下,趁着天气好要抓紧晒干。 短短几句轻声细语,早惊了殿内之人。 商芄的模样、穿着与从前无二,就连站姿、表情似乎和从前也没太大区别,不知为什么,姬羌却在见到他的瞬间隐隐生出一丝紧张之感。 “陛下,您来了,快请进。” 商芄的邀请方式也和从前无二。 姬羌微微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殿内,商芄刚礼完佛事,正准备就寝。简单的洗漱用品入目,姬羌连道叨扰,商芄匆匆盯她一眼,笑意直达眼底。 “陛下不必过意不去,臣向来觉少,每日只需睡上两三个时辰,也就够了。” “真巧,朕也是这样。” 说完,姬羌立刻后悔,她不该与商芄说这些。 商芄瞧出她心里的别扭,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竹筒。 这竹筒她见过,记得之前有一次商芄在八角亭“拦截”他,手里拿的便是这个竹筒,里面装的是,茶叶,对!他当时想送她茶叶。 商芄告诉姬羌,竹筒内的花茶,有安眠的功效。 他双手捧着竹筒,微微弯腰,再一次向她献茶。这一次,姬羌毫不犹豫地接过,且道了谢。 “朕上回在您这喝的茶,浓香味甘,是什么茶?” 她还是称他为您,不过,令商芄舒心的是,她不再调侃,称他为法师。 商芄立刻告诉姬羌,那是凤凰单从茶,并将茶盒打开给姬羌过目,尚未冲泡,已有沁心的茶香扑鼻。 商芄见她喜欢,又从柜中拿了一罐尚未开封的递给姬羌。 姬羌默默接了,一点没推辞。 “此茶虽浓香味甘,却有提神功效,陛下晚间最好不要喝,要喝安神茶。” 姬羌轻轻的回了一个“嗯”字,模样十分恬静,周身隐隐散着若有若无的乖巧,不似从前,厌恶他,憎恨他,每每见到他,只想远离。 仅仅如此,商芄便觉已经够了。 “陛下与臣不同,刚刚及笄的年岁,还在长个儿。”商芄又强调一句。 提起姬羌的身高,他不由想起半年前刚见她时的模样,比现在足足矮了一指。 闻言,姬羌不再“乖巧”,她不想与商芄继续谈论此类话题。 “朕把那笔钱财全入了私库,今日将该还的债都还了。” 说完,她也不看商芄,只捧着茶杯,低头喝茶。 商芄呼吸微微一滞,眼里又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 “陛下做的对。”他声音笃定道:“那笔财本来就是陛下的,自然要入陛下的私库。” “陛下是天子,天子行事,不必事事顾及朝臣。朝臣为辅佐天子而生,为向百姓传达天子的旨意而存。天子行事,朝臣阻拦,一阻为谏,再阻为碍,三阻为反……” 就这样,姬羌望着侃侃而谈的商芄,语调那般激昂顿挫,观点是那样的犀利逼人,一如她父王当年。 姬羌逐渐晃了神儿,事后又觉荒唐。她竟然在商芄身上看到父王的影子。 商芄早已停下,也知姬羌看他,其实并非在看他。 他心中涌起一股慌乱,并悄悄掩去。 “臣狂放了,陛下恕罪。” “不,您说的非常有道理,朕也是这般想法。” 俩人齐齐陷入沉寂,空气静谧的尴尬,姬羌便提出告辞。 商芄立刻起身相送,出了院门,他又突然认真道:“臣相信陛下会用好这笔钱财,让它来之民,终归于与民。” 闻言,姬羌心中一震。 父王当年也讲过这样的话,他说王朝的本质便是让百姓的钱财更好的回归于百姓,在这个过程中,使得国泰民安,国富民强。 父亲说完,又加了一句,但是古往今来,做到这一点的帝王,很少。 他问她将来可不可以做到,年仅七岁的她大喊着,我一定行……结果,她亡了国。 稚嫩又轻狂年少岁月已经过去,历经人间沧桑的她早已认识到,父王当年那句话明为激励,实为告诫,古往今来,能将民之财运用好的帝王,真的少之又少。 可商芄却笃定她可以。 还是在她这等天降巨财的情形下。 “希望朕,会如您所言。” “天色已晚,您还是回去安歇吧。” 姬羌看了看四周,已然及至放鹰台,再送下去,就要到养元殿了。 商芄双手合十,淡然的行了个佛礼,转身离去。 察觉到姬羌一行人已经走远,他又悄悄转身,静静地盯着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 …… 一夜安眠。 次日,姬羌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绿衣伺候更衣时悄悄禀告,养元殿外,朝臣们早侯成一片。 什么情况? 姬羌走出内室,远远的隔着窗子向外张望,终于理解绿衣口中“一片”的含义。 殿外,乌压压的全是脑袋,可不一片。 “怎么不唤醒朕?” 绿衣低头柔声回,“臣已推了您两回,每次您只是翻了个身儿,又睡了。” 姬羌:“……” 断然没有的事! 她向来觉少短眠,怎么会叫都叫不醒? 绿衣红着脸,与她系扣子时,十指微抖,不再像从前那般行云流水,系扣子都能翻出“花儿”来。 这样的绿衣可不多见,姬羌忽生捉弄心思。 “绿衣姐姐今年几岁了?” 绿衣愕然。 大大的眼睛透着呆滞,弯弯翘翘的睫毛动也不动,姬羌看见她那副呆样儿,乐不可支的走出内室。 在她入主东宫之前,一直唤绿衣为姐姐,几年不叫,如今猛的开口,倒把对方给吓到了。 绿衣并非被吓到,她只是不敢相信,以为自己耳边现了幻听。 而且,方才手抖也不为别的,只因陛下心情好,举手投足间竟有儿时那般娇憨之态,她一时激动,故而动作不如以前灵活。 追出去的绿衣欲一本正经的回答姬羌的问题,忽而发现那人已恢复成不怒自威的样子,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第124章 赠菜 姬羌简单用了两块糕点,喝了一杯白水,一杯凤凰单从茶,开始处理政事。 绿衣心疼,劝她多吃些,姬羌无奈摇摇头,“朕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殿外那起老匹夫不知怎么编排朕呢,若再耽搁,保不齐有人闯殿了。” 零露悄悄朝窗外望了望,果见乌压压的人群不再安静,他们三五个扎成一堆窃窃私语,离大殿远的已经开始高声阔论。 得了姬羌的令,尚六珈匆匆跑出殿外请人。姬羌并未明言先请谁后请谁,尚六珈只好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请人,记忆中,礼部尚书梁燕卿与翰林院大学士孟子衿同时到的,尚六珈便请他两位同时觐见。 养元殿外,尚六珈的身影刚出现,议论纷纷的群臣立刻收声,乖巧的不能再乖巧。 梁燕卿的问题,老生常谈,总结起来就三样,钦天监的屋顶,万邦馆的墙壁,司礼监的乐器。 姬羌只给了他一笔银子,刚够修屋顶。 那一刻,梁燕卿已然心生愤慨。从前穷,没钱也就罢了,如今有了那么多银子,修修裂缝的墙壁,采买几个乐器怎么了? 铁公鸡百般推诿,没想到陛下竟然也这样…… “卿喜欢食菠菜吗?” 姬羌自动忽略梁燕卿万分愤慨却隐忍不发的表情,忽然问道。 梁燕卿:“……” 菠菜是什么玩意儿? 他说的是裂缝的墙壁和残缺的乐器! 姬羌却怔怔的望着他,不允他规避。 梁燕卿顿了顿,还真就认真的想了想,回道:“臣喜欢食菠菜。” 姬羌便立刻唤零露,“领梁尚书去御菜园挖一篮子菠菜。” 梁燕卿:“……” 御菜园,是什么园? …… 当梁燕卿看到曾经百花争艳、姹紫嫣红的御花园到处绿油油一片,细细辨认之下竟有十几种菜蔬与果苗时,心中重重迷雾散了,人也呆了。 零露对其反应早有准备,耐心等对方回神,而后笑眯眯的领着梁燕卿进菜园子,指着菜畦告诉他,哪一处刚种下不久,哪一处已经可食,陛下怎么种的,平时如何打理,等等。 二人不知不觉来到菠菜畦,零露熟练的拾起地上的铁铲,十分麻利的挖了满满一竹篮菠菜,递给梁燕卿,“梁大人吃好了再来,这菠菜发的特别快。” 梁燕卿:“……” 养元殿内,梁燕卿走后,孟子衿一头雾水的把翰林院的难处道出,无非也是修葺院墙,外加添置一些桌椅板凳之事。然而孟子衿不愧为当年的状元魁首,一番说辞下来十分凄惨,任谁听了都会以为,那些风烛残年的老翰林们每日都是站着编书、研究学问的,毕竟在孟子衿口中,翰林院的桌桌椅椅,板板凳凳的腿全都老化,稍加用力就会断掉。 姬羌忍不住同情,那些老大人的腰腿还好么?毕竟摔了一次又一次……怪不得,每次早朝,就数那些老翰林们走的颤颤巍巍,一步三颠,原来都是摔成这样的。 姬羌同意给翰林院添补一批新的桌椅板凳,修葺院墙一事给否了回去。 “圣祖有云,做学问之人,当注学问之事。不知孟卿意下如何?” 孟子衿连连称是,陛下连圣祖都搬出来了,他岂敢不认同? 瞧到现在,他总算瞧出一二端倪,他们所提之事陛下肯定会同意,却不会全部同意,只捡其中一两件给予银两资助,其余驳回。 方才对梁燕卿如此,对他也是这般……提起梁燕卿,孟子衿眉心一紧,也不知他去哪里挖菠菜了,好像是什么御菜园,他只听说过御花园,御菜园,是个什么园? 姬羌很快就给了他一个见识的机会。 “不知孟卿,可喜欢食菠菜。” “回陛下,臣喜欢。” 孟子衿回的毫不犹豫,反倒让姬羌怔了怔。 于是乎,姬羌立刻命人带孟子衿前往御菜园。 接下来是京兆尹齐敞,这位大名鼎鼎的“浪臣”随尚六珈入殿之前,莫名其妙的冲队伍后头比了一个怪异的手势,大约一个圈圈上插着三根毛儿,尚六珈暗暗比划两回,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齐敞笑眯眯的进殿,与姬羌行礼请安时,都比别人多了一分洒脱不羁,姬羌瞅着心里直乐,三十多的人了,总还以为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 “卿来,所为何事?” “回陛下,臣恳求陛下为京畿捕快们提升一点点柴薪银,自先帝朝起,已有二十余年没有为其涨薪,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不是无家可归,这年头没人愿意当捕快。” “朕听卿之意,捕快们不仅缺柴薪银,还缺老婆?” 姬羌不似面对梁燕卿、孟子衿那般儒士,时刻做出威仪有度的模样,此刻,她周身放松,歪斜靠着椅背。 “卿这就有点难为朕了。” 齐敞:“……” 只一瞬,齐敞立刻恢复成恭恭敬敬的样子,再三恳求。 “这件事,朕已思虑良久,也理出一二章法,卿拿着朕的提案去找吏部,江有汜会给卿一个满意的答复。” 提案到手,齐敞迫不及待浏览一遍,发现提薪的范畴只在九品以下。 直接说给没品的人提薪不就好了。 “卿也说了,这些人,干着最多的活,拿着最少的柴薪,十分不公。” 齐敞:“……” 若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他真敢狠狠抽自己两巴掌,以后还多嘴不?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声音洪亮,站在殿外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齐卿喜欢食菠菜吗?” “陛下……回陛下,臣喜欢食丝瓜菜。” “正好,朕的丝瓜亦可食。来人,带齐兆尹摘一篮子丝瓜菜。” 齐敞:“……” 他好像一个字也没听懂。 殿外,议论声再次四起,齐敞都喊“万岁万万岁”了,所提之事指定成了,然而众人眼瞅着齐敞走出殿外,并未走向人群,而是由一个内侍领着朝北边去了。 “齐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哪知道!” “哎哎,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前面进殿的三位大人出来后,都由一位內监领着,朝北去了。” 有人突然这样一提醒,大家纷纷回神,是呢,都干什么去? “咳咳!”尚六珈走出大殿,轻咳两声,继续请人。 群臣重新安静下来,未及尚六珈开口,秦食马一个箭头跳到他面前,笑盈盈道:“该我了,尚总管。” 尚六珈立刻笑着相请。 待人走近了他才发现,秦食马腋下似乎夹着一个铁盒。 哟!不愧是秦少卿! 别人都是空着手向陛下讨东西,唯有秦少卿,不忘“礼尚往来”,给陛下带了一样东西。 第125章 招兵买马 秦食马完全是来凑热闹的,问姬羌要银子要东西这样的事,在他身上绝对不存在的。他有机会只会为姬羌筹银子,解决烦心事,用尽法子讨她欢心,如这等给她添堵之事,打死他也不会做。 因此,当他发现六部衙门空空如也,一打听得知大家早商量好来养元殿“议”事,他想都没想便跟过来,为的就是看看情况,并准备在适当的情况下与姬羌帮腔。 令他意外的是,陛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把一众朝臣晾在养元殿外“谈天论地”,秦食马在心中笑个半死。后来,他转念一想,如此架势姬羌定然连个早膳也吃不舒心,于是,他马不停蹄的跑到醉仙楼,买了一盒子早点,匆匆赶回,恰巧不早不晚,刚刚轮到他。 “里面是什么?”隔着铁盒,姬羌轻轻一嗅,扑鼻的香味令她神魂一震。 秦食马大着胆子凑前一步,亲自将铁盒打开,八个香喷喷、黄澄澄的水煎包摆的整整齐齐,霎是精巧喜人。 “还热乎着呢,陛下快尝尝。” 姬羌伸出纤纤细手,在铁盒上方游离片刻,“馅儿都一样吗?” “不一样,八个煎包,八种馅儿。” 姬羌瞬间面露惊喜,随意捡了一个,咬一口,肉香与浓汤混在一起,瞬息充斥她全部味蕾。 两口一个,姬羌吃的十分满足,不多时,煎包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四大金刚分了。 又一杯凤凰单从茶下肚,姬羌这才有饱感。 常言道,吃人家嘴软。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提及银子这个话题。 “说吧,要多少。” 秦食马:“……” 天大误会! 陛下竟以为他意图用包子换银子。 秦食马再三向姬羌解释,他真的只是来送水煎包的,他们太仆寺才不需要什么修葺银。而他家上峰,太仆寺卿早被他“敲打”无数遍,这两天无论别的衙门有多闹,他家上峰从不参与。 “原来秦少卿竟是为朕口腹而来。”顿了顿,姬羌平静的脸色挂了一丝严肃,“秦少卿是不是太闲了些?” 秦食马:“……” “臣有罪。”秦食马面上一丝委屈不见,认罪认的非常彻底。 让人一看便知,他并未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 “你确实该打,你瞅瞅外面,一个个踮起脚尖望断脖子的,但凡寻个理由都敢问朕开口要银子,你倒好,放着太仆寺那烂到家的马舍不闻不问,一溜烟儿跑到大街上为朕买包子,哼。” 姬羌轻轻哼了一声,秦食马却听出万箭穿心之感,此时此刻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姬羌见状,面色更加不虞。 十八岁,即将弱冠的年纪,行事还这般不知轻重。 嗅到“危险”气息,秦食马立刻从袖笼中掏出一道奏折,折子上对修葺马舍、马槽所需银两核算,标的清清楚楚。 姬羌看了,神色稍缓。 半晌,不动声色道:“十万两,太少了。” 秦食马:“十万两,很多了。” “就这十几个马舍,秦少卿何时才能为朕养出千军万马?” 话不多说,姬羌直接给太仆寺拨银一百万两,用以修葺、扩建马舍,剩下的银两就放在太仆寺,为今后购置良驹战马所用。 走出养元殿很久,秦食马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陛下给他一百万,还是强行塞给他的那种。 …… 秦食马走后,姬羌开始点名,大理寺卿魏无疆与兵部尚书夏琼琚齐齐入殿。 俩人一个是表叔,一个是堂叔,入殿后却没一个敢开口要钱。 沉默的空隙,姬羌突然想起一事,恍然。 “表叔,朕发落魏都水监,一则当时真的气愤,二则,魏都水监已经年迈,不再适合为大江水事南北奔走,朕也是想让他提前回家,安养天年。” “只是当时,朕失了理智,确实让表叔与魏都水监面上难堪了。” “陛下这般说,真真折煞老臣!”魏无疆扑通跪地,“陛下此举并无任何错处,魏都水监有此下场,纯属咎由自取。陛下,臣今日来,便是为大梁律法完善与地方狱案积压一事而来……” 魏无疆就魏都水监一事为引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畅想多年的宏愿,清理地方积压的陈年旧案,重审疑点重重的重案、奇案,对于冤案错案,但凡发现,一律更正,并对含冤下狱的人做出一定的补偿。 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对大梁律法逐渐完善,甚至,某些不合理的地方,给予更正。 魏无疆掌管大理寺近二十年,自十多年前,他便有了这样的宏愿。 姬羌听完,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干脆利落的问他需要多少银子。 魏无疆惊呆了,旁边的夏琼琚也两眼直放光。 魏无疆低头垂眸,小声的回禀,“前期需要二十万两,后期可能还要追加一点。” 毕竟这是一件庞大又繁琐的工程,大梁九州三十六郡,哪州哪郡没有一堆无头案以及冤假错案? 总之,这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更是一件意义久远之事。 “朕给大理寺拨银一百万两。” 魏无疆:“……” 夏琼琚:“……” “但是,朕有一个要求。” “陛下请讲。”魏无疆已经激动的快要找不出自己的声音了。 “从今年新科进士、同进士中,好好寻几个人才,放在提刑司,用心培养。” “回陛下!臣已然在做这件事!” 这一回,魏无疆的声音里多了些许自豪。 姬羌很是满意,笑着点点头,旋即看向夏琼琚。 有了魏无疆的“例子”,夏琼琚不再扭捏,开口申请一百万两,用以打造兵器、火具,为后续支援北上做准备。 “朕与兵部拨银,五百万两。” “多,多少?” 夏琼琚话一闪,差点咬到舌尖儿。 “朕要卿招兵买马,力求一年之内,将玄甲营扩到十万,骑兵营从主军中独立出来,不再依附任何营队。” 夏琼琚、魏无疆互相对视一眼,皆心跳如雷。 陛下这是要,这是要与北戎一战到底的架势! “卿能完成此项重任吗?” “臣,定不辱使命!” 不多时,魏无疆、夏琼琚昂首挺胸走出养元殿,群臣纷纷侧目。 他们又悄悄发现一个现象,秦少卿与眼前这两位从养元殿出来,直接离了宫,并未像之前那三位大人一样,由内侍领着朝北边走去。 这等区别,究竟在哪儿? 第126章 通敌叛国 日头正南。 汤崇俭听见衙门口有动静,立刻装成用完午饭准备出去散散步的样子。 六部之中,除了户部与吏部,剩下的全都跑到养元殿问陛下要银子,他巴巴儿等了一晌才等到一点动静,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汤崇俭一出门,直接傻眼。 群臣结队而归,人人都挎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面装着绿油油、水灵灵的菠菜。 这是,集体买菜去了? 六部竟已闲到这份儿上? 挎菜篮子的大约十几个,每部都有代表,汤崇俭速速上前两步,将为首的梁燕卿、孟子衿拦住,“这是?还请二位大人为老夫解惑。” 梁燕卿不想说话。 他是第一个去御菜园挖菠菜的,逛完陛下菜园子心中愤慨不仅彻底消散,对陛下工勤节俭的举动还很钦佩。后来,又见其他部门的人陆陆续续进园子挖菠菜,他心里平衡许多。 直到他在朱雀门前见到得意洋洋的秦食马,得知陛下向太仆寺拨银一百万两,他心中怒火被重新点燃。 他堂堂礼部竟不如养马的太仆寺重要,陛下这般区别对待,礼部直接被太仆寺甩了十八条街。 此后无论别人问什么说什么,他一概懒得搭理。 孟子衿摸摸鼻子,讪讪笑道:“这都是陛下的恩典。” “哈哈……哈哈……”汤崇俭一边大笑一边朝天抱拳,假模假式的晃了晃,感慨,“皇恩浩荡啊!” “圣人有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陛下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始终坚守朴素节俭的美德,实我大梁之福啊,我等需得好好体会陛下此番良苦用心呐。” 汤崇俭说的语重心长,将众人点拨的面上直尬笑,心里恨不得将这只铁公鸡的直接炖了煮了。 心胸狭隘的铁公鸡,昨儿不就是被他们堵了一圈么,竟记仇到现在,瞧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儿,不就是嘲讽他们在陛下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没落着啥好处么? 你身为户部尚书,又比我们强多少? 梁燕卿终于看不下去,皮笑肉不笑道:“还是汤大人轻松,如今户部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羡煞我等呀。” 话毕,梁燕卿抬脚回了衙。在他看来,无论汤崇俭怎么蹦跶,都改变不了户部被陛下架空的事实。 汤崇俭被戳到痛点,气的想进礼部找梁燕卿理论,江有汜却将他拉到一边,与众位同僚让路,“诸位大人还没用饭吧?快请,快请,今日午食,妙啊。” 六部衙门都连在一起,占据整整一条街,平时闲杂人等轻易不得靠近。自圣祖起,六部衙门便有午时管饭的规矩,各衙都有后厨,然而为了公平起见,六部后厨每日的菜谱都是一样的。 从前一样的色香味俱全且花样繁多,如今一样的清汤寡水、菜品单一,让人一看就没食欲。 大家都知道江有汜在瞎掰,饥肠辘辘的众人已经没功夫与江有汜废话,大街上很快就剩下齐敞一人。 “哟!齐大人!”江有汜盯着他的篮子不放,打趣的话也顺口就来,“京兆府这是要搬家了?我怎么记得京兆府与六部府衙并不顺路。” 齐敞笑眯眯的回,“下官确有这个设想,瞧你们六部天天热闹的,真真羡煞旁人呐。” 齐敞就差“我就是来看热闹的”几个字写脸上。 “齐大人篮子里是……”江有汜面色犹豫。 “江大人不认识?丝瓜菜!陛下问下官可喜欢食菠菜,下官回说,“臣更喜欢食丝瓜菜”,于是,陛下就赏了臣一篮子丝瓜菜。” 话毕,齐敞告辞,走的得意洋洋,像个赶集占了大便宜的农妇。 …… 当三笔巨银落实到兵部、大理寺以及太仆寺,群臣终于知道那天在养元殿,得了赏菜的与没得赏菜的区别在哪儿了,同时,心里的不满也彻底沸腾了。 他们舔着脸皮讨几万两银子都难,那三家倒好,一百万起步,兵部更是一下得了五百万! 都是起早贪黑为朝廷做事的,陛下这般亲疏对待,简直,有失公理! 就因为他们不是陛下的青梅竹马,不是陛下的血亲,就不配大刀阔斧的大干事业了吗? 群情激奋,却只敢在衙里嚷嚷,从早到晚。 汤崇俭直接告了病假,如今他这个户部尚书已经被彻底架空,留在衙里不仅被吵的头痛欲裂,还要处处忍受别的部门的讥讽。 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当初国库有钱,哪个不是赶着贴着他户部,如今他受了穷,一个个就敢蹬鼻子上脸,拿他当出气孔,他才不会受这个闲气! 汤崇俭抱着铺盖卷回家,打算休个长假,人还没走出户部衙门,便被江有汜拦住,“听老弟一声劝,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陛下从不在意我等嬉笑怒骂,只要不碍她的事,她乐的看戏。” “然而但凡我等动了真格,阻了她的路,她一定会……”后面几个字,江有汜压的极低。 汤崇俭听的心肝儿颤了又颤,心里已经服软,面上却依旧嘴硬,“我这也是被逼无奈,老弟不知道,他们背地里都怎么编排我,别人倒还罢,昨儿我手底下那几个竟私下称我为……” 话太难听,汤崇俭实在吐不出口。 江有汜拍拍他肩膀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在这节骨眼上,老兄一定要忍住。” “否则,陛下真不介意你卷铺盖走人。” 汤崇俭再不敢嘴硬,“可我的告假书已经递了上去,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江有汜笑眯眯的从袖笼掏出一道折子。 “老兄糊涂了不是?忘记我是干嘛的了?” 二人相视一笑,汤崇俭郁闷消散不少,此后半月,无论他人怎么讥讽户部,怎么当面冷嘲热讽,他只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从头再忍。 直到有一天,雍州急报传来,殷其雷已经证实,雍王通敌叛国,姬羌看完奏报,怒而隐忍不发,反而冷静的处理了几个怠工之人,汤崇俭才暗暗捏了一把汗。 幸亏,他当初听了江老弟的规劝,没有在陛 “雍王通敌卖国,众卿是何看法?” 第127章 大捷 大殿静悄悄的,群臣不是没看法,只是都还没回过神来,好端端的,雍王怎么就叛国了呢? 手握三座矿山,富得流油,手握重兵,连朝廷都要忍让三分,这般富贵到极的好日子,雍王竟然还不知足! 缓过神来,群臣意识到问题关键,更不敢随便开口。如今重要的不是他们怎么看,而是雍州、冀州形势如何。 算算日子,北上的大军至多刚与冀王会师,北疆战事尚且不明。雍州依然被雍王把控,殷其雷被死死困在城中,据说数日前城中已经断粮断炊,城中许多百姓都想方设法逃到城外。 神奇的是,但凡逃出城外的百姓,雍王一律放行,且放出话来,他此举只为捕杀奸佞,何为奸佞,自然是指胡乱干预雍州事且不断向朝廷谗言的小人,比如,殷其雷之流。 众臣皆对雍王的好算盘鄙视不已,总结出,大约局势明晰之前,雍王也只敢恬不知耻的摇旗呐喊,一旦朝廷在北疆战场失了利,他们敢笃定,雍王的丑恶嘴脸会立时显露。 而今,北疆战事不明,雍王心存侥幸,以为只将矛头对准殷其雷便可瞒天过海,掩盖住自己的狼子野心,也不知是真的无耻至极,还是愚蠢至极!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这般扭扭捏捏的小女人姿态,还不如衡阳郡主说反就反来的坦荡。 在秦国公带领下,群情激扬,几乎将雍王的祖宗四代“问候”了一遍,姬羌听了两耳朵废话,除了秦、宋两位国公的提议,还有一二考虑价值。 两位国公爷请命,各自带领八千府兵前往雍州解救被困的殷其雷和班茁葭领去的那一万精兵。这个办法两位国公从前不是没想过,只是雍王造反这样敏感的事件使得他们不敢主动提及。另外,出兵打仗耗银子,国库空虚,他们亦不能完全支撑这个负担。 大梁自圣祖朝起,唯秦、宋两家超品国公与公主品级才有资格拥有私兵,上限八千人。雍王、冀王拥重兵,为的防北戎入侵,不在这个行列。 平日里,秦宋两家的府兵皆养在各大田庄,匠所。三代下来,大半府兵成了种田、打铁、居家过日子的好手,对于战法与阵法的掌握,早不复从前。 衡阳郡主兵败后,陛下除了收回六万玄甲精兵,也将魏国公主的八千府兵收编,将其融入各军各营之中,每日参与正规军队的训练。 燕国公主当年出降吴地,太宗亲命八千人护送,那八千人自然而然成了燕国公主的私兵。不过,他们早听闻燕国公主入吴地不久,便将自己的私兵编制在镇南侯的军营里,参与正规军的训练,如今的燕国公主早已没了自己的私兵。 没了两位公主的遮挡,秦宋两家的府兵越发凸显,宋国公更是早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私下与秦国公多次商议。 二人当庭提出此议,也是想趁此机会打消陛下的疑虑,表一表忠心。 秦宋两国公的提议只在姬羌脑海中一闪而过,没有翻出浪花出来。 没别的原因,主要是府兵太菜了,除了种菜、打粮、打铁,她估摸着那些府兵连最基本的阵法都耍不出两个。 班茁葭离京前,她给了他两道密旨,其中给殷其雷那道的内容便是,稳定人心,按兵不动,若雍王强攻,突围后可弃城而去。 雍王的目标是殷其雷与班茁葭,并非城中百姓,这是其一。 其二,她的兵,又精又贵,她不允出现不必要的伤亡。 所以,玄甲精兵她都不舍得浪费一兵一卒,那两府菜鸟,又何必白白北上送命。 姬羌赞许了两位国公爷的忠心,并未采纳其提议。 如今的姬羌,在众臣心中早已不是初登基的女娃娃,朝上朝下,他们吵归吵,闹归闹,然而一旦碰上正经严肃的大事,他们早已养成向姬羌看齐的习惯。 沉默良久的江有汜看看左右、身后几个同僚,皆像鸵鸟似的缩着脖子,尤其是汤崇俭,被陛下那一通发落吓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老实,江有汜看了心底直发笑。 “启奏陛下,臣以为,雍州事或许早已有了转机。”江有汜出列,一张口,姬羌便笑了。 “卿此言何意?” “殷大人不是说,但凡城中百姓逃出,雍王一律放行么。”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姬羌在心里轻轻念叨一句“老狐狸”。 她也是这样想的,雍王雷声大雨点小,所谓封城早已成了筛子,无论是殷其雷还是玄甲精兵,但凡想出城,必有法子。 这份揭露雍王大逆不道罪行的奏疏就是最好的证明。 殷其雷能在被困大半个月的情况下摸清雍王的底细,可见私下做了不少事。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雍王左右不定,失去先机又失去理智,往后无论再怎么翻腾,必成丧家之犬。 众臣不解这番神秘的君臣互动,然而早朝结束,姬羌慢慢走下金梯,准备从大门离开。 走之前,特意扫视两圈,给那些平时叽叽喳喳,遇事呆若木鸡的老匹夫们送上“问候”的目光。 目光所视之处,被盯之人心肝皆颤了又颤,胆小者甚至双腿也有些发抖。 姬羌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走出保和殿。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急报声。 “报!冀州八百里加急!武陵郡王首战大捷!” “报!!冀州八百里加急!!武陵郡王首战大捷!!” “……” 姬羌:“……” 她的好兄长,楚凌霄,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不多时,将士疾奔姬羌面前,将捷报呈上,“陛下!冀州大捷!” 秦国公闻声不顾形象的跑出,保和殿早成一锅沸腾的开水,沸腾一片。 “陛下,能否给臣看看?”秦国公耐着性子等姬羌读完战报,伸出双手请求,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有点滑稽,姬羌含笑把战报递到他手中,“国公爷请看!” 语气轻盈含喜,哪里还有早前龙颜愠怒的样子。 战报刚到秦国公手中,朝臣们如潮水一般都从保和殿涌了出来,都想一睹为快。 秦国公无奈将战报关键内容公布于众,“郡王率两万玄甲精兵于冀州广平郡与北戎四万铁骑火拼一夜,歼敌八千人,重创北戎军,北戎右庭乌格冒儿王率残军连夜弃城而逃……” 第128章 荣归 兵贵神速,楚凌霄率领大军出乎所有人预料,提前三日抵达冀州。之后,并未立即与冀王会师,而是趁敌军不备,直袭驻扎在广平郡的乌格冒儿王。 大军势如破竹,积蓄已久的力量在那一夜恣意迸发,一支百十人的八卦阵,就瞬间吞敌五十人,随时变换的阵型使敌眼花缭乱,摸不着北。 圈敌杀敌且能自保,是八卦阵最大的优势。 捷报在最后总结,玄甲军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一点,最重要的原因是,夜袭。 沉睡中的北戎兵无法在慌乱中爬上战马,北戎铁骑的优势在这一战中并未发挥出来,所以玄甲军才能像砍竹子似的,一砍一个准儿。 最后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是,八卦阵。没有战场上瞬息变幻的八卦阵,便不能迅速圈敌,使其逃无可逃。因此,玄甲营一夜之间可歼敌八千,八卦阵功不可没。否则,乌格冒儿王不可能在情势不对劲的情况下,直到天亮才仓皇出逃。 姬羌把捷报交给秦国公,走的悠悠哉哉。 璀璨的红日早已从东方升起,温暖而明媚的光辉打在大地、皇城、金碧辉煌的殿堂宫羽,打在姬羌步履悠哉的身上。 身后,群臣仍在沸腾,喧闹的像一锅开水,平日这锅开水显得嘈杂又闹心,此刻落在姬羌耳中,竟令她心生许多愉悦之感。 江有汜望着那步履悠闲,身心放松的背影,一时出神。不知为什么,在那一瞬,他隐隐生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激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大梁,将在这位女君的带领下,走向无限繁荣强大的时代! …… 五日后,雍州传来捷报,被围困在铜山郡长达二十多日的玄甲精兵在殷其雷的带领下突出困境,打了雍王一个措手不及。当此时,班茁葭率一万精兵从冀州赶来支援,雍王听到风声只觉大势已去,立刻丢兵弃卒,只带一队亲信北上窜逃。 只是,雍王刚出铜山郡地界,便被由北而来的班茁葭拦截。 并没有什么赶来支援的一万玄甲精兵,只班茁葭一人。 班茁葭只一人便杀雍王百人亲信,更刺死雍王战马,使其坠落,将其活捉。 殷其雷唯恐生变,第一时间率军包围雍王府及其亲族,后,连夜上书,等候姬羌的发落。 与急奏一同来的,还有一块斑驳陈旧的匾额,上书着:罗氏族人永世忠于姬氏皇室。 镌刻人,乃第一代雍王罗钊。 据殷其雷言,这块匾额是班茁葭在罗氏祠堂一间闲置的小屋里找到的。 姬羌深信罗钊镌刻这行字的时候,热血满腔,忠心赤胆。 然而时间久远,人心会变。罗钊的英勇与赤胆忠心并未传承下去。 姬羌抚着匾额,心中颇为感叹,突然,她看见匾额后还有一行小字,因年代久远,已经十分模糊,姬羌猫腰贴近了辨认。 四大金刚也不由自主的凑近,绿衣拿润了水的帕子轻轻擦拭,字迹仍不甚清晰,却已达能辨认的地步。 零露断断续续读道:“凡,罗氏,族人,生,出异,心,者……人人,得,而诛之,罗钊,宣。” “凡罗氏族人生出异心者,人人得而诛之!”零露顿了顿,又连在一起念一遍,念完,脸色都变了。 不可置信,夹杂着惶恐。 他见过狠心的祖宗,但没见过狠心到这般地步的祖宗。 到这一刻,四大金刚终于明白殷大人为何要将这块油漆斑驳,破旧不堪的匾额,千里迢迢的送入京城了。 姬羌心中震撼并不如四大金刚那般强烈,皆因她翻阅《圣祖起居录》的时候,圣祖曾大赞罗钊的忠心,并笃定,雍州有罗钊,她可高枕无忧。 当时她便疑惑不解,为何圣祖那般笃定罗钊的忠心,就算他曾经几经生死救了圣祖,圣祖也不能笃定人心,会一辈子不变。 故而,她与班茁葭密旨时,特意嘱咐,让其找到机会去罗氏祠堂或者雍王府一趟,寻一寻有关第一代雍王所留的蛛丝马迹。 结果,还真被班茁葭给找到了。 望着这样的匾额,姬羌终于明白圣祖心中那份笃定。 …… 隔日开朝,大朝会。 雍王兵败被擒的消息早传至大街小巷,其中经过,文武百官更是熟稔于心。 没人料到雍州局势一夜之间会乾坤扭转,陛下未动一兵一卒,就这样活捉雍王。 今日开朝,群臣神情肃穆,加之数日前,姬羌发落了几个上朝上衙不积极的,因此,大家不仅起的格外早。自入朱雀门,群臣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叽叽喳喳,三个五个的边走边唠嗑。 群臣安静有序的走进朱雀门,这等突来的变化让守门的禁军大吃一惊,待队伍走远,其中一个羽林卫由衷感叹:“突然这样安静,有些不习惯了呢。” 身边人没理他,他继续发言:“哎,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 仍旧没人理他,他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皱着眉头,盯着同一个方向。 朱雀门外,远远走来一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还光着脚…… 这年头,乞丐也想参朝议事了么? 好大的狗胆! 羽林禁卫立刻列队,步伐一致的跑出朱雀门外,在那乞丐还未到来之前,为首二人齐齐伸出长矛,矛头相交,于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禁符。 可是,那乞丐竟毫不畏惧,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羽林卫欲大喝,忽而一道颤颤女声传来,“爹!” 众羽林:“……” 怎么还有女子! 且还是,还是从朱雀神兽像下钻出来,她究竟是什么钻到神兽像底下的? 众羽林顿如五雷轰顶,殷不离从朱雀神兽雕像底座的空隙里钻出来,一个箭头扑到殷其雷怀中。 “爹,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 “不离,爹先去上朝。” 殷其雷轻轻推开女儿,神色定定看向众羽林。 “殷,殷大人?” “殷大人回来了……” “殷大人回来啦!!” 众羽林立刻让出一条阔道,朱雀门内,早有羽林卫飞奔跑向太和殿报喜。 太和殿内,早朝刚刚开始,姬羌闻声,立刻走下金梯,出门相迎。 殷其雷! 她派去雍州的钦差,终不辱使命,回来了…… 第129章 经过 红日将将升起,大地被镀了一层绚丽的红。 姬羌急急走上太和桥,桥的另一端,殷其雷已然来到桥下。直到二人各自上了一半看到对方的脸,殷其雷方才加快速度。 “陛下!臣回来了!” 姬羌则脚步僵住,除了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以及那声如洪钟的嗓门外,她没有从对方身上瞧出一丁点属于殷其雷的痕迹。 他这一遭,应当不比她游魂三年轻松,应当实实在在的经历了一场人间炼狱。 她也加快脚步,突然觉得今日的太和桥比往日长几倍。亘古的红光缕缕打在太和桥面,红光中隐隐透着金色,绚丽又神秘。 突然,姬羌眼前一片恍惚,似乎有一道道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 无垠的戈壁荒漠,被血色渲染天空,遍体鳞伤的殷其雷,睁着那双大眼,指着马上一人破口大骂,“罗钦!卖国老贼!你不得好死……” 姬羌脚步戛然而止,像这般记忆的碎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今天却以这般诡谲奇异的形式忽现,着实让她心惊肉跳了一瞬。 好在她不是初拾这种记忆,片刻僵硬后,她又恢复自然。 殷其雷拼了最后一把子力气,跑到了姬羌面前。 太和桥上,国君华丽的龙袍与殷其雷的乞丐装形成强烈的对比。 “殷卿回来了。” “陛下,臣回来了。” 殷其雷欲行礼,做了一个撩袍的动作,稍后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有袍。 姬羌并未允他行礼,一手抓住他的手腕,腕上零碎的布条勉强将其皮肤遮住。 “既已归来,那就开朝吧。” 她淡淡一声,群臣便见到一幅百年难见的“奇景”,着华袍的国君一言不发的握着穿乞丐装的朝臣的手腕,君臣并肩齐行,阔步走向太和殿。 国君归坐,群臣参拜,早朝开始。 殷其雷从破旧不堪的乞丐装里掏出一道皱巴巴的奏折,开始奏述此次雍州之行的经过。 初至雍州,没两日他便发现雍王正在大肆利用此次灾情招揽矿工,被他描述的天花乱坠的救灾举措,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吸纳最廉价的劳工。 从前入铜山、金矿干活的劳工还有工钱拿,而那些灾民入了矿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天都有几十具尸体从矿山抬出。 雍王不怕死人,因为旧矿工死了,很快就有新矿工源源不断的填补上。 这样的一幕幕令殷其雷悲怒交加,恨不得立刻将视人命为草芥的雍王宰了。 然而他刚到雍州,在没有摸清情况之前,并不敢轻举妄动。 雍州牧刘豫唯雍王马首是瞻,所以,他的调查从一开始便困难重重。 而受灾最严重的铜山郡、金临郡两个郡的郡守,与刘豫乃一丘之貉。 直到班茁葭领一万精兵到来,有武艺高强的班茁葭以及玄甲精兵协助,一切调查与救治才开始顺利进展。 而后,刘豫被撤职押解归京,新的雍州牧孙继宗任职,铜山郡也有了新的郡守陶广义,两个年轻人对雍州之事本就熟稔,又加上脑子灵活,有他二人相助,殷其雷如虎添翼。 雍州灾情背后的隐情逐渐清晰,民心逐渐安定,自然动了雍王的利益。 雍王暗中与北戎人勾结,得了北戎人许诺的好处,起兵造反。 先是抓了孙继宗,劫走刘豫,后直接领兵围困铜山郡,逼迫班茁葭交出兵符。 他得了按兵不动的君令,便依令行事。班茁葭尚未把密旨送到冀王手中,于是,班茁葭趁雍王兵防守松懈时,率两队人杀出重围,之后,一队前往冀州,一队前往昊京。 来昊京的这一队,姬羌与群臣再清楚不过,百十号人,最后只剩下一个,九死一生的将急报送到保和殿。 班茁葭那支彻底摆脱雍王兵的追捕后,班茁葭将密旨交给副将,命他们继续前往冀州。而他自己,转身又回了雍州,先是溜进雍王府,后来又偷偷潜入罗氏祠堂,发现罗氏祠堂的秘密后,班茁葭再次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铜山郡,将罗氏祠堂的“秘密”道出,算是给他与将士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而后,他与班茁葭、陶广义一心守城,等待朝廷的命令,以及冀州的战局。 起初,冀州战况非常不乐观,冀王与北戎兵力悬殊,难抵大军,连失三座城池,叶家军一直被迫往南撤退。 直到武陵郡王率大军北上,一举破了乌格冒儿王,将广平郡解救。雍王顿如热锅上的蚂蚁,失去分寸,雍王手下更是人心惶惶,他与班茁葭立刻抓住机会,突出重围,势如破竹。 雍王见势不妙,立刻带亲信往北窜逃,意图逃到北戎,而班茁葭早料到这一步,于半路拦截,将雍王亲信杀个片甲不留,活捉雍王。 他将急奏交给骑兵后,立刻跟着南下返京,班茁葭仍留在雍州,解救孙继宗,看押雍王一系。 这便是自打殷其雷到雍州后,一直到现在的全部经过。 他只讲了个大概,许多地方轻描淡写,群臣却听的惊心动魄。 姬羌命人给殷其雷搬了一把椅子,尚六珈亲自给他端了一杯茶水,好让他润润嗓子。 “谢陛下。”殷其雷毫不犹豫的受了,没日没夜的赶路,他确实身心俱疲。 虽然雍王一系全部被控制,雍州依旧处于混乱中,纵然有班茁葭主持大局,殷其雷唯恐途生事端,万事从谨,这一路走的甚是低调。他倒没有隐藏在流民中,却一路被饿狠了的流民追赶,纵有随从相护,一个不慎,仍被抢了个干净。 走半路,马儿累的奄奄一息,两个随从留下处理马儿的尸体,将马肉割了煮了分给路边饿的奄奄一息的苦人儿。 临近昊京,实在饿的不行,殷其雷用最后一个随从换了两碗面,吃饱了再次上路。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丢”人丢物,最后连衣服也换了吃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殷其雷缓了一口气,开始上书弹劾雍王,经他细细核对、实地考量,共列举雍王十八条罪状。 为首的一条便是通敌叛国。 接着,殷其雷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那十八条罪状读完。 所有人都知道雍王必死无疑,然而究竟有多少人陪他,其中有很大差别。 殷其雷读完,大殿内外静悄悄的,皆等姬羌对雍王的发落。 “夷九族。” 她平静道。 第130章 荣耀 群臣倒抽一口冷气,大殿内外死寂一片。 譬如夷九族这样的重刑,大梁女朝自开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倒是前朝齐哀帝在位期间非常喜欢用这一招灭世家,前脚灭人家,后脚收人家的金银珠宝。 殷其雷倒没有太多意外,他若没有走这么一遭,指定也会跟着倒抽冷气,然而他是从人间炼狱走出来的,那方人间炼狱正是雍王一系生生造就的,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然而,有几十口特殊的罗氏族人,他必须将其摘出。 “陛下!铜山郡罗氏祖上与罗钊大将军乃结拜的兄弟,因其祖当年是个爹娘不知何人的孤儿,在与罗钊大将军结拜后,随了他的姓氏,两脉并无血亲关系。” “罗钊大将军逝世之后,其结拜义弟举家迁到铜山郡,并世代长居于此,他们不仅在血脉上与雍王府罗氏无任何关系,人情上也渐渐疏远,尤其是铜山郡罗氏现在的族人。” “雍王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铜山郡罗氏早心生不满,此次铜山郡连遭大灾,全是铜山郡罗氏上下奔走,问州府要粮,逼郡县开仓,雍王上书中所谓的施粥施粮,全是铜山郡罗氏在做,雍王府一没出一分钱一粒米,却四处揽功。” “臣与班将军被困铜山郡,也是铜山郡罗氏在臣等背后全力支持,没有他家钱粮支援,臣等与一万玄甲军撑不到现在。” “故而,臣恳请陛下饶过铜山郡罗氏一脉!” 殷其雷跪地恳求,这也是他急吼吼的不顾一切的赶回昊京的原因。这些事,奏疏自然可以说的清,但陛下没有见到他的人,没有亲耳听他讲述,恐怕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若期间再有人反对,恐生波折,因此,他铁了心回来为铜山郡罗氏族人求情。 “铜山郡罗氏,无过有功,赐国姓。” 姬羌没有任何犹豫的道,干脆的连殷其雷都不敢相信。 “臣,代铜山郡罗氏,不,梁氏,谢过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赐国姓,多么大的殊荣,女朝至今也只有一人被赐予国姓,便是礼部尚书梁燕卿的曾祖父,圣祖的义兄。 殷其雷磕头谢恩时,一个不慎差点儿倒地上,姬羌见他心力已到极限,便问道:“卿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并说来。” “回陛下,该奏该表的,臣已述清。” “来人,送殷大人回府,用朕的銮驾。” 殷其雷:“……” 群臣:“……” “卿不必推辞,身子最重要,回家好好将养,大梁还有诸多事,需要卿上下奔走。” 殷其雷红了眼眶,再三谢恩。 姬羌下了金梯,亲自将其搀起,催他快快离去。 殷其雷含泪走出太和殿,一路受尽了艳羡与敬重的目光。 …… 銮驾行至朱雀门,守门的将士们齐齐跪地行大礼,朱雀门大开,听见动静的殷不离立刻从朱雀神兽雕像背后走出,看见銮驾的一瞬,几乎以为眼花了。 这个时辰,陛下难道不该在上朝? 今儿可是大朝会! “不离!不离!”殷其雷从銮驾探出脑袋。 殷不离再三确认坐在銮驾之上的人是她的亲爹无疑,眼睛不花了,脑子却凌乱了。 銮驾行至殷不离跟前停下,殷其雷急急的问女儿怎么过来的,殷不离木木的伸手一指,告诉父亲,殷府的马车就混在众朝臣的马车中间。 殷其雷立刻下了銮驾,并对为首的内侍道:“这位內监大人,烦请转告陛下,小女殷不离亲自来接,臣定会平安到家,请陛下放心。” 内侍面露犹豫之色,殷其雷便直直道:“陛下本意是让本官速速回家将养休息,如今本官有了更快的回家方式,何乐不为?再说,陛下銮驾降至人前,定会引来轩然大波,咱们还是不要扰民为好。” 话毕,殷其雷由殷不离搀着上了自家的马车。 人还没坐稳,殷其雷便问道:“不离,可有吃的,什么都行。” 殷不离强忍着泪水取下吊在铁钩上的包裹,里面裹着一包酥饼,是她母亲做的。自打父亲去了雍州,她每日都来此等候,来之前,母亲都会给她带一包酥饼,让她饿了吃。 殷其雷狼吞虎咽的样子着实刺激到殷不离,这得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 多少天? 殷其雷已记不清,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日子,哪里还讲究一天几顿,能否填饱肚子,只要不被饿晕,就已经谢天谢地。 “对了,不离……”殷其雷狠狠将最后一口酥饼吞下,道:“回府后立刻安排家丁前往平安县大泽镇,陈记面馆,班将军派给我的一名玄甲兵士还在那里洗碗呢。” 殷不离:“……” 这又是为什么? “吃面没钱,爹急着赶路,便把那位兵士押在那儿洗碗抵债了。” 殷不离:“……” “您干嘛不亮明身份?” 殷其雷便指指自己,“你瞅瞅,爹浑身上下,纵然拿出官印,也没人肯信呐,倒不如押个人来的干脆,免得扯皮耽误功夫。” “爹糊涂了不是,若店家一开始就瞧不起您这身儿,也不会给您吃面啊,既然店主肯端面给您吃,定然是个有眼光心又善的,您放心,就冲他这份眼光和胸襟,是不会为难那位兵士兄弟的。” 殷其雷恍然,他当时已饿的找不到北,哪还有心思想这些,吃饱后又急着赶路,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至于店家那头儿怎么想的,他哪有功夫关心。 顿了顿,殷其雷又想起一事。 “不行,你还得派几个家丁,沿着官道北上去寻,还有两个兵士被爹留在了路上……” 殷不离:“爹,班将军给你的随从,是不是都被你换成面了?” “这两个倒不是……”殷其雷娓娓道来。 什么行囊被抢,衣服被扒,护送他的可是能上阵杀敌的玄甲精兵,区区一行快要被饿死的流民岂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他们的凶狠不是用来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而是用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 何为保家卫国?百姓有难,伸出援手,便是保家卫国! 而他,本就是陛下派去赈灾的钦差,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因此,他甘愿被抢,甘愿被扒,任灾民再多,能救活一个,他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多死一个! 一匹彪肥的马儿,至少能让几十号人再多活几天…… 第131章 除根 殷其雷将一路经过大致讲一遍,殷不离只觉雍州灾情仍不容乐观。 殷其雷直叹气,还不是雍王闹的,若不是他,早妥善解决。 “不过这下好了,铜山郡解困,雍州灾情马上就会有所改善,爹回来的时候,孙继宗已经开始开仓放粮,之前被雍王与刘豫一起私吞的那二十万石粮全部被下放给灾民,铜山郡,金临郡已无大碍。” “既如此,为何您路上还会遇到那么多灾民?”殷不离不解。 “那些灾民大都是金临郡的,还有少部分是从铜山郡逃出来的,雍王自以为聪明,觉得与民放行,百姓就会站在他那边,将我与班将军推出去,殊不知百姓们都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这几年,光他那个金矿上不知糟蹋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提及此,殷其雷满目悲怆。 他好好的大梁百姓,被那恶毒的歹人那般作践!枉他当初在朝堂上盯这个,弹劾那个,却放任这个大恶贼自流。 陛下给他这样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这一生,感激不尽。 殷不离又问了诸多细枝末节的问题,殷其雷一一告知,这是多年来,父女之间的默契。关于国事政事,殷其雷对女儿从不隐瞒。 说完雍州之事,殷不离又将京城的事儿讲给殷其雷听,俩人算是“互通消息”。当殷其雷听闻陛下发了一笔巨财,惊的老半天没缓过神儿。 天老爷!这样的大好事,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殷不离笑他,“您被困铜山郡,每日像个陀螺似的殚精竭虑,哪里有功夫打听昊京的事儿。” 殷其雷就催她快快说这笔巨财的细枝末节,殷不离直摇头。 “我们只知道这笔宝藏是紫金光禄大夫,也就是商圣君所赠,宝藏得见天日时,大慈悲寺方圆十里都被戒严。后来,宝藏全都入了陛下的私库,大臣们连着好几天排着队去养元殿申请银子,汤大人为此还很生气……别的事,女儿就不知了。” 饶是这般,已经听的殷其雷心痒难耐。 看来他不在的日子里,朝堂一如既往的精彩啊。 殷其雷长吁一口气,直觉告诉他有关宝藏一事,牵扯十分复杂,明眼人一看,其中必有前朝皇室的辛秘,商圣君身份可疑。这样的事,一时半会儿不好打探,于是,殷其雷捡了一个简单的事相问。 “你是怎么藏到神兽像下面去的?” “秦小公爷给我找的地儿,他说他小时候经常藏那里玩儿。” 殷其雷:“……” 果然是秦食马。 “女儿自您离京便天天在朱雀门附近躲着,主要是想第一时间打听到关于雍州和您的消息。各位大人都很照顾女儿,不是帮女儿遮掩,就是视而不见,若非他们,女儿也不可能藏到现在,而那些羽林军一无所知。” 殷其雷轻轻抚上殷不离的脑袋,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一句,“咱们回家!” …… 太和殿。 殷其雷离开后,群臣一连三次跪地请命,齐喊着“陛下开恩”,这是规矩,也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群臣请命,姬羌毫不所动,刑部尚书陶有梅出列。 “陛下,圣祖明令,无论犯者犯有怎样的滔天大罪,其家、其族十岁以下的婴孩、幼童可免于死罪,只充数于教坊司、兵营、匠所等处。” 陶有梅所言,姬羌何尝不知? 然而此事今非昔比。 “尔等如今在这里可怜雍王一系的婴孩、幼童,可曾想过,北戎铁骑有没有可怜我大梁的婴孩、幼童?雍王有没有可怜州府的婴孩、幼童?” 群臣被姬羌问的哑口无声。 此事不容再议,早朝结束。 群臣仍未从惊惧中走出,陶有梅面露忧色,此例一开,大梁整个律法体系不仅崩塌,还是一种倒退。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陶有梅一咬牙,追出太和殿。 …… 商芄手托竹筒,算着再有一会儿早朝就要散去,不由加快脚步。他刚行至放鹰台附近,忽见御撵行来,且后面追着一位朝臣,于是商芄脚步一顿,身子一闪,躲到影壁后面。 商芄暗暗忖度,陛下被朝臣追到这里,可见这个早朝并不顺利。 “陛下,陛下……关于雍王一系量刑一事,还望陛下三思……”陶有梅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姬羌待他缓口气儿才接茬,“只通敌叛国一条,朕足以灭他九族。” 如果雍王没有通敌叛国,姬羌或许会网开一面,然而她活了两世,对雍王叛国一事已经清清楚楚,怎么可能轻饶? 这一世,北戎没有轻松南下,那是因为她早有准备,否则,眼前这位以及太和殿里里外外那些朝臣,哪里还有机会反复商议如何给雍王一系定罪! “可,可是,陛下若坚持如此,我朝在律法,量刑方面就得……” “改!”姬羌言简意赅,“趁此机会,仔细修改。此次,凡与雍王相干人等,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陶有梅僵在原地,只觉此刻的陛下,浑身上下都散着戾气。 姬羌知道他不理解,便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陶卿,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影壁后的身影一动。 接着,“当啷”一声响,黄裳立刻大喝,“谁?” 然而,当她奔至影壁后并未看见任何人,只有滚落在地的,仍微微晃动的竹筒向她证实,方才确有人躲在这方影壁后。 黄裳把竹筒交给姬羌。 根本不用打开,单凭这只竹筒姬羌便可断定,方才躲在影壁后面的人,商芄无疑。 她定了定神才将竹筒打开,果然,里面满当当的,都是茶叶。 陶有梅并不能理解姬羌瞬息万变的神色,待她捧着竹筒出神的够久,他忍不住小心翼翼重提方才的话题,“陛下,稚子无辜,还望陛下三思。” “不知陛下可曾听过一事……圣祖当年率部入大齐皇宫,曾于废弃的枯井中发现一个三岁幼童,这个幼童后来被证实,乃大齐萧恒太子。当时,所有人都力劝圣祖杀掉小太子,以绝后患,圣祖言,稚子无辜。后来,这位小太子被送入鬼谷,拜了轩辕祖师为师……” 姬羌默了默。 这件事她岂会不知? 没有圣祖当年之举,便也不会有她的存在。 第132章 宽宥 陶有梅与姬羌讲述圣祖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他真正的意图后面才道出。 “陛下,大梁开国后,圣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将我大梁律法雏形建起。尤其是在量刑方面,耗时最久,只连坐一例,圣祖欲废除,百官反对,与圣祖对峙三个月。事后,两方妥协,连坐之刑并未彻底废除,然而,在量刑时,犯者其家、其族十岁以下的幼童、婴孩可免于死罪。” “圣祖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筑成的律法体系,陛下若拿雍王“开戒”,圣祖当年的努力,将付之一炬。臣请陛下三思!” 陶有梅说的十分隐晦,姬羌却立刻明白他言中所指。御撵落地,她慢慢起身走下。 “陶卿是指,朕之举不仅辜负圣祖的苦心,于大梁律法体系来说,还是一种倒退……卿是这个意思吗?” 最后一问,她的语气已含诸多凌厉。 陶有梅不惧,弯腰拱手,坚定的回了一个字:“是。” 这样坦承且大胆的回答出乎姬羌的预料,她未语,对其仔细打量。 已近不惑之年的陶有梅,看着要比同龄人年轻十岁。 他既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出身寒门。他自幼便是个孤儿。 虽是孤儿,却被老国师收于门下,悉心教导。修道之人,原比寻常之人显得年轻。 譬如国师,明明已二十有六,却看起来并不比小马驹、兄长他们年长。 此人原是被老国师当做下一任国师培养的,可惜,天命归于姜鉴,陶有梅最终在老国师的支持下,掌大梁刑部。 印象中,陶有梅是朝堂之上除了国师外,最沉默的那个。平日里,就算身边的人吵翻了天,陶有梅轻易不肯开口。就算有人主动找他,他也是“嗯”“啊”的敷衍两句。 姬羌观察他也有一阵子,每次都是如此。 时间久了,但凡堂辩,没人再找他。 陶有梅觉得陛下观他够久,忍不住慢慢抬头,恰好与姬羌含笑的眼睛对视,心中不由一凛,他今儿穿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竟值得陛下这样发笑。 就在这时,姬羌开口:“凡雍王九族之内,成年者,无论男女,一律处死。另,雍王麾下亲信、门客、幕僚,但凡与雍王通敌叛国有一丝牵连者,一律处死。” “至于那些未成年者,暂时收押,听候发落。” 陶有梅:“……”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真没想到,姬羌这么容易听了劝,且没拿“国君一言九鼎”之类的话做借口。 “陶卿请起,朕还有一事……”姬羌面色犹豫,须臾才道:“卿可知,国师最近在做什么?” 自打她上回“生病”,国师冒作父王开解于她,至今,一月快要过去。可是,国师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上回,尚六珈去国师府寻他,两位大童子说,国师又闭关了,可不知为什么,姬羌并不大相信这般说辞。 往日,她仅仅受到姬婳之流的为难,国师都要跳出来震慑一番,而今,朝里一下子出来那么多事,件件棘手,国师反而撂挑子……这,不符合常理。 这一点,陶有梅也很困惑,实话实说,国师具体动向,他也不知。 虽然,他和姜鉴师出同门,然而,他早在入朝为官的那一天搬出国师府,那时,他的师父老国师还在。 后来,老国师仙逝,师弟姜鉴成了新一任国师。 在陶有梅眼中,国师就是国师,在大梁,国师就是超然的存在。因此,他从不主动与人提起,类似“他和国师同出一门”的话。 这是对国师的敬重,更是对“尊师重道,严于律己”的师训的遵守。 “国师闭关,最久要多少天?”姬羌又问。 陶有梅想了想答,“臣记得老国师闭关最久的一次长达三个月,至于国师,臣就不知了。” 三个月……姬羌神色渐渐凝重。 …… 处决雍王一系的圣旨下达雍州当日,由班茁葭率领玄甲精兵亲自执行。大梁百姓,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浩大的行刑场面,于百姓来说,这是一次威力无穷的震慑,也是一次从心底出发的救赎。 他们被雍王罗钦害的人不人,鬼不鬼,在北戎铁骑下惨死的边境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雍王不死,谁死?! 行刑前,罗钦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大喊:“妖女误国,大梁四世而衰,六世而亡!” 百姓们听了皆愤怒不已,恨不得立刻送罗钦下地狱,他自己通敌叛国,死到临头毫无悔意,竟口口声声唤陛下妖女,该杀! 于是乎,满场的百姓挥舞着拳头,大喊:“杀!杀!杀!” 班茁葭将第一代雍王罗钊亲手刻的匾额拿出,与百姓,也是与雍王念道:“罗氏族人永世忠于姬氏皇室。” 闻声,罗钦嘴角流露一抹讥讽,十分不屑。 班茁葭又将另一面的小字读给他:“凡罗氏族人生出异心者,人人得而诛之!” 罗钦色变,努力张望那行小字,看清后,突然惨笑,十分诡异。 “曾祖啊曾祖,您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为何偏偏让给一个女人?您若不让,我如今就是皇帝,您的子孙后代都是皇帝……呵呵,凡罗氏族人生出异心者,人人得而诛之,既如此,您当初干嘛娶妻生子?” “如今,您要断子绝孙了。” 罗钦喃喃自语。 围场外,百姓仍在沸腾:“杀!杀!杀!” 百姓呐喊声遮住了突来的马蹄声声,直到为首的內监下马,手持圣旨登上高台。 “圣旨到!” “陛下有令,雍王罗钦九族之内,凡未成年者,不问男女,皆免死罪!即日起,凡十二岁以上男子,皆入兵营。凡十二岁以上女子,皆入教坊司。余下者,一律入养生堂。” 班茁葭领命接旨,方才还情状癫狂的罗钦忽而安静的闭上双眼。 …… 雍州事过去没几日,冀州那边又有了新消息,武陵郡王与冀王合力击退北戎中庭沁格烈敦王,将这一路北戎人赶出阳平郡。 然而这一仗,打的十分惨烈,叶家军与玄甲军损失惨重。 第133章 契机 北戎中庭王沁格烈敦麾下铁骑四万,盘踞在以阳平郡为中心的三座城池。乌格冒儿的惨败给了沁格烈敦王启发,他命麾下铁骑日夜轮班坚守,使得冀王与楚凌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战机。 然而北戎铁骑一日不赶走,城中百姓就要被践踏一日,每日死于北戎人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楚凌霄与冀王会师的第二日,决定不再等待战机,早早赶走北戎人,早早夺回城池,救下城中百姓,就是战机! 于是,他与冀王兵分两路,向阳平郡逼近。 沁格烈敦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叶家军与玄甲军未至,北戎铁骑已大开城门,主动出城迎战。 双方与阳平郡郊外的原野上展开激战。平坦的原野使得北戎骑兵将优势发挥到最大。 而没了出其不意,没了夜色遮掩的玄甲军的八卦阵,则优势大打折扣。 纵然八卦阵再厉害,阵型变幻再无穷,也难抵北戎铁骑兵强马壮,何况北戎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马上功夫一流。 叶家军积蓄多年,倒是有一支精锐骑兵,可毕竟敌我力量悬殊。 因此,这一仗打的十分艰难,打到最后,玄甲军与叶家军几乎到了以命换命的地步。 最终,沁格烈敦损兵一万,狼狈北窜,阳平郡、河间郡、常山郡一一被收复,为了这一胜仗,叶家军损兵八千,玄甲军折了一万。 当兵部尚书夏琼琚把这两个数目报给姬羌时,养元殿内外,当即一片死寂。 姬羌沉默良久,幽幽道:“这个结果,很正常。” 走路的就是比不上骑马的。 拿她大梁的步兵对抗北戎骑兵,哪怕二对一,中间也隔着巨大的力量悬殊。兄长能将北戎人赶走,且用最小的牺牲,已经不错了。 夏琼琚便将准备好的安慰之词咽了下去,他本想给她仔细分析一番,多少使她得到些安慰,没想到她什么都懂。 不多时,夏琼琚又掏出第二份奏报,这份奏报与第一份前后脚抵达,所奏内容便是沁格烈敦兵败北逃后,盘踞在冀州最东边安平郡的左庭王伊稚韩突然撤兵。 “因为什么?”姬羌问道。 “没有缘由。”夏琼琚同样疑惑。 按理说,叶家军与玄甲军刚经历大战,且损失惨重,北戎左庭王伊稚韩不该畏惧如此。 他们北戎人向来视不战而退为懦夫,伊稚韩一仗未打,在这个时候突然撤兵,不惜顶着懦夫的名头,究竟为什么? 夏琼琚百思不得其解。 姬羌在龙案前来回踱步,脑中忽而灵光乍现,驻足。 “伊稚韩突然撤兵,为的是趁机攻打中庭王沁格烈敦。” 夏琼琚心中大震。 “陛下何出此言?” 姬羌逐一分析:“从时机上讲,沁格烈敦狼狈北逃,正是军心涣散之时,是突袭的绝佳时机。” “从距离上讲,安平郡与阳平郡相邻,伊稚韩想要追上沁格烈敦,不费吹灰之力。” “历来北戎分左、中、右三庭,中庭地域最广,兵强马壮,这般千载难逢的时机,伊稚韩不会放过。” “假若此次伊稚韩收服中庭,右庭王乌格冒儿离死期也不远了。” 夏琼琚听的一愣一愣的,过了很久都没开口说话。回味过来,脸色骤变,听陛下的意思,伊稚韩是要统一北戎的节奏! 夏琼琚不寒而栗,在那一刻,脊背都是冷的。 姬羌并非信口开河,也不是掌握什么先机,她有此结论,完全是就时就地推测而出。 重生之后,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因为对原本的轨迹来说,她的重生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前世,她登基数日便缠绵病榻,只一个月便撒手人寰。其后姬婳登基,三个月后死于姬虞之手。姬虞继位只三个月,江南三州便逢大雨,大雨连绵两月,江南大多数郡县成一片湖海,洪水尚未退去,瘟疫又四起,很快蔓延大半个国土。狄人趁机南下,北方战事四起…… 这一世,她没有死。因掌得一些先机,逼的姬虞与姬婳反目,姬婳仍走了前世的老路,姬虞失去姬婳这座靠山,很快兵败,她顺利夺回兵权。 因雍州灾事,前世闷声发大财的雍王明目张胆的与北戎人勾结,反的猖狂。而前世,雍王的通敌叛国的丑恶嘴脸,到北戎大举南下才显现出来。 前世洪水之后才发生的瘟疫,今生竟早早出现了。 所以,姬羌从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因她的重生,许多人、许多事的轨迹已然发生改变。 纵然是游魂三年,她对北戎内部的局势不甚清楚,只知道一点,最终攻破昊京城的,正是北戎左庭王,伊稚韩。 …… 五日后,姬羌果然收到伊稚韩大破沁格烈敦的消息。 夏琼琚感叹姬羌心智非凡的时候,姬羌也在感叹,天道终究是公平的,能给她契机,自然也会给别人契机。 她铲了雍王,收了三个矿,从雍王府抄出一笔巨财。而伊稚韩也可能趁此机会统一北戎。 前世,北戎在她死后三年攻破昊京,今生,北戎因她而发生新的契机改变,所以,可能老天留给她的时间真不多了。 楚凌霄奏疏的最后向姬羌请求,他需留在北疆一段时间,帮着冀王收拾残局。 北戎人是被打退了,然而北戎铁骑留下的创伤,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的。 死去的人,被烧掉的房舍,被洗劫一空的商铺,等等……这些足以毁灭无数个家的创伤,可能永远无法复原。 姬羌毫不犹豫地给冀州拨了三百万两银子,用于战后重建。 从雍王府查封的金银珠宝尚未往昊京押送,那三百万两就直接从雍州发往冀州。 据孙继宗清点回奏,光黄金一项便有两百万两,锋利、坚实的兵器更是有两大军库,足够五六万人使用。 姬羌又将兵器分给冀王一半,算是补给,奖赏。 对此,冀王感恩戴德,专门回了封感怀皇恩的信,字字诚恳,令人动容。 北疆的事告一段落,姬羌这才鼓足勇气,打算去慈悲殿坐坐。 这些天,她总是以忙碌为借口,实际上有点不知所措。 她不愿意商芄重提当年以及她的身世,她自己更加不愿提及。 她总想着,得了闲就去慈悲殿坐坐,与商芄一起喝喝茶,说说话,不是挺好? 为什么非得再把那些血泪模糊的伤口再撕开,让彼此再一次感受到阵痛呢? 第134章 离宫 前往慈悲殿的路上,姬羌越往前走,越感到脚步越虚浮。 以至于到了慈悲殿门口,她额头竟出了一层细汗。 “天越来越热了。”她用帕子擦擦汗,拿话掩饰。 尚六珈颇自然的附和一声,前去敲门,且觉得奇怪,往日,慈悲殿的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无念开的门,他禀告姬羌,商芄于昨日傍晚离宫前往大慈悲寺祈福,迄今未归。 姬羌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譬如离宫前往大慈悲寺的事,竟然都不告诉她一声,那么,他是如何出宫的呢? 无念又禀道:“圣君手中有牌子,可随意出入皇宫。圣君说了,陛下日理万机,如这等出入宫廷的小事,还是不要麻烦陛下了。” 姬羌:“……” 尚六珈观得姬羌脸色不对,很想拿棍子敲敲无念这颗榆木脑袋。 “圣君出宫是天大的事,怎么会是小事呢?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回禀陛下?”尚六珈瞪着双眼,可把云淡风轻的无念吓到,他苦哈着面容小声回,“圣君不让奴婢去叨扰陛下,还命奴婢在他走后立刻将慈悲殿的门关了,两日后方可打开。” 闻言,尚六珈也意识到商圣君所谓出宫祈福,或许没那么简单,想了想,又问道:“圣君走的时候,可有带什么东西?” “两套换洗的衣物,他惯用的佛珠手串,另外还有一些散碎银子。” 散碎银子?姬羌心里“咯噔”一声,他去慈悲寺祈福,要散碎银子做什么? 姬羌当即命人前往大慈悲寺,自己则直直进了慈悲殿。 殿内一如既往的整洁、明亮,偌大的空间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填充,显得尤为空荡。 姬羌扫视一圈,倍觉清冷,这清冷,是她往日不曾感受到的。 前往大慈悲寺的赵乾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前往玄武门的黄裳不多时回来了,向姬羌禀报消息。 “陛下,圣君昨日傍晚出从玄武门出走,手里持的是,先帝的令牌,守门的将士说,圣君不让他们多嘴多舌,还说他已经征得您,您的同意……” “那几个羽林都是傻子么?他若真征得朕的同意,何须手持先帝的令牌?” 姬羌的声音冰冷到极,听的黄裳等人心惊胆战。 然而姬羌并未下令处罚玄武门的将士,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商芄手持先帝令牌,无论发号什么样的命令,将士们只有遵从的份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赵乾满头大汗的回来复命。 如姬羌所料,商芄根本没有去大慈悲寺,所谓祈福,不过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幌子。 尚六珈等人这才觉得事大,心里慌的连呼吸都不畅了。 姬羌不动声色,心里直笑。她不过是说了那样一句合情合理的话,半道儿被偷偷躲在影壁后面的他听了去,竟值得这样赌气? 说那话前,她也不知晓他就躲在影壁后面,若是知晓,岂会不顾他的心情? 仅仅一句话他就受不了,那她呢? 这十五年来的假象,十五年的被错误,被荒唐,被疏离……她又该如何承受? 后来,她不是放过雍王一系那些幼年的孩子了么?究竟为什么宽宥那些孩子,他难道不清楚? 她自问不是个心软的,何况身为一国之君,说出去的话出尔反尔,只是为了顾及他的心情,他难道就不懂?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呵,她难道不是那一棵没有斩掉的草,发出的新芽? 若要细细论下去,她当时连自己都编排了……她都不在意,他又哪来的气! 姬羌一连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努力将一切都默默吞下去,随后一言不发的起身,准备回养元殿。 “陛下……”零露本想说,趁着商圣君还未走远,现在追还来得及。 然而他刚喊了一声“陛下”,尚六珈便狠狠踩了他一脚,零露痛的眉头紧皱,面对姬羌凌厉的眉宇,不得不继续“编”下去,忽然,他灵机一动,指着小案上的竹筒道:“圣君他老人家,又制新茶了哈。” 姬羌没与他计较。 这时,只见无念捧起竹筒对姬羌道:“奴婢差点忘了,圣君临走前曾嘱咐奴婢,务必将这竹筒交给您。” 尚六珈当即忖度,这竹筒内恐怕大有文章。 他连忙接过,将盖子打开,里面并无茶叶,隐隐有张白色的纸条。 尚六珈又速速将纸条磕出,递给姬羌,姬羌木木的扫视,上写着: “陛下,臣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云游四海。如今,北疆战事平稳,西境已然闭市,南郡有滇南王何首乌,若他不敌巫月,身后还有镇南侯可以帮衬。” “最为重要的是,陛下手中有了巨财。雍王一系被铲除,陛下又将得到一笔,另有三个矿山。陛下需谨记,今后凡盐、铁、金等有关大梁命脉之物,须牢牢握在手中。” “有了这些钱,陛下的宏图大业定会一一实现。臣无身后之忧,也能安心离去。” “臣拜别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落款:萧芄。 姬羌盯着落款那行,笑的惨白。 真潇洒啊,说走就走,还这般大义凛然,自以为是。 所以说,他认为给钱就够了。 挺好,前面十五年,他不曾出现,往后余生,也不必再现。 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姬羌默了默,攥紧手中字条,一言不发的回了养元殿。 …… 此后两天,但凡在养元殿伺候的,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姬羌无论做什么,都是安安静静的,可就是这份异常的安静,不由自主的在她周身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但凡靠近,会立刻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寒。 时令,明明已经飞入四月。 “陛下,王圣君求见。” 零露连禀几遍,姬羌才慢慢抬头,丢了笔。 不多时,王圣君被领进门。 多日不见,他丰腴了不少,捯饬的颇有一番风姿。人也清清爽爽的,三千白发被一丝不苟的束起,许是为了显目,他特意别一根淡紫色的水晶簪子,让人眼前一亮。 姬羌一如往日的免了他的礼,君臣于小案前落座,绿衣与两个宫女一起奉茶。 王圣君时而含笑点头,时而凑近了嗅那浓郁的茶香,从前拘谨全然不见。 第135章 大变 这样的王圣君,确实挺令人意外的。 寒暄过后,王圣君道明来意,“臣恳请陛下一件事。” 他既没有面露难色,也没有吞吞吐吐,姬羌心下更好奇。 “亚父请讲。” “臣想出宫一趟,还望陛下应允。” 姬羌期待的眸光当即黯淡下来,这一个两个的,怎么了是?嫌深宫大院禁锢了,都想走出去看看? “您不种菜了?” “菜自然要种的,臣出去两日,转转就回来了。” “亚父是要打算春游么?就您一人?” “不,臣打算去寻商圣君。” “哈!”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笑,短而促。 面对这样的王圣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要说他变了,穿衣打扮确实比以往捯饬的奢华低调,然而他看待问题的眼光和以前一样,还是那样的质朴,透着一丝天真。 “还请亚父详细说说,如何寻?” 姬羌语气夹着几分调侃。 王圣君却一脸认真。 “短短两日,想来他没有走远,这个时节江南风光最好,他十有八九往南去了,臣就沿着官道一路南下,两日后若能将他追上,皆大欢喜,若追不上,臣就原路返回。” 这下姬羌是真的想笑了,她的这位王亚父,天真的够可以。 “人家武艺高强,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已走了两日,怎么可能被您追上?” “再者,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您凭什么笃定他往南去了呢?我大梁大好河山,此时哪里都是一副春花烂漫。” “即便真如您所言,他真真往南去了,走的就是官道,且被您追上了,您凭什么笃定将其带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朕这个国君都留不住,更何况是您?” 两日来,姬羌从未开口说这么多话,且说的这样有趣儿。尚六珈盯着王圣君的目光不由加重了许多。 王圣君仿佛被堵的哑口无言。 沉默良久,才不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何不去追?” 姬羌又乐了。 “朕为何要去追?” “莫说是他,纵然是亚父,若是有一天在这宫里待腻了,请旨说出去走走,朕,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人各有志,已经到了您这个年纪,再不去实现自己的心愿,等到了无法动弹的时候,唯有后悔。” “臣的志向多年前就已经实现,如今的心愿便是帮陛下打理菜园子,外面的世界再美,臣也觉得没有宫里美。” 王圣君说完,捧着香茶一饮而尽,眼睛泛着惊奇的光,“这是什么茶?” “这样的浓香!” 王圣君对凤凰单从茶赞不绝口,完了又厚着脸皮问姬羌讨要。 这人究竟来干什么的,姬羌一时看不透了。还有,她印象里的王亚父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 这是真的把什么都看开了?还是说,仍心有郁结,所以才表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姿态? “朕只有这一筒,且已经开封,亚父若喜欢,就拿去。” 姬羌把装着凤凰单从茶的竹筒推给王圣君,笃定他不会要,都说了就一筒,且开了封……姬羌尚未笃定完,王圣君已经伸出双手将那竹筒收下,动作流畅的放进袖笼,嘴里连连道谢。 姬羌:“……” 四大金刚:“……” 收了茶,王圣君起身告辞。 “既然陛下觉得没必要去寻,那臣便不出宫了,说起来,菜园子里的菜大都下来,臣每日忙着教宫人们采摘,分配,也抽不开身。他既是云游,便有回来的一天,武功又高强,别人轻易近不得他身儿,想来也安全。无念说,他走的时候还带一包散碎银子,几百两,够他花两年,他一个清修之人,吃的不多,花销的地方也少……” 王圣君一本正经的剖析一堆,直把养元殿的人都听的愣头愣脑。 零露亲送他离开,回来的时候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姬羌便问他,一路上王圣君又说了什么。 零露面露难色,鼓了鼓勇气才道:“王圣君说,商圣君走了才好,这么多年,他早烦透了对方。” 姬羌:“……” “他还说了什么?” “王圣君还说,还说先帝偏心,给商圣君令牌,没有给他。” 这还是王圣君吗?养元殿的人,纷纷纳罕,他们对王圣君的性情再熟悉不过的。 姬羌沉思片刻,当即唤来赵乾,命他去民间寻个大夫,用“把平安脉”的由头好好给王圣君瞧瞧,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别再是患了什么大症。 赵乾走后,姬羌一时后悔,当初不该把整个太医院都派到南边儿去,该留下两个,以防众亚父当中,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毕竟,他们大的已经四十好几,正是身体渐出毛病的年岁。 到了傍晚,亚父们的平安脉才把完,尚六珈回说,王圣君的脉象十分平稳,看脸色也能瞧出,他这段时间吃的香、睡的好,每日还要下田劳作,一点毛病也没有。 姬羌暂时将悬着的心放下,又命尚六珈私下嘱咐伺候王圣君的宫人们,让他们密切观察王圣君的一举一动,但凡有一点异常,立刻来养元殿回禀。 将“未雨绸缪”的事安排完毕,姬羌才稍稍安心。 御菜园内,刚被当做重点病号把脉的王圣君,正在认真的采摘地瓜叶子,准备晚上蒸一锅窝窝。 有王圣君地方自然少不了黄、杨两位圣侍,二人皆挎着个竹篮,猫腰在王圣君一左一右,三人悠闲的采摘地瓜叶,忘我的谈天。 对于王圣君今日“异常”之举,黄、杨二人十分理解。 宫里上下,除了他们这些人还能与陛下谈一谈商芄,再没别人。若他们不去谈,陛下便要永远闷在心里,闷久了容易生出心病,这绝不是他们愿意见到的。 可若要像从前一样,冷不丁的去说,陛下定然不愿接茬。因此,王圣君想来想去,就想出个“怪异”的法子,不仅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言行举止故意与往日不同。 如此,便打消了陛下诸多顾虑。 听闻陛下今日说了很多话,黄、杨二人便认为王圣君的法子是成功的。 可一眨眼,尚总管就带了一位民间大夫,要与他们所有人把平安脉…… 第136章 任由 说起民间大夫与他们把平安脉一事,王圣君低低笑个不停。 杨圣侍喊了一声“三哥”,颇无奈。 “您都被当成病人了,居然还笑得出。” “我为什么笑不出?”王圣君反问,“陛下这样关心我,做梦也要笑醒的。” 话虽如此,但黄、杨二人总觉得有些别扭。 且不说别的,自打王圣君经历这样一遭人生“剧变”,黄、杨二人明显感到王圣君的变化,虽然大夫说他脉象正常,身体倍棒儿,然而他的性情,不复从前。 从前他们的三哥多愁善感,如今整个一朵太阳花,譬如傻笑、呆笑、狂笑等不合规矩的举止,常常在他身上发生。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黄、杨二人曾私下嘀咕过原因,大约就是陛下“大病初愈”,醒来后召见王圣君那次。 还记得王圣君从养元殿归来后,窝在寿安宫里又哭又笑,睡一夜醒来,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每日一睁眼,王圣君首先想到的是,一日三餐如何安排,安排的那叫一个花样百出。 其次,再也不是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样,每日不仅将发梳的一丝不苟,于穿戴上十分注重,衣物上该有的佩饰,诸如玉佩、坠子之类,一样不肯缺少。 他不仅自己讲究,对他们六人的不修边幅毫不留情的批判,现如今,他们每日去寿安宫请安之前,务必清清爽爽,佩饰什么的,至少要戴两件。 饶是如此,他还嫌弃他们寒酸,亲自开了自己的宝盒,将一众玉簪、玉佩,乃至夏日用玉扇堆成一座小山,任由他们挑选。 起初,六人因为他的挑剔,每日疲惫不堪。 如今,六人不仅习惯他的挑剔,还相互间挑剔。 这种变化,真是令人…… 暖风扫过,将三人脸上的细汗吹散。 天气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和煦温暖的风吹在脸上,令人惬意不止。 很快,三个篮子堆满地瓜叶,可回头一瞧,他们只走一小段。 阖宫上下都知晓陛下爱食地瓜,故而今年御菜园,地瓜的面积最大。 王圣君盯着那些已经鲜嫩可食,却无人采摘的地瓜叶,暗暗皱眉。 须臾,他又拾起一只空篮子,杨圣侍拦道:“三哥,别摘了,太多吃不完,也浪费。” “眼下吃正新鲜,再过几天,该老了。”说话间,王圣君又摘半篮子,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扬声唤来守在畦梗上的宫人。 王圣君吩咐宫人将各宫各局各房的厨房管事叫来摘地瓜叶,此举可把黄、杨二人惊住。 “三哥,此举万万不妥。”二人齐齐相劝。 如今宫里但凡与伙食膳食沾边的事,早与先帝朝不同。 御膳房本就是国君的厨房,专管国君膳食。从前规模宏大,光顶级的御厨便有二十多个,更别提下面还有百十个打杂的。一百多号人,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做出可令龙颜大悦的美食。 陛下继位,膳房革新,二十几个顶尖御厨陛下只留六个,百十个打杂的只留二十人,剩下的全部被分配到各房各局,譬如御绣房、珍宝局、浣衣局等等。 连他们这些伺候过先帝的,每宫都领了两个御厨。 之后,各房各局令开小灶,不再统一开大灶。 此举看似精致费钱,实际上小灶开起后,核算更精准,也更省事省钱。 再后来,御花园变成御菜园,采买一项由大头变成小头,如今新鲜的菜蔬逐渐下来,剩余的小头十有八九也要被取缔一段了。 每日,御膳房大总管单如意领着十几个宫人来御菜园统一采摘新鲜菜蔬,而后经过严格核算,分配到各宫各房各局。 原则上是,有什么吃什么。陛下带头这样做,阖宫上下谁也不敢说什么。 因此,黄、杨二人说王圣君此举不妥,就是因为他越过御膳房的分配权,单如意表面肯定不会说什么,难保背地里不嘀咕,说他越俎代庖。此事若传至陛下耳中,陛下就算不说什么,总归不太好看。 王圣君回道:“此时御膳房上下都在为陛下准备午膳,哪有功夫来采摘这地瓜叶?再者,今日各宫各房各局的份例都已经分配下去,单如意行事向来谨慎,定然不肯再行分配。” “那就等到明日,御膳房的人过来采摘时告诉他们一声,宫里没有吃地瓜叶的传统,自然不知晓地瓜叶的好处,届时三哥可将蒸地瓜叶窝窝的法子一并相告,单如意定然采纳。”杨圣侍继续相劝。 王圣君却主意已定,不多时,御菜园热闹起来,几十号人一字排开,几乎把四周畦梗占满。 小半个时辰后,每人拎着满满一篮子地瓜叶并地瓜叶窝窝的做法回去了。 杨圣侍面露忧色,王圣君却担忧竹篮不够用,催促黄圣侍这几日抽空再编几个竹篮。 黄圣侍指着一侧,放竹篮的小木屋道:“木屋的空间已然不够用……” “那就再建一个木屋,你本擅长这些,值得什么。” 黄圣侍听他言辞认真,透着一股犀利,只好领命答应。 …… 当晚,姬羌便吃上寿安宫送来的地瓜叶窝窝,她从没想过除了地瓜,地瓜叶子也能这样好吃! 尤其是搭配上蒜汁、麻油,那种鲜香辛辣之感,几乎令人陶醉。 晚膳,姬羌只食用了窝窝,御膳房送来的膳食,一样未动。 尚六珈趁机将午时御菜园发生的事讲给姬羌听,听闻御膳房总管单如意私下有些犯嘀咕,姬羌冷道:“整个菜园子都是亚父在打理,吃着人家种的菜,一转身却嘀咕人家,朕看,是空闲太多之故。” “传朕口谕,从明日起,御菜园一概菜蔬分配,均由王圣君打理。” 说完,姬羌又用了一个窝头,三个窝头下肚,口腹双双满足。 就是气味有些大,她连含两片香片,才将那股余味消除。 口谕传至寿安宫,王圣君别提有多高兴,次日天未亮就起身前往御菜园。 实际上他一夜未眠,想的全是菜蔬分配,以及食谱菜谱的事。 另外,他还计划在园子里打一口井,如此,也不必大老远的从各宫各处挑水浇菜。除了打井,他还要多建几个木屋,放置一些农具、水桶之类,还要让黄令仪多编制些竹篮,往后各宫各处取菜,不必因竹篮不够用,还要先来后到的排队。 王圣君越想越觉得事多繁琐,故而兴奋的一夜未眠。 第137章 选址 四月中旬,温暖的和风中不知不觉夹杂一丝热度。 从雍王府查抄的大笔钱财逐一入库,这一次,入的是国库。 汤崇俭得到这个消息,瞬间挺直脊背,昂首阔步的走出户部大门。 前往养元殿的路上,汤崇俭脑中一直冒出同一个疑问,陛下究竟是怎么想通的呢? 怎么就突然施舍他这个被人诸多鄙视的户部呢? 他双目含喜,走的那叫一个春风快意。 临近养元殿,汤崇俭稍稍收敛喜悦之绪,进去后发现,夏琼琚也在。 北疆那边又有了动静么? 果然,只听夏琼琚禀道:“按照计划,大军可于三日后凯旋。” 原来是玄甲大军要凯旋而归了!汤崇俭听了心中大喜。 姬羌面上亦喜色可见,再三嘱咐夏琼琚,一定要做好大军凯旋之后的安排。另,她已经决定亲自出城相迎。 这就需要户部的支持了。 汤崇俭眉眼直跳,那笔钱还没入库呢就让他花钱?陛下该不是真想把户部掏空,完了把他架起来在“火”上烤吧? 当着夏琼琚的面儿,姬羌把此次从雍王府抄家抄出的一应财物清单交到汤崇俭手中,上面的财物种类与数目不仅令他眉眼狂跳不止,心跳也加剧到呼吸不畅的地步。 钱太多,他得缓一缓。 “陛下真打算将这笔钱入国库?” 汤崇俭不敢置信,再三确认。 姬羌看在这位老尚书最近一段被“折磨”的不轻的份儿上,饶恕他的耳目昏花,非常耐心的再次给予肯定答复。 随后,他满口答应姬羌,此次迎接将士们凯旋的仪式,他定会办的漂漂亮亮。 汤崇俭走后,姬羌继续与夏琼琚探讨兵事。自玄甲五军合为三军后,原来的东南西北四大营只用了三个,南大营被空置下来,姬羌决定将南大营改为马苑,隶属太仆寺。 夏琼琚思量一番,觉得此事可行。 武陵郡王与北戎右庭王乌格冒儿那一战,缴获大量战利品,其中战马一项,便有两千。夏琼琚初闻这个数目,喜的当夜无眠,两千匹彪悍的良驹,于骑兵稀缺的大梁来说,是多么的千载难逢。 有了这两千匹良驹做种马,不出五年,大梁将有一支万人骑兵,届时,空有名头的骑兵营,将真真正正的存在。 说完南大营的规划,君臣接着说另外三大营,如今每个营所人数满满,若要扩军,需得重建军营,然而新军营的选址地点,夏琼琚还没确定。 这样的大事,他自然要先听一听国君的想法。 姬羌近来也在想这个问题。 “朕以为,新营需得往北挪一挪。” 夏琼琚不太理解,姬羌所说的“北”究竟有多“北”。 姬羌指着堪舆一处道:“颍川郡如何?” 夏琼琚仔细盯着颍川郡,该郡属于豫州,东临昊京,北邻冀州,西北处与雍州相接。 结合如今的局势,在颍川郡建新军营,位置极佳。 首先,它离昊京只有两百多里,是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最为关键是,它与冀州、雍州相接,一旦两州北境发生战事,大军可第一时间北上支援。如此,京畿重军也有喘息的空间。 夏琼琚再一次对姬羌的眼光深感惊奇,这次终于忍不住问道:“臣斗胆问询,当初夏王与陛下授业,是否授了诸多兵事兵法?” “倒也不曾,只是寻常子弟都会读的兵书。不过,父王并未太过注重理论,每每与朕传授兵法,更注重实战。”姬羌实话实说,“上林那四年,朕每日除了骑射,更喜欢与宫人们排兵布阵,久而久之,倒积累不少心得。” 姬羌轻描淡写,夏琼琚却听的心潮澎湃。陛下不仅聪慧勤恳,更为关键是忍术极佳,忍常人不能忍。想她十岁便开始忍受枯燥乏味的日子,长达四年,夏琼琚自问如他这般年纪,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叔父可还有别的疑问?” 夏琼琚被那声突来的“叔父”惊的心魂俱颤,连连摇头,当即继续投入到正事之中。 新军营选址地点便这样定下来。 …… 次日起,昊京城上下张灯结彩,装饰的比上元佳节还要隆重、热闹。 大军即将凯旋的消息一出,沈万九立刻盯紧了朝中动向,得知大军凯旋当天,陛下要亲自出城迎接,沈万九专程跑到六部衙门外等汤崇俭。 他是陛下亲封的“忠义之士”,这般需要花钱的隆重时刻,岂能少了他沈万九。然而,令沈万九意外的是,面对白花花的雪花银,户部汤大人瞅都没瞅一眼。 人生头一次,沈万九送银子送出心塞塞之感。 冷静下来,只觉后背阵阵发凉。定然是陛下对他起了厌恶的心思,上回陛下亲自向他筹银,他唯恐陛下将他家底儿掏光,惶恐之下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哭穷。 当尚总管将那一百万两归还时,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陛下万难之时,他竟然向陛下哭穷! 当时脑子定然进了水! 所以,当沈万九听说三军即将凯旋,京城上下要张灯结彩欢迎归来的英雄,他突然嗅到一丝“赎罪”的气息。 问题是,他的银子,送不出去。 正当沈万九站在六部衙门附近抓耳挠腮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哟!这不是沈老板么?” 沈万九扭头一看,竟是御使大夫殷其雷之女,殷不离。 这位大小姐非同一般,并非因为其父乃响彻朝野的御使大夫,沈万九可是亲眼见过,上回救助灾民,这位大小姐如何筹集救灾物资,又如何翻着花样儿的掌控人心。 另外,这位殷大小姐同其父一样,有一个喜好——观街景。 常常站在大街上观察人来人往,见到有意思的人和事还会在小本本上做个记录,沈万九可是亲眼见过好几回。 “见过殷大小姐!”沈万九客客气气的同对方行拱手礼。 “沈老板客气,不知您来此做甚?” 说话间,殷不离拿眼睛朝沈家马车上瞟了一眼,上面放着两口大箱子,非常醒目。 “这个……有事,沈某有点事。”沈万九神情尴尬,低头垂眸,意图搪塞过去。 殷不离却不肯放过,毫不犹豫地点出他的尴尬。 “送银子没送出去?” 沈万九:“……” 第138章 重写 沈万九差点惊掉下巴。 “这,您都知道了?” 殷不离态度端正,沈万九从她的眉眼中没有瞧出一丝一毫轻视之意。 “沈老板慷慨,朝野皆知。” “只是这回,您送错人了。” 沈万九一听有戏,立刻问她银子该送谁,殷不离笑了。 “您头两次送谁,这回就还送谁。按理说,您该有了经验,这次竟糊涂了?” 提及宫里那位,沈万九立刻心虚不已,往宫里送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自己上回做的有些难看,他觉得没脸再往陛下跟前凑。 殷不离熟知前因后果,自然清楚沈万九的顾虑,立刻为其开解。 “沈老板顾虑,实属多虑。当初若不是您慷慨解囊,朝廷便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粮草筹备妥善,没有粮草先行,将士们哪有力气同北戎人作战?此次我军凯旋,沈老板功不可没。” 闻言,沈万九连连后退,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惊恐的话。 殷不离知其胆小谨慎,又道:“连我这个小女子都能看出的事,朝臣们岂会瞧不出?陛下更不会将您“人之常情”的反应放心上的。” 沈万九继续摆手,且心里腓腹,您可不是什么小女子。 反应归反应,殷不离的话他是真的听了进去,略略松口气。 只要陛下不怪罪他就好。 略略迟疑之后,沈万九开始向殷不离讨主意,“那草民这就把银子送宫里去?” 殷不离微微摇头。 沈万九不懂了,说送的是她,摇头的也是她,究竟送还是不送? “银子自然要送的,只不过要换个方式送。陛下得了前朝的宝藏,乃众所周知的事,岂会将您这仨瓜俩枣放心上?” 沈万九心里咯噔一下,说的就是这个嘛! 谁能想到曾向他这等草商借钱的国君,一夜之间变成巨富! 殷不离却话锋一转,“陛下虽得了宝藏,奈何时逢多事之秋,处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纵有金山银山,也搁不住窟窿大呀。估计您也听说了,陛下的御花园已彻底成为御菜园,宫里采买一项早名存实亡。” 御花园变成御菜园? 沈万九可不曾听到这般天下奇闻! 感情陛下抱着金山银山,仍不敢花呀。 沈万九心中五味陈杂,殷不离不再卖关子,将主意掏出,“眼见将士们不日就要凯旋,大军风尘仆仆一路,定然饥肠辘辘,沈老板是开酒楼的,何不歇业两日,在城门口支几口大锅,让手下名厨为将士们炖上几锅热腾腾的肉汤?” “一为犒劳,二为庆贺,朴实而不张扬,却能温暖我数万大军的心。陛下见你如此知冷知热,定然十分欣慰。” 一席话,说的沈万九茅塞顿开,再看殷不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充满钦佩。 就说这位官小姐同别人家的不一样! 只高兴几息,沈万九那股兴奋劲儿又泄了下去,主意好是好,他如何让陛下知晓并同意呢? 未经陛下允许,谁敢在大军凯旋那日去城门口支大锅? 殷不离指指自己,没说话。 沈万九感激万分,听闻她是来给殷大人送午食的,忙殷勤道:“若是哪天大小姐脱不开身,就告诉草民一声,草民命醉仙楼的伙计给殷大人送些可口的吃食。” 殷不离连连摆手,“您的心意我代家父心领了,只不过六部衙门的后厨不日将有新的食谱,就不劳您费心。” …… 殷不离猜测毫无偏差,汤崇俭忍着“痛”把沈万九送走后,立刻着人书写新菜谱。 当度支主事将新菜谱呈上,他却发了好一通脾气。 “啧啧,库里刚有一点银子,竟敢这般糟践,让你写新菜谱,没让你增加菜品,每人四菜一汤还不够吃?” “说了多少遍,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就是不听。” “天天都有荤食,也不怕腻歪……还有河鲜?甜品?” 汤崇俭直接把新菜谱摔度支主事身上,黑着脸令其重写。 度支主事老脸涨的通红,抱着新菜谱都快把头埋进身子里去了。出门后,他恨恨瞪了一眼听墙角的那几个主事,若非他们怂恿,他也不敢将新菜谱写的这样离谱。 每日八菜一汤,有荤有素,有河鲜和点心,做梦一样美好。 不多时,几人扎堆嘀咕,满心不服! 从前穷,天天清汤寡水就罢了,这回抄雍王府,库里一下入了两百多万两黄金,一千多万两白银,珍珠宝石字画无数,给他们改善改善伙食怎么了? 说是就职于户部,半辈子过去没混一点油水不说,如今连吃的油水都不给,还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儿吗? 不满归不满,新菜谱该谱还得谱,度支主事忍着不快重新写一份,只在现今菜谱上稍加改动,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 果然,这次顺利过关,汤崇俭重抄一份儿,将其夹在上书的折子里,一并递到宫里。 当晚,汤崇俭的折子被留下,关于六部衙门后厨改善伙食的新菜谱,则被打了回来。 圣评曰:太过简陋,再添补些。 汤崇俭:“……”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六部衙门则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 沈万九费了一夜笔墨将写好的书信交给殷不离,忐忑不安的等待这位大小姐读完,忙问如何。 殷不离笑道:“意思挺好,就是表达有些不妥,字迹难看,白字也多。” 沈万九:“……” 他家世代行商,祖父大字不识,父亲勉强看得懂账册,唯有他读了几本书,结果被殷大小姐批成了一无是处。 须臾,殷不离提议,她按照书信的原意替他重新执笔,写完就夹在她父亲的奏疏里,一并呈上。 沈万九连连点头,感恩载德的不知说什么好。 殷不离则道:“都是为了凯旋的英雄们,沈老板不必如此,若要细细论起,我们这些人要好好的替将士们感谢您。” 沈万九又羞又愧,红着脸退出天字一号房。 自今日起,醉仙楼已不再营业,故而楼上楼下静悄悄的。 殷不离故意夸张笔锋,洋洋洒洒的以沈万九的口吻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 次日一早,当姬羌看到这封书信时,只一眼便笑了。 第139章 买锅 姬羌几乎没有犹豫的断定,书信乃殷不离执笔。毕竟俩人师出一门,不久前,她们还共同挑战国师处处留置的难题,就算殷不离故意隐藏笔锋,还是被姬羌一眼识破。 殷不离代沈万九上书,书信夹在殷其雷的奏折里,很有趣。 姬羌不假思索的同意了沈万九的提议,一为全了这位忠义之士的心思,二来,于国于民,这都是一件凝聚朝野上下心力的好事,她作为一国之君,何乐而不为? 殷不离已经笃定她会同意,这封信写的那叫一个洋洋洒洒,不羁中还透着一丝得意。 殷不离。 姬羌默默念叨一遍,尚六珈隐隐听见声响,误以为姬羌在唤他,忙凑过来。 恰逢姬羌问道:“据说,殷其雷在雍州那一个多月,殷不离天天在朱雀门守着,等其父归来,可有此事?” “有,有。”提起这个,尚六珈来劲,“回陛下,确切的说,殷女官不是在朱雀门守着,而是在朱雀神兽像下面,蹲着。” “蹲着?” “是的陛下,蹲着。那处绝佳藏身地还是秦少卿帮她寻的,由秦少卿与百官掩着护着,守门的卫士竟在殷大人归来那天才发现,神兽像下面躲着一人。” 尚六珈学的绘声绘色,姬羌则陷入深深的思虑中。 “殷不离今年已经……二十岁。” “回陛下,没错。”尚六珈不仅记得门儿清,且把姬羌下面的问题一并说了,“也不知殷大人与殷夫人怎么想的,一直没有为殷女官说亲。” 姬羌默了默,别管人家爹娘怎么想的,总归是人家的家事……不过,初见殷不离的情形,姬羌仍记得清清楚楚。 殷不离说拜师之前,她已经发了宏愿,此生不出师便不嫁人。 不出师便不嫁人……何为出师? 如今她们的老师整天将自己关起来,连她这个国君想见也不得见……国师若是一口气闭关三年五载,啧啧,别的不说,可把人家殷不离给搁家里了。 念头刚起,姬羌迅速将其压下,她这般想国师,实属不恭不敬,更是禁忌! 姬羌努力将“邪念”压下,只听尚六珈嘀咕道:“殷女官别的都好,就是生的有些……平平。” 姬羌心知尚六珈说的是事实,仍忍不住纠正,“殷不离除了相貌不出众,别的,都是拔尖儿。” 两句话前后顺序倒置,意思却千差万别,尚六珈细细一品,不敢再对殷不离评头论足。 …… 殷不离不曾想姬羌会对她有这样高的评价,此刻的她正混迹于互市,替沈万九挑选大锅。 锅要选最大的,锅沿要有环口,如此可坐可吊,用起来十分方便。 来的路上,沈万九一直在思索,还不知陛下同意与否,殷大小姐就来互市选锅,万一陛下不同意了怎么办? 他倒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关键是殷大小姐选的锅,一个个大的骇人,翻遍他醉仙楼的后厨也找不见一口相似的,若是陛下不同意,这六、七、八九口大锅将来放哪儿? 殷不离手指着,沈万九口数着,直数到九,殷不离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沈万九急了,说好的选几口大锅,九口已经封顶,怎么还选? 殷不离脆脆的回他,“这才到哪儿?六万玄甲精兵……” 不,没有六万了,与中庭王沁格烈敦一战,玄甲兵生生折了一万人。 如今的玄甲兵,大约连五万也不到了。 殷不离心里猛抽几下,须臾才道:“五万人,至少要一百口锅,每口锅熬五百碗,每人方得分一碗。” 所以,还差的远着呢。 沈万九没想那么多,他已经被殷不离口中的“一百口锅”惊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殷大小姐,咱向陛下请愿的时候,不是说支几口锅吗?” “对呀。哦,那个几,只是个约数,书信中凡涉及数目,一般都这样表达。” 沈万九:“……” 坑谁呢? 他沈万九肚子里是没多少墨水,看过的数目却多的没数,他行商大半辈子,每天不知要看多少账册,接触多少数目,从未听说过一百要用几来代替的! “殷大小姐,草民这样给您说吧,一百口锅值不了几个钱,问题是,咱们支哪儿?” “城门口两边,沿着官道,一字儿排开。”殷不离声音平冷,此时她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翻遍整个互市,可能也找不出一百口大锅。 一次能出五百碗饭的大锅。 “陛下会应允吗?”沈万九还在其身后追问。 “会。”殷不离头也不回的道。 沈万九:“……” 您又不是陛下,怎么就这样笃定! 待要再问,殷不离有些烦了,盯着沈万九的眼睛,直道:“沈老板做这件事,是为沽名钓誉呢,还是真的想犒劳三军?” 这,这话说的……沈万九被堵的有话说不出口。 殷不离又认真道:“几口锅,五万人,给谁吃不给谁吃?” 沈万九:“……” 这一次,他真的哑口无声。 好久,他才小声道:“草民就是怕陛下怪罪而已。” 眼前的商人又胖又矮,脑袋大大的圆圆的,一看便是个心宽体胖的富贵相,然而胆量却与他的相貌恰恰相反。 若非上元佳节,秦食马为了讨陛下欢心事先与沈万九一众商家商议好,这样胆小甚微的人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入陛下的眼。 此人心有抱负,品性忠厚,身在富贵不忘本心,就是太过谨小慎微,若没人在背后鞭策,成不了什么事。 思虑一番,殷不离将一切不好的心绪压下,再三向沈万九保证,她有十成十的把握,陛下不但不会怪罪他的举动,反而事后会对他嘉奖。 有了这个保证,沈万九不再犯嘀咕,大手一挥,互市几个摆摊的小贩从西面八方涌过来。 只听沈万九道:“去东西南北四个互市跑一趟,就说我沈万九高价收购大锅,要大的,一次能煮出五百碗饭的那种。” 小贩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听完吩咐,四散而去。 沈万九唯恐几个互市上的存量也不够,又吩咐家丁往乡下跑跑,特意强调,要乡里人办喜事的时候用的大锅,五六个家丁很快没入人流。 这一幕,殷不离都看愣了,合着她忙乎半天,白费力气。 沈万九却笑眯眯的解释,“一行归一行,一码归一码,大小姐您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小的只是个执行号令的。” “行了沈老板,您不必谦虚。此事若办的漂亮,将来少不了您的好处。” 殷不离十分豪爽的拍拍沈万九的肩头。 就在这时,殷府的家丁突然出现。 “大小姐!可让小的好找!老爷叫您呢!” 第140章 篝火 直到殷不离与家丁的背影不见了,沈万九仍掂着脚尖张望。 冷静下来,他暗度忖度,殷御史这般急吼吼的唤殷大小姐,十有八九宫里有了消息,沈万九毫不迟疑的命家丁去殷府门前打探消息。 殷不离马不停蹄的赶回府中,听闻父亲在书房等她,便又一路小跑至殷其雷的书房。 四周静悄悄的,和从前一样。 多年来,每当父女有大事商议,殷其雷都会屏退左右。 书房内,殷其雷盯着书信一言不发,直到殷不离凑过去验看圣评,殷其雷才长舒一口气,低低道:“你可想好了?” 殷不离身子一顿。 “你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即便成,也是遍地荆棘,不成,则粉身碎骨。” 殷不离:“拜官入朝一事,女儿五年前就已经想清楚,父亲不必再劝。更何况,女儿已寻得千载难逢的机会,纵然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殷其雷闭了闭眼。 “既已想好,便放手去做。为父只有一点要求,什么都能丢,唯有骨气不可。” 殷不离握紧了拳头,重重许诺,“女儿以命护之。” 出了书房,殷不离直奔二门。 二门与府门之间隔着一个精致的小花园,小花园尽头,是一面修长淡雅,刻着锦绣河山图的影壁,殷夫人与殷不弃双双立于影壁之下。 殷不离忙疾步过去与殷夫人请安。 殷夫人则冷笑,“可不敢担殷大人如此大礼。” 殷不离抿了抿嘴唇,不以为意。五年来,母亲这般冷嘲热讽她不知听了多少,早见怪不怪。 正欲离开,殷夫人又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娘的生你养你一场,对你没别的要求,只求你到时候不要连累父母兄弟。” “女儿谨记在心。”殷不离跪下与殷夫人行了个大礼,殷夫人将脸别过一侧。 待人转过影壁出了大门,她方才扒着影壁朝空荡荡的门口张望,只一瞬,眼泪迸射而出。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一个女儿。” 殷不弃不为所动,五年来,他已经听倦这样的话,耳朵都起了茧子。 “老老实实的嫁个人,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的不好么?非要做什么劳什子官……” 殷不弃突然有股捂耳朵的冲动,但终究只敢想一想,两只手老老实实的垂立身侧,动也未动。 忽然,他腿上挨了两脚,殷夫人边踢边吼,“还不快去跟着你姐姐!若是磕着碰着,仔细你的皮!” 殷不弃一个箭头窜出大门,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若没猜错,母亲下一步就要冲进书房与父亲大吵大闹,把姐姐立志要做官的错误决定全归到父亲头上,怪他不该给姐姐读那么多书,不该给她讲那么多朝政之事,为官之道。 父亲定然会句句反驳,说,朝政大事、为官之道,不弃也听了,怎么就不见他天天嚷嚷着要拜官入朝?夫人,你就认命吧,你的女儿,生来与别人家不同。 接着,母亲定然嚎啕大哭,哭完定然还要征求父亲的意见,要不要悄悄派几个家丁跟着姐姐之类的。 殷不弃刚离开府门没多久,果见几个家丁鬼鬼祟祟的跟在他身后,无奈至极。 殷不弃费了好大力气才赶上健步如飞的殷不离。 姐姐走的字正腔圆,明明不会任何武艺,殷不弃却觉得她轻功一流。俩人是龙凤胎,姐姐只比她早几个喘息来这世间,从小到大,她却将姐姐二字发挥的淋漓尽致。 读书算数,姐姐比他记得牢算得快,逢人遇事,姐姐比他脑子绕的弯多,就连气概,也不输他这个男儿。 除了她是女儿身这个缺陷外,什么都比他强。 他常常想,假若姐姐是个男儿,早闯出一片天地,哪像现在,步步艰难,前面还不知有多少艰险阻难。 殷不离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都没回,断定殷不弃与家丁悄悄跟来。 此刻,她满心都是如何在城门口支锅的事,没功夫搭理他们。 “长姐,需不需要我帮忙?”殷不弃主动追上去。 “你若闲着没事,可以跟着我。”殷不离言简意赅。 殷不弃十分乖巧的尾随其后,走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刚出门母亲就哭了,她也是心疼你,你,别怪她。” 殷不离急匆匆的脚步骤然停住。 她脊背挺的笔直,拳头紧握,头低垂,半晌回道:“你不必解释,我都知道。” 五年来,殷不弃第一次做了传话筒,以往他只是觉得长姐不嫁人,是在和家人,和她自己赌气,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长姐立志拜官入朝一事,是认真的。 所以,他忍不住将母亲的真实心意传达给她,希望她能理解。 然而他没想到长姐会是这般反应,便不再说什么。 …… 沈万九的动作非常迅速,两天之内,他筹集了两百口大锅,大小几乎差不离。据说,他为了翻找这些锅,不仅把整个昊京城翻一遍,豫州也被他的手下逛了大半儿。 除了铁锅,还有堆积如山的肉、菜、米面。有炊具有食材,最关键的掌勺之人自然不可缺少,京中除了醉仙楼的名厨,各大酒楼、饭馆、小摊儿,但凡能在灶前露两手的厨子都被他聚集在一起,约有百十号人。 沈万九根据他们的掌勺特点统一做了分配,有烩菜的,有炖汤的,有蒸馒头的,不仅分工明确,行事规矩与赏罚也是清清楚楚。 看到这些,殷不离终于明白,为何沈万九能成为京城首富。 事前小心谨慎,一旦下了决心,精益求精,力争完善。殷不离对他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第三日早上,昊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颜,因为大军即将凯旋,更是因为他们有幸参与迎接英雄归来这样的盛事。 朝上有户部、礼部的呼吁,民间有沈万九等富商的组织,夜幕降临时,昊京城内,万家灯火通明,街上流光溢彩,这等光明与色彩更是通到北城门两里开外。 明亮的火光下,两百口大锅整整齐齐的于官道两侧一字排开,锅下篝火烧的正旺,锅上水烟滚滚,锅内咕嘟咕嘟的炖着各种各样的肉食、浓汤、大烩菜,各色浓香于空气中交汇一起,让做饭的人都忍不住流口水。 然而就算是帮着烧火的少年,也甘愿忍着诱惑老老实实添柴加水,殷切期盼大军快快到来。 天很快黑透了,熊熊燃烧的篝火生生将夜幕赶走,照亮了每一张认真做事的脸。 明亮的篝火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听,马蹄声,回来了!” 刹那间,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他们的英雄,回来了! 第141章 凯旋(1月份月票50加) 如惊雷一般的欢呼声将远处的马儿吓的嘶鸣声不断,浓郁的肉香勾的将士们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城门这边,人们翘首以盼,只恨茫茫夜色让他们不能看的更远。 突然,沈万九扬声高喊,“陛下到了!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厨子、帮工以及过来打杂的百姓们闻声,头也不抬的原地行礼。 姬羌早就到了,那时,太阳还没落山,她悄悄上了北城楼。 站在楼上,楼下热火朝天的情景尽收眼帘,那种喜悦、欢畅、忙碌的气氛令她着迷,甚至有一刹,她竟生出前去帮忙的心思。 终究顾及身份,她收敛心绪,一直等到现在。 尚六珈早有准备,使出平生以来的最大力气,高喊:“免!” 众人纷纷起身。 这边的安静越发衬得远处马鸣声、脚步声逼近,姬羌前去相迎的步伐也越来越快。 又过了一会儿,人们借着篝火终于看到模模糊糊的大军身影。突然,马鸣声、脚步声戛然而止。 大军模糊的身影定格在原地,楚凌霄领着白扶苏、班茁葭等军师、副将大步流星走来。 姬羌立的笔直,随着那模糊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终于,一行人来到姬羌面前。 那么多人,那么多马,夜空静谧的却好似空无一人,只有熊熊燃烧的篝火传来“噼里啪啦”声响,提醒这夜色,接下来将有一场醉人的狂欢。 “陛下!” “兄长!” 在楚凌霄等人行礼之前,姬羌抢先一步阻拦,她像大军出发前那般,双手覆上楚凌霄的手臂,臂上冰凉的铠甲有些潮润,像是滴上了水渍,姬羌低头一瞧,指上血色一片。 “陛下莫惊慌。”楚凌霄连忙解释,“臣方才下马太急,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无碍。” 姬羌忍着心疼与担忧,将视线放到将士们身上,扬声道:“欢迎英雄们凯旋!” “欢迎英雄们凯旋!” “欢迎英雄们凯旋!” 百姓们呼声阵阵。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将士们回应。 姬羌不做耽搁,立刻握着楚凌霄的“铁臂”走向城门楼。 楼下,将士们开席。 一刻不到,列队整齐,如豆腐块一般的大军忽而零散,他们三五成群,扎堆坐地上,或狼吞虎咽吃馒头,馒头下去三五个都没来得及品味儿。或端着一碗浓浓的肉汤直往嘴里灌,即便舌尖儿被烫的生疼,仍呼呼哈哈的吐着热气往下咽。 有的吃着吃着笑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 有的吃着吃着哭了,哭他死去的兄弟、同乡。 这样的好事,他们永远也享受不到了。 百姓们紧张而有序的为将士们拿馒头、添饭,将士们哭哭笑笑以及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们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了泪。 城门楼下,在一隐秘角落,殷不离借着篝火将这一幕幕记下,酸楚充斥鼻腔的时候,滚烫的泪珠从脸颊滑落…… 热泪打在手背,殷不离猛的清醒,迅速擦干眼泪,继续书写、记录。 在此情此景中笔墨游龙的她,越发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意义,也越发坚定自己将要踏上的荆棘征途。 …… 城门楼上。 姬羌摆出一堆瓶瓶罐罐,命人与楚凌霄重新包扎伤口。 当血色的纱布一圈一圈的解下,露出血肉模糊的刀口,姬羌倒抽一口冷气,再三嘱咐上药的人动作轻一些。 为楚凌霄上药的乃其麾下一员副将,兼军医,名为徐茂才。 此人生的五大三粗,动作麻利干脆,丝毫不顾及伤者的感受,姬羌连盯他两眼,想不透兄长为何选这样一个人做军医。 徐茂才被圣目盯的双手直打颤,白扶苏噗嗤笑一声,道:“还是我来吧。” 徐茂才如释重负,白扶苏又笑,“陛下,郡王别处还有伤。” 姬羌:“……” 她惊的差点没反应过来,完全没料到白扶苏会在这个时候“调侃”她这个国君,且那般明目张胆,肆意的笑里还夹杂着丝丝邪气。 姬羌收敛心神,悄无声息的盯了白扶苏一眼,随后严肃而认真嘱咐,“好生伺候郡王,朕在宴席处等众卿。” 同样窘迫的还有楚凌霄,直到姬羌离开他都没敢抬起头,脸红的如那熊熊燃烧的篝火。 “你岂敢与陛下那般讲话,大不敬!”他言辞犀利的斥责白扶苏。 被斥责的人一本正经辩解,“郡王背上难道没有伤口?属下说错了?” 白扶苏自然没有说错,可他的表达方式显得有些轻浮,尤其是那邪肆的笑,一看就知,不怀好意。 楚凌霄只说了一句,“扶苏当谨言慎行。” 此后再无话。 白扶苏面上肃然,心里却笑的更狠,方才陛下那副心疼着急的样子,差点没忍住要亲自动手,他只是将那暗暗隐藏的情谊渲染出来而已。 没想到的是,待俩人回味过来,竟双双开始一本正经的严肃,霎是好笑。 白扶苏越想越觉好笑,直到入席,脸上还时不时地流露出邪肆的笑。 姬羌瞅他一眼,默默记在心里。 随后举杯、起身,“朕,代天下臣民,敬谢诸位英雄!” 众将领呼啦啦起身回敬。唯有楚凌霄有略显犹豫,毕竟他身上有伤……犹豫也只是瞬息,很快,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而他杯中只是白水,楚凌霄一时愣住。 只听姬羌对他道:“兄长身上有伤,不宜饮酒,过些时日,待兄长伤口痊愈,朕定要好好与兄长喝几杯。” 楚凌霄郑重其事的谢恩,面色更红。若非夜色茫茫,楼上灯火不甚明,定然会被人瞧出。 再三平复心绪,楚凌霄将这一切尴尬归罪于白扶苏方才轻浮的行径,若无白扶苏那声调侃,他此刻断不会尴尬至此。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彻云霄的欢呼声,姬羌领着众人登上高台,朝下俯瞰。 原来,沈万九正领着百姓们,与众将士倒酒,闻见酒香,众将士忍不住欢呼,有肉有酒,才算真的快意! 楚凌霄望着楼下片片欢腾的景象,只觉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与姬羌说,也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被解惑,可是,他突然又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姬羌看了一会儿,再次请众人入席。 这场欢宴直到深夜才渐渐散去…… 第142章 敲打 隔日,白扶苏与班茁葭双双被传至养元殿,去的路上,白扶苏便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俩人刚行完礼,龙椅上的那位出口便道:“朕与兵部商议多日,最终将新军营的选址地点定在颍川郡。新军营的建立,少不了熟悉军营的老将们支持,朕思虑良久,觉得你二人经验丰富,处事老练……” “然京畿四大营每日军务繁忙,大军归来,诸事更为繁重,朕想在你二人中选一人过去,监管新军营的建立。” “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白扶苏暗暗苦笑,工部那么多能人干将,哪里就轮到他们这些只会带兵打仗的粗老爷们儿? 陛下分明是想报复他那晚的“口不择言”,借机将他“流放”。 新军营的建立,至少一年半载,他这回若是去了,再想回来,恐怕要好一番周折。 白扶苏内心腓腹的空档,班茁葭已然站出表明心意,“臣对工事一窍不通,待新军营建好,臣倒乐意过去训练新兵。” 姬羌便将目光放到白扶苏身上,满是期待。 白扶苏:“……” “陛下,臣也不擅长工事……” “只是让卿去监管,而非亲自上阵做个泥瓦匠,卿不必忧虑。”姬羌驳的迅速,且一本正经。 白扶苏咬了咬呀,道:“可是,郡王已经与臣商议训练骑兵之事,北戎人的悍马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驯服起来十分不易……臣不才,恰能驾驭。” 班茁葭余光瞥了他一眼,心中暗暗纳罕。 姬羌心中冷笑一声,面上颇遗憾道:“既然如此,朕便另选一人前往颍川。” 白扶苏这才舒了一口气。 “不知二位将军,年岁几何?” 白扶苏:“……” 危险的气息似乎更浓郁了。 班茁葭仍第一个回:“臣自幼就是孤儿,故不知自身年岁。郡王体恤,为臣寻了个生辰,正好与他同年同月同日。” “兄长仁义。”姬羌静默片刻,由衷赞许。 白扶苏拱手回禀,“臣今年刚好弱冠。” 他的话尚未落地,姬羌立刻问道:“可有婚配?” 白扶苏忍着脸皮儿的火辣,硬着头皮回了个,“尚未。” 后又速速补了一句,“臣幼年时体弱多病,家中双亲曾为臣算过命,神算先生说,臣命里难见红鸾,不宜早娶。若要娶妻,需得而立之后方可。” 竟有这样的事!班茁葭又忍不住拿余光瞥了白扶苏一眼,俩人自幼相识,他竟不知白扶苏身上还有这等隐情。 “竟不知白卿还有这样的命数,实在是可怜可叹。” 姬羌面色含忧,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那副模样就连严肃耿直的班茁葭瞧见,都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总觉得陛下哪里怪怪的。 白扶苏暗地里哭笑不得,他只是命里不能早娶,怎么就可怜可叹了! “既如此,朕便先赐两个美人服侍卿左右,如何?” 班茁葭:“……” 白扶苏:“……” “谢陛下美意!臣,臣……自打臣入了国师门下,早已生出向往大道的心愿,如今,每日晨昏必定静修两个时辰……所以,不敢误了美人的前程。” 白扶苏心中直发誓,今后他若再过问郡王的闲事,一定会狠狠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让你贫嘴! 班茁葭则惊呆了,他竟不知白扶苏已皈依道门之事! 姬羌见敲打的差不多,颇为遗憾的收回自己的“好意”,白扶苏则惊魂未定的离了养元殿。 班茁葭也尚在震惊中,久久未回神。 姬羌只觉这位天赋异禀的将军单纯的令人唏嘘,她一眼便能看出白扶苏从头到尾信口开河,班茁葭自幼与白扶苏相识,竟丝毫没有怀疑。 “与朕说说雍州事。” 姬羌命人给班茁葭赐了座,又奉了茶,此番待遇与白扶苏在时天壤之别,令他受宠若惊。 班茁葭僵硬的坐下,从他初入雍州讲起,其中经过大都与殷其雷所述重复。 殷其雷离开雍州之后发生的事,姬羌只知道个大概,便命班茁葭细细描述,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雍王罗钦,竟与姬婳私下往来密切。 当班茁葭将二人多年往来信件呈上,姬羌随手翻了两封,只觉可笑至极。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悄悄扭在一起,难怪魏国公主府那般富丽堂皇,姬婳的内室用黄金遍地形容都不为过,难怪她与姬虞的生活是那般奢靡,原来真的背靠金山银山。 姬羌记忆一闪,突然想起数年前,姬婳领君命前往雍州向罗钦讨银子,俩人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纠缠不清的。犹记得,姬婳那次为先帝讨得十万两黄金,先帝高兴的在紫宸宫大摆宴席,专门为姬婳接风。 满朝文武当着先帝的面儿,纷纷夸赞姬婳能文能武,谋略过人。 哪知她的过人之处,竟是用了那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而譬如罗钦那般小人,竟也能为“红颜”二字振臂一挥……至少从书信来看,雍王造反不排除姬婳这个缘由。 读完这些糟心的信件,姬羌命人付之一炬。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二人殒命的殒命,伏法的伏法,多说无益。 “然而臣以为,罗钦此次造反多年前便有预谋,他私下扩兵,打制大量兵器,就是最好的证据。” 班茁葭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罗钦在与姬婳结识之前,已经密谋造反之事。 去岁雍州连遭大灾,雍州大乱,北戎趁着这股慌乱南下,侵扰雍州数郡。 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北戎突然撤兵。班茁葭将罗钦通敌的罪证呈给姬羌,笃定罗钦是在去岁开始与北戎开始达成秘密协议。 双方条件是,北戎助他夺得皇位。 之后,他将雍州、冀州这两处土地肥沃、矿产丰富的领土赠给北戎人。 姬羌:“……” 她的心境,此刻已无法描绘。 班茁葭亦然,“陛下,雍王此举连三岁小儿都觉可笑,他竟一意孤行……臣以为,或许另有隐情。” 姬羌示意他继续。 班茁葭便将行刑当日,罗钦说的那些胡言乱语讲一遍,姬羌闻言,脸色“唰”的惨白,不见一丝血色。 第143章 闯入 妖女误国,大梁四世而衰,六世而亡。 短短一句话,仅仅在脑海翻过一遍,姬羌已感到后背湿淋淋,冰冷冰冷。 雍王死前所谓胡言乱语,竟与前世大梁的历史轨迹不谋而合,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隐情? 班茁葭早从姬羌过激的反应中探得不寻常,然而又极其无奈,无论如何雍王一系已经伏法,想要从这方面继续获得一些东西,再无可能。 班茁葭无奈又懊恼,可是那天的情形,任谁置身其中也不可能把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若非他从雍王府查抄出这些信件,前后联想百思不得其解,今日也不会把那句胡言乱语在陛下面前重提。 “雍王还说了什么?” 姬羌眼眸犀利的盯着班茁葭。 “再没别的。雍王听完饶恕罗氏幼子的圣意,便不再做任何挣扎。” 其实,班茁葭很想问一问姬羌,雍王那句胡言乱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可话到嘴边,又给溜了下去。 此刻,姬羌已转身进了内室。 班茁葭第一次见陛下失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多时,眼见姬羌身着骑马装,从内室走出,听见她要去国师府,班茁葭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事情竟严重到需要找国师的地步? …… 国师府。 云鹤、雀灵两位大童子猛地看见圣驾,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毕竟,陛下突然现身国师府,来的毫无预兆。且她神色匆匆,与以往沉着冷静的样子判若两人。 二人皆狐疑,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国师可还在闭关?” 姬羌语气不似往日温和、平静,几乎在质问两位童子。 她以国君的姿态,逼的云鹤、雀灵二童子不得不恭敬且诚实的回禀,“是吧……” 什么叫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意思? “国师是否在闭关?” 这一回,她的语气更加冰冷,已经到了非常不友善的地步。 云鹤、雀灵双双低头,不再言。 姬羌并未打算真的拿二人如何,当然,也没这个必要。 既然两位大童子三缄其口,她便自己去寻答案。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直奔国师闭关的静室,惊的两位童子张大了嘴巴,如见鬼怪。 二人以性命起誓,陛下从未驾临过国师府,根本不可能绕过层层叠叠的园林、假山,不假思索的找到隐秘的静室。 然而,陛下脚步熟稔,像是把那弯弯曲曲的小道走过千百遍似的! 姬羌当然熟悉这里的一切,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游魂最后那一刻,她是如何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搜寻个干净,明知不可能,心中仍企图找见国师的一丝一毫踪影。 两位童子紧随姬羌一行人身后,直到察觉陛下欲只身闯入静室,二人齐齐上前一步,以身阻挡。 “国师闭关之前曾下国师令,在他闭关期间,任何人不得擅闯静室……还请陛下不要为难微臣。”云鹤恭敬道。 姬羌前行的脚步开始迟疑。 国师令。 下达天下万民,关键时刻,亦可令国君。 这是大梁女朝世世代代国君都遵循的事实。 静默片刻,姬羌忽而冲静室扬声:“唐突叨扰国师清修,乃朕的不是,然,朕有十万火急之事需与国师商议,事关国运,还望国师暂且出关,见朕一面。” 两位童子闻声低了头,陛下为见国师,连“事关国运”这样的借口都用上了。往常,只有国师在闭关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理由。 姬羌说完,静静等了好一会儿,静室内无一丝一毫动静。姬羌遂明白,姜鉴并不打算理会她。 那一瞬,姬羌是有点生气的。 究竟是闭关重要还是国事重要? 何况她身为一国之君,已经求到他门下,他竟也不闻不问。 这么多时日以来,她靠着他以“父王”之名给的温暖与力量,硬撑到现在。无论是江南疫情还是雍王造反,亦或北戎入侵,她靠着那股劲儿生生挺过来了。 她总觉得国师在闭关,不可随意叨扰,因此,每每撑不住时,她都会告诫自己,再咬一咬牙,定要撑住了! 可如今,她真的撑不住了! 她心中积累了太多太多的疑问,甚至,连她自己重回这方世界,都是个谜。 然,国师就这样避而不见,究竟什么意思? 比起“避而不见”,更让姬羌生疑的是,国师到底有没有闭关? 思及此,姬羌毫不犹豫地往前挪动脚步,越发逼的云鹤、雀灵退无可退。 “朕命你二人让开!”她喝道。 两位童子牢牢守住门口,不为所动。 大梁开国四朝,从未遇到这样的问题,纵然他们手持国师令,也不能对国君怎样。 所以,俩人都在想,国师令与君令,究竟哪个更厉害? 若下一刻陛下真要硬闯,他们当如何? 果然,说是迟那时快,姬羌已然出手。 她也从未料到自己会有与国师的童子动手的一天。 国君已然动手,黄裳、尚六珈立刻出手,试图一人拖住一个童子。 黄裳倒好,武艺非凡的她将云鹤缠的脱不开身。尚六珈太菜,三脚猫的功夫不够看,很快被雀灵制服在地。 武功不够,赖皮来凑,尚六珈不管不顾的抱住雀灵一条腿,只听“刺啦”一声,雀灵羞的简直要遁地。趁着这个空档,姬羌迅速找到机会,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静室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 “国师呢?尔等不是说,国师在闭关?他究竟去了哪里?”姬羌越说越后怕,到后面,声音突现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 莫非,她最担忧之事,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发生了? 如果这样的话,也太可笑,她费尽心思守护着重生的秘密那么久,现在决心要与国师一吐为快,国师却已羽化登仙! 不,她不信。 眼见两位童子闭口不言,姬羌开始满国师府寻找姜鉴。 “国师,您在哪里?” “国师,请您出来,见朕一面!” “……” 姬羌领着人几乎将国师府翻一整遍,也不见姜鉴的影子,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国师,大约,真的走了。 像前世一样,消失的无声无息。 姬羌握着双拳,低垂着脑袋,向来挺的笔直的背,此刻微微弯曲。 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样的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清冷的声音,“陛下。” 她并不敢回头,唯恐那声音是幻觉。 直到,那声音更近了,也更真实了。 “陛下,臣在这里。” 姬羌猛地转身。 第144章 伤痕(1月份月票100加) 所有人都喜出望外,姬羌更是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鸟,欢快的飞向姜鉴。 唯有云鹤、雀灵二童子,不安的相望一眼,将头深深埋下。 “国师!” 姬羌在距离姜鉴两步之处停下,一声“国师”饱含喜悦。 她手足无措的打量姜鉴上下,只见他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道袍,向来一丝不苟的他,此时领口竟有一丝凌乱,露出不曾见过天日的肌肤。 姬羌的双目陡然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须臾又发现,他面色苍白,恰恰因为这抹苍白,使他高华缥缈的谪仙气质,又添一丝烟火气息。 面前的姬羌,一未醉酒,二未梦魇,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少女的灵动与纯真,眼睛干净的不见一丝杂质,隐隐还有亮闪闪的晶光,虽一闪而逝,却还是被姜鉴捕捉到。 “您病了?”她盯着那苍白的脸,略略迟疑。 国师也会生病吗? 国师怎么不会生病!毕竟他尚未羽化登仙,和她一样,肉体凡胎。 这样苍白虚弱的姜鉴是姬羌不曾见过的,她不由自主的又往前走一小步,艳若桃李的面孔透着忧色。 “没有的事。只因臣近来夜观天象,有些疲累,让陛下心优,实属臣之罪过。”姜鉴拱手行礼,仪态又雅又仙,似乎与往日无二。 然而姬羌却陡然瞥见他颈侧露出一抹红痕……手腕处也有。 “您受伤了?”姬羌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原来他面色苍白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受伤。 这世间,竟有人能伤到国师? 她不信! 姬羌鬼使神差的扯住姜鉴的袖口,什么男女有别、清规戒律在这一刻统统被她抛之脑后。 姜鉴条件反射的攥紧袖口,姬羌扯了扯没得逞。 “陛下……”姜鉴无措,声音里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自抑的涌动。 “您受伤了?”这第二问,已有些发颤。 趁他不备,姬羌突然绕到他身后,姜鉴反应过来迅速转身,姬羌再绕,姜鉴再转…… 几息功夫,姬羌已化身一只伶俐的小鸟围绕国师打转,而国师,则被迫成了一只“陀螺”。 这一幕惊呆两位童子和两位随从,他们瞠目结舌的盯着二人,眼睛眨也不敢眨。 “陛下!”姜鉴最后一个转身过来,双手钳制住她的双臂,使她不得再动弹。 “臣并未受伤。” “臣先去更衣,还请陛下前往正堂待臣。” 姜鉴几乎落荒而逃。 望着那仓促的背影,姬羌更加笃定姜鉴受伤的事实。方才,她数次扫见颈侧红痕,虽然都只是匆匆一瞥。 到底是谁,伤了她大梁的国师? 姬羌周身隐隐散着怒气,目光凌厉的射向云鹤、雀灵二人。 两位童子哪敢接,一个比一个似鹌鹑的将头深深埋下。 姬羌慢慢收回目光,前往正堂。 两位童子不会背叛国师,正如四大金刚不会背叛她,所以,要想知道国师身上伤痕的“秘密”,需得从国师本人下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姜鉴满身湿气的去而复返。 他似乎沐了浴,且重换一身月白道袍,领口比方才的低,袖口更宽。 与姬羌斟茶时,特意卷起袖口,手腕处的红痕已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颈侧那抹。 此举无异于此地无银,无论他怎么遮掩,都抹不去他曾受过伤的事实。 什么是国运? 姬羌以为大梁最大的国运便是国师的安危,这是重生以来,她领略到的最大的事实。 没有国师相助,她不可能在登基两个多月后顺利夺权。她使出那些连环计,紧紧相扣,严丝合缝,皆因为但凡漏洞、节外生枝,皆被国师悄悄抹掉了。 没有国师支持,她更不可能在除掉姬婳、姬虞二人之后,立刻亲政。迄今,她仍清晰的记得在授权仪式上,他小声对她说,“陛下莫怕,您可以的。” 那双充满信任与赞许的眼睛,瞬间给她无穷的力量,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荆棘丛生的前路,从来不是她一人。 可是现在,她大梁“呼风唤雨,通天地鬼神”,神祇一般存在的国师,莫名的受伤了。 她身为国君,如何不慌乱,如何不惊恐? “陛下请用茶。”姜鉴亲自捧着茶杯,奉于姬羌,双腕干干净净,不见一丝伤痕。 “谢国师。”姬羌正襟危坐,连周身的气流都透着严肃,那副不问个清楚决不罢休的气势逼的姜鉴不得不给出解释。 “有时候,我们的眼睛会欺骗自己。” 闻言,姬羌当即反驳,“相比国师的障眼法,朕更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态度坚定,摆明了无论他如何遮掩,都盖不住他受伤的事实。 姜鉴无奈,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好吧,臣坦白。” “臣近来在修炼一种奇特的功法,此功法招式诡异,极难修成,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己,那些伤痕便是练功所致,陛下这回可放心了吧?” 姬羌一点也不放心,急急追问,“究竟什么样的功法?会不会走火入魔?国师不修炼此功不行么?” 姜鉴:“……” “臣乃修道之人,大道无止境,岂可半途而废。” 这点没有比姬羌更懂的了,他和前世一样,终究要羽化登仙的。 “朕祝国师早日得道功成。” 姬羌郑重其事的举杯,欲以茶代酒提前庆贺,刹那间,流淌在她身心的灵动、天真全然不见,那些慌乱、焦灼和担忧,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眨眼功夫,姬羌又恢复成威仪十足,少年老成的做派。 姜鉴一时恍惚。 姬羌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此茶闻着清香,入口苦涩,咽下去更苦。 姜鉴又给她斟了一杯,道:“陛下寻臣,所谓何事?” 姬羌:“……” 差点忘了正事。 于是,她将近来朝堂发生的一些大事言简意赅的说给姜鉴,说到雍王造反,她特意留意了姜鉴的反应,然而对方正在悠然品茶,并无任何反应。 哪怕她将罗钦那句胡言乱语道出,姬羌也不曾从姜鉴脸上瞧出一丝一毫的变化。 反而她的戛然而止令他微微皱眉,“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罗钦说,妖女误国,大梁四世而衰,六世而亡。”姬羌加重了语气。 “陛下这么急,就是为了告诉臣这句?” “是的。” “荒谬之语。” “不,它是真的。” 姜鉴:“……” 第145章 坦诚 正堂四周静悄悄的,云鹤等人早被打发远远的,然而姬羌仍压低了声音,告诉姜鉴,罗钦所言,是真的。 姜鉴似乎无法理解她嘴里那个“真”字,姬羌则给他做了一种假设。 假设他在她继位的次日离开大梁,假设他离开前并未识破姬虞的奸计,将那张被浸染剧毒的龙床毁灭,事情走向将会如何? 届时,她会不会缠绵病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若匆匆殒命,算不算四世而衰? 凭姬虞的愚蠢与狠毒,以及今生今世所作所为,登基后的姬婳会不会早早暴毙?姬虞继位之后推行暴政又连遇天灾,内忧外患之下,大梁气运有没有被耗尽的可能?如此,又算不算六世而亡? 听完姬羌的假设,姜鉴久久未语。不过,煮茶、斟茶的动作倒是没停。除了姬羌那声“真的”令他微微怔愣,此后听完姬羌的“假设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这般淡定,总给姬羌一种,她在胡编乱造的感觉。 好在姬羌提前有心理准备,说的足够隐晦,没有上来就说她“游魂三年”的经历,更庆幸自己没有早早将重生的秘密暴露。譬如,放鹰台那个被“摄魂”的夜晚,她对自己重生一事,遮掩的很好。 那时,她并不熟悉姜鉴,“初来乍到”,连她自己都惊魂未定,又岂敢将这等荒谬之事告知一个她并不了解,也不太信任的人? “陛下,请喝茶。”姜鉴又给姬羌奉了一杯,并将已经放凉的那杯倒掉。 姬羌呷了一小口,姜鉴突然就笑了。 “所以,臣初次单独觐见陛下的那个傍晚,陛下误将臣“闭关”一事听成“辞官”,也是有原因的了。” “是的。在那假设中,朕刚继位的第二日,您便向朕提出辞官归隐。” “哦?”姜鉴讶然,“在陛下的假设中,臣为何要辞官归隐?” “因为您向往大道。何况,您后来也真的正道飞仙。” “哎呀呀。”姜鉴两掌相击,又惊又喜,“臣竟还有这等造化!” 姬羌咬唇,他那份又惊又喜中自始至终夹杂着一丝调侃。 瞧,就说很荒诞,她已经暗示的这般详细,可“呼风唤雨,通天地鬼神”的国师竟一点不信。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所以,陛下刚继位便力排众议,倾国之力也要重修大江渠……臣猜测,在那假设中,江南必逢水患。” 姬羌点头。 “所以,陛下运筹帷幄,令魏国公主步步被动,皆因,未卜先知。” 姬羌连连点头。 “所以,陛下坚持西境闭市,表面防左右逢源的乌夜,实则是防巫月,因此,假设中的六世而亡,祸首在巫月。” 姬羌唯有点头。 她又开始举棋不定。 很快,姜鉴道出问题关键。 “既然在那假设中,您早早……殒命。又为何对身后之事了如指掌?” “因为,在那假设中,朕死后化为一缕游魂,在人间飘荡了三年……” 姜鉴:“……” 他的脸色忽而煞白,指尖微抖,烹茶时再不能做到收放自如。于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忙忙碌碌的他,瞬息安静,且慢慢闭上双目。 国师越沉默不言,姬羌越忐忑不安。 “国师……” “陛下……” 俩人齐齐沉默,一开口“撞”在一起。 姜鉴示意她先说,姬羌便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朕以上所言,国师信吗?” “信。”他语气虽轻柔,却毫不犹豫,“但凡陛下所言,臣都信。” 如何不信? 新帝登基次日,活脱脱变了一个人。身上的灵动、天真不见,多了一道旁人无法理解的老成。有时他看她,仿佛在看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这等一夜之间的巨变令他心惊,最初,他以为鬼邪作祟,因此,放鹰台那晚,他“欺君罔上”,用尽法术探寻,但是,并没探得出一丝异样。 后来,新帝又仿若掌握“未卜先知”的法术,连环计使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直逼的姬婳退无可退。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暗中助力一二,后来才意识到,她所作所为,只为夺权。 她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早早地当家做主。 直至,她力排众议修大江渠,以梦境道出半年以后,江南将逢水患。时机成熟,他卜了一卦,结果与她那个梦境不谋而合,他当时心中何等惊骇,迄今尤清清楚楚。 再后来,姬虞兵变那个夜晚,她于睡梦中抱住他的手,嘴里喃喃:“国师……不要走……” 当夜姬虞带兵逼宫,她一语道破玄机,或许姬婳已经死于姬虞之手。有了她这道先机,他才深夜潜入魏国公主府,事实证明,当时姬婳已经死于非命。 这才有了后来太和桥上燕国公主“化身”魏国公主,逼得姬虞惶恐之下原形显露的一幕。 除夕之夜,他陪她在放鹰台守岁。她喝的醉醺醺的,笃定他将来会羽化登仙,一语惊的众人如遭雷击。后来,她揪着他的衣袖不放,恳求他许诺,将来做了神仙,务必回大梁看一看。 他只当她醉酒,说的都是酒话,便顺着她的意思答应。然而她还是不放心,怕他反悔,一定要与他拉勾才算。 他自问修道多年,早远离红尘,那个勾拉完的瞬息,他仿佛坠落万丈红尘。 这一桩桩一件件,用常理根本无法解释的事实摆在眼前,他如何不信? 姬羌万万没料到他回的这般诚恳与笃定,她已做好他不信,她与他细细解释的准备。 “陛下,请闭上眼睛,臣带您去一个地方。” 他向姬羌伸出手。 姬羌也没有任何犹豫,闭眼的同时将白皙的手轻轻覆在他的大掌上。 姜鉴与她解释,国师府的密室的位置,历来只有国师一人知晓,此乃规矩,更是天机。 姬羌自然不会亵渎这道天机,她一路双目紧闭,就如上林苑连云阁起火那天,她一路被他牵着,走入那幽深黑暗的隧道。 虽然她一直闭着眼,却依旧能感觉到,俩人并未出正堂。没有突然变亮的光线,距离也不远。须臾,地势逐渐变低,周围光线渐渐变暗…… 忽而一个眩晕,姜鉴告诉她密室已到。 姬羌慢慢睁开双眼,惊的神魂俱凝,这究竟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啊! 第146章 诅咒 这是一座空旷幽暗的密室,密室顶端呈拱形状,就像一张巨大的锅盖儿。其上由无数颗夜明珠汇成的“夜琼星阵图”,繁星点点,令人神魂俱颤。 夜明珠有大有小,有亮有暗,近乎完美的呈现出二十八星宿的原貌。南朱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四方神位被夜明珠描绘的栩栩如生。 姬羌望了好久好久,直到脖子发酸,才稍稍找回心神。 如此逼真的“夜琼星阵图”,使她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瞒着所有宫人偷偷爬上放鹰台,躺在高台上看星星,直看的痴迷了的情形。 她打心底深处对历代国师的崇拜与神往,大约起源于那夜观星河的震撼。儿时,父王曾指着璀璨的星河对她说,天上每一颗星子都对应世间某一个凡人,而帝王之星,便是最耀眼的那颗,紫微帝星。 她并不懂星象,历代国师却能亲自布阵这“夜琼星阵图”,看得懂每一次“斗转星移”的奥秘,这是最神秘也是最令人崇拜之处。 璀璨醒目的“苍穹”之下,是一方由烛光点点组成的太极八卦图,此刻姬羌与姜鉴正站在中央。 姜鉴告诉他,这方规模宏大的密室自太宗元年起建,耗费八年光阴才最终建成。以夜明珠构建的星阵图出自第二代国师司缪之手。 至于为何要建这方天地,还要从第一代国师庄羽说起。 提及庄羽,王朝至今也没有人能完整的描述这个人。 圣祖建业当年,有人见过他的相貌,却不知他的名字。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却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就连圣祖本人,对他也只是一知半解,开国第二日,庄羽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圣祖本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但是庄羽却留下一本弥足珍贵的《兵书》,以及下一任国师司缪的踪迹。 没多久,司缪拜任大梁国师,开始研究庄羽留下的兵书与各种阵法,并建立这方密室。 然而姜鉴真正想告诉姬羌的并非这些。 他将姬羌引至壁龛处,不知暗中起了什么机关,光秃秃的墙壁忽然推出一个四四方方,可以活动的壁龛,在姬羌诧异的目光中,他从中拿出一道陈旧的卷轴。 卷轴上画着一个穿铠甲的美人,那套铠甲十分独特,是姬羌从未见过的款式。而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美人的容颜。怎么说呢,单独拎出眼睛、鼻子或者嘴巴,皆美的不可方物,偏偏凑在一起,不显一点特色。 这是一张美有些模糊的绝世容颜。 姬羌眼中的模糊并非笔墨年代久远而痕迹模糊,而是她那张近乎完美无瑕的脸,本身就有些模糊。 “陛下有何感想?” 说话间,姜鉴把平安灯往姬羌身边挪了挪,以使她观的更清。 姬羌很是犹豫。 “她这张脸……” 不好评价。 这是她真实的感受。 “陛下觉得美吗?” “美。” 姜鉴却接道:“在臣看来,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姬羌:“……” “这是一张美丽却极其虚假的脸。”姜鉴继续道:“此人便是圣祖的金兰姐妹,冰雪莲。” 冰雪莲,姬羌默念这个名字,说不出的美感与怪异,大梁根本没有“冰”这个姓氏。 “此人高深莫测,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曾与庄羽国师斗法,最后,庄羽国师甘拜下风。圣祖能顺利开国为帝,有她一半的功劳。” “然而开国后,她与圣祖在大梁女朝的走向上产生严重分歧,至于二人争执的是什么,无人知晓。后来,冰雪莲起兵造反,欲推翻圣祖女朝,兵败后狼狈逃到巫月,摇身一变成了巫月王的宠妃。” “巫月王病逝,其幼子继承王位,冰雪莲成为巫月的实际掌权者。从那天起,她与巫月开始处心积虑的针对大梁,培养大批奸细潜入大梁,做了诸多阴暗之事。” 