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国师怎么还是黑化了》 第1章 黑化第一天 梁柱焦塌,屋宇倾覆。 浓烟从尸野之中升起,四下空荡,寂静如拔舌地狱。 唯有一人坐在烧成焦炭的残垣废墟上,身形疏朗挺拔,满身清气,如朗朗明月耀映青竹。 他翩飞衣角上,原本象征着圣洁与仁爱的莲花沾染上浓黑的污浊,长袖滑落,露出分明腕骨,修长双手合掌捧着一个玲珑木匣,里面装着森森白骨。 国师袍圣洁端凝,不泄露一丁点儿多余之处。衣扣顺着宽阔胸膛一路紧扣而上,裹至突兀喉结之下。 男人穿着一身白塔莲花,容颜俊朗,在这奇诡景象中简直近妖,望着手中白骨,双眸浸润满足笑意。 - 窗沿“啪”的一声,鹤知知呼吸微滞,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暖风徐徐,是睡前没支好的窗扉发出声响。 粉色花瓣从窗外乘风而入,飘飘摇摇坠落到唇边,鹤知知翻身爬起,从唇瓣上摘下花瓣,拉开门扇。 屋外有婢女守着,见她出来,忙福了福身迎上:“公主。” “国师呢?”鹤知知任人给她披上外袍,一边问。 “在院外候着,已有半个时辰了。” 鹤知知曼步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种了关山樱,四月暖风一过,花瓣簌簌而下,从人的发梢间穿过,触过肩头,在地上铺开一层重重叠叠的淡粉。 鹤知知裙摆逶迤,走到院门外,花树下果然站着一个清朗俊逸的男子。 他乌发落在背后,并未挽成男子常见的发冠,只在额间戴着一枚坠饰,映得双眸如星。 他看见鹤知知走来,长睫微抬,在她面上一扫,又迅速落了下去,静立不动,仿佛比他身后那棵花树还要寂静端凝。 他身边跟着一个小童,脑后扎着圆髻,弯腰给鹤知知行礼,眼中却有隐约倔强忿色。 任谁被晾在外面半个时辰,也不会好受。 更何况,国师本来身份尊贵,若不是迫于这公主的强权,根本不会来这里。 鹤知知径直跟国师打了声招呼:“睢昼,你来啦。” 睢昼沉眉凝目,没有应话,在旁人眼中,显然是这两人不大对付。 鹤知知让睢昼同自己一起进了院子。 这是公主别院,在宫中一处夹城中。花木繁多,在这芳菲春月,处处弥散着暖暖香气。 厅中摆着一张长桌,睢昼在桌边端坐,微微垂首,替鹤知知讲解经法。 如此习惯已经维持数年了。 自公主及笄之后,便常常称自己心悸不安,非要国师亲自诵经才能好些,于是只每隔七日,便要将国师召来讲经,在她房中一待便是整整两个时辰,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可公主每晚都睡得安宁,甚至白日里若无人打扰,也能卷着被子睡上一两个时辰,实在看不出她自述的那心慌脆弱模样。 更何况,此时国师漫谈深言大义的声音如玉落水中,禅理自现,便是一字不识的莽夫听了也要心向往之。 公主殿下却只支着腮帮,在一旁倦倦地吮着绒丝糕,一点也看不出沉迷教义的模样。 谁都知道,什么传习讲经,只是借口而已。 随便找个由头,便能将国师拘在屋子里一整日,整个金国上下,也只有这位最受宠的公主才能这般肆意妄为。 国师大人并非凡俗之人,他诞生之时天边辰星齐齐闪耀,被预言为前后三百年再难得一见的超世之才。 他长大后,也果真应证了此番预言,如今整个大金,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智慧的人,理应当做瑰宝玉石一般,高高捧在鹅绒垫上。 可公主殿下行事骄纵,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劳烦打扰国师。 只可惜,金朝如今大权是由皇后执掌,公主殿下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谁又敢违背她的决定? 哪怕国师大人身为世间不可多得的瑰宝人才,也只能委身于此。 门外偷偷探头的年轻婢女打量了长桌边两人好几眼,才小心地缩回去。 她一面替国师大人觉得不值,一面看着那两人坐在也处,又忍不住悄悄激动。 国师不能娶妻,却生得如此姿貌,好似月宫中的仙人降到世间一般,也难怪公主会起了邪念。 只可惜,能觊觎却不能得到,只好天天将人捉到宫里,哪怕放在眼前看着,也算一种安慰。 此情,真是太过缠绵! 比话本还要感人得不行不行的。 屋内,鹤知知咬下一口绒丝糕,闷闷盯着睢昼。 自打胎穿到这里,当了这个公主,如今已有十七年。 十七年来,她总是做一些怪梦,梦中总是焦炭废墟、国破恨别的场景,还有穿着国师袍却手刃生灵的男人。 梦中的细节十分具体,真实得好似亲眼所见。 一位资质千年难遇的国师,本应成为人间璀璨明珠,却一朝被恶女欺压强迫,坠落红尘炼狱。 失了贞洁,失了佛心,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毁去,他恨极恶极,转念成妖魔,不仅亲手斩杀了那恶女,还利用国师身份窃权覆国,带给人间生灵涂炭。 梦中的国师,便是睢昼——如今这一任的国师,她眼前的青年。 她与睢昼自幼相识,眼见着他从一个玉雪孩童逐渐长得越来越像梦中的模样,便深深明白,那个反复的怪梦,其实是个预知梦。 于是从幼时起,鹤知知便牢牢地盯着睢昼,心里偷偷提防、时时注意他是否依旧一心向善、佛心清澈,谨防他走向歪门邪道。 那几年还算顺遂,睢昼果然展现出惊人才华,一心扑在经卷上,并无其它异常。 但鹤知知并未因此放松。 及笄后,她反而愈发警惕。 年幼孩童毕竟对男女之事无甚感触,但如今睢昼已经长大成人,想必那梦中诱人坠入深渊的恶女也很快就要出现。 身为公主,鹤知知有这个义务,不让睢昼被那梦中恶女所诱,祸乱朝纲。 再者说,鹤知知和睢昼自幼相识,也不忍看他落到梦中结局那般田地。 所以鹤知知自告奋勇,主动担起监管之责,想尽办法督促睢昼一心向善。就如一个心怀远大抱负的果农,含辛茹苦地守着小树苗,希望他莫要长歪。 她这样辛苦,也算是尽了些许对大金的责任。 鹤知知其实也很清楚,自己对睢昼的看管实在是有些紧,外面偶有风言风语,说她手段霸道专横,辜负皇家公主娴静名声。 可是她的这一番苦心,实在无法对外人说明,只好先担着这骂名。 只要这一劫平稳度过,她自能将自身洗清。 鹤知知腮帮动来动去,将绒丝糕的最后一缕甜味吮去,目光依旧盯着睢昼,很是深沉。 许是落在脸上的目光太过直接灼烈,睢昼便是雷打不动的心境,也难以顶得住,余光往鹤知知轻轻瞥去,翻动书卷的手略停了停。 长袖微卷,露出一截如玉腕骨,与梦中映着月光的模样如出一辙。 只是,此时这双手捧着的是清香经书,梦中却捧着女人的头骨。 鹤知知凝望他的手腕,眼神复杂纠缠,眉心紧蹙,不知想到何处,忍不住轻啧一声。 睢昼:“……” “公主可是有不认同之处?”他轻轻放下书卷,端坐的脊背清朗如竹,问话声淡淡的,自带骄矜气度。 “啊?”鹤知知被他问话,摆了摆手,“没有,国师讲经讲得甚好。”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 “哦。”睢昼应声,或许是他常年浸润在高塔云端,嗓音凉凉的,目光也是凉凉的,“既然公主不是对经文不满,那便是对我有所不满。” 那倒也不是。 鹤知知摸了摸脸颊,只得又转口道:“好吧,其实我的确对经书有不解之处。” 她垂眸一看,见睢昼的手指正搭在某处经文上,猜想大约方才便是讲到此处,于是信口道:“你方才说,‘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觉得不对。” “哦?”睢昼依旧以那凉凉目光看着她,缓缓抬起衣袖,手指也跟着落到了书页上角的另一处,眼神也跟着移动,“可我方才讲的是这一句。” 那一句写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是吗,哈哈,哈哈。”鹤知知干笑两声。 睢昼静静望她一眼,似是不大高兴,收起书卷,抽开拉绳仔细系好,从长桌边起身。 “这就要回去了吗?”往常都要待满两个时辰。 鹤知知试图挽留,睢昼神情冷凝,半边侧脸如月一般掩在垂发后,并不搭理。 鹤知知上手拽住人的腰带,要强行留他下来。 睢昼一顿,垂眸凝着自己的腰带,沉声问:“公主既不听经,又不信佛,留我作甚。” 鹤知知确实并不信佛,之所以每隔七日叫他过来,只是为了确保他每周的确有念满两个时辰经而已,这样有助于他稳定道心。 “你念你的,我虽不听,但也可以解闷嘛。” “……” 清朗如月的国师,竟被人当做解闷的玩意儿,睢昼不露声色,身后的小童却咬了咬牙,眼眶也红了。 公主此番行径,实在是太过分。 鹤知知却还有更过分的。 睢昼想要拂开她,她却执着不放,睢昼似是忍耐道:“公主不听,我又何必读。留我在此无事可做,岂不让公主更加烦闷。” “怎么会无事可做?”鹤知知铁了心要留他待满时辰,免得坏了习惯规矩,下次他又要找借口提前离开。 鹤知知目光四下一扫,扫到桌上一盘核桃,道,“那你剥核桃,什么时候剥完什么时候回去。” 偌大公主别院,会差一个剥核桃的下人? 公主殿下再尊贵,也不能把国师这样消遣。 睢昼身后的小童气急起来,不管不顾撞了上去,想要抢回自家大人。 却不巧一头正好撞在鹤知知拉着睢昼的手臂上,鹤知知也是使了实实在在的劲力,这一撞一拉,竟将睢昼的玉带给扯断了,衣袍散开来,玉扣掉在桌上,叮叮当当作响。 睢昼衣襟散乱,衣摆飘扬,被鱼白里衣裹着的一截窄腰被迫暴露人前,他无言看着鹤知知,面色似有几分僵硬。 第2章 黑化第二天 鹤知知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更没想到,原来国师藏在宽袍大袖下窄瘦有力的身板,很有风姿绰约的潜质。 鹤知知不过是本能地多看了两眼,睢昼身边那个小童已经又红着眼咬紧牙关,一副要冲上来与她拼命的架势。 睢昼轻轻伸手拦住,那刚犯过错的小童委屈地缩回去,也不敢再乱动。 鹤知知总算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扬颈朝外喊道:“福安!” 房门大开,一位一脸慈和笑模样的公公微微弯腰站在门口。 门内的情形昭然于人前,不知从哪里传来几道暗暗吸气声。 鹤知知指了指桌上四处滚落的玉扣,道:“国师的玉带坏了,帮他补一下。” “是。”福安笑眉笑眼地应了,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竟当真很快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绣花针绵绵包。 “不必。”国师伸手拢住自己的衣袍,挡住福安的动作。 他脸撇向一旁,脸上的白皙不知是肌肤本来的玉色,还是被冒犯后气得脸色发白。 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可怜。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仍执意道:“补好再回去。” 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留满他两个时辰。 睢昼神容如月,逸散着清清冷冷的光。 他低垂着头拽紧自己的腰带,咬字加重:“不用。” 于是扯过自己的衣襟,勉强整齐几分,拿起经书大步往外走。 鹤知知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补充道:“七日后再来啊!” 小童赶紧弯腰抱起桌上的笔筒宣纸等物,不敢对鹤知知使脸色,只好愤愤瞪了福安一眼,忙不迭地跟上睢昼的背影。 福安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国师走远,才回头道:“殿下,国师大人似乎不大高兴。” 鹤知知亦看着睢昼的背影。 “无碍,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惹他生气了。”