关于圣祖金兰姐妹之事,姬羌记得父王曾与她讲过,但绝没有国师讲述这般详细,包括冰雪莲的画像,她也是第一次见。 不过,这方天地藏的都是女朝最隐秘之事,能进来的不是国师便是国君,父王对冰雪莲知之甚少,实属正常。 画像左下角藏着两行小字,姬羌看到现在才留意到。 第一行:大梁女朝,只可得女,不可得男。 第二行:妖女误国,大梁四世而衰,六世而亡。 读完两行字,姬羌只觉头晕目眩。 “陛下莫怕。臣为陛下详解。” “第一行,是一道诅咒,出自冰雪莲之口。” “第二行,是一道预判,乃庄羽国师离开之前留给圣祖的一道警示。” 姬羌听完国师详解,后背更冷了。无论是冰雪莲的诅咒还是庄羽国师的预判,最后都成了真。 可怕,太可怕了!难怪母君曾言,她们大梁皇室是被诅咒过的一族。 “国师可找到破解之法?国师,您在做什么……” 姜鉴竟打开灯罩,将那卷轴燃了,燃了! 姬羌纵身一跃,欲夺回已燃了一角的卷轴,却被姜鉴完美的避开。 四周光线骤然变亮的刹那,她看见那张如鬼斧神工雕刻的玉颜忽而涌出一抹笑意,笑意慢慢扩散,以至于后来,他浑身上下都散着愉悦。 谪仙的气质已荡然无存,如寒潭般幽深不见底的眸,也璨若星河……直到那张卷轴化为灰烬,他脸上笑意仍未散去。 姬羌已没了反应。 “陛下问臣可有破解之法?”他笑够了才道:“诅咒与预判已然化解,还要什么破解之法。” “国师……”姬羌已寻不到自己的声音,国师二字是从喉咙里直接冒出的。 “破解之人,正是陛下自己啊。” 姬羌:“……” “臣只问陛下一句,您是第几世女君?” “第,四世。”姬羌木木的回。 姜鉴听了,微微摇头。 “大梁第四世国君姬羌,已经殒命。大梁现任国君姬羌,已然开启,第七世。” 姜鉴重重的咬住那个“七”字,听的姬羌神魂俱颤。 是这样吗? 真的可以这般解释? 这边,姬羌还在半信半疑中,那边,姜鉴已道:“陛下早该将真相告知于臣,臣若早早知晓,也不会白白耗费那么多心血,每一次演卦,每一次走进死局。如今,所有困局迎刃而解,那道扑朔迷离的卦象,也该开朗了。” 话毕,姜鉴当场卜了一卦,卦象云开雾散。 第147章 三问 姬羌并不懂卦象,自然不能理解姜鉴口中的“云开雾散”,只是对方久久未散的笑意感染了她,令她身心陡然轻松。 破解了! 令她那么多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的千古难题,就这样破解了! 姜鉴又告诉她,近半年来,他频繁闭关,皆为捕捉这一云雾缭绕的卦象,耗费他极大心神。 姬羌哭笑不得,同时又感叹或许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 没有她的重生,国师便不会遇到这千年难解的难题。 没有她今日擅闯,横亘在国师心中的难题也不会破解。 然而姬羌心中的疑问并未全然消泯。 “国师就这样烧了卷轴,是否太过武断?” 万一这卷轴将来还有用处呢?那么小一个东西搁着也不占地儿,偏偏国师大笑着将其化为灰烬,是否狂喜过头? “咒语已然被破解,留它何用?陛下有此问,乃是不信臣之故。” 姬羌岂会不信任国师?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毫不犹豫信任的人,就是国师。 只是她心中尚有疑问丞待解决。 “国师可知冰雪莲的来历?”这是她心中第一问。 “这是个谜,连圣祖与庄羽也不得知晓。”姜鉴顿了顿,反问,“这个重要吗?” 自然不重要,已故久远之人,再问来历,只是满足心中猎奇而已。 “国师可知,朕为何会死而复生?且以游魂的方式游历人世三年?” 这是她心中第二问。 虽然咒语已经被打破,她心中仍觉蹊跷和不安。 这个问题再次把姜鉴难住,微微摇头之后他叹道:“大道无止境,天机不可窥。臣自问修行不够,无法回答陛下心中疑问。不过,臣定会勤加修炼,早日悟道,以求为陛下解惑……” “不。”姬羌毫不犹豫地将其打断,“朕将问题收回。”她轻道。 她宁愿永远不知晓答案,也不愿国师再修炼那些伤身的功法。 “为什么?”姜鉴定睛问。 恰在这时,有一道隐隐的水声传入姬羌耳中,实际上,这道若隐若无的水声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姬羌方才把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到那两道诅咒和预判上,并未留意别的。 她凝神侧耳,确定水声无疑,便自然而然地朝水声的源头靠近。 身后的姜鉴想伸手阻拦,半道儿又折回。 他向姬羌解释,此密室内有一方温泉,供历代国师练功后使用。 大约几十步之后,绕过一道狭长的暗道,姬羌便见到这方所谓供历代国师练功用的温泉。此方温泉大约比宫里的雨花池小一些,水面冒着白色的热气,泉岸搁了几块方方正正的大理石,其中有一块上面还有水渍…… 姬羌便笃定姜鉴去往正堂前,在此处疗伤沐浴,所以,那两道红痕才会神秘的消失。 姜鉴认为一方普普通通的地泉没什么好观的,欲请姬羌随他离,这时,姬羌低低问道:“国师所修功法,会威胁到性命吗?” “自然不会,陛下多虑。”姜鉴斩钉截铁的回道。 姬羌未语,突然指着一片暗处与他道:“如此,这又是什么?” 那片光线打不到的地方,血迹斑斑,应该是他仓促之下尚未来得及清理。 这也是他抗拒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姜鉴沉默一时,良久才道:“自古修士哪有不吃皮肉之苦的。” 姬羌背对着姜鉴,也没说话。 从前,她总以为国师法力无边,随手一招便是令寻常人叹为惊奇的奇观,她从未想过修炼这些法术,需要吃那么多苦。 “陛下,您怎么了?” 她久久不言,背对着他动也不动,姜鉴看不见她的表情,不免有些着急。 须臾,姬羌转过身,认真问道:“您是否心向大道,欲早日飞升?” 这第三问,才是她最想问的。 “哈!陛下!”姜鉴发出一声短而促的笑,“修道之人,若不心向大道,又为何要修道?” 少女眼中期待的色彩逐渐熄灭,也是,她的那个问题,本就可笑。 姜鉴说完这句,不由向前走了一步,话锋一转,“然而,臣是大梁的国师,臣神往的修真大道从来都是天下兴,万民安。” 熄灭的色彩似乎又一点一滴复原,姜鉴清晰的读出那等变化,话锋突然又一转,“可是,若将来,臣真的有这般造化……” “您当如何?”姬羌急问。 “陛下以为臣当如何?”他反问。 姬羌:“……” “若真有那一天,国师自当遵循自己的心意。” 她总不能阻拦国师飞升吧?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个机缘,纵然有,她也不能做出那等不仁不义之举。 面前的少女眼帘低垂,用模棱两可的话表达自己的言不由衷。 姜鉴便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论。陛下,请!” 俩人遂离开,姜鉴不着痕迹的将姬羌领到太极八卦图的中央,并请她闭上眼睛。 回去的路上,幽暗之中,姜鉴突然向她许诺,“那等伤身的苦修,臣不会再碰。” 姬羌:“……” 喜悦之情难以言喻,她低笑出声,不知不觉间抓紧了那只温热的手掌。 “国师当一言九鼎。” 令姜鉴神魂震颤的不仅这话,还有那抓紧了他的柔若无骨,微凉的手。 他猛地将手收紧,低沉道:“陛下站稳了!” 话刚落地,姬羌只觉眼前光线忽然放亮,心知俩人回到了正堂,便慢慢睁开双眼。 在幽暗中待久了的眼睛,突遇强光,十分不适,姬羌眨了好几下,才慢慢适应正堂内,明亮的光线。 他们方才喝茶的那处还是原来的样子,炉上水壶微微冒着热气,案上杯中茶水俱已凉,眼前的一切令人恍然,使人心生一种游历一场奇幻梦境之感。 得知姬羌只领着尚六珈、黄裳骑马而来,姜鉴欲令童子传仙撵,姬羌连连推辞。 她一凡君,岂敢乘坐仙撵。 姜鉴只好作罢,亲自将姬羌送至府门外,直到少女跨马,扬长而去,他方才收回心神,不知不觉收紧了拳头,朝云鹤、雀灵两个童子微微侧目。 仅仅是国师的余光,已然令两位童子心惊胆战。 第148章 惩罚 第148章惩罚 国师府正堂内,云鹤、雀灵两位童子笔直的跪在姜鉴面前,听候发落。 可怜的是,他二人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国师慢悠悠的品着香茗,命他二人好好反思。 过了好一会儿,雀灵终于想出一条。 “禀国师,弟子错在没有寻机与您报信,令您措手不及。” 姜鉴闻言,将茶杯重重搁案上,冷道:“打!” 云鹤毫不犹豫地拾起地上的板子,雀灵再三不愿,终于慢慢伸出手,忍痛挨了三下。 他与云鹤再三使眼色,对方却像看不见一样,雀灵心中大怒,好你个云鹤,下手这般重,等下看我怎么还回去! 打完雀灵,云鹤仿佛突然开窍。 “禀国师,弟子错在不该在陛静室闭关。弟子犯了欺君之罪。” 姜鉴微微颔首,“还有呢?” 雀灵抢道:“没有及时赶过去伺候,致使您衣冠不整的出现在陛 “打!” 雀灵:“……” 这一次,云鹤下手更重,雀灵忍不住叫出声,六板子下去,手掌都打肿了。 然而更委屈的还是他的心,真不明白了,他句句都是大实话,且顺着云鹤的话往下说的,怎么就错了? 云鹤组织一下词汇,“弟子还错在,不该阻拦陛下进静室,更不该同陛下动手。” 然而他们在严格的遵守国师令,依令办事。 云鹤想不通,却只能这样答。 果然,国师面上怒色渐消。 相比性子跳脱的雀灵,姜鉴更为倚重云鹤,不曾想他今日不仅犯了一笔糊涂账,到这会儿也没道出问题的关键。 良久,他语重心长对云鹤、雀灵道:“你二人,最根本的罪过在于,并未真正将陛下奉为国君。” 云鹤、雀灵没敢说话,神色却显出齐齐不服。 姜鉴冷笑。 “你二人若心中真有国君,又岂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事?竟以国师令阻拦陛下,糊涂!” “大梁国师的存在,究竟是为护国君,还是为钳制国君,你二人去道堂想清楚了再来见吾。” 两位童子急急领命,前往道堂。 离开姜鉴的视线,雀灵再忍不住,“枉我平日待你那般好,有什么好事第一个想的便是你,今日你竟对我下重手,哎哟,疼死我了。” 雀灵又愤恨又委屈,那只挨板子的手已经高高鼓起,紫红一片。 云鹤自然心疼,想拉过来瞧瞧,雀灵故意避开,不给看。 “我只是想让你闭嘴,哪知你越说越不像话。”云鹤解释,“万一真的惹怒国师,可不光挨板子、跪道堂就能逃过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雀灵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平日国师常常教导我等,不可撒谎。我说了实话,他却要打我。” 云鹤:“你哪里是实话?” 雀灵:“我哪里不是实话?陛下突然驾临国师府,你我只忙着应对,并未来得及禀报国师,是否令国师措手不及?后来,我俩被六珈、黄裳纠缠,无法脱身,国师遍体鳞伤,行动不便又急着面圣,仓促之下没有将伤口完全遮掩,这才被陛下发现,丢了脸……你说说,我哪一句是假?” 云鹤:“每一句都是真的,但就是不能宣之于口。” 雀灵:“为什么” 云鹤:“因为国师不愿让陛下知晓。” 雀灵:“为什么?” 云鹤:“因为那些鞭伤皆因陛下而起。” 雀灵:“胡说八道!那些鞭伤明明就是国师自己抽打自己所致,你岂能推到陛下头上?” 雀灵自以为公平公正,是谁的错便是谁的错,哪知云鹤听了,突然沉默。 雀灵不依不饶,非得让云鹤说出个所以然。 半晌,云鹤幽幽道:“难道你就没仔细想过,国师每次苦修的时间,都是在单独见陛下回府之后……” 雀灵恍然大悟,一时语结,“难,难道,陛,陛下,对国师,做,做了什么……” 云鹤:“做了什么?” 雀灵大脑一片空白。 但凡国师府的童子,不是孤儿便是弃婴,或是当年老国师收入府中抚育长大,或是国师哪天出门,于半道儿遇见收留在身边。 譬如他与云鹤,自幼都是弃婴,被老国师抚育到五岁,之后老国师仙逝,二人便跟在国师左右。 一晃十年过去,二人除了在国师府日常生活,跟随国师修道之外,剩下的光阴便是趁着进宫的机会与尚六珈、零露玩笑一番。 因此,二人懵懵懂懂感到陛下可能对国师做了很可怕的事,但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上来。 云鹤见雀灵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便再三叮咛他不可再胡言乱语,免得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雀灵受了教训,掌心火辣辣的痛感以及他没想通的那可怕的事,逼的他不停地点头。 俩人在道堂跪了两个时辰便被姜鉴免了罚,喜出望外的跑到姜鉴面前叩首谢恩。 到底是两个懵懂无知的道童,且与陛下一般年岁,自孩童时便跟在他身边,故而,姜鉴待这二人自与别的童子不同。 见他二人真心认错,姜鉴便动了恻隐之心,免了惩罚。 且语重心长道:“从今往后,尔等切记,君令如山,国师令如烟,高山受世人敬仰,烟雾缭绕的高山更受世人崇拜。吾于陛下,既是她背后的雄山峻岭,又是她手中的风雨雷电。吾之心意,你二人可明白?” “弟子明白!”云鹤、雀灵顾不上心惊,齐齐领命。 “好了,下去用饭吧。”瞬息功夫,姜鉴又恢复成从前气韵出尘的谪仙模样,语气也开始柔和,“云鹤,好生与雀灵上药。” 两位童子领命谢恩,乖巧退去。 偌大的正堂静的落针可闻。姜鉴略坐了坐,起身开启机关,进了密室。 正堂外,雀灵脚步如坠千斤,后来干脆在正堂前的老树旁停下,不肯走了。 “走呀,不饿么?手也不疼了?”云鹤扯他,却没扯动。 “我得留下看看。”雀灵坚定道。 “为什么?”云鹤不解且怕,国师刚刚免了他们的罚,这厮刚出门就不听话! “还能为什么?”雀灵以眉眼传信,祈求对方能明白,奈何,结果却是瞎子抛媚眼,他“抛”半天云鹤也没弄懂他的深意。 雀灵急了,“还能为什么?每次国师与陛下单独相处后都会遍体鳞伤,这不是你说的么?” 云鹤惊的张大了嘴巴。 雀灵神色悲凉道:“我们还是在这候着,一会儿方便伺候国师。”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开了。 第149章 变化(1月份月票150加) “叮咣”一声脆响,像是一堆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刹那间,云鹤、雀灵惊的捂住嘴巴,一丝动静也不敢弄出,暗暗祈祷国师没有看见他二人。 那棵七十多岁的老树恰好遮住二人身影。 然而没什么用。 “出来。”说话时,姜鉴并未看向两位童子的藏身之处。 雀灵用唇语道:“叫我们呢?” 云鹤苦笑,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二人一左一右慢慢探出脑袋,带着讨好的笑,那情形好似老树突然间开出了两朵兰花。 姜鉴无奈的摇摇头,轻轻招手,看起来并未生气,俩人立刻像猴子一样蹿出去。 “国师。” “嗯。去将这些东西销毁。” 两位童子这才注意到地上盘着一根长长的锁链,一根杯口粗的带钉子的皮鞭。 锁链与皮鞭上有许多斑斑点点,那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云鹤、雀灵认得这两件东西,它们是国师用来苦修的工具。现在国师让他们销毁,二人又惊又喜。 “从今日起,吾不再苦修。日后,凡国师府弟子,严禁苦修。” “弟子遵命!” 云鹤、雀灵喜不自胜,抱着锁链与皮鞭领命而去。 …… 隔日早朝。 众臣抵达保和殿时,纷纷吓了一跳,国师竟出关了! 不!他们想说的是,出了关的国师竟然第一个来上朝! 破天荒!这是十多年来不曾出现过的事。 朝臣们暗暗揣测的同时,接二连三的过来与姜鉴行礼,个个态度恭敬,带着一丝“好久不见”的喜悦。 以往,姜鉴至多微微颔首以示回应,更甚,看都不看朝臣一眼。 此刻,无论是谁过来与他行礼,他都会态度温和的道一声“免”。此举差点惊掉群臣的下巴,心理素质不太好的大臣生生打了个趔趄。 没办法,生平第一次被国师搭腔,吓到了。 姜鉴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的失仪,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直到姬羌的身影从角门闪现,他才将笑意收敛,恢复从前上朝的样子。 猛的看到国师的身影,姬羌也吃了一惊,她也没料到国师会突然出关,且来的这样早。 众臣礼毕,她当即站起,恭恭敬敬的与姜鉴还礼。 “国师。”尽管她极力遮掩,声音仍含了一丝喜色。 江有汜微微挑眉。 朝里要有什么喜事了吗?怎么国师与陛下这般高兴。 早朝如常,有事的奏事,没事的听听。 户部汤崇俭首先对迎接大军凯旋一事做了个小结,顺便将一概花费公开,其中军饷、赏银、抚恤金是一大笔支出,约有百十万两银子。 虽说库里进了巨财,众人仍被这么一大笔支出暗暗滴血一把,就说打仗费钱,一点没错。 接着,兵部夏琼琚将新军营的设计图呈上,图纸出自工部,宋甘棠与其一并出列。 姬羌略略浏览一遍,认为宋甘棠的设计无可挑剔,相比旧营,新营更加合理,尤其在兵将住宿一事上,新营条件更好,这些都符合姬羌的心意,故而她十分满意。 “还请国师过目。” 姜鉴闻声,立刻拱手应诺,从尚六珈手中接过图纸,他也是略略浏览一遍,便对宋甘棠的心思大加赞许,宋甘棠激动的二话不说,立刻冲国师大拜,“臣,谢国师夸赞!” 众臣:“……” 今儿究竟怎么了? 感觉都怪怪的。 这时,只听龙椅上人道:“就依此方案行事,所需银两……兵部。” “在。”夏琼琚闻音知雅意,“回陛下,所需银两尚在核算中,待结果出来,臣将立刻奏呈陛下。” 姬羌轻轻点头。 这就是由兵部直接出银子的意思了,众所周知,前些日子陛下刚给兵部拨了五百万两,兵部如今财大气粗,建个兵营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汤崇俭却心绪复杂,方才他已经做好支银子的准备,哪知陛下并未唤他,整件事完美的避开户部,他一时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汤崇俭扭头看向江有汜,想从铁杆“队友”身上找找主心骨,谁知这位江老弟压根没听大家在说什么,全程在东张西望,一会儿盯着陛下沉思,一会儿又盯着国师背影发呆…… 汤崇俭悄悄踩江有汜一脚,“你在看什么?” 江有汜不仅没生气,且语气夹杂着兴奋回他:“看国师,看陛下,非常有趣儿。” 汤崇俭:“……” 他还是认认真真的上朝吧。 “你难道没有发现今日的国师与陛下,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吗?”江有汜压低的声音中,仍饱含兴奋。 汤崇俭一本正经回道:“我发现你和以往也有些不一样。” 江有汜:“……” 汤老兄什么都好,就是脑子缺了两根弦。 须臾,太仆寺少卿秦食马将战马安置一事,事无巨细的呈上,姬羌见他用心做事,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后,毫不犹豫地将秦食马的奏疏转给姜鉴。 姜鉴指出一个小纰漏,姬羌立刻命秦食马按照国师的意思修改,观到这儿,连汤崇俭这般迟钝的人也瞧出一丝不同。 陛下怎么事事都要问询国师的意思? 关键是,国师也事事接了。 以往可不是这样,国师闭关的日子就不说了,但凡上朝,国师不是个雕像就是个摆设,若非十万火急之事,轻易不会开口。 倒不是姬羌刻意麻烦国师,实在是他今日不同于往日,自早朝开始到现在,国师的眼睛就没闭上过。以往早朝,他哪次不是全程都在闭目养神?若非遇到大事,他是轻易不会开眼的。 所以,姬羌才会频频征求他的意见,毕竟,那双含着星子的眼睛朝她投来,她总不能视而不见。 再说,国师这样乐意被麻烦,她也高兴。 不知不觉,时候已经不早,早朝接近尾声。 姬羌见无人再呈奏,正欲退朝,礼部梁燕卿站了出来。 他慢吞吞的走到大殿中央,先将奏疏呈上,而后方道:“陛下已经及笄,臣以为,礼部当着手准备,为陛下选夫王一事。” 姬羌:“……” 众臣:“……” 姜鉴猛的转身,沉沉看了梁燕卿一眼,回身后又立刻看向姬羌。 只见少女冷冷盯着梁燕卿,好一会儿才皮笑肉不笑道:“钦天监的屋顶修好了?” 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不觉从国师嘴角溢出…… 第150章 自罚 梁燕卿老脸一红,低声回了个“没有”,然后默默退下。 姬羌见他还算识趣,方才那个提议更像例行上奏,便也没与他计较。 早朝结束,在一片唏嘘声中。 唏嘘乃众臣对梁燕卿的“同情”,上回他去养元殿讨银子,三笔“救急银”只讨得一笔,刚够修钦天监的屋顶。此举钦天监一众人等的感激,却遭到万邦馆与司礼监的愤恨,两处私底下都在议论,梁燕卿这个礼部尚书心眼偏的没边儿。 梁燕卿本人有理说不清。 今日早朝陛下明显心情愉悦,且,凡上奏者都能破天荒的得国师一声赞许,朝堂其乐融融,唯有礼部一出口便遭国师眼神警告,更被陛下讥讽回怼。 礼部的人简直不敢抬头,退朝后,一个比一个走的快,恨不得当场插上翅膀离开保和殿。 江有汜笑的前仰后合,汤崇俭拉着他,迫不及待的走上小道儿,问他今日早朝,究竟上了个什么。 江有汜道:“你若问他人,自然是上了个精彩,你若问我,那就是上了个寂寞。” 实话实说,他今儿早上可一句话都没说。 汤崇俭不喜欢他这副说一半留一半的样子,气的嘴一噘,胡子一翘,扬长而去。 “哎哎,老兄留步,我与你玩笑呢。”江有汜忙追上,“我就是觉得梁燕卿不自量力,在这个节骨眼上提选夫一事,简直找打。” 这也是汤崇俭非常迷惑的地方。 “陛下已然及笄,按理说,礼部提选夫一事属例行提议,并不出格,纵然陛下暂时不愿提及,也不该这般当众给梁大人没脸。” “她哪是不愿,是……极度反感,还有国师,你没看到他当时的眼神儿,比利剑还要锋利……”江有汜欢乐的与汤崇俭分享。 汤崇俭睁大了眼睛道:“这又关国师什么事?” 历来国君选夫,都是由礼部提议,经过层层筛选之后,将候选人呈上,由国君最后拍板,从头到尾压根没国师什么事。 江有汜突然收敛笑意。 果然他在自娱自乐,眼前这位汤大人压根没有理解他话中深意。 江有汜瞬息失去“快乐分享”的兴趣,譬如他与人讲了一个笑话,结果还要与人解释这个笑话为何好笑,简直太折磨人。 于是乎,他顿了顿,以常规的思路道:“自然不关国师什么事,咳咳,梁大人的提议也符合惯例,就是节点儿没踩对。如今的大梁,可谓内忧外患,百业待兴,陛下刚继位半年,什么都没做成呢,礼部就急吼吼的提出选夫,这不是平白鼓动世家的心思么?” 汤崇俭懂了。 “确实如此,经过那场暴乱,京城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如今贸然提出为陛下选夫,京中恐怕又会风起暗涌。” “对。不仅如此。”江有汜顺着他的话往下走,“历来夫王会助力国君,同时也要分走国君部分权力,陛下初掌权,还没咂出个味儿呢就要被平白分走,换谁,谁也不乐意。” 汤崇俭连连点头,并推测道:“看来,国师也是这等顾虑。” 江有汜:“……” 早朝上个寂寞的,的确只有他一个。 算了,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片刻,俩人并排从小道儿绕回保和桥,正打算上桥,突然,江有汜紧紧扯住了汤崇俭的袖头,那一瞬,老头儿惊的心都冒到嗓子眼儿。 “干什么?”他喑哑着问。 江有汜像躲猫猫一样藏在汤崇俭身后,指着远处两个人影神秘兮兮道:“陛下和国师。” 汤崇俭朝远处望去,确然是陛下与国师,那又如何?! 早朝散后国师并未立刻离开,显然有事与陛下讲,如今群臣散去,陛下单独留下国师议事,有什么问题吗?值得这样神经兮兮! 汤崇俭这回真恼了,背着手,翘着胡子,大步走上保和桥,任凭江有汜如何低声唤他,自始至终连头也没回。 …… 红日已经冉冉升起,四月中旬的天儿,已经有些微热。 这个时辰还算凉爽,姬羌与国师并肩而行,脚步悠哉,边走边问,“您怎么突然出关了呢?” 昨日她贸然闯入国师府,硬生生的将闭关的国师逼出来,实属事急从权,不曾想一夜过去,国师不仅出关,还早早的来朝议事。 “臣心中难题已经被破解,且答应陛下不再修炼那些伤身的功法……无事可做。”便来上朝。 姜鉴话未完,表达的却是这个意思。 他语气轻快,透着愉悦,听的人也高兴。 国师言出必行,不再自伤,她当然高兴。 “臣单独留下,是想问问江南的事。” 提起江南疫事,姬羌也发愁,多日未收到秦桑落的消息,可见情况并不乐观。 “看来,疫情并未得到控制。”姜鉴神色倒是平静,须臾又道:“如今大江渠工事进程如何?” “还有一个点,不日就将完工。”提起这个,姬羌还算有一些欣慰。 无论如何,前世几个决堤点,今生已全部修补完毕,江南三州再不会出现前世那般惨绝人寰的水患。 “臣欲下江南一趟,陛下以为如何?”姜鉴冷不丁的提出。 姬羌想都没想回道:“不可。” “有何不可?” 俩人脚步不约而同停下,四目相对。 旋即,姬羌给出充分理由,“朕以为,没有必要。大江渠工事即将结束,疫事虽未彻底控制住,然,秦桑落再三向朕保证,绝不会出现大规模传染的情况。” “可是,疫症源头迄今没有找到,这是极大的隐患。”姜鉴轻声相驳。 姬羌开始沉默,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姜鉴南行。瘟疫有多可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国师去冒这个险。 “陛下。”姜鉴加重了语气,“我们的时日,不多了。” 她自然知道时日不多,一旦大雨到来,想要与水患中控制疫事,难上加难。 “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放您南行,您若违了朕的旨意,朕……” “您将如何?” 惩罚国师?软禁国师? 且不说关不关得住,大梁开国至今,国君惩罚国师之事,前所未有。 “朕,会惩罚自己。” 姜鉴:“……” ------题外话------ 群号:346984374 入群条件:粉丝值满500即可。 入群方式:书友圈置顶帖留qq后四位。 欢迎各位书友加入! 自本月起,书友圈每月都会有活动,诚邀大家来一起玩。 第151章 神医 少女明眸皓齿,灿若桃红,身姿窈窕,亭亭玉立。 她背着阳光,仰着脑袋,神秘而绚烂的红光打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为其镀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然而她此刻的表情与“圣洁”二字毫不沾边儿,甚至可用“赖皮”二字形容。 这般悄无声息流露出的孩子气令姜鉴呼吸一滞,旋即笑着摇头。 “臣答应陛下,没有御令,绝不下江南。” 姬羌高兴的直笑,露出两排皓齿,杏眼弯弯,好似月牙儿。显然,她没料到姜鉴放弃的这么快这么干脆。 姜鉴紧紧盯着那笑颜,几息后才道:“陛下也要答应朕,一旦事态不可控,臣定要走一遭的。” “朕不仅答应国师,届时还会同国师一起前往江南。” “不可!”姜鉴神色渐渐严肃,目光渐渐犀利,方才柔和的光辉一丝不见。 眨眼间,他端出了国师的姿态。 “有何不可?” 她经历过江南之事,虽然很多细枝末节的记忆丢了,若再次重回当年情形,她难保不会想起,说不定还能从中发现一丝转机。 前世经历江南事,她自始至终都是游魂的存在,纵然发现转机,也于事无补,今生也不一样了…… 姬羌态度坚定,丝毫不相让。 姜鉴微微一叹,大掌覆上了她的脑袋,“身为国君,不可任性。” 大掌旋即收回,他姿态凛然道:“陛下莫逼臣下达国师令。” 姬羌心中猛的一惊,此国师令与众不同,是在特殊时刻对国君下达的命令,此令一出,国君不可违。迄今为止,唯有庄羽国师对圣祖下达过此般国师令。 身为国师,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是断然不肯下达此令的。 两人正僵持不下,零露忽然跑来,扬着手中文书道:“陛下,江南急奏!” 来的可真及时! 姬羌迫不及待拆开,秦桑落在奏疏中,开头便令人安心: 秦桑落启奏吾皇万岁,江南疫症源头已经找到,疫事已控,吾皇可心安矣! “国师这回不用纠结,要不要对朕下达国师令了。”姬羌只读了一句便将奏疏递给姜鉴。 姜鉴接过,快速浏览,不多时喃喃道:“神医?” 什么?姬羌不由自主凑过去。 疫症源头竟是被一位突现江南的神医找到的,那神医不仅将源头找到,还配出了针对疫症的方子,染了疫症的人连喝三顿便有好转。 “陛下可曾见过神医?” “不曾。” 姬羌将记忆仔细搜刮一遍,并未找到任何有关神医的身影。 “也许是,朕忘了。” 姜鉴点点头,陛下记忆零碎,有这种可能。 然而下一瞬,他又否认这种可能,前世若神医也出现,为何没有找到源头?疫事为何失控? 是啊!姬羌几乎与其同步,也想到这一点。 俩人齐齐陷入深思,几息之后又一起往下读。 读到“巫月”二字,俩人不约而同的对视,双双僵住。 又是巫月! 姬羌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江南疫事的源头竟是巫月人蓄谋已久的投毒。 几乎在那一瞬,姬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今生,她大梁即便举全国之力,也要把巫月给灭了! “陛下且宽心。”察觉姬羌的愤怒,姜鉴安慰道:“疫事已被化解,巫月奸细也纷纷落网,陛下没有看错人,秦桑落确有大才。” “往后之事,还要徐徐图之。” 最后一句,他说的语重心长,姬羌心中怒火戛然消散。 …… 回到养元殿,姬羌立刻传赵乾,命他选几个身手不凡的羽林卫前往江南,暗中调查神医的身份。 不知为什么,这莫名出现的神医总令她心生不安。 如姜鉴所虑,若前世便有神医,只是她丢失了这部分记忆,那又如何解释,前世的疫事从未得到控制,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蔓延大半个国土? 姬羌在大殿内来回踱步,早膳已经摆好,她却没心思用。 大约走了十多趟,她忽然驻足,凝神屏气中透着一丝惊恐,四大金刚呼吸又是一滞。 “是了!”姬羌猛然想通,自言自语出声。 四大金刚也不敢接话茬,只凝神屏气的看着他们的陛下忽而仰卧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 姬羌闭上眼睛,将记忆重新捋一遍,又同今生的脉络细细对比,豁然开朗。 前世没有神医,是因为,前世的疫事出现在洪水之后。而今生,疫事足足提前四个月。 疫事提前,乃是因为今生朝廷举力重修大江渠,前世却没有这样的事。 串联起来便是,今生修渠,疫事提前,神医出现。 种种转机令姬羌赞叹的同时,她又推出一种可能,或许,那位横空出世的神医或许前世本就存在,只不过疫事出现在洪水之后,扩散的快且广。加上朝廷无能,国内混乱,纵有神医在世,疫症终究没有得到控制。 姬羌思虑再三,越发认为这种可能,合情合理。 隔了三日,秦桑洛又发来第二封急奏,奏疏中言,荆州疫情范围逐渐缩小,染了瘟疫的人已有六成痊愈,剩下的皆在治疗中。 另外,大江渠修复工程已全部结束,目前正进入查漏补缺阶段。 有秦桑洛这样几句话,姬羌那颗根紧绷的弦才算彻底放松。只要瘟疫能在大雨到来之前被消灭,大水过后做好预防,前世那般惨状便不会发生。 何况前世大江渠决堤的几个点已被修补完毕,秦桑洛办事细腻,即使她没有要求,他仍不忘查漏补缺……姬羌当即决定,待江南水事全部结束,她定要好好嘉奖他这个水部尚书一番。 放下奏疏,姬羌身心陡然轻松,决定出宫走走。 “还去国师府?臣要不要提前往国师府递个信儿?” 尚六珈硬着头皮问,如上回那般难堪之事,他是不想再经历二回。 只因他不小心扯烂了雀灵的裤子,那家伙到现在还记恨他呢,十多年的情谊,说翻脸就翻脸,唉。 姬羌没理会尚六珈的惆怅,出了门才道:“去燕国公主府,看看兄长的伤势如何了。” 连着两次早朝都不见兄长,她心中甚是挂念。于公于私,她都该去看看。 ------题外话------ 本月的活动已经开始,书友圈置顶。 第152章 探望 自晌午过后,空气便闷闷的,及至黄昏,闷热程度骤然翻倍,本来决定要坐马车出门的姬羌,临时决定改换骑马。 骑马兜风,要比闷在马车中舒服的多。 为了不引人瞩目,姬羌选了一个透气性极佳的斗篷戴上,以遮掩面容。 燕国公主府虽然远离闹市,却与皇城之间隔着最繁华的朱雀街,即便绕到而行,一路也要遇到不少人。 它不像国师府,与皇城紧挨着,一路都是宽敞的官道,从头到尾也碰不见个人影。 因此,姬羌这次骑马出行,走的小心翼翼,为避人耳目,绕了好几条偏僻的小街道。 落霞满天时,君臣三人抵达目的地。 此时,燕国公主府的大门紧闭,里面隐隐约约有丝竹管弦之声。 前去敲门的尚六珈暗自嘀咕,郡王这伤养的,怪不寂寞的。 如今陛下驾临,这燕国公主府就更热闹了。 开门的侍者看到尚六珈那张脸,慌慌张张话都没说利索,再看尚六珈身后那张脸,魂儿差点飞了。 守在二门的人见到君臣三人,拔腿就跑朝内院跑。 姬羌纳罕,怎么了这是?溜的跟兔子似的,上次她来送银子,也不见这般激动。 …… 内院,汀兰水榭。 姬骊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诫“一根筋”上头的儿子。 “北疆一战,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便再多修养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陛下更不会。” 楚凌霄听见“十天半月”四个字,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母亲,我修养这几日,军务已堆积如山,若再要我修养十天半月……恕儿子难以从命。” “究竟是军务重要,还是自己的身子重要?”姬骊柔声质问。 自然是身子重要,可事实上,他身上最深的一处刀伤早就愈合,剩下的小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不足为惧。母亲却生生把他困在府中已有数日,连早朝也不许他上。 楚凌霄猜不透母亲的心思,又急又无奈。 “母亲,我的伤势真的已无大碍,不信,您请大夫验证如何?” “城中凡是有点名气的大夫都在荆州,我去哪里抓大夫?” 姬骊呷了一口茶,指着水榭上的小台道:“这出戏已到最精彩处,快随我看戏。” 楚凌霄不喜欢看折子戏,何况一心惦记军务……故而,他不情不愿的重新坐下,面比苦瓜。 姬骊也并未看戏,楚凌霄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身为母亲,看了也难受。 须臾,她幽幽道:“你总是不理解母亲的苦心。你这样一根筋,何时能开窍?” 楚凌霄面色茫然,他只是惦记军务而已,怎么就一根筋了?何况,在吴地时,不也这样么? 婢女就是在这个时候慌慌张张来报信,“禀公主,郡王,陛下驾到!” 姬婳大喜,催促楚凌霄回房,楚凌霄差点以为听错了,陛下驾到,难道他不应该去接驾吗? 对上这么个难开窍的儿子,姬骊甚是无奈,时间仓促,来不及多言,便板着脸道:“再不听话,我明儿就回南地。” 楚凌霄便沉着脸,大步流星的回房。 紧接着,姬骊冲台上摆手,丝竹管弦声停了,戏子们也纷纷退下。她略略整了整妆容,方才前去迎驾。 君臣相见,一番繁文缛节之后,姬羌直问楚凌霄伤势如何,姬骊笑回,已无大碍,明日就可入营处理军务。 姬羌闻言忙解释,“朕来全为探望兄长伤势,可不是催促他入营的,姨母千万不要会错朕意。” 姬骊忙笑着称是,俩人不多时来到楚凌霄的住处,姬骊远远的对守门小厮道:“陛下驾临,快快去叫郡王前来迎驾……” “姨母不可。”姬羌刚要制止,楚凌霄已然脚步飞扬出走房门,三步并作两步的前来接驾。 他步伐稳健有力,气色红润正好,没有半点孱弱的样子,完全打破姬骊的期待,气的这位母亲暗暗吞了几口火气。 姬羌像往常一样免了楚凌霄的礼,命尚六珈将匣子拿出,里面是两瓶雪花膏。 楚凌霄欲推辞,这雪花膏珍贵,皇室每年总共得不了几瓶,凯旋那晚,陛下已给了他两瓶,岂能再收? 哪知姬骊笑着接过,谢恩。 楚凌霄大开眼界,母亲向来不是贪财之人,怎么突然间这样? 姬骊将雪花膏交给贴身女官,笑道:“这里没有外人,臣也不跟陛下客气……” 姬羌打断,“姨母这话暖心,朕爱听。” 姬骊笑面如花,刚到正堂,她便道,“臣去吩咐厨里做几个菜,陛下定要赏脸留下用个晚饭。” 姬羌并无这个打算,奈何姬骊热情似火,再加上她那副柔声细语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忍拒绝。 须臾,姬骊带着呼啦啦一群人离开,尚六珈若有所思。 这时,只听武陵郡王道:“陛下,其实,臣早就好了,只是母亲她……” “莫说姨母拘着你,连朕也要再拘你几日。军务尚有班茁葭、白扶苏他们,兄长且放宽心。” 短短两句,使得楚凌霄又惊又喜,同时还有一丝“装病”在家被识破的羞愧。 姬羌掏出一物,“此乃新军营设计图纸,半年便可落成,朕欲打造一支铁骑,兄长以为选谁做统领合适?” 楚凌霄接过图纸并未立刻观看,而是在认真思考姬羌的问题。 五军已合为三军,分别由他、班茁葭、白扶苏统领,其余副将中还有谁能独当一面呢? 楚凌霄将能想到人都筛选一遍,甚至连秦国公、宋国公都没放过,只是,两位老将已上了年岁,宋国公更是没有实战经验,不甚适合。而他手下十多个副将,领兵训练可,上阵杀敌可,若要让他们去管理一个庞大的新军营,稍加欠缺。 筛选一圈,竟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楚凌霄不免惆怅。 衡阳逼宫那次,追随其后的老将们几乎全部被灭杀,其中便有不少经验丰富、本事过人的老将,可惜…… 楚凌霄的困惑,正是姬羌的困惑,眼下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她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不如,就请兄长携中军入新营,将来以老兵带新兵,可使新兵速速适应军营生活,又能加快训练的步伐,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敢问陛下,新营骑兵将来规模如何?” “三万。” 楚凌霄:“……” 第153章 打算 三万骑兵再加两万步兵,统共五万人。陛下就这样把五万大军交于他手,这是何等的信任? “兄长是觉得人太多了么?可选几个出色的副将帮衬左右。” “除了兄长,朕找不出第二个可以相托之人。” 楚凌霄突然单膝跪地,“臣,定不辱使命。” 他粗略将新营图纸浏览一遍,心惊不已,占地如此广阔的军营,莫说五万人,就是再来五万,也能容得下。 还有那马苑马房,单单为草料一项,陛下直接给新营划了两个山头儿。 此番波澜壮阔的手笔,无声无息激起楚凌霄自幼便有的凌云壮志——灭了北戎,灭了乌夜,灭了巫月。 君臣二人就新军营图纸展开讨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辰眨眼过去,尚六珈已朝门外张望多次,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日的燕国公主怪怪的。 要说留陛下在府里用晚饭没什么,为显得恭敬亲自去厨里安排也没什么,关键是,燕国公主一去不复返,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 幸亏陛下有郡王陪着,否则……想到这儿,尚六珈突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或许,这正是燕国公主的本意。 他目光含惊看向黄裳,黄裳第一反应便是陛下安危,当即警戒心四起,弄出的动静有点大,引得沉浸在兵事中那对君臣齐齐回到现实。 俩人不约而同的朝门外望了望,天色竟然这么晚了! “母亲怎么还没将晚饭备好,来人!”楚凌霄冲门外扬声唤人,话还没落地,姬骊已笑盈盈进门,身后仍跟着呼啦啦一群人。 尚六珈心里又开始嘀咕,回来的怪及时。 “臣不知陛下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便每样都备了些,故而耽搁了时辰。”姬骊笑着解释。 “劳累姨母至斯,朕倒过意不去。”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折煞臣了。” 说话间,酒菜已备齐,母子二人齐邀姬羌上座。姬羌却寻思,这是燕国公主府,姨母又是长辈,她纵然是国君,也没有上座的道理。 再说,只是一顿寻常的家宴,何必弄的那般生分。 不由分说,姬羌在上座的左手边落座,姬骊不得不上座,又激动又喜悦又心酸……可谓五味陈杂。 楚凌霄坐在其母右手侧,与姬羌相对。开席之后,全程闷头干饭,一言不发。 姬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虽说皇室规矩大,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刻,若真的什么都不说,她岂不是白忙活到现在? 她精心准备的菜肴,全都进了傻小子的肚子! 姬羌见兄长吃的又快又多,且对方面前的几盘菜快吃光了,忙与尚六珈使眼色,将她面前的几道与兄长送去。 楚凌霄来者不拒,谢了恩继续吃。 姬骊突然一点胃口都没了。 “兄长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姬骊:“……” 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 她苦心留陛下吃饭,真是自取其辱。 自家孩子不争气,她又能怨谁? 楚凌霄匆匆将满口饭菜咽下,头也不抬的小声道:“臣在军营向来如此,习惯了,很难改,母亲也经常说我。” 姬骊尬笑,无话可说。 姬羌心疼不已,再三叮嘱他爱惜身体。姬羌的亲和与关怀总算抚平姬骊心中些许“忧伤”。 晚宴将近尾声,夜空忽然一个炸雷,姬羌惊的差点跳起。 “吓到陛下了?”姬骊心疼,安慰,“只是雷声……快来人,将门窗都关上。” “不,姨母,朕要回去了。”姬羌起身便朝外走,姬骊如何肯? 雷声刚起,雷雨未至,怎么也要好一阵子,无论陛下是惊雷还是淋雨,她万死不足以谢罪。 何况陛下明显怕雷声,思及此,姬骊更加不肯放行,并打定主意,就算违背君令,也要雷雨过后再送陛下回宫。 姬羌知道小姨母一片慈爱之心,耐着性子再三推辞,然而她态度坚定,雷雨落地前一定要返程的。 姬骊欲再劝,楚凌霄抢道:“母亲不必再留。” 旋即请命,“臣送陛下回宫。” 姬羌更不愿了,看天气状况她都不能保证不成落汤鸡,更别提兄长待会要去而复返,根本没有那个时间。 主意已定,姬羌带着尚六珈,黄裳二人急急出府,跨上骏马,只回首看了看满目担忧的母子二人,遂扬长而去。 …… 三骑飞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天空仍惊雷阵阵,姬骊一颗心七上八下,后悔不该备菜花费那么多时间。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她精心准备的宴席,从开始到现在,不能更糟糕。 楚凌霄还在门口傻愣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姬羌一行人消失的街口,姬骊瞅见只觉更糟心,突然甩袖而去。 “母亲。” 楚凌霄连忙追上,姬骊却不理他,越走越快。 “母亲何故如此?” “何故?老脸都给你丢尽了,你还问何故。”姬骊气不打一处来。 “母亲故意将儿子困在府中一事,陛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站在母亲这边……” 楚凌霄认为,母亲在为他没有按照她的意思接驾一事而恼火,故而这样解释。 可他的话未说完,姬骊已头晕目眩,“我,我竟养了这样一个,一个……” 虽然很生气,她仍然把溜到嘴边的难听的话给咽了下去。 她这一生就养了这么一个孩子,且是姬氏皇族唯一的男丁,从未忍心苛责。 尤其是,她的孩子打小品格高洁,忠勇良善,现在只是于情事上未开窍,因此,她实在没理由责备。 “母亲,您究竟怎么了?” 母亲今日所作所为十分不寻常,楚凌霄也早有察觉。 “凌儿,你对陛下,究竟怎样的心情?”儿子不开窍,她只好提前摊牌。 楚凌霄愣了愣,没太弄懂母亲的意思,陛下除了是他的君,还是他血亲上表妹,身为臣子,他忠于国君,身为兄长,他庇护小妹,还要什么心情? 这些还不够? “母亲,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姬骊:“……” 她再多说一句,“拼死一搏”,成就成,不成,永不再提! “礼部已经提议与陛下选夫,你好好想想吧。” 第154章 兄妹 风雨欲来的夜空忽而一个炸雷,紧接着是一道明亮的闪电,在那一瞬,大地恍如白昼,将楚凌霄震惊的表情照的清清楚楚。 姬骊总算把心放到肚子里,就说这样的惊天“大雷”,小子不会无动于衷。 “为什么?”楚凌霄问。 姬骊自动忽略儿子身上的傻气,耐着心于他解释,“陛下已然及笄,礼部提出选夫一事,乃依规例行事。犹记当年,先帝也是从这般年纪开始选夫,直到夏王入宫,那场持续三年之久的选夫举动才歇。” “总之,兹事体大,朝中任何人都不会马虎对待。” “当然,如今也只是个提议。” “母亲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觉得呢?” 母子二人僵持几息,沉闷的空气中,忽然风起,隐隐刮来一丝凉意。姬骊默默牵住儿子的手,拍了拍其手背道:“母亲欲将你推上夫王之位,你可愿意?” 虽然楚凌霄已经隐隐猜出母亲的意思,可是,对方就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出来,且语气是那般坚定,仍把楚凌霄惊的心神俱乱。 姬骊十分自信,近乎向他保证,“如果你愿意,我与你父亲会尽全力帮你争取。你父是祖上功勋赫赫的镇南侯,你的母亲是这大梁的公主,你与陛下更有血脉之亲,单凭出身这一点,大梁便找不出第二个能越过你去的。” “何况,自我们母子进京,明里暗里帮了陛下多少?衡阳逼宫,我们鼎力相助陛下。你北上出征北戎,一身的刀伤。母亲为了帮陛下筹银子,连自己的嫁妆单子都献了上去。于公于私,你都是夫王待选人中最拔尖、出色的那个。” “陛下什么意思?”抛这疑问时,楚凌霄并不敢抬头。 姬骊实话回他,“陛下暂时没有选夫的意思。” “既如此,母亲何必着急?” “母亲不急,自有别人家急,公平竞争,母亲自然也要未雨绸缪。” “我自始至终视陛下为亲妹,没有母亲说的那个意思,所以……” 风更急,刮的人睁不开眼。 姬骊心急之下扯着楚凌霄,欲前往正堂,却被楚凌霄不知不觉挣脱,但见他匆匆与母亲行了一礼,回了自己的院落。 那背影落在姬骊眼中,近乎落荒而逃。 女官近前两步,连声催促,“公主,大雨将至,您还是先回房吧,郡王脸皮儿薄,您得让他适应适应呢。说不定一夜过去,明儿就反悔了。” 姬骊心里直叹,连女官都能瞧出儿子的真实心意,她这个做母亲的又岂会不知? 想来真真好笑,巴巴儿问了一堆问题,最后才表明态度,说什么视陛下为亲妹,既如此,为何一开始不说? 大雨说来就来,主仆尚未走到正房,只见豆大的雨点“啪啪”落地,慌的女官连忙脱下外衫撑在姬骊头上,主仆慌慌张张的加快脚步…… …… 片刻功夫,豆大的雨滴汇成雨线,又粗又急,哗哗的打在地面、屋檐,还有楚凌霄的心房。 夜色茫茫,雨下的这样急,算算时辰,就算陛下一路疾驰,不做任何耽搁,这会子至多行至皇城附近,说不定连国师府也没到呢。 望着密集的雨幕,他突然有种冲出去的冲动。 相比母亲那席令人心乱如麻的话,楚凌霄觉得眼前的骤雨才更令人烦躁不安。 上一回,陛下去北营探望他与将士们,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夜色茫茫。 他没有坚持护送,导致陛下坠马,摔伤了脚。若非及时遇上国师,后果还不知怎样的严重。 这一次,又是同样的情形……他当时为何没有坚持相送呢? 他总记得君令如山,却在每每奉了君令后心生悔意。 此时的楚凌霄心里像是藏了一面鼓,咚咚敲的他不得安生。 忽然,他猛地打开书房的门,在小厮还没来得及的反应中,飞步冲出雨幕…… 楚凌霄算的没错,姬羌尚未行至国师府,大雨已至。 马儿受了惊吓,低低嘶吼,姬羌当即甩鞭,加快了速度。身后尚六珈似乎喊了什么,不过她这会子压根没功夫理会。 她不怕惊雷,更不怕淋雨。在燕国公主府之所以那般惊骇的反应,皆因她想起前世,大江渠第一个决堤的点,似乎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 那时,姬虞正忙着扩充后宫,压根没功夫理会朝事,奏折堆积如山,尤其是地方呈上来的,就算落了厚厚一层灰,也无人问津。 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亲眼在御书房看到来自荆州的急奏,而后不过两日,大江渠第一次决堤的消息举国上下传开。 事实上,荆州牧已在数日前将折子送上,荒唐的是,姬虞最后一个才知道。 虽然,前世决堤的点,今生已被秦桑落全部修补完毕,姬羌仍不敢保证,它能否顶得住一场接一场,连续不断的大雨。而今只是个开始,她已经慌乱不安。 她不知大江渠能否顶得住,也不知疫情在接踵而至的大雨中会不会扩散,这一刻的姬羌恨不得插翅飞到江南,亲眼看一看那里的情形。 想来也真是无奈,做游魂那三载,无论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痛彻心扉之事,她只能看,不能做。 而今她又成了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纵能指挥千军万马,也无法前往阵前观看,她的忠臣名将究竟如何与敌人厮杀的。 雨幕更急,裹着邪风,风雨交织,令人睁不开眼。马儿嘶鸣声更大了,几息之后再也不肯往前跑。 看见前面的一意孤行的人被迫停下,尚六珈暗暗感谢那匹通情达理的马儿。 “陛下,前面就是国师府,我们且去避避雨,待雨停了再回宫如何?” 尚六珈下了马,狂奔至姬羌身边,向她提议。 “不必。” 姬羌否定的干脆。 忽然面前就多了一道身影,她都不知道国师什么时候到的,甚至,连国师府的门何时打开,也不知晓。 “陛下!”撑着雨伞的姜鉴急道:“还请陛下到臣府中避一避。” “朕……” 姜鉴不容她推辞,躬身行礼,又说了一个“请”字。 几个童子过来牵马,尚六珈乐的将马儿交予他们。回头再看骑术不佳,一路追的辛苦的黄裳,狼狈的不成样子。 姬羌不再犹豫,向姜鉴道了一声谢,随他进了国师府。 第155章 大雨 楚凌霄驾着他心爱的战马一路狂奔,直追至朱雀门。 守在门口的赵乾正心急如焚的张望,陛下傍晚时离宫,到现在未归。此时夜色已深,且雨下的这样急! 当急促的马蹄声传至耳中,他想都没想便闯入雨幕相迎,孰料来人竟是武陵郡王,怪哉,陛下明明去了燕国公主府…… “赵大统领,陛下可曾归?” “不曾!”赵乾大骇。 楚凌霄连忙驾马转身,“既如此,陛下定然去了国师府,本王且去问一问。” 赵乾闻言,当即松口气。 武陵郡王这般笃定,国师府又在距离朱雀门不远处……眼见楚凌霄要走,赵乾想起一事,便将他拦住,从怀中掏出一道急奏。 “郡王,这是扬州的加急奏疏,方才吏部江大人送来的,得知陛下不在宫中,江大人便将奏疏转交于臣,并再三嘱咐,定要快快送入陛下手中……” 楚凌霄接过急奏,揣入怀中,道一句“赵大统领请放心”,便扬长而去。 赵乾站在雨幕中久久未动,也不知那奏疏中说了什么,竟把江有汜吓成那副样子,几乎站都站不稳。 后来,江有汜得知陛下不在宫中,恨不得插翅去寻。 可最后也没去寻,尽管他已经将陛下行踪告诉对方。 不仅没去寻,江有汜反而把扬州的急奏转给他。所以,赵乾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江有汜到底是怕还是不怕,那奏疏里的事,到底急还是不急。 大约半刻功夫,楚凌霄策马奔至国师府门前,前来开门的竟是云鹤、雀灵两位大童子,楚凌霄吃了好一惊。 只听雀灵脆脆道:“国师果真料事如神,知道郡王会追来,便命我等在此等候。” 云鹤接道:“还请郡王与公主放心,陛下正在国师府避雨,待雨停了,国师自会护送陛下回宫。” 楚凌霄重重松口气,掏出怀中奏疏,将要递过去的刹那,突然鬼使神差的收了回来。 “扬州加急,需立刻呈报陛下。”他绷直了身子,将那奏疏紧紧握在手中。 云鹤、雀灵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武陵郡王要亲自与陛下送急奏,而不是令他二人转交。 略略一顿,两个童子将府门大开,恭敬相迎。 国师府正堂内,姬羌穿着宽大的道袍,正坐于案前喝姜茶。虽然天气已没有一丝冷意,到底淋了雨,姜鉴唯恐她受凉,亲自煮了一壶姜茶与她驱赶凉意。 那道袍是御绣房今年新制的,姜鉴一次都没穿过。于姬羌来说,这道袍除了宽大的不成样子,别的都挺好,舒适又柔软,用的与龙袍一样的料子。 听闻楚凌霄求见,姬羌吃了一惊。 她与姜鉴一样,料到公主府的人或许会追出府门一路沿着她回宫的路追寻,确定国君安全抵达皇宫才会作罢。 姬羌没想到兄长会亲自追来。 姬羌穿道袍的样子也令楚凌霄吃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又觉得没什么不妥。陛下淋了雨,国师府除了国师便是道童,自然只有道袍可以换用。 楚凌霄浑身上下亦湿哒哒的,好不狼狈,姬羌见状不由分说责道:“兄长竟是骑马追来的!您忘记自己身上有伤了吗?” 经她提醒,楚凌霄这才察觉后背隐隐作痛,不过,他并未放心上,拱手将急奏呈上,道:“陛下,国师,扬州急奏!” 同样一身道袍的尚六珈立刻接过急奏,奉给姬羌。 姬羌并未看那奏疏。 “陛下还是快快看看扬州出了什么事,江大人将这份奏疏转交给赵大统领时,非常着急。” 楚凌霄也很着急,迫切想知晓奏疏说了什么,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亲自送过来。 扬州牧的奏疏很短,通篇都在告诉姬羌一件事,扬州下暴雨了,接连三日。 “既无大事,臣也放心了。陛下若无吩咐,臣告退!”楚凌霄说完,又恭敬的向姜鉴行了个别礼。 姬羌无论如何也不允他再次冲进雨幕,姜鉴早唤来童子,吩咐领他下去更衣,且与他备了疗伤的膏药。 国君与国师双双要求,楚凌霄只好领命。 一刻之后,他去而复返,刚走到门口,恰好看见国君与国师凑在一起低低私语,似乎在秘密商议什么,楚凌霄突然驻足,犹豫着要不要回避,姜鉴淡淡扫来一眼,示意他进门。 “可有打湿伤口?”姬羌面含忧色,伤口好不容易愈合,若是这个时候被水浸湿引发炎症,那就麻烦了。 楚凌霄连说无碍,姬羌又责道:“兄长已不是小孩子,以后行事断不可如此莽撞,出了事,且不说朕,头一个姨母就要担惊受怕。” “陛下教诲,臣谨记在心。” 楚凌霄真就像个孩子低了头,从脖颈到脸颊,涌现一抹压制不住的红晕。 他心知自己有脸红的毛病,轻易不能控制,便再次提出告辞。 姜鉴当即派出国师府的马车送他回公主府。 人刚走,姜鉴脸上笑容已经晕开一片。姬羌不解,问他笑什么,姜鉴直言,“笑陛下。” 姬羌:“……” “陛下教训他人的时候倒是义正辞严。” 姬羌微微垂眸,语气不由软了下去。 “朕也是事出有因。” “郡王难道不是?”姜鉴言语中多了几分犀利,“有什么样的国君,便有什么样的臣子。” 姬羌闻言不再狡辩,忽而坐直了身子,拱手道:“国师教训的是,朕今后遇事,定会三思而后行。” 姜鉴又给她续了一杯姜茶。 “无论江南这场大雨究竟如何,陛下该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便交由天命定夺。黄天终不负苦心人。” 原来国师什么都知道,和从前一样,一眼便能将她看穿。姬羌忽然就想,若是前世他向她辞行那天,她拿出死皮赖脸的架势,不惜任何手段将他留下,结果又会如何? “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那时候的国师做了什么样的神仙。” “这个,臣不记得了。”姜鉴端的一本正经,姬羌噗嗤笑出了声。 “若是今生再有机缘,臣一定告知陛下。” 原本乐不可支的人,笑意戛然而止,捧着姜茶默默呷了几口。 “您当时为何没有将臣留下呢?”半晌,他低道。 第156章 震惊 神祇要走,岂是凡君能留得住的?犹记得,在国师与她辞别后,她悄悄躲在窗帘后,眼睁睁看着那没有任何留恋的脚步,越来越远的背影……她甚至想起了母君,那么多年,她每每与父王争吵,事后走的也是那般决绝,无论她用什么样的眼神张望、哀求,她均视而不见。 也因此,她大概已经习惯,那种被抛弃后,仍需波澜不惊面对的日子,也知道哀求与哭泣,是最没用,也是最被人轻视的手段。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从不求人。 少女陷入深深的回忆中,眼眸中隐含着说不完道不尽的哀伤,姜鉴不喜欢看见这样的姬羌,突然后悔问出那般尖锐的问题,尽管他的出发点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当年的情况。 沉默良久的姬羌,忽而幽幽道:“朕当时,大概知道留不住吧。” 姜鉴心中悔意更浓,那幽若寒潭的星眸悄悄染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隐痛,挺拔的鼻翼双侧也微微沁出一丝细汗。 “无论当初是什么原因,那都是吾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姬羌:“……” 她一时难以形容自己的心境,难以置信。更多的还是心慌,一贯将表情控制自如的能力,也突然消失。 慌乱中,她不自然的收敛眸光,微微低垂,浓密修长的睫毛试图将一切掩盖,结果掩盖不成,反而也跟着微微抖动。 这样的少女,如此的娇艳明媚,慌乱中仍不忘掩饰自己的举动,悄无声息的透着娇憨与天真。 正襟危坐的姜鉴忽然闭上双目,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拳头紧了又紧。 窗外,雷雨已歇。 蓄存在屋顶上的积水从房檐上滴滴答答的坠地,姬羌出神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可以回宫了! 姜鉴二话不说,起身相送。 于是,一身道袍的姬羌坐着国师的仙撵,被一路送到养元殿。 姬羌下撵之前,姜鉴忽而扯住她的袖口。 “臣昨夜卜卦,江南之事恐有异变。” 国师,何意? 还是要前往江南吗?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姜鉴,看着这位,她大概永远也看不清的国师。 “臣答应陛下,平安归来。” 一个冰凉凉的东西落入她掌心,是一块方形玉佩。 “这是臣,对陛下的承诺。” 话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 唯有一句,珍重,平安……盼归。 …… 次日起,江南各郡各县的奏疏雪片儿似的纷纷涌入昊京,大家像约好了似的,事无巨细的像朝廷禀报当地的降水情况。 起初,所有人都不以为意,这个时节江南已迎来雨水期,无论遇到小雨大雨还是暴雨,都实属正常。 五日后,来自江南各地的“雪片儿”仍在持续,甚至已有县镇出现内涝,县令领着府衙的兵丁四处排水、救民的情形。 不以为意的人开始减少,群臣慢慢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十日后,已有数十郡县出现内涝,田地、房屋开始被淹,群臣鸦雀无声。 更令人不安的是,江南的大雨还在持续,多地连下几天几夜,老天劲儿头十足,根本不带停歇。 再上朝,群臣见到脚步沉稳,波澜不惊的国君,惊的连话也不出。 姬羌非常理解这种震惊,特意等众臣将心绪稍稍平复,早朝才正式开始。 十日前,地方尚能应对水涝,十日后,地方渐渐吃力,已有多地郡守与县令开始在奏疏中向朝廷求助。 姬羌瞥了汤崇俭一眼,老头儿立刻出列通禀,户部已准备拿出两百万两筹集米粮与物资,发往江南灾区。 姬羌只说了两个字,“太少。” 汤崇俭已无从前“气焰”,十分恭顺的问道:“陛下以为,多少合适?” “照着一千万两做准备。” 群臣:“……” 于是,保和殿出现了几十年难遇的死寂。 漏刻中的细沙一丝一丝的流漏,直至底部被平铺了厚厚一层,才有人出声。 江有汜慢吞吞的出列,在姬羌的注视下还不忘左右张望,姬羌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一只又一只立的笔直的“木鸡”,对于江有汜这般特殊的恶趣味,姬羌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 “敢问陛下,江南这场雨,要下多久?” 姬羌:“……” 群臣:“……” 这是把陛下当成天老爷,还是神算子? “据国师推测,断断续续,至少月余。” 国师虽不在,她仍不忘发挥其余热,将一切推到他头上。 此言一出,群臣几欲昏倒,姬羌又命班茁葭率两万大军南下援助地方,早朝结束。 开国以来,这是大梁第一个连一刻也没撑到的早朝。 国君连出两令,每一个都重如山,群臣下了朝,马不停蹄地赶往六部衙门。 守在朱雀门的羽林将士们也是第一次见到群臣驾着马车赛跑的奇观,有两架马车甚至不小心撞到一起,令人大为震惊的是,马车上的两位大人竟然没有停车吵架! 殷不离笔直的站在朱雀神像后,无论谁从旁经过,用何种目光打量,她均以淡笑回应。 不过,事情紧急,谁也没功夫停下来说两句。 直到殷其雷从旁经过,蓦然看见女儿身影,大吃一惊,“不离!” “你怎么来了!” 慌的要拉女儿上马车。 之前她藏在朱雀神像下,好歹有个“等父亲归来”的理由。今时不同往日,她竟还敢来,且明目张胆的站在神像旁,就不怕……奇怪,那些守门的羽林将士也不过来驱赶? “爹,女儿在此等候陛下召见。”殷不离平静道。 “什么时候的事?” 殷其雷自问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尚未发生,不过,很快就会发生。” 殷其雷:“……” 当最后一个朝臣走出朱雀门,殷其雷也没等到女儿口中所说的“很快就会发生”,不由分说要带她回家。 “瞧见没,皇城的门都关了,陛下被江南水患弄的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理会你。” 殷不离定定的望着那越来越窄的门缝儿,心中希冀丝毫未散。 她已经在朱雀门前晃动了一早上,守门的将士早将消息递了上去,无论如何,陛下都会知晓。 “爹,您先走吧,女儿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着向陛下讨官?路,不是这样走的……” 殷其雷正要训诫女儿,已经闭合的朱雀大门却突然大开。 尚六珈站在门前扬声道:“陛下宣,殷不离觐见!” 第157章 行走 殷不离学着父亲早朝出发前那般,庄重的理理衣袖,挺直了脊背,临走前低道:“父亲,女儿去了。” 一声“父亲”听的殷其雷心潮起伏,那声“去了”更是让他鼻腔发酸。 此去前路漫漫,路途荆棘丛生。 此去希望渺茫,更将不知归途。 殷其雷不由想起当年,他就着炉火苦读,为求先生指点,在风雪中苦行两天两夜的岁月。 十年寒窗苦读,一举成名天下知。 科举成名对于读书人来说,是终点,也是新的起点。他出身寒门,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尽管当年科考成绩优渥,仍从地方七品县令做起。 二十年来,就是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 尽管艰难,终究有道可行。女儿将要走之路,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拍拍女儿肩膀,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殷不离却觉得父亲为她做的已经足够,此时此刻不用说什么,只需一个鼓励的眼神,就够了。 朱雀门开了又合,殷其雷就那么怔怔的望着女儿逐渐便窄的背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直到皇城大门重重合上,他方才转身走向自家马车。 “老爷,咱去衙里吗?”出发前,车夫问。 殷其雷冷哼,没好气回,“老爷我还没用早饭,去什么衙里!” 车夫碰了一鼻子灰,仍不忘提醒,“方才小的听见很多大人直接去了衙里,早饭让家人往衙里送呢。” 殷其雷又一声冷哼,“丑人多作怪。平日里也没见这么积极,这会子有钱有粮有兵,确实单单缺了他们这股子热忱。” 嘲讽两句,殷其雷打定主意回府用早饭,实则坐等女儿的消息。 …… 殷不离今日穿了一件崭新的鹅黄色绸裙,对襟收腰,把整个人衬托的精神又干练。更醒目的是,从不施脂粉的殷不离,今日特地擦了一层淡淡的粉,描了眉,还涂了口脂。 经过这样精细的装扮,其貌不扬的殷不离已经完全脱离“丑”字。而她本身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如今这股别样的气质又添鲜妍,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四大金刚面面相觑。 据守门的羽林卫回禀,这位殷大小姐今儿一大早“大摇大摆”来到朱雀门前,先是在大门口走了五六遍,紧接着又绕着朱雀神像转了十多圈,最后笔直的站在神像旁一动不动,任由羽林卫士上下打量。 所以,羽林卫前来禀告陛下时,用了古怪,发疯等字眼,陛下二话不说便召她进来。 不曾想她“发疯”之前还细细梳妆打扮一番。 “猛地一看,还怪好看呢。”零露悄悄对尚六珈嘀咕。 “那是因为,你看多了她不施脂粉的样子。”尚六珈实话实说。 俗话说的好,没有对比,就没有进步嘛。 姬羌免了殷不离的礼,并与她赐了座,看了茶。 “大军凯旋那日,你做的不错,朕一直想找个机会嘉奖与你。只是近来,诸事繁杂,江南又遇上水患,朕尚未来得及……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朕办得到,一定许你。” 姬羌敢抛出这话,就是想看一看殷不离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当初,她为求入宫做伴读,不惜置自身于危境,姬羌当时断定,她是国师的狂热信徒,做伴读只是她接近国师的手段。后来,随着接触次数增多,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实证明,殷不离的野心,可不仅仅是做国师的弟子那么大。 “臣想去江南,恳请陛下应允。” 这便是殷不离的答案。 完全出乎姬羌的意料,四大金刚闻声,纷纷愣住。 江南三州十二郡正在闹水患,殷大小姐不知道吗? 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沉默后,姬羌问道:“去江南做什么?” 殷不离答:“救万民于水火。” 这句话但凡换了一个人出口,都会引得四大金刚一阵爆笑,救万民于水火,说这话的就算不是神仙,至少该是国师。 然而这话出自殷不离之口。 尚六珈等人听的心潮澎湃,不管殷大小姐做不做的到,一旦目标定,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朝目标前进,他们亲眼见过,她是一个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前行的人。 “江南正逢水患,道路泥泞,马车不得前行,你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人,如何救民于水火?” 姬羌抛出第二问,殷不离不假思索道:“臣已经熟练驭马,随军前行没有任何问题。即便到了连马儿也去不得的地方,臣还有两条腿,日行百里没有问题。” 姬羌与四大金刚齐齐沉默,养元殿再一次陷入静谧之中。 “你的父亲、母亲可知晓?” 姬羌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哪知殷不离立刻回道:“臣的事,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父亲他,自会明白与支持。” 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姬羌思虑再三,给了殷不离一个“江南行走”的头衔。 江南行走,一个不在编制且暂时的头衔,就像国君派到地方办事的钦差,差事一结束,钦差的使命也便结束。 然而钦差带着皇命,关键时刻可代君行事。行走却没什么特权,二者单从名字便可分辨出天壤之别。 饶是如此,已足够让殷不离喜出望外。 无论如何,她已然是陛下亲封的官,可光明正大的随军南下。 殷不离郑重叩谢皇恩,她前脚刚进府门,后脚圣旨便到,没有给殷夫人任何反应的空隙。 所以,尚六珈还未将圣旨全部宣读完毕,殷夫人眼皮儿一翻倒在了地上。 尚六珈心惊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臣,叩谢隆恩!”殷不离先接了圣旨,而后才去瞧殷夫人,哪知她一声“母亲”尚未唤出,“鲤鱼打挺”的殷夫人已重重甩出一巴掌。 那巴掌打的清脆、响亮,令尚六珈眉头紧皱。 无论这道旨意是不是殷不离所求,圣旨已下,便代表陛下的旨意,殷夫人却当着他的面儿打殷行走的耳光,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然而殷夫人更大不敬的言行举止还在后头。 她直直的盯着尚六珈质问:“大梁无人可用了么?竟派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下江南,陛下是糊涂了吗?” “大胆!”殷不离抢先尚六珈一步对母亲大喝,“殷夫人抗旨不遵在先,诋毁国君、朝廷命官在后,呵!” 一声短促冷喝之后,殷不离直逼殷其雷,“这就是殷大人的家风?” 尚六珈:“……” 第158章 耳光 尚六珈从未陷入这般两难之境。若要再呵斥殷夫人,甚至与她较真,将其出言不逊的举止上报国君,似乎有些绝情,毕竟殷不离已经“先发制人”做了他要做的事。一个女子这样毫不留情面的斥责自己的生母,尚六珈听的既顺耳又刺耳。 可即便如此,他又不能真的装聋作哑,毕竟,殷夫人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的的诋毁国君,他身为陛下的心腹,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事发生。 仅一瞬犹豫,殷其雷已道:“殷行走教训的是。来人,还不把又犯疯症的夫人弄走!” 说完,转身向尚六珈解释,“让尚大总管见笑了,拙荆多年前便患有疯症,但凡受刺激便会发作,还请尚大总管看在她疼惜亲女,又犯病的份儿上,在陛下那里描补两句。” 这台阶给的,及时又合理。 尚六珈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滑。 “殷大人说哪里话,杂家向来不是那搬弄是非之人,可怜殷夫人,杂家竟不知还有这般内情。” 话毕,尚六珈立刻提出告辞。 甭管殷夫人是否真的患有疯病,此地都非久留之地,再待下去,万一殷夫人再口出什么难以描补的狂言,那便糟了。 尚六珈走的匆忙,回宫之后也没隐瞒姬羌,将殷家人的态度细细倒一遍。不过,殷夫人那些不逊之言,他只字未提。 …… 殷府。 尚六珈领着宫人们刚离开,殷夫人便挣脱下人们的束缚,真真发了疯一般撞向殷其雷。 “老东西!毁了我的女儿,又来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我跟你拼了!” 身子骨孱弱的殷夫人瞬间化为一头愤怒的母牛,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超乎寻常。幸亏有小厮们遮挡,否则,这一下非给殷其雷撞散架了。 殷其雷站稳之后,甩手就是一巴掌,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甩老妻耳光,打的却毫不留情。 “糊涂妇人!若想毁了这个家,毁了你的一双儿女,尽管闹,最好闹到金銮殿,让陛下治我的罪,撤我的职,杀我的头,到你满意为止!” 下人们早四散而逃,只几个心腹留在一家子身边。 殷夫人被这突来的一掌打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着殷其雷颤道:“你竟敢打我!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殷其雷冷笑,反驳,“你方才不也打不离?当着尚大总管的面儿。” “她是我的女儿!”殷夫人怒吼。 “那也不是你能随便打的!她是陛下亲封的江南行走!是大梁堂堂正正的女官!”殷其雷声如洪钟,震的殷夫人不敢再吼。 殷其雷便对阖府上下道:“打今儿起,你们如何待我,便如何待小姐,怠慢朝廷命官是何罪名,不用本官提醒了吧?” 管事、丫鬟们忙领命,几人纷纷对殷不离改口,称其为大人。 殷不离看够了戏,也不在乎这些虚名,便对双亲道:“女儿还要收拾行囊,父亲、母亲,女儿告退。” 殷不离的背影刚消失,殷夫人扑通一声跪在殷其雷面前,扯住他的衣角哀道:“老爷,我不反对不离做官,我只是不愿她下江南……老爷,我错了,我不该打她,是我糊涂了……您进宫去,求陛下,求陛下收回旨意,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去那水患、瘟疫泛滥的地方!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该怎么活呀……” 殷夫人哭的肝肠寸断,殷不弃看了也不停地抹泪。 “夫人……”殷其雷也慢慢对老妻跪下,一声夫人唤的惆怅万分。 “安逸的官,人人都想做,可置身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怎么办?” “还记得当年我初为县令时,夫人时时叮咛我,要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这样才能上对得起国君,下对得起百姓。” “去岁我前往雍州,夫人明知那里危机四伏,却义无反顾的为我送行……” “如今不离只是走上一条与我当年一样的道路,夫人怎么就想不通了呢?” “她岂能与你一样?”殷夫人连连摇头,“她是女子。” “女子也可以。”殷其雷坚定道:“不离有勇有谋,心志坚定,不输男儿。咱不与别家相比,就拿咱家两个孩子来说,姐姐哪样不比弟弟强?” 殷不弃突然就不哭了。 站到现在,他自始至终没吭声,却这样莫名的被刺了一剑! 殷其雷已然将老妻搀起。 俩人边走边说,慢慢走向正堂,殷不弃只觉心口又是一个刺痛。 他就这样,被刺一剑后,紧接着被视为空气! 赌气的殷不弃抬脚进了葵园,殷不离正在收拾行囊。 “姐。”殷不弃盯着姐姐高高肿起的脸颊,心里猛地一抽,比方才那两“剑”痛上十倍,“你敷药了么?” 殷不离点点头,看也没看殷不弃,只顾着收拾行囊。 殷不弃鼓了鼓勇气,提出同她一起下江南,被殷不离不假思索的拒绝。 “为什么呀?我若同你随行,路上还能照顾你……” “打住。”殷不离面色平静的将其打断,“我已然离经叛道,你若再跟我胡闹,我敢保证,娘会以命阻拦,届时,我出不了门,违了圣意,全家谁都别想好过。”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此次我是随军出行,班将军武艺高强,曾以一己之力杀雍王百人随从,有他护着,谁敢把我怎样?” 话虽如此,殷不弃仍不想在家待。 他已经烦透了母亲那套,好好坏坏,一会儿觉得女子做官大逆不道,一会儿又觉得或许可行。哭哭笑笑,疯疯癫癫,他觉得爹说的没错,母亲或许真有疯症,一个想不通就会犯病,每每犯病就会拿他出气…… 殷不离一眼瞧出他的心思,心里也早有些话想对他讲,便趁此机会道:“你若不想待在家,就去对爹说,你要去弘文馆读书。陛下重科举取士,弘文馆不仅被翻修一新,主讲先生也已经定下,便是翰林院孟大学士。下月初弘文馆便要对世家与寒门子弟开放,对你来说,正是个难得的机会。” “当真?”殷不弃眼前一亮,“爹会同意吗?” “当然。”殷不离向他道出真相,“以往官学被封,京城子弟无处读书,条件好的自请西席,譬如秦国公府的家学,算是昊京拔尖儿的。然而去人家家里读书,总不能空着手去,且先生每年的束脩也不低。” “我知道,爹当初心疼钱,才不让我去的。”殷不弃接道。 第159章 翻墙 殷不离放下手中行囊,非常认真的打量殷不弃两眼,用一种从未流露过的悲悯之声道:“你不知道。” “爹当年不让你去秦国公府的家学读书,仅仅因为怕掏钱吗?我以为,十二岁的殷不弃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二十岁时,该有了判断。然而,我很失望。” 殷不离目光犀利,言辞犀利,直把殷不弃羞的面色红涨,不知所措。 印象中,姐姐从未这样“羞辱”过他。 “你该明白,爹是御史大夫,掌都察院,肩负监察百官的重任,他一生宏愿便是做个纯臣,所以,他绝不会同任何世家、朝臣亲近。皆因这般洁身自好,爹才会受先帝、陛下看重。否则,你以为,这么多年来,爹在朝堂掷地有声,全靠大嗓门喊出来的?” 殷不弃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甚至说,这般问题,从来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自打记事起,他所思所想不是读书习文,便是哄母亲开心。 看着这样的殷不弃,殷不离更加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把兄弟推出家门,再这样待下去,指定废了。 羞愧难当的殷不弃小声提及一事,“既如此,为何他也不让我外出求学?” 大约五六年前,京城世家子弟中涌出一股外出游学的新潮,那时的殷不弃也动了外出游学的念头,奈何遭到殷其雷的强烈反对。结果,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而殷不离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母亲的缘故,不该找父亲的茬。 殷不弃不信,当年,是父亲将他关家里的。 殷不离道:“你惯会在母亲面前撒娇纠缠,母亲实在怕了你,才让父亲出面阻拦你的。” 真相竟然如此。 殷不弃不知该说什么。 “你莫要怪母亲。”殷不离反而劝他,“我们当年落草时,母亲难产,吃了诸多苦头。即便如此,我们比别人家的新生婴孩孱弱太多,她为了养活我们,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唯恐生病,唯恐意外,唯恐养不活……故而,这些年,她把我们看的紧了些。” “可如今,你已行了冠礼,听我一句,切不可再让自己躲在母亲的羽翼之下。那羽翼已遮不住你。” 殷不弃:“……” 他来葵园做什么的? 对,要随姐姐下江南,顺便再劝一劝她,莫生母亲的气。 可是到头来,姐姐却把他好一阵儿劝,字字珠玑。 更令他惊讶的是,姐姐并未生母亲的气,且比他更懂母亲的心境。 如此,他还说什么? “姐,你到江南,要做什么?” “赈灾救民,否则还能干什么?” 殷不弃再无话,慢慢退出姐姐的闺阁。 殷不离继续收拾行囊。换洗衣物只两套,都是男装,跌打损伤的膏药倒很多。另外便是大小不一的几把匕首,以及笔墨纸砚。 丫鬟阿葵收拾一奁梳洗之物,被殷不离看见,直接淘汰,“小姐我去赈灾,不是去游玩。” 阿葵将妆奁打开给她看,里面只有几样简单的梳洗之物,譬如梳子,铜镜,牙具等,至于脂粉、首饰什么的,一样未带。 阿葵的理由很简单,莫说小姐男装出行,她就是变成个男人,也得洗脸洁牙。 殷不离想了想,多带了一把梳子,一套牙具,除此之外,无论阿葵说什么,一律驳回。 主仆二人正辩着,忽然院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阿葵立刻跑出去,但见葵园的西墙内挂着个男子,阿葵刚要大叫,男子已落地转身,露出明晃晃的大笑脸,比葵园里的向日葵还要绚烂。 “秦小公爷!” 阿葵紧紧捂住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家小姐呢?” “我家小姐自然在她的闺房里,倒是秦小公爷翻墙而来,怎么说?”阿葵伸开双臂,拦住秦食马的去路。 青天白日的,小姐闺房莫名出现男子的身影,万一传出去可怎么是好……虽然这男子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大名鼎鼎的秦国公独子,陛下跟前的红人儿,太仆寺少卿,炙手可热的秦小公爷……这么多头衔数下来,阿葵突然收起双臂,让路。 “我家小姐就在房里,秦小公爷请进。” 她方才仔细数了数,发现无论如何她们家小姐都不会吃亏。 秦食马狐疑的凝视阿葵一眼,眨眼功夫这丫鬟前后判若两人,究竟怎么想通的? 阿葵态度恭敬,再次相请,秦食马因惦记殷不离的事儿,再没多想,慌慌张张的进了门。 殷不离早听见院里的动静,她搬了把椅子放到屏风之后,整个人蹲在椅子上,使屏风将自己完全遮住。 所以,秦食马进屋后,并未看到一个人影。 他站在门口静静打量两眼室内光景,再未动。 “不知秦小公爷翻我墙头,闯我闺房,可是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秦食马当即走近道:“方才我在街上遇到尚六珈,他说陛下封了你做江南行走,你要去江南做什么?” 短短半天,已有数人问她这个问题。殷不离烦了,只说是陛下的旨意。 秦食马才不信这鬼话,今早下朝,若非他被父亲“押”着前往府衙,他定要到朱雀神像前问一问,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站在朱雀门前做什么。 记得当时,他连看两眼才认出那人是殷不离。 向来不施脂粉,喜欢穿男装的殷不离突然涂脂抹粉,必有古怪。 结果小半天刚过,他从尚六珈那里打听到她要下江南的消息。 上回,她与沈万九联手,不声不响的在迎接大军凯旋的晚宴上出尽了风头,这回,又要不声不响的下江南……殷不离,究竟有没有把他们合作之事放心上? “既然你什么都清楚,还问我做什么?”殷不离没好气的道:“我还要问问你,究竟怎么进来的?” 殷不离清晰的记得葵园西墙挨着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是京城倒腾丝绸的大户,胡进才的私宅。两府的院墙之间是一条狭窄的,两头均被堵死的甬道。 条件这样苛刻,秦食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胡老板的家人就没发现吗? 提起这个,秦食马十分得意,“我有梯子。” “哦,忘了告诉你,我把胡进才的宅院买下了,以后有事找你,墙头儿说话也方便。” 殷不离:“……” 阿葵:“……” 第160章 叛徒 阿葵觉得,自己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合格的大丫鬟。别人家的大丫鬟,无论小姐做什么,哪个不贴身跟随伺候?她倒好,自打成了小姐的大丫鬟,眨眼七八年过去,她跟随小姐出门的次数,两把手都数不完! 而今更为骇人的是,小姐藏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秘密,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秦小公爷为了方便与小姐见面,竟一掷千金的把胡进才的大宅子买下,这是多么的,多么的让人激动! 阿葵甚至已经想到,若她们家夫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指定会高兴的晕过去。 殷不离只瞥了阿葵一眼,便知她家大丫鬟想的有点多。不过,她压根没功夫计较。 此时此刻,她满心都是悔意,当初真不该在北城楼上与秦食马喝酒。如果那天她没有与他喝酒,便不会稀里糊涂的与他做了什么幼稚的约定,要把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憨憨推上夫王之位。 她殷不离自问懂几分谋略,肚子里也有几滴墨水。 然而这些谋略与墨水对秦食马欠缺的心智来说,杯水车薪——太少太少,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可圣人道,言必行,行必果。 她后悔了,却依旧要坚持,不得一个结果,决不能反悔。 殷不离将一切糟心的情绪压下,耐着性子问他,“你今日找我来,究竟何事?” “自然为你下江南之事!”话刚起头,秦食马急急刹住,转头盯着阿葵道:“你且退下!” 阿葵:“……” 她是殷府的丫鬟! 秦小公爷却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想到这儿,阿葵朝屏风处瞥了一眼,捂着嘴偷笑离开。 秦食马自问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丫鬟,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屋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没别人,秦食马这才道出真实心意,“你走了,我怎么办?殷不离,你做决定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意见?” 殷不离连笑都懒得笑了,“我做自己的事,为何要过问你的意见?” 秦食马急了,“难道你真的把我们约定之事给忘了?殷不离,我可从不认为你是一个出尔反尔之人。” 果然为这事而来,殷不离轻轻叹口气,表示她没忘。 秦食马不信,礼部已然向陛下提出选夫一事,消息过去几日,殷不离一点反应都没,害他苦哈哈的等到现在。 说起礼部的提议,殷不离安慰道:“毕竟只是一个提议,且被陛下当场否决。如今江南水患严重,陛下更没心情理会选夫之事,你暂且放宽心,只好好做自己的事,你出彩了,陛下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话虽如此,可我总觉得没底。”秦食马幽幽道:“太仆寺近来诸事繁杂,我既要监管御马苑的工事,又要管理那些北戎战马,每日忙的焦头烂额,都没时间接近陛下。” “你把御马苑的工事做好,将那些俘虏的战马管理好,待新营建好,顺顺当当的送过去,别出什么岔子,届时,陛下自会对你刮目相看。”殷不离耐着性子开解。 秦食马总算听进去一二,没有来时那般心慌意乱了。 “你此行要去多久?”须臾,他又问,“你走后我要不要做点什么?哎呀,你出来吧,这样躲着,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殷不离半晌未语,再开口已声如寒冰。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辈子不嫁人,就可以随意放弃自己的清誉,青天白日的在闺房中藏匿陌生男子?” 秦食马:“……” “我我,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我只是在墙头儿趴了很久,也没见你出来……后来瞧见不弃,察觉他神色不对,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说话间,秦食马不由自主的后腿两步,定了定神,“话说,你今天的确有些古怪。” 秦食马印象中的殷不离,是可以与男子喝酒吃肉的,如今他只是悄悄闯入她的地盘儿,与她说几句悄悄话,她便这么大反应,实在不应该。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你可以走了。”殷不离不想多说,“我还有一堆行囊没有收拾呢。” 秦食马默了默,道一句“叨扰”,转身离开。 直至门口再无动静儿,且听阿葵与秦食马客客气气道别的声音,殷不离才走出屏风。 只是下一瞬,一道人高马大的影子立刻闯入眼帘。 阿葵这个叛徒! 殷不离无语,凝眉。 “你的脸?”他不敢置信道:“你母亲打的?” 见殷不离沉默不语,秦食马又气急败坏道:“这是什么母亲!竟敢下这般重手……就连我爹每次动手都不敢打我的脸,说要留着给我说媳妇用呢……何况你一个女子。” 既然已经被发现,殷不离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与其直视,任凭他打量。 过了好一会儿,她面无表情道:“看完了没?看完就走,我一会儿还要去西营与班将军打个照面,明日大军就要南下。” 这一次,秦食马倒十分听话,殷不离示意他离开,他转身就走。 只是这道干脆利落压根没撑半盏茶的功夫,秦食马再次去而复返。 殷不离:“你到底要怎样?!” 秦食马:“不离,你有梯子没?我,我回不去了……” 梯子在他院里,他爬墙爬的轻松,回去的时候突然傻眼,墙下光秃秃的,没任何可踩之物。 殷不离咬了咬唇,瞪了瞪眼,没好气的将送秦食马离开一事交给阿葵。 阿葵乐得相帮,从屋里搬了两个高凳,摞在一起,而后小心翼翼的为秦食马扶着,直到对方踩到墙的另一边的木梯,她方才安心。 “阿葵,先不要不走。”秦食马趴在梯子上,露出半个脑袋。 “秦小公爷,您还有什么吩咐?”阿葵掂着脚尖,仰着脑袋,声音尖细的怪异。 秦食马亦压着声音,低低道:“半个时辰后,来这里等我。” “啊?您还要来?”阿葵连连摆手,“您不能再来了,否则小姐真的要生气了。” 秦食马:“我那儿有一瓶上好的雪花膏,消肿止痛的效果奇佳,我回府去拿,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回来,届时你在这儿等着,千万与你家小姐涂上。” 阿葵点头如捣蒜,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第161章 提醒 阿葵拿到雪花膏,殷不离早出了府。她头戴幕篱,身跨骏马,只两个时辰便在殷府与西营之间打了个来回。 殷不离要随军南下之事,班茁葭早收到消息,且他与殷不离同为陛下伴读,在过去那段难忘的时日里,俩人通过隔三差五的接触,已经十分熟络。 因此,多余的话没说,班茁葭只叮嘱她一些行军的注意事项,会遇到哪些困难等等。 考虑到她是女子,细皮嫩肉的,班茁葭便善意提醒,大军出发前多穿两条衬裤,否则几百里走下来,大腿非得被磨秃噜皮。 对于这般难为情的提醒,寻常女子定会羞的抬不起头,殷不离不仅没有任何扭捏,反而落落大方向班茁葭行礼道谢,此举反而令班茁葭更加面红耳赤。 说出那样难以启齿的词汇已经够让他脸红,没想到对方竟这样大大方方,如若君子,班茁葭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愧。 殷不离从西营回来后,天已经黑了。拿到雪花膏的阿葵可算松口气,琢磨半天的话尚未说出口,殷不离已然接住那瓶珍贵的宫廷秘药。 这药膏来的真及时,有了它,明日大军出发时,她就不用戴幕篱了。 须臾,阿葵就看到自家小姐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将药膏涂抹在红肿处。 “小姐,您都不问问这药膏是谁送的吗?” “谁送的?” 殷不离懒得敷衍的态度令阿葵跃跃欲探的心思打消大半,一本正经的回了个“秦小公爷”,便再没话。 殷不离涂抹完药膏,转身对阿葵道:“你家小姐一辈子不打算嫁人,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善意的提醒,免得你哪天在夫人那里谎报军情,吃板子。” 阿葵扑通跪地,辩解她从没有胡乱向夫人透露过什么,殷不离命她起来,认真道:“夫人与你下了怎样的令,你如何应付她的,我都没兴趣过问,因为我压根不在意。” 阿葵暗暗叹气,这么多年,小姐便是用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每每把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夫人都拿小姐没办法,她一个丫鬟,又有什么能耐? 今日只不过是太过震惊,连府中小厮都不得随意踏入的葵园,突然闯入一个惊为天人的贵公子,身份那样高贵,对小姐态度那样讨好——此般种种,她还以为小姐突然转了性子呢,哪知到头来,依旧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次日,大军出发。 殷其雷、殷不弃于南城门口与殷不离道别。 “你母亲昨夜睡的有些晚,早起头重脚轻,十分不适,便没能来送你,你莫要怪她。哦,对了,这是她亲手与你做的酥饼,路上吃。” 殷其雷将一大包酥饼放入殷不离手中,殷不离连声道谢,她知道父亲这样为母亲找借口,只是为了让她这个即将离家的人面子上好看点儿。 其实,她一点都不在意。 殷不弃还特特强调,母亲是真的病了,早起饭都没用。 殷不离便认真道:“好好照顾母亲,连我那份儿也带上。” 说完,她与父兄辞别,速速上马,扬鞭而去。 不多时,这对父子看到殷不离的身影渐渐没入班茁葭麾下人马之中,再也不见。 殷其雷不由望向城门楼,再三定睛,竟不见殷夫人身影,“你母亲呢?她不是来了吗?” 殷不弃也发现母亲不见了,心慌不已。 “儿子亲自将她搀上去的,还特意为她寻了个隐秘的位置……” 父子二人不由分说,齐齐朝城门楼上奔去。 …… 此时的殷夫人正看着笑的比花儿还要美的秦食马发怔,她身旁的阿葵更是局促不安。 一方面,阿葵不知秦小公爷等下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另一方面,她昨日被小姐灭掉的热情似乎又隐隐生出希望的小火苗。 “不知晚辈有没有荣幸请夫人喝一杯清茶呢?”秦食马恭敬有加,态度诚恳。 殷夫人虽不知秦食马打着什么主意,却未拂其意,对方毕竟是秦国公的独子,又是先帝亲封的太仆寺少卿,她自然要给这个面子的。 关键是,殷夫人也好奇,好端端的,秦小公爷为何要请她喝茶? 她自问两家没有交集,除了不离与他同为陛下伴读,拜国师为师。 灵光一闪,殷夫人想到一二隐隐的可能,立刻随秦食马下了城楼。 城门口一侧,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茶馆,里面却空无一人,掌柜、伙计竟都不在。 秦食马亲自为殷夫人烹了一壶清茶。 “秦小公爷做事如此谨慎,不知要与我说什么?” 秦食马刚在案前落座,殷夫人便迫不及待问道。 秦食马笑道:“夫人莫急,请喝茶。” 殷夫人稍稍收敛心绪,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她早起头晕目眩的厉害,实在没有胃口进食任何东西,包括茶水。 “晚辈与不离同为陛下的伴读,又拜了国师为师,说是同窗一点不为过,看在这层关系上,晚辈斗胆向夫人进言几句,得罪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殷夫人直言相请。 秦食马:“晚辈就是想提醒夫人一句,下次再动手时,不要打脸。” 殷夫人:“……” 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被一个少年如此独特的提醒,殷夫人脸上禁不住火辣辣的烧,她本就有些眩晕,这会子更加不适。 “不离性格刚毅,比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还像男儿。可纵然再像,她终究还是个女儿,同别家的女儿一样,会伤心,会流泪,只不过她不愿意被人看到而已。” 茶馆静的,殷夫人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半晌,她才艰难开口,“这些,都是不离与你讲的?” 秦食马又笑,这回笑的有点冷,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义正言辞,“夫人,晚辈不瞎。” 又是长久的沉默。 殷夫人眼睛倒没闲着,一直对秦食马上下打量。 少年生的绝美,尤其是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凤眸,与他母亲一模一样。 秦国公夫人裴秀娥,迄今美名远扬,年轻时更是美的惊心动魄,莫说男人,就连她这个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惊叹。 据说秦国公当年初见裴秀娥,当场失魂落魄,回家后便扬言,非她不娶。然裴秀娥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七品县令。 门第如此悬殊,老国公自然不同意。秦国公便同其父怄气,足足怄了三个月,最后还是老国公夫人熬不下去,出面拍板儿,年仅十四岁的裴秀娥就这样入主秦国公府。 眨眼半生过去,那些等着裴秀娥闹笑话的贵夫人一个个老的老,衰的衰,被公婆、丈夫、子女、人情往来等种种琐事缠的脱不开身,裴秀娥却活的越发恣意,已近不惑之年的她,说笑间仍隐隐可见小女儿姿态。 皆因秦国公多年来,一如既往的对其宠爱有加之故。 而同样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眼前这位,一笑就晃人眼的少年。 第162章 相劝(1月份月票200加) 秦食马任由殷夫人打量,同时,他也在打量对方。 早过不惑之年的殷夫人涂着厚厚一层脂粉,此般浓妆与她年龄十分不符,且显得不庄重。 仔细一看,那厚厚的脂粉下似乎在遮掩什么。 俩人每每对视,秦食马都会拿出他那招牌一般的笑容应对。 殷夫人被那耀眼的笑容晃的头晕眼花,何况,她本身就有些不舒服,于是,几番之后,她速速收回打量的目光,呷了一口茶水,冷声道:“我养了个一心求官的女儿,自然要用非比寻常的法子对待。” “秦小公爷身为先帝与陛下器重的太仆寺少卿,可曾在朝堂上见过一道女官身影?” 秦食马亦严肃对之,“不曾。” 殷夫人便又道:“不知秦小公爷如何看待殷不离一心拜官入朝的宏愿?” 秦食马闻声,坐的更直,用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态度回道:“晚辈钦之佩之,自叹不如。” “呵。”殷夫人一声嗤笑,饱含嘲讽。 秦食马没想到他由衷的钦佩竟引来对方如此反应。 “钦之佩之如何?自叹不如又能怎样?总归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儿身的事实。自古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在外拼搏,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千百年来皆如此,凭什么她殷不离非要与他人不同?” 殷夫人语速很急,说完歇了好几息才道:“既然她非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个,自然要承受与众不同的结果。若连自己生母的奚落与嘲讽都承受不住,趁早回家!” 原来这才是殷夫人冷酷漠然,甚至有些疯狂行径的出发点。 秦食马震惊的同时,又觉得合情合理。 殷夫人与殷大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才造就今天的殷不离。 秦食马一时哑口无声。 沉默良久,他与殷夫人讲了一件儿时经历。 “晚辈七岁以前,活脱脱女孩儿模样。无论族中子弟还是亲戚、世交,总会不经意、甚至就是故意拿我的相貌取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这件事苦恼。偏偏容貌都是天生父母给,无法改变。渐渐地,我就不喜欢出门了。” “有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知道我突然不爱出门的原因,二话不说将我拉出家门,走亲访友、串门子,总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她落落大方的将我推至人前,当着众人的面夸耀我生的如何漂亮,甚至拿我比夏王。” 殷夫人丝毫不怀疑秦食马所言,以她对裴秀娥的了解,那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回家的路上,母亲对我说,但凡以我容貌取乐的人,实际上都是嫉妒,他们嫉妒我生的好看,故而诋毁。母亲还说,这种事她自幼经的多了去,最好的法子就是使劲儿的张扬,在他们面前使劲儿的晃荡,直晃的他们被嫉妒撑满,又无处发泄……”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憋死才好。” 秦食马觉得此句虽听着过瘾却有损母亲形象,便自动掩去。 殷夫人的确听的过瘾,然而她又心知,无论是裴秀娥还是秦食马,都有张扬的资本,什么都不论,单凭万里挑一的容貌,在哪儿都是最瞩目的那个。 她的不离不一样。 相貌普通,不施脂粉的时候,甚至有点丑。也没什么高贵的出身,亲爹虽官居正一品,却是从十年寒窗、科举取士一步步爬上来的。 入京十余年,无论何种动荡,殷家一贯秉承独善其身的原则,鲜少与世家来往。 因此,除了父母兄弟,不离也没什么帮衬者。 所以,她没有任何张扬的资本。 面对殷夫人的不以为意,秦食马又道:“打那天起,我便堂堂正正的走出府门,那些刺耳的声音仍在,奇怪的是,我每每听到,都能置之一笑。后来我才明白,别人的看法永远不及至亲万分之一。” “至亲勉之,便是无穷尽的力量。至亲毁之,所带来的破坏与伤害,也是无穷大的。甚至某些时候,至亲一言相损,抵过外界千军万马的践踏。” “这些只是晚辈短短数十载的感悟,不当之处,还望夫人海涵,晚辈且告辞。” 秦食马察觉殷夫人将他后面的话听了进去,便点到为止。 无论如何,他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化解殷不离与其母之间的矛盾,至于成效如何,只能听天由命。 殷夫人被秦食马最后几句惊的心神大乱,少年背影消失不见时,她才恍然反应过来,对方向她辞别,她竟然忘了回应。 远远守在一边的阿葵看见秦小公爷离开,立刻走到夫人身边听吩咐。 殷夫人扫了扫阿葵,忽然厉声质问,“秦小公爷与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同窗之谊,什么钦之佩之,她活了这么大年纪,才不信这些鬼话。 阿葵略略犹豫几息后,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倒出。 且倒出前在心里嘀咕,既然小姐什么都不在意,她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不曾想殷夫人大骇,一个眩晕,差点儿栽地上。 这与阿葵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她都懵了。 “为何不早早禀报于我?是不是小姐封了你的口?” 阿葵又惊又怕,连连摇头,“小姐压根不在意这些事,甚至对秦小公爷的翻墙举动还很头疼,嫌秦小公爷耽误她去西营寻班将军的行程。只因小姐对待男子的态度与从前无二,奴婢才没及时回禀夫人。” 殷夫人心中热流渐渐冷却,命阿葵起身。 半晌轻轻说了句,“这样最好。” 阿葵见她没生气,大着胆子道:“秦小公爷,对小姐真的很好。阿葵伺候小姐这些年,从未见过像秦小公爷这样的……” “你懂什么!”殷夫人喝了阿葵一嘴,“侯门公府,簪缨世家,岂是我们能高攀的?” “再说,就凭秦小公爷那副天人的模样,你觉得你家小姐凭什么配得上人家?以后这样的蠢话切莫再提,你家小姐因为要拜官入朝一事已经弄的满城风雨,若再传出不自量力,攀附权贵的名声,真就不要活人了。” 阿葵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应声不跌。 主仆刚走出茶馆,殷不弃、殷其雷一前一后跑来,父子二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 “母,母亲,让我们,好,好找……” 第163章 锦囊 殷不弃如何也不会想到母亲会来这样一个破旧不堪的茶馆里喝茶,何况,她早起不适,茶饭不思。 殷其雷则低问:“夫人同谁喝的茶?” 茶馆空无一人,只一张桌子上放着两个茶杯……显然,对方来历不凡。 殷夫人推了推殷其雷的胳膊,说了声“车上说”,再无话。 一家人各自上了马车,殷其雷心疼的抚了抚殷夫人的脸颊,问道:“还疼吗?” 他昨日也是气懵了,竟下那般重手。 殷夫人哪顾得上这些,急道:“方才我与秦小公爷喝的茶……” 紧接着,她将秦食马如何替殷不离说话,以及他昨日如何跨院翻墙,闯入葵园的事一一道出。 殷其雷听了,久久未语。 “老爷,你说秦小公爷这么做,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不离嫁入侯门公府……” “夫人多虑。”殷其雷将其打断,“夫王人选落定之前,京城八大世家的子弟谁也不会成亲,呵,莫说世家,便是如我等这般新晋的寒门清贵,都攒着劲儿要把自家的子弟推到陛下跟前呢。” “前几日,礼部已按照惯例正式向陛下提出选夫一事,在这节骨眼儿,夫人觉得秦国公府会放弃如此大好时机,去选一个年龄大、相貌不出众、也没什么背景的女子做媳妇?” 殷夫人虽不经常出门,这点事还是能看清的。只不过秦食马的举动太过惊人,使她不得不多想。 殷其雷便与她解释,虽然秦食马出身高贵,各般条件过硬,然而比他更加优秀的大有人在,诸如武陵郡王便是不可小觑的竞争者。故而,秦家有意在朝堂拉拢支持者。 话说到这儿,殷夫人恍然大悟,并因自己刚刚远到天际的遐想而羞愧。 “夫人不必羞愧,我们的不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这世间,能有几个女子比得上我们家不离?她比世上大多数男儿还要优秀。” 若搁从前,殷夫人听见这样的话,只会嘲讽外加打击。 此时此刻,她忽然泪目,不停地点头。 无论秦食马有什么目的,他最后那一席话都令她汗颜,让她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做一个母亲。尤其是,在裴秀娥那样毫无保留的支持、爱护孩子的母亲面前,她自惭形秽。 可是,光阴不知不觉流过,她的不离已经二十岁,早已与她形同陌路…… …… 秦食马仔细回想殷夫人最后的反应,觉得她还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不由心情大好。别管怎么说,他总算帮到殷不离一次。 俩人自合约起,一直是殷不离帮他拿主意,频频在陛下面前露脸。而他,可一次都没帮过她。说来真是惭愧,殷不离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若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在陛下选夫之前毁约,这绝不是秦食马想看到的。而今,恰逢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再说,他早在替陛下向众位世家夫人、官眷还首饰的时候,便对殷夫人心生不满,就没见过这样做母亲的,不支持自己的孩子就算了,居然还四处挖苦、嘲讽,说白了就是落井下石。 孩子落井里不想着捞,巴巴儿往井里扔石头……也就殷不离那般坚毅的人能忍受。 秦食马边走边想,对今日的自我表现非常满意。 走上热闹的朱雀大街,秦食马下了马车,决心四处逛逛,刚走几步,忽然察觉有人拍他。 竟是阿葵! “嘘,秦小公爷,这是我家小姐临走之前留给您的锦囊妙计,小姐再三嘱咐,一定要您按照锦囊行事。” 秦食马简直喜出望外,忙打开锦囊,清雅简单的荷包里只有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四个大字:按兵不动。 什么意思? 秦食马自问没看明白。 “阿葵,只有这些?” 阿葵四处张望着点头。 “那,那你家小姐还说了什么?” 四处张望的阿葵又连连摇头。 待秦食马还要问纸条的含义,阿葵却兔子一般蹿入人群,“对不住秦小公爷,夫人看得紧,我得赶紧走了……” 眨眼功夫,阿葵没入人流。 秦食马盯着那四个大字发呆。 殷不离到底什么意思?他天天国公府、太仆寺、南营三点一线的来回跑,也没机会去哪儿呀。 还是说,这几个字还隐藏着别的意思? 这个殷不离!就这点不好,惯会故弄玄虚,有什么话就不能明说吗? 秦食马因解不开谜面而气愤,突然间连逛街的心情都没了。 “哎哎,让让,快让让,挡道儿啦……”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速度并不算太快的马车忽然在秦食马面前刹住,高高尥起的马蹄差点儿踢秦食马脸上。 “你怎么驾的车!”秦食马气不打一处来。 车夫认出是他,忙赔礼不迭,满心的委屈也不敢说。他老远就喊着“让让,让让”,谁知这位小公爷像只呆鸡一般,愣是站在大街中央不走,两边人流密集,他一看形势不对连忙勒马……万幸他最后勒住了,否则……车夫不敢往下想。 就在这时,马车的主人撂开帘子,语气惊奇道:“哎呀!竟是秦小公爷!” “江大人?”秦食马也很意外,眼角瞟了一眼马车左上角,这才发现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江”字。 是他走神儿了,竟没注意到。 “对不住,小公爷,下官急着进宫,马车驶的有些急。” 江有汜确实很急,说话时马车都没下。 一听陛下召见,秦食马立刻来了精神,“江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江有汜也一脸茫然,示意他也不知。 秦食马愣了愣,察觉江有汜有告辞之意,连忙把道儿让出来。 秦食马看看远去的马车,又低头瞧瞧纸条上的字,只觉心乱如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江有汜匆匆入了宫,双脚刚踏入养元殿,便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氛。 尽管,四大金刚像往常一样对他客客气气的,心思敏锐的江有汜却觉得,今日份客气,有些刻意。 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向姬羌行了礼。 “赐座,看茶。” 姬羌盯着江有汜,笑眯眯道。 第164章 高帽儿 江有汜看着那笑顿觉毛骨悚然,陛下可从未对他这般“和蔼可亲”过。 “江卿,不知户部筹粮一事进展如何?” 江有汜:“……” 想知道户部筹粮进展,召他这个吏部尚书干嘛? 江有汜心里嘀咕,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如实回答,“回陛下,据闻,户部三次筹粮已顺利完成,剩下便是米粮到位的问题,汤大人说暂且看江南事态如何,哪里缺粮就发往哪儿。” “江卿办事,朕果然放心。” 江有汜:“……” 陛下耳朵没问题吧? 他大逆不道的想。 “陛下圣明,筹粮一事实乃户部上下努力奔走的结果,臣断断不敢居功。” 姬羌却毫不犹豫的笑道:“江卿谦虚了。若无江卿在汤崇俭背后坐镇,户部筹粮一事,不可能这般出人意料的顺利。” 大梁九州三十六郡,去岁雍州、冀州多个郡县遭遇旱灾与蝗灾,今年不问朝廷要银要粮便已经谢天谢地,更别提去这两州筹米粮。 今夏江南梁、荆、扬三州又逢水患,便是伸手问朝廷要钱要粮的几个。 因此,朝廷向地方集粮,只能从另外几州入手。 如今的局面是,大堆的银子有,能调度的粮山无,只能稀稀疏疏的从各个地方调度,或者直接向各地粮商购买。 所以,当姬羌听闻户部这么快将筹粮一事顺利完成,说不惊讶是假的。 “陛下请听臣详述,户部第一次筹粮顺利完成,皆因汤大人未雨绸缪。当初,武陵郡王率军北上之后,汤大人唯恐大军后续缺口粮,便从江南各地调度米粮四十万石。说来也真巧,这批米粮刚离开扬州地界,大军便凯旋归来,接着,扬州、荆州等地突逢大水……” 对朝廷来说,四十万石米粮免遭水灾,又不用北上南下的调度,可直接发放灾区,简直不要太省事。 “第二批粮筹的更加不费力。” “哦?怎么说?”姬羌更加好奇。 “回陛下,皆因一人——沈万九。” 提起沈万九,江有汜直想说他是陛下可移动的粮仓银库。随用随取,一点儿也不耽误功夫。 朝廷第二次筹集米粮时,沈万九跑到户部,自告奋勇拿出自家两个粮行,愿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全部调给朝廷,当时六部闻声,别提有多狂喜。 沈万九本就是江南人士,江南四大粮行,沈万九一人就占两个,他肯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首先在调度问题上,朝廷就免去大麻烦。 如此忠义之士,朝廷自然不会趁机占他便宜,用市价将沈家粮行的米粮全部买下。 经江有汜提醒,姬羌这才想起沈万九祖上便是倒腾米粮发家的。 此次沈万九又解朝廷燃眉之急,姬羌默默在心里再记他一功。 接着,她便满心期待等江有汜讲述第三批筹粮之事。 姬羌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与她小姨母有关。 据江有汜言,燕国公主昨日亲自向汤崇俭许诺,若朝廷需要,她愿从吴地筹粮二十万石,直接调度到江南三州。 吴地在三州之南,距离短,调度也极为方便。 三次筹粮均有眉目,速度快,方案最佳,解了姬羌心头大患。 追根究底,她可不认为全是汤崇俭未雨绸缪,以及沈万九与燕国公主的主动献计的功劳,若无江有汜在背后出谋划策,绝不可能这般顺利。 老狐狸的功力,姬羌自问非常清楚。 不知为什么,江有汜觉得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他也绝不认为陛下急匆匆的把他召来,是为了解筹粮之事。 果然,只听姬羌一本正经道:“满朝文武,朕最看好的便是江卿,可知为什么?” 江有汜面上感动的不要不要的,心里更加郁闷,明知陛下十有八九要给他下套,偏偏他还不能反抗。 龙椅上的少女毫不吝啬的夸赞道:“江卿不仅谋略过人,且是个热心肠,六部缺谁都不能缺江卿。” 哎哟喂……江有汜给跪了,直拒绝,“陛下过誉,臣惶恐,惶恐啊。” “爱卿不必自谦。”姬羌走下龙椅,亲自把江有汜搀起,“朕有一事,欲托付给卿。” 江有汜:“……” 来了来了! 就说高帽儿不是想戴就戴的。 江有汜内心已崩溃,硬着头皮问何事。 姬羌:“朕,欲闭关一月,六部之事,还望卿多多担待。” “陛下要闭关?”江有汜以为自己听错了。 闭关不是国师常干的事吗?怎么,陛下想戗行? “臣无能,臣惶恐。”江有汜刚起来又跪下,一脸的拒绝。 “朕相信卿可以的。”姬羌又把他拽起来。 “陛下……”江有汜想哭了。 “臣怕有负皇恩啊!” 江有汜又要跪,这次姬羌再不许,“卿有何能,朕一清二楚。” 话落地,守在一旁的尚六珈与零露突然面对面演起戏来。 尚六珈:“陛下已然及笄,按理说,礼部提选夫一事属例行提议,并不出格,纵然陛下暂时不愿提及,也不该这般当众给梁大人没脸。” 零露:“她哪是不愿,是……极度反感,还有国师,你没看到他当时的眼神儿,比利剑还要锋利……” 江有汜:“……” 以上分明是他与汤崇俭的对话,尚六珈与零露竟只字不差的复述下来! 这么说,他与汤兄每每下朝之后站在小道儿上的说了什么,陛下都一清二楚! 可怕!太可怕了! 江有汜简直五体投地,“陛下!臣死罪!死罪!!” “卿这话严重了,朕当时没有计较,事后更不会与卿算账。” “只是朕此次遇到难题,还望卿对朕施以援手。” 姬羌此番恩威并施,无论说什么江有汜都连连答应。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江有汜可怜巴巴道:“陛下此去江南,真的一个月就能返?” 姬羌:“……” 她可从未说自己要下江南。 这个老狐狸!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还在她面前装傻充愣,早知道,方才就该让六珈、零露多说几句,好好吓唬吓唬他。 “朕答应卿,最多一月就回。卿只需在政事上多多操心,宫务有王圣君打理,大内与京城安危有赵乾、赵坤兄弟镇着,不会出什么乱子。” 江有汜连连领命,模样十分乖巧。 五日后,当宫中放出陛下闭关的消息,姬羌早领着四大金刚快马扬鞭,已近扬州地界。 第165章 扒田(1月份月票250加) 大军进入豫州汝南郡起,天空便阴沉沉的,一连几天都不见太阳。 临近扬州庐江郡边界,老天时不时的洒下一场瓢泼大雨,有时伴随雷电交加。此番情况之下,大军行路开始变得艰难。 最初,有山靠山,有林靠林,到后来,就算大雨半天不停歇,队伍依旧要冒雨前行。 为了能预期抵达目的地,班茁葭下了严令,除了少数受伤或者生病的将士能沿途歇一歇,其余人一刻也不得停歇。 好几次,队伍一走便是一整天,好不容易到了啃干粮的时间,也是边走边啃,只是速度稍微放慢一点。 啃干粮,喝冷水,卧山林,冒雨前行,几百里走下来,将士们怎么做,殷不离便怎么做,莫说叫苦,即使不慎落马,扭伤了脚,腿上擦破一大块皮,血丝儿斑驳,也愣是一声没吭。 班茁葭一路不解,一个弱女子,何苦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 他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为其提行军中最好的条件,奈何,大军要冒雨前行,再好的条件在雨中都是白搭。 大军离开昊京第七日,终于抵达扬州地界——庐江郡。 进入馆驿,班茁葭与其左右副将连忙打开堪舆图,把庐江郡地势摸了个清楚。 西高东低,东有大江支流,更有临江湖。于是班茁葭等人断定,庐江郡受灾情况应该不是很严重。 然而前去侦察实况的兵士带回消息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庐江郡内涝十分严重,三日前已有百姓失去家园,成群结队朝北逃荒。 逃荒的队伍班茁葭等人也见了,不过他们都以为是其他郡县的,没想到实际情况竟然这般出人意料。 而内涝严重的原因,既是天灾,更是人祸。 按理说,庐江郡地势,以大江支流为界,西高东低,被淹的房屋,田地该是东边儿居多。 事实却是,西边房舍农田基本被淹,东边千顷良田安然无恙。 “这是为何?”一瘸一拐进门的殷不离听见这样的奇闻,抢先道。 斥候回道:“因为大江支流西侧大都是佃农与平民的田,东侧是大豪侠谢昌的田。因东侧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谢家自前朝起便在东侧屯田,迄今已有两千多顷,横跨六个县。” “因地势低洼,谢家平日就将临江一侧的田埂堆的高高,常有加固。去岁秦尚书沿途修大江渠开始,谢家也开始加固自家田埂,如今更是高于大江支流数米,如此一来,支流水势高涨蔓延,淹的便是东侧农田了。” “官府就不管吗?”殷不离冷道:“因一人而损万民,庐江郡守竟算不清这笔账?” 斥候回:“庐江郡守想管而不敢管,这谢家在前朝便是官宦世家,后来官场失势,举家南迁这庐江郡,从此屯田开铺,迄今乃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贵豪强世家,无人敢惹。据说,庐江郡守数次前往谢家试图为民争利,谢昌始终避而不见。” “谢家理由也充分,与田加固之事,是他们家数代人传统,又不是大雨之后为保农田突然加固的,而今凭什么要扒他家的良田救民田?” 班茁葭等人听完,陷入长久沉默中。 此事棘手,他需得与庐江郡守甚至扬州牧见面之后才能有定论。 实在不行,还得上报陛下。 殷不离却冷笑:“一派胡言!若真的只是护自家田,至多把田埂加高至与大江支流一般高度,为何又平白无故高出江面数米?还不是为了将水势全都推到民田上?” 事实的确如此,班茁葭纠结的是,接下来如何安排。 殷不离直言:“还请将军派兵前往谢家田埂,将那毁民的高埂给扒了。” 左右副将反对,一个道:“事情牵扯地方富贵豪强,举措稍有不当便会引发动乱,殷行走的决定太过武断。” 另一个道:“眼下我们还是先同庐江郡守打个照面,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再做决断较为妥当。” 殷不离却驳道:“若是找庐江郡守真有用,又何必等到现在?庐江郡没有兵丁吗?” 话毕,她转向班茁葭,义正言辞,“将军,我们可以等,被雨水泡着的农田、房舍不能等,再泡几日,便是无可挽回的局面。” 班茁葭开始动摇。 副将见她语气坚定,态度强硬,便问殷不离,可是手握陛下旨意或者御用之物,他们手里有了这些,将来出事也好应对。 殷不离实话实说,“没有。” “本官是陛下亲封的江南行走,本就是圣意代表,还要什么御用之物做凭证?” 左右副将闻言,个个瞠目结舌。 这位殷行走代没代表圣意他们不知道,代表猖狂与自大倒是真的。 殷不离见班茁葭还在犹豫,便直言:“若将来出了什么事,下官一力承担,还望将军速速下令,不要再耽搁时辰。” 副将们冷笑,一个不在编制,说没就没的行走,凭什么一力担责? 简直就是个笑话。 如若将来真出了乱子,还不是他们家将军担着受着。 左右副将与几个校尉将军都是打吴地便跟着班茁葭的,事关重大,他们自然要为自家将军考虑。 而此刻的班茁葭,正陷入回忆中。 当初,他身困雍州铜山郡,殷其雷每每决断,也是这般说辞,“将军尽管放手去做,出了任何岔子,本官一力担责。” 父女二人,何其相似。 透过殷不离,班茁葭仿佛又看到临危不乱的殷其雷。 那一刻,他已然有了决断。 与将士下令,速速前往谢家田头,将高埂扒了,并尽力引水到临江湖。 军令如山,此令一出,无论副将们心中有多少个担忧,只能将其压下,依令行事。 殷不离重重松了一口气。 当晚,围堵谢家两千顷肥沃良田的高埂被扒,早承受不住的大江支流瞬间朝地势低洼的东边田野奔去。 同时,临江湖水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涨。 当天夜里,谢家族人发疯一般奔向被大水淹没的田地。庐江郡守得到消息,连夜拜见班茁葭。 班茁葭同其副将正沿着大江支流前往临江湖途中的临江渠两侧,酌情加固工事,压根不在馆驿。 殷不离接见了庐江郡守。 第166章 报复 庐江郡守看见一个模样年轻,身材矮小的男子领着两个兵士下楼,立刻判断此人可能是某位将军,慌慌张张的向前几步相迎。 “下官乃庐江郡守李至善,参见将军。” 殷不离亮明身份之前,对其上下打量一番。 官袍干净平整,通身修饰的一丝不苟,靴子上没有半点污渍泥点。如此恶劣环境下还能保持这般无瑕,挺不容易的。 “本官乃陛下亲封的江南行走,并非哪个军将。” 一开口,竟然是个女子,庐江郡守懵了。 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竟是行走大人,下官眼拙……不知大人贵姓?” “本官姓殷。” 庐江郡守热络套近乎的样子令殷不离越发反感。 而庐江郡守翻遍所有记忆也没能从昊京大小世家中找出“殷”这个姓氏。一般的世家中都没有这个姓氏,更别提八大世家。 庐江郡守突然就不热络了,只问了问班茁葭等人的去向便要告辞,对殷不离所提与谢家有关的事,闭口不谈。 轻视的态度跃然脸上,甚至,殷不离还从他眼中看到一丝龌龊。军中出现女子,自然令人遐想非非。 顿时,殷不离心火怒蹿。 听斥候探报之后,她本以为庐江郡守还算一个为民谋利的好官,毕竟几次为了田埂的事奔走谢家,谁知,竟是个沽名钓誉者。 可能沽名钓誉也只是他不为人知的肮脏龌龊品性中的冰山一角。 庐江郡守并没回答殷不离的问题,反而追问扒田的令,究竟是圣令还是军令,殷不离心中冷笑,直言,“都不是。” 庐江郡守不知何意。 殷不离却不再言,好一会儿,只听对方恍然大悟道:“竟是,殷行走下的令?” “正是本官。” 庐江郡守不得不重新审视殷不离,把脑海中的昊京世家名单又过一遍,心神不定的离开。 两个兵士闹不清庐江郡守的来意,问道:“大人,这庐江郡守打的什么主意?” 殷不离神色冰冷,“不怀好意。” 兵士顿了顿,提议将庐江郡守的举动告知将军,殷不离念及班茁葭正在马不停蹄的固渠泄洪,不便叨扰,于是否了兵士们的提议。 哪知夜半时分,殷不离正睡的迷迷糊糊时,突然有人潜入她的房间。 黑暗中,一道银色的光隐隐闪现,直对她的脑袋。 殷不离向来机警,有人潜入她房间,睡梦中的她也感觉到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睁不开眼。 只觉那人近了,更近了…… 千钧一发时刻,门外突然传来班茁葭的声音。 “让你们守着殷行走,竟敢偷懒睡着!” 说时迟那时快,房门开了,房内人影立刻要推窗而逃,原该一无所知的班茁葭突然化为一股旋风,在那人丝毫未察觉的情况下以身堵窗,拦住那人去路。 三五回合之后,班茁葭轻易将那人钳制住。 副将端着灯进来,床上,殷不离仍在昏睡中。 不过,她睡的非常不安,一直想挣扎着醒来,左右不停摇摆的头显出她此刻非常难受。 班茁葭吩咐副将端碗水过来。 须臾,一碗清凉的井水直直冲击殷不离的脸上,额头……睡梦中的人忽然被惊吓,幽幽睁开双眼。 “班将军,我,怎么了?” “殷行走中了迷香,幸亏将军与我等回来的及时,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副将抢道。 殷不离撑着软绵绵的身子,昏沉沉的头脑坐起来,目光扫视一圈,顿时明了。 “那刺客的幕后指使者,是庐江郡守还是谢家人?”她问道。 几个副将心惊不已,这位殷行走什么都没问,便一语直击要害。 班茁葭也不知,抬眼看向被制服的那个刺客。 刺客闭口不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殷不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下地,艰难站起,冷笑道:“你说与不说,没什么意义。” 众副将:“……” 没什么意义还问。 接下来,殷不离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道:“然而对你来说,意义非凡。” 她慢慢走到刺客耳边,嘀咕了一句,只见刺客闻声色变,毫不犹豫道出指使者。 “是谢昌一定要置扒他田埂的人于死地,得知下令者是个女行走,立刻花重金要买女行走的命。” 众副将:“……” 相比刺客口中所言,更让他们震惊加好奇的,还是刚刚殷行走到底与刺客说了什么,竟让他毫不犹豫供出幕后指使者! 一直沉默不语的班茁葭想的却是,接下来他们怎么办。明知刺杀朝廷命官的人是谢昌,他却不能越过州府直接抓人。 若此时来的是陛下的羽林禁军,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直接抓人便是。 没有任何命令,玄甲军没这个权力。 而今晚庐江郡守的立场已经明了,负责保护殷不离的兵士向他回禀时,一再强调,庐江郡守恐怕早与谢氏一族勾结……事情依然棘手。 刺客被收押带走,众副将退去,殷不离欲行跪拜大礼,感谢班茁葭的救命大恩,班茁葭连忙制止。 她是陛下亲封的江南行走,保护她的安危,本就是君令。 幸亏他通过庐江郡守的话察觉出事情不对劲,立刻从渠上赶回,若是晚来一步,他真不知道将来该如何向陛下与殷大人交代。 于是,班茁葭语重心长道:“你我同为陛下伴读,同拜国师为师,如今又一同共事,便不讲这些虚礼。我所担忧的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顿了顿,班茁葭压低了声音,“陛下真的没有给你密旨或者御用之物?” 殷不离:“……” 向来忠厚木讷的班茁葭也能与她说这样的悄悄话,可见被逼到何种地步。 殷不离实话实说,“真没有。” 班茁葭:“……” 陛下这般安排,真的不合理。 “但是,很快就会有了。”殷不离旋即又补了一句。 好似峰回路转,班茁葭那双大眼睛里熄灭的光泽又重新被点燃。 “怎么说?”他面色含喜。 “圣意或许就在路上。”殷不离又道。 班茁葭大喜。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副将神色惶恐,禀道:“将军,殷行走,大江支流决堤了!” 第167章 罪与罚 班茁葭心里直道不可能,他早派人沿河巡视,大江支流河堤坚不可摧。 除非…… “除非人为。”殷不离阴冷道。 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出还有别的。 虽然昨日他们扒了谢家田埂,泄了支流压力,因时日太短之故,支流东侧内涝情况依旧严重,若是支流再决堤,河水倒灌……庐江郡完了。 两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出来赈灾,第一站就沦陷,以后陛下还怎么放心让他们做事? 班茁葭二话没说冲出馆驿,外面,大雨还在连绵。 殷不离恨不得插翅飞去,然而她前两日不慎坠马,迄今不良于行,想去抢灾第一线,实为痴心妄想。 班茁葭吃了教训,临走之前与殷不离留了一队人马并一个副将,且不容推辞。 此后的两个时辰里,殷不离和副将大眼瞪小眼的静坐于馆驿大堂,不动声色的等待消息。 黎明的曙光隐隐乍现时分,江边终于传来消息,经过大军彻夜不眠的奋斗,终于在大祸酿成之前将豁口堵上。俩人才重重松口气。 一来,问题发现的早,二来,人多力众,且班茁葭于人前立下军令状,此番种种努力,才使得庐江郡东部六县,五十万百姓的家园得以保住。 当豁口被堵上,班茁葭精疲力尽的躺在河堤上,与军下令:“给我把谢昌绑了,斩首示众!” 没有圣令如何? 他班茁葭豁出去了! 沙场征战数年,他见过最阴狠狡诈的巫月人,更见过凶残暴虐的北戎人,但是,以上都不如谢昌恶毒! 为了一己私利,竟视几十万人性命于儿戏,如此十恶不赦之人,多活一刻都是对庐江郡五十万民的亵渎! 众将领命,气势汹汹的前往谢家拿人,谁知竟晚来一步。 谢昌已然被斩首,尸体就悬挂在城墙上示众。 谢家族人全部被流放西境开荒,几个副将领着一队玄甲军赶到谢家宅院时,尚六珈正领着一队羽林查抄谢家。 尚大总管? 几个副将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坐在案前记账的女子又是谁? 有副将眨了眨眼,差点叫出声,“那是大女官绿衣!” 天哪!四大金刚现身两个,是否意味着,陛下也来了江南? 几个副将连忙跑去见礼,尚六珈忙成陀螺,嗯,啊的应付几句,压根没有搭理的意思。 众副将更加确定他们的推测,离开谢家宅院,一路跑回馆驿报信儿。 班茁葭刚回馆驿,正在与殷不离讲述他的决定。 话还没说完,副将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所见所闻的惊天大雷禀给班茁葭。 班茁葭盯着殷不离沉默半晌。 这就是她口中的“或许圣意就在路上”吧? 殷不离及时与其解释,“陛下当初什么也没有给我说,所有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没有定论之前,我也不敢十分保证。” 班茁葭钦佩之意已油然而生。 这时,殷不离派去郡守府衙打探消息的斥候也回来了,他向二人禀报,庐江郡守李至善已经被革职查办,陛下大笔一挥为其改名为,李不仁。 “陛下”一词令班茁葭、殷不离二人面面相觑,双双把心吃到肚子里。 “看样子,陛下并未打算召见我等。”班茁葭盯着殷不离道。 “既如此,我们便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协助府衙赈灾,剩下的随我们继续南下。”这是殷不离的意见。 班茁葭没有同众副将商议便同意了。 …… 抄了一天的假家,尚六珈站的脚脖子生疼,绿衣记账记的手腕发软。 使命完成,身心陡然轻松,立刻回到姬羌下榻的客栈复命。 得知班茁葭的举动,姬羌心酸无比,印象中班茁葭严谨呆板,视君令如山,能让这样一个人不顾一切的去砍人脑袋,可见被逼急了。 那谢昌,死有余辜。 “可有见到殷不离?” 尚六珈摇头:“回陛下,据说数日前殷行走不慎坠马,扭伤了脚,尚在馆驿歇息。” “陛下可要召见二人?” “不必。”姬羌觉得没有必要。 殷不离与班茁葭,一个满腹谋略,一个行动如风,俩人搭配干活最佳,她一点也不担心。 目前她唯一考虑的便是,由谁来接手庐江郡这个烂摊子。 “今科进士中,可有庐江郡人士?” 尚六珈被问的一愣,隐约记得有两个,但不记得其名。 尚六珈连忙去查,不多时回来禀道:“今科进士杨照邻,从进士福泗海均为庐江郡人士。” “只是杨照邻被陛下派往西境主持开荒去了,福泗海恰在庐江郡,皆因今春其母去世,他从翰林院卸职,归家丁忧。” “那就命福泗海就任庐江郡守,离家近,也方便丁忧。” 尚六珈:“……” “陛下,万一福泗海不愿出仕……” “那便永远不要出。”姬羌冷声打断,抬头朝窗外望了望,“雨下的这样狂肆,庐江这堆烂摊子再不收拾,莫说他亲娘的坟,就是活着的亲爹,也免不了被大水冲走。” 四大金刚:“……” 任命福泗海的旨意连夜发往昊京。 同时,班茁葭留五千兵士于庐江郡,剩下的人随他连夜出发,前往丹阳郡。 连着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班茁葭累狠了,不知不觉趴在马背上睡着。 天大亮时,缠绵几日的大雨竟然停了,大军忽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班茁葭被惊,差点从马背上滚落。 “不下了?”班茁葭也是一脸惊奇,默默在心里感谢老天。 殷不离捧着堪舆图道:“再有十里就是丹阳郡,进城后,将军准备怎么做?” 班茁葭仔细想想道:“我们直接去找丹阳郡守,你觉得如何?” “好!”殷不离也是这样想的。 在庐江郡时,事发紧急,他们没有时间与庐江郡守扯皮。 如今,为他们“善后”的人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们说话都有了底气,干嘛不去郡衙直接了解情况呢? 半个时辰后,大军在城外二里找了个山坡驻扎歇息,班茁葭、殷不离并几个副将进城前往府衙。 一行人刚到城门口都惊呆了,偌大的城门大开着,竟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真是奇怪,怎么不见守门的兵丁?”副将嘀咕了一句。 一个浑身湿透的老头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没好气道:“城中到处都是积水,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里面的人逃还来不及,傻子才会往里面进!” 被称作傻子的一行人:“……” 第168章 来了(1月份月票300加) 湿哒哒的灰袍裹着老头削瘦的身躯,人虽瘦弱,但精神很好,眼睛出奇的亮。 他近乎发牢骚的将这些话说完,转身走到墙角儿继续挖沟。 班茁葭等人这才发现城门口两侧的墙角处聚了一堆人,有民有兵,都在拼尽全力的挖沟。 沟道约有两米宽,不知道有多深,但两道沟里的水都是满当当的,显然,丹阳城内涝十分严重。 殷不离盯了盯那老头儿,走上前去。 老头儿正忙着指挥众人给城墙挖洞,对殷不离视而不见。 “敢问老伯,可知府衙怎么走?” 殷不离一出口,老头儿立马惊的转身,显然,他与大多数人一样,第一眼都以为殷不离是个男子。谁知,一张口却是清清脆脆的女声。 “你去府衙做什么?”老头儿上下打量殷不离。 女子其貌不扬,身后跟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将士,身份越发让人好奇。 “我找郡守大人。” 老头儿眉心一跳,紧接着皱道:“你找郡守做什么?” “哦,我乃陛下亲封的江南行走,殷不离。这位是班将军。” 这时班茁葭也走了过来,殷不离便指着他向对方介绍,“此次江南逢水患,陛下派班将军率两万大军前来赈灾,我等在庐江郡停留三日,故而今日才到丹阳。” 班茁葭不明白,殷不离为何要与一个老头儿说那么详细。 正疑惑着,忽见老头儿拱手见礼道:“哎呀!原来是殷行走与班将军,幸会幸会!” “哦,忘了自报家门,下官乃丹阳郡守,冯富春。” “呀!竟是郡守大人,晚辈见过冯大人!”殷不离恭敬有加,嘴里惊讶连连,面上却无一丝。 班茁葭这才反应过来,殷不离早断出眼前的老者就是丹阳郡守。 只是她如何断出,班茁葭自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冯富春听闻大军就驻扎在城外,随时都可以进城支援,喜不自胜。 也没做耽搁,立刻向二人求援。 副将得了令,马不停蹄前往营地传大军进城。 殷不离十分不解,堂堂丹阳郡城,人手竟会稀缺至斯? 趟水前往府衙的路上,冯富春告诉殷不离,他手下的郡丞、功曹、主簿,乃至小小文书都被派到各县赈灾去了,更别提辖属丹阳郡的几百兵丁。 殷不离更觉奇了,郡县缺人手,不会向州府申请么?一州之长可是手握几千兵丁呢。 何况丹阳郡离扬州城最近。 闻言,冯富春直摆手,“别提了,下官五日前便将丹阳郡上上下下的情况报给州牧大人,奈何州牧大人每日为水患之事忙的焦头烂额,一会儿派兵前往大江渠内段加固,一会儿又派兵去别的郡县赈灾,根本无暇顾及丹阳郡。” 冯富春这话说的,颇有深意,就连班茁葭都听出了他意有所指。 不由问道:“不知州牧大人把兵力都放置于何处?” “回将军,大约豫章郡居多。” 班茁葭:“可是豫章郡受灾最为严重?” 若是那般,他们需得立刻向豫章郡进发。 冯富春听得班茁葭语气着急,大概断出他有离开之意,忙道:“具体情况下官也不知,据州牧大人回信,豫章郡是挺严重的,州牧夫人的娘家就在豫章郡,故而,豫章郡灾情,州牧大人应该一清二楚。” 班茁葭不由自主地与殷不离对视一眼,俩人似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殷不离又问丹阳郡除了缺人,还缺什么,冯富春直言,缺粮。 “缺粮”二字令殷不离、班茁葭大吃一惊,他们从昊京出发的时候,户部已然将米粮筹备完毕,据说筹的还挺足。 既如此,朝廷为何迟迟不发? 而殷不离更是知道,先前玄甲军在北疆打北戎时,户部为了大军持续作战而不缺粮,提前在江南筹了一批粮。 没想到的是,大军与北戎人速战速决,战争早早结束……然而那批粮并未入京,来之前她在父亲那里打探的一清二楚。 既然没入京,就该在江南附近,无论近距离还是远距离,朝廷在调度上一贯迅速,所以,哪里出了问题? 冯富春模棱两可的道:“或许已到州府,州牧大人还没往下发放而已。” 班茁葭立刻派斥候分别前往扬州、豫章郡两地打探虚实。 斥候回来,已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两日里,大军齐心协力将丹阳城的内涝排个干净,被大水泡了七八日的老城终于露出它朴实无华的土地。 除了排涝,班茁葭与众将领率军挨家挨户排查险情,城里排完,又开始向县镇扩散。 只是斥候带来的消息令一行人愤怒不已。扬州牧不仅把主要救援的兵力发往豫章郡,就连朝廷分配的二十万石粮也全部发往豫章郡! 班茁葭频频看向殷不离,他想知道陛下现在何处,他要把情况如实报给陛下。 这两日救灾,城中很多百姓家中已经断炊,幸亏丹阳郡守处理得当,将放置米粮的粮仓底部加高加厚,这才不至于泡水里。 许多商家也如法炮制,故而,民间米粮不缺,就是价格翻了两倍。 倒不是粮商随意哄抬价格,实在是灾情所致。 尤其是大雨歇了三日,这会子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了。 几日来,丹阳郡守已经多次派人给城中百姓发放米粮,然库里米粮有限,很快就要见底儿了。 殷不离也在想姬羌,并忖度,陛下行程比大军快,早该到丹阳郡的,就是不知这会子躲在哪里。 冯富春完全没料到所谓行走和将军在听到事实之后,纷纷傻眼。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干坐着,一点行动都没。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殷行走……” 殷不离尬笑,“再等等。” 冯富春:“……” 须臾,他又转向班茁葭:“将军,好歹想想办法,先给百姓弄点下锅的米粮,再晚两日,就要饿死人了。” 这么大的水患他的子民没被淹死,而今却要被活活饿死,这简直……冯富春一时哽咽。 班茁葭羞愧的抬不起头,只跟着殷不离小声道:“再等等。” 冯富春:“不能等了,下官能等,百姓们等不起啊。”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迫在后衙同殷不离、班茁葭傻坐了大半天。 直到兵丁来报:“老爷,有人要见您,就在大堂!” 班茁葭:“……” 殷不离:“……” 来了! 第169章 调个儿(1月份月票350加) 冯富春等的一头雾水,看见两个年轻的京官大喜望外的反应,头上雾水更浓。 在殷不离、班茁葭左右催促下,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者急匆匆赶往府堂。 府堂正中央站着一位少女,少女左右分别立着两人,两男两女,女子容颜秀丽,男子也美,就是气韵阴柔。 听见脚步声,姬羌慢慢转身,冯富春瞧见那张美的动人心魄的脸,惊的不敢再上前。 那是一张人间罕见的绝世容颜,可令他敬畏的,更是少女不怒自威的气度,和遮也遮不住的高贵。 殷不离、班茁葭如见救星,齐齐上前跪拜道:“臣,殷不离/班茁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竟是陛下! 冯富春万万没有料到陛下会驾临,至此,他才悟出殷行走、班将军口中的“再等等”究竟何意。 “臣,丹阳郡守冯富春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富春小跑至姬羌面前,跪行大礼。 姬羌亲自将这位可亲可敬的老臣搀起,只道一句“卿辛苦”,冯富春已忍不住,老泪纵横。 连说不累,不辛苦。 姬羌赐他一面手帕,语重心长道:“苍天无情,人间有情。丹阳郡有卿这样一位父母官,实乃百姓之福气,也是我大梁之福气。” “陛下……”冯富春泣到无声,当然,更多的是激动。 须臾,姬羌转身看向殷不离、班茁葭二人,“扬州、豫章郡之事,可有查清?” 二人齐齐回:“一清二楚。” 姬羌便示意尚六珈,“宣旨吧。” 尚六珈拿出圣旨,扬声道:“丹阳郡守,冯富春接旨。” 圣旨内容令所有人大跌眼镜,冯富春从未想过自己六十五岁高龄,眼看仕途就要到终点,临了临了还能来一次飞跃。 陛下提他为扬州牧,这是真的吗? 圣旨拿在手中,冯富春仍有一丝不真实。 殷不离、班茁葭以为,冯富春这样一心为民的父母官,担得起扬州牧一职,令他二人不解的是,陛下竟然没有处理原扬州牧,竟把他调到丹阳做郡守。 就等于他和冯富春调个个儿。 如此局面真真迷惑人心,同时还透着一股子戏谑的意味儿。 姬羌没心情戏谑,只因她还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接手丹阳郡。 如今丹阳郡已无大碍,就先由原扬州牧那个废物守着,等她把江南三州走一遭,回京之后再仔细同他算账。 君心难测,尤其是当着国君的面儿,谁也不敢随意揣摩圣意。 不多时,只听姬羌对冯富春道:“冯卿,扬州就交于你了。” 冯富春连忙谢恩,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辜负圣意。 绿衣将幕篱与姬羌戴上,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府堂。 冯富春望着离去的背影,恍若做了一场梦。 对于圣上行踪,他不敢打听,对班茁葭、殷不离二人,他只轻轻问了一句,“不知两位大人何时启程?” 殷不离连连摆手,笑道:“如今您已是州牧,下官等在您面前可担不起大人二字。” 没想到冯富春闻言道:“在我心里,二位永远是救丹阳百姓于水火的恩人,我们感谢二位大人。” 殷不离动容,班茁葭亦然。 两方人就此别过,一方前往扬州赴任,一方带领一万大军朝荆州进发。 为了相助冯富春尽快处理扬州水患,班茁葭又留下兵士五千,供他随时调遣。 冯富春感激不尽,听闻荆州瘟疫到现在也未彻底消除,他不由为两位年轻的大人担心,分别时,一再嘱咐二人要小心。 殷不离、班茁葭驾着马儿,走了很远,转身仍见冯富春冲他们招手,相处短短三日,却那般依依不舍…… 殷不离忽笑,班茁葭问她笑什么,殷不离道:“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从前我还不解,而今恍然大悟。我真是幸运,早早寻得自己的道。” 什么样的道呢? 大抵就是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路上,她不孤独。 班茁葭久久望着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子,此刻她满身泥泞,腿脚还有伤,整日风餐露宿……此时却在马上谈笑风生,说她寻到自己的道,是这天下间最幸运之人。 面对这样的人间奇女子,班茁葭还能说什么? 唯有钦之佩之,自叹不如。 …… 大军离开丹阳郡,朝荆州进发。一路走一路留,抵达荆州江夏郡,一万大军还剩三千人,五六个副将也都留在各地,班茁葭身边只剩殷不离一个参谋。 荆州由于地处大江中游,从水患程度上讲,并不如扬州严重。 然而,就像冯富春所说那般,荆州江夏郡瘟疫并未完全结束。因此,自进入江夏郡,班茁葭与殷不离走的小心翼翼。 离开丹阳郡第十日,大军抵达江夏郡,见到分别长达十个月的秦桑洛。 这位水部尚书,国师的关门弟子,十个月不见,竟像换了个人。 他皮肤黑了,背也驼了,整个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 去岁他便顶着一张花甲容颜,而今,那张沧桑的面孔更老了,又黑又瘦又驼背的样子,更衬的他像一个古稀老人。 然而秦桑洛,今年只有三十五岁。 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唯有那双明亮精神的眼睛,总算让殷不离、班茁葭找到一丝熟悉。 “秦大人!”殷不离刚要靠近,秦桑洛当即抬手命她止步。 殷不离大为不解。 秦桑洛告诉她,他今日接触了染了疫症的百姓,故而不可靠近。 殷不离与班茁葭便在距他五步开外的地方驻足。 实际上,对秦桑洛来说,他此时此刻就像做梦似的,从没想过陛下会派这两人来江南赈灾。 班茁葭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殷不离殷其雷的孩子,且还是个女子。江南三州遭遇水患面积甚广,各州各郡情况错综复杂。 可他们,竟然就这样一步步走到江夏郡,这个瘟疫尚在,危机四伏的地方。 两波人离的有五六米远,两两相对,激动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殷不离激动道:“秦大人,我是陛下亲封的江南行走,同班将军一起来江夏郡助您一臂之力。” 江南行走! 殷不离一个弱女子,陛下竟给她封了官! 陛下就是陛下,用人不拘一格。 就像当初力排所有阻力,将他这个残缺之人推上水部尚书的位置。 “陛下她,还好吗?”只一句,秦桑洛已经哽咽。 第170章 畅谈 秦桑洛那副哽咽的样子让殷不离心口阵阵发紧,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感受。 天下没几人能解秦桑洛,一个受了宫刑之人,苟且偷生数十载,只因尚未完成的治水宏愿。 当初,他在下江南的路上,受了多少人明讥暗嘲,甚至有人公然在朝堂上拿他的残缺说事。 就像如今,所有人拿她女子身份说事,攻击她离经叛道,嘲讽她不自量力一样。 那又怎样? 秦桑洛最后不也修了大江渠? 她最后不也做了行走下了江南?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陛下的支持与鼓励,或许那些闪闪耀眼的理想,仍在出发点。 因此,殷不离理解秦桑洛对陛下的思念与感怀,那是一种对陛下知遇之恩的自然流露。 这一切的一切让殷不离情不自禁笑道:“好着呢,就是挂念您和江南诸事。” “我也挂念……”秦桑洛再次哽咽,再没说下去。 殷不离为了缓和气氛,话锋一转道:“就是陛下若见到您这副模样,指定不高兴。” 秦桑洛闻声,低头打量自己,乐呵呵回:“外面处处泥泞,锦衣华服保不住面子呀。待这场水患结束,回京面见陛下,我指定穿的漂漂亮亮的。” 再漂亮也遮掩不住他的削瘦与憔悴。 殷不离指的不是外衣,秦桑洛也知道她指的不是外衣。 但谁都没再说下去。 秦桑洛便向她与班茁葭介绍江夏郡的情况。 瘟疫迄今没有彻底消除,只因原本只在河工中间传播的瘟疫,忽然在百姓中间扩散。 究其原因,乃是几个怕到失去理智的河工悄悄逃回自己的村落,不曾想他们逃的时候已然染了瘟疫,就这样,一个传染俩,俩传染四个……待官府发现时,已经有十几个村子被瘟疫包裹。 秦桑洛当初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出现,故而对河工,尤其是染了瘟疫的河工采取非常严厉的禁足措施,不曾想,百密一疏,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瘟疫扩散后,他更忙了,白天跑河渠,晚上跑村落,就这么没日没夜的跑下去,可不瘦成人干儿。 为了不让陛下担心,每每上奏,他说话时都会说七分留三分,尤其是瘟疫向村落扩散这件事,他一直保留到现在。 虽然秦桑洛全程都在轻描淡写,殷不离、班茁葭却完全体会到他的艰辛与不易。问及现状,秦桑洛舒口气回道:“情况大好了。” “多亏神医降临,若非他那对症的方子,依靠传统的灭毒方子,根本控制不住。” 神医! 这是一个响彻朝野上下的名字。 殷不离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神医事迹时,别提有多激动。 秦桑洛迄今仍很激动。有了神医的妙方,又有太医院的相助,方子一传十,十传百。 甚至到后来,在神医的指点下,太医院大包大揽,直接将药方化为一桶又一桶的药汁,每日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碰见染了瘟疫的人就给他灌两碗。 还别说,这路子效果奇佳,疫区范围与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而今,只剩两个村子、几十个人还没痊愈。河工中,也还剩下七八个人,经太医诊断,这些人都无大碍,痊愈都是早晚的事。 至此,殷不离、班茁葭才正儿八经的松口气。 俩人提出去拜一拜神医,哪知秦桑洛叹气道:“自打神医来此,便日夜操劳,身子越发虚弱之下,于数日前不慎染了瘟疫……” 殷不离、班茁葭大吃一惊。 “别担心,神医连服三天药,身上瘟疫已经完全消散,就是身子还有些虚,眼下正在郡衙后房休养。待他好些了,我带你们去拜访。” 如此甚好,殷不离、班茁葭双双拜谢。 二人遂将大军安置妥当,仍住馆驿。 前往馆驿的路上,老天又开始淅淅沥沥撒雨,俩人不免又淋了一场。 不过,他们早习以为常。 到了馆驿,俩人各自回房,换了身干衣的功夫便下楼,在大堂碰面。 驿长吩咐驿夫为二人做了四个小菜,就着小菜,俩人狼吞虎咽的干了十多碗糙米饭,那架势,直瞅的驿长并几个驿夫目瞪口呆。 打理馆驿多年,他们自问接待无数南来北往的官员,从没见过这般狼狈的,且还是京官! 且还是一男一女! 且女官比男官的吃相还疯狂。 眼见四个菜被一扫而光,驿长赶忙吩咐厨里再多两个,端上来没多久,再次被吃光扒净。 撂下碗筷,殷不离直叹:“真想吃我娘烙的酥饼,还有她蒸的白花花香喷喷软绵绵的馍馍。” 班茁葭:“……” “米饭不好吃吗?” 出来二十多日,今儿是俩人头一次大吃大喝,之前哪有机会。 殷不离点头,“当然好吃。就是想念家乡的食物。” 其实就是有些想家。 之前全程都在争先恐后的赶路,赈灾,忙起来哪有功夫想这些。眼下情况大好,就连最牵挂的江夏郡,灾情也没有想象中的严重,人一松下来就会思念亲人。 班茁葭一想也对,他出生在吴地,下江南于他来说等于回家。殷不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最习惯的还是面食。 静默片刻,班茁葭突然道:“我最喜欢吃的,是我娘做的糯米团子,鲜香滑嫩,软糯可口。” 驿长:“……” 两个来江夏赈灾的大人突然面对面坐着,谈起喜欢吃自家娘亲做的什么食物……画风真不是一般的诡异。 殷不离一时无言,她知道班茁葭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 班茁葭却主动提及,“我五岁的时候,爹就不在了,娘靠着给富户浣纱养活我。每次娘在溪边浣纱,我都会下河摸鱼,每次摸着,娘都会为我欢呼叫好。后来,我学会用竹竿插鱼,越插越多,以至于到后来,光靠卖鱼每月都能挣不少钱。” “娘特别高兴,每次我拿着卖鱼的钱串回家,她都会为我做糯米团子吃……” 殷不离从未听班茁葭讲这些,二十多日走下来,俩人除了商议各种赈灾方案,处理各种棘手问题,忙起来吃东西,睡觉的时间都稀缺,哪里有功夫与闲心讲这些。 不知不觉,她听的入迷。 站在柜台假装整理账簿的驿长,也听的津津有味。 “我十二岁,娘忽然病倒,两个月就走了。此后我就入了军营,特别幸运遇到郡王,成了他的兵。” “营里有个老伙夫,也会做糯米团子,做出的味道与我娘做的一模一样,打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军营……” 殷不离忍着酸楚问道:“你的名字,谁给起的呢?” “我娘。”班茁葭兴奋道:“我在芦苇荡里出生的,我娘特意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说好养活。” “真是个好名字。”殷不离赞道。 窗外,雨越下越大,丝毫不影响两个身处异乡的年轻人天南地北的闲侃。 第171章 相逢 说起向国师求学的那些日子,不得不提秦食马,提起秦食马和他做的那些事,俩人哈哈笑个不停。 远处的驿长也低低笑个不停,瞧,这俩人多有意思,一个四品列将军,在京城一抓一大把,一个连品都没有的江南行走,在这异地他乡吹牛皮,牛皮越吹越大,比窗外的雨还急。 什么国师弟子,国学堂,秦小公爷……对,还笑话大名鼎鼎的秦国公之子,秦小公爷。 驿长对殷不离、班茁葭二人的吹牛皮,既没有厌烦,更无欣喜,权当个说书人在这烦躁的雨季为他解闷儿。 说起来还真是百年难遇,两个京官儿千里迢迢的来到他们江夏郡馆驿侃天侃地。 许是憋的久了,大堂内,班茁葭、殷不离好似开了话匣,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驿长为他二人抱来一坛酒助兴,俩人才猛地打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们该干活去了。 驿长后悔不跌,早知他一出现俩人就不说了,打死他也不会抱什么酒坛子过来! 想继续听故事的驿长不甘心的劝道:“两位大人眼下无事,小酌两杯无碍的。” 殷不离盯着那坛子酒突然对班茁葭道:“等下还要出去,就不喝了。待回了京城,我一定要好好与你喝两个。” 班茁葭见她如此豪迈,也洒脱的拱手道:“一言为定,届时叫上扶苏他们,咱们不醉不归。” “好!”殷不离豪情万丈的与班茁葭击了个掌。 眼见俩人要散,驿长连忙把酒坛子打开,试图以酒香诱之。 殷不离客气道:“费心了,本官与将军还有事,待会儿还要出去,这酒,你留着自己喝吧。” “别呀!”门外突然进来一人,笑盈盈道:“驿长盛请邀请,二位可不好拂了人家一片好意……再说,这酒多香啊。” 尚六珈在众人眨也不眨的注视下,走到大堂中央,亲手倒了三碗酒。 向班茁葭、殷不离二人举杯,“多日未见,今日相逢,咱不喝一个?” 驿长盯着眼前这位气韵阴柔的男子,不知所措。 但见两个京官儿毫不犹豫地举杯,三人喝完,相视大笑。 在这片莫名其妙的笑声中,姬羌领着另外三金刚进门。 驿长与远处的几个驿夫初见天颜,顿如五雷轰顶,僵在原地,只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随着姬羌的走近,驿长不由自主地躬身后退,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敬畏。 退完又在心里纳罕,我这是怎么了? 见到绝色美人的正常反应不该是多看两眼吗? 不不,应该说,眼前这位绝色美人美的不正常。 寻常美人的美,是让人欣赏的,这位的美,带着天潢贵胄的尊贵与霸气,是令人畏惧的。 驿长被姬羌淡淡扫了一眼,不敢再抬头。 方才饮酒时,殷不离与班茁葭早得了暗示,因此,姬羌入门,俩人并未行礼亮明她的身份。 正因如此,俩人不约而同的感到别扭,尤其是班茁葭,身子都僵了。 姬羌不动声色的与俩人喝了一杯,放下酒杯道:“随我来。” 四大金刚连忙与其开路,君臣三人上了楼。 驿长急的在楼下团团转。 …… “没想到两个闷葫芦凑在一起,也能说出两车话来。”姬羌笑对殷不离、班茁葭。 刚刚起身的二人又慌的要跪下请罪,姬羌当即制止。 请什么罪呢? 两个被高压重任压了二十多天的人,方得一丝喘息机会,闲谈阔论几句怎么了? 且谈的那般豪情万丈,义薄云天,连她都入了迷。 于逆境中搏击,于苦旅中作乐,于悲廖中寻温情,正是因为此般不屈不挠的坚毅品格,俩人所到之处才遍开生的希望。 姬羌与二人许诺,“待朕与卿等回到昊京,定寻个日子,一醉方休。” 殷不离、班茁葭登时谢恩。 须臾,话题转到“神医”之上。姬羌有些迫不及待向二人问询有关神医的事。 殷不离这才明白,陛下一行人刚到江夏郡。 姬羌此行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寻国师。 二是寻神医。 一路走来,国师踪影丝毫不得,来到江夏,得知神医染了瘟疫且病倒,当即起身,欲前往府衙相探。 正好,在见神医之前,她还迫切的想见另一个人。 出门前,尚六珈问她准备下榻何处,姬羌扫了扫殷不离、班茁葭,笑道:“就这里吧,人多热闹。” 尚六珈忙跑下楼与驿长交涉,不多时,驿长手拿钥匙,半弯着腰上楼,于门口向姬羌行了个大礼:“请贵人安。” 那般老实乖巧的模样与方才以酒套话的机灵劲儿完全不搭边儿。 姬羌轻轻道声“免礼”,尚六珈便带他去顶楼开了三间上房,再回来,姬羌已戴上幕篱,准备出门。 班茁葭、殷不离恭恭敬敬地送其出门,随后吩咐驿夫牵马。 驿长慌里慌张的跑到二人跟前热络道:“小吏去牵,二位大人稍等。” 牵马回来,还贴心的为二人各自备了套崭新的雨具,蓑衣和斗笠。 殷不离觉得此人识趣又懂规矩,便提醒他道:“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更不能问。贵人喜静,不可随意叨扰,有事便寻那位尚大人即可。” 驿长如得圣言,牢记在心。 殷不离便同班茁葭扬长而去。 七八个驿夫立刻凑到驿长身边,七嘴八舌的道:“头儿,这两位真的是京城的大官儿?” “为什么递上来的凭证只是个四品列将军?另一个压根没品?” “头儿,那位,那位仙子贵人是谁啊?” “……” 驿长狠狠瞪他们一眼,喝道:“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更不能问!” “从现在起,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若出一点岔子,小心尔的狗头!” 驿长喝完,立刻去厨里查看食材,准备菜谱,之后,又亲自把姬羌下榻的房间细细打扫三遍。 只是一想起贵人那张脸,便会心跳如鼓,不知不觉走神儿。 天老爷!他们这小小的馆驿,或许真的碰上了大佛。 那般天潢贵胄的气度,除了皇族,他想不到别的。然姬氏皇族人脉凋零,诸如贵人这般年纪的,除了那位…… 驿长心口猛地一跳,差点咬到舌尖儿。 ……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尚六珈理理蓑衣、斗笠,前去叫门。 也真奇怪,他们走那么多地儿,无论州府还是郡县,但凡白日,府衙大门都是大开,唯有江夏郡紧闭。 尚六珈刚敲两下,只听里面的人大喝:“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快快离开!” 尚六珈:“……” 第172章 令牌(1月份月票400加) 尚六珈莫名其妙的碰一鼻子灰,不由摸了摸鼻子,再次“咚咚咚”的敲了几下,“有贵人驾到,叫你们大人过来。” 里面的人:“凭什么贵人,一律不得靠近府衙,尔等速速离开!” 尚六珈:“……”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奇事,任何人不得靠近府衙,那这府衙用来做什么的? 顿了顿,他扬手又敲,只一声,里面的人已不耐的杀到门口,透过窄细的门缝儿,尚六珈看到那府兵的五官几乎拧在了一起。 “府衙内住着染了瘟疫的人,不怕死就尽管在这儿待!” 尚六珈也怒了,当即端出大内总管的款儿,疾声厉色道:“吾乃大内总管尚六珈,速速开门!” 门内一片死寂,片刻,大门大开。 此刻,秦桑落正在后衙熬药,听闻大内总管尚六珈至,不顾一切的“飞”到门口,而后就见到尚六珈,零露,以及两位女官……竟还有! “陛下!”秦桑落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怎么会来江夏? 殷不离与班茁葭怎未透露半点儿风声? 姬羌摘下幕篱,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头儿,眼睛闭了又闭。 她早料到他会瘦,会沧桑,却不曾料到,短短十月,他会又老十岁。 良久,姬羌才慢慢走向秦桑落,将他搀起,一同与他走进后衙。 正堂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儿钻进众人鼻孔,秦桑落主动与姬羌解释,他正在为神医熬药。 提起神医,秦桑落有一肚子话要与姬羌通禀。 此人如临天降,穿一身僧不僧、道不道的灰袍,整日戴着幕篱,有话全都用纸笔传达,从不开口讲话。 自打染上瘟疫,一不让太医诊治,二不许他人靠近,单单许他这个不懂医术只会治水的粗人照料,所以,熬药煮汤什么的,他也是现学现用。 好在神医身上疫症已经散去,只是还有些体弱,尚在休养之中。 “这般神秘!神医长什么样儿啊?”零露禁不住问道。 秦桑落忙对姬羌道:“若非此次亲自照料,臣也不会得见神医尊容,竟是个……出家之人,相貌,实乃人中龙凤。” 姬羌:“……” 出家之人! 人中龙凤! 姬羌只觉眼前一片眩晕。 她的过激反应令秦桑落大吃一惊,“陛下,您怎么了?” 姬羌却向他微微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哦,对了,有一样东西需得陛下亲自辨认辨认。”秦桑落突然摸向自己胸口,在袍内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令牌,呈给姬羌。 “此物是神医晕倒之时,不慎落在泥水中,后来被村民捡到上交给臣的。” 根本无需辨认,姬羌一眼识出那是先帝的令牌。 她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心尖儿止不住发颤。 “带朕去见神医。”半晌,她喑哑吩咐。 秦桑落曾在宫中藏书阁生活多年,隐隐识得令牌乃宫中之物,可究竟用来做什么的,不得而知。 令牌上的字迹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添了许多凌乱的线条,使他无法清楚的辨认字迹的内容。 此刻看到姬羌一再反常的反应,秦桑落对神医身份的猜测,已十分了然。 出身宫廷,那般年岁,又是出家之人,除了先帝的贵君商芄,再无二人。 话不多说,秦桑落立刻上前带路,把姬羌引至商芄所在的后厢房。 此处位置僻静,空无一人。 将人带到,不等示意,秦桑落便识趣的告退,姬羌已顾不上应声。 一门之隔,两方世界。 姬羌不知推开这扇门,会看到怎样的光景。 四大金刚主动退的远远,良久,才看见举棋不定的陛下推门而入,很快,那扇门又被紧紧闭合。 …… 床上的人顶着光头,长着一张她努力想忘记,却总是隔三差五入她梦境的面孔。 姬羌很想放声大笑。 命运的齿轮真是荒谬又滑稽,困惑她那么久的谜终于云开雾散,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名震朝野的神医竟是她的生父,萧芄。 她在床前立的够久,也看的够久,然而床上之人并未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姬羌便想,人也见了,谜底也解开了,而且他也没什么大碍……所以,就这样吧。 各自安好,总胜过两看相厌。 所以,她转身,打算悄无声息的离开,就像从未出现在这里一样。 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儿。 姬羌当即心口一突。 他却又没了动静。 她又要走,床上的人突然猛的一抽,仿佛被什么惊到,隔着薄薄的被褥,她能清晰的看到,他的身子正慢慢蜷缩成一团。 姬羌这才警觉。 伸手一触,发现他的额头滚烫,滚烫。 他在发烧! 仔细倾听,他呼吸很不均匀,一会儿沉,一会儿促。 姬羌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大喊,“来人!传太医!” 零露立刻像只兔子一般蹿了出去,直奔后衙正堂。 不多时,秦桑洛面色如筛的赶来,一路嘟囔,“怎么会发烧呢?” “病情一直都很稳定啊。” “调养的方子还是他老人家开的呢。” 一个看起来像古稀年岁的人,称一个瞧着不过而立之年的人为老人家,零露直感到别扭。 然而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商圣君情况不明,他若是真有个好歹,陛下该怎么办? 自打商圣君离开皇宫,陛下嘴上不说,却每每望着圣君的竹筒发呆。 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语,那副模样,凭谁看了都忍不住想落泪。 烧的已经开始频频抽搐的商芄令秦桑洛惊恐万分,姬羌更是心急如焚,连问太医何时到。 秦桑洛立时保证至多一刻,太医院的人全都住在离府衙不远的一座宅院,骑马的话至多一刻就会赶来。 姬羌仍觉得太慢,心乱如麻的她竟忘记请秦桑洛起身,幸亏绿衣提醒。 也幸亏绿衣并未失去分寸,用温热的巾帕为商圣君擦拭,降温。 绿衣提出做个冰枕更好,秦桑洛连忙跑出去找冰。 秦桑洛的冰尚未找来,太医已至。 与陛下分别两个月的太医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陛下,更加没有想到与他们相处月余的神医,竟是商圣君! 太医们一时激动的不知怎么才好,还是姬羌一声清喝给了他们方向。 “若圣君有个三长两短,朕拿你们是问!” 众太医瞬间清醒,连忙将心思放在病人身上。 第173章 前世 太医与商芄施了针,灌了汤药,半个时辰后,他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 众太医皆松口气,姬羌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渐渐恢复平静。 这时,秦桑洛满头大汗端着一大盆冰跑进门。在这还不到用冰的节气,他跑了好远的地方才弄来这样一盆冰。 得知商芄已脱离险情,秦桑洛重重舒口气。 太医的意思,病人身子骨非常虚弱,需得好好保养,冰物大寒,对病人有害无利。 闻言,秦桑洛当即把那盆冰端到门外。本来用冰退烧的法子就是情急之下的决定,当时情况危急,他们并未考虑那么多。 姬羌理智回归,对秦桑洛的举动十分感动,想到自己方才失礼的地方,姬羌惭愧道:“朕方才失了心智,不当之举,卿莫要介意。” 这话既是对秦桑洛说的,也是对众太医说的。 他们都是治水、救民的功臣,她却因一己之私苛责于人…… 正是这种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才让众人对商芄的身份有了新的考量。 陛下方才对商圣君的态度,真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压根不像待一位寻常的长辈该有的反应。 这些猜测他们只是默默在心里一过便罢,嘴上直说惶恐。 惶恐是真的,因为床上躺着的不单单是商芄,更是救国救民的神医。 于秦桑洛来说,神医的到来帮他解决最棘手困顿的局面,使得修渠工事一直未停。 修渠工事如期完成,在大水到来之前,这才使得江夏郡无数房舍农田得以保全。 于众太医来说,若非神医的妙方,他们就算以身殉职也无法控制疫情,更别说在陛下面前挣得一份功业和脸面。 因此,神医若有恙,他们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当秦桑洛与太医们纷纷提出留下照看商芄时,均被姬羌毫不犹豫地否决。 “众卿下去歇息吧,若有情况,朕自会告知。” 众人更加坚定心中推测,商芄身份不凡。随后,大家心照不宣的领命告退。 不多时,四大金刚也退至门外。尚六珈还十分贴心的把门带上。 屋里重新恢复宁静,姬羌在商芄床边坐下。回想方才令人后怕的情形,仍心有余悸。 望着已安然入睡的面孔,她忽而笑了,笑容忽悲忽喜,夹杂着无奈。 无论她从前说了什么样的大话狠话,都改变不了她其实很在乎他的事实。 无论她承认与否,他都是她的生父,是而今这世上,她最亲的人。 自打他不告而别,她总是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本不是什么重要之人,走就走吧,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当她看到那令牌上凌乱的线条,得知他根本没回宫的打算时,她的心,止不住的抽痛。 他比她心狠。 窗外,天黑透了。 屋内,烛光轻轻摇曳着微弱的身躯,忽明忽暗。 幽暗而宁静的夜,让姬羌不由想起从前,与他发生的点点滴滴,迄今历历在目。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趴在他身边睡去。 …… 姬羌觉得自己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 四周并不安静,似乎有脚步声传来,人很多,步伐齐致。 她好奇,顺着声音的方向去寻。 这一寻直接寻到紫宸宫。 紫宸宫的大门大开着,不断有羽林卫从中涌出。 一个看起来十分脸生的内侍张牙舞爪大喊:“快!快!杀了那个逆贼!” 谁是逆贼? 姬羌又顺着声音寻去。 但见商芄已被羽林军团团围住。 “大胆!”她心里在喊,然而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并不是她。 姬婳身着龙袍,气宇轩昂的站在紫宸宫门口的高阶上发号施令,“放开他。” 众羽林听令,放开了商芄。 “商圣君携兵器入紫宸宫,意欲何为?”姬婳居高临下质问。 商芄一言不发,下一瞬毫无预料的举剑刺向姬婳。 刺杀不成,大开杀戒。 姬羌从不知,他的剑术竟那般出神入化。 众羽林渐渐不敌,商芄一步步向姬婳靠近。 银剑上的血线与滴落的血滴慑的姬婳步步后退,几个内侍扯着嗓子呼喊:“护驾!来人!护驾!” 更多的羽林从四面八方涌来。 对商芄来说,人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他与姬婳之间,总隔着那么一段无法触及的距离,这使得他的刺杀行动越发被动。 姬羌禁不住想,何必如此,既然武功这样高强,寻机刺杀才是最好的方案。 商芄显然没有这般打算。 他很快受伤,不多时,青袍已血迹斑斑,但是,杀向姬婳的脚步从未停止。 电光火石之间,“嗖”的一下,一道利箭出人意料的没入商芄的胸膛,在他低头的一瞬,几个羽林卫直直朝他刺来…… 商芄终于倒下。 身后放冷箭的姬虞还对姬婳不以为意道:“母君何必与他纠缠,杀了完事。” 姬虞身后,站的是神机营的主精部队。 姬婳走下高高的台阶,来到商芄身边,“怎么,查出真相了?” 商芄抬头望着姬婳,眼神冰冷的像千年冻雪。 姬婳又道:“可那又如何?都不在了。” 姬虞没听懂,连问姬婳,真相是什么。 姬羌也想知道,可是姬婳没说。 她忽然往商芄身上插了一刀,这一刀是致命的。 姬婳冷道:“想报仇?你也配!下去问问我姐姐同意不同意吧!” 商芄高高扬起的头重重跌地,直到咽气,他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也没合上。 姬羌心里一阵唏嘘。 她活着的时候最讨厌的人便是商芄,没想到他也有这样英勇的一面,敢明目张胆的刺杀姬婳。 可又是这样愚蠢,既要刺杀,何不换个成功几率高的方式?以他的身手,就算失败,也不至于白白送命。 而今,悲壮是悲壮,愚蠢也是真的愚蠢。 咦,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姬羌凑近了,想瞧个仔细,似乎是一枚完整的玉玦,十分眼熟。 可惜,她只是一道游魂,无法掌控实物,只能各种角度的察看。 那玉玦被他紧紧握住,其上血迹斑斑,十分难辨。 姬羌就是觉得眼熟。 正欲靠的再近些,忽而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开始抽离…… …… 姬羌“啊”的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醒来的瞬息,心口便被刺痛塞的满满,使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梦到了他的前世。 那样凄惨。 那样悲壮。 又那样的,愚蠢! 第174章 苏醒 姬羌心痛的无法排遣,良久,仍保持着趴睡的姿势。 偶然一觉,她竟梦到了他的前世。她曾无数次搜刮记忆,却怎么也搜刮不到的前世。 自打她的身世大白,她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前世,他为什么没有去救她?他的功夫那样好,又擅长谋略,救她出牢笼应该很容易吧? 竟原来又是阴差阳错,他在她死后才查明真相。 查明又如何呢?她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他才疯了吧,不顾一切的想要刺杀姬婳,带着那般毁天灭地的恨。 醒来良久,姬羌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掌紧紧握住。 她条件反射的想抽离,却未成功。 床上的人似乎仍在沉睡,只是眼角的泪滴令人生疑,他是不是早就醒了? 她傻傻的望着。 沉睡的面孔渐渐与脑海中血迹模糊的脸重合,无法承受的抽痛又使她紧紧闭上眼睛。 两行滚烫滚烫的热泪毫无预兆的滑落,姬羌连忙用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脸,又从袖笼中摸出一块手帕,拭了拭他的眼角。 床上的人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姬羌便断定他早就苏醒,看到她,应该非常意外,或许还有些激动,所以才会落泪。 她不再挣脱,另一只手反而覆上他的手,两手相合,将他的大手紧紧包裹住。 商芄颤颤地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从睁眼那刻起,他脸上的笑容便没有再散去。 那一刻姬羌再次意识到,他们父女的眉眼,真的很像,尤其是笑起来。 劫后重生,姬羌也忍不住想笑,然而一想到对方不辞而别,害她担心思念这么久,她就故意绷着脸不让自己笑。 为了不破功,她还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良久,商芄道:“但愿这一切不是梦。” 姬羌立刻想起方才的梦境,恨恨怼道:“这就是个梦。” 商芄慈爱的望着姬羌,眼眸充满温柔与怜爱。 忽然向她解释:“我父亲当年在鬼谷学艺,习的是医脉和毒两支。我自幼在他身边长大,得他一身绝学……江南瘟疫,久久不得消除,陛下看似心态安稳,实则心急如焚。” “我见不得陛下焦虑,又恰恰在毒症上懂得一二,便打算来江南一试。可若直接向陛下提出,陛下定然不会同意,我便只有不告而别。” 果真是好理由。 “这又怎么说?”姬羌把他蓄意破坏的令牌扔他面前。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忽然没了声。 姬羌开始反驳:“其实您根本没打算回宫的,是吧?” “您染了瘟疫之后依然不愿让太医接近,不就是怕他们认出您,泄露您的行踪,从而被朕找到。” 商芄直摇头,姬羌仍在说,“所以,您根本不在乎……” “您若在乎,一开始便不会不辞而别。” 姬羌不打算再待下去,强忍着心中的诸多哀怨与酸楚,突的站起,“既然您已无恙,朕便先回去,改天再来看您。” 商芄挣扎起身,抓住她的手,“怎么会不在乎?正因太过在乎,所以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讨夭夭的欢心,该如何弥补这十五年的过错。” “为父,不奢望夭夭原谅,我这样的,不值得原谅。” “但是,夭夭千万不要拿这些事折磨自己,夭夭每每心中不快,为父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您不要再说了。”姬羌猛的挣脱,仓皇逃到门口,定了定,轻道:“朕明天再来看您。” 他已经口口声声自称“为父”,这是一个令她不知所措的称呼,在她没有想好如何应对的时候,只有先躲开。 商芄望着那扇打开又被迅速合上的门,轻轻说了声:“好。” …… 次日,姬羌来了个大早,得知他已经起身,便领着四大金刚进门。 在商芄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满满一桌子早膳被插花似的摆好。 姬羌这才抬头看向收拾的清清爽爽的商芄。 仍是和尚打扮,身上青袍朴素又干净,脖间佛珠又黑又长。 手里还拿着一串手珠,正轻轻拨动。 姬羌轻声相邀,“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便多做了几样。” 商芄走近了才发现,荤菜居多,汤品中全放了肉沫,散着浓浓的肉香。 “多谢陛下。”他向姬羌行了个佛礼,面色平静的落座。 用饭前,他将脖上佛珠取下,同手串一起交于尚六珈。 姬羌给他盛了一碗清淡的鸡汤,满满一盅,其实就放小半只鸡,剩下皆是人参、枸杞、红枣、生姜片等物。 此汤熬了小半夜,鲜香可口,一点不腻,正适合大病初愈的人微微进补。 故而,姬羌与他盛了一小碗。 商芄舀了一勺,放在嘴边沾一沾,直瞅的四大金刚心跳如鼓。 今日早膳,陛下昨晚就开始安排,且赌气似的点了诸多荤食,还美其名曰要与圣君进补。 他一个吃斋理佛之人,如何能食荤! 商芄咂了咂味儿,觉得十分可口,便端起汤碗三五口喝个精光。 四大金刚:“……” 好吧,是他们多心了。 常言道,血浓于水,大抵就是这个意思样子。 姬羌看他喜欢,又给他夹了两片清蒸鲈鱼,小小的两块,放在白瓷小碟中,散着淡淡的鱼香,腥味一丝不嗅。 商芄吃完,意犹未尽,又自己夹了两块儿。 四大金刚简直看不下去。 姬羌故作疑惑,道:“不知您修的什么佛?” 商芄不假思索答:“心中住着什么样的佛,便修成什么样的佛。” 姬羌:“您心中住着什么样的佛?” 商芄笑着揉了揉姬羌的头,道:“此时于我来说,接受夭夭的赐予,便是修佛。” 姬羌:“……” 回神后,她连忙看向四大金刚,可屋里哪还有人,早溜的无影无踪。 既然无人瞧见她被摸头,姬羌勉强接受。 一顿早膳,俩人用的还算愉快。 四大金刚重新进门收拾桌椅、碗筷时,姬羌已领着商芄在走廊散步。 难得在江夏见到太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还是很潮。 “夭夭。” 微微落后的商芄忽然叫住她。 姬羌轻轻转身,一枚完整的被红绳拴着的玉玦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阳光打在玉玦上,折射出更耀眼的光辉。 第175章 日常(1月份月票450加) 离宫后,商芄找了一个手艺纯青的玉匠,将两块玉玦合二为一。 那玉匠手艺的确非凡,玉玦恢复的完好如初,就像不曾被分开过一样。 姬羌悄无声息的接过,商芄笑道:“我乃修佛之人,并不在意世俗规矩,夭夭不必为如何称我而烦恼,我知夭夭心中有我,此生足矣。” 说完,他又揉了揉姬羌的头。 被点破心意紧接着又被揉头的姬羌,腾的脸红。 为了掩饰,她微微转身儿,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 随后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您还回宫吗?” “我从未想过不回宫。我不回宫,又能去哪里呢?” “令牌上的字迹的确是我破坏的。在我找到与疫症相克的药方之前,我也不知道最终会如何。甚至,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平安走出江夏郡。” “令牌是我身上唯一的凭证,我既不愿销毁,也不愿它落入他人之手,并引来不必要的猜测。事实证明,我的未雨绸缪是对的。” 姬羌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假若上面字迹清晰,秦桑洛一眼便会认出,令牌是先帝之物。 那么,他的身份便守不住。纵然秦桑洛守口如瓶,可万一令牌是被另外的人捡到的呢? “夭夭。”商芄郑重其事的唤了她一声。 姬羌转身,认真的盯着他。 只听他道:“我的身份,我的身世,夭夭的身世,一切的一切,但凡牵扯真相,臣民能看到的,只能是皇室愿意让他们看到的。” “记住,夭夭的生父,是夏王。大梁第四代女君,乃是嫡出。” 姬羌如闻惊雷,尤其是最后那句。 她震惊于此话深意,更震惊于他的深谋远虑和宽阔的胸襟。 其实,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是国君,不得不这样想。 他却能想她所想,并且认同。 由此看来,他们父女二人何其相似。 然而商芄说那些还不止,顿了顿,他继续道:“我欠夏王恩情,今生无法报答,来世结草衔环吧。” 姬羌:“……” 说不动容当然是假的。 只是,她的唇动了又动,一个声若蚊呐的“父”字终究还是没吐出口。 商芄却笑的合不上嘴,伸手在她头上揉了好几下。 “朕已不是小孩子。”姬羌对他连续揉头的举动表示抗议。 商芄笑,“夭夭永远是为父的孩子。” 姬羌再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父女二人之间的气氛,出奇的温馨。 站在远处的四大金刚除了必要走动外,一律立的笔直,喘气儿时都是轻轻的,唯恐破坏这幅温馨难得的画面。 不多时,姬羌吩咐四大金刚:“自今日起,朕要下榻府衙,同圣君一起推药理,谱写药方,以便将来载入医档。” 四大金刚:“……” 理由还怪高大上哩。 不就是想和自己父亲相处几日嘛。 四大金刚内心都乐开了花,当即四散行动。 有的去通知秦桑洛,命他做好安排。有的前去馆驿,告知班茁葭与殷不离,顺便将御用之物一并搬来。 当日午憩,姬羌便是在府衙休息的。 一觉醒来,商芄正端坐于厅堂案前读经,案上放着她惯爱的凤凰单丛茶。 姬羌傻傻的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透过屏风,大抵能看到商芄影影绰绰的身影,坐的笔直,半天都不带动一动的。 还有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在她听来,特别悦耳。 “来人,陛下醒了。”商芄不动声色向门口喊道。 守在门口的四大金刚忙进来伺候,不一会儿,姬羌梳洗完毕,笑着走出内室。 “您怎么不午憩一会儿?身子刚好些,可不能太过劳累。” 商芄给她斟了一杯茶,笑道:“我也刚过来,身子已无大碍,陛下别担心。” 四大金刚:“……” 呵呵,也不知道是谁,打陛下睡着就在厅堂坐等着。 “好怀念这种味道。”姬羌捧着茶杯,一饮而尽。 商芄狐疑道:“我来之前,不与陛下赠了不少凤凰单丛茶么?” 这么快就喝完了? “别提了,王圣君喝一次就喜欢上,全给我拿走了。” “朕身为国君,也不好在这等小事上揪着不撒手。” 王岚君。 商芄默默咬着这个名字,记下了。 父女二人此番互动听的尚六珈眉眼直跳,陛下这样,算不算告状? 别管算不算的,看圣君老人家那副样子,显然把王圣君记住了啊。 尚六珈在心里默默的为王圣君祈祷一番。 不多时,绿衣端来几样小点。 姬羌看到晶莹剔透的水晶糕,酥香可口的老婆饼,以及浓香悦目的玫瑰糕,竟真感觉有些饿了。就着凤凰单丛茶,她一连用了好几块,吃的嘴角都是渣渣。 商芄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与她拿巾帕,后来又不允她多吃,说晚上有素斋,请她一品。 听闻他要亲自下厨,姬羌一万个不同意。 商芄却突然抚上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也不用说什么,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慈爱与疼惜,足以表达一切。 或许一整天下来,姬羌被他揉习惯了,当着四大金刚的面儿,她竟没丝毫不适与尴尬。 尚六珈等人却齐齐低下头,陛下方才呆呆愣愣的孩子样儿,差点让他们误以为回到小时候。 零露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掰扯。 夏王在世的时候,常揉陛下的头。 国师与陛下相处的时候,也很喜欢摸她的头。 如今圣君他老人家一天不知要揉陛下几次。 零露思绪纷纷时,只听商芄又道:“早膳陛下请我,我自当礼尚往来。” “别担心,我身子已无大碍。” 前往后厨的路上,商芄脑海浮现的全是姬羌方才发呆的样子,透过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他似乎看见她幼年的样子。 粉雕玉琢,天真无邪,可爱到极。 若那时,他便知她的自己的骨血,定会不顾一切的将她抢回身边。 哪怕抱一抱幼年的她…… 商芄忽然闭了眼,停下脚步。 再睁开,眼眸中的汹涌波涛已经散去,恢复成惯有的平静。 佛曰:不贪不痴不怨不憎不惑。 是他贪心了。 …… 当晚,一顿素斋吃的姬羌终身难忘。 她竟不知,单单一道素豆腐,竟能吃出肉味儿。 既有肉的浓香,又有豆腐的清香,二者相融,令人回味无穷。 几样清清素素的小菜,质朴无华,每一道都让她赞不绝口。 “朕以为,王圣君厨艺足够高超,没想到您更胜一筹。” 商芄:“王圣君做饭很好吃么?” 姬羌点头,“尤其是鱼,做出的味道极佳。” 商芄:“明日我便为陛下做鱼。” 四大金刚:“……” 须臾,商芄又道:“今后陛下爱吃什么,一并告诉我。” “我都会做给陛下吃。” 姬羌闻言,情不自禁的笑了。 只是下一瞬,她的头免不了又被揉了揉。 第176章 踪影 次日,秦桑洛领着詹锦拜见姬羌。 这位今春同孙继宗、陶广义一起进保和殿参加殿试的年轻进士,入仕之后,和雍州的孙继宗、陶广义一样,几经凶险与波折。 刀剑无情,洪水与瘟疫亦无情。 在姬羌印象中,詹锦肤白文弱,短短三个月过去,他变的又黑又壮,和从前清秀的读书人形象丝毫不搭边。 据秦桑洛言,此次若非神医的药方来的及时,詹锦恐怕凶多吉少。疫症散去,太医说他身子虚,要多吃饭。 打那儿起,他每顿饭至少三碗起,吃饱喝足就去河堤溜达,一个多月过去,人不仅胖了十几斤,身子骨儿也壮许多。 秦桑洛话里话外都在向姬羌推举这位新科进士,显然,十分看好他。 姬羌只问詹锦一个问题:“凭卿对此次瘟疫,有何感悟?” 詹锦低垂的眼眸眨了眨,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悲情渲染,只低低回了个“活着真好”。 这是只有死里逃生之人才会说的话。 姬羌觉得火候已至,命尚六珈宣旨。 詹锦,水部都水监门下一个从五品员外郎,眨眼被提为正四品江夏郡守。 姬羌特意观了詹锦的反应,除了惊讶、意外,并无不悦。 显然,他并不留恋京都。 姬羌对詹锦的反应很是满意。见他谢恩后并未告退,便请他直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詹锦问的是孙继宗、陶广义的近况。 当初,保和殿一别,他们虽互相留了联络方式,奈何山高路远,雍州又逢战乱,他一封书信去了两个月,犹如石沉大海。 书信是他染了瘟疫时所写,生死关头,除了父母亲人,他最想问候的便是当初领着他“过关斩将”,成功入陛下青眼的两位忠肝义胆的才子。 也没写什么,就是简单的几句问候。 姬羌对詹锦刮目相看,亦怅然:“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前些日子,朕收到孙继宗的折子,结尾处,他亦向朕打听你的近况。” 詹锦抬头,眸中充满欣喜,“既如此,臣便放心了。” 秦桑洛、詹锦双双退去,姬羌走到窗前,窗外阳光正好。 “陛下您瞧,今儿天晴的多好。” “是呀是呀,院子里的积水都干了。” “再有几个晴日,雨季就过去了。” “我们很快就能返京了。” 是啊,马上就能返京了。 可是,国师究竟在哪里? 姬羌在心中默默地道。 …… 日子一晃而过,眨眼又三天。 商芄已经痊愈,脸色不仅稍稍有了润色,食量也增添不少。 姬羌十分欣慰。 老天终于开始睁眼,晴的日子居多,阴雨天渐少。 染疫的河工已经痊愈,染疫的村民也只剩数人,转天就能大好。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回转。 江南这场水患毁坏的房屋、农田无数,朝廷前前后后调拨米粮一百万石,灾后重建用银,至少一千万两。 然而与前世相比,花点钱算什么? 这一次,江南水患没有引发暴动,没有爆发瘟疫,没有尸骨遍野。 对大梁虎视眈眈的势力再没有伺机入侵的机会。 总之,这一次,她挺过去了! 姬羌望着越发放晴的蓝天,说不出的轻松。 唯一的遗憾,大抵就是,她寻遍江南三州,竟未找到与国师相关的一丝一毫踪迹。 如此结果让姬羌甚至都有点怀疑,国师到底有没有来江南。 午膳。 姬羌的几次魂不守舍被商芄看在眼里,并被一语道破天机:“陛下是不是在寻国师?” 姬羌:“……” “您这话何意?国师好端端的在昊京国师府闭关修炼呢……” “一个月前,国师来江夏打探我的身份。”商芄盯着不假思索胡诌的少女,笑意直达眼底。 姬羌:“……” “您早就知道!” “可您硬是等到现在才说!” 枉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遮掩国师的行踪。 她有些气呼呼的,商芄则一脸无辜,“陛下也没问我,若非我今日猜得陛下的心意,还不知要等到几日呢。” 这鬼话,莫说姬羌一点不信,恐怕他自己都不信吧。 姬羌眨也不眨盯着商芄,眸中全是他熟悉的狡黠,她确实把他的心智继承了十成十,尤其擅长洞察人心。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有这项本领。 “好吧。”商芄不再逗她,实话实说,“国师与我下令,不可泄露其行踪。” 姬羌:“那您还告诉朕?岂不是违了国师令?” 商芄:“……” 这孩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吧。”姬羌不再逗他,一本正经的道:“国师后来去了哪里,您可知他的动向?还有,他来江夏后做了什么?” 商芄轻轻摇头。 国师行踪向来飘忽不定,非常人可探。 果然这样,姬羌心中也谈不上失望。若大梁国师刻意隐藏的行踪能随意被人窥探,那就太可怕了。 姬羌唯一能确定的是,姜鉴下江南,并非为水患、瘟疫而来。 没见过几个赈灾救民之人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如果不是对神医的身份好奇,他恐怕也不会在她父亲面前现身。 姬羌隐隐感到不安,觉得他行踪诡秘,仍与那些没有答案的两世隐秘有关。 商芄看得出姬羌有心事,却什么都没问。 她是他的女儿没错。 但她首先是个帝王。 并非商芄刻意,而是这些东西,也同样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 考虑到姬羌一行不日就要回宫,商芄主动提出,他们二人“兵分两路”返程。 一来人少,动静小,便于遮人耳目。 二来,他晚归几日,待江南疫情彻底散去再回。 “回京后,我先去上林住段时日,待时机成熟再回宫。”商芄徐徐安排后续行程,“自打我离宫,京中应有不少人暗中打探我的消息,待我去了上林,陛下便可趁机透漏,我其实去了上林静养。” “江夏这边,就散出风声,说神医隐世,行踪不定,陛下以为如何?” “天衣无缝。”姬羌大赞。 父女相视而笑。 两日后,姬羌准备返程,返程前,召殷不离、班茁葭来府衙做最后一次赈灾行程汇总。 此刻,馆驿内,殷不离正在怒其不争瞪着一个人。 第177章 悄无 殷不离离京前,就怕秦食马“胡作非为”,特意与他留了一张字条,提醒他做好本职之事,不可轻举妄动。谁曾想他真敢这般胆大妄为,无召随意离京。 关键是,从他那张笑的比花儿还要绚烂的脸上,完全可以瞧出,他压根不觉此行有何不妥! 秦食马觉得殷不离傻了,指着自己反复道:“我!我哎!这才几天,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说着还不忘朝同样一头雾水的班茁葭打招呼。 殷不离冷脸质问,“我不是给你留字条了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秦食马就来气,“今后有话直说不行?非得搞的玄玄乎乎,你,你那锦囊,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现在说还有用吗?殷不离心中无奈。俗话说,烂泥扶不上墙,她今儿算是见识到。 “无召离京,你是觉得秦国公府的背景足够与你撑腰是吗?” “我岂是无召离京?我可是代表吏部同各州府新上任的州牧、郡守大人们送上任文书、官印与官袍的。” 秦食马提起这个颇得意,显然,应该在江有汜那里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弄到这样一个“美差”。 殷不离冷笑不已,“吏部的人都死光了,用得着你!” 瞧得出她是真生气而非太过震惊,秦食马渐渐敛去笑意,仍辩道:“御马苑的修葺工事已经全部结束,工匠们的活儿做的非常漂亮,你回京一看便知。俘虏的战马也全部安置妥当,迄今没有一匹马伤亡、病倒。” “那也不是你能随便离京的理由。”殷不离垂眸,低道。 她觉得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明比较好,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将来他万一接受不了,再闹出不好的事,届时,里子面子都得丢。 “马驹。你现在要见陛下吗?我可以帮你引荐。” 秦食马:“……” 方才还一直责备他的殷不离突然转了性。 不正常。 秦食马脸上再无一丝笑意,他在两个伙伴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五六趟,突然对殷不离道:“我现在悄悄回京,还来得及吗?” 他自以为刑部安排的事已经处理妥当,此时尚未面见陛下,若悄悄离开,或许还能弥补。 殷不离哭笑不得。 且不说他走哪儿,哪儿便有他的记录,单单在这方馆驿留下的痕迹,他都抹不掉。 驿长有多八卦她与班茁葭那天早已领教,更别提那驿长为了讨好陛下,现在早成了尚六珈的耳目。 还有眼前这张走哪儿都会“闪闪发光”的脸,是别人想忘就能忘掉的吗? 秦食马又开始转圈儿,转了十多圈突然指责殷不离,“你当时为什么不写清楚一点?” 殷不离:“……” “悲愤”交加之下,殷不离大笔一挥写出“按兵不动”四字给班茁葭看,并让他解释什么意思。 班茁葭道:“就字面意思啊。” 殷不离:“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 班茁葭:“按着兵,不让动。” 秦食马一听,又开始在二人面前转圈儿。 还没转两圈儿呢,只听楼梯上有咚咚“脚步声传来,秦食马慌的一个转身,“伸”出耳朵。 是驿长的声音。 “班将军、殷行走,尚大人来了!” 秦食马慌的要躲,左右张望之后决定藏桌子下面。 撅着腚还没钻进去的秦食马被殷不离两手一薅,拽了出来。 其实,秦食马钻桌子的那一刻,她很想踹他一脚来着。 一头雾水的班茁葭瞅到现在,雾水化成一头汗。 这位秦小公爷,果真处处给人惊喜。 这时,驿长已走到门外,殷不离连忙去开门,她没猜错的话,尚六珈已然知道秦食马的存在。 否则,人精尚六珈也不会特意让驿长对他们做一二提醒。 “呀!是秦小公爷!”尚六珈惊的不行,驿长更是连腿都站不直了。 那天下大雨,班将军与殷行走“吹牛皮”到时候,口口声声提到的秦小公爷,竟是眼前这位! 尚六珈不经意地扫驿长一眼,驿长立刻躬身退下。 尚六珈这才笑道:“陛下有请班将军、殷行走……哦,秦小公爷若是有事向陛下禀报,可随咱家一起前往。” 秦食马就这样被带到姬羌面前。 姬羌早得了信儿,不动声色的免了秦食马的礼。 笑道:“朕正想着现下京中是怎样一副光景,没想到秦少卿就来了,正所谓瞌睡人遇上枕头,被朕碰上了。” 秦食马见姬羌不仅没有一点生气,反而笑盈盈的,心里的担忧顿时散去,并眉飞色舞的开始为姬羌讲述昊京的一些事。 “陛下,您可不知道,自打您闭关的消息传至朝野,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拐弯抹角的前往养元殿打探虚实,可把赵大统领烦透了……赵大统领说,若不是看在那些老臣年龄大,腿脚不便的份儿上,他早动粗。” 殷不离:“……” 知道的这样详细,这厮指定没少往养元殿跑。 赵大统领怎么就没对他动一顿粗?! “还有可怜的江大人,啧啧,自江南州郡首府人员频频变动起,大家便将注意力放他身上,都在问,既然陛下在闭关,这些官员调动的旨意哪儿来的?既然陛下心念朝堂,又为何闭关?” “江大人一问三不知,问急了就哭,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别提有多可怜……后来,但凡有人靠近,他咧嘴就哭。” 秦食马学的生动形象,姬羌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可见江有汜被逼到什么份儿上,真是难为他了。 “马驹是如何得知朕不在宫中的?”须臾,姬羌笑问。 殷不离又惊又喜,陛下称秦食马为马驹而非秦少卿,为的就是给他留些挽回的余地吧? 提起这个,秦食马更是得意。 “臣悄悄往御膳房跑了一趟,翻了翻御膳房每日的菜谱。” “哈哈。”姬羌大笑,虽然短促,却让秦食马激动的当即跪道:“臣素知陛下克勤克俭,断然不肯浪费一粒米,一片菜叶的。” “秦少卿果然知朕心意。” 姬羌心情很好的样子,接着又听了殷不离、班茁葭的详述,当即决定启程返京。 得知自己能陪王伴驾,秦食马心都要飞了起来。 殷不离却悄悄垂眸,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一心要做夫王的秦食马,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涮出局。 第178章 出关(1月份月票500加) 时令飞入五月中旬,天儿一下炎热起来。 吏部府衙内,江有汜心惊肉跳的将南来的圣意匆匆浏览一遍,一抬头,窗外乌压压挤了一堆人,登时心跳如鼓。 一个月来,此般惊吓他已经历经数次,迄今仍未适应。 户部侍郎堆着一脸的笑,意有所指的道:“天儿这样热,上峰大人竟还未用冰,快去把本官的冰盆端来,给咱上峰大人解解暑。” 江有汜连声拒绝。 按照规定,现在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吏部侍郎体胖怕热,十多天前便开始自掏腰包买冰解暑。 接着,江有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书信卷巴卷巴塞袖笼里。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他面红耳赤,鼻尖儿都是汗。谁知做着做着脸皮就厚了,厚着厚着也就习惯了。任谁拐弯抹角打探与书信的来历,一概闭口不言。 然,书信的内容,还是要与大伙儿分享的。 “陛下有旨,革去荆州江夏郡守、南阳郡守,扬州钟离郡守之职,分别由水部都水监员外郎詹锦……等接任。尔等快快准备文书、加印,和之前一样,速速发往江南各郡。” 吏部众人:“……” 陛下疯了吧! 闭一回关,江南官员被换了一半,她想做什么? 吏部侍郎愤然道:“此等大事,难道不该开朝之后由我等仔细商议之后再做定夺?如今陛下竟然直接略过我等,堂堂吏部竟然成了执行的机构,我等只是负责执笔的文吏,呵!” 江有汜耐心的等他发牢骚,毕竟发完该干嘛还得干嘛。 谁知以往和稀泥就能糊弄过去的吏部众人,这回怎么也不乐意了,非揪着江有汜问个清楚,这一个月以来,陛下到底怎么回事儿,她究竟有没有闭关。 江有汜终于体会到汤崇俭当日被团团包围的心情。 鼻子一酸突然想哭,谁知他眼泪还没落下来,吏部侍郎以及众同僚先哭了。 还是抱团儿哭。 江有汜:“……” 吏部侍郎学着江有汜曾经的样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道:“我等与您共事多年,一个部的,您不信别人就罢了,连我等也不信吗?您这样做事,以后我等还怎么与您共进退!” 江有汜万分无奈,忽听门外小吏道:“宫里来人了,诸位大人快出来接旨。” 江有汜大喜望外,吏部侍郎也不哭了,众人纷纷跑到门外接旨。 是一道口谕:“陛下有令,明日开朝!” 内侍宣完,转身就走。 彻彻底底松口气的江有汜突然腿一软,坐在地上。 苍天在上,他终于熬出头了。 …… 次日早朝,大臣们一个比一个起的早,有的在鸡刚叫头遍就起身梳洗。 天刚蒙蒙亮,已经有马车抵达朱雀门。一辆,两辆,三辆……不多时,已有十多辆马车于官道两侧一字排开。 大伙儿喜气洋洋的下了马车,互相打招呼,其间氛围比过年时还要喜庆。 “出关了。”有人道。 “是啊是啊,出关了,呵呵。”大伙儿乐。 突然有人朝朱雀神像处一指,“哎哎,你们瞧,那可是殷……行走?” 他犹豫好一会儿才想起陛下给殷不离封了什么官儿。 “可不是她!”众人都道:“她怎么又来了……不对,她不是随班将军一起下江南赈灾去了?呀,这么说,江南灾事已结束?” “啧啧,一个女子,偏要往男人堆里扎,也不知殷御史怎么想的。” 正说着,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两声,大伙儿抬头一瞧,殷其雷到了。 可真巧,背后嚼舌根被逮个正着。 众人讪讪笑着与殷其雷问好,又半认真半试探的探听江南之事,殷其雷扬声道:“本官又没去江南,岂知江南之事?前面不站着殷行走么,想知道,问她去。” 殷其雷话里话外,透着遮也遮不住的自豪。 众人连忙转了话题,纷纷夸赞他养了个好闺女。 “诸位羡慕呀?”秦食马来了,“赶紧让家里的千金跟着学呀。” 有人连说“不敢不敢”,还有张口贬低自家闺女无能的,秦食马颇遗憾道:“如此,诸位便只能羡慕了。” 话毕,他向殷其雷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大步朝殷不离走去。 殷不离很想把秦食马踹回去。当着她爹与众位大臣的面儿,她真不想和他说什么。 她一个人不怕被观望,打探,议论。 两个人的时候,她非常不愿,甚至害怕。 所以,当秦食马走到她面前,“不离”二字尚未叫出口,殷不离突然向他躬身行礼道:“秦小公爷!” 直身后,目视前方,再不看他。 秦食马:“……” 怎么了这是? 又不认识了。 秦食马站了一会儿,发觉殷不离真的不打算理他,讪讪笑了两声,退到一边儿。 不经意间一扫,发现他爹正在不远处狠狠的瞪着他,秦食马当即老实,不再动弹。 当此时,六部大小九卿基本已经到齐,却还没到开门的时辰。 直至江有汜悠哉悠哉的下了马车,朱雀大门终于大开。 众臣忙成群结队走了进去。 “不离,我先进去了。” 秦食马从殷不离身边经过时,小声道。 殷不离见无人再看她,飞速给了秦食马一个笑脸,眨眼又恢复原状。 秦食马走两步又回来,“你在江南立下大功,陛下一定会厚赏于你。我真替你高兴。” 殷不离又笑,发自内心的笑。 “咳咳!秦小公爷,再不走早朝要迟了。”殷其雷说这话时脚步未停,甚至都没瞥自己女儿一眼。 殷不离立刻收了笑意,不再与秦食马互动。 这时,秦国公不知从哪蹿出来,直接照着秦食马的屁股踹了一脚。 “臭小子,回家再给你算总账。” 说完,秦国公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食马便捂着屁股不远不近的跟上。 “呵呵,呵呵。”江有汜从殷不离身边经过时,轻笑两声,似乎意味深长。 殷不离恭敬有加的向他行了个拱手礼。 本以为江有汜是最后一个,哪知他后面还有一个。 班茁葭定了定神儿道:“朝堂之上,但凡我能开的了口,一定相帮。” “多谢!”殷不离再次拱手。 班茁葭进去不久,朱雀门便关了,望着那越来越窄的门缝儿,殷不离想,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站在门外了。 第179章 封赏 早朝伊始。 姬羌自保和殿正门而入,她走的很慢,所到之处,眸光左右扫视。 一月未见,再见这些老匹夫们,她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恭谨严肃的朝臣们感到陛下的眸光,立的更加笔直,唯恐自己殿前失仪。 礼毕,群臣静立,等待姬羌发话。 陛下一月未朝,各部无论事大事小都有堆积,然堆积再多,这会子也不是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 陛下无故闭关一个月,害他们这一月来像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总得给个说法吧? 姬羌的确开口,只两个字:“宣吧。” 尚六珈便上前一步,高声道:“奉天承运,陛下召曰:晋班茁葭为三品车骑将军,封平安伯,赐平安伯府,世袭罔替,钦此。” 班茁葭:“……” 群臣:“……”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班茁葭此次南下赈灾,辛苦遭罪不说,据说还与地方豪强发生冲突,差点遇刺,真乃危险重重。 因此,班将军担得起陛下如此嘉奖。 再说,当初陛下能顺利铲除雍王,班茁葭本就功不可没。 班茁葭激动的心跳如鼓,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大殿中央谢恩的。 另有追随班茁葭南下的副将等,品级也全都得到晋升,因他们还不够资格进保和殿上朝,班茁葭便代他们叩谢皇恩。 接着,尚六珈又宣:“封水部尚书秦桑洛为一等靖国公,赐靖国公府,享世袭罔替。” 闻声,群臣炸锅,秦桑洛一个残缺之人,如何能做到世袭罔替? 还好秦桑洛这会儿还在返京的途中,所以,听不到也看不见群臣的反应。 大家也不是嘲讽,就是觉得他的爵位往下传递,实在有些困难。 得了姬羌的示意,尚六珈又道:“陛下有旨,允靖国公择机收养义子,选品性最佳者成其后人,与秦氏一门世代供奉香火。” 所以,陛下最终的意思是,要找个人与秦桑洛供奉香火,让后人铭记。 群臣体会到这一点,五味陈杂。 有觉得秦桑洛运气好的,也有觉得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由于秦桑洛不在,也无亲族在京,旨意便先由水部众臣帮他接领。 水部本是个从天而降的部门,原来属于五监之一,隶属工部,一跃成部之后,喧闹了一阵子。秦桑洛一离京,很快归于平静。 除了秦桑洛这个水部尚书,底下连个侍郎都没有,如今站在朝堂之上最大的官儿便是水部员外郎。 老头儿代为接旨的时候如接了一块烫手的金子,归队的步伐比从前更加颤颤巍巍。 他们水部有了一等靖国公坐镇,从此也能扬眉吐气,在朝堂上说两句话了。 班茁葭、秦桑洛都得了厚赏,接下来该他女儿了吧?殷其雷默默地想。 算来算去,此次南下做事的也就他们几个,连副将、校尉什么的都得了封赏,轮也该轮到不离。 不曾想,尚六珈道:“奉天承运,陛下召曰:加封武陵郡王楚凌霄为武陵王,食邑一万户,赐武陵亲王府。钦此。” 殷其雷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又拐到武陵郡王身上? 群臣却想的明白,郡王率大军凯旋已有多日,陛下早该嘉奖他。只是,让他们意外的是,陛下如此慷慨,竟让楚凌霄食邑万户。 他母亲燕国公主也才食邑三千户呢。 楚凌霄又惊又喜,谢恩时声音透着掩不住的喜悦。 殷其雷也为楚凌霄高兴,如果不是他兵贵神速,将北疆战事速战速决,冀、雍两州也不可能这么快安定。 否则,朝廷也不可能抽出那么多兵力去支援江南。 这回该轮到不离了吧?殷其雷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没得赏。 尚六珈打开新的圣旨,特意瞟了殷其雷一眼,殷其雷心下大喜,陛下要封赏不离了,不知陛下要封不离做什么官,好期待! “奉天承运,陛下召曰:封御史大夫殷其雷为一等安定侯,赐安定侯府,世袭罔替,钦此。” 群臣:“……” 殷其雷:“……” 陛下封的是他,不是不离? 他没听错吧? 众人见殷其雷半天没动静,皆以为他激动坏了,站在他身后的通政使廖思行好心提醒:“殷大人,快去接旨谢恩呀。” 殷其雷眉心一跳,慌的跑去谢恩。圣旨在手,他才恍然明白,陛下封他做一等安定侯,他是侯爷了。 他怎么就成侯爷了呢? 不离呢? 陛下该不会打算将不离的功劳算他头上吧? 想到这一点,殷其雷整个人都不安了,浑身僵硬。 他现在还清晰的记得入朝前,女儿那双殷切期望的眼睛,为了今日早朝,她可半夜就起来了。 陛下……陛下也认可女子不能做官这样的陈词滥调吗? “安定侯似乎不太高兴,可是对朕的封赏有所不满?” 高坐龙椅的姬羌把殷其雷的反应尽收眼底。 殷其雷连忙收心,直道不敢,又说愧领厚恩。 姬羌认真的对众臣道:“雍州之事,殷卿功不可没。” 竟然因为雍州事才封赏他的? 殷其雷惊喜不已,在他的心里,当初陛下遣御撵送他归家,已是无上的荣宠,却原来,那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封赏在这儿。 想通这些,他心中隐隐又升起希望,既然陛下没有将不离的功劳算他头上,无论如何都要给不离一个说法的。 否则,莫说他们殷家,就是朝臣那里也看不过去。 殷其雷退下不久,姬羌轻道:“江南行走,殷不离可在?” “在。” “在!” 殷其雷与秦食马异口同声。 虽然殷其雷十分感激秦食马的好意,仍忍不住回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闺女,就不劳秦小公爷操心。 得知殷不离在朱雀门外侯旨,姬羌立刻宣她上殿。 …… 朱雀门外,殷不离等的够久。 眼见早朝结束,陛下依旧没有宣她觐见的意思,她那颗原本沉着如水的心开始躁动不安。 难道是她算错了? 还是陛下压根就没打算提拔她的意思? 如果陛下真的不同意,她拜官入朝之事,可就难办。 就在殷不离等的心急火燎之时,朱雀门突然大开。 内侍高声宣道:“陛下宣江南行走,殷不离觐见!” 殷不离:“……” 那一刻,她激动的差点哭出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真的等到了,无论陛下封她做什么,哪怕是最末流的九品,她发誓,一定好好干,绝不给陛下丢脸! 第180章 驳击 红日初升,朝霞漫天。 走进朱雀门的殷不离双手高高端于胸前,走的厚重而庄严。她一步一个脚印,走的不缓不急,心潮澎湃的她恨不得记下每一个脚步,以铭记这终生难忘的一刻。 保和殿上很快出现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殷不离,不施脂粉,官宦女子的寻常打扮,端的却是为官做宰的姿态,没有一身官袍相衬,那姿态总显得几分滑稽。 起身之后,姬羌略显犹豫的对殷不离道:“此次江南一行,卿谋略过人,英勇果敢,功不可没。然,朕还没想好赏卿些什么,不知卿有何愿?” 殷不离等的便是这句,闻言立刻回道:“臣愿入这保和殿,与众位大人一起,参朝议事,为陛下排忧解难。” 呵!群臣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早知道这女子野心不小,而今听到她亲口这么说,且说的这样无知狂妄,纷纷又惊又叹。 一时间,摇头叹气的有,暗暗讥讽的有,更甚者,嗤之以鼻。 姬羌却笑着夸赞一句,“卿果然志气豪迈,不输男儿。” 吏部等众早私下给上峰递信儿。 陛下之前略过他们把江南的州府的官员调动近半,已然让他们难以接受,而今,竟要堂而皇之的引一女子入朝堂,简直荒谬! 可是,江有汜像是突然聋哑了一般,对吏部一众的示意充耳不闻,那些频频向他投来的眼神儿,他也假装没有收到。 “心宽体胖”的吏部侍郎再也忍不住,火速出列。 “启奏陛下,臣以为殷行走入朝为官,参政议事,大大不妥!” “如何不妥?”姬羌定睛问道。 吏部侍郎:“自古朝堂之上,从来只有男子为官做宰,从不见女儿身影,此其一。其二,臣等能入这保和殿议事,除祖宗恩荫者,便是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取士走到今天。” “殷行走一没有祖宗恩荫,二没有参加科举取士,便要直接入朝为官,故而,臣以为不妥。” 姬羌轻轻驳道:“可是,殷行走救民于水火,于国于民有功。” 吏部侍郎不以为意,“陛下可用其他方式嘉奖于殷行走,譬如荣誉、金银,都可。” 姬羌轻笑,缓缓站起。 眸光投向殷不离,“卿以为如何?” 殷不离志坚不改,“陛下,臣不贪虚名与金银,此生宏愿便是拜官朝堂,为陛下分忧,为万民解难。” 吏部侍郎嗤之以鼻的笑,笑声很大,也很刺耳。 “小小女子,也敢妄谈为君分忧,为民请愿,不自量力!” 江有汜觉得吏部侍郎可能今天喝的有点大,否则,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愚蠢。 他确实秉性耿直,藏不住事,可也从未犯过这等低级错误。 朝堂之上,公然拿“女子”身份作伐,且出言不逊,他把陛下置于何处? 果然,姬羌闻声色变,静静立于金梯之上,良久未语。 “所以,卿打心底觉得,朕不配坐这龙椅。” 吏部侍郎扑通跪下,简直五体投地。早在姬羌沉默之时,他已察觉失言,然而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弥补之策。 他正苦思冥想,陛下已然动怒。 姬羌方才一句,仅仅只是怒火初起。 她忽而拔高了声音,俯视众臣:“尔等是不是也这样想?” 众臣纷纷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吏部侍郎,皆端出一副卑微的臣服姿态。 吏部侍郎悔的肠子都青了,不停地请罪,“臣万死!臣万死!” “何文正,藐视国君,出言不逊,德不加身。即日起,革去其吏部侍郎一职,去江夏郡做个郡丞吧……架出去。” 姬羌轻轻摆了摆手,立刻有两个羽林卫进殿,把抖成筛子的吏部侍郎架出大殿。 此后,再无人出列表达什么。 莫说发表意见,连大气也不敢出了,都一心想着快快满足殷不离的心愿,随便封她个官儿做做,君臣都满意,皆大欢喜得啦。 话说回来,就给她个官儿做做怎么了? 毕竟天下间像殷不离这等与众不同的女子,能有几个? 百年也难遇一个! 何文正倒好,自以为聪明,进言时也没说出个“惊天动地”,还把陛下得罪了,丢了人又丢了官,何必呢。 姬羌见大伙儿都挺老实,摆手示意尚六珈宣旨。 “奉天承运,陛下诏曰:江南行走殷不离,秀外慧中,智勇双全,临危不惧,百折不挠。敢为天下先,敢为天下不;敢为万民行,敢为万民言;以柔弱之躯,谱写凌云壮志;以壮阔之举,开历史之先河。” “朕欣之慰之。今,特封殷不离为通政司左通政,享正四品俸,即日起,参朝议事,为万民谏言。钦此!” 群臣:“……” 要问夸人哪家强,当今圣上第一人! 夸人都能闭着眼睛夸出花儿来,他们自叹不如。 别的都不说,就单拎出“秀外慧中”一词……就问一句谁服? 谁服谁眼瞎。 不信,就去看殷其雷。 甭管群臣反应如何,殷不离差点儿听哭。她甚至都没留意到陛下究竟封了她几品官,只被那天花乱坠一通夸赞给整懵了。 她立志要做官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她救民于水火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 可陛下,却为她想那么多,给她找了那么多悲壮高尚的理由。 尚六珈料到殷不离会懵,他刚把圣旨拿到手,熟悉里面的词句时,比她还懵。 陛下不这么夸,他都没发现其貌不扬的殷大小姐竟然这么好。 他笑盈盈的将圣旨送到殷不离手中,道:“殷大人请起。” 打今儿起,这朝里可就有两个殷大人了。 父女同朝为官,百年不遇。 姬羌对所有人的反应都还算满意,最后一道圣旨颁完,直接散朝。 群臣直瞅着国君离去的背影直感叹,陛下闭了一场关,国君的威仪似乎更盛。 …… 江有汜率先走到殷不离面前,乐呵呵道:“恭喜殷大人得偿所愿,恭喜,恭喜啊。” 江有汜开了个好头儿,尤其对吏部其他人来说。 方才胖的跟个球儿似的何文正被狼狈架出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想到这点,他们纷纷跑过来弥补,说白了就是与其撇清关系。 何文正反对她做官,他们可是支持的! 吏部开了个好头儿,其他六部也纷纷近前,一时间,殷不离被团团包围。 第181章 融融(为堂主加) 大家好不容易挤到殷不离面前,恭贺一句就走,甚至还有一句也没来得及说的,便被旁边的人挤走。 被挤走的也不恼,反正露脸了,闺女看不见爹在边儿上看着呢,殷其雷可是有名的鹰眼。 恭贺完,大家三五成群的结伴而去。不多时,大殿就剩下几个人,譬如秦、宋两国公,秦食马,班茁葭,还有通政司的长官,通政使廖思行。 秦食马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奈何他爹盯的紧,临到跟前,只道:“不离,恭喜恭喜。” 饶是如此,秦国公已然不悦,小声道:“喊什么名字,没规矩。” 随后上前一步与儿子描补:“殷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老夫佩服啊,恭喜恭喜。” 说完,又转身对殷其雷道:“殷大人养出个好女儿呀。” 父女二人连忙向秦国公致谢还礼。 唯有秦食马觉得别扭,爹的话连在一起就是殷大人养出个好殷大人,怎么品怎么别扭。 正想着,肩膀猛的一疼,秦国公近乎咬牙切齿的低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滚回家去。”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养出这样一个性子跳脱,蠢笨如猪的儿子! 看看人家殷其雷,再看看他自己,秦国公羞愧的直想钻老鼠洞。 人家养的还是女儿,他养的是儿子! 这东西擅离职守,不吭不响的下江南,陛下没有发落,全看在他这张老脸的份儿上,才格外开恩,若以后没他这张老脸可看了呢? 想到这点,秦国公脊背阵阵发冷。 秦食马仗着众人面前亲爹不敢真的拿他怎样,于是大声道:“儿子太仆寺还有事,就不陪您回府用饭了,哦,还请您和母亲大人说一声,儿子回头再给她请安。” 秦国公气不打一处来,眼睁睁看着秦食马扬长而去。 站在大殿门口看热闹的江有汜直摇头,待秦、宋两国公离去,江有汜低声对汤崇俭道:“一遇美人误终生啊。” 秦国公夫人美是真美,善也是真善,然而身为宗妇,尤其是贵为国公夫人,她那些“真善美”就不够看,所以,养出的儿子成了这般。 汤崇俭不喜欢说这些,他有一肚子疑问要与江有汜说,直拉着他走向小道儿,江有汜察觉汤崇俭的意图,当场要翻白眼儿。 打死他也不去小道儿! 汤崇俭不明所以,一个劲儿把江有汜往小道儿扯,江有汜要崩溃了。 最近一个月把他折磨的够呛,肉都掉了十来斤,不如以前有力气,所以,竟挣脱不过大他好几岁的汤崇俭的“魔掌”。 “汤兄,汤兄,我想请您吃饭,就去醉仙楼如何?” 汤崇俭一怔,不扯了,略略一思,说了声好。 江有汜长舒一口气。 活着好难。 …… 保和殿内,班茁葭郑重其事的向殷不离道一句恭喜便离开,殷其雷长舒一口气,忙引着女儿对廖思行道:“不离,这是你的上峰大人,廖通政使。今后定要好好跟着廖大人学习观政。” 殷不离忙躬身行礼:“下官拜见上峰大人。” 廖思行忙虚搀她一下,嘴里连说不敢。 说来缘分真是奇特,他素日与殷其雷并没什么交集,今日只对他小小提了个醒,谁知到头来,竟收了他家闺女做下属。 众臣已散,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廖思行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殷其雷父女便同他一起走出保和殿。 就在殷其雷引着女儿向廖思行请教通政司一些常务政事的时候,尚六珈、零露等人已兵分几路前往新贵们的府邸赐匾额。 其中,靖国公秦桑洛,武陵王楚凌霄,平安伯班茁葭的府邸都是现成的宅邸,又大又气派。 唯有安定侯殷其雷的府邸需要划地修建,如今只是先把匾额送至原宅。 殷府。 当殷夫人听管家说老爷被封一等安定侯,大小姐被封四品左通证时,激动的差点晕过去。 “当真?”她心肝儿颤颤问道。 管家哪敢撒谎,直说宫里送匾之人已在路上,眼见就要抵达府中。 殷夫人立刻要去府门相迎,走几步又回来,理了理妆容。 “夫人,您该吩咐厨里准备茶水,还有红封。”管家笑着提醒。 殷夫人叫声道:“对对,快快去准备,红封包大一些,不知一百两够不够。” 自言自语的时候,殷夫人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慌,免得给老爷和不离丢脸。 话虽如此,她岂能不慌! 当初,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她也是下田种地,养禽养畜的农家妇人。那时虽没有孩子,老爷却要读书科举,她从年头忙到年尾,勉强能吃饱饭。 后来,她家老爷做了县令,她才渐渐不做农活粗活。 谁能想到,她会随着老爷一步步升迁,做到御史大夫夫人的一步。 她早已满足,不曾想,如今,老爷竟挣得这么大一份家业,她成了侯府夫人,她儿子就算读书不成,也有一份爵位继承。 殷不弃抱着殷夫人的膀子晃了好几下,激动道:“娘,这都是真的吗?” 殷夫人喜极而泣,点头如捣蒜。 “那爹和姐姐现在在哪里?” 经殷不弃提醒,殷夫人忙问管家,管家道:“下朝后,老爷陪小姐去了通政司,熟悉一下同僚与环境。老爷说了,若宫里来人,寻常对待即可,红封只可少不可多。” 殷夫人急得不行,这么大阵仗,她一深宅妇人如何应对? “老爷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如瞧不行,非得赶到现在。” 管家欲言又止,殷不弃让他直言。 管家只好道:“老爷说了,这份家业全是小姐挣来的,与府里任何人无关。今后府中行事要以小姐为重,莫给小姐丢脸。” 也难为管家难以启齿,这话实在难听。 犹如一盆冷水,把躁动不安的殷夫人浇了个透心凉。 殷不弃想了想道:“就照着老爷的意思行事,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不该有的,一样不能多。” 说完,又安慰殷夫人,“娘,您别紧张,有我呢。” 殷夫人这才算找到一点主心骨。 尚六珈领着宫人们亲来殷府传旨,送匾,看见只有殷夫人、殷不弃母子接旨谢恩,全程不见那对父女,尚六珈不由一愣。 殷夫人不卑不亢的向尚六珈解释那对父女的去向,又礼数周全的请他喝茶,说话间,不动声色的将红封奉上。 数额只有二十两,连中规中矩都算不上,尚六珈笑着推辞,殷夫人道:“一点子小心意,请大总管喝茶,您莫要嫌弃。” “岂敢,岂敢。”尚六珈笑纳。 心里已经嘀咕的不行,怎么都学铁公鸡,一个比一个抠。 这殷家人也太小气了,都已经封侯了,红封却只有二十两,人家班伯爷还给五十两呢。 寒碜人。 尚六珈不贪财,但是他这回要破财! 第182章 归家 离宫之前,尚六珈兴冲冲的与零露打赌,此去送匾,除却靖国公府,其余三家给的红封是多是少。师徒二人其实就是图一乐呵,朝里已多年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 尚六珈不曾想二人的悄悄话被陛下听去,陛下兴致高昂,也要参与。 还大方的拿出赌银一百两,谁猜对谁赢去。 零露那小子惯会耍机灵,抢先一步下赌,武陵王给的红封一定最大。 这话听的尚六珈直想捶他,武陵王不仅爵位最高,还食邑万户,就算这些都不论,其母燕国公主的身份在那放着呢,单为了皇室脸面,他的红封也不能小了去。 尚六珈略略一思,选了班伯爷的红封最少。 无论从出身还是积累,班茁葭都没法与殷其雷相比,所以,他才这般笃定。 结果,他辛苦大半天,一分辛苦钱也没挣到,反而要搭进去八十两。 是的,陛下说了,输的人是要给她一百两的。 尚六珈离开殷府后沉着一张脸回宫。 武陵王给零露封了一百两,三家中红封最大,零露赌赢。姬羌便赏他一百两。 尚六珈哭丧着脸从自己多年积蓄中拿出一百两奉给姬羌。 晚上,零露悄咪咪的把那一百两退给尚六珈,且把楚凌霄、班茁葭的红封分给他一半。 尚六珈叹气道:“陛下给你的,你拿着吧。” 零露见师父不高兴,更不敢独吞,尚六珈又长叹一声,与徒弟低语,“陛下并不高兴呢。我现在才算明白她的深意,打今儿起,再遇到这样的事,红封一律不能拿。” 零露不解,这红封自圣祖朝便有,说是红封,其实就是报喜钱,与民间中榜者赠报信者喜钱差不多。 尚六珈轻轻摇头,说差很多。 “或许开始是喜钱,时间一长就变味了,变成内侍向朝臣堂而皇之要银子的借口……” “师父,我们可没那个意思!”零露觉得手里的银子非常烫手,直往尚六珈身上推。 “陛下当然知道,否则你我还能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说话。” 零露怕他误解圣意,尚六珈道:“有没有误解,全看明日陛下的反应就好了。” …… 尚六珈走后,殷夫人非常高兴,觉得自己没有刻意与宫里的人套近乎,也没有失礼,老爷回府后一定会夸奖她。 哪知殷其雷仍嫌多,给二两银子意思意思不就够了,出手就是二十两,都赶上寻常百姓人家一年的用度。 殷夫人却告诉他,孤苦伶仃的班茁葭都封了五十两,他们家只封二十两,谁也说不出什么。 哪知一身官袍的殷不离在门外听到爹娘对话,立刻进门责道:“二两银子都多,母亲就该一分钱不封。” 殷夫人:“……” 母女分别多日,她睡里梦里都是女儿。 女儿着官袍威武,她瞧了说不出口的自豪与新鲜。 两相之下,殷夫人蓄了一肚子柔情蜜意,尚未宣之于口,便被哗啦浇了盆冷水。 殷不离一本正经批判道:“什么红封!就是内监借机向朝臣伸手要银子,此风延续四朝,最让人看不惯。” 殷夫人语气和蔼的驳道:“可不能这样说,人家尚大总管可是个大大的好人。说实话,二十两拿出来时我都脸红,寻常小官也得这个数吧?可人家尚大总管愣是笑眯眯的接了。” “这么说,他还很宽宏大量?掏银子还得巴巴儿看着收银子的人的脸色?说来说去,风气就是这样败坏起来的!” 殷不离一脸的愤慨,“报个喜要钱,报个信儿要钱,将来陛下选夫,世家为了本家子弟,更要卯足了劲儿往内监身上砸银子……这是什么?” “这就是行贿受贿!明目张胆的行贿受贿!内监代表的谁?自然是陛下,内监伸手向朝臣要钱,污的是陛下的脸面,久而久之,上行下效,朝野风气全变了。” “陛下要治贪,首先要从约束宫人开始。廉臣要治贪,首先要从约束家人开始,否则,一切免谈!” 殷夫人:“……” “你竟在和谁说话!”她真是鬼迷心窍信了秦食马那些话,忏悔了那么久,当时恨不得捶死自己。 这会子她恨不得捶死亲女! “好好,你做官了,能耐了,翅膀硬了,说我行贿,来来,现在就把我抓到大理寺。” 若非殷其雷拦着,殷夫人非撒泼贴殷不离身上不可。 殷其雷气的大喝:“你老实点,通政大人面前岂容你撒野!” 一转身,殷其雷拱手对殷不离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本侯欠考虑,通政大人说的是。” 殷不离亦拱手且躬身,“下官浅见,还望侯爷采纳。” 殷其雷:“采纳!一定采纳!传本侯的令,今后但凡宫里来人,无论干什么的,一律清茶伺候,银子一分没有。” 管家领令,着急忙慌的下去传达。 殷夫人欲哭无泪,准确来说,被眼前这对疯魔的父女整懵了。 殷不离这才心满意足,当着父母的面脱了官袍,里面穿的还是她入宫面圣的衣裙。 殷其雷与殷夫人看的目瞪口呆。 殷不离将官袍递给阿葵,扑通跪地:“不孝女不离,拜见父亲母亲!” 说着,要与父母磕头,殷其雷哪里允,一把将闺女薅起,心疼的不行。 殷夫人总算瞧出女儿唱的哪出戏,上前就是一掌,拍在殷不离背上,边拍边骂,“死丫头,你敢整老娘,还通政了,你咋不通天呢!我让你通,还说我行贿……” 在殷其雷眼中,殷夫人才是真的疯了,拦都拦不住。 只是拍着拍着,殷夫人突然抱住殷不离嚎啕大哭,劝都劝不住。 殷不离任由母亲抱着,眼圈红红的,任由她发泄。 其实,母亲拍的一点也不疼,力气都用到哭嚎上头,自然没什么劲儿拍她了。 殷夫人搂着闺女哭的肝肠寸断,把殷其雷的心都给哭湿了。 唉,这个嘴硬心软的老妻,净会整这一出。 一家子好不容易劝住,殷不弃不识趣道:“姐,听说你们在江南遇刺客了,真的假的,你有没有受伤?” 殷夫人:“哎呀,我的天老爷来,我咋就养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女儿……” 殷府上下:“……” 第183章 境界 殷不离只想快快结束这场哀嚎,再三向母亲保证,她身上一点伤都没。 殷夫人不信。 殷不离愣了愣,决心要脱给母亲看,她敢脱,殷夫人就敢看。 母女二人像是比着赌气似的来到内室。当殷夫人把女儿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发现她身上白白净净的,莫说伤痕,连道冒血丝儿的小伤口都没,这才把心吃到肚子里。 殷不离面无表情的脱完,又面无表情的把衣裙穿上。 殷夫人瞄她一眼,开始强词夺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说,还不是你从小到大,骗我太多,我才疑神疑鬼。” “母亲说的对。”殷不离回的一本正经,“您方才可瞧清楚了,我一点也没骗您。那晚班将军提前察觉异样,及时出手救了我,班将军身手非凡,有他保护,我怎么会受伤呢?” 殷夫人刚刚放下的心立刻悬起,“这么说,班将军当晚进你卧房了……” 我天!殷夫人眼皮子一翻,身子朝后仰去。 殷不离:“……” 哪位大罗神仙过来帮忙抽她两嘴巴子,让她多嘴! 双手抱着母亲的殷不离实在抽不开手扇自己,饶是她心理素质非常人能比,依旧被母亲的过激反应给气个半死。 “母亲想哪里去了。”她不仅不能气死,还得好好活着解释清楚,“女儿出门在外,向来都是和衣而眠。” 她出去一个月,几乎没见过床,不和衣而眠还能光着? 殷夫人急急下坠的一口气儿“嗖”的提到鼻腔,脸色也活泛过来。 她语重心长的拉着女儿的手道:“不离,为娘的求你,以后不要动不动离开家好不好?你看你,官也做了,愿也达成了,就好好干吧,过段时间等你想通,娘给你找个好婆家……可以接受媳妇是官儿的人家……” 殷不离一声没吭,殷夫人自己都说不下去。 话说,世上有这样的人家吗?可以接受媳妇是官儿,天天早出晚归的,不是上朝就是上衙,连生孩子的功夫都没有。 思及这一点,殷夫人心口突突直跳。 就拿历代国君来说,每每怀孕生子时,都是夫王在打理朝政。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闺女又不是国君,若将来真的怀孕生子,谁帮她上朝、上衙呢? 再说,于理不合呀,没见过当官的还能有替身的。 殷夫人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殷不离权当没看见。她已然穿戴整齐,便搀着母亲走出内室。 正堂内,无可奈何的殷其雷正襟危坐,黑着一张脸。旁边,自知闯祸的殷不弃立的笔直,脑袋几乎埋进脖子里。 触及父亲的眼神,殷不离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追究,否则这事便会没完没了。 殷其雷福至心灵,只安排殷夫人置办酒席,一家子好好关起门庆贺一番,别的没再提。 接风洗尘的事殷夫人最擅长,立刻领着婆子、丫鬟前往后厨。 屋里只少了一个人,父女/子三人却觉得世界都清净了。 “你们母亲……”顿了好久,殷其雷竟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殷不离笑道:“一家子总要有个能(不)折(正)腾(常)的,否则那句话白讲了,家和万事兴嘛。” 一语打消殷其雷的所有顾虑,认为女儿此话颇有境界,真是越瞧越喜欢,越瞧越骄傲。 转头再看殷不弃,立马换了一张脸,“前些日子你说,要去弘文馆读书?” 已经加冠的年岁,别人已经张罗娶妻生子,这小子倒好,突然要发奋苦读。 嗯,啊两声的殷不弃收到姐姐鼓励的眼神立刻挺直胸膛,严肃回道:“儿子已发了宏愿,不考上进士,绝不成家!” “你给我打住!”殷其雷紧张的望向窗外,发觉老妻真的已经前往后厨,重重舒口气,再看向儿子时,狠狠瞪眼道:“读书就读书,瞎发什么宏愿!让你娘听见,又他娘的没安生日子了。” 提起殷夫人,三人眼神儿出奇的一致。 殷其雷也不卖关子,“你娘已然同意,这几日准备准备,待弘文馆开馆,就过去吧,吃住都在馆里,莫要仗着离家近就经常回来,一个月许你至多回来一趟。” 殷不弃给跪了,一个月只需要回家一趟! 多好的爹呀! 他重重给殷其雷磕三个响头,磕的殷其雷也不好再训诫什么,只嘱咐他一心读书,闲事莫管。 殷不弃再三保证,开心的像只熬过严冬的小鹿,一路尥着蹶子回到住处打理行囊。 …… 次日恰逢休沐,殷不离信守承诺,于醉仙楼置办一桌酒席,约上班茁葭、白扶苏准备痛痛快快喝几杯。 刚巧,班茁葭正有此意,俩人想到一块儿,兴致更浓。 只是俩人未料到的是,白扶苏将楚凌霄也请来。 如今的楚凌霄身份已今非昔比,何况他本就出身高贵。因此,他刚现身,立刻惊的殷、班二人欲行大礼。 楚凌霄怔了怔,道:“按照往日惯例,今日是我等求学之日,纵然国师仍在闭关,我等也不可随意更改规矩。此处除了同窗,别的身份一概没有。” 闻言,二人脸上神色稍缓。 提起求学时光,白扶苏满目怅然,很是怀念那段欢畅的岁月。 “也不知国师何时才能出关,国学堂何时再开。” 没人接白扶苏的茬。 班茁葭回答不了他,殷不离不想回答,楚凌霄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的望着窗外。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殷不离以为是沈万九来送酒菜,谁知竟不是。 秦食马沉着一张脸进门,也不管谁在,只冲殷不离道:“你做东置酒席,竟然不请我?” 再看吃席之人,连和他们没什么交情的楚凌霄也在,心里更加不平衡。 殷不离完全没料到秦食马会不请自来,且当着楚凌霄等人的面儿不好直言,只笑道:“你爹看你那么紧,我哪敢往国公府递帖子。” “酒菜未齐备,你来的还不算晚,快快入席。”殷不离三言两语说的秦食马没了脾气,便在楚凌霄的下首坐下。 不多时,沈万九领着伙计把最后几道菜端来摆好,与众贵人说了两句吉祥话,笑眯眯的退出天字一号房。 殷不离举杯起身,出乎意料的并未像从前那般言简意赅。 “既然今日只有同窗,而我年龄最大,便厚颜先说几句。感谢诸位同窗好友赏脸赴宴,马驹不要生气,我实在是怕了你爹,才没有寻你。” 秦食马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哪里还有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举了举,示意揭过。 殷不离又道:“不离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没有诸位默默地支持与鼓励,我走不到现在。今生能结识诸位,殷不离三生有幸!” 话毕,殷不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184章 撞人(月票50加) 殷不离没请秦食马是有原因的。 一则,她确实从秦国公若有若无的眼神中察觉出,他非常不喜她与秦食马走的太近。 二则,秦食马竞选夫王无望,而她,向自己的宏图大愿实实迈出第一步。所以,她每每见到似乎还一无所知的秦食马,总有那么一丝羞愧。 尽管,她真的尽最大的力气帮他。可结果,就是这么不尽人意。 三则,她早看出白扶苏不是个善茬,唯恐他出什么幺蛾子,果然,白扶苏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将武陵王带来。 如此,秦食马更不能露面,毕竟在他眼中,楚凌霄是他头号竞争对手。 别管是不是,他就是那般认定的,故而殷不离信守诺言的时候又想极力避开种种尴尬局面。 结果还是白费力气。 秦食马在别的方面都平平,唯有在养马与追人方面有独到天赋。 宴席开篇,殷不离颇走心的说了一堆豪迈中透着情怀的话,为的就是营造一种祥和的气氛。 可惜,她既没料到开局,更没料到结果。 酒宴从开席到尽兴,秦食马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不当之举。 席间,白扶苏还故意挑拨,借着酒意问他,身为秦国公独子,为何国公府还不给他张罗亲事。 若搁平日,白扶苏这话已然称得上僭越,未来超品国公的亲事也是他一个四品列将军能过问的?然,宴席开篇,武陵王已经说明,今日在座只论同窗,不论身份。 饶是如此,白扶苏贸然过问他不该插手的人与事,依然不合适。 殷不离心中冷笑,她今日组局,可不是听他说三道四嚼舌根子的。 正欲出言“相劝”,被秦食马不动声色的拦回。 只见方才还以笑脸示人的秦食马突然端起贵族公子哥的款儿。 他身子微微后仰,慵懒的靠着椅背,周身气韵在风流倜傥与贵不可侵之间来回交替数次,才轻道:“吴地白家,不也没为你娶亲?” 白扶苏笑的放浪形骸,“我乃修道之人,岂会理那档子事儿。” “呵。”秦食马轻笑,“确实不该理那档子事儿。” 他言语透着讽刺,阴沉沉的,殷不离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楚凌霄赏了白扶苏一记凌厉眼色,白扶苏忙起身拱手赔礼,并自罚三杯。 席间气氛一时陷入僵局,为缓和尴尬,班茁葭逐渐提起江南之行,说起那些迄今回想,仍历历在目的事。 他们如何扒豪强谢家的田埂,殷不离如何被人夜半行刺,丹阳郡守如何领着全城的百姓排涝,等等,席间未一起经历的三人听的惊心动魄。 殷不离再次对班茁葭刮目相看,没想到不善言辞的班茁葭说起故事,也能把人唬的一愣一愣的。 正说的精彩,忽然有人急急敲门。 沈万九神色焦灼的向众人传达一个坏消息,楼下,殷不离的马车撞到人了,撞的还是国子监祭酒的长女,李采薇。 殷不离第一个冲了出去,秦食马、班茁葭紧随。 楚凌霄已然起身,又被白扶苏劝回:“此局尚未明晰,王爷不宜露面。” 楚凌霄听了劝,俩人走至窗前,把窗子露一条缝儿,透过缝隙,正好能把街面的情形观的一清二楚。 殷府的惊马已经被仆人们控制住,马车不远处的地上坐着一位遍身绫罗的千金小姐,似乎撞的不轻,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 只观至此,白扶苏嘴角已露出一丝邪魅的笑。 楚凌霄:“如何?” 白扶苏:“王爷继续往下观才有意思。” 当此时,殷不离等人已跑至李采薇跟前。 …… 李采薇何许人,殷不离再熟悉不过,俩人自幼相识,初相识便打了一架。 起因便是,当时和她一样,同是个小姑娘的李采薇在一群手帕交面前公然对她的相貌评头论足,说她丑也就罢了,还扬言像她这般丑女,将来指定嫁不出去。 那个时候的殷不离与所有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样,十多岁的年纪,家里已经开始张罗亲事,与手帕交在一起的时候,也会一边羞涩一边按捺不住春心萌动,窃窃私语,期待自己未来会嫁个怎样的夫婿。 殷不离十岁入的京,人生地不熟的,没人可以讨论。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在心里憧憬。 然而她的憧憬在十三岁的时候被李采薇公然践踏。她一个冲动,打了李采薇一巴掌,并很快与其扭打在一起,最后毁了国子监祭酒李夫人的生辰宴。 打那起,两家明里无事,暗中交恶,几乎不再来往。而她母亲也是从那时开始把目光放到寒门学子身上的。 一晃七八年过去,当天的一些细枝末节殷不离早记不清,没想到时隔多年,俩人竟在这种情形下见面。 无论起因如何,总归是她的马受到惊吓,原地打转时马车一角撞到人家,她总要先给人赔个不是。 “对不住了李大小姐。”殷不离微微弯腰,向她拱手赔礼,“您感觉怎样,要不要去医馆?” 距离醉仙楼不远处便是一家医馆,坐堂的大夫非常擅长跌打损伤。 若李采薇真伤了筋骨,自然是越快诊治越好。 “通政大人糊涂了?我女儿家家岂能随意去医馆就诊?真要医治,也该将大夫请家里,在母亲姊妹的陪同下接受医者的望闻问切。”说话的是李采薇的一个手帕交,叫什么名字殷不离不知,也许是不记得。 毕竟,这么多年,她从不在这些事上留心。 不过,这个手帕交自殷不离向李采薇拱手赔礼时便笑。 大概是笑她行的男子礼,而非闺阁女儿间的礼仪。 她若不提醒,殷不离都忘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行女儿礼,毕竟来来往往,接触的都是男子。而今更是入朝为官,闺阁女儿那套早已摒弃。 “李大小姐的意思是?”殷不离看向李采薇。 李采薇尚未开口,秦食马已挤过来道:“事急从权嘛,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万一留下病根儿,成了瘸子,还怎么嫁得出去?” 殷不离:“……” 原来今日的“胆战心惊”在这里。 这厮是眼瞎还是装看不见?没见她一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他倒好,上来给她捅了个窟窿。 第185章 酩酊 秦食马睥睨地上的女子,长的真丑,还没殷不离顺眼。 要问李采薇是谁,秦食马不知,但是李采薇的娘,国子监祭酒李夫人,他可太熟悉了。 燕国公主帮陛下向世家女眷筹银子那次,别人都买公主的面子,唯独那李夫人,上蹿下跳,挑着人与公主难堪,还说她出门急没戴什么好东西,要回家与公主送来云云。 当时可把他母亲给气到了!与陛下礼尚往来的主意是夏夫人提的头儿,他母亲拍手赞同,与公主有什么关系?深明大义,以国为重的公主最后连嫁妆都拿出来……这样好的公主,竟然要忍受那起羞辱! 后面是他母亲的原话。 本来他没太在意,奈何他母亲念叨好几天,他就默默把李夫人记心里。 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尤其是这位李家小姐扫了他们所有人的兴,单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她的家教出了问题。 令殷不离惊奇的是,李采薇并未因秦食马的话恼羞成怒,而是挣扎着起身,只两下便顽强的站起,“多谢秦小公爷关心,我并无事,刚刚只是吓到了。” 紧接着又同殷不离客套,“只是一点擦伤,殷大小姐不必介怀。” 李采薇要走,秦食马将她叫住,“我略微纠正李大小姐一下,殷大小姐如今已官拜四品左通政,你该称她一声大人。正如我等见了你父亲,只会称他一声李大人,而不是唤他李三郎。” “还有你们,见到殷大人、班将军以及本官,竟连个礼也不会行了。”秦食马嘴里的“你们”,指的是李采薇的手帕交。 当然,还有李采薇本人。 几个官家小姐被秦食马苛责的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脸捂起来。 几人向殷不离等匆匆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可笑的是,那李采薇的脚步没有丝毫异常。 远远站着围观的百姓也没瞧出个所以然,一哄而散。 不就是殷通政的马不小心受惊,马车猛的一甩撞到一位官家小姐,那位官家小姐最后也无大碍。 要说真有什么可八卦的,大抵就是几位官家小姐有些失礼,与众位大人说话之前没有行礼,告退的时候也没有。 至于殷大小姐是个女官,还是可参议朝政的那种,还真没什么好稀奇的,这位大小姐向来与众不同,本事很大,迎接大军凯旋那次,就是殷大小姐忙前忙后,陛下与将士们都非常满意。 据说前不久这位大小姐下江南赈灾去了,做了好多为国为民的好事。据说她和班将军离开江南时,百姓们十里相送,哭着不舍呢。 殷不离不知道自己在百姓口中已经这般神乎,此刻她正被班茁葭手里的鹅卵石吸去目光。 这是? “我在地上捡的。”班茁葭道。 呵!殷不离轻笑,就说好端端的马儿为什么会受到惊吓,还偏偏撞到李采薇。 而这平整干净的朱雀大街上又怎么凭空出现只有在盆景、荷花池里才会见到的鹅卵石? 鹅卵石哪里的,不重要。 谁扔的,也不重要。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更不值得她放心上。 李采薇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更有秦小公爷与班将军作证。 她甚至都不用命人往李府送一份致歉礼。 秦食马与班茁葭也是这样想的,三人仍回醉仙楼天字一号房喝酒。 不过,班茁葭并未扔那掉那块鹅卵石。 回到房中殷不离发现,一直守在窗前的楚凌霄、白扶苏也没说什么,心里更笃定方才之事不是什么大事。 众人重新落座,白扶苏央求班茁葭接着方才的话茬讲。可是,经过刚刚的小插曲,班茁葭忘记讲哪儿了。 秦食马连饮几杯,将酒杯重重放桌上,接道:“话说那个驿长,我走遍大江南,住了十多家馆驿,也没见过这般爱道听途说的人……” 秦食马接的是班茁葭下楼前的话茬。 不过,他并不是提醒对方,而是要自己讲:“离开江夏之前,那驿长特意逮个机会向我请安,向我打听国师的事儿,我一听,哟呵,胆子不小,连国师也敢打听。谁知那驿长便将殷行走、班将军如何编排国师以及国学堂的事道一遍……” 殷不离听的脑门儿直抽抽。 那驿长早被陛下一行人的阵仗吓的魂不守舍,岂会主动向秦小公爷打听国师与国学堂的事? 定是这只马驹趁人不备,威胁那驿长,驿长为了“保命”,才将那个雨天,她与班茁葭的即兴谈天的内容给倒腾出来。 秦食马又连饮三杯,继续道:“驿长说起我们赛马测试那次,几度捧腹大笑,堂堂太仆寺少卿竟会坠马!” 殷不离:“……” 事实该是,她与班茁葭畅谈那次,提起这段,他们二人捧腹大笑。 当时班茁葭还笑她,人家秦少卿好歹上了马,你到比赛结束连马背都没上去。后来他还感叹,没想到她现在的马术这般精湛,坐在马上都能救人,为了救人还不慎摔伤自己。 秦食马所言,事儿还是那个事儿,只不过全变了味儿。 “马驹。”殷不离将其打断,“你喝多了。” 下楼之前,秦食马几次借口举杯,而今更是连饮七八杯,喝的确实有点多。 可惜殷不离才留心,这会儿抢他酒杯也没用了。 “我没有,我正讲的兴起,大家也都听的入迷,你别打岔。” 楚凌霄便道:“今日,就到这儿吧。” 殷不离也是这个意思。 孰料秦食马冷笑出声,“怎么,我现在充当你们笑料的资格都没了。” 这话颇尖锐。 楚凌霄念在他已经醉醺醺的份儿上,没有与他计较。 他不与秦食马计较,秦食马却并未打算放过他。 “武陵王,食邑万户,呵!我秦国公府,乃超品国公府,拥有八千府兵……同你比,我差哪儿了?” “莫要瞧不起人。” 白扶苏当即表示,他们都没有轻视他的意思。 秦食马又怼白扶苏,“你也想同我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马驹!”殷不离轻喝,“不要再胡说八道,我去叫人,送你回府。” “还有你!”这次针对的是殷不离,“口口声声要帮我,其实打心底瞧不上我的,是吧?” “我不如他们聪明,不如他们文韬武略,我身为太仆寺少卿,连个马都不会骑……我在你们所有人眼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殷不离闭了闭眼,只觉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般,难以下咽。 第186章 真言 “帮”这个字落入众人耳中,意味深长。 尤其是班茁葭,心里恍然大悟。他早就察觉殷不离、秦食马之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熟络,并且好多次,他亲眼看见殷不离言辞不悦的怼秦食马,秦食马竟也不生气。 原来俩人私下悄悄议定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白扶苏一眼望穿,他仍像观戏似的笑而不语。 殷不离起身向大家赔礼,毕竟她今日做东,结果插曲连连,大家难得一聚的兴致被一扫再扫。 楚凌霄直言,醉酒之人,不值得计较,率先起身告辞,白扶苏随上。 班茁葭不放心已酩酊大醉的秦食马,提议,“不如,我送秦小公爷回家?” 醉醺醺的秦食马猛地抬头,冷笑,“要你送,你算老几!” 班茁葭:“……” 醉酒之人,不值得计较。 殷不离言,秦国公府的马车就在楼下,有车夫与他贴身的小厮照顾,秦食马无碍。 班茁葭离开不久,秦食马的心腹秦忠匆匆上楼,接自家公子。 然而刚进门便被秦食马喝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的把房门关上,转身盯着殷不离,一言不发。 殷不离坐的越发笔直,观到现在,她已经断出今日一切,乃秦食马故意为之。 只是不清楚,他接下要说些什么。 他的眼神看起来异常清醒,摇摇晃晃的脚步又证明,他确然已醉。 “在你心里,我早就被涮出局了对吧?” 他平静问道。 殷不离心头一震。 静默须臾,实话实说,“是。” “为什么?”他歪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椅柄,尽力让自己坐直。 “因为我不够聪明。不会行军打仗。功夫也不佳。” 他自言自语,突笑:“这些你一开始不都知道么?” 事到如今,殷不离也只能与他说清楚。 “主要是因为你不够稳重。马驹,你到现在都没清楚,做夫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古刀光剑影最多的地方,就是朝堂。夫王身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一举一动牵扯的都是天下棋局。你性子跳脱,不受约束,无法忍受那样的日子。” “而陛下,也不会为自己选一个在朝堂上对她毫无帮助的人做夫王。” 秦食马渐渐低了头,清澈的眸子露出一丝迷茫。 “既如此,当初你为何要帮我呢?” 他性子不稳重,跳脱,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打小他便如此。 对,她说的对,世上没什么门能关的住他。 约定从何而起呢?殷不离脑海不知不觉浮现那天傍晚,日落黄昏的情景。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北城楼上喝的酣畅淋漓,喝完牛皮吹的漫天飞舞,对她来说,那是少有的痛快日子。 当秦食马提出他的“志向”时,她心里别提有多想笑,若连这样的人都能做夫王,她又如何不能做官? 带着几分戏谑,几分酒意与失意,她就那样毫不犹豫地与其做了互相帮扶的约定。 酒醒她便心生悔意,然,她自问从不失信于人,更不想伤害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少年。 便这样一路走来。 走到现在,她并未吃到想象中的苦,便成功迈出第一步,尝到如愿的滋味儿。 而他,还在原地打转儿。 “大概因为,我念你与陛下青梅竹马。” 殷不离沉默良久,才选了这样一个理由。 秦食马听到,脸色“唰”的惨白。 什么意思? 他的青梅竹马也不管用了吗? 他成为夫王的最大阻力难道不是那群顽固的朝臣? “陛下不是一个会讲私情的人,什么马都不管用。” 说完这句殷不离就走了。 她十分害怕看到秦食马的反应。少年的心,就像莹白剔透的水晶,破碎的刹那实在令人心生不忍,所以,她近乎仓皇而逃。 逃走的瞬间,也算松口气。 她终于不用再背着一座大山前行。 …… 秦忠将自家小公爷半推半抱的弄上马车,开始仔细想托词,小公爷醉成这样子,若是遇见夫人该怎么说,遇见国公爷又该怎么说。 万一国公爷又要动粗,怎么说才能在国公爷打小公爷的时候,让夫人多护着点儿。 秦食马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下令前往皇城。 秦忠:“……” 小公爷疯了! 天已经黑透,皇城大门早落锁,这会子过去即便不被羽林卫当成别有用心者,传出去也会让秦国公府颜面扫地。 秦忠心里恓惶,趁秦食马不注意,给马夫示意,只管回府,无论小公爷怎么闹腾,别理他就是。 反正他喝醉了,待明日酒醒,只会对他们的清醒的决定感激不尽。 马车只行了一小段,秦食马撩起车帘发觉不是前往皇城的路,立刻喝命车夫转道儿,还威胁车夫与心腹,如果他们不听话,就立刻将他们发落到庄子上。 车夫心一抖,马车立刻上了前往皇城朱雀门的官道。 心腹命他拐回去,车夫振振有词,“究竟听你的还是听小公爷的?” “小公爷醉了!” “醉了也是小公爷!” “你……你就怕国公爷怪罪?” 车夫的道理似乎更有逻辑,“国公爷会不会怪罪我不知道,但是现在不听小公爷的,一定会被他怪罪。” 他可不想被发到庄子上,体面没了,月钱没了,天天粗茶淡饭,还要下田干农活。 秦食马听了大乐,“就冲你这么忠心,爷明儿就给你涨月钱。” 秦忠:“……” 您先想想如何躲过明天的板子再说! 算了,反正打的又不是他的屁屁,何费这个心,不落好,还有可能被发落庄子上。 心腹一妥协,马车直奔朱雀门。 大门果然已落锁,守在两旁的羽林卫远远的跑来拦截,“什么人!快快停车!” 马车止步,秦食马摇摇晃晃的下来。 “秦小公爷?”羽林卫大惊,“这,这么晚了,您……” “我要面见陛下。”秦食马晃悠悠的前行,羽林卫连忙拦道:“宫门已经落锁,秦小公爷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何况这个时辰陛下恐怕已经歇息,我等万万不敢惊扰的。” 秦忠把心吃到肚子里,来了又如何,反正也进不去。 不曾想秦食马扑通跪地上,扬声大喊,“陛下!臣有事求见陛下!” 秦忠:“……” 众羽林:“……” 第187章 破灭(月票100加) 秦食马赖着不走,羽林卫也不好直接将他架出去。 毕竟,对方是秦国公的独子,连陛下都青眼有加的秦少卿。 可也不能任由他这么闹,他醉醺醺的不管不顾,丢了秦国公府的脸,明儿还抬得起头吗? 守在朱雀门内的羽林卫牙一咬,跑到养元殿报信儿,恰巧陛下还未歇息,于是将大门口的情况禀了上去。 姬羌正准备歇,听到门口光景先是一愣,沉默好一阵子才决定宣秦食马觐见。 他这样不管不顾的在朱雀门口闹,虽不会弄的人尽皆知,但也不会成为什么秘密。 不传他进来,秦国公府一定会成为笑柄,传他进来,或许还能回旋一二。 醉醺醺的秦食马就这样跪在姬羌的面前,一言不发的望着她,眼中似有若隐若现的委屈。 姬羌或许猜到,便直言不讳:“你爹又打你了?这次又因为什么?” 秦食马:“……” 姬羌紧接着叹气:“马驹,你让朕怎么说你才好。从小到大,你说说,自己挨了多少打,就不能好好改一改,别总惹你爹生气。” 守在一旁的四大金刚心里也都跟着叹气,秦国公也不容易啊,一辈子就养这么一个儿子,选都没法选。 陛下念及与他青梅竹马的情谊,处处对他宽容,可也总不能这样迁就,再过俩月,秦小公爷都满十八了呢,再过两年,都该加冠了呢。 秦食马竟无言以对。 姬羌欲命人带他下去醒酒,秦食马立刻往前跪走两步,央求道:“陛下能否屏退左右。” 尚六珈一个心惊,夜已深,这要求太过胆大妄为。 姬羌面露疑惑,难道不是因为挨打? 四大金刚终究退到门外,殿内静下好一会儿,秦食马才鼓足勇气道:“夭夭已经不需要马驹了是吗?” 姬羌:“……” 她静坐于龙椅,上半身端的笔直,俯视着神情激动的秦食马,连叫他起身都忘记了。 “那年在地瓜田里,夭夭亲口说,若将来为帝,一定选马驹做夫王,夭夭是不是都忘了?” 姬羌没忘。 只是那一年,是哪一年,她似乎不太记得了。说这话的她,究竟是五岁还是更小,究竟因何而起,为什么要许这样的诺言,一概不记得。 她唯一还有些模糊的记忆便是绿油油的地瓜田一望无际,挖出的地瓜又大又肥,烤熟之后软糯可口,清香扑鼻,那天她似乎吃了很多。 后来,她经历国破家亡,游魂飘零,那些畅快肆意的童年光景似乎离她更加遥远。 前世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大概只有与父王相伴的日子。 马驹比她大两三岁,究竟因为年龄大记性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似乎将她那时的“诺言”当真,并记到现在。 今晚胆大包天的觐见,似乎找她兑现承诺来了。 只是这承诺,如何兑现? “马驹,你该清楚,历代夫王都是世家角逐的结果,朕,亦不能完全做主。” 姬羌思虑片刻,给他这般说法。 并且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这个说法靠谱些,毕竟现实如此。 她总不能说童言无忌不算数什么的,那样岂不是显得她这个国君言而无信? 流淌在秦食马眸中的隐隐光彩瞬息破灭,夭夭这个答案,还不如“童言无忌”让他更舒坦些。 一句“童言无忌”,等于她还记得他们的两小无猜。 一句“世家角逐”,生生将他拉扯于庙堂,在他们二人之间不动声色的划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除却夫王,夭夭还选夫侍吗?” 姬羌闻声,眸中满是惊讶。 在大梁,一位丈夫只能拥有一位妻子,反过来亦然。这是圣祖定下的铁律,三岁小孩儿都知晓。 他竟然这样问。 就因先帝大开后宫,她就得跟着先帝效仿? 姬羌轻笑,“怎么,若朕大开后宫,马驹还想做小?” 那个“小”字,她是从牙缝里挤出的。 “但凡陛下需要,有何不可?”他抬头,但眸中已无来时光彩。 姬羌眼里的惊讶瞬息化作失望的汪洋。 自打她继位,这个幼年的玩伴一再令人失望,不曾想,还能令她这般失望! “那便回去央求你父亲,但凡秦国公开尊口,六宫随你挑。” “朕累了,退下吧。” 姬羌毫不留情的转身进了内室。 …… 直到秦食马摇摇晃晃的背影消失,尚六珈等人也没敢发出一丝动静儿。 他们是被赶到门外不错,然而这夜太静了,秦小公爷究竟与陛下说了什么,他们不想听也听的一清二楚。 最令人震惊的不是幼年之约,而是秦小公爷那大胆又荒谬,要为陛下“做小”的想法。 这般想法若是被秦国公得知,不知道秦小公爷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姬羌就是这样想的。 原先她还同情秦食马的遭遇,甚至有时候在想,马驹脑袋缺根筋,是不是从小被秦国公打坏的缘故。 现在看来,秦国公打的还是轻! 没两日,秦小公爷深夜敲朱雀门状告亲爹家暴的事传遍大小世家耳中,据说,秦国公一气之下把秦小公爷打的下不了床。 为此,陛下特意召秦国公入宫,好一顿训斥。 秦国公离开皇宫大门的时候,一张脸都是铁青着的。 消息传了没几日,便被其他的八卦闲谈盖过。 老子教训儿子,没什么好说的。唯一不妥之处就是秦国公下手太狠,毕竟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若是打坏了将来可怎么是好? 后来,大家又悄悄议论,秦小公爷傻人有傻福,仗着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挨了亲爹的打都敢找陛下告状,关键是陛下还真为他撑一回腰。 至于秦食马将来成夫王的可能,被大家不约而同的忽略。 莫说夫王,就是贵君也不可能,当然,这个前提得是陛下主张开后宫。 总之,如秦食马这般没长大的小屁孩儿,无论到哪儿都会引得一阵鸡飞狗跳,群臣会拼了老命阻止他入住后宫。 消息传至殷不离耳中,惊的她半晌没回神。 一方面不敢相信那是秦食马能干出的事儿。 另一方面又笃定,能用这般悲壮的方式退出“夫王”角逐赛的,也只能是他秦食马。 消息出来好多天,殷不离没再见过秦食马,直到一个多月后的御马场上,他以一己之力惊翻众人。 当然,这是后话。 殷不离默默在心里为秦食马点了一根香,收拾收拾心情准备上衙。 事实上,到衙里,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第188章 争辩 殷不离抵达通政司,通政使廖思行正在聚精会神的读书。 他身旁的小案上放着一杯红茶,正袅袅散着茶香。 小案两侧放着冰盆,旁边风箱的驱轮轻轻转动着,箱上蒲扇便一上一下的扇风,当风扫过冰面,便有一股天然的凉气扑面而来,在这炎炎夏日,别提有多畅快。 “来了?”廖思行头也不抬的与殷不离打了个招呼,随手又翻一页。 故事正看到最精彩处,令人十分着迷。 殷不离盯着那本包有《圣学考究》书皮的话本儿《桃花庵三拍惊奇》,愤愤走出正堂。 偏厅里,左右参议正在悠哉悠哉下棋,身边放着一盘冰镇的水蜜桃。 右通政喜欢冰镇西瓜,不过,他觉得今日冰鉴不如往日好使,这会子正与小吏们往里面冰,以使镇出的西瓜更加冰凉爽口。 这就是殷不离心心念念要进的地方。 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从早到晚,上至通政司长官,三品通政使廖思行,下到七品研磨、执笔、跑腿儿的小吏,每个人都悠悠哉哉。 置身其中,殷不离甚至都怀疑,整个通政司集体修佛了。 不然也不会个个闲情逸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急不缓。 甚至,不闻不问。 当此时,左右参议正好杀出个胜负,左参议输的很惨,看见殷不离过来,立刻相邀,请她帮忙掰回一局。 殷不离脸上尬着笑拒绝。 不多时,右通政端着一盘冰镇西瓜笑呵呵进门,刚看见殷不离忙道:“哎呀,殷大人来的可正好,刚切开的冰镇西瓜,冰甜可口,殷大人快来吃两块。” 一旁的左参议听了劝道:“西瓜吃多上火,您老可悠着点儿。” 右通政回:“这么晒的天儿,我心里确实有不少火。” 左右参议笑,须臾又提醒右通政,给通政使大人也送一盘儿。 右通政嗔道:“尔等什么记性,咱廖大人一年四季只喜欢喝红茶,别的一概不喜。” 左右参议又说让廖大人少吃两块解解暑什么的,后面还说了什么殷不离没听清,此时的她已然忍无可忍。 离开偏厅,又气冲冲的回了正堂。 她在正堂门口儿足足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廖思行才发现她的存在。 “出,出什么事儿了?”廖思行神情恍惚,似乎还没从话本儿的剧情走出。 “敢问上峰大人,通政司是做什么的?” 廖思行神情一滞,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不离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殷不离躬身行礼,“晚辈请教上峰大人。” 廖思行真就放下话本儿,捋着美人须道:“通政,通政,顾名思义,掌内外奏章、臣民密封申诉,更重要的是,协助监国。” “敢问上峰大人此刻在做什么?” “右通政与左右参议等,又在做什么?” “不离入职三日,竟越看越迷惑,还请上峰大人与众位同僚与我解惑。” 此时,门外已聚了不少人。 包括殷不离口中的右通政及左右参议。 “左通政意指本官与众位同僚有失本职?此言差矣。你来的不巧,正赶上衙里清闲,若是前些日子赶来,南来北往各州府、郡衙乃至县衙的信件、密奏、加急,多的数不胜数。通政司的人手根本不够用,最后还是刑部江大人帮忙调来几个,才算没有误事。” 廖思行说完,还打了比方,“这就好比行商之人做生意,有旺季,自然也有淡季嘛。你比如卖雨伞的,阴雨连绵的天气,生意自然红火,要是晴天的日子居多,生意自然就惨淡。” “本官念你新来,不了解情况,又一心想为陛下做事,未免着急了些,便不与你计较。” 其他人跟着附和,都劝殷不离不要着急,该吃吃,该喝喝,实在无聊就下棋。 “所以上峰大人就堂而皇之的读话本儿?” 对于廖思行的言论,殷不离心中直道荒谬。 提起话本儿,廖思行也不遮掩,反而向她解释,“本官实在爱极了这个故事,市面上独此一本,故而特别爱惜,才用书皮包起来。你还年轻,不懂得,许多事,都是以小见大,以偏概全的。” “就譬如这话本儿,明明只是个简单的男欢女爱的故事,然而这其中,地方景色描写,风土民情的介绍,一天之间,不出府衙便可浏览我大梁壮丽河山,何其快哉!” “通过其中冤假错案的悲情故事,又能看到百姓眼中的衙门口是什么样子,地方官员又是如何欺上瞒下,鱼肉乡民的。” 廖思行大概正看到这一篇,说的时候语气不知不觉加重,带了点个人情绪。 殷不离定了定神,拱手道:“既如此,何不走出府衙,深入民间,亲眼去观一观百姓的生活?” “哎呀,不可!”廖思行连连摆手,“那是你父亲御史大人干的事,你虽然是他亲女,却在我通政司做事,切忌,不可戗行。” 殷不离:“……” 其他人再次扬声附和,还论起了通政司与监察院的区别,说起来,个个头头是道。 这时,门吏挤了进来,手里拿着一道折子,“禀大人,滇南王何首乌与陛下问安的折子又到了。” 滇南王何首乌? 殷不离刚提点精神,只听廖思行道:“瞧瞧,又来了,不用打开本官也知道说什么,无非就是“陛下,您好吗”之类的,一年到头,我们通政司不知要收多少份这样的问安折子。”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差,廖思行当着众人面儿将何首乌的问安折子打开,里面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陛下,您好吗? “你们看!”廖思行啧啧,“呈上去,陛下还得亲笔回一句,朕很好,卿勿挂念。” “纯属浪费陛下功夫。”须臾,廖思行又加了句。 殷不离完全不是这般看法。 何首乌是个粗臣,从前做郡王的时候大字不识,而今已能与陛下亲自上折子,且不怕陛下耻笑,而陛下也非常认真的回他。这一来一回,情系是中央与地方,廖思行在朝混了二十年,这点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 殷不离料定,他不是在糊弄她,就是在糊弄他自己。 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事。 殷不离突然冷脸的样子令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右通政为了缓和气氛,直言今日午食的菜谱已经呈上,问廖思行想吃什么,说完,还转头好声好气的询问殷不离。 “本官今日午时下馆子。” 话毕,她冲廖思行拱手告退。 第189章 围观 殷不离走后,主簿愤然道:“她这是什么态度!竟敢当众与咱通政使大人甩脸子!” 小吏也跟着道:“她也就仗着陛下青睐,她爹又封了侯,才敢这样目中无人。” 右通政笑呵呵质疑:“爹被封侯,本人又得陛下青眼,难道还不够?” 寻常人一件也轻易得不到吧? 主簿:“您到底向着谁?” 廖思行摆手制止几人争论,心平气和道:“她年轻,又是个女子,尔等一定要万分包容。” “你们瞅瞅,六部五军之中,哪里还有这样的人?这就好比千年的绿树丛林中开出了一朵小红花,我们自然要千呵万护的养着了。” 主簿暗暗贫嘴,“我看是朵玫瑰花,扎手。” 廖思行脾气好的道:“不惹她不就不扎你了?说了多少次,身为男子一定要学会怜香惜玉,不是本官说你们,你们也跟桃花庵三拍惊奇中的主人翁学学……” 廖思行不知不觉拐到他的独家话本儿上,正欲长篇大论,下属们一个个寻出相当正经的理由做鸟兽散。 廖思行已经习惯他们的不懂风情,摇摇头,又自顾自的投入到故事中去了。 …… 殷不离出了府衙,走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冷静下来。 也终于明白陛下将她安排在通政司的心意。 廖思行出身西北,家境只算得上殷实,没什么背景。 太宗二十五年中的进士,随后赶上太宗驾崩,与同一批的进士、从进士被搁置了一年。 先帝元年,廖思行因相貌清秀先帝被安排到翰林院做了个编修。后被先帝遗忘,七八年后才进通政司,从左参议做起,一步步走到今天。 廖思行进通政司后,先帝还是很器重他的,每每上朝议事,他露脸的机会颇多。 只是后来,先帝缠绵病榻,朝政被魏国公主把持,诸如通政司之类统统靠边站。 魏国公主喜欢用武将。 打那时起,通政司就成了清水衙门,闲的厉害。 虽弄清陛下意图,殷不离还没想好怎么做,便一路走一路盘算。 忽然听到有人说,“哇!这就是女官的官服,好气派!” 殷不离当即回神,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朱雀大街。 回头一想,也没什么,她潜意识中本就要来下馆子的。 只是竟忘了自己身着官服的事实。 繁华的朱雀大街,也常有官员着官服经过,不过都是男子。女子着官服现身,还是头一次。 殷不离低头的瞬间,已有十几个百姓渐渐靠近,什么挎篮子买菜的,挑货郎担子的,叫卖水果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们向殷不离靠近的时候还不忘行礼,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官服不放。 其实,她身上这身官服与右通政身上的官服没什么区别。陛下未雨绸缪,早想好她的去处,因此,织染署自一个月前便开始按照她的尺寸裁衣做袍,这也是为什么圣旨宣布当天,她就领到合身官服的原因。 宝蓝色的官袍,绣着展翅高飞的云雁,云雁穿过朵朵祥云,姿态飘逸。除却云雁与祥云,官袍上还专门绣着通政司的纹样。 “大人,您穿着官袍真好看。”说话的是一妙龄少女,长相甜美,穿着也不算差,一看就是个小家碧玉。 她凑过来,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粗使丫头。 殷不离立的笔直,大大方方的任由她观看。 少女很激动,“大人,我能摸一摸吗?” “大胆!”旁边一书生喝道:“官袍岂是你能摸的?” 话音未落,又向殷不离拱手道:“学生拜见通政大人。” 许多百姓已经向殷不离行过礼,然而都行的不伦不类,看到书生礼数周全,又纷纷跟他学一遍。 当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想看个新鲜。 御史大夫、安定侯殷其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的女儿殷大小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不提别的,就说父女两个经常结伴大街小巷的晃荡,城里的百姓大半都认得这对父女。 更别提,他们如今名声更是响当当。 殷不离任由众人观看,并对那少女说:“你与本官同为女子,摸吧。” 少女便颤颤的伸出手来,摸一下竟突然捂脸哭了。 殷不离:“……” 众人:“……” 少女抽噎着道:“让大人,见笑,民女只是,激动,而已。” 可能后来越想越羞愧,便领着丫头急急钻出人群。 “大人真是为咱们女子争了脸。”一个年逾三十,领着两个孩子的妇人大着胆子赞道。 既然大人都允许那小姐摸她的官袍,她赞一句更没错吧? 殷不离但笑,向妇人轻轻颔首。 妇人右手边的女童突然大声道:“娘,我长大了也要做官。” 妇人讪笑,知书达理的书生张口想训诫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反驳的理由貌似在这里不成立啊。 殷不离便走向那女童,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鼓励道:“那你好好读书,长大了做官。” 女童骄傲道:“我跟娘学了上百个字呢。” 女童看起来已有八九岁。 妇人深深埋下脑袋,羞愧难当。 穷苦人家,能吃饱穿暖已经不错,哪里有闲钱读书,她儿子都没有书读呢。她统共就识得百字,还是小时候偶然跟邻家少年学的。 殷不离赞道:“真厉害。” 须臾又对那妇人,以及所有人道:“识一字,总强过一字不识。” 书生若有所思。 众人得知她还没用饭,纷纷散去,不多时,她身边已空无一人。 殷不离朝前望了望,前边已是醉仙楼,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便再往前走几步吧。 自打从江南回来,她还没顾上与沈万九说话,正好趁此机会与他聊两句。 打定主意的殷不离抬步前行,不说走的气宇轩昂,倒也别具一格。 连她自己都觉得,着官袍与不着官袍,走路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沈万九这个人精早得到消息,一路小跑相迎,只是还未到跟前,殷不离又被“截胡”。 “殷大人!” “臣女拜见殷大人。” 又是李采薇。 殷不离奇了,最近怎么频频遇上她? 这回堆在李采薇身边的不止手帕交,还有李采薇的娘,国子监祭酒李夫人。 第190章 解围(月票150加) 李夫人态度温和谦让的向殷不离微微颔首,殷不离忙拱手行礼。 她是晚辈,且李夫人是三品诰命,于情于理她都要向其行礼的。 李夫人年过五旬,平日似乎不怎么注重保养,看起来就是一个富贵老妪的样子。 李采薇算是她老来得女,故而平日被娇养了些。 殷不离仔细搜刮童年记忆,大致就翻出这么多。 她本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招呼,谁知李夫人却又仔细盯着她的官服上下打量,啧啧称奇。 “通政大人真是为我们女子争光!”李夫人大赞。 夸赞别人家孩子的同时,还不忘贬低自家的。 “你看看你,只比人家殷大人小两岁……” 后面的话没说完,李采薇已经深深埋下脑袋。 殷不离不喜欢这种场面,且急着吃午饭。 上午就那样与上峰辩论一场,还不知道衙里什么反应呢。 廖思行看着没生气,也不知有没有放进心里,她回去后还是要好好的与其致个歉。 万事不能行之过急,以后的事,再缓缓图之吧。 正欲告辞,只听李夫人又道:“我有一问题想要请教通政大人,不知可否?” 可不可否的,对方已经将她团团围住,殷不离压根没有抽身离开的余地。 “夫人请讲。”她耐着性子。 “若通政大人将来嫁了人,遇上怀孕生子之事可怎么办,陛下会允大人十个月的假期吗?”慈眉善目的李夫人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样子。 众所周知,大梁在制官员最长的假期便是病假,可一次请三个月。长达十个月的假期,还不曾出现过。 不过,李夫人在大街上对一未婚女子提出这样的问题,表面求解惑,实际就是羞辱。 殷不离没当成羞辱,反而很认真的想了想,回道:“夫人这个问题提的好,下官有机会定向陛下进言。只是下官尚未用午食,衙里还有事,先告辞。” 李采薇惊的差点叫出声来,“殷大人将来还真打算嫁人?” 殷不离:“……” 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娘俩于大街上拦着一姑娘,管人家嫁不嫁人,将来生孩子怎么办,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我还真不知道李家的家风竟如此开放呢。” 殷不离压根不知秦国公夫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见她打扮的张扬又华贵,此刻脸上露出放肆的笑,那笑容和秦食马如出一辙。 李夫人老脸一红,李采薇更是羞的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去。 娘俩怎么也不会想到,秦国公夫人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众人齐齐向秦国公夫人行礼,包括殷不离。 随后,李夫人、李采薇母女领着众人仓皇告辞。 其实,直到这一刻殷不离也没搞明白这对母女拦着她做什么的,恶意肯定是有的,就是具体恶在哪儿她还不清楚,包括那两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嫁不嫁人,将来有没有孩子,与她们半分钱关系都没有。 若说她们纯属好奇,殷不离以为,不是这么个好奇法。 “多谢国公夫人为下官解围。”殷不离恭恭敬敬地向秦国公夫人,裴秀娥行了个谢礼。 裴秀娥悦耳、张扬的笑声又起,可能被殷不离盯的有些不好意思,半道儿又拿美人扇半遮娇颜。 “碰见你之前我还在想,女子穿男子的官袍肯定不好看,眼下这么一瞅,可真气派,啧啧,连我也羡慕了,赶明儿我也向陛下讨个官儿做做,也威风一回。” 殷不离:“……” 她对秦国公夫人的印象迄今停留在童年,以及近几年的道听途说,大都说她美艳、张扬,活的最肆意。 如今一见,美艳是真美艳,张扬也是真张扬。 秦食马活脱脱就是从她身上跳出来的。 到这一刻,殷不离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有这样一位活力四射,迄今仍隐隐有女儿姿态的娘亲,秦食马长成什么样子都不为过。 殷不离并不觉得裴秀娥的话令人厌烦,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方才还在肆意玩笑的裴秀娥突然就端出国公夫人的款儿,“听闻通政大人尚未用午食,我就不打扰大人。” 话毕,笑盈盈的转身走向秦国公府的马车,走姿,至少从背影看来,端庄贤淑,有贵族夫人的气派。 殷不离笔直的立着,望着远去的马车,表情有些怔愣。 秦国公夫人就像一阵风,突然刮来,替她解了围,又突然刮走,忽急忽缓,堪称来无影去无踪。 总之,今日所遇,都有些莫名其妙。 沈万九缩在一个角落里恭候半天,眼见再也没人朝殷不离身边凑,这才笑眯眯的凑了过去。 “草民给大人请安。” “是你呀,正说要去醉仙楼呢……免礼。” 见到沈万九,殷不离脸上方露出淡淡笑意,“这里也没别人,不用与我客气。” 沈万九哪敢,官服可敬,着官服的人更可敬,他是一丝怠慢也不敢、不愿的。 “是这样的,我急着回衙,吩咐厨子下碗面,里面卧两个蛋就行……”殷不离边走边道,沈万九在旁,点头哈腰。 俩人走远,停在路边一辆非常不起眼的马车,被悄悄撩起了帘子。 姬羌望着那远去的俩人称道:“没想到,这俩人相处的还挺融洽。” “今日这街上可真热闹。”须臾,她又笑,“我大梁第一女官,真是走哪儿都能刮起一阵旋风。” “这说明通政大人在民间口碑好,受人爱戴。”乔装打扮成车夫的尚六珈接道。 大街上的热闹暂时告一段落,姬羌津津有味的观到现在,也瞧够了,只等前往红磨坊糕点铺排队买点心的零露一回来,马车悄悄朝南城门驶去。 姬羌前几日接到信儿,她的父亲萧芄从江南回来了,就在今日进城。 姬羌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这件事,离宫太早,便在街上走动走动,观一观街景,没想到还真瞧见几个热闹。 马车出了南城门,到了约定的地点停下。 坐了一个多时辰,姬羌有些乏累,便下车松松筋骨,她也是一身普通人家姑娘的打扮。 没多久,一个穿僧袍,戴幕篱的身影远远的朝他们走来,那一刻,姬羌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想迎上去,又怕认错人。 “夭夭。”那人朝她招手。 第191章 避暑 商芄一路风尘仆仆,精神却很好。他身后背着个大背篓,背篓里有两个大西瓜,以及午饭没吃完的油饼。这一路,他便是靠着这个背篓走回昊京的。 每到一个城镇,他便会采买满满一背篓食物,接着上路,哪条路难走便往哪儿钻,最好是荒郊野岭。 姬羌心疼不已,凭他的身手,只要他不想,便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既如此,又何须这般谨慎? 商芄却言,他走山路并非为了遮人耳目,而是为了采集一些难得的山参、草药之类,都说山中自有宝贝嘛。 姬羌便问他珍贵的药材在何处,总不能在那个快被两只西瓜撑满的背篓里吧? 商芄笑着告诉她,一路走来,他差不多收集五大车珍稀药材,全在赶往昊京的路上。 他只是过于惦记她,故而提前一步。 父女相视一笑,上了马车,直奔上林苑。 路上,姬羌把她一早买好的糕点拿出,捧给商芄。 商芄未语先笑,尝了两口芙蓉饼,赞不绝口。 坐在车前同尚六珈一起驾车的零露言,他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买到这么一包芙蓉饼,红磨坊糕点铺的生意实在太红火,且老板古怪,只肯开半天门儿,因此每日去买糕点的人不断,想要早点买到,就得早早过去排队。 商芄便问姬羌,她怎么知道那家点心铺的点心好吃。 姬羌笑的意味深长,故意不告诉他。 零露便道:“圣君,您老人家不知,自打陛下回了京城,隔三差五就像今日这般乔装打扮,悄悄溜出宫,四下走走看看,每次回宫,陛下的心情都会特别好。” “如此,那便多出去走走。” 说着,商芄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熟悉触感上头,姬羌眼里都是笑意。 为了遮掩羞馁,她转了话题,“您那些药材到了,直接送往上林?” “送上林做什么?那是我填充太医院的。” 此次江南之行,太医院几乎掏了老本儿,库里几乎没什么“存粮”,外出采购自然可以,不得花钱? 反正他怎么走都是一趟,倒不如顺手采些难得的山药材。另外,路上遇到便宜的好货,他也顺手买了不少。 满满五大车,只花了几百两银子,非常划算。 驾车的师徒不约而同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本他们以为陛下的“抠”是跟户部汤大人学的,现在看来压根不是,人家这属于家传! 姬羌一听省了不少银子,笑的合不拢嘴。 父女说说笑笑,很快到了上林。 姬羌早为商芄选好落脚的宫羽,里面一应用具全是崭新的,且都符合商芄以往的生活习惯。 还有慈悲殿里,他用惯的茶具,制茶工具,以及佛经等物,一并被搬来。 随这些物品一起来的还有他使唤习惯的小内侍无念。 看到这样用心、体贴的姬羌,商芄直暖到心里去。当着众内侍、羽林的面儿,强忍着才没再揉姬羌毛茸茸的脑袋。 姬羌也暗地里松口气,他特别喜欢揉她头,甚至胜过与她讲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若不管不顾再来一波,她都不知是拒绝还是顺从。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这里正是避暑的好地方,待天凉了您想回去了,朕再来接您。”临走前,姬羌这般交代。 走两步,又回身,“朕过几日便来看您。” 她那副两步一回头,仔细叮咛的样子商芄直想笑。 待马车离去,商芄直奔慈悲山山顶。他自幼在大慈悲寺修佛,对此处山脉视角再熟悉不过。 站在山顶,那辆已经消失的马车再次映入眼帘,他就那样一直望,一直望,直到望不见了才下山。 …… 不出两日,商圣君在上林修养的消息不胫而走。也不知道打哪儿刮来的,总之,原先听说商圣君不在宫中,但不知道去了哪儿的人,得此消息都很惊讶。 上林苑可是历代国君下榻的地方!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商圣君献宝有功。 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更小一部分,也是好奇心强的,胆也大的,心中早就生出一个疑问,商圣君为什么会有前朝皇室的藏宝图,他与前朝皇室究竟有什么牵扯? 因此,商芄的下落一出,便有不少人暗中前往上林苑附近转悠,试图邂逅商芄。 不说别处,单大慈悲一处,香火突然旺盛起来,什么拜佛的,求签解签的,尝素斋的,每日来人络绎不绝。 姬羌完全没料到“一僧带火一寺”的局面,毕竟大梁修道之人居多。 真正论起来,大慈悲寺是前朝的皇家寺院。 本朝兴道不兴佛,所以,开国以来,大慈悲寺仍是名义上的皇家寺院,却再清净不过。 听闻大慈悲寺香火旺盛,王圣君也想过去拜拜佛。又听说里面的素斋特别好吃,他也想去尝尝。 姬羌盯着这位多日不见的亚父,心里直嘀咕,天儿越发炎热,亚父的胃口竟一如既往的好。 “您若是喜欢素斋,朕派人把寺里师父请来,给您做一桌如何?大热天的,为了一顿素斋,不值得遭那个罪。” 王圣君毫不犹豫地拒绝,还说没必要为他劳师动众,否则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 这理由也真够牵强,她堂堂一国之君,请两个擅长做素斋的师父进宫做几个菜也会有人嘀咕? 姬羌是不信的。 王圣君思虑片刻,改了口,“其实,臣也不是单纯为了尝口斋饭,主要是想上上香,听听经。” “您前些日子不是嚷着修道么?”姬羌讶然,这才俩月怎么又改拜佛了。 王圣君:“举头三尺有神明,佛道不分家嘛。” 姬羌:“……” “您到底要出宫做什么?不说清楚,朕不会放行的。” 王圣君一时难为情,吞吞吐吐好久才道:“说起来惭愧,臣想,想向陛下讨个恩典,去上林苑避一避暑。” 姬羌就知道他打的这个主意。 “不如,您搬去华音台如何?那里四处临水,夜里别提有多凉快。”姬羌不想他去上林,便为他找了个地方。 “华音台虽好,可臣觉轻,听不惯水声,去了恐怕休息不好。” 姬羌:“……” 反正就是要去上林对吧? 王圣君说完,拿眼镜瞟了姬羌一眼,低声道:“陛下是不是怕臣叨扰商圣君?” 第192章 互呕 上林苑大的出奇,若要仔细逛,将每一处都逛到,没个七八天根本逛不完。 因此,王圣君所“忧虑”的情况,在姬羌看来压根不存在。她稍微用心,便能让他与父亲离的远远,走两天两夜都见不着面儿。 王亚父很少求她什么,既然他已开尊口,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乐意达成其愿。 可这会子姬羌就是忍不住想逗逗他。 闻言,她只笑着否认。 并未多说。 王圣君又道:“难道您还怕我们两个打架不成?或者怕商圣君吃亏。” 姬羌:“……” 您老打的过人家吗?还唯恐人家吃亏,这话说的,姬羌无话可说。 只能一本正经提醒:“亚父该记得商圣君的身手。” 王圣君心里猛地一惊,陛下竟然还称商芄为“商圣君”。 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半晌,他还蛮自信道:“胜负之事,又不全在武力。” 姬羌:“……” 比智力您更不行了吧? 逗的差不多,她笑着松口,“便依亚父之意,朕这就命人去上林传话,给您收拾一处宫羽出来。” “不用这般麻烦,臣过去再收拾也不迟……臣一个人,夏日用品简单,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臣将惯用的带过去就行。” 这是要自己选地儿的意思。 姬羌略略一思,也同意了。 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应允他前往上林避暑,任由他挑选一处顺眼的宫羽居住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王圣君心满意足的离开养元殿,当晚就搬进了上林苑高泉宫。 姬羌听说王圣君选了高泉宫,哭笑不得。不是说夜里觉轻,听不得水声么? 高泉宫内有十二只泉眼。 零露提醒,高泉宫与商圣君住的甘泉宫离的最近。 “就你知道。”尚六珈低喝徒弟,须臾向姬羌谏言,“臣要不要过去看一看呢?” 万一俩人真打起来可怎么办?以往俩人便不对付,如今因为陛下的缘故,可能更加不对付。 再者,俩人可是有过打架的记录的,且王圣君完全不是商圣君的对手。 “不必理会。” 她嘴里这样说,却一直命人悄悄留意上林苑的情况。 次日一早,她便听说王圣君抵达上林当天,商芄暗地里将所有打扫房舍的扫帚等用具,命人全部藏了起来,王圣君只好薅了几把野草,扎巴扎巴当成扫帚将高泉宫正殿略略打扫,姬羌不由咋舌。 传说中的那个藏扫帚的,还是她那自诩清心寡欲的父亲吗? 当晚又听闻,商圣君不愿与王圣君共用一个厨房,厨子们只好将厨房与厨具一分为二,什么都一人一半,僵持一天,两位圣君才算用了一顿晚膳。 姬羌听完脑仁都疼,厨房、厨具也争,这么大年纪了,幼稚不幼稚! 次日又一早,上林苑那边又传来消息说,王圣君不顾众羽林劝阻,非要闯入甘泉宫寻宝,结果宝没寻到,还把商圣君惹哭了。 姬羌再也无法淡定。 当即要去上林苑看个究竟,再这么下去,那两个老幼稚鬼指定打起来。 可是,她双脚还没踏出养元殿的门儿呢,新的消息又传来,不知什么缘故,此时此刻两位圣君正猫在厨房切磋厨艺,气氛颇好。 姬羌气的直接把披风扔地上。 两个老幼稚鬼!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再不管了。 …… 上林苑。 王圣君做了一道黄花鱼,商圣君轻轻呷了口,便照着黄花鱼的味道,用豆腐模仿出来,滋味不差分毫。 王圣君目瞪口呆的同时,心里更加不甘。 转念一想,蒸了一道姬羌爱吃的六合小笼包。 且告诉商芄,某一日,陛下吃了多少多少只。 商芄不动声色的蒸了一盘水晶糕,只言在江南时,他每天都会给夭夭做糕吃。 一声“夭夭”唤的亲切,王圣君却在心里暗讽,陛下可是当着我的面儿称你为“商圣君”的。 商芄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不料王圣君突然拿出一筒凤凰单丛茶沏了一壶,还说这茶是陛下送与他的。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商芄便一脸阴沉训诫,“君子不夺人所爱,她最爱喝的便是这个,你不该故意夺走。” 王圣君立刻反驳,“你也知道她喜欢喝这个?当初你不辞而别,不知所踪,留一筒她最喜欢的茶有什么用?” 一筒茶,总有喝完的时候,喝完了之后呢? 商芄知道他意有所指,辩解道:“她喝完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时。” 说的还真理直气壮。王圣君最讨厌的便是商芄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而今如此,当年更是! “还记得我今早带你寻的宝贝吗?”王圣君陡然提起。 所谓宝贝,不过是先帝当年怀陛下时,在甘泉宫的床头刻的一个“芄”字。 当年,她身怀六甲,每天望着这个字,眼巴巴的等了他一年。直到陛下满月,也没等来他的影子。 “商芄,你的自以为是,总是令人刻骨铭心。只是,下次能否去刻你自己的心?”撂下这话,王圣君甩袖而去。 俩人不拼厨艺,也不再较劲儿,在外人看来,算是告一段落,姬羌听到消息,大松一口气。 当晚,商芄抚着那个“芄”字,彻夜未眠。 一笔一刀,刻在心上,鲜血淋漓。 谁说没刻他心? 他的心,早已血肉模糊。 可令他惊奇的是,当晚先帝入他梦境,陪他谈天说地,直到黎明才离去。 一连三夜,夜夜如此。 商芄便与宫里去了信儿,他决心长住上林甘泉宫。 紧接着王圣君也与宫里去了信儿,说他准备在慈悲山开辟一片梯田,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 姬羌一言不发的盯着两封请愿书,良久,大笔一挥回了个“准”字。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只要不打架,怎样都行。 他们不回来,她常过去看看,也是一样的。 …… 时光流逝,转眼到了八月。 天儿已经没那么炎热,傍晚时分,偶尔吹来一丝风,隐隐还有些清爽之意。 一个多月过去,江南赈灾之事已全部结束,多地灾后重建工程如火如荼的进行。 如今的朝廷,早不是那个捉襟见肘的穷朝廷,无论灾后重建工程需要什么,朝廷只管大大方方的拨银子就是。 姬羌也不怕他们贪。 因为江南各州府的州牧、郡守被她换掉一半,剩下一半又是经过生死考验的。 早朝,工部与户部联手把江南最新境况,所用银两,一一禀奏清楚。 靖国公秦桑洛向姬羌辞行。 第193章 不懈 秦桑落已然立于文官之首。 早朝上到现在,他未发一言。眼见宋甘棠与汤崇俭把江南之事陈述完毕退下,并无人再出列,他便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修建大江渠工事前期准备已经全部完成,臣决定今日就下江南,特此向陛下请辞。” 众人又惊又疑惑,大江渠不是已经修建完毕? 洪灾都挺过去了呢,怎么又要修建大江渠? 还有完没完? 姬羌虽感意外,却只是对他今日,且在早朝之上辞行感到意外。至于修建大江渠一事,去岁已经定下。 只是那时,没钱没人,还有一场泼天大水没有过去,她能在重重困难之下将前世那些决堤的点修好,已经谢天谢地。 秦桑落如今口中修建大江渠,乃是疏通南北,贯穿东西,沟通内河内湖,是一项集水利灌溉、防洪泄洪、水路漕运为一体的水事工程。 据宋甘棠与秦桑落初步合计,此项工程大约需要十年才能竣工,按照最节省的方式,前后至少投入两千万两白银。 不过,宋甘棠也说了,但凡工程进行三成,便能兴旺水路漕运,水路一通,便能加速货物流通,国库便会逐渐有收益。若将来南北沟通,大大缩短南北货物流通的时间,盘活的便是整个国家商脉。 商人挣了钱,国家自然也挣了钱。 此般规模宏大的工程令群臣咂舌,半晌才逐渐回神。 反应过来谁都没反对。 理由有三。 首先,修渠之事动的是陛下的私财。虽然他们很想说一句,有钱就是任性。 其次,若真能如规划所述,修大江渠,沟通南北,是一件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 最后,百官也疲了,陛下自继位起,便执著于兴修水利之事,劝也白劝。然而修渠总比修宫殿强千倍万倍,他们何必费口舌相劝! 国君颔首,群臣无异议,修渠之事彻底定下。 秦桑落再次向姬羌提出告退,也是告辞。 按照原计划,他今日需得南下。 走前之所以还要上最后一次朝,是因为他还有话与陛下说。 “陛下,臣此生注定无家无嗣,收养养子一事,还请陛下作罢。臣要投身修渠工事之中,根本无暇教养孩子,既无暇教养,不如不开始。” “臣也不需什么香火传承,后世供奉。此生臣能实现宏愿,已经足矣。” 众臣闻言,比方才听到修建大江渠的宏伟工程还要震惊三分。 一个无家无室无子嗣,孓然一身的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言论。 姬羌静默良久,见他坚持,便依了他。 秦桑落便对姬羌行了个大礼,转身告辞。 修渠事大,早走晚走都要走,姬羌并未多作挽留,而是起身走下金梯,亲自与秦桑落送行。 二下江南的秦桑落,昂首挺胸的走出保和殿,群臣肃穆,默默相送。 秦桑落犹记得自己初下江南时,走的何等狼狈,几乎听了一路污言秽语。 时隔一年,人还是那些人,态度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桑落略略感叹几瞬,悄然将这一切放下。 如今,他还在意这些吗? 不,永远不会在意了。 他已经找到重于泰山之事,这些琐碎自然轻于鸿毛。 …… 姬羌站在保和殿的门口,忍着鼻腔的酸意,静立着,目送一点一点远去的背影。 过了很久很久,才转身,重回朝堂。 