鹤知知想了想,道,“着人去月鸣殿守着,直到戌时,若是有闲杂人等出入,立刻来报。” “是。” 这也是鹤知知长久以来的习惯了。 若是可以,鹤知知定会日日都将睢昼召进自己的宫里,由自己亲自看管着,断绝他与其他女子的接触,这样才能提供最大的保护,免得让他被那梦中的恶女给玷污了清白,以至于黑化屠国。 只可惜,国师身份毕竟尊贵,她最多也只能七天叫他来一回,于是其它的时候便只能叫自己的暗卫守住睢昼的住处,时刻监视。 如此一来,公主对国师的独占欲金露殿上下早就人尽皆知。 公主口中的“闲杂人等”,底下人都心领神会,其实就是指陌生女子。 公主醋劲大得很,简直连月鸣殿寄居的野鹤都恨不得一只只检查是雄是雌。 鹤知知并不知道底下人的想法,回头看一眼桌上的狼藉,揉揉额角道:“瞳瞳,把这儿收拾了。” 门外的小婢女应了一声,小碎步进来仔细擦拭桌面。 越擦脸越通红。殿下将国师大人召进来,不过一会儿便扯断了腰带,殿下此前从未如此露骨过,今日还是头一回。 瞳瞳看一眼门外的柳色,果然啊,是春意催人。 话本里写的那些道理果然正确得不行不行的。 鹤知知看着自己的小婢女脸色通红,鼻子吭吭喘气如牛,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什么,伸个懒腰走进了殿内,翻那堆奏折去了。 最近母后将一些琐碎事务挪给了她,鹤知知还未能完全上手,折子也批得不大熟练,需要多花些时间适应。 - 睢昼领着小童点星快步回了月鸣殿,一路步履生风。 月鸣殿位于和清池西北,在一座高高矗立的白塔上,距离宫城中心有些遥远。 这座白塔是百年前皇廷专门为国师修建的,象征着大金至高无上的月鸣教中心。 大金的历代王侯将相,大多都是月鸣教信徒,上行下效,几乎所有臣子及其家眷也都信奉月鸣教,唯独如今这位中宫皇后和公主,从来与月鸣教无缘。 月鸣教在百姓心中的影响力极其巨大,可谓一呼百应,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皇权的威力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国师身为月鸣教的掌管者,则是天下身份最独特之人。 虽然明面上,皇室是天下之主,国师的权力低于统治者,但实际上,国师一人的地位便几乎能与整个皇室平起平坐。 白塔高耸,靠近山峦,山间稀薄云起缠绕在殿周,烂漫生长的野树野花竟不约而同将花枝伸向殿宇,仿佛环抱着月鸣殿,甫一走进,真仿佛进了天上月宫。 点星快步跑进屋内,挑了另一套月白长袍替睢昼换上,一面整理衣袖一面压不住恼怒道:“公主行事越发乖张,简直叫人可气!” 睢昼眼睫低垂,看不清楚在想什么,但面上的神色多少是有几分尴尬。 看了看那被扯断的腰带,收回目光。又忍不住挪过去看了看。 如此几番,才慢慢舒出一口气,神色淡然下来,懒懒倚去榻上。 点星说着说着,眼眶又红起来:“如今外面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大人您明明是清风皎月一般的人物,却也被那些污浊之人天天提在嘴边。” “竟然还揣测您与公主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这这这,真是脏得让人耳朵痛!” “今日大人这样狼狈回来,不知又被多少人看见,明日,明日他们只会传得更难听。” 殿门外窸窣说话声,点星扒在窗边分辨了一下,发现又是公主宫中的人来了,正打听今日有谁出入国师殿中,还死乞白赖地站在门口,看那架势,又是不到戌时不会走了。 点星气恼不已,有意提高嗓门喊道:“都是那公主惹的祸,连累大人声名受损,真是可恶!” 话音刚落,一阵凉飕飕的目光落到肩上,点星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正对上睢昼斜倚榻上投来的目光。 点星知道自己失言,不甘不愿地收了声,回到他旁边来,专心替他奉茶。 点星才十一岁,其实并不是仆从,仔细算算,应当要算是睢昼的小师弟。 师父圆寂前不久将襁褓中的点星带回,虽没有明示,但月鸣殿内已经都将他当做师父的第二个徒弟看待。 点星年纪小没有什么大志向,从未将自己看作前任国师的弟子,又对睢昼崇拜非常,于是丝毫也不计较身份高低,硬要留在睢昼身边充当小侍从。 睢昼是点星心中最伟岸的人,自然舍不得他受委屈。 吸吸鼻子嘟囔道:“大人,难道你不想骂两句出气?” “往日不也是如此么。” 睢昼在月鸣殿内坐姿远不如在外的端方,他斜倚在一条长榻上,劲瘦腰身尽显,长发微乱,宽大袖中生出幽幽檀香,偏头摆弄棋盘,语气已恢复了往日的淡定轻飘。 大人竟是被欺压成习惯了么。 点星握紧拳,终于将积压了多年的疑惑吐出:“那公主行事专横,可对其他人,并未像对大人这样冒犯。她对大人不敬,大人却屡屡忍让她,这究竟是何故?” 睢昼稍稍顿了顿,解释道。 “她没有恶意,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可怕。” “对,她只是想控制大人你而已。”点星认真点点头。 睢昼微微蹙了蹙眉:“怎能这么说,也不是控制。她只是,必须时常见到我,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做些什么罢了。” “?”点星抱住自己的脑袋,“这不可怕吗?” “……” 睢昼竟有些语塞。 他目光悠悠抬起,似是回忆完了一桩往事,才道:“幼时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慎落入深水中,是她费尽心机将我救起,那一回她也吓得不轻。” “从那之后,公主便对我格外留意,也是源于那日留下的阴影。你以为她行事骄横,其实她只是关心过甚而已。” 睢昼语气平平,娓娓道来,沉稳声线中自带坚定人心的力道。 点星不由得有些被打动,听完后,放下抱着脑袋的双手,怔怔道:“原来还有此等内情。” 点星琢磨了一会儿,眼中敌意淡去大半,只道:“公主竟是一片好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公主太过珍重大人,才有这诸多手段罢。但公主也不该如此不加遮掩,如今外面流言如云,听了总是叫人着恼。” 睢昼听了,倒没再不悦,将一颗棋子推过一格,眉眼淡淡:“旁人要碎嘴,那也怪不着殿下。我会找机会同殿下好好说的。” - 晚膳公主是陪着皇后一起用的。 宫中人少,唯有这对母女在一起时,宫室内才有暖融融的味道。 鹤知知替母后夹去一块芙蓉果,又从母后面前的碗里换回一块夹酥肉,吃得心满意足。 她桃腮粉面,脸颊精致,换下厚重的公主朝服后,便是个瓷娃娃少女模样。 挺翘的鼻尖沁出点点汗珠,圆润乌眸中映着烛光,显出几分幼兽一般纯稚,尤其在啃肉之时,更像小兽进食似的专注蛮狠。 而一旁的皇后则完全是优雅美妇,每一举一动都怡然自得。 母女同桌,没那么多规矩,皇后浅尝了一口去年新酿的雪梅酒,淡淡道:“听闻今日国师从你院中拂袖而出,可有这事?” 鹤知知咽下一粒肉丸,点点头解释道:“是,但女儿并非故意惹恼国师。” 皇后听了这一句解释,就没有再多问,“嗯”了一声,只嘱咐:“把握分寸。” 皇后对她从来是百分百的理解包容,只要是她亲口说出的话,皇后都会无条件地相信。 哪怕是从前惹出了乱子,皇后也会替她收拾好,收拾完之后再同她该罚就罚,教她下回如何可以不再犯。 鹤知知望着烛光下的皇后,眼眶中有些氤氲。 鹤知知对前世的记忆不多了,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四五岁,小小的躺在病床上,终日受着痛苦折磨,养成了坏脾气。 偌大的病房内,除了穿着无菌服的医生护士,她看不到别人。 偶尔听见护士在病床边说话,说她家早就没了关心她的亲人,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死掉,好彻底瓜分她身上的遗产。 鹤知知当然倔强不肯死去,可生死不由人,一觉长眠过后,她发现她变成了个刚出生的婴孩,被人抱在怀中,细心呵护。 对她来说,她上辈子遭受的只有痛苦,这一世却有母亲爱重,细心教养。 她不会允许这一切被梦里那个恶女打乱,她要认真守护母后,守护母后的国家。 先帝逝世已有十数年,他只留下了鹤知知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来,皇后替他执政,既不曾登基为女皇,也不曾从旁的宗室子弟中新立太子。 但皇后治下,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世人早已习惯。 皇后转了个话头,又问起:“给你的那些折子,批好了吗?” 鹤知知点点头,应道:“都处理好了,已经分发下去,还有一应安排布置都已妥当。” 皇后赞赏地瞥她一眼,夹了根碧□□白,慢条斯理嚼完道:“从明天起,内宫事务也交给你掌管。” 鹤知知微微一顿,放下碗筷,手心彼此磋磨。 “怎么?”皇后曼声问。 鹤知知方才还吃得嘴唇嘟嘟,鼻尖冒汗,这会儿却没了那番肆意畅快:“母后……若是我能力不足,做得不好,岂不是辜负了母后的期望,也、也辜负了大金。” 她隐约猜到母后的意思,可她只是想辅佐母后,还没想过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那可是整个大金。 再说了,她身为公主,若真要如母后所言登上大统,不知会遭遇多少艰险阻力。 皇后的目光似乎能轻易将她看穿,在她脸上停了一停,道:“不要紧,万一你父皇在民间还有个私生子呢?” 私生子? 鹤知知嘴边一圈油光,突然在饭桌上听闻了这么一个大秘密,眼神发懵:“……母后你说真的吗。” 宫中除了母后,其余妃子都无所出,人丁的确寥落得不寻常。 难不成,父皇真有什么私情在外? 鹤知知越想越吃惊,小声问:“母后,父皇真有私生子吗?在哪儿呢?” 皇后淡定道:“这不是还在找吗。” …… 还在找。 鹤知知:“?” 第3章 黑化第三天 “什么时候找到你父皇其他的孩子,你这个公主就什么时候休息,也再不用费神去操心那些事。” 皇后淡然地低头吹茶。 鹤知知无言。 父皇都在皇陵安息十数年了,要是真有那什么私生子,早就已经浮出水面,哪还要到现在来寻。 鹤知知这才反应过来,她又被母后唬骗了。 鹤知知提了一口气,是她不好,不应该如此犹豫。 身为唯一的公主,她理应以母亲为榜样,尽力去完成这份应尽的责任。 哪怕她依旧怀疑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能够做好。 但沉重的念头只在公主脑袋里转悠了一会儿,待到步行回到自己宫殿中,鹤知知又是一脸轻松神色。 洗漱安寝,帐外一朵烛火幽幽跳着,鹤知知翻过来,又翻过去,莫名有些睡不着。 她将一个多余的软枕抱在怀里,盯着朦胧烛火发呆。 烛火光晕中,似乎暧昧勾勒出一件鱼白里衣,腰肢收紧,没入外袍之下。 鹤知知出神地想了会儿,思绪竟慢慢平稳下来,很快眼皮渐重,沉沉睡去,也没做那尸横遍野的预知梦。 数日后清晨,天边才刚泛白,鹤知知便被人从被窝里挖了起来。 接任了内宫事务,鹤知知再不似以往清闲。 一大早,各宫的太监嬷嬷蜂拥进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汇报。这位妃子口干舌燥,想食荔枝,那位娘娘心情郁郁,想升三十两月俸,琐碎诸事,听得鹤知知脑袋都大。 难怪母后要将这活计丢给自己。 虽然头痛,鹤知知还是努力将内宫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每天被迫早起听这么一堆破事,鹤知知心中的疲惫与日俱增。 好在,午后办事的人渐渐散了,小姐妹也进宫来找鹤知知玩耍。 