余光一瞥,似乎有几个老臣在悄无声息的淌眼抹泪,发现她的余光,连忙用袖子擦拭。 她亦有颇多感叹,却一声都不能叹。 朝上朝下,君君臣臣,各司其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都要坚持不懈的完成,秦桑落如此,她亦然。 早朝继续。 梁燕卿左右瞅了瞅,见无人出列,便鼓了鼓勇气,走出文官队伍。 “陛下已经及笄,臣以为,礼部当着手准备,为陛下选夫王一事。” 众臣:“……” 姬羌:“……” 这位梁大人还真是坚持不懈啊! “钦天监的屋顶修好了?”这回,姬羌并未冷脸,但也没好哪里去。 “回陛下,修好了。”这回,梁燕卿有了底气,回的又快又亮。 姬羌:“万邦馆的墙壁修没?” 梁燕卿:“……” 他倒是想修,关键没银子啊! 无论户部还是朝堂,他先先后后要了多少趟银子,一个比一个抠,愣是捂着银子不给。 迄今,梁燕卿仍对陛下那篮子菠菜耿耿于怀。 “回陛下,臣想修,但没钱。” 姬羌便看向汤崇俭,向来一毛不拔的户部当即给礼部拨了二十万两银子。 梁燕卿对着国君千恩万谢,却并未立刻退去,似乎还有事儿。 果然,只听梁燕卿又道:“禀陛下,自弘文馆开馆以来,京中学子踊跃报名,各地学子闻声,纷纷入京……如今弘文馆十二馆,里仁馆、明德馆、思齐馆、修己馆等,馆馆爆满,仍有诸多外地学子逗留京中,四处求门路,以求入馆。” 情况诚然如此,姬羌也知其意,便问群臣,是否赞成弘文馆扩建。 汤崇俭不大赞成,虽说皇室私库与国库前后进了两笔巨财,然国家这几年多灾多难,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这不,江南水患刚过,一千多万两银子没了。 何况陛下仁德,还要与江南三州免税三年,接下来三年别想从南边儿有一分钱进项。 靖国公立志要整修大江渠,又要沟通南北,又要贯通东西,确实气势恢宏,可遑论有多恢宏,都得拿银子堆吧?每年什么不做,光修渠就得出去两百多万两。 这修修那补补,这赈赈那免免的,淌出去的都是哗哗的银子啊。 一想到这些,汤崇俭就条件反射的心疼。 因此,汤崇俭有理有据道:“臣以为,弘文馆既能容纳京中求学子弟,足以说明,它目前的规模够用,无需扩建。至于外地学子,还是归当地求学比较妥当。一则距离之故,二则,若入京才能得以求学的风气一开,势必造成两端不利。旱的太旱,涝的太涝,于京城与地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诚然,姬羌以为汤崇俭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不过,她也不能光听一家之言,便又问别家。 不常在朝堂发言的国子监祭酒李常衡提出一折中的法子。 第194章 女学 李常衡提出,既要免于不必要的大兴土木,又不能打击天下学子的求学热忱,那便直接支持地方办学,由朝廷与地方共同出资修学、建学。 如此,朝廷不必要承担太多,地方又能大大缓解负担。 与此同时,朝廷还可以联合地方世家、乡绅,鼓励他们兴建学堂,给予一定嘉奖。说白了,就是你出钱,我给你扬名。 两方各有所需,各取所得,何乐而不为。 李常衡的提议让群臣陷入深思中,每个人都在权衡。 显然,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既省钱又能取才。 一般来说,便宜难占。既想省钱又想取才,中间过程需得大费周章。 汤崇俭头一个赞成,但凡省银子的好事,他都乐意尝试尝试。 江有汜心中冷笑。一般来说,能给汤崇俭省钱的事儿,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叫既便于朝廷取才,又大大减轻地方负担?朝廷不督学,地方一点负担都没有,朝廷一督学,地方就要承担一半的教学压力。 这年头,灾害频发,地方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他一再压着,多地才没有堂而皇之的增添赋税,这下倒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的加赋添徭了。 江有汜认认真真的将这般理由摆出,持的自然是反对意见。 私下,他和汤崇俭亲如一家。 事关朝政,丁是丁,卯是卯,丝毫不能留情。 诚然,众臣承认,江有汜摆出的也是事实。所谓朝廷、地方各出一半办学,对朝廷来说是减压,对地方来说却是负担。 说句最简单的道理,朝廷为了省银子连弘文馆都不想扩建,地方又岂会随随便便掏银子办府学呢? 众臣陷入纠结中。 殷其雷经过深思熟虑,在李常衡提议的基础上再次折中,地方学府还是要办的,但是可以因地制宜的来办。富庶之地,就多办几个,贫困的地方,有个读书的公学就成。 这话在理,人活于世,首先想的便是吃饭穿衣,其次才是读书明理。 殷其雷的提议得到大半分朝臣的赞成。 经过一番详细的讨论,朝廷决定,各地州学、郡学、县学学府,在圣祖、太宗、先帝三朝的基础上给予扩建支持,朝廷出大头,地方小力支持。 此般支持包括,修葺、扩建公学的费用,购置桌椅、教具的费用,学子们一日三餐的费用,任教先生的束脩,此四项全部由朝廷与地方承担。 求学之人,只需承担购买书籍以及笔墨纸砚的费用。 饶是如此,书籍一项,便劝退一大批人。笔墨纸砚,更是劝退一大批。 风调雨顺之年,贫贫百姓之家,吃饱饭的多,读得起书的少。更何况,近几年风不调雨也不顺。 然而此项举动,冥冥中又鼓动许多人,以往求学,需要承担四座大山,先生束脩、一日餐费、书籍、笔墨纸砚。 如今四大山搬走了两座,那些将读不读之人便能双脚踏进圣学之门。 此议通过,众臣看向殷其雷的眼神都充满钦佩,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安定侯越来越老谋深算了。 就在群臣喜气洋洋之时,殷不离理了理衣袖,准备出列奏事。 刚走两步,便被上峰廖思行扯回去。 只听他低道:“没你的事,给我回去。” 他似乎已经猜到殷不离的想法,面色恓惶。然,殷不离岂是他能扯住的,一个甩袖挣脱,昂首挺胸的走到大殿中央,所经之处,无不引起好奇。 朝臣们都很期待,这位新封的女通政会有什么高见。 “启奏陛下!”殷不离一出声便有人忍不住笑了,没办法,殷其雷刚说完,他闺女就上去,一开口,无论语气还是声音的高度,与她爹如出一辙。 许多人似乎把这种景象当做一件趣事看待。 “臣提议在殷御史提议的基础上,增设女学堂。” 此话一出,群臣哄堂大笑。 除了殷其雷,各个乐的不行。饶是两位德高望重的国公爷,也笑的胡子发抖。 然,殷不离尚未说完,她不动声色的等待笑声回落,当大殿重归于静之时,殷不离继续道:“鉴于种种因素,求学的女子定然大大少于男子,因此,各地女学规模不必太大,譬如一县,有一间可容二十人的学堂即可。” 国子监祭酒李常衡摇头笑道:“看来殷通政并非一无所知啊,也知晓天下间读书的女子大大少于男子。敢问殷通政,可知为何读书的女子远少于男子呢?” 殷不离正色道:“愿闻其详。” 李常衡亦正色道:“皆因,女子读书无用。自古男主外,女主内,男子读书,是为光宗耀祖,报效朝廷,女子读再多的书,嫁了人,就要相夫教子,读那么多书有何用?” 李常衡说话前,殷不离料到会听到一堆陈词滥调,却没想到堂堂国子监祭酒,竟然陈腐至此! 何为国子监? 前朝国子监,乃大齐最高学府,主抓科举取士。 本朝建国,国子监与翰林院并存,前者掌大学之法,教导诸生。后者主抓科举取士,著书立说。 虽说国子监名气不如前朝,却肩负国学、太学,教导天下诸生之职! 李常衡身为国子监祭酒,思想迂腐至此,将天下女子贬低的一文不值,不配祭酒之职。 端坐龙椅的姬羌一言不发,也没什么表情。盛夏将过未过的时节,她也不宜将双手交叉入袖,借助手劲儿缓一缓她心中的诸般涌动。 自打继位,但凡涉及男女话题,迄今为止,就没有一道让她悦耳的。 殷不离在心中把李常衡骂了几遍,面上沉着冷静道:“谁言女子读书无用?读书可以明理,可以知事,嫁人之后亦可教育儿女、子孙。” 李常衡当即驳道:“儿孙自有学堂先生教导,无需母亲。” 这话说的,殷其雷真真听不下去,讽刺道:“所以说,人刚生下来就会走,就会开口,自然长到三五岁,直接教由先生启蒙,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天下知,跨马游街,问及出身姓氏,只言其父,不言其母,问及原因,读书人曰,自打我出生,母亲未教我一言,未授我一理,要母何用?” “哈哈哈哈!” 众臣爆笑一堂。 .... 第195章 进退 一抹愉悦的情绪从姬羌嘴角流露,一闪而过。殷家父女合力怼人,好似一股清流从朝堂流过。 笑归笑,笑完还得继续发表意见。殷不离的提议几乎遭到全盘否决,包括她亲爹。 户部的理由很简单,朝廷督办地方男子学堂朝廷都很勉强,更何况女子? 吏部的理由与户部很像,不想与地方再凭白增加压力,而今重中之重是如何让更多的人填宝肚子,而非鼓动人空着肚子去读书。 国子监就不用说了,不仅不同意,还对通政司百般讽刺,说廖思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廖思行也很冤,然而他能有什么办法? 莫说事先不知,就是提前知晓,他也不能在朝堂上把殷不离的嘴堵上。 今日他才算瞧明白,殷不离明着在他们通政司落脚,实则就是给她爹帮腔的,瞧瞧,那父女其心,其利断金的气概,啧啧。 殷其雷确然反对李常衡的“女子读书无用论”,反对归反对,一旦涉及真的要在地方开设女子学堂一事,他也是持反对态度。 这倒令人大吃一惊。 众人本以为他会挺自己闺女,与众臣一战到底呢。 殷其雷的理由很简单,办了也没有女子去读。 家境不允者居多;家境允许者,父母亲长不允居多;父母亲长允许者,周遭环境不允者居多。如此一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女子公然入学堂读书,天下人不允。 殷其雷分析完毕,就连殷不离也沉默了。 实际上她在思索对策。 而众臣沉默,有被殷其雷看待问题时,与众不同的切点惊到。也有在思索他公然反对亲女,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李常衡对殷其雷的言论大赞,似乎方才被殷其雷嘲讽的不是他。 群臣皆反对,国君也不能一意孤行。 从实际出发,姬羌也承认殷其雷分析的乃是事实。 即使女朝已建国七十余年,历经四朝,从未有过女学的存在。穷人家的男子都读不起书,更何况女儿?而稍稍富庶些的人家,也优先供族中男子读书。 只有京城与地方的各大世家,才会为族中女孩聘请西席,除却读书习字外,更多的是跟着西席先生学一些针织女红、琴棋书画,礼数礼仪等。 殷不离在大殿中央站的够久,众臣都以为她在发呆,只有姬羌看的清楚,她在思虑对策。 “殷卿可还有事?”姬羌稍稍提醒。 “陛下。”那一刹,殷不离的眉眼又开始发亮,似乎想到新的法子。 “臣请陛下应允,在弘文馆十二馆的基础上增设一馆,为女学。” 这便是殷不离深思熟虑后,提出的折中方案。 她想的很清楚,增设一馆费了不多少钱,又能为天下臣民做个表率,将来一旦时机成熟,她再提议于地方兴建女学便容易的多。 此话一出,李常衡立刻又站出来,言辞更为犀利。 “荒谬!弘文馆为国学馆,向来只收男子,不收女子,殷通政之举,是想让男女同堂读书,这,这……简直伤风败俗!陛下,臣现在就可以断定,京城没有哪个家族愿将其女送入弘文馆读书的。” 殷不离:“可在男女学堂之间设置一墙。” 李常衡:“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 殷不离:“可择他处设置女子学堂。” 李常衡:“……” “殷通政还真是执著。”李常衡言辞讥讽,“我就想问问殷通政,您千方百计的鼓动陛下兴建女学,到底是何居心!” 殷不离被李常衡一而再再而三轻蔑的态度激怒,驳道:“根本原因在于,我以为女子与男子一样,也是个人!” “既然同生为人,男子可以读书,女子为什么不行?” 李常衡狡辩,“我从没有贬低女子的意思,只是天地生阴阳,自古男女分工不同,造化如此,自然要各司其职。再说,我也没有不让女子读书,在家学中读不也是一样?” 殷不离觉得再和这样的人掰扯,没有任何意义,只向姬羌跪地请命。 “陛下!还请陛下在京中增设一女学,鼓励天下女子读书明理。” 李常衡紧跟着跪拜,道:“陛下,这女学万万不能开,此例一开,阴阳失衡,男子没了读书的心思,女子也不安居家,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姬羌也受够了李常衡的陈词滥调以及危言耸听,冷笑道:“增设一女学馆,竟能导致阴阳失衡,朕怎么不信呢?” 李常衡心中咯噔一声,群臣亦然。 陛下这是要开放女学的意思了。 群臣注视之下,姬羌缓缓起身,江有汜瞟了李常衡一眼,心里默默为这位大放厥词的国子监祭酒点了一根蜡。 果然,只听姬羌冷道:“大梁开国至今,历经四代女朝,朕也没看出阴阳失衡在哪儿。国子监,当掌大学,教导诸生,而非信口开河,危言耸听!” 话毕,姬羌甩袖而去。 次日,国君要在弘文馆一侧兴建女学馆的旨意抵达六部。在殷不离的提议中,只求增设女学一馆,圣旨却言,新建女学馆名为崇明馆,也要开设十二馆。 圣旨一副力挺女子同男子齐肩的架势,令殷不离大喜望外,同时,又让群臣无奈。 陛下此举,明显在赌气。说来说去,都怪李常衡,若非他最后几句口无遮拦将陛下也影射其中,陛下也不会同百官较这个真儿。 什么天地阴阳,男主外女主内,这是能在朝堂之上说的吗?才多久,竟忘了吏部侍郎的教训了么? 虽然事实如此。 大梁只要女君坐朝,任何涉及男女争论的事,都无法争辩,也没有意义。 譬如此次建不建女学之争,有什么好争的?反正在地方建不起,就在弘文馆开辟一馆作为女学怎么啦?甭管有没有女子来就读,先照着陛下心意开辟一馆就是。 如此,陛下满意,那位女通政也不会再纠缠,朝廷也不用多花钱。 如今倒好,不仅要花大钱,反而在陛下那里落了下乘,觉得他们这些男臣对她这个女君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无论君臣,都是大梁掌舵者,有那个功夫分辩男女吗? 李常衡在六部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尤其是户部,汤崇俭提起李常衡便是一通冷嘲热讽。 李常衡背着人也骂,一群卑鄙小人,只会做马后炮,既然有理,朝堂之上为何不说? 一气之下,李常衡连告十日病假。 国子监群龙无首,逐渐开始打酱油。 第196章 暗斗 殷其雷携女归家,刚进门便看到在院子里瞎转悠的殷不弃,当即气的胡子翘起,眼睛都红了! 臭小子,离家前成天说他们关着他,不让他出去见世面,如今放他出去,到弘文馆读书,这才几天就敢逃学? 欠揍的东西! 殷不弃于院中截胡父亲、姐姐,为的就是能第一时间解释他不合常理的行径,免得挨打。 因此,在殷其雷暴跳如雷之前,殷不弃迎道:“爹,姐!你们可回来了!馆里突然放假,山长通知我们里仁馆的学子全都归家。” 殷不弃被分到弘文馆的里仁馆,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 令殷其雷、殷不离想不通的是,为何偏偏里仁馆的学子放假? “自然是因为我们的主讲先生,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向陛下告了病假呗。真真奇怪,昨儿他与我们讲学时还好好的呢。” 殷其雷闻言,脸上愠怒瞬转为冷色,甩袖而去。 殷不弃吓的不敢说也不敢动,殷不离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爹不是在气你,具体回头再告诉你,先回房吧。” 殷不弃当即松口气,并按照姐姐吩咐,老老实实回自己院里待着。 这边,甩袖而去的殷其雷直接进了书房,殷不离随后而至。 不曾想在大殿上对她鼎力支持,下衙后也没说什么的父亲,突然叹气道:“今日你的步子迈的实在大了些,需得明白,过刚易折。” “女儿也是择日不如撞日,不曾想今日就逮到这样一个机会。您也明白,若非梁燕卿提议扩建弘文馆之事,女儿压根没机会提出修建女学馆之事。” 理是这个理,结果,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掌大学,教导诸生的国子监祭酒,明目张胆的与陛下及众臣赌气,告病归家。 殷不离不解,“难道里仁馆除了主讲就没别的老师?孟子衿偏偏要里仁馆闭馆呢?” 国子监、翰林院两处那么多德高望重的鸿儒,随便拎出一个当殷不弃之流的老师,都绰绰有余。 事实的确如此,殷不离却没瞧明白这其中门道,殷其雷轻叹,细细与女儿解释。 “你要知道,国子监在前朝乃第一学府,无论科举取士还是掌大学,只国子监一处掷地有声。圣祖开朝,增设翰林院,主科举取士,由礼部相协。圣祖明面将科举与国学一分为二,便于各司其职,实则削弱国子监的权力。毕竟,李常衡的祖父、父亲都是前朝几任皇帝信任之人,虽说李家早早投诚,圣祖对李家却不是十分信任,自然不肯将科举取士这样的大事再交给国子监。” “打那时起,国子监与翰林院便明争暗斗,先帝朝,李常衡几次想插手科举一事,均被孟、梁联手击退,越发不甘。近几年,确实猖狂了些。今日明着针对你我,实则针对的还是翰林院。” 竟是这般渊源,殷不离听的入迷。 随后又抛出新的疑问,“今日早朝,无论我说什么,全程不见孟子衿反驳,这是为何?” 殷不离突笑,“这便是孟子衿的高明之处。他虽年轻,却是德高望重的鸿儒,轻易不肯开口,更不屑与李常衡那般陈词滥调作计较。不过,后来不也反击了么?” 殷不离恍然,难怪不弃会莫名归家,竟是孟子衿故意为之,恐怕就是想将事情闹大吧。 …… 养元殿。 圣旨刚下,李常衡的告假书便抵达姬羌面前,紧接着,孟子衿给里仁馆放假之事也随之而来。 尚六珈听的眉心直跳,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也就算了,怎么还动真格的呢? 与陛下动真格,后果承担的起吗? 尚六珈积了一肚子安慰之言,准备在姬羌发火时抽用,不曾想,他们家陛下只一言不发的翻了翻那告假书,开口便是要前往上林。 反应过来,尚六珈连忙问询,“陛下,要不要提前与上林那边通个信儿呢?” 姬羌冷言,“通什么?怕他们打架被朕看到?” 尚六珈:“……” 这不还是生气嘛。 前往上林的路上,四大金刚一路都在祈祷,上林那两位尊佛可千万别再斗了,否则,陛下今日晚膳可能都要吃不下了。 一行人抵达上林,日头刚落。 甘泉宫内,商芄正欲准备晚膳,姬羌的突然到来让他大喜往外。 令姬羌意外的是,她来了许久也不见王圣君,忍不住问询对方下落。 “哦,他呀,去山上开荒去了。” 开荒? 姬羌无言以对,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王圣君请愿说,要在上林苑开辟一片梯田,本以为只是一个能让他留在上林的理由,不曾想,他真有开田辟地的打算。 商芄便与她解释,说王圣君突然不知错动哪根筋,破天荒的想要在上林苑内的两处山脉开辟出几处田地,种植一些既能美化山林,又能结出美味水果的果树。如此,宫里不仅能吃到新鲜美味的时令水果,多出去的还能往外卖了挣钱。 姬羌狐疑的盯着神色淡然的商芄,良久问道:“这真的是王亚父的主意?” 商芄眉头一挑,“自然。陛下莫不是以为我在其背后胡言乱语吧?” “陛下信任王圣君,竟胜于我……”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话说一半留一半。 姬羌:“……” “您别误会,朕并非那般意思。常言道,亲疏有别,血浓于水,我岂能信任别人超过您呢。” 这话说的,令人十分舒坦,商芄笑意直达眼底。 也非常不凑巧,这番讨好商芄的话恰恰落到满载而归的王圣君耳中,听的他神魂皆颤。 王圣君终于明白,陛下只是未改口而已,心中早已视商芄为最亲之人。 他并未嫉妒,更谈不上不悦,正如姬羌所言,血浓于水,这是任谁都改不了的事实。他心里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心酸与失落,更多的,可能还是遗憾吧。 王圣君默默将背篓放地上,轻微的动静被殿内两人听到,商芄一动未动,姬羌迎了出来。 王圣君连忙恭敬的向姬羌行礼,从前被姬羌认为“不正常”的所有举止,统统消失不见。 姬羌盯了盯那背篓中的野果道:“这是,亚父在山上采的?” “回陛下,正是臣在山上采摘的,都是能食的野果,臣在山上吃了好几个,正是味美甘甜,爽口又解渴。” 话毕,王圣君重新背起背篓往厨里去,并兴致冲冲的告诉姬羌,背篓 第197章 渊源(月票200加) 姬羌望着王圣君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又变了一个人,亲切中透着疏离,好似回到当初,他突然查证,她并非他的血脉,只是被先帝骗了的时候。 重回正殿,商芄正在舂茶叶,准备做几个茶饼储着。 散着浓浓清香的茶叶在白色的研铂里被轻轻碾碎,随后倒入缜密的箩筐中以备用。一套动作下来,商芄做的行云流水,姬羌瞧的入迷。 “他去了厨里?” “嗯。说是打了野味儿,今晚要做一顿大餐。” 父女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彼此清楚的话。 毕竟姬羌方才与王圣君的谈话内容,一字不落的落入他耳中。 “您和王亚父,处的挺好吧?”良久,姬羌试着问道。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怕他误解。 孰料商芄却答:“挺好。王岚君是一个温和纯良之人。性情耿直,最可贵之处,便是自知,陛下重用他,乃明智之举。” 此番言论,出乎姬羌意料,她的反应不免迟钝些。 被商芄瞧见,只听他话锋一转,道:“难不成夭夭真以为,我会为难人?” “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商芄却笑,不让她解释,招招手请她坐下。 “为父不是那小气的,王岚君也不是那没器量的。”他不动声色又转了话题,“夭夭突然来上林,怕不是来观我们打架的吧?” 当然不是! 姬羌脸上一片窘色。 纵然有一点点这方面的意思,但她绝不会承认的。 “朕来上林,是想向您请教一些朝政之事。”她一本正经道:“不知您可知晓,为何大梁女朝开国至今,无一任女官。难道圣祖、太宗包括先帝朝,都不曾有人提过吗?” 商芄微微摇头,姬羌以为他并不知情。谁知,商芄却斩钉截铁的告诉姬羌,从未有人提过女官之事,朝臣们不曾,三代女君也不曾。 他回的这样快,且这般笃定,姬羌无疑是吃惊的。 商芄款款道:“圣祖能登基为帝,是三方势力鼎力支持的结果。这三方势力分别指的是,她的丈夫,也就是后来的夫王陈王,初代国师庄羽,以及她的金兰姐妹冰雪莲……” 姬羌脸色忽而煞白,不曾想父亲对圣祖朝秘事,竟知晓的这般清楚! 他不仅知道圣祖有个金兰姐妹,竟连名字也知晓。 商芄瞬息洞察她的心思,便与她解释,“我父亲虽是前朝太子,轩辕祖师在教导他时,并未顾及他的出身,只当他与其他弟子一样。所以,一些天下大事包括朝事,轩辕祖师从未对父亲隐瞒。当年,圣祖曾在建国前后两次入谷,每次都是幼年的父亲负责迎接,相伴。” 不曾想她的祖父竟和圣祖还有这般渊源。 商芄略略点头,又道:“父亲虽置身世外峡谷,却比大多数人更知女朝辛秘。譬如,圣祖如何登上帝位。” “千百年来,无论何朝何代,从来都是男子为帝,女子为帝,闻所未闻。偏偏圣祖能登上帝位,不得不令人心疑。” 确然如此,姬羌幼年也曾有这般疑问,然而父王却只给她一个笼统的答案,只说圣祖为帝,乃大势所趋。 那时,小小的她已无法理解父王口中的大势所趋。不说那些开国英雄,只说圣祖的夫王陈王,迄今在民间仍是一个传奇,这般人物竟没有被推崇为帝? 这些年,她曾多次试着与自己解释,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解释不通。 实话实说,无论从哪方面讲,陈王都比圣祖有优势,为何帝位最终会落到圣祖头上? 商芄告诉姬羌,“女朝开国前夕,圣祖喝的酩酊大醉,她对陈王说,我可以与你骑马打江山,却不能与你共享江山。自古帝王三宫六院,即便你坚持不纳后宫,你能保证底下的臣子不动心思?你能保证我将来一定会为你生下儿子?若我不能生子,群臣便有足够的理由,逼迫你广纳后宫……” 商芄叹口气,又道:“圣祖觉得人生无趣,且可悲。她自十四岁领兵起事,戎马十四载,为大梁开国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最后却只能委身后宫,可能最后连后位也不能保。” “那夜之后,陈王忽然对外称病,与此同时,他与庄羽国师、冰雪莲鼎力支持圣祖登位。为取得更多的支持,陈王甚至向文臣武将允诺,女朝仅圣祖一朝,将来圣祖一旦生下麟儿,定然封其为太子。” “所以,夭夭,圣祖之所以能登基称帝,是几方势力角逐,有退让亦有妥协的结果。” 至此,姬羌如何不明白。 她既震撼于陈王与圣祖的鹣鲽情深,为了向圣祖证明他的情真意切,陈王竟以天下相许。 同时,她又为圣祖、太宗感到悲愤、哀痛。得了天下又如何?继承皇位又如何?还不是要致力于生子,以向文臣武将饯行诺言,圣祖未完成的使命,太宗接着来做。 及至先帝,独树一帜,莫说饯行诺言,她压根不愿承认所谓诺言。所以,她大开六宫,追求真爱,及时行乐,以一己之力把前朝后宫弄的鸡飞狗跳。 姬羌承认,先帝一生犯下太多错误,可又不得不说,她那诸多错误,皆来自对禁锢,对轻视,对根深蒂固认知的反抗。 既然尊我为帝? 为何处处凌驾于我之上? 我这个帝王,在尔等眼中,只是个传宗接代的? 想要太子!朕偏偏不如你们的意! 以姬羌对先帝的了解,她甚至能想到先帝说这些话时,狂傲不羁的样子。 所以,先帝纵然大开六宫,身边美男多达几十人,却不曾为任何人生下一男半女。 甚至,她还早有预谋的在“游学”之际向鬼谷医脉第三代传人轩辕魄讨要“避子汤”药方。 如果不是心中真的有父亲,先帝当年,大概亦不会轻易将她留下。 话已至此,商芄长叹一声道:“圣祖、太宗为帝已然艰难,如何还能提拔女子为官?” “然而夭夭与她们不同。她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夭夭可以放手去做。” 姬羌:“……” 她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般独特之处。 商芄看到有些呆萌的姬羌,忍不住又来一个摸头杀,笑的慈爱无比。 “因为夭夭比她们有钱。” 第198章 异世人(月票230加) 商芄并非在与姬羌玩笑,他很认真的告诉姬羌,女子读不读得成书,以及做不做得成官,男人说了不算,千百年来固守成规的思想也说了不算,关键在于,百姓能否吃饱饭,饭后有无剩余。 姬羌思虑再三,发现这个道理表面上非常简单,实际上牵扯的东西无穷无尽。 所以,做起来非常难。 但是,她有了方向。 “每每听您说话,皆如醍醐灌顶。”姬羌由衷道:“今后,朕但有疑虑,便来寻您,您可不要嫌烦。” 商芄忍不住又摸她的头,“为父高兴还来不及。” 商芄每每自称“为父”,姬羌心中便一紧,并非排斥,而是激动。然而商芄并不给她激动的余地,顺着刚才的话题又问,“夭夭可还有别的疑惑,但凡为父知晓,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姬羌低头思索须臾,终于提出“冰雪莲”这个名字。 她迄今认为,冰雪莲这个存在,于大梁来说,古怪又独特,甚至格格不入。包括她的穿着,她的相貌,以及她处事风格。 “父亲也不了解这个人,幼年时,他隐约听轩辕祖师提起过,此人来历非凡,恐怕是,异世人。” “异世人?”姬羌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何为异世人? “大约就是,和我们不属于同一片天地。”这是商芄琢磨出的答案。 姬羌陷入良久沉默中。 她还是无法理解异世人的概念,如父亲所言,冰雪莲和他们不属于同一片天地,那她来自哪里? 不对,她更为关心的是,这世上难道还有另外一片天地? 荒谬!太荒谬! “为父也觉得荒谬至极,只是从字面意思那般理解。关于冰雪莲之事,似乎整个王朝都三缄其口,包括对父亲很少隐瞒什么的轩辕祖师,也几乎闭口不提。” “不过,已经作古之人,遑论她什么来历,似乎已经没有讨论的价值。” 闻言,姬羌轻轻点头。 同在国师府密室一样,她追问冰雪莲,除了想找出一些她想要的蛛丝马迹之外,纯粹属于猎奇。 不多时,门外隐隐传来王圣君的声音,大约晚膳已得,问她要不要摆膳。 这个声音,一听便离大殿门口很远,商芄轻轻道一句“还真够谨慎”便笑了。 看看时辰,也到饭点,姬羌便命人摆饭。 王圣君亲自指挥内侍,将素日姬羌爱吃的全都摆到她跟前。 商芄面前摆的一概是素食,且是他爱吃的。姬羌瞅了暗自狐疑,瞧这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并不像“传说”中那般鸡飞狗跳的阵仗。 何况方才,父亲对王亚父评价很诚恳。 晚膳摆好,王圣君躬身告退,姬羌忙起身相留,“多日不见,您怎么与朕生分了?您是长辈,晚膳又是您亲自下厨,没道理朕坐在这里享用,反而要您回避。” 商芄也笑道:“坐下一起用吧,陛下难得来一趟。” 王圣君便笑着坐下,嘴里还道:“臣唯恐打扰陛下与商圣君商议大事。” …… 一顿晚膳,姬羌吃的美滋滋,席间气氛融融,令她非常惬意。 起初,王圣君与她夹菜时,她还担心父亲会不悦,后来发现,父亲不仅没有不悦,反而笑盈盈的也与她夹了两筷。 就这样,你一筷我一筷的,这顿晚膳她吃的愉快是愉快,但结果也吃撑了。 尚六珈在旁瞅的那叫一个心焦,陛下虽不是骑马来的,可吃这么多,也没法坐车呀。 看在姬羌与两位亲的,半亲的父亲其乐融融的份儿上,尚六珈忍着没相劝。 回去的路上,姬羌只坐了一小段马车,便要下来走路消食,零露心疼不已,“陛下,您这又是何必呢?” 姬羌:“朕高兴,他们也高兴。” 而此刻正被姬羌说高兴的俩人,正巴巴儿站在山头朝下张望。 天已经快黑了,商芄与王圣君其实也看不见什么,只能凭借一朵幽暗的橘黄色的光分辨出御驾的位置。 原本徐徐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下,好一会儿才重新起步,商芄突然责道:“夭夭吃多了,你不该给她夹最后那两块鱼。” 王圣君:“在我那两块黄花鱼前,你与她夹了三块素豆腐。” 商芄:“还不是因为你说晚上吃清淡些好,给她夹了大半碗山野蒸菜。” 王圣君:“那是因为陛下说山野菜好吃,再说,我给陛下夹蒸菜前,你竟让她一连吃了三块糕!” 商芄:“……” 王圣君:“……” 这么争辩下来,俩人齐齐发现姬羌吃的真不少! 沉默良久,商芄决定今后姬羌再来,谁都不许与她夹菜,王圣君一百个同意。 约定达成,再往山下张望时,竟发现马车已不见踪影。 …… 三日后,宋甘棠将崇明馆的设计图纸呈给姬羌,这座女学馆无论从规模还是气派都不输于弘文馆,两馆并肩而立的姿态令姬羌十分满意。 在建筑风格与气韵上,崇明馆相对婉约、内敛,十分符合女儿家家的气质。 对此,姬羌赞不绝口。宋甘棠的设计,向来巧夺天工。 殷不离听说这个消息,这一刻才算真的心安。圣意出来的时候,她很担心群臣就崇明馆的规模大小扯皮,最后落实到户部审批银子时,又缩水一半,可能到最后只有一间学堂。 谁知陛下雷厉风行,且走的是自己的私库。 四处散播消息的左右参议啧啧,一个说,“有钱就是任性啊。” 另一个道:“这回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李祭酒的病假算是白告了。” 众人正想笑,忽听右通政道:“告病假算什么,还有更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呢。” 众人忙问何事,右通政卖够了关子才道:“昨儿我听内子说,那李夫人不顾廉耻又不自量力的派一个媒人到秦国公府为李大小姐说亲……” “什么?”众人咂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国公夫人压根没有露面,直把那媒人晾了一晌,连个茶水都没人奉。” 众人都道这作风很符合秦国公夫人的气派,有的还心疑,此消息是真是假,听着真够离谱。 右通政拍着胸脯向众人保证,假一赔十。 众人都开始啧啧,把国子监祭酒一家从头到脚评论个遍。 在旁不得不听了一耳朵八卦的殷不离豁然开朗,就说最近频频遇到李采薇与李夫人,情况很不对劲。 原来,她们竟打的那般主意! .... 第199章 秋狩 李采薇定是看上了秦小公爷,这是殷不离的第一反应。所以,李采薇才会突然频频在大街小巷与她装偶遇,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用自撞马车的方式试图与她牵扯,并借此引起秦食马的注意。 至于李采薇与李夫人为何对她隐隐有敌意,殷不离不相信是童年打架事件的延续,毕竟过去这么久,两家也早不来往,若李夫人迄今还揪着这件事不放,在器量一件上,就太落人下乘。 殷不离猜度,大抵因为她与秦食马走的太近,引起李家人的嫉妒。 想通这一点,殷不离突然感到一丝庆幸。 庆幸这段时间自己没再与秦食马接触,俩人恢复到求学之前,相识而不相熟的状态。 于她来说,李家人的反应也算给她带来启发,既然立志终生不嫁,那便要与所有年轻男子保持距离,免得再出现诸如李采薇这般事件,太麻烦,太后患无穷了。 通政司的大小同僚还在一旁叽叽喳喳讨论,完全没发现他们的女通政已通过该事件再三自我反省,且“境界”又上一层。 不出几日,大家发现李常衡真的病倒了,许多人碰见李家仆人火急火燎的请大夫,从仆人脚步观看,李常衡这回似乎病的还很严重。 大家又在背地里总结,装病这件事可不能做,做着做着有可能成真,得不偿失! 李常衡这一病,便华丽丽的错过一年一度的皇家秋狩活动。 秋狩是一项自圣祖建国便有的皇室活动,时间大约在初秋时节。 地点在慈悲山旷野之地。 每年秋狩开始之前,礼部都要先与国君呈上伴驾名单,几乎囊括所有王公贵族、文臣武将、命妇贵女。 去岁姬羌“回来”的时间点有些晚,已错过秋狩,今秋便是她登基后,皇室第一次举办大型狩猎与游乐活动。 礼部将陪王伴驾的名单呈上之后,姬羌只扫了扫便全部应允。秋狩于国君来说,向来是与朝臣、世家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参与的人自然多多益善。 念及上林苑就在慈悲山群之中,父亲与王圣君此时又长住上林,姬羌便命他们二人也参与此次秋狩活动。 另外,为了公平起见,譬如黄、杨圣侍等,也被应允出宫参与,黄、杨等人喜出望外,于两日前赶往上林先同商芄、王圣君会合,而后一起前往行宫营地。 本次秋狩的内容,大抵与从前无二。日常狩猎的中间穿插一些趣味比赛、联谊赛,开场与结束国君要与群臣开宴欢庆等等。 秋狩活动开始这一天,浩浩荡荡的皇室队伍从皇城出发,一路北上,经过上林,直达慈悲山旷野。 御撵之后,紧接的是燕国公主的马车,楚凌霄骑着高头骏马伴随其母左右。 燕国公主之后,便是秦、宋两家。 宋国公一家三口俱在,惹人注目的是秦家。队伍出发前有心人已悄然留意,参与本次秋狩活动的似乎只有秦国公夫妇,并未见秦小公爷的影子。 众人心下揣摩,大约秦国公这次真的下了狠手,一个月过去,秦小公爷仍未下床。大家有此猜测的理由也很单纯,秦小公爷那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若是五体康健,谁能关的住他? 秦、宋两国公之后便是夏家、魏家等世家,除了夏家人丁单薄一些,剩下的皆浩浩荡荡,光是一个家族的马车便有十几米远。 队伍早晨出发,午时抵达,正好用午膳。 姬羌走下御撵,群臣世家早恭恭敬敬的列队静候,燕国公主并秦国公夫人、宋国公夫人等齐齐上前行礼,依照规矩,她们这些公主、命妇都是要贴身伴驾的。 考虑到大家舟车劳顿,姬羌并未多言,只简单的受了个礼,准备携燕国公主一起走向行宫营帐。 这时,只听内侍道:“禀陛下,商圣君、王圣君等前来觐见。” 姬羌连忙止步相请。 众女眷纷纷后退几步,不多时,商芄与王圣君领着几位圣侍前来与姬羌见礼。 许多人第一次见先帝的后宫,又惊又喜又羞涩,尤其是尚在闺阁的世家小姐们,低头后退的同时,又忍不住飞快抬头睃这个一眼,瞄那个一眼,每个见到商芄真容的世家小姐、甚至命妇,都不由自主的飞红了脸。 心中皆暗道,难怪先帝为这个和尚痴迷一生! 商芄锦衣华袍,着的却是袈裟。颈上仍戴着一串大大的长长的佛珠,十分醒目。令人奇怪的是,没有人觉得他此刻的打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令众人私下悄悄议论的还有温文儒雅、气质如兰的王圣君。 与商芄不同,他的美是外放的,且无一丝一毫攻击力。商芄的美则是收敛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尽管收敛,他的周身仍隐隐散着遮也遮不住的霸气,这霸气就像是……众人瞅一圈,最后将眸光落到姬羌身上。 此刻,正恭敬与众位亚父还礼的国君,身上便是这般气韵。 有此想法之人,眉心皆一跳,忽而摇头,将这荒谬的想法拂去。 这时,众位圣君、圣侍慢慢退下,众命妇拥着国君朝行宫大营走去。 礼部于数日前开始在旷野着手准备,今日圣驾降临之前,一切已准备妥当。 从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到每一日的行程安排,都有迹可寻。 …… 随姬羌一同入营帐的,只有姬骊、秦、宋两位国公夫人,并夏夫人、魏夫人五人。 虽然正值初秋,太阳高升的午时还是有几分热气的,尤其是在这片四周都是密林的旷野。 因此,宫人们早早在营帐内准备好冰盆以及解暑用的冰凉水果及汤汁儿。 裴秀娥一路走来实在渴坏了,也顾不上形象不形象,端起身旁的雪梨汁咕咚咕咚连喝两杯才罢。 期间,宋国公夫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注意一些,刚来行宫就弄出个御前失仪可就闹笑话了。 毕竟前去更衣的陛下滴水未沾呢,她倒好,不管不顾的先喝个痛快。 裴秀娥也不理会,只一口气儿喝个痛快。 就在这时,绿衣从内室走出,笑道:“陛下有令,请公主、夫人们自行用一些鲜果、汤汁解解渴,她一会儿出来同诸位说话。” 闻言,裴秀娥立刻伸手去拿一字摆开,鲜红冰凉的大西瓜。 姬羌换了一身便装从内室走出,盯着专心致志啃西瓜的裴秀娥,笑而不语。 宋国公夫人“啪”的一掌拍裴秀娥背上。 “咳,咳咳,咳咳……” 裴秀娥呛着了…… 第200章 惊闻 宋国公夫人当即吓的魂飞魄散,面色惨白的她手忙脚乱的与裴秀娥拍打,听燕国公主说“喝水”,又连忙与裴秀娥倒水…… 姬羌瞅着眼前的兵荒马乱也是又急又慌,眼见裴秀娥咳的脸都红了,堵在气嗓中的西瓜籽仍未出来,姬骊便什么也顾不上,照着裴秀娥的后背猛的一拍,刹那间,一个胖乎乎的黑籽从裴秀娥口中飞出。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神后,宋国公夫人扑通跪地,向姬羌请罪,同时又向裴秀娥致歉。说来也真是倒霉,她本意不想裴秀娥御前失仪,结果倒好,她先来了个,还把裴秀娥害的遭了不少罪。 这会子脸还通红着呢。 裴秀娥也跪地请罪,同时又为宋国公夫人辩解。在裴秀娥看来,对方本来是好意提醒,不曾想好巧不巧,她一个不慎才把自己给呛着了,岂能反过来怪罪人家的好意? 话都让这俩人说尽,姬羌便只有笑着,亲自将二人搀起。 “方才真真吓到朕。” “无事就好。” 姬骊也道:“有惊无险,天尊保佑!” 说着,又与裴秀娥倒了一杯白水,让她把嗓子里的甜味往下送送,这样会更舒服些。 夏夫人、魏夫人早惊的六神无主,后来又被姬骊那飞来神掌惊的目瞪口呆。直到此刻,二人才长长松了口气。 不多时,裴秀娥脸上红晕散去,脸上又挂起了让人熟悉的笑,夏夫人不免拿她打趣,“典礼还没开始呢,你倒先来了一出,真是惊险又刺激,我给你拍手叫好。” 裴秀娥又脸红,不忘回怼,“不如你也来个给陛下瞧瞧。” 夏夫人先向姬羌微微颔首,随后笑道:“我可没你那个运道,啃个西瓜都能呛着,这么大岁数了。” 裴秀娥最不喜别人说她岁数大,闻言嗔道:“要这样说,您运道该比我好。” 两位夫人原就交好,经过上回“筹银”并肩作战一事,如今感情更浓,所以,俩人就这么当着姬羌的面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逗趣,姬羌瞅着心里直乐。 行宫里的拘谨气氛渐渐消散,原本只是例行伴驾,姬羌却推迟了午膳,与她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她们离开。 …… 出了营帐,宋国公夫人并未走向自己的营帐。 她一脸不安的追着裴秀娥,众人猜想她心里过意不去,可能有许多服软儿的话要同裴秀娥讲,便都识趣的各自回了营帐。 宋国公夫人其实只比裴秀娥大几岁,但外表看着却比裴秀娥大了十几岁。 俩人年轻时没少“明争暗斗”,宋国公夫人虽不如裴秀娥艳冠群芳,却因出身名门魏家,一举一动皆端庄稳重,优雅娴静。何况,她年轻时长的也不俗。 只是有些人,天生老的快,譬如宋国公夫人。 而有些人,像是吃了长生不老药似的,一年年的只长年龄不长皱纹,譬如秦国公夫人。 故而,京圈的贵妇人一致认为,宋国公夫人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年才甘愿拜裴秀娥下风。 “秀娥,你等等。”宋国公夫人急急追了好多步,才把脚步稳健且飞扬的裴秀娥赶上。 裴秀娥正在欣赏旷野开阔的风光,并未留意到宋国公夫人,闻声猛地一回头,吃了一大惊,“我说,你怎么还没回营帐?” 申时起她们就要入席观看狩猎开篇汇演,届时陛下也要出席。 这会子午时早过,她们还没用饭,何况,天儿正热,用完午饭都要歇息片刻,否则整个下半晌都会没精神。 “秀娥,今日真是对不住,不仅让你吃了苦头,还在陛下那里……虽说陛下并未放心上,我总归过意不去。”宋国公夫人急急走到裴秀娥面前,态度诚恳的向她致歉。 姿态端的特别低。 实际上裴秀娥早将这件小插曲抛之脑后,然而看到宋国公夫人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她忍不住打趣道:“哎呀,我竟不知,向来端庄大气、不拘小节的魏慕臻也有这样乖巧的一面。” 宋国公夫人:“……”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算了,斗了大半辈子,她早知裴秀娥脾性,这件事本来就是自己的过错,无论她怎么奚落,自己只管忍着好了。 不料裴秀娥雷声大雨点小,忽而挽住宋国公夫人的手臂,热情邀她前往自己的营帐用午食。 对此,宋国公夫人连连推脱道:“改日吧,我得赶快派个人去找找那逆子,别真去了哪个山头儿,待会儿误了时辰可罪过大了。” 宋甘棠去山头儿做什么?裴秀娥大为不解。 宋国公夫人直叹气:“还不是要去寻稀奇古怪的木材做机关。” 裴秀娥大笑,“工部尚书宋甘棠,果然响当当的木痴。不过,这地儿咱们难得来一趟,管那些小子做甚?只管乐咱们自己的。” 宋国公夫人拗不过,只好随裴秀娥一同进了营帐。 公主、命妇的营帐皆在国君行宫左右,文官、武将们的营帐另在一处,离的非常远,这会子刚来,正是乱哄哄的时候。因此,宋国公夫人也只是嘴里念叨几句,并未真的派人去寻宋甘棠。 无论如何,她儿子已官拜尚书,且早已加冠,她这个做母亲的若还追着不放,只会给旁人徒增笑料。 进了营帐,裴秀娥才敢放声与宋国公夫人讨论宋甘棠之事。 话说,宋甘棠早已过弱冠之年,宋国公夫妇对他的亲事竟没一点操心的样子,实在令人不解。 “同我说实话,你们宋家是不是也盯着夫王的位置?”这话,裴秀娥早就想问了。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家那呆子,还夫王!他只要老老实实做人家夫君,我和他爹都要烧香拜佛了。” 这话怎么说?裴秀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宋国公夫人。 只听对方压低声音道:“这几年,我明里暗里不知往他房中送了多少模样俊俏的丫鬟,愣是一个没动。” “啊?” 这,这如何是好? “没请个大夫瞧瞧吗?”裴秀娥自问好心,哪知宋国公夫人差点翻脸,“请什么大夫!我儿子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就是对那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胡说八道!”裴秀娥立刻相驳,“天性使然的事儿,怎么能以兴趣论断?我们家国公爷都这岁数了,还成天缠着我不放呢。” 宋国公夫人:“……” 第201章 自知(三更求月票) 说者不觉羞耻,听的人却闹个大脸红。并且宋国公夫人还惊奇的发现,立在一旁伺候的,无论是秦国公府的婆子还是丫鬟,竟没有一人惊慌羞愧的。 方才,裴秀娥最后那句可不是悄咪咪说的,这些丫鬟、婆子定然听的一清二楚。 这得历经多少类似的“惊天大雷”才能练就如此一身“金钟罩”? 眼见午饭摆好,裴秀娥拉着宋国公夫人入席,边走边劝,“实在不行,还让阿棠入谷一趟,让他师叔轩辕魄给瞧瞧。轩辕魄乃闻名天下的神医,阿棠那点子病症在神医眼中根本不算事儿。我可听说这次江南瘟疫能彻底被消除,正是轩辕魄出谷,才力挽狂澜,那般难缠的疫症,人家竟说消除就消除。” 说到这儿,裴秀娥只觉可惜,宋甘棠乃鬼谷奇门遁甲一脉第三代传人,轩辕魂的亲传弟子,家中放着这么好的关系不用,却在她这里诉说苦恼,真真难以理解。 宋国公夫人才觉得裴秀娥钻牛角尖的想法难以理解呢,她究竟该怎么解释对方才能相信,她儿子那方面真的没毛病! “我儿子一点毛病都没!不信回去问你们家马驹,他俩自**好,你不信我,总该信自己儿子吧?”她压低声音道。 闻言,裴秀娥瞬间改了想法,莫非宋甘棠真的身康体健? 那为何迟迟不愿成亲? 要知道宋甘棠与国师同岁,国师可是修道之人,他再崇拜国师,在这一点上绝不能不能相随! 否则,宋国公府便要后继无人了。 “他真的对女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宋国公夫人长长叹口气,“前几年我和他爹怕影响他仕途,总觉得他尚未在朝堂站稳脚跟,没敢与他提成亲之事。这两年,但凡我们提及,他总不上心,逼急了就说,对着女子还不如对着木头让他高兴。你听听,这什么话!” 说到伤心处,一向要强的宋国公夫人竟在裴秀娥面前落泪。 裴秀娥无疑是吃惊的,这几年,俩人走动不如从前频繁,尤其是她眼瞅着魏慕真成日一副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遇见什么聚会只会推脱,渐渐也不邀请她了。 现在她才回过味来,大约宋甘棠那小子真把魏慕真折磨的不轻。 裴秀娥放下碗筷,起身安慰。 说起来,当初宋甘棠以弱冠之年被先帝提拔为工部尚书,她还悄悄羡慕好久。 倒不是嫌弃自家儿子,主要是宋甘棠每日参朝议事的时候,她家马驹读书不成,习武不成,每天只会想方设法的翻东宫的墙头儿。 宋国公夫人擦擦眼泪,道了一句谢。 须臾又道:“他不愿意,我们总不能逼着他成亲?万一娶家里来冷着人家,事情捅了出去,不仅丢人现眼,关键还耽误人家孩子不是?所以今儿我把这些苦恼告诉你,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娘家侄女什么的,隔房的也行……” 裴秀娥:“这话说的,怕耽误别人家孩子,到我娘家侄女这里就不怕耽误了……” “你看你,误会了不是。”宋国公夫人连忙解释,“你不是生的美嘛,你娘家侄女定然也不差的。我总在想,是不是我选的那些孩子都不够美艳,所以阿棠才一点都不动心。” 裴秀娥突然笑的合不拢嘴,“哎呀呀,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承认我长的美了。” “巧了!我娘家还真有个两个侄女,小的那个与我有五分像,我兄嫂可宝贝着呢,今年有,十六岁,比马驹小两岁。” 宋国公夫人蓦然心动,五分像!已然不错! 她由衷赞叹:“能与你有五分像,一定是个闻名百里的美人儿,可有中意的人家?” 裴秀娥笑着摇头,若是有了人家,她也不会提了。 其实宋国公夫人心里再明白不过。秦国公夫人的娘家侄女,自然不会轻易许人。 她多嘴一问,只为显得重视。 “秀娥,我是认真的。我们家阿棠除了年龄大些,哪里都好,若你侄女将来真的入我宋国公府,我一定会把她当亲女儿对待。” 裴秀娥心知魏慕真所言非虚,她也不是闹着玩的。恰好陛下要开女子学堂,她兄嫂听了有意把小侄女送来,明为求学,实则是想让她为侄女掌眼一处好姻缘。 这么些年,娘家兄嫂很少求她做什么,父母亲更是不曾,她能在国公府“叱咤风云”这么多年,全仰仗娘家人这一身铮铮傲骨,才让当年的老国公爷、老国公夫人对她另眼相待。 所以,兄嫂刚开口她便答应了,没想到侄女人还没到呢,却已经被抢着定下。 宋甘棠,宋国公府独子,工部尚书,没有比他再好的出身了。 裴秀娥越想越满意。 俩人就此约定,宋国公夫人仿佛解了心头大患,重重舒口气。 虽然这顿饭俩人吃的乱七八糟,心里却十分舒坦。 说完自家儿子,宋国公夫人又开始说别人家儿子,当着裴秀娥的面儿,她毫不留情的批判秦国公的教子方式,“怎么能下那般重手!你也不拦着点儿,你们统共就这一个儿子,打坏了将来可怎么办?” 这些话,宋国公夫人早就想说了,然而这几年她与裴秀娥越发疏远,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提起秦食马挨打的那晚,裴秀娥仍气不打一处来,悄声把她儿子如何要与陛下做小的事透了出来,宋国公夫人几乎不敢相信,“陛下竟要开后宫?” 她死死压住声音,神色惶恐。 裴秀娥怪她听风就是雨,陛下连一个夫王都不想选,又岂会选一堆男人?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嘛。 是这个道理! 理智回来,宋国公夫人很快想通这一点。 “你们家马驹还愁做不了夫王吗?”宋国公夫人真心以为,满朝除了武陵王,再也没有能越过秦食马的人。 裴秀娥闻言只是淡淡的笑笑,再开口仿佛换了个人。 “马驹不适合做夫王。”自己的儿子,几斤几两,她这个做娘的岂会不清楚? 从前只是不愿伤儿子的心陪他胡闹罢了,一旦他真的闹过了界……她是不介意眼睁睁看着国公爷动家法的。 “他性子跳脱,天性纯真,帮不了陛下什么。”顿了顿,裴秀娥又道。 第202章 出场(四更求月票) 宋国公夫人直道可惜。 可惜了小马驹与陛下青梅竹马,俩人总角之年便玩在一起,当年连夏王都喜欢马驹呢。 后来,陛下被先帝软禁东宫,马驹多少次冒着被先帝降罪的风险频频去翻东宫的墙头,那般纯真的情谊竟不能坚持到最后…… 裴秀娥轻轻叹气,“有什么办法,我们这样的人家都不能恣意妄为,更何况皇家。” 她嘴里这样说,实际上心中想的却是,儿子一心要做夫王,纯粹信守诺言之举。 他一心记得与陛下儿时的约定,可那时陛下才多大?陛下究竟还记不记得那诺言都不得而知,也只有她的傻儿子,傻乎乎的记着,并要一心践行。 若非她家国公爷一顿毒打,她都不知自己儿子迄今尚未开窍,竟不知“情”为何物! 可笑的是,他还信誓旦旦的在爹娘面前起誓,他甘愿为陛下做小,绝无怨言。 呵!若真心系一人,又岂会发出这般荒谬的言论。 天下间,无论男女,谁也不甘愿与人分享自己心爱之人。 别人她不知道,若是她家国公爷某天忽然说,看上谁谁谁,她指定先一刀解决了那人再说! 裴秀娥短短一句,引得宋国公夫人长久沉默。 相识多年,直到今日她才见识裴秀娥不为人知的一面,心中自是无限感叹,能在这昊京顶尖贵族圈里游刃有余之人,能有几个真傻的? 可惜京城许多人,竟私下以为裴秀娥“横行”秦国公府多年,单纯因为美貌娇艳。 …… 俩人相谈甚欢,连午憩都免了。申时前二刻,一同起身前往宴席。 刚入场,众位世家夫人、小姐纷纷起身向她们行礼,夏夫人瞧见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直乐:“早知拍你一下就能与你亲如一家,我也跟着拍一下了。” 夏夫人这话别人都不懂何意,只有魏夫人明白,又不好明目张胆的笑,只拿手帕捂嘴偷笑。 席间雅静的氛围因裴秀娥的到来变的非常活跃,皆因她的目光毫不遮掩的在众位世家小姐身上扫来扫去,有些文静拘谨的女儿甚至因此深深低了头。 夏夫人让她收敛点儿,裴秀娥却盯着一人道:“那是,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女儿?” 夏夫人来的早,谁来谁没来,谁又不该来,已摸的一清二楚。 于是小声回她,“可不是,她爹娘来不了,这回跟着她姨母来的。” 李采薇的姨母,乃鸿胪寺卿周夫人。 此刻周夫人正拉着自己的女儿并李采薇同旁的夫人说话。 裴秀娥冷冷收回眼神儿,夏夫人欲详知李府如何派媒人上门,又说了什么,便低声相问,裴秀娥不耐道:“谁记得。” 短短三字揭过。 尽管她觉得李夫人脸皮厚,连带着也不看好李采薇,却不愿与人说李采薇一句不是。 年纪轻轻的姑娘想找个好人家没什么错,她不能因为看不上而在背地里嘀咕,使人家名声受损。 裴秀娥的回答很符合她的风格,夏夫人不再多言。 须臾,燕国公主携子入场。 宴席两边,男臣、女眷纷纷向二人行礼。 楚凌霄虚扶着母亲落座后,步伐矫健的走向对面男臣席位,在秦国公的上首坐下。 无论男席还是女席,均按照品级落座。譬如,秦、宋两位国公之后,坐的是武安侯、安定侯、平安伯、六部朝臣、三军将领等。 由于人数太多,那些年轻的世家公子们只好在次排落座。譬如魏家三子、梁家三子、夏家独子等。 他们虽然坐在后排,并不妨碍众位世家小姐们时不时地拿目光偷瞄,不过,也仅仅止步于偷瞄。 夫王未定,无论她们心仪谁,到头来都有可能白搭。今日世家子弟来的不能再齐,她们可不认为是来瞧她们的,这点自知她们还是有的。 对于此种境况,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世家子弟盯的可是夫王的位置,夫王啊! 比历朝历代的皇后之位还要吸引人。皇后只掌六宫,夫王却能参朝议事,手握兵权,关键时刻还能掌天下,莫说世家子弟趋之若鹜,她们若是男人,也早扑上去了。 嫁娶,嫁娶,她们想高嫁,人家自然也想。 与众多世家小姐想法不同的,只有一人。 此刻,李采薇正盯着对面一处空荡荡的位置发呆,如大家所料,秦小公爷没来。 为何没来?被他爹打了。 为何挨打?还不是因为…… 李采薇心里并不敢说出那个令她心惊胆战的名字,却不动声色的往最高处那个同样空荡荡的椅子上扫了扫。 既然已经及笄,为何不早早将夫王人选定下? 如此吊着所有世家子弟,致使所有世家女搁置家中有意思? 数年前她便开始思索这件事,年龄越大越想不明白。 “采薇,发什么愣?”表姐周玉烟唤她,“赶紧吃红果,据说这果子就长在慈悲山上,十分甘甜爽口。” 李采薇回神,微微笑回,“表姐吃吧,竞技赛马上就要开始,我不想频频离席。” 话音刚落,尚六珈已领着两队宫人肃然入场。 “陛下驾到!” 所有人在那一刻停止一切举止,齐齐起身相迎。 姬羌盛装而来,入场瞬间,方才还喧闹的席面,静的只能听见飞鸟划过的声音。 礼毕,姬羌率众落座,狩猎前的热身——竞技联谊赛开始。 众世家子弟迫不及待的在姬羌面前露脸儿,御前请安时,比声音比言辞,还未上马,众人已闻到浓浓的硝烟味道。 令人疑惑的是,以武陵王为首的吴地三杰并未出场。 不过,很快便有人猜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论骑射功夫,吴地三杰顷刻碾压众人,他们若出场,众位世家子弟还有“活路”? 此举怕是燕国公主与武陵王有意规避。 虽说众位公子哥儿骑射功夫不如吴地三杰出色,却也是豪气冲天,威风凛凛,尤其是策马奔腾之时,浑身上下透着洒脱不羁,与这蓝天旷野相融一体。 席间不停有人拍手叫好。 赛程只到一半,魏家三兄弟齐齐领先,不少命妇纷纷羡慕魏夫人会生,不仅生了三个儿子,且个个读书、骑射不在话下。 众人正沉浸在紧张的赛事中,忽然,一匹体格高大、威风彪悍,步伐有力的棕色毛皮的马儿从远处奔来,马上并无主人。 “哪来的野马,快快拦住!”尚六珈大喊。 当此时,一声嘹亮飞扬的哨响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但见秦食马一身骑马装,神采飞扬的冲那无主的马儿招手。 待骏马飞奔至跟前,秦食马纵身一跃,跨马扬鞭,动作洒脱流畅的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不擅长骑马的太仆寺少卿,竟玩儿起了马术! 第203章 逮到 马儿在旷野疾驰,速度如疾风闪电,识马之人一看便知,那匹棕色骏马乃千里良驹。 能轻易驾驭千里良驹者,非常人。秦食马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而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策马奔腾的秦食马绕着马场奔跑一圈之后开始玩起了花样儿。他先是在众人的惊呼中突然下马,马速半点未减,那动作来的非常突然,大多数人以为他落马而腾的站起,这其中就包括一颗心紧紧揪起的殷不离。 然而下一瞬,双脚刚刚沾地的人纵身一跃,重新回到马背……惊慌之下站起的人猛地松口气,刚刚那一幕,真真令人又惊又怕又喜。 如此动作,秦食马在骏马左右反复做了十多次,引得欢呼声阵阵。 乘人不备,秦食马以马背为支撑点,忽而腾空倒立,且单手。当此时,他身下骏马不仅未减速,反而跑的更快了。 “好!” 宴席上有人忍不住大声喝彩。 “快看,他连马鞭都未拿。”一道稚嫩的童声大声道。 众人这才注意,策马奔腾的秦食马手中无鞭。 那么,他究竟是怎样驾驭良驹的? 就在这时,倒立的秦食马收了绝技,改趴在马背上,侧着脑袋似乎在与马儿说了些什么。顷刻间,飞奔的骏马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个急刹,就在所有人都凝神屏气,满目期待时,一人一马忽而跳起了滑稽的舞蹈。 马蹄蹦蹦跳跳,左三圈,右三圈,抖抖尾巴。 忽而一个凌空跃起,跳的高高,四脚落地,像是突然疲了似的,卧地不起……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包括那些赛马的世家子弟们,他们早忘记比赛,此时都在扎堆观看秦食马的表演。 至此,殷不离长长舒口气,且笃定,最后那套滑稽动作很秦食马,方才场上炫技之人,是他无疑。 少年归来,惊艳全场,却还是那个阳光洒脱、惯会逗人开心的少年! 姬羌看的心潮澎湃,在众人看来,实属龙颜大悦。 当秦食马走上宴席台向姬羌请安时,她和颜悦色的说了个“赏”字。 立刻就有几个宫人端着遮红布的金盘走来,狩猎开篇第一道彩头,就这样出乎意料的被秦食马夺去。 魏家三兄弟很为他高兴,领着众子弟走向秦食马,纷纷向他祝贺。 姬羌以为世家子弟们颇有一番器量,也都赏了金银,一时间,宴席气氛喧闹又喜庆。 别人兴高采烈便罢,李采薇神情激动异常,自秦食马出场,一双眼睛几乎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时间一长,被有心人看到,不免都悄悄笑她“痴心不改”。 当那些刺耳的私语传到鸿胪寺卿周夫人耳中,这位体态端庄的夫人别提有多懊恼。 来之前她便心生犹豫,认为采薇这个时候不该露面于人前,奈何妹妹执著,外甥女又苦苦哀求,她便动了恻隐之心。 不曾想,这恻隐之心竟给她带来这样的麻烦。 周玉烟几次扯李采薇的衣袖,提醒她收敛些,李采薇却像傻了似的,全程我行我素。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笑声更大了。 …… 日落时分,旷野篝火四起。 今年的狩猎活动与往年不同之处便是,后厨不再搭棚建帐,一律改为露天。这么一改,颇有一种旷天游牧的味道,众人都觉得新奇。 好些喜欢凑热闹的世家夫人并小姐在御厨、宫人们搭建篝火时,便远远站在一处观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若非顾及身份,她们也想去拨一拨那熊熊燃烧的火堆。 秦食马在那一堆堆人群中扫了两遍也不见殷不离,顿时有些失望。 他刚从行宫营帐出来,陛下看见他非常高兴,一点也没生气,对他那天的酒话只字未提,看样子已经忘记。陛下还对他讲了诸多鼓励的话,听的他一颗心暖暖,出了行宫营帐,想到第一个分享这份快乐人便是殷不离。 可惜,他四处寻找,均未果。 后来,几经打听,才知殷不离的营帐乃陛下特设,与殷夫人的营帐挨着,而别的世家小姐都是随其母住在一起的。思及殷不离曾立下的功劳以及她现在的身份,秦食马立刻觉得这份殊荣,是她应得的。 顾及男女有别,他特意寻了一个脸熟的羽林卫,让羽林卫去殷不离营帐里叫阿葵,阿葵倒也来了,只是告诉秦食马,她们家小姐正在沐浴,待会儿还要参加陛下特设的晚宴,有什么事请他明日再说。 “原来如此,那我坐下等她一等好了。”话落,秦食马一屁股坐草地上。 阿葵睁大了眼睛。 今日那一幕幕精彩绝伦的马术之后,阿葵以为秦小公爷转了性子呢。 竟还是那个小孩儿心性的人。 也对,哪有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孩子。 阿葵暗暗吐槽,无计可施的她只好回去复命。 于营帐端坐,正在纸上笔墨游龙的殷不离听闻秦食马那般毫无悬念的德性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只道随他去。 天,很快黑透。 行宫四周已立起高高的火盆,火盆中,火把烧的正旺,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火花相爆的声音。 秦食马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等来殷不离,连日来积攒的失望已然透顶。 他一面对殷不离的不仗义愤然,一面又觉得她可能一会儿就要出来,毕竟陛下特设的晚宴眼见就要开始。 就在他翘首以盼时,脑袋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秦食马第一反应就是殷不离来了,结果却看到亲娘那张板着的脸。 “臭小子,看见为娘就这样不高兴!” “你趴在这沟沟里做什么?” “斗蛐蛐儿。”秦食马随口扯了个谎。 裴秀娥再也绷不住,照着他脑袋又是一掌,晚宴马上开始,她满世界找儿子都快急疯了,这小东西倒好,竟窝在草丛里斗蛐蛐儿! 今日马场上的精彩就不能延续的长一点吗? 二话不说,裴秀娥拉着秦食马前往行宫营帐,陛下特设的晚宴,统共没请几人,如此殊荣,她们母子可不敢迟到。 秦食马就这样被他母亲拉走,躲在另一处的李采薇悄悄露出身影,跟了几米,理智终究扯住她的脚步。 今晚行宫特设晚宴,她没资格入席的,莫说她,连她姨母周夫人都不在被邀请行列。 正这么出神的想着,李采薇忽然觉得有人扯她,回首一瞧,是表姐周玉烟,而被她念叨人轻言微的周夫人正眼神凌厉的盯着她不语。 良久,只听周夫人道:“明日,我便派人送你归家。” 第204章 摆脱 李采薇自然不愿回家,对着周夫人一顿苦苦哀求,周夫人看着越发魔怔的外甥女,唏嘘不已。 真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周夫人犹记当年,十岁的采薇在妹妹生辰宴上,对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小吏的家眷大放厥词,宴席未开始,已得罪不少人。 后来,更是与新晋的都察院御史大夫殷其雷之女发生争执,起因便是采薇当众说人家丑,还说人家嫁不出去,没人要。 若采薇是她女儿,她早一巴掌抽过去教训了。岂料妹妹与妹夫不仅没有教训采薇,言辞中反而指责殷大小姐狠毒,小小年纪就敢动手打人…… 那场生辰宴几乎没有撑到最后,众人不欢而散。后来无论谁家办什么席,都不约而同的忽略掉妹妹一家。 没办法,人家养了个金疙瘩,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对待。 李家逐渐被孤立,李常衡常以纯臣自居,殊不知他在众人眼里就是个笑话。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眨眼功夫,被李家瞧不上的“土包子”殷其雷不仅稳坐都察院,且被封侯。李采薇口中的“没人要的丑女”殷不离,已官拜正四品,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儿。 如今的李家,又是什么? 周夫人心中忍不住嘲讽,但是,李采薇毕竟不是自己女儿,且人家父母俱在,不是她这个姨母可以随意教导的。 于是,她和颜悦色的拉起李采薇,言,帐外不是说话之地, 有话回营帐细说。 即便回到营帐, 周夫人仍恐隔墙有耳,说话时,将声音压的低低。 “采薇,姨母纵然有一百个不忍, 仍要劝你一句, 秦国公府,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以高攀的。”只一句, 便引得李采薇惊疑, “为什么?我爹是国子监祭酒,官居正三品, 我与别人相比, 差哪儿了?” 周夫人忍着眉心骤跳,耐心与其解释,“正三品,已然不低。可世家结亲, 不光看当下, 还要看家族底蕴。” 提起家世底蕴, 李采薇更是自信, “我李家屹立两朝, 前朝时, 曾祖父, 祖父皆掌太学, 入内阁, 这般世家底蕴,与当今昊京所谓八大世家相比, 差哪儿了?” 此番言论,周夫人听的心口直颤。 小小年纪, 自持这般不着调的言论,可见平日里, 那两口子没少在孩子面前念叨陈年旧事。 还前朝!前朝亡国之君,齐哀帝的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周夫人心中警钟大作, 却又不敢过分流露, 只轻道:“陛下尚未选夫,京中世家子弟轻易不肯定下亲事的。” “所以说,狗揽八泡……”最后一抹理智拉着李采薇,才没将那个肮脏的字眼吐出。 刹那间, 周夫人、周玉烟母女吓的魂飞魄散,周夫人搂着女儿时, 身子都是发抖的。 天老爷! 她真是脑子发昏了才带这样一个妖孽到陛下跟前。 再待下去, 这妖孽定然会害死她们一家的! 不!她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周夫人当即有了决断,准备明天就称病向陛下告罪归家,她这个姨母不在,任由李采薇脸皮再厚,也没有留在狩猎场的可能。 李采薇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什么天打雷劈的话,也骇的色变,急急向周夫人解释, 方才纯属无心之说。 周玉烟才不听她那连篇鬼话, 出言刺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陛下争, 纵然秦小公爷最后没做夫王,你敢保证自己就能进秦国公府的大门,你们李家的媒人到秦国公府说亲, 连口热茶都没讨到,你难道忘了么……” “玉烟!”周夫人轻喝,不欲女儿多言。 李采薇就是个钻了牛角尖的妖孽,她们周家今后远离就是,何必再刺激。 当晚,李采薇小声啜泣半夜才歇,周夫人只当没听见,强忍着怒火胡乱睡了一夜。 次日睁眼,果然头晕眼花,周夫人大喜,连忙命周玉烟前往行宫向陛下告罪。 奈何,周玉烟回来告诉周夫人,陛下一大早便率领一队人马前往山上狩猎去了,这会子行宫内只有大女官绿衣守着。 周夫人顿时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家去。 不多时, 有太医得绿衣安排,过来为周夫人诊治, 得出“气虚血亏,湿邪困脾”的论断,建议她好生将养。 可眼下她正陪王伴驾,如何将养?只能归家。 有了这般光明正大的理由,周夫人也不怕别人说什么了。 一个时辰后,尚六珈亲自到周夫人营帐中慰问情况,并传达圣意,若是需要,周夫人可归家静养。 周夫人求之不得,立刻起身要向陛下辞行。 尚六珈说了声“免”,并对周夫人道:“若二位小姐想继续留在慈悲山狩猎,陛下也是应允的。” 周玉烟立刻谢恩并推辞,她母亲病了,她作为女儿定然要事疾的。 李采薇不顾周遭异样眼光,直言要留下逮小兔子,周夫人不允,当着尚六珈的面儿又不好强迫,只好言相劝。 李采薇只当耳旁风,默默低头不语。 尚六珈见状笑道:“既然李大小姐想留下,那便留下。夫人尽管放心归家静养,有宫人照料,李大小姐不会有什么事的。” 陛下竟要派宫人照料李采薇? 周夫人心口突突的,一时头更晕了。 尚六珈走后,她立马吩咐丫鬟仆妇收拾行装,对于李采薇假惺惺的暖话只管听着。 马车刚离开慈悲山,周夫人只觉眼不花了,头也不疼了,整个人浑身上下透着轻松。 无论如何,李采薇都是陛下留下的,她回去与李家也好交代。 说不定那起一心妄想攀高枝的夫妇听说李采薇得陛下青眼,还要谢她这个姨母呢。 呸! 她稀罕他们的谢! 她只愿从今往后离李家远远的,李家有什么泼天富贵她不会眼红,但是,有什么惊天大雷,也别想劈她丈夫、孩子们身上。 …… 尚六珈传了旨意匆匆上马返回山林。 听闻周夫人得了“特赦令”带着女儿匆匆下山,跑的比兔子还快,姬羌莫名想笑,不曾想鸿胪寺卿周夫人为人处世这般谨慎。 尚六珈顿了顿又道:“陛下,那李大小姐坚决不愿离开,当时,周夫人脸色都很难看了,周大小姐也好生相劝,但是,李大小姐顾不上难堪,愣是留了下来。” 结果在姬羌意料之中,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不多时,远处传来楚凌霄等人的声音,姬羌立刻策马奔去。 第205章 捡漏(三更) 姬羌并未靠近正“厮杀”较劲的吴地三杰,她于二十米开外之处忽然停下,观望眼前精彩一幕。 当此时,楚凌霄、班茁葭、白扶苏三人正在合力围杀一只彪悍肥硕的野猪。在姬羌十几载的见识中,这只野猪的体格与速度是她不曾见过的。 论武功、论体力,三人中,班茁葭无疑是最好的。然而打猎并不单单讲究武功与体力,它与打仗非常相似,更多的讲究策略。 天然的生存竞争造就大多数野物脾性狡诈,惯会使伎俩。 譬如这只奋力逃生的野猪,忽而冲向一支羽林队伍,瞬间将队伍冲的七零八散,回神后大家伙儿都道:“好个孽障!” 不多时,众羽林同吴地三杰一起追着野猪朝山林奔去。 尚六珈惊的直叹,不曾想那家伙体格肥硕,跑起来竟比马儿还快。 “逃命,自然要拼尽全力。”撂下这话,姬羌策马奔起。 尚六珈等人连忙跟上。 群马飞奔而过,身后扬起厚厚一层尘土,许久才恢复清明。 不多时,秦食马牵着他心爱的棕色骏马,优哉游哉从林子里走出。 说牵着有些不准确的,毕竟他一手掂着野鸡,另一只手攥着野兔,根本无暇顾及马儿。那马儿却不吭不响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不曾离开。 走至吴地三杰方才厮杀的场地,看到满地的野兔、野鸡、獐子等物,秦食马啧啧摇头,自言自语,“为了一只猪,竟放弃这么多好物,可惜,可惜。” 他嘴里说着可惜,捡漏的动作一刻没停,不多时,被“遗忘”的野物堆成小山儿,秦食马从布袋里掏出麻绳儿,开始坐地上串野物,“一、二、三……” 哈,加上方才捡到的两只,他已收获十八只! 且不费吹灰之力。 “你在这里做什么?”殷不离突然策马奔来,远远地同他喊话。 秦食马顿时两眼发亮,使劲儿冲殷不离招手,示意她过来。 “你竟打了这么多!”下马后,殷不离望着那堆积成山的小猎物,一脸震惊。 这家伙还真深藏不露! 马术那样好,射击竟也这般出神入化,狩猎才开始,他已经收获这么丰盛,虽然猎物都很小,可她到现在连一只野鸡都没射到呢。 只是,殷不离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她发现秦食马根本没带弓箭,既如此,这些野物哪儿来的…… “都是你捡的?”殷不离眉头紧皱。 秦食马点头如捣蒜,兴奋道:“远处还有呢,待会儿我分你一串儿。” 说完,他扬了扬手里串成串儿的野物,用力一甩,野物全挂马背上。 殷不离心里呵呵。 “多谢,我自己打,先告辞。” “哎哎哎……”秦食马话未完,又怎么会放殷不离走,然而已经来不及,殷不离现在登马的本事如他捡漏一般轻松。 眼见枣红马扬腿要奔,秦食马顾不上手脏,对着嘴唇儿吹了声悠扬婉转的口哨,也不知代表何意,总归,殷不离的枣红马听见那声哨儿,直奔秦食马跟前。 殷不离:“……” 她已惊的说不出话。 昨日无比精彩的马术根本不算什么,驭马才是秦食马厉害的地方。今日之前,秦食马可不曾见过她的枣红马。 秦食马看着呆若木鸡的殷不离十分得意,眨了眨眼笑道:“你倒是走呀。” 殷不离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笑着下马。 “你捡这些玩意儿做什么?”殷不离朝他马背上努努嘴。 秦食马觉得这话有些傻,“自然是参赛,争第一,难不成你以为我在给后厨帮工?” 差不多。殷不离心里默默嘀咕一句。 “你的弓箭呢?”殷不离又问。 秦食马:“既然能捡到,干嘛要自己射?” 殷不离:“……” 说的好有道理。 正欲追问他这惊翻众人的驭马术从何而来,只听秦食马不悦道:“昨夜你为何迟迟不出现?” 殷不离微怔,须臾干脆回道:“我不是与阿葵吩咐,告诉你原因了吗?” “可是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 “你为何要等我这么久?昨晚行宫有宴席你又不是不知。”她依稀记得男臣那桌有秦食马。 听她这样说,秦食马似乎更气:“自然是有话对你说。” 殷不离不语,抬着头示意他讲。 秦食马酝酿再三,不知为何,好多话突然就没了,无论他如何努力,再也想不起。 殷不离盯着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越发好奇。 忽然听他没好气质问道:“我在家躺了一个月,你竟没来看看我,还说什么同窗之谊,讲义气之类的话,到头来全是骗我的。” 殷不离这才恍然,他竟是因为这个生气。 不由叹气道:“你为何在家躺了一个月,心里没数么?我要是堂而皇之的过府探望,国公爷与国公夫人面上如何挂得住?” 这话道理足足的,秦食马找不见一丝反驳的空隙。 殷不离心中惦记着陛下,不想多说,正要上马去追,秦食马拦道:“陛下的坐骑乃千里良驹,你追得上吗?再说你知道她去了哪里,慈悲山这样大,小心转迷了方向。” “不如与我一起,反正你骑马射箭的功夫也不佳。” 这话殷不离没法儿接,她骑射功夫是不佳,好歹手里也拿着弓箭,他倒好,弓箭没有,只会捡漏。 哪怕她最终一个野物也没射到,也不会跟着他去捡人家的。 殷不离打定主意要走,却怎么也走不成,那枣红马像是寻到新主人似的,瞬间把她这个旧主抛弃了。 且,它似乎很喜欢秦食马身边那匹棕色骏马,老往人家身边凑。 秦食马见状哈哈大笑,殷不离无奈,只好再次下马。 恰有一群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的野鸡从山腰奔来,殷不离再顾不上说什么,大步流星的跑到一棵大树后,半掩着身子,“嗖”的射出一箭。 然而射偏了。 原本已受到刺激的野鸡群当即四蹿,往哪儿钻的都有。 这已经是殷不离射出去的第十箭,却一无所获,不免有些懊恼,自己该离的再近点。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几道利箭“嗖嗖嗖”从她眼前划过,箭箭射中目标,殷不离连忙四处搜寻利箭的主人,恰恰忽略意气风发,姿势阳刚健美的秦食马。 “你往哪里瞅呢!”一气之下,他将手中连弩扔地上。 第206章 开眼(四更) 也不怪殷不离目中无人,实在是连弩小巧精致,若非秦食马这么一摔,她还真没瞧见。 “你何时这样百发百中了?” “厉害呀。” 殷不离捡起连弩,由衷称赞。想当初,在国师设置的校武场,一百支箭秦食马只射出一百零八环的成绩,离及格还很遥远。 秦食马立刻转怒为喜,神秘兮兮地为殷不离介绍连弩的妙处。 “对,左手托着底端,右手往前点,眼睛瞄准其上小孔,射!” “嗖”的一声,短箭飞了出去,殷不离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身披五彩缤纷羽毛的野公鸡扑腾两声倒下。 殷不离大喜望外,这可是她射中的第一只猎物。 她当然不会愚蠢的以为自己突然开了窍。 想当初,在考核赛上,一炷香燃尽,她连弓都没有拉开。短短一年过去,她既能骑马又能拉弓射箭,已经是她万分努力的结果。 所以,秘密全在这把精巧的连弩上。秦食马指着那个小孔告诉她,但凡从孔里瞄准,就没有不中的。 秦食马说着便要把连弩送给殷不离,并言他家中还有许多把连弩,这把小巧精致,非常适合女子用。 殷不离眸中迷雾重重,心想这连弩该不会也出自他之手?若真如此,他们这一年的交情,可算白搭了。 她自以为识人精准,不曾想却被一个孩子气的贵公子“骗”的团团转。 想起自己曾经讥讽嘲笑他的日子,尽管当时她并没什么恶意,殷不离依旧脸红。 “不离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秦小公爷见谅。”她突然毕恭毕敬的拱手向他致歉。 秦食马则当场愣住,他还没太明白殷不离抽什么疯。 “你莫不是以为连弩是我做的?” “是谁?” “咱们的工部尚书宋甘棠呀,他这会儿正在山上伐木,你要不要去看看?” 殷不离自然乐意,秦食马立刻带路。不多时,俩人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这片树林里的树木又高又粗,是一片百年老林。 林内保持着最原始的风貌,树木种类繁多,地表各种草植繁杂,秦食马却如履平地,且知道一些隐秘好走的近道儿,一看就知道平日没少往这里跑。 很快便有锯树的声响传来,俩人加快速度。 殷不离以为的伐木,就是拿个锯或斧子,对一些中意的木材枝脉挑挑拣拣,不曾想她看见的伐木,真的是一群人在拉大锯,被锯好的圆滚滚的木桩,整整齐齐码在草丛中,足有五六马车之多。 拉大锯的人也都熟悉,没出工部就是了。 对这俩人的突然到来,宋甘棠同样吃惊,莫名问了句,“狩猎结束了?” 工部侍郎等哈哈大笑,“大人,您又忘了时日。” 宋甘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透过密林看看日头,神情不是一般的恍惚。工部众人似乎早已习惯他这副痴像,纷纷逮着殷不离、秦食马二人追问山下狩猎情况。 一年一度的皇家狩猎活动他们做梦都想参加啊,虽说他们不如武将那般骑马射箭,百发百中,然而几个人拿着棍子堵几只野鸡、山羊什么的也是好的……可他们家大人说,要趁此机会,多伐几车拓木,以做出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的连弩样品,已扩军用。 还说他已在兵部夏大人那里承诺,今年新制连弩必然让他大开眼界。 眼界不眼界的他们也不懂,只知道这次狩猎,他们是开不了眼界了。 秦食马眉飞色舞的与众人说了好多猎场之事,工部众人算是过了过耳瘾,当他与殷不离踩着小路离开时,他们还恋恋不舍的目送很远。 回去的路上,秦食马告诉殷不离,陛下特允宋甘棠随意出入这片山林,里面上好的拓木、檍木、柞树供他随用随取。开春以来,宋甘棠经常来这里取材,殷不离手中那把精巧的连弩,宋甘棠失败二十多次才最终定样。 “别人都说工部宋甘棠是个木痴,如今我真是信了。”殷不离心中翻江倒海。 方才她与秦食马在山上,宋甘棠统共只说了一句话,还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俩下山时,他连头也没抬。准确来说,他的一颗心全在手中木头上,压根没留意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说完宋甘棠的新制连弩,秦食马还悄声告诉殷不离,说宋国公夫人已经求到他母亲那里,要她母亲寻个舅家表妹与宋甘棠结亲。对于男女婚嫁之事,殷不离向来没兴趣,但事关宋甘棠,她只管听着,一言未发。 到了山脚,秦食马忽然瞥见草丛间零星躺着几只野兔,急忙跑过去捡,殷不离咬着嘴唇直叹气。 这一路,秦食马收获颇丰,那匹棕色骏马身上挂满了猎物,一串一串的,马儿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 殷不离心疼的摸着千里良驹,忽然有一种良驹变骡子的错觉。 秦食马似乎乐的大材小用,回行宫的路上一直兴致冲冲,每当碰到新的“漏儿”,星眸立刻精光乍现。 临近行宫,秦食马无意中发现一窝小兔儿,大约十来只,都半个多月的样子,奶萌奶萌的,秦食马当即爱不释手,捧着一只奶白的兔子要送给殷不离。 殷不离大步流星的躲开。 她天天一堆政务、朝事,有时忙的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时间养兔子。 再说,兔子都是三五岁小孩子养的玩意儿。 殷不离的排斥并未妨碍秦食马的热情,他决定要把所有兔子带回营帐,可惜手脚有限,无论他怎么拿,总有两三只被落下。 殷不离实在等的不耐烦,只好上手替他抱了两只。 刚到行宫大门,秦忠远远的迎来,禀告二人,陛下与众将军早已回来,正在赛马场清点猎物呢。 俩人赶紧将兔子交给秦忠,驱着马儿前往赛场。 赛场上乌压压站满了人,大家都饶有兴致的观赏,一会儿有人说某某某将军打了一只红狐,立刻引来一阵惊呼。不多时,又有人说某某某公子猎了一只驯鹿,人群欢呼声更加高涨。 姬羌此刻正坐在高台上听尚六珈报数,不断有内侍于高台、赛场之间来回跑动。 秦食马一入场,喧闹的场地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大家都道:“秦小公爷打了这么多!” “秦小公爷好厉害!” “秦小公爷打的猎物也太小了吧!” 第207章 恩赐 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秦食马将马背上的猎物卸地上,很快堆积如山。 不多时就有宫人过来清点,秦食马扬手制止,“不必大费周章,一个十二串,每串十只。不信可以数,殷通政也可以为我作证。” 殷不离早撤出三米之外,很少当众脸红的她,此刻耳根子都红透了。 心中直懊恼,失策,失策,她怎么没等一等再过来? 面对宫人探寻的眸光,殷不离勉为其难的作证,“秦小公爷所言非虚,他串猎物时,本官就在旁看着。” 宫人们得话儿,也不拆绳子了,只将“串串儿”数了数,须臾扬声道:“秦国公府,秦小公爷统共猎得猎物一百二十只!” 此话刚落地,人群已沸腾,都不可思议的盯着秦食马,殷不离别过头,只当自己眼瞎耳聋。 就在这时,宫人又扬声道:“安定侯府,殷大小姐共猎得五彩野公鸡一只。” 殷不离:“……” 秦食马:“……” 俩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眼,又心有灵犀的对向远离,眼里带着彼此熟悉的嫌弃感。 听闻殷不离打了一只五彩野公鸡,姬羌来了兴致,要亲自观一观。殷不离如临特赦,掂着自己的猎物脚步轻松走向高台。 “嗯,果然漂亮,待会儿羽毛别丢,留着扎成鸡毛毽子,踢起来好看。”姬羌心不在焉的说完,突然问殷不离,“那些猎物真是马驹所猎?” “嗯,也有秦小公爷自己猎的。”殷不离含糊回。 说完,只觉自己的脸更烫了。 姬羌盯了盯她,只笑不语。 只片刻,殷不离再也绷不住,实话实说道:“有三只野鸡是他自己猎的,还是因为需要向臣展示他的连弩,其余猎物都是他捡人家的。” 殷不离将皮带里,秦食马送给她的连弩掏出,那一刻的心无疑是忐忑的,唯恐姬羌降罪于秦食马。但转念一想,陛下早就对一切心知肚明,偏偏还来问她,可见问题不大。 再说,坐在高台两端的秦国公、秦国公夫人正在笑盈盈的听众人夸赞自己儿子,陛下绝不会当众打秦国公府的脸。 “朕就知道……”姬羌接过连弩,笑着摇头,眸光除了无奈,还有明晃晃的宠溺之色。 殷不离当即松口气。 再朝台下观望,瞬息傻眼。 秦食马那厮正与众位世家小姐们打成一片,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十几位比花娇的小姐们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竟连仪容仪表都不顾了。 姬羌也饶有兴趣的看着台下之景。 但见秦食马从秦忠手中接过一个大竹筐,捧到众小姐们面前,刹那间,那些女孩儿就像见了美食的鸟儿,笑着挤着凑了过去,将秦食马团团围住。 姬羌便问殷不离,竹筐里装的是什么。 “回陛下,兔子……尚未满月的小奶兔儿。” 姬羌恍然,难怪那些女孩儿们这样欢喜,花儿一样的年纪,正是喜欢毛茸茸小东西的时候。 俩人再朝台下看时,秦食马已经将小奶兔们捧出,送与大伙儿,隐隐还能听到秦食马扬声道:“别抢别抢,数量有限,一家一只……” “陛下若喜欢,臣去为您讨一只。”殷不离觉得姬羌盯着那些人和兔太久,以为她也喜欢。 “哈哈!”姬羌大笑,“卿看朕还是喜欢宠物的年岁吗?” 殷不离讶然,十五岁,难道不是吗? 姬羌起身,神色陡然严肃。左右的公侯伯爵、朝臣们见状,也慢慢止了议论,纷纷跟着起身。 “崇明馆的课程,定要同弘文馆一样,开设武术、骑射两门。” 殷不离突然想起被宫人接走的那只五彩斑斓的野公鸡,全场,也只她一个世家女猎得一只,其余一整天下来,不是在吃喝说笑就是闲逛,狩猎一事离她们太遥远。 翰林院、礼部众臣闻声赶来。 姬羌又道:“当初,朕在上林静养四年,每日除了读书、习字,便是骑马射箭,与宫人们模拟战场。四年下来,朕悟出一个道理,成事者,必先拥有坚硬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韧劲儿。这两样哪里来?唯有强健的体魄。” 众臣纷纷称是,唯有秦国公夫妇羞红了脸,此刻,他们的儿子就在与一群女孩儿一起,玩物丧志! 被亲爹冠名“玩物丧志”的秦食马捧着最后一只小奶兔笑面如花的跑到高台,嘴里叫着:“陛下!瞧!” “臣给您留了一只最漂亮的。” 他只顾着兔子,压根没注意方才君臣之间发生了什么。 秦国公猛地咳嗽几声,奈何秦食马就像聋了一样没听见,捧着兔子对姬羌道:“陛下您瞧,它的尾巴就像个小绒球儿。” 姬羌面带笑意的接过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兔子,毛绒绒的,圆滚滚的,眼睛湿漉漉的,这般奶呼呼的呆萌可爱,难怪那群小姐们爱不释手。 “方才,可还有谁没得?”姬羌微微扭头,问尚六珈。 “回陛下,大概只有国子监祭酒李家大小姐未得。” 秦食马连忙解释,这只兔子原本就是他与陛下留的,遑论谁没得,也不能分去。 姬羌未作理会,只命尚六珈去请李采薇。 令出,高台上一片静寂。 不一会儿,李采薇低头垂眸跟着尚六珈走来,面圣时,声若蚊呐。 姬羌把兔子赐给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李大小姐,快谢恩呐。”尚六珈提醒。 李采薇突然扑通跪地,抖着声音道:“臣女,谢主隆恩。” 李采薇呆若木鸡的捧着兔子走了,迎着或羡慕或不屑或迷惑的各种眼色。秦食马不悦,又不好说话,想到该回家却不回家的李采薇抢了他送给陛下的兔子,冷冷盯了她好几眼。 “今日狩猎,秦少卿当属第一。”姬羌意味深长的看着秦食马,拿捏着语气吐了个“赏”字。 秦食马被瞅的心底直发虚,领赏谢恩时都没敢抬头。 就在这时,赛场突然喧闹起来,只听有人大喊:“快让让,快让让,王爷打了一只白额大猫!” 君臣闻言,皆惊不已,不约而同的前往赛场观看,秦食马趁人不备扯住殷不离:“你出卖我?” 殷不离急着看老虎,挣脱道:“我卖你?你值几钱?” 恰恰从旁经过的秦国公夫妇:“……” 第208章 所思 秦食马被怼的哑口无声,心塞塞。寻一圈也没寻到合适的话,又也惦记看大猫,便自以为大度的忽略方才窘迫,快步跟上殷不离,转头与她说起了关于大猫的事儿。 这一幕幕瞅的秦国公眼皮儿直跳,瞬间看什么猫的兴致都没了。趁人不备,秦国公悄悄回了营帐,连招呼也没与夫人打一个。 裴秀娥已顾不上理解自家国公爷的心情,此时她整颗心都扑到远去的殷不离身上。她竟不知,这位其貌不扬的殷家大小姐在她儿子面前这般威风! 说怼就怼,毫不留情。 关键是,她儿子似乎还很受用,瞧他那副上赶着、讨好着,唯恐人家不理的德性! 裴秀娥自问养了十八年崽儿,从未见过崽崽这一面。 从来都是那些世家小姐们含羞带臊的讨好他,他对人家要么不理不睬,要么至多给个笑脸。 今天竟然反过来。 裴秀娥走神的空档,宋国公夫人挤了过来,显然,刚刚那一幕也被她收进眼底,只听她意味深长道:“这位通政大人好生厉害,竟把马驹训的一愣一愣的。” 天底下没哪个母亲喜欢听这样的话。 裴秀娥更甚:“只是我们家马驹不与她计较而已。” 宋国公夫人却蹭了蹭她的手肘,认真道:“其实,这位殷大小姐真的很不错,聪明又能干,就是长的……还行。若我家阿棠并非因为容貌之故排斥女子,我倒不介意去安定侯府求一求。据闻,殷大小姐今年已有二十,年岁与我家阿棠也合适。” 裴秀娥一脸的不可置信,魏慕臻什么时候生了这般心思? 当然,她并未生气,觉得对方左右摇摆。毕竟,宋甘棠与她侄女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若将来俩人见了面没什么反应,她们悄悄商议的亲事自然作罢。 令裴秀娥吃惊的是,宋国公夫人竟愿意让一个“别具一格”之人做媳妇。 宋国公夫人言罢直叹:“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已极,若子孙不争气,无法独当一面,就得找个厉害的媳妇镇着,如此,家宅方可永宁。” “哦,你别误会,我在说自己儿子,你们家马驹多能干呀。”宋国公夫人诚恳描补,看得出,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马驹能干? 裴秀娥心里直笑,别人不知,她岂会被那眼花缭乱的表象给骗住? 生气更谈不上。 她笑盈盈的挽住宋国公夫人的手臂,同她一起去看大猫,实则心里在思索对方刚才那番言论…… …… 姬羌犹记得,在皇室历来狩猎活动中,上一次射得大猫之人还是太宗朝的叶东池将军,如今冀王的祖父。 当时也是轰动朝野,叶东池为此受到太宗亲赐匾额的嘉奖。 此次捕杀珍稀白额大猫,乃吴地三杰合力射杀的结果,只不过楚凌霄最后那一箭是致命的,故而功劳最大。 六百多斤重的白额大猫被四个宫人用长长的竹干抬着,一路走来,宫人都累疲了。姬羌立刻叫来珍宝局的掌司,掌司只瞥了眼那大猫的皮毛,两眼立刻发直。 真真百年难遇的好物! 姬羌立刻叫赏,楚凌霄忙领着班茁葭、白扶苏谢恩。 楚凌霄告诉姬羌,除了这只大猫,另有狼、豹、狐等物在路上,大都由班茁葭所猎。 “那猎豹跑的比闪电还要快,卿竟能猎得!”姬羌言语难掩震惊。 班茁葭,不愧百年难遇的奇才! 众人惊叹的目光便从楚凌霄转移到班茁葭身上,他被君臣各种称赞声弄的手足无措,只红着脸再三拜谢君恩。 殷不离亦激动的无法言喻,凑过去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猎得的?” 她长这么大,可还从未见过豹类。 提起经过,班茁葭仿佛又回猎场,脸也不红了,神情也不拘束了,整个捕杀猎豹的经过被他描述的波折曲浮,听的人皆入了迷。 不多时,退至一边的班茁葭又悄声问殷不离今日所获,殷不离尬笑,后来叹气,“只猎得一只野鸡,还是借助这玩意儿。” 说着,她又把连弩掏出给他看,常年与兵器打交道的班茁葭一眼识出连弩非凡,爱不释手的瞧了又瞧。 殷不离告诉他,宋甘棠在研制的连弩,比她手里这个厉害百倍。 “当真?”班茁葭心潮澎湃,比得什么奖励都激动。 殷不离又许诺,有机会带他去山上一观究竟,还可以带上武陵王与白扶苏,班茁葭连声应下,相谢。 秦食马一言不发的盯着二人,脸色越来越冷。 裴秀娥一言不发的盯着儿子,脸色越来越迷惑。 …… 晚宴准备齐致,姬羌领着众臣入席。 今日乃狩猎第一日,收获颇丰,国君自然要与群臣畅饮一番。 前往设置宴席的营帐的路上,班茁葭悄声对殷不离道:“若有机会,我等可切磋箭法。” 这是要传授她射技的意思? 殷不离大喜往外,正要道谢,秦食马从二人中间直直插了过来,笑道:“说什么呢,这般神秘!我可告诉你们,但凡有什么好事,可不能落下小爷我。” 秦食马莫名端出了小公爷的款儿,弄得殷不离哭笑不得。 班茁葭不仅实话实说,还热忱的邀请他一起切磋技艺,哪知秦食马忽然板起了脸,“你要跟他学射击?” 随后指指自己,“放着我这个神射手不用?” 殷不离:“……” 脸皮厚也要有个度! 一旁的班茁葭憨憨的解释,殷不离并非要拜师学艺,他们只是切磋,还说大家都是国师的弟子,是同门,同门之间岂可再论师徒。 殷不离不想再和小孩子纠缠,无论秦食马说什么,她都满口答应。 然而秦食马听了并不高兴,他就那样板着脸走在她与班茁葭中央,把气氛弄的冰到极点。 好在营帐很快就到了,大家各自入席。 殷不离很快便将方才之事抛之脑后,秦食马全程闷闷不乐,就连他最喜欢的杂耍表演也不喜欢看了。 裴秀娥也没顾上看表演,甚至连陛下与公主等人说了什么都没顾上听,只一心观察儿子。 后来,她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又望望坐在对面角落里的殷不离,若有所思。 第209章 援手 晚宴结束,回往营帐的路上,殷不离忽而听到隐隐的哭声,殷夫人似乎也听到了,大家都停下脚步仔细辨认,只辨出是个女声,至于是谁,倒是不清晰。 殷不离令阿葵等先陪着母亲回营帐,自己要去看个究竟。 殷夫人刚想阻拦,突然想起狩猎活动开始之前,老爷在家里与她的约法三章,不得过问不离之言,不得过问不离之行,不得过问不离之事。 老爷说了,但凡她违背一条,他便立刻向陛下告假,说她犯了旧疾,需回家静养。 殷夫人迄今还记得周夫人“病急”归家的狼狈模样……想到这儿,她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轻声嘱咐女儿早点回营帐。 殷不离满口答应。 阿葵对殷夫人的忧虑非常不解,“您看大小姐多得陛下信任,今日晚宴她可是坐在陛下身旁用宴的,比燕国公主还得脸呢。” 世家小姐中,有几个比她们家小姐更风光的? 正是如此,殷夫人才忐忑不安,一个女孩家家,总是这样上蹿下跳的没着没落,终归不是办法。一辈子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眨眼就过去了。 将来她和老爷都不在了,女儿年老体衰,谁能暖她的心呢? 殷夫人长长叹口气,什么也没说,正欲抬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她,“殷夫人,请留步。” 竟是秦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殷夫人率家仆向裴秀娥请安问好,不曾想,从未主动与殷府打交道的秦国公夫人竟要请她喝茶。 殷夫人一时有点犹豫,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突然又想起女儿,若是她在这儿,指定立刻就有主意。 瞧出她的犹豫,裴秀娥笑道:“夫人在担心什么?我还能把您吃了不成?” 裴秀娥捂嘴娇笑,使僵硬的气氛轻松不少。听对方说只是闲聊,殷夫人便笑着去了裴秀娥的营帐。 …… 殷不离脚步轻盈,顺着哭声一路寻至原本属于周夫人的营帐附近,虽未见其人,心下已经了然。 一时犹豫要不要过去,毕竟,李采薇向来视她为敌,若自己突然出现,瞧去了她的狼狈……不知李采薇会不会恼羞成怒? 正犹豫着,那哭声忽而增高,在这月亮高悬的夜,显得特别哀伤与孤独。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果然,她的到来引得李采薇一阵惊慌,羞恼之下,李采薇抱起兔子就要走。 “你的兔子怎么了?”方才,殷不离看的很清楚,那只小兔儿蔫蔫儿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见她不答话,却止住脚步,殷不离又道:“这可是御赐之物,狩猎尚未结束却已有了闪失……” 李采薇被那句“御赐之物”吓的浑身僵硬,实际上,即便殷不离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事情轻重。 殷不离看了看那兔子,问它可曾进食,李采薇抽搭着回,这小东西自到她手里不吃也不喝,她想了很多法子,也没能让它吃点东西。 “你喂了它什么?” “白水,还有青草。它都不吃,水只喝了一点点。” “兔子还小,需得喂些羊乳。” 李采薇:“……” 她去哪里弄羊乳? 诸如她这样的身份,一日三餐都是定例,想额外得到些东西根本不可能,若是姨母还在尚能周转,可是……李采薇已然 后悔留下。 这点事对殷不离来说十分便宜,只随意截住一个内侍,让他往厨里跑个腿儿,不多时,便有后厨上的人将一碗温热的羊乳送到李采薇的营帐。 小兔儿舔了些羊乳,渐渐有了些精神,李采薇如释重负。 殷不离又告诉那宫人,李大小姐手中的兔子乃御赐之物。宫人当即保证,往后每日都会给李大小姐营帐送一碗羊乳,待兔子大些了,会逐渐添些青菜叶、萝卜丁之类。 送走宫人,李采薇立刻向殷不离道谢,神色激动的她欲行大礼,被殷不离一把拦住。 “举手之劳,无需这般。虽说是御赐之物,若真病了死了,也就罢了,陛下岂会因这点小事降罪于人?只是到你手中时日尚短,落在有心人眼中,恐怕对你多有不利。” “多谢殷大小姐提醒。”李采薇再一次致谢,忽而垂泪,“小时采薇不懂事,说了诸多伤人的话……我对不住你!” 呵,这都多久的事,殷不离自问,若非那天她猛然在大街上以那种别样的方式碰见李采薇,她都忘了小时候的事。 “还有那天,我被殷府的马车撞了……”不曾想李采薇会主动提及,“其实是我故意的,我故意拿鹅卵石砸了殷府的马儿,马儿受惊失控,我故意撞上去的……我就是想借着殷大小姐的脸面见一见秦小公爷……不曾想,最后成了京城的大笑话。” 李采薇坦承完,默默垂了两行泪,再三向殷不离致歉。 殷不离已经傻眼,完全没料到李采薇会突然揭自己的短儿,且毫无保留。 短短一日而已,一个人竟有这样大的变化,与昨日的心高气傲,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是,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想了很久,她才轻声道:“女子追求男子,倒也没什么丢人,只是,需得注意方法,莫要牵连他人。” 李采薇惊的瞪大了眼睛。 殷大小姐竟然没有恼怒,也没有耻笑她,还贴心的给她建议。 李采薇抹了一把泪,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的道谢。 须臾又忍不住道:“采薇自知配不上秦小公爷,已经歇了那心思。” 殷不离:“……” “真的。两府门第不仅悬殊,论容貌、才华、处事,我没一样能入秦小公爷青眼,便决定,不再自取其辱。” 她已经自取其辱够了。 尤其是今日傍晚,她挤在那群贵女中,伸手向秦小公爷要兔子时,几次都该轮到她,秦小公爷次次略过,看都没看她一眼。 后来,那群女孩儿都得了兔子,唯有她被孤零零的落下,不仅被落下,还要忍受他人的讥讽嘲笑。 什么自不量力,不知廉耻,没羞没臊……她听了一车。 若非陛下最后召她觐见,又赏她御兔,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被人活活骂醒之人,她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他人姻缘之事,殷不离自问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相帮,只说了句“好生保重”便告辞。 第210章 倾巢 离了李采薇的营帐不久,殷不离碰到正在掐腰消食的秦国公夫人,忙上前请安。 裴秀娥直言今日儿子给她长脸,她心里高兴,一高兴就不小心吃多,弄得她睡也睡不着,只好出来走动走动。 殷不离五味陈杂,实在不想再提起秦食马捡漏之事,尤其是看到秦国公夫人笑的这样绚烂,更不忍伤一个母亲的心。 于是,她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权当那些猎物都是马驹打的,且还搜肠刮肚的找了个借口,马驹手握连弩,若认真打猎,肯定收获颇丰。 所以,殷不离违背原则,顺着裴秀娥的话对秦食马大加称赞,裴秀娥越发笑的意味深长。 此后几天,殷不离回回都能碰到或遛食或散步的裴秀娥。 次数一多,殷不离心里开始犯嘀咕,这秦国公夫人是不是有话对她讲? 偶然得知她去李采薇营帐那晚,秦国公夫人曾请她母亲喝茶,疑心更浓。 她命阿葵仔细回忆这几天的事,阿葵把能想到的全倒出,有一条引起殷不离的注意。 阿葵说:“狩猎第一日,陛下对秦小公爷行赏之时,奴婢远远看着您似乎与小公爷发生了争执,小公爷似乎不高兴,国公爷、国公夫人似乎也不高兴。” 竟然这样。 殷不离终于找到问题症结所在。 那天陛下问她事实真相,她不敢也不能欺君,便将秦食马捡漏的事儿倒出。后来,秦食马说她出卖他,她急着看大猫,又不想与他理论,就怼了他一句。 大约正是这句被秦国公夫人听到,所以又是请她娘前去喝茶,又是频频装作偶遇,大概是想提醒她吧。 做人不能太张扬! 是的,尤其是在许多人看来,她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儿。 思及此,殷不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床上的她盘着腿,身子挺的笔直,面着墙壁坐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时,她百次自省,重寻初心,找回安然若素的心境才罢。 今日是狩猎最后一天,明日便要返程,虽一夜未眠,殷不离仍打起十二分精神,洗漱完毕,匆匆用了些茶点,便去面圣。 …… 狩猎最后一日,圣上有旨,凡个人射得猎物不再交公,一律归自家所有。 君令一出,可把众人乐坏了。虽说每日猎得的野物皇室都会往往下分,可毕竟僧多肉少,大家族一两百人的有,几十上百人的更多,分的野味儿还不够塞牙缝呢。 这会子陛下号令,多劳多得,谁不高兴? 于是乎,君令一出,行宫大小营帐内的人倾巢而出,就连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小姐们也都带着丫鬟仆人们进了山林,大点的猎物她们肯定打不到,逮只野鸡、兔子什么的也是好的。 为了这个小小目标,她们把能想到的东西全带上,譬如棍子,网子,箩筐,以及可以做诱饵的点心、馍馍什么的。 为期半月的狩猎活动,到这最后一日才算真的热闹起来。 姬羌率领马队,所到之处全是人,不由叹气,究竟是猎物,还是猎人? 作为献计者,秦食马提议驱赶那些碍事的人,姬羌不仅未采纳,且严肃道:“提倡全员狩猎的是你,要驱赶众人的也是你,究竟让不让人家猎?” 秦食马怎么会料到这情况,辩解道:“臣绝无驱赶之意,只是让她们换个地方。” 姬羌更无语,“猎物跑哪儿她们跟哪儿,岂能做主?” 撂下这话,姬羌策马奔腾,往更深的山林飞去。 得知这般蠢计出自太仆寺少卿之口,殷不离安心了。 朝里有他这么一个爱蹦跶的蠢货就够了,可不能再多。 殷不离暗暗提醒赵乾:“大统领,那些夫人、小姐们大都手无缚鸡之力,若是碰上猛兽怎么办?还是多派些人盯着,以防不测。” “陛下也有此顾虑,但还是采纳了秦小公爷的提议。”赵乾也很苦闷,“既然殷大人也这样说,我再多派几队人马暗中守护。” 殷不离点头:“陛下有陛下的打算,咱们多小心些,总不多余。” 赵乾道了谢,驾马转身去做安排,殷不离朝前望望,已不见陛下的马队,忙策马去追。 …… 越往前冲,人影若稀少,到了深山老林处,已不见那些徒步狩猎之人,姬羌松口气,总算可以放心狩猎而不用担心误伤人。 她之所以采纳秦食马那等看似很没算计的主意,主要也想让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吃些苦头,待将来女学开馆,设了骑射、武术等课程,也不会太过哀声怨道。 听赵乾回禀,方才殷不离提了许多良策,他已暗中做了诸多安排,以确保万无一失。 姬羌闻言,心中别提有多欣慰,老天赐给大梁一个殷不离,也算对她的厚爱。 午时,姬羌并未回营帐用膳,吴地三杰寻了一处背阳的山坡,麻利的生火架锅。 尚六珈等人打开包裹,取了陶罐去林间小溪处打了山泉,泉水清澈甘甜,与宫里御茶房所用的泉水同出一脉。 很快,篝火架上散出浓浓的肉香。姬羌并未多用,近来天天食野味,有些腻了。 倒是楚凌霄事先准备好的酥香甜饼,她很受用,一连吃了两个。 “兄长,这饼子可是姨母做的?” “回陛下,正是。” “不曾想姨母手艺这样好。” “臣也觉得好吃。” 白扶苏大概觉得楚凌霄回复太过实诚,简直问啥说啥,忙补充道:“公主知道您近来想吃点清淡之物,天不亮便起身蒸饼,还特别吩咐王爷,不能闷着,否则就变味了。王爷为了保证饼子通风,用竹篓背了一路。” 殷不离看到这一幕暗自揣摩,若不出意外,未来武陵王是夫王无疑了。 出身,家世,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儿,北疆一战,功劳赫赫……殷不离想一圈也没想出武陵王有什么缺点。 况且这么长时间她也算瞧明白,燕国公主卯着劲儿朝武陵王身上使,为的便是夫王之位。 这么粗略一对比,马驹简直被甩十八条街。 “让让,让让,果子来了!”殷不离口中被甩十八条街的秦食马托着个箩筐,健步飞来。 直奔姬羌。 箩筐里盛着红彤彤的鲜果儿,刚用甘甜的泉水洗过。 第211章 风来 秦食马似乎非常擅长“插队”,他左一个右一个的将班茁葭等人挤到一边,不稍片刻,姬羌跟前只剩他与殷不离两个,但凡男子,均被他挤的远远。 任一众世家公子哥儿心里再窝火,也顶不住他那句:“让让,让让,这是我专门为陛下摘的果子。” 为避免嫌疑,大家不约而同地跳脚让开,唯恐慢一点便被他惯上“贪恋”鲜果的名头。 这么多鲜果姬羌也吃不了,便命他分与众人,秦食马得令,立刻照做。 果子分到最后,只剩一个,殷不离与班茁葭尚未分得。 秦食马看看手里的鲜果,又左右瞧了瞧二人,颇遗憾道:“就剩一个,也不够分呐,不如……”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把最后一枚果子给殷不离时,他忽然把果子送到自己嘴边,“咔擦”一口,咬下一块果肉,吃的别提有多香甜。 众人:“……” 姬羌突然觉得手中红果还不如秦食马做的事新鲜。 殷不离彻底不懂了,这个马驹,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歪风邪气的,似乎对她与班茁葭有很深的敌意。 搞不懂,他们二人是如何得罪他的。 为掩尴尬,班茁葭提出来个马上表演,为大家助兴,君臣一致叫好。 但见班茁葭跨上战马,围着高低起伏的山野林间疾奔,可谓“疾如风,快如电”。令人叫绝的是,在那样飞速的情形下,他仍百发百中,射飞鸟,射野物,箭无虚发。 姬羌与众看的心潮澎湃,多次忍不住为其叫好。 有其他弟子忍不住手痒,想露两手,就算他们技不如人,仍充满自信的齐齐上马,单凭这份自信与豪迈,姬羌便对这些世家子弟另眼相待。 都是大梁的大好儿郎! 君臣歇息多时,吃饱喝足,也饱了眼福,准备开启下半天的骑射行程。 秦食马便是在这时站出,表示也要为大家表演个绝技。 话毕,他从腰间掏出一根短笛。 魏家三兄弟看了均哈哈大笑,他们以为表兄/弟要来个马术表演呢,毕竟挺令人惊讶的,且好看,再看一次也无妨。谁知,马驹竟要表演吹笛子。 这大中午的,这荒山野岭的,没有情致也没有条件。 在众人的笑声中,秦食马轻轻吹了一声,又短又促,众人等了几息也没等来下文,又哈哈大笑。 都暗道,这厮竟然连笛子也不会吹,竟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笑着,笑着,他们便笑不出声了。 但见秦食马的棕色骏马不知从哪里钻了吹来,伴随着又短又促的笛声,健步如飞的绕着开阔的旷野山林奔跑。 秦食马神色庄重,把笛子又放嘴边,这次吹的是一支悠扬的短曲儿。 众人也听不出那曲子是什么,只觉曲子曲折荡漾,婉转非常。 就在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辨认曲子的曲目时,一件震惊山林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的坐骑,无论是拴着的还是被人牵着的,一律挣脱缰绳,从四面八方向秦食马奔来。 国君率领的狩猎队伍有多少,马儿便有多少。 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惊呼,“哎呀,我的马,怎么脱缰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所有人都神色恐慌,一头雾水,姬羌亦紧张起身。 这时,殷不离主动站出解释,“陛下莫慌,秦少卿在驭马。” 什么?! 秦食马在驭马?! 世家子弟以及众羽林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驭马之人不在马上,单凭一支短笛却能驾驭成百上千匹马儿,这是,这是……何方法术? 姬羌已激动的无法言喻,她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马儿,自动围成一个圈圈,绕着棕色马儿旋转。 刹那,随着曲子一声高昂,圈子忽而被打乱,看起来毫无章法。 秦食马已跨上骏马飞奔,身后那些看似凌乱的马群当即列成长队跟上,不少片刻,马队整齐有序的在林间奔跑,那般齐致,那般纪律严明,仿佛一支训练有序的军队。 殷不离看的心潮滚滚,马驹乃天生的驭马神将,她今儿彻彻底底的见识到了。 那个马上飞扬的少年,素日吊儿郎当,做事、说话横冲直撞,自打结识他,她每每为其提心吊胆,总怕他得罪人,甚至,惹怒陛下。 而今,殷不离终于明白,在大梁所有少年中,秦食马最有恣意的资格,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匹不受约束的千里良驹。 大约半刻,秦食马开始领着马群归来,笛声开始变的又短又缓,一声接一声,非常有节奏感。 秦食马的表情不再凝重,在他冲姬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后,整个人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模样。熟悉感归来,大家纷纷感叹方才的一幕幕都是真实的,不是他们做的一场梦。 氛围一松,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对方才的驭马术赞不绝口,殷不离听的最多的还是“刮目相看”之类的言辞。 忽然,在那高低起伏的山坡上,她好似看到一个白白的东西,像只兔子,比棉球儿大不了多少,一蹦一跳的。 眨眼功夫,山坡凹处又冒出一头,是个女子。 殷不离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眼见马队将至,那女子好似没什么察觉,只一心爬坡追兔子。 这景象绝大多数人都看到了,赵乾得了君令立刻去提醒那女子,只是离的太远,对方什么也听不到。 说是迟那时快,马队已至。 短笛声戛然而止,失了控的马儿立刻变成脱缰的野马,四散而去。 也可能被控制之故,马群有些暴躁,一时间,嘶鸣声阵阵,尥蹶子不断。 可女子并未逃,而是加快速度去追兔子,然而在所有人看来,她所谓加快速度只是在山坡上半走半爬而已,似乎早没了力气。 说是迟那时快,一匹暴躁的马儿尥着蹶子径直朝她奔去,女子逮到兔子那刻,马儿正好要从她身上踩过…… 千钧一发之际,秦食马拼尽全力一跃,终于牵住了缰绳,女子幸免于难。 众人刚松口气,暴躁的马群已冲山头而来。 “赶快保护陛下!”赵乾同众羽林下令,“保护陛下撤离。” 殷不离则道:“快去控马!” 赵乾当即相驳,“这么乱,如何控?” 万一不慎跌倒,这么多马……几蹄子下去,爬也爬不起来。 二人相争,姬羌已拿定主意,君令尚未出,周围忽而狂风四起,刹那间刮的人睁不开眼。 众人心惊,没想到秦少卿除了驭马术外,还会掌风! 第212章 疏离 急风刮了好一会儿,直到马儿嘶鸣声再也听不见,才渐渐消停。 当风平树静,天地又一片郎朗之时,众人纷纷睁了眼,又惊呆。 国师,国师竟然屹立高岗,一言不发的盯着还在擦眼睛的国君。 当即,所有人皆跪行大礼。 “参见国师!” 姬羌:“……” 她方才不小心迷了眼,到现在眼里还有一点沙土没有被清理出来。 不过,此刻已经顾不上了。 她怔怔的望着姜鉴,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一晃四个月过去,他终于回来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姜鉴来到她面前,伸手手掌在她眼前轻轻一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流,方才还有点涩感的眼睛,重复清明。 “陛下。”他后退一步,向姬羌行礼。 “国师。”她压下所有,向他还礼。 这时,秦食马扑了过来,“惊扰陛下,臣罪该万死!” “马驹,不是你的错,起来吧。”姬羌望向远处的山坡,不知为何,那女子仍趴在地上。 “究竟是谁?可有受伤?” 提起那人,秦食马近乎咬牙切齿,“除了李采薇那个多作怪的丑人,还能有谁!” 他言辞中对李采薇的恼怒丝毫不遮掩,当着国君、国师与众臣的面儿也不愿遮掩。 大家也都理解他的心情,本欲在陛下面前一展绝技,哪知只因那道意外,绝技差点酿成大祸,换谁谁不恼? 听闻李采薇只是吓到,并未受伤,姬羌便命尚六珈将她带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凭空出现在深山老林里,怎么都要问一问的。 李采薇早哭成泪人,扑倒在姬羌面前更是浑身发颤。 她言自己迷了路,无论怎么转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又惊又怕又饿的时候,兔子又跑了,她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撵兔子。 众人观她头发凌乱,满脸是土,衣服边边角角也破烂不堪,鞋子更是看不到原来的样子,抱着兔子的手臂还有丝丝划痕,不由信了大半。 姬羌沉默一时,须臾轻道:“一只小东西,也值得你拼命。若你真出了什么意外,朕如何向李祭酒交代?” 李采薇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道:“兔子乃陛下所赐,臣女便是拼了命也要把它护好,陛下不降罪于臣女,已是对臣女同李家的宽宏。” 姬羌闻言,神色稍缓,命黄裳取来她惯用的斗篷与李采薇披上,随后下令赵乾,送她回营地。 算是给足了李采薇颜面。 李采薇感恩戴德的离开。 接着,姬羌命众人散去,身边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尚六珈等人。 觉察到陛下要同国师说话,几人离的远远。 姜鉴做足准备,准备迎接国君接二连三的问题,事实却出乎所料,只听姬羌在沉默多时后轻声问道:“国师一别数月,可还安好?” 短短一句问候,不温不热间透着一丝疏离,使姜鉴如鲠在喉。 他不由自主朝姬羌挪了挪脚步,笑问,“陛下难道不想知道,臣去了哪里?” 姬羌低笑,透着一抹自嘲,“国师行踪,岂是朕可以随意过问的。无论您去了哪儿,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只是您回来的有些晚,一年一度的秋狩已经结束。不过,朕倒是给您留了许多可口的美味。” 陛下这是,生气了?姜鉴注视着灿若桃花,却没什么温度的笑脸,心口再次被窝了什么东西似的,隐隐犯堵。 犹记当初,他走之前与她辞别时,她收了他的玉佩,还说了好些珍重、盼归的话,如今他当真归来,她不仅没有一丝欢喜,反而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疏离。 姜鉴以为姬羌生气,他尚能接受,然而这莫名的疏离…… “陛下,臣此行去了诸多地域,故而耽搁了一些时日。” 是了,当初他离开时曾言,至多两个月就会归来,陛下生气,大概因为这个。 “国师,您不必解释。”姬羌笑道:“朕都理解的。” 话毕,她拱手行礼道:“还未谢国师救朕及众人于危难。” 姜鉴:“……” 姬羌却已经唤人,零露得了吩咐,毫不耽搁的策马前往行宫大营通告众人,国师出关,今晚必定有一场盛宴,他们需得提前做好准备。 尚六珈去牵姬羌的白马,登马之前,姬羌落落大方的对姜鉴道了个“请”字,姜鉴定了定神儿,改坐仙撵为骑马,姬羌又道一句:“朕先行一步。” 当姜鉴回神儿,姬羌已奔出十米开外。 “尔等先回行宫大营,吾去追陛下。” 撂下这话,姜鉴亦急急策马,对姬羌紧追不舍。 半道儿,姬羌临时改变主意,马头一甩,沿着一条林间小道奔去。紧随其后的姜鉴大吃一惊,陛下所行方向并非通往行宫大营,而是,悬崖! 姜鉴当即加快速度,且大喊:“陛下!快停下!” 姬羌闻声,立刻扬鞭,马儿跑的更快了。 几息功夫,小道两侧茂密的树林突然不见,光秃秃的视野显得极为突兀,尚留一丝理智的姬羌自然也看到前方的悬崖以及悬崖开外的虚无,急忙叫停。 然马儿速度太快,似乎已有些来不及。 一呼一吸之间,恐慌袭上心头。 她从不鲁莽行事,仅仅一次,便要送命,实在是…… 姬羌闭了眼,几乎同一时刻,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紧接着,马儿一声长长嘶鸣,贯穿整个峡谷。 她与马,相安无事。 …… “臣曾告诫陛下,身为国君,切忌任性,陛下难道都忘了么?” 俩人于草地上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久,姜鉴开口责道。 “方才若非臣及时扯住马儿,陛下可有想过后果?” 姬羌喉间动了动,身上恐惧之感已经消散,她自然懊悔万分,也震惊于自己的反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姜鉴面前竟做不到一开始那般,镇定自若。 她惊恐于这种变化。 “国师教训的是,朕知错了。”她垂着明眸,低低道。 这样的姬羌,是姜鉴不曾见过的,看似服软,实则透着倔强,看似知错,但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她如此干脆利落的向他低头,大概只是想快快结束此刻的窘境。 “陛下,臣此行并未在江南诸多逗留,而是去了鬼谷。” 第213章 图鉴 姬羌的表情并未有太多变化,去鬼谷很神秘吗? 尽管对她来说,鬼谷在哪里,谷里有什么样的奇观,她一无所知。然而她并未像其他人那般,心向往之,故而,她一点也不觉得前往鬼谷是一件值得隐瞒的事。 尤其是在,她向他坦承之后。 她毫无保留的告知她的一切,无论事实多么荒谬,她都不管不顾的告诉给他。 而今,他前往鬼谷这样的小事也能扯出一个谎来,究竟是不信任她,还是说,她这个国君不配知? 姬羌平平淡淡的反应显然令人惊讶的。 姜鉴本以为她会就着鬼谷的话题继续追问下去,可眼前的人依旧垂着眼睑,轻轻的吐出个“嗯”字。 算是回应他,她已经知晓。 但是她没任何兴趣。 还在生气? “臣原本打算驻留江南,解决瘟疫一事,不曾想神医竟是陛下的生父,萧芄……” 姬羌猛地抬眸,“这件事,原来您也是知晓的。” 她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坐下去,欲起身,姜鉴长臂伸来,按住了她。 “陛下何时变的这样急躁?臣犹记得您第一天上朝时,可是被群臣私下议论少年老成的,更有人说您老气横秋。” 姬羌咬唇,皓齿轻轻按压樱唇,一次又一次。姜鉴盯着这独属于小女儿的动作姿态,瞬息红了耳尖。 “萧芄的身份,我早就知晓。但是告诉您,甚至揭穿他,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臣一直保留。您的身世,臣也是在您之后才知晓的。” “还记得您得了急症昏迷不醒那次吗?臣使了幻术使您进入臣的幻境,您将臣当做夏王,哭的,一塌糊涂,臣的衣衫都被您的泪水浸透了……若非您哭的那般伤心,臣也不会去查。” 姬羌被他那句“臣的衣衫都被您的泪水浸透了”弄的面红耳赤,贝齿按压的樱唇,也更红了。 姜鉴不由别过视线,继续道:“臣至江南,见到萧芄,立刻放下心来。他的父亲,前朝萧恒太子是轩辕祖师的亲传弟子,习的医脉与毒脉,萧芄敢孤身前往江南解决疫事,可见萧恒太子把医术传给了他。” “故而,臣直接前往鬼谷,想探一探当年之事。” “那您探到什么了?”姬羌总算来了一点兴趣。 姜鉴:“冰雪莲的来历。” 姬羌:“她是异世人。” 姜鉴:“……” “陛下是如何知晓的?” “父亲相告。” 姜鉴:“……” 萧芄知晓冰雪莲的来历不稀奇,稀奇的是,陛下竟然称萧芄为父亲,二人已经正式相认了么? 陛下不是非常排斥萧芄么? 后来,即便萧芄与她送了一笔巨财,二人关系也只是有所缓和。 更别提萧芄不告而别,陛下对他颇有微词。 看来,短短几月,他确实错过很多。 “圣君应当是从萧恒太子那里得到的消息吧?”姜鉴立刻改口,称商芄为圣君,带着隐隐的敬重。 “嗯。”姬羌轻轻点头,神色稍霁。 趁此机会,姜鉴立刻把他从鬼谷得到的图鉴拿出,展给姬羌看。 “这是什么?”少女歪着头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指着图鉴上一物道:“这东西看起来,像个趴在地上的盘子。” 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晃来晃去,各种角度去看图鉴上的东西,那副活泼灵动的劲儿头让姜鉴一下子想起,她急闯国师府,四处寻他的时候。 后来,她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像只灵鸟。 “陛下不生气了?”他笑问,眼里盛着不自知的逗弄。 姬羌再次闹了个大脸红,仍旧装腔作势道:“朕何曾生气,国师莫要无端猜测,否则,朕可能真要生气了。” 她脸上滚烫滚烫的烧,自持国君气度的她其实并不敢看他,故意盯着那趴地上的盘子,继续好奇。 感受到她的感受,他的眸色瞬息幽若寒潭,深邃无底,同时,又隐隐透着压抑。 两人突然沉默不语,周遭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几息之后,姬羌已觉呼吸有些困难。 “陛下所言没错,这东西的确像只趴在地上的盘子。”姜鉴终于开口,“冰雪莲称之为飞船。” 姬羌闻言,眉头微皱,这东西可一点也不像条船,说飞盘比较合适。 不过,她并未语,静待姜鉴下文。 “当初,冰雪莲便是乘坐这个飞船从天上来到我们这方世界。” 姬羌抬头看天,太阳已开始西斜,除了太阳与细弱游丝的云,剩下皆是虚无。 因此,她实在无法理解国师口中“冰雪莲从天上来”这句话。 难不成冰雪莲是神仙? 姜鉴知道她不懂,因为他也不懂。 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阐述已知的事实。 “其实,同冰雪莲一同降落的还有一人,名为圣火莲,是个男子。” “可不知为什么,两人刚下飞船便发生了争执,最后冰雪莲趁圣火莲不备,将他杀了并焚毁。” “他们,他们说了什么?”其实,姬羌想问的是,二人为何争吵,只不过她太过震惊,表达不甚流畅。 姜鉴微微摇头,“语言不相通,圣祖并未听明白。” 姬羌:“……” 以上这些,竟是圣祖亲眼所见! “后来,骑马打天下的时候,圣祖也问过冰雪莲,冰雪莲只道个人恩怨。” 故事到此结束,神秘又诡异。 姬羌只觉谜底未解,又遇新的谜面。 姜鉴告诉姬羌,冰雪莲不仅有异术,还握有神秘的宝器,譬如千里眼之类。她来时所驾飞船就在鬼谷之中。 眼前飞船图鉴,乃圣祖当年向轩辕祖师求助时所画。 “她们两个,当初为何争执呢?”姬羌理了理思绪,问道。 “可是冰雪莲想要皇位?”许久以来,姬羌反复猜测,觉得这种可能比较大。 姜鉴立刻否认,并言,当初圣祖能顺利登基,除了陈王力挺,冰雪莲功不可没。 她是当初支持圣祖为帝的第一人,若她觊觎帝位,大可不必支持圣祖。毕竟,冰雪莲当时无论在军中还是民间,有口皆碑。 她若真想做皇帝,直接与圣祖竞争就是了,犯不着建国后突然居功自傲,拿着功劳要挟。 “那究竟是为什么?”姬羌追问。 回答她的,只有摇头。 姜鉴坦言,具体原因,除了圣祖只有轩辕祖师知道。可不知为何,俩人齐齐隐瞒下来,从未透露给第三人。 第214章 云雾 诡异的故事,尽管它发生在近百年前。 事关开国圣祖,姬羌不得不谨慎待之。 不过,这不是国师欺骗她的理由。江南一行,从开始迄今,已过去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国师只干了这么一件事,姬羌怎么也不信的。 虽说她不知鬼谷具体位置,幼年时她便从父王那里得知,鬼谷就在南境。 她身为凡君,一个月都能在江南与昊京之间打个来回,更何况神出鬼没的国师? 所以,姬羌笃定,姜鉴一定还有事隐瞒,否则,时间对不上。 姜鉴有些郁闷,方才还歪着脑袋向他打听冰雪莲之事的国君,忽然又低头不语,且这次生气非常明显,那微微撅起的樱桃小嘴便是最好的证据。 “陛下但凡有疑问,便一并问了吧。” 他声音满是无奈,还有一丝宠溺。 “您花了四个月就打听到这些?”她可不相信,剩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游山玩水了。 当时江南水患正盛,江南三州的百姓无不处于水深火热中,她不信他有那个闲情逸致。 “臣,入谷之后有些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故而耽搁了些时日。”他犹豫许久才说,似乎在被误解与隐瞒生病的事实间左右权衡,最终下了决心才坦白的。 听闻他病了,姬羌大吃一惊,姜鉴又立刻道:“已无大碍,陛下不必心优。”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臣正好病的也是地方,鬼谷最不缺的便是医术高明之人。” 姬羌的嘴角刚溢出一丝笑意,姜鉴“不识趣”的再次逗弄,“现下误会已解,陛下可有气消?” 姬羌:“……” “朕没有生气。”她蹙着眉,板着脸,斩钉截铁的否认。 姜鉴突然哈哈大笑。 姬羌猛地站起,“朕与国师突然不见踪影,他们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她红着脸说完,转身上马。 姜鉴便随了她,“他们若是知晓陛下差点落崖,魂魄都要吓飞了。” 欲扬鞭前行的姬羌忽然浑身僵住,半晌,头也不回地对姜鉴道:“朕知道,您会救朕。” “朕似乎已经习惯国师的救助,这大抵是,朕今生最大的软肋。” 撂下这话,她策马飞驰,姜鉴却如五雷轰顶,在马上坐了很久,眼见看不到姬羌的背影,才急急驱马追赶。 …… 行宫大营。 商芄自打得知姬羌策马飞奔不知踪影,便心不在焉。 但凡帐外传来一丝动静,他都会立刻扭头张望。 每次希望,换来的都是失望,渐渐地,商芄坐不住了。 他在姬骊和楚凌霄的打量下突然起身,走出帐外张望,不多时,一脸忧色的回来。 “圣君莫着急,陛下身边有国师相伴,不会有事的。”这话,尚六珈已说了好几遍,商芄就像耳聋了一般当没听见。 王圣君察觉姬骊神色越来越凝重,不由也劝,“您且坐下来静静心……” 商芄突然打断道:“我出去走走。” 他这样不管不顾,且在外人看来莫名奇妙的举止已严重引起怀疑,姬骊与楚凌霄双双起身,要随他一起去寻。 商芄干脆利落的道了句“多谢”。 姬骊难掩惊色,与儿子再次悄悄交换眼神儿。 帐里正兵荒马乱,帘子突然被打开,姬羌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姜鉴。 商芄:“陛下究竟去了哪里,让我等好生焦灼。” 众人:“……” 貌似焦灼不安的只有您一个吧? 随后而来的姜鉴闻言,正色道:“有吾陪伴陛下,圣君有何不放心的?” 姬骊闻言色变,她注意到国师称商芄为“圣君”,而非像寻常那般,称其为“尔等”。 商芄比姜鉴还要认真的回道:“正是因为国师陪伴,本君才不放心。国师行事向来诡异多变,无迹可寻,陛下尚小,或许还不能够理解国师大义。” 姬骊:“……” 商芄竟在国师面前自称“本君”,而非“臣”。 乱套了,真是乱套了。 姜鉴闻言冷笑:“圣君小看陛下,天下间,没有陛下不解之事。” 商芄的笑更冰冷,“理解,不代表可以承受。” 姜鉴定了定神,说了句,“多谢圣君提醒,今后吾会注意。” 姬羌:“……” 众人:“……” 谁能告诉他们,方才国师与商圣君扯了一堆,究竟何意? 姬羌更是哭笑不得,枉她在国师眼中没有不解之事,眼下就有! 姬羌敢对天发誓,国师与父亲的对话,她一句也没听懂。 商芄点到为止,在四大金刚伺候女儿之时,见缝插针的与她端茶倒水,伺候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姬骊犹记得狩猎第一日,商芄在众人面前一向不言不语,甚至都不曾与陛下交流过,短短半月,竟然换了个人。 原因还是,国师的到来。 她隐隐明白一些事,却又不是十分确定。 若非仗着公主的身份,急于拜见国师,她也不会早早在行宫营帐等待,更加不会见到方才,那云来雾绕的一幕。 不过,陛下已归来,国师也已经拜见,这里便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不多时,姬骊领着楚凌霄告辞。 王圣君深深地凝视商芄一眼,尽管对方不甚乐意,他还是通过眼神提醒他,万事悠着点儿。 随后,他也走出营帐。 此刻,帐内除了姬羌的心腹,四大金刚,便是她与商芄,姜鉴三人。 姬羌看看商芄,又望望姜鉴,发觉俩人虽止了言辞纷争,相对而视之间仍火光四射。 “两位,请喝茶。” 姬羌上座,瞧瞧左右,当即把什么冰雪莲,飞船之类抛之脑后。 与那等神秘的陈年旧事相比,眼前的景象才是真的波谲云诡。 关键是,她都不知道这景象怎么来的。 “圣君请。”姜鉴举杯。 “国师请。”商芄举杯。 二人共饮。 放下茶杯,姜鉴对凤凰单丛茶赞不绝口:“不曾想,圣君除了过人的医术,这制茶的技艺竟也炉火纯青。” 商芄笑言:“技多不压身嘛。再者,我纵有千万般绝技,在国师面前,均是雕虫小技。” 姜鉴:“您自谦了。” 商芄:“事实如此。” 姬羌:“……” 这两个人真是够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说一堆她听不懂的话,这会子没人了又开始互相恭维,合着都当她这个国君脾气好是吗? 姬羌一头雾水,心里自然不舒服,搁杯子的动静不免大了些。 正互相鼓吹的二人齐齐扭头:“夭夭怎么了?” 姬羌:“……” 第215章 开学 没有人觉得商芄对国君的称呼有什么不妥,倒是国师,突然喊陛下小名,连四大金刚都大吃一惊。商芄更是以一种探寻的目光紧盯着姜鉴不放。 国师依旧云淡风轻,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神闲气定道:“陛下学业荒废已久,如今也该重新拾起。” 姬羌:“……” 她,她要开学了么? 这样的突然,方才在悬崖,国师并未透露半分。 闻声,她立刻起身相拜,商芄亦严肃起身,恭恭敬敬问询姜鉴,国学堂开学的日子。 “明日。” …… 许多人正等着盛大晚宴呢,等着等着却等来连夜班师回朝的君令,于是都懵了。 得知明日国学堂开课,秦食马如遭雷击,当传令的童子离去,他喃喃道:“我不是已经结业了吗?怎么还要上课?” 一旁的秦国公听闻国师要开始授课了,还未来得及激动,便听自家儿子这样道,登时吹胡子瞪眼睛,劈头盖脸一顿骂:“哪个给你说的结业了?” “什么都没学成还敢妄自结业!” “成日就惦记着玩儿,我让你不学好!” 秦食马被打的抱头鼠窜,一个“不慎”窜出帐外,一溜烟跑了。 裴秀娥一把拉住欲追赶的秦国公,半嗔半怒喊了一声国公爷,随后叹气道:“这么大年纪,还是个炮仗脾气,马驹大概觉得这么久没上课,猛地要开堂有些惊讶,您至于这么大反应!” 秦国公言辞凿凿,“但凡心系学业,在听闻开学的消息后,都会欢呼雀跃,你瞧那东西反应正常吗?” 是不太正常,裴秀娥承认。但是他们儿子不是向来都是这样吗? 秦国公气的就是这一点,这么多年,儿子总长年龄不长心智,他和夫人却一年年的老去……愁啊。 “或许,给马驹娶房媳妇就好了。”裴秀娥轻道。 秦国公很诧异,不曾想一心力挺儿子做夫王的夫人,这么快就改了主意。 “夫人心里可有人选?”秦国公以为,既然俩人达成一致,赞成马驹退出夫王“竞选”,早早让他成家也好。 “国公爷觉得殷大小姐如何?” 秦国公:“……” 娶殷不离? 那还不如去竞选夫王呢。 裴秀娥早就料到秦国公无法接受殷不离的种种惊世骇俗,也早早准备好对策,叹道:“我知道这不容易,毕竟人家殷大小姐发誓此生不嫁的。常言道,水滴穿石,只要我们国公府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只要马驹一心对人家好,那殷大小姐总有改变主意的一天。” 秦国公:“……” 他是担心娶不了的意思吗? 裴秀娥:“不过,咱们得抓紧了,我听闻魏慕臻也有这个意思,可不能让宋国公府捷足先登。” 秦国公大吃一惊,那殷不离竟这般抢手?宋国公府竟然也看上了? 裴秀娥暗暗窃喜,面前不动声色的冲秦国公重重点头,言,魏慕臻亲口对她流露此意。 须臾又自然而然感叹:“谁让人家殷大小姐这么出色呢?就凭她年纪轻轻屹立朝堂参政议事,千百年来就没哪个女子能比。那孩子不仅像陛下一样冰雪聪慧,且心性坚定,单单这两样,就把咱们马驹甩几条街。” “最关键一点。”裴秀娥卖了个关子。 秦国公连忙问她最关键一点是什么。 “她镇得住马驹呀。您那天不也看到了,马驹在陛下面前都不曾有个正经,却被殷大小姐训的服服帖帖。” 秦国公不曾忘掉这一幕,当时只觉得丢人,没想这么多。 儿子被一小女子教训自然丢人,若是被媳妇教训,那就没什么好丢人的了。 如此一想,秦国公隐隐心动。 裴秀娥趁热打铁:“其实,我就是看中她的脑袋瓜儿,这要是将来生了儿子,不定聪明成什么样儿。” 老话说的好,儿子随娘。 在他们秦国公府,不用扯老话,她与儿子就是现成的例子。 于秦国公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没有什么比秦国公府的未来更重要的了。 …… 秦食马离开母亲的营帐,直奔殷不离住所。 恰恰殷不离刚刚得知消息,正与阿葵收拾箱笼。 “不离,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厚着脸皮挤进营帐的秦食马道。 殷不离未做理会,今日一整天这家伙对她不理不睬,这会子突然跑到她面前说什么预感,她才没兴趣。 她命阿葵打开营帐帘子,主仆二人把收拾好的箱笼一样一样往外搬。 过会儿拆营帐的羽林卫队就要来了,她们得赶紧把里面腾空。 秦食马主动帮忙,殷不离没有拒绝,也没有感激。 秦食马似乎已经习惯殷不离的冷淡,自顾自分析“不祥预感”,一说君令下的突然,就算令人期待的盛宴没了,也该让辛苦一天的他们吃顿饱饭,歇歇脚什么的。结果,竟要连夜拔营。 二说,国学堂开学的更突然,短短一年,国师大小闭关五六次,最后一次更是长达四个月之久,朝廷大事小情全由陛下与百官张罗,国师反倒落了个清闲。 待他说完,殷府的马车已过来,秦食马又帮着装车。 殷不离却转身去了母亲营帐。 “哎哎,不离。”秦食马伸手虚拦了下,却被阿葵挡道:“秦小公爷不收拾自己的箱笼么?” 秦食马悻悻缩回手,尬笑而去。 远远偷观儿子行踪的秦国公又气又羞,想到若将来真能把殷大小姐娶进门,又慢慢松口气,觉得日子总算有点盼头。 …… 夜幕降临,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慈悲山,为期半个月的皇家秋狩活动圆满结束。 姬羌抵达养元殿,已是子时,她断断续续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被叫起。 今日开学第一天,在这等莫名又紧张的时候,她身为国君,自然不能迟到。 其他人更不敢。 不曾想国师来的更早。 六人抵达弘文馆时,国师已待多时。 姬羌突然觉得,那种莫名的紧张感更浓。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像一场梦似的不真实。 礼毕,大童子云鹤上前一步,宣布本学期教学内容。 一共七堂课,每堂课结束,国师都会根据每个人的表现给出评估,一共分优、庸、劣三等成绩。 七堂课结束后,累积庸和劣最多的一人,将被逐出师门。 第216章 第一堂 姬羌与小伙伴们无疑是震惊的,本以为只是简单开堂授课,顶多像去岁那般,来个不经意的摸底考核,看看大家此刻武功、心智水准。 不料这一回国师竟要来真的,考核到最后,不合格者,要被逐出师门。 无论朝野,何门何派,但凡弟子被逐出师门,都是犯大过而死不悔改者……他们仅仅是来拜个师,学个艺而已。 秦食马不等姜鉴离开便委屈道:“还用等到七堂课结束之后?您这会子大可将弟子逐出去。” 何必折腾几个月,在狼狈的基础上更加狼狈的滚出去,让天下人耻笑。 现在离开,虽说也不好看,总比将来大家都留下,他走好。 秦食马心中已然笃定,他定是被逐出去的那个。 “你说什么胡话呢。”殷不离凝眉,“不到最后那一刻,谁敢保证自己一定会留下。” 是啊,国师又没说每节课的形式是什么。 课后他们要经历什么样的考验。 还有,国师评估的标准是什么。 有关课堂之事,他们眼前一片茫然。 姜鉴淡淡扫视几人,肃道:“每堂课的时间、地点、周期均不定。考核的方式、内容、评估标准,亦不定。” 众弟子:“……” 如此说来,所有人的起始点都是一样的,都是瞎子一样,摸着石头过河,那他们还担心什么? 就连公认的脑子不如其他人灵活的秦食马听到国师的话,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稍片刻又得意起来,“吓我一大跳。” 云鹤退去,雀灵上前,重申师门训诫。还是原来那些条例,他们入学第一堂课已然知晓。 在雀灵逐字逐句重申之时,姜鉴起身,云淡风轻离去。 不一会儿,雀灵读完,扬声道:“第一堂课,开始!” 众弟子:“……” 这就开始了? 国师刚刚走了呢。 难道又是自习?还是无题的那种? 几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正傻眼儿。忽然一声巨响,五个四四方方的铁笼从房顶而降,把姬羌与众伙伴儿一一套住。 铁笼叮咣落地的刹那,所有人都被震呆,若非秦食马“啊”的一声尖叫,那被吓“飞”的魂魄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归位。 “陛下与众位大人莫慌。”雀灵及时安抚并解释道:“此乃国师所设第一堂课,金蝉脱壳。铁笼内置无数机关,还望陛下与几位大人莫要轻举妄动。仔细观察,小心判断,不要轻易下决定。” “国师有令,最先从铁笼逃出的三人,可得优牌。然而这三人必须在一日之内脱身,超过一日至第三日,得庸牌。三日之后出笼者,得劣牌。” 云鹤上前补充:“五只铁笼内的机关均不相同,所以,陛下与众位大人没有商榷的必要。若是因为帮助他人而耽搁自己的时间,最终得了劣牌,那便得不偿失了。” 秦食马弱弱招手:“为什么他们都一人一只铁笼,只有我与殷不离共处一只。” 虽然他们这只铁笼非常大,足以盛的下他们二人。 雀灵扬手打出一石,不知碰到铁笼哪里,原本装着俩人的大铁笼突然一分为二,秦食马与殷不离被一道铁网隔开。 “国师有令,若秦少卿对初次安排有意见,那便与其他人一样,独设一笼。” 秦食马这才反应过来,国师让他与殷不离同处一笼,是在帮他。只因他多嘴,白白放弃这样的好机会。 一时间,秦食马恨不得连抽自己两巴掌。 两位大童子讲解完毕,潇洒离去。 秦食马扑通坐地上,觉得自己暂且缓一缓,很有必要。 白扶苏扒着自己的铁笼笑对秦食马:“马驹,你是不是傻?国师不想给你劣牌,你偏要去拿。” 秦食马无言以对。 殷不离却轻声安慰道:“也不一定。或许,两个人共解一个笼子的难度更大,马驹,你静下心,好好开解机关。” 秦食马这才找到一些安慰,很快,这安慰又没了。 他发现,笼子根本没有门。 其他人早发现这个事实,都在沉思。 白扶苏道:“铁门必然是嵌入某处的,只是严丝合缝,不触及机关,根本瞧不出端倪。” 楚凌霄接道:“扶苏说的没错,我初步估摸一下,每只铁笼至少千斤重,即便是力气最大的茁葭也搬不动。故而,逃生之门不可能在脚下。” 大家闻声,纷纷低头,瞬间认可楚凌霄的说法,确实没有人可以搬得动铁笼。 殷不离抬头望了望笼顶,“有可能在顶端吗?” 姬羌当即否定,“你与马驹都不会武功,笼门在顶端的可能性也不大。不过,朕与扶苏、兄长之言,只是从简至难的推测,若是周围四扇门找不到出口,说不定就在上下两端。” 经过此番分析,大家心中都有稍稍有了点谱。 姬羌仔细数了数,但凡她能看到的机关按钮,共有七初,然而这其中,能将笼门打开的,只有一处,甚至一处也没有。有一种可能是,真正开启笼门的机关是暗藏的,而这些最显目的,都是障眼法。 刚有此念,忽而“嗖”的一声,一道利箭眨眼出关,直直射到笼顶铁棍上,发出“叮咣”脆响。 “谁?”姬羌吃了一惊。 秦食马已吓瘫在地上。 得知他只是吓到,并未受伤,大家这才松口气。 “马驹,那些最显眼的按钮、暗扣有可能是障眼法,不要轻易按下。”殷不离鼓励他起来,秦食马心有余悸的点点头。 “不如,就让我来试试,这些究竟是不是障眼法。”一直沉默不语的班茁葭忽然道。 说完,他连着按下三个按钮,眨眼功夫,“嗖嗖嗖”三道利箭纷纷射出,均被班茁葭完美的躲开。此后,他又连按三个,这回不再有利箭射出,大家发现,他的笼子在一点点缩小。 他每按一次,笼子都缩小四分之一的样子。 三次下来,原本还算宽敞的铁笼,勉强装得下人高马大的班茁葭。然而,只可站着、坐着,若想躺下歇歇是不可能的了。 秦食马见状,再也不敢乱按。 姬羌盯着紧紧将班茁葭困住的铁笼,若有所思。 “茁葭,若是再缩小一点,你可能撑住?”姬羌灵光一闪,想到一种可能。 班茁葭不甚解:“陛下的意思,让臣把最后一个按了?” 姬羌正是这个意思。 第217章 被困 姬羌的猜测,铁笼连着三次缩小,给人带来的惊恐是无穷的,依照常人想法,大都到第三步停止,尤其是班茁葭这般身材高大的男儿。 可,万一最后一个按钮对应的就是开启笼门的机关呢? 班茁葭沉思片刻,显然也明白陛下所指。 他左右瞧瞧,大约觉得铁笼即便再缩小,仍有他的空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按下最后一个。 结果…… 奇迹并未发生,铁笼骤然缩小,班茁葭彻彻底底被禁锢住,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了。 姬羌:“……” “是朕错了。茁葭,你无事吧?” “陛下无需介怀,臣没事。方才,臣至少证明,这七个明显的机关按钮,确实是障眼法。” “但是,每个铁笼的机关又不一样。”楚凌霄接道:“是否真的不一样?” 眼下除了验证这些明显的机关,也没别的法子。 于是,楚凌霄毫不犹豫地按下第一个按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利箭出,三息之后,铁笼“咔擦”一声巨响,突然变了形。 小伙伴儿们:“……” 还能这样! 国师真的煞费苦心啦。 楚凌霄定定神,又按下一个按钮,铁笼继续变形,他骤然发现,拳头粗的铁栅栏之间的缝隙似乎变大了。 这一幕,姬羌也观察到,兄妹二人相视一眼,似乎又找到新的希望。 接下来,楚凌霄毫不犹豫地把剩下五个按钮一一按下,且一边按一边观察,按钮还剩最后一个时,铁栅栏之间的缝隙已经大到可以容下姬羌或者殷不离的身躯。 可是,对楚凌霄来说,还有些困难。 他伸手要按最后一个,姬羌忽而制止了他,“让朕想想。” 楚凌霄也犹豫了。 “最后一个按钮真的能使栅栏之间的缝隙继续变大吗?”班茁葭被铁栅栏箍的紧紧,以他目前视角,只能使劲儿扭着脖子才能看到楚凌霄那边的动静。 “试试吧。”毕竟已经走到这一步,楚凌霄暗暗祈祷。 当最后一个按钮被按下,奇怪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目不转睛盯到现在的秦食马道:“难道,失灵了?” 他话还没落地,只听“咔擦咔擦”几声后,楚凌霄的铁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球状靠拢,且骤然缩小。 缩到最后,楚凌霄只能使劲儿缩着身子,蹲在里面。 震惊与担忧的情绪瞬息笼罩所有人的头顶,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国师此次并未玩笑,他真的是,认真的。 姬羌再不允任何人轻举妄动。 她开始沿着铁栅栏,一寸一寸的轻轻摸索暗藏的机关,几遍下来,并未发现蛛丝马迹。 殷不离建议,还是要从明显的按钮按起,否则,他们只能干等着。 殷不离要按,秦食马扬手制止,“不再考虑考虑吗?” 殷不离:“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话毕,她小心翼翼按下第一个按钮,说时迟那时快,眼前凭空出现一道铁栅栏斜斜横贯在铁笼中央。秦食马惊魂未定,殷不离又按下第二个,仍是如此。 七个按钮全部按完,殷不离的空间已被横七竖八的铁栅栏最大化压缩,她本人双脚离地,双臂搭在一道铁栅栏上,屁股下面还有个“座儿”。 与班茁葭、楚凌霄相比,她的待遇算是比较舒服的了。 秦食马被那几道枪吓的良久未回神儿,再三确认殷不离没有受伤,方才慢慢把心放下。 殷不离对他道:“马驹,你按吧,目前除了按这些,也没别的路可选。” 但是,秦食马的第一道机关射出的是利箭,殷不离让他多加小心。 闻言,方才还瘫成泥的秦食马忽然站起,目光坚定,气质凌然,这不多见的气质让殷不离瞬间愣住,她好似又看到,姬虞兵变那晚,那个与以往形象大相庭径的少年。 秦食马连按三个,所出利箭皆避开。 “马驹你小心。”殷不离凝神屏气,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从第五个按钮起,机关不再出利箭,改为锁链。 三道锁链轻易把秦食马困住,拽倒,缠绕,不多时,秦食马已然成了一只“蚕宝宝”,直挺挺的躺地上,无可奈何。 观到此,所有人都哑口无声,唯有白扶苏,突然哈哈大笑,嘴里直道:“有意思,有意思,感谢你们的表演,真的,非常精彩。” 姬羌听着这话有深意,果然,白扶苏掏出腰间纸扇,一开一合间已打到两个按钮。 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并未有任何暗器出现。 须臾,白扶苏耍着纸扇继续在铁栅栏上敲敲打打,大家又仿佛回到去岁第一堂摸底考核课堂,那一竹筐轩辕锁,白扶苏也是这样敲敲打打的解开的。 速度快的,众人根本不知道他当时做了什么。 一如现在。 唯一清晰的是,当他最后一下敲完,铁笼的门开了。 白扶苏风流倜傥的摇着纸扇走了出去。 小伙伴儿们:“……” 有一句话说的好,人比人,气死人! “扶苏,你是怎么解开的?”姬羌大喜往外的道。 白扶苏拱手回:“开启铁笼的机关的确是那七个按钮,不过,是要讲究顺序的。” 对姬羌说完,他又看向被困的四只:“现在对你们讲,也晚了。” 四只:“……” 那你为何不早点说!! 非要等他们被困才说,这厮就是故意的!!! 面对众人的愤怒,白扶苏不以为意,摇着纸扇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外。 秦食马气的嗷嗷叫,“陛下,他,他……大不敬!您快治他的罪!把他打入天牢!!” 姬羌未理会,受了白扶苏的提醒,她正在给机关排序。 殷不离白了秦食马一眼,“消停些,你这会儿就困在天牢,还妄想关人家。” 秦食马不服,又看向楚凌霄,“王爷,您也不管吗?” 楚凌霄:“学堂内只论师生、同窗,不分君臣。” 秦食马被堵,心里像是蒙了一层乌云,别提有多塞塞。 “果然是要考虑顺序的。”姬羌恍然大悟道。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又仔细将那顺序排一遍,确定:“是北斗七星!按照从头至尾的顺序……” 她忽而拍了下脑门儿,十分懊恼,“朕竟然没有发现!” 不多时,笼门打开,姬羌走了出去,苦悲四只一脸艳羡。 然而他们的陛下并未离开学堂,只见她慢慢走向高台,于阶梯一角坐了下来。 第218章 庸牌 姬羌并未像白扶苏那样离开学堂,令四只非常诧异。 当然,这也不能说他们觉得白扶苏做的对。离天黑还远着呢,他就是多留下一会儿帮帮他们,也不耽误他拿优牌。 可他就那样大咧咧的走了,走之前还笑话他们笨,简直,简直……不顾一点往日情谊。 反观白扶苏的冷淡,姬羌的举动令所有人感动不已,谁知姬羌却道:“尔等虽然都是国师的弟子,却因朕而来。国师逐谁都不会逐朕,否则,大家都得扫地出门。” 四只:“……” 呵呵,您真会说大实话! 他们已然这样惨,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让他们高兴高兴! “朕在想。”姬羌又道:“不可能只有一道开启笼门的机关,国师设置这些东西时,该料到这一点。” 秦食马等人大喜望外。 “陛下,您快快想,这铁链子太硌,臣浑身难受。” 姬羌远远观察一会儿并未发现端倪,便下了高台,来到楚凌霄身旁。 在她看来,兄长才是最难受的那个。瞧,整个人都缩成球了。 她围绕铁球探寻好几圈,须臾蹲下,终于在底端发现一个隐藏的暗扣,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当下,铁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逐渐变大,不多时,恢复原状。 “原来如此!”众人大喜。 不多时,楚凌霄按照北斗七星的顺序打开笼门,顺利走出来。 姬羌随后去救殷不离,楚凌霄去救班茁葭。 秦食马又哀嚎,“就知道我是那个最不受待见的!” 姬羌:“你好歹躺着,他们两个被禁锢的禁锢,悬空的悬空,哪个不比你难受十倍?” 楚凌霄:“你是最后一个被困的。” 秦食马:“……” 好有道理! 什么道理在他这里都白搭,他就是永远被忽略的那个! 半盏茶的功夫,殷不离与班茁葭双双走出铁笼。 殷不离刚脱困就去救秦食马,她确实顺利找到隐藏的暗扣,扣下暗扣,铁链原路退回。 须臾,她又引着秦食马逐渐按下七个按钮,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笼门并未打开。 一根长长的琉璃刻漏从某根拳头粗的空心铁棍里冒出来,刻漏那样细长,满满的沙子,漏孔却那般细微,若想沙子全部漏掉,没个三两天功夫绝无可能。 这是何意? “大概,意思是,待刻漏里的沙子漏完,笼门才会打开。”殷不离艰难猜测。 秦食马已说不出话。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最凄惨的那个就对了。 姬羌惦记着去国师那里取牌子,可秦食马这副模样,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马驹。”殷不离不好意思的开口,“我们先陪陛下取牌子,一会儿再回来。” “不行!”秦食马面色惊恐,“陛下,你们不能把马驹一个人抛下。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其他暗藏的机关呢。” 三人只好又仔细搜寻几遍,一无所获。 秦食马懵了,凭什么别人都没有刻漏,只有他有? 不公平! 国师区别对待! 关键明知他是最差的那个,如此,还不如直接把他逐出师门呢,省的在这儿丢脸、遭罪。 那一刻,秦食马真的很委屈。 殷不离顿了顿,向姬羌提议,“陛下,不如您和王爷先去领牌子,臣在这儿想想法子,待您与王爷回来了,臣再去领。” 眼下只有这个法子,姬羌和楚凌霄脚步沉重的走出门外。 他们也不明白国师为何这样做。 俩人走出弘文馆没多久,白扶苏手持优牌,风流倜傥的折回,见到二人,立刻相拜:“恭喜陛下和王爷脱困,国师在竹林。” 姬羌很是客气的请他免礼,若无白扶苏提醒,她与兄长也不会这样快脱困。 略略犹豫,姬羌又道:“马驹还未出来,还请扶苏过去看看,若能提醒一二,马驹定对你感激不尽。” 白扶苏忙应下,也略略犹豫,道:“马驹颇有灵性,就是不肯用功,事事只求一知半解,长此以往,恐怕损的还是他自己。” 姬羌神色一僵。 白扶苏又道:“譬如驭马,本是老天赏给他的天赋,却不肯仔细钻研,一只兔子就让他的马队溃不成军,差点酿成大祸。” “扶苏的意思是?” “陛下,还请狠下心肠,教训他一番。臣以为,这恐怕也是国师的意思。” 姬羌又看向兄长。 楚凌霄轻轻点了点头。 白扶苏当即笑道:“臣且去逗逗他。” “悠着点儿。”楚凌霄提醒:“看在国公爷的脸面,不能让马驹太难堪。” “是。”白扶苏再次拱手,之后继续迈着洒脱的步子走了。 关于白扶苏,姬羌一直以来攒了诸多疑问。 眼下正是个解惑的机会,她便忍不住问楚凌霄:“兄长,在吴地时,扶苏可曾拜过师?” “不曾。他也算老天赏饭,又喜欢钻研,才练就一身过人的本事与谋略。” “不过,就是性子太过洒脱,受不了太多拘束。” 楚凌霄的评价还算诚恳。 俩人不多时走到竹林,姜鉴还是那千年不变的谪仙姿态,悠悠品茗时,浑身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二人拜了礼,姜鉴一言不发的与二人发牌,似乎有点不高兴。 姬羌便猜测,大约嫌她与兄长出来的有些迟了。又或者,白扶苏为了显摆自己,把提醒他们一事脱口道出,惹得国师不悦。 严格意义上,他们不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出来的。 姬羌得了优牌,从时间上看,毫无疑问。 可是,楚凌霄却得了庸牌。 这让二人极为不解。 姬羌道:“国师,兄长与朕一起出来的。” “陛下先出来的。”姜鉴淡淡道:“若无陛下相助,武陵王应该还缩在铁笼中。” “国师所言甚是,弟子惭愧。”楚凌霄真心实意说这话,姬羌却不服气。 “国师事前并未说明,我等不可互相帮助。” 姜鉴闻言,起身,缓缓走到二人面前,对楚凌霄道:“六只铁笼,唯有你的可随意移动,为何白白浪费这样的机会?” 楚凌霄“唰”的脸色惨白,姬羌亦然。 姜鉴又丢给二人一张优牌,抬步离去。 姬羌低头瞧了瞧,牌子应该是殷不离的。 殷不离得了优牌,兄长得了庸。 “陛下,国师说的对。臣在笼中时也想过滚动,只是瞻前顾后,并未付诸实现。” 楚凌霄想回去验证所想,俩人又快步回到弘文馆。 白扶苏刚离开,看样子说了诸多难听的话,秦食马脸都气红了。 第219章 夜探 姬羌把牌子递给殷不离,殷不离只扫了扫牌子上的字便收起来,唯恐秦食马看见。不过,从姬羌的角度观察,那个被铁链裹成“蚕蛹”之人根本没功夫理会他们几人各自得了什么牌子。 再见姬羌,秦食马如遇救星,为了逃出牢笼,连儿时的情谊也搬出来挥洒,姬羌被他那副可怜相弄的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只好又帮他找机关。 君臣肯相助,秦食马悄悄松口气,当他看见楚凌霄再次钻回铁笼时,又不淡定了。 “王爷,您做什么?” 楚凌霄未语,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在做什么。 随意按完七个按钮,铁笼再次变成一个大铁球,楚凌霄姿态狼狈的缩在里面。 秦食马看傻眼,怎么还有上赶着找罪受的?! 然而下一刻,稳稳不动的大铁球开始滚动了,秦食马屏住呼吸,王爷这是,觉得好玩? 大铁球只在地面滚了半圈,只听“咔嚓”一声响,铁球突然开始朝原状恢复,不多时,大铁球又变回四四方方的铁笼。 坐在铁笼中的楚凌霄低头看看手中庸牌,觉得自己得这个成绩,国师已然高抬贵手,按照他的想法,该得劣牌的。 枉他自诩“入则可参朝议事,出则可指挥千军万马”,常常以爹爹为榜样,立志做个常胜将军。 他竟被眼前并不太过复杂的机关难倒。 被困之后,竟一点不知变通。 若将来有一天他被困沙场,难道也要坐以待毙吗? 姬羌不知兄长在想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他周身散发着愠怒,似乎在和自己赌气。 方才的情形她也看了,仅仅滚动半圈便可自救,兄长却不曾往这上头想,当然,她也没有。 所以,懊恼是应该的。 姬羌与楚凌霄惆怅的离开弘文馆,殷不离也要走,秦食马彻底慌了,话都说不利索,为了将几人留下帮他想办法,连掉泪的招数都使出来。 姬羌不为所动,尤其是在听了白扶苏的提醒,看到兄长的懊恼之后。 殷不离看看远去的俩人,又看看秦食马,为难道:“马驹,明日我还要上朝,恐怕……” “不行!你绝对不能走!他们都丢下我,你不可以……不离,我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真的很难受,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窒息而亡了。” “那你起来。”殷不离建议。 秦食马气的想跳脚,“我被铁链缠着呢,怎么起来?” 殷不离沉默须臾,还是决定离开。 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了秦食马什么,再者,明早还要上朝,此去慈悲山秋狩,一晃半月过去,她迄今还没与父亲通个气儿呢。 想到这儿,殷不离咬咬牙说了声告辞,任凭秦食马在她身后如何哀嚎,只当做没听见就是。 …… 殷不离回到殷府,简单用了点东西,随后去了殷其雷的书房,父女谈了一个多时辰才散,这时,天已经黑透。 回往葵园的路上,殷不离不由想起尚在弘文馆铁笼中的秦食马,心里一阵唏嘘,不是滋味儿。 时令入秋,夜里已经很凉了,他穿的单薄,还被冰凉的铁链缠身…… 关键是,那个刻漏,没个三两天,里面的沙子根本漏不完。 三两天之后,马驹还有命吗? 殷不离已然决定,明日早朝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向国师求一求,若国师不肯开恩,她就豁出脸皮去求陛下,让陛下去求国师。 但凡陛下相求,国师没有不应允的。 有了策略,殷不离稍稍安心。不曾想她刚回到闺房,正房传来消息,秦国公夫人来了,急着要见她。 殷不离一点没耽搁,一路小跑去了正房。 于一位母亲来说,儿子早起高高兴兴去上学,却深夜未归,消息全无,自然焦灼万分。 然而天色已经这么晚,她又不好向宫里打探消息。陛下的五个伴读中,殷不离虽是女子,平日却与秦食马最相熟,两府离的又近,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来殷府问询情况。 当殷不离把事情经过大致说完,所有人都傻眼。 裴秀娥又窘又急,窘的是,所有人都成功解开国师的考验,只有自己儿子尚未脱困。 急的是,夜这样的深,儿子一天没吃没喝,还要被大铁链缠着…… 裴秀娥嘴里直“骂”儿子蠢笨,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同样作为母亲,殷夫人感同身受,看着比裴秀娥还急。 “快想想办法啊。”殷夫人道:“一整天没吃没喝,夜里这样凉,莫说三天,明儿就得生病。” “活该!谁让他蠢!即使出来也得有一顿好打呢。”裴秀娥仍在“骂”,实则已心乱如麻。 殷夫人忙安慰,连声替秦食马说好话,殷不离实话实说道:“确实不怪秦小公爷,北斗的图案他也找出来了,按理,应该像我们一样走出铁笼,谁知,国师在他的笼里多加了一道,似乎有意磨炼。” 裴秀娥闻言,这才出言相求,“能不能请殷大小姐前往弘文馆看看情况,只一眼便好。我和他爹纵然有一百个担心,也不好冒然前往,否则,传到陛下与国师耳中,难免落得个骄纵独子的名声。” 裴秀娥言辞恳切,顿了顿,又补充道:“殷大小姐与马驹是同窗,前往相探,人家只会说你重情重义,同窗之间相助,连国师也是喜闻乐见的。” “可,不离毕竟是女子。”殷其雷有些不太情愿。 裴秀娥忙道:“殷大小姐可不是寻常女子,国师唯一的女弟子,满朝唯一的女官,陛下面前的红人儿。” 说话间,裴秀娥就要行礼,慌的殷家人齐齐相拦,殷夫人松口道:“只是去探望探望,谁能说什么?涉及内宫与国师,谁又敢说什么!” 殷其雷承认,自家夫人说的都是事实,不再相拦。 裴秀娥大喜,连声道谢。 半个时辰后,殷不离掂着个食盒,背着一床棉被倒了黑漆漆的弘文馆。 经过青龙门时,守门的羽林卫没怎么盘问便放她进来,殷不离便断定,陛下或早有预料,因此提前给羽林卫们下了旨意。 如此,她更没什么后顾之忧。 “马驹。”她站在弘文馆门口轻轻唤道。 “谁?”安安静静地弘文馆内立刻有了回应,听声音,秦食马似乎已成惊弓之鸟。 殷不离当即拿出火折子一吹,把灯点亮。 “我,不离。” 第220章 打破 辨出来者是殷不离,秦食马别提有多激动。因一天滴水未进,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 “不离,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狠心的。” 殷不离往地上卸东西时,秦食马一直嘟嘟囔囔。 “你连陛下都编排了呢。”殷不离把食盒的盖子打开,面无表情道:“若非陛下手下留情,我能轻易进来?” “还有,我原打算明早下了朝来看你,可是你母亲不放心,求到我们府上,我娘感同身受,这才命我过来与你送些吃食。” 听到有吃的,秦食马眼里亮起了小星星,殷不离与他倒了杯水,从栅栏缝隙递了过去……可是,还差点儿距离。 “你往我这儿挪挪。” 秦食马使劲儿动了动身子,铁链“叮叮咣咣”一阵相撞,他自以为努力,可是铁链响了半天,位置纹丝未动。 “马驹,你再加把劲儿,这水里加了蜜,可甜了呢。”殷不离在旁给他打气。 秦食马素爱吃甜食,闻言又开始蹬腿,费了老半天劲,总算挪动一点点。 殷不离又拿出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儿诱道:“闻闻,香不香?” 秦食马使劲儿嗅了一口香气,恨不得隔空将鸡腿吞下。 一刻钟后,可怜兮兮的人总算喝上第一口蜜水,吃上第一口鸡肉,悲喜交加之下差点咬到舌头。 “路过醉仙楼时,我让厨子热了一笼水晶包,都是你爱吃的馅儿。” 鸡腿吃完,殷不离又端出包子,秦食马一口一个,即便被噎的伸脖子,咀嚼的动作也没舍得停下。 吃那么多东西,秦食马却不肯再喝水,思及原因,殷不离叹了声气,不再相劝。 人有三急…… 难为他顾着贵族公子哥儿以及朝廷命官的颜面与尊严,没有就地解决。 可是,人也不能活活被尿憋死。 她反复想过,国师肯定给马驹留有机关,这也是从楚凌霄那个铁球受到启发。 既然铁球滚动可恢复原状,一定有什么机关可使马驹的铁笼复原,笼门打开。 没道理国师设了埋伏,不设消退埋伏的机关。 殷不离绕着铁笼反复走动,看的秦食马眼睛都要花了。 “马驹,你且忍一忍,我快有办法了。” 事实上,她仍旧一头雾水。 “实在忍不住,你就地解决吧,我暂且回避。大丈夫当不拘小节,放心,我会永远替你守住秘密。” 秦食马:“……” 果然,最懂他的人,永远是殷不离。 “我还能再忍一忍。”他小声道。 殷不离便继续围着铁笼转圈儿,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她忽而停下脚步,道:“马驹,你且说一说,你的铁笼除了没有复原,与别的铁笼有何不同?” “除了上面那个可恶的劳什子,还能有何不同!”秦食马恨恨地瞪着刻漏,“我恨不得立刻将那玩意儿打碎。” 殷不离:“打碎吧。” 秦食马:“……” 殷不离知道他不敢,再次鼓动:“打碎吧,我向你保证,结果只有好,没有坏。” 半晌,秦食马回道:“不是我不信你,是我实在无法。” “不,你有办法。你只是被铁链缠住,并未悬空,说明,还有动弹的余地。只是,这铁链太沉重,导致你以为,无法动弹。” 秦食马静默片刻,开始悄悄努力。他先是来了几个鲤鱼打挺,发现无济于事,后来左右旋转,仍没法站起。 略略缓了口气儿,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猛地一个翻身,结果趴在了地上。 可喜的是,右臂居然从铁链里抽了出来。 靠着一只手臂撑着,他竟真的站了起来。 “马驹,好样的!给你个石子儿。” 秦食马笑的合不拢嘴,然石子儿拿在手中,他又犹豫了。 “真要打碎?” 殷不离重重点头。 于是乎,秦食马心一横,牙一咬,下一瞬,只听“叮咣”一声,琉璃刻漏被砸的稀碎,沙土落地,扬了一尺高。 紧接着,铁链“叮铃咣当”的抽离,眨眼功夫,秦食马脱困,与此同时,铁笼的门,开了。 秦食马不可思议的走了出去,出了铁笼,还回头望了望,只觉做梦似的。 “不离,我出来了?” “嗯。”殷不离笑着点头。 果然与她所料不差,那个琉璃刻漏,也是个障眼法。实际上仔细算下来,国师所设机关真的非常简单,只用了障眼法一招,只不过,他们不是被迷了双眼,便是想的太过复杂。 世间万物,纷纷扰扰,繁繁杂杂,容易的是听到、看到,难的是去伪存真。 她想,这大概是第一堂课,国师要告诉给他们的东西。 秦食马高兴的劲头才刚刚开始,他大步流星的走向殷不离,趁她不备,忽而大笑着将她抱起,原地转了个圈儿才放下。 一切来的太突然,殷不离还没反应过来便结束了,回神后,她又惊又骇,又窘又怒的瞪着秦食马,却说不出话来。 惊慌之下,她抖了抖身上官服,为了避嫌,她特意穿着官服过来……却似乎并未赢得对方敬重。 殷不离眼中光芒一点一点消散,热度也逐渐冷了下去。 秦食马见状当即后退两步,连连作揖:“对不住,不离。我只是太过激动!” “谢谢救命恩人,不离。” “别生气了,不离。要不,你打我吧?” 他每说一句,便作一个揖,弄得殷不离无可奈何。 “你不急了?”她没好气道。 “哎哟……”秦食马慌的向外跑,没两步又折回来,“你可不能走,等我回来。” 殷不离瞪着他不说话。 秦食马央求道:“我与你还有话说呢,十万火急的话。” “你去吧!”殷不离换了口粗气,“我不走!” 秦食马却不信,殷不离无奈地向他保证,“我殷不离从不食言。” 秦食马这才一溜烟跑向宫厕。 …… 养元殿,灯火通明。 姬羌正伏在龙案上批折子。 零露匆匆跑进门,尚未开口,姬羌便笑道:“出来了?” 零露惊喜回道:“是的陛下,秦小公爷出来了。” “可是打破琉璃刻漏才出来的。”姬羌把批完的折子扔一边,尚六珈动作轻盈的帮着整理。 “回陛下,您猜的一点不错!” 尚六珈闻言笑道:“陛下可真料事如神。” 姬羌并不开心,她只是受了兄长那铁笼的启发才想到这点,国师这意味深长的第一堂课,真的令她终生难忘。 “陛下,那秦少卿与殷通政并未立刻离去,俩人正坐在讲台上喝茶吃肉呢。”过了一会儿,零露又道。 姬羌:“……” 第221章 夜谈 秦食马急急从宫厕回来,发现殷不离还在,登时喜上眉梢,声音都带着笑意。殷不离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继续为他打地铺。她说过,她殷不离从不失信于人,说到做到。 秦食马连吞两块桂花糕才注意殷不离在——铺床。 “不离……” 不知为何,他浑身突然躁动不安,心口只觉滚烫滚烫。 殷不离低着头,专心的侍弄地铺的边边角角,压根没留心秦食马突来的不正常的变化。 “被褥是你母亲托我带来的,今夜你就在馆里凑合凑合吧。” 犹记得秦国公夫人将这些被褥交给她时,差点惊掉她的下巴。那时,她才明白,秦国公夫人前往殷府打探消息之前,其实已经知道秦食马被留馆的事实。 她第一反应要拒绝的,秦食马被困在铁笼里,浑身上下裹着铁链,盖被褥有什么用? 关键是,她如何把被褥送进铁笼中呢? 虽然铁栅栏间的缝隙足有拳头宽,递个茶水、包子还行……被褥,她自问真没那本事。 可是,他母亲当时就像看到救星似的仰视着她,那期盼的眼神儿,不容拒绝。 好在,也没白搭功夫,眼下就用到了。 秦食马品出她话中意思,沸腾的血液登时凉凉,立刻不干了,赌气道:“我都从笼子里出来了,为何还让我在这儿打地铺?” 殷不离什么也没说,只将自己的优牌丢给秦食马。 “这是,我的?”他激动道。 殷不离白眼儿的兴趣都没了,“我的。你的还在国师那里。” 她以为自己说的足够明白,谁知这厮一点没听懂。她只好耐着性子说的更直白一些,“虽然你从铁笼出来,可牌子未得。国师以一日为期,决定你最终能得优牌还是庸牌。所以,在没拿到牌子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万一国师夜半或者黎明过来查探情况,偏你不在,不就错过拿牌子的时辰了吗?” “我懂了,听你的,今晚就不回府。”秦食马点头不迭,“那你……这样晚了……”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脑子像堆浆糊,后来压根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殷不离坐在软绵绵的被褥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又向他招手,秦食马脑子“轰”的一昏,心跳连着漏了两拍。 他晕晕乎乎在殷不离身边坐下,规规矩矩的,竟看也不敢看她了。 殷不离这才注意身边这厮有些不对劲儿。 “想什么呢你!”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她便搞清楚这厮突来的别扭劲儿哪来的,便狠狠照着他脑袋点了一下,“身为同窗挚友,我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才来施以援手,救你脱困,你不感激便罢,还妄想拉我与你一起吃苦头,在这儿吹冷风。” 四周黑漆漆的,风一吹,馆后的竹林哗啦啦作响,与人更添一层秋意。 秦食马尚未来得及还嘴,只听殷不离严肃且认真道:“马驹,有些话,我早想对你说,眼下是个机会,我一并说了,若说你心坎儿里,你且听着,若你觉得刺耳,便当我没说。” “你说,说什么我都听。”秦食马亦认真道。 虽灯火幽暗,那双盛满星子的眼睛,依旧迷人。 “其实,你是我们五人中,天赋最高的那个。”她开口便惊人。 “只是,你总不肯用功。或者,你以为自己很用功了。” “我以为,你还可以再用功些。譬如驭马这件事,它不是玩笑,更不是娱乐炫技。若是将来在战场上,我军有这样一支富有灵性的马队,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不出一年,我大梁可将北戎彻底吞并。” 秦食马心惊不已,“我,真的这样厉害?” “你并不厉害。”她很快否认,秦食马听的一头雾水。 “若你勤加苦练,将驭马之术融于沙场,将来便可这么厉害。如今你的马队,一只兔子便可使你溃不成军。” “不离。”沉默良久,他轻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殷不离见他并未生气,不由松了口气,“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你想与我说什么?” 秦食马给自己灌了半壶茶,才低道:“其实,也没什么……” 殷不离耐着性子倾听,往往越是说没什么的人,越有什么。 又半晌,他问道:“你可知,上回我爹为何打我?” 殷不离:“不是说,你大晚上闯进皇宫,向陛下告你爹的状么?” 任凭哪个父亲听到这消息,也会先不管不顾的揍儿子一顿吧? “我确然进宫,却没有告我爹的状,而是……” 大约过了一刻,秦食马才断断续续将那晚经过讲完,殷不离听的目瞪口呆。 过了很久才长舒一口气道:“所以,你就那样大咧咧的向陛下表明,将来要给她做小?” 殷不离闹不清自己什么感觉,只觉此事似乎已经超出她能深思的范畴。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十分明白,为何秦国公会照死里打儿子……换了任何一个人,听闻自己儿子要给人家做小,都会崩溃吧? 更别提秦国公贵为超品国公爷,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 “我就那样说说。”秦食马开始解释:“目的就是想探探陛下会不会向先帝那样,扩充后宫。” 殷不离才不信,“既然只是试探,回家干嘛还要找抽?” “那不是,话赶话到了嘛,陛下赌气说,只要我爹答应,她就允我进后宫,位子随我挑。” 殷不离:“……” 她真不知说什么好。 秦食马深深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最主要是,那晚我喝了不少酒,脑子确实有些不灵光。酒醒之后我就后悔了,往后一个月都没敢去上朝,怕陛下失望的眼神儿。” “换做是我,也会失望。”殷不离接道:“但是,老话说的好,酒后吐真言,你怎么断定当时说的只是酒话,而非心里话?”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秦食马一脸认真,“我可能搞错一些事情,譬如,我曾对你说,我心悦陛下……其实那个时候,我压根不懂心悦一个人,究竟什么滋味儿。” “陛下三岁的时候,我便与她玩在一起,一直玩到她十岁,真的算是你们口中的青梅竹马。后来,她被先帝发到上林,我再想见她,就很难了。尽管如此,我从未忘记儿时的约定。” “什么约定?”殷不离皱眉,这厮挺喜欢与人立约的。 第222章 君臣 “陛下四岁半的时候,曾向我许诺,若将来她为帝,定立我为夫王。打那之后,我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长大之后做夫王。纵然陛下十岁之后被发往上林,一去就是四年,我也从未动摇过此念。” “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向我渗透,我并不适合那个位子,就连陛下也渐渐露出那个意思,我就迷茫了。不知当年的约定,当遵守还是当放弃。” “纠结的日子长了,便生出种种杂念,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殷不离听完,许久没开口。 她能怎么说呢? 四岁孩童许下的诺言也能当真?陛下当时连“夫王”是什么意思都不一定清楚。 但是,也不能一点儿不放心上,毕竟许诺的人,是他们的国君。 过了好大一会儿,殷不离才道:“陛下可还记得那个诺言?” “似乎隐约还有印象。只是,她言,夫王乃世家角逐的结果,她亦不能完全做主。” 这话,殷不离信,也不信。 陛下已经完全掌权,天下大事均由她做主,譬如选谁做丈夫这样的小事,她又如何做不了主? 总归,马驹被放弃了,是事实。 “你当时可曾感到失落?” “或者伤心……” 秦食马:“失落不曾,伤心也谈不上。就是觉得,我们一下子长大了,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如今,她是君,我是臣。” 这话瞬息打到殷不离心底,她似乎能理解秦食马当时的心境。 “想清楚这些,我心里竟有点高兴……陛下终于不再是那个被人忽视,甚至被人欺负的小包子,她终于站到,天下臣民需要仰视的位置。” 大概,已经不需要他另类的守护。 最后一句,秦食马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 殷不离却好似听到一般,道:“所以,陛下已经不需要你耍着花样儿的保护,马驹,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若陛下听见,也一定会高兴。” 殷不离长舒一口气,只觉自打认识秦食马以来,肩上所背负的担子彻底放下。 她满身轻松,欲告辞,秦食马仍扯着她的袖口,不让她走,“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你说。”殷不离又坐下。 “我爹娘的意思,大概是想快些将我的亲事定下。”说完,他飞速睃了殷不离一眼。 殷不离微怔,旋即回道:“应该的,既然你已经退出夫王竞选的队伍,自然该将终身大事定下。且你这个年龄,不早不晚,刚刚好。定哪家的,可有意向?” “还没有。”秦食马垂下眼睑。 殷不离笑道:“以你的家世,但凡秦国公府露出要为你说亲的意思,京城哪户人家不得上赶着?等着吧,你们家门槛儿指定有被踏破了的一天。” “我才不稀罕……不离,你,你还是当初那个决定吗?这么久过去,就没什么惦记的人?” 殷不离以为他害羞,没再打趣,提及自己,起身道:“天下间让我殷不离惦记的人和事,多了去。女子是否有书读,百姓是否吃的饱,边境是否安宁……这些事已然令人目不暇接,我哪里还有空隙专门惦记着谁?” “好了,马驹,我把你放在同不弃一样的位置,才给说了这么多心里话,可要为我保密。夜已深,明日还要早朝,我先走了。” 这一次,秦食马没再相留。 …… 殷不离刚离开弘文馆,她与秦食马的对话便一字不落的入了姬羌的耳。 得知秦食马已经释然,且说了那样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姬羌欣慰又动容。 她情不自禁道:“马驹果然没让朕失望,也不枉朕平日疼他比疼别人多。” 尚六珈笑着附和,“都说秦小公爷不聪明,臣偏不这样看,秦小公爷大智若愚。” “他哪里是大智若愚,也就老天赏了几分灵气,偏他不知用功,不然早成气候。” 姬羌嘴里嗔着,但只要不傻,都能听出来,陛下对秦小公爷,依旧宠的紧。 “陛下别急嘛,秦小公爷年岁不大,平时只是有几分孩子气。”零露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 果然姬羌接道:“论年岁,朕还比他小两岁呢。” 零露忙描补:“您是天子,有谁能与您相比。” 这话说的,十分悦耳,姬羌也就笑着听听。 她若真的是老天的儿子就好了。 尚六珈见她半晌不说话,试探着道:“臣斗胆,不知陛下如何看待秦小公爷与殷大小姐之事?据闻,秦国公府似乎对安定侯府十分看重。可,殷大小姐看样子,并未改其志。” 姬羌抬了头。 殷其雷、殷不离父女也是她看好的两个,若安定侯府与秦国公府结亲,她喜闻乐见。 只是殷不离那人,心志坚定,轻易不改。 “随缘吧。”姬羌轻道:“若时机成熟,朕可与二人赐婚。” 此话一出,四大金刚面上都“开了花儿”,似乎很为那二人高兴。 姬羌不由想起秦食马与殷不离之间的种种,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现在,马驹像个跟屁虫一样,成天跟在人家身后喊“不离。” 一幕幕浮现,笑意渐渐从姬羌嘴角露出。 感叹,那两只,也是难得的开心果。 大千世界,一物总能降一物,天造地设。 …… 次日早朝,姬羌第一件事便是将国学堂弘文馆改为太学府,一为与弘文十二馆区分开来,使那些入馆读书的世家子弟不再抱有什么优越感,尤其是女学馆崇明馆正在修建的节骨眼上。二来,两处本就由宫墙隔着,没理由占用同一个名字,虽说,如今的太学府本就在弘文十二馆的基础上加盖的。 对此,众臣均无异议。 秋狩半月,六部政事多少都有些积压,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接一件的向姬羌呈报,谁都不肯耽搁时辰。 早朝内容从江南灾后重建现状到各州各郡各县官员调动、上任后的举措,从新军营修建情况到募兵现状,等等,众臣有条不紊的上报。 有异议的,君臣讨论一番,无异议的,直接过去。 说到各州各地督学、办学现状,君臣议事的节奏慢了下来。 姬羌捡几份地方奏疏看完,黛眉渐蹙。 第223章 空空 除了雍、冀两州,其他各州对于办学、督学之事,皆在敷衍。 姬羌觉得可笑,朝廷最初制定方案时尤其考虑到地方实情现状,并未施加压力,他们便觉得可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翻修个仓库就可以当学堂,买两张旧桌子就可以做书桌? 姬羌把雍州牧孙继宗的奏疏丢给尚六珈:“念!” 尚六珈忙遵命,群臣闻声更不敢怠慢,保和殿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雍州四郡二十四县,共计兴建学府四十八所,每县至少有两所官学。令,铜山郡六县富商、乡绅捐银十万两,全部资助县镇、乡村兴办学堂……” 尚六珈把孙继宗的奏疏读完,姬羌又扔给他一个兖州的,同样四郡二十四县,统共就弄了四所官学,其中有两处都是由仓库改建的。 姬羌冷笑,她竟不知,兖州这样缺银子。 群臣以为她今早至少发落几人,姬羌偏不如他们意,安安稳稳的散了朝。 回养元殿的路上恰巧碰到领完牌子的秦食马,不出所料,他果然得了劣牌。 不过,观他神情,却十分平静。 秦食马向姬羌告了罪,很是乖巧的认为,五人中,只有他得了劣牌,给她丢了脸。 姬羌便安慰他,连武陵王都只得了庸牌,他这个劣牌也在情理之中。 闻言,秦食马当即心安不少。 他连向姬羌保证,今后一定勤加用功,不辜负她与国师厚望。 整个早晨,姬羌总算听到一些舒心的话。 …… 眨眼一个月过去,崇明十二馆全部落成。 国子监自崇明馆始建时启动渠道招生,直至崇明馆落成,大约两个月之久,却一个女学生也没招到。 朝堂之上,李常衡颇遗憾的将这个实况告诉众人,还一脸得意道:“看吧,我早就说过即便建成,也没一个女学生过来就读。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为人不齿……” 李常衡开始老生常谈,原本议论纷纷的群臣立刻回到原位,唯恐与唾沫星子乱喷之人沾一丁点关系。 姬羌面无表情的听完李常衡的“废话”,只道:“继续招。一定对外言明,若来崇明馆读书,只自备文房墨宝就好,其余费用一概免除。” 李常衡长叹:“禀陛下,这条件臣等在招生第一天就抛出去了,臣说句不中听的话,但凡能读得起书的女子,家中定然不缺那点银子,读不起的人,即便学馆全部免费,提供笔墨纸砚,她们的家人也不会放行,有那功夫,还不如操持家务、做些女红针线卖钱实惠。” “情况果然如此?”姬羌面无表情的问询。 李常衡以官职担保。 言,事实若非如此,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不干了。 “噗。”江有汜低着头,乐不可支。 向来反应慢半拍儿的汤崇俭头一次跟着江老弟的节奏乐。并非他反应快,实在是李常衡亲手给自己挖坑的举动太过扎眼,他甚至开始思索,李常衡下台后,由谁接任国子监。 江有汜的自娱自乐头一次得到回应,激动的立刻要与汤崇俭咬耳朵。 他悄悄道:“老兄可知,为何大家不把族中女孩儿送到崇明馆读书?” 汤崇俭:“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我家老妻说,但凡有人牵头儿,她立马把幺女送馆里去。” 江有汜:“老兄说到点子上了,对,就差个牵头之人。你我不行,需得出自高门望族,让李常衡撒野也没地方撒。” 汤崇俭悄悄在心里过一遍,所谓高门望族,无非是秦、宋两国公,以及夏、魏、梁几家,然而秦国公只有一个儿子,宋国公倒是有个女儿,却已经嫁人生子,也算不得数。夏琼琚只有一个儿子,魏无疆儿子三个,女儿一个没有,梁家倒是有几个年岁合适的女孩儿,不过,国子监与翰林院向来掐的紧,在这个节骨眼上,梁家断不会拿自家女儿的清誉为陛下的宏图大志铺路。 几个高门望族的嫡脉都没什么动静儿,那些旁支旁族更加只能翘首以待。 汤崇俭都能想明白之事,旁的人又何尝不清楚? 女孩的名声沾不得半点污渍,它不像男子科考,今年不中明年还有希望,女子名声但凡有一点污水,这辈子别想洗清。 因此,各大世家对这件事,慎之又慎。 姬羌平静地看着群臣,尤其是眼皮子底下,两个窃窃私语之人,不慌不急。朝堂之上向来如此,她行事小心谨慎,这群老匹夫又何尝不是? 再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什么用。 听到李常衡的保证,姬羌没有任何回应,群臣忐忑不安,皆以为国君在寻思拿谁做筏子,万一自己倒霉被点名,届时该如何拒绝? 就在这时,门外羽林卫忽传,燕国公主要觐见。 旁人只是略感惊讶,楚凌霄心中一紧。 近来他与母亲争执颇多,不知今日母亲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姬羌面带笑意宣姬骊觐见。 礼毕,姬骊向君臣自荐,她愿做崇明馆的山长,结尾时,姬骊言,她够不够资格。 这话说的,群臣心里直呵呵,大梁最尊贵的公主若没资格,谁还会有资格? 局面就这样被化解,姬骊得了崇明馆山长一职,千恩万谢的离开。 姬骊一走,群臣都若有若无的看向楚凌霄,几乎所有人都在想,不出意外,夫王非楚凌霄莫属。 瞧这燕国公主,为了支持自己儿子上位,真是豁出去。 先是嫁妆,江南水患时又出赈灾的人力,这会子又亲自上阵,要为陛下开好这一局……但似乎,武陵王有些不高兴? 早朝散去,许多人开始往楚凌霄身边凑,李常衡瞧见这一幕,暗暗咬牙切齿。 江有汜、汤崇俭并步走在最后,看完这个看那个,对李常衡“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气概颇钦佩。 出了朱雀门,大家各自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一道急切的声音突兀传来:“老爷,您快回去看看吧,大小姐非要闹着去女学馆报名,夫人拦都拦不住!” 大家闻声望去,但见李常衡气的浑身发抖,为了脸面,不得不努力维持一个老学究的气度。 只是,听仆人所言,那李采薇已经前往崇明馆报名,李常衡瞬间破功,钻进马车,不管不顾的朝崇明馆奔去…… 第224章 满满 这样“振奋人心”的大事,大家岂愿错过,一溜烟皆跟着李常衡前往崇明馆。有些脸皮儿薄的还冲让人解释,自崇明馆落成,他还没去参观过云云。 听的人心照不宣的附和。 李常衡见状差点班爆粗,崇明馆没见过,弘文馆总去过吧? 崇明馆就是仿照弘文馆修建的,有什么好参观的? 一群小人,就是想看他李家笑话! 李常衡暗中发誓,只轻声细语的把女儿劝回家完事,绝对不能被人看笑话。 念头是好的,可是待他赶到崇明馆发现,一切均已来不及,李采薇报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李常衡便将已经走出学馆大门的李采薇拉回报名处,哄着女儿去把名字划掉。 许多人一边观看崇明馆内景,一边留意李家父女动静儿。 直到报名处传来父女的争执声,一个两个的慢慢凑了过去。 李常衡好声好气向众人解释,他已经为李采薇定下亲事,女子定亲之后,更加不便抛头露面。 再者,还有半年婚期将至,哪里还有功夫念书。 李采薇却言,能念一天是一天,她就是要来崇明馆读书。 众人好奇,前段日子追着秦国公府不放的李家,怎么突然给李采薇定亲了?定的谁呀?他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 既然没消息……大家心照不宣的反应过来,应当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李常衡无法说通女儿,又不能擅自做主利用手中权力把她的名字划掉,而借故看崇明馆的人也已参观完毕,公然围过来等着看笑话。 在李常衡看来,今日注定是他人生中最为耻辱的一天。 “采薇拜见众位大人。” 面对围观之人,李采薇倒是落落大方。 “这崇明馆已落成,不知众位大人为何不将家中千金送往馆内读书呢?”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这个李采薇果然是被李常衡夫妇惯坏了,竟敢说这样的蠢话。 四周静的哑口无声,李采薇又道:“采薇猜测,众位大人大概与我父亲的想法一样,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更认为女子读书无用。” “其实,这都是表象。你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女子,瞧不起陛下……” 话未完,李采薇被李常衡狠狠抽了一巴掌。 “哎呀,我说李大人,您再怎么动怒,也不该当众打女儿呀。”秦食马走了过来,把狼狈倒地的李采薇扶起。 李常衡虽怵秦食马的身份,但是自家闺女口出狂言,他若没有一点反应,便是将满朝文武得罪了。 什么叫瞧不起陛下! 这是人话吗? 若传入陛下耳中,她会怎么想? 李采薇捂着脸颊,抽搭搭的,殷不离站了出来,“陛下开设女学,为的就是使女子读书明理,李大小姐这等情况,更该入学读书。” 远远观望的江有汜,汤崇俭走了过来,一个道:“既然孩子想读书,就让孩子读嘛。” 另一个道:“就是,多大点事儿,至于动手。” 李常衡讥笑,“二位大人说的轻松,怎么不把自己家的女孩儿送来?” 谁知江有汜与汤崇俭异口同声,“送!今日就送!” 众人观了一出五味陈杂的戏,又听江有汜、汤崇俭这样说,也纷纷松口,都道要把自家女儿、侄女什么的送来读书。 报名处的画风骤变,看笑话的人忽成笑话,大家争先恐后的为家中女孩儿报名,选馆。 一旦他们认定的先生所在的馆满员,都气的直跺脚。 殷不离非常满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秦食马一头雾水。 “你说,他们怎么了?突然这样。” 殷不离冷笑:“骑虎难下了呗,这会子他们除了用送女儿入学向陛下表忠心外,没别的法子。再说,李常衡的女儿都敢给亲爹挖坑,他们心里也怵呀。” 秦食马这才品过味儿来。 叹道:“我就不明白了,只是送女孩入学读书而已,至于和陛下赌气嘛。” 殷不离叹了口气,未语。 只是让女子读书这样简单吗? 他们惧怕的是,读书之后。 …… 李采薇悄悄走来,向二人道谢,尤其是对秦食马,不曾想当初在慈悲山骂她蠢货之人,今日竟站出来替她说话。 她想也不敢想的。 道完谢,她又诚恳向秦食马致歉,“对不住秦小公爷,上回若不是我,你的马群也不会受惊……” 秦食马扬手,示意她打住。 “过去之事,不再提了。还好大家相安无事。今日你很勇敢,令人刮目相看。” 李采薇向他二人解释,并非她勇敢,是燕国公主找到她,让她前来报名。 当然,她自己也想。 正说着,燕国公主笑着进门,看着踊跃报名的人群,她笑道:“本宫还以为要一个个的去家里请呢,这回倒好,省了好大的麻烦。” 李采薇对此话不解。 殷不离笑道:“还不快拜见山长!” 李采薇恍然,难怪燕国公主会亲自找她……原来,公主是崇明馆的山长。 得知李采薇报的是上善馆,姬骊又对李采薇道:“也要与老师见礼的。” 说完,她又指指殷不离。 李采薇又惊又喜,不曾想自己这般幸运,竟得殷不离做老师。 这时,不知谁喊道:“上善馆竟然满了?不行,我家闺女还没报呢!” “稀罕,一个馆三十人,满了就满了,再换个嘛。” “呵呵,他大概觉得只有上善馆的主讲老师是女的,咱通政大人。” 殷不离闻言,长叹一声。 心里却道,慢慢来吧。至少一切都朝着她预期的方向走呢。 报完名的人接二连三的过来与姬骊见礼,比往日客套万分,姬骊没有一点架子,无论谁向她介绍自家女儿,她一概认真倾听,偶尔还会追问。 老匹夫们渐渐宽了心,有公主罩着,女学馆算是筑了铜墙铁壁。 不出一日,崇明十二馆已满员十馆。 十馆内的学员,近乎囊括京城大小世家的女孩,次日起,长居京城的商户听闻馆里还有名额,也纷纷动了心思。 沈万九特意等殷不离下衙,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引荐给她,得知沈万九的来意,殷不离特别惊讶,“崇明馆的大门正开着,为何不直接去报名?” 沈万九一脸难为情。 第225章 攘攘 沈万九的难为情全然来自,身为商人的卑微与奋争。自打朝廷准备在弘文馆旁边修建女学,他便打定主意,崇明馆一旦落成,定要把自己两个女儿全送进女学。 他想的很清楚,弘文馆一席难求,京中许多小官小吏的儿子还进门无路呢,更何况他一界商人之子? 儿子没希望,女儿却逢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的。 别的不说,就冲那些世家大族的规规矩矩,他早料到崇明馆很难坐满。哪知这才过去一天,十个馆已经满员,所以,他急了。 急急忙忙领着两个女儿走到崇明馆大门口,最后一脚的时候怯懦了,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先找找殷大小姐,由殷大小姐引荐,好歹把握大些。 殷不离听沈万九把事情断断续续的讲完,直接领着沈万九的两个女儿入崇明馆报名。当天,两位姑娘均拿到智信馆的牌子,那一刻,沈万九直笑的合不拢嘴。 抬头望望恢宏、伟岸的崇明馆大门,沈万九突然老泪纵横。 他们沈家三代行商,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把孩子送进这大梁最高学府读书。 “谢谢您,殷大人。”沈万九红着脸向殷不离道谢。 “沈老板哪里话,崇明馆向全京城的女子开放,席位讲究早来早得,板上钉钉的话,与本官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万九闻言,连忙改了口。 殷不离接道:“再说,您是陛下亲封的忠义之士。” 提起忠义之士沈万九更加惭愧。 “咱们二人,客套的话无需多言。”殷不离突然严肃起来,“沈老板,只有您一人想把女儿送进来读书么?” 什么意思? 沈万九心跳如鼓。 “若别的商户也有这个心,尽管送来。” 殷不离盯着沈万九,沈万九也怔怔的望着殷不离,数息之后突然回过味儿来,喜笑颜开的告辞,往下传递消息去了。 夜幕降临时,崇明馆十二馆满员。 许多后知后觉的小门小户突发奇想,也想把女儿送进崇明馆读书的时候,发现,已经晚矣。 …… 姬骊拿着花名册,将十二馆三百六十人细细浏览三遍才放下。 大女官连声贺喜,直言这个结果总算没有辜负公主的一番苦心。 姬骊却道,此乃大势所趋。 主仆正说笑,楚凌霄大步流星的进门请安,脸上带着不常见的郁色。 众仆连忙识趣的退下。 楚凌霄也不遮掩,直言问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姬骊目光柔和的反问,“你说呢?” 楚凌霄垂了眸,“儿子记得曾跟您说过,我只当陛下为亲妹。” “你能否不要再自欺欺人!”姬骊急了,言辞犀利,“惦记就是惦记,这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吗?” “何况,这满朝文武,大半都认为,你是夫王的不二人选。母亲不明白,如今的局势越发向你的心愿靠近,你反而退缩不前。” “母亲,停手吧。陛下最深恶痛绝的便是拉拢朝臣……” “你混账!”姬骊猛地拍向小案,“居然敢往你母亲身上泼脏水!” “你且给我说明白,我如何拉拢朝臣?” 楚凌霄低着头,静默不语。 姬骊冷笑,“你指的,是我揽下崇明馆山长一事?你有没有脑子,若非我出面,崇明馆会在一日之内满员?” “陛下为打破固念,一力修建崇明馆,为的便是让天下女子与男子齐肩,如今崇明馆落成,却无一人报名入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群老匹夫在明晃晃的打陛下脸面呐!” “我身为大梁公主,如何能坐视不理?” 楚凌霄待母亲摆完道理,才低道:“从傍晚到现在,府里迎来送往,接待七八拨人,又怎么说?” “自然是,当父母的不放心自家女儿,毕竟女儿娇贵,不同于小子,他们领着千金登门拜访,也只是想让自家孩子在我面前露露脸儿,将来好……这都是人之常情,即便陛下知晓,也不会说什么。” “你这小子,也不知成日想什么。” 楚凌霄无话可说。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人人都以为他是夫王不二人选,可是他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陛下每次唤他兄长,他听着,比一母同胞的妹妹还要亲。 他也不知陛下究竟如何想的,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陛下对他,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既如此,他又凭什么能做夫王? 就算角逐到最后,他得了那个位子,却不得陛下的心,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母亲分寸把握的很好,儿子便不再言。误会母亲,令母亲伤心,是儿子的过错,向您认罪!”楚凌霄单膝跪地。 姬骊忽而心软,双手扶着楚凌霄的臂膀认真道:“告诉母亲,你喜欢陛下吗?” 楚凌霄沉默半晌,坦然道:“如日似月的人,谁不喜欢呢?” 姬骊笑了。 同时感叹,想从愣小子那里听到一句心里话,不是一般的难。 “可是,我不知,陛下对我何意。” “陛下待你无论有没有男女之意,至少把你当亲人看待。于君臣,于夫妻,这就够了。世间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尤其是生在帝王之家。连陛下本人都说了,夫王乃世家角逐的结果。” 那一刹,楚凌霄恍然。 …… 崇明馆满员的消息很快传到姬羌那里,随之一起的还有实实在在的名单,姬羌瞧了,眉开眼笑。 她小姨母果然不是凡人,但凡出手,定让人顺心顺意。 四大金刚也跟着夸赞,皆言,燕国公主看着温柔小意,实则是个文能出,武能耍之人。 姬羌又把那名单仔细过一遍,后来收的两馆皆是商贾之女,姬羌又笑道:“这定是殷不离的手笔。” 零露又惊又喜,“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正是殷通政鼓动,那些跃跃欲试的商贾们才敢把家中女孩儿送到崇明馆报名。” 尚六珈接道:“世家那头儿有燕国公主坐镇,商贾这边有殷通政鼓舞,崇明十二馆,想不满都难。” 是啊,姬羌心中感叹。 在这等事情上,小姨母与不离确然是她的得力助手。 抛开一个为了自身抱负,一个为了儿子铺路不说,俩人确实帮了她大忙。 即便带着那二人各自的目的,也没什么。 她这个国君又何尝不是为了权衡,举动常常出乎那些老匹夫的意料?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连她这个国君都不能免俗。 .... 第226章 嘉禾 转眼崇明馆开馆已过十日,喧闹的京城渐渐恢复寻常。 姬羌特批李常衡为提督学政,前往各地督查办学、教学情况。对此,朝野皆惊。 谁都知道李常衡曾在朝堂甩下豪言,说崇明馆若能招进来一个女学生,他这个国子监祭酒直接让贤。结果,不出两日,崇明十二馆每一馆都坐的满满。 那情形比当初弘文馆开放时还要热闹。 众人不知李常衡是何反应,但是都一致的等着看他笑话就是了。 没想到的是,陛下不仅没有撸去李常衡在督学一事的资格,反而赏了他一个肥差。中央派往地方的提督学政,谁敢不敬着? 圣旨下达前,李常衡已经躺床上悄咪咪哭了好几天,圣旨下达当天,当着尚六珈的面儿,李常衡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别提有多凄惨。 李采薇见父情状狼狈,无法谢恩,便代父谢恩不止,短短月余,李家大小姐能有此变化,着实让尚六珈刮目相看。 总算没有辜负陛下一番苦心。 次日一早,李采薇前往北城门,送父前往各地督学,李常衡选的第一站便是兖州。 兖州牧对办学一事极其敷衍了事,令陛下龙颜大怒,他也好奇,兖州竟穷成这样。所以,李常衡第一站选了兖州。 “采薇啊,在家好好照顾母亲,在学里好好读书。”李常衡眼睛肿肿的,却连个幕篱都没戴,就那样大咧咧的任由路人端详。 “为父看走眼,误把狼子野心当做忠良之辈……那亲事,退就退了吧。”提起女儿一波三折,迄今未果的亲事,李常衡心如刀绞。 李采薇不以为意。 从前她逼着父母不顾脸面的前往秦国公府提亲,被连着打脸后,她便对姻缘之事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从慈悲山狩猎场回来,爹娘大概早从姨母那里听到她种种丢人现眼的事迹,立刻做主为她定了一门亲,对方出身贫寒,是父亲十分看好的学生。 生的不俗,白白净净,斯文儒雅。她看着也不错,便应了。 谁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严惩她父亲的时候,那学生也以家境贫寒为由退了这门亲事,这举动对他们李家来说,无疑火上浇油。 所有人都以为李家完了,包括亲族好友。 谁能料到,她被退亲的第二天,父亲被陛下重用…… 昨夜,她与爹娘彻夜长谈,把慈悲山上,陛下如何赐她小兔子,后来又如何赦免她的过失之罪的事情道出,爹爹感动的又落了一摊泪。 直怪她没有早说。 “当初,安定侯被派往雍州调查赈灾粮款一事,走的时候许多人也是这般,幸灾乐祸。然而安定侯不仅平安归来,还在朝野上下赚足了脸面。为父自然不能与安定侯比,但那个心志,还是要有的。”这话,李常衡悄悄对李采薇讲的,逗的女儿总算开颜,又哭又笑的与他招手辞别。 …… 直至李常衡的马车消失不见,李采薇才收回心神,准备回府。 母亲突然病倒,她需得侍疾。 就在这时,一辆宽阔的马车闯入眼帘。 马车装饰、款式均与众不同,车帘左上角书着一个大大的“叶”字。 李采薇心中更加狐疑,京城大小世家中,可没有姓叶的。 马车走到她身旁停了下来,车帘打开,一个身材娇小,头戴幕篱的女子下了马车,抬头盯着城门上“昊京”二字,许久未动。 “这便是昊京。”女孩儿喃喃。 “是的郡主,这就是昊京。”身边的仆妇、丫鬟声音里充满新奇。 “郡主”二字落入李采薇耳中,她登时睁大了眼睛,普天之下,能被称为郡主的人,除了早不在人世的衡阳郡主,剩下的便是冀王与雍王之女,而雍王一系也不在,眼前这位只能是——冀州叶家的女儿。 李采薇忍不住又看了看马车上角的“叶”字,心下了然。 这时,只听那郡主道:“走吧,直接去崇明馆。” 仆妇回:“郡主,王爷交代让我们入京后先去拜访燕国公主,公主乃崇明馆山长,由她引着去学堂,合情合理。” “不必了。” “可是郡主,奴婢等不知崇明馆在哪里。” “鼻子下面就是嘴,不知道问吗?” 仆妇、丫鬟们纷纷低了头。 李采薇鼓了鼓勇气,上前道:“臣女李采薇参见郡主。” 一行人齐齐看向李采薇。 “臣女乃提督学政李常衡之女,也是崇明馆的学生,郡主不知崇明馆,臣女可以派人为郡主带路。” 一行人除了戴幕篱看不清表情的郡主,皆大喜。 “你既知路,何不亲自带路?” “回郡主。”李采薇忍着对方的冷淡,认真道:“臣女母亲还病着,需得回去事疾。” “你母亲既病着,为何还出门,跑这么远?” 李采薇已经有些后悔主动打招呼,这个郡主说话真不好听……当然,比大魔头姬虞强多了。 当年她们碰到姬虞,都是能躲就躲的。 所以,李采薇当场总结一个道理,她们大梁的郡主,都不太好伺候。 “臣女与父送行,所以才来了这里。” 那郡主顿了顿,突然掀开幕篱,“你父可是李常衡?” 她突来的举动令仆妇、丫鬟惊慌失措,纷纷劝她把帘子撂下。 李采薇则惊呆了,那是怎样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啊! 前些日子,秦国公夫人的娘家侄女秦湘灵入京,可把那些世家夫人稀罕坏了,都说那秦湘灵模样倾城,把京城一众世家千金比了下去,正如秦国公夫人当年。 李采薇知道大多数人都在恭维秦国公夫人,虽然,那秦湘灵确实貌美。 然而她与眼前这位郡主相比,实在差远了。 郡主之貌,可与陛下媲美。 不同的是,陛下雄才大略,气韵万千。郡主遗世独立,冷漠的气韵中偏偏透着,妖媚之色。 “臣女的父亲确然是李常衡。”李采薇头一次看女子看红了脸,低头回话。 “我是嘉禾。”对方淡淡道。 说完,她将幕篱摘了,扔给仆妇。 李采薇再次向嘉禾郡主示好,开始四处搜寻,试图找个熟人为对方带路。 不多时,她眼前一亮,指着个拉木材的人道:“那是工部尚书宋甘棠,宋大人正往弘文馆运木材,两馆挨着,郡主跟着他就好。” 嘉禾郡主顺着李采薇所指望去,看见个满脸臭汗,衣衫不整的小老头,冷笑道:“当我不知人?大名鼎鼎的宋尚书,怎么可能是一老头儿?” 莫名被称作老头儿的宋甘棠茫然抬头,突然僵直起身子,身后被猛的一抖的木桩子摇摇晃晃片刻,突然滚一地…… 第227章 引路 宋甘棠还没反应过来呢,路人纷纷近前帮忙,嘴里说着:“哎呀,宋大人何必事事亲为,让学生们自己动手不就行了。” “一看你就是不知情的。”旁边有人接道:“宋大人担任弘文馆奇门遁甲一科的老师,任重道远,就说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轩辕锁,那也得从选材教起,咱们宋大人做事最是一丝不苟的。” 大家便恍然点头,追问宋甘棠,还要砍几天木材。据他们所见,这位工部尚书已经来来去去,奔走于山林与学堂之间,足有三日。 宋甘棠察觉有人走向他,便言简意赅回了那些人,“谢谢诸位帮忙,这一车是最后一趟,学生们也快从林间返程了。” 众人深知,这位宋大人一向平易近人,帮完忙连忙朝外撤两步,当他们看到惊为天人的嘉和郡主向宋甘棠走来,撤的更远。 “您真是工部尚书,宋大人?”嘉和郡主一脸的不可置信。 少女面若秋月,色如春花,眉若墨画,目如秋波,鼻梁微挺,唇红齿白。仅仅露出的一寸脖颈,如霜似雪。 宋甘棠只觉双眼“腾”的被烫的有些睁不开,又因不知对方身份,一时无措。 李采薇忙上前介绍,“宋大人,这位是冀州,嘉禾郡主。” 宋甘棠恍然,连忙见礼,那些退避三舍的人得知这位容貌倾国的女子的身份,又惊又叹,纷纷跪行拜礼。 嘉和郡主不欲兴师动众,给仆妇使了眼色,仆妇上前两步,轻轻道了个“免”。 宋甘棠得知嘉禾郡主要去崇明馆,便主动为其引路,嘉禾郡主临登马车之前,突然转身向李采薇道谢,可把李家大小姐唬一跳。 咄咄逼人的郡主突然朝她客气,怪不适应呢。 宋甘棠将那车木桩交给匆匆追来的学生们,略略理了理衣袖,便走在嘉禾郡主的马车前,亲自为其带路,一路收获无数探寻的眼神,却走的昂首挺胸,步伐矫健。 期间,嘉禾郡主两次悄悄撩起车帘偷看。 宋甘棠直接把嘉禾郡主送往崇明馆。 好在燕国公主早就有准备,嘉禾郡主的住处由她亲自布置,里面的用具、用品一概照着郡主的规格置办。 嘉禾郡主看了,连说燕国公主费心,可见对这等安置十分满意。 宋甘棠也松了口气。 这位远道而来的郡主刚入京谁也不去拜访,而是先来崇明馆,处事风格十分清冷,再加上她冷淡的气质,淡漠的表情,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对于住所只粗略瞧一眼,一点不挑。 正想着,嘉禾郡主走出房门向他道谢,随后又问他皇城该如何走,略略收拾妥当,她需得立刻前往皇宫拜谒陛下。 宋甘棠张口想指路,话到嘴边突然改口:“常言道,送佛送到西,不如下官陪郡主一同前往,正好下官也有事需禀报陛下。” “那就,再好不过了。”嘉禾郡主笑的晃人眼,“有宋大人领路,本郡一万个宽心。” 宋甘棠垂着眼帘,暂且告辞。他一大早便开始前往山林拉木桩,来来回回好几趟,出了一身臭汗,需得清洗、梳理一番,方能面圣。 俩人便约好,半个时辰后在崇明馆的大门见面。 …… 姬骊接过尚六珈捧来的凤凰单枞茶,只轻轻呷了口便放下。自打进了养元殿的门,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散过。 就着方才的话题,她继续笑道:“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凑巧,谁能想到嘉禾郡主提前两日到京城呢?谁又能想到凑巧遇上宋尚书呢?偏偏宋尚书那等热忱,不仅亲自把郡主送到崇明馆,一会儿啊,陛下您等着,他还要亲自把郡主引到陛 姬羌被姨母的笑容感染,也笑问,“那嘉禾生的如何?” 提起这个,姬骊笑的更是停不下来,“陛下,臣这么跟您说吧,咱们宋尚书的雅号是什么?木桩子……能让一根“木桩子”热忱万分……那相貌,说九天玄女也不为过。说句您不高兴的话,臣瞅着,比您还胜两分呢。” 四大金刚睁大了眼睛,这世间,竟有比他们家陛下还美的人! 四人不由期待万分。 姬羌可没一点不悦,“这么说,您早就悄悄见人家了?” “嗯。”姬骊笑着点头,“臣好奇嘛,就悄悄瞥了几眼。” 自家姨母这般孩子气,可不多见,姬羌惊喜道:“既如此,您干嘛不现身呢,人家大老远的过来,又是个小姑娘……若是将来有一天被她知道,说不定会怪咱们怠慢呢。” “不会不会,臣藏的可严实了呢。” 姬骊连连保证,姬羌哭笑不得。 “臣,臣这不是怕宋尚书不高兴嘛。人家好不容易灵活一次,臣一出面把机会抢了……”姬骊猛地摇头,表情生动,姬羌再忍不住大笑。 笑完,转头问尚六珈,“宋甘棠今年有,二十……” “回陛下,二十有七了。” “呀,竟然这样大了。”姬骊很吃惊,她一直以为宋甘棠只二十出头,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多头。 “宋国公他们,也不着急吗?”姬骊后面还有话,及时刹住,没说。 她与陛下可以说笑,却不能主动提及与“夫王”相关的话题。 姬羌隐约猜到她的欲言又止,自动忽略道:“应当是着急的吧,您也说了宋甘棠是个木桩子,除了对木头感兴趣外,别的一概不开窍。朕听闻宋国公夫人好似看上了秦国公夫人的娘家侄女,也不知具体怎样。” 君臣二人正说着,零露忽来报,宋尚书引着嘉禾郡主前来觐见,姬羌连忙宣。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进门,那嘉禾郡主确实由宋甘棠引着。 四大金刚目瞪口呆。 令他们震惊的不仅仅是宋尚书突然“开窍”一般的热忱,更有嘉禾郡主的惊人容姿。 方才燕国公主说她比陛下胜两分,他们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单单讲相貌,确实比陛下生的娇艳、妩媚。 宋甘棠通身上下清清爽爽,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冠上别了根雅致的白玉兰簪子。 行礼时,这样道:“臣,宋甘棠,引冀州嘉禾郡主前来拜见陛下。” 他的话刚落地,嘉禾郡主便上前参拜,礼毕,微微抬头,大着胆子睃了姬羌一眼。 四目相对,君臣皆怔。 第228章 实话 姬羌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容姿绝艳,气韵清冷的美人儿。 她也闹不清为什么,大抵叶嘉禾的美长在她的眼缘上,令她瞧着哪儿哪儿都舒心。 “姨母说的没错,确实把朕比下去。”姬羌握着叶嘉禾双臂,仔细端详。 叶嘉禾虽身材娇小,却年满十六,比姬羌还要大半岁。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象,比她小半岁的国君究竟什么样子,能让父王畏惧成那般模样,要用亲女的一生来讨好……如今见到真佛才知,人与人之间,是不能单纯凭年岁来断大小的。 陛下给她的感觉,要比她大好多岁。 最重要的是,陛下周身所散发的与生俱来的贵胄天寅气度,令人望尘莫及。 姬羌言罢,姬骊大笑,叶嘉禾暗暗惶恐,她不知前因,自然无法理解当下。 偏偏燕国公主拿宋甘棠打趣:“敢问宋尚书,单从容貌上讲,陛下与嘉禾郡主,哪个更胜一筹?” 宋甘棠:“……” 叶嘉禾:“……” 刚进宫面圣就遇到这样一个大雷,可见她今后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不及宋甘棠开口,叶嘉禾抢道:“陛下乃天子,如日似月,嘉禾乃繁星一点,星子如何敢与皓月争空?” 由于激动,叶嘉禾垂着的眼帘都有些微微发抖。 姬骊稍稍收敛笑容,只看宋甘棠。说实话,姬羌也有几分期待。她不重容貌,重“木桩子”的心思。 身为奇门遁甲大师,于土木之术有七窍玲珑之心的宋甘棠,面对此种刁难,会作何反应? 然,她身为国君,又不能把那等期待表现的太过明显。 宋甘棠神色未改,大着胆子道:“如公主所言,单凭容貌,嘉禾郡主更胜。” “哈哈!”姬骊再忍不住,大笑不止。 中途,她两掌相合,来了句只有姬羌能听懂的话:“这可真是……” 天作之合。 四字未出,姬羌已了然于心。 此次冀王突然送亲女入京,满朝没有人会真的以为,冀王在凑京城刮起的“女学风”。 叶嘉禾在家行三,上面哥哥姐姐俱已成家,下面还有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若论求学的年龄,自然是其妹更加合适。 冀王却命叶嘉禾前来,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略略寒暄片刻,宋甘棠领着叶嘉禾告退,不多时,姬骊也心情大好的离了养元殿。 望着姬骊远去的背影,姬羌忍不住笑着摇头:“这个小姨母……” “公主今日非常高兴。”零露接道。 尚六珈暗暗嘀咕,能不高兴吗,自家儿子又少了个竞争对手。 …… 宋甘棠闹不明白,来的路上一直对他感激有加的郡主,为何出了皇宫大门突然变了一个人,纵然她什么都没说,宋甘棠离老远便能感到从她身上散出的丝丝冷意。 此时此刻,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大冰块。 宋甘棠认真自我反思之后,得出唯一可能造成眼前情形的原因。 掐头去尾,问题只能出在面圣之时。 而面圣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是评价她与陛下的容貌。 经过一连串的推断,宋甘棠找出嘉禾郡主不满的由头,于是乎,在她上马车之前,抢先一步道:“郡主请留步。郡主为何发恼,还请您给下官一个解释。” 叶嘉禾冷笑:“朝野上下都言宋尚书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摆在眼前的事实,您还要什么解释?” 宋甘棠:“下官正是认为,摆在眼前的事实没什么问题,所以才不明白郡主恼在何处。” 叶嘉禾又气又羞的咬着嘴唇儿,一忍再忍。 算了,她初来乍到,又是近乎“人质”的身份,有什么资格与陛下看重的工部尚书理论呢? 思及此,叶嘉禾柔声道:“宋尚书的确没有做错什么,是嘉禾无理取闹……” “郡主。”宋甘棠打断道:“您比陛下美,是事实。臣这般认为,燕国公主这般认为,陛下更是这般认为。” “陛下最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君王,她不喜,也不允臣子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故而,公主那般询问,下官只能如实回答。事实证明,下官做的对,陛下当时龙颜大悦。” “郡主,切忌妄自菲薄。” 宋甘棠说这些话时,就像做木工一样认真。 叶嘉禾闻言如五雷轰顶,震的她心魂皆颤。 良久,仅剩的理智将她拉回现实,她忽而向宋甘棠行礼道:“嘉禾小人之心,还望宋大人原谅。” “不,不……郡主不可。”宋甘棠虚托着她的手腕,方才思路顺畅、语言流利的人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无,无需如,如此。下官……当不起。” 可能因为激动,没掌握好分寸,宋甘棠一个不小心,虚托的动作突然化虚为实,当滚烫的大掌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皓腕的刹那,二人神魂猛地一颤,叶嘉禾反应过来羞愤交加,几欲撞墙。 宋甘棠又开始结结巴巴的致歉,叶嘉禾不再理会,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 回到崇明馆,听闻燕国公主在山长的教务室等她,叶嘉禾连忙调整思绪,前往教务室。 姬骊已不似在养元殿,此刻端的是一派矜贵公主的姿态。 她言语依旧亲切,笑容依旧温婉,拉着叶嘉禾说了诸多暖心的话,尤其是提到她幼年时,曾与同样前来昊京求学的冀王有几分交情,更使叶嘉禾放下诸多戒备。 此后,姬骊亲自送叶嘉禾回住所,一应琐事安排妥当,方才离开。 走到崇明馆门口,看见宋甘棠正在丢魂失魄的徘徊。 “哟,宋大人?”姬骊无疑是吃惊的,不曾想这根木桩子竟追人追到这儿。 俩人才见面,仅半晌而已。 “公主,您,您可曾见到嘉禾郡主?” 姬骊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轻轻点头,“嘉禾车马劳顿,刚刚歇下,宋大人可有急事?” “我,臣,没,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您,她,郡主有没有生气?” “生气?”姬骊故作惊讶。 “那倒没有。不过,她脸色绯红,像是遇见了什么难为情的事,怎么,与您有关?” “不,不是,也是……臣……”宋甘棠窘到极点,突然来了句:“臣告退。” 随后落荒而逃。 第229章 游湖 隔日傍晚,姬羌与小伙伴们收到国师的邀请。 国师似乎心血来潮,邀请几人明日一起前往慈悲湖划船,游玩。国师还说了,待他们划到对岸,可以去林子里野炊,玩个痛快再归。 姬羌盯着手里烫金的邀请函,信了这障眼法才算怪。半个时辰后,五个伴读齐聚养元殿,手里皆拿着邀请函。 秦食马难得聪明一回:“看到你们都收到邀请函,我就安心了。得,回家好好想想明日如何保命,至于吃的喝的玩的东西,一概不用带,想都不要想。” 闻言,其他几人心照不宣的默默收起邀请函,开始猜测,明日,国师又将对他们布置什么样的考验。 养元殿虽然人多,却静的出奇。 姬羌轻轻吩咐尚六珈、零露,命师徒二人分别前往宋国公府与崇明馆,把宋甘棠、叶嘉禾一并邀上。 众人不解,所谓游湖,定然不是单纯的游湖,想想当初在太学府,被关进铁笼子里的窘迫,他们便觉寒气侵体,“生死未卜”的事情,拉那两个毫不相干之人做什么? 姬羌却笑:“如此美事,自然要分享。” 小伙伴们:“……” 陛下什么时候添了“整人”的恶趣味? …… 且不说收到圣上口谕的宋甘棠,叶嘉禾心里有多欢喜,次日于慈悲湖岸见面后,又有多窘迫,为了不露出破绽,俩人拼命遮掩。 没多久,俩人纷纷歇了遮掩的心思,因为,从头至尾,压根没有人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家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又小又破的船儿,只觉秋风更凉。 “兄长觉得,这船能装几人?”姬羌轻轻一推,小船跑了一米远,众人看到这一幕,心更塞塞。 楚凌霄初步评估,这船撑死了能坐六人,还是在不沉船的假设下。 所以……陛下唤那两只过来做什么? 六人突然齐齐看向叶嘉禾与宋甘棠,看的那二人浑身上下不自在。 姬羌不好意思的捂着嘴巴咳了咳,须臾,一本正经道:“二位请自便吧。” 宋甘棠:“……” 叶嘉禾:“……” 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 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宋甘棠勉强能理解姬羌,毕竟他们的国君做事常常出人意料。 但是,初来乍到的叶嘉禾又羞又窘,恨不得立刻找个窟窿钻进去。 为了此次游湖,她仔细准备了大半夜,光吃喝用品便装了半马车,本想在陪王伴驾的时候积极表现,在陛下与各位伴读面前挣个脸,结果…… 就在这时,国师乘坐仙撵现了身。 众人忙远远的行礼。 姬羌上前走几步,肃立相迎。 叶嘉禾激动的攥紧了帕子,小腿微微发抖。 活到十六岁,这并非是她第一次见国师,却是第一次见到活的。 从前在冀州,她见过无数次国师的画像,出自不同的画师之手,所以,国师的相貌有多个样本儿。 “郡主,放轻松,国师很平易近人的。” 宋甘棠轻声安慰,叶嘉禾感激的睃了他一眼,昨日尴尬、恼羞全然抛之脑后。 众人礼毕,姜鉴把视线投向叶嘉禾,轻道:“这位是……” 叶嘉禾闻声,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忘记近前回话,忘记此刻该持的礼仪,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这情况殷不离最有经验,想当初,拜师礼上,她一个激动竟晕了过去,弄的众人一片兵荒马乱,迄今,马驹那厮还时不时地拎出这件事打趣她。 殷不离立刻搀住叶嘉禾的手臂,暗暗给她支撑的力量。 且向姜鉴引荐:“回国师,这是冀州,嘉禾郡主。” 姜鉴淡淡扫视低眉垂首的人,见她生的不俗,两腿却止不住发抖,便和声道:“很好,赐福。” 云鹤立刻将一个绣着祥云仙鹤的福袋捧到嘉禾郡主面前,众人被惊翻了。 尤其是姬羌,她望了望姜鉴,看了看叶嘉禾,最后盯着那只精致的福袋出神。 好一会儿,才淡淡收回视线,沉静如水的面孔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这一系列小动作皆被姜鉴收进眼底,当即,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从他嘴角溢出,稍纵即逝。 叶嘉禾双手接过福袋,颤颤的跪行大礼,自始至终都没敢抬头望姜鉴一眼。 狂喜、懊恼、羞愧、无措……种种情绪占据她的脑海,待她稍稍找回心神时,但见陛下与五位伴读已经登船了。 “这船,果然只能坐六人。”姬羌小心翼翼的抓住船舷,她不擅长划船,坐在船头。 紧接着是殷不离、秦食马、楚凌霄。 班茁葭与白扶苏一人一只船桨,坐在船尾。 叶嘉禾瞅着神色紧张的船中人,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气氛古怪。 每个人似乎都绷紧了神经,虽然叶嘉禾搞不懂原因,却隐隐感到,所谓游湖,似乎没那么简单。 雀灵清了清嗓子,展开了本次“训练”的要求。 要求明面上很简单,六人划船到湖对岸,然后进林中摘果子,一枚果子可换一根竹片,想得优牌,一百根竹片起。 限时,一个时辰。 雀灵念完,云鹤将一根巴掌长短的竹片展示给大家看。 下一瞬,只听秦食马喊道:“还愣着做甚?快划快划,只一个时辰!” 楚凌霄拿着竹干,拼尽全力撑在湖岸的石壁上,顿时,小船如离了弦的箭,飞速前进、班茁葭、白扶苏二人立刻奋力划桨。 大约只十多米远,船速便慢了下来。 船上人多,载重量已经是船体极限,故而,即便吴地三杰自幼常与水打交道,依旧不能使小船快快前进。 …… 叶嘉禾呆呆的立在岸边,眼睛都直了。 宋甘棠悄悄告诉她,陛下与伴读们正在上课,叶嘉禾大吃一惊,大梁最高学府,太学府的课程,竟然这般? “是,国师的课,向来如此。”宋甘棠很想把陛下他们上课的情形给叶嘉禾讲一讲,奈何国师在不远处设席饮茶,他不好太聒噪。 宋甘棠刚有此念,云鹤便走了过来,道:“国师有令,宋尚书与嘉禾郡主不必相伴。国师还言,嘉禾郡主初来乍到,命宋尚书好生相伴,让郡主好好欣赏欣赏咱昊京,慈悲湖的秋日风光。” 宋甘棠起身领命,随后对叶嘉禾笑道:“郡主请!” 叶嘉禾犹犹豫豫站起,一脸茫然。 宋甘棠便指着湖岸道:“咱们可绕着湖岸至林间,难道郡主不想看一看陛下他们如何“上课”的么?” 叶嘉禾心中一万个好奇,自然一万个愿意。 第230章 开眼 宋甘棠刚远离国师,便迫不及待的给嘉禾郡主讲国学堂的事,讲到秋狩之后第一堂课,陛下与五个伴读全部被国师关铁笼子里时,叶嘉禾惊的连抬步都忘了。 若非宋甘棠神情认真,她真的以为他在信口开河。 宋甘棠料到她不信,当初马驹向他哀嚎时,他也是半信半疑。后来,还是秦国公与他父亲聊天时提及,他才彻底信服。 秦国公担忧若有一天马驹被逐出师门,他那张老脸往哪搁。 也不是他老人家多虑,毕竟六人中,只有马驹一人得了劣牌。 “国师真的会逐人?”叶嘉禾怎么也不敢相信。 宋甘棠肯定的告诉她,非常有那个可能,假若七堂课结束,有人很差劲儿,或者一点进步都没有,国师定然会说到做到。 叶嘉禾觉得自打来到昊京,短短两日,许多事许多人均颠覆了她最初的认知和想象。 她不由驻足,怀着一颗敬畏的心打开福袋,到现在她还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宋甘棠也凑了过来,他自幼追随国师,在众人眼中,是国师最狂热的信徒,纵然如此,这么多年也没从国师那里得到过福袋之类的宝贝。 “好香呐,底下放的是香料。”宋甘棠使劲儿嗅嗅,忽然喊道:“平安符!” “国师竟然赠你平安符!” 叶嘉禾认为,宋甘棠的反应有点过激,一张平安符至于尖叫吗? 虽然,她也很激动。 宋甘棠一看便知,她没有理解平安符的真正意义,于是严肃告诉她,国师画的平安符是带有法力的,是真的可以保平安的。 叶嘉禾忽然手抖不停,只觉掌中的平安符有千斤重。 “我,我该怎么办?” 叶嘉禾声音也抖的厉害。 宋甘棠帮他把福袋的口儿系好,嘱咐道:“既是保你平安的,那就不要离身,好生携带就是。” 叶嘉禾连连点头,十指颤颤的把福袋系于腰间,红色的福袋与蓝色的荷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装饰品。 因为福袋的事,耽搁了一会儿,俩人把视线再次投到湖面时发现,陛下一行人已划到湖中央。 “咱们快些过去吧。”宋甘棠提议加快速度,叶嘉禾连忙跟上。 …… 慈悲湖对岸是一片茂密的野果林。 同慈悲湖一样,都属于皇室私产。平日,宫中会定期派人过来打理。而在这鱼儿肥美的秋日,御膳房的人在湖中捕鱼时,也会顺手采摘几筐野果带回去。 待至统一采摘的日子,宫人们会将采摘好的果子封好装盒,依例送往文武百官家中,君臣共享秋收喜悦。 眼下正值盛秋,林间果子大都成熟了,红的黄的绿的紫的都有,簇簇麻麻的挂在树枝上。 几人下了船,刚好过去两刻,秦食马头一个冲进林间,逮到一棵大树就要往上爬。 “马驹!”姬羌唤他回来。 又对大家解释:“这片林子朕与马驹小时候常来玩,越往里面树越高大。” 秦食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就地取果。 “可是,越往里面,果子也越小。”姬羌补道:“譬如,枣子,山楂。” 闻言,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只小船,它能把他们安全送到地儿,已经勉强,若再装六百枚果子,一两百斤重,妥妥沉湖。 若是换成六百颗枣子……几人福至心灵。 “不行啊陛下,时辰不够用。”秦食马提醒,“您大概忘了,枣树都在半山腰上,光爬上去就要大半个时辰。” 秦食马的话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大伙儿的希望。 时不待人,几人重新制定策略,原则就是果子尽量小,凑够一百为止,三刻之后于此处集合。 方案出来,大家都觉得合理,纷纷朝林间奔去。 殷不离瞥了一眼秦食马方才想爬的那棵树,长舒一口气道:“马驹,石榴就不要摘了,最小的也有二两重。” “是我着急忘记重量这档子事,呐,我跟着你吧?”秦食马小心试探,笑的有些憨。 “走!”殷不离应的十分豪爽。 秦食马当即开心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 宋甘棠与叶嘉禾气喘吁吁赶至小船停靠的地方时,早不见陛下与伴读们的影子。 宋甘棠直叹气:“方才我们选的路线是最短的,连走带跑,什么都没带,仍晚了一刻,可见,对陛下他们来说,乘船返回是唯一的路。” 叶嘉禾也意识到这点,盯了盯那可怜巴巴的小船儿,担忧道:“小船坐他们六人已然勉强,若是再装载几百枚果子……” 这不是为难人嘛。 “若不为难,便不是国师的课堂了。咱们还是先进林子帮忙,能帮一点是一点。”宋甘棠提议。 一路走来,俩人说了颇多话,熟络不少。而昨日的尴尬早被俩人抛之脑后。叶嘉禾听见自己能帮到陛下,浑身又充满力量。 俩人一溜烟冲进林子,不多时看到正奋力爬树的秦食马、殷不离二人。 “郡主骑射功夫如何?” 宋甘棠捡了几个小石子儿,叶嘉禾犹豫接过,“倒还可以,只是,我们帮他们做出的成绩,作数吗?” “国师又没说不可以相帮,您看马驹与殷大小姐,不也在合作?” 闻言,叶嘉禾不再犹豫,捏着石子儿的指腕开始聚力,对着一棵核桃树射出,结果,稳准狠的射下好几个核桃,动作快的宋甘棠都没来得及看清。 “好功法。”宋甘棠大赞:“郡主生的美,箭法比人还要美。” 叶嘉禾:“……” 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甚至有些呆气,谁知油嘴滑舌的腔调张口就来。 她红着脸去捡核桃。 这时,秦食马从半截树干秃噜下来,喜道:“多谢郡主相助,再来几个。” 叶嘉禾羞馁笑笑,忽而抬头,瞳孔一缩,手中五六枚小石子齐齐朝树上发去,顷刻间,被打中的核桃纷纷落地,好似下了一瞬的“核桃雨”,秦食马粗略一算,约有二十多个。 秦食马等人当即对叶嘉禾刮目相看。 果然虎门出将女! “马驹,快让开。”蹲在树上的殷不离很幸运的折断一枝,上有十几颗核桃。 她手一松,核桃便连枝带叶的落地,秦食马忙去捡。 殷不离再要往上爬,秦食马不允了,“上面枝脉太细,恐怕禁不动你,再换棵树吧。” 殷不离暗暗衡量一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也秃噜下来。 此时,俩人已经摘了六十枚核桃。 宋甘棠把一枚核桃放入掌心,皱眉道:“这核桃虽小,可也不轻呀。” 第231章 失望 初摘的核桃是不轻,可周围再也没有比核桃还要轻的果子。 时间紧迫,来不及思考,更不能磨叽,秦食马换了一棵核桃树,继续往上爬。 殷不离将一枚裹着青皮的核桃放在掌心,忽然眼睛一亮,“把皮儿剥掉不就好了?至少会轻很多!” 说做就做,殷不离三下两下把核桃最外层的果壳剥掉,宋甘棠、叶嘉禾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当即跟着动手。 殷不离又转头对秦食马道:“马驹,你来剥壳,我来爬树,咱们都做自己最擅长的。” 秦食马没任何质疑的服从安排。 距离三刻还差半刻时,两百颗剥了壳的核桃被数了出来,秦食马早将内衬撕下,分作两块,将核桃包好,放到小船上。 他们几个本就离湖岸最近,免了诸多奔波。 不多时,姬羌与吴地三杰也“满载而归”。 除了班茁葭出人意料的摘到红枣,其他三人摘的都是山楂,新鲜的山楂果红彤彤的,个头不算大,但也不小。白扶苏解释,今年风调雨顺,连野果都长势喜人。 “风调雨顺”四字让历经江南水患的几人齐齐沉默。 登船之前,姬羌望着漫山遍野的各色果子,说了句:“但愿吧。” 船上氛围一时有点僵,秦食马抱着核桃最后一个登船,他双脚刚沾船身儿,原本就有些摇摇晃晃的小船猛地吃水,细流悄悄顺着缝隙往船里渗透。 几人大惊。 秦食马直喊冤枉,怎么地,就他一百颗核桃最重是吧? “不是。”殷不离小声与他解释,“还有你呢。” “不离你什么意思?”秦食马低头瞅瞅自己,“来的时候我也不是虚的吧?” 姬羌率先跳下船,这情况大家早有预料。本以为一百颗红枣加三百颗山楂连着两百颗核桃没多重,但是于简陋陈旧的小船来说,这份重量就是致命的。 “主要是这些东西水分大,压秤。咱们再想想办法。”殷不离开始环顾左右。 可是没什么时间了。 一直锁眉不语的秦食马忽然宽衣解带,唬的殷不离、叶嘉禾、姬羌三个女子齐齐背过身子。 姬羌气急败坏,“荒唐!一身衣服能有多重?你就是扒层皮,照样不顶用……” 话未完,只听“扑通”一声,只着一层薄薄小衣的秦食马跳进湖中,两只胳膊奋力扒浮着水往前游。 “马驹!你疯了!”姬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时令早已不再允许下河戏水。 他们来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两滴水都觉得沁心凉,更何况,他穿的那样单薄,身子完全泡在水中,游到对岸? “陛下,时不我待,再待下去,咱们都得拿劣牌,你们没有关系,我可不想再得劣牌!” 秦食马一个扑腾,向前游了一大截。 …… 直到小船开始朝对岸进发,叶嘉禾都没缓过神儿。 这究竟是什么鬼学堂! 人生第一次见识到,写课业需要玩儿命。 不到两刻,秦食马哆哆嗦嗦上了岸,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见到姜鉴第一面便是向他讨要竹片。 “国师,我的一百颗核桃都在船上。真的,一百颗,一颗不少。” 云鹤端着盛竹片的箩筐,一动未动。 姜鉴放下茶杯,一息功夫,周身云淡风轻的气韵便散去,只剩隐隐压抑着的愠怒。 终究没忍住,道:“愚蠢。” 两字如山,将秦食马心间希望击的溃不成军。 他抱着身子,哆嗦着,突然觉得更冷了,忍不住抱成一团儿,可怜兮兮的在两位童子面前蹲下。 不多时,小船靠岸。 殷不离第一个冲下小船,把秦食马那包核桃交上去。 雀灵认真清点,结果只有十枚,姜鉴撂了劣牌。 又冷又激动之下,秦食马一张口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整整一百颗核桃,要说数出来九十九,那他一百个信,数错了嘛。 可一百颗核桃只数出十颗,他只能说雀灵眼瞎了! 其他人都注意到雀灵的数法,数一颗核桃,丢一根竹片,竹片之上,似乎还有字…… 这是他们出发前不曾注意到的。 姬羌默默捡起那些竹片,只见上面写着:加十颗,减二十颗,加五十颗,减三十五颗……如此加加减减,所以,秦食马最后只得了十颗核桃。 得知因由,再看看手中劣牌,秦食马一个恍惚栽地上。 远远地,绕着湖岸跑回来的宋甘棠与叶嘉禾看到这一幕,如遭雷击。 怎么的,核桃弄丢了?不够数? 俩人默默近前,云鹤、雀灵已经抬着浑身湿漉漉的秦食马前往仙撵安置。 姬羌等人把各自的东西丢地上,没眼再看。 不一会儿,他们的成绩全部出来,一律劣牌,毫无悬念。 “国师,臣以为,这等设置,不公平。”其他人都在低头沉默,向来老实本分的班茁葭站出来,提出异议。 姜鉴:“如何不公?” 班茁葭:“您事先也没说,竹片上……还有陷阱。” 姜鉴:“尔等出发前,云鹤可有将竹片展示给你们看?” 班茁葭:“……” 自然看了,可谁也没注意到竹片上的字。 都以为,都以为那是,那是……班茁葭编不下去,没留心就是没留心。 即便云鹤明晃晃的将写着小字的竹片在他们眼前晃了又晃,满心惦记着摘什么样的果子,怎么摘的他们,压根没细看。 甚至,他当时只匆匆瞥了一眼。 一个果子换一根竹片嘛,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当时,他们大概都是这样想的吧。 姜鉴扫了扫仙撵,冷道:“蠢货!既能想到使自己浮于水面,为何不让果子浮于水面?” 姬羌:“……” 小伙伴们:“……” “尔等做事,一,不留后路,二,不知变通。吾,非常失望。枉,吾平日对尔等寄予厚望,不曾想,尔等一而再,令吾痛惜。” 撂下这话,姜鉴把一堆劣牌扔到姬羌等人面前,独步离去。 叶嘉禾面色惨白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大气都不敢出。 大梁最优秀的儿郎,最英明果断的陛下,竟被国师批的一无是处。 秦食马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红着眼睛走下仙撵。 国师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听进去,向来以笑容绚烂著称的秦小公爷,此刻脸上挂着两行滚烫的泪。 第232章 为师 在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秦食马到现在也没缓过来。他脸色依旧发白,凉风一吹,身上寒意更浓。 “陛下,臣又给您丢脸了,臣有罪!”秦食马扑通跪在姬羌面前,眼睛里流着无尽的悲伤。 这一次,他大抵真的心灰意冷。 一连两次得劣牌,他最后肯定是被逐出师门的那个。 殷不离等也纷纷跪地请罪,顷刻,惨淡的愁云笼罩在伙伴们的头顶。 “起来。”姬羌不愿意看到这情形,“国师一句失望,便令众卿如此心灰意冷吗?” “这一堂课,除了令国师失望,难道就没有值得表彰的地方?” “枣林离湖岸那么远,马驹也说了,没有半个时辰根本爬不上去,茁葭却在半个时辰内打了个来回。” “不离与马驹懂得分工合作,在那般仓促的情况下,为了减轻重量,把核桃的外壳剥的干干净净。” “马驹为了大家,更是不顾一切的跳进冰凉的湖中,游回来的。” “从这些地方评断,朕以为,我们值得表彰。” 经姬羌这般开导,伙伴们心里稍稍好受些。 姬羌默默捡起地上的劣牌,小心的放入袖笼。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拼尽全力得到的成绩,理应得到尊重。 叶嘉禾与宋甘棠不知不觉围过来,小声安慰众人,让他们再接再厉。殷不离与秦食马再次向二人道谢,若非得到二人相助,他们恐怕连获得劣牌的资格都没有。 …… 次日,尚未从“国学堂”带来的震撼中走出的叶嘉禾再次被召进宫。 姬羌直言,崇明馆十二馆已经满员,即便她贵为冀王之女,国君也不能破例把她安排进去。否则,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这两日,叶嘉禾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不曾想陛下会拒的这样直白。 那么,她可以返回冀州了么? 能重新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她自然高兴。可这样一来,父王的一番苦心不就白费了? 为了对付北戎,北疆战事一结束,父王立刻用朝廷的赏银招兵买马。虽说,这是陛下授意的,可父王说,没有哪个君王会真的忍受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尤其是,朝廷尚未从“雍王通敌叛国”带来的阴影中走出。 他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招兵买马,陛下明面支持,暗中定然放心不下。 新军营的选址足以说明一切。 为使陛下安心,父王才派她来昊京求学。 明为求学,实则是以“人质”的身份留在昊京,以安圣心。 在北疆,嘉禾郡主乃冀王最宠爱的孩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 父王说,哥哥姐姐俱已成家,妹妹还小,安抚圣心的重任只能落在她的肩膀上。 离开亲人、故土,独身南下,她一百个不愿,为了逼迫父王、母妃收回决心,她连绝食的法子都用上了。 可父王比她还狠,竟直接把饿晕的她塞进马车。 父王说,身为冀王之女,既然享受了富贵荣华,便要舍去快意人生。 她妥协了,认命了。 可她刚入京三日,陛下竟要她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嘉禾自然不敢让陛下破例,嘉禾愿意旁听,还请陛下成全。” 姬羌闻言,笑的意味深长。 叶嘉禾却觉,一呼一吸都难熬。 她再也不敢小觑眼前的少女,甚至把她看作比自己还小半岁的妹妹。 “不知嘉禾骑射功夫如何?” 良久,姬羌方开口。 叶嘉禾连忙如实回禀:“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尚可。” 姬羌扬声说了个“好”字。 言,崇明馆尚有一个讲师之位,主抓骑射,问她愿不愿做个教授骑射的老师。 叶嘉禾不敢想,事情竟能这样峰回路转,她五岁便开始在马背上玩儿,每年春秋两季都会随族中兄弟、叔伯一起前往山林狩猎,许多次,她打的猎物之多,块头儿之大,把族中兄弟们都比了下去呢。 故而,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胜任崇明馆的骑射老师一职。 叶嘉禾应的这样干脆,姬羌大悦,命她明日便走马上任,俸禄暂且与翰林侍讲学士拿的一样,从三品,不高不低。 走出养元殿的叶嘉禾,身心都是轻快的。 她本是郡主,有俸禄,如今在崇明馆任教,又拿一份俸禄,普天之下,像她这般拿双份俸禄的女子可不多。 …… 嘉禾郡主将出任女学馆骑射老师的消息一传开,世家大族们又坐立不安了。 女孩子,抛头露面的读书已经足够出格,如今还要骑马射箭,下一步是不是要上战场杀敌了? 陛下她,究竟要做什么? 尽管文武百官有怨言,早朝之上却心有灵犀的闭口不谈。 女学上都上了,这会子再拘泥于学什么课程,除了惹陛下耻笑,一点好处都没有。 另外,他们听说,三日前,国师的课堂上,全员拿了劣牌。 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陛下心情好不了哪里去,他们才不会在这个特殊时刻去触霉头。 今日早朝,主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多亏了礼部尚书,梁大人的锲而不舍。 早朝开始不久,梁燕卿又一次提出“选夫”之事,且在陛下开口前堵她,礼部不仅万邦馆的墙壁修好了,连司礼监的乐器都翻新了呢。 此话一出,陛下气的差点甩手离去。 这一次梁燕卿准备的很充足,话毕,将礼部拟定的候选名单呈上。 总之,陛下被礼部打了个措手不及。 姬羌匆匆浏览一遍那足有百十人的名单,冷冷盯着梁燕卿,道:“卿,这是把昊京凡能数得上的儿郎都算进来了?” 梁燕卿:“回陛下,依照规矩,这只是礼部初次提议。” 姬羌:“很好。朕回去会好好探究这份名单的。” 梁燕卿揖了一礼,恭敬退下。 大殿的气氛陡然下降,陛下冷着脸,静坐不语的样子总使他们感到,头顶好似来了一片乌云,压抑的厉害。 所有人都在想,陛下肯把选夫之事提上议程,说明,在不久的将来,甚至用不了半年,夫王之事定会有个结果。 也不枉许多人悬着心过了这么几年。 不过,打今儿起,昊京不会再有安静日子了。 第233章 不配 早朝之后,姬羌简单用些膳食,便开始处理大大小小的奏疏。 比小榻略宽的紫檀大案一角,那张夫王待选名单安安静静的躺着,直到姜鉴进门,一番繁文缛节之后,骨节分明的指将它轻轻捏起。 自打国师从南边回来,不曾早朝过。姬羌与群臣似乎早已习惯。 记得登基初,国师还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偶尔在朝堂上露露面,随后找个“事关国运”的理由闭关。 如今,似乎连理由都懒得找了,也不告诉她和文武百官,究竟为何不上朝。 姬羌也不多问,国师隐瞒的事还少吗? 问了也是白问。 第二堂课结束,她与五位伴读齐齐得了劣牌,那样的丢人现眼……国师不早朝,她脸上还好看些。 那张名单,姜鉴看的非常仔细,茶水都快凉了,他才浏览一遍。看完,折叠两下,轻轻放到小案上。 “对于选夫一事,陛下持何态度?”他呷了一口茶,幽幽开口。 姬羌能有什么态度,她一而再表示近来不考虑这件事,朝野上下百废待兴,大家又不是瞎子。 只不过,她烦了礼部的“锲而不舍”,收了这张名单,只为暂时堵住梁燕卿等人的嘴。 事实上,那名单上究竟都有谁,她压根不清楚。 “国师持何态度?”并非她有意规避,她也很想听听姜鉴的意思。 孰料姜鉴十分严肃道:“这是陛下之事。” “难道与国师无关?”姬羌反问。 国君、夫王、国师这等三足鼎立的局面乃女朝最大的特征,她不信国师会毫不在意夫王的位子,会花落谁家。 “自然有关。臣也想知,陛下心仪之人。” 听到这话,姬羌只觉心跳戛然而止,几息之后才逐渐恢复如常。 国师问她心仪之人…… 良久,她一本正经道:“夫王乃世家角逐的结果。出身、样貌、品性、才能、过人之处等项,才是考量夫王人选的标准。至于国君的喜恶,似乎不在考量之列。” 姜鉴放下茶杯,认真的盯着姬羌,直把她盯的微微垂眸。 “陛下,这样想?”过了很久,他轻道。 “否则呢?”姬羌反问了过去。 姜鉴亦认真:“自然要选一个陛下喜欢的陪在身边。” “纵然那人出身卑微,对朝政毫无帮助?” “那等之人,也入不了陛下青目。” “纵然那人如日似月,高不可攀?” “天下之间,没有陛下高不可攀的,只有高攀陛下的。” “朕偏说有呢?” “那人是谁?” 姬羌:“……” 纵然长久的沉默,姜鉴似乎不肯放过,又追问一遍:“他是谁?” 姬羌被那灼热的目光烫的不敢抬眸,直到一声轻响传来,她不由自主朝门口望去,四大金刚俨然退至门外,姬羌看过去时,尚六珈正轻轻掩门。 “神祇。”她吐道。 姜鉴忽而一个不稳,杯中茶水洒出几滴,落在道袍上,立刻显出星星点点的水印。 他仿佛没有看到似的,定定神,将茶水一饮而尽,杯子搁小案上,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还是要选一体贴有加,德才兼备之人,携手一生。”他坚持道。 那一刹,姬羌说不出心口什么滋味儿,没有噼啪破碎声,更没有什么绞痛,只是觉得木木的,空空的,仿佛不曾听到这话一般。 “最好是,两情相悦之人。”末了,他又加了句。 姬羌觉得无比可笑。 好在她已恢复成镇定自若的样子,国君的气度也慢慢回归。 她微微笑道:“多谢国师提点。” “朕以为,身为国君,不配儿女情长。” “朕有些累了,失陪。” 话毕,姬羌起身,不急不缓的进了内室。 那声“国君不配儿女情长”在空荡荡的大殿回荡许久,更不曾摆脱姜鉴那颗钻痛的心。 其实,他很想追进去,纠正她这等荒唐的想法。 起身徘徊,鼓了鼓勇气,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 姬羌守在内室门口,很久也没听到姜鉴离开的动静儿,她的心,就那样悬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忽而听见尚六珈等人道:“恭送国师。” 那颗悬着的心,瞬息放下。 绿衣刚走进内室,发现脚边躺着一个枕头。 她们家陛下向来乖巧,纵然发脾气,也从不扔东西。这回,竟把枕头扔了,可见与国师相谈并不愉快。 绿衣捡起枕头,轻轻放到床头。 姬羌正背着身子歪躺着,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像赌气。 绿衣一时无措。 陛下向来讲究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似这等扭七扭八的睡相可不曾有过。 像个孩子似的。 绿衣略站了站,候不到吩咐,便蹑手蹑脚准备退出去。 这时,床上的人忽然坐起,“传武陵王进宫。” …… 早朝之后,楚凌霄心绪不佳。若非怕母亲看出端倪,他连早饭也不想吃。 今日梁燕卿再次提出选夫一事,陛下虽收了名单,态度依旧敷衍的紧。 可笑的是,母亲仍在四处“奔走”,营造一种夫王非他莫属的假象。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京城世家们嘴里的笑料。 勉强陪母亲用了顿饭,楚凌霄借口回了书房。今日轮到他休沐,他只觉百无聊赖。 兵书看不进去,也无心他事。 正躺在榻上胡思乱想着,忽闻陛下召他入宫,楚凌霄猛地从榻上坐起,恍惚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路上,他隐晦的向尚六珈打听,陛下召他何事,尚六珈回说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 不过,顿了顿尚六珈又补了一句,“陛下与国师不知在商议何事,国师走后,陛下不虞。” 听闻姜鉴刚离开养元殿,楚凌霄心里刚升起的喜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直到养元殿面君时,他仍肃着一张脸。 “兄长与姨母拌嘴了么?”姬羌打趣道。 此时,她已换上家常的袍子,披了一身天青色的淡雅披风。 陛下这是要出门? 楚凌霄暗暗疑惑,同时回道:“臣哪敢。” 姬羌已笑着走出门外,“朕欲往菜园子里逛逛,兄长一起吧。” 走了一路,楚凌霄才弄明白陛下召他何事。也没什么事,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想和他逛逛园子,谈天说地的聊一会儿。 俩人说完新军营修建事宜,又说了一段关于三军训练的事。 现下骑兵营已有五千人马,楚凌霄有意把这第一支人马练成大梁最精锐的骑兵,故而最近的训练,他把侧重点放到骑兵营。 第234章 挡箭牌 听闻骑兵营在苦练八卦阵,姬羌只觉喜从天降。 步兵八卦阵威力有多大,她是见识过的。当初,在阳平郡原野,玄甲兵联合冀州军勉强打退沁格烈敦,八卦阵功不可没。 那一仗,虽打的惨烈,若没有八卦阵相助,大梁军损失只会更加惨重。 如果能把八卦阵与骑兵营相结合,姬羌不敢想象,将会达至何种威力。 姬羌怪楚凌霄没有早些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楚凌霄解释,只是在初步摸索阶段,尚未行成章法,唯恐空欢喜一场。 不过,他郑重向姬羌保证,一旦有了章法,他会立刻请她前往骑兵营检阅。 姬羌喜上眉梢,记得北疆战事结束,兄长向她许诺,不出五年,便能为大梁打造一支万人骑兵。 这才半年,骑兵营已有五千人马,实实令人意外,惊喜。 楚凌霄解释道:“臣命人把大梁境内“刮”了一遍,加上那些俘虏的战马,这才凑成一支号称五千人马的骑兵营。陛下,臣实话实说,马儿易得,良驹难求。” 姬羌何尝不知,兄长说的都是实情。 “兄长已然令朕刮目相待。”她轻轻拍了拍楚凌霄的肩膀:“慢慢来,不急。” 那一刹,楚凌霄心跳如鼓。 …… 君臣行至一处小阁,登上二楼,楼下风光一览无余。 宫人们正忙着采摘菜蔬瓜果,红火的景象让楚凌霄也看的入迷。 自打御花园成了御菜园,他很少来这里,丰收的景象更是第一次见到。 “兄长可还记得摘果子的事?” 楚凌霄:“……” 得了劣牌的考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提起来就惭愧,枉陛下口口声声唤他兄长,他这个兄长做的,在学业上可一点没有给陛下挣脸。 “兄长还想摘果子吗?” 楚凌霄不解,姬羌笑道:“不如我们去采摘?叫上马驹、不离他们。” “只是单纯采摘?”楚凌霄忽然想起尚六珈的话,国师走后,陛下不虞。 难不成,俩人是因为上次课堂成绩发生争执,闹了不愉快? “兄长还想怎样?再比赛一次,朕与你们积数?朕才没有那么无聊。” 楚凌霄:“……” 陛下意指国师的课堂无聊,是这个意思吗? 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姬羌并未让他为难,笑道:“只是采摘。” 楚凌霄:“能伴陛下左右,臣求之不得。” 姬羌当即命尚六珈、零露去传秦食马等人。 陛下好不容易高兴起来,尚六珈、零露师徒大喜,正要跑去传话,只听姬羌又吩咐:“与他们说清楚,只是单纯采摘。让他们直接前往果林,带几个箩筐,趁着果子正新鲜,摘完都带家去。” 师徒忙笑着应下。 采摘一事,于姬羌来说,属于心血来潮。 不过,有些事,她早想交代清楚,便与楚凌霄循序渐进的道:“不知姨母喜欢哪些鲜果?兄长又喜欢哪些?” 楚凌霄认真想了想,一一告知。 姬羌留心记着,点题:“那么,人呢?姨母可有说过,喜欢什么样的儿媳?” 这是她召楚凌霄进宫的真正原因。 楚凌霄陡然“没了”心跳,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万万没想到,窘境来的这样块,毫无预兆。 见他不语,姬羌又好奇道:“兄长又心仪什么样的女子?” 许久,他才艰涩回道:“母亲不曾说过,臣也没有心仪之人。” 竟然这样回她。姬羌若有所思。须臾,她叹道:“朕近来被礼部催的紧,烦不胜烦。” 楚凌霄吃了一惊,拿捏不准姬羌的心意,只凭着一颗赤诚的心为国君解忧道:“若陛下不嫌弃,臣愿做陛下的挡箭牌。” “有臣在前面挡着,臣以为,自会有一部分人歇了心思。陛下也可少些烦忧。” “兄长此话当真?” “不敢欺骗陛下。” “可姨母那里如何交代?” “母亲自会理解臣与陛下。何况,臣早在母亲跟前发下誓言,不消灭北戎,绝不成家。” “荒唐!姨母如何会答应?” “母亲她,应了。” 姬羌:“……” …… 四位伴读放下各自的事,匆匆赶来时,姬羌正在与楚凌霄下棋。 都说国君一言九鼎,姬羌却当着众人的面儿耍赖,一盘棋走下来,大概悔了五六回棋。 偏偏最后仍面临败局。 突然,她趁楚凌霄不备,把棋局糊了。 嘴里嚷道:“不玩啦不玩啦,没意思。” 伴读们:“……” 楚凌霄:“……” 陛下的戏,是否有一点点过?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宠溺道:“是臣输了,臣棋艺不佳,陛下赢了。” 姬羌:“……” 配合的还不错。 不曾想兄长诓起人来也有模有样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笑。 姬羌噗嗤笑出声来,落在众人眼中就是被楚凌霄哄开心的意思。 四位伴读突然转不过弯儿,陛下与武陵王的相处模式,怎么就变味了呢? “兄长。”姬羌半掩着嘴,小声叫道,身子前倾,要与楚凌霄说悄悄话。 楚凌霄连忙凑过去,于是,俩人挨的更近了。 “那群呆子都傻了。”姬羌故作神秘,却只说了这样一句。 楚凌霄思前想后,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姬羌也笑,俩人趴棋桌上乐不可支。 压根不知道被打趣的四人彻底傻眼儿。 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嘻嘻。”秦食马向来以脸皮厚自居,凑上去道:“陛下笑的这样开怀,可是遇到什么喜事?” “确实是喜事。”姬羌笑着站起:“走吧,今日朕与众卿一起采摘,体味秋收之喜悦。六珈,通知御膳房,朕午膳要在果林里用。” 这是要野炊的架势? 果然是大喜事!秦食马喜不自胜,恨不得立刻跑到果林里,耍个尽兴。 其他三人仍一副愣怔怔的呆样,白扶苏甚至捏着嘴唇,有一下没一下的做深思状,有古怪! 他断定! 虽然还没弄清那古怪是什么。 经过宫人们一番忙碌,终于把一切所需准备妥当。 有午膳所需一切用品家当,还有采摘时需要用到的梯子,篮子,竹筐,手套等等。 姬羌吩咐,改銮驾为马车。 三辆马车,六个人,两两一组。 伙伴们不知所措时,姬羌迫不及待的把楚凌霄叫到自己的马车上。 .... 第235章 送冬衣 秋风习习,吹在人脸上,透进人心里,仍没有将伙伴们心中的迷雾吹去。一夜而已,天地仿佛变了色。身为陛下伴读,他们压根不知陛下何时开始与武陵王这般亲密的。 那日在果林,陛下明明一口一个兄长的唤着的。 殷不离与秦食马眼睁睁的看着楚凌霄大步流星的钻进陛下的马车,马车扬长而去。紧接着,白扶苏与班茁葭的马车也从旁经过。 殷不离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剩下四人中,她除了与秦食马坐一辆马车外,好像没得选。 头一次,秦食马顾不上欢喜,面色凝重的问殷不离:“你说,陛下这是真的要选武陵王为夫吗?” 殷不离也拿不定主意,“从表面上来看,是这个意思。” 秦食马若有所思,半晌未语。 殷不离问他想什么,武陵王的出身、家世在那儿放着,满朝除了马驹还能勉强与其比一比,然而马驹早被陛下涮出局,若武陵王全力相争夫王之位,没人能争得过他。 而今,陛下突然亲近武陵王,由此看来, 夫王之位非他莫属。 君臣六人虽各怀心思,采摘一事却也让他们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 期间, 陛下与武陵王的种种“亲密”之举自然在第二日于大小世家中流传开来。 姬羌乐得瞧见此般结果, 对于悄悄散开的消息持默许态度。一时间, 朝野上下皆一致认为,夫王之位, 非武陵王莫属。 此后几次早朝,梁燕卿再没聒噪,姬羌耳根子总算清净不少。 “局势”已定, 楚凌霄便有意减少单独面见姬羌的次数,如此谨小慎微,又或者说,如此识趣的举动, 令姬羌感动又心酸。 而往日在朝野为子奔走的燕国公主,在这风头之上,竟一次也没入宫面圣。 大多数人暗赞姬骊撑得住气,也有心思婉转者不免想的多一些, 陛下虽然在行动上颇为看重武陵王, 却迟迟不肯将夫王定下,实在令人费解。 …… 时令眨眼进入深秋, 又至寒衣节。 尚六珈把厚厚一沓冬衣画样儿呈至姬羌面前, 令她好一阵恍惚。 登基至今, 整整一年。 去岁今日,尚六珈把这些新衣画样呈给她时, 被她全部挡回。那时, 朝廷度日如年,她哪有闲钱制新衣。迄今, 她那些改制过的旧袍仍被绿衣叠的整整齐齐,收在柜子里。 她的这位大女官说,那是一段特别的日子, 留着那些东拼西凑的旧袍, 权当个念想。 绿衣不常说话,出口常惊人。 “御绣房的心思, 更精巧了呢。”姬羌抚着那些画样, 赞不绝口。 最后也只选了三件家常的, 三件礼服。 听闻圣君、圣侍们的新衣样子也画了出来, 姬羌挨个为他们选了几身,每人都有。 除了商芄与王圣君比别人多一件大氅。 姬羌思量的仔细,上林苑总归比宫中清冷些,何况那俩人已痴迷于开荒种田,秋狩之后仍不愿返宫,她只能由他们去。 天气渐冷,给他们做一件厚实的大氅,将来他们去山头开荒,也好保暖。 大氅做好,又半月过去。 这天天气晴朗, 姬羌亲自前往上林苑给两位长辈送冬衣。 上林苑。 王圣君得了圣上亲送的冬衣,喜不自胜,领了冬衣便喜气洋洋的告辞, 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肯多待。 人一走, 姬羌便望着王圣君的背影感叹道:“王亚父还是那般谨小慎微。” 对此,商芄没发表任何意见。 抱着冬衣回高泉宫的王圣君半道儿长舒一口气,方才, 他瞥见自己与商芄的冬衣一模一样,哪里还有“脸”待下去。若再待下去,等陛下一走,那个和尚指定又要好几天不言不语,像个大冰块。 他是彻底受够了那副冷样子。 因此,为了显得他们两个在陛自回宫。 其实,王圣君挺怀念陛下尚未与商芄相认的时候,那时,他是陛下心中最亲近的亚父。 但凡他想找陛下说说话,总能找到机会,不似现在……算了, 知足常乐。 王圣君收起一番惆怅,抱着冬衣兴冲冲回宫里试穿去了。 …… “这人, 也忒不像样子, 陛下难得来一趟,竟不与陛下说会儿话,礼物倒拿的勤快。” 商芄将热腾腾的茶捧给姬羌,“如此,倒显得我小家子气,好像不喜欢他与陛下说话似的。” 姬羌:“……” 您老人家知道就好! “您有没有想过蓄发?”姬羌忽问。 商芄一个不防差点把茶水喷出来,他一直说的都是王岚君,与他蓄发不蓄发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商芄方才回过味儿,“陛下意指我身为出家人,太过计较?” “不敢,不敢。” “朕只是随口一问,您莫要介意。” 方才她那句话真多余。 无论男女,一旦上了年纪,总和从前不一样的。 商芄没继续往下追问,不过沉着如水的面色瞧着并不好看。 为了缓和气氛,姬羌便亲自与他试冬衣,冬衣试完,商芄心里的笑意渐渐流露出来。 姬羌俯到他耳边悄声道:“您这件大氅的皮毛,可是当初朕亲自打下的灵狐,比王亚父的好。” 商芄未语,却低头盯着那大氅,摸了又摸,半晌,又掩饰一般肃道:“难得来一趟,留下用膳。” 姬羌便笑:“那还用说,朕都想念您的厨艺了呢。” 商芄二话不说,转身去了后厨。 后厨里,王圣君已经猫腰把鱼肉、菜蔬、米面准备妥当,只等着商芄大展身手。 “你可知,陛下送你的那件银狐大氅是她亲手猎的?比我那件还要好。”刚见面,商芄便没好气道。 王圣君心里猛地一个“咯噔”,就说嘛,就算他躲的远远的,这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略略思量几息,王圣君一脸真诚道:“不如,咱俩换换?” 商芄呼吸一滞,对上单纯无杂的王岚君忽而有些不忍,不过,做戏讲究做足,他只有继续板着脸道:“那我成什么了?别想在陛 王圣君也不耐了,“你想怎么地!” “还能怎么地!自然是你今日多做几个菜,感谢陛下。” 王圣君眉开眼笑,“还用你说!” 一个时辰后,父女三人愉快的享了一顿美味丰盛的大餐。 美食过后,姬羌近来挥之不去的沉闷之绪都消散不少。 第236章 知晓 饭后小憩片刻,姬羌便返程。 商芄与王圣君像往常一样,先把人送至上林苑大门口,待圣驾转角不见,二人迅速奔上山头儿,直目送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王圣君感叹,女儿大了,便有了苦恼,身为国君,苦恼更胜。 商芄问他这话何意,王圣君不欲与他争嘴,便耐着性子道:“其实,你心里比我清楚,陛下今日一行,不单单是为我二人送冬衣。只是临了,陛下或许顾及别的,没有提起烦心事。” 商芄对姬羌此行自然一清二楚,然而他与姬羌相处的原则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她若没有一丝提及的意思,他便闭口不询。 “你都不好开口,我更不能。”王圣君又道。 山路陡峭,难上更难下,一个不慎就会秃噜到底。 每次下山遇到陡峭之处,王圣君都是不由自主抓住商芄的衣角。 商芄一开始不习惯, 后来次数多了,便由他去。 这次, 确实商芄主动握住他的手腕, 悄悄给他支撑。 王圣君讶然, 不过那抹情绪稍纵即逝。 “你觉得,武陵王如何?”商芄问道。 “在一众世家子弟里面, 头一个。”王圣君如实回答:“可是,陛下不喜欢。” 商芄吃惊驻足。 王圣君用眼神反驳,难道不是吗? 若是喜欢, 夫王的人选早就定下。天时地利人和中,楚凌霄独占两个,却少了最重要的人和。 商芄便问王圣君,姬羌可曾与他说过什么, 王圣君轻轻摇头:“陛下从未与我谈论过这等事,不过,我有眼睛。” 话已至此,索性撂开。 王圣君认真道:“陛下心系国师, 但凡心系陛下之人, 都能看出。你其实与我一样,也是知晓的。” 商芄偏问他何以见得。 “陛下在所有青年才俊面前, 是个名副其实的君王, 唯独在国师面前, 像个骄纵的孩子。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 商芄沉默了。 王圣君又道:“我观国师,似乎也对陛下动了真情, 既然两情相悦, 结为夫妇有何不可?” 商芄:“……” “你莫要与我讲那些朝局、平衡之类的大道理。”王圣君对商芄的反应不以为意:“我只在乎陛下每日开心不开心,能否与其中意之人白头偕老。” 这话颇耳熟, 曾出自商芄之口。 那时候,他真的是这样想。迄今,他仍恨不得这样想。 可一个是国君, 一个是独身修道的国师, 真想像寻常人那般花好月圆,比登天还难。 在这点上, 王圣君与商芄的意见仍旧相反, 这件事, 只要陛下与国师达成一致, 没人敢,也无法阻拦。 商芄闻言,若有所思。 …… 养元殿。 姬羌刚进门便被惊了一跳,国师竟在等他。 绿衣悄声禀告,国师已在此等了两个时辰。 差不多御驾刚至上林苑时,他便来了。 姬羌便问绿衣,国师可曾用膳,绿衣禀道:“臣哪里敢怠慢国师,午时与膳房要了几样小菜,国师也没有推辞, 已用过了。” 礼毕,姜鉴问及姬羌行踪,姬羌如实相告:“天气渐冷, 朕担忧父亲与亚父上山开荒时着凉, 便与他们送了几件冬衣。” “当然,秋狩一别,朕不曾再见过他二人, 也有些想念。”落座后,姬羌又补了一句。 “国师近来做什么呢?” “哦!”未及对方回答,她恍然道:“如果国师不便告知,当朕没有问。” 姜鉴:“……” 自动忽略陛下阴阳怪气的模样,他也如实相告:“近来臣在为陛下设置接下来的课程内容,故而,最近没有早朝。” 尚六珈闻言,鼻子忍不住抽两下,零露比他抽的还厉害,师徒二人心有灵犀的用眼神儿道:陛下与伴读们又要遭罪了! “您不必向朕解释。”那边,只听陛下笑道:“我朝也没有规定,国师必须同国君一般,坐朝问道。” “陛下。”姜鉴叹了口气,这一声“陛下”唤的颇为惆怅。 姬羌忙起身告罪。 姜鉴亦起身, 还礼。 随后便告辞离去。 此后一个时辰中, 四大金刚连大气也不敢出。 尚六珈心里不停地埋怨国师, 何苦来招惹陛下呢? 从上林苑回来,陛下心情刚刚好一些, 得,这下比之前还不如。 晚膳,姬羌没有一点胃口,绿衣柔声劝了几句,她迟迟不动筷。 向来温柔贴心的绿衣突然扬声道:“陛下可知,那梁尚书为何频频催促您选夫王?” 一语落地,满是皆静。 大家都惊讶的望着不曾扬声高论过的绿衣,姬羌已被吊起浓厚的兴趣。 “为何?” “今日宫里的小丫头们都在传,梁燕卿的幼弟今日定亲了,定的是魏家二房的三小姐。” 姬羌在脑中绕了绕,发现是魏无疆二弟的三女儿,这两家人何时看对眼的? 她之前一点消息也没耳闻。 绿衣说完这句,不肯再言。其中深意大家都懂,梁家幼子不仅在夫王人选之列,且非常有竞争力。然,梁家幼子心有所属,陛下迟迟不肯定下夫王人选,梁家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许是那幼子闹的紧,梁燕卿不得不使了这样一个“锲而不舍”的法子。 想通这点,姬羌只觉得自己选“挡箭牌”的举措,非常及时。 如此,不仅断了许多人不该生出的念头,更让那些心有所属的青年才俊,早早抱得美人归。 姬羌提起筷子,用了几口,绿衣略略松口气。饭菜撤去,又仔细摆上茶点。 夜幕初降临,云鹤前来交代明日课程地点与基本要求。 听闻地点在慈悲山,姬羌心里那股“邪气儿”又来了,他又想到什么鬼点子制他们? 做了她一年的老师,她从未上过一堂关于为君为政之类的课。 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时,姬羌还不曾对姜鉴的课堂生出质疑,从第三节课开始,她隐隐感到不安。 这不安源自,她根本闹不清姜鉴在做什么。 想锻炼他们的体魄,磨炼他们的意志? 姬羌以为,真相恐怕没那么简单。 …… 次日,荒郊野岭的课堂,喧闹无比。 叶嘉禾与宋甘棠已经征得国师同意,将崇明馆、弘文馆里的学生全部带到慈悲山,美其名曰:旁听。 秦食马学着殷不离当年的样子,向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旁听,就是来看他们笑话的。 第237章 火烧 许多学生不仅第一次见到国师,更是第一次见到国君,双份激动之下,甚至有人双腿抖个不停。 姬羌免了学生们的礼,尽管她心中忐忑,不知国师又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在众位师生面前,依旧拿出十分的国君气度,正色道:“既然两位老师带尔等观摩太学府的课程,尔等定不要辜负师者良苦用心。于朕来说,这是一堂别样的课,于尔等来说,更是。” 男、女学生听完国君训诫,气势猛然高涨。 最初的紧张感不见,好奇心与使命感逐渐增强。 国学堂正式开始。 姜鉴一言不发的将姬羌与五位伴读带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山坡四周光秃秃的,除了杂草,一无所有。 秦食马环伺一周,小声道:“莫非,国师这次要我们观赏风景,而后写一篇记?” 说完,他自己都有所怀疑,“国师会这样心慈手软吗?” 山坡下,叶嘉禾与宋甘棠也在猜测此次国学堂的课程内容,有学生看着看着想近前,均被二人喝退。 叶嘉禾肃道:“国师的课,非比寻常,尔等定要遵守课堂规矩。” 学生们当即红着脸后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当此时,一队约摸三十人的神机营射手从四周的山林里钻出来,片刻,射手们分散而立,把姬羌与伴读所在的山坡团团包围。 霎时间,秦食马面上血色全无,不由自主向殷不离靠近,“这是,这是要我们躲避箭雨吗?” 我,我肯定死定了。 “马驹,不可乱了定力。”殷不离同样惊恐,仍不忘安慰秦食马。 六人中,只有她与马驹不会武功。 对于国师的课堂,采摘那天,姬羌已与五位伴读有过商议,且达成一致。以往他们成绩不佳,分散作战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如果每次他们都能更好的分工合作,不说都拿优牌,至少成绩会更上一层。 眼前情景来看,他们更加需要团结。 于是,姬羌令道:“一会儿朕与兄长保护不离,茁葭与扶苏保护马驹,切记,一个也不能掉队!” 伴读们齐齐称是。 白扶苏道:“这个距离,恐怕不是让我们躲避箭矢。” 楚凌霄也是这个意思,神机营的射手离他们足有百米远,任是神机营第一神射手也不可能射这么远。 六人正猜测,姜鉴悠哉悠哉登上山坡,来到六人中。 随后,姜鉴拿出一截只有食指长的香,道:“香尽之前,逃出火圈。” 话毕,他点燃短香,插入泥土,同时向山坡下比了个手势。 当即,神机营的射手齐齐拿出抹了火油的箭矢,点燃之后纷纷射出。 六人终于理解火圈的意思了。 “快跑!”六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趁着火势尚未燃起,火圈不大,火势也不高,眼下最是逃生的机会。 于是乎,六人如脱了缰的野马,朝坡下冲去。 山坡下,众位学生看的目瞪口呆。 李采薇脱口道:“老师,陛下他们平日上课就是这般吗?” 叶嘉禾轻轻点头,且不忘借机教导:“陛下每次上课,几乎都拿命在拼,尔等只是学个骑马便叫苦不迭,看看陛下,再看看你们,定要好好反思。” 李采薇及身旁的几个女学生纷纷低头领教,叶嘉禾的训话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下去,甚至传到弘文馆那边。 …… 姬羌等六人已然跑到火圈边缘,可惜,就算他们拼尽全力,借助山坡的坡度,近乎以神速跑下,那火圈已有十多米宽。 来不及多想,秦食马大声道:“陛下,王爷,你们先走,我和不离有办法!” 话毕,他抓起殷不离的手往山坡上跑。 殷不离也没质疑,直接跟上秦食马的步伐。 其他四人顿了顿,选择信任。 四人左右望了望,几乎同一时间跃起,眨眼功夫,脱离火海。 众师生长吁一口气后,心又悬起。 秦小公爷与殷通政尚未逃出。 秦食马的办法是,薅草。 几乎在他弯腰的瞬间,殷不离便获悉他的意思,于是,俩人马不停歇地薅草。秋日的杂草旺盛,有些还带着小刺儿,然,俩人已顾不上这些,忍着刺痛跪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拽,薅…… 很快,火圈攻上山坡,俩人也薅出一片空地出来。 俩人站在空地中央,一动不动的看着火势从旁经过,继续朝山坡顶端蔓延。 过了好大一会儿,火势终于过去,被烧过的土地也没那么灼热,秦食马与殷不离在短香燃尽之前,终于走了出去。 “国师!”山坡下,白扶苏喊了一声,大家纷纷朝山坡顶端望去。 火势已攻到坡顶,再有片刻就要烧到国师了。 姜鉴盯了一眼那香,已经燃尽。 他便伸出手掌,掌心向下,对着眼前的火势轻轻一摆。 熊熊燃烧,足有半人高的火苗突然熄灭了。 姜鉴优哉游哉的走了下来,同上山时几乎没什么区别。 白扶苏双眸闪着崇拜的光辉,不由自主上前相迎。 姜鉴便把一沓优牌递给他,白扶苏行了个大礼:“弟子谢国师!” 声音里,难掩激动。 六人均得优牌。 弘文馆、崇明馆的男女学生们欢呼庆贺,声震山林。今日一观,于他们来说,开尽了眼界,更振奋了人心。 秦食马一甩往日颓败情绪,今日他在陛下与众位师生面前长了脸,别提有多得意。 用陛下的话说,他的方法堪称精妙。 秦食马暗暗偷乐,他绝不会告诉陛下,这等火攻逃生的游戏,他小时候与秦忠玩过多次。 法子还是他从书上得的呢。 就是草里有刺,他的手掌现在还火辣辣的疼。趁人不备,秦食马钻进女学生堆里,四处讨要绣花针。 姜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姬羌发现时,只隐隐于林间看到两位童子的身影,眨眼功夫,两位童子也看不见了。 神机营谢统领带着神机营的射手前来与姬羌请安,得了君令后才慢慢退下。 叶嘉禾与宋甘棠也开始各自组织自己的学生列队回学馆。 经过一番口舌,秦食马终于在一女学生那里讨要到绣花针,笑着向姬羌请命:“陛下,臣与不离且去溪边洗洗手,把掌上的刺儿挑出来。” “快去!”姬羌不容他们耽搁。 殷不离原想着回府再清理手上的刺儿和伤口,奈何陛下已经开了尊口,她不好违背,只有跟着秦食马前往山林。 那溪泉的位置她也知道,离的不远。 上回秋狩,秦食马就是在那里清洗红果,献给陛下的。 .... 第238章 情话 秦食马第一次端详殷不离的手。 溪水洗净,原貌展露,那手白皙纤细,嫩嫩的软软的,像没骨头似的。 但是掌心、指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 殷不离见他皱着眉头,不知在发什么怔,又要挣脱:“针拿来,我自己挑刺。” 秦食马立刻收紧力度,还是那句话:“你两只手都有刺,如何挑?” “忍着点痛,我开始了。” 秦食马捏着绣花针,针尖颤颤的对准尖刺没入的指尖,轻轻挑了挑,一根小刺儿被挑出来。 抬头发现殷不离凝着英眉,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殷不离嫌他太慢,“你看你,手都发虚,偏要揽这档子事儿,不如我自己来。” 秦食马哪里肯放弃,且道:“我不是心虚,是心疼。” 殷不离:“……” 他不似往日嬉皮笑脸的状态,说那令人难为情的话时,眉眼认真,语气颇凝重。 “这有什么,几根小刺而已。”半晌,殷不离不以为意道。 至于那些隐隐升起的异样情愫,她自动抹去。 秦食马听了很是不高兴,也不回她,只一心一意继续挑刺儿。左手挑完,又挑右手。 右手更惨,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方才被清洗之后,伤口再次凝固。 “你,明知手上有伤,还敢沾水?”秦食马的眉头皱的更紧。 “小伤, 值得什么……” 话未完, 已被秦食马打断:“我最不喜欢的, 就是你这副满不爱惜自己的样子!” 他语气有些重,殷不离一时语凝。 秦食马将她右手上的刺全部挑出,用洁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将新冒出的血渍擦干净, 从袖笼摸出一只洁白瓷瓶,殷不离一眼识出, 里面是雪花膏。 “不, 不用擦了吧。” 这东西极其贵重, 上回马驹给她的那瓶,她只用了两次便被珍藏起来, 平时有个小擦伤什么的,绝不舍得用那个。 “这么漂亮的手,若留下疤痕, 你不觉得可惜?” 秦食马擦完了才道。 殷不离不觉得, 脸皮儿她都不在乎, 更何况天天拿东西、习字、干活的手。 擦完药膏, 秦食马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仔细与殷不离包上。 “马驹, 你这也太夸张了!” “隔离一下粉尘,这样好的快一些。” 事已至此,殷不离只能随他。秦食马包扎的非常仔细, 最后收尾时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谢你,马驹, ”殷不离盯了盯那蝴蝶结,须臾又道:“回头我洗干净晾干, 再还给你。” “不,不用了, 这是干净的,你留着用吧。”秦食马垂着眸子道。 那张俊美的无可挑剔的脸就在眼前,殷不离甚至能看清他那像小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殷不离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就算她反应有些迟钝,平日做事不拘小节,这么长时间,马驹一直有由头没由头的黏着她,还时不时做出一些稍稍出格的举动,那举动背后的意义,细想之下,她何尝不清楚。 她也曾想过快刀斩乱麻,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奈何,俩人不仅同朝为官,又同为陛下伴读,要想真的扯开距离,十分困难。 既如此,她觉得只有把话说清才能解决困局。 “马驹,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的,我已立誓,终生不嫁。” 不知为何,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的发抖。 尤其是在看到那两只频频抖动的“小扇子”后,突然觉得喉间十分艰涩。 这世上,秦食马大概是她最不愿伤害的那个。 忽然, 他抬眸直视,歪着脑袋道:“怎么, 只为你包扎个伤口, 就想让我娶你?” “你……”殷不离被噎, 差点背过气去。 难为她不知如何张口,鼓了好一会儿勇气才把话说出,听他的意思,她这是自作多情了? “不过,你要真这样想。”他笑的蔫儿坏,“小爷我娶你也成,如此,也算我这条肥水没流外人田。” “你,你还是流向外人田吧。”殷不离当即站起,面皮儿红一阵白一阵的,又羞又窘,转身就要走。 秦食马立刻去拦,殷不离被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真的气恼了,冲着那只拦她的手狠狠打了一拳。 一拳而已,谁料秦食马竟一个后仰,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朝后倒去。 此刻俩人站在溪边一块大青石上,秦食马身后恰好是一汪水坑。 殷不离想都没想便去扯他,千钧一发时刻,秦食马朝身侧一跳,单脚落到岸边,同时,殷不离也被他带了过去。 就这么一波三折的,最后俩人齐齐倒地。 殷不离还好,毕竟是趴在秦食马身上的那个,身下之人有点惨,后脑正磕小石头上,疼的他龇牙咧嘴。 殷不离心中大骇,这家伙本就缺一根筋,再磕傻了…… 她挣扎要起,秦食马却将她上半身锢的紧紧,有气无力道:“别动,让我缓一缓。” 殷不离:“……” 似乎她这份重量离开,他才能更好的缓气儿吧? “你放开,我先起来……” 秦食马幽幽睁开眼睛,用一副从未有过的神情注视着那张挣扎的脸,那眼睛含着笑意,像一汪荡漾的清泉,望一眼使人心口发烫,再看,连魂魄也要被摄去…… 殷不离彻底慌了神儿,恼羞之下使了浑身力气要挣脱,身下笑嘻嘻的人忽而来了个鲤鱼打挺,俩人的位置瞬间颠倒过来。 殷不离被这一幕弄懵,连呼吸都忘了。 趁着她不备,秦食马飞速在她脸颊啄了一口,而后,毫不费力的把已经僵掉的人儿拉起来。 殷不离恼羞成怒,“你!大胆!登徒子……” 那一刹,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对方才好。 震惊,羞恼,恐慌的同时,似乎还有一抹闹不清的失望,青天白日的,他,他竟敢轻薄于她! 不知不觉,她眸中涌出一丝亮晶晶的东西,发抖的嘴唇动了又动,直到转身跑开也没再说出半个字。 殷不离跑了很远,秦食马才后知后觉去追,并深刻意识到,他可能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离!不离!你等等我……” 秦食马越是大喊,殷不离跑的便越快,下坡时,她甚至不顾一切的秃噜下去。 待秦食马终于冲上山坡,殷不离早不见了踪影。 第239章 负责 次日傍晚,殷不离下了衙,又遇秦食马,或者说的准确一些,是被秦食马早有预谋的拦截。 殷不离非常不喜秦食马这等“锲而不舍”的纠缠,以为自己昨日已经把态度表的很清楚。俩人同朝为官,又同为陛下伴读,何必非要弄到这一步! 秦食马拦住殷不离,只悄悄说了一句,他要娶她,为她负责。 殷不离简直哭笑不得,这人还赖上她了? 她莫名其妙的被轻薄,还要搭上一辈子? 殷不离直接回他,无需负责。 本以为秦食马还要可劲儿纠缠呢,谁知他闻声竟乖巧的放行。 又两日,殷不离下了早朝,刚回到府中,便听阿葵说,秦国公夫人来了,她母亲陪着,眼下二人就在葵园等她。 殷不离听头大,不曾想秦国公府会弄出母子齐上阵的架势。 她与秦国公夫人见面之前,母亲扯着她,与她说了诸多有的没的,估计二人在她回来之前已“商议”许久,就差当面把话题点破。殷不离也明白,两家人顾着脸面与后路,在她没有点头之前,谁也不敢挑明。 秦国公夫人的大概意思是,千错万错都是他们家马驹的错,希望她大人大量能原谅他。 殷不离当场闹了个大脸红,暗恨秦食马脸皮厚到家,连那样的事也学给自己的母亲听。且这么大的人了,还事事依靠母亲。 裴秀娥走后,殷不离也回味过来,竟发现这位年轻时艳冠京城的夫人, 大约在秋狩时就已经瞧上了她, 意欲马驹娶她做媳妇。记得当初, 为了接近她,裴秀娥频频装作与她偶遇。 回想当时会错意的自己,殷不离又哭笑不得。 话说回来, 这娘当的,究竟怎么想的?她不美, 还比马驹大三岁, 在天下女子中, 又是个标新立异的,秦国公夫人怎么偏就相中她与马驹做媳妇呢? 殷不离想不明白的事还在后头。 两日后, 秦国公派人与她送了帖子,竟要在醉仙楼宴请她。 当朝超品国公与她下请帖,殷不离无论如何都要给人家这个面子。于是, 下衙后, 她急急赴宴。 其实, 她也挺好奇, 国公爷要与她说什么。 仔细回想,大约秋狩之后, 秦国公对她的态度似乎不同往日,尽管他们二人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偶尔碰到, 她向他行礼时,这位国公爷态度十分温和, 笑盈盈的,不似从前, 但凡她与秦食马走的近一些,他都不大高兴。 席间只有他二人, 秦国公一没提秦食马,二没提秦国公夫人,只与她聊了一堆朝事和崇明馆的教学之事。 后来,听她讲述国师的教学内容时,略略提了一嘴秦食马,对她一直以来的照应,他这位当父亲的,表示感激。 除此之外,再没多说什么。 临了,秦国公问了一个问题。 “听闻殷通政立志,终生不嫁,老夫十分费解。不知殷通政可否解惑一二,冒犯之处,还请原谅。” 闻言,殷不离总算明白这顿宴席的意义,总算没有“跑题”,这位国公爷与他家夫人的意图一致。 话已至此,殷不离也不再遮掩,直言道:“不离心有宏愿,不愿被姻缘之事束手束脚,更不愿连累别人。” 她以为自己解释的够清楚,哪知秦国公闻言赞道:“竟然如此。殷通政果真奇女子,非世间寻常男儿能比,我家马驹,就差的更远了。” 殷不离感激他的认可,更为马驹不平。 “国公爷。”殷不离驳道:“马驹不差的,他也并非像众人眼中那般贪玩,跳脱。相反,他私下很用功, 常常给人吊儿郎当的样子, 是因为,他想让大家开心。” 显然,秦国公非常惊讶,若非殷不离一脸严肃,他都以为对方在恭维自己。 “还请国公爷看在下官的面子上,今后在教训马驹的时候,能手下留情。”这话殷不离早就想说了,可是没有立场。 如今,也没任何立场。殷不离却明白,今日不说,往后便再没机会了。 人家一家子轮番向她“求亲”,被她一一拒绝……所以说,过了今日,她与马驹大抵真的要分道扬镳。 离开醉仙楼,殷不离木木的在街上游走,连出几口大气才将心中隐痛压下。 她一直想的明白,人不可能事事兼得,想要得到一些,总要失去一些。 …… 弄清殷不离真实心意后,秦国公径直前往养元殿,面见姬羌。 这么多年,他们秦国公府不曾向陛下求过什么,如今为了儿子,秦国公算是豁出去脸面,向姬羌讨要“赐婚”的旨意。 姬羌早有此意,却未流露半分。 只惊讶问道:“这是卿之意,还是马驹的意思?” 秦国公:“回陛下,这是我们阖家之意。” 姬羌笑了,“朕未曾想到,殷通政竟然成了香饽饽。难怪,近来马驹总是朝人家身边凑,即使对方不耐,仍坚持不懈。” 秦国公老脸一红,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给自己讨媳妇嘛,还是心仪的,总要追着赶着的,想当年,他也是一样。 “朕若没记错,不离比马驹,大了三岁。” “民间有云,女大三,抱金砖,马驹孩子气,不离稳重,二人恰好互补。” 说这些话时,秦国公两眼直放精光。 “也对。”姬羌随声附和,“只是,二人相貌差的有些远。不离生的普通,马驹可是在京城一众儿郎中拔尖儿的。” “陛下,臣实话实说,不离确实生的不美,但仔细看,也称不上丑,女儿家家的秀气,还是有几分的。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无论气度还是品性,学识以及心智,她都远胜马驹,我们家马驹若真能娶了人家,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卿说的,也有道理。”姬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儿,须臾道:“确实不丑,朕与其相处久了,还越看越顺眼呢。倒不是朕以貌取人,只是俩人容貌相差甚远,朕唯恐此般差距将来成为不离的负担。” “不知安定侯府何意?朕总不好越过人家父母,直接做主赐婚。” “陛下且安心,内子早与殷夫人达成一致,前几日,臣也与殷御史通了气儿,两家父母亲这里没什么问题。” “不离呢?” “那孩子唯恐连累婆家,故而撂出终生不嫁的话。臣观她,也是惦记马驹的,只是处事稳重,心志坚定,不肯流露而已。” “既如此,朕便择日为二人赐婚。” 秦国公大喜,拜谢国君之后,美滋滋的回府向夫人报信去了。 第240章 交心 “你说你去找了不离,之后又去找了陛下,陛下答应要为他们二人赐婚?”裴秀娥激动的心口突突直跳,连日来,压在她心口的大石头被撤去,陡然轻松的感觉,让她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 老东西真是的……也不与她提前打声招呼,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其实,裴秀娥更想表达的是,她们家国公爷看着对儿子漠不关心,谁知行动起来,竟让人这般难以招架。 “马驹知道吗?” “还不知,我才从宫里回来。” “快!快去叫马驹!”裴秀娥红着眼眶,一想到儿子听到消息的开心样子,悲喜交加。 那小东西与他爹一样,是个痴情种。 近来总看他在人家面前上蹿下跳,人家却不搭不理的,她这个当娘的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裴秀娥刚要命人去唤秦食马,但见儿子大步流星进门,走至父母面前,扑通跪道:“马驹谢过父亲!谢过母亲!” “哎呀呀,快起来,值得这样。”裴秀娥再忍不住抹了一把泪。 但是秦食马话还未完,“还请父亲再进宫一趟,请陛下歇了赐婚的心思,儿子不想强人所难。” 裴秀娥:“……” 秦国公:“……” 这小东西天生欠揍!他以为陛下是他什么人,可以随意支摆! 为求赐婚的圣旨,他已然豁出这张老脸,前后不到一个时辰,这小东西竟敢让他出尔反尔。 秦国公抬手就要打,手刚扬起,突然想起殷不离的话,顿了顿又给缩回去。 “说,什么理由。”秦国公怒目圆睁。 “儿子说了,不想强人所难。”秦食马又重复一遍。 秦国公突然回过味儿来, 转怒为喜, “傻小子, 人家心里惦记着你呢,只是畏惧人言,又怕将来在朝堂之上连累咱家, 这才拒绝了你。进宫之前,为父先去见了不离, 她亲口对我讲的。” 秦食马不敢相信, 秦国公把他提溜起来, 俯在他耳边道:“为父告诉你一个验证的法子……” 父子二人嘀咕好一会儿,究竟说的什么, 裴秀娥一个字也没听见。 不多时,但见儿子兴冲冲跑了出去。 “你同马驹说的什么?”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裴秀娥:“……” …… 此后秦食马频频出入醉仙楼,每次都喝的“酩酊大醉”。没几日, 满京城都知道秦小公爷频繁出入醉仙楼, 借酒消愁的事儿。 旁人不知什么原因, 殷不离一清二楚。 她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尤其是秦食马,可躲来躲去, 结果总事与愿违。 然而,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任由一个前途光明的大好儿郎酗酒伤身,自毁前程。 陛下才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节骨眼儿上,决不能因为酗酒一事再令陛下失望。 这天, 秦食马前脚进了醉仙楼,殷不离后脚跟了进去。 看着桌上醒目的大酒坛子以及沈万九苦苦相劝的样子, 殷不离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殷大小姐,您快劝劝秦小公爷, 再这么喝下去,身子都喝坏了。”沈万九神情焦灼的望了殷不离一眼,匆匆退去。 离开之前,还不忘掩门。 “你来做什么?”秦食马眉眼清冷道:“不是说,与我一刀两断了?” 殷不离:“……” 她什么时候说与他一刀两断了? 再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断的了么? “别喝了。”殷不离夺下酒杯,“伤身。” 秦食马抬眸,定定看着她,自嘲道:“那又如何?似我这等令人讨厌的……” “我心疼。”殷不离认真道。 秦食马:“……” 怎么办,怎么办,他已经快装不下去。 不行,不能露馅儿,否则一切白费。 听爹的……嗯?爹说什么来着? 对对,让她心疼,只有她心疼了,事情才有转机。 可是,她已经心疼了……那,那就再让她疼的厉害些,如此才更稳妥。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的样子不仅没有引起殷不离的怀疑,反而令她更难受,沉默的空隙,她呼吸都有些不畅。 “我值得吗?”他抬眸,追问,如星子一般明亮、惊艳的眼睛,润润的。 殷不离心里猛地一抽,“我不知道别人如何想, 在我心里,马驹是最值得的。” 如果方才还有些苦肉计的味道,这会子秦食马当真感动了, 清澈的泪就那样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他又不愿殷不离看到这副狼狈相,猛地背过身去。 但是那颤颤的双肩,足以说明他现在的心情。 “对不住,马驹。”殷不离走过去,纤手搭在他肩上。 秦食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转过身认真道:“别这样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愿意追着你,愿意被你奚落,只要是你对我做的,我都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不理我。” “你不理我,我心如刀割。” “我也是。”良久,殷不离喑哑道。 四目相对,俩人眼中都有说不尽的情意。 殷不离不敌那股炽热,率先败下阵。 秦食马痴道:“不离,你知道吗?偷偷溜往江南那次,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陛下,实际上,并不是……我是为了看你。但是我不敢说,只能把什么都悄悄放心里。你若问我从何时开始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喜欢同你讲话,就算你烦我,我也是高兴的。后来,你突然下江南,我每日都浑浑噩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想,从那时起,我大概就已经中了你的毒,一离开你就浑身不舒服的毒……” “你,你,浑说什么!”殷不离脸红的像天边的晚霞,“再浑说,我就走了。” “这怎么能是浑说呢?”秦食马立刻攥住她的手腕,免得她真逃掉。 “放开,我不走。” “谁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装着一副对我毫不动心的样子,还说没有骗我?” 殷不离被堵,半晌辩解道:“我从没掩饰对你的心意。” 这种事,骗的了任何人,也骗不了自己。所以,她总是前一日告诫自己远离马驹,第二天转眼就忘了。 他遇到难题,她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上。他挨了国公爷的打,她会第一个心疼。但凡他认真的说了什么,她会毫不保留的相信。 秦食马不依不饶,非要她说个明白,她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境。 殷不离以为,方才自己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奈何,她不说清楚,他就不放她走。 殷不离脸红的像滴血,鼓了鼓勇气,良久,抬眸,盯着他的笑颜认真道:“每次看到你笑,天地都亮了,看不够……” 第241章 赐婚 自从结识马驹,殷不离不止一次想过,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快乐?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可以笑,笑的恣意,甚至有时候,可用狂放形容。相比马驹,她这么多年, 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侠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会有人在乎。她的理想,她的抱负,一次又一次在世俗中抗争,争到最后,虽然取得一点进步, 却磨灭了她的鲜活。 这几年如果没有父亲支持, 她可能还要更惨。 所以,当马驹第一次走进她的视线,真的把她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尽管她嘴里常说些尖酸刻薄的话,或不屑,或不忿,她从不否认,她喜欢马驹无拘无束的样子,嘴里说的有多难听,心里便有多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她常常为曾经的言行感到后悔,大抵也明白,可能从那时起,她便无法坦然面对自己那份渴望,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通过那种方式打击别人,更是告诫自己。 “我以后天天对你笑。”秦食马笑的更绚烂了,握着她手腕的力度不由自主的收紧。 其实他很想抱抱她,狠狠的抱,念头刚起, 又被他狠狠掐灭。 不离是一个严谨的甚至有些刻板的女子,不仅和天下女子不同,甚至,一般的男子与她也是有很大区别的。 倒是从翰林院的鸿儒,国子监的老夫子身上,隐隐能看出不离的一些影子。 从前他最烦的便是那些老匹夫,而今, 看看不离,再看看他们, 竟品出几分可爱。 方才还有些激动的殷不离突然收住所有情绪,严肃且认真道:“马驹,你等我两年。” 秦食马:“莫说两年, 就是二十年我也等。” 殷不离:“……”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正常情况下不该问问为什么要他等吗? 有人敲门,是阿葵与秦忠。 这俩人满头大汗, 并肩挤进门的样子让殷不离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什么事? “大小姐,宫里来人了,侯爷要您速速回府。” “小公爷,咱们家也是。” “如此,我们便赶快回去吧。”秦食马忍着跳起来的冲动。 殷不离默默斜视这个表情怪异的人,想笑却忍着不笑,俊美的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直觉告诉她,其中定有古怪。 …… 古怪很快被揭晓,当殷不离拿着被赐婚的圣旨,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贺喜声,看着她母亲喜极而泣恨不得冲进宫给陛下磕几个头的夸张反应,她总算明白过来。 怪不得马驹那厮听见要等两年,毫不犹豫地应了……竟在这儿等她呢。 “姐,你不高兴?”殷不弃难以理解姐姐哭笑不得的表情。 陛下赐婚,天大的荣耀! 更重要的是,明里暗里,谁也不敢对这桩婚事说半个不字。 这么多年,姐姐坚持不嫁人,不就是怕人家说闲话吗?嫁高了怕人家看不上,嫁低了怕人家说她因为相貌平平,退而求其次。 这回好了,哪怕姐姐真的高攀秦国公府,也无人敢说她高攀,见了面,只能笑着道喜。 “去!说什么浑话!你姐姐这是高兴傻了!”殷夫人嗔了儿子一嘴,脸上挂着不常有的笑,望着殷不离,激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殷不离又看向父亲。 向来铮铮铁骨,从不弹泪的殷其雷,此时眼圈红红的,鼻子酸酸的。 “这圣旨,是秦国公向陛下求来的。”殷其雷道。 殷不离惊的心魂皆颤。 赐婚的圣旨是秦国公向陛下求来的消息,不日传遍整个京城。 消息传出时,许多人尚未从陛下与殷、秦两府赐婚的消息中走出,接着便又吃了这么个惊天大雷。那些在家中各种发酸的人羞的无地自容,原以为是殷府厚着脸皮在陛着那张丑脸去沾染京城第一美,秦小公爷。 谁知,赐婚一事,竟是秦国公亲自求娶的。 随这等消息一起来的,还有秦国公夫人近来如何频频登殷府的门,如何与殷夫人各种交好。另有秦小公爷频频光顾醉仙楼,借酒消愁的事也给扒了出来。 至于为何借酒浇愁,傻子也明白。 有不甘者又胡乱猜测,这般接二连三往自己身上贴金的消息,定然是殷府放出去的。至于理由,殷不离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在那儿放着,还用说吗? 定然是怕人家说他们殷府攀高枝儿,所以才着急忙慌的告诉所有人,婚事是秦国公府主动求的,千方百计求的。 这等阴暗的猜测隐隐露头儿,京城最新“八卦”主题又变了,说,消息竟是秦国公府着急忙慌的放出去的,目的是为了向众人显示他們家向殷府求亲,带着十二分的真诚。 …… 是夜,葵园四周静悄悄的,殷夫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将当初秦食马同她在茶馆中的谈话全部向闺女坦承。 殷不离总算找到根结,就说最近母亲变化极大,虽然,还会时不时的犯抽,与前些年相比,真真换了个人。 关于她参朝议事之举,虽没明确表示赞同,但也不再反对。日子久了,母亲大概也习惯,每逢早朝,天不亮就派人在她院门前守着,每一次都亲自把她与父亲送到府门外。 