彼时鹤知知正躺倒在美人榻上犯困,窗外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小臂上,白光耀目,将那块肌肤暖到微烫。 陶乐然是户部尚书嫡女,跟鹤知知素来要好。 见鹤知知像条懒猫一般躺在那儿,便走过去促狭地在她腰上挠了一把。鹤知知果然立刻卷起来,抬起眼睛看她:“是你啊。” “不然你在等谁?” 陶乐然奇道,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捻起一粒莓果扔进嘴里:“听说你最近忙得很。” “是啊——”鹤知知拖长了尾调,含含糊糊地抱怨,“的确有些晕头转向。” “乍然管事,总会有那么些日子不适应的。”陶乐然唏嘘,劝慰了两句。她翻动桌上的书卷,随口问,“你在忙的就是这些?” 桌上有一本厚皮封装的册子,里面全是娟秀小楷,看上去像是公主自己写的字,陶乐然好奇地拿起来一看,“哗”地感叹出声。 鹤知知朝那边瞥了一眼,登时一怔,赶紧翻身坐起,一把将那册子夺了回来。 她双手忙乱地将书册翻回去覆好,纸页翻动间仍然难免泄露出一些字句—— “元月二十日,国师饮牛乳后入睡。” “二月二十八日,国师多用一碟糖蒸酥酪。” …… 陶乐然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就差没在桌上滚来滚去。 倒不是因为纸上记载的内容有多好笑,而是因为鹤知知此时的表情。 好似被人发现了藏得最深的秘密一般黑着脸不悦,又故作镇定地板起面容,鹤知知白了陶乐然一眼,将那书册卷起藏进襟前。 陶乐然笑够了,才喘过气来,擦掉眼角泪花,撞了撞鹤知知的肩膀道:“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怪癖了。” “注意你的言辞。”鹤知知严肃道,“我这只是为了保持一个良好的习惯而已。” 鹤知知又歪头想了想,举证道:“母后安排给我的事项,我也会这样记录呀。” 陶乐然又差点笑到岔气,摇摇头道:“皇后娘娘的嘱咐,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当然要牢牢记下。你怎能和这个相比。再说,你知道的这是不是也太多了些?我估摸着,我娘都不知道我昨晚吃用了什么糕点。” “别胡说!”鹤知知爬起来敲了她一记,起身去屏风后换衣裳。 将轻薄纱裙褪去,换上一件束腿带风的绸缎裤子,很是轻便。 陶乐然兴致勃勃地倚在美人榻上,边隔空欣赏着屏风后隐约透出的纤美肩膀轮廓,边挤眉弄眼地问道:“我说公主殿下,难道你就真没意识到,你在小本本上记人行踪的这个癖好实在有点……怪异?” 鹤知知从屏风后走出来,伸手让身旁婢女替她系好袖带,微恼地瞪了陶乐然一眼:“还顾着贫嘴,今日还出不出门了?” 陶乐然是关不住的活泼个性,她每回来找鹤知知,必是因为又在外边儿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要带着鹤知知去看的。 鹤知知也颇有默契,不用她多说,自行换好了出门的衣着,只是可恶,竟被陶乐然看见了那个册子,今日又被她好生数落一通。 陶乐然也见好就收,默默示意自己会乖乖闭嘴。 毕竟是公主,可不能乱逗,要是逗急眼了…… “说不定你也会把我今天吃了一碗绿豆汤,三块黄面糕,都写在你那小册子上!” “你!”鹤知知举着团扇,一路追着陶乐然打闹出门。 陶乐然嘻嘻哈哈,两个少女一前一后,沿着宫墙跑得自在如风。 她们去了一处热闹集市。 这儿是民间手艺人聚集摆摊的地方,向来都是熙熙攘攘,只是今日有一个角落格外热闹些。 陶乐然拉着鹤知知,像两只轻灵的燕子钻进了人堆里,侍卫在后面急急忙忙跟上来,小心地帮她们开道。 一群人围在正中央的,是一位半头华发的老者,他正面看上去有几分可怖,因为他原本是一对双目的位置,却长着一对肉瘤,显然是已经双目失明。 他身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垫饼、支钉等物,还有一缸和好的红泥。 一个总角年纪的男孩儿挤上前,在他面前的铜碗里洒下一把钱币,老者偏头听了听响动,似是在分辨银钱数目。 辨认完,老者招手让那孩童过来,伸手在他面上、颅骨等处揉捏几下,接着便将手伸进缸中,翻搅揉弄,捧出一团红泥,摸索着在他那张桌上,将红泥边转边捏成了一个肚腹滚圆、憨态可掬的形状。 接着,他拿起小刀在正面雕刻几下,轻松勾勒出眼耳鼻唇,然后在顶部勾出一顶帽檐的模样,背面切出一个壶口,装进了木盒中,递给那付过银钱的孩童。 那孩子抱着木匣快快乐乐地跑了,大约是去城东找人烧窑。 老者面前,除了那堆制陶的器具,还放了一些已制成的陶品。 全是陶壶形状,但这些壶上无一例外,都顶着一张人脸,想必与方才新鲜出炉的人面壶一样,是这位老者的杰作。 桌上摆着的这些人面陶壶是只看不卖的,个个惟妙惟肖,甚至还有一个,大约是外邦人,连脑袋上卷曲的头发都刻出了纹路。 方才那孩童拿走的陶坯虽然还没有烧制好,但鹤知知方才看这老者手下勾弄的那几下,就已经能看出,那陶壶上必会栩栩如生地显现着孩童圆润的耳廓、嘴巴微微嘟起上翘的天真笑模样。 老者制陶的工艺其实称不上精湛,只能说是寻常,或许街上集市里两文钱一个的陶碗也要比他捏制的结实些。 但外面有卖糖人的,瓷人的,却没有卖人面壶的,而且是跟自己个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壶,当然新鲜。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老者双眼皆盲,只凭双手摸骨,便能捏出这样惟妙惟肖的陶器。 也难怪有这么多人在此围观,又难怪陶乐然会巴巴地把她从宫里拉出来看了。 “大泗城中繁华是繁华,这几日却少有新鲜事,也就这个颇为有趣。” 陶乐然摇着团扇,显然对自己挖宝的能力很是自得。 鹤知知笑了笑,偏头看着那位老者,若有所思。 - 夜凉如水,将龙塔顶端,月鸣殿四周挂着的灯笼还在亮着荧荧微光。 睢昼本应早早歇下,可此时他对面坐着一个神秘莫测的陌生男子,屋内无一个下人侍奉,也就无人看到这一幕。 睢昼对面那人长得清秀温文,身后却背着一把大刀,刀柄上还有暗刻纹路,烛光一照,犹如游蛇移动。 “……那窝土匪遭清缴后,崇山门接了国师大人之令,集结数十人马飞奔赶去,在塘湖一带搜寻了五个日夜,却并未发现藏宝图的踪迹。”清秀男子对着睢昼笑了笑,“国师大人,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若谷少侠当真一无所获,又怎会深夜来这里寻我。”睢昼端着茶杯,在指间摩挲转动。 他一身素白寝袍,其间用银线绣着双生莲花,乌发披散,在月光下如水柔波。 谷映雨试探无果,牙根轻咬:“从国师这里,还真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是我不自量力了。”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一根骨笛,上面气孔研磨精致圆润,却排列不一,作为乐笛来说,只能算是瑕疵次品。 谷映雨将骨笛放在桌上。 睢昼定定看了一眼,亦从一旁的木盒中取出一根骨笛,摆在一处。 两根骨笛上孔隙一致,材质看起来也是一模一样。 “这是用白鹤翅骨刻制的。除了这两根,恐怕还有很多人手里拿着此物。” 睢昼抬眸看着谷映雨。 谷映雨凝眉思忖少倾,站起身。 “那我便知道了。请国师大人稍待,崇山门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睢昼起身送客,谷映雨却身轻如燕,在窗沿上足尖轻点,便趁着夜色高高飞入空中,跃进一片浓密树林中,消失不见。 窗外咔哒一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放了下来。 睢昼眸光一转,挥袖拂开窗棂。 窗台上,放着一个精致木匣。 匣中是一个木雕镇纸,上面的花纹起伏、走势弧度,都与睢昼从前被公主贪玩摔坏、只剩一半的某个镇纸一模一样。 第4章 黑化第四天 看见镇纸,睢昼神色中的锋锐柔化,眼中的防备也消失。 他站在塔顶,将镇纸收进掌中,眺望一眼远处静谧的皇城中央,算是接受了那位公主送来的赔礼。 - 晓星明灭,霜滑朱桥。 影卫赶回金露殿,在烛火掩映处单膝跪下,低声回禀。 鹤知知凝神听完,从怀中拿出小册子,提笔记下。 “子夜,国师孤身会友。” 后续详情却没写在纸上,只默默回想两遍,记在脑海之中。 “辛苦了。”鹤知知低头把笔墨吹干,身旁的影卫却没有退下,似乎在沉吟着,有些话不知如何开口。 鹤知知非常习惯地看了他一眼。 影卫裹着夜行衣单膝跪地,面巾已取了下来,露出半条锋利流畅的下颌线。 鹤知知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放在桌角,曼声道:“‘辛苦了’,这句话不必回。” 话音刚落,身边的人影唰地消失。 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苹果。 鹤知知站起身朝床边走去,肩背舒展腰肢后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熬太晚了,明天能睡懒觉吗。 答案是不能。 第二天依旧是天不亮,鹤知知便被侍女从锦被中挖了出来,伺候洗漱,梳妆打扮,半搀半抬到了前厅去。 前厅又坐了一片乌泱泱的人,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鹤知知满头黑气地盯视她们半晌。 半晌后拍案而起:“我不干了。” “什么?”福安颤巍巍跟上来,小心竖起耳朵。 鹤知知提步往外走:“这公主我不当了。谁爱早起,谁去当吧。” 如此惊人宣言,在座的人都听见了,慌张失措地彼此互相探看,有的神色不明,像是暗藏心思。 福安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追着鹤知知进了寝殿。 鹤知知颓唐地一头栽倒在被团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福安,不要劝我,不然罚你去当敬事房的小太监。” “哎哟,殿下,老奴这一把年纪,哪还挤得进敬事房。”福安身形虽然胖墩墩,行动起来却很轻手轻脚,将槛窗一扇扇关上,门帘也放下来,替鹤知知拉起被角盖好,“殿下劳累了,歇息吧,老奴请各宫娘娘们回去便是。” 鹤知知睁开双目,感动地瞅了瞅他。 福安笑容慈和,连脸上的皱纹都显得那么包容。 鹤知知喉咙里嘤嘤两声,偏头在福安温热的手背上蹭了蹭,长舒一口气闭上眼。 福安退出寝殿,带上了门。 嘱咐完婢女们切勿打扰,福安站在门口甩了甩拂尘。 得去找宋太医才行。 至少得给殿下开个头疼脑热的诊单啊…… 可惜宋太医的诊单还没开出来,已经有人到皇后那里,将金露殿的事告了一状。 “公主贪玩懒政,后宫事务本是本职,却不仅推脱搪塞,还当场威胁众嫔妃,叫数位嫔妃现今还惊怕不已……” 皇后用杯盖刮了刮茶面,懒懒挽起一丝笑意,神情不仅不恼怒,甚至还有丝欣慰。 “公主能坚持了这些日子,已经是出乎本宫意料了。” “偶尔休息一天,很打紧吗?本宫倒觉得,她这几日处理的事情都十分漂亮,哪怕空余一两日不理事,后宫也出不了乱子。” 皇后放下茶杯,笑吟吟地垂目看向下首的大臣。 大臣姓张,在朝中任金紫光禄大夫,有一个妹妹正在后宫中,是先帝还在时封的贵妃。 皇后看着他道:“至于后妃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怎么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公主吓到?” 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往事,皇后了然道:“不过也是,本宫这群姐妹胆子是不大的。当初先帝要下令众妃嫔陪葬时,好几个吓得失禁,还有连夜在宫中挖地道的……” 皇后摇了摇手绢,抵在唇前,似是被逗得想笑,不能自已:“也怪不得她们。” 几句话之间,堂下站着的那张大夫已是面无血色。 只得匆匆站起身,向皇后行礼告辞。 直到离开宫城,张大夫好似金纸的面色才恢复了些。 当年先帝驾崩前,宫中没有一位皇子,先帝的确有意要依照律法让后宫所有妃嫔陪葬皇陵,以至于后宫之中一片人心惶惶,哭号不止,仿若人间炼狱。 那时后妃们哭的哭、逃的逃,太后体弱镇不住她们,竟叫这些人做出许多蠢事。 张大夫的胞妹便是挖地道的其中一个。 当时张家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但因为皇室血脉式微,张家暗中别有盘算,不忍自家女儿丧命宫中,并未阻止张贵妃,反而还悄悄助力,本想着逃出来后隐姓埋名,还能再嫁个好人家,再享半辈子福。 除张家外,当年作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却不想,有一日皇后去侍疾回来,先帝竟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不再要求陪葬。 白忙活一场,所有人都傻了眼。 后宫妃子们出逃、闹事的铁证,往大了说与谋反无异,往小了说至少也是个不忠君,不仅可以立即处死,还会连累氏族。 先帝崩逝后,大权渐渐由皇后掌握。 但皇后不仅没有对当年闹事的后妃严加处理,还大开国库,往每个宫里送出许多奇珍异宝,意为安抚。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皇后是妇人之仁,放松心神之余,暗地里对皇后嗤笑不已。 可到后来才发现不对劲。 皇后虽然没有立即处理此事,却将所有当初侍奉妃子的仆婢都留在宫中,只要有他们在,当年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铁证,若想追究,随时都可翻出来要人命。 皇后就好似拿着一把无形的刀剑,终日悬在后宫所有妃子的脖颈上,让她们,及她们背后的氏族,不得不至少在表面上服服帖帖。 但几年过去,如今的情形早就不似当年。 皇后执政数年虽然一直稳稳当当,但皇权把在女人手中总不体面。 张大夫本想借着公主的把柄暗暗戒饬皇后,却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被皇后随口提起当年往事吓得一身冷汗。 皇后看着张大夫走远,目色沉沉。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不会喜形于色,旁人哪怕大着胆子天天偷觑娘娘面色,也无法揣测出几分端倪。 门边轻响,福安迈着胖胖的身躯挪进来,朝皇后拜了一礼。 接着弓着腰背呈上一张诊单,上述公主殿下偶感风寒,头昏腹痛,不得不平躺静养。 皇后结果那页纸扫了一眼,立时气笑了,没戴护甲的那根手指在福安额上敲了一记:“你啊,就宠着她吧。” “罢了,等她睡够,再叫她来见本宫。本宫非要看看这只小猫崽子到底在胡闹什么。” 福安嘿嘿笑了几声,眉眼弯弯,又给皇后作揖奉茶。 - 一觉醒来,鹤知知才后知后觉地慢慢涌上心虚。 不用旁人提醒,鹤知知自动自觉滚去了中宸殿。 皇后刚处理完奏折,正由一个嬷嬷替她揉着眼睛放松。 鹤知知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嬷嬷退下,自己代替了嬷嬷的力道。 刚换人,皇后便睁开眼,戏谑地瞅着她。 鹤知知讪笑两声,半跪半坐到皇后腿边,软着音调喊:“母后。” “自己说,我懒得问。” 皇后换了个姿势,靠着扶手半躺下来。 “母后,我错了。”鹤知知讷讷,“可我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我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一屋子人,言之有物的一个也没有,我天天从大清早听她们说废话,一直听到晌午,真是厌倦。” 这才是真正使鹤知知恼火的原因。 一帮子人仿佛找茬一般,天天说些重复的抱怨,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看着就来气,真不知道她们图些什么。 皇后原本美目微阖,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似是觉得十分有趣,道:“有时候,我真庆幸生下的是个公主,而不是皇子。” “为何?” 鹤知知懵然。 “你若真是个男子,就冲你对着后妃这股子嫌弃劲,我还要替你的后院子嗣之事操心。” “我也不是嫌弃她们。”鹤知知撇撇嘴,“我就是觉得,这样活着好没意思。” 心尖如麦芒,明明锦衣玉食,却一个个浑身怨气。看着她们,鹤知知只觉得可悲,又可气。 “你有这般想法,才对了。”皇后微微抬头,转眸看着她,“知知,你要做的事,本来就跟她们不一样。” “母后……” 鹤知知沉吟。 母后说的那些大事,她暂时还不大明白。 但是至少,她现在不能给母后添麻烦,让母后还要为她的事烦忧。 “总之,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至少,不会再让她们有理由来找你告状。” 鹤知知趴在皇后膝上。 皇后眼中沁出温柔笑意,轻轻抚摸着鹤知知的头发。 跟母后认完错,鹤知知心里总算好受不少。 她重新振作起来,回到金露殿做了一番安排,又溜达到文六所去看望无岐匠人。 无岐匠人便是昨天鹤知知从集市上带回来的那位制陶老人,他制陶手艺一般,但精微雕刻技术却出神入化。 鹤知知给他半个打碎的木雕镇纸,他果真能还原出一模一样的来。 老人不知道经历过什么苦难,双眼失明,神智也大半错乱,只记得自己故乡是个叫做无岐的地方。 他一路摩挲来到都城,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误打误撞靠着雕刻手艺糊口。 不过平民百姓能买得起木雕的不多,达官显贵又嫌他面目可怖晦气,他只好转而制陶,靠一些新鲜玩意吸引客人。 老人已经知道了面前站着的是金朝公主,颤颤巍巍想要行礼,鹤知知只道:“你替我复现了友人的心爱之物,便是对我有恩德,不必拘礼。” 于是将他留在宫中,安排吃住,着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侍奉,仍然让他专心做自己擅长的木雕手艺,替他取名叫无岐匠人。 鹤知知去探望他时,无岐匠人果然正在小院里摸索摆弄工具。 木头锯成一段段堆在一旁,桌上是一个镂空的木框,木框内已经有一些图案,雕刻出来的小人儿、车水马龙,栩栩如生。 鹤知知惊艳地赞了一声,细细看那木雕图案,却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起来。 暮色四合,树丛中鹞子咕啼,鹤知知同无岐匠人告辞,走出院外。 过了没多久,暗卫悄悄跟至鹤知知身边,低声道:“昨天殿下问的那个人,已查到了。” 鹤知知顿住脚步。 “同国师大人子夜会面的,是崇山门的少当家,谷映雨。” 第5章 黑化第五天 “崇山门?” 因为那个预知梦的关系,鹤知知免不了暗中布置人手每日观察睢昼的动向,看是否有陌生女子与睢昼来往过密,提防梦中“恶女”何时现身。 结果却被她偶然发现,睢昼有时候会秘密地见一些江湖中人,像是在与他们交易些什么。 鹤知知虽然不会贸然插手,却会背着睢昼将所有他见过的人调查个仔仔细细。 她做这些,除了是因为本能的警惕和提防,同时也是担心。 鹤知知没怎么接触过江湖中人,只是透过传闻留下一个粗浅印象,觉得他们大多粗犷不羁、总是喊打喊杀,国师重逾千金,同他们来往,若是不小心被他们弄伤了可怎么办。 不过鹤知知也明白,她的这些暗中调查,即便再怎么小心谨慎,恐怕也难以完全瞒住睢昼。 但睢昼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异常,既不曾提防,也没有驱赶她的暗卫,以至于这种“监视”就这样相安无事地保持了数年。 一只竹筒递到鹤知知掌心,她将里面的纸条拆出来展开看了一遍。 上面记载着崇山门的发家始末。 崇山门本是聚集在南湖山脚下的一个商帮,经过一代代发展力量壮大,最后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富家大族,门下子弟上千人,在江湖中也是不可小觑的势力。 因是经商起家,崇山门很讲义气和公道,不论是当地百姓,还是有过交际的生意人,无不交口称赞,名誉颇胜。 几个月前,门主意外过世,崇山门上下悲愤不已,似乎正在找一帮土匪寻仇。 看起来是名门正派,并非奸佞之辈。 鹤知知收起竹筒,又掏出一个苹果,对暗卫嘱咐道:“崇山门不用再盯了,继续留意月鸣殿那边。” 鹤知知回到殿中,被福安催促着上床,又在耳边温温絮叨了半晌,总算肯闭上眼睡了一夜好觉。 翌日一早,后宫六院所有宫妃门口都早早候着一个宫女太监,是从金露殿来传话的。 即日起,各宫无需面见公主,如有需上呈之事,预先以特定竹卷写好,统一递呈,公主统一评阅。 每人每日只可写三行以内,如有额外要事禀报,需提前向大总管福安呈请,再视情况是否同公主当面商谈。 除此之外,公主每半月在金露殿面见一次所有妃嫔,不论职级高低,名曰“例会”。 此举是仿照官员上朝的制式,既挑不出错儿,也就无法违抗。 妃嫔们有的脸色难看,有的却是长松一口气。 自从先帝不在,这后宫之中的派系相争就更加猖獗。 有的人是想天天去公主面前露个脸,摆个谱。有的人却是不得不依附随行,还得天天去看他人的脸色,照着他人的意思说话做事,才能在宫中讨得几天好日子过。 现在公主如此安排,倒是叫后者觉得轻松许多,也公平许多。 其实嫔妃们日日拘在三宫六院,哪里有那么多的事要禀报,那些兜满一袖子的话若真正要写下来,有用的不过两三句,大多数是根本无话可写,直接留下竹卷不交。 于是最终交到鹤知知那里的竹卷也就只装满了一托盘。 鹤知知从母后那里请来了一位熟悉后宫事务的女官,替自己先行审阅。 若是诉求符合后宫惯例的,直接发下各所照办。其余的,再交给鹤知知亲自来看。 如此一来,原本要费上一上午工夫的事情,在鹤知知边用早膳边看竹卷的一刻钟里便能解决,金露殿里清净不少。 忙完正事,鹤知知不忘嘱咐侍女再收拾一遍隔间,不能有灰尘,瓜果要洁净,最好再熏一遍檀香,国师喜欢。 又到了国师来讲经的日子,鹤知知心道,这回可不能再怠慢。 上回气得他拂袖而去,这回定要叫他高高兴兴的才行。 圆脸圆眼名叫瞳瞳的侍女非常乖巧,拿起擦布结结实实地将桌椅又擦了一遍,见公主站在一旁嘴唇含笑若有所思,便悄悄对公主道:“殿下,国师来的时候,殿下总是很高兴。” 鹤知知抹了抹脸:“有吗?我只是在想高兴的事情而已。” 瞳瞳咧着嘴对她傻笑。 - 月鸣殿中,此时正在招待客人,那位贵客已在里面坐了有两个时辰。 从东海快马赶回的丁洋王世子到了王城,却没有先进宫请安,而是绕到了皇城西北角的将龙塔,来找高塔上的国师。 睢昼十岁之前曾在东海丁洋王府住过一段时间,与世子便是那时起相熟。 两人面对面隔桌而坐,世子低头转着茶杯,皱眉打量水面上飘着的花瓣。 “粉色的茶。”世子啧啧有声,“在东海边境,粉色的姑娘都少见。” 两人多年不见,但常有书信往来,言谈之间十分熟稔,今日长谈过后,更是连最后一点顾忌和生疏也没了。 睢昼直言道:“你今日初回皇城,宫中恐怕都还没收到消息。你应该先去面见皇后与公主。” “为何?就因为臣子应当效忠?”世子嗤道,“我早就不信愚忠那一套。更何况,先帝早逝,大权旁落,如今这皇后、公主,弱女之辈,哪里值得什么忠心。依我说,我宁愿效忠于你,我方才说过,整个东海反正一直听你调令。” 睢昼眉眼沉凝,嗓音压得极低:“景流晔。” 被喊了大名,景世子噎了一下,讪讪压下了话头。 “好罢,我知错了,当我没说过。” 