有一次还颇骄傲的说,天底下如她这般为人妻,为人母,头一份儿。 究其原因,竟也与马驹脱不了干系。 婚期定在半年后,算算日子,恰在万寿节之前。殷不离不知这日子是秦国公讨要的,还是陛下特赐的。 总之,于她来说,无上荣宠。 殷夫人与女儿说了好大一车话,身心轻松的离了葵园。 已在墙头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秦食马,总算吐了一口长气。 他轻车熟路的翻过墙头,蹑手蹑脚的来到窗下,恰好听到里面的阿葵问道:“大小姐,您叹什么气呀。” “阿葵,上次买的口脂还有吗?” “没了,您不是说不喜欢上妆嘛,口脂放的久了变了味儿,奴婢早给扔了……不是吧,大小姐,难道您,您想上妆?” “上什么妆!我只是觉得天气干燥,嘴唇有些发涩,身为朝臣,可是要时刻注重仪容仪表的。” 这话阿葵信才怪,转身将自己尚未拆封的口脂拿来,香味甚浓,殷不离又开始犹豫。 “果然,女为悦己者容。”窗外,秦食马幽幽道。 第242章 谢恩 开窗之前,殷不离意味深长的给阿葵使了个眼色,阿葵当即领会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偷笑着飞速睃秦食马一眼,而后一溜烟儿的跑掉。 殷不离再三鼓了鼓勇气,才把窗子打开。 “你怎么又翻墙?”她嗔道。 “去衙里等你半天,不见人来,听说你今日坐堂, 我又去了崇明馆,结果,嘉禾郡主说,你回家了,真是让人好找。” “哄谁呢?你若真想找, 还会找不到我。”殷不离忖度,这家伙十有八九故意的。 被陛下赐婚,无上荣耀,又心想事成,如此快意之事,怎能不炫耀一番。 以她对他的了解,她甚至能想到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被一语点破,秦食马更加高兴。未婚的妻子这样懂他,夫复何求! “你找我做什么呢?”殷不离被那灼热的眼神儿盯的有些受不住,垂眸轻问。 “送你些东西。”秦食马递来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全是胭脂水粉。 殷不离“唰”的脸色惨白。 默默收下,轻轻道谢。 秦食马往前凑了凑,大着胆子抓住她的手,认真道:“我早就想送你礼物,以往没道理,如今有了,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多谢。”殷不离再次道谢,打开一盒香粉嗅了嗅, 味道淡淡的, 是她喜欢的类别。 “不离, 你刚刚低头嗅香的样子,真美。” “陛下也真是,既然都赐婚了,眼下把礼过了喜事办了多好,竟还要我等半年。” 殷不离:“……” “再浑说,我就……” “你就如何?” 殷不离心如乱麻,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儿,甚至,慌乱之下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她在秦食马面前何曾这样气短。 “夜深了,你,你走吧。”窘迫至极的殷不离要关窗,早有预谋似的,窗外之人趁她不备,身手矫健的跳了进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翻你的墙头儿。”他定道:“宅子已经被我转手。” “为什么?”殷不离身心发颤,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须臾,见秦食马挨着窗边没往前挪动,她稍稍松口气,又稍稍挪回来一点。 “傻瓜,自然是防小人,若被人家知道堂堂秦小公爷特意在殷大小姐院落旁买了个宅子,人家会怎么想?” “嗯。”有道理,她呆呆的点点头。 一天而已,她在他面前像换了个人,与以往相比,不仅添了几分呆气,还多了几分女儿家家的羞怯。 秦食马突觉喉咙发紧,鬼使神差的抱住了对方。 殷不离脑袋“轰”的一下,理智,定力……什么都消失了,仅凭着本能胡乱挣扎,却越推越紧。 “真想现在就把你娶回家。”他喑哑道。 怀中人突然忘记挣扎,怔怔望着那张令人着迷的面孔。 四目相对,俩人又贴的这样近,空气毫无征兆燥热起来。 突然,秦食马倏地把人放开,跳窗“逃”走。 很久,很久,殷不离才觉周围空气的热度散去一点点。 …… 此后数日,二人无论朝上朝下,皆刻意规避着对方,连个对眼都不曾。 姬羌暗暗纳罕,这俩人真真古怪,赐婚前,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甚至不顾风言风语。如今,可以正大光明的黏着了,竟又刻意疏离。 获悉她的疑虑,尚六珈忍不住附耳过来,把秦食马买卖宅院以及翻安定侯府墙头的事儿道出,姬羌大吃一惊:“这般隐秘之事,你如何得知?” 尚六珈抿嘴笑道:“说来也巧,秦小公爷最后一次翻人家墙头儿时,被兵马司的赵指挥看到,赵指挥回家里告诉了赵大统领,赵大统领当个笑话说给了臣。” 姬羌:“……” “看来还是怪朕,把婚期定的太靠后,该年前把事儿办了的。” 听着陛下忍俊不禁的口吻,四大金刚乐的不行。 纷纷感叹,殷通政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一个官家小姐,吃了多少苦头才走到今天。更感叹俩人男貌女才,天作之合。 养元殿里正热闹,被打趣的二人一前一后的进门。 俩人前来谢恩。 事实上,圣旨抵达那天,两府的长辈已进宫谢了恩。 然而秦食马、殷不离除却臣子一层身份,还是国君伴读,于情于理都要正经八百的进宫一趟。 俩人齐齐向姬羌行了拜谢大礼,姬羌笑着叫起。 稍稍打量发现,殷不离梳了淡妆,秦食马的衣着比平时稳重许多。 “安定侯府的新宅已经落成,不知安定侯决定什么时候搬进去?” “回陛下,家父决定年后开了春再搬。” “这是为何?”姬羌顿了顿道:“新宅宽敞,修了地龙,天气渐冷,不日便可用到。何况离秦国公府也近,朕若没记错,两府就隔了一条街,早早搬过去,待明年开了春,你们一个嫁,一个娶,不是省了诸多麻烦?” 秦食马当即起身,喜道:“陛下圣明!” 殷不离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道:“臣回去便转告父母亲。” 四大金刚忍不住偷笑出声。 姬羌又笑,“对嘛,如此,你們二人往后串门儿也方便,不必再翻来翻去的了。” 秦食马:“……” 殷不离:“……” 尚六珈悄悄瞥了姬羌一眼,怔了很久才品出味儿来。 陛下看似在打趣二人,实则在提醒他们,今后行事要小心谨慎。 也是,得亏是赵指挥看见,若是换成别人,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风言风语。 殷不离何等聪明,又岂会不明白,当即向姬羌请罪。秦食马后知后觉,也跟着回过味来,“陛下,臣再也不敢了。” 姬羌拉住二人的手,慢慢放在一起,语重心长道:“既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今后行事,定要多多站在对方的立场,多思多想,切忌鲁莽。” 俩人齐齐称是。 姬羌又道:“朕一直视你们为左膀右臂,朕相信,你们也不会令朕失望。” 国君器重,是恩荣,也是重担,俩人感叹万千,齐齐领命,谢恩。 …… 殷家人到底在落雪前搬进了新宅。宽敞大气的安定侯府,同隔条街的秦国公府一样,占据整整一条街。 殷府大小姐先被赐婚,后又逢乔迁之喜,可谓双喜临门。 乔迁这一日,新宅门前车水马龙。各府各宅的拜贴、请帖、贺礼,络绎不绝。 殷夫人望着堆积如山的帖子、礼物,直发愁。 第243章 退学 殷不离认为没什么好发愁的,但凡递帖子的一律回帖感谢,对于送礼物的,一律按照相同规格回礼便罢。殷夫人有些犹豫,殷府这么多年,很少与人来往,如此一来一回,不就打破常规么? 殷不离告诉母亲, 此一时彼一时,位置不一样了,处事方式自然要变一变,再说,许多人家与秦国公府交好, 看在秦家的脸面上,他们也不好像从前那样做的太绝。 殷其雷完全同意女儿的做法,殷夫人照办。 连着两日, 这些琐碎的事情才被理出头绪,殷夫人又悄悄告诉殷其雷,无论帖子还是贺礼,均不见秦国公府。 殷其雷嗔她:“糊涂,秦国公府能与他们一样么?” 次日,秦国公携妻儿登门拜访,当此时,殷府乔迁新居的忙乱已经过去,府里一应内务恢复如常,殷夫人这才回过味儿,昨日,她们家侯爷话中深意。 亲家登门拜访,庆贺乔迁之喜,带了十分丰盛的贺礼,殷夫人见了又开始有压力。殷不离悄悄提醒,不必有什么压力,正常来往即可, 陛下能为她与马驹赐婚, 看重的便不是这些细枝末节。 再说,两家互为亲家,若是平淡如水的交往,别人看了反而觉得古怪。 殷夫人又寻到主心骨,高高兴兴的操持宴席。 宴席分两桌,男女各一桌,中间隔了个大屏风,两边说话双方都能听见。 男席这边,秦食马是个活跃的,在岳父、小舅子面前“耍”尽了“宝藏”,席间殷其雷、殷不弃几次被逗的捧腹大笑。女席这边,殷不离不甘示弱,加之喝了点酒,话也稠,话里话外不仅对裴秀娥十分亲昵,还隔着屏风与秦食马公然对话,甚至还因对方吹牛皮之事,娇嗔他两句。 本来秦国公还觉得老脸热辣辣的,有些搁不住呢,后来一见殷不离随了自家儿子的德性,心里立刻舒坦。 这两个孩子,真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宴席结束,殷家人亲自把亲家送上马车,目送他们远去。 人刚走,殷不弃便缠着父母亲与姐姐,他什么时候可以前往秦府拜访,席间姐夫许诺,待自己哪天有空去秦府寻他,他兵器库里的好东西随他这个小舅子挑选。 殷夫人闻言,没好气的白儿子一眼,“出息。” 殷其雷饮了不少酒,老脸两颊各有一团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尤其是笑起来,竟有些傻。 听见妻儿对话,直道:“待你哪天不上学,马驹休沐,尽管去,拿了人家的东西别忘回礼就行,值得什么。” 殷不弃又央求殷不离同他一起,还说他从未去过秦国公府,怕说错话行错事。 殷其雷不悦,“多大了,事事拉上你姐姐?丢不丢人!我宁可你在别的地方丢人,也不能在这件事上丢人!” 殷夫人见他越说越上火,连忙把他往府里扯,殷不离趁机教导弟弟:“尽管去,这只是个开始,不必像从前那样,说话做事束手束脚。想一想,咱们家从前何种境况,如今何种境况?事情最怕矫枉过正,失了本来面目,那就得不偿失了。” 有了姐姐这话,殷不弃心中有了谱儿。 再欲说几句,殷不离突然瞥见府门前的大石狮子后隐隐藏着一人,东晃西晃的,她立刻走了过去。 “沈老板?”殷不离诧异:“您怎么不进去?” 沈万九干涩笑笑,对殷不离行了个揖礼,殷家人乔迁新禧,而今日又是什么日子,他什么身份,焉能真的上门叨扰? 可事情很急,他不得不厚着脸皮,来与殷大小姐谈谈交情。 于是,沈万九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殷不离听闻沈绵绵与沈呦呦要退学,几乎不敢相信。 这才进崇明馆几个月,竟要退学? 定然有事!可沈万九吞吞吐吐的样子越发让她着急:“究竟是何原因,您且说出来,不必有所顾忌。” “唉……”沈万九长叹一声道:“嘉禾郡主的骑射课堂上,绵绵与呦呦每次都名列前茅,许是太过张扬……草民也说她们了,不就是会骑马射箭嘛,有什么好炫耀的,两个呆瓜得了郡主的夸赞,竟什么也不顾了,回回满分……” 殷不离懂了。 “惹得别人不快?” 沈万九轻轻点头。 “那也不至于闹到退学的地步。” “是,是待不下去。”沈万九满脸酸楚,“吃饭时,碗里会突然冒出两条虫子……睡觉时,床褥都是湿的……” 殷不离突然涨红了脸,心火蹿出,无法熄灭。 “此事本官已知晓,沈老板先回去。” “嗳,草民叩谢大人……” “不可。”殷不离拦道:“沈老板,您的好日子来了。” 沈万九:“……” 什么,什么好日子? 于他来说,两个闺女能继续在崇明馆读下去,就是最好的日子。 可是,他只是一介商贾,纵有再多银子,出门在外总低人一等,银子多有什么用! 殷不离不肯透露,却十分自信的笃定,他的好日子眼见来临。 沈万九一头雾水的辞了殷不离,归家。 …… 养元殿。 姬羌完全沉浸在糯米莲藕带来的馨香甜糯中,连吃好几块才想起让四大金刚也尝尝鲜,“来来,这一碗,你四人分了,圣君的做法,同御膳房大不同。” 零露早馋的不行,得了令立刻把碗端走,喜滋滋的给尚六珈夹了块,“快尝尝,师父,圣君惯会做藕食。” 尚六珈嫌零露太馋,瞪他一眼,却接着他的话笑道:“圣君的藕食,的确上上品。” 姬羌又夹一块,放入嘴中,不由想起去岁秋冬时节,父亲驾着一叶扁舟在雨花池里种莲子,她当时还讥讽他,身为出家人还讲究口欲,父亲认真回她: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一晃一年过去,她身上减了许多孩子气,而父亲,牵挂她的心,愈浓了。 品尝完美食,尚六珈才敢将烦心事讲给姬羌:“陛下,那沈万九之女,沈绵绵与沈呦呦昨日向燕国公主递了退学书。” 姬羌瞥他一眼,尚六珈忙说原因,说完还总结了一句:“学里大都是官家千金,世家小姐,她们那些商户女本就不受待见,何况骑射课的成绩还那般优异……” 四大金刚皆以为陛下会站在沈万九那边,毕竟,沈万九是陛下亲封的“忠义之士”,于朝于国都是有功之人。 谁知陛下闻言,只轻道:“随她们去。” 第244章 处理 叶嘉禾与殷不离分工合作,不稍两日便将女学闹出的退学风波背后实情查的一清二楚。 具体来龙去脉如沈万九所言,他的两个女儿在骑射一门课上太过优秀,又不懂得收敛锋芒,暗地里让不少世家小姐看不顺眼。某日在食堂就餐时,沈绵绵不小心把汤汁洒地上,溅了两位官家小姐鞋上,引得一阵慌乱。另有, 冬日来临,学堂按照房号分炭之事,世家千金们与商贾之女因银霜炭的量和质,双方拌了几句嘴。 总结起来,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一提。 叶嘉禾冷笑:“不值一提之事, 偏偏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提起, 说到底,还不是世家瞧不起商贾,认为,商贾之女不配同她们在一起读书。陛下办女学的初衷便是用书卷消泯这种身份上的障碍,于读书一事来说,不分高低贵贱。入学之日,山长也一再强调这点,并将规矩清清楚楚的写了出来,张贴馆内公示板上,偏偏有人唱反调。” 嘉禾郡主总结的也对,殷不离缓缓舒口气,劝道:“事情牵扯复杂,郡主莫要心急,更犯不着与那些不懂事的学生置气。” 相处久了,殷不离发现叶嘉禾根本不像表面那般高冷疏离,相反,她不仅是个热心肠, 且从不拿郡主的身份压人。骑射课堂之上,以沈绵绵为代表的商贾之女露出骑射天赋之后,她振奋之余,常与那些商贾之女打成一片。 而那些世家千金动辄叫苦不迭,淌眼抹泪的,多次鼓励仍提不起精神,难免让人着急。郡主一着急,说话便有几分火气,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们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心里不满越发浓了。 “焉能不气?”叶嘉禾直指池塘冻结的池水:“这么冷的天,把人家的被褥、衣服、鞋子全都打湿,害的人家在冰凉的地上蹲了一晚,次日便高烧不退,若非绵绵那孩子体格过硬,小命都要去了半条……沈老板来接孩子回家的样子,我现在都没忘。” 身为父亲,心疼孩子,却又不敢心疼,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那一刻,她这个老师脸上都火辣辣的。 “我这个做老师的,实在无能。”叶嘉禾自嘲。 事发至今,五日已经过去,那些惹事的世家女纷纷告假归家,与她连个照面都没打。 “在我印象中,郡主可不是个容易泄气的。”殷不离笑着安慰:“您看,陛下迄今没有表态。” “陛下的意思,我懂。”叶嘉禾接道:“可怎么处理?总不能追到那些人家里训诫一顿吧?” “我连人家的门槛儿在哪里,可都不知道呢。”叶嘉禾自嘲了句。 她是冀州的郡主,不是京城的。来京数月,除了几个交好的,以及那些商贾之女真心把她当做郡主,谁曾把她放在眼里? “依照规矩,只训诫就成了?”殷不离问道。 “否则呢?总不能真的将她们赶出崇明馆吧?”叶嘉禾不敢置信。 “无规矩不成方圆,该撵就得撵。”姬骊不知何时来到俩人身后,语气犀利接道。 事发之后,她等了两日,也没等来叶嘉禾有所行动,禁不住急了,陛下还巴巴儿等她们处理结果呢。 结果,她们竟拖到现在。 有燕国公主坐镇,叶嘉禾不知不觉找补了许多勇气。恰在这时,有丫鬟来禀,告假归家的大理寺少卿之女吕兰芝,兵部侍郎之女乔品婷等,前来拜见。 叶嘉禾略略思虑几息,道:“来的正好,让她们把铺盖什么的收拾收拾,一并带回家去吧。” 殷不离惊道:“不用见她们一面?” 叶嘉禾冷哼:“走的时候那般洒脱,也没想着见我一面,既然我这个老师在她们眼中算不得什么,我也得有自知之明。” …… 同吕兰芝、乔品婷一起被崇明馆请退的还有两个翰林院庶常之女,三位国子监司业的孙女,此七人自**好,入学第一日便抱成一团。若只是“报团取暖”便罢,不知不觉竟成了排挤商贾的小团体。 每每对商贾之女冷嘲热讽,人家一再忍让,却换来她们变本加厉的欺辱。若稍稍与其理论,此七人便会带领众世家千金对人家群起而攻之。 事实上,还有几人平日蹦跶的也挺厉害,只是与本次事件没有直接牵扯,姬骊本意“杀鸡儆猴”,煞一煞那些天之骄女的邪气,没必要全都请退。因此,在请退七人后,只对那几人言加训诫一番便作罢。 那些天之骄女们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们只是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贾之女略施小惩,竟要用退学做代价! 两位翰林院庶常直接“杀”到叶嘉禾面前讨说法,他们二人本就担任弘文馆讲师,没道理他们除了上衙下衙之外,还要累死累活的与学生们上课,结果自家女儿却无书可读! “孩子们都还小,大的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正是打打闹闹的年纪,犯了错,郡主您该打打,该罚罚,都是应该的,可这学……”林庶常说完,王庶常接道:“是啊,这学断不能退的,且不说耽误多少学业,下官等本就在弘文馆任职,您说,自家女儿都被赶出学堂,下官这老脸往哪里搁啊。” “哦,郡主请放心,今后下官定会严加管教小女,诸如这等欺辱同窗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 两位庶常连连保证。 叶嘉禾肃道:“本郡若没记错,两位的千金,一个年十四,一个年十五。女子十五及笄,已经算不得小孩子了吧?” “若只是口角争执,甚至同人撕扯,本郡都可以从宽处理,与人家赔个不是,登门致歉便能了了。可她们,做了什么?”叶嘉禾加重语气:“往人家饭食中放虫子!往人家的被褥、箱笼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害的沈家之女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呢!如此阴私狠辣,上不得台面之事,我崇明馆,断断不容!” “两位学士也莫怪本郡不讲情面,实在是事情本身无回旋之地。” 两位庶常气冲冲来,目的不仅没达到,反而碰了一鼻灰,灰溜溜的离了崇明馆。 门口,恰好碰到大理寺吕少卿。 第245章 事大 吕少卿看见两位庶常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下已凉了大半,嘴里仍不死心问道:“公主怎么说?” 两位庶常你一言我一语的回他,燕国公主压根不在,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嘉禾郡主说了算,这位铁面无私的郡主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毫无回旋余地。 话毕,俩人又煽风点火的劝吕少卿赶紧回家,这会子就算跪到人家郡主面前,也只是自取其辱。 吕少卿越听脸越阴沉,转身离开。 两位庶常愣住,他们本想用个激将法来着,不曾想这吕少卿中看不中用,竟这般软蛋! “吕大人!您这是……” “不是说求郡主无用么?本官去找找上峰,兰芝在家里闹的厉害。” 提起自己的老来女,吕少卿心里疼的直抽抽。 两位庶常闻言,当即眼放精光,若是能说动魏无疆,由魏无疆进宫去求陛下,那就再好不过! 俩人眼含期待的把吕少卿送走,回头望了望崇明馆门上匾额,齐齐冷哼。 一个道:“什么狗屁郡主,一个被冀王押来,博取陛下信任的人质,也敢在我们面前作威作福。” 另一个接道:“这人呐,最可贵的,是有自知之明,可惜,有些人不懂。” 俩人就这么在学馆门前大大咧咧的掰扯,掰扯的内容自然不会成为什么秘密。 很快,这些污言秽语落入叶嘉禾耳中,饶是她来京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这等被羞辱的言论后,仍趴床上哭了好久。同时,心里暗暗对燕国公主与殷不离产生怨怼,主意都是她们出的,却偏偏让她这个落魄郡主出来顶事儿。 何必呢? 倒不是她逃脱,关键是,压根顶不住啊。 瞧瞧,两个从四品庶常就敢在崇明馆门口大大咧咧的辱骂她,可见喝令那七人退学之事,根本没那么容易,等着吧,那起人有得闹呢。 说来说去,叶嘉禾就是不明白,燕国公主与殷不离都比她有威望,为何不亲自出面应对这样的事? 没错,事情导火索出现在她的骑射课上,但根子不在她这里呀! 叶嘉禾倒在床上,小声抽泣着,心里埋怨着,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举足无措。突然,门口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郡主可在?” 竟是宋甘棠! 守在门侧的丫鬟只说了一句在,那宋甘棠便胆大包天的走了进来,根本不等丫鬟通禀,也不容叶嘉禾将凌乱的妆容收拾一番。 以往因为骑射课的事宜,宋甘棠曾来她这里串过几次门儿,可每一次都是毕恭毕敬,有礼有节的,哪像这回…… 难道在他们所有人眼中,她这个郡主一点点尊严都不剩了吗? 叶嘉禾猛地从床上坐起,冷冷盯着已然来至她面前的宋甘棠。 宋甘棠惊呆了,那是怎样一副容颜啊! 像大雨洗涤过的胭脂,似风雨摧残过的娇花,凌乱、凄美,只一眼便令人移不开眼,惹人心疼。最耀眼的,还是那丝丝柔弱中透着的倔强与傲骨,令人怜之爱之。 “你等着。”宋甘棠盯着她许诺,“这口恶气,我定然为你出了!” 撂下这话,宋甘棠转身,大步离去。 叶嘉禾怔愣多时,移步至窗边观望时,宋甘棠已不见了身影。 …… 魏无疆躲了两日,奈何今日早朝,他不得不同吕少卿站在一起。早朝之后,自然而然的被对方逮住。 事情来龙去脉,魏无疆再清楚不过,嘉禾郡主此举是有些打脸,可这打脸,也是挨打的人自找的,人家按规矩办事,没什么错。 因此,魏无疆冷着脸把事情又听一遍,也不废话,直言道:“你想让本官做什么?” 吕少卿感恩载德道:“求上峰大人,帮着求一求陛下,小女兰芝……” 魏无疆冷怼:“求吕少卿给咱大理寺留点脸吧!还求陛下?没见我整个早晨都缩着脖子,只求陛下看不见?” 话毕,魏无疆甩袖而去,留下吕少卿在风中凌乱。 过了很久,听见有人唤他,吕少卿才木木的转身儿,是兵部乔侍郎。 向来意气风发的乔侍郎此刻情志也不高,一看便知,也在自家上峰那里碰了钉子。 相视一眼,俩人齐齐叹气。 吕少卿不解道:“你说多大点事儿?举手之劳,一个两个竟做起了缩头乌龟。我就不信,他们一个是陛下的表叔,一个是堂叔,但凡开口,陛下会不给他们这个脸?” 乔侍郎没好气接道:“上峰不都是如此吗?下属但凡有好事,立马凑过来,若是坏事,躲还来不及……如今我算是看透了,靠谁不如靠自己!” “你想怎么做?”吕少卿问道。 乔侍郎没有明说,只咬牙切齿表了决心:“我还就不信了,我堂堂正三品户部侍郎,要被一个低贱的商贾踩在脚下!” 吕少卿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乔侍郎对那番“豪言壮志”的践行,不知不觉又一月过去。 眼见这两日,天要落雪,昊京最繁华的地段,朱雀大街发生了一件大事。 沁心茶馆、锦绣布庄、七录芳斋书馆三家店铺连着起火,漆黑的夜,火光连成一片,照亮了整条朱雀大街。 三家店都是老字号,圣祖朝便有了,经营至今,已历七十余年。几代人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三个东家跪坐在灰烬中,哭的死去活来。 沈万九远远的立着,跟着落泪。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终究是错了,误以为曾得陛下两次青眼,便与众不同……他竟有什么与众不同? 呸!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贾! 呸!士农工商里最末等最低贱的行商! 沈万九默默立了许久,上前道:“把孩子们从学馆里接回来吧,咱花钱请个从翰林院致士的西席,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三位东家皆愣住,在家里读能与学馆一样吗?光是课程,崇明馆就有国学、礼乐、数算、天文、地理、骑射,近来听小女们说,学里还要增添一门野外,探什么索什么,总之她们说的时候都激动坏了。 沈万九表情严肃的望着对崇明馆依依不舍的三人,后来,又扫了扫同样立了许久,表情悲戚的金银楼东家、稻香村酒庄东家、出水芙蓉胭脂铺的东家,去岁上元夜,他们这些商家联手办了一场惊艳京城的灯谜大会,就此结识陛下。 陛下在他们心中,英明神武,是难得的好君王。 所以,他们不能再让陛下为难了。 …… 养元殿。 听到消息的姬羌把心爱的白瓷茶杯摔的粉碎,一言不发的望着笔直跪在她面前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坤。 他的哥哥,御林军统领赵乾,低头垂眸的立在养元殿门口,大气也不敢出。 第246章 哭诉 “五城兵马司,究竟做什么吃的!”终于,姬羌出声了,只一句赵坤便承受不住,心肝颤颤。 “回陛下,是那打更的更夫贪酒,昨夜恰好醉了……”赵坤又要把事情起因说一遍,刚开口便听龙椅之上的人冷笑。 “我堂堂兵马司, 五千人马,竟将责任反复推到一个更夫身上,赵坤,朕开了眼。” “不是的,陛下,臣得了消息立刻派出救火队前往……” “结果出了一夜也没把火灭掉,救火队失灵了吗?”姬羌又将其打断。 赵坤停顿半晌,不甘的小声嘀咕一句,“是那商铺被洒了大量火油。” “所以,卿是在告诉朕,你们兵马司没有一点错?” “不不不,陛下,臣有罪,臣知错。”赵坤连连认罪,偏又道:“只是事出有因,还请陛下……” “赵坤!”赵乾再忍不住闯进来,喝断弟弟反复狡辩,跪道:“陛下,兵马司指挥使赵坤严重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姬羌盯了盯兄弟二人, 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身形。 须臾冷道:“赵乾,这里又有你什么事?” “也对,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你们倒是给朕打一只虎呀!” 赵乾浑身猛地一瑟缩,获悉君意,赵坤还欲言,被哥哥暗暗扯住。 姬羌忽略兄弟间的小动作,见俩人还傻跪着,没好气道:“还不滚下去……” 话未落地,只听门外零露道:“两位圣君,这是怎么了?” 不及零露通报,商芄携王圣君进门。 姬羌当即向前迎了几步,未及开口,王圣君已哭喊道:“陛下,陛下为臣做主啊!” 王圣君就这么大咧咧的跪在姬羌面前,且抱着她的腿,哭的一颤一颤的,商芄连着睥睨他两眼, 奈何对方只顾着哭,究竟何事一个字也不说,当即给了他一脚, 以作提醒。 哭就哭,抱夭夭的腿做什么,像什么样子! 王圣君挨了一脚,稍稍收敛,身子一歪,跪坐在地上,梨花带雨。 赵坤都懵了,不曾想大名鼎鼎的王圣君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关键是,陛下不仅不觉得他失礼,反而心疼。瞧,陛下那满目担忧的样子。 赵乾暗暗捏了赵坤一把,让他老实点。事情来的真不凑巧,他们兄弟俩尚未来得及出去,两位圣君已然进门。这会子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装死人的。 这点赵乾最有经验,当初,前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郑南木的夫人就是这样突然闯进来状告自家男人同衡阳郡主鬼混,且他一个不慎,被郑夫人“卷”了进去,差点害的他清誉不保。 此次需更加谨慎,王圣君的“哭功”可是威力无穷的,去岁冬日,王圣君在陛下面前哭诉一回,他这个羽林军大统领扫了半个月的屋顶。 王圣君抽抽噎噎的也不知说了什么,姬羌只好看向父亲。 商芄叹气道:“他呀,写了一出话本儿……” “是三出。”王圣君仰着脑袋含着泪纠正,这回说的贼清。 “哦对对,三出,是一部话本儿,分三出问世,前两出啊,卖的非常好,挣了不少银子,第三出的原稿刚送过去,还没来得及刊印呢,结果遇上七录芳斋走水,化为一片灰烬,他大半年的心血呀,这不,伤心了。” 姬羌:“……” 乾坤兄弟:“……” 赵乾不知道弟弟如何想的,反正他心中一个劲儿的“咯噔”,七录芳斋同陛下最敬重的王亚父联系在一起,此次事件便不是单纯的官商之争了。 姬羌将委屈的不行的王亚父搀起,绿衣递来的一方润润的帕子,尚六珈、零露赶忙搬凳子。 父女三人落座后,姬羌瞥向那对傻跪着的兄弟,赵乾获悉圣意,连忙扯起弟弟,逃似的离了养元殿。 …… “朕竟不知,亚父还有这本事。”姬羌由衷感叹,她这位亚父真是不闲着,开荒之余,还能著书立作挣钱。 “写的什么话本儿?什么名字?” 王圣君早收了眼泪,羞馁道:“名字叫《桃花奇缘》,写的是一位下凡的仙子与一位书生爱恨离愁的故事。” 姬羌难以形容此刻心境,想笑又需得忍住,同时还有一丝好奇。 “那,您是如何署名的?” “自然是化名,叫风花雪月。” 姬羌:“……” 沉吟半晌,她拂去心头乱麻,问了点实际的,“究竟挣了多少钱?” 王圣君不由自主看向商芄,姬羌又想笑,这还有专门收钱的,这俩人,服了! 商芄一本正经:“第二出卖的最好,大约挣了八千两,第一出有五千两。” 姬羌惊的说不出话,她竟不知,写话本儿竟这般挣钱! “您,您究竟写的什么呀?” “哦,那话本儿我看了,情节曲折迷离,辞藻华丽,还有大量的仙宫、仙境描写,挺引人入胜的。”商芄解释道。 “你不是说一般般吗?”王圣君被夸红了脸。 商芄驳道:“我怕你骄傲。” 王圣君:“那你觉得,我第三出怎么样?收尾收的好吗?” 商芄:“嗯,好,结局挺圆满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王圣君开始傻笑。 姬羌的好奇心被吊到极点:“怎么不给朕带来两本?” 两位圣君齐齐回头:“您有功夫看话本儿?” 姬羌:“……” 合着她就该日理万机,连个闲暇读话本儿的功夫都不能有? 商芄一看她那表情,立刻把藏在胸口的话本掏出,奉上。 每一出都很厚实,果然费了不少心血。 姬羌翻了两页,郑重许诺:“您且放心,这个公道,朕为您讨定了!” 王圣君心满意足的谢恩。 二人起身要告辞,姬羌暗暗不悦,好不容易来一趟,竟只为这点子事?留下来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吗? 王圣君笑道:“陛下,臣同商圣君先去看看杨圣侍他们,回头再来向陛下讨顿午膳。” “去吧去吧,他们最近总念叨你们。”姬羌笑的合不拢嘴。 …… 赵坤回到兵马司,立刻下令全城戒严,口口声声要抓纵火犯。 百姓们这才知晓,朱雀街三家商铺突然走水,竟不是意外,竟是人为! 沈万九站在醉仙楼的二楼,神情激动的瞅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兵马,半晌未语。 身后的东家们都问他怎么办,孩子們的学,是退还是不退。 第247章 借题 沈万九也在犹豫,之前向众位东家提议让孩子们退学,是出于自保考虑,毕竟民与官斗无异于拿胳膊拧大腿,除了自伤,没任何好处。 可眼下,仅因商铺走水之事, 陛下便明令彻查,全城戒严,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再提出退学,似乎不厚道了。 正犹豫不决,醉仙楼的小伙计匆匆上楼,递给沈万九一个小纸条, 大伙儿都问谁给的, 小伙计摇头不语。 沈万九扫过纸条内容,心惊的同时不忘安慰大伙儿, 让他们稍安勿躁,他去去就回。 一转身,沈万九去了天字一号房。 殷不离正悠哉悠哉坐在椅子上喝茶。 “沈老板果真沉得住气,眼见火烧眉毛,竟还能无动于衷。”殷不离意有所指。 沈万九自然明白,殷不离大早上来醉仙楼,绝不是为了喝茶。 他毫无隐瞒的将自己想法吐出,也是想听一下殷不离的意思。 殷不离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轻道:“本官记得,曾与沈老板说过,您的好日子来了……可既想过好日子,又不想担风险,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沈万九闻言,心一横,定定道:“殷大人但凡有什么妙策,尽管说来, 草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让孩子们继续留在崇明馆读书,堂堂正正的读书……草民什么都愿意做。” “那好,你现在就领着商贾们前往崇明馆,把孩子们的学籍退了。” 沈万九:“……” 刚说不想退学的,怎么一眨眼还是让他们退学? 殷不离也不卖关子,“这叫以退为进。” “你可知,那些官宦、世家千金肆无忌惮的欺辱商贾之女的原因?” 沈万九心中一酸,垂首道:“自古士农工商,还能因为什么。” “说的好!”殷不离站起,“读书的瞧不起种地的,种地的瞧不起做工的,做工的又瞧不起行商的……想要让孩子们继续在学馆读书,唯有釜底抽薪。” 沈万九惊的两腿直哆嗦,嘴唇也抖个不停,“如,如,如何,釜,釜底抽薪?” “沈老板明白的。”殷不离笑的意味深长。 沈万九当然明白,可是,他不敢想,更不敢做。 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已经深入人心,他们处在最底层的商贾想要翻身,谈何容易? “陛下已然给了你们机会,若你们这一次不顺着杆子往上爬,下次再想碰到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话至此,打住。 殷不离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很透彻,人若要强,需得自救,否则,外力再强,只是徒劳。 …… 次日,京城仍在戒严中,在赵乾相助下,赵坤调查取证算是得了一点进展,可距离真相还很远。不幸的是,仅得的线索突然中断,刚有点眉目的乾坤兄弟再次陷入更大的焦灼中。 当晚,魏无疆悄悄进了武安侯府,将一包东西交给乾坤兄弟。 此后几日,事态逐渐趋于平静,京城仍在戒严中,却不如前几日那般令人风声鹤唳,出入城门例行盘查,似乎成了例行公事。 就在这时,沈万九率领几十户商贾齐齐来至崇明馆,要为自家孩子退学籍。 一行人不吵也不闹,彬彬有礼的道出各自理由,有的说早为孩子定好亲事,眼见婚期临至,孩子要回家待嫁了。还有的说举家南迁,无法在学堂继续读下去……每一份理由,都找不出反驳的由头。 叶嘉禾劝不住,将事情上报给燕国公主,燕国公主匆匆进宫禀报国君。 次日早朝,姬羌不动声色的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令群臣商议。 汤崇俭条件反射的看了江有汜一眼,对方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汤崇俭便老老实实继续垂首待着,其实,他何尝不明白,在御史未发声,翰林院未发声,国子监也未发声的情况下,还轮不到他这个户部尚书。 之所以速速与江有汜通气儿,乃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幼女也在崇明馆念书之故。 抱有这般想法的,不止汤崇俭一人,崇明馆的生死存亡,关乎到他们每一个人。 谁都清楚,沈万九之流领着几十号人“大张旗鼓”的退学,无异于打陛下脸面。当初,崇明馆面向全京城招生时,一再强调,不分贵贱、贫富,但凡愿意入学,且买得起文房四宝者,一律可入学读书,只不过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这才过去几月?陛下的明令已形同虚设。 但话说回来,他们又不能说是沈万九等商贾的错,毕竟,受欺辱的孩子是他们的,被烧的店铺也是他们的,他们出于自保而集体提出退学,也情有可原。 要说真的有错,还不是那起枉顾圣言教诲的小人! 在其位不谋齐政,只会以权势压人,于国无功,于家无教,简直对不起那份君禄! 众臣都在心中嘀咕,叫骂,却无一出列。就连众人殷切期盼的殷御史都不曾。 众臣又忍不住腓腹,果然高处不胜寒呐,殷其雷自打做了安定侯,再也不似从前那个逢事便冲锋陷阵的鹰眼御史大夫了。 通政司通政使廖思行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出列,便摸了摸美人须,慢悠悠走了出去。 “启奏陛下,既然左右不通,那就把崇明馆关闭得了。” 话刚出,便遭满朝文武反对。 大家纷纷道:“说的什么话!好端端的崇明馆,教书育人,净化风气,凭什么关闭?” “就是就是,花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好不容易建成,老师有了,学生有了,还没出什么成绩呢就要关闭,这,这不白折腾了嘛!” 廖思行捏了捏美人须,睥睨左右:“怪哉,当初,崇明馆尚未修建时,众位大人可反对的厉害呢。” 文物群臣被讽,不由老脸一红,也就那么一瞬,羞愧之色稍纵即逝。 笑话,他们在这朝堂之上少说也站了十几年,多了站了几十年,丢人的事儿多了去,还怕一句讽刺? 有人直言,此一时彼一时,做事当朝前看,身为朝廷命官,翻旧账有什么意义? 廖思行被反讽一把,眼里笑意更浓。 又提出一议:“不如,把崇明馆一分为二,世家官宦之女单处一院,商贾之女单处一院,如此,既避去诸多矛盾,那些商贾也不会再闹腾,一举两得,如何?” 第248章 革新 不少朝臣闻言,还是挺动心的。在他们心中,只要自家孩子有书读,崇明馆究竟分了一道墙还是两道墙,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仔细想想,分开也好, 免得他们家孩子沾染商贾之女带到学馆的恶习。 还有那浸染到骨血中的铜臭气。 殷不离心中冷笑一声,慢慢走了出去。 道:“臣反对,此举无异于画蛇添足。” 可不是画蛇添足!秦食马再同意不过。 此举不仅画蛇添足,且糟糕透了。陛下当初设立崇明馆的初衷是什么?还不是要打破障碍,引导天下男女学子,读书明理?昊京城崇明馆做好表率, 天下人自会渐渐效仿, 如今各地还没跟着效仿呢,朝廷倒先出尔反尔起来, 如此,让天下臣民如何看待? 秦食马刚要动,被太仆寺卿一把攥住手腕儿。 老头儿力气很大,却依旧立的笔直,嘴唇动了动,含混不清道:“流你神马四?一个粮马滴。” 秦食马不服气,养马的怎么了?崇明馆事关天下读书人,他这个太仆寺少卿凭什么不能发表意见? 眼见拽不住,老头儿身子侧过来,压低声音道:“你爹让我看住你。”为了保险,他顿了顿又加了句:“你未婚妻也这么说。” 秦食马:“……” 那两个人!至于么,他做什么了还专门派个人看住他! 秦食马心中不忿儿,余光恰好瞥见姬羌在不动声色的盯着他,连忙立直身子,微微垂眸,乖的不能再乖。 老太仆寺卿也迅速恢复原状,并在心里道, 别看陛下一言不发,下面的动静门儿清,谁与谁交头接耳了,谁与谁使眼色了,她再清楚不过。 唉,他刚刚也是迫不得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廖思行转身瞅了下属一眼,轻笑:“那臣没辙了,关闭不行,加堵墙也不行。” 殷不离转身瞅了上峰一眼,轻笑:“这就奇了,敢问上峰大人,世家千金为什么不能同商贾之女坐在一起读书呢?圣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佛曰:众生平等。道曰:道法自然。佛道圣三家都倡导众生平等,怎么到了上峰大人这里,读书明理之地也要分作三六九等了呢?” 廖思行连忙向姬羌道:“启奏陛下,臣断无此意。臣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殷不离接着向姬羌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安抚人心,向天下百姓表明,朝廷绝无轻看商贾、寒门子弟之意,不仅崇明馆要面向天下臣民,无论贫寒、贵贱,弘文馆也当如此。” 廖思行默默瞥了下属一眼,心里直笑,这丫头,好一个得寸进尺。 “臣附议!”表明自己的意见,廖思行归队。 许多人这才回过味儿来,合着这俩人一唱一和,打的是这个主意呀。 殷不离这样说,大家都不觉得奇怪,这姑娘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说。倒是那廖思行,平日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朝堂之上,偶尔还在陛下的注视下眯着眼睛打盹儿,平日上衙,大多数时候只喝喝茶,看看话本子,私底下被人冠名:大小九卿中第一闲人。 今儿吃错药了? “臣反对。” “臣亦反对。” 出列的是两位韩林庶常,众人一瞧,都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自家女儿在学里为非作歹,被学堂除名,这会子不好好反思自己的家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竟还有脸在陛下面前蹦跶。 两位庶常何尝不知众臣想法,可常言道,不蒸馒头争口气,他们读了一辈子书才爬到这个位子,决不能被几个商贾顶下去,若真是那样,才叫真的没脸活! 两位庶常硬着头皮走到大殿中央,一个道:“自古士农工商……” 开口便是老生常谈。 另一个接道:“臣以为,担多少重任,便享受多少待遇,圣人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的“夫”指的便是臣等士大夫阶层,而非平民商贾。臣不认为这是刻意将人分作三六九等,而是各司其职。于这个国家来说,出一分力的却要求享受十分的待遇,久而久之,天下岂不乱套了?” 殷不离当即驳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敢问王庶常,西境艰苦开荒者,可是我等?北疆驱赶北戎铁骑者,可是我等?江南水患之后,于九死一生中挣扎着兴建家园者,可是我等?” 群臣哄堂大笑。 王庶常羞的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 殷不离继续道:“农者用汗水开垦荒田,侍弄庄稼,才丰了仓廪;工者以智慧凝结,匠心独运,才驱动国家前进的齿轮;商者流通万物,沟通东南西北,才使我大梁愈发繁荣、生生不息。我等今日可在这里高谈阔论,乃是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啊!” “陛下!臣以为士农工商只是分工不同,并无高低贵贱,朝廷若刻意设置障碍,将是,自取灭亡!” 殷不离谈论士农工商时,姬羌的眼睛一直放光的。殷不离,她一点没有看错。 “殷卿,言之有理。”姬羌赞道。 “那沈万九乃朕亲封的忠义之士,国家危难之时,沈义士慷慨解囊,助我大梁度过难关,朕与众卿行事,万万不能寒了天下忠义之士之心。” “陛下圣明!”群臣附和。 姬羌又看向殷不离:“不知卿可有一劳永逸之法?” 殷不离:“臣斗胆向陛下请命,一切驰放,任令通商。于税收、流通、律法等方面革除旧制,实行新制。臣建议此项革新由户、吏、通政司、督察院、大理寺联手启制。” 汤崇俭闻声,一个不稳,差点儿跌倒。 这丫头,简直胡作非为!她,她这是要动摇国本啊! 还“一切驰放,任令通商”? 都去行商了谁还种地? 汤崇俭的态度非常明确,完全反对。汤崇俭牵了头儿,翰林院、国子监、礼部大部分人持反对态度。 其他部门,譬如兵部侍郎及其属下,大理寺少卿及其属下,也持反对意见。 余者,态度不明。 汤崇俭一个劲儿与江有汜使眼色,江有汜又开始装瞎。 第249章 推动 汤崇俭对江有汜非常不满,别的事情各有各的立场无可厚非,可这件事,事关国本,根本无各自立场可言!如果他们对殷不离疯狂行径不加以阻止,后果将不堪设想。 江有汜何尝不知汤崇俭的想法,然而他比汤崇俭想的更加长远。所谓“重农抑商”政策, 在建国初的确为农业的发展竖起大屏障,使大梁在短短十几二十年内,极大解决了庞大人口群的吃饭问题。 而今,大梁已历经四代女君,早已不是建国初期,土地荒废、流民失所的状态, 那等陈旧的不再适合现状的政策自然也要随之改一改。这是最根本原因。 其次,革新的契机也合适,大梁腾空出现诸如沈万九、徐侠客这等儒商, 赚的盆满钵满的同时,并未忘记家国天下。国家有难,主动伸出援手,百姓遇灾,不动声色的立粥棚,施粥舍衣。假若朝廷在此基础上,稍加引导,形成规范,可以想象,不出十年,儒商义贾将是大梁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只要引导的方向不错,他们便是大梁手中无形的利箭。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鼓励通商,乃自然道法驱使,国家发展到这一步, 朝廷只能顺应,若公然逆天而行,结果伤的,只能是自己。 汤崇俭的顾及他深深理解,站在他的立场,一点错也没有。事关国本,自然需得慎之又慎,有人反对,再正常不过。 他之所以现在不表态,乃是尚未到他表态的时候。 随着江有汜等人的沉默,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反对行列,片刻功夫,反对者已有十之八九。 眼见殷不离撑不住,她的提议将有被淹没的风险,太仆寺卿悄悄踢了秦食马一脚:“葱啊!” 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这小东西真没眼色,不该冲的时候要冲,该冲的时候又蔫吧了。 秦食马眨了眨大眼睛,反应过来,一个箭头儿冲到殷不离身边。 “启奏陛下!臣以为殷通政的提议,乃利国利民,兴旺后世子孙的大计,十分可行!” 汤崇俭狠狠瞪了秦食马一眼,你可拉倒吧,知道你媳妇说的是什么吗就敢瞎支持! 反对派不约而同的忽略秦食马的意见。 秦食马虽“不受待见”,却为支持一派开了个头儿。 很快,工部宋甘棠、礼部梁燕卿以及武陵王楚凌霄、羽林军统领赵乾、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坤等武将,陆陆续续站出来,表示支持。 反对者的数目虽小,却个个举足轻重。 另外,更为掷地有声的几人,譬如秦、宋两位国公、吏部汤崇俭、督察院御史大夫殷其雷,仍保持中立态度。 局势变得十分微妙。 汤崇俭心中直喊奸诈,一个亲爹,一个公爹,竟还假模假式起来。 这时,只听殷其雷咳了咳,出列。 汤崇俭冷哼,看吧,亲爹已经忍不住了。气愤的同时,也暗暗为自己这方阵营捏了一把汗,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可掷地有声者寥寥。 …… 殷其雷吊足了群臣胃口,方道:“启奏陛下,臣要参奏两人。” 姬羌:“何人,何故?” 殷其雷:“臣,一参兵部侍郎乔鸿锦,二参大理寺少卿吕守成……” 接着,殷其雷将乔侍郎如何雇佣江湖黑道之人放火烧商铺,吕少卿如何瞒天过海,把秋后就要问斩的江洋大盗威四方以“偷梁换柱”之计调包,被放走的威四方又是如何帮忙向乔侍郎推荐江湖高手的事,一一抖落出。 群臣惊的半晌没动静儿。 常言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这俩人倒好,为了烧个商铺,竟下这么大一盘棋。 而事实是,吕少卿早与威四方的团伙有联络,对方为救头目,一共给他送了三次金银,威四方被放走后,只是顺手给吕少卿推荐两个杀手,此二人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做事干脆利落不说,且非常擅长跑路。 于是乎,正在暗中买凶放火的乔侍郎,渐渐与吕少卿走在了一起。 除了那两个江湖杀手尚未抓捕归案,其余证据已经确凿,足以让乔侍郎、吕少卿两家身败名裂。 事关朝廷大员,乔、吕二人祖上都有爵位,姬羌便依例把二人暂时收押,交由大理寺、督察院、吏部共同审理。 二人被押走之前,吕少卿对着魏无疆破口大骂:“无耻老贼!收了我的钱,转身出卖于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魏无疆面无表情回怼:“你贿赂我的那一百万两,我早悉数上交于陛下。” 吕少卿:“……” 群臣:“……” 比起吕少卿的狼狈,大家更愿意猜测,那威四方究竟给他送了多少银子,他竟能转手给魏无疆送一百万两。 汤崇俭第一次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银子上,直到早朝结束,他还在想,殷其雷等人突然唱这一出,居心何在? 很快,他便知晓他们居心何在了。 吕家被抄家、乔家被流放,两个重磅消息传到民间,产生了巨大的波动,而这波动,又产生巨大的推动力。 朝廷大员为了一己之私,雇凶放火,下一次是不是要杀人了? 还有,身为大理寺少卿,多么威严、公正的地方,竟然为了钱财把地方好不容易逮住的江洋大盗放掉,此放虎归山的行径闹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真是万死不足以抵过。 舆论沸腾之时,朝廷突然出手,废除重农抑商的旧制,实行鼓励经商的新制。税收方面,大力废除那些冗杂、沉重的苛捐杂税,减轻对商贾的层层克扣。律法方面,制定新律,保护商贾的合法经营与财产等。 同时,规范行商,鼓励儒商义贾,由朝廷与地方引导,兴办商会,以更好的繁荣商业,以及约束部分不法商贾破坏商业流通的举措。 最为突出一点,商贾衣食住行方面,不再刻意约束。另外,商贾子弟,可参加科举选拔。 于天下万千商贾来说,最后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由商变为士的可能,于商贾来说,才是实现改变卑微地位最根本的希望所在。 …… 巨变就在眼前,沈万九却不敢相信。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殷不离口中,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临的真切含义。 七录芳斋的东家徐侠客木木问道:“这学,咱们还退吗?” 第250章 趁机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如此一来,倒真显得他们以此要挟上头。 沈万九嫌徐侠客等人矫情,得了好处又想要好名声,哪有这样两全其美之事?再者,这等虚名,不要也罢。 陛下给他们商贾恩典, 他们可不能就此脸大! 沈万九想了一圈,问徐侠客:“我记得你儿子在白马书院就读?” 徐侠客点点头。白马书院是方圆百里最大的私塾,与国学弘文馆相比不足挂齿,却是私塾中的佼佼者。 从前商贾之子不能考取功名,他们送儿子们去读书,为的只是识字明理,将来好接手家业, 从未想过更上一层。而今, 天降馅饼,商贾之子同寒门、世家子弟没什么区别,只要书读的好,将来就可以通过科举取士来出人头地,这无疑给了类似徐侠客等人极大的诱惑。 “还愣着做什么?”沈万九觉得话说到这份儿,徐侠客该明白的,然事与愿违。 “快些从白马书院退学,前往弘文馆报名啊。我记得,徐游是这辈儿小子里读书最好的,那白马书院的课程如何能与弘文馆相比,你若行动慢了,可抢不到名额。” 众所周知,乔、吕两家倒台,弘文馆一下空出二十几个名额出来,然京城商贾、周边富绅那么多,去晚了可不就没位子。 徐侠客得了沈万九的鼓励,终于有所反应, 拔腿就往外跑。 门刚打开, 看见两人,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位,立刻唬的“扑通”倒下,近乎五体投地。 去岁上元夜,他与陛下有过一面之缘,从此陛下英明神武的形象便在他心底挥之不去,不曾想,有生之年,他还能再见陛下,且这般突然。 这情形,沈万九想也不敢想的,其他东家更是老老实实俯地,大气也不敢出。 姬羌捧着手炉,笑着进门:“朕是老虎吗?竟把尔等吓成这样。” 尚六珈也笑道:“快快免礼,陛下微服离宫,不可随意声张。” 落座后,姬羌扫视一圈,问道:“哪位是徐侠客?” 刚从门口爬起的徐侠客又要行礼,被姬羌制止:“朕且问你,圣君的著作,当真葬身火海?” 众人皆倒抽口冷气,怎么回事儿?圣,圣君著书立作了?且已经在七录芳斋刊印? 这个徐侠客,竟一点风声也没透露! 徐侠客擦擦额上沁汗,颤颤回道:“回,回陛下,圣君的著作,还,还在。草民视那著作为性命,未刊印之前,断断不敢令其有任何差池的。” 姬羌笑出声来,就说嘛,那天亚父哭的那般夸张,一看就掺了水分。 还有父亲,竟也跟他胡闹。 “手稿在哪儿呢?” “回陛下,就在草民的书房里。” “朕,能否借阅几天?”前两出她已经读完,故事脉络正好卡在关键处,让她心痒难耐,等不到出书了。 “待朕读完,再还给徐老板。” 徐侠客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陛下张口,哪有不应的道理。陛下实在是,太谦逊,太平易近人了。 徐侠客连忙仆人前往家中取书稿,这边,姬羌请大家落座。 众人只默默瞧着沈万九的举动,待他谢了恩落座,大家才纷纷随上。 “不知诸位,于昊京商会之事有何看法?” 沈万九闻言,起身回道:“草民略略有了章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说着,他掏出一张纸,呈给姬羌。 姬羌细细浏览之后,笑的合不拢嘴。沈万九这个人,成日一副谨小慎微的行事做派,实则每每力争上游时,当仁不让。 凭他自荐为商会会长,姬羌便知自己没有看错人。 姬羌指着几处,与沈万九有商有量,房内那股紧张的气氛渐渐消退,后来,都争相开口,说一两句自己的想法。无论谁发言,姬羌均以笑脸相对,以至于后来,大家都能畅所欲言。 茶水下去两壶,不知谁突然喊了声:“落雪了!” 姬羌同众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果然,六瓣白雪簌簌而落,繁华的朱雀大街立时变得别有一番风景。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高声感叹的同时,加快归家的脚步,有孩童从家里跑出来,叫着笑着,在漫天大雪的世界快乐的忘却自我。 姬羌看这些人时,脸上一直含着笑。 “烟火的气息,是最让人踏实的。”她轻道。 大家虽不知所措,但都一样的高兴,说不出的高兴。 沈万九一直小声附和,姬羌打趣道:“沈老板别总说是是是,给朕拿出点实际的东西出来。” 沈万九有些懵。 尚六珈笑着提醒:“陛下难得来一趟,沈老板不摆一席?这个时辰,陛下该用晚膳了。” 沈万九内心狂喜,陛下赏脸在醉仙楼用晚饭,他想也不敢想的。 沈万九难掩喜悦,问姬羌想吃什么,并言,他们醉仙楼别的不敢说,天下八大菜系,他们醉仙楼应有尽有。 姬羌却望着窗外的飘雪道:“吃锅子吧,暖和。” “好嘞!”沈万九连忙随伙计一起前往厨里安排,他一走,房内的气氛重新紧张起来。 徐侠客领着众人要告辞,姬羌笑道:“一个不许走,都留下吃锅子,沈老板慷慨请客,尔等还同他客气什么。” 众人喜出望外,纷纷谢恩。 一顿暖锅宴就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众人其乐融融。直至夜幕降临,姬羌才起身回宫。 一场暖锅宴下来,众商贾再次刷新对国君的认知,看着威严四射,气度非凡,光环暂时退去,就是个可亲可爱的邻家小姑娘,也会说俏皮话,听到有趣的事儿也会放声大笑。 唯一与邻家小姑娘不同的是,生的太晃眼,笑起来有股天然的令人敬畏的美。 圣驾起,众人相送,脸上都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姬羌打着帘子对众人道:“朕对尔等,寄予厚望,京城商行有了章法,地方才会纷纷效仿。” 沈万九等人忙以性命担保,他们会竭力所为。 姬羌笑着点点头,车帘慢慢放下,马车缓缓朝皇城方向驶去。 风乍起,吹的雪花乱舞,吹的酒楼门上的大红灯笼左右摆动,里面烛光晦暗不明。 徐侠客喃喃道:“做梦似的,我竟与陛下一起吃了席,还谈天论地……” 众人都挂着笑,目送那高大宽敞的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第251章 夜宿 马车行至国师府,姬羌叫了停,且吩咐尚六珈前去叫门。 下了马车,尚六珈颇无奈的叹息一声,陛下不胜酒意,偏偏逞能,暖锅宴都快结束了突然提出小酌两杯,犹记得沈万九还直道万死,君民欢聚一堂,他竟把美酒这件事给忘了。 美酒上来,沈万九当着陛下与众人的面儿自罚三杯,正因此,席间欢乐氛围推到顶点。 与民欢乐固然美哉,可陛下压根没什么酒量,醉酒之后也没什么……呸呸,罪过罪过,他竟然在心底妄议陛下。 尚六珈拂去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轻轻叩门。 只叩了两下,门便开了。 尚六珈暗自惊奇,陛下每一次路过国师府,国师府的大门都像事先知道似的……令尚六珈更为震惊的是,国师就站在门后,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 姬羌似乎尚在清醒中,看到姜鉴的第一句话便是:“朕今日同沈万九等众吃了锅子,顺带小酌几杯,行至此处,骤然头晕眼花,欲借贵处落落脚,醒醒酒。” 姜鉴闻言,哭笑不得。 这还只是小酌几杯?话都说不利索。 姜鉴当即把浑身无力的姬羌扶下马车,并一路给其支撑,来至正堂。 一进屋,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温暖清幽,特别好闻。站在门口,姬羌特特嗅了几口。 她前倾着身子,半仰着脖子,双目紧闭,晕晕乎乎且孩子气的样子令姜鉴忍不住笑,小心翼翼的将她搀至太师椅上。 姬羌半坐半躺着,嗅着温香,甚是惬意。 姜鉴拿了一条毯子,轻轻与她盖上,接着,手炉、脚炉一并而来,不稍片刻,她热的都有些发汗了。 姜鉴面色严肃,不许她乱动,说她饮了酒,吹了冷风,若不仔细保养,明日定会头疼难忍。尚六珈见她不听话,也小心提醒,明早还要上朝呢。 姬羌便不再乱动。 大约过了一刻,姜鉴端来醒酒汤,期间,姬羌一直对着姜鉴傻笑,一会儿问他近来都做些什么,一会儿问他近来朝廷革新制度好不好。 未及他仔细答复,她的眼神渐渐迷离。 姜鉴端着醒酒汤要与她喂下时,她的眼皮儿已经被困意折磨的睁不开了。 姜鉴仍想方设法让不愿喝汤的人张了嘴,一口一口把汤饮下。 之后没多久,姬羌便陷入沉睡中。 尚六珈与黄裳傻眼儿,如此情形,他们该如何是好? 姜鉴把汤碗搁案上,冷冽吩咐:“今晚陛下便留宿国师府,尔等也下去歇着。” 与其说吩咐,倒不如说是命令准确些。国师有令,谁敢不遵?关键是,陛下这会子也没法行路。 尚六珈、黄裳毫不犹豫地的告了个礼,下去歇着了。 …… 姜鉴连人、毯子一道儿抱起,走向内室。内室最里端设了一张大床,大床对面临窗处设了一张小榻。姜鉴把人放到床上,安置妥当后,便端坐于小榻,一动不动的盯着熟睡的人。 此刻姬羌小脸红扑扑的,睡容恬静,呼吸均匀,偶尔,嘴唇微微翕合,似乎陷入美梦中。 夜半时,姬羌幽幽醒来,尚在迷糊中的她张口便唤绿衣:“朕要喝水。” 须臾,水来。她半倚半靠着送水之人,将一碗温热的白水饮尽,头脑才完全清醒。 陌生的环境与坚实的触感惹她一时惊慌,可是,当她看清端着玉碗的大手后,慌乱骤然消散,十分淡定道:“朕,又让国师见笑。” 说话时,仍依靠着姜鉴。 姜鉴:“吾早已习惯。” 姬羌:“……” 既然她已经出糗出到让国师麻木,再出一次不多吧? 念头刚起,她两指突然按住太阳穴,轻轻吐道:“晕。” 随即倒在姜鉴怀中。 姜鉴:“……” 她目含狡黠之光,丝毫不加遮掩,赌气的撅着小嘴儿。虽已酒醒,但酒劲儿并未完全散去,眼神还是有两分迷离的。 身上僵感渐渐散去,姜鉴拉扯棉将她裹的严严实实。 这就等于,他把她完全裹在怀中。这下轮到姬羌坐卧不宁,方才她就是故意的,为的是吓他一吓,不曾想,没唬住对方,反倒被对方唬的心肝儿乱跳。 姬羌不是个轻易认输的,尽管心虚的不行,仍硬着头皮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把脸仅仅贴在他的胸口。 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她又得意了。 大掌轻轻覆上她的头,他低沉道:“睡吧,再睡一觉,臣随您一起早朝。” “朕睡不着。”她眨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两把小扇子扫的人心痒痒的。 “朕想知道您最近在做什么。” “臣已经告诉您,在与你们设置课程。” “朕不信。究竟设置什么样的课程,需要这么久?您已经多久没上朝了?” “如今朝政之事,陛下已顺手拈来,臣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 姬羌眸中晶光闪现,满是委屈,姜鉴最看不得她这般,闭了闭眼,如实道:“臣近来在测算下一任国师出现的方位……” 姬羌再也无法淡定,脑袋忽而从他胸口弹起,直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测算下一任国师出现的方位? “陛下,臣已近而立之年,往后之事,该操持了。臣自幼跟在老国师身边,修道十二载才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事,自然要早做准备的。” 姬羌怔怔望着他,直看的他不敢与她对视,方问:“您测算出结果吗?” 姜鉴微微摇头。 “臣准备今早同您一起上朝,与国下令,召能者进京,择最优者传之。” 这些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安排身后之事。 姬羌却无可奈何,自打从江南归来,他便不肯向她透露实情,而今,更是瞒着她做最后的打算,所以,她还在这里自作多情干什么? 为了见他一面,她费尽心机,故意喝醉,借机留宿国师府,方才又厚着脸皮贴上去……够了!真是够了! 一个只一心装糊涂的人,她有什么理由唤他清醒? 姬羌掀开棉被,要回宫。 外面风雪正紧,姜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的,几番拉扯,她又重新回到他怀中。 忍了这么久,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很快打湿他的胸膛。 “朕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姜鉴心如刀割。 闭了闭眼,他收紧手臂,下颚紧紧贴着她的脑袋,许诺:“臣以性命担保,此生绝不离开陛下。” “陛下不怕……”他呢喃着哄慰,不多时,姬羌在他强大的法术中,渐渐昏睡过去。 第252章 死心 子时刚过,姬羌已从睡梦中醒来。有了从前的经验,姜鉴并未太过吃惊。他早就知晓,某些时刻,自己的法术在陛下面前是不灵通的。 外面风雪仍紧,姬羌却再次提出回宫,这一次, 端的是国君的架子,不容置否。 姜鉴看着她,就像在看另一个人。 仿佛之前投怀送抱的不是她,俯在他胸膛哭泣的也不是她。 每每姬羌端出那等疏离的神色,姜鉴便知晓,她意已决, 不会因任何人更改。 睡的正迷迷糊糊的尚六珈与黄裳突然被童子唤醒,晕头转向的随姬羌离了国师府。 上了马车, 黄裳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突然决定回宫?” 她与尚六珈都以为,今晚陛下就要留宿国师府了呢。 “国师乃修道人士,朕无故留宿国师府,像什么样子。” 黄裳被噎,您醉酒之时拉着国师的手左问右问的时候,可没有把人家当做修道之人。您仗着国师疼爱向人家撒娇时,也没见您把人家当成修道之人。 这些话,黄裳只在心里想了想,姬羌却像听到一般,闭了闭眼,对自己道:不会了。 从今往后,这等荒谬之举,再也不会有。 她撂开车帘,寒风夹杂着飞雪速速吹进马车,君臣二人齐齐喝了几口冷气。 刺骨的风,越吹越冷,被热血浇灌的脑海也越来越清醒。对着茫茫雪夜, 姬羌禁不住想起她与姜鉴说过的话,那些足以表明她心意的话;做过的事, 那些近乎露骨的事。 那天,他问她心里是否住进一人,她答:神祇。 今夜,她抛下国君的尊严、羞耻,女子的矜持、自尊,对他投怀送抱,甚至抱着他哭泣……她的心意还不够明确?她的表达还不够露骨? 他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那句“臣用性命担保,会永远留在陛下身边”的承诺,也是那般虚无缥缈。 姬羌就此死心。 一路都在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只敬他为国师。 从前所有的期许、蠢动,只当是一场荒唐的梦。 …… 天朦朦亮,姜鉴如约早朝。 许久未见,群臣皆被吓了一跳。鉴于这等情形从前经历多次,瞬息功夫,众臣纷纷反应过来,开始私下猜测国师突然临朝意义。 当姜鉴在文武百官面前提出关于下一任国师的话题,众臣炸锅。 也不怪他们如此失态,实在是历任国师选拔接班人,都是悄悄的,水到渠成的。 譬如国师本人,两岁便被老国师收养在身边,群臣皆知。但是,谁都不知道,老国师自收养姜鉴第一天起,便把他当做接班人培养了。 换句话说,国师乃天选。 如今姜鉴满朝野的撒网去寻接班人,只能说明,天选之人尚未出现。 既未出现,静静地等待便是,朝野上下的撒网又有什么意义? 国师决定之事,群臣只能遵守,连国君也不能轻易更改。 于是,接下来一月中,不断有人出入国师府,可惜,进了几个便出去几个,年关将至,也未有一人让姜鉴眼前一亮。 而这渐渐过去的一月间,太学府的课程也没落下,姬羌等人很快迎来第六堂课。 按照国师最初的计划,这是姬羌与伴读们的倒数第二堂课。 继“野火逃生”之后,他们又经历过出其不意的“雪崩”,从数丈高的“雪山”里九死一生的爬出。走过机关重重的冰湖,除了班茁葭一人没有负伤,其余皆伤痕累累。 第六堂课如期而至时,秦食马肩头的伤口刚刚愈合。 天气严寒,伤口恢复的特别慢。 姬羌虽未中箭,却被湖中突起的“冰鞭”甩了两鞭,迄今脖子上仍有血痕一道。 殷不离伤的最重,被陷阱弄进冰窟窿中的她,大病一场,可把殷夫人、秦国公夫人给心疼坏了。刚下床两日,又逢国师的课堂,裴秀娥鼓足勇气跑到姜鉴面前,厚着脸皮为殷不离请假。 姜鉴的意思明了,请假容易,退出师门即可。 裴秀娥被堵的无比难受,洒了一路热泪。 最后还是殷不离把她劝好,再三保证自己的身子已无大碍。 秦国公以为自家夫人担心过度,话头刚起便被裴秀娥怼道:“你懂什么!不离是女儿身,大冷的天泡在冰湖中好大一阵儿,若不好好将养,万一将来影响生育,我们该怎么办?” 秦国公从未往这上面思虑,听夫人这么一说,骤然上心。 于是乎,这第六堂课开始前,夫妇二人悄悄隐藏在弘文馆、崇明馆两馆的男女学生中。 第六堂课,姜鉴选在慈悲山群的悬崖峭壁处,刚听到这个地点,裴秀娥差点吓昏过去。 国师又想玩什么花招?不会让学生们挨个儿跳崖吧?她愤愤的想。 事实是,比跳崖好不了哪儿去。 数十米宽的悬崖峭壁间,横跨一根独木,课程内容很简单,沿着独木,从悬崖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裴秀娥真晕了。 她儿子不会武功,不会飞檐走壁。 她儿媳不会武功,双脚刚能沾地。 她怎么这样命苦! 裴秀娥晕倒,在女学生堆里引起一阵骚乱,不多时,便见燕国公主、嘉禾郡主、宋国公夫人、殷夫人、夏夫人、魏夫人、汤夫人、江夫人等等,大约二三十位夫人,齐齐现身,把裴秀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 闻声而来的秦国公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夫人齐聚荒山野岭,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裴秀娥情况不严重,掐了掐人中就苏醒了。 裴秀娥扫视一圈看到这么多熟悉的面孔,也顾不上眩晕,开始与众夫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秦国公重重松口气,重回男学生的队伍。 刚走两步,忽被一群人挡住去路,有宋国公、六部尚书、大小九卿、众武将。秦国公瞅的眉心直跳,干什么这是?他来这里观课,只因儿子是陛下的伴读,被国师的课堂“折磨”的小命都快没了,这群人又来做什么? 宋国公率先关心道:“马驹他娘还好吧?” 秦国公微微摇头:“没事,胆子小,吓晕了。” 江有汜叹气道:“能不晕么?国师的课,真是拿命才能读啊。” 众人瞅着那数十米长,只能勉强放上两只脚的独木,心里直打冷战。独木狭窄不可怕,可怕的是下面是万丈悬崖。 落下去,只能粉身碎骨。 前面五节课,纵然众臣没有亲自围观,只道听途说便让他们齐齐抽冷气,更别提,即将开始的“疯狂课堂”,就在眼前。 国师至,姬羌率众伴读恭敬行礼。 礼毕,第六堂课正式开始。 课堂启动以来,成绩最优异的班茁葭率先出队,仔仔细细盯着那独木,良久,才纵身一跃,朝那独木的中央飞去…… 第253章 坠落 于功夫了得的班茁葭来说,这样的考验根本不算什么,按照他的估算,只需在中央为支点停留一次,便可一跃跳到悬崖的另一端。 怕就怕,通关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此情此景容不得班茁葭思考太多,他纵身一跃, 瞬息落到独木中央,略略停留一息,发现并无机关之类。 可是,当他再次起跃时,头顶突现一只巨大的雄鹰,那雄鹰的体格比八九岁的孩童还要大,扑棱着两扇翅膀, 目光凶狠的朝班茁葭扑来…… “啊!”女学生们忍不住尖叫, 有胆小者死死捂住双眼,双腿发抖,再不敢观看。 幸亏班茁葭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一劫,巨鹰扑了空,十分不甘,调个头对班茁葭展开更为猛烈的攻势。 到底是班茁葭,趁着巨鹰调头的功夫便一跃到了悬崖对岸。 挑战成功! 有了班茁葭的打头阵,姬羌等人心里都有了谱儿,独木桥好过,巨鹰难对付。 白扶苏接上,他动作轻盈,显得比班茁葭更为轻松。 然而,他的双脚尚未落到独木桥的中央,前方竟一左一右扑来两只巨鹰! 姬羌大吃一惊,楚凌霄惊道:“越靠后者,越难!” 失策!失策! 早知如此, 该把武艺最强的班茁葭放在最后的。 木桥对岸,班茁葭也懊恼无比。六人商议结果,让武艺最强大的他第一个上,以探探虚实。谁知,他们自以为熟悉套路,结果,国师却来个反套路。 “不离,你第三个。”姬羌一声令下,其他两人让出路来,站在最后的殷不离毫不犹豫地上前。 六人早抱成一团儿,对他们来说,具体某个人拿什么牌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团结在一起,针对每堂课的考验调整策略,争取团队成绩取得最优。 如此,每堂课下来,大家成绩接近,更甚者,没什么区别,这边保证,将来国师赶人时,无从下手。 六人中,殷不离武艺最弱,所以,根本目前真实状况,殷不离毫不犹豫地走向独木桥,趁着白扶苏与两只巨鹰纠缠时,抱着独木桥悄悄往前爬。 第三只巨鹰现身,直扑殷不离。 尽管,她抱的紧紧,众人仍为她捏了一把汗,殷夫人更是站不稳,靠着左右两位夫人支撑,才没倒下。 注意到殷不离爬了过来,白扶苏放慢前进的速度,如此一来,他为殷不离争取不少时间,可自己却渐渐体力不支。快到木桥中央的殷不离大喊:“扶苏,你快快上岸,不用管我。” 对岸的班茁葭也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能多一个通关者便多一个。 悬崖这边,楚凌霄向姬羌请命:“陛下,您先去助扶苏。” 姬羌却另有打算:“还是兄长先去,把马驹一并送过去。” 楚凌霄略略一思,纵身一跃,飞至白扶苏身后,双脚刚落地,木桥开始下沉,众人大吃一惊。 “快走!”千钧一发之际,楚凌霄给了白扶苏一把力,下一瞬,白扶苏安全落到对岸。 又一只巨鹰飞来,直直扑向殷不离。 殷不离死死保住木桥,任由强大的气流从背上滑过,终于躲过一劫。趁着两只巨鹰调转方向的机会,殷不离加快了爬行速度,不多时,来到楚凌霄身边。 与另外两只巨鹰纠缠的楚凌霄纵身一跃,准备跳到殷不离身后,然而就在他跃起的刹那,四只巨鹰齐齐攻向楚凌霄…… 楚凌霄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急速下落,燕国公主瞅见这一幕,一口气儿没上来,直直栽地上。 众人大乱。 万幸的是,楚凌霄双臂环住了木桥,不过,在众人看来,仍是命悬一线。那副像秋千似的挂在木桥上的样子,令人无比揪心。 无奈之下,楚凌霄选择自保,双手交叉前行,荡悠悠的上了岸。 燕国公主幽幽睁眼,得知儿子安然抵达对岸,又哭又笑了好久。 …… 秦食马连忙学着殷不离的动作,趴上木桥,两只腿晃悠悠的荡着,两只手臂紧紧抱着木桥,全靠大腿与上半身的力量往前爬行。 “不离,你快走!”秦食马大喝,试图用声音吸引围攻殷不离的四只巨鹰。 果然,四只巨鹰闻声,齐齐扑向秦食马,令有一只巨鹰从高空盘旋而来,五只一起,同时攻向秦食马。 殷不离回头,大叫:“马驹,抱紧了。” “快走!”秦食马几乎怒吼。 殷不离牙一咬,眼一闭,拼命向前。 对岸,楚凌霄扯着白扶苏,白扶苏扯着班茁葭,三人手拉手,尽最大的努力去拉殷不离。 很快,殷不离也安全抵达对岸,木桥上的秦食马却寸步难行。 姬羌纵身一跃,落到秦食马身边,五只巨鹰齐齐转移目标,高空,第六只巨鹰现身,那一刹,观课的人群倒了一小片。 汤崇俭抱着江有汜的膀子直道:“什么课!这是什么课!何必呢?何必呢!” 所有人都揪心不已,这时,秦食马大喊:“来攻我!快来攻我!” 姬羌怒道:“快点儿滚过来!” 有那功夫还不如往前爬两寸。 于是,秦食马一边努力往前爬,一边喊叫不止,可是巨鹰像是没听见似的,只围攻姬羌一人。 “错了,错了,该让陛下第三个走的。”楚凌霄急的满头大汗,欲重回木桥相助。 姬羌获悉立刻制止,以木桥的承受力,两人已是极限,若再加一人,木桥不支,三人都得完蛋。 姬羌以其顽强的韧劲儿与巧妙的战术坚持到秦食马爬到木桥中央的时刻,此后,她寻机一跃,落到秦食马身后。 “陛下!”秦食马惊的无言以对。 “快爬!”姬羌一息都不想耽搁。 秦食马无奈,只有拼命往前爬,爬…… 就在他爬到木桥四分之三处,姬羌终于支撑不住,软软趴在木桥上,任由强大的气流一遍又一遍从背上划过。 “马驹!快些!再快些!”殷不离跪在对岸,大喊:“陛下,您再坚持一下!” 起初,只要姬羌一动不动,便能抵挡六只巨鹰带来的强大气流,渐渐地,就算她纹丝不动,也无法抵挡了。 几乎就在秦食马上岸的瞬间,被抽干最后一丝力气的姬羌从木桥直直坠落悬崖…… 第254章 人心 围观人群倒了一大片,尚有意识“苟延残喘”者不顾一切的冲到悬崖边上,望着云雾茫茫的虚无,根本不相信他们的国君就此坠落的事实。 万分惊恐的人群,心中除了深深的恐惧,什么都不剩了。 “国师呢?”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当即反应过来。 国师竟也不见了。 “不会的!”殷不离高声道, 似是告诉众人,也是告诉自己:“国师绝无可能让陛下置身危险中。” 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她的话,可每一双眼睛都看到的都是,陛下直直坠了崖。 众人开始发疯似的寻找陛下与国师,秦食马更是疯魔似的要爬下悬崖,若非殷不离眼疾手快将他扯住, 他定然步陛下后尘。 “松开!我去找陛下!” 陛下是为了救他才坠崖的! 他秦食马是千古罪人!不!他的罪孽,已经不能用“罪人”二字形容了, 大梁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陛下! 往下之事,他不敢深想,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陛下! “不许添乱!”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殷不离的声音抖的厉害,“情况不明之前,谁都不可以胡来!国师不会让陛下置身危险中的……”她再次强调。 正极度混乱的当口,楚凌霄突然跳到独木桥中央,吓的燕国公主瞬间破音:“凌霄!” 乱哄哄的人群刹那间死寂一片,仿佛此处不存在一人。 “都退回去!”楚凌霄对着那些削尖脑袋往悬崖边儿上挤的人群,吼道:“陛下并未坠崖,尔等再往前挤,便要殒命于此了。” 话毕,楚凌霄一个跃起,飞向人群, 为了免于被砸到,人群条件反射的滚出一片空地。 殷不离突然喊道:“巨鹰呢?” 是啊,巨鹰呢?众人这才意识到六只巨鹰不见了……突然不见了,而非飞走了。 就在这时,两崖之间的层层迷雾悄悄散去,万丈深渊露出它本来的面目,楚凌霄忽然于崖壁,一块凸出的巨石上看到两人,正是国师与陛下。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像捡回了一条命。 姜鉴抱起姬羌腾空一跃,安然无虞的落到众人面前。 “陛下……”众人跪地急唤,老泪纵横者有,放声大哭者居多。 这一堂课,无论参与者还是观看者,都切切实实感受到劫后重生的喜悦。 国师告诉众人,方才的一切危机,皆是幻境。巨鹰、迷雾都是。在方才的生死考验中,姬羌与五位伴读皆得优牌。 六人好久没拿过优牌了,优牌在手,谁也高兴不起来。惊恐的感觉尚有几分留在心间,久久不散。 能经历这样一场生死,得什么牌还重要吗? …… 秦食马跪在姬羌面前,眼泪簌簌而落,哭的无法自已。 秦国公、裴秀娥也从人群中挤过来,除了向国君叩首致谢,根本不知还能说什么。 幻境不幻境的先不说,在那种境况下,姬羌身为一国之君,却为一个臣子“披荆斩棘”,最后“陨落”……秦国公以为,这份恩情,秦家世代,万死难报! 姬羌再三向众人解释,当她环抱木桥时便已经意识到,巨鹰只是强大的气流幻象,压根不实。所以,当她体力不支,便选择直直坠落,并笃定,悬崖下方必有玄机。 果然,她刚坠数米,国师便如一只大鸟环住了她,并将她抱至峭壁的巨石上。 但,无论她如何解释,众人心中震惊难以抵消。 群臣皆神色激动的盯着他们的国君,恨不得把眼睛黏在国君身上。 甚至有人站出来质问国师,这种折磨人的课程,还有多少,能否取消。此话一出,众人又死死的盯住姜鉴,那架势,似乎只要国师说还有,他们便要群起而愤之。 姜鉴轻笑,微微摇头,言,姬羌与五位伴读出色的完成六堂课,全部出师了。 众人:“……” 姬羌与小伙伴们:“……” 意思就是,他们集体被国师赶出师门? 原本跪着的秦食马一屁股坐地上,哀嚎:“国师,您怎能这样!” 还不如把他一人赶出去呢!那样他还能接受。 对啊!怎能这样? 莫说姬羌与众位伴读,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服。 姜鉴淡笑,扫视众人。 良久,用认真的不能再认真的口吻强调:“是出师,而非离开师门。至此,太学府的国学课程,全部结束。” 不是说一共七节?姬羌等人面面相觑。 只听姜鉴又道:“六堂课,吾从变通、后路、逆向、协作、取舍、生死六面取材,既是对尔等的考验,更是对尔等的磨炼。尔等为君为臣,处事做人,定要从六面出发,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我大梁,国富兵强,指日可待。” “悉尊国师教诲!”以姬羌为首的群臣、女眷、学生纷纷跪地领命。 姜鉴只说这么多,关于第七节之事,闭口不提。 人潮逐渐散去,不多时,崖上只剩姬羌、姜鉴二人。 忍到现在,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姬羌反而沉默了。 姜鉴一步一步走向她,在距离她只剩两尺之处停下,笑道:“陛下想问什么?” “没有。”姬羌轻轻摇头:“朕只是感叹,国师下了一盘绝世好棋,帮朕收了天下臣民的心。如此大礼,朕不知该如何归还。” “确切的说,朕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归还。”她的话虽然难听,表情却认真异常。 正如国师所言,六堂课中,第二堂是专门讲述“后路”二字的。 在她看来,国师现在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为大梁安排后路。 至于原因……总归不能是他闲来无事,随意耍着玩的。 姜鉴亦认真回道:“吾乃国师,是大梁的,更是陛下的,无需归还。” 姬羌当真无话了。 半晌,她郑重后退两步,以国君之姿向姜鉴行了个大礼:“国师教诲,朕定会永记于心,生死不灭。” “陛下请起。”姜鉴神色凝重的把姬羌搀起,与她携手下了悬崖。 …… 年关将至,叶嘉禾向姬羌请辞,准备回冀州过年。她以为,君臣虽相处短暂,却已彼此了解至深,她心系父母,学馆已然放假,陛下断然没有留她在昊京过年的道理。 谁知,陛下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且说的明明白白,要留她在宫里过年。 第255章 打算 姬羌早于半月前搬回紫宸宫,所以,留叶嘉禾在昊京过年的事,也不是心血来潮。 作为国君寝宫,紫宸宫占地甚广,东西偏殿加在一起便有二十多间。叶嘉禾被赐住西偏殿,她小心翼翼搬进来那日, 发现燕国公主也搬了过来,入住东偏殿。 见到公主那一刻,叶嘉禾紧绷的心猛地放松。在崇明馆,她是骑射课的老师,公主是山长,俩人几乎天天见面。公主为人谦和宽宥, 说起话来都是柔声细语的,作为晚辈,叶嘉禾特别喜欢她。 世人都道伴君如伴虎, 尽管她心知陛下是位英明宽宏的君主,可独自伴君,又逢年关,她的一颗心总七上八下的。 眼下有了燕国公主作伴,真是再好不过。 姬骊也非常喜欢这个冀州郡主,乍一见清冷寡言,实则是个外冷内热的。 不仅如此,叶嘉禾外有一身好功夫,内有一股凌然正气,令人钦佩。 这孩子从不摆谱儿,拿那些商贾之女与世家之女来说,由于成长环境、见识不同,许多眼界、格局、朝政之事,商贾之女与世家之女相比,确实差了一大截。 叶嘉禾从不因为这个而轻视那些商贾之女,反而谆谆教导, 没有一丝不耐。 对于那些世家女,叶嘉禾对她们的要求更高, 在这一点上,她紧随殷不离的步伐,简直是殷不离超前思想观念的践行者。崇明馆在她们二人的主导下,短短数月,已在昊京崭露头角,被陛下数次赞赏。 姬骊作为崇明馆的山长,脸上自然荣光无限。 “你这是把铺盖卷儿都带过来了?”姬骊看着那绣着出水芙蓉的缎面儿棉被笑道。 这床被褥从冀州远行至京,先随主人进了崇明馆,后又从崇明馆进了紫宸宫,当真是寸步不离主人身呐。 叶嘉禾红着脸小声道:“臣女习惯用自己的……”话至此,烫了舌尖似的打住。 是她思虑不周! 入住皇宫,自然事事照着宫里的规矩来,她竟然习惯性的把铺盖卷儿也带来,陛下若知,该怎么想她? 姬骊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既来之,则安之,陛下请你入宫,是让你过个欢欢喜喜的大年的,你总这么多思多虑,陛下与我都会心疼的。” 说完,命宫人把床上崭新的被褥撤去,铺上叶嘉禾自己的。 叶嘉禾心存感激,略略收拾片刻,便请教姬骊,是否该去向陛下请安。 姬骊笑道:“陛下前往上林接人去了,估计天黑才能回来。” 叶嘉禾一听便知,王、商两位圣君要回来了。 “您进宫陪陛下,公主府便只剩王爷一人了。” 提起楚凌霄,姬骊更是笑不拢嘴,眼睛里的骄傲遮掩不住:“陛下才舍不得她兄长孤零零一个呢,早把他接宫里来,现下正住慈悲殿,要陪商圣君起居呢。” 叶嘉禾闻言,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吃惊。按道理,楚凌霄怎么都该入住寿安宫的。且不说商圣君是个出家人,从名分上来说,也是王圣君为首。 叶嘉禾不敢去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却暗暗警戒自己,那商圣君非同小可。 …… 直至夜幕降临,姬羌才将两位父亲安顿妥当。折腾一天,虽说有些疲倦,心里却无比高兴。她打心底已经决定,今年这个年关,要好好的过一过。 叶嘉禾得了陛下回宫的消息,忙奔至紫宸宫大门口相迎。姬羌免了她的礼,又见她浑身上下穿戴整齐,便拉着她的手进门:“朕请你入宫,是要你痛痛快快过年的,可不是让你来遭罪的。” “陛下,臣女只是激动的睡不着,且心里惦记您。” 姬羌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径直走向西偏殿,且问绿衣,燕国公主的可有安歇。绿衣回,“公主早已歇下,她老人家原本也在等您,可收拾一天箱笼,乏的厉害,实在撑不住便去睡了,公主托臣向您告个罪,说明儿一早再向您请罪。” “姨母这话说的,还有你。”姬羌又对叶嘉禾笑:“瞧把你们恓惶成这般,朕白费这个心思了。” 叶嘉禾连忙道:“陛下,公主只是心里牵挂您,臣女也是一样的心情。” 说话间,俩人来到西偏殿,姬羌细细打量里面布置,见一切妥当,这才满意回正殿。 叶嘉禾又要起身相送,姬羌命她早些休息,须臾,大步流星的回了正殿。 虽然陛下与公主一直宽慰叶嘉禾,让她把宫里当做家,痛痛快快的过个新年,叶嘉禾面上应承,心里仍保留三分清醒与戒备。 莫说她一个异姓王的女儿,就连燕国公主本人,怕也不能像在闺中似的,恣意的享受宫廷一切。 因此,尽管她当天夜里失眠,前后加起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翌日一早,仍精神抖擞的前往正殿与国君请安。 尚在床上趴着,像个八爪鱼似的姬羌不免头疼,想光明正大的睡个懒觉,好难! 就算她学业已结,朝假伊始,仍要本着早睡早起的惯例行事。 “天冷,先让郡主进来。” 令出,姬羌速速梳洗一番,清清爽爽的走出内室。 “免礼。”未及对方开口,姬羌便笑道:“睡的可安好?” 叶嘉禾连声说好,请了陛下安,她又准备前往东偏殿与公主请安,姬羌示意她安坐。 认真道:“嘉禾,朕留你在京中过年,一是不想你来回折腾。其二,再有俩月,你父母兄弟便要进京,届时你们一家便能团圆,何苦再折腾一趟。” 叶嘉禾不解,面露茫然,可圣驾面前,未免焦灼。 尚六珈忙提醒道:“按照常例,万寿节时,封疆大吏与各地王公贵族是要进京朝贺的。” 叶嘉禾恍然,同时又为自己的愚笨感到懊恼! 她竟然把万寿节这样的大事给抛之脑后! 也不怪她遗忘,去岁万寿节姬羌压根没办,万寿节当天还被北疆局势弄的头皮发麻呢。 然今时不同往日,姬羌打算趁此机会与各地大员,王侯见个面。她本不欲透露,奈何叶嘉禾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还要佯装无事,她看了忍不住心生怜爱,只好提前告知。 回到偏殿,叶嘉禾立刻执笔,要与父母回信,“万寿节”三个字刚跃然纸上,叶嘉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将信纸撕的粉碎,将碎纸烧成灰烬后,又重新写了一封。 信上除了讲述她的近况,以及这两日在紫宸宫的日常生活,别的一概未提。 第256章 热闹 家书寄出的那天,叶嘉禾特意让它在紫宸宫的宫人面前过了明路,如此小心谨慎的举止在姬羌那里,完全等于“瞎子抛媚眼”。奈何姬羌为了宽慰这位远道而来的郡主的心,还得装作已经知晓的样子。 否则,对方不知还要惶惶不可终日多久。 小年至,姬羌携姬骊、叶嘉禾前往寿安宫吃饺子。 她们到的时候, 王圣君与几位圣侍齐上阵,已包了满满六帘饺子,每一帘代表一种馅儿。 姬羌歪着脑袋,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王亚父宽厚且粗糙的大手,一片小小的饺子皮落在他手中,挖一勺馅儿放进去, 几扭几捏的,一个元宝形状的饺子成了。 姬羌瞅了一会儿心痒难耐,开始下手。 王圣君亲自指导两次,均未成型,王圣君温和道:“馅儿要抹匀,莫要靠边缘太近,捏的时候用巧劲儿。” 这种技艺,大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想要完成的出色,需得多练几次。故而,王圣君费了好一番口舌,姬羌包出的饺子仍不成样子。 姬骊却在边儿上一个劲儿的夸赞。 倒不是她恭维,因为她包的饺子比姬羌包的还烂。 俩人看着彼此的“成果”,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被这俩人逗乐了,就连拘谨的叶嘉禾也笑的欢。 “哎呀,不包了,不包了,我们姬家的女儿何曾干过这个!”姬骊俏皮的玩笑道:“我们从来都是擅长吃的。” 屋子里的人,笑的更厉害了。 商芄领着楚凌霄、宋甘棠恰在这时进门。 帘子刚被打起,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 齐齐相迎。 叶嘉禾悄悄留意陛下一眼,但见她笑呵呵的,脚步轻快的上前,动作自然流畅的挽住了商圣君的胳膊。 叶嘉禾被这个动作“烫”的不敢抬眸,再三强迫自己镇定,许久,心中才恢复如常。 “在做什么呢?”商芄笑着问道。 “您看,朕包的饺子。”姬羌把扭七扭八的元宝展给商芄看,商芄像瞎子似的直道“好”。 且说的非常有理:“陛下头一回包饺子竟能包成这样,可见天赋异禀。” 这睁眼说的瞎话,旁人听了都想笑。 偏偏商芄说的时候一本正经,随后拿出一张饺子皮儿放在姬羌掌心,手把手的现场教学起来。叶嘉禾那颗狂跳不安的心,已经不能用上蹿下跳来形容了。 后来,她又留心,屋子里除了她,没人觉得这情形怪异。仔细观察又发现,大家并非见怪不见,而是以为,理所应当。 为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从叶嘉禾脑子里冒出,几乎把她的脑袋挤破。 后来,姬骊喊她,让她别傻愣着,一起动手。 叶嘉禾也不会包饺子,在冀州冀王府,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嘉和郡主,何曾做过如此精巧的厨事。 楚凌霄、宋甘棠也净了手,各自找了榜样,歪歪扭扭的包了几个,大家你笑我,我笑他的,好不热闹。 宋甘棠特意越过楚凌霄,越过黄、样两位圣侍,悄悄挪到叶嘉禾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学馆的事,宋甘棠问的很紧张,叶嘉禾答的也敷衍。 她全程都在观察站在对面的陛下与商圣君。 在商圣君手把手教学之下,陛下已经能端端正正的捏出小元宝。瞅着自己逐渐进步的成品,她笑的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饺子最常见的形状便是月牙状,这个简单,商芄只示范一次,姬羌便学会了。 叶嘉禾便故意仿照姬羌的样子,也捏月牙形的饺子,期间,还得了姬羌一次夸赞。 待姬羌玩够了,宫人连忙捧来温水,伺候国君净手。叶嘉禾又注意到,陛下的袖子都是由商圣君帮着挽起来的。 挽袖子比手把手教学的举止更亲昵,叶嘉禾心里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包好的饺子以及没用完的馅料、面团等物撤去,众人各自落座,姬羌笑问宋甘棠:“今日小年,宋卿不在府中等着吃饺子,来朕跟前做什么?” 宋甘棠笑答:“臣知道陛下这里也有饺子吃,故而,臣来讨两只尝尝鲜。” 哟呵,木头桩子会说话了? 瞧那语气,姿态拿捏的,真真比平日显得灵活许多。 姬羌笑盈盈的与其闲话两句,宋甘棠才道出来意,休假前,他答应武陵王把新式兵器的样子画出来,亲自送到公主府,奈何,公主与王爷齐齐搬进宫里,他只好厚着脸皮过来了。 姬羌闻言,真想翻个白眼儿,脸皮确实够厚的,嘴里说着追武陵王,却一个劲儿的往嘉禾郡主那里凑。 众人看破不说破,唯有姬骊,一会儿看看宋甘棠,一会儿瞅瞅叶嘉禾,直把这位牡丹国色的郡主瞅的抬不起头。 直到宴席摆好,她脸上的红晕也没散去。 其乐融融的一顿午宴,申时初才散。 姬羌随商芄去了慈悲殿,姬骊点名让儿子陪着回紫宸宫,似乎也有悄悄话要说,于是,叶嘉禾自然而然落了单。 就在她踩着厚厚的积雪,高一下矮一下的独自前行时,被宋甘棠叫住。 叶嘉禾一路走的飞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紫宸宫偏殿,防的就是这一点,结果,人还是被对方截胡。 “宋大人有什么事吗?”当着众宫人的面儿,叶嘉禾一本正经,声音很大。 宋甘棠以为离的太远她听不清,又朝她面前走了两步。 “我没什么事儿,这不准备出宫么,恰好与郡主顺路。” 叶嘉禾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不想与他走一起吧?虽然,理智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可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儿,她怎么能拂宋尚书的脸面。 尬走了一会儿,叶嘉禾没话找话的向宋甘棠道谢,朝廷对商贾实行新制,商贾翻了身,曾羞辱她的人丢官的丢官,流放的流放,她非常感激宋甘棠在这背后所做的一切努力。 起初,她还不知晓,后来,燕国公主告诉她,关键性的线索,是宋甘棠向大理寺提供的。 事情结束,叶嘉禾已经郑重的向宋甘棠道过一次谢,宋甘棠也半推半就的受了,不曾想还要受第二回。 “郡主莫要再同我客气,您是大梁最好的女先生,我岂会让您凭白受辱。” “宋大人可千万不能这样说,殷通政才是大梁最好的女先生。”叶嘉禾由衷道。 她是发自内心的敬佩殷不离。 “在我心中,郡主才是最好的。”宋甘棠一本正经地强调。 叶嘉禾的脸突然红似鲜果。 第257章 赏雪 从寿安宫到紫宸宫,除了长长的夹道,中间只隔了一个雨花台。叶嘉禾羞怯之下,一口气走到雨花池,再往前走一会儿,紫宸宫便到了。 宋甘棠第一次觉得皇宫也没多大,难怪先帝当年几次向他抱怨, 人多宫殿少,若不修建华音台与霓裳殿,压根不够用。人人都觉得先帝荒唐,他倒觉得先帝当年说的都是实话,大梁宫殿的占地面积,与前朝相比, 确实少了很多。圣祖开国后一再缩减,至太宗,又缩小三成,如今,皇城虽大,宫羽却少之又少,导致内宫活动范围也就这么大。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想来也无用,宋甘棠目前最关心的是,他不想叶嘉禾这么快回宫,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同她说呢。今儿好不容易寻到理由才厚着脸皮进宫,下次再想见面,就得等到初一的国宴了。 “郡主,您看,又飘雪了。”宋甘棠心中直感念老天,这雪花来的真及时。 叶嘉禾禁不住抬头望望天空,早起便觉得天色阴沉,果然又降雪,真好, 今年肯定是个好年成。 “不如, 臣与郡主去前面的暖阁避避雪?”宋甘棠提议。 雨花池旁边有个暖阁,上下两层,却只有四间房,小巧而精致,从前商圣君居住雨花台时,常在暖阁上看经书。 叶嘉禾以为“避避雪”这个理由压根站不住脚,雪有什么好避的,又不是雨。再说,不远处就是紫宸宫,她不赶着回去却跑去暖阁……叶嘉禾立刻有了决断,要速回紫宸宫。 这里是深宫大院,不是她冀王府。 陛下疼爱她,看重她,才邀她进宫过年,她可不能晕了头脑,做些出格之事。 叶嘉禾刚要提出告辞,远远地,尚六珈走了过来,笑道:“嘉禾郡主,陛下说,您进宫几日还没四处逛逛,看看景儿呢,这会子鹅毛大雪又至,您更不必急着回宫了。在放鹰台、拜月楼、华音台等处赏雪,别有一番风情,郡主您看,喜欢何处?咱家这就派人收拾。” 暖流涌遍全身,叶嘉禾心里更是暖暖,陛下这样心细,这会子还惦记着她,她更不能随意张口了。 正琢磨着如何拒绝的委婉些,又看上去没有拂陛下的好意,宋甘棠抢先道:“我倒是觉得,放鹰台太高,拜月楼与华音台离的太远,就眼前这个小暖阁就不错。” “宋大人说的是。”尚六珈顺着杆子往上爬,“这暖阁奇巧,赏景也是好的。” 话毕,立刻吩咐宫人去收拾暖阁,火盆儿、茶水、点心一应全上,不多时,暖阁二层小房间里,已经春意融融。 临走前,尚六珈对宋甘棠道:“陛下这会子陪伴圣君,抽不开身儿,还请宋大人代替陛下多多陪伴郡主,郡主远道而来,又是头一次离开家乡,时逢年节,未免思念亲人,您多多费心。” 宋甘棠:“还请大总管转告陛下,臣会尽心尽力陪伴郡主,以解她思乡之苦。” 俩人站在门口,说话的声音不小不大,全盘落入叶嘉禾耳中,面上,她已经羞的抬不起头,实则心中海浪滔天,陛下何意?是在撮合她与宋甘棠吗? 满京城的人都知,她是带着使命进京的。 为提防北戎人,冀王一再扩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向陛下表忠心,冀王派他最心爱的嘉和郡主前往昊京,并长留昊京,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 陛下是想把她指给宋甘棠吗? 叶嘉禾心中突突直跳,宋甘棠掩门而入时,她把头埋的低低的,装作喝茶。 “宫人们都在外守着,郡主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宋甘棠毫不客气的道:“大总管已经命人去紫宸宫叫您的贴身丫鬟。” 叶嘉禾轻轻抬起头,展露出一抹绝美的笑。 陛下安排的这样周到,她还能说什么呢。 宋甘棠呆了呆,几息之后才回神,言,这会子屋里刚暖,等一会儿再开窗赏景儿。 无论宋甘棠说什么,叶嘉禾都说好。 温顺且倾国的姿容令宋甘棠喉间阵阵发紧,几次盯的叶嘉禾抬不起头,杯子都空了,仍放在嘴边“喝茶”,不停地喝。 宋甘棠观到,“噗嗤”笑出声,意识到杯空,叶嘉禾羞的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宋甘棠突然起身,打开窗子,一股冷气吹来,使温热的小房间清爽不少。 叶嘉禾面上的尴尬情绪也消散不少。 “郡主想不想听一些京城的逸闻轶事,但凡我知晓的,定会毫无保留的相告。”宋甘棠提议。 闻言,叶嘉禾起身,慢慢走到宋甘棠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郡主是否想问,与商圣君有关之事?”宋甘棠低道,声音小的只有俩人能听见。 叶嘉禾心惊,她的确好奇,一为陛下与商圣君之间自然流畅的亲昵,二为陛下在她这个生人面前,竟丝毫不遮掩。 可能是把她当做自己人,再想的深一些,也有可能是一种对她的试探。 “众位亚父里,陛下最喜商圣君。”宋甘棠继续低道:“不仅仅因为商圣君向陛下献了巨额宝藏,更是因为,商圣君就是大梁百姓口口相传的神医。” 电光火石之间,叶嘉禾想通一些事,恍然大悟。 宋甘棠趁机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叶嘉禾犹豫一息,照做。 于是,宋甘棠便将皇室最大的辛秘说了出来,叶嘉禾心如擂鼓,半晌未回神儿。 回神后,怔怔低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怎么可以告诉她呢! 这样惊天大秘,万一泄露出去,她万死难辞其咎啊! 宋甘棠但笑不语。天底下知道商芄真实身份的没有几个,除却王圣君,便只有燕国公主一家,秦国公夫妇,以及他的父母。 他有幸得知,是因为父母未曾相瞒。而他父母能够得知,乃是因为秦国公的缘故。 巨额宝藏出,秦国公已然对商芄的身份产生疑虑,只是商芄一直长居深宫,秦国公纵然想接近,却无从下手。直到突然有一天,世家都传,商圣君一直在上林休养,这才悄悄前往上林。 面对旧主的后人,秦国公感叹万千,当初圣祖率军攻入昊京,他们秦家是领头投诚的那个。事情过去那么久,女朝已经至第四代,再讨论当年祖宗之举,也没甚意义。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兜兜转转,萧恒太子之子,竟然有这般命运,这等造化。 从上林出来的秦国公半道儿被宋国公截胡,这才有了如今的现状。 第258章 情意 宋甘棠思前想后的时候,叶嘉禾也没有闲着。她一直在思考宋甘棠的目的。 她容姿出众,这点她自幼便知。而她的姿容恰恰长在宋甘棠的审美、趣味点上,她也心知肚明。 宋甘棠对他美貌的“垂涎”,与旁的男子不一样。他的那份痴傻之中,还挂着几分欣赏,这也是让叶嘉禾刮目相看的地方。 可她并未因此迷失了清醒, 就像空中无法建楼阁一样,宋甘棠的对她的欣赏,仍是建立在她的美貌之上。 对此,叶嘉禾既是欢喜的,也是烦恼的。 而今,他又将那般惊天秘闻悄悄告知于她, 是想拉她下水么?对,她的好奇心是被满足了,却也等于被人抓了把柄。相安无事还好, 若将来这等隐秘真的泄露,她能脱得了干系吗? “郡主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宋甘棠不答反问。 叶嘉禾不再言,只静静地看着他,看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 哪知,宋甘棠突然转过身子,对着窗外的飘雪深吸一口气,又转身面向她,无比认真道:“我也不知道原因。” 叶嘉禾:“……” “可我就是想告诉郡主,我想与郡主分享一切……我所知所想,所感所悟,但凡我知道的,都想讲给郡主听。又怕您不愿意听,又怕找不见机会,我……大概魔怔了。” 说完最后一句,宋甘棠猛地“啪”了一下脑门儿, 暗暗责备自己,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还指望郡主能听懂? 叶嘉禾听懂了,也瞧明白了。 深深垂下脑袋,眼里泛着晶光。 “郡主……”宋甘棠见状,只觉自己罪过大了。 他上头虽然有个姐姐,可姐姐年长他十岁,从记事起,他看姐姐与看老娘没什么区别。后来,他远赴鬼谷学艺,学成归来,姐姐早远嫁离京,三年五载的才能回来探亲一趟。他把所有记忆加在一起,也没搜到姐姐掉泪的样子。 父母对他的教导自幼严格,多年来,他身边只有小厮伺候,从无丫鬟。一开始,母亲还为这件事自豪,当母亲意识到这等自豪是傻帽儿时,开始一个劲儿的往他身边塞各种莺莺燕燕……可他早已觉得,看丫鬟还不如看木头有趣。 世人多俗,背地里都戏称他为“木头桩子”,他总是感叹,世人哪知木头桩子的好处。 机关、暗器、兵器、农具、亭台、楼阁……等等,哪一样奇思妙想不是建立在木桩子之上得以实现的? 提起木头,宋甘棠才发现自己扯远了……总之,一句话,他从未见过女孩儿落泪,更不知如何安慰。 这是他第二次见叶嘉禾落泪,第一次,她哭的委屈无助,他的心都要碎了,不顾一切的要为她讨回公道,出一口恶气。 这一次,她没了委屈,他也没了方向。 就这么怔怔看了几息,叶嘉禾将拭了泪水的香趴丢他脸上,嗔道:“呆子。” 宋甘棠捧着香帕,忍不住嗅了又嗅,眼睛还不忘瞟向跪坐在蒲团上斟茶的人儿。 “郡主。”他围过来,清俊的面容挂着傻笑,大咧咧的将香帕叠的整整齐齐,珍爱的塞进怀中。 叶嘉禾瞥见,脸色滚烫,呼吸也不稳了。 “翻过年,我已虚岁二十八,整整大郡主一轮,不知郡主嫌弃不嫌弃。”不等叶嘉禾有反应,他又自顾自道:“其实大些好,知道疼人。您看殷通政,不也大马驹三岁?别看她平日对马驹呼来喝去,有时候连个好脸都不给,私下却疼马驹疼的紧,马驹想什么她都知道,做什么她也支持……” “你是让我学殷不离?”叶嘉禾撅着樱桃小口。 宋甘棠呆了呆,立刻否认,“哪能啊,要学也该我学……啊不,这事压根不用学,我比殷不离好一万倍,无论面子还是里子,永远多疼您一万倍。” 叶嘉禾:“……” 好热,好想出去透透气。 理智这样告诉她,实际上,却纹丝未动。 “呆子。”半晌她又道。 宋甘棠有些冤枉,他表达的已经足够直白,郡主怎么还说他呆呢? 可能他说的还不够白,于是乎,他突然抓住她的小手,放在心口,实话实说道:“您感受到了吗?它在为您狂跳,见到您之前,它从来不是这样的。它见您,比见天下最精巧的机关暗器还要狂喜……” 叶嘉禾懵了,反应过来,立刻挣脱,逃似的离了阁楼。 再待下去,她可能真要晕过去了。 …… 站在放鹰台上“观景儿”的姬骊与楚凌霄母子突然望见茫茫雪地上,一个狂奔的红色身影,其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也在一路奔跑。 很快,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跑到紫宸宫宫墙的拐角处,转角不见了身影。 姬骊双手合十,笑道:“无量天尊,成了!” 楚凌霄一脸的懵懂,姬骊刚涌出的欢喜立刻散去,没好气的对儿子道:“呆子!”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仍! 她现在就想把儿子扔下去。诸如宋甘棠那等木桩子,十几年来从不近女色,经验一片空白,可是,人家却一举抱得美人归,都不带含糊的。 再看看她儿子,走一步看三步,中间还要退两步,照这个速度下去,何时才能与陛下修成正果? 何况这次入宫,是陛下亲口请他们来的,不是她这个姨母厚着脸皮求着进来的,多么好的机会,竟一点不上进!这都几天了,也不知找个时间与陛下单独相处相处! 姬骊一点也不想看雪景了,心口塞塞,也不管楚凌霄在其身后说什么,径直回了紫宸宫。 …… 次日,宋国公、宋国公夫人穿着隆重的进宫拜谒国君,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宋国公夫妇才退出正殿。 姬骊看到俩人脸上遮也遮不住的笑,便知宋甘棠与叶嘉禾的亲事,已板上钉钉。 姬骊心中艳羡不已,装作偶遇的样子从偏殿走出,宋国公夫妇忙来见礼,且笑道:“正说要去拜谒公主。” 三者从品级上来讲,上下无差,只不过姬骊是大梁的公主,念在这一层,宋国公夫妇十分谦逊,姬骊更不敢拿捏,三人站在原地,客客气气的说了一会儿话,但见叶嘉禾羞馁又勇敢的走了过来。 “嘉禾见过国公爷、国公夫人。” 第259章 提及 宋国公夫妇哪敢真的担嘉禾郡主的礼,宋国公夫人抢先一步拦道:“郡主不可,折煞我等。” 对方这是谦逊的说法,在大梁,郡主的品级如何能与超品国公、国公夫人相比? 夫妇二人不肯受礼,叶嘉禾也不执拗,笑盈盈的向姬骊施礼问好。 宋国公夫人拉住叶嘉禾的手不肯丢, 嘴里赞道:“这孩子生的真美,咱大梁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此乃肺腑之言,叶嘉禾的样貌在昊京世家口口相传中,属于拔尖儿的牡丹仙子。之前,因叶嘉禾不常离开崇明馆,她并无机会相见, 后来还是在太学府的最后一堂课上,匆匆瞥两眼。 那天,那等情形, 魂飞魄散之下,她根本顾不上细瞧。 而今仔细一观,真真觉得这嘉禾郡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难怪她家老儿子会被迷的晕头转向,昨儿回家里捧着一方手帕呆愣大半天。 后来,竟不顾羞耻的跪在爹娘面前,求爹娘无论如何也要进宫一趟,厚着脸皮向陛下求个恩典,为他与嘉禾郡主赐婚。 可喜可贺,陛下已然答应为二人赐婚,只需嘉禾郡主这边松口儿。眼下情形看来,嘉禾郡主对她那个老儿子也是满意的,否则,今日不可能主动出来相见。 “其实,我早就想与郡主说说话,奈何郡主一直住在学馆, 每日忙着教学, 很是辛苦,我也不忍叨扰,而今,可算有机会,不知郡主肯否赏脸,邀我去房里坐坐?” “夫人这样说,真真折煞嘉禾。”叶嘉禾连忙说请。 这时,姬骊提出要去看看陛下,宋国公则言,正值年下,府中还有一堆事务等着处理,便先告辞。 于是,叶嘉禾携着宋国公夫人的手前往西偏殿。 宋国公夫人倒也没说什么,毕竟俩人初次见面,两个孩子的事只是提上日程,八字刚有一撇的关头,最需拿捏好分寸。所以,她只是略坐了坐,嘘寒问暖一番,便提出告辞。 一上午,叶嘉禾的心情都处在松快中,一想到宋国公夫人的柔声细语,恨不得立刻把她拉回府中的样子,叶嘉禾便又暖又羞。 午膳后,她小憩片刻,醒来听到窗外扫雪的小宫女在闲聊。 一个道:“今儿宋国公夫人走的时候,脚步都快飘起来了。” 另一个道:“能不飘吗?她家那根木桩子终于开了花儿。” “说什么呢。”似是大宫女喝道:“好好干活儿,再胡说八道,晚上不用吃饭了。” 此刻,叶嘉禾已经悄悄移到窗子跟前。那大宫女训话时,小宫女们都垂着手,低着头,立的笔直,别提有多老实,只是那大宫女一走,小丫头片子们开始挤眉弄眼吐舌头,就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哎哎,你们可见过嘉禾郡主?” 众人都说没有,她们只是洒扫宫女,连偏殿廊下都轻易靠近不得,哪有机会见不常出门的嘉和郡主。 那个提起话引子的小宫女欢快道:“我见过,可美了,比咱陛下还美上两分。” “真的?”五六个小宫女脑袋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至于说的是什么,叶嘉禾就听不见了。 叶嘉禾正揪心着,突然看见零露与几个内侍朝这边来,吓的立刻要提醒那几个口无遮拦的小宫女,看着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似乎刚进宫,还不大懂规矩。 身为宫女,公然拿她的相貌与陛下相比,得出的结论竟是她比陛下还要美上两分,这是宫女应该说的话吗? 刚走到门口的叶嘉禾忽然驻足,雪地里,零露已同那些孩子们打成一片,似乎在散月钱。 临近年关,宫里事多,大家都很辛苦,所以,腊月的月钱要比寻常多一倍。偏偏多出的这一倍,零露不好好给,拆了红线将铜钱撒雪地里,小宫女们急着抢钱,连埋怨的话也顾不上说了。 待铜钱被抢光,已过去大半天。 零露这才盯着那些小宫女们道:“还闲聊吗?” 小宫女们抱着铜钱,纷纷摇头。 零露又道:“天黑前,能将落雪扫干净吗?” 小宫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零露这才笑着离去。 小宫女们得了赏钱,也得了教训,开始卖力的干活,没人再闲聊。 看到这一幕,叶嘉禾感叹万千。 陛下宽宥,宽宥中又透着严谨,令人敬佩。难怪她住进第一日便从宫女那里得知,大总管与零露公公很少惩罚宫人,至多口头教训几句。 原因,竟在这里。 叶嘉禾略略整理仪容,派宫女悄悄前往正殿打探,若陛下这会子得闲,她欲前去拜见。 过了一会儿,宫女回来告诉她,陛下正与商圣君下棋,叶嘉禾当即打消念头,宫女又言,陛下请她晚会儿过去,一起用晚膳。叶嘉禾细问竟无公主,禁不住一怔。 思及原因,小脸儿红霞乱飞。 …… 姬羌觉得今日父亲的棋路有些乱,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下了五局,他只勉强胜一局。 第六局开始,商芄只搁一子,姬羌白子一扔,说不玩了。 “怎么了?”商芄关切问。 “您说怎么了?”姬羌嗔道:“您是来下棋的吗?” 心不在焉的,一会儿一走神儿,她落一子还要等一会儿,费劲。 商芄轻笑,眼神儿尽是宠溺,“夭夭,陪我说会儿话吧。” 须臾,俩人面对面坐到小榻上,绿衣连忙换了新茶,摆了两道热乎的点心。 商芄呷口茶水,朝窗外望去,看得出,他的视线落到了西偏殿,姬羌暗自忖度,难道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与嘉禾郡主有关? “夭夭。”他有些犹豫道:“为父想和你谈谈婚事。” 姬羌闻言色变,没了笑意。 她最不想说的便是这个,然而面对生父,她又不能毫无情面的拒绝。 好在,父亲并未说什么,只道:“夭夭打算何时考虑这件事呢?” 姬羌暗暗松口气,认真回道:“万寿节之后,您觉得如何。” “甚好。”商芄笑着喝茶,不再说什么。 二人沉默好久,姬羌突道:“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商芄有些意外,不曾想她会主动提及。 顿了顿,无比认真回她:“为父真心希望,你能选个中意的。” 姬羌:“……” 你中意之人,未必愿意留在你身边。何苦来,选个夫王而已。 当初,父王与母君貌合神离,不也携手度了一生。 她身为国君,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儿女情长,有则有之,无则,只当一种遗憾吧。 第260章 心境 人生于世,有遗憾再正常不过。所以才有那句老话,人生于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骨子里,姬羌也不认为这等遗憾,是什么难以接受的。 远的不说,只言先帝, 为了一个“情”字,一辈子将自己困在爱恨嗔痴中,抑郁寡欢,含恨而终,值得吗? 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 最终, 天下万万民为她的“痴情”陪葬。当初, 她不明白先帝的心境,无法理解,今日她已知情滋味儿,理解先帝的心境,但是对于先帝的所作所为,她无法接受。 因此,她郑重其事的告诉商芄:“您实在不必为朕忧心,朕也许没有让自己幸福的能力,但是,朕有令天下臣民幸福的能力,于一国之君来说,这就够了。” 商芄怔怔望着姬羌,久久未言。 他本是来开导女儿的,结果,反被女儿开导。 “陛下有此心境,实乃万民之福。”商芄收起心中哀伤,从袖笼中掏出一张大梁地形堪舆图,指给姬羌:“我和岚君在开荒中, 发现许多契机……” 商芄用了很长一段篇幅来讲述农作物在种植过程中, 因地势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的收成结果,本着最高量化的原则,提出因地制宜的种植方案。 但是,这种方案若想顺利施行,需得解决各地土地兼并的恶况。 大梁建国只七十余年,然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这点,姬羌下江南时也亲眼所见。记得,在扬州庐江郡,被殷不离与班茁葭扒毁田埂的谢氏一族,竟手握良田两千余顷,横跨六个县,何等的令人触目惊心! 关于土地兼并一事,姬羌尚为太女之时便已经意识到,登基之后,她忙着夺权,战事、赈灾,至今年年底,刚喘一口长气儿。二十多年的痼疾,非一日形成,也非一日可除。 前些日子,朝廷颁布新政,鼓励百姓经商,提高商人地位,也是有意缓和这种矛盾。 父女二人谈的兴起,直到天色暗下来,零露通禀,嘉禾郡主已至,俩人才停下。姬羌往外一瞧,竟这么晚了,便留商芄一起用晚膳。 商芄笑着拒绝,直言他再不回去,慈悲殿内,他的兄长该等急了,姬羌这才放他离开,并亲自将人送至门口。 叶嘉禾忙上前施礼,商芄特意停下脚步,微微打量对方片刻,心中直叹,昊京将又多出一对称心如意的。 但无论是谁,都不是他的夭夭。 …… 叶嘉禾第一次同国君一起用膳,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功课,晚膳开始那一刹,全盘崩塌。与国君同桌而食,天下女子中,她大概是头一份儿。 姬羌与父亲连着讨论两个多时辰的土地、农务之事,饿的不行,也顾不上拘谨无措的叶嘉禾,捧着粥碗“呼哧”“呼哧”喝起来,绿衣连劝两声,也没成功让她放慢进食速度。 叶嘉禾看的目瞪口呆,未曾想,陛下私底下吃饭,竟是这副模样。 且观四大金刚的反应,似乎早已习惯。 绿衣没再劝,忙着布菜,盛粥,悉心伺候。 须臾,她笑着对叶嘉禾道:“郡主您只管吃自己的,陛下饿了就是这副样子。” 对此,大碗遮住整张脸的姬羌只是左右瞥一眼,继续扒饭。 叶嘉禾的心情瞬间松快不少。 一顿晚膳,君臣二人吃的十分愉快,饭毕,姬羌直入主题。 “今日宋国公夫妇求到朕面前,想让朕做个媒。”看着突然羞馁的叶嘉禾,姬羌顿了顿才道:“不知嘉禾郡主以为,宋尚书如何?” 见叶嘉禾不语,姬羌又道:“虽说姻缘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关系一生幸福,也要自己中意才好。故而,朕联络冀王之前,还要过问一下郡主的意思。” “这样的事……陛下与父王做主便好,嘉禾没有异议。” “不妥不妥,朕还是要听听郡主的心意的。” 叶嘉禾像个猫咪似的温顺又乖巧,窘涩羞馁,半晌才道:“宋大人他,很好。” 姬羌乐不可支,“如此甚好,朕这就与冀王去信,问问他与王妃的心意。” 在叶嘉禾的亲事上,姬羌给足了叶家脸面,原本,她什么都可以不理会,直接与二人赐婚的。 也因此举,叶嘉禾心中感动的无以复加,头一次真正觉得,陛下压根没有把她当成所谓“人质”。 距离遥远,即便用了加急,一去一回的,待姬羌收到冀王的谢恩表,已是上元佳节。 鉴于宋甘棠年岁太大,二十八的年纪尚未娶妻,这情况若是放在前朝普通人家里,那是要交五倍赋税的。 因此,宋国公府催的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多等半年,姬羌思来想去,决定将二人的婚事放在阳春三月,待秦国公府热闹后,他们宋国公府接着热闹。 对此,宋国公夫妇携子入宫,对姬羌谢恩不止。 他们家倒高兴,却愁坏了叶嘉禾,距离婚期不到三月,她却远在昊京,还担着崇明馆的骑射老师,这么短的时间,她该如何备嫁? 姬骊提议,让叶嘉禾在燕国公主府出阁,同时,请冀王夫妇带着嫁妆提前入京,也住公主府。为了正名,姬骊认了叶嘉禾做干女儿,如此,燕国公主府也成了她半个娘家。 冀王收到信儿,又对燕国公主谢恩不止,当冀王一家拉着早为叶嘉禾准备好的嫁妆从冀州启程前往昊京时,时令已飞入二月。 嫩草悄悄破土,老树发了新芽,天气渐渐回暖。 距离万寿节还有一个多月,宫里刚扫去年味儿,又开始四处翻新,修葺,迎接万寿节。 无论群臣还是众位亚父,都想给姬羌过一个隆重的生辰。毕竟,去岁未过,且朝廷早不是那捉襟见肘的时候,就连铁公鸡汤崇俭都大气的甩出豪言壮语,今年万寿节,户部要拿出一百万两与陛下庆贺。 姬羌听了暗暗翻白眼儿,万寿节年年都有,银子可是花一个少一个。 直接将汤崇俭等朝臣的一众安排驳回,今岁万寿节,她自有安排。 预算出来,满打满算,二十万两银子封顶。 汤崇俭看了直咂舌。 第261章 国师府(为舵主加) 汤崇俭不光咂舌,还做了自我反省,他平日是不是对陛下太过计较,导致陛下现在有钱也不敢花? 万寿节的预算先放一边儿,就拿过去不久的初一国宴来说,规格竟是照着圣祖开国头一年的国宴标准! 虽不能用寒酸二字形容,却也离的不远。 他觉得不妥, 便提了两句,哪知陛下却说,又没外人,都是朝上朝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整那些个虚礼做甚? 于是乎,群臣期待半年的国宴,只享了三道稀罕的海里鲜物,其余菜蔬都是早先御菜园储藏好的, 荤食都是秋狩结束,一直在上林养着的猎物。 江有汜扫了一眼预算单,故意不解:“陛下处处为你节省银两,你该高兴才是,我怎么瞅着你不大乐意,是不是嫌花的太多?” 汤崇俭冷哼一声,没心情理会江老弟的打趣,他在反复思量,从哪儿再添补些。 江有汜起肯这么轻易就放弃:“陛下给你省银子开荒辟地,你还不高兴?” “为我省银子?开荒辟地?”汤崇俭不明白。 “上回你不是嚷嚷着都经商去了没人种田吗?若是从长远来看,种田更为稳定,踏实,你觉得百姓们会如何选择?”江有汜一板一眼道:“土地这一块,陛下准备大刀阔斧了。” 汤崇俭听的热血沸腾。 问江有汜消息哪来的,他竟一无所知,江有汜也不瞒他,直言昨日早朝结束, 陛下把他留下, 问的便是他对天下土地,农耕现状的看法。 汤崇俭激动的转悠几圈,渐渐冷静下来,“一码归一码,朝里现在不差这点过节的银子。你可知,这回入京贺寿的除了各州州牧,还有滇南王,镇南侯,西北侯,胶东王,冀王等封疆王侯,若是朝廷置办的节庆太过简朴,丢的是陛下与朝廷的脸面。” 在汤崇俭看来,别的倒还好,唯有滇南王与胶东王,自太宗时归顺朝廷后,与中央往来并不密切,陛下理应借此机会对其进行拉拢与震慑。 汤崇俭的心思,江有汜完全理解,不过他以为拉拢与震慑之法不该是一味摆阔,陛下应当还有没拿出的惊喜。 陛下有多重视此次万寿节,那天君臣相对讨论土地之事,他便感受到了。 …… 次日,汤崇俭依旧前往养元殿找姬羌商议万寿节之事,姬羌却不在。 绿衣告诉他,陛下一大早便去了国师府,是被云鹤童子叫去的。 回衙的路上,汤崇俭又遇到为闺女的嫁妆而四处奔走的殷其雷,从他嘴里得知,殷不离一大早也被叫去国师府,似乎陛下的五位伴读都被叫去了。 至于原因,殷其雷摇头不知。 汤崇俭撂下这话题,往仆人挑的担子里瞅了瞅,笑着告辞:“就不叨扰殷大人了。” 殷其雷知道他在笑什么。 一般来说,低头娶媳,抬头嫁女,可他家不离嫁的是秦国公独子,未来的超品国公爷,嫁妆一定不能寒酸了。 所以,自圣旨下,他与夫人便开始为女儿置办嫁妆,新政规定,为官者不可经商,不离有官职在身,故而,铺子店面什么的,他们一概摒弃。 他们夫妇本想用这些置办铺子、店面的钱多购置两个农庄,待不离出嫁后,交由她打理,结果这项名目又被女儿摒弃。女儿的意思是,置办那么多田产太过麻烦,旱涝不保收的,倒不如置换成别的。 于是,他与夫人再三商量,将这些钱全部置换成古玩、字画,文房墨宝等,既能保值,又方便打理。 打从那天起,他与夫人分头行动,四处搜罗稀奇珍宝,昊京城内的古董店与典当行,俩人几乎跑遍了。 如今京城上下谁不知,他们殷府在到处为女儿搜罗嫁妆。 这也是汤崇俭笑他的原因。 可怜天下父母心吧,汤崇俭告辞后,殷其雷叮嘱小厮们慢些起步,担子里装的都是几百年前的古玩、器皿,贵重着呢。 …… 此刻,正被汤崇俭惦念的姬羌正站在国师府大门内发怔,她一大早被云鹤请来,而后,五位伴读陆陆续续进门。大家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岂会不明白国师此举何意。 去岁开课,国师便说一共有七节,果然,他们猜的一点不错,国师从不打诳语。 就算第六节课结束,国师宣布他们全体出师,这第七节课,谁也逃不掉。 唯一令人意外的是,上课的地点竟在国师府。 因姬羌最先到的,后面陆续进来的小伙伴儿进门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为何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内,第二句便是,国师呢? 姬羌便朝前方努努嘴,众人这才发现,从大门处开始,共有六条曲曲折折的小道儿通向国师府深处,而蜿蜒曲折的小道儿尽头,有六扇小门。 至于国师,姬羌实话实说,不曾看见。 年前那次早朝结束后,姜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是国宴还是上元佳节的夜宴,他统统不曾现身。而年假结束,常朝加大朝会已有十几次,国师更是一次也没出现。 对此,国君与朝臣已经习惯,加之年前那次早朝,国师放出“寻找下一任国师”的信儿,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国师大约在全力办这件事,对于他不朝的举动,更加不放心上。 “国师府怎么变成这般模样?臣记得年前最后一次拜会国师时,根本没有那六扇小门。”楚凌霄面露狐疑。 姬羌自然知晓国师府不是这个样子。 “为了我们最后一堂课,国师真是煞费苦心。”姬羌轻笑,甚至怀疑,国师这么长时间没露面,就是在家扒墙改道儿呢。 这时,云鹤、雀灵两位童子走来,对众人道:“国师有令,想要见他,需得选一扇小门入,至于门内是何风光,能否见到国师,便是各位的造化了。” 秦食马跃跃欲试,上前一步,又被殷不离扯回去。 陛下尚未行动,他积极什么? 楚凌霄问两位童子,小门是否由他们任意选择。答案是肯定的,又让人如浮萍似的,没着没落的。 主要是,他们对门内“风光”一无所知,无疑加剧心中忧虑与惊恐。 “陛下,您先请。”五位伴读齐声道。 姬羌:“……” 第262章 第七堂(四更月票50加) 五位伴读齐齐邀请,又齐齐后退,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般郑重,态度那般恭敬,可姬羌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味儿。 “咳咳。”姬羌尴尬的摸摸鼻子,“那什么, 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朕与众卿谁先行,需得从长计议。” 姬羌也往后退了退,显得不那么独树一帜。 她朝左右望了望,发现东侧有一凉亭,便领着小伙伴们前去歇歇脚, 顺便从长计议一下。 大家都觉得好, 以往好几次他们成绩不佳,都是因为太过鲁莽之故。 于亭中落座后,姬羌问伙伴:“你们觉得那门后会有什么?” 众伴读:“……” 陛下好会问。 他们也想知道。 “以臣对国师的了解,肯定没什么好事儿,十有八九是什么机关、陷阱。”秦食马率先道:“若真是如此,我和不离就惨了。” 殷不离:“你还没习惯?” 他俩哪次不是最惨的? 这个师全程拜下来,她算是瞧明白,武功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武功是万万不行的。也因此,她现在特别注重强身健体,私下已拜了嘉禾郡主为师,不求飞檐走壁,但求将来能轻轻松松爬个树,翻个墙头,抗个揍就好。 白扶苏绕着凉亭转两圈道:“陷阱肯定是有的,不一定都是机关、暗器,六堂课下来,每堂课的主题都不同, 所以, 我猜测, 这一次应该与前面的主题不一样。” 众人都觉得白扶苏说的有道理。 接下来便是选择,六扇门,六个人,谁走哪一扇,不定。 而六人迟迟不愿下决心的原因是,怕后悔。 既如此,姬羌提议抓阄,即便是碰运气之事,索性全部交给运气,抓着哪一扇便是哪一扇。 五个伴读一致同意,于是,姬羌命云鹤写了六个纸团,六扇小门从左至右,依次为一、二、三…… 六人拿着各自纸团走上小道儿,差不多同时走到小门前,秦食马紧张极了,提议大家一起把小门打开,尽可能比较一下里面的“风光”。 殷不离猛地推开小门,看到里面仍是一条小路,小路两侧稀稀疏疏的摆了两排盆景,盆景之后,是两堵高高的砖墙。殷不离猜测,这两堵墙是用来隔离站在她左右的马驹、陛下的,其他人应当一样。再往前,一眼望到拐角处,并无什么稀奇。 六人对比一番,里面的景致差不多,皆松口气。 进门之前,姬羌仍提醒大家,小心前行,说不定越是简单的路程,越有埋伏,五位伴读纷纷称是。 进门后,小门突然闭合,六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 不曾想,古怪这么快就开始了。 …… 秦食马握紧了拳头,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不求最快,但求最稳。刚与自己鼓了把劲儿的秦食马,一抬头竟发现,眼前一片花红柳绿,姹紫嫣红,景色怡人。 小路呢?路边的盆景呢?盆景后的高墙呢? 那一刹,秦食马出了一头冷汗。 可怕!太可怕了! 他忍不住后退,想从小门逃离,不打算玩啦。转身却发现,哪里还有什么小门儿,到处都是一片明媚的春景。 幻觉!这一定是他的幻觉! 秦食马第一时间笃定。 对了,国师最擅长布置幻境,迷惑人心,这应当是他的幻境。 有了这般念头,秦食马稍稍松口气,开始小心翼翼的寻找国师。云鹤说了,能否找到国师,全凭造化,这说明,国师一定身处此幻境中,他只要找到国师,便能顺利走出。 为确保判断正确,秦食马将云鹤童子的话再三分析,得出的结论一致。 于是,他开始大胆放开脚步,一路前行。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食马忽然瞥见前方大青石上,坐着一道白影,从背影来看,似乎就是国师。 秦食马加快脚步,走到白影对面,确认国师无疑。 “弟子马驹,拜见国师!”秦食马大喜。 此刻国师正闭目养神,对秦食马的拜见,理也不理。 秦食马一连三拜,皆是如此。 “国师!国师!”秦食马加大音量,可青石之上的人仿佛没听到一般。秦食马不由上前两步,去扯国师的衣袖,触碰的刹那,“国师”竟化为一块高高的青石,摞在原来的青石之上…… 秦食马又出一身冷汗。 “幻觉,幻觉,全都是幻觉。”他跌坐地上,喃喃。 “马驹!”忽然有人唤他,仔细辨认,竟是不离! 秦食马当即爬起,寻着那声音的源头而去,不多时,对方又道:“马驹,是你吗?你找到国师了?” 秦食马连忙回应:“不离,我在这里……” 话尚未落地,影影绰绰的树荫处,露出殷不离的身影,只见她大喜道:“我听见你在参拜国师,国师在哪里?” “别提了,全是我的幻觉,误把一块大青石看作国师。” 殷不离大笑,“马驹,你说什么胡话呢?国师怎么会是大青石。” 显然,她不信。 俩人说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起。 “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秦食马无比认真,“再有俩月,咱们就要成亲了,马驹又怎会骗他的夫人?” 闻言,殷不离羞馁笑笑,掏出手帕与他擦汗。 一边轻轻擦拭,一边道:“好好,我信,不信谁也得信我的亲亲夫君。” 这般娇羞、贤惠的殷不离,秦食马可从未见过,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狂喜道:“你刚刚称我什么?” 殷不离挣扎着要逃,秦食马偏不,对方越挣扎越紧,挣扎着挣扎着,便挣扎到他怀中,秦食马那颗狂跳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不离,我的亲亲夫人……啊!” 陷入柔情蜜意的秦食马肩膀忽然传来刺痛,倒在地上。 “不离,你,你……”他的亲亲夫人竟往他肩膀上扎了一根钉子! 然而,他口口声声唤的殷不离,早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没有出现过一般。 秦食马忍着剧痛拔除那根钉子,惨叫一声,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幻觉,又是幻觉……” …… 殷不离绕着假山、温泉兜兜又转转,数次听到秦食马的惨叫声,却一直找不到人,不由心急如焚。 正焦灼着,忽然看见温泉中央一块平整的白玉石床上躺着一人,蓝色锦服上血迹点点,当即一个箭头,奔过去…… 第263章 软肋 殷不离奔至溪泉岸边,发现通往白玉石床的路,根本不存在。既然不存在,马驹又是如何过去的?看得出,他衣服上一点水渍都没有。 正犹豫,石床上的人忽而痛苦的呢喃了两声,闻声, 殷不离再顾不上思考,趟着温热的泉水,哗啦啦的走过去。 “马驹,你怎么弄得?”殷不离将秦食马搀起,心疼的看着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秦食马凄然一笑:“你心疼?” 殷不离:“废话!” 她不心疼谁心疼? “废话”二字刚吐出,但见柔弱无力的秦食马忽然变了一张脸,狰狞可怕,就在殷不离不知所措时,对方狠狠一推, 把殷不离推入温泉之中。 殷不离:“……” 马驹疯了么? “啊!”似乎有什么东西咬了她的腿。 剧痛传至脑海,那一瞬间,殷不离已无法正常思考。 她扑腾着,挣扎着,千辛万苦爬到石床上时,眼前哪还有秦食马的影子,倒是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冲她吐着长长的芯子,眨眼功夫没入温泉中。 殷不离盯着那罪魁祸首留下的漩涡,直发呆。 又一瞬,温泉不见了,假山不见了,眼前的景致已化为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世界。殷不离摸着身边的白玉石床,感受着微凉逼真的触感,盯着小腿还在流血的伤口……这一切,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究竟是真是假, 她已然分不清。 这时,她隐约又听见秦食马的呼声,顿时警铃大作。 不多时,那声音已来到她眼前。 “混账东西!还敢来!”殷不离大喝,只当对方是鬼祟。 对方见到殷不离的瞬间,立刻架起双臂,弓着身子,做打架姿态:“鬼东西,还敢装成不离,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打一架!” 殷不离:“……” “我殷不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什么可装,倒是你,装成受伤的马驹害我丧失怕判断,而后被蛇咬,何其歹毒!” 秦食马:“……” “你,你当真是不离?” 殷不离见其收起打架的姿态,凝眉思考,却始终未敢上前。当此时,殷不离已经断出,眼前的人,马驹无疑。 只是还要试探一番。 于是,她问道:“马驹,我最喜欢你什么?” 秦食马愣了愣神儿,须臾回道:“不离最喜欢看我笑。” 殷不离大喜。 这等隐秘之事,殷不离敢保证,除了马驹,再无第二人知晓。 正要上前一步,只听秦食马大喝:“打住!别过来!我且问你,我最喜欢不离什么?” 殷不离毫不犹豫地道:“马驹最喜欢被不离管着。” 秦食马:“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里嘟囔着,眼里的笑意却遮不住,殷不离拖着受伤的小腿儿,一瘸一拐的要打他。 不多时,俩人终于紧紧抱在一起,诉说方才见到的种种怪异。 得知彼此都是因为对方才受的伤,那个拥抱似乎更紧了。 “咳咳。”姜鉴慢慢朝二人走来。 秦食马看到,立刻上前一步,把殷不离挡在身后:“不离,别轻易相信,这国师十有八九是假的,有可能是大青石,也有可能是木头桩子……都是幻,幻化的……” 话未完,姜鉴已经走到秦食马面前,照着他的脑袋亲昵的拍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吾乃国师,如假包换。” “你,你,你有什么证据?”秦食马结结巴巴道。 姜鉴无奈笑了笑,伸出大掌在俩人眼前轻轻滑过,俩人齐齐感到一阵眩晕,好一会儿才睁眼,再看四周,哪还有什么万紫千红,春意盎然,顶多算是老树出新芽,冻土刚融化。 “您真的是国师!”俩人齐声道。 姜鉴轻轻点头,看了看秦食马的肩头,扫了扫殷不离的小腿,叹道:“去正堂包扎伤口吧。” “切记,此生,你二人既是彼此助力,又为彼此魔障。” 殷不离大抵明白姜鉴的意思,却不大赞同:“国师,弟子等在那种境遇下,无论看到谁负伤,都不会丢下不管的。” 姜鉴微微摇头,“任何人,但凡陷入吾之迷心之境,所见者,为当局者最牵挂之人。” 殷不离、秦食马恍然,谢过姜鉴,由童子引着走向正堂。 …… 姜鉴目送二人离开,又去寻另外四人,先后找到楚凌霄、班茁葭,二人皆负了伤。幻境中,楚凌霄为救姬羌而中了暗箭,班茁葭为救负伤的楚凌霄触动机关,弄的伤痕累累。 俩人从幻境中走出后,姜鉴把迷心之境的意义告之,楚凌霄又羞又愧。 他心系一人,不曾想自己也被一人这般心系。 “茁葭。”他唤道,却不知说什么,班茁葭却落落大方回他:“茁葭的第二条命都是王爷给的,心系王爷乃天经地义之事。” 楚凌霄动容。 姜鉴告诫班茁葭,若将来有一天战事起,沙场之上,他当尤为注意,心有牵挂,最易吃埋伏。 班茁葭受训,躬身相拜,“谨遵国师教诲。” 姜鉴满意的点点头,对于欲言又止的楚凌霄,并无一言劝诫。 随后,俩人也相互搀着,前往正堂。 姜鉴长吁一口气,去寻白扶苏。 当此时,白扶苏正懒洋洋的躺在大青石上晒太阳,看见国师走来,他腾的跳起,随后,姿态洒脱的蹲在大青石上打量来者。 几息功夫,他笑着跳下大青石,拱手道:“终于来了个真的,弟子拜见国师。” 听他的话,似乎已经见过许多幻化成姜鉴模样的假象。 姜鉴收了幻境,对白扶苏语重心长道:“吾知你一心想做下任国师……经过种种考察,你并不适合,扶苏,阵前军师才是你的归路。” 白扶苏不甘:“国师,弟子早已识破幻境本境,也找到幻境出口,之所以没急着走出,乃是为了等国师现身。” 姜鉴仍坚持,以白扶苏的本事,做个运筹帷幄的阵前军师,最为适合。国师一运,并未落在他身上。 白扶苏不服,历数七堂课里,他种种异于常人的表现,还有他对术法的痴迷,天赋等等。 姜鉴却摇头道:“国师者,最忌私念与牵挂,你的心境中,吾频频现身,足以说明,你私念甚重。” “国师就没有私念么?”白扶苏反问,“国师敢不敢带弟子一起进入陛下的心境?” 第264章 圆满 姜鉴一言未发,扬手划了几下,国师府平平景色又变成花红柳绿一片,白扶苏心惊不已,没想到国师真的带他入了陛下所处幻境中,以窥陛下心境。 白扶苏突然有点后悔,就冲陛下那“睚眦必报”的性子, 若是知晓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将来会不会与他使绊子? 上一次他只不过言语有点不妥,差点被发落到新军营吃土,后来他巧妙避开,陛下不甘心,又要与他赐婚,又要送他美人的, 几乎把他吓的魂飞魄散。 可是, 进来都进来了, 若突然提出离开,国师恐怕更要把他看扁。 白扶苏心思麻乱,硬着头皮跟着国师往幻境深处前行。 不一会儿,便看见抱着木桩子诉说情怀的陛下,一时恨不得把自己眼睛戳瞎。 完了,陛下若是知道自己这副滑稽模样被他看到,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白扶苏想悄悄溜走,被姜鉴一把扯住。 这时,只听不远处的姬羌对着木桩子道:“您放心,朕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朝政之事,朕会采纳群谏,留意百姓心声。倒是您,此去山高路远,望您平安珍重,若有机会, 千万回大梁来看看。” 白扶苏心知, 陛下把怀中木桩子当成国师,也知她对国师产生了男女之情。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听她的意思,国师要运行了? 思及此,他匆匆睃国师一眼,发现向来高华如仙,不染红尘的国师,红了眼眶。 待要再观,国师已然不允,白扶苏被悄无声息的送出幻境。 而国师自己,却留在其中。 …… 姬羌对着木桩子倾诉颇久,才将其放开,后退两步,郑重对其施了一礼,“您不必感到愧疚,这一世若非您相助,朕恐怕仍步前世后尘,没有您相助,朕活几世都是白活。” “朕从前想的肤浅,竟想过以身报答,这样难以启齿的想法,实则都是朕的私心。朕想长长久久的把您留在身边,死后也能拥着您长眠。” “因此,朕在您面前做了诸多出格的举动,如今回想起来,朕羞愧难当。” “此去山高水长,朕只愿您求仁得仁,早日证道飞升,达成您生平宏愿。朕,祝福国师。” 姜鉴再不忍听下去,背过身子,拭了拭眼角,白皙如玉的指上竟有两滴晶莹的泪珠…… 姜鉴悄悄离了幻境,随着他的离开,身后花红柳绿的世界逐渐露出国师府的原貌。 正对着木桩子揖拜的姬羌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拜的竟是个木桩子! 方才拥抱的也是木桩子! 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她连忙环顾四周,看见周围空无一人,才稍稍松口气。 没有人看到她方才的狼狈像就好。 刚进幻境时,她尚有两分理智,渐渐的,不知怎么了,心境越来越迷茫。后来,突然看到国师的身影,忙欢喜上前,谁知,国师转过身子,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臣要走了。” 姬羌问他去往何处,姜鉴告诉他,他在凡间的苦劫已历尽,如今要回到来的地方去了。 姬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住他哭了好久,后来,才有那样一番倾诉,也是告别。 谁知她满腔的不舍与情意全都说给了木头桩子。 姬羌长舒一口气,理了理心境,开始四处寻找姜鉴。 很快,她在国师府的假山下寻到那抹白影。 颀长的身子,负手而立。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她轻轻唤声国师,那静立的身躯晃了晃,慢慢转身。 “恭喜陛下战胜心魔,顺利走出迷心幻境。” 心魔? 方才她抱着根木头桩子倾诉心意,就是战胜心魔吗? “国师可知,朕的心魔是什么?又是如何战胜的?” 姜鉴微微摇头,只道:“每个人都有心魔,有的被心魔所困,有的则控制心魔。陛下切记,永远控制它,战胜它,切不可被它操控。” 姬羌大概明白这第七节课的深意,郑重点头。 姜鉴似是松口气,领着姬羌前往正堂。 除了白扶苏,大家伙儿都在包扎伤口。 姬羌暗暗感叹,果然大家都有心魔,似乎心魔挺不省心,把他们伤成这样。相比之下,她的心魔算是温柔的了。 童子们摆上茶水,姜鉴端坐高堂,宣布第七节课圆满结束,他们六人往后可以在朝野尽情挥洒汗水。 六人齐齐谢恩。与其说,这是一堂生动别样的课,倒不如说,国师用幻境逼出他们的内心,让他们更好的认识自己,了解深处的自己。 国师这般用心良苦,他们如何不感动? 午膳,姬羌与五位伴读在国师府用的,姜鉴与众弟子小酌几杯,宴席到日头偏西才散。 …… 时令眨眼又飞一月,距离万寿节还有三天。 各地州牧,封疆王侯早于半月前陆陆续续入京。 半月来,姬羌基本在接见地方大员中度过。 “禀陛下,扬州牧冯富春,雍州牧孙继宗觐见。”门外,又响起通报声。 姬羌一听二人的名字,连忙相请。 冯富春还是那般精神抖擞,虽年事已高,车马劳顿,状态倒还不错。 一年不见的孙继宗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瘦了两圈不说,看着像是老了五六岁。 “两位爱卿免礼。”姬羌同二人一样,非常激动。 到底是共患难的君臣,有些话就算不说,彼此也能感受到。尤其是身为臣子,视陛下为伯乐的冯富春,孙继宗二人,挂念国君那么久,乍一见,真真是百感交集。 冯富春主要向姬羌汇报一件事,便是扬州灾后重建的具体细节,只一项,奏疏便长达二十多页。 姬羌直道辛苦。 孙继宗所述之事共有两件,一件是矿山开采,另一件是雍州办学之事。 除了他的奏疏,还有铜山郡守陶广义的,一并呈上。 姬羌暂且把奏疏放一边,问了些路况,安顿之事,孙继宗条理清晰的一一作答。与一年前,保和殿中答辩时相比,他几乎是脱胎换骨,增了太多干练与稳重。 姬羌笑问陶广义的事儿,孙继宗连忙向她转达陶广义的祝祷与牵挂。 俩人辞别不久,零露跑进来喜道:“陛下,靖国公觐见!” 第265章 万寿节 姬羌喜出望外,之前秦桑落上的奏疏中提到,今春之后工程日渐加紧,万寿节时他恐怕脱不开身,于是先奉了贺礼,后上了请罪书。 不曾想,临到跟前, 他仍回了京。 半年不见,秦桑落又苍老几岁,身子伛偻,真真与老者无二。 姬羌对他呈上的奏疏视若不见,盯着他良久才道:“卿何苦逼迫自己于斯,万寿节后别走了, 在京中歇歇脚, 养养身子。” “谢陛下关心。” “至多再有半年,大江渠便可沟通东西,一旦东西工程结束,便可沟通南北。届时,陛下就算不说,臣也会厚着脸皮向陛下请命,回京休养一段儿。” “何不就此休养?”姬羌简直无法理解他那份固执。 秦桑落指指外面的天儿言:“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暖花开的时节,陛下让臣歇,臣也歇不住啊。陛下放心,今岁入秋,臣定会告假休养,到时候还能进宫陪陛下说说话,您可不要嫌臣啰嗦。” 一席话,说的姬羌感叹万千。 趁此机会,秦桑落深深看了姬羌两眼,姬羌本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他却起身告辞了。 “京中又没有江渠要修, 卿犯得着这般急?” 一句话把秦桑落说笑了,他笑着回道:“时逢万寿节, 陛下该有许多事要安排,臣便不耽搁陛下,待万寿节结束,臣晚走两日,届时陪陛下好好说说话。” “也好。”姬羌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看着那伛偻的身躯,略显不畅的步伐,姬羌心中酸涩不已。 去岁她便注意到这点,也做了诸多安排,可架不住人不在身边,也架不住人不听话,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尤其对工程之事,秦桑洛半点也不肯马虎。 姬羌立了良久,打定主意,今岁入秋,秦桑落再回来时,一定不让他走了。至于沟通南北的河道,换个人去修。 …… 三日后,万寿节。 皇室于太和殿举行国宴。宴会开始前,文武百官与各地封疆王侯、州牧大员提前抵达太和殿前,分两列队伍静待国君。 情形与姬羌参加第一次大朝会很像,尤其是当她下了御撵,远远望见仙撵而至,国师也盛装出席时。 姜鉴走到姬羌身边,同那日一般,伸出手,自然而然道:“陛下,臣陪您入席。” 姬羌便将手搭在他的腕上,并肩走向太和殿。 姜鉴把姬羌送至太和殿阶上,大步回到臣子的队伍,率先道:“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事先准备的流程上,并无这一步。 群臣也只怔愣两息,便跟着姜鉴齐齐向姬羌庆贺,三呼万岁的呼声响彻凌霄。 姬羌双手大开,请众臣免礼,随后引着大家走进太和殿,入席。 龙案下首,左边依次是滇南王、胶东王、冀王、镇南侯、西北侯等远道而来的王侯。右手边,以国师为首,依次为燕国公主、武陵王、秦国公、宋国公、武安侯、安定侯等肱骨之臣。 偌大的太和殿左右共列八排宴席,不仅寸土寸金,且虚无坐席。 滇南王何首乌远道而来,且生于蛮荒之地,不大懂得宫廷规矩。落座须臾,直接举杯向姬羌祝寿,祝寿词倒是颇费一番心意,说的像花儿一样绚烂。 “臣为陛下添喜酒,祝愿福乐与天齐。寿星来献蟠桃果,日月星辰同映晖。长空惊显祥光照,命中注定列仙籍。年年岁岁添欢庆,岁月如歌容颜依。” “哈哈哈哈……”群臣爆笑,笑声快把太和殿的屋顶顶飞了。 姬羌举杯笑对何首乌,这个上请安折子只会道:“陛下,您好吗?”的滇南王。 能将这么长的祝寿词顺顺利利背下来,真真难为他了。 “好词!卿千万留着,待国师寿辰之日,再来献上。” 群臣又笑,可不是,祝寿词里那句“长空惊显祥光照,命中注定列仙籍。”对国师来说,再合适不过。 何首乌不甚明白,姬羌未免他尴尬,笑着举杯:“借卿吉言!” 话毕,一饮而尽。 何首乌大喜,他可是第一个向陛下举杯祝寿的,没想到陛下这般豪爽,何首乌激动的连干三杯,兴奋的脸都红了。 胶东王紧接而上。 对于世代居于青州的胶东王,姬羌没什么好感。年前朝廷往各地发了督学令,兖州视若罔闻。后来,李常衡前往各地督学,第一站选的便是兖州,年关未归,万寿节也未归。究其原因,乃是兖州督学有了起色后,李常衡转道去了青州。 虽然李常衡奏疏中一再提及青州当地环境的困难,思想何等不开化,才导致督学进程甚缓,比兖州慢上百倍。姬羌却笃定,这其中,不可能没有胶东王的手笔。 这家子,自祖上起便渐渐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对于朝廷政令,口头向来支持,化为行动,必定懈怠有变,典型的说的比唱的好听。 众人皆知,胶东王自入京那日便阴郁着一张脸,今日时逢国宴,这人脸色只能说稍稍好看一点。 许多人早对胶东王心生不满。 姬羌受了胶东王的祝词,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冀王见到此番情形,心生犹豫。这么敬下去,半圈不到,陛下非喝醉不可。可是不敬吧,已经轮到他这里。 有此想法的,不止冀王一个。 冀王等人正寻思折中的法子,只听胶东王又道:“臣闻国师可呼风唤雨,通天地神鬼,不知臣今日可否有幸一观神通?” 