虽说自诩熟稔,但眼前这位国师若真动起怒来,景世子也不敢招架。 他双眼转来转去,尽量自然地咳了两声,转移话题:“对了,你还记得千机府?” 睢昼颔首。 “我这次北上,经过千机府,去里面讨了样好东西。来,你找间密室,最好暗不透光的,让你看看。” 千机府是江湖中最善奇巧机关的门派,相传是鲁班后人一代代传袭而来。 对于千机府的东西,睢昼还是感兴趣的,于是起身,在一旁的书柜某处搬动了一只貔貅,墙上石门发出巨响,缓缓转开,显出一条密道。 身处换成、地势幽静的月鸣殿,竟然有这样长的密道,恐怕连宫中负责建造此殿的工匠都不知情。 景流晔眼神一闪,颇具深意地看了一眼睢昼,随他一同走进密道。 密道狭长,到了底端反而极其开阔,是一个比月鸣殿还要大出几倍的单层宫殿。 将龙塔靠着多宝山,想必睢昼是借着山势,在山中挖空了一层,作为月鸣殿的巨大“后院”。 睢昼挑了一间请他进去,景流晔却面色躲闪,示意要跟在睢昼身后。 身处自己的地盘,睢昼并未多加防备,提步走进。 身后“咔哒”一响。 睢昼倏然回头,发现景流晔掏出一把铜锁,在门口死死扣住。 - 鹤知知用完午膳后,这一日专门没有午睡,坐在静室等睢昼过来。 静室里什么都没有,鹤知知坐得无聊,又起来站一会儿,到窗边走动走动。 瞳瞳贴心道:“殿下要不去睡一会儿,等国师大人来了,奴婢叫醒您。” 鹤知知扯唇一笑:“我自己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是叫得醒我,上一回也不至于让国师在外面等半个时辰。” 她到处走动,时不时叫人过来问时辰,直到半个时辰后,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现在已经比往日国师来的时辰晚了三刻钟。”鹤知知轻道,“他从不迟到,今日是怎么了?” 周围婢女都能感觉到公主的低气压,伏下身子,不敢妄加猜测。 鹤知知拿出竹管,又看一遍。 这是暗卫送来的最新一封密信,记录了睢昼晌午的行踪。 记录在“巳时,有客到访”这一句结束,如有新动向,暗卫定会再传信回来,可现在并没有。 那便是说明,睢昼见了这位贵客之后,就没有再从殿中出来过。 鹤知知转过身,叫来福安,发上玉簪发钗环佩作响。 “去月鸣殿。” - 密室中,铜锁死死扣住石门,四周只留换气的缝隙。 睢昼已然怒气勃发,脸色黑沉,向来如琉璃般易碎、好似无欲无求的人,真正生起气来竟然完全变了个模样。 景流晔缩在角落,小声委屈道:“我要给你看的就是这个宝贝呀。这是密文锁,听说连建造者亲自打开它时,都花了整整九个时辰破解密文,可谓极其精妙,多么有趣!” “所以你就要将我锁在密室之中?” 睢昼咬紧牙关,紧紧盯着他的脑袋,似乎想亲眼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棉花。 谪仙似的面孔上泄出怒气,反而更令人害怕,好似金玉神像骤然发怒。 景流晔一边害怕,一边还有几分无辜,茫然道:“若不如此,怎够刺激?不过你别担心,我既然敢将我们锁在此处,就早有准备。” 睢昼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问道:“什么准备。” 是解锁的专属密文?还是其它能打开的法子? 今日是他与公主约定的讲经之日,若不能按时到场,要如何才能向公主解释。 景流晔往前蹦了两步,解开自己的外袍,里面竟然挂了许多个小布兜,布兜里有果腹干粮,有精装兵书,甚至还有一副小巧骨牌。 他道:“看我准备得多么周全,区区九个时辰,足够你我打发时间……啊!!别揍!好痛!” - 月鸣殿中,鹤知知坐在正厅,端坐的双肩纹丝不动。 已经两个时辰过去,日头渐渐移到正西,从月鸣殿的前厅往外看,正好能见到落日像一颗橘黄的蛋黄,挂在山峦之间,映照着花树也泛着暖暖光芒。 国师突然失踪,月鸣殿中人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连国师身边最亲近的点星也不知道国师的去向,这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但公主来了之后,问明情况便三言两语布置好了一切,叫他们不要慌乱。简短几句话,竟好似能稳定人心,叫他们不再惶惶不安。 点星束手缩在一旁,强忍着焦急不添乱,悄悄拿眼神打量公主。 鹤知知收在袖中合拢的双手,却一直用力掐着掌心。 她反复在脑海中回顾,借此安抚自己。 该布置的都已布置了,睢昼不可能凭空消失,若是情况好,他大约是通过什么密道去了别的地方,若是情形差,他当真是被歹人挟制…… 鹤知知将整个月鸣殿反转、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贼人逮住。 再等一刻。 她最多也只能再等一刻了。 远处似有急促脚步声。 鹤知知猛然回头,看见睢昼衣衫微微凌乱狼狈,正急匆匆大步而来。 睢昼急得冒火,冷不丁看见公主杏白披风裹着瘦肩坐在厅中,脚步倏地愣住。 橘黄的夕阳斜斜下落,铺天盖地的光芒,映在公主朝他望过来的双眸之中。 咯咚,好似耳边听闻冰块在水中融化的声音,公主牢牢地望住他,眼底的木然和防备也在那片烂漫霞光中融去,浮上几缕温软暖意。 第6章 黑化第六天 睢昼定了定神,边用一只手草草理了理衣襟,边走到鹤知知近前。 “公主。” 鹤知知一直定定打量着他,此时轻声回应道:“你没事。”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睢昼又暗中咬了一回牙,冷飕飕的眼刀直冲身后跟来的景流晔飞去。 面上却做淡然状,道:“没事,只是因为一些意外耽搁了时辰,我向公主赔罪。” “赔罪不必。”鹤知知摇摇头,蹙眉似是忧愁,“只是我一想到国师安危不明,这几个时辰也不知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就于心难安。” 睢昼眼底暗芒微闪,挽着笑意温声道:“好说,改日定向公主一一说明。” “一言为定。” “嗯。” 鹤知知乌仁一般透亮的眼珠这才从他脸上错开,越过睢昼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男子。 青年朝气蓬勃,锋芒毕露,英俊的面容上尽是属于年轻人的骄矜,仿佛连发丝都飞舞着张扬之意。 鹤知知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睢昼都忍不住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两眼。 似是终于辨认出身份,鹤知知开口慢慢道:“丁洋王世子。” 只是莫名的,那声音中似有几分森寒。 景流晔咳了一声。 他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形下和公主碰上面,这不仅暴露他回京后不先进宫、对皇家失了礼数的事实,而且还很有几分尴尬。 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声:“景流晔,拜见公主殿下。” 鹤知知不咸不淡地应了,便又转头看向睢昼。 “你既然平安无事,我也先回宫了。” 睢昼点头,又不自觉跟上去两步:“我送殿下。” 但鹤知知只让他送到门口,睢昼站在门框边,遥遥看着鹤知知肩头的那枝杏花消失在山花丛中。 他放在袖中的手心微微握紧,垂下视线折身回屋。 景流晔正端起一杯凉茶狂饮,他带了瓜子干粮进密室,但忘了带水,吃得口干舌燥。 “早说你是国宝,轻易碰不得。不过是几个时辰不见人,公主竟然亲自来寻你。”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小公主。模样倒真漂亮,毕竟皇后当年亦是都城第一美人,就是冷冷的,看着不大好接近……” “你想接近公主做什么。” 睢昼黑着脸打断。 景流晔一愕,莫名地抬起脸:“瞧你说的,方才不还是你劝诫我要敬畏皇室,遵从和谐的君臣之道。我只是想同公主拉近关系而已。” 正说着,一个小厮匆匆跑来,看衣服制式,是景家的人。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国师世子行了礼,就抹着脸喊道:“世子爷,咱们家被包抄啦!” 景流晔一惊,捉着他详细问道:“你再说仔细些?被谁围了?若是真有人围了景府,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小厮道:“是御林军!公主殿下派来的,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可吓人!” 景流晔着急道:“原来如此!难怪她方才那样盯着我看,看来是找不到你时,把我当成谋害你的凶手了。我当真冤屈,快随我回去,同那些御林军说清楚。” “哦,那倒不用。”小厮忽然从一脸焦急之色恢复了面无表情,淡定道。 “这又是为何?” “御林军原本也只是守在景府外,并未吓到老太妃和王妃。更何况,小的来将龙塔之前,御林军已经撤去了。” “那你着什么急?”景流晔抚着胸口,真是被这小厮平白吓出一声冷汗。 “那是因为,老太妃说,‘定是流晔这个兔崽子在外惹是生非,惊动公主大驾’,所以让小的来代为传话,好叫世子爷知道自己犯的错。” 景流晔:“……” 睢昼容颜清冷,神色泰然,细看之下竟还有几分愉悦,经过景流晔时,抬手在他肩上饱含意味地拍了拍。 - 夜凉如水,少了景世子的月鸣殿,总算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睢昼坐在廊下,仰面迎着清风,山中野鹤拍着翅膀飞过来,落在檐下、院中,围着睢昼打转。 这些山中的灵鸟向来亲近睢昼,只要没有外人在,总能在他身边看见几羽自觉飞来的鸟雀。 点星在一旁玩着一把木雕刀,睢昼教了他手艺,可惜他还学不大精。 一边细细地观察刀口,点星一边闲话道:“今日大人骤然没了踪影,提前一声招呼也没有,月鸣殿上下真是乱作一团。公主问起来时,也不知做如何解释,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睢昼无奈:“该怪我,许久没碰上景世子这样的愣头青,没多做一手准备。” “不过,公主果真对大人上心得紧。”点星放下雕刻刀,托腮回忆道,“公主来的时候,不仅早早就查到最后一个同大人会面的就是景世子,还在眨眼之间便安排好了人手。大人说得没错,公主真是很担心大人的安危!” 他原本觉得,金露殿那位公主只会肆意妄为,十分可恶。却没想到为了保护国师大人,那殿下行事会如此雷厉风行。 点星打算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公主殿下,还、还算有可取之处嘛。 睢昼想到今日公主出现在月鸣殿等着他的情景,双手撑到身后,望着漫天星辰。 他从来都知道公主对自己有一份非比寻常的关注和执着。 外界甚至常常因此有些流言蜚语,连忠心耿耿的点星听在耳中,都恼怒不已,甚至忍不住来向他问询。 但睢昼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在他眼中,他与公主有自幼一同长大的缘分,月鸣教与皇室的关系又盘根错节,他们之间比旁人更亲近,很正常。 直到今日,只是因为他失约几个时辰,公主竟就亲自赶到了月鸣殿来寻他。 连睢昼也感觉到,似乎的确有些不对劲。 难道,公主真如流言一般,对他…… 睢昼轻轻闭眼,摇了摇头。 他想多了,他出生在月鸣教,跟俗世本就无缘,公主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既然清楚禁忌,又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他对公主一片赤诚,公主待他亦如是,他们之间远比世俗情爱更纯挚牢固。 何时他竟也会被那些纷扰流言打乱了心神? 睢昼坐直身子,挥挥手,打发点星道:“回房睡去吧。” 这么一说的确是有点困,点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大人也早点歇息。” 睢昼却独自坐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又过了许久,才转身回房。 房里的烛火却没熄,燃了大半夜直至燃尽,最终归于寂静。 第二日清早天不亮,睢昼便睁开眼,凝神听了听,屋顶上却并未响起常有的轻微脚步声。 睢昼翻身坐起,乌发披散着从肩头滑下,暗自失笑。 果然,她还是生气了。 那每日比三餐还准时的“监视”也不来了。 昨日在月鸣殿中还能同他和风细雨地说话,也只是因为有外人在而已吧。 睢昼微微抿唇,眼前仿佛能看见她生闷气不理人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想笑。 总不可能让公主殿下一直气着。 睢昼无声微叹,扬了扬眉从床边站起,坐到桌边提笔。 雨季潮湿,尤其在地势低洼处,到处都黏答答的,说不上是热还是冷,总之滋味儿怪难受的。 鹤知知早晨起来便没什么胃口,什么也没吃,处理完后宫事务后便趴在了卧房里,闷闷闭目睡着。 桌上是福安特意换上的清爽香甜的鱼片粥,也从热放到凉,最后一丝儿热气也没了。 床头响起几分动静,鹤知知眼也没睁,嗓音黏糊着:“福安,端出去吧,我不想吃。” 睢昼低头看着她压在枕上的侧脸,有些肉嘟嘟的,显得一团稚气。 下意识伸手想要在她额上探一探,最后却又收回,转而以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仔细试探脉搏。 鹤知知顿了顿,睁开眼睛爬起来,转身看着睢昼。 “国师大人。” 连称呼都变得疏远了些,睢昼垂眸,不由分说继续捉过她的手腕,又仔细地探看了一回。 “湿郁缠闷,等会儿让福安做一碗山楂汤。” 鹤知知也没收回手,任由他抢宫中御医的活,轻轻打了个哈欠:“你怎么过来了。” 一卷丝带系起来的羊皮纸放进鹤知知手心里。 鹤知知狐疑展开,只见上面记载着:“卯时焚香沐浴,辰时默念心经,巳时修改书卷,午时静坐祈福。” 鹤知知:“……” 睢昼在一旁微笑道:“这便是我今日迄今为止做的所有事情。” 鹤知知眼神微微闪烁,耳根薄红,却嘴硬道:“给我看这个干嘛。” “你想知道,我亲自告诉你。” 睢昼在她旁边的一个矮脚梨花凳上坐下,长腿屈起,膝盖不经意地和鹤知知被裙摆覆着的膝盖碰了碰。 睢昼话头顿住,视线看着相碰的那一处,腿却没有移开。 鹤知知没注意到这些,仍旧在心理挣扎中。 正如她先前所预料的,睢昼对她的监视一清二楚。 也同样的,睢昼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入公主的寝殿,金露殿的侍卫有一个“不可阻拦名单”,国师的名字便是其中之一。 两人虽然对此都心知肚明,却都没有摆在台面上过。 毕竟不论鹤知知究竟有何道理,她私下里对国师的这些暗搓搓的算计和心机,终究是不正大光明的手段,说起来也不好听。 可今天他不仅挑明,还亲自写了记录送过来。 鹤知知多年的布置被事主当面拆穿,难免有些窘迫,手攥紧了羊皮纸边缘,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找茬一般盯着上面的字句看来看去。 看着看着,鹤知知忽然觉得有些疑惑。 “你平日里的习惯有这么好吗?” 看这上面的记录,他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做忙碌,十分伟岸正经,忧国忧民。 但平时暗卫传来的记录却并不是这样啊。 睢昼轻咳一声,说道:“你那些暗卫毕竟是局外人,又怎可窥见全貌。我用功的时候,他们大多都没瞧见,自然不如我记载的详细。对了,我以后每日都可以这样记录给你,也省得你派人跑来跑去。” 是吗? 可是暗卫的记录比睢昼自己给的还要详细得多。 还包括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 以及他见的人里有没有女的。 想到此处,鹤知知将羊皮卷收好。 “不,我就要让暗卫告诉我。” 睢昼眉眼含笑,轻声道:“好。” 第7章 黑化第七天 鹤知知本就是有些惫懒不适才在床头趴一会儿,身上衣冠整齐,倒也没什么要整理的。 她挪下床,到水盆边把双手洗净,弹了几滴水痕到睢昼鞋边。 “你如此罕见地来找我一趟,难道就是为了这事。” 睢昼看她眼神晶亮,语气也活泼许多,应当是高兴了不少,于是心中稍松。 摇摇头道:“也不是,还有一物要给你。” 鹤知知摊开手,睢昼将一块木牌放进她手心里。 这木牌看着十分轻简,花纹并不繁丽,却别有韵味。 鹤知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依旧没认出来这究竟是一个挂饰,还是一个摆件。 睢昼道:“将这个木牌放进我书房中的暗槽里,就能打开密道。昨日我和丁洋王世子有事商谈,所以进入密室之中,却不想意外被困在那儿几个时辰,才误了事。” 鹤知知眨眨眼睛,微微撇开脸,语气有些闪烁。 “私造密室,这可不是小事,你就这样告诉我。” 睢昼温温浅笑,他那张风姿昳丽的面容上,哪怕笑容也显得清冷,好似月宫谪仙。 他淡淡道:“昨日既已对公主许下了承诺,自当是要全盘告知。” 鹤知知轻咳两声,压着自己的嘴角,才没有偷笑出声。 睢昼是大金的国宝,骤然失踪,她当然心急如焚。 但昨日她发现睢昼安全无虞后,脑海里第一个转上来的念头便是,想要知道睢昼那几个时辰究竟消失去了何处。 她没猜错,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化成空气消失,睢昼定是还有一个秘密去处瞒着所有人,以至于鹤知知翻遍整座月鸣殿都无法找到他。 观察了睢昼多年,对他行踪的掌握早已成为鹤知知不可分割的习惯,骤然之间失去掌控,发现他还有瞒着自己的秘密,让鹤知知十分不满。 因此,自从亲眼看见睢昼毫发无伤,对他人身安危的担忧褪去后,鹤知知抓心挠肝的好奇便漫了上来,忍不住继续扯着担忧的幌子,言辞之中暗示睢昼坦白自己的去向。 但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睢昼不仅应下了她的暗示,还真的主动送上了密道的钥匙。 鹤知知心中最后一丝不虞也散去,嘴角也终究没能压住,高高地扬着。 她像一只猫儿,独自偷到了藏在柜台上的小球,为自己的收获得意不已,若是此时头上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想必也已经软绵绵地扭动起来。 睢昼看着她的侧脸,双眼轻轻眯成笑弧,却做叹息状道:“我亏了。” “为什么?”鹤知知摇头晃脑地看过来。 睢昼眼神看着桌面,好似在深沉地思考、仔细地计算着:“我本就是无辜受累,莫名遭了公主的记恨,还交出去一个月鸣殿的大秘密,可不就是亏吗。” 鹤知知一愣,心道自己行事最讲究光明磊落,务必不能叫人觉得吃亏,于是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怎么会呢?都是误会,我怎么可能记恨你。” 见睢昼深沉清冷的眸子望过来,看不出什么情绪,鹤知知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而且你放心,我想要知道你的去处,只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只要你安然无恙,又是行的正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 鹤知知靠得近,乌黑双眸睁得圆圆的,认真盯着睢昼,目光同她的承诺一般清澈见底。 她从一开始便是这样想的。 虽然在她那个预知梦里,睢昼最后会黑化,会毁灭整个国家,但是那毕竟只是梦,跟现实相比,自然是一丝一毫也比不上的。 眼下确确实实发生的现实之中,睢昼是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友人,是清风朗月心境清明的国师,是群臣百姓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化身,同时也是才富五车、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 鹤知知不忍心、也绝不会去这样草率地折断睢昼的羽翼。 若说小时候她的确因为那个梦被吓到、提防过睢昼一段时间,但现在她对睢昼的监视更多的是保护,以免他被外面乱七八糟的人所伤,被那什么恶女害得坠入歧途。 隔着一拳的距离,鹤知知紧紧盯着睢昼,好像要一直看到他相信。 睢昼垂下眼帘,长睫轻轻颤了颤,撇过头去。 “时候不早了。”睢昼站起身,“我要回月鸣殿去,不打扰殿下。” 鹤知知起来送他。 睢昼又停住步子,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方回头道:“殿下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些自己的言行。” “什么?”鹤知知一头雾水。 睢昼撇开头又稍稍停顿,才继续道:“公主如今已经及笄,我虽是世外之人,但身为男子还是有诸多避讳。为殿下的清誉作想,还是收敛些好。” 鹤知知这才明白过来。 的确,她昨日闯入月鸣殿,又派禁军围了丁洋王府,即便没有刻意闹大动静,但也被不少有心人看在眼中。 想必背后又在编排什么东西了。 清誉之类的事,鹤知知虽不在乎,但这些碎言闲语还是叫人着恼,尤其是还传到了睢昼那里,害得睢昼要来劝她。 鹤知知叹了口气,认真道:“好,我以后多注意。给你添麻烦了。” 睢昼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也没有再开口。 只是走之前又补充一句:“殿下别忘了喝山楂汤。” - 金国南境水乡。 回南天,家家户户门头窗户都湿嗒嗒的,地面直冒水。用布巾包着长发的妇人们带着年幼孩童扎窗纸,将窗户封得严严实实,试图抵挡一些湿润水汽。 孩子天性坐不住,手上虽然乖乖地扎着窗户纸,嘴里却有腔有调地唱起来。 “五兄弟,三尺长,能捅天来能钻房。阴云重重日头浅,鹤不见兮龙发狂。” “轰隆——” 一阵震天巨响,吓得孩童们哇哇哭着钻入母亲的怀抱。 妇人也吓得发颤,小步走到窗边,疑心地看向天空,是雷鸣吗?可这样频繁绵延的雨季,少有如此震天雷响。 雨水砸在地面,模糊了视线。 随着小小的人影从水幕中越跑越近,惊呼声、哀嚎声越来越清晰。 “大坝!大坝塌了——” - 好容易等来一个晴日,鹤知知从门前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去中宸宫找母后,想问问她忙不忙,有没有空一起出去赏花。 可很不巧,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絮絮的说话声。 “……此事全是老臣监管不力,才酿成如此大祸。请娘娘责罚。” 鹤知知贴到墙边站直,手里的狗尾巴草摇来摇去,凝神听里面说话。 过了一会儿,母后温和有力的声音方才响起。 “谭大人这些日子都在塘湖忙于剿匪,清平乡的水坝崩塌之事都是交给属下去做,这都是本宫知道的。又如何会不明是非地怪罪谭大人,更不要说降旨责罚大人。” “不,娘娘,老臣办事不力,理应受罚。只是,还请娘娘看在老臣剿匪有功的份上,罚去老臣三年俸禄,半年停职。半年后,只要娘娘还需要老臣,老臣就回来报效朝廷,为娘娘分忧。” 鹤知知凝着眉目,狗尾巴草在下巴上扫来扫去。 塘湖,剿匪? 好耳熟。 原来那个崇山门在寻仇的那帮土匪,便是这个谭大人带兵剿灭的。 