群臣大惊,旋即愠怒,这个胶东王,未免太放肆,竟敢挑衅国师! 姜鉴却笑着举杯,对姬羌与众臣道:“吾本意第一个向陛下祝贺,不曾想,被尔等抢了风头。” 滇南王紧张不安的站起,他真没想那么多。一路都在反复惦记那些拗口的祝寿词,本着早说早了,免得忘词的原则,所以第一个抢着说了。 姜鉴示意何首乌坐下,继续道:“方才,只是吾与尔等玩笑,开胃小菜不过,何来大餐?” 话毕,姜鉴当众施法,立刻便有丝竹管弦之妙乐浮现众人耳旁,太和殿内,光线突然亮了三分,大殿上空祥云呈现,众人惊呼不已。 接着,百鸟入,凤凰来,绕着大殿徘徊,又在姬羌面前献舞。 众人正沉溺于其中,天空忽而一个炸雷,把沉溺于祥和氛围的众人吓了大跳,但见一条青龙呼啸而来…… 第266章 臣服 青龙在大殿徘徊一周,直奔龙椅之上的少女。 姬羌见怪不怪,甚至对这尊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青龙还有几分亲切感。青龙威风凛凛不假,却不似那日的巨鹰,眉目凶恶,鹰爪锋利,看一眼便让人生怯。 相反, 姬羌望着威风凛凛的青龙,还有一丝亲切。 青龙飞至姬羌面前,放慢了速度,绕着她盘旋一周后,乖巧的悬浮在她身后,龙头左右摆动,俯视众臣。 众臣早呆若木鸡。 姬羌趁机伸出手,去抚那青龙。 她早就想摸了, 过独木桥那日,巨鹰太过凶煞,她只凭空感到一股接一股的强烈气流,隐约察出不实,而今可以大大方方的验证,满足好奇心,她自然不会放过。 再者,国师有意帮她立威,震慑四海,她岂有不配合的道理? 青龙察觉姬羌意图,特特低了头,乖巧的等着姬羌来摸。 果然,是一方虚无。 当然,只能是虚无。 此境仍是国师幻化。 当日在国师府,她但凡碰到,摸到,有实实在在触感的东西, 皆为实物。只不过他们当时迷了心境, 误把那些大青石, 木头桩子当成他们想当成的东西,或人。 姬羌碰触的是虚无,落在众臣眼中可不是如此。没有哪一刻令他们对“天子”二字感悟的这样深。 天子,天子,上天的孩子,上天不厚爱,又岂会通过国师的神通,派出青龙降临这太和殿,守护陛下?与陛下庆寿? 姬羌拍拍青龙的脑袋,笑盈盈的望着众臣,尤其是胶东王,她特意盯了两眼。 龙头也慢慢转向胶东王。 两只巨大的龙眼忽然露出凶光,那一刹,胶东王两腿发软,屁股差点离开凳子,跪地上。 胶东王越是如此,青龙越不肯放过他,巨大的龙头慢慢往前一伸,巨嘴张开,忽而喷出一个大火球,直击胶东王…… “啊!”胶东王与滇南王异口同声惨叫,齐齐滚地上。 胶东王纯属咎由自取,滇南王倒是受了无妄之灾。火球从他头顶掠过,把他吓了个半死。跪坐在地,久久未起。 滇南王仅是受惊,便这般狼狈。胶东王更惨了,烈火焚身,灼痛之感让他生不如死。 从凳子上滚落在地后,他痛叫着爬到桌子底下,爬出来后又滚到大殿中央,许多人吓的脸都扭曲了,那些胆小的夫人们更是捂上眼睛,不敢再看。 姜鉴睥睨众生,忽而收了神通。 刹那间,祥云,百鸟,凤凰,青龙,烈火,统统消失。 胶东王低头看看身上,手臂,完好如初,只是那生不如死的痛感,尚有两分留在身上。 “国师饶命!国师饶命!”胶东王向姜鉴跪地求饶,同时又向姬羌道:“陛下,陛下救臣,臣给陛下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鉴慢慢走到胶东王面前,讶然道:“胶东王这是做什么?吾方才只是略施小计为陛下祝寿。” 胶东王:“……” 还略施小计?他差点被烧死好吗? 要是大展身手的话,他是不是就要一命呜呼了? 姜鉴又不以为然道:“许是那小东西喜欢你,与你开个玩笑,莫当真。” 胶东王:“……” 求别说了,再说他真要被吓死了。 姬羌亲手搀起胶东王,将其送至座位上,宴席继续。 经此一幕,谁还敢真的放心用席?都恨不得像个鹌鹑缩起脖子,更甚者,做个乌龟也愿意,只要不被国师、陛下看到就好。 姬羌举杯走下龙椅,来到姜鉴面前。 此时,所有人看国师,都带着无上的敬畏,只有姬羌明白,他是多么的发虚。 从前,国师法力无边,高深莫测,从不会这样虚张声势。 姬羌轻轻与姜鉴碰了碰杯,把额头已有虚汗的姜鉴送至座位,开始与王侯群臣敬酒。 只碰杯,却不喝。待对方饮下,再走向下一个,走了一圈,把身居高位者全部兼顾,这才把第三杯酒水饮下。 她不胜酒力,三杯已是极限。 最重要的流程走完,舞乐起,歌姬开始献舞。 一曲毕,姜鉴提出告辞,用的理由十分高大上,他言,近来在参破斗转星移之事,国宴只能陪陛下到这里。 姬羌起身相送,群臣纷纷起身,行大礼相送。 出了保和殿,登上仙撵,姜鉴再忍不住,连吐几口鲜血。 云鹤、雀灵慌了心神,姜鉴压抑着身心剧痛,低喝:“快走,不要声张。” 仙撵扬长而去,站在太和殿门口目送的姬羌心痛的快要窒息。 方才,她亲眼目睹,国师登撵时,脚步都是虚的,能让国师伤到这步,可见方才的法术多么的耗费心血。 偏偏她还不能露出任何异样,心如刀割的她,一转身,仍挂着淡淡的笑,优雅,威仪,还有仗着国师撑腰,所以有恃无恐的霸气。 姬羌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观了几曲歌舞,与远道而来的王侯闲谈几句,便推脱不胜酒力,离了宴席。 走之前特意嘱咐,酒菜,瓜果,歌舞,但凡流程有的,一一安排上。 这便意味着,没有一个时辰,这些人别想散。 回到养元殿,姬羌立刻换了骑装,从青龙门出,避开耳目,直奔国师府。 …… 姬羌到的时候,童子告诉她,国师正在疗伤。 姬羌便在正堂落座,耐心等候。约摸半个时辰,云鹤来请,她这才脚步匆匆的进了内室。 姜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样子让姬羌忍不住想起他修炼“走偏锋”功法的时候。 甚至,比那时还要虚弱。 “何必呢?”她握着他的手,心疼的放在脸颊:“朝里现在有人有钱,无论什么人作祟,朕直接出兵灭了他。” “何需您不顾身子,施法震慑。这身子,您不心疼,朕心疼。” 姜鉴惨白一笑:“原本无碍,只是近来频频施法,有一点吃不消。好在,万寿节一过,便没什么地方需要臣神神叨叨了,借着这个机会,臣也能养一养。” 姬羌听了想哭又想笑,“您自己说的,不再神神叨叨,说话要算话!” 姜鉴轻轻点头。 姬羌见他睡意甚浓,便起身告辞。 人刚有,姜鉴立刻坐起,继续为自己疗伤。 没多少时日可以让他安安静静的养伤了。 第267章 青州事 据说,胶东王离开昊京便病倒在驿站,一路走的蜿蜒曲折,一个月后才走到青州。 朝野上下闻讯,都私下道一声“活该”。好好的活着做个王不好么?非得作死去挑衅国师! 活该落这般下场! 明眼人却心如明镜,胶东王哪里是挑衅国师,明明在试探朝廷, 轻视陛下。 历代胶东王暗中不服女朝由来已久,正如京城世家瞧不上历代胶东王一样。 圣祖骑马打天下时,初代胶东王,蛮罗氏一族正偏安一隅的缩在老家放羊,后来战火连绵,不得行卷入其中。 建国前夕,蛮罗一族投诚到圣祖的丈夫,陈王面前。那时, 他们一族的盘算是,虽然圣祖的名气远大于陈王,但这天下早晚归于“陈”姓。 可是最后,谁也不曾料到陈王甘居圣祖之后,拥圣祖登帝位。 那根叫做“不舒服”的刺,就此扎进历代胶东王的心里。 当时,北方游族是非常喜欢蓄养女奴的。蛮罗一族更是杰出代表。这种蓄养与昊京世家养奴完全不一样。 世家家奴,虽是贱籍,却不会动辄有丟命的危险,相反,世家养家奴是为了壮大、繁盛家族的,初代不显,但凡与主家卖力两代以上,基本上与主家荣辱与共了。 北方游族蓄养女奴与此完全不同,他们完全把女奴当做可以繁衍后代的畜生对待的。被玩弄,虐杀,甚至当活靶子供贵族取乐,是女奴的命运。 这也是初代胶东王听闻圣祖登基, 头一个不服的原因。没道理他们一边残暴对待女奴, 一转身还得对个女人三跪九叩。 这等心理上的鸿沟跨越谁受得了? 圣祖铁腕,受不了也得受,直接出兵打的蛮罗王跪地求饶,主动提出废除蓄养女奴的制度。圣祖目的达到,才放过蛮罗一族,并封蛮罗王为胶东王,世代安居于青州。 旧制虽废,留下的残影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迄今,仍有去过青州的人说,那里的女人,卑微到泥里去。 圣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灭掉蛮罗一族,让信得过的兄弟去管辖胶东一域。 然烽火连绵二十载,再打下去,百姓穷的连土也吃不上了。那时候朝野上下最需要的是安定,百姓们最需要的是喘口气儿的机会。 所以,圣祖选了折中的法子,出兵威压,外加封赏安抚。历代胶东王到底安顿下来,几十年来,均老老实实蹲在青州过日子,并未出过大的幺蛾子。 唯有在女奴废存一事上,双方从未达成一致。明面上,历代胶东王完全支持废除蓄养女奴制度,私底下,仍时不时小有动作,与朝廷禁令背道相驰。 四代过去,经过朝廷不断派人过去治理,教化,青州情况大好,然女子地位要比其他州女子地位低太多。另有一些贵族,仍在悄悄蓄养女奴,屡禁不止。 这一点,在李常衡的奏疏中再明白不过。 所以,姬羌认为,李常衡若能啃下青州这块“硬骨头”,全国上下督学一事,将顺利前进。 不过,从李常衡忍不住对“青州从上到下轻贱女子现状”破口大骂的情况来说,并不乐观。 胶东王刚离京三日,李常衡的奏疏又到姬羌手中,这位昊京因宠女而出名的前国子监祭酒,快要被青州“风土民情”逼疯了。 还上学呢,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能安稳活到成年就不错了。 江有汜还是那个判断,李常衡学富五车不假,不知变通也是真。全国那么多地儿,偏偏挑青州这块硬骨头啃,啃下啃不下还两说。 汤崇俭对李常衡的打算心知肚明,叹气道:“咱们这位提督学政憋足劲儿,要效法安定侯呢。” 江有汜讽刺:“不是人人都有一双鹰眼的,天下只有一个殷其雷。” “现在又多了个殷不离。”顿了顿,江有汜又补了句。 “是啊。”汤崇俭直感叹,陛下万寿节已过,接下来便是安定侯府与秦国公府,宋国公府与冀王府的荣耀时刻。 四家嫁娶的大喜事怎么也要闹到四月初,接着,便是陛下与武陵王的大婚之事,昊京,当真要热闹一阵子了。 提起武陵王,江有汜没接话茬,继续说李常衡:“当初,女学馆修建前,当属他蹦跶的厉害,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并不比那蛮罗人强哪里去,这才短短半年,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心为青州女子打抱不平。可见,人心难测,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汤崇俭悄悄扭头盯了盯江有汜,总觉得他明着在说李常衡,暗地里却在说别人。待要细问,忽见楚凌霄骑着高头大马匆匆经过,并未看到在大街上悠哉的俩人。 俩人齐齐驻足,不约而同追着楚凌霄的身影望去。 “这是要进宫?”汤崇俭猜测。 “看着不像。”江有汜否道:“进宫的话,不该耷拉着脸。再说,眼下正是各地大员,王侯向陛下辞行的时候,陛下每日忙的不可开交,没什么特别的事,谁会在这个时候去叨扰陛下?” 汤崇俭觉得江老弟分析的有道理,节前节后他积了一肚子事儿想与陛下商讨,忍到现在仍憋着呢。 武陵王向来心系陛下,又为人谨慎,从不与人留把柄。 那么,他这么急,究竟去哪儿? 眼见楚凌霄的骏马转过朱雀大街,一闪,往皇城方向去了,江有汜轻笑一声,道:“十有八九去探望国师。” 武陵王最终还是走上这一步。 …… 经过几日调理,姜鉴已能行动自如,从表面上看,与寻常无二。 楚凌霄的到来,在他意料之外。 童子将楚凌霄引至正堂,上了茶水,不多时,一身白袍的姜鉴迈着闲适的步子进门。 楚凌霄对姜鉴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绮丽诡异的法术,不是他令人拍手叫绝的谋略,而且他永远一副闲适优雅,又带仙风道骨的姿态。无论坐卧还是走路,永远是这般令人神往的姿态。 陛下最喜欢的,便是这副姿态。 “国师,弟子叨扰。”楚凌霄恭敬行礼。 姜鉴淡淡吐了个“免”字,落座后,像往日那般淡雅的斟茶,喝茶。 半晌才道:“何事?” “弟子想与您谈谈,谈谈陛下。” 第268章 期望 姜鉴端出一个愿闻其详的姿态,楚凌霄鼓足勇气,提出一个要求。 “臣恳请国师,接纳陛下的心意。” 姜鉴实实没有料到楚凌霄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一个时刻。要知道,满朝文武早视他为夫王。 “这不该是你说的话。”姜鉴放下茶杯,严肃道:“你是满朝文武看好的未来夫王, 也是吾看好的。” 楚凌霄不懂。 陛下心系国师,国师心中亦有陛下,为何不能互相成全? “是因为身份禁忌,对吗?”除此之外,楚凌霄想不到别的原因。 “为了陛下,您还俗又有什么不可?” 严格意义上来说, 国师只是修道之人, 并没有像寻常道人那样入观出家。再说, 修道不同于修佛,后者需要严格执行清规戒律,而修道,是可以有伴侣的。 不然,话本子上那些“双修”是怎么来的? 纵然没有,那又如何? 商圣君一介出家之人,女儿不也这样大了?且,商圣君迄今仍保留和尚的样子,私底下却与世俗之人无二,那日在寿安宫包饺子,有谁把商圣君看做和尚了? 楚凌霄不明白国师的顾虑。 姜鉴被这句话逗笑了,之后陷入长长的凝视中。 他从前便看出这孩子心有格局,果然没有看走眼。 沉默良久,姜鉴道:“你的话,让吾心酸又欣慰。吾看得出,你心悦陛下已久,一个男人, 把心系之人推向别人, 令人心酸。那人却是陛下,你处处站在陛下的角度考虑问题,吾又甚感欣慰。” 楚凌霄觉得这话没法往下谈,他把国师看做寻常男子,想来一次敞开心扉的平等对话。国师却一直把他当做弟子,悉心教导。 可是他分明记得,梁燕卿初次提出与陛下选夫时,国师那凌厉的眼神儿,带着一般人察觉不到的占有欲,对陛下的占有欲,当时,他分明感觉到了。 短短半年,如何又没有了? 不,这只能说,他隐藏的好。 楚凌霄站起来,带着为王为将者的气势,道:“但凡陛下把我当成个男人,哪怕是最普通的男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争取她的心。可是,她自始至终把我当成兄长,比一母同胞的兄长还要亲。我不能辜负她对兄长的信任。” “那就试着让她把你当做寻常男人,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排忧解难,做她的左膀右臂,做她手中最锋利的剑,让她不知不觉依赖你,害怕失去你,渐渐把你放在心上,一刻也不想与你分离。” 楚凌霄无话可说。 半晌,低沉道:“您说的,不正是现在的自己?” “陛下对您,便是这种心情。” 姜鉴闭了闭眼。 再睁开,又恢复一片清明。 “吾期望。”他对楚凌霄道:“你能与陛下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共同撑起大梁的天空。” “究竟为什么?” “吾向往大道。” 这是姜鉴的答案。 楚凌霄伫立良久,转身离去,连别礼都没有行一个。并非忘记,实在太过失望。 原来,他把一切后事安排好,是为了专心修道。既如此,为何又去撩拨陛下,让陛下陷入痛苦中无法自拔? 他还处心积虑的为他们这些弟子上课,传授他们道理,殊不知,他连自己的感情都处理不好。 这一刻,姜鉴对楚凌霄怀有多少期望,楚凌霄便对他有多少失望。 …… 百感交集之下,他沿着官道一口气跑到朱雀门,看到守门的将士神情一个恍惚,忽而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消息很快传到姬羌耳中,惹的她好一会儿怔愣。 “兄长急急而来,又扬长而去?”姬羌再次向赵乾确认。 “回陛下,朱雀门当值的兵士是这样回的。” “去悄悄的查一查,兄长从哪里来,一路都经了什么。” 赵乾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便有了结果,得知楚凌霄先入国师府,从国师府出来便直奔皇宫,后来,才有那般奇怪举动。 姬羌笃定,国师定然与兄长说了令他难以承受的话,兄长才会那般失态。 以她对兄长品性的了解,纵然天塌了,他也要立的笔直顶一顶,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铁骨男儿,轻易不会如此。 正想着,零露忽而通禀,武陵王到了。 姬羌:“……” “快请。” 楚凌霄手托紫金木匣,大步流星来到姬羌面前,礼毕,才将木匣呈上。 “这是,送朕的?”姬羌摩挲着触感极好的木匣,一时不敢相信。 楚凌霄轻轻点头。 打开后,姬羌傻眼,怪不得沉甸甸的,里面竟是满满一匣子钗环玉镯首饰。 “兄长这是?”姬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形容此时心境,总觉得兄长今日举动,有些……抽疯。 “这些都是臣给陛下买的。”楚凌霄认真道。 姬羌:“……” 四大金刚:“……” “不是今日买的,很多次,积攒到现在,匣子满了,送给陛下。” 顿了顿,楚凌霄又补了一句。 姬羌当即品出一丝味道,结合兄长前后举止,也大概明白他突然这般变化的原因。 “兄长费心了,朕收下。”把匣子递给绿衣后,姬羌又留楚凌霄用晚膳。 若是平常,楚凌霄定会找理由拒绝。尤其是俩人为了糊弄朝臣,达成“联盟”,把朝臣糊弄过去之后,他更是非常注意这点。在夫王真正定下来之前,他格外注意避免与陛下单独相处。 这一次,他却应的非常干脆。 晚膳摆好,他还特地请求姬羌撤退左右,不多时,养元殿只剩他们俩人。 “兄长,您有什么话,便直说,无论是什么,朕都不会怪兄长。” “陛下。”他气息不稳,“可有真的考虑过,让臣做您的夫王?” 姬羌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倒也维持住镇定自若的样子。 旋即一笑,反问:“兄长想做?” 楚凌霄默了默道:“母亲的意思,圣祖、太宗、先帝都只得女未得男,偏偏她一举得男,这就证明,大梁皇室压根不是被诅咒的一族。” “或许,或许……臣与陛下可以……改变那所谓诅咒。” 楚凌霄说的极为艰难,断断续续将他并不清晰的意思表达出,脸已红的滴血,然,留存的一丝理智提醒他,做好随时认罪的准备。 第269章 送别 养元殿内,一片死寂。姬羌怔怔的盯着楚凌霄。死寂又死寂,凝结成无限的压抑,使“口出狂言”者再也忍不住,跪地认罪。 “臣冒犯陛下,死罪。” 何止冒犯! 简直大逆不道! 说轻点,藐视君王, 说重些,便是干预国君立嗣!可笑的是,所谓子嗣还是虚无之状。 姬羌眼眸冰冷如水,沉沉开口:“兄长,看着朕。” 请罪之人并无反应,姬羌又说一遍,加重了语气,楚凌霄才慢慢抬头。 那是怎样的一副神情,酸涩, 隐忍,克制,甚至还有一抹痛楚,唯独没有后悔。 “兄长,你选的借口并不高明。” “陛下,那不是借口,是臣的心里话。” 姬羌缓缓起身,走向内室。 再待下去,恐怕她与兄长两世情分将不复存在。 姬羌没有发话,楚凌霄不敢起身,也不敢离开,单膝跪地的他,一直保持着笔直飒爽的身姿,然而那微微垂下的眼眸中,闪过的变幻风云足以显示他此刻痛苦纠结的内心。 他深深喜爱陛下,并非兄妹之情。可纵然到今时今日, 他仍不敢表露半分。今晚,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前进一步,话到嘴边又换成那等蹩脚的理由。 他不后悔,反而庆幸。 纵然这理由大逆不道,陛下有可能降罪于他,降罪就降罪吧,总好过给陛下增添心理负担。 总之,一切均由他来承受,惟愿陛下心安。 …… 内室。 渐渐冷静下来的姬羌一遍又一遍回忆楚凌霄的眼神儿,那种种复杂的情绪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她又岂会不知。她声声唤他兄长,他却不曾唤她一声小妹,哪怕私底下最亲厚无间时,他也不曾。 兄长对她有情,并非兄妹之情。 他想做她的夫王,偏偏绕着荒唐的弯子,打着荒谬的旗号。 理清思绪,姬羌重新走出内室,只一眼火气又“嗖嗖”往上窜,这人,这呆子……竟然还在跪着。 姬羌没好气的将他扯起,“吃饭吧。” 饭已经凉了,守在门外的四大金刚立刻进门,把凉透的饭菜撤去,重新摆了一桌热乎乎的。姬羌端起粥碗,“呼哧呼哧”喝了几大口,心绪不知不觉平稳许多。 楚凌霄怔了好一会儿,便也端起粥碗,三五下喝光。姬羌不仅亲自给他盛了一碗,见他不肯夹菜,满当当的给他夹了两碗菜才罢。 楚凌霄只谢恩,没推辞,全部吃光喝光。饭后,姬羌借着散步的由头将他送至朱雀门,见他上马离去才复回养元殿。 直到此刻,心中对姜鉴那股怨气才彻底发出来。 他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为她选一位夫王?她竟不知掌握国运的国师,竟也堂而皇之的干预起国君的婚事,历代国师都不曾做的事,她这一代国师,倒是好兴致。 姬羌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寅时刚过,突然起身吩咐绿衣,她要大妆。 闻声而来的绿衣、尚六珈等人有些懵,今日是需上朝不假,然而不年不节的,万寿节也已经过去,陛下为何要大妆? 疑惑归疑惑,几人行动上没有慢半分,完全照着姬羌的吩咐与其大妆,穿的衣袍乃最隆重的礼服。 准备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姬羌这才告知四大金刚,她要去国师府一趟,由赵乾开路。尚六珈心下一惊,该来的还是来了,就说陛下没那么容易“放过”国师。 话说回来,国师真是不该掺和陛下选夫一事,更不该私下鼓动武陵王。国师明知陛下心系于他,在陛下连连“碰壁”之后,竟堂而皇之的为陛下与其他男子牵线,换成哪个女子都忍受不了啊,更何况,那女子是一国之君! 銮驾抵达国师府,国师府的大门正大开,姬羌对于姜鉴这等未卜先知的“法术”已经见怪不怪,一言不发的命銮驾进门,直逼正堂。 正堂的大门,也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尚六珈、零露在国师府奔波一圈儿,回来禀告姬羌,除了国师与云鹤、雀灵两位童子不见了踪影,其他人都在。 俩人回话时,姬羌正坐在正堂读信,那信是姜鉴留给她的,寥寥两句: 陛下,臣已感念大道召唤,心向往之。往日承诺,已成云烟,珍重,再珍重。 “大道召唤,心向往之。往日承诺,已成云烟。”姬羌连读数遍,笑的凄然。 国师这是唯恐她的心生不出怨恨么?说的这样绝情,这样负义,巴不得她恨死他才好,是吗?毕竟,前不久,他还紧紧抱着她许诺,“臣以性命担保,此生绝不离开陛下。” 瞧,为了让她心生怨恨,不惜亲自打自己的脸。 姬羌扫视四大金刚,喃喃:“众卿说,朕可是那小肚鸡肠的人?” 也不等四人绞尽脑汁回答,姬羌便起了驾,欲前往南城门。 没有人告诉她姜鉴往南去了,无论是国师府还是他留的信件,都没有任何讯息。姬羌凭直觉前往南城门,若非要她说出个理由,姬羌大概觉得,南方有古怪,他从江南回来那次,言行举止扑朔迷离。 所以,她猜测,这回他大概仍往南去。 结果,还真叫她猜对了。 正如姜鉴会料到姬羌会前往国师府一般,也料到姬羌读完信件后,会不顾一切的出城追赶。 因此,过了官道,他于一林间小道止步等待。 俩人相见,四目相对时,姬羌第一句话便是:“您为何没有狠心到底直接走掉呢?如此恩德一出,倒有些对不住您那绝情的话,在朕看来,倒有些像笑话了。” 很多很多尖酸刻薄的话一股脑儿而出,就算姬羌做了最大的努力,仍未将它们全部压下,见到姜鉴那一刻,她差一点全部甩他脸上。 但又没有全部甩出,多年的素养与国君的身份,终究扯了后腿,她说出的话在姜鉴看来,还算温和。 姜鉴但笑不语,须臾后退两步,对姬羌行了个跪拜大礼。 “臣,姜鉴愧对君恩。” 短短一句“愧对”,便掩盖所有。 姬羌闭了闭眼,狠狠的将眼泪压下,双手将他搀起:“国师向往大道,朕心知已久,如今恰逢仙机,朕岂有不放之理?只是,朕有一祈求,还望国师采纳。” “陛下请讲。” “待您证道飞升后,但凡有机缘,定要回大梁看看。” 姜鉴忽然背过身子,闭了眼。 第270章 不贪 当姜鉴再回首,眼眸中的平静光彩已妥善的掩盖所有情绪,他躬身向姬羌行礼,应下她的请求。姬羌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地绽放一个最绚烂的笑脸,笑容饱含祝福。 “国师,请吧。”她笑着催促姜鉴上马。同时, 将心中新的疑惑悄悄埋下,不去深想国师究竟要去哪里寻找那抹机缘,还要乘快马而行。 姜鉴深深凝视她几息,突然转身,定了定心绪,大步离开。 马儿很快飞奔而去, 三道月白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消失的瞬息, 姬羌只觉整个人空落落的,像是什么东西从她身上突然抽离,也没感到疼痛,只是木木的,麻麻的。登撵回宫时,她还轻轻地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 这一世没有国师,她纵然也苦苦支撑到现在,一定会比现在狼狈。 这一世因为国师,她大权在握,度过天灾人祸,手里也不缺银子,总归大梁不会再灭国,她重生第一天便立下的心愿终于达成。 此生,该没什么遗憾了。 最重要的是,她还拜国师为师,听了那么多节受益终生的课。在听课的过程中, 收了那么多左膀右臂, 他们将来都是她的肱股之臣,有他们相助,大梁何愁不昌盛? 人不能太贪心,她不能对不住国师的教诲。 …… 御撵行至保和殿,群臣已至,与往日相比,姬羌只是稍稍来晚片刻。落座后,她眸色平静地向群臣解释,因国师召唤,她早起先往国师府一趟,国师有令,要来一次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闭关。这次闭关,一为大梁国运,二为寻找下一任国师的踪迹。 群臣恍然,关注点皆在陛下盛装而来上面,至于国师闭关与否,闭多长时间,闭关的原因,没几个人真正关心。这么长时间,国师闭关也好,没闭关也罢,总不来朝,只在非常重要的日子露个面儿,且来去匆匆,大家早已习惯他的在或者不在,以及来无影去无踪的状态。 除了陛下那惹人眼的盛装,大多数人也逐渐留意国师寻找下任国师的决心,一致认为,眼下对国师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在天下臣民眼中,继任国师与继任储君一样重要。 国师有此决心,他们自然安心,且对国师的能力深信不疑,相信用不了多久,下任国师有着落的消息便会传来。 早朝伊始。 经过数月准备,汤崇俭终于将户部上下制定的针对全国的农田改革策略呈上,内容刚公布便引来一片哗然。许多人一致觉得汤崇俭可笑,当初通政司针对当前形势顺势而为,对商人现状做出一些革新举措,汤崇俭这老匹夫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还嚷嚷着殷不离简直胡作非为,商策改革只会动摇国本。 这么长时间过去,革新效果上呼下应,反应良好,也没见他口中的动摇国本。 什么叫国本? 国本就是农耕,就是土地。这老匹夫竟不吭不喘的要在土地上面做文章,这才是动摇国本呢! 汤崇俭不顾群臣反对,还在那里历数目前关于田制冗沉积重的弊端。 “太宗时,朝廷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将大量荒田变作公田,售卖给私人,直接导致少数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手握大量田产,可恨的是,这些手握大量田产的人不仅隐瞒田产数目,更是直接将春秋两度赋税转嫁给农人,农人交不起赋税,只好变卖手中为数不多的农田,结果就是,少数人手中的田产越来越多,而国内上下大量的农人手握的田产越来越少。此乃积弊之一,也是最危害国本积弊。” “三朝以来,朝廷每年都鼓励农人开垦荒田,并在此举给予一定的财政补偿、税收免除等支持。本来,这是一项利国利民的举措,可惜初衷是好,后劲不足。一家农户,辛辛苦苦开垦一处荒田,用肥沃的水、料将养,数年才能将荒田变肥田,然而,未等这家农人享受肥田带给他们的丰收喜悦时,便有人将主意打到这肥田之上,结果便是,肥田换贫田,甚至最终,连贫田都不能保。虽说,圣祖、太宗在税收一项想了诸多办法,总收效甚微。” “另有皇室、宗室封赏一项,动辄千顷良田,上百农庄,臣粗略统计得出,先帝在位二十四年,总计赏出去的良田便有百万顷之多,照着先帝这个赏法,不出十年,朝廷将无良田可赏。” “……” 汤崇俭一共列举十条田制积弊现状,条条踩在大多数人的脚面上,新制改革的内容还没怎么讨论呢,个个已痛的不行。 别的都不说,光一点,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几个、几十甚至上百农庄?谁家手里没有握着几十、几百甚至上千顷良田?即便是最人微言轻的末等小官小吏,恐怕也囤了几十亩良田。 汤崇俭这是准备刨大家祖坟,让满朝文武饿肚子! 新政一出,未及姬羌开口,底下已经炸锅,姬羌目不暇接的看着那些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文臣武将。 江有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汤崇俭从“包围圈”中扯出来,摇头道:“老兄太冒失了。” 汤崇俭亦面红耳赤道:“积重冗沉,再不大刀阔斧,朝廷纵有金山银山,也得被下面那些蛀虫耗光。” 江有汜连连点头,道理他岂不明白?可是,仅仅重新丈量土地一项便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这大多数人身份都不容小觑的,稍有不慎,朝廷便会分崩离析。 江有汜以为,改革是必须的,“慢刀子炖肉”慢慢来,也是必须的。 汤崇俭又道:“并非我头脑发热,异想天开,这些举措十年前便已生成,如今趁着形势大好,借着商业革新的势头一并改了……” 江有汜直摇头。 不经意向龙椅一瞥,上面已经空空。 陛下何时遁的他们竟然不知! 不多时,群臣也发现这情况,讨伐汤崇俭的声音更胜,后来,秦、宋两国公不得不出面调停,安抚众臣道:“只是提议,大家莫要当成真的了。” 众人:“……” 神经病才会提出这等荒谬的改革举措! 第271章 雷利 尚六珈、零露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健步如飞的陛下,途中,师徒二人用眼神会了个意,尚六珈示意零露保持安静就好,这个时候最忌多嘴多舌。 零露悄悄点头,跟随陛下那么久,他岂会连这点眼色都忘了。 尚六珈盯着风风火火的背影, 心里直叹,这叫什么事儿!陛下刚经受与国师离别之苦,尚未有一丝发泄的机会,结果朝堂之上迎来如此剧烈的争辩。这国君当的,遇见伤心事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姬羌知道尚六珈此时想法,定然笑道:“她为什么要哭?” 前脚刚踏进养元殿的门儿,后脚姬羌立刻召见六部尚书,六位肱骨前来, 她也不与他们提及所谓改革之事, 反而说起了另一件。 话题仍从江南水患之事说起,大豪强谢昌的名字刚蹦出来,江有汜心中便“咯噔”一声,已然明白陛下意图。田制改革的事,积重难返,若真条条框框实行起来,可以预见,大多数条例制度将成一纸空文。 但是革新后的好处,只要是个人,有双眼睛,都能看得见。 可事实是,大家都喜欢看别人动刀子,享受好处,刀子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乐意了。 这个时候,要么强拳出击,要么迂回。陛下选了第三条, 杀鸡给猴看。 地方革新最大的阻力, 不是朝堂,也不是地方执行力,而是地方豪强、豪绅。毕竟,新制一旦执行,动的是他们的巨大利益。 姬羌的意思,既然革新有阻力,且阻力是巨大的,那便从灭掉最大的阻力开始。 在六部江有汜、汤崇俭等人看来,陛下登基一年,使出个各种各样的手腕,其中不乏冷酷硬气的,唯有这一次,戾气满满,带着无限的杀机。 因此,当她提出要在大梁境内展开一场“快、准、狠”的灭豪强豪绅的行动后,六位尚书齐齐傻眼,不由自主的望向尚六珈等人, 心里皆腓腹, 陛下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姬羌的思路却无比清晰, 感觉比从前更加敏锐,向六人解释:“此举看似冒险,实则百发百中。想要活一盘棋,总要吃几个硬钉子不是?” “朕会暗中派人前往各地摸底,在事实出来之前,还望众卿与朕保密。一旦底子摸清楚,各地同时展开行动,凡有反抗者,往上通气者,从上到下不论亲疏,格杀勿论!” 六位尚书闻言,惊的心魂俱颤。 不论亲疏,格杀勿论……从前,陛下在他们面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姬羌说完,看向汤崇俭,“纵观历朝历代,凡是革新,哪有不流血的,刀子不动在他们身上,就得动在朕身上。” 接着,又看向江有汜:“慢刀子炖肉的法子,放在此处不合适。” 俩人又惊又怕,却无言以对。 夏琼琚盯着看似平静,实则有些“疯狂”的陛下,鼓足勇气出列道:“豪强世家根深叶茂,陛下雷霆手段之下,恐怕会引起动荡,还望陛下三思啊。” 其他五人也是这个意思,尤其是汤崇俭,只觉自己的提议又没选对时机。 “岂不正好。”姬羌笑道:“正好检阅一下我大梁新兵营的战斗力,朕记得前些日子叔父才从颍川郡回来,不知这玄甲第四军训练如何?” 玄甲五军合三之后,颍川郡的新军营当称第四军。 自新军营修建,兵部联合地方开始招兵买马,短短半年,已扩玄甲兵五万,骑兵五千。目前,颍川军营仍在扩建中,朝廷与地方的招兵买马政策仍在进行中。 而新入营的玄甲兵已经按部就班的展开训练,日常训练的主教都是三军统领手下得力干将,目前,三军统领诸如楚凌霄、班茁葭、白扶苏,仍将训练的重点放在京畿重军上。 夏琼琚硬着头皮回道:“新军正在严密有序的训练中,将士们不敢一丝一毫懈怠。” 严密有序的训练是事实,尚未有成效也是事实,毕竟刚入营不久,许多兵丁刚刚适应军营生活。 可陛下偏偏说的无比豪迈,言辞中透着对所谓“造反”之人的轻蔑。身为国君,这是大忌。 “还望陛下三思。”六人齐齐叩拜相劝。 姬羌豁然发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事实,女朝安逸太久,由君到臣似乎都抛弃了血性。 又想通过革新实现富国强兵,又不想流血争斗,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纵观历史,但凡涉及利益,尤其是巨大的利益,哪次不是踩着尸山血海抵达的? 姬羌坚持己见,她知道没多少时间了,国内积弊不从根本上动刀,将来一旦与北戎、巫月战事起,短期还能支撑,一旦战线拉长,手里连块田都没有的大梁百姓,是掏不出一粒米粮的支援前线的,到时候,朝廷才是真正的被动。 国君决意已下,且第一步只是踩底阶段,六部尚书唯有在忐忑不安的同时,积极配合。 六人离开养元殿之前,姬羌把丑话说到前头,还是那个意思,不论亲疏,一律从严从律。 此等警告颇有让他们好自为之的意思,六人刚走,姬羌立刻传赵乾入殿。 姬羌一共向赵乾传达两条命令,第一条便令赵乾心惊不已,陛下竟然要出动羽林卫中最隐秘、强悍的一支,秘密监察百官一举一动。 尚六珈闻言,暗暗吐了一口长气,刚才还觉得奇怪,既然陛下要出手整治地方豪强,一切就该悄悄的进行,何必提前告知六部尚书,也不怕走漏风声?虽然,六部尚书都是朝廷肱骨,可谁又能保证,每个人背后都是干净的呢?即使他们是干净的,他们的亲戚呢?奴仆呢?知己好友呢? 原来陛下竟打的这个盘算,根本不怕他们走漏风声,既然摸底,就来个全盘的。 赵乾按下心惊,郑重领命。 姬羌遂放出第二条,仍出动羽林卫中的暗卫,秘密前往各地搜集豪强横行霸道、鱼肉乡民、贿赂当地官员的罪证。 赵乾粗略算计一下,要想同时下好整个大梁这盘棋,羽林三千暗卫需同时出动才行。这是自圣祖以来不曾有过的事。 朝野皆知国君手握两万两千名羽林军,属于国君的禁军部队,无论何时何地,均听命国君一人调遣。世人不知道的是,除却这两万两千名羽林军,国君还手握一支从未过明面儿的暗卫军,这支军队人数虽只有三千,却个个身怀绝技。 这三千人的存在,只有国君与历任羽林军大统领知晓,平日很少动用,一旦动及,便意味着到了见血封喉的时刻。 赵乾领命而去,姬羌不由想起前世。 第272章 风行 前世,直至姬羌病入膏肓,羽林暗卫首领赵甫才偷偷联络上她,只因投入姬婳门下,的赵乾、赵坤兄弟回过味来,渐渐嗅出姬婳、姬虞母女的狼子野心。可那又如何?已经药石无灵的君王,纵然给她一支千军万马,注定还是“输”。 很快,她离开人世,至于武安侯赵氏一族结局如何?三千羽林暗卫又有怎样的结局,姬羌迄今并不清楚。不过,国破家亡的大势之下,能有几个安好? 刚回到这里时,姬羌也想过去主动联系赵甫,终究顾及他出身赵氏家族,虽是旁支,在她并不能完全信任赵乾的情况下,她选择按兵不动。 而今,三千暗卫许久不见天日的刀子,也该亮一亮了。 亮出来,告诉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天下子民,大梁女君,不是怂蛋,她们只是宽宥而已。 但是必要时刻,国君不惜血的代价,来换取黎民百姓的福祉。 “陛下,秦国公求见。” 零露进门,打破姬羌种种思绪。 如果不是突然见到秦国公,姬羌差点都要忘了,三日后便是秦、殷两家大喜的日子,回头想想,马驹与不离的婚期还是她定的。 且,她当时许诺,届时她一定亲自为二人主婚。 可是秦国公等来等去,也没等来她核对流程的意思,大概是急了。 所以,不等秦国公开口,姬羌便主动道:“朕正说挑个时候与卿对对婚事流程,卿来的正好。” 秦国公一怔,旋即拜道:“谢陛下隆恩!不过,臣来面见陛下,是为另一件事。” 听闻秦国公要把手里的八千府兵上交,四大金刚吃了一大惊,同时,心中生出重重迷雾,秦国公这是犯了哪门子抽?好端端的,怎么连安身立命的府兵都不要了? 莫非,是被陛下“打豪强”的信念给吓到了? 秦国公少年时,是跟着父亲上过沙场的,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岂会轻易被吓到?上交府兵一事,他去岁便开始琢磨,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一来,边疆不稳,朝廷正是用兵之际,那些府兵放在他手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归于玄甲营,接受正规军的训练。虽说八千府兵到他手里后,战斗力连祖父在世时一半不如,好歹比刚入营的新兵强许多。 二者,上交府兵,也是秦国公府向世人展示,他们秦家永远站在陛下这一端的念头,顺便让那些躁动不安的人收敛一二。 其中深意,秦国公并未明说,姬羌却一清二楚。 她亲自把秦国公虚扶到凳子上,转身走向龙椅。秦国公连喝三杯茶水,也没等来陛下的意思,禁不住急了。 “陛下,臣去岁便有此念,并非心血来潮,从长远来看……” “从长远来看,这八千府兵自然是放到卿手里更妥当,您再想一想。”姬羌接道。 顿了顿,又笑:“马驹与不离成亲那天,朕定要做主婚之人。” 话毕,不再言,秦国公只好打消念头,告退。 出了朱雀门,上了马车,宋国公连忙问他事情如何,陛下可有答应收回府兵,秦国公轻轻摇头。 这结果,在宋国公意料之外。 马车驶离皇城之时,俩人都在思索姬羌的意思。 半道儿,秦国公笑道:“哪有什么额外的深意,只不过陛下信任我们罢了。” 宋国公深有感触,压低声音道:“不说我们,且说冀王。” 两位国公爷暗暗对视,会意,眼中都有说不出的动容。 …… 就在三千暗卫悄无声息地潜入各州各郡暗查之时,姬羌也没闲着。 她先是作为主婚人,为秦食马、殷不离主持了盛大的成亲礼,京城泰半人家跟着秦国公府、安定侯府热闹了好几日,热闹的火花尚未熄灭,工部尚书宋甘棠与冀州嘉禾郡主婚期也至。 姬羌自然又做了这对新人的主婚人。 嘉禾郡主从燕国公主府出嫁,由武陵王背上花轿,主婚人又是当今陛下,如此阵仗可把京城闹翻天,当日,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样百年难遇的大喜事。 接亲的队伍刚走,冀王妃哭的一塌糊涂,既不舍女儿远嫁,又为女儿嫁的好而熨帖。 宋、叶两家的大喜事同样热闹了七八日,期间,两府迎来送往不说,宫里也是车水马龙,留在京城专门等着喝秦、宋两家喜酒的各地大员、封疆王侯一一拜别国君,无甚遗憾的踏上归程。 都道再没有比这次进京更值得了,不仅为陛下庆生,且连着喝了两次喜酒,真真过瘾。 滇南王何首乌脚程最远,却最后一个离去,饶是如此,与姬羌告别那天,仍依依不舍。 一个相貌粗狂、年近不惑的大老粗只行了个拜别礼,再抬头时,眼里竟闪着亮晶晶的泪花,为离别伤感的气氛陡然添了一丝违和。 姬羌柔声安慰道:“卿不必难过,朕与卿自还有相见之时。” 说这话时,姬羌脑海中浮现的皆是自登基以来,何首乌那些问安的折子,扭七扭八的丑字,却透着十二分的真诚。 何首乌抹了一把泪,起身后又道:“臣本想与国师道个别,听闻他老人家闭关了,只好歇了这等心思,还望陛下寻机向国师转达,臣对他老人家死心塌地的敬佩与追随之念。” 许久没有人在姬羌面前提国师二字,乍一听到,她的心尖儿仍是颤颤。 良久,她笑着应了何首乌。 姬羌欲亲送何首乌上马车,却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拜谢推辞,这倒令人意外。步伐沉重的何首乌一只脚刚踏出养元殿,突然又缩回来,提起一事:“好让陛下知道,去岁七月,臣于滇南边境获悉国师的踪迹,当时的国师似乎从巫月而归。” “卿说什么?”似乎有什么弦,在那一刻突然断了。 姬羌声音颤颤,气息不稳。 何首乌道一句“千真万确”,甚至以性命担保消息的准确度。 看到国君的反应,何首乌实在庆幸自己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事道出,之后,浑身轻松的向姬羌道别。 这回真走了,坐上马车踏上归程的何首乌,再绷不住,一路哭着离开京城。 第273章 结果 京城热闹一过,各地暗查的结果像雪片似的飞到姬羌的龙案上,情况真是,比她预料的糟糕的多。不幸中的万幸,她立了割“腐肉”的决心。 结果也不全是令人糟心的,也有许多屹立百年、几十年不倒的世家,家风清正, 风调雨顺时不加租,灾害之年与民减租甚至免租。 姬羌心中有了算计,梳洗后着了盛装。 今日时逢大朝会。 绿衣却觉得陛下盛装,并不全是这个理由。自打国师离开,陛下越发喜欢盛气凌人的装扮。 群臣早发现这点,所以,夜半时分便开始有人从床上爬起,从衣冠鞋袜, 到奏疏奏表,丝毫不肯马虎。 秦国公府。 秦食马一连歇了半月婚假,仍未歇够,天未亮时,被殷不离一把从床上拽起。 当着丫鬟、仆妇的面儿,秦食马故意道:“夫君我昨儿累成那般,娘子竟一点不知体谅。” 殷不离的脸红成朝霞,扫视一圈,看到丫鬟、仆妇们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只撂下一句话便走了:“我与爹寅时出门,你赶得上就赶,赶不上就等着挨板子吧。” 秦食马不以为意,爹才不会打他。好歹他已成了家,为了自家脸面,爹断断不会在儿媳面前落儿子的脸。 殷不离踏出去的一只脚又缩回来,没好气道:“陛下的板子!” 想什么呢!公公才不会打这憨货! 刚嫁进府里她还有一丝担忧,如果哪天公公冲她夫君抡棍子, 她该护着夫君还是阻挠公公, 还是与夫君一起挨打? 结果却发现,公公完全一副棍棒已束之高阁的姿态,甚至话里话外向她透露,以后管教马驹的事儿,归她了。 “陛下”二字立刻让秦食马打了个激灵,方才还嚷着腰腿酸软的他当即来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接着,按部就班的梳洗,着官服,与夫人互相整理仪容。 寅时未至,夫妇二人携手出门,前往正院。 但见公婆已立于廊下,殷不离连忙扯住秦食马的衣袖,加快脚步。 “婆婆早安……”尚未来得及行礼,裴秀娥一把拦住,对殷不离笑道:“快别耽搁,随你们父亲一起上朝吧。” 秦国公盯了盯小两口儿,须臾道:“今日, 朝堂恐有大动, 你二人切忌心慌, 更不可随意出风头。” 这话主要对殷不离讲的,早朝对秦食马来说,大部分时间就是过去凑数的。 “儿媳谨记。” 对于殷不离的乖巧,秦国公十分满意。他也知道这孩子向来有分寸,有沟壑,只不过自早起他便心慌不安,才多嘱咐了两句。 裴秀娥急急忙忙的送三人出府。 两架马车,秦国公一辆,小夫妻一辆。马车渐渐远去,裴秀娥心里直羡慕儿媳,这才是真正的与夫君双宿双飞呢。反观她们,整日居于后宅,沉寂寂的,只有听到国公爷回府的消息才觉得什么都泛活了。 与裴秀娥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同样送夫君出门的叶嘉禾。 尤其是看到自家夫君从起床开始便闷闷不乐,临出门还耷拉着脸,叶嘉禾恨不得去学殷不离,也到陛下面前谋个一官半职,如此便可与夫君双宿双飞。 宋国公夫人瞥见小夫妻之间不舍彼此的小动作,既开怀又心酸,直感叹,她这个老儿子当真属于千年的老房子,突然着了火,没个三年五载的,这火别想扑灭。 谷鈃 倒不是做母亲的嘲笑儿子,实在是自洞房花烛之后,儿子所作所为太过羞耻。夜里不知节制就算了,白日里也敢堂而皇之的缠着儿媳,弄的一众丫鬟、婆子都不敢凑前,唯恐瞧见不该瞧见的,惹主子难堪。 更让她这个当娘的羞愧的是,儿媳不堪纠缠,昨日竟“逃”到她那里避了一日。 后来,还是她家国公爷把儿子叫到书房,狠狠教训一顿才罢。 “今日朝堂恐怕要生大动静,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宋国公扫了儿子一眼,不及宋甘棠反应,叶嘉禾当即后退一步,示意夫君不要再墨迹,赶紧随公公一起上朝。 就在这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不用仔细分辨,宋国公也知是秦府的马车。 果然,马车未至,秦国公探出脑袋,招呼宋国公、宋甘棠父子登车。 殷不离撂开帘子,向宋国公夫人颔首示好,同时悄咪咪的与叶嘉禾使眼色。俩人俱是新婚燕尔,自成亲后第一次相见,可纵有千言万语,却容不得多说。 秦府的马车驶离后,叶嘉禾想着殷不离可以随夫君一同入朝堂,参政议事,一起下衙回家,羡慕的神情遮也遮不住。 宋国公夫人知道儿媳在想什么,也没什么好劝的,因为她也羡慕。 “走吧,陪娘一起吃早饭,爷儿们不在,咱们娘俩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宋国公夫人亲切的握住叶嘉禾的手,叶嘉禾也不由自主地挽住婆婆的手臂。 没嫁进来之前的各种担忧,早在这几日甜美舒适的日子中消泯的一干二净。婆婆对她,真是好的没话说,不是那种衡量着有来有去的好,是毫无保留的好。 甚至,叶嘉禾从中嗅到几丝感激,婆婆感激她“救赎”了家里的木头桩子,使得那木头桩子突然开了窍,让她这个年近半百的人不再提心吊胆,担心宋国公府后继无人。 “咱羡慕人家出了个女通政,指不定人家还羡慕咱有人陪着吃饭,陪着说话呢。” 叶嘉禾知道婆婆在打趣秦国公夫人,对两位夫人自年轻便各种“掐尖”的事略有耳闻,因此,只笑着不语。 婆媳刚走到二门,管家匆匆跑来打千儿道:“禀夫人、少夫人,秦国公夫人登门拜访。” 宋国公夫人闻声大笑:“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说话间,裴秀娥在几个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进门,尚未走近便听她笑道:“哎呀,还是你好,即便老的小的都上了朝,好歹有郡主陪着,我倒是……真真成了孤家寡人。” 宋国公夫人见她说的半真半假,笑着挤兑,“你就知足吧,一家四口,三个领俸禄的,这满京城,再没比你们家更有脸的了。” “去你的,当着郡主面儿还敢得了便宜又卖乖!” “也不知谁才是那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 叶嘉禾:“……” 看来传闻是真的。 ……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叶嘉禾总算见识到,虽然她是个小辈,可秦国公夫人打起机锋来,可没把她当小辈,说说笑笑的,家里热闹的气氛自她来了就没散。 直到宫里传来消息,陛下突然发落了一批人。 对,一批人! 叶嘉禾捂着心口,难掩惊惧。 第274章 杀伐 叶嘉禾一连问管家好几个问题,早朝可有散,消息如何得来的,爷儿们现在何处,云云。这一连串的关键问题抛出,使秦、宋两位国公夫人找到主心骨,都不约而同看管家。 管家回道:“消息从宫里传出时, 早朝刚散,陛下龙颜大怒,说了诸多不曾说过的狠话,满朝文武无一敢上前求情。散朝后,两位国公爷并两位小公爷、秦少夫人以及六部重要大臣均被陛下留堂,估计这会子正在养元殿议事。” “竟, 竟然这般……”裴秀娥捂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口, 不由自主地看向叶嘉禾。 同样做的还有宋国公夫人,倒不是她们方寸大乱, 只是眼下要问的事情太多,迷雾重重,她们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叶嘉禾一如既往地沉着,问管事:“可知都发落了谁家?” 管事低头垂手,默了默才道:“各地都有,大约二十多家,重则抄家、流放,轻则没收部分田产。消息是由零露公公身边的内侍大人传出来的,时间仓促,也没来得及细说。” 宋国公夫人忙喝道:“有一说一!” “似乎有咱家姑爷的族人,还有秦家舅爷在内……” 秦、宋两位国公夫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晕厥过去。 叶嘉禾忙上前宽慰,丫鬟、仆妇顺气儿的顺气儿,递帕子的递帕子。 宋管事连忙又道:“两位夫人千万不要惊慌,两位国公爷就是怕这等情况,才急急托人往家里递了信儿, 唯恐夫人们从别人嘴里听到什么不知所谓的消息,信以为真而乱了阵脚。虽说两家都有牵扯,但罪过并不严重,不在重罚的行列。” “阿弥陀佛。”宋国公夫人攥着拳头,眼泪簌簌而落,若非顾及着身份,她定要大哭一场。 她那可怜的女儿,远嫁梁州,三五年都见不到一面,而今竟逢遭此难。 裴秀娥没想那么多,一会儿湿了两条帕子,哭的不能自已。 自她嫁入秦国公府,从未提携过娘家之人,唯一帮娘家兄弟做的事,便是把侄女接进京城,送入崇明馆,这还没学成个什么出来,家里竟遭了难。 可这些话她们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叶嘉禾好不容易将两位长辈安抚好,屏退左右才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娘与夫人该相信自家亲族才是。家族大了,谁家没点子阴私?这一点, 陛下恐怕比我们都清楚。” 短短一句,便说到两人心坎儿,宋国公夫人忙道:“嘉禾你继续与娘分析。” 叶嘉禾想了想又道:“陛下打定主意要革新田制,突然出了这样杀伐决断的手笔,应该还是为了革新。只是,让人费解的是,陛下何时搜集这么多证据?大梁九州三十六郡,她竟办的悄无声息。” 秦、宋两位国公夫人面面相觑,也都慢慢意识到问题的复杂,叶嘉禾突然起身道:“娘,秦夫人,午膳我便不在家用了。” “你去哪里?”宋国公夫人面露不安。 叶嘉禾安抚道:“下午学堂有一节骑射课,我得过去。虽然馆里允了我半个月的假,眼下这情况,我还是不要歇了。” “不知公主在不在馆中……”只一句,叶嘉禾便打消宋国公夫人留她在家用膳的主意,“下午不离也有一堂课,不知她会不会去馆里坐堂,若是去了,那就更好了。” 裴秀娥忙道:“那你快去吧。” 谷刅 这时候,她儿媳比公主好使,毕竟,不离才是经历朝堂风云的那个。 走之前,叶嘉禾再三嘱咐两位长辈,且放宽心,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可擅自行动。 两位夫人连声应下,她们是不大懂朝堂之事,但不代表不知轻重,这会子她们两家的男人们仍被扣在宫中,她们岂会轻举妄动? 叶嘉禾回了自己院里,换了身骑射服,像往常那般,不急不缓的前往崇明馆。 …… 养元殿。 姬羌命人给饥肠辘辘的朝臣们端了午膳,自己则转身进了内室。忙乎大半日,早起只用了一杯茶水,一块点心的她,到现在也没感觉到饿。 她估摸着大殿内那些肱骨们也这种感觉,她之所以暂时离开,只是为了让他们喘口气儿。 今早她发落了二十几家,京城内有八家,其中不乏建安伯、建宁侯、威烈将军府这样的人家,这些都是有大罪的。另有秦、宋两家姻亲,也被她仔细挑了两处毛病,算在被发落的人家行列。 前些日子两位国公爷要上交各自府兵,被她毫不犹豫地挡回去,两府被她这个国君赤诚的信任感动的无以复加。她的信任也不是白给的,这不,眼下就到了“用人之际”,发落名单里,既有秦宋两家,虽不是本家,却一个是妻族娘家,一个儿女亲家,都是绕不开扯不断的关系。 如此一来,倒让许多为亲朋求情者闭了嘴。 人家秦宋两国公府都没敢开口,他们又哪来的脸? 最可怜的当属汤崇俭,田制革新的主意是他提的,结果,远在江南的汤家旁支却仗着汤崇俭的老脸,做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虽没有到抄家、流放的份儿上,家产、祖产全被褫夺,整个早上,汤崇俭的左手一直抖个不停。 他是被气狠了,也从未想过到自己会有搬石砸脚的一天。 不过,满朝没有一个人嘲笑他,因为完全置身事外的就没几个。 姬羌给十几个重臣大约留了两刻喘息的空隙,随后穿着一身家常的龙袍走出去,安静的大殿立刻多了一阵窸窸窣窣声。 大家纷纷放下碗筷起身迎接。姬羌示意大家继续用餐,她自己也吃了一点。 早朝之事,姬羌不开口,没人敢提起。而姬羌请他们来养元殿也不是说那些糟心事的。 “汤卿,可以将户部商议的田制革新的方案拿出来,仔细与大家讨论了。” 汤崇俭:“……” “陛下。”汤崇俭喊了一声,心有千言万语的他,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江有汜催促他赶紧领命,把奏疏拿出。 汤崇俭懵了一会儿,把原稿掏了出来,上面涵盖田制革新的方方面面。 第275章 吓死 直到夜幕降临,姬羌才放众臣离开。绿衣摆了晚膳,姬羌稍稍用了些,便坐在临窗的小榻上发呆。白天还好些,她现在最怕的是晚上,忙碌之后的夜晚,脑海中一旦没有其他东西占据着, 那些噬骨的揪痛便会渐渐侵袭心头。 偏偏她拿那些思绪没有一点办法。 四大金刚瞅着这样的陛下,个个揪心不已,这么长时间,他们明着暗着,把能劝慰的话说了几大车,当时的确起到一点点作用, 事后,陛下依然走不出国师弃她而去的阴影。 自国师离去,陛下没掉过一滴眼泪, 更没有自暴自弃,每日把自己要做的事安排的满满,正因如此,他们才越发担忧。在尚六珈等人看来,此时的陛下就像一根紧绷的弦,不知何时,忽然就会…… “绿衣,给朕倒两杯桃花酿来。” 绿衣:“……” 尚六珈给绿衣使了个“听陛下吩咐”的眼色,绿衣只好照做。 姬羌连饮三杯,并未把酒杯放下,不过,也未再命绿衣斟满,她静静地把玩着空杯,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的明月,忽而吟道:“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四大金刚没听懂, 诗词歌赋他们自幼也是跟着陛下读了不少,这样的词句却从未听过。 姬羌轻道:“圣祖有一本厚厚的诗集簿,说是前朝遗物,上面的诗词歌赋莫说你们,就连朕,也从未听过。有些词句,理解起来十分费劲。前些日子,朕偶尔翻了翻,记住了这句,眼下,确然应景。” 她的声音淡淡的,有一点点伤感,却不忧伤,而那一抹伤感,大概也是受了那词境的影响。 “你们莫担心,朕没有你们想象的脆弱。”沉默良久,她忽然道。 四大金刚闻声落泪。 都这个时候了,陛下竟然还顾及他们的心情! “去传赵乾,朕想知道今儿京城世家里有多热闹。” 尚六珈不忍,陛下已然忙碌一天,既饮了酒,也该借着酒劲歇一歇。 姬羌也想歇, 可不知为什么,平日沾酒就醉,三杯是极限的她,饮下三杯,脑子却越发清亮。 不多时,赵乾被带进来,他把早朝之后,各大世家的反应一一道出,这一禀便是半个时辰。 毕竟夜已深,虽是君臣,到底顾着男女有别,赵乾回话时全程都是垂着眼眸的。说到说无可说时,他沉默半晌也没等来姬羌的反应,这时,尚六珈、绿衣轻手轻脚走来,于他轻道:“陛下安歇了,大统领也回去歇着吧。” 赵乾猛地抬头,果然见歪躺在小榻上的少女,已沉沉睡去。 离了养元殿,赵乾十分不安。 陛下近来非常不对劲,身上戾气愈发浓重不说,也比以往更忙碌,有时给人的感觉便是没事找事做似的。最为明显的一点,陛下不爱笑了,即便笑,也常常笑意不达眼底,那种肆意飞扬的笑,透着愉悦的笑,他已经很多天没见过。 看样子,四大金刚是知道内情的。 赵乾一时犹豫,他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套一套零露的话。 …… 内室,绿衣、黄裳把姬羌安置妥当后,灭了烛光,只在门角留下微弱一盏。随后,悄悄退出内室。 谷怾 尚六珈、零露冲俩人招手,四人聚在一起,尚六珈低道:“赵大统领已经起了疑心,今后你们说话做事定要万分小心。” 三人连连应下。 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赵乾不同于其他人,日常与陛下接触的次数仅次于他们四人。 尚六珈清醒道:“日子长了,莫说赵大统领,就是文武百官也会逐渐察觉。纸里包不住火,国师离朝一事早晚被人知晓。所以,陛下才会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快马加鞭的想要对朝廷上下来一次革新,为的便是趁着众人尚不知晓国师离朝一事,再借一借国师的威名。” 尚六珈讲的,其他三人都懂。 四只脑袋聚在一起,又窃窃私语好一会儿,这才各归各岗,没岗的下去歇着。 养元殿彻底静下来,姬羌忽而睁了眼。 方才并非装睡,只是,她近来觉短且轻,最多半个时辰就要醒一次。 日子仿佛又回到刚回来的时候,那时,她如惊弓之鸟,无论看谁,都透着三分警惕。何况,姬婳、姬虞母女正如日中天,她除了警惕四周外,还要绞尽脑汁与她们斗法。 所以,一夜至多睡两个时辰。 后来,国师发现这般情况,借着送脚炉的由头在里面装了诸多安神的药物,借着脚炉,她的睡眠渐渐好转。再后来,该倒台的倒台,该丢命的丢命,她大权在握,天灾一度,她竟也享受几日高枕无忧的日子。 可惜,好日子总是短暂的,易逝的。 就这样,姬羌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如此反复,直到撑不住,才忽然沉睡不省人事。 …… 次日,京城大小世家开始真正的喧闹起。像是突然回过味来,四处奔走,甚至不惜跑到姬羌面前哭诉求情。 姬羌统统视而不见,继续与汤崇俭等人躲在养元殿反复推敲革新的项目、具体方案。 五日后,各地的反应也陆陆续续到了京城。 暗卫头目赵甫用“举国震惊”四字形容,他言,在这档口,趁机自证清明的有,借机向朝廷示好的有,浑水摸鱼的有,寻机作乱的也有。 对此,六部重臣心急如焚,就连向来以稳重著称的秦宋两位国公也有些坐不住。原以为他们与陛下一样,都是执棋者,谁知到来头,执棋者根本不知自己在下一局什么样的棋。 陛下布局,向来云雾缭绕,如今,缭绕的云雾间更是透着锋利,令他们不安又心焦。 群臣尚未摸清国君之意,青州忽然传来一个于朝不利的消息,胶东王回到封地不到一月,殒命。 据说他回封地之后,日日不安,夜夜梦魇,此种境况导致身体每况愈下,最后药石无灵。 说的直白些,胶东王是被活活吓死的,被国师吓死的。 依例,上一辈封王不在了,朝廷就要及时加封其子,可是眨眼半月过去,陛下迟迟没有册封新王的意思。 一时间,老胶东王长子的处境,十分尴尬。 第276章 趁机 四月中旬,胶东王长子率领蛮罗诸部作乱,占领青州府衙,杀害朝廷命官,并公然重蹈旧路,蓄养女奴。刚刚感觉到一点点天日的青州女子,瞬间陷入地狱之中。 消息刚传入京城, 姬羌立刻派兵平乱,数十请命出征的将军中,姬羌独独选了班茁葭。 四月下旬,班茁葭率领五千人马前往青州,短短一月,斩杀蛮罗旧部贵族、首领一百二十四人。贵族、首领一死,剩下的小喽啰纷纷投降。姬羌只予以活命,未安抚丝毫。 与此同时,朝廷重建青州大小府衙, 从州牧到郡守,重新任命。新任命的州牧与各郡守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彻底清除蓄养女奴的余孽。由班茁葭与大军协作,事情进展出奇的顺利,当大军凯旋,时令将将飞入六月。 原本还有些喧腾的各地,在蛮罗一族被清除后,突然恢复如常,原本那些惹人瞩目的人家,变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姬羌却没因为对方过分的乖巧而对其罪行视而不见,继处理一些罪大恶极的豪强世家后,朝廷又趁着东风处理一批。 至此,尘埃落定,群臣才彻底回过味儿来,看清他们的陛下究竟下了一盘什么样的大棋。 紧接着,田制革新各般律法规例被颁布到九州三十六郡。这次革新, 不仅仅涉及田制,还有税收、徭役、水利、手工业等项,均有涉及。 为避免“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的可笑局面出现,通政司、督察院的人被派往全国各地,没几日,两处空了泰半。 前往各地督政的人员里,连殷不离最瞧不上的吃吃喝喝的同僚,右通政也主动请缨前往最远的梁州督政,独独她这个被公认的最“能干”的左通政,屡次请缨,陛下偏按着名单不发。 这日早朝伊始,殷不离再次站出来请命前往地方督政。 秦国公闻声,已经不能用心塞形容了。他不顾脸面的回头盯了儿子一眼,秦食马收到老爹的讯息,立的比方才更笔直,除了站直身子,再无别的行动。 宋国公悄然道:“她想去就让她去,督政不若救灾,除了要受一些车马劳顿之苦, 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秦国公:“……” 大危险没有,小危险呢?意外呢? 果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秦国公心中有气,连带着好心宽慰他的宋国公都埋怨上了。宋国公也不生气,多年的老伙计,最是熟悉彼此脾性。再者,认真说,他也不赞成殷不离离京。 以往没成亲,姑娘家家的跑出去就算了,毕竟人家亲爹都没意见。可是现在,既然已经与马驹成亲,就该好好的过日子,每日该上朝上朝,该上衙上衙,得了空去崇明馆坐个堂,还不够忙碌吗? 偏要往地方督政。两个多月来,陛下以雷厉风行的速度,铁腕的政策把九州三十六郡篦了一遍,纵然朝廷不派人前往各地督政,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新政出,曲折肯定会有的,这都正常,时间一到,官民习惯新政后,自然会给朝廷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卷。 秦国公急,看着跟没事人似的秦食马更急,然而他那亲亲夫人早与他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便是,回家之后该怎么亲怎么亲,朝堂之上,各有坚守,各有立场,决不能公私不分。 约法三章时,不离非常非常认真,他若不赞同,她恐怕连后悔成亲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秦食马无奈的叹息一声,前面,自家夫人还在款款而谈,陛下和往日一样,听的认真,却没什么表情。 就在众臣等着看秦国公府的“笑话”时,正款款表述理由的殷不离忽然“呕”了一声,与此同时,身子半弓,呕了好几下才把胃里那股恶感给压下去。 群臣看到这一幕,都懵了。 谷霗 同懵的还有端坐龙椅的姬羌。 最懵的当属殷不离,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群臣瞩目的焦点,她羞愤的几乎想找个洞钻进去! “这是,有喜了吧?”站在后排的京兆尹齐敞道,声音不大不小,自然流畅的打破死一样的沉寂。 旧的沉寂被打破,新的沉寂生成,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就是不知道作何反应。 朝堂之上,他们总不能过去道喜吧?可不闻不问,似乎也不合适。 正头疼,姬羌忽然站起来,两掌相击,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赐座!” 群臣:“……” 殷不离:“……” “陛下不可。”殷不离脑袋嗡嗡响,凭着本能拒绝,哪有臣子坐着上朝的道理。 尚六珈已然给殷不离搬了个凳子,姬羌再三示意她坐下,殷不离领命,却如坐针毡。 短短片刻,她已经接受自己有孕的事实,心里自然喜悦无比。可她也不认为自己这般娇气,需要坐着上朝。早朝最多一个时辰,她甚至已经想过,即便到孕后期,她也能腰杆挺直的站一个时辰。 姬羌不知殷不离在顾虑什么,她反正高兴的紧。秦国公府三脉都是单传,如今不离与马驹成亲不到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她这个国君如何不喜? 秦国公闻讯,丝毫不掩喜悦,笑的合不拢嘴。而即将荣升做“父亲”的秦食马,激动的恨不得立马拥着夫人离开朝堂。 大家也都高兴,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出于本能的感到喜悦。 秦国公轻咳一声,出列。与他同步出列的,还有殷其雷。 俩人刚站出来,方才其乐融融的大殿突然安静了。 俩人一个是殷不离的亲爹,一个是公爹,难得这么一致出列奏事,不知要说什么。 群臣瞩目之下,俩人还推让起来,那情形突然令人忍俊不禁,群臣虽没哄堂大笑,却个个脸上挂着笑意。 “启奏陛下,殷通政这般情况,似乎不大适合上朝议事,臣斗胆为其请个长假。”说话的是秦国公。 殷不离一听,急的站起,尚未开口,只听殷其雷道:“禀陛下,臣也是这个意思。” 群臣纷纷点头,一时间,殷不离有种要被“赶走”的危机。 堂上,姬羌也在思索这件事。诸如仪容仪表之类全然不在她考虑范围内,她只忧心一件,母子康健。 就在这时,江有汜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常言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把女官的假期章程一事定下,如此,往后也有章可循。” 第277章 孕假 保和殿内的文官武将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江有汜这老匹夫刚刚说什么?往后有章可循? 什么往后?往什么后? 这保和殿站着一枚孕妇还不够?还要再来几个?!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捂着胸口,表示有些受不了。 姬羌却觉得这提议来的正及时,果然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乎,她笑问江有汜:“依卿之意,该定如何章程?” 江有汜似乎早有准备,闻言答:“回陛下, 其实也无需大费周章,女官与男官相比,只需多一道孕假。” 姬羌深以为然,又问女官孕假,定多久较为合适。 江有汜定了定神,试探道:“十个月?” 群臣惊呼,本朝官员最长假期为病假, 至多三个月, 凭什么女官要比他们多这么多?会生孩子了不起吗? 不服者,主要是站在最后两排的文臣武将,平日里,他们很少有机会发言,畅所欲言以及激烈争辩更不存在,每逢早朝,至多当个看客,或者需要时,当个捧场的,随大流的。 没什么发言权,俸禄也不如前面的多,在意的自然都是实打实的东西,譬如俸禄多少,譬如假期长短。 秦国公暗暗瞥了江有汜一眼,心想这人是不是傻了?女子怀胎十月,生完月子都不坐就来上朝啊? 江有汜眼观鼻鼻观心,却耳听八方, 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直接反驳, 只好自我推翻道:“似乎不妥, 生完,还得坐月子嘛。” 殷不离:“……” 老天爷,为什么要把我生成个女的! 今早出门她为什么没有看黄历? 否则,打死她也要请病假的。 “那就一年!”江有汜十分大方道。 秦国公的脸色稍稍好看些,并在心里算计,女子怀胎说是十个月,实则九个半左右孩子就要临盆。若孕假一年,两个半月也够调理身子,虽不能完全恢复元气,若仔细调养,也能恢复七七八八。 想到这儿,秦国公没什么意见了。虽然他位居超品国公,不离是他儿媳,他也不好要求太过。一年不上朝不上衙,还有俸禄拿,已经让许多人眼红……虽然他家也不缺这点俸禄,可他们家不在乎,别人家在乎啊。 秦国公差点就要附议,有人不同意了。 廖思行优哉游哉出列道:“依臣之见,半年就够了。” 殷其雷深深睥睨廖思行一眼, 觉得廖老弟今儿这戏有点过,半年连孩子都来不及生下来,如何够用? 廖思行仿若不曾看见周围各种眼神儿,继续道:“众所周知,女子有孕,越往后越辛苦,六个月是道分水岭。譬如殷通政,完全可以坚持到六个月,之后在家休养,直至半年假期休完,孩子出生了,身子也调理的差不多了……当然,女子体质不同,诸如殷通政这般康健者不多,若今后有人超出半年假期,不发俸禄即可。” 秦国公原本还想怼廖思行一脸,身为他儿媳的上峰,这么关键时刻竟不为自己的下属说话,谁曾想,在这儿等着呢。 如此甚好,他家绝不差那点子俸禄,不要就不要,儿媳与孙儿的身子最重要。 乖乖端坐于凳子上的殷不离已经完全麻木,她压根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早朝竟变成这样。 “众卿以为,廖卿提议如何?” “臣,无异议。”秦国公率先表态。 殷其雷附议,秦食马迫不及待地叩拜皇恩,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真真让人忍俊不禁,姬羌看了心生欢喜。 谷茱 她真心为马驹高兴。 群臣无异议,此项通过。 京兆尹齐敞站出来,清了清嗓子道:“禀陛下,不如将女官每年的事假以及休沐的天数均匀分配至十二个月当中,任由她们选日子使用。” 群臣:“……” 殷不离:“……” 坐立不安的她忍不住又想作呕,硬是被她强大的意志给压下了。 她是女子,闻声便知雅意,可这雅意放到朝堂上讨论,一点不雅!甚至令人……作呕。 姬羌与殷不离一样,第一时间明白齐敞所指,她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位惯会与众不同的“浪臣”,一时竟无言以对。 男官们反射弧有点长,待一一品过味儿来,什么反应都有,震惊、羞馁、古怪,独独没有厌恶。 姬羌对年轻或者年老的匹夫们的反应还算满意,半晌,淡淡道:“准。” 齐敞堂堂正正的谢恩,步伐晃荡的回了原位。 碰到左右异样的眼光,还厚着脸皮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我知诸位都是有女儿的,便先为众千金讨了个恩典,不用谢,不用谢。” 左右:“……” 我谢你个大头鬼! 惯会讨巧陛下的浪子,也不知怎么先帝当初……差点忘了,先帝当年好的就是他这口儿! 这叫什么事儿! …… 姬羌示意尚六珈,先把殷不离带至偏殿,请太医仔细为她把把脉。 早朝继续。 梁燕卿提出为李常衡封何谥号一事,喧闹的保和殿突然寂静下来,提起在青州殉职的李常衡,群臣一阵唏嘘。数月前,他们还在这保和殿与李常衡辩的面红耳赤。 谁曾想,当初,连成立女学馆都不同意的李常衡,认为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常衡,会为了保护一群女奴与蛮罗各部对抗,最后殒命他乡。 姬羌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良久才道:“追封李学政为一等忠勇公。” 群臣无异议,李常衡那般举动,配得上忠勇二字。 顿了顿,姬羌提起国子监祭酒一职,空缺数月,可有人选。江有汜十分为难,搜刮半天实在没找到合适的人。 陛下近来用人用的厉害,尤其是各州府,铲一个就得填一个,去岁恩科进士基本全部走马上任,分布天南地北。 “国子监肩负教学重任,长官不可长期空缺,眼下之状,便由李常衡之女,李采薇暂代。” 国君话刚落,群臣纷纷炸锅。 大家炸锅的纠结点不在于男女这个问题之上,而在于李采薇目前还在崇明馆读书,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混上呢,又有什么资格担任三品国子监祭酒一职? 暂代的也不行! 第278章 加恩科 面对群臣的反应,姬羌压根没反应。预料中的情况,她不愿浪费表情。 待议论声小些,姬羌问众臣,国子监祭酒一职该由谁担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嘀咕, 却无人举荐。原因很简单,举无可举。 于众武将来说,莫说他们这边没什么闲人,纵然有,也无法张口,总不能让一个只会领兵打仗的大老爷们儿去掌管大学教务吧?别丢死人了! 文臣这边举荐人才,天经地义,可他们也举不出来。莫说填补国子监了,六部还有好几个空缺没想好由谁顶替呢。 自上回商改, 国子监落马几个,因此,国子监内部实在没什么人可以上了。 这么一圈分析下来,群臣暗暗心惊不已,朝里竟然出现人才断裂的端倪! 太可怕! 江有汜上前禀道:“臣以为,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加开恩科,再取一批可造之材。” “臣等附议!” 这回,难得文武一致。姬羌目的达到,欣然采纳众议,经过商讨,此次加考恩科的日子放在九月。一来,要给各地学子进京备考的空隙,二者,届时不冷不热,赴考的学子们也不至太过辛苦。 事情有了决断, 姬羌再次提出由李采薇暂代国子监祭酒一职,群臣仍以为不妥,反对声却没那么强烈了。大家心里也明白,陛下此举意在抚恤李家,更在昭示天下学子,为官为师,当学李常衡。 反正只是暂代,今秋恩科一过,便立刻有大批人才涌到陛 至于李采薇女子的身份,呵呵,朝堂之上连孕妇都有了,焉能容不下一个姑娘? 老匹夫们习惯又无奈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散朝后,姬羌从大家面前经过时,忍不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脸。看到的人皆愣住,陛下,已经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今早笑了两次,一次为殷通政、为秦国公府高兴,第二次, 便是被他们无可奈何的样子逗乐了。 齐敞盯着姬羌的背影,叹道:“这才是我们的陛下呀。” 头一次,“浪臣”的话没引来反感。 甚至有人接着齐敞的话道:“也不知怎么了,陛下近来要么闷闷的,要么戾气满满。” “谁知道呢?总也想不起有什么事惹她不开怀。”有人小声接道。 齐敞长叹一声,回应:“家国天下,儿女情长,总逃不过一个情字啊。” 说完,“浪臣”大摇大摆出了保和殿,大家狐疑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反应过来,猛地看向楚凌霄。这位在朝堂上很少发言的武陵王,近来十分不对劲。 不似从前,往陛下跟前凑的紧,莫非这俩人吵架了? 立刻有几人向楚凌霄凑过去,想打探一二消息。 “王爷不是说,今日军务十分繁忙么?”白扶苏抢先一步,挡住几个老头儿的脚步。 楚凌霄闻音知雅意,速速离开保和殿。 …… 汤崇俭与江有汜肩并肩走向保和桥,早朝也没讨论几个事,就是有些古怪,汤崇俭不知从何说起。江有汜没注意老兄的反应,只一心一意跟着前面一行。 谷驮 汤崇俭说了几句发现身边的人没反应,不由感叹:“怀了个孕就像怀了个金蛋,啧啧。” 这话没什么恶意,江有汜笑道:“比金蛋珍贵多了。” 汤崇俭不明白:“你笑什么?不就是三个大男人小心翼翼护着个孕妇,殷通政孕时未满三个月,胎气尚未坐稳,小心一些总归没错。” “我可没笑他们。”江有汜解释:“我就是高兴。” 汤崇俭闻言,望着前面走的小心翼翼的几人,若有所思。他自然也是高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渐渐老了,总要有孩子接替不是。他大概理解江有汜几分想法,也跟着看戏,不再言。 …… 打从保和殿出来,殷不离一路走的极为辛苦。夫君寸步不离,途中几次要搀她,公爹与亲爹一左一右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话没说一句,可那无形中传来的压力,几乎让殷不离喘不过气。 不就怀个孩子,至于么。 离了朱雀门,车夫立刻来迎,秦国公逮住机会,把车夫好一阵嘱咐,殷其雷不甘其后,又对回府的路径仔细筛选,提出,这个点儿朱雀街车水马龙的,不如走辅道。 秦国公恍然,立刻应允。 殷不离面无表情地被秦食马抱上马车,帘子落下,立刻耷拉着一张脸。秦食马完全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没大注意夫人情绪上的变化,捧着那拉胯的脸蛋儿亲了又亲。 亲完又把脑袋移到夫人的肚子上听里面动静儿。 确实有动静儿,那声轻微的“咕噜”令秦食马激动不已,殷不离凝眉:“那是肚子的叫声,我饿了。这才到哪儿,总要到五六个月的时候才能跟你这个当爹的互动。” “爹”这个字忽然烫了她的舌尖,之前还不觉,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即将为人母的真实。 尤其是看到夫君这样高兴,她的那颗心,忽然溢满了喜悦、满足,还有无限的幸运。 今生认识马驹,嫁给马驹,为他生儿育女,她何其幸! 马车刚行到府门口,立刻有婆婆笑声传来,不用说,她有孕的消息已传至府中。果然,下了马车,殷不离左右一观,见众丫鬟、仆妇、仆人个个洋溢着笑,再抬头发现,国公府的大门大开着。 平日他们出入都是走角门的,只有在一些重要的节庆日或者需要迎来送往时,才会把大门打开。 裴秀娥亲自搀着殷不离下车,笑道:“快请吧,咱们家的大功臣。” 说不高兴是假的,殷不离又羞涩又喜悦,亲昵的挽住婆婆的手臂,撒娇道:“娘,我饿了。” “知道知道,早膳已经摆好,都是你爱吃的……哦对,女人有喜之后口味儿可能大变,娘今儿把话撂这儿,今后无论你想吃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有,娘一定想方设法给你弄到。” 殷不离也不推辞,亲昵道:“嗯,今后我想吃什么了,一定给娘说。” 秦国公已经进了正堂,转悠一圈又转了出来,走到二门处看见夫人、儿子、儿媳说说笑笑的走来,不苟言笑的他,也笑的合不拢嘴。 “你怎么又出来了?”裴秀娥诧道。 秦国公无措,搓了搓手,“吃饭吧,不离肯定饿了。” “确实饿了,刚散朝就喊饿呢。”秦食马快人快语接道。 在所有人瞧不见的地方,殷不离狠狠掐了夫君一把。 第279章 欢喜 果然,只听裴秀娥道:“今儿就不去衙里,在家歇几日。学堂也不要去了,有几个老翰林顶着,总出不了什么岔子。” 秦食马总算明白不离掐他什么意思,不过,就算他反应过来, 为时已晚。更令他诧异的是,嗜政务为命的夫人居然没有反驳娘的话,而是乖顺应下。 裴秀娥当即眉开眼笑,秦国公也暗暗松口气。 须臾,裴秀娥又问谁帮她请的脉,回想在保和殿偏殿的窘迫,殷不离低头小声道:“陆院判。” “怎么说?”裴秀娥惊喜道, 陆院判可是陛下的御用太医。 “陆院判说,儿媳孕时两月有余,脉象平稳,胎儿很好。” 一家子立刻笑的合不拢嘴,笑完裴秀娥还嗔了糊涂儿媳两句,小日子两个月不来也没吭一声。 这话殷不离没法接,尤其是公公还在旁边听着,她只支吾两声,说下次会注意便揭过。实际上,自江南归来,她的小日子便有些不准,也曾瞧过大夫,只说当时受了寒凉,养一养就好了。 谁知,竟这般容易养好,刚与马驹成亲便有了身子。 裴秀娥、秦国公更加熨帖,瞧瞧, 他们家媳妇,肚子里刚怀一个便念叨着下次,裴秀娥当即决定, 明儿就去大慈悲寺还愿。 殷不离请了一个小短假,在家一歇便是五日。 五日中,不是吃就是睡,偶尔在花园子里散散步。裴秀娥忙的紧,第一日去大慈悲寺还愿,后面几日便是忙着迎来送往,同时还要见缝插针的安排厨房,给儿媳变着花样儿做可口的饭食。 五日里,殷不离找到一二规律,发现自己早起会有恶感,早饭后会吐,之后一整天只要没遇到刺鼻的气味儿,什么事也没有。如果早膳吃的少一些,半晌加一顿,恶感会减轻许多。 摸清规律,第六日,殷不离准备早膳之后就去衙里处理政务,裴秀娥欲言又止几次,最终忍不住劝道:“不如咱就一直歇着, 待孩子生下来, 你再恢复如常。” 殷不离看看左右,发现夫君与公公都是这个意思,只是俩人表现的比较含蓄。 于是她放下碗筷,认真道:“爹、娘,马驹,我有几句真心话想与你们说。” 三人亦神色郑重,放下碗筷,做出倾听的样子。 “咱们家,富贵已极。”刚开口,便引起秦国公重视。 殷不离略羞馁的低头扫一眼小腹,继而条例清晰道:“这孩子一生下来便是掉进福窝里,作为他的母亲,我并不希望他被千呵万护的长大,女儿不当如此,男儿更不当如此。” 秦国公若有所思。 “所以,无论这头一个是男是女,我都希望他勇敢坚强、乐观向上,像公公这般大气沉稳,像婆婆一样宽宥大度,像夫君似的乐观开朗,我便是求仁得仁了。” 秦家三口:“……” 啧啧,这话把人美的,没法接,更没法反驳。 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是,不离说了,这头一个…… 那便意味着,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真真是他们秦家好媳妇! 殷不离还没说完:“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我身子还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比一般女儿家要结识许多。这五日来我一直在摸索自己的反应,除了一点恶感,并无大碍。” “至关重要的是。”她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辜负陛下厚爱,咱们家,更不可以。” 秦家三口:“……” 谷藁 什么都不要说了,赶紧吃饭,吃完走人。 目的达到,殷不离不再废话,临出门前紧着婆婆安排,无论大小事,合理还是不合理的,一并应下。且还提出要求,半晌的时候千万派人去衙里给她送些可口的小菜小点心。 裴秀娥一百个保证,包她满意。 殷不离坐上马车,冲家人招招手,笑的十分开怀。 马车远去,秦国公再忍不住感叹:“媳妇如此,我秦家何其幸哉。” 裴秀娥附道:“那是,我儿子眼光自然差不了。” 秦食马别提有多得意,因这一句间接夸赞,美了好多天。 殷夫人闻讯,忍不住为任性的女儿捏了一把汗,后来得知女儿的公婆、丈夫对她的行径均表示支持,一个忐忑不安的心也渐渐放下。 …… 很快又到上朝的日子,偏偏又逢大朝会,李采薇便是在这样一个日子换上三品国子监祭酒的官服,戴上器宇轩昂的官帽,着上崭新崭新的官靴,一步步走出闺房。 李夫人只瞅一眼便绷不住,泪流满面。透过女儿的模样,她直直看到死去的丈夫。那个天杀的非要逞能,骨头专挑硬的啃不说,还妄想一己之力对抗上万野蛮之人! 结果,丢了性命。 他两腿一伸走了,留下这么一个残败的家,老的老,少的少。 这段日子李夫人眼里就没有过光,只觉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区别,还想着,说不定哪一天她熬不住了,两眼一黑就这么去了。 可怜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谁曾想,陛下竟把国子监祭酒的位子赐给长女采薇,这个她夫君坐了近二十年,她公爹坐了四十多年的位子……而今,由她女儿承接! 陛下她,宽宥,仁义呀。 “采薇。” “长姐。” 李夫人并李采薇一双弟妹开口唤道,明明还是那个女儿、姐姐,可她们如今看来,已然有什么东西与以往大不同。 这时,只听仆人来报,周夫人并周家大小姐来了,李采薇二话没说,急急相迎。 犹记得从上林苑狩猎回来,很长一段日子她都不愿提及姨母与表姐两个人,包括后来,表姐也去了崇文馆读书,她也是能避就避。 就是这样曾经唯恐沾你的亲戚,待你落魄时,马不停蹄地赶来,伸出援手……自父亲离京,姨母与表姐便时不时的上门陪伴她们母女,父亲的后事更是姨母一家帮着料理的。 那一刻,李采薇才明白什么叫“一叶障目”,被蒙蔽了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的虚假。 刚出二门,但见鸿胪寺卿周夫人并长女周玉烟疾步而来,周夫人边走边道:“还好赶上了,姨母与你表姐过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想过来看看。” 李采薇握住周夫人的手,感激道:“多谢姨母,我今日一整日恐怕都不得着家,还望姨母与表姐多待一会儿。” 周夫人拍拍李采薇的手背,没再多言。 一家人把李采薇送到府门外,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她才敢把车帘慢慢撂开。 第280章 开市 殷不离等候李采薇已久。 “先生!”李采薇又惊又喜,欲下马车行礼。 殷不离制止了她,由秦食马搀着下了马车,今日是她学生第一次参加早朝,且是大朝会,她身为李采薇的老师,理所当然提携。 当初, 她是披荆斩棘开路的那个,如今,她开的这条道儿上慢慢有了同行者,她自然要多多与其分享经验。 马车行了一路,殷不离与李采薇提点了一路。快到朱雀门时,李采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道:“据闻先生已身怀六甲, 还未来得及向先生道一句喜。” 对方猛地提起这般话题,殷不离微微一怔,旋即笑了,那等初为人母的喜悦带着晃眼的光,李采薇忍不住暗暗感叹岁月的鬼使神差。 当初,立誓不嫁不招赘的女子,而今心甘情愿的嫁了人,为所爱之人生儿育女。 当初,一心要嫁入秦国公府的自己,早已断了那股心思,而今更是连一丝涟漪也没有了。 更令人惊叹的是,原该成为情敌之人,却做了她的先生。 崇明十二馆,所有坐堂的讲师加上负责骑射课目的嘉和郡主,一共九人,李采薇与其他女学生一样,第一钦佩的便是殷不离, 最喜欢的当属叶嘉禾。为此,其他翰林大儒私底下还自嘲,说他们七个男人其实就是来崇明馆做烘托的。 轻轻道了谢,殷不离握住李采薇的手,认真道:“做人难,做女子更难,做女官更是难上加难。无论心有多苦,路途有多艰,咬咬牙,狠狠心,就过去了。” 李采薇颔首:“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殷不离温柔笑道:“别怕,老师与你同行。” 李采薇红着眼眶儿,受了师者这份恩情。 须臾,朱雀门已至。 李采薇要率先跳下马车准备搀扶殷不离,却被对方一把制止:“李大人,下官先走一步。” 李采薇:“……” 她很快反应过来,腼腆中带着自信的笑道:“还请殷大人小心些。” 殷不离一点都不担心,果然,车门打开,秦食马早仰着脑袋等候。 就在李采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一刹, 立刻有一道接一道的目光朝她投来, 尽管,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真正站在男人堆里,需要与他们谈笑、交锋时,她仍有诸多怯懦。 殷不离默默拉上李采薇的手,一路向前,不停地向众人打招呼,也不失为一种变相引荐。 今日时逢大朝会,太和殿外,大道两侧早站满了人,在殷不离的鼓励下,李采薇端着最标准的姿态,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迈入太和殿——这处,女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那一刹,李采薇生出一个念头,陛下既然给她这个机会,她定要抓住了。 今秋恩科取士之前,她需得把“暂代”的名头去掉,把国子监祭酒的名头坐实了。 按照品级,李采薇要站在殷不离前面的,大家却因俩人同为女子,站在一起似乎还能有个照应,于是,李采薇的位子堂而皇之的被廖思行给占了。 未及殷不离开口,李采薇已上前一步,对廖思行笑道:“廖大人,早啊。” 谷妓 说话间,不动声色的挤过去。 她没想那么多,只本能觉得,第一次早朝,决不能出岔子,一个臣子,上朝的时候若连自己的位子都找不到,岂不让人笑话? 廖思行原本是好意,大家也都理解,然而这小女子的行径让一众文臣重新相待。 …… 早朝开始。 礼毕,兵部夏琼琚率先奏事,曰,西境传来消息,乌夜边境近来有增兵迹象。夏琼琚认为,乌夜此举,或许出于试探,或许心怀不轨,无论哪一条,大梁都不能坐以待毙。 至于怎么个应对法,需得好好商讨一番。 目前西境的情况是,严格闭市,去岁开垦土地至今,已有良效。 将有一半的武将,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朝廷应派兵增援西境,无论乌夜抱有什么目的,他们未雨绸缪总没错。 姬羌沉默须臾,反问道:“然后呢?” 大军奔赴千里,就为耍个威风? “臣以为不妥。”秦国公站出来:“一来,乌夜意图不明,二来,西境有滇南王三万大军镇守,纵然真的战事起,滇南王也能撑一阵子。这是在巫月或者北戎背后捣鬼的情况下,若只是乌夜单方行动,朝廷无需出兵。” 众所周知,乌夜弹丸之地,连滇南一半也比不上,若无外援,压根不是滇南王的对手。 可众人还知道,乌夜向来如墙头草,左右摆动,没有人在其背后撑腰,根本不会主动挑衅大梁。 如果按兵不动,只观静变,万一乌夜与北戎齐齐动武,最坏的情况,再加上巫月,届时大梁将会非常被动。 群臣若有所思,大殿内外一时寂静非常。 李采薇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大梁与周边三国的关系,是人尽皆知的事,故而众臣一番商讨,她也听明白几分,若要再深,或者想出妙法,那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就在这时,班茁葭出列道:“臣有一提议,不如就此放开西市,与乌夜互通有无。” “此议不可行!”汤崇俭扬声反对,“西境数万百姓辛苦一载,刚把荒田垦出,还没见收成呢,突然又放开边市,此策一出,百姓们是继续种田呢,还是把开了一半的荒田丢掉,重新与乌夜人互通有无?” 李采薇:“……” 这两者冲突吗?有田种,可通商,对百姓们来说,等于手中有了两条活路,哪一条让他们活的更好,他们自然会选哪一条。 白扶苏、楚凌霄齐齐支持班茁葭的提议,理由与李采薇想的一样,重开西市,对百姓们来说,多了一条活路,他们并不会因为朝廷政策有变而怨声载道,反而会额手相庆。 于朝而言,此举对乌夜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大梁国力与日俱增,乌夜只要不瞎,总看的清楚。 届时,端看乌夜如何选择,顺便也能看清站在乌夜背后的,究竟是什么鬼。 秦宋两位国公想明白这一层深意,双双赞同。 第281章 砸银 姬羌想的更为长远,西市一闭一开,蕴含诸多玄妙,大梁自当好好利用这番玄妙,通过与乌夜人的贸易往来,换取宛居的千里良马。 此意刚刚抛出,老谋深算的几个朝臣皆深深盯了国君一眼, 尤其是江有汜,笑的更像一只老狐狸。 姬羌又道:“把收马匹的价格扬的高高,哪怕高于寻常三倍,也在所不惜。” 汤崇俭:“……” 收马的事情他还没想透彻,怎么就要三倍了? 凭什么要三倍! “至于数目,有多少收多少, 来者不拒。不过,马匹的体格要精挑细选。” “此议众卿以为如何?” 江有汜率先击掌道:“妙哉,如此一来,那乌夜上下该盯着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哪儿还有闲工夫左右摇摆。” 汤崇俭这才渐渐品出味儿来,然而此举深意并不完全在此。最重要的是,一旦乌夜与大梁边境的马市如火如荼的进展,定然会引起宛居的眼红,凭什么他们家的马按照市场价卖给乌夜人,乌夜人一转手却赚了两倍之多? 既如此,他们宛居亲自与大梁展开马市贸易该多好? 可以想象,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乌夜与宛居边境将是你好我不好的关系,时间一长,定然摩擦不断。 这主意并非像群臣口中称赞的那般绝妙,实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离间法子,靠的全部是大梁丰盈的国库。 这一刻,所有人都直观感叹,有钱真好! 若搁一年前, 这主意定然被定性为胡说八道。 …… 西境开市非常顺利,短短两月已达到几方共赢的局面。尤其是源源不断朝大梁涌入的千里良驹,更是使骑兵营在短时间内壮大到三万。 只马市一项,乌夜便赚的盆满钵满,渐渐引起宛居的眼红。为此,宛居人先是提高与乌夜人马匹贸易的价格,在原来市价的基础上增了一倍半还多,如此,刨去成本花费,乌夜人再将良驹售卖给大梁时,已经没什么利润可言。 乌夜人自然不肯干,宛居人可不愿放弃这条生财路,通过各种法子绕道而行,亲至乌夜边境直接与大梁人贸易。这下彻底惹恼乌夜,于他们来说,宛居国的手伸的也忒长了,竟敢堂而皇之的在他们国土上挣大把的银钱,换做哪个国家都不会愿意。 于是,乌夜边关将领直接扣押宛居商人的马匹,且把宛居商人驱逐出乌夜国境。 至此, 两国矛盾激化到极点,战事起。 …… 乌夜、宛居两国正打的不可开交之时,姬羌这边已完成恩科取士。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诸如夏冬柏、魏其远这样的世家子弟竟不在其列。 夏琼琚惭愧的告诉姬羌,“犬子自去岁落榜之后已决定弃文从武,如今正刻苦练习武术、骑射功夫,全力备战来年春季的武举。” 姬羌颇感意外,随后又觉十分欣慰。 诸如夏冬柏这样的世家子弟,即便这辈子无所事事,光靠祖宗恩荫也能富贵荣华一世,不曾想,他们不仅争气,还知道扬长避短。 夏琼琚笑着解释:“多亏陛下在弘文、崇明两馆增设武学、骑射课堂,这才激发犬子苦练武术的决心。” 这话倒提醒姬羌,近来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弘文、崇明两馆实际上都是以文为主,原先开设武学、骑射两门课程的初衷,力在提高学子们的身体素养,让他们在苦读经书的时候,不忘强身健体。 但若想以这两门功课与力度去培养军事将才,这就不够看了。 不日,姬羌在朝堂之上提出,增设尚武馆,设军事演论、兵法、骑射、武术、阵法等课程。此乃真正强兵取才的法子,群臣深知其中意义,无一反对,不过,却在坐镇的山长人选上,出现极大分歧。 姬羌意属白扶苏,群臣却嚷嚷着请国师坐镇。 当“国师”二字从臣子口中蹦出来时,姬羌心中猛地一个“咯噔”,不由自主看向独属姜鉴的那个位子。 空荡荡的。 心口忽而一阵钻痛来袭,猝不及防地让她痛的凝眉。 大约三息,她才将那股钻痛压下,对着狐疑的群臣解释道:“国师尚在闭关中,且不知何时才能出关,武学一时却耽误不得,不如,就由白将军担任。” 群臣稍稍一顿,慢慢接受这个理由。 不知为什么,除了少数反应迟钝者,大都觉得陛下今日有些奇怪,他们只不过稍稍提了“国师”的名号,陛下竟反应那么大,且那么的不自然。 话说回来,也不知国师又闭哪门子关,纵观女朝四代国师中,没有哪一朝的国师如姜鉴国师一般,闭关的次数不仅频繁,且毫无章法可寻。 奇怪归奇怪,早朝一散,大部分人很快被其他事牵去注意力,唯有江有汜,望着陛下略显颓废之韵的背影,若有所思。 陛下的步伐依旧矫健有力,背挺的笔直,气度非凡。不知为何,江有汜却从中看出一丝刻意的韵味。 本该如春日一般明媚的少女,那种刻意的威仪中,透着一丝不该有的颓废。 这颓废不同于往日老成,而是一种像把什么都看透了,看腻了的感觉。 “走啊。”汤崇俭撞了江有汜一下,觉得老弟方才一阵儿呆愣有些莫名。 江有汜怔怔抬眼,忽而问道:“你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国师,是在什么时候?” “万寿节啊。”汤崇俭说完一顿,“怎么,你不是?” “是,就是万寿节。”江有汜忽而抬步去追其他人,只捡了几个非常熟络的追问这个问题。 结果便是,自万寿节之后,国师便不曾出现在人前。 “江老弟,你,究竟什么意思?” 江有汜没有说话,登上马车前往衙里时,特意往国师府拐了一趟,汤崇俭不明所以,却非常有默契的一路追随。 国师每每闭关,国师府的大门都会紧闭,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令江有汜生疑的是,前来回话的是竟然不是云鹤、雀灵两位童子,问及这两位童子的下落,竟是随国师一起闭关了。 江有汜默默看了汤崇俭一眼,饶是心思不如江有汜通灵,反应总比江有汜迟钝许多的汤崇俭,也察觉出一丝异样。 第282章 发现 姬羌一路疾行,步伐凌乱的她一如此刻心境。朝臣对国师反常的闭关举动已经有所察觉,再过一段时日,那些脑瓜好使的人恐怕会看出端倪,别人不说,江有汜那只老狐狸绝不好诓骗的。 她无法想象臣子们得知国师为了追求大道,弃国而去的行为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今生不同前世,那时候姬婳掌权,巴不得姜鉴离开朝堂,后来,姬虞杀母篡权,身后都是她的一应爪牙,好不得意,谁还会过问国师的下落。 这一世,国师与她携手,做了诸般利于江山社稷之事,谁肯相信一心为国为民的国师突然就抛下一切,甚至在群臣眼中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掉呢? 事有异常,必有猜疑与动荡。 临近养元殿,姬羌忽而停下脚步,对身后的赵乾吩咐道:“把人从各州各处撤回来,遣一千人前往西境,等候调遣。” “是。”赵乾回的干脆,心中却吃惊不已。 陛下这是,要干预乌夜、宛居的战事么? 长吁一声,姬羌抬脚进了养元殿,商芄正端坐于小榻,他的突然出现令姬羌又惊又喜。 “您什么时候来的?可有用过早膳?绿衣,快快摆膳,吩咐膳房做几样圣君爱吃的小菜。” 商芄直言,天不亮他便动身,给她送些新鲜可口的果子,果子由王圣君、黄圣侍等人在昨日傍晚摘下的。姬羌前些日子去过一回上林苑,原本杂草丛生的山林已经在宫里几个老人儿的努力下,变成漫山遍野的果林。 果树移植的时候花了很大的力气,在上林落地生根后,又被宫人们精心护养着,因此今秋便硕果累累。记得上回王圣君便告诉她,移植过去的果树,死的蔫儿的很少,再有两年,那些从幼苗培植起的果树,也要结果果了。 宗室人少,自然享不了这么大片的果林,除了供应皇室宗室外,余下大部将拉到市场售卖。王圣君曾粗略计算过,果林一项,每年便能为皇室进几万两银子。 为了更好的打理果林,再生商机,万寿节之后,黄、杨等圣侍也向姬羌请命,前往上林相助。如今,先帝的后宫已空空如也,这偌大的皇宫,只剩姬羌一人。 所以,那天黄、杨几位亚父喜气洋洋的搬往上林时,姬羌还暗暗感叹,她如今可称得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父女二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商芄又提起“选夫”一事。万寿节已过,她已年满十六,也该认真考虑这件事。何况,当初她曾亲口许诺,万寿节之后定会把选夫一事提上日程。 姬羌听父亲口吻,送果子是假,催婚倒是真。 “虽说革新诸事已有章法,各州各地都在有条不紊的按照新制前行,可眼见边境又要起事,朕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把选夫一事往后推推,待明年万寿节再提吧。”姬羌自以为回的十分诚恳。 商芄却摇头笑道:“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姬羌立刻反客为主的娇嗔:“您怎么比那些臣子们还心急?选夫一事但凡朕松口,立刻便有着落,您何苦念念不忘?” 商芄一点不信:“当真?敢问陛下心中可有人选?又或者说,已暗中定下武陵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可成婚?” 姬羌突然就想起那天兄长荒唐的言行,一时无话,她确实自始至终把楚凌霄当做一母同胞的兄长看待的。如果真要她抉择那天,她可能下不了那个决心。 可是,兄长在朝臣心中的威望颇高,多数人私下几乎已经认定他是夫王的不二人选,而姨母又一心促成二人好事,境况实在令人纠结。 “我与你王亚父前些日子寻过国师。”商芄一语石破天惊,“国师默认了对陛下的情意。” 姬羌脑子一片空白,面色一片惨白。 商芄观察她的神色,若有所思,停顿良久才继续道:“可无论我与岚君如何刺探,国师总不愿吐口。最后,你王亚父气的甩袖而去。临走前,为父端出陛下生父的身份,恳求他接纳陛下心意……” 姬羌:“……” 因为她的情事,却连累父亲至斯,一时间,她又内疚又羞愧。 可一头是父亲,另一头是国师,此刻她作何反应似乎都是不应该的。 “国师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您,他这一生,从来向往的都是大道。”姬羌压了压心绪,云淡风轻道。 商芄心疼的抚了抚姬羌的脑袋,微微摇头:“他没有拒绝……而是说了“若有来生,他定求娶”的话,这话听着万分真诚,却又万分莫名。” 姬羌听了,万分激动,也万分的心痛。 仔细嚼嚼,又万分的可笑。 于前世来说,今生就是她前世的来生,也没见国师求娶。莫说求娶,只是承认自己的心意一事,还是向她父亲坦承的。当着她的面儿,他不曾说过这样让人欢喜的话。 人生,哪来那么多来生! 重生一事,于她来说,已是万分侥幸。 姬羌笃定,大约姜鉴不会想到他这话会传到她耳中,否则,他绝不会这样说出来,惹人耻笑。 “后来,为父便回了上林,没多久,便听到国师闭关的消息。今日来宫里之前,为父专门跑了一趟国师府,谁知,国师这次闭关极其与众不同,云鹤、雀灵两位大童子竟也一起闭关了。” 姬羌垂着眸,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国师行事,自来有定数、章法,哪里轮到我等红尘中人窥探。莫说您,就连朕,对国师此次闭关都事以及将来出关的日子都一无所知。” “正因如此,我趁着夜色尚浓潜了进去,国师并不在府中。” 姬羌:“……” “您有所不知,国师府有一处密室,历来只有国师可入,此次闭关至关重要,国师恐怕身处密室。” 商芄:“密室我也进了,国师不在。” 姬羌:“……” 千防万防,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还是断了。 她错了,不该低估父亲的。 他与祖父能在三朝女君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守护前朝巨额宝藏,又怎么会是常人? .... 第283章 出兵 再想隐瞒姜鉴下落,已无可能,姬羌只有实话实说。 “国师神往大道,近来频频感知仙缘召唤,便离了国师府。” “竟然这般?”商芄惊的站起,他千想万想也没料到姜鉴离开的理由竟然是……为了成仙! 是了,即便为通天地神鬼的国师,仙缘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这等天大的好事无论降到谁头上,谁都不会无动于衷。难怪姜鉴会干脆利落的舍弃儿女情长。 只是委屈了他的夭夭,难得动心,动心的对象却一心修仙,这真是……商芄不由联想自己与先帝,忽的闭眼。 这大抵仍是佛祖对他的惩罚。 他这一生,罪孽深重。 可佛祖只惩罚他一人不够,还要降罪到他女儿身上。 “您莫多想。”姬羌仰头,认真道:“国师已经相助颇多,无论对大梁还是对朕,所作所为无可挑剔,朕又岂是那心胸狭隘的,为了一己私欲而阻拦国师飞升大道?” 商芄怔怔望着姬羌,心痛不已。 “朕早就想通,或者再说的准确些,朕早有预料,也早接受这般事实,只是还有些……有些不习惯。”对,她只是不习惯国师乍然离开,想必时日一久,她必然慢慢习惯国师离开的事实。 商芄无话可说。 丰盛的早膳瞬间变的索然无味,不多时,他面色无恙,实则惆怅满怀的离了养元殿。 …… 十日后,西境传来消息,北戎兵力逐渐西斜,似有援助乌夜的意思。 姬羌收到消息,立刻与滇南王何首乌传了旨意,关闭西市,同时进攻乌夜边境数镇,另有以班茁葭为首的两万玄甲军连夜朝西境进发。 正与宛居打的不可开交的乌夜闻讯,立刻从宛居边境抽调大半兵力对抗大梁。西境,泰半兵力刚撤走,宛居便占领上风,东境,何首乌英勇前进,所向披靡,一时间,乌夜有被蚕食的迹象。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北戎竟然眼睁睁看着盟国沦陷。 得到这个消息,夏琼琚连日来悬着的心,彻底回落。当初陛下派班茁葭为阵前大将军,白扶苏为副将兼军师增援西境时,直接调动兵符,事先,并未与他这个兵部尚书商议。 同时后知后觉的还有众多虎将。 夏琼琚纠结了一阵子,悬心了一阵子,却只能静观其变。 绝大多数时候,陛下事事都与他们这些朝臣商议的,让他们捉摸不定恰恰是那小部分“独断专行”。夏琼琚没有任何不满,他心知,那一年也没有几次的“小部分”,便是君权。 夏琼琚甚至笃定,四代女君中,唯有陛下将这“小部分”君权拿捏的最巧妙,也最让人心惊胆战。 …… “陛下,夏尚书到。”零露进门通禀。 正在端详西境堪舆图的姬羌连忙宣人进门。 她的话刚落地,夏琼琚一只脚已迈入门槛儿,自打朝廷出兵,这已是夏琼琚第六次跑进养元殿,虽说已轻车熟路,但没有哪一次像这般,急吼吼。 一只脚刚进来,已开口笑道:“陛下大喜啊,大喜!” 在四大金刚看来,夏尚书向来稳重,从没这般失态过。 姬羌免了夏琼琚的礼,笑问他喜从何来。 夏琼琚对国君的明知故问欣然接受,喜道:“最为关键的一仗,北戎竟然没出兵,错失这等良机,若要再寻,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情况确然如此,虽然姬羌还不清楚已完成北戎三庭统一的伊稚韩临门一脚迟迟不发,究竟是怎么想的。 夏琼琚感叹:“收复右庭帽儿顿王,伊稚韩损兵折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右庭收服,所以,臣猜测,北戎此次往乌夜边境调兵,十有八九只是试探大梁的反应。” “只是伊稚韩完全没料到,大梁反应会如此强烈,且手段如此的强硬。” 姬羌承认,夏琼琚此番分析不无道理。 “不知接下来,陛下有何打算?”方才还喜笑颜开的夏琼琚,突然严肃起来,神色略显紧张的盯着姬羌。 “等。”姬羌轻轻吐出这么一个字。 夏琼琚顿时松口气,那丝毫不加遮掩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姬羌便笑道:“堂叔莫不是以为,朕趁机要与北戎开战?” 夏琼琚:“……” 哑口无声的他,还是被姬羌瞧出,他确实有这个担忧。 姬羌亦神色严肃道:“大梁骑兵匮乏,战斗力不足,眼下并非好时机。” 夏琼琚郑重点头,旋即安慰道:“田制革新,陛下特意点出养马一项,如今举国上下都在为朝廷蓄养战马,不出三年,大梁定有一支强悍、庞大的骑兵战队。” “堂叔所言甚是。” …… 半月后,于东西两境苦苦支撑的乌夜不堪重负,向大梁投降,俯首称臣,乌夜王派自己的长子为大使出使大梁,带足了诚意。 消息传到大梁,举国欢庆。 扬眉吐气的同时都骂乌夜活该,这根墙头草,百十年来做了多少恶心人的事,这次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更有人认为,陛下应当趁此机会收服乌夜,以壮大国势。 乌夜投降大梁不久,宛居也停止了军事行动,当大梁派军进驻乌夜,并设置都护府之后,宛居国王立刻派出使臣,表达出想要与大梁继续通商的意图。 此意正中姬羌下怀。 时令飞入今秋时节,两国正式达成贸易通商协议,此次流通的不仅仅是良驹,还有粮食、丝绸、香料、瓷器、皮草、纸等等。 没有乌夜从中作梗,两国直接贸易对接,节省时间周折不说,价格更是活动自如。 两国贸易如火如荼进行时,乌夜都护府传来消息,在乌夜与北戎边境,北戎牧民悄悄的用牛羊、马匹换取大梁的绸缎、米粮、器皿等物。 一开始,北戎王庭对此放任自流,但很快便开始四处逮捕本国内,想要用马匹交换日用品与食物的牧民。此后,北戎王庭更是出了一道严令,凡有私自他国之人交换马匹者,一旦发现,就地处死。 消息传来,姬羌笑的不能自已。 “传秦少卿入宫。” 第284章 重任 圣喻传达时,秦食马正窝在家里陪伴休沐的夫人。今日殷不离不当值,却不是秦食马休沐的日子,所以,传圣喻的尚六珈先往太仆寺跑了一趟,发现白跑之后,立刻前往秦国公府。 因为这等曲折, 费了不少时间,当尚六珈领着秦食马急匆匆的来到养元殿,要比预定的时间迟了两炷香。 进了养元殿的秦食马大气也不敢出,唯恐陛下降罪。 姬羌打量一眼内心忐忑之人,又瞥了下一心要为秦食马打掩护的尚六珈,焉能不明白这其中曲折,不过, 她却什么都没说。 马驹这家伙若能按部就班的上衙下衙,他就不叫马驹了。 再者, 不离如今有孕在身,马驹身为丈夫,总要比平时怪念的多些。 提起殷不离,姬羌笑问:“可有六个月了?” “回陛下,还差三日便已六个月整。” 姬羌吃惊的盯了秦食马一眼,能把妻子孕期记得这般清楚,可见真真上了心。 “既已满六月,也该告假回家歇着。昨儿早朝,朕瞅着不离的步态要比往日沉许多。” “嗯,臣也是这样想的。娘说不离这一胎确实比她当年显怀,还说,十有八九是个姑娘。” “当真?”姬羌觉得新奇,从显怀不显怀上也能区分出男女吗? “娘也只是猜测,老话儿讲,肚子尖尖,必定怀男, 肚子滚滚,必得千金,不离的肚子就是圆滚滚的。” “哈哈……竟还有这般道理。” 君臣相对而坐,就着身怀六甲的殷不离这个话题,说了诸多贴心的话,有那么一瞬,姬羌仿若又回到儿时。 马驹,这个她儿时唯一的玩伴,如今能过的这样和美圆满,她打心底欢喜。 自打成亲,这家伙身上的玩性也收敛不少,看着要比从前沉稳许多。虽然,说到开心的事,仍旧眉飞色舞。 眼神依旧清澈,笑容一如既往地纯真。很多时候姬羌也搞不懂,秦国公那样一个沉稳且擅长谋算的人,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儿子。 后来,发生诸多事,姬羌才渐渐明白,马驹的性纯无暇,是老天赏的本事。 如今, 这本事将派上大用场。 “马驹,朕欲派你往乌夜走一趟,用你的火眼金睛,为朕选一批血种纯良的千里骏马,朕要打造一支最精锐的骑兵,要比伊稚韩的铁骑还要精锐三分。你可能担此重任?” 姬羌早有此计划,只是近来西境、乌夜才逐渐安稳,秦国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战火连绵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涉险的。而今,乌夜归顺,西境已平,她有一千羽林暗卫尚在西境,可随时听候调遣。如此条件,可确保马驹的安全。 “臣秦食马,定不辱使命!”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人立刻换了个严肃表情,几乎毫不犹豫地应下。 姬羌怔了片刻,道:“此去至少半年,届时你将看不到自己第一个孩子出世。” 秦食马神色一顿,随后认真道:“有陛下、爹娘在,不离不会有事。等孩子生下来,还请陛下快马加鞭告知臣,是男是女。” 姬羌起身,慢慢走向秦食马,望着已比她高出半头的伙伴儿,重重拍了他两下肩膀。 “马驹,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谷檗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不,朕不需要你赴汤蹈火,此行你为朕寻马是重任,好好保重自己,更是重中之重。朕宁愿没有精锐铁骑,也不愿你有任何闪失……这是圣旨,你可能记下?” 秦食马眼中已有水光。 姬羌又道:“朕会予你一支羽林卫队,护你一路。另外,还有这只令牌,一旦有异,可随时向都护府与滇南王求助支援。” 秦食马:“……” 陛下已为他准备了万全之策,他还能说什么? 唯有不辱使命,方能报答君恩。 …… 秦国公府。 得知秦食马要前往乌夜,裴秀娥立刻要更衣进宫面圣,倒不是她不肯让自己儿子为陛下跑腿,只是眼见还有三个多月她孙儿就要出生了,马驹为人夫为人父,孩子出生的时候焉能不在身边呢? 她想进宫恳求陛下,待孩子出生后再前往乌夜不迟。 裴秀娥刚有此念,便被秦国公喝回来:“胡闹!此乃圣意,你想抗旨不遵吗?” 裴秀娥脚步一顿,委屈的直落泪。 秦国公又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秦家四代沐浴浩荡皇恩,陛下自继位后,一直对我秦家向来宽宥有加,如今,该是我们秦家出分力的时候。再有仨月不离便要临盆,陛下焉能不知?可她仍命马驹西行,可见,寻马之事迫在眉睫,你这会子急吼吼进宫去向陛下讨价还价,只会令其为难。” “母亲,您就放心让马驹去吧,我好的很,孩子也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出生。”殷不离也在旁宽慰婆婆。 裴秀娥抹了一把泪,轻轻点头。 细细询问之后,得知陛下已为儿子的安全做了万全之策,秦国公感激不已,就连为子忧心前途的裴秀娥,也不再说什么。 次日,秦食马陪殷不离前往崇明馆告假,在山长政务堂内,燕国公主、嘉禾郡主俱在,俩人正说说笑笑,旁边还站着沈绵绵、沈呦呦两姐妹。 夫妇二人刚到,姬骊立刻起身迎道:“都说馆里已准你长假,怎么还亲自来了?” 殷不离笑回:“多谢公主好意,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如此,后人也好效仿。” “还是你想的多,且周到。”姬骊笑着看向秦食马,不由打趣:“这可真是寸步不离。” 秦食马笑着向姬骊、叶嘉禾告礼,殷不离接着把夫君将要出行乌夜的事道出,二人齐齐吃惊不已。 接着,齐齐把目光投向殷不离的肚子,所忧之事,不言而喻。 然而,她们又同时把那份吃惊遮掩,只问秦食马何时启程,大约去多久,云云。 几人说了一会儿,殷不离这才把目光投向沈家姐妹。几人说话时,二人老老实实立着,表情虽也跟着波动,却自始至终未插一语。 沈万九的家教自然是好的,殷不离最欣赏他的也是这一点,虽家财万贯,却从不骄纵儿女,特别舍得他们吃苦。 “许久未见乃父,他可还安好?”殷不离笑着问道。 谁知沈绵绵闻言,立刻红了眼眶。 第285章 周旋 当殷不离得知沈绵绵,沈呦呦过来退学的,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莫非你们父亲让你们回家嫁人?”殷不离狐疑的猜测道。 犹记当初,沈万九把两个女儿送来时,信誓旦旦的说,俩孩子不学出个子丑寅卯来, 就不让她们归家。一载未至,这么快就变卦了? “要真是那样就好办了。”叶嘉禾心疼的看着两个学生道:“她们二人想参加明年春季的武举,被其父得知,这才勒令她姐妹退学。沈义士大抵觉得不好意思,不敢直面诸位老师,故而只遣两个学生自请退学,还放出话来,何时退学,何时归家。” 莫说沈万九, 绕是思想最是活泛的殷不离都被姐妹二人惊世骇俗的举动惊到,要参加武举?想干什么? 殷不离觉得,若她二人提出参加两年后的秋闱,自己或许还能接受些。 面对殷不离的疑问,沈绵绵认真道:“自然是想考取功名,想投身军营,将来驰骋沙场,做个女将军。” 殷不离:“……” “哟呵!”秦食马半认真,半玩笑道:“口气不小,志向也高,只是本官从未听过战场上有女将军的存在。” 沈绵绵不敢反驳秦小公爷,只小声嘀咕:“当初,圣祖不也是马上打天下,一举开创咱大梁国。” 说的好有道理,一时间,殷不离, 秦食马不知如何反驳。 不过, 他们就此看出沈绵绵立志从军的决心。 不过,沈万九那个人,向来胆小甚微,定然是被两个女儿的“雄心壮志”给吓到,未免将来陷入麻烦的漩涡,这才放出狠话,逼迫女儿退学吧? 这个学可上的真有意思,可谓一波三折。殷不离暗自想,随后又问燕国公主的意思。 姬骊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只笑道:“想当年,本宫刚出降到吴地不久,恰逢南蛮作乱,本宫不忍与侯爷长时间分离,便随他入军营。战况激烈时,本宫也是上过马,杀过敌的。” 这一点叶嘉禾深以为然,燕国公主的骑射功夫, 堪称一绝。只不过公主为人低调,功夫从不外露, 若非那天学生们嚷着要看,她也不知,她们这位看起来娇弱的山长,一旦上马,竟也那般彪悍惊人。 殷不离若有所思。 不多时,她便提出,要进宫一趟。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面临告长假,马驹要出远门,陛下看在他们夫妇二人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直接驳回。 二人走后,姬骊对沈家姐妹道:“瞧见没有,机遇就要来了,千万别再提退学的话,旁人不说,器重你们的老师最是伤心的。” 沈家姐妹再绷不住,泪流满面的向叶嘉禾行大礼,叶嘉禾拦住姐妹二人,心底也是惆怅一片。 纵然身为她们的先生,使出浑身的解数去传授她们骑射本领,纵然她们百般努力,大腿、掌心磨出血泡出来,也没叫一声苦……那又如何? 身为女子的她们,只能在温室中悄然绽放,有人赏之,赞叹两声,无人赏之,再美的花都要慢慢凋零。 叶嘉禾怎么也忘不了那日沈绵绵发出的心声:“老师,既然女子不能参加武举,不能入伍参军,不能上阵杀敌,不能为国效力,那我等练再好的功夫,有什么用呢?难道只是用来在人前表演,博得阵阵欢呼声吗?” 谷葥 身为她们的老师,她无法回答,并且深深感到羞耻! …… 姬羌怎么也没料到进宫的人会是殷不离,她想过,纵然秦国公府对她的决意有异议,至少该派秦国公夫人出面的。妇道人家,说的都是一些家常话,且她又是马驹的母亲,母亲惦念即将远行的儿子,再合情合理不过。 届时,她稍加安抚一番,再摆出为国为民之大义,想必那秦国公夫人也不会多加纠缠。 谁知……姬羌一时没想好如何应对殷不离。 且,殷不离落座后,她的眼光便若有若无的扫视对方的肚子,如马驹所言,果然圆滚滚的。往日不显,只因官袍宽大,二人也不曾这样近距离相对,如今,人刚一坐下,那圆滚滚的肚子显露无疑。 姬羌暂且放下所有心事,问起对方一些孕事,君臣相谈甚欢。 不一会儿,殷不离便提起前往学馆告假一事,顺着把沈家姐妹立志投身行伍的愿望道出。姬羌稍稍一品,终于明白,殷不离这个时候进宫,只是为沈家姐妹寻出路来着,并非为了马驹出行乌夜之事。 事实上,自打进养元殿,殷不离只字未提自己的丈夫。 “陛下,臣厚着脸皮向您求个恩典,给那俩丫头一条道儿,让她们能继续在学馆读下去,否则,一旦辍学归家,便只有嫁人一条路,嫁了人,守着内宅,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殷不离说的恳切,欲行大礼,姬羌岂敢受她这一礼,连忙用手挡住,嘴里直道:“卿严重了,快快坐好。” 略思了思,沉着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卿且回家安胎,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至于女子是否能参加武举一事,朕自会与文武讨论。” 殷不离当即起身谢恩,心知但凡陛下张口与臣子讨论之事,就算没有十分把握,也有了七八分。 如此,如沈家姐妹这般喜好武功、骑射,愿意建功立业者,也有了继续拼搏的希望。 离开养元殿,殷不离这才前往通政司向上峰廖思行告假。 顺便又把沈家姐妹的事提一提,廖思行闻音知雅意,伸出食指虚点着她笑道:“你呀,你呀,就没安生的时候,群臣眼见松口气,谁能想到你临走前还给他们留一拳……明儿朝堂之上又要热闹了。” “这事由您向陛下提出,肯定事半功倍。” “你打住!可别往本官头上戴高帽儿,本官有几斤几两,还是知晓的。” 殷不离知道他谦虚,看破不说破,笑着与其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 走出通政司大门时,颇留恋的看了一眼门上面额,非常不舍。 初来通政司的画面历历在目,那时候,她以为廖思行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每天只会抱着话本子沉迷。右通政是个吃货,一天到晚离不开一个“吃”字。左右参议是个棋痴,每日来衙,必先杀两盘儿。 为此,她还动过怒,数次与他们争吵、辩驳。 谁知,这一切竟只是表面。她的上峰廖思行,可谓老谋深算,“吃货”与“棋痴”三人,这会子正在各州各地督政呢。 第286章 踢“球”儿 殷不离在回忆往昔,感叹上峰、同僚之变化的同时,廖思行的心也不平静。自问殷不离来通政司之前,他确然准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且看的明白,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每日喝喝茶,看看书,按月领着俸禄,虽有些无味,至少丰衣足食。 何必为那些纷扰之事在朝堂上争的头破血流,一不小心招来杀身之祸强的多。 所以,殷不离刚来通政司时,他看着这样一位年轻热血的姑娘,暗暗笑道,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想当初,他在先帝面前也是过关斩将,勇往直前的……可结果呢? 整个通政司受他连累,渐渐被束之高阁。 后来,他争烦了,也厌倦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朝堂之上,与一群男人据理力争,朝堂之下,四处奔走,想方设法的周全,只是为了那所谓的宏愿。 什么宏愿!只不过是为弱者,为这天下黎民多讨几分活路罢了。 罢了,罢了,一个小姑娘都活的这样出彩,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何苦关起门来,望月嗟叹呢? 他渐渐有了这般想法,直到某天,朝堂之上,他余光一瞥,恰好看见肚子微微隆起的人竭力忍下不适,仍立的笔直,端着一身浩然正气……那一刹,他被触动了,似有什么东西在血液中暗暗觉醒。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对殷不离,万分敬重。 廖思行唏嘘一番,起身前往吏部,并忖度女子能否参加武举一事,还得老狐狸想个法子才行,若贸然提及,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 …… 吏部。 近来江有汜忙的脚不沾地儿,地方官员波动太大,只从中调度一项便令他焦头烂额。按照陛下的要求,既要因地制宜的调派人才,还得顾着人才本身的意愿,一旦出现差池,费时费力不说,还两边不落好。 因此,当廖思行把来意摆出,伏案疾书的江有汜半晌才回神儿。 得知此议乃殷不离“临门”一脚,顿时哭笑不得。 “你是他上峰,自然要为下属分忧,与我何干。” 江有汜打算束之高阁。 “江兄此言差矣,此事干系重大,需得一德高望重者提引子,满朝之中,除了两位国公爷,只有江兄掷地有声了。只是,此议本由殷通政提起,秦国公需得避嫌,而宋国公那人你也知道,秦国公不开口,他是轻易不肯开口的。” 廖思行好脾气的解释一堆,江有汜搁笔,啧啧称奇。 “为了让我做那出头鸟,闷嘴葫芦廖思行嘴里都抹蜜了,啧啧,还给我戴那么一顶高帽儿。” 廖思行悄悄摸了一把鼻子,掩下尴尬。方才他还嫌弃下属与他戴高帽呢,转瞬又被别人嫌弃了。没办法,只要能达到目的,被嫌弃也无碍。 刚有此念,廖思行突然心尖儿被什么烫了一下,竟发现自己行事风格越发朝他们家左通政靠近了…… 江有汜把廖思行的“窘迫”看在眼中,不忍拒绝。 俩人相交多年,谈不上深交,也不是泛泛。大抵皆因都有几分才情,互相欣赏,时间久了便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人家难得向自己开口,他总不好直接拒绝。 略略一思,江有汜勉为其难的答应,只道:“老弟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只能尽力而为。” “多谢江兄!” 廖思行没想到江有汜答应的这么痛快,离开吏部时,身心都是清爽的。 走的人轻松了,江有汜却再无心政事,把各种公文、信件一推,起身前往户部。 汤崇俭及整个户部同样焦头烂额,甚至,连日来,午膳都顾不上安心用一顿,只在饿的时候胡乱吃几口,继续干活儿。新制推行数月,各种漏洞,甚至弊端渐渐显露。各地上书陈述以及不满的“状子”像雪花片儿似的飞到户部,他们需得一一正视不说,还要捡出一些至关重要的送至陛sp; 所以,当江有汜提出“女子参加明年春季武举”一事时,汤崇俭想都没想驳道:“开什么玩笑!” 顿了顿又不满的嚷道:“老弟是觉得我还不够忙,户部还不够乱?去去去……我这会子真没功夫陪你玩笑,待我忙完这阵子,请你去醉仙楼吃席。” 江有汜:“……” 他竟被汤兄当成小孩子,这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默默摸了一把鼻子,江有汜一本正经道:“老兄,我没同你开玩笑。” 汤崇俭搁了笔,抬眼,睥睨。 江有汜忙趁机道:“眼见大梁与北戎将有一场硬仗要打,届时银子、米粮将要像流水一样哗哗往外淌……” 哎哟,不行!汤崇俭受了这样的话,立刻伸手道:“老弟,你坐下说。” 江有汜暗暗窃喜,面上一本正经道:“所以,我寻思着,朝廷方方面面,能省则省。哦,我可没有打崇明馆的主意,只是在想,既然女子又不用参加武举,也无需上阵杀敌,练那么好的功夫有什么用?” “是,陛下的初衷乃强身健体,可强身健体也无需舞枪弄棒嘛,还有那些配置的千里良驹,本该与将士们一起奔赴疆场杀敌的,现在倒好,陪着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跑圈儿、散步,啧啧,浪费的简直让人心疼。” “可不是嘛。”汤崇俭立马接道:“每逢骑射课,崇明馆都要领百十筐箭矢,还有每月的兵器损坏,修建马场、校武场所耗费的银两。” 汤崇俭越提越心疼,皱眉道:“我说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提出那等荒唐提议,竟打的这个主意。” “放心好了,明日早朝,我亲自向陛下提,就算不能达到全部目的,崇明馆训练所需弓箭、兵械、马匹也得减半。” 江有汜一听成了,顿时松口气。 面上却一副为你好的样子,道:“为了引起陛下与其他人的重视,就得按照我开头说的做。否则,你冷不丁的提出,人家又会说你小气,万事只想着省银子。” 汤崇俭觉得此话在理,连连应下。 第287章 晕倒 次日早朝,汤崇俭依计行事,果如所料,刚开口便引起轩然大波。除却两位国公、江有汜、廖思行几人,余者皆反对。 反对声此起彼伏,其中,礼部、翰林院、国子监叫嚣的还不是最厉害的, 最厉害的当属那些武将们。 这些在朝堂上从不轻易发言的大老粗们听闻“女子武举”“女子参军”一事,几乎笑掉大牙,后来发现汤崇俭是认真的,没有与他们开玩笑,一个个义正言辞的反对,相当严肃。 理由只有一个:大梁的男人是死光了吗?竟需要女人上阵杀敌! 话虽糙, 内容却让人心暖,姬羌目光柔和的由着那些大老粗们摆理, 甚至还看到几位将军对“吴地三杰”各种怂恿。毕竟, 在他们眼中,也只有“吴地三杰”肚子里的墨水才足以与汤崇俭那老匹夫抗衡。 楚凌霄、白扶苏、班茁葭不为所动,武将们也不恼,这三人向来只喜干事,不喜说话,他们早把三人脾性摸的门儿清。 鼓动不起“吴地三杰”,几位将军又把目标放到“乾坤”兄弟身上,这俩人出身武安侯府,武安侯向来重视子孙的文采,哪怕他们祖上出身武莽。 赵坤只看向兄长,赵乾避无可避,憋了半晌才道:“没那个必要嘛。” “对对对!实在没那个必要!”众武将跟着附和,笑嘻嘻的。 汤崇俭见火候差不多,便话锋一转,提出减少对崇明馆兵械、箭矢、良驹的供应,同时提出,校武场与马场每年的维护费用减半。 众武将们不吭了, 他们只是肚里墨汁少, 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汤崇俭真实的意图? 提议女子武举是假,省钱才是真。果然,他们终究高看了这只铁公鸡,铁公鸡就是铁公鸡啊! 出乎意料的是,夏琼琚站出来驳道:“也没那个必要。” 这话是顺着赵乾的话说的,大家仔细一品,也对。不就是学堂的女孩子们为了强身健体,舞枪弄棒嘛,一年到头能耗几个银子?何必因为这点小钱弄得大家不愉快,还挫伤孩子们求学的积极性。 细细论起来,完全属于因小失大之举。 汤崇俭半白的眉毛皱的紧,就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银子是不多,可耐不住需要花费的地方多,这一点儿那一点儿的不显眼,放在一起就是一笔巨大的花销! 他刚要张口掰扯, 却见有人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从未在朝堂之上开口讲话的国子监祭酒,李采薇。 若非她这么猛地出列, 许多人甚至都已经忘了朝堂之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姬羌也很期待李采薇将如何开这朝堂第一口,不知她要表达怎样的观点。 “启奏陛下。”李采薇端着手礼,认真道:“臣以为汤尚书所言甚是,所谓积少成多,崇明馆减资一事看着事小,却干系重大,影响深远,还望陛下三思。” 这话简直说到汤崇俭心坎儿上,甚至,还令他生出一丝与有荣焉之感。 姬羌,作沉思状。 江有汜朝大殿中央挪动几步,奏道:“崇明馆落馆之初,事事向弘文馆看齐,若猛然缩减女馆开支,恐怕会伤数百女学子的心,觉得朝廷轻看她们。” 汤崇俭:“……” 谷狔 当初,江老弟可不是这样说的,且缩减女学开支一议,还是江老弟提的。 他怎么忽然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减也不是,不减也不是,朕,如何是好?”姬羌面上很是为难。 李采薇立刻接道:“不如,就应了那几个立志参军报国的姑娘的愿,她们愿意在格斗场上一试,那就让她们试一试,不知轻重的小姑娘,待受了伤、见了血,自然会知难而退。至于行军打仗,还是算了,她们根本坚持不到入营的那一刻。” 满堂寂静。 众臣都在思索李采薇的话,究竟有几分道理。 少数有心者,则在思索这个看起来比殷不离要沉静几分的姑娘,究竟何意。 对于女子武举一事,究竟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可万一,她们若是坚持到底了呢?”姬羌发出疑问。 李采薇自然而然接道:“那便如了她们的愿,一来,我朝多了几员猛将,二来,如她们这般异于常人者,能有几个?身为女子,读书也好,习武也罢,终究还是要相夫教子,打理好宅院。臣同样身为女子,对于女子,既不高看,也不贬低,只是觉得人各有志,既有志愿,且于国于民有利,陛下与臣等何不成全之?” 江有汜深深凝视李采薇一眼,透着不加掩饰的精光。还以为殷不离走了,朝堂便少了许多趣味,谁知,走了一头猛虎,又来一匹苍狼。 关键是,这匹“狼”颇有智慧,也比殷不离更沉得住气。 李常衡那有勇无谋之人竟也能养出这样一个有心计的闺女,神奇呀。 群臣继续品,国子监几位司业、庶常以及翰林院的学士们最先反应过来,齐齐反对。无论如何,决不能开“女子武举”的先河,此阀门一旦开启,很难再关上……更为影响深远的是,武举一开,秋闱取士呢? 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大大小小的科考呢? 读书可以考取功名,武举可以建功立业,天下女子皆被鼓动、吸引,谁还会安心嫁人、相夫教子?如此一来,阴阳错位,岂不天下大乱! 这才是动摇国本呢! 群臣不曾想,叫嚣、反驳最厉害的,竟是国子监的人,可见他们打心底不服有个吃恩荫的女上峰,如今,连遮掩也不肯了。 国本,国本,又是国本。 姬羌心里阵阵轻笑,这两个字被念叨的多了,她竟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国本了。 堂下吵的不可开交,哪怕李采薇自持身份、端庄,也难敌那些群起而攻之,唾沫星子四溅的老匹夫们。 还有那些反射弧很长,但是已经彻底反应过来的大老粗们。 叽叽喳喳,纷纷扰扰,闹哄哄的,让人看了便心生烦闷,姬羌忍不住站起,“众卿……” 刚吐出“众卿”两个字,忽而感到一阵眩晕,她以为自己起猛了,略略定神儿,加大声音道:“众卿……” 后面的字尚未来得及吐出,姬羌双腿突的一软,倒在龙椅上…… 第288章 昏迷 “陛下!快传太医!”尚六珈大喊。 楚凌霄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金梯,来至龙案前。当此时,群臣惊的已说不出话,反应过来,齐齐奔至金梯下,想登上去,仅存的理智又拉着他们原地张望。 楚凌霄不动声色的与尚六珈使了个眼色, 尚六珈收到后当即扬声喊道:“退朝!” 随后,楚凌霄一把抱起姬羌,大步流星的奔向养元殿。 赵乾像往常一样,早朝一结束,立刻成了一道竖立在陛下与臣子面前的屏障,自然而然地拦住众臣追随的脚步。 “赵乾, 拦着老夫做甚?”秦国公急出一头汗,欲前往养元殿前等候。 陛下好端端的突然晕倒, 他身为超品护国公,最起码得知道原因吧? “末将不敢,只是都过去的话……闹哄哄的……”赵乾虽未表达完整,秦国公已知其意,当即端出超品国公的架子对众臣道:“早朝已散,都且回去吧。” 没人动。 国君晕的毫无征兆,甚至前一刻还生龙活虎呢,这么个节骨眼儿上,谁不想守着? “好了好了,宋国公与六部尚书随老夫前往养元殿,余者皆在殿外守候,这总行了吧?” 这主意行! 于是乎,大家不由自主的列队,随秦国公、宋国公一起前往养元殿。 这时,陆院判已率太医飞奔而来。 大约一刻,陆院判神色平静地走出养元殿,对焦灼守在殿外的众臣道:“各位大人且安心, 陛下脉象平和, 并无大碍。只是,近来忧心忧思,劳累过度,昏睡了过去。” 竟然这样! 众臣猛地松口气,有人还不放心,问道:“陛下既然无事,国公爷他们……” “哦,两位国公爷说了,他们待陛下服下药就走。” 陆院判乃太宗亲封的国医圣手,三朝来,备受朝臣们敬重,他既然这样说,群臣再无疑虑,不过,仍有人想留下来,观观情况再走。 就在这时,秦食马扬声道:“既如此,那咱们都散吧,各衙各处一堆事儿呢,别回头陛下醒了发现我等偷懒儿,又得吃瓜落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家又见领头离开的是秦食马,便毫不犹豫地跟着散了。 临走前,秦食马神色凝重的看了一眼养元殿,那样子,恨不得立刻把门窗看穿。可是,他不能。 按下所有的焦灼与不安,他像个没事儿人似的,领着七嘴八舌的朝臣离了朱雀门。 …… 养元殿。 姬羌仍在昏迷中。 陆院判与众位医术高明的太医轮流为陛下把脉,三轮下来,也没找到她昏迷不醒的缘由。 从脉象来看,与正常人无二。问及近来饮食、作息,除了睡眠比以往少许多,其余皆正常。 “陛下每日只睡这么一点时辰,所忧何事?”楚凌霄目光犀利地盯着掌管养元殿内务的绿衣,绿衣神色未变,只恭敬回道:“近来诸事繁杂,臣不知具体哪一件扰了陛下。” 楚凌霄又看向尚六珈、黄裳,二者答案与绿衣无二,零露自持稳重,可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仍被楚凌霄捕捉。 于是,楚凌霄与六部尚书齐齐将零露围住。 尚六珈暗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谷繥 零露冤枉,他并非故意露出破绽,而是本身便很犹豫。陛下突然晕倒,昏迷不醒,可脉象又平和,如此怪异之事他难以承受。若问陛下所忧何事,他自然一清二楚,可太医们并不清楚啊。 太医不清楚,如何能对症下药呢? 若是因此延误陛下病情,四大金刚纵然万死,也难赎罪。 事已至此,尚六珈咬咬牙,狠狠心,上前为零露解围:“王爷,两位国公爷,众位大人,下官有话说……零露,去告诉赵大统领,让他守好养元殿。” 果然有事瞒着! 尚六珈扫视一周,连陆院判等人也没落下。 须臾,开口道:“陛下曾与臣等下了死令,不许将秘密声张,可这会子陛下昏迷不醒,又查不出原因,下官只好冒着杀头的风险说了……事关国师。” “国师”二字一出,满室皆惊,“国师怎么了?” “国师已离朝。”尚六珈艰涩道:“陛下心中不舍,思念至深,故而近来少眠。” “何为离朝?”秦国公不解,看看众人,似乎也都很疑惑。 尚六珈解释:“便是,国师感知仙缘召唤,离开了大梁,不知所踪。” 众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有汜迫不及待问道。 “便是汤尚书提出田制革新那日,陛下一早前往国师府,却扑了个空,国师与陛下留了个字条,大意便是仙缘已至,他将离开,与陛下告罪等。后来,陛下追至南城门外,国师尚未出发,陛下便忍着不舍与国师送别,此后回宫上朝。” 竟然是那日! 众人恍然,难怪那日陛下盛装而来,竟是去见了国师。 “陛下为何去见国师?”江有汜又问。 尚六珈睃了楚凌霄一眼,实话实说:“皆因国师干预陛下选夫一事,大抵逼的紧了,陛下气不过,才一大早前往国师府,表面上是去兴师问罪,实际上,臣猜测,陛下是想与国师讲清楚。” “讲清楚什么?”江有汜迫切追问。 “讲清楚,既然他不能成全她的心意,便不要插手选夫一事。” 尚六珈并非胡诌,前往国师府的路上,陛下确然这般嘟囔,这话,零露、黄裳也听到了。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多数不知情者皆暗暗惊呼,陛下心悦国师的事实! 陛下竟心悦国师!信息量太大,他们得好好消化一番。 少数知情者,如江有汜、楚凌霄,已五味陈杂,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过,经此一番,陆院判等总算找到一点病根儿,当即从这方面入手,与姬羌施针、下药,众人不再多言,只希冀陆院判的法子、药方奏效。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有所异动,陆院判等仔细评估后告知众人,陛下似有苏醒的迹象。 秦国公等人这才松口气。 楚凌霄便与两位国公商议,先请他们带着众位大人离开,他留下守护,一旦有情况,他会立刻派人告知。 秦国公略略一思,应下。 临行前,尚六珈对诸位道:“国师离朝一事,还望诸位大人保密……” 话未完,已被秦国公打断。 第289章 轩辕 “不必多言,老夫等岂会不知轻重。”秦国公说完叹了一口气,朝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无比惆怅。 国师是大梁的国师,国师离朝这般惊天之事,岂是一人能够扛起的?即便那人是陛下,也不该如此啊, 难道说他们这些文臣武将都是吃闲饭的? 秦国公更多的还是心疼,心疼那个习惯把什么都藏在心底的陛下。果真如老话所言,慧极必伤啊。 离开养元殿,秦国公主动挑起重担,对众人道:“武将与军事这边,由老夫、宋国公和夏尚书负责,文臣与政务这边, 便由……”他顿了顿,看向江有汜:“便由江尚书操着心,还好,你在这上头有经验。” 江有汜闻言,哭笑不得,不由自主想起去岁江南水患,陛下“闭关”的那段岁月,他可太有经验了! 说多了都是泪啊。 “汤尚书、梁尚书等,也小心帮衬着点儿,陛下醒来之前,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京城不可出现任何对大梁不利的传言。” 秦国公吩咐完,文臣武将齐齐应是。 江有汜道:“眼下这状况,只武陵王一人守着陛下,恐有不便。” 秦国公想了想,道:“请燕国公主速速入宫。” 提起姬骊,众臣皆松口气,有公主坐镇内宫, 他们再放心不过。 …… 姬骊收到消息立刻入宫,一路上心急如焚,见到姬羌的刹那,再绷不住,泪流满面。她想不明白,陛下好端端的,没病没殃的,怎么就突然晕了过去,昏迷不醒呢? “可有通知圣君?”姬骊擦了擦眼泪,问道。 尚六珈忙回:“已经通知了,这会子圣君应当在回宫的路上。” 姬骊稍稍心安,又看向一直守在床边一言不发的儿子,肃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陛下这里有我与圣君,出不了乱子。” 楚凌霄并未理解母亲话中深意,一时怔住。 实际上,此刻他眼中除了陛下,已想不起别的。 姬骊强行把楚凌霄扯到殿外,轻道:“你同陛下男女有别,夜晚守在这里并不合适, ” 楚凌霄慢慢抬眸, 眼中有了些光,姬骊这才道出真意:“替你妹妹盯着点儿朝野,帮她守好这大梁江山。” 楚凌霄身躯一顿,领命而去。 楚凌霄离开不久,商芄与王圣君匆匆入宫。 姬骊如见救星,连忙让出位子,静静等候商芄为姬羌号脉的结果。商芄的底细,姬骊纵然没弄清十成十,也有八九分。 不知过了多久,商芄终于收了脉,摇头道:“不是毒,脉象平和……”此等异状,已超出他能解释的范围。 “若是国师还在,就好了。”姬骊感叹。 提起姜鉴,商芄眼中一片冰冷。 若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负心之人,在撩拨他的夭夭之后,扬长而去,他的夭夭何至于此! “为今之计,只有请轩辕氏出谷了。”商芄从怀中掏出一块云牌,面露愁容,此云牌乃父亲所留,于鬼谷来说,是可以请求援助的信物,令人为难的是,无人知道鬼谷的入口在哪里。 谷癿 纵然是父亲当年,只得出,不得进。 他转头看向静静躺在床上,如沉睡一般的女儿,定了定神儿道:“公主、岚君,陛下就交给你们了,此去鬼谷,最快也要二十日,你们好生照看她,无论用何种法子,每日都要灌她一些食物。” “圣君快些去吧。”姬骊含泪道:“太医有法子,一定不会让陛下饿瘦了。” 王圣君朝商芄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且饱含希冀。 俩人齐齐将商芄送至殿外,不曾想对方刚走了半天功夫,竟去而复返。 原因竟是,轩辕氏已经入京! 眼下,轩辕魂、轩辕魄、轩辕灵三兄妹正在宋国公府落脚,三人已经放出话,夜幕降临时,便会来宫里为陛下诊治。 姬骊等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不解,既已入京,何不速速前来为陛下诊治,非要等到夜色降临? 商芄也不解,却因对轩辕氏的敬重安而抚姬骊等人,让他们稍安勿躁。 …… 夜幕降临,轩辕三兄妹果然如约而至,只是现身方式令人十分诧异。兄妹三人皆白衣飘飘,从养元殿的上方,西、南、北三个方向飞奔而下,于养元殿会和。 见面之后,兄妹三人纷纷摇头,随后对养元殿一众人等道:“并无鬼邪作祟。” 既不是病,也非毒,更无邪,好端端的一个人却昏迷不醒,究竟为什么? 姬骊方寸大乱,对轩辕三兄妹拜道:“还请高士们为陛下切切脉。” 轩辕魄站出来道:“公主无需大礼,想来圣君已经亲为陛下诊脉,圣君都没有发现病症与毒相,那便意味着,陛下既无病症,也未中毒。” 如今这养元殿,除了四大金刚,便是姬骊与两位圣君,以及轩辕氏三兄妹,对这些人来说,商芄乃前朝太子萧恒之子,已不是什么秘密。而萧恒师承轩辕祖师,商芄身为其子,更得萧恒真传。 因此,轩辕魄这样说,大家便知,他所言非虚。 姬骊泪如雨下,双手合十,万分不甘:“不,上苍不会这等无情,一定还有法子!” 轩辕魂问道:“可知姜鉴国师的去向?” 在宋国公府时,轩辕魂已经从他徒弟宋甘棠口中得知,表面闭关的国师,实则已经离开大梁。 姜鉴,姜鉴,又是姜鉴!商芄眸中戾气满满,一时恨不得立刻杀了那个男人。 “国师行踪飘忽不定,谁又能知道他的去向?”姬骊无可奈何的道一句,把眼泪擦干,起身道:“可是,纵然大海捞针,我们也一定要把国师找回来。” 提起国师的行踪,尚六珈若有所思,须臾,恍然道:“臣或许知道国师的去向。” “哪里?”大殿里的人齐齐看向尚六珈。 “巫月,即便不是巫月,也该是前往巫月的方向。臣记得滇南王临走前,曾对陛下说,去岁江南水患,他曾在滇南边境发现国师的踪迹,似乎刚从巫月归来。” 去岁国师去了巫月?他不是闭关了么? 然而,这些都已不重要,没人再详问细节,有了这道消息,他们把追寻国师的主要人力放在前往巫月的方向上才是正经。 第290章 梦见 床上的人似有反应,绿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并不敢确认。 直到姬羌呓语两声,惊的绿衣立刻唤人。 此后商芄便一直为姬羌号脉,一面又观察她的动静,觉得她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南下巫月寻找姜鉴的计划暂时被搁浅,商芄只一心守着女儿, 希冀她能早早醒来。 经过一番观察,商芄发现,陷入沉睡中的人似乎能感知周围,也奋力想苏醒,却好似被什么阻拦着一般,无法做到。 商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握住姬羌的手,坚持不懈的叫她小名,“夭夭,夭夭……是为父,快快醒来,夭夭,夭夭……” 姬骊忍不住别过头去,心酸落泪。这是商芄头一回公然的毫无顾忌的在众人面前道出他与陛下的关系。 无人感到违和,大家甚至庆幸这样一层关系,并殷切期望这层割舍不断的血脉亲缘能够将沉睡的人唤醒。 姬羌确然想醒,可梦里的她无论怎样努力,愣是睁不开眼。几次尝试无果之后,一股浓浓的挫败感令她无比沮丧,在那样一种境况下,她忽然看见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比她显得轻盈太多,飘飘荡荡的,像个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的游魂。姬羌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经过一片又一片陌生的风光,和一片长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虚无, 游魂的脚步突然在一座高大宏伟的府邸慢了下来, 姬羌抬头一瞧, “国师府”三个字赫然入目。 姬羌暗暗吃惊,另一个阿飘似的自己,来国师府做什么? 不知不觉中,她跟着进门。另一个自己似乎更虚弱了,原本轻盈飘渺的她竟渐渐开始透明。 走过庭院,掠过长廊,游游荡荡的魂魄把国师府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姬羌恍然,另一个自己貌似在寻找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游魂渐渐朝国师府后花园的池塘飘去。 正值盛夏,一池莲花开的正盛,清新娇艳,好似美到骨子里的仙子。 姬羌无意欣赏满池风光,只盯着那游魂的行踪,但见她游游荡荡的飘到莲池中央,最后在一抹金莲上驻足。 正狐疑,突然, 一阵天旋地转,莲池中央,白光乍现, 再睁眼,她竟看到国师的身影。 怪哉,方才莲池四周还空荡荡的,并未瞧见有人……不过,国师怎么来了? 身着一身白衣的姜鉴注视着白光之处,似乎在看金莲,也似乎并未发现金莲上的另一个自己。 不多时,他在池边端坐下来,略略躬身,将双手插入池中。 姬羌便发现,那池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而莲池中央的白光也慢慢被渲染,红白交织,透着一抹诡异的奇幻。 而姜鉴,脸色逐渐苍白,直到这一刻,姬羌才反应过来,他在用自己的鲜血施展法术! …… “国师。”床上的人忽然呓语,虽低微,仍被商芄捕捉。 