清平乡水坝又是怎么回事? 正思索着,谭大人缓慢迈着步子,从殿内走出来。 他一张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自称“老臣”果然是有资本的。 那交接的皱纹之中,露出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不安之情,看见鹤知知站在宫殿门外,谭大人停住步子,朝鹤知知深深一拜,行足了礼。 鹤知知对他回礼,目送他离开后,方才跑跳着进殿去找母后。 皇后靠坐在软垫上,瞥眼看见鹤知知拿着根野草跑进来,就嫌弃道:“扔掉,又玩这些地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等会儿不注意,又放嘴里去。” 鹤知知讪讪,将手背到身后:“怎么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走到皇后近前,坐下来问:“母后,方才那位谭大人,是什么人?” 皇后美目微阖,说道:“京兆府牧,朝中重臣。你父皇在时,他也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近臣。” 鹤知知默默记下,又道:“母后,我记得你对父皇身边那群近臣都没什么好感。” 皇后淡笑一声,那笑声有些冷,也有些无所谓:“我当然对他们没好感。这群人,一个个都疑心我这外姓人,总觉得我要私吞大金江山,日日盘算着要如何恢复鹤氏大金。” 鹤知知也皱了皱眉。 “那为何母后还如此礼待那谭大人?他都自请责罚了,母后还不降旨。那清平乡水坝又是怎么回事?” 皇后屈指弹了一下鹤知知的鼻尖,温声道:“他那哪里是自请,分明是拿剿匪的功劳要挟,让我宽恕他的过错。” “清平乡连年水患,从去年起开始修建水坝,以为今年便会安稳。可那已修成一半的大坝说塌就塌了,算上工匠、洪水卷走的民众,死伤已达数百人。” 鹤知知听着气闷。 “他先放低姿态,让我不得不出言安抚。再提一嘴功劳,证明自己确实不在清平乡,于情于理,这事都怪不了他,只能不了了之。” 这些老狐狸。 鹤知知原本觉得自己处理后宫事务就已经够烦的了,却忘了母后这边才是艰险重重。 “那怎么办,那么多人死伤,总得有人负责。” 鹤知知拧紧眉头。 皇后刚要开口,门外一个年轻太监行礼进来,递上一封密函。 那密函上印着皇后的徽章,是她派出去的心腹传回来的。皇后拆开看了一眼,眉宇间霎时冷凝,眉尾高挑。 内侍拢袖禀报道:“娘娘,据说这首童谣在当地流传已久。毁塌的大坝中,也能找到刻有如此字迹的砖石。” 第8章 黑化第八天 “坊间有些流言,说水坝崩塌是妖邪作怪,不过此类传闻都已被谭大人明令禁止,更不允许提及此童谣,违者斩立决。” 鹤知知抢过密函,来回看了两遍。 皇后已收敛了神色,喜怒不辨,挥挥手让内侍退下。 “你怎么看?”皇后斜斜倚靠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支颐问鹤知知。 鹤知知抿紧唇。 童谣中写“阴云重重”,无非是在暗指母后的母家,云氏。 阴云遮日,则又是那老一套,说母后掌权,阴气过盛,风水不调。 “鹤不见兮龙发狂”就更加明显,直接将大水暴涨、大坝崩塌的事故与宫中皇后为大联系在了一起。 看鹤知知一脸紧绷,皇后笑了一声,长甲伸过来戳了戳鹤知知柔软的面颊。 “这种所谓童谣到处都有,几乎每天都能找出一首新的来。要是每一首都去介怀,你现在就已经气成小老太太了。” “我知道,这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无非是背后的始作俑者想要我们不好过罢了。好在已经被禁止。” 鹤知知转动眼眸,想了想,“可是母后,谭大人一力压制流言,方才在您面前也并未提及此事,还是母后亲自派人调查出来的,倒显得他很忠心。还是说,这其实又是在变相的邀功?” 皇后眯了眯双眼。 “三年前的宫宴,这谭大人的长子多喝了两杯烈酒,在宫中高声侮辱在场女官,言辞极其龌龊污秽。若不是他父亲叔伯及时阻止,尚未酿成大祸,我当场便要将其处以阉流刑。” “那之后谭氏收敛不少,将他那草包长子捂在府中不敢见人。三年过去,大概也是憋不住了,所以借着这处理童谣之机,着意表现他的归顺之心。” “至于这心意真假,探究过多没有意义。” “好深的谋略,若真有此赤胆忠心,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鹤知知耸耸鼻尖,依旧不大信任。 “母后,他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清平乡水坝崩塌,要么是贪官腐败,工程懈怠,要么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便是谋逆大罪,都不能不严查。” “更何况,如今最要紧的是派遣得力之人去治理水患、让附近百姓得以安居。清平乡,必须要有人坐镇才行。” “你说的不错。”皇后微微颔首,雕成凤尾状的指甲朝她轻轻一点,“此事便交给你来办。” 鹤知知:“啊?” 皇后笑道:“你不是整日嫌宫中烦闷无聊么。清平乡除了水患,大体还是个民风淳朴的安乐之地,我再派几个能干大臣随你同去,不会让你吃多少苦头,刚好,你也能跟着学习一番。” 鹤知知支吾道:“我,我年纪轻轻,又没有什么本事,谁会信服我?再说……” “皇权是与生俱来的,与你的年纪、本事,有何干系。”皇后打断她的话,“你贵为公主,难道还怕底下的大臣。还是说,你方才同我说的那些雄心谋略,都只是说着好听而已。” 鹤知知瘪瘪嘴,被母后说得心中一酸。 她最厌恶好大喜功、空谈而不实干的人,当然不愿意自己也被母后那样看待。 鹤知知不再懒坐着,蹲下身对皇后行礼:“谨遵母后吩咐。” 说完鹤知知也没再停留,垂着眼蔫哒哒地出去了。 皇后看着她走远。 身旁的金蓉嬷嬷凑近,低声道:“公主聪慧过人,娘娘不必着急。若是给公主催得太过,恐怕会物极必反。” “操之过急?”皇后摇摇头,“若她是个皇子,这个年纪至少也该在外面混了一身军功。如今只是给她历练的机会而已,伤不了她。” 金蓉嬷嬷叹道:“娘娘勿怪,是老奴多嘴。老奴看着娘娘和公主母女二人关系和谐,情感和睦,温馨得很,只盼能这样长长久久下去。方才公主出去时垂头丧气,若是对娘娘有了怨怼,岂不糟糕。” 后面的话,嬷嬷没细说。 皇后娘娘身边的贴心人本就不多,公主便是其中最亲近的一个。 若是有一日母女二人有了嫌隙,最痛心的人也一定是皇后娘娘。 皇后眼帘微窄,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 鹤知知手里的狗尾草早已扔到了路边,低头踢着路上的一个小石子解闷。 鹤知知最难受的便是被母后怀疑。听着母后的斥责,心里像是有小虫子在爬一样,恨不得立刻振臂号呼,向母后证明自己没有那些坏念头,但是又分明知道,口说无凭。 这回去清平乡,不论能不能做出成绩来,至少要学到真材实料的东西,才不会叫母后失望。 打定这般主意,便像是找到了解决办法,鹤知知心中的愁闷散去不少,最后用力一踢,小石子从足尖咕噜噜滚出去,砸进湖泊里。 湖泊里咕咚一声,散开几圈涟漪,同时荡开的,还有两道直直望过来的目光。 鹤知知拨开杨柳一看,才发现湖边有一个月白缎袍的人,正拿着钓竿端坐。 那人身边的小童端着一个竹篓,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鹤知知。 “呃……”鹤知知走过去打招呼道,“睢昼,原来你在这里钓鱼。” 醉南湖位于宫城西北角,靠近将龙塔,她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见过殿下。”睢昼开口,声音平稳,自八风不动。 身边的点星也跟着行礼。 鹤知知谨记着那日睢昼对她说的话,有外人在的时候,便会保持着客客气气的距离,恪守一位公主与一位国师的本分。 鹤知知抱歉道:“惊走了你的鱼,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 “无碍。”睢昼提了提钓竿,给鹤知知看。钓竿尽头只有浮标,并没有鱼钩。 点星哼的一声,抢先解释道:“大人的目的并不在于鱼,坐在这里假借钓鱼之名,思考哲理,这也是一种修行。” 是吗?听着怎么像就是坐在这里发呆,打发时间呢。 鹤知知挠挠后脑勺,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礼貌地应了一声:“哦,挺厉害的,哈哈。” 睢昼挥了挥衣袖,指着一旁的小木椅,请她落座。 鹤知知左右无处可去,这醉南湖的风景也很宜人,阳光粼粼地碎在湖面上,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春日的香气,也很轻柔。 便干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点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没忍住递过斗笠给她遮阳,又打开钓竿盒子邀请她挑一根。 鹤知知摆摆手拒绝了,没有鱼钩的钓竿,她不如静静坐着,还不累手。 点星又问公主:“殿下,你渴吗?这里有清茶。” 睢昼轻咳一声:“点星,那是我喝过的。” “哦。”点星只好又旋上盖子收起来。 自从上回鹤知知闯进月鸣殿,点星便相信了,公主殿下是真心对国师大人关切有加,于是对她不复以往的害怕抗拒,反而有些好奇。 见公主似乎并没有厌烦的意思,点星接着搭话:“殿下,其实,你也挺厉害。大人同我说了一些关于殿下的英勇事迹!” 鹤知知感兴趣地回头道:“睢昼?说了我什么?” 英勇?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般品格。 身边的睢昼神情微微一僵。 点星轻咳两声,将睢昼告诉他的那个救命之恩的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故事中幼时的国师千钧一发,而小公主如天神降临,那般智慧、果决,无人能出其右。 鹤知知听得有些两眼发懵。 若是说那件事,她倒也还记得,只是,似乎并没有点星描绘的这般英勇无畏、激烈磅礴呀。 那是她四岁时候的事,而且就发生在这醉南湖。 她是穿越而来,毕竟上辈子多了近五年的记忆,幼时的思维灵智却并不完全和年纪匹配。 那时候,鹤知知已经开始做那怪梦,对睢昼心有防备。 不过在她眼中,那时刚满五岁的睢昼还是先任国师门下的一个小弟子,天天扎着一个圆圆似花苞的发髻,穿着小青衫在宫中走来走去,构不成什么实际的威胁。 所以鹤知知除了多关注他几分,并没有什么别的举动。 有一回宫廷宴会,其余人都在忙忙碌碌,鹤知知发现睢昼一个人落单,就忍不住悄悄跟在后面。 跟了没多久,就听见前面砰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 鹤知知赶紧迈着小短腿跑上去,却发现睢昼就在水里扑腾,发髻上的莲花头巾都散了,漂浮在水面上。 那一池子的水在大人看来或许只是普通的深而已,但对四五岁的孩童来说却与汪洋大海无异。 鹤知知再早慧成熟,也不由得被与自己实力悬殊的水池吓到,又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落水的情景,忍不住吓得有些双腿发软。 她冲池子里大叫睢昼的名字,趴在池边朝睢昼伸手,指望他能扑腾近一点,好把他捞上来。 可睢昼回应不了她的愿望,勉强把脑袋伸出在水面上,眼看就要没力。 鹤知知捞不到他,急得团团转,鼻涕泡都急出来了。 这时水面上蹦出一条鲤鱼,又大又肥美,弯着尾巴在水面拍出阵阵水花。 鹤知知愣了一秒,立刻转身在草丛里翻找起来。 这里养了鲤鱼,就必然有宫人放着给鲤鱼喂食的网兜。鹤知知见过那种网兜,很大,很长。 