眼下夜已深,姬骊等人已下去歇息,养元殿除了四大金刚,只商芄一人。 “夭夭,为父在呢。”商芄捧着姬羌的手,心痛的几乎窒息,“夭夭,快快醒来,为父带你去寻国师,无论天涯海角,为父都陪你去,不寻到他,决不罢休。” 床上的人又呓语两声,唤的仍旧是姜鉴,就在商芄以为她就要醒来之际,她又渐渐昏睡过去。 睡梦中的姜鉴,已耗尽最后一滴血,倒地不起。 而那红白交织的光束也消失不见,同样消失的还有金莲,以及金莲之上,另一个自己。 谷葞 忽然,她眼前一亮黑,陷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姬羌本能的抱住手臂,仔细的听着周围的动静。极其诡异的是,她似乎能看到恐惧本身。 这是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念头,可梦中的她,像个看客似的她,真真产生这样的念头。 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刺目的白打来,她本能的闭上双眼,待那白光一点点变的稀薄,天地一片风轻云淡时,她才慢慢睁开双眼。 令她心魂惊惧的是,她竟又看到姜鉴! 国师不是已经……怎么会? 此刻,姜鉴的面前还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极其美丽,甚至美的有些模糊的女人。 女人不仅美的五官模糊,连装束也是她从未见过的。说铠甲不像铠甲,说战袍也不似战袍。 正奇怪着,只听那女人对姜鉴道:“莫再煞费心机,你改变不了什么。” “你又能改变什么?”姜鉴云淡风轻的问道。 这话惹来美人一声轻笑,紧接着一声轻叹。 “自然是,我想改变什么,便能改变什么。” 语气并不轻狂,可这话落在人耳中,让人觉得无比狂傲,仿佛她手握世界一般。 姜鉴:“凭的是什么呢?” 他声音依旧淡淡的,既没有轻视,也没有怀疑,更无惊惧,仿佛只是简简单单一声询问。 那美人优雅的伸出手,放在眼前,轻轻侧首,睥睨。那五指十分白皙纤细,比上等白瓷还要优美。 “凭我,有灭世之能。” “凭我,可对你降维打击。” 灭世之能?降维打击?什么意思?姬羌不懂,甚至后面的词汇闻所未闻。 不过,从那美人端出的至高无上,好似在同一只蚂蚁讲话的姿态来看,大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意。 姜鉴依旧没什么反应,还是那副如谪仙如世外高人的姿态。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懂,只听他轻道:“可以一试。” “呵。”美人一声轻笑,带着无限的轻蔑。 忽然,她纵身一跃,足有数丈高,姬羌吃惊不已,她自问从未见过这等玄妙厉害的轻功,并笃定,就算是法力无边的国师也做不到。 美人似是炫耀一般,轻轻牛刀小试,忽而朝一座宏伟壮观的宫殿群飞去。姬羌这才留意,这座宫殿群十分陌生,绝对不是大梁皇宫。 姜鉴飞奔而追上,欲知后事如何的姬羌万分焦灼,她也会武功的,轻功也不赖的,可是在这梦境中竟一点也发挥不出来。 发挥不出武功,也不能像那个飘飘然的自己一样自如的游荡,姬羌只能慢慢朝那宫门走去。 突然,眼前又是一片亮白。 第291章 真相 白光过后,姬羌突然置身于一处方方正正的小世界,看着像一间房,也有可能是一间密室。其中,全是一些方方正正的东西,似箱笼,却无盖, 似桌椅板凳,却不能坐。那些东西上面密密麻麻的分布着红的、黄的、绿的按钮,按钮发着光,有些还发出“滴滴”的响声。 正如方才美人说的话,她闻所未闻,此刻这些东西,她见所未见。 一切均超乎了她的认知与想象。 反观国师, 仍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 他都没有扫视周围一眼,只盯着那美人,唇齿轻启,说了几句什么。奇怪的是,就算姬羌站在俩人边儿上,也没听清俩人在说些什么。 不对劲! 方才离那么远,她还将俩人说话的内容尽收耳中呢。 她不知姜鉴在说什么,只看见姜鉴说完,那美人大笑,忽而被姜鉴的阵法锁住,方才还猖狂的人忽然陷入困局,无法动弹。 过了很久,大约俩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国师收了神通。美人耗费诸多心神,扶着一个奇怪的“大箱子”给自己支撑,接着, 断断续续向姜鉴说了诸多。 紧接着,白光又乍现, 这次白光出现的时间很短暂,几乎一瞬之后便消失不见。之后,她便看到国师踏上林荫小道,跋山涉水,一路上,她所能看到的,尽是他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升日落,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便猛地意识到,她一路追随国师,回到了昊京。 进入国师府不久,她再次看到那个早已魂飞魄散的近乎透明的自己。 姬羌一阵恍惚,若有所思。 忽然,一阵剧烈的痛感袭上脑海,当最后一抹意识消失,躺在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七个日夜已经过去,中途她有数次将醒未醒之状, 每一次都令人狂喜, 狂喜之后便是失望, 七日过后,商芄近乎绝望。 他甚至已经决定,再等一日,若明早她还不醒来,他便踏上前往巫月寻找国师的行程。 不曾想,夜幕刚刚降临,他的夭夭突的睁开眼,毫无预兆。 养元殿内,一阵短暂的狂喜与慌乱后,很快恢复平静,四大金刚各司其职,伺候着姬羌起身、梳洗、进食。 躺了几日,也没吃下几口东西,每日只靠参茶将养的姬羌,起身后发现,自己瘦了一圈儿。这才想起问及时日,听说自己已躺了整整七日,不由感叹梦境与现实的光影交织。 梦中,她一路追随国师,数月才回到大梁,昊京。 国君苏醒的消息很快传遍阖宫上下,无论是住在奉圣殿的姬骊,还是在寿安宫日夜等候消息的王圣君,匆匆而至,见到姬羌的刹那,不免都痛痛快快的哭笑一场。 紧接着,赵乾与左右校尉,轩辕三兄妹,以及一直守着宫里消息的秦、宋两位国公,闻讯而来。 哭哭笑笑、热热闹闹的,直至夜幕已深,养元殿才重新恢复一片清寂。 姬羌盯着面容憔悴,不修边幅,自她醒来一直望着她傻笑的商芄,再也绷不住,扑倒在他怀中。 “父亲。”她低低泣道。 商芄闻声,如五雷轰顶。他知道,自打江南时,她便想这样称呼他,却始终有心无口。他总说一个称谓而已,她叫与不叫,他总归是她的生父,这是谁都无法更改的事实。 可实际上,他总在殷切的期盼着这一天。 谷哠 这一声“父亲”几乎令商芄肝肠寸断,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圆满。 “让您担忧了。”姬羌窝在商芄怀中,低泣:“我已经没事,您别担心了。” 商芄激动的心跳如鼓,同时,又抑制不住酸楚,不由自主地落下两行清泪。 “不担心,为父知道夭夭一定会醒来。” 父女二人互诉衷肠片刻,商芄顾及着姬羌的身子,催促她回床上歇息,并嘱咐她多调养几日,先不着急理会朝政。 姬羌心中诧异,父亲竟然没有问及她晕倒的原因,甚至,连她睡梦中是否看到什么,经历什么,也没问。好似这一点压根不重要似的。 商芄离开后,姬羌陡然像换了个人,忽然捂住胸口,里面的绞痛之感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四大金刚顿时惨白了脸,姬羌艰难的伸出手,制止他们再声张。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绞痛的感觉才逐渐减轻。姬羌喝了一口参茶,直直倒在大迎枕上。 四大金刚瞅着泪流满面的陛下,不知所措。方才,圣君在时,陛下也没哭的这样伤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陛下又梦见了什么? 陛下自登基以来,常常梦到一些事,有时候甚至会梦魇的情况,他们是知晓的。 这一次,陛下一躺便是七日,除了做梦之外,他们想不出别的可以让陛下如此哀恸的理由。 “都下去歇着吧,朕无事。” 姬羌再次摆了摆手,四大金刚略略犹豫几息,纷纷退下。 门口,尚六珈嘱咐今日值守的零露、黄裳,以及众羽林们,让他们时刻注意殿内情况,一刻也不得放松。 …… 养元殿内,姬羌睁大着双眼,无一丝困顿之意。 经历了那样的梦境,想明白一直让她深深费解之事,如何还能睡得下? 当初,刚刚归来时,她总感念上苍,或许怜悯,或许真的听到她前世的不甘,便送她归来,让她重新开局,逐渐改变前世国破家亡的结局。 呵!什么感念上苍,什么上苍怜悯,分明是国师以身试法,以命换命,送她归来,助她重启这一世! 姜鉴,那个男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欠他太多太多,还也还不清。 姬羌抹了抹脸颊上已经冰凉的泪,突笑,笑容惨淡。 可怜她这一世差点又被骗过去,误以为他又要弃她而去,误以为在他眼中,修道成仙才是最重要的。 而那人,通过她前世的回忆与诠释,为今生的自己完美找到一个离开的理由,神往大道。当然,若无她的提醒,他依旧会找到这样完美无瑕,不容人拒绝的理由。 因为,他是姜鉴啊! 而今,这等荒谬的理由又出——是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吗? 第292章 决定 梦里的姬羌就像一个看客,只觉那美人又美又飒,姿态端的至高无上,可俯视众生。 醒来只觉无比诡异,那美人分明与冰雪莲的容貌无二,这便是最诡异的地方,冰雪莲明明与圣祖同岁, 纵然长寿,至今将有百岁,可梦境里的冰雪莲,竟一副将将二十岁的容貌。 梦中所见一切,皆为她的前世,准确来说,是她作为游魂重生之时丢掉的记忆。是的, 前世, 她应该寻到了国师,应该去过巫月,也见识到国师与冰雪莲斗法种种。 她不知冰雪莲究竟是何目的,国师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便是她重生归来。 姬羌思虑一整夜,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往巫月走一趟。她身上背负着太多答案,也背负着太多的谜。 那人如果真的是冰雪莲,姬羌倒是想问一问,她这一世接一世的毁灭,究竟为何? 然而她身为大梁国君,轻易不得离开,这点,姬羌心知肚明。假若她明知国师甚至国运有难,仍袖手旁观,大梁再次遭遇灭顶之灾呢? 犹记得梦中的冰雪莲说,她拥有灭世之能。 她也想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灭世之能。 次日, 姬羌召集文武肱骨聚集养元殿,同时传来楚凌霄,与众位肱骨面前下了一道旨意,她暂时闭关,由武陵王监国。众臣初闻圣意,都以为陛下疯魔了。 姬羌平静地看着众人的反应,问道:“你们可能解释朕昏迷七天七夜的原因?” 众臣哑口无声。 一个人,没有病,也没有中毒,更不是邪祟作乱,好端端的昏睡七天七夜,谁能解释? 莫说他们,就是轩辕三兄妹也解释不了。 姬羌见众臣闭口不言,依旧平静道:“朕能。确然有人作祟,只是那人,并不在大梁,而是在巫月。” 这?!群臣惊愕不已,陛下莫不是在说胡话? 巫月与大梁相隔千里,究竟什么样的人有这般神通?莫不是神仙吧? 不,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神仙。 “国师离朝, 并非为了证道成仙,而是为了降服那人。”姬羌又抛出一个惊天炸雷,众臣良久没出声儿。 秦国公左右看看,直抒胸臆道:“既然作祟之人有国师降服,您何必非要亲自走一遭呢?” “朕梦中所见那歹人诸多底细,需得亲自向国师传达,也是助力国师。” “究竟是怎样的底细?”江有汜好奇道。 他是真好奇。 女朝开辟至今,唯有今朝发生最多稀奇古怪之事,如今,这样稀奇古怪的事从国君口中冒出,他自然心痒难耐,想听个来龙去脉。 姬羌扫视一周,入目之人有秦宋两位国公,六部尚书以及武陵王。这些人以及他们身后代表的世家,不是与皇室有亲,便是当年祖上曾随圣祖一起打过天下的,还有就是前朝世家,当年真心向圣祖投诚的,传至四五代,早已入大梁核心贵族圈。 且不说姬羌对他们十成十的信任,只是到了这般生死关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为关键是,他们与皇室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姬羌平复一下心情,从圣祖当年开国,结拜金兰姐妹冰雪莲讲起,虽然,她没有讲述自己重生的经历,只用一系列奇幻的梦境描述前世一些事实,姬羌相信,凭江有汜的心智,总能推测出不一样的结论。 谷磋 再联想今生,她的一些所作所为,太过惊人的布局与未卜先知,纵然如汤崇俭这般稍显迟钝之人,也品出惊天动地的事实。 姬羌说完,好长一段时间养元殿都是静悄悄的,几人根本不知说什么。 “所以,巫月之行,朕非走不可。” “陛下,臣去!”楚凌霄请命:“国不可一日无君。” 其他人立刻附议,像是脑袋突然开窍似的,都拿这个理由她。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姬羌认真道:“但君非一人。”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随后,姬羌命尚六珈把第二道圣旨搬出。 “若朕不幸殒命他乡,还请两位国公将这道旨意颁布。” “不!”秦、宋两位国公尚未说话,楚凌霄抢先一步拦道:“臣叩请陛下收回旨意。” 一边说,一边拦在两位国公之前,不允他们接旨。 “武陵王!你大胆!敢抗旨不遵?” “陛下杀了臣吧。”武陵王态度依旧强硬。 兄长如此血性的一面,姬羌自问不曾见过。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 她忽然泣道:“圣祖与太宗血脉,除了你我,便只有姨母。姨母已上了年岁,且朕不忍她与姨父常年分居两处,除了朕,能接任大梁这副重担的,便只有兄长。你身为人兄,却丝毫不尽兄长之义,明知朕不能杀你,却偏偏逼迫于朕,武陵王于心何忍?” 姬羌哭的伤心,楚凌霄也不甘示弱:“臣被陛下赏识的那一刻起,早已立下誓言,臣愿为陛下鞍马,任凭差遣,可是,臣从来没有答应过陛下,要替您挑重担。臣姓楚,不姓姬。” “你……”姬羌气的说不出话,眼前又开始眩晕,趁着这空荡,她寒心道:“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大梁河山落入贼人之手?看着大梁万万千百姓被敌军践踏?” “不会!”楚凌霄斩钉截铁道:“凡有践踏大梁河山、百姓者,臣将与其不共戴天!” 楚凌霄摆明了态度,上阵杀敌,他行!铲除贼人,他可! 让他接班做皇帝,没门。 秦国公等人原本还有些担心,一旦武陵王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不想下来了咋整?老话说的好,请神容易送神难。 谁知送都送不出去…… 若说武陵王惺惺作态,他可没见过冒着抗旨杀头的风险故作谦让的。 “武陵王,朕与两位国公交旨,你拦着做什么?” 楚凌霄闻言让开,道:“臣再次表明心意,臣不会监国,更不会……接陛下该担的担子。” 姬羌盯了他半晌,忽而眼皮子一翻,晕了过去。 这次“晕厥”,只片刻便过去,饶是如此,几位肱骨已经被吓的魂飞魄散,姬羌刚幽幽睁眼,秦国公立刻把圣旨接了。 第293章 前往 别管将来如何,先把圣旨接了再说,这是秦国公的想法,即便是方才态度强硬的楚凌霄,也默认了秦国公的做法。所有人都深深恐惧,如果不答应,陛下再晕倒怎么办? 姬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所以才用了这一招。 稍后,两位国公与六部尚书忧心忡忡而去,姬羌独留楚凌霄说些贴心的话。 当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兄妹二人,楚凌霄突然泣不成声,他跪坐在姬羌床边,上半身俯在床身,痛苦之状无法言喻。 姬羌看了, 亦泪流满面。 “兄长,朕对不住你。” 楚凌霄直摇头, 内心痛苦,无法言喻。 “朕知道,你对朕的期盼,可是朕,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回应。” “臣不要回应,只愿陛下安然无虞,快乐康健。” 可事到如今,他连这一点奢求都得不到了。 姬羌禁不住闭了眼。 “兄长。”良久,她说道:“若朕不幸殒命,兄长定要多纳几个宫妃,多生几个孩子,大梁气弱,子孙不旺,至朕与兄长这一代,只你我二人,且唯一的男丁, 还流了外人田。” 楚凌霄面露一丝苦笑,依旧一言不发。 待姬羌把“后事”交代完了, 他才握住姬羌的手,声音颤颤道:“臣等陛下归来。” 那眼眸流露的决心与坚定,无人可更改。 姬羌见自己无法说服,便不再多言。以上所言,只是她做的最坏打算,无论兄长应还是不应,若将来真有那一天,形势所逼之下,他不得不接了大梁这副担子。 …… 楚凌霄离开之后,姬羌心神俱疲,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沉梦恍惚之间,姬羌似乎察觉有人在抚她的头,幽幽开目,恰好对上商芄那双饱含哀伤的眼睛,父女二人对视片刻,姬羌喑哑道:“父亲都知道了?” 商芄轻轻点头。 “父亲是什么意见呢?” “但凡夭夭说的做的,为父都支持, 永远支持。” 这话令人无比动容, 姬羌忍不住握住那只粗粝的大掌,泪目道:“多谢父亲理解。” 商芄拿着手帕轻轻替她拭去泪水,轻道:“如何不理解?夭夭所思所虑,皆为大梁,纵然有那么一丝儿女私情,谁又有资格苛责呢?国师乃大梁瑰宝,举足轻重,出于哪方面,我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师涉险,而无动于衷。” 这些话,完全说到姬羌的心坎儿里。 父女二人秉烛长谈,说了许多贴心的话,其中就包括二人之间的禁忌,先帝。 期间,父亲对母君的爱意与怨恨,思念与懊悔,一一道来,姬羌听的一颗心百转千回。红尘之事,置身其中,谁又能真正看得清呢?待你看清之时,便是跳出之时,无论有什么样的心境,只不过是身后感叹罢了。 “所以,为父不希望你留有遗憾,遗憾比失败更可怕。失败之时,你总还能拿我为之努力过的借口慰藉自己,遗憾呢?你只能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懊悔,如果当初……当初我为什么没能……如此,你便一生都不能谅解自己。” 姬羌:“……” 谷幼 父亲说的大概是他自己吧? 别看他平日总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实际上,心里究竟有多纠结懊悔,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您别这样,母君若知您对她的心意,恐怕只有高兴的份儿。” 商芄微微摇头,“咱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前往巫月的路线与计划吧,为父不能相随,却可以在你出发之前,给你一二参考。” 姬羌有一丝犹豫的,后来发现,商芄大抵真的没有相随之意,便一一道出。 她计划从乌夜进巫月,扮作乌夜人会省去不少麻烦,虽说如今的乌夜已归顺大梁,不过,乌夜国内民风向来开放,无论乌夜贵族朝哪边倒,乌夜百姓与周边各国的生意总能见缝插针的照旧。 商芄觉着这个计划不错,恰好秦少卿尚未出发,便建议她与秦少卿一起,匿于庞大的队伍中,到了乌夜,再作分别,各行其是。 姬羌正有此意。 …… 三日后,国君前往上林闭关休养的消息传至京城大小世家,皆因众人之前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并未太过放到心上,反而殷切希望国君通过这次休养,可以彻底养好身子。 姬羌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秦食马的队伍,经过近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一行人在冬日来临之前抵达乌夜。 姬羌与四大金刚一路都装扮成普通的兵士,即便是姬羌本人,也做男子打扮。入城之后,君臣五人在秦食马的安排下,做乌夜商贾打扮,分别之时,秦食马纵有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陛下保重”。 路上,他一再提出命羽林护送他们入巫月的建议,均被姬羌否决。 人多嘴杂,且容易惹人耳目。有四大金刚护身,刚刚好。 秦食马拗不过,只好向姬羌行了个大礼,君臣告别。 待一行人没入茫茫人海之后,秦食马再忍不住洒下泪来。 迄今他都不敢相信,近来所听所闻所见,有关大梁国运的,关于国师的,还有陛下的。像一场梦一样。 可是,他除了以身作则,认真完成陛下与武陵王对他的交代与厚望,还能做什么? 或许,只剩下一个令人备受煎熬的“等”字。 秦食马理了理思绪,平复一番心绪,之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离开都护安排的住所,开始全身心投入挑选良驹事宜。 …… 乌夜国土面积狭小,可以用弹丸之地形容。 因此,姬羌与四大金刚只用了三日便行至乌夜与巫月的边境。这里易市繁荣,人来人往的,除了巫月人,还有宛居甚至背井离乡的北戎人。 一行人悄无声息扮作巫月人,混入行商的队伍,渐渐入了巫月国境。 于大梁百姓来说,巫月是个神秘的国度,迄今有许多谣传在大梁百姓中间流传,说,巫月人都不种粮食,地里长的都是虫子,巫月举国上下都爱养虫子。 养出的虫子做什么?自然是待虫子成熟之后喂养一些奇珍异兽,用那些奇珍异兽的血肉炼药,制毒,甚至,直接把那奇珍异兽当做灵宠。 这点,巫月贵族尤为显赫。 除了巫蛊之术,巫月人还痴迷各种祭祀、图腾、血阵等等,总之,在大梁百姓看来,这是个不正常的国度。 第294章 找到 实际上,巫月普通百姓与大梁百姓无二,都是春日播种下五谷种子,而后汲汲经营、照料,同时期盼风调雨顺,希冀秋日能有个好收成。除却上交给国家与地主的粮食,余下能够裹腹, 仅此而已。 然而巫月贵族、巫族喜欢饲养蛊虫,研究蛊术,这点是真的。 除却蛊虫蛊术,巫月当庭还有豢养细作的传统,当然,这个传统也离不了冰雪莲,当年为了对付圣祖与大梁, 冰雪莲在巫月可谓开创豢养细作先河。 细作群体不仅庞大, 且极其狡诈擅长钻营,大梁建国七十余年,饱受巫月奸细之患,纵然朝廷从各方面打压,各路径捕捉,但是那些奸细就像蝗虫大军一般,捕杀一批,便立刻飞来下一批…… 圣祖当初在羽林卫的基础上成立羽林暗卫,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巫月奸细。圣祖、太宗两朝做的都还不错,唯有先帝,觉得前人栽树,后人好乘凉,且在她看来,冰雪莲早已作古,竟渐渐放松对付巫月奸细一事。 直接导致的恶果便是,潜藏在昊京的巫月奸细寻机搭上姬虞这条线,将有毒的龙床送入紫宸宫。 捋清楚这些线条后, 唯一令姬羌迷惑的是, “龙床”事件究竟是冰雪莲影响深远,还是这人当真有什么异能,譬如长生之类的,能够一直遥控巫月细作,使其在先帝朝找到机会作乱? 姬羌不由自主想起昏迷不醒时的梦境,若单纯从梦境分析,冰雪莲确有长生不老的可能。然而不知是因为太过颠覆认知,还是隐隐有别的异样,姬羌总觉得事实或许没那么简单。 “主子,再有十里路便是巫月的都城,波月城。”尚六珈合上堪舆图,向马车内的姬羌报告。 姬羌撂开车帘,露出一张普通的男人的脸,她抬头望望天,阴沉沉的,估摸着至多再有两刻,夜幕便要降临,于是对四大金刚道:“前面找一家客栈歇歇脚,明早向波月城进发。” 四人领命。 夜幕降临时,马车在一家不显眼的客栈门前停下,姬羌动作干脆爽利的跳下马车, 主仆五人均做巫月商贾打扮,说富贵也不富贵,但是略显殷实的装束总不至于被一般小民小瞧了去。 因此,客栈老板客客气气将几人引上二楼,一应饭菜、茶水准备俱全。 早将这里风土民情弄的一清二楚的尚六珈给了店小二一笔略显丰厚的赏钱,不多时,客栈老板领着店小二上来谢恩。为了卖弄自己见多识广,在姬羌露出探听八卦消息的意思之后,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南来北往,落脚于此处的逸闻轶事。 姬羌起初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随后看起来有些乏味,待客栈老板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讲下去时,她又开始感兴趣。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客栈老板突然道:“不知公子要在咱们这小赛城待多久?” “哦,小的断然没有打探公子行程之意,只因后日是小赛城一年一度的佛莲盛会,届时,圣女身坐圣象,手持佛莲,路过街道便会用佛莲将圣水洒下,凡沐恩圣水者,一年都有好福运呐。” “哦?”姬羌不咸不淡的给了个反应。 客栈老板又道:“今年与往年尤为不同,据闻,大象佛寺,圣湖里的莲花一夜之间全部盛开,且皆为金色,极为壮观。后日游行时,圣女将采下最大一朵金莲,用于施洒圣水。” 姬羌心里咯噔一声,面上略略好奇道:“这是为何?咱们巫月虽无冬季,可这莲花也不是说开就开的,何况,开出的莲花皆为金色?” “具体小的也不知,大家都传,因佛爷显灵之故。” 姬羌轻轻点头,道:“常言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撞上这难得奇观,自然要留下来沾沾福运的。” 客栈老板很是高兴,“是这个道理。”说罢,还很豪爽的为一行人免除最后一天的食宿费用。 客栈老板一走,姬羌立刻命尚六珈秘密联络羽林暗卫。大梁统共三千暗卫,她来巫月带了两千,另一千留在乌夜,专门护卫秦食马,暗中助他购置良驹,日后护送庞大的马队归京。 两千暗卫一直悄无声息地跟着姬羌,今晚这道令,乃离开昊京之后第一道令。 谷硻 金莲盛开,佛爷显灵? 纯属胡扯! 没有比姬羌更为熟悉这等场景的了,令她不解的是,擅长这等手笔的人怎么迫不及待地在巫月施法了呢? 当然,她前世的记忆至今仍残缺不全,或许前世,国师真正施展改天换地的法术之前,也小试牛刀了呢? 事情进展的异常顺利,子时刚过,暗卫便传来消息,他们不仅探寻到国师的踪迹,甚至连他落脚之处也悄悄寻到了呢。 为了不引起人注意,姬羌强忍着冲动,等到天亮,寻了个“唯恐商机有变”的理由告别客栈老板。 …… 姬羌是在一处荒郊野外的密林中寻到云鹤、雀灵的,两个童子挑着泉水,脚步匆匆,神色慌张,不知发生什么事,竟一点未察觉被人跟踪。 后来,但见两位童子回到密林遮掩的草房,不一会儿便冲出来,一个道:“国师去了哪里?” 另一个道:“去湖边!” 姬羌一行人连忙跟上。 这回,两个童子警心回归,刚几步便察觉被人跟踪,于是停下脚步,警惕的朝四周张望。 姬羌便领着四大金刚走了出来,当众揭下人皮面具。 “陛,陛下?” 两位童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姬羌轻轻点点头,二人齐齐朝她奔来,礼未至,泪先洒。 俩人只觉做梦似的,雀灵为辨真假,还狠狠照着自己的胳膊咬了一口,痛感袭来,喜极而泣。 废话不多说,在两位童子带领下,姬羌在一杂草丛生的湖边发现那抹白影,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人。 此刻,那人正将双手插入湖水中,做着那令人心惊胆战之事。 云鹤说,“自打陛下继位,国师频频动用法术,旧伤未去,新伤又起,元气一直未恢复。陛下万寿节上,国师为了震慑胶东王等王侯,强行施法,元气大伤……本不该再运法术,可是,国师为了挽救大梁国运……” 姬羌早听不下去,直奔那个专注施法的人。 “回来了?把水烧上,吾待会儿要沐浴。” 姜鉴淡淡的吩咐着,以为身后站的是云鹤、雀灵二童子。 姬羌一言不发的跪在其后,伸手环住他的腰,紧紧的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第295章 衷肠 姜鉴身子猛地一僵,当那熟悉的少女幽香袭入鼻腔,姜鉴眼前一片恍惚,只觉入了梦境一般。他不敢回身,唯恐这一切只是梦幻,最终会化为泡影。 当他凝神屏气垂眸,看到缠绕在他腰间的纤纤素手, 身子僵硬的更厉害。那手纤细小巧,指甲莹白透亮,带着淡淡的粉,是他熟悉的,魂牵梦绕的手。 但见那两只手沿着他的腰肢一路向上,攀上他的双臂, 将他的插入湖水中刚开始施法的大手给“拔”了回来。并非姜鉴有意抗拒, 实在是因为, 身子太过僵硬,忘记反应。 甚至,直到这一刻,他的呼吸依旧有些不顺畅。 “有美人相依偎,您都不打算看看美人的样子么?”良久,她道。 姜鉴这才颤颤的转过身子,目光贪婪的盯着那张夜夜扰他梦境的颜。四目相对,眸光相缠于二人之间,在那一瞬,跪坐相对的二人双双痴傻。 四大金刚并两位童子悄悄退下,分散于林间,小心谨慎的盯着四周。 姬羌只觉自己的脸上快要被盯出一个洞来,却在这时,听到那人说:“陛下,您怎么来了?” 仿佛才发现她一般。 “朕思念国师至深,几乎丧命,无奈之下, 只好前来寻国师,为朕续命……只是不知,国师愿意否?” 姜鉴心魂俱颤,缓缓展开双臂:“臣,荣幸之至。” 姬羌便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中。这一刻,姜鉴仿若等了千年,在她入怀的刹那,狠狠收紧了手臂,压抑许久的情意在这一刻,一泻千里。 姬羌盯着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摇着头,颤道:“莫要再重来一遍了,好不好?我情愿与你长眠于地下,也不想再经历一遍苦痛。” 说话间,姬羌用手帕给姜鉴包扎血手,手帕不够,她便撕碎衣裙,将那血手轻轻包裹。 不曾想, 姜鉴毫无犹豫地说了个“好”字, 还用裹了厚厚一层裙纱的手给她拭泪。 姬羌大喜往外, 不敢置信问他,为什么? 总不能因为她千里跋涉追来,他感动到什么都肯答应吧? 姬羌自问,那不是姜鉴能做出的事。 姜鉴主动把姬羌揽入怀中,用那看似笨重实则依然灵活的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身子,喑哑道:“臣害怕,唯恐陛下将臣忘记。” 姬羌仰起头,认真的注视着对方道:“卿所虑甚是,想想朕初见国师的情形,把国师前世对朕的恩情全部遗忘,看国师如待陌生人。若再来一次,朕十有八九还会将国师遗忘,甚至忘的一干二净,再也不会想起……届时,朕会爱慕上他人……” 忽有微凉且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她的唇…… …… 绿衣早做好一桌丰盛可口的饭菜,零露守在简陋的院门外,当两抹白影携手而来,立刻迎上:“饭菜已备妥当,还请陛下与国师入席。” 谷犛 姬羌面色潮红,笑意直达眼底,仰头看了看仍旧云淡风轻的姜鉴,吩咐道:“且不急,将马车里的药箱拿来,朕要为国师疗伤。” 零露忙回道:“师父早把药箱拿到草房,一应清水、器皿已经备下。” 姬羌遂对姜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姜鉴亦谦让,须臾,俩人并肩而入。这一幕直瞅的雀灵偷笑不已,方才他“不小心”瞧见,国师亲了陛下,陛下亦没有拒绝,俩人像鸳鸯鸟那般相依相偎,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欢喜。 谁知这会子俩人竟齐齐变脸,不仅客套有加,还落落大方,仿佛他方才看走眼似的。 眼见陛下与国师进门,云鹤欲跟上伺候,哪知雀灵伸手一扯,把他拉回。 “扯我做甚?”云鹤不解。 “屋里有四大金刚在,用不着我们。再者,草房就那么大点儿,你我进去,恐怕连落脚之地都没有呢。”雀灵说的有模有样。 云鹤一想也是,便不再靠近。 不过,雀灵那副机灵古怪的样子,一看便有事瞒他。 雀灵笑嘻嘻的,也不遮掩,俯身咬耳朵,把自己偷瞄的事情悄悄告知云鹤,小童子听的面红耳赤,嘴里却反复道:“真的?” 雀灵以性命起誓,所见非虚。 云鹤大喜,雀灵感叹道:“我只愿巫月一行结束,回到大梁后,陛下能诏国师为夫,从此,国师一不再苦修伤身,二不再苦闷伤心,每日与陛下琴瑟和鸣,福乐安康。” 两位童子只知国师此行关乎大梁国运,并不知姜鉴真实的目的,正如四大金刚,只知陛下来寻国师,并不知她真正的目的。 姬羌与姜鉴在草房窝了两天,白日一起用餐、散步、谈天,夜里还要秉烛长谈,只在累极了的时候,互相依偎着歇息一会儿。在六个仆人看来,简直就像比翼鸟一般,形影不离。 姬羌与姜鉴并未理会他们的心思,费了两个白昼与夜晚,把圣祖与冰雪莲的渊源,以及冰雪莲的来历,两世灭世之危分析个透,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出个大概。 如姜鉴当初在鬼谷获得的秘闻,冰雪莲乃异世来客,相识于圣祖式微之时。而后,冰雪莲一直随圣祖走南闯北,骑马打天下,俩人互相赏识,感情渐深,后结拜为金兰姐妹。 圣祖建国,冰雪莲因与圣祖政见不同,渐渐分道扬镳。后来,兵败的她逃到巫月,一跃成为巫月王的宠妃,巫月王死后,其子继位,冰雪莲成为巫月实际掌权者。 之后,冰雪莲开始大加培养自己的势力与细作,专门针对大梁。圣祖、太宗朝出现的大小动荡,皆与巫月细作搞鬼分不开。一直到先帝二十年,此间细作皆为冰雪莲的影响。换句话说,圣祖朝,巫月青莲太后薨逝,便意味着冰雪莲消失。 可是,从先帝二十四年后起,也就是先帝驾崩那年,巫月细作针对大梁的活动,十有八九是在冰雪莲本人的授意下进行的。换句话说,在圣祖朝消失的冰雪莲又回来了,以巫月当朝圣莲太后的身份,落脚到先帝二十四年。 所以,当姬羌一死,大梁立刻内乱不休,外患愈急,内外交困之下,短短三年便亡国。 以上便是姬羌与姜鉴联手,对上一世的全部推测。 而这一世,冰雪莲仍又归来,落脚的时间点不变,仍是先帝在位最后一年。与上回不同的是,姬羌与其一起归来。 第296章 自投 这一世开始,姬羌便掌握先机,马不停蹄地夺权,赈灾,革新,使大梁渐渐摆脱式微的困境。 关键原因在于,国师没有像前世那般, 在她继位初,卜到国运极衰,帝星陨落的卦象,而离开大梁。 但是,并未存有前世记忆的国师为何会得知前世的自己卜得此卦呢?姜鉴告诉她,今生之所以匆匆告别,还选了个“仙缘感召”的理由, 皆因“国运极衰, 帝星陨落”的卦象又至。 姬羌心中也明白,能让姜鉴毫不犹豫地离开大梁,理由只能有这样一个。 数月前,离开大梁的他虽然仍不清晰事情来龙,却能笃定,一定与巫月有关。 故而,离开大梁之后,他直奔巫月。 俩人将事情脉络细细梳理、推演几遍,发现无论怎么推演,每一遍的路子都大同小异,于是一致笃定,真相与二人推测差不了多少。 “快些合眼,明日还要去观佛莲盛会。”姜鉴催促越推演越兴奋的人睡觉。 此刻夜已深,门口与院落,四大金刚与两个童子已东倒西歪的睡去。 姬羌说了声不累,下床溜达几圈,舒舒筋骨。 说起明日小赛镇的佛莲盛会,姬羌略略犹豫:“您怎么就笃定巫月皇室的人, 甚至冰雪莲会来参看佛莲盛会呢?” “两个月前, 大象佛寺的内湖,忽而莲花盛开,且皆是金莲,巫月皇室早有异动,只是我有意隐匿踪迹,他们自然搜查不到。” “原因不明,巫月皇室一直没有停手,而诸如佛莲盛会这样引人瞩目的活动,巫月皇室自然不会放过,不出意外,明日必定到处都是巫月皇室的细作,甚至还有军队。” “所以,大象佛寺的金莲,是您的手笔?”虽已知晓,姬羌仍忍不住问道。 姜鉴点点头。言,此举除了吸引巫月皇室的注意力,更为试探自己的功法还能达到何种地步,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何种地步?”姬羌鼻子一酸,怔怔问道:“改天换地, 起死回生?” 以命换命。 姜鉴走到姬羌面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道:“傻瓜,我是懂得一些障眼的法术,却离改天换地这样的大能极远极远,你也太高看我了。” 姜鉴说的是实话,假若他真的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定会为他的陛下选个最佳时间点,而不是一睁眼便有丧命之危。 不过,眼前那太过崇拜的眼神儿让人极为受用,姜鉴不止一次想,大概他是在这般眼神之下,一次又一次的乱了心神,最后彻底沦陷其中。 听姜鉴这番话,姬羌又把注意力放到冰雪莲身上,看来,那所谓“灭世之能”,所言非虚。 她,究竟什么来历? 姜鉴又宽慰道:“睡吧,万事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与夭夭共进退。” 只听这话,姬羌便觉此生已经无憾。 今世归来,她没有立刻命丧黄泉,而后大权在握,与国师,群臣一起引着大梁,渐渐走上正轨。 绕是偷得浮生半日,她也是赚的,何况赚了两年。 此生没有国灭,没有家亡,与父亲与众位亚父相认相识,此刻,更有国师在她身边,她更没白来一遭。 俩人如昨,同床共枕,和衣而眠。姬羌像只鸟儿,蜷缩在姜鉴怀中,并枕着他的手臂,渐渐入了梦乡。 谷垆 …… 次日早饭后,一行人实实打扮一番,将草房的痕迹全部抹去,才悄然前往小赛镇。 姬羌与姜鉴扮作一对年轻夫妇,余下六人皆扮成再普通不过的仆人相随。 今日小赛镇果然人山人海,大多数人都是从巫月其他城镇赶来,以图沾沾圣水福运。据巫月百姓言,大象佛寺是当年青莲太后与巫月四世尊王邂逅的地方,四世尊王对当时像莲花仙子一般的青莲太后一见钟情,用了极其盛大的礼节迎入宫中。此后,盛宠不衰。 而这名不见经传的大象佛寺也是从那时开始,香火渐旺,且渐渐有了供奉佛莲、圣女为尊的传统。 姜鉴紧紧的把姬羌护在身边,隐匿于人群,像其他人一样等待圣女车架的到来,实则,姜鉴一直在留心四周,果不其然,发现许多隐藏在人群中的兵士。 姬羌也发现这一情况,仰头看向姜鉴,用唇语道:“是来对付我们的吗?” 姜鉴略略低头,轻声道:“静观其变。” “嗯。”姬羌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经意地眸光一扫,似乎看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姜鉴问她怎么了,姬羌眨了眨眼,狐疑道:“我,似乎看到了,父亲。” 但是,她又不敢确信,只眨眼的功夫,那张脸已经消失在人海中。 “圣君担心你,一路跟来也不奇怪。”姜鉴深信商芄有那个能力,可一路追随,又不被夭夭发现。 本来姬羌还有几分疑虑,经姜鉴这么一说,她开始笃定那人是父亲无疑。 难怪她刚提出要来巫月走一遭时,他没有一丁点反对,更没提出相伴,竟打的悄悄尾随的主意。 来就来吧,既然互相对眼了,何必再藏起来呢? 姬羌继续在人声鼎沸的街道搜寻,直到圣女的车架游来,也没再看见商芄的影子。 大象佛寺的圣女乘着一头巨象,缓缓走来,巨象前后都有缀满鲜花、圣果的车架相伴。车架两侧皆是身着袈裟的僧人,巫月此等与众不同的风俗着实令人开眼。 “圣女!圣女赐福啊!” 圣女的车架所到之处,巫月百姓都激动的又喊又叫,更有崇拜者跪求赐福。 “怎么车架后面还有一辆马车,遮遮掩掩的。”姬羌小声对姜鉴嘀咕。 姜鉴不由自主攥紧了姬羌的手,嘱咐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我身边。” “嗯。”姬羌轻轻点头。 不多时,乘巨象的圣女以及她的车架便来至姬羌身边,一行人并未像其他百姓那样弯腰、屈膝礼拜,以求圣水福运。 在其他百姓的衬托下,几人越发显得与众不同。 这时,姬羌敏锐的发现,圣女车架之后那辆遮遮掩掩的马车,车帘忽而露出一条缝儿。 然而等马车经过时,那条缝儿已不见,马车依旧被遮的严严实实。 当圣女的车架经过,忽而有一群巫月兵士,拿着长矛、刀剑,眨眼功夫把姜鉴等人团团包围。 人群大乱。 第297章 见面 巫月兵士们口口声声要抓大梁奸细,巫月百姓们四散而逃,一边逃一边喊:“我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巫月人,不是什么奸细!” 事实上,并无兵士阻拦他们的生道,姬羌心下了然,这群兵士果然冲他们来的, 看来早有准备。 一切都在姜鉴的计划中,几人未多做反抗便被押走,姬羌稍稍回了个头,这一瞅了不得,除了四大金刚与两个童子,队伍又添四人。 姜鉴也看到商芄与轩辕三兄妹,形势紧急之下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向商芄点了点头。 反观商芄, 眸光一直若有若无的落到姜鉴紧握姬羌的那只手上,至于在想什么,不言而喻。姜鉴发现这一点,内心哭笑不得。 都这个时候了,圣君还把注意力放到这里,他因此生出一种,前方大概也没什么险境的错觉。 姬羌狠狠地瞪商芄一眼,连带着轩辕三兄妹也没落好脸色,四人挂着讨好的笑,气氛尴尬一时。 很快,他们这群“大梁奸细”被兵士们押着走向巫月皇宫。 姜鉴与姬羌齐齐认定,指使巫月兵士抓人的,冰雪莲无疑。 如今巫月实际掌权者乃圣莲太后,巫月八世尊王年仅十岁,这一点同当年青莲太后十分相似。而坊间有传,她们的圣莲太后对青莲太后很是尊崇,处处模仿青莲太后当年。譬如, 爱莲、养莲一说,尤为突出。 姬羌听说后,暗地里呵呵,自己尊崇自己,没毛病。 进入巫月皇宫之后,姬羌果然发现,这里处处都有“莲”的痕迹,无论是雕梁画栋的宫羽、桥梁,还是莲花盛开的内宫湖,到处都有莲的影子。 经过七拐八拐的一番路径曲折,一行人被带进一座宫羽的偏殿之中,之后,好似把他们忘记一般,“丢”在这座宫殿。 商芄随意找个位子坐下,冲姬羌招手;“夭夭,到为父这里来。” 此刻,姬羌正与姜鉴眉目交流,连四大金刚与两位童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商芄却误作别的, 一时难以接受。当然, 更重要的是,他悄悄尾随女儿这点,有些底气不足。 姬羌轻轻叹口气,冲姜鉴眨眨眼,一点一点的朝商芄挪过去。 父女一坐一离,对峙半晌,商芄终于忍不住道:“为父不放心,这才跟来。” 不及姬羌回应,姜鉴慢慢走来道:“圣君一番苦心,陛下会理解的。” 声落,商芄冲姜鉴露出一个和蔼的笑,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总算缓和一二。 姬羌在商芄身边落座,无奈道:“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朕只希望父亲接下来遇事不要慌张,可听令行事。” 商芄立刻向姬羌举手保证,模样有些滑稽。随后,父女二人窃窃私语起,商芄是知道冰雪莲底细的,如今只听姬羌提起什么青莲太后,圣莲太后,刚听到名字便觉不是什么善茬。 其中渊源,姬羌未明说,商芄却凭着融会贯通的能力猜了个七七八八。 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未因那光怪陆离的事实而心生恐惧、烦躁,甚至,连一丝担忧的表情都没有。很快,他主动抛开这个话题,将注意力转到姜鉴身上,问了他诸多生活琐事。 谷谔 譬如,这几日来,俩人在何处落脚,每日都吃了什么饭菜,云云。 一直躲在暗处观察他们动向的人,或许觉得他们太闲了,丝毫没有一丝危机意识不说,竟公然在此争风吃醋,侃天侃地,最后还不像话的谈起巫月的风土民情,简直过分! 所以,当尚六珈、零露师徒与两个童子谈的热火朝天,姬羌疲惫不堪的在父亲与国师的“明刀暗箭”之间周旋时,大殿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女官带着一队宫人进来道:“圣莲太后有请大梁国君与国师。” 姬羌当即端出国君的风度,伸手制止欲起身相随的商芄等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姬羌总觉得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太一样,梦境与记忆中,向来都是血雨腥风的,敌人用的也都是雷霆手段,哪像现在,要同他们聊聊。 别管聊什么,这总是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 不多时,姬羌与姜鉴便见到冰雪莲,从容貌来看,她只是个年过三十,风情万千的宫廷美妇人,与丹青画像以及梦境中的形象完全不一。 不过,从那慵懒华贵的坐姿,以及目下无尘的眼神来判断,倒是与孤傲如霜的冰雪莲如出一辙。 左右退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他们三人,冰雪莲起身走下高位,眸光一直在打量姬羌。 在距离姬羌还有数步之处,冰雪莲停下脚步,淡淡道:“传闻,大梁四世国君,最具圣祖遗风,果真如此。” 姬羌轻轻一笑,淡淡回之,“若旁人这样评判朕,朕或许要考量一二,此话出自圣莲太后之口,朕深信不疑。朕有此造化,实属大梁祖宗保佑。” 姬羌一副打开天窗,明人不说暗话的姿态,让冰雪莲再次打量。 须臾,只听她幽幽道:“这一路走来,大梁国君可有疲惫不堪?” 姬羌当即判断出,所谓疲惫不堪,并非是指从大梁至巫月,一路车马劳顿,而是,另有所指。直到这一刻,冰雪莲仍在试探于她。 姬羌直言:“道路曲折反复,确然疲惫。朕以为,圣莲太后当有同感。” “果真如此。”只听她喃喃,须臾郑重其事道:“既如此,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孤请二位前来,有事相商。” 冰雪莲居然要与他们商议要事? 可见,这一世,她的确温和了许多。 三人身份平等的落座后,姬羌请冰雪莲直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说不能谈的呢? “大梁国君历经两世便觉千辛万苦,孤已历四世,辛苦更非一般。” 四世? 不是三世吗?莫非中间冰雪莲还见缝插针的经历了一世? 冰雪莲惨淡一笑,眉宇之间尽显疲惫,尽管,从容貌上讲,她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第298章 来历 冰雪莲似是陷入回忆中,表情十分痛苦,后来,不知想起了什么,铺天盖地的恨意丝毫不加掩饰的从双眸流露。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 若无其事的对姬羌道:“没什么好奇怪的,孤不是这方世界的人,于你们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好叫你们知道,创造孤的那方世界,已经被毁灭了。” 姬羌闻言怔了怔,又看向姜鉴, 她不是很理解冰雪莲口中的“毁灭”,观姜鉴, 似乎也不是很懂。 冰雪莲眉梢轻佻,露出一抹诡异的笑,那笑带着嘲讽与得意,令人难以理解。 须臾,她倾了倾身子,笑道:“毁灭啊,便是世界上一个人都没有了,绝种了。” 姬羌与姜鉴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不可思议的看着彼此。无法理解! 真的无法理解! “孤知道你们不信,觉得孤在信口开河,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创造孤的那方世界俨然不存在,已经是事实。” 姬羌总算懂了何为“四世”,只是这种与这种懂得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迷惑。 “既然话已至此,圣莲太后可否告诉朕, 人族为何会绝种?” “因为孤赖以生存的那颗星球, 俨然成为一颗废星,再无创造生机的可能。” “孤这样讲,太过突兀,以你们的理解力恐怕难以想象。孤也不怕浪费口舌,索性与你们掰扯的明白些。譬如农人种地,在数千年前,所用工具肯定不如今时今日的农耕器具得心应手,大梁国君与国师可认可这个观点?” 姬羌与姜鉴同时点头,《上古志》记载,当初人族尚在蛮化之中时,是不会耕种的,生存全靠狩猎,狩得着便能裹腹,否则便要忍饥挨饿。 冰雪莲继续道:“那么,照此发展下去,再过十年、百年、千年,甚至万年, 农耕器具会不会更进步呢?” 俩人再次点头, 认为那等发展乃是必然。 “好,现在孤告诉你们, 假若有一天,农耕之时,无需人力亲为,而是借助机械,正如你们大梁的工部尚书,宋甘棠最擅长奇门遁甲,可制作出随意走动的木牛流马,假若这木牛流马跑的更快,动能更强,且身携耕地锯齿,可以由人操作,自由自在地完整犁地、播种、除草、施肥、收获等等,你们相信吗?” “竟然真有这么一天?”姬羌激动的搓手。 俩人顿了顿,齐齐点头。虽然他们还无法想象那种场景,但是有理有据,劳动者的智慧也在日积月累,到达一定程度,便是那一天到来之时。 面对两个“乖学生”,冰雪莲来了一丝兴致,“那么现在,把目光放的开阔一些,农业在发展,手工业、商业自然也不会落后,以至于后来,衣食住行全部实现智能化。比如,你们从大梁来到巫月,步行需要数月,坐马车一个月便可,快马扬鞭,半月即可。将来,还有比马车更快的汽车,动能更强,驱动更快,只需五日便可抵达。还有比汽车更快的动车,只需五个时辰便可抵达,还有比动车更快的飞机,像大鹏鸟一样在天上飞,从大梁到巫月,恐怕一个时辰也用不到,便可抵达。” 这,已经完全超出姬羌的想象。 谷轣 不过,她对此般历史轨迹却深信不疑。 沧海桑田,她信! “可惜,人性都是贪婪的,欲望像个无底洞,永远也不会满足。征服了世界,还妄想征服太空,仰望星辰不够,还要拥有星辰。如此欲壑难填之下,耗能巨大,资源不够怎么办?战争四起……那时候的战争,真真做到弹指间,灰飞烟灭,所经之处,寸草不生。人,就是这样把自己给作死了。” 姬羌与姜鉴不约而同地盯着冰雪莲,在质疑她最后一句话。既然人把自己给作死了,那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孤,并非人族,而是有人创造出来的,所谓的,智能人。你们可以这样理解,有一天,你最心爱的玩具活了,可以知你所知,想你所想,甚至,你不知道的想不到的,它也能帮你提前料到。” “可无论它有多厉害,多超越,它始终是你创造出来的玩意儿。智能人,说的好听,说白了就是个机器,没有感情,没有自我的机器。” 姬羌不信,觉得后面这些有点胡扯。眼前这位,无论是冰雪莲还是圣莲太后,都是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的表情,有思想有见解,怎么会是个没有感情没有自我的机器呢? “因为创造我的那个人,不信这个邪,偏偏觉得机器,是可以拥有感情的。所以,她创造了我,给予我人的生命,感情……她自己却死了。而我,在漫长的岁月中,浑浑噩噩的活着,只要光不灭,我便会永生。她临死前,留给我一个问题,命我去寻找答案。” “那个问题相当的愚蠢,人,为何会自取灭亡?” “敢问大梁国君与国师,你们觉得呢?” 这……姬羌与姜鉴哑口无声,这问题超出他们的认知,不再他们可以畅想的范围内。 “我跨越漫漫星河,穿越茫茫星海,历经数万光年,终于在这个看着鸟不拉屎,实际上却让人流连忘返的世界中,找到了答案。准确来说,我在阿宪身上找到了答案。” 姬羌没来由的紧张,圣祖名讳乃姬宪。 所以,她死死的盯着冰雪莲,迫不及待地想听下文。 冰雪莲却未能立刻如其愿,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可知,这世上但凡有生命的物种,绝大多数是可以自己繁衍后代的?你们可知,有一种鱼,体温三十度的时候是公的,二十八度的时候就变成了母的?你们可知,这世上有一种龙,也是雌雄共体的?人自以为是,以为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征服宇宙,殊不知从出现到灭亡,只不过短短几百万年。可有些物种,却活过整个宇宙纪年,并将亘古永恒的活下去,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姬羌木木地问道。 冰雪莲会心一笑,“因为合作是矛盾的根源,是生生不息的绊脚石!” 姬羌:“……” 原谅她不够聪慧,没有听懂。 第299章 谈判(一) 姜鉴却听的十分明白,也大抵推演出当年圣祖为何会与冰雪莲分道扬镳,只是事实太过荒唐,超出他对荒唐这个概念的容纳,故而一时无比震惊,眼睛睁的大大的,眉宇紧皱。 冰雪莲分别盯了二人一眼, 反问姬羌:“人族繁衍,难道不是靠男女合作?” 此言仿若一道雷电瞬息霹雳入心海,炸起一个惊天大漩涡。 姬羌整个人都快被炸懵了。 自古天地生阴阳,阴阳生万物,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难道会有什么问题? 冰雪莲冷冷一笑,道:“孤只是从大量的数据中分析出此种延续方式最短命,也最多余。” 姬羌:“怎样才能不算短命, 不算多余?” 冰雪莲:“你知道的,话说到这份儿上,若大梁国君仍猜不出,孤以上那些话也算废话了。” 姬羌愣住,开始回想方才冰雪莲讲的那些,什么大多数物种都是自己繁衍后代,什么合作只能让矛盾丛生,最短命,云云……由此推测出一道极为荒谬的结论,简直违背天道人伦! “所以,当年您与圣祖所谓政见不合,症结便在于此了?” “是。”冰雪莲大大方方的承认:“孤向她进献一道人族延续计划,改变人族现有的延续方式,只留女,不留男,直至那多余的物种从世界彻底消失。” 姬羌:“……” 姜鉴:“……” 这是个疯子! 非我族类! 是的,她本来就不是人! “天地生阴阳,阴阳演男女,天道如此。”姬羌斩钉截铁回道:“心怀天下苍生, 视每一位百姓为子民的圣祖,又岂会同意你这等荒谬的提议!” 冰雪莲认真的盯着姬羌的眼睛,许久才道:“当年,阿宪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用这种语气反驳我。你的确是后人之中,最像阿宪的那个。” “可是,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以我活了几十万年的经历告诉你,唯有此计划,才能让人族获得永生。” “因为雄性这个物种,是演化中生出的残次品,变异品,废物,渣滓,最该摒弃的垃圾……” 冰雪莲简直用了世上最恶毒的词汇来描述雄性物种,这让大殿内唯一的“雄性物种”面红耳赤。尽管他是万民眼中如谪仙一般的国师,被心爱之人放在心尖尖上的男人。 姜鉴仍免不了脸红,一方面为其荒谬言论堵到无话可说之地。另一方面,他绞尽脑汁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然而冰雪莲还未说完, “纵观人族史,战争、掠夺、杀戮、残害等等罄竹难书的罪行,皆因雄性物种挑起,这些东西从一出生就携带了贪婪、肮脏、卑鄙、残忍的因子,明明由雌性物种所创,到头来反而凌驾到雌性物种之上。这一点,不用孤详细解释,大梁国君该最有体会。” 谷覝 “当初,明明是孤与阿宪九死一生开国,可是之后呢?建国时,大家都推陈王,呵呵……陈王脸皮薄,不敢争功,推阿宪上位,反而落得个以国为聘的美名……真真笑掉人的大牙!天下,本就是阿宪打下来的,那些肮脏的臭男人凭什么要用禅让一词,令阿宪背负一生?大梁建国七十余年,每一朝女君在位期间,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生子,这一点,大梁国君更比孤清楚。至此,大梁国君还不明白吗?雌性物种就像人体,雄性物种就像病毒,你不奋力灭了他,将来就要被他所灭!” 冰雪莲亦步亦趋走到姬羌跟前,伸出手来。 姬羌获悉她意,定了定神,也伸出手来。 两手相握,冰雪莲竟激动的落泪,“我从未恨过阿宪,也从未怪过她,毕竟,她做过女奴,做过女匪,曾为天下道貌岸然的男人所不齿,登上大宝,她已觉得万幸。可是你不同,你出身高贵,手握生杀大权,只要你愿意,我豁出性命也要助你,助人族获得永生。” “这就是圣莲太后引国师与朕来巫月的目的?” 冰雪莲点点头。 “阿宪驾崩后,我重启一世,以望回到我二人相识之初,可惜,中间出了岔子,竟恍然闯入大梁第四世,你母君在位二十四年,挣扎了二十四年,与那群狗东西斗智斗勇,实属不易,我很心疼她。” 姬羌:“……” 冰雪莲大抵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称赞她母君的人了。 “可是,当时我执念很深,一心想要回到阿宪所在的时代,便又重启一世,结果,仍回到这里。令我意外的是,你并未像上一世那般,刚继位便呜呼哀哉,我便留了心,想看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至今日,我的你的所作所为非常满意。你比阿宪更有魄力,如果你答应与我合作……” 姬羌慢慢抽出手,质疑道:“你所谓的合作,是指?” 冰雪莲:“我以为,我说的已经足够明白。” 姬羌看向姜鉴,摇头道:“我心疼他们还来不及,又岂会动杀念,杀害无辜。” 冰雪莲:“莫要被一时的情感冲昏了头脑,男女欢爱这玩意儿,存活期短又浪费精力,还摧残人的意志,最是要不得。” “当然,如果你真的不舍,可以留下挚爱,所谓的挚爱。”冰雪莲轻蔑的道出“挚爱”一词,仿佛说了什么脏了她的口的话。 姜鉴可以留下,那她的父亲呢?她的亚父呢?她那些虽然聒噪但是各有千秋的朝臣们呢?她那英勇无比的玄甲兵呢? 还有她的羽林卫,骑兵营,神机营,边疆无数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的男儿,黄土背朝天农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各行各业的人? 他们又都犯了什么错什么罪,凭什么就要被灭掉? 随着姬羌的回想,一个接一个鲜活的,可亲可敬的面孔闪现在脑海,兄长,马驹,茁葭,扶苏,江有汜,汤崇俭,宋甘棠……这些大梁肱骨之臣,与大梁同甘共苦,历经千辛万苦才开创大梁如今的局面,她感激他们还来不及,又岂会无缘无故的对他们动杀心? 是,他们中,不乏有私者。 可是,只要是人,谁无私心? 纵然她这个被冰雪莲捧的高高的女君,亦有诸般私心。 第300章 谈判(二) 姬羌作沉思状,目的皆在引出冰雪莲更深层次的秘密。但是,她不能急躁,只能一步一步来。 所以,面对冰雪莲殷切的“逼迫”,姬羌在沉默一会儿后,不解道:“若世间再无男子, 女子如何孕育?人族不也就此消失了么?” 冰雪莲似乎早就意识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十分自信的回道:“这个,孤自有办法,也不怪你想象不到,实在是,以你所处环境的科技发展程度,与孤接下来要与你展示的科技成果, 相差太远。” 冰雪莲提出要单独带姬羌去参观她的“工作室”, 姜鉴一万个不放心,立马跟上。 “大梁国师,一点也不识趣。果然,男人都是最肮脏的东西!” 姬羌:“……” 强忍着怒火没有发作,只悄悄给姜鉴使了个眼色,令他稍安勿躁。 目前来说,她对冰雪莲还有价值,在她做出最后抉择之前,冰雪莲不会动她。 很快,姬羌随冰雪莲进入一道密室,只因从前她有进入密室的经历,再加上那个奇幻的梦境,因此,一路走过去,她并未觉得有多神秘。 果然是那间方方正正的密室,里面有许多方方正正的“箱子”,“箱子”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按钮,有些还发出“滴滴”的声音。 冰雪莲对着一扇紧闭的门驻足, 告诉姬羌, 里面便是。 话只说一半,姬羌却明白所指,里面应该是冰雪莲最大的秘密,与人种传承有关。 冰雪莲按了墙上一个按钮,门忽然开了,浓浓白白的气体扑面而来,姬羌并不敢进。冰雪莲笑着告诉她,那些气体对身体没有任何害处,拉着她进门。 俩人刚进去,门立刻关上了。 隐隐约约间,姬羌发现室内有上百个巨大的桶,皆是密封的。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 冰雪莲指着那些大桶笑道:“这些,便是世界的未来。女子孕育太过辛苦,有了这些,便可省去这些麻烦。当然,若是有女子希望,她还是可以体验十月怀胎的艰辛的。” 姬羌想象不出那些稀奇古怪的“造人”画面,却本能的想吐。她甚至在想, 假若有一天, 人族真的到了那一步, 活该灭世。 “可是,总归不是自己亲生的,没有延续自己的血脉,谁又会真正疼爱他们呢?”姬羌发出疑问。 “不,大梁国君理解错了,但凡想要孩子的女人,一定可以拥有自己的血脉。如今的流行是,去母留子,我们只是去父留女。” 姬羌震惊的无以复加,真的可以这样吗? “大梁国君莫要怀疑,这项技术已经经过数万年的考验,对当时的人族来说,非常小儿科。大梁国君若是不信,且看看孤,连个人都算不上的玩意儿,却好好地站在这里同大梁国君商议人族延续大计……这些技术,又算得了什么呢?” 姬羌敏锐的捕捉到,冰雪莲对自己的身份,有一丝厌弃。 谷婯 于是,她故作好奇道:“你,你也是这么来的吗?” 冰雪莲闻言惨笑,抚着那些巨大的桶道:“孤要是真这么来的,便好了。生命,之所以被称之为生命,是因为,它是鲜活的。而我,纵然站在人族中,与人族无二,甚至,拥有人族可以拥有的任何情绪与感情,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个机器。” “一个机器,一个奴隶,一个有能量便可以永远为主人服务下去的机器奴隶。” 姬羌:“你……创造你的那个人,她对你不好么?” “不,她对我很好。好到某些时候我甚至都忘记自己是个机器了。她从来没有羞辱过我,更没有惩罚过我,她还亲口对我说,创造我出来,皆因她太过寂寞,没有姐妹,没有儿女。所以,她既把我当姐妹,又把我当孩子看待的。” 提起旧主,冰雪莲像打开了话匣子,“可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竟被那些贪婪、肮脏的男人活活迫害死……他们嫉妒,嫉妒她手握他们无法掌握的尖端技术,抛出巨大的诱饵,想要控制她,利用她,妄图毁灭女类,毁灭世界。呵呵……你一定觉得可笑,可惜,这就是事实。” “所以,当你听了孤的经历,便不会觉得我的计划是多么疯狂,孤只是未雨绸缪,在那个肮脏的物种彻底掌控这个世界之前,消灭他们,以绝后患!” 姬羌听完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天要命其亡必先令其狂。 自取灭亡者,不冤。 但是,面上却道:“听你所言,朕倒是能理解你的做法。可是,这并不代表朕会答应与你的合作,如此,朕便与那些毁灭世界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冰雪莲听到“理解”二字,只觉自己的计划大有希望,同时驳道:“这怎么能与那些肮脏的玩意儿一样?女人天生便是美好的,柔和的,宽阔的,无私的,男人天生便是贪婪的,霸道的,狭隘的,自私自利的。消灭他们,只是在净化这方世界。” “不,人之初性本善……” “哈哈!狗屁人之初性本善!孤真的错了,当初来这个世界,真不该把这些所谓思想精华带到这方世界,而今看来,这都是糟粕。” “圣莲太后,此话何意?” “难道大梁国君没有发现,在你们的历史传承中,有许多东西,譬如诗词歌赋,是找不到出处的?” 姬羌点点头,这也是多年来,让她极为困惑的一点。 冰雪莲解释道:“那都是我带来的。阿宪出身贫苦,大字不识,我起初是以先生的身份待在她身边,悉心教导。后来举兵起事,我又传她武功与兵法。” “朕谢过圣莲太后的教诲,若无圣莲太后当初谆谆教导,也没有大梁今日,更无朕今日。” “你倒是谦逊。不过,你无需谢我,这是孤与你祖宗的事。何况,我从助阿宪起事那天,便带着这样一个目的,因此,孤待阿宪,算不得纯粹。阿宪待我,倒是一心一意。纵然到来后,我们兵戎相见,阿宪有机会杀我,却因顾念旧情,留我一命。阿宪她,真的很好,同我的主人一样好。” “不仅这些诗词歌赋与兵法、武学,就连你们大梁百姓眼中神祇一样存在的国师,那也是孤创造的!” 姬羌:“……” 第301章 决定 冰雪莲一副就知道你不信的样子,解释道:“当初,孤与圣火莲用了时空弯曲的法子来到这方世界,时空交错间,不慎将一灵气十足的大陆开了个口子,虽然时间短促,却仍旧为大梁那片贫瘠的领域添了一抹灵气。都道人杰地灵, 没有地灵,哪来的人杰。” 这段话,姬羌听了个半懂,大抵明白,大梁所谓每一任国师随着女君应运而生,那个“运道”的源泉, 同样与冰雪莲有关。 沉吟半晌,姬羌试探道:“那,圣火莲?” “哼!莫提那个肮脏的男人, 以为孤同意他与孤同行,便自以为是的妄图将孤占为己有,呸,不自量力的玩意儿,早化为一摊灰烬了。” 姬羌便不再提与“男女”有关的话题,免得再刺激这个视男人为粪土的非人族。 于是乎,她换个话题问道:“最让朕困惑的事有两点,第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对这方领土有绝对的碾压,既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建立一个理想的国度呢?” 来的路上,姬羌虽然发现在巫月,女人地位有所提升,但与冰雪莲预期的,差太远。 所以, 既然她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不自己的理想自己奋斗, 非要寄希望于圣祖与她身上呢? 冰雪莲陷入沉思,这个问题似乎将她难倒一般。 须臾,她惨淡笑道:“孤也不隐瞒你,虽然主人在创造孤的时候,穷尽可能让孤朝人族靠近,可是,孤终究不属于人族。孤可以学习、复制人族一切,却无法真正参透人族的思想与智慧,哪怕差之秋毫,也会造成谬之千里的后果。那不是孤愿意看到的,所以,改变人族延续方式,只能交由人族本身来做。” 她说了那么多,姬羌归结于一点,冰雪莲自认为做不好,甚至做不到。 不过,她并未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而是提出第二个问题。 “第二,朕想知道您是如何扭转时空的。” 提起这个,冰雪莲倒自信许多, 不过,却因差距太过悬殊,无法轻易解释。 想了想,她用了一种极为通俗的方式解释道:“大千世界,你可认同?” 姬羌毫不犹豫点头。 “那便不难理解,有千千万万个世界,便有千千万万个大梁,同时,便会有千千万万个大梁国君。” 不,姬羌难以理解。 她眼中的大千世界,乃是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马。 “孤知道你并非不理解,而是不接受。” “既如此,那朕,还是原来的朕吗?” “你还是原来的你,她还是原来的她。也可以换另外一种说法,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她也不是原来的她。没有交集的平行世界,一旦有了交集,便会纵横错生。” 姬羌不懂,权当听天书了。 冰雪莲十分诚恳的继续道:“处于而今时代的你,无法想象,在这茫茫宇宙中,宇宙与宇宙中,究竟存在怎样令人惊叹的事,于高等生命而言,一粒质子便可摧毁一个星球的事儿,再容易不过。” “何为质子?” “你可以理解为一粒芝麻,事实上,它比芝麻小太多太多太多,肉眼无法看见。” 姬羌艰涩的吞了口口水,连自己要问的事都忘了。 只听冰雪莲轻笑道:“因此,孤有灭世之能,并非危言耸听。” 姬羌直接将这话翻译成,孤捏死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谷韡 问无可问,说无可说,姬羌带着冰雪莲给的三日期限回到大殿,那里,姜鉴与商芄等人皆在焦灼的等待。冰雪莲还很宽宥的答应她,在她没有下定决心之前,她的臣子们会安然无虞。 …… 面见亲人,姬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呆呆愣愣的模样吓了众人一大跳,商芄甚至以为她被冰雪莲下了什么降头,催促姜鉴施法与她查看查看。 姜鉴还真就准备照办,姬羌反应过来,这才没好气道:“您该给父亲施施法,助他早日生出头发。” 这话说的……商芄浑身僵硬,国师施法与否,和他头发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姬羌只是胡扯一句,眼下她心中烦闷,不知如何对付冰雪莲,故而说这话时,没怎么过脑子,完全是想到哪儿说哪儿。 姜鉴见她不愿多言,也不逼她,只耐心地陪伴。 三日很快过去,这天一大早,冰雪莲便命人将他们送至波月城郊外,一座十分普通的山庄内。 仍是姬羌单独面见冰雪莲。 “你想的如何?” 姬羌十分直白的摇摇头:“朕做不到,还是那句话,如果这是你的理想,你该自己为之奋斗。” 冰雪莲脸上涌现一丝不耐,“孤已经告诉你,孤非人族,无法掌控全部人心。” 姬羌闻言回之,“朕身为人族君王,也做不到掌控全部人心,因为,人心不可测。所以,连你都做不到的事,又凭什么笃定在你的帮助下,朕可以做到呢?” “所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冰雪莲冷笑不已,“看来大梁国君真不怕死。” “怕。”姬羌实话实说,“却无奈。不过,假如真如圣莲太后所说,这大千世界真有无数个朕,便有无数个姜鉴,如此,朕也死而无憾了。” “你是仗着大梁国师那几分法术,觉得他会牺牲自己,再救你一次?痴心妄想!上一世,孤被他寻到漏洞,才会出了那般纰漏,同样的错误,孤又怎么会犯两次?” “朕的意思,你会错了。朕是在说,只要想到朕能与国师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然心满意足。” “啧啧,果然是个恋爱脑,这点,你竟也与阿宪如出一辙。” “既如此,孤便成全你!” 冰雪莲空手往脸上一抹,露出她本来的面目,果然是记忆中的面孔。繁琐华丽的襦裙褪去,又露出那副从未见过的盔甲。 姬羌也不甘示弱,抽出腰间软剑,做决斗状。 是,此刻她很是自不量力,在绝对碾压的力量下,她所作所为均可笑无比。 可笑就可笑吧,她是大梁国君,理应战斗到最后一刻,为大梁流尽最后一滴血。 至于她死后之事,便交给天道来定吧。 冰雪莲狂笑两声,纵身一跃,朝姬羌扑来,姬羌本能侧身躲避。 随之而来,是接二连三的火药弹器,以及砰砰的爆炸声,那等威力,是姬羌不曾感受过的。 万幸的是,她轻功不错,一一避开,双脚落地的同时,她听到国师与父亲的呼唤声。 说是迟那时快,一枚火药又朝她飞来……就在姬羌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商芄生生扑过来,将她推到姜鉴怀中。 只听“砰”的一声,火光四射,硝烟弥漫,姬羌余光瞥见父亲直直倒在地上。 第302章 结束 “父亲!”姬羌大叫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姜鉴随她一起扑向商芄,轩辕三兄妹却抢先一步把商芄抱出“危险圈”。 “陛下莫惊慌,我们先带圣君离开,为他疗伤。”轩辕魂请命。 姬羌强迫自己压下那抹恐惧与惊慌,目送轩辕三兄妹护送父亲离开,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时间悲伤。 原本想对冰雪莲徐徐接近,慢慢图之,而今看来,冰雪莲根本不吃这一套,既如此,那便决一死战吧! 姬羌挥剑迎上,冰雪莲冷笑,说了一声“不自量力”,令人意外的是,她没再投出可以爆炸的火药弹器,反而赤手空拳的与姬羌展开搏斗。 四大金刚焦灼不已,频频看向姜鉴。也不知国师在想什么,这个时候竟然不去相助陛下。 在外人看来,姜鉴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恍然大悟似的两掌对着虚无轻轻一抹,四周景色瞬间发生了千变万化,当众人神定时才意识到,自己竟身处一片极为陌生、诡异的环境中。 这里到处方方正正的,冷冷清清的建筑,没有一朵花一片绿叶,有的只是表情冷漠、目光呆滞的行人,来来往往的。 尤其是他们的穿着打扮,皆与圣莲太后无二。 仅存的一抹清醒意识告诉姬羌,她已然进入了国师的幻境中,如果没有意外,冰雪莲亦是。再看周围的环境,与冰雪莲的密室设置是那么的相似,由此,姬羌便推测出,国师或许幻化出冰雪莲曾经生活的世界。幸亏这三天来,她将把所见所闻所听一并讲给国师,如此,他才能造出这么逼真的幻境。 不多时,她眼睁睁地看到冰雪莲像疯了似的,拥抱行人,拥抱建筑,拥抱这个世界。 “我回来了?哈哈……我回家了!”冰雪莲喜极而泣,跪地恸哭:“我还以为再也无法回家了呢。” 姬羌微微皱眉,怎么回事儿?冰雪莲不是说她生活的世界已经被毁灭了吗?还是说,她太过于渴望回归原来的世界,所以,看到的都是她最想看到的物与人? 姬羌这一想法很快得到证实,冰雪莲忽然抱住她的腿,口口声声唤她为“主人”。姬羌心中冷笑,看来这个非人族果然入了国师的幻境,且入的十分彻底,她需得好好利用幻境一番。 她冷眼注视冰雪莲许久,才居高临下的开口:“你知错了吗,孩子?” 冰雪莲连说自己错了,可是又不知错在哪里。 姬羌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你的错,错在我。” 冰雪莲不服,一副无比维护自己主人的样子,姬羌却道:“我今生犯的最大的错,便是创造了你。” “你是一个失败品,残次品,是我一念之仁将你留下,酿成大祸。” “而今,该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姬羌拔尖欲“自刎”,被冰雪莲死死拦住,她的力量逐渐消散,眼中光芒也渐渐消失,可见被自己“主人”那番认错的言论给打击到了。 她甚至按住铠甲某处,要用自己的死代替主人的自我惩罚。 在冰雪莲苦苦哀求下,姬羌佯装把剑扔了,并作出痛不欲生的样子,冰雪莲哀默道:“主人可否告知,我为什么是个残次品?” “您不是说,我是最完美无瑕的吗?” 姬羌闭了闭眼,痛苦道:“正因你太过完美无瑕,学不来人族的复杂,终究残缺不全。” “你以为可以掌控时空,掌控天地,殊不知,你连人性最基本的狡诈都没学会。” “你可知,天道无情,更不可控,说白了,你只是我欲壑难填的衍生品,当初,那些人不惜任何代价要我死,是有道理的。” “不!我不信!”冰雪莲不停地摇头。 姬羌给出了最后一击:“权力没有性别,欲望也无性别之分。天地万物,只不过是天道的一枚棋子。人生来带有欲望,欲望的本质是活着,更好的活着。如何更好?每个人的诠释不同,归途自然不同。所以,你的命题,彻头彻尾是个错误,做出错误命题的根本原因,在于天真,你要为你的天真付出永恒的代价!” 话毕,姬羌狠狠按住冰雪莲那只按在铠甲上的手,说时迟那时快,忽而一道极为猛烈的光从冰雪莲身上发出,千钧一发之际,姜鉴像一道闪电似的掠走姬羌。 与此同时,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再回首,冰雪莲已成碎片,碎片燃烧成齑粉,风一吹,散了。 结束了,一切终于结束了。 姬羌窝在姜鉴怀中,怔怔的瞅着眼前如梦似幻的一切,许久,才被他嘶哑的声音拉回现实:“陛下,咱们回家吧?” “回家。”姬羌喜极而泣,两额相抵,劫后重生之感让他们觉得此生再无遗憾。 当晚,轩辕魂传来消息,商芄已无生命危险,只是需要好生调养,他们三兄妹且带商芄就近回鬼谷调息。 对此,姬羌重重松口气,没任何意见。鬼谷的入口就在巫月边境,自然是父亲眼下最好的去处。 …… 巫月圣莲太后一死,顿时内乱起,巫月贵族分成三派,都想控制小皇帝,妄图达到控制朝政的目的。 姬羌只觉天赐良机,立刻往大梁修书一封,只是旨意尚未传达,姬羌已收到武陵王携“十万”大军压境的消息。 半个月,巫月连失数城,巫月内乱更甚。 姬羌与姜鉴一行抵达昊京不久,巫月降书随之而来。 至此,巫月成为继乌夜之后,大梁第二个附属国。 天命四年春,北戎天降大雪,连绵数月,北戎境地寸草不生,牛羊牲畜大片大片冻死、饿死。 大梁军趁机北上,历时两年,大败北戎军,直捣北戎龙庭,活捉伊稚韩。至此,北戎大片领土归于大梁,北戎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归顺大梁,另一部分向西北迁徙。 天命六年,大梁国君与国师大婚,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至此,女朝渐渐呈现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 (正文完) .... 第303章 番外 大婚风波(一) 大朝会结束,群臣陆陆续续离开太和殿。刚出门,汤崇俭便被一熟悉的景象镇住,前面三人,两男一女,两男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护着脚步还算轻快的女人。 汤崇俭瞠目结舌,看看左右, 尤其是走在自己身边,对此番景象见怪不怪的江有汜,惊讶道:“殷通政使这是,又怀了?” “嗯。”江有汜先是轻轻地给了个反应,随后优哉游哉地说出汤崇俭的心里话:“廖思行做了北戎都护府的大都护后,陛下放着通政司一干人等不提拔,独独提拔了殷通政, 命她做了通政司通政使。两年前, 陛下与国师自巫月归来, 恰巧赶上秦国公府长孙女的满月酒,二人携手出席,简直轰动整个昊京城。去岁,殷通政使诞下秦国公府长孙,那孩子如今刚会走路,这肚子里又揣上了,短短三年,升官生子两不误,真真羡煞旁人。” 这话确实是汤崇俭的心声,就说他自己吧,两子两女,无论是嫁出去的还是娶进门的,最多三年抱俩。更何况人家殷不离还是见缝插针的生孩子,丝毫没有影响仕途上的平步青云。 可这世间,能有几个殷不离,大部分都如他的子女一般, 虽富贵, 却平平。到了寻常百姓家, 连富贵也没有了,只剩下平平。 这才是人生常态啊。 思及此,汤崇俭感叹道:“想当初,陛下与国师身陷巫月,下落不明,是殷通政使不顾身怀六甲,不顾群臣围攻,艰难的来到朝堂,向武陵王提议,出兵攻打巫月。甚至,私底下还说出大逆不道的言论,假若陛下与国师安在,大梁大军压境,于巫月来说是一种震慑,假若陛下与国师殒命他乡,大军便为二人报仇雪恨,不瞒老弟, 我到现在说起这话,还起鸡皮疙瘩呢。” “所以说, 并非人人有此般魄力的, 陛下重视殷通政使,也是有道理的。”江有汜跟着感叹。 正说着,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二人。 回头一瞧,宋国公喜上眉梢的递来两份喜帖,笑盈盈道:“后日我家长孙洗三,届时还望两位大人携夫人赴宴。老夫本欲亲自到府上相邀,只是择日不如撞日,且老夫与众位同僚共事多年,也不讲那个虚礼了。” 汤崇俭、江有汜齐齐接过喜帖,一个道:“哎呀,已经生了?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另一人道:“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原以为要再等几日呢。” 向来含蓄的宋国公红光满面,笑道:“昨儿下午还好好的,一直要东西吃,跟吃不饱似的,谁知傍晚就发作了,是提前了几日,不过稳婆与医女都说孩子已足月,早几日晚几日都正常。母子也没遭大罪,一切顺利平安,大胖小子,足有八斤重呢。” 哎呀呀!这消息真让人欢喜。汤崇俭、江有汜连声道贺。许是受了二人鼓舞,宋国公也不羞馁了,落落大方的从怀中以及两个袖笼中掏出厚厚一沓喜帖,开始追着文武百官挨个儿发,通往朱雀门的路上,顿时热闹非凡,完全把殷通政使又有身孕的喜事盖了下去。 宋国公走远后,汤崇俭忽然驻足感叹:“可叫宋国公扬眉吐气了一把,终于不用在秦国公面前“矮”半截了。” “是啊。”江有汜接道:“尤其是两府公子一前一后娶妻进门,一个自打进门就没闲着,一个接一个的生,另一个成亲两年愣是没什么动静儿。可怜那嘉禾郡主纵然出身高贵,也急的偷偷地哭啊。” 汤崇俭不以为然,“其实,宋国公府早该请轩辕氏出山为郡主瞧一瞧的,两家那等关系,竟放着不用。” 江有汜摇头道:“老兄此言差矣,您忘了圣君?这两年,圣君一直在鬼谷疗伤,这等节骨眼上,宋国公府哪敢劳驾轩辕氏呢?” 提起商芄,汤崇俭疑惑道:“不是说,圣君伤的并不严重么?两年早已过去,总不见他归来,难怪陛下近来郁郁寡欢,面露愁容。” 江有汜闻言轻笑,压低声音道:“陛下郁郁寡欢,可不单单为了圣君归期未定之事。” “哦。”汤崇俭想起来了,满眼悲戚道:“自然还有靖国公仙逝一事。” 提起秦桑落,江有汜忽然驻足,身子猛地一僵,心中直发酸。 三个月前,江南传来噩耗,靖国公秦桑落病危不治,撒手人寰。消息传至京城,陛下连着十日未朝。后,陛下为感念靖国公,将沟通南北的渠段命名为:秦桑落渠。 事情已过去三月,莫说陛下,纵然是他二人,提起秦桑落这个名字,也默契的不再往下谈。 二人直至出了朱雀门,登上同一辆马车,那等悲戚的气氛才稍稍消散,江有汜拾起刚才的话题,叹道:“陛下不高兴,最根本的原因,仍在国师啊。” 国师怎么了?汤崇俭不解。 巫月一行归来后的第一个早朝,陛下与国师携手而至,其间亲密互动不言而喻。此后,武陵王卸去监国一职,吴地三杰跨马北上,攻打北戎。而燕国公主,也在不久之后归家与镇南侯团聚。 那时候起,满朝文武皆认定,国师就是夫王,夫王便是国师。国师与陛下只差个婚礼而已。 只是后来,陛下暗中透露出国师一日不寻到下任国师的踪迹,她便一日不成婚的意思。 陛下有此信心,皆因国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下任国师不久便至。 思及此,汤崇俭大抵有些明白,或许时间过去有点久,下任国师总无消息,陛下有点急了。 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汤崇俭说出这个理由,江有汜仍微微摇头,反问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国师近些日子不仅不朝,连养元殿也不轻易去了?” 经此提醒,汤崇俭猛地心惊,还真是这样呢。 什么原因呢? “什么原因我不知晓,总归陛下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不高兴。”江有汜捋着胡子道。 恰在这时,马车经过国师府,汤崇俭喊了停。 马车刚停下,江有汜又喊了声“走。” 汤崇俭不解,江有汜道:“今儿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哎呀,今儿是醉仙楼早餐免费的日子,老兄竟连这个都忘了!” “哎呀呀。”汤崇俭一拍脑门儿,懊恼的不行,连忙催促马车跑的快些。 江有汜便打趣道:“不去国师府探探口风了?” “反正陛下与国师的婚事已拖了两年,再多拖几天也没什么,想吃上醉仙楼的免费早餐,还是全席的可不容易,去晚了可没了!”汤崇俭前后变了张脸,惹得江有汜哈哈大笑。 如今的醉仙楼规模,已是两年前的五倍之大,已荣升为皇商的沈万九无论平时里有多忙,每逢初一十五的早上,必定来醉仙楼帮忙的。 第304章 番外 大婚风波(二) 说是帮忙,实则是与众多文臣武将周旋,毕竟伙计们再能干,也招架不住这样一堆贵人。 今早,沈万九如往常一样,守在醉仙楼门口,但凡有马车停下, 他定要亲自上前迎接,搬脚凳,打帘子,做的无比熟稔。 不过,令他狐疑的是,今日比往常初一、十五的人要少许多。 奇怪, 时逢大朝会,醉仙楼门前该车水马龙才是。 沈万九守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见一辆马车, 马车左上角标着一个醒目的“汤”字,像往日一样,沈万九笃定里面坐的一定是汤尚书与江尚书。 果不其然,当帘子被打开,汤崇俭与江有汜一前一后下来。 汤崇俭第一句话便是:“全席可还有?” 江有汜当即老脸一红,装作没听见似的别过头去。心中暗道,这个汤老兄,占便宜也不知道低调一点,他就是不说,人家沈老板也会照最高规格给上菜——假若全席还有的话。 沈万九笑意不改,忙道:“有,有,回两位大人,还有十多席呢。” 汤、江两人大喜望外,毕竟他们来的已经够晚的了,免费的全席竟还有十多席,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以往这个时候,全席侥幸能剩一席,若是没有的话,他们要么就着酥饼简单吃两样免费的小菜,要么厚着脸皮去别的大人那里蹭饭。 话毕,沈万九又道:“敢问两位大人,朝中可又发生什么大喜事?诸位大人连最爱的全席都不吃了?” 要说嘴甜,还属人家沈万九,江有汜笑着捋捋胡子,也不卖关子:“说起来,还真是件大喜事,后日宋国公的长孙洗三,下了朝,宋国公挨个儿发喜帖,老夫估摸着,这会子大家都回家悉心准备贺礼去了。” 所以,今早醉仙楼门前才如此冷清。 沈万九恍然,同时暗暗思量,要为宋国公府准备一份什么样的贺礼。 说来也真巧, 汤、江二人尚未进门, 宋国公府的马车到了,宋国公笑眯眯的走下来, 沈万九忙行礼,恭贺。 宋国公把喜帖亲自交到受宠若惊的沈万九手里,搓搓手道:“郡主她……” “小的明白。”沈万九笑着打断:“您且进去用早饭,小的这就把郡主爱吃的一应饭菜点心给装盒。” “不了。”宋国公拒绝沈万九的好意,“老夫还是回去与内子他们一起用吧。” 沈万九连忙照做。江、汤二人与宋国公招呼一声,上了二楼的雅间。 待饭菜摆齐了,沈万九又端着两份糕点,两份瓜果拼盘过来。 所谓全席,是指有荤有素,有汤有品,有小菜有压轴菜,有甜点有果盘,零零总总一共二十四样,全部免费。 正常情况下,这一桌免费的全席足够五六人享用。 诸如汤、江二人共享一份,是吃不完的。所以,每次俩人只捡他们最爱吃的享用一番,剩下的没动筷的则一分为二,各自装盒,带回家去,给妻儿享用。 醉仙楼的菜以好吃又贵著称,不是寻常人家能吃得起的。如这样一桌全席,正常价格要百十两银子,莫说汤、江二人,饶是财大气粗的秦国公,也不敢经常来吃,这也是宋国公借着送喜帖的名义来拿食盒的原因。 一开始,除了汤、江二人,没人好意思过来占便宜,怕人家笑话。后来,他们瞧见汤崇俭每次都吃的嘴里流油,且连吃带拿的,不花一分钱,便都动了心思。于是,局面变成如今情形,许多达官贵人为了争一顿免费全席,老脸统统丢一边。 当然,也不是人人有资格享用免费全席。首先,那些寻常百姓家就不说了,醉仙楼不是他们能消费的起的地方。其次,纵然经常来醉仙楼吃饭的人,如果往日消费没有累积到一千两银子,纵然每次都第一个来,也是没资格享受免费全席的。 想当初,为了凑够一千两的资格,汤崇俭可是咬咬牙,连续请江有汜吃了三天席面,才把三年累积消费到八百多两的数目提升到一千两。 打那天起,他便暗暗告诫自己,从此,只来吃免费的全席,除此之外,他就是馋死了,也不再掏一分钱。 “沈老板太客气了,呀,这是蜜瓜?”汤崇俭话未完,已伸手拿了一块,咬一口,甜的他五脏六腑都舒坦无比。 沈万九笑道:“可不,昨儿才进的京,幸亏这东西保鲜的时日长些。” 江有汜也尝了尝,大饱口福。 沈万九又笑,“如今陛下提出还牧归田,大河走廊那边土地适宜,光照充足,等田地更正过来,便能大片大片的种植蜜瓜,葡萄,届时,两位大人可有口福了。” “当真?”汤、江二人啧啧赞叹。 沈万九笃定道:“小的也是从王圣君那里打探到的,他老人家既然这样说,想来错不了。” 那肯定错不了,汤、江二人一致认为。这几年,王圣君在“开荒”一事上越发魔怔,皇宫开发完了,开垦上林苑,上林苑没地方了,又把目标转移到整个慈悲山群,如今,那里早已是果林遍野,每年光销售水果、干果两项,陛下的私库便有几十万两银子进项。 这还不算王圣君与诸位圣侍一起捣鼓出许多新鲜的吃食、小玩意儿。最令人惊叹的是,在王圣君的支持下,京城各大酒楼均与皇室有“合作”,沈万九更是一跃成为皇商,担任皇宫采办的同时,也为皇室打开各种销路,简直不要太互利互惠。 汤崇俭喜不自胜,禁不住拿消息来“交换”,“大军将要陆陆续续凯旋,两位沈将军在第一批凯旋的名单里。” 沈万九当即怔住,反应过来禁不住泪流满面,也顾不上失礼,哭的不能自已。 两年前,他的女儿绵绵与呦呦先后在武举上脱颖而出,如愿以偿的做了武将。后来,大军北上攻打北戎,二女同时被陛下封为将军,随军出征,一晃两年过去,他这个老父亲不知道掉过多少眼泪,心中有多牵挂! “沈老板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莫要伤心了。”江有汜轻声安慰。 “扫了两位大人的兴,小的该死,两位大人慢用,有事请尽管差遣。”沈万九抹了一把眼泪,恭敬退下。 门刚掩上,只听外面传来一道声音:“今儿醉仙楼,略显冷清呀。” 熟悉的声音传来,汤崇俭吓的差点从椅子上滚下,他用唇语对江有汜道:“陛下?” 江有汜轻轻点头。 汤崇俭当即起身,却被江有汜拦住:“再等等。” 他们想见陛下,陛下未必想见他们。 果然,片刻之后,门外已没了动静儿。 …… 全席摆上,姬羌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四大金刚虽在旁站着伺候,嘴里都没闲着,不仅嘴里被陛下塞的满满,手里也托盘端碗,满当当的。 “沈老板哭过?”姬羌盯着沈万九道。 第305章 番外 大婚风波(三) 沈万九不敢隐瞒,直言,他是听闻大军即将凯旋的消息,喜极而泣。 “绵绵与呦呦是我大梁攻无不克的女将军,莫说你身为她们的父亲,饶是朕,也对二人归来万分期待。” 沈万九受宠若惊, 连连谢恩。姬羌又半玩笑半认真的道,待二人归来,她定要为她们姐妹寻个好婆家。 “草民替绵绵、呦呦,谢陛下隆恩。” 沈万九行了个大礼,姬羌见他如此激动,还真就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早膳她吃的也不多,也并未像寻常那般“连吃带拿”, 沈万九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上马车,这才露出狐疑的表情。 这时, 汤崇俭、江有汜吃饱喝足,各自掂着两个大食盒,从二楼下来。 沈万九连忙堆笑相送。 只听江有汜压低声音道:“陛下可曾掂食盒?” “不曾,草民方才还纳闷儿呢。”虽说陛下不常来,可但凡来了,都要打包一份吃食,给国师带去的。 汤、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道,糟了,陛下与国师真的闹别扭了。 …… 尚六珈驾着马车一路疾行,路过国师府门前也没减速。而国师府的大门依旧提前大开,零露余光一瞥,看到云鹤、雀灵诧异的神情。 雀灵不明所以,还跳出门槛,略略追了两步。 “陛下今日去醉仙楼,竟然没有给国师带早膳!”云鹤不敢相信。 “早膳算什么,你没见陛下的马车连减速都不曾, 方才我还看到零露的眼神儿,十分心虚呢。”雀灵说完,暗道糟糕,得赶紧去正堂告知国师。 毕竟国师还殷切地等待陛下的早膳呢。 …… 直至养元殿,尚六珈与零露也不敢说什么,听闻陛下要见梁燕卿,便立刻去通传。 梁燕卿未至,姜鉴急匆匆入宫求见,姬羌避而不见。 随后,姜鉴眼睁睁看着梁燕卿进门,与陛下细细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养元殿。 二人对视,梁燕卿冲姜鉴微微叹口气,疾步而去。 此后一直有朝臣来来去去,姜鉴等到天黑,也没见到姬羌的人影儿,只好怅然离开。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到宫里时才发现,姬羌已在天未亮时出发至上林。 显然, 她仍不想见他。 于是乎, 群臣隔日早朝发现,已两个月不曾早朝的国师,破天荒的出现在保和殿,知情者都心疼不已,国师为见陛下一面,真真煞费苦心。 姬羌早料到如此,全程没赏姜鉴一个眼神儿,倒是早朝快要结束,梁燕卿代表礼部,呈上大婚流程时,姬羌冷眼看了姜鉴一眼,随后嘲笑道:“梁卿莫不是糊涂了,夫王人选未定,叫朕如何大婚?”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姜鉴更是神色诧异的望着姬羌,随后神色黯然,低了头,那副受伤的样子,连汤崇俭都心疼不已。 陛下这话,实在太伤人了! 不能仗着国师好性子,就这样欺负人! 群臣的反应,姬羌当做没看见,顿了顿道:“再有一月,便是朕十九岁生辰。卿倒是提醒了朕,夫王人选,也该定下了。事关江山社稷,不容有误,卿这几日便将名单呈上,不出意外的话,朕想万寿节之后便成婚。” 梁燕卿连忙应下。 早朝结束,姬羌自角门离开。保和殿内静的落针可闻,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国师。 如今,国师俨然过了而立之年,容貌却和十年前没什么差别,唯有气韵,更加温和,更加稳重,虽然偶尔还会流露出一抹高华清冷的气韵,与从前相比,到底食了人间烟火,显得越发平易近人。 “国师,陛下生气了。”殷不离见大家都不说话,但是国师不走,大家都不好意思离开,便上前一步道:“您怎么不去哄哄呢?” 姜鉴红着脸,难为情道:“陛下总不肯见吾。” “凭国师的本事,还有见不到的人?”殷不离一针见血道:“您这会子不去追,陛下恐怕真的要生气了。” 不等姜鉴有所反应,江有汜也笑道:“陛下虽然贵为国君,平日杀伐果断,到底是女子,这一点上,您还是听从殷通政使的意见,免得将事情弄的太过复杂。” “是啊是啊,说到底,便是陛下想嫁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足为奇。” “就是就是,国师您快快去追。” “……” 众人话匣子一打开,纷纷催促姜鉴行动,姜鉴哭笑不得,好端端的朝堂,愣是变成了大型“催婚”现场。 同时,大家的鼓励又给姜鉴带来莫大的鼓舞,让他毫不犹豫地前往养元殿。 果然,姬羌还是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拦,这一次,姜鉴不顾失礼,直接闯进门。 “国师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国君?”姬羌言辞犀利,姜鉴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神色自若道:“再有一月,便是陛下与臣大婚的日子,届时你我不仅是君臣,更是为人夫人妻,丈夫见妻子天经地义。” 姬羌红了脸,直言他胡言乱语。 姜鉴趁此机会将她揽入怀中,温柔道:“今年万寿节,我们成婚吧?届时,双喜临门,让天下臣民好好热闹一番。” 自打巫月归来,这是姜鉴第一次亲昵的抱住她,姬羌又惊又喜,慌乱之下看向四大金刚,屋里哪还有人…… “您不苦寻下一任国师了?”姬羌酸涩道。 两年前,自巫月归来,姜鉴便一头扎进国师府,说自己感应到下任国师的靠近。可是,两年过去,下任国师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两年过去也没个影子,姬羌这才急了。 若下任国师还要十年八年的才能出现,她岂不是要等成老太婆? 姬羌觉得自己不仅受到冷落,甚至觉得在姜鉴心中,或许对她的心意究竟是浓是淡,都有待商榷。 尤其是近几个月来,他渐渐不朝,也轻易不肯露面。 姬羌心中苦闷与失落感更胜,这也是她有些“疯狂”的试探他的初衷。 姜鉴收紧手臂,低道:“顺其自然吧。” 随后声音又低两分,“其实,我也忍不住了……” 什么?姬羌瞪大眼睛,微微仰着头,姜鉴最受不了的表情她这副清纯略带迷茫的样子,鬼使神差的低下头,顺着心意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良久,姬羌一把将其推开,匆匆进了内室,掩上门,喘息声略显粗重道:“便依卿所言,一个月后,朕迎卿入紫宸宫。” “紫宸宫”三个字一出,姜鉴脑子轰的一声,几乎炸开,她说紫宸宫,而非关雎宫。 “是的,届时,朕与卿同住紫宸宫,日夜相守。” 姜鉴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早点“逼婚”,白白等了两年。 实际上,从巫月归来时,并非成婚的最佳时机,下任国师将至未至,既要安抚、治理巫月,又要攻打北戎,诸事繁杂,他与陛下整日忙的不可开交,真正有些清闲的日子,也就最近俩月的事儿。 “陛下,臣走了。” 一门相隔,彼此依依不舍。 姬羌到底没开门,“狠心”听着他的脚步离去,同时,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再有一月,她便要与国师大婚了。 思及此,她觉得自己的心肝儿都是颤颤的。 第306章 番外 大婚(一) 北上的大军,陆陆续续凯旋。同时,陛下即将与国师大婚的消息传遍举国上下,同大军一起入京的,还有各地王侯、封疆大吏,昊京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个月,对皇室成员的备婚来说,已然短促,更别说大婚的对象是国君与国师。不过,若上下一心,悉心准备,朝臣以为,还是来得及的。 打消息出的那天起,早朝便被取消,一般国事朝政均由各部处置,只有重大的,朝臣拿不定主意的才会向养元殿请命。其余时间,皆留给国君大婚事宜。 短短一个月,礼部、御绣房、司礼监等处要忙着制定大婚流程、国君与国师大婚时的礼服,等等。好在君令在先,大婚从简,所以,各部各处并不慌张,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距离大婚还有半个月时,吴地三杰携大军凯旋,为此,姬羌与百官还特别为三人以及众部将设宴,为一众接风洗尘。 两年的军旅生涯让楚凌霄变的又黑又壮,眉宇间的男儿气概更胜,如果说从前他只是个一腔热血的大好儿郎,如今,已然成为铮铮烈骨的男子汉。 姬羌瞧了又瞧,心生欢喜。在她看来,不仅兄长那双眼睛,一扫从前郁色,而且整个人变的爽朗又健谈,仿若换了一个人。 举杯第一句便是:“臣左等右等,可算等到陛下与国师大婚,臣提前恭祝陛下与国师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姬羌与姜鉴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白扶苏也道:“臣原本以为陛下与国师两年前便要大婚的,贺礼都准备好了,谁知,竟搁浅到今日。” 白扶苏提起两年前,几个知晓内幕的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好在白扶苏总算没忘记分寸,只提了这样一个时间点,并未往下深说,姬羌淡笑道:“卿有心了。只不过朕听说,昊京城内的物价要比两年前略有涨幅。” 白扶苏:“……” 陛下这是变相要他加礼? “晓得,臣晓得。”白扶苏尬笑两声,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儿中默默闭了嘴。 班茁葭还是和从前一样沉稳,轻易不苟言笑。如今这个北疆战场上,真正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令狄人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正盯着席间某处发呆。 姬羌暗自纳罕,曾几何时,班茁葭竟对国子监祭酒李采薇起了爱慕之意?不过,李采薇全程没有理会班茁葭的灼灼目光,可见是郎有情,妾无意。 就在姬羌暗自忖度时,沈绵绵与沈呦呦起身向她与国师敬酒,二人少不得又将注意力投到两姐妹身上,就这样,君臣欢聚一堂,说说笑笑的,直到日暮西山才散。 姜鉴有心留些空间与姬羌、楚凌霄兄妹,便以不胜酒力为借口,早早回了国师府。 酒席散后,姬羌果然把楚凌霄单独留下,二人从班茁葭谈起。 班茁葭心仪李采薇之事,在楚凌霄那里不是什么秘密。楚凌霄告知姬羌,这两年,班茁葭过的很是苦闷,又言,单相思之苦,苦不堪言。 姬羌听了神情一滞,楚凌霄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免不了让人多想,于是描补道:“其实,茁葭并未向李祭酒透露过心意,对方或许提前有察觉,总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茁葭的苦闷,大抵来自于有口难开,假若对方给他宣之于口的机会,哪怕之后直接拒绝,臣相信时日久了,茁葭总会想通。” “那么,兄长已经想通了吗?” 楚凌霄:“……” “陛下要听实话吗?” “自然要听实话。” “并未完全想通。但是,臣看见陛下与国师如此喜乐开怀,臣打心底为陛下高兴。另外,国师不仅是大梁上下敬重的国师,更是臣的老师,对臣有栽培、知遇之恩,臣对国师万分敬重,也希望他可以拥有寻常人的欢乐。” 姬羌润了目,她相信兄长说的是实话,也相信他终有一天可以彻底开怀,并寻到可以让他幸福开怀的女子。 …… 大婚这天,姬羌天未亮便起身梳妆、穿戴礼服,一应繁琐礼节均有燕国公主主持。 卯时,姬羌前往宗庙祭拜祖宗,随后带领文物群臣于天坛处祭拜天地。 待到迎亲队伍从青龙门出,前往国师的时候,未时已至。 御驾由武陵王开路,燕国公主相伴,不多时,队伍抵达国师府,经过一系列的迎亲、叩拜、端礼,队伍至申时一刻才向昊京的朱雀大街出发。 披红挂彩的朱雀大街早已人山人海,尽管百姓们知道国君大婚礼节繁琐,最早也要申时才能来到此处,可是,他们仍天不亮就在街道、各大酒楼以及天桥上殷切等待。 好在沈万九与一众富商不仅弄了名目繁杂的杂耍、游玩的节目,一应吃食、茶水免费供应。京兆衙门联合五城兵马司更是全天候镇守其中,所以,街上虽热闹无比,却没一个作奸犯科者。 当国君与国师携手走下御撵,接受山呼海啸般的臣民膜拜时,正是落霞满天之时。绚丽的霞光给身着大红礼服的人镀上一层金光,在臣民看来,他们的国君与国师简直天造地设。 姬羌望着怎么也望不到头的臣民百姓,心潮澎湃的她,扬声说了个“赏”字。 话音刚落,立刻有羽林队伍齐步而来,队伍身后跟着数十辆拉货的马车。百姓们不明所以,不敢惊慌。不多时,马车渐渐经过眼前,每个马车上都有几十个大箩筐,里面满满的全是铜钱,还有银光闪闪的银瓜子。 百姓们的热血顿时被燃起,却无一人敢乱动,只是眸光殷切的盯着搬箩筐的羽林卫。 当铜钱、银瓜子、银豆豆如雨点般的落下,街道两侧的人沸腾到极点。 训练有素的羽林卫们撒的均匀又有度,对于那些老弱病残,无法争抢到的人,直接抓一把银钱塞入其怀中,如此一来,这些钱撒着撒着,竟撒出一堆谦让者出来。 年富力强者、家境殷实者,纷纷谦让那些穷苦的百姓,以及老弱病残的人。 姬羌看了十分欣慰,可苦了汤崇俭,暗自嘀咕,“就说陛下为何一定要一切从简,竟是借此机会与民同乐。” 当数十辆马车的赏钱撒完时,多者已获几百铜钱,数十银瓜子,动作慢一点的也得了一两百铜钱,两三颗银瓜子、银豆豆等。 群情高涨,大家以为赏钱环节结束了,谁知国师扬声说了个“赏”字,便有国师府一众童子们端着箩筐列队而出。 赏钱分量不多,却都是金瓜子,金豆豆,百姓当即跪地行叩拜大礼,高声喊着“国师千岁,国师万福”等。 姬羌略略倾身,以手掩口对姜鉴道:“果然还是国师在民间威望高。” 姜鉴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夫妻本一体,你我不分彼此。” 姬羌娇嗔的看了他一眼,继续看童子们撒钱。 有了之前的经验,赏钱者更是国师,因此,百姓们更是进退有度,尽管落在地上的乃金瓜子,金豆豆,无一人上前哄抢。 第307章 番外 大婚(二) 当赏钱环节结束,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收获满满。更有从昊京城郊村镇特意赶来的人,捧着一兜银钱激动的无以复加,暗道比起那些没来的人,他们可真幸运。他们甚至能想到自己回到村子里,其他人艳羡的目光, 还有离昊京更远地方的人,没有碰上这等好事的机会,该有多遗憾。 但是很快,这些人便觉得根本没有什么遗憾可言,在这样大喜之日,陛下与国师仍旧把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放在心底。 因为陛下在众人面前宣布,自今日起, 凡是大梁的国土, 皆免赋、免税三年。 人群这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姬羌此举, 是有底气支撑的,她的底气来自于四海升平。东南西北四境,巫月、乌夜已经臣服,北戎被彻底打垮,纳入大梁版图,而更远处的宛居国国王,早就急吼吼的要同大梁开展贸易以及友好往来。 至少从这一刻起至十几二十年间,大梁边境再无危机。 姬羌便立刻抓住这机会,与民休养。 唯有与民休养,才能把先帝朝累积多年的弊端、积弱慢慢更正、恢复。 在一声接一声的山呼海啸中,姬羌与姜鉴携手登上御撵返回皇宫,大婚礼仪流程至此全部结束。 …… 紫宸宫里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世界,因这喜庆、美满的时刻,显得更加熠熠生辉。 姬羌虽不常住紫宸宫,对这里却是异常熟悉的。姜鉴自踏入紫宸宫那一刻, 身心的紧张感便未再消散。当姬羌由贴身的女官、宫女们伺候着沐浴、梳洗时, 姜鉴漫无目的的把紫宸宫正殿、偏殿逛了个遍。 尚六珈、零露师徒守在正殿门口,一左一右的歪着脑袋盯着丢魂失魄的国师,实在难以理解国师此刻行径。说句“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的话,但凡正常男子,在这个时刻唯一想的,期待的不该是洞房花烛夜吗? 再瞧瞧他们家国师,也不知在干嘛。 好在姜鉴端惯了云淡风轻的姿态,所以,他尽管紧张,却没露怯,也时刻留意正殿的动静,那边儿刚有“陛下出浴”的消息,他便立刻回到正殿。 当姬羌清清爽爽的朝他走来时,他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一本书歪躺在床上,仿佛看的十分入迷,直到心爱之人脚步近了,方才放下书,亲昵道:“快坐过来歇着吧。” 大婚礼节繁琐,姬羌几乎走了一整天的路, 确实累坏了, 这会子脚底板还疼呢。 实际上姬羌内心也极为紧张, 且从浴室出来之前,已经悄悄观察姜鉴一会子,别人不了解,她可是清楚自家国师心境的,若不是紧张到一定程度,他一定不会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如此良宵之际乱逛。 获悉姜鉴比她还要紧张,她反而放松不少。 “你这么快就洗完了?”姬羌面色红润,带着略显腼腆的笑,坐到姜鉴身边。 如今俩人已是夫妻,以“你我”相互称呼时再没什么禁忌。 “嗯。”姜鉴轻轻应了声,主动接过女官手中的棉巾,动作柔和细腻的为姬羌绞发。 高大硬朗的身躯凑过来时,姬羌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儿,姜鉴便看到那光洁白皙且修长的脖颈,突然染了一层淡淡的红。 原本自持镇定的眸色忽而变得幽暗深邃,呼吸开始有些不畅。 恰好这时,姬羌的话转移了他部分注意力,只听她问道:“你对今日大婚流程的安排,可还满意?” 流程都是早就商议好的,如今走都走完了,她还这样问,可见没话找话。姜鉴却很欢喜这种没话找话,先是轻轻点头,道一个“嗯”字,随后十分不严谨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若是圣君在,便更圆满了。” “不过,圣君福大命大,如今已无大碍,总算让人松口气……只是可惜了他那身好功夫,圣君喜欢钻研武术的。”姜鉴赶紧描补,事实上,描补的并不怎么样。 姬羌却感叹道:“能捡回一条命已然老天开眼,武功尽失又算的了什么。” “是的,只要人好好的活着,别的,都不重要。” 俩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聊到最后,连一个话题都找不到了,空气中的温度倒升高不少,姜鉴开始汗流浃背。 “太热了,把喜袍去了吧。”姬羌红着脸,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姜鉴突然忘记呼吸,良久,才猛地舒口气,紧接着狠狠吸了口,如此明显的换气经过使得周围的温度骤然升高。姬羌十指颤颤,怎么也解不开那衣带。 姜鉴忽而攥住她的手,凝神屏气道:“还是我来吧,哪敢让陛下伺候臣。” 后面一句说的有些趣味,姬羌悄悄松了口气,自嘲道:“原本想伺候伺候你,偏偏笨手笨脚。” 姜鉴不着调的回了句:“不敢,不敢……” 此话一出,四目相对,都“噗嗤”笑了。 在彼此心领神会的笑意中,姜鉴把外袍褪去,并故作洒脱的往旁边一扔,结果露出“马脚”来。 大红的喜袍袖口,似乎装着什么东西,厚厚的。 姬羌伸手去拿,姜鉴却抢先一步把喜袍抱住,紧接着命所有人退下。 “拿来。”姬羌口吻又直又快,眼神却含着娇嗔,不允姜鉴拒绝。 姜鉴只好亲自掏出,侧着脸递过去,那烫金的小册子里的内容真就把姬羌烫的不敢睁眼,一呼一吸之间脸红的几乎滴血。 “你怎么……”她原想说,你怎么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可转念一想,今日是他们二人大喜的日子,洞房花烛夜有这种小册子在旁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姜鉴凑近一步,把姬羌箍入怀中,认真解释:“臣怕伺候不好陛下,近来一直在研究伦敦之术。” 姬羌:“……” “那,卿研究的怎样?”半晌,姬羌仰着头,娇羞道。 姜鉴:“……” “臣以为,总要试一试才知道的。” 偌大的紫宸宫正殿,忽然静的落针可闻。高高的龙凤红烛爆出最后一朵花火后,羞的闭了眼。 朦胧月色中,可察红泥小炉香袅袅,不见鸳鸯被里翻红浪。 第308章 番外 生子(一) 最近,朝臣们发现,陛下似乎越来越惫懒了,十次早朝,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只国师一人独坐龙椅。这情况同三个月前,陛下与国师新婚燕尔时, 双宿双飞的状态大相庭径。虽说,陛下刚与国师大婚时,悄无声息地将十日婚假改成半个月。 纵然如此,满朝文武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国师已过而立之年,自打有了记忆起便跟着老国师“修仙问道”,何曾沾染过“女色”?猛地沾染,免不了痴迷。 民间不是有俗语, 叫老房子着火, 越烧越旺嘛。 众臣皆记得第一次早朝,陛下与国师携手走向金梯,在他们吃惊的神色中,双双落座龙椅。陛下当时便说了,姜鉴既有夫王之名,更有国师之位,“身兼数职”,自然不能与往日女朝的夫王一般,故而无需在龙椅下首特设夫王尊位,直接与她共坐龙椅即可。 文武百官,无一人反对。 谁敢反对?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国师在大梁朝历来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在极为紧要关头、关乎国运的时刻,甚至可设国师令,连国君都要守令……更别说,如今劳苦功高的国师成了夫王。 渐渐地,朝臣们发现, 国师虽然高坐,朝政却依旧由陛下主持。一连数日过去, 端坐龙椅的国师未发一言,群臣私下纷纷感叹,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啊。 ······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搜索“新书友大礼包”,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最近,朝臣们发现,陛下似乎越来越惫懒了,十次早朝,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只国师一人独坐龙椅。这情况同三个月前,陛下与国师新婚燕尔时,双宿双飞的状态大相庭径。虽说,陛下刚与国师大婚时,悄无声息地将十日婚假改成半个月。 纵然如此,满朝文武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国师已过而立之年, 自打有了记忆起便跟着老国师“修仙问道”, 何曾沾染过“女色”?猛地沾染,免不了痴迷。 民间不是有俗语,叫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嘛。 众臣皆记得第一次早朝,陛下与国师携手走向金梯,在他们吃惊的神色中,双双落座龙椅。陛下当时便说了,姜鉴既有夫王之名,更有国师之位,“身兼数职”,自然不能与往日女朝的夫王一般,故而无需在龙椅下首特设夫王尊位,直接与她共坐龙椅即可。 文武百官,无一人反对。 谁敢反对?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国师在大梁朝历来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在极为紧要关头、关乎国运的时刻,甚至可设国师令,连国君都要守令……更别说,如今劳苦功高的国师成了夫王。 渐渐地,朝臣们发现,国师虽然高坐,朝政却依旧由陛下主持。一连数日过去,端坐龙椅的国师未发一言,群臣私下纷纷感叹,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啊。 最近,朝臣们发现,陛下似乎越来越惫懒了,十次早朝,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只国师一人独坐龙椅。这情况同三个月前,陛下与国师新婚燕尔时,双宿双飞的状态大相庭径。虽说,陛下刚与国师大婚时,悄无声息地将十日婚假改成半个月。 纵然如此,满朝文武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国师已过而立之年,自打有了记忆起便跟着老国师“修仙问道”,何曾沾染过“女色”?猛地沾染,免不了痴迷。 民间不是有俗语,叫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嘛。 众臣皆记得第一次早朝,陛下与国师携手走向金梯,在他们吃惊的神色中,双双落座龙椅。陛下当时便说了,姜鉴既有夫王之名,更有国师之位,“身兼数职”,自然不能与往日女朝的夫王一般,故而无需在龙椅下首特设夫王尊位,直接与她共坐龙椅即可。 文武百官,无一人反对。 谁敢反对?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国师在大梁朝历来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在极为紧要关头、关乎国运的时刻,甚至可设国师令,连国君都要守令……更别说,如今劳苦功高的国师成了夫王。 渐渐地,朝臣们发现,国师虽然高坐,朝政却依旧由陛下主持。一连数日过去,端坐龙椅的国师未发一言,群臣私下纷纷感叹,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啊。 最近,朝臣们发现,陛下似乎越来越惫懒了,十次早朝,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只国师一人独坐龙椅。这情况同三个月前,陛下与国师新婚燕尔时,双宿双飞的状态大相庭径。虽说,陛下刚与国师大婚时,悄无声息地将十日婚假改成半个月。 纵然如此,满朝文武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国师已过而立之年,自打有了记忆起便跟着老国师“修仙问道”,何曾沾染过“女色”?猛地沾染,免不了痴迷。 民间不是有俗语,叫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嘛。 众臣皆记得第一次早朝,陛下与国师携手走向金梯,在他们吃惊的神色中,双双落座龙椅。陛下当时便说了,姜鉴既有夫王之名,更有国师之位,“身兼数职”,自然不能与往日女朝的夫王一般,故而无需在龙椅下首特设夫王尊位,直接与她共坐龙椅即可。 文武百官,无一人反对。 谁敢反对?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国师在大梁朝历来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在极为紧要关头、关乎国运的时刻,甚至可设国师令,连国君都要守令……更别说,如今劳苦功高的国师成了夫王。 渐渐地,朝臣们发现,国师虽然高坐,朝政却依旧由陛下主持。一连数日过去,端坐龙椅的国师未发一言,群臣私下纷纷感叹,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啊。 最近,朝臣们发现,陛下似乎越来越惫懒了,十次早朝,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只国师一人独坐龙椅。这情况同三个月前,陛下与国师新婚燕尔时,双宿双飞的状态大相庭径。虽说,陛下刚与国师大婚时,悄无声息地将十日婚假改成半个月。 纵然如此,满朝文武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国师已过而立之年,自打有了记忆起便跟着老国师“修仙问道”,何曾沾染过“女色”?猛地沾染,免不了痴迷。 民间不是有俗语,叫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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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皆记得第一次早朝,陛下与国师携手走向金梯,在他们吃惊的神色中,双双落座龙椅。陛下当时便说了,姜鉴既有夫王之名,更有国师之位,“身兼数职”,自然不能与往日女朝的夫王一般,故而无需在龙椅下首特设夫王尊位,直接与她共坐龙椅即可。 文武百官,无一人反对。 谁敢反对?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国师在大梁朝历来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在极为紧要关头、关乎国运的时刻,甚至可设国师令,连国君都要守令……更别说,如今劳苦功高的国师成了夫王。 渐渐地,朝臣们发现,国师虽然高坐,朝政却依旧由陛下主持。一连数日过去,端坐龙椅的国师未发一言,群臣私下纷纷感叹,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啊。 第309章 番外 生子(二) 殷不离听了姬羌的话,回去琢磨了两个晚上,再次早朝之时,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向国君自荐为丞相。这与从前截然相反的态度不仅让群臣吃了一惊,也惊到自己的亲爹、公爹甚至丈夫。 太仆寺卿原本还想从秦食马那里问出点儿什么,然而当他看到秦食马那张比鸡蛋还要大的嘴巴,便立刻明白,殷不离这是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世间事,就怕争。尤其是殷不离这等真正的劳苦功高者,她若“厚着脸皮”争,还真没几个人能争得过她。 剩下几个能争得过她的,也不好意思与她争。当然,最重要一个原因便是,陛下说了,要设立女相,光这一点便将他们拒之千里。 有了殷不离出头,姬羌也不再提女相之事,见众人无甚异议,便直接把人选定下。自此,通政司三品通政使殷不离在朝中的位置一跃而上,站到了原本属于国师的位子。 殷不离真正站在那里的刹那,群臣突然觉得气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陛下意图不在此,总觉得台上台下这对君臣打着他们不清楚的如意算盘。 毕竟刚刚上任,本该即刻请孕假休息的殷不离愣是又撑了两个月,直到某天,国君再也无法坐朝,殷不离这才回家安歇。这两个月来,可把她累坏了,幸亏陛下体恤,命她坐着上朝。 殷夫人几乎隔三差五的过来串门儿,还对裴秀娥说,趁着她儿媳还没怀上,她还能多来国公府走动走动,若是将来轮到她含饴弄孙,估计也会像裴秀娥这般,被栓家里。 这话直让裴秀娥非常熨帖。女人到了她们这个岁数,能无忧无虑的含饴弄孙是莫大的福气啊。 在裴秀娥看来,殷夫人这几年变化很大,尤其是性情上,比从前柔和、宽厚许多。犹记得不离刚嫁到他们家那段,殷夫人总是端着,她一个不经意地小动作,对方便能揣测半天。 那时,她不大喜欢殷夫人,只是看在不离的份儿上,对其多了许多宽容。 而今,却是真的对其刮目相看。 殷不离请完孕假归家,略略歇歇脚便前往正院与裴秀娥请安,顺便去接一双儿女。自打孩子们出生,白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婆婆照看,只有在晚上,以及休沐、节假日,她才会把孩子接到自己院里,亲自照料、陪伴。 走到正院,却不见孩子们嬉笑玩耍,殷不离便猜测,孩子们十有八九睡着了。当她蹑手蹑脚走进暖阁,果见一大一小两只团子互相依偎着,睡的十分香甜。 女儿怀瑾已过三岁,不仅长的酷似她父亲,性子也同秦食马如出一辙,打娘胎里便是个闹腾人的。 儿子怀义尚未两岁,相貌上也继承了秦家优秀的传承,只是在性情上与他爹大相庭径,平时做什么事都不声不响的,闷闷的,有着与其年龄严重不符的安静。 公爹见状大喜,对这个长孙简直爱不释手,其状大有秦国公府后继有人的意思,夫君见了,私下颇有微词。 殷不离怜爱的注视着一双儿女,又轻轻抚了抚肚子里的那个,再有一个多月她便要临盆,也不知会为他们添个弟弟,还是妹妹。 贴身伺候的丫鬟、仆妇低声向殷不离说了些大小姐、小公子们的日常,殷不离听的眉开眼笑,俯身亲了亲两个小家伙,起身前往正堂。 窗下,刚好传来母亲的声音。 只听她对婆婆道:“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近来把什么都看的淡了。这事若搁到从前,我指定拿着刀子逼那丫头就范,忒不知足了!想做官,做了官,做了官,还想做大官,做了大官还不知足,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向陛下自荐,做什么丞相,据说她如今站的竟是国师原来的位子……” 殷夫人顿了顿,继续道:“而今啊,我倒是觉得,满朝没有比咱们家的不离更适合那个位子的了,咱们不离要能力有能力,要魄力有魄力,脑子还好使,遇事从不慌张,只沉着应对,真真把她爹都给比下去了。” 裴秀娥大笑,“何止把她爹比下去,依我看,就是她公爹也比不上她,马驹更不用提。” 两位亲家夫人相谈甚欢,站在窗外的殷不离不知不觉润了目。母亲近几年的一步步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只是像这样肯定自己的话,殷不离还是第一次听到。 且母亲说的毫无保留,还是在人前。 屋内,笑声落,殷夫人又道:“不怕夫人您笑话,说我老王卖瓜。不离出任丞相一事我也琢磨了许久,若陛下不是有意为之,何必非要设立女相制度呢?这不明摆着要不离出任嘛。” 此观点裴秀娥大为赞同,连日来,她也是这么琢磨的。 于是乎,二人谈天的话题不知不觉偏向了姬羌。 殷夫人:“也不知陛下现在如何,怀双胎定然万分辛苦。” 裴秀娥:“可不是嘛,拿咱们的不离来说,每次有孕,前三个月与后三个月,我这一颗心都是悬着的。更何况陛下一下怀了两个,据说,在四个月的时候,便有不离当时的肚子那么大了。” 二人感叹一番,殷夫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就是不知,陛下这一胎,是男是女,还是一男一女,要我说呀,一男一女最好,一下子便能儿女双全。” 殷夫人说完,裴秀娥却没立刻接话,殷不离恰在这时进门。 “天子之事,母亲不可妄议。”殷不离把这话撂下之后,才上前与两位母亲请安。 殷夫人窘迫不已,裴秀娥连忙笑道:“家里也没外人,我们只是随口一说。” “天家之事,没有随口一说。”当此时,殷不离连婆婆的面子都驳回。 殷夫人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自察失言,何况亲家夫人还这么体贴她,主动揽下“责任”,于是,她忙挽住女儿的手臂,半认真半撒娇道:“母亲知错了,还望丞相大人体谅,这些糊涂话,我再不说了。” 空气凝固片刻,母女三人忽而笑作一团儿。 …… 秋去冬来,眨眼落雪。 第一场冬雪沸沸扬扬地落了两天,紫宸宫上下突然悬起了心。 倒不是因为陛下临盆在即,而是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正在拼命往昊京赶路的圣君,该如何行路? 恐怕脚程更艰难了。 正殿内,地龙烧的正旺,把整个大殿烘的暖融融的。 姬羌临窗歪躺着,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直出神,手里,还捏着商芄的信。信上日期,已是一个月前。 “国师回来了。”门外响起内侍通禀的声音。 守在门口的零露连忙打起帘子相迎,姜鉴嫌他打的帘缝儿有些大,特意盯他一眼。零露对此,早见怪不怪,自陛下有孕,国师便恨不得把陛下变成小人儿捧在手心里,纵然坐朝,也要把陛下揣在怀中,亲自带着才好。 譬如嫌他打的帘子缝儿有些大一事,在陛下那里压根不算个事儿,每次国师离开紫宸宫,陛下还命他们把帘子打开一会儿换换新鲜空气呢。 当然,这举动是瞒着国师的。 当然,陛下瞒着国师的事儿,不止这一件。 到底托着个大肚子,行动有些不便,因此,姬羌藏信这件事被姜鉴逮了个正着。 见状,姜鉴先是轻轻叹口气,接着脱掉长靴,上了小榻,把“庞大”的姬羌抱到怀中,并给她调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紫宸宫的人对此状早已习惯,且觉得国师今日一系列举动,比往日更加行云流水。 “赵乾已然出城去接,圣君不会有事。” “我知道。”姬羌自然而然的将头贴在他的胸口,“只是仍忍不住去想,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状况,还有,路上好不好走,有没有吃苦头。想当初,这些脚程,他一个月就能打个来回,而今一月过去,他竟还没走来,可见身体……” 大不如从前。 实际上,这些状况姬羌勉强还能接受,她更担心的便是,父亲能不能赶在孩子临盆之前出现。 成婚、生子,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两件事,头一件,父亲没有赶上,这第二件,她不希望彼此再落遗憾。 姜鉴没有做无用的安慰,只是顺着姬羌的意思,陪她一起纾解,渐渐地,姬羌不说话了,只窝在他怀中静静倾听。 突然,腹中来了个大动静,阵痛紧接而来,姬羌张大了嘴巴,低头看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紫宸宫上下立刻动起来! 第310章 番外 生子(三) 商芄身披银色雪花匆匆赶至紫宸宫的时候,恰逢姬羌最努力也最痛苦的时刻。 当此时,紫宸宫正殿门前乌压压的站满了朝臣,正如大梁每一代国君临盆,这些肱股之臣都会不请自来一样,朝臣们守在国君产房门口,翘首以待。 一声“圣君到”令所有人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纷纷回首。 但见面如冠玉的男子仿佛不曾经历岁月的洗礼,仍能在那张如玉般光洁的面容中依稀瞧见光华万丈的青葱岁月,男子发如墨,以玉冠高高束起,剑眉星眸,脚下生风。 青墨色大氅已落了一层银白,更衬得这个男人器宇轩昂,贵不可犯。 群臣见惯了商芄一袭袈裟,脑袋光洁的样子,猛地见到他这副尊容,一时惊的连话都忘记说了。 商芄足下生风,一口气冲到产房门口,发现此处并无姜鉴的影子,开口便厉道:“国师呢?” 尚六珈忙回他,“回圣君,国师正在房中陪伴陛下。” 商芄听了,神色微霁。 就在这时,秦国公微微躬身走来,不顾众人诧异,向商芄行了个礼:“圣君一路辛苦!陛下进去之前还念叨着您呢……” 商芄闻言,立刻要冲进产房,只是刚走到门口,又马上驻足,左右踟蹰须臾,忽而疾步走到窗下,隔着窗子朝里面大喊:“夭夭!为父回来了!!” 不明所以的臣子们猝不及防的吃了个惊天大雷。自打这位商圣君进门,便已然表现出极大的与众不同,此时更是在陛> 而知道内情者,也为商芄此举捏了一把汗,可眼下,他们只能看着听着,什么也不敢做,也不能做。 商芄守在窗边,连喊三遍,产房的门终于开了,尚六珈走出来对商芄道:“禀圣君,陛下已然知晓您归来,万分欢喜,陛下请您与众位大人放心,她一切都好。” 通禀完毕,尚六珈复进门,产房的门又紧紧闭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包括商芄。 略略迟疑一番,商芄慢慢走向人群,燕国公主立刻携子上前,与他见礼。商芄恭敬回之,得知自陛下大婚,公主便一直留在昊京陪伴陛下,陛下有孕后,公主更是对她照料有加,商芄心中充满感激。 姬骊领了这份感激,又给了商芄一个“大可不必”的眼神,她是陛下的亲姨母,也是与陛下有血亲之人,在陛下如此重要的时刻尽一份力,于公于私都理所当然。 若说从前对陛下的种种相助,姬骊总是九分真诚夹着一分私心,而今,那分私心早在三年前,随着陛下与国师携手从巫月归来,而变得烟消云散。 爱子凌霄与陛下,总归有缘无分。好在凌霄已经释然,纵然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了。而陛下,自始至终待凌霄如亲兄长,对他一如既往地敬重、偏疼,对此,姬骊本人算是彻底释然。 楚凌霄向商芄行了个军礼,商芄则略显亲昵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有了秦国公与姬骊母子的举动,群臣饶是再傻也纷纷反应过来,从前种种猜测渐渐有了清晰的面孔,那面孔愈发接近真相。 然而当此时,无论真相如何,都不是他们无动于衷的理由。 于是乎,臣子们三五成群,接二连三的走来,向商芄见礼问好,既不热闹,也不冷清,既不热情,又不失礼节,一切拿捏的恰到好处。 商芄一一回之,或微笑,或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大门口又响起一道声音:“王圣君与众位圣侍到!” 话音未落,众人纷纷朝门口望去,且不知不觉地与匆匆赶来者让出一条道儿。 商芄脚步急切的去迎,身披银色大氅的王圣君难掩激动的神色,商芄入目的刹那,他眼中已雾气一片。 众目睽睽之下,先帝的两个男人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发的望着彼此,眸光中透着他们难以理解的凝重。群臣诧异,却又不觉得违和。 如今的先帝的男人们在朝野上下,早是另一幅天地,他们能文能武,不仅一心辅佐陛下,且从来都是悄悄的,从不争锋争功,抛开他们与陛下的关系不说,就冲于国有功这一点,这些男人便值得他们敬重。 “你回来了。”半晌,王圣君才开口说话。 商芄轻轻点头,又半晌,盯了盯对方的银狐大氅,“没好气”道:“毛都快掉光了,怎么还穿呢。” 王圣君:“掉光了也是夭夭送与我的,这样的日子,我岂能不穿?” 商芄轻笑,重重拍了王圣君一下,随后携他一起走到廊下静候佳音。 没多久,产房的门便开了,尚六珈神色激动的向众人宣告:“陛下已诞下大皇子!” 大皇子? 刹那间,群臣呆若木鸡,甚至有人傻乎乎的问:“大皇子是男孩儿吧?” 更有人傻乎乎的回答:“应该是吧,否则,该说大皇女的。” 商芄狠狠捂住激动难耐的心口,率先道:“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相随。 就在众人沉浸在女皇产子的喜悦中无法自拔时,产房又传出喜讯,陛下又诞一女,前后一子一女,是为龙凤胎。 紫宸宫上下沸腾不已,甚至有年迈老臣差点儿激动的昏过去。 当商芄被宣进门时,产房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是空气中尚有一丝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姬羌虚弱的躺在床上,一双儿女安静的躺在她身边,姜鉴不顾形象的跪坐在地上,半个身子压在床边,两只手一直紧紧的握着姬羌的手。 商芄远远的站着,目光柔和的望着这恬静温馨的一幕,被姬羌看到,免不了被嗔:“千思万想,好不容易见了,您又离的远远的,这是为何?” 商芄立刻回道:“我身上寒,先在这里捂一捂,待热乎些再近前。” 姬羌轻轻摇头,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身边的人便不再容许她说话,只劝她好好睡一觉,养养神儿。 姜鉴并未与商芄虚礼,两个从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的男人,经历一番生死之后,心中留的只有对彼此的敬重,而今,相互敬重中,更多了一丝天然的亲切感。当然,拴系这层亲切的纽带,自然是姬羌,而今,又多了两个小宝贝。 商芄落座后,姜鉴亲自给他泡了一壶茶,并吩咐尚六珈等人,将手炉、脚炉什么的一并捧给圣君,与他好好取暖。 过了片刻,姜鉴动作轻盈的抱起女儿给商芄看。就在姜鉴抱起孩子的瞬间,商芄立刻放下茶杯,激动的迎过来。 “这是?” “女儿,老二。” 商芄大喜,盯着那张只比红果大一点点的小脸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时刻让他压根没有心思去想,姜鉴为何先抱老二给他看,而不是躺在最外边的老大。 姜鉴要商芄抱一抱,商芄惊喜之余,拿捏半天,才敢接手,别别扭扭的抱在怀中后,还喜不择言的念叨:“祖父纵然有一身武艺,也不知如何抱你这个“千斤坠”啊。” 熟睡的小婴儿突然睁开眼,露出两汪茫然的清泉来,清泉中卧着两颗黑珍珠,商芄瞬间泪目。 夭夭当年,也是这般可爱,这般迷人吧? 如果当年……没有如果。 “您觉得孩子像谁?”姜鉴深知商芄心中隐痛,轻轻转移他的注意力。 “自然是像你多些。”商芄换了两口气,将隐痛压下,毫不吝啬道。 这话,着实取悦了姜鉴,令他笑的合不拢嘴。须臾,他笑道:“老大生的像夭夭。” 商芄便抱着孩子迫不及待走向床边,去看老大,恰在这时,已昏睡片刻的姬羌睁了眼。 时隔三年,父女才得相见,除了欢喜,还有一层淡淡的感伤。得知商芄内伤外伤痊愈,且功力已恢复从前六成,那抹淡淡的感伤又被悄然冲散。 后来,姬羌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父亲那头乌黑高术的发上,直出神儿。 “夭夭总希望为父蓄发,为父便做了。”商芄慈爱道。 “父亲总不愿回家,莫不是为了留发吧?”姬羌打趣。 父女相视一笑,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 第311章 番外 天命储君(一) 王圣君与黄圣侍等人是在大皇子、二公主的洗三礼上见到两位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的。孩子们降生那天,除了国师,进了产房的只有商芄与姬骊二人。 王圣君原本挂着一丝希冀的,可是后来,当他看见秦、宋两位国公爷厚着脸皮想进去与陛下道一句辛苦,顺便再瞧瞧两个孩子,都被国师委婉拒绝的时候, 王圣君心里那抹希冀顿时荡然无存。 所以,当国师出来,他与众位圣侍道完喜便立刻回了寿安宫。 商芄果然不负众望,离开紫宸宫后直奔寿安宫,见面直奔主题,说大皇子生的像陛下,二公主生的像国师, 真真应了民间老话,子肖母,女肖父。商芄细细将两个孩子描述一遍,又道,因国师法力深厚之故,陛下整个孕期乃至临盆之际,少吃了诸多苦头。言辞间,他对姜鉴的赞美之意丝毫不加掩饰,哪里还有从前只要提起姜鉴,就恨的咬牙切齿的样子。 七八个男人围着火炉,叽叽喳喳交谈着,兴奋着,直到深夜才各自回宫。 其他人离开后,王圣君这才问商芄返京脚程一事,问他,既然功力恢复大半,为何会走了整整一个月?他难道不知,陛下怀着双胎, 随时都有早产的可能吗? 若是就此耽搁, 岂不又是一大遗憾? 商芄只淡笑不语,后来又说自己风尘仆仆一路,能撑到现在,身子已然到了极限,实在没有力气回慈悲殿,要在寿安宫将就一晚。 王圣君深知他害怕回慈悲殿独自思念先帝,尤其是在阖宮上下这样大喜之日,他大概不愿回想过去种种。 于是,他搬来一坛桃花酿,借着与对方驱寒的由头,灌了商芄几杯,直到又累又困的人不省人事,才命人将其抬到床上。 亲自伺候商芄睡稳妥之后,王圣君走向库房,开始挑选洗三礼,他要送与孩子们的礼物。 实际上,当他听见“龙凤胎”那刻便开始发愁送什么,两男两女还好说, 说送什么都送什么,可是一男一女,且生在天家, 这便要仔细琢磨了。 诸如王圣君这般心境的,可不止他一个。 满朝文武,但凡有点脑子的,此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男女有别,礼物当有别,可一旦有了区别,便有了轻重贵贱之分。后面,一系列问题便来了,谁轻谁重?如何拿捏?万一拿捏不好,陛下与国师会怎么想? 而今还多了位圣君,大家一想到今日商芄“驾临”紫宸宫时,那副盛气凌人不好惹的样子,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将这些事情都摆在明面上,宋国公越理越乱,索性走出书房透透气。 刚出门,便见儿子儿媳由一群丫鬟、仆妇小心护着走来。 地面旧雪未去,傍晚时又添新雪,到现在已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为首的几个丫鬟提着灯笼,走的更加小心翼翼。 看到这一幕,宋国公当即唬了一跳,连忙迎上去呵斥儿子:“这么晚了不伺候郡主歇着,怎么还出屋呢?地面上的雪还未扫去……你也忒大意了!” “爹别急着训夫君,是我非要来的。”裹成个粽子似的叶嘉禾半嗔半笑道:“我心里有事,若是今晚不与爹商量,这一夜别想睡好了。” 这么严重? 宋国公立刻重视起来,如今他儿媳刚有三个月的身孕,正是需要好吃好睡的时候,可不能失眠! 进屋落座后,叶嘉禾把冀王的信捧上道:“父王的家书,几日前便到了,父王在信中问询,若是陛下诞下龙凤胎,冀王府该如何表贺。当时陛下尚未临盆,我也没法回信,可是眼下我知了结果,又知皇子皇女的顺序,仍不知该如何与父王回信,特来请教爹……” 宋国公不等叶嘉禾说完,摇头道:“不瞒你们,爹正为难呢,拿不定主意啊。” “事关天家未来,每一份礼既重不得也轻不得,不仅要拿捏的恰到好处,还不能让陛下看出破绽,难啊。”宋国公叹了口气道。 叶嘉禾顾虑的也是这一层,话已至此,且又是在自己家里,于是她压低了声音道:“莫非女朝要变天不成?” 宋国公眉心一跳,亦压低声音回:“事情麻烦就麻烦在长幼之序上,若公主为长,便没什么悬念,可偏偏大皇子占了个长字,这便非常容易使人想入非非。” “可是,女朝延续今日,已历四朝。”宋甘棠接道:“陛下绝不容许未来储君一事影响大梁国运。” 宋国公点点头,诚然,站在陛下与国师的角度,是这个道理。可满朝文武呢?天下悠悠之口呢? 陛下与国师总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吧? “若将来有一天,满朝的老家伙们拿长字说事儿,而恰恰大皇子又非常优秀,完全有资格做储君,纵然陛下与国师有心维护女朝,也不得不考虑各方心声。”说完,宋国公总结道:“所以,这个礼,在没有想清楚之前,轻易送不得。郡主且回信与冀王爷,把陛下诞下龙凤胎之事告诉他,再让他小心斟酌,冀王爷定会明白的。而我们这边一旦有信儿,立刻朝冀州送去。” 此举甚是稳妥,叶嘉禾吃了颗定心丸。 宋国公又道:“明日我便去秦国公府一趟,让秦国公去圣君那里探探口风。” 如今朝野上下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但凡提起圣君二字,指的便是商芄。 宋甘棠闻声质疑:“您觉得有那个必要?” “当然有。”宋国公非常笃定:“圣君乃陛下生父,又是前朝皇室嫡脉后裔,在陛下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秦家祖上又与前朝皇室有着那样的渊源,由秦国公前去打探消息,再合适不过。” 年轻的夫妻立刻同意了宋国公的主意,并心生期待。 而宋国公府灯火通明之时,秦国公府亦然。不同于小辈请教晚辈的是,眼下秦国公正在儿子儿媳的房里“侯着”,今晚不知怎么地,他那刚满两月的小孙子有些闹,乳母与仆妇们轮番上阵也哄不住,儿媳只好亲自出马。 结果还真奏效,不过这小家伙十分鸡贼,窝在母亲怀中,睡的香甜,只要母亲一走,立马嚎啕大哭,十分难缠。 秦国公开心的同时又心疼儿媳的辛苦,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他与儿媳的话又没谈完,只好在花厅里“侯着”练大字,把小孙子的名字写了许多遍,越写越觉得好听。 第312章 番外 天命储君(二) “秦怀谦”三个字跃然纸上,想当初,秦国公为了取这个名字,费尽了心思。秦国公府嫡脉传承至今,已历四代,代代单传。既然是单传,便没什么争辩, 更别提那些宅院阴私,上不得台面的明争暗斗。 可四世单传的局面将在他孙儿这辈打破,长幼有序,将来爵位注定由怀义承袭。算是未雨绸缪吧,他在为小孙子取名字时特地选了个“谦”字,希望他将来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都能谦礼有度,虚怀若谷。 幼子终于安睡, 殷不离舒口气,来花厅寻公爹。 对于公爹未说之事,她早已心知肚明,眼下但凡有点心思之人,都在考虑公爹所考量之事,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睡了?”见到殷不离刹那,秦国公重重舒口气。 “嗯。”殷不离点点头。 “不离啊,你辛苦了。”秦国公看着劳苦功高的儿媳,语带感激。 “不辛苦,养儿育女,为人父母职责所在,爹和娘当年不也是这样?”殷不离与公爹捧一杯茶,笑着将话题引向正题:“饶是贵为国君与国师,而今也在经历这样的事。” 秦国公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时,秦食马拍拍身上的落雪,打帘进来。 “睡了?”殷不离与秦国公异口同声对他道。 秦食马颇为感叹:“今儿两个小家伙特精神, 一连读了五个故事才睡着。” 秦国公则呵呵笑道:“孩子们大了, 求知欲自然越来越强,好事,好事。” 夫妇二人在秦国公下首落座,神色郑重的望着秦国公,只听他道:“陛下诞下龙凤胎,是历朝历代不曾有过之事,且皇子为长,更令人……贺礼之事,需慎之又慎。” “爹说的是。”秦食马接道:“今儿一整天我都在思虑这件事,甚至在想,既然无法分辨,那便不要分辨,送两份一模一样的礼物好了。” 殷不离面露喜色,秦国公更是被惊到了,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混小子”竟然开始琢磨朝政上的弯弯绕绕了?且还考虑的有模有样。 观二人反应,秦食马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一来,皇子与公主还小, 可选礼物甚广。二来, 无论别人家送什么,挑什么风头,咱们秦国公府必须要与陛下的心思保持一致。” 这般思路与殷不离不谋而合,只见她击掌道:“甚妙,就这样办。” 秦国公更没意见,再也没有比他更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了。 事情解决,他并未立刻离开,略带犹豫问道:“不离,你说将来……陛下有没有可能将皇位传给……大皇子?” “爹,咱不说这个。”殷不离肃道。 “好好好,是我糊涂了。”秦国公立刻起身,“天色不早,你二人早点歇着,贺礼之事,我会亲自备好。” 离了儿子儿媳的院门,秦国公脸上热度仍未散去,倒不是因为在儿媳那里“跌”了面子,实在是一想到刚刚自己犯的糊涂,真真令人羞愧。 不过,话又说回来,家中有个丞相媳妇,挺让人有压力的。 …… 洗三礼上,朝野上下像是商量好似的,送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双份礼,更为谨小慎微者,连款式、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姬羌挑几家礼物掌了眼,又把礼单大致浏览一遍,轻道:“还算识趣。” 也有没长眼的将皇子,公主区别对待,二公主收到的贺礼远远不如大皇子,姬羌玩味的看了那几家姓氏,并未放心上。 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另辟蹊径,一看便知有人在背后指点,想试探她的一二心思。 孩子才几天大,她能有什么心思? 还欲再看,一只大手伸开,自然而然的把礼单拿走,并道:“歇息吧,这些事我来处理。” 姜鉴仍小心翼翼把人拥入怀里,熄了灯。 怀中人非常听话的闭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姜鉴微微叹息一声,又把灯点上。 “夭夭在想什么?” “你猜。”姬羌觉得他该知道的。 前几日初为人父,手忙脚乱的,事情也多,来不及思索也就罢了,而今他们与孩子的日常已渐渐有了章法,洗三礼也已过去……姬羌不信关于孩子们的未来,姜鉴没有任何思虑。 “猜不着。”姜鉴摇头。 姬羌微恼,还有点委屈,别别扭扭的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猜不着就别猜了。” “噗嗤。”笑声落,姜鉴又把赌气“出走”的人扒拉回来,禁锢住,使她不得再挣脱。 对于姜鉴时不时露出来的霸道气息,姬羌迷恋又排斥,从前不显,婚后越发明显。因此,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别扭了。落在姜鉴眼中,却越发让他爱不释手。 他怜爱的与其痴缠良久,忍耐数月的压抑总算有了一点点纾解。 姬羌再没了脾气,水眸潋滟地望着姜鉴,绵绵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姜鉴叹道:“从巫月归来没有立即与陛下成亲,是臣这辈子最大的憾事。”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这个? 姬羌记得,自他二人成亲,姜鉴已说了好几次后悔,原本她对推迟婚礼颇有微词,而今,那微词不仅烟消云散,她每每还要宽慰他。 “无论将来陛下将皇位传给谁,注定不能是鸿儿。”姜鉴冷不丁来一句,姬羌愣住,“为什么?鸿儿为长……” “天降鸿运,无法阻挡。”姜鉴故作神秘。 姬羌看起来更傻了。 姜鉴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尖儿,揭开谜底:“大梁第五代国师,应运而生了。” 姬羌:“……” 难怪! 难怪他总是说后悔当初没有立即成亲。 难怪自孩子出生后,他没有丝毫纠结。 难怪他坚持为大皇子取名为鸿。 原因竟在这里! 姜鉴本以为姬羌会彻底放宽心,不再纠结储君问题,哪知她定了定神,突然给了他胸口一拳,而后托着虚弱的身子往偏殿看儿子去了……她走的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 天命七年,在大皇子姬鸿与二公主姬馥的周岁礼上,圣旨出,立二公主姬馥为太女。 同时,国师令出,昭告天下,大皇子姬鸿乃天选者,大梁第五任国师,后继有人。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