草长得高且茂盛,没过一会儿,还真给鹤知知找到了。 她抱着网兜嗷嗷冲向岸边,用尽全力往水里一甩,刚好一兜子网住了睢昼冒出水面的脑袋。 还好鹤知知平时吃得多,小肥手臂很有劲,拉着长杆杆往岸上使劲拽他的脑袋,把他拽到岸边时,她已然精疲力尽,躺倒在岸边水草上喘息,接下来只能靠睢昼自己。 还好睢昼争气,碰到湖岸了就四肢并用地往上爬,扑腾了上来。 在水中勉强维持了这么久,他也已经力竭,双脚一落地,就软绵绵趴倒在地上,刚好和鹤知知面对面。 小鹤知知颤巍巍抬起发酸的手臂,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你很强……” 小睢昼喘得像条水狗,使尽力气咽了咽口水,才发出声音:“你也是……” 两人看着彼此,都露出了一个虚弱又满足的笑容。 这场面,只有劫后余生的狼狈,实在是掰开了找也找不到一丝英勇之处。 没想到,日后睢昼长大了,在他向身边小童转述的话语中,这段往事竟会变得那般不凡,仿佛带着什么传奇色彩。 鹤知知视线越过点星,默默地看了一眼睢昼。 没想到,看你浓眉大眼的,还挺好面子。 第9章 黑化第九天 睢昼稳稳地坐在那儿,手中永远也不可能钓上鱼来的钓竿也并未颤动分毫,鹤知知仔细打量着他的脸面,目光在他白皙如玉的侧颜上来回扫动。 从那张脸上,倒是看不出一点心虚心慌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当真以小时候的失足落水为豪,还是这么些年来,被记忆美化了那段狼狈的过去。 鹤知知也不打算拆穿,挽起嘴角温柔地笑笑,应下了点星的感激之情:“好说。” 点星挠挠头,脸色有些红,一边扭过头,一边悄悄地别着眼看公主。 金尊玉贵的公主从出生时便受尽了娇养,平日里好似端坐云顶的金莲,灼灼华贵让人不敢逼视,但当她坐到面前温柔笑着,又好像幽幽夜昙,绽开在月华之下,优美又可亲。 点星莫名觉得,公主这般气质与国师大人有几分相似。 坐了这么一会儿,又说了一回幼时的笑话,鹤知知的心境已然开阔许多。 刚好金露殿的宫人抱着披风找了过来,鹤知知便站起身将斗笠还给了点星,远远地朝睢昼含笑点点头道别。 一番动作的确是端庄大方,好似两人完全不相熟。 睢昼却突然开口道:“公主殿下何时再到月鸣殿?这回定要好好招待。” 鹤知知顿了一下,明白过来睢昼这是在邀请她去试那木牌,只可惜她马上要南下,时间上恐怕并没有余裕去试了。 于是摇摇头叹气道:“以后有机会。” “对了,”鹤知知又补充道,“这些日子讲经也得停了,国师不必再到金露殿来。等有时间时,我再派人去月鸣殿请。” 说完,鹤知知朝两人微微一笑,便转身与那金露殿的宫人边低声叙话,边款款离开。 那一袭淡彩鎏金的衣裙掐着纤细腰际,裙裾拂草而过,脚步倒轻快。 “……” 睢昼无声盯着粼粼泛光的湖面,手中的钓竿不自觉微微攥紧。 点星重新蹲下来,双手托腮,在一旁疑惑喃喃道:“大人去金露殿讲经,这么些年来从未断过的,殿下怎么今日说不要就不要了。” 睢昼启了启唇,过一会儿才道:“不稀奇,她说了,会再派人来请的。” 点星长长地拖着音,“哦——”的一声,好似明白了什么,脆声说道:“大人是纤尘不染的神仙人物,又哪里知道,这些尊贵小姐们口中的‘下一回’,只是场面话,其实就是再也没有下一回,她们说‘等有时间’,其实就是不会再有时间的意思。” 睢昼:“……” 他脸色有几分沉,斜眼瞥了瞥点星:“你才几岁,你又知道这些。” 点星摇头晃脑道:“有趣的东西,为何不能早点学。我还听闻说,这些官家小姐们与男子相处,也蕴含了不少的哲理,与放线钓鱼颇有共通之处。” 正说着,池水中一条肥硕锦鲤弯着身子蹦出水面,溅起一朵好大的水花。 大约是蹦得太高了,它下落时竟没落到水中,而是砸到了岸边。 点星惊讶地倒吸一口气,接着高兴拍手道:“前有姜太公直钩钓鱼,如今无钩钓鱼竟也能钓到,可见钓鱼也没那么难,无非是愿者上钩罢了。” 睢昼却莫名瞪着那条鱼,好似那鼓着腮的大胖鲤鱼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少倾后才弯身,将鲤鱼徒手捡起,扔回了池中。 “啊。”点星很可惜,嘟嘟哝哝地拉开自己的防水布袋往里看,空空如也。 小声说道,“那大鲤鱼本该要进我们篓子的。” 睢昼摇摇头:“这里的鲤鱼活了许多年,也通了几分灵性了,不必打扰它……” 两人提起小板凳,离开湖边。 - 休整了好几日,丁洋王世子景流晔才终于进宫。 皇后坐在上首,没有戴那重得吓人的冠冕,只穿戴凤尾金钗,倒显得平和亲近,不似在朝堂之上那般肃然。 景流晔单膝跪地向皇后请安,皇后笑道:“这几日只听闻世子回了都城,却从不见人,本宫正好奇呢。” 景流晔有些不好意思,微哂道:“安置将士们,花了一些时间,是臣失礼了。” 他这次进京带了一千人马,本打算直接由景府安置在大泗城内,最后想了想,还是又退回去数百里,将一千人马全留在了殷江边的一处营地。 那里靠近皇后母族云氏的封地,相当于是主动把人手留在了皇后的监管范围内。 这样,便不至于给皇室带来威胁。 “不要紧,你的事情,你祖母、母亲,早已来信到宫里说过了。”皇后笑着叫他起身,又叫他坐到近前的位置,“这一路可还顺利?” 景家与云家向来交好,景流晔的祖母还曾将幼时的皇后抱在怀中,他母亲与皇后也是多年相识,虽不算太过亲近,但也从未有过龃龉。 如今景家的男儿全都驻扎在东海,只留女眷在大泗城,还颇受皇后照看。 虽然景流晔并不把君臣之道放在眼中,但在这一点上,他对皇后还是心存感念的。 景流晔平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还是懂得关键,低头对皇后回禀道:“多谢娘娘关心。此番回都城,本就是为了休养生息,当然顺利。” 皇后微微眯眼,声音含笑,似是十分轻松温和:“你年纪轻轻,就说什么休养生息,还太早了些。” 景流晔抬眸,向皇后看了几眼,又垂下,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皇后也并不催促,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不出声,才提示道:“除了请安,你应该还有话要同本宫说?” 景流晔又重新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娘娘,其实臣确有要事禀报。上个月,父亲带兵训练,无意中发现一处金山,如今已叫人围了起来,没有声张,正待娘娘定夺。” 说完,景流晔从怀中拿出一份卷轴,双手呈递给皇后。 皇后展开卷轴,上面详细记载了金矿的发现位置,以及初步勘测后的结果,皇后细细看了许久,凝神不语。 她的面容年轻时亦是天下闻名的娇美,如今美貌被掩映在威重与难以捉摸的深沉之下,倒不再是她身上最夺目的光点了。 待在她面前,稍久一些,心虚之人便要觉得小腿肚发酸,景流晔虽不至于心虚,但肚肠却是一刻更比一刻纠结。 “为何不知会当地的节度使?” 皇后终于幽幽问。 发现金矿是大事,尤其是十五年前西边发生那场大事,采商之路断绝后,国库再不如从前丰盈。 国库空薄,边疆便难以稳定。 近年来周边小乱不断,虽不至于影响大金根本,却淋漓不尽,难以根除,年年催促平匈奴的折子累起来,恐怕能装满一整座殿宇。 可知,皇后并非不想彻底解决,只是在如今这个情形下,任何一场对外征伐都有可能打乱大金人民平静的生活。 徭役,赋税,征兵……等等都要加重,潜在的民怨、外部的隐患,实在难以权衡。 若是能使国力强盛,这些问题自然不必再考虑。 此时东海金矿出现的契机,就极为巧妙。 这金矿到底是有多大体量,已发现了多久? 如此重大的事,丁洋王却瞒着节度使,是否已经存了私吞金矿的心思? 从这座金山被报到皇后面前的那一刻起,这些问题和猜疑,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了皇后的脑海中。 景流晔冷汗越发淋漓。 他终究年轻,即便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面对这样的质询时还是会觉得颇有压力。 勉强稳住心神,景流晔有些急切地解释道:“东洲节度使李簧拥兵五十万,并不输于父亲所率将士,又自视甚高,从不把父亲放在眼中。” “父亲与李簧不合已久,对李簧并无信任,只怕这金矿若到了李簧手中会被盘剥得不成样子,便着臣带着亲兵入京,向娘娘当面禀报此事。” 皇后又是沉默许久,直到景流晔都快有些跪不住了,方才笑出声。 “李簧不把丁洋王放在眼中、金矿会被李簧盘剥……这些话,难道是丁洋王教你说的?” 景流晔面色涨红,甚至耳根也变了颜色。 “当、当然不是。” 何止,在他出发前,父亲分明千叮万嘱,叫他小心谨慎答话,这种编排挤兑的话,私底下发气说说便罢,决不能告到皇后娘娘面前。 可惜他在皇后那一番质询下,终究没忍住,心中如何作想的,便一股脑说了出来,父亲叫他背了数遍的那些得体套话,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皇后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后指了指他道:“很好,你若是也像你父亲,憋个老气横秋的样子来同本宫禀报,本宫是一概不信的。” 这样说,意思便是已经相信景流晔所言了。 景流晔心中一动,仰起脸来看皇后。 皇后走到他面前,对着他的手肘虚扶了一把,叫他不必再跪。 然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再问那金矿的事情,而是说了句:“我记得,你与知知似是年龄相仿。” 景流晔想起那日看见的,金桂仙子一般的公主,点点头道:“母亲提过,我比公主大上三个月。” “竟是同年,都是正好的年纪。”皇后感慨,“看着你们,才觉得自己显老了。” 景流晔忙弯腰拱手:“皇后娘娘千岁,红颜不老。” 皇后捂唇笑笑,将他仔细又打量一回。 “模样聪秀,落落大方,是个好孩子。身负重任远道而来,你也辛苦了,这几日便在府中好好休息。寒食节阖宫上下要一同拜祭先祖,你也一道进宫来吧。” “是。” 景流晔恭声应了,弯腰退出殿去。 临走时瞥了一眼,看见皇后还拿着那份记载着金山的卷轴,低头细看。 第10章 黑化第十天 直到景流晔离开中宸宫很远,回头看那齐整的朱墙,仍旧心情复杂。 其实,他并非单纯是来回禀金矿之事,更重要的,是得跟皇后伸手要东海的军需。 东海疆域辽阔,海岸线绵延又曲折,多的是防不胜防之处。仅仅依靠从前的军需份额,将士们的日子已然逐渐捉襟见肘。 献上金矿只是一个讨好的手段,景流晔的真正目的,是要说服皇后增加给东海的拨款。 不过,那就不能操之过急,须得沉住气,以后会有机会的。 这次进都城,景流晔做了几手不同的打算。 最好的情况,便是皇后直接答应,增拨百万白银,即刻押往东海,可解燃眉之急。 但是这种情况概率极低,不说景流晔,哪怕是丁洋王出手,恐怕都无法做到。 而差一点的情况,则是皇后有意推诿,迟迟不肯增拨。 毕竟东海距离遥远,沿岸又历来是穷苦之地,无肥田沃土,也无龙凤人才,将银子花耗在这种地方,当然不如花在富饶之地。 景流晔已打定主意,若是遇见这种情形,便得慢慢熬,不论皇后如何推诿,他也要将银子带回去。 至于最差的情况……便是皇后直接下旨给东洲节度使,将金矿从景家军手中抢去,拨款一分也不给。 这不是没可能,或者说,其实景流晔一直觉得,这反而是最有可能的。 如今皇室式微,血脉稀薄,仅凭皇后一人支撑。 朝臣表面风平浪静,内里不知有多少盘算。 至于远在天南海北的节度使、各亲王,则都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在外人看来,皇室的权威已然是悬于一线,岌岌可危。 皇后不一定会对丁洋王有足够的信任,能放手将金矿和军需都交给景家管辖。正如景流晔在来都城之前,也并不信任皇后的手段和眼光。 他其实私下里屡次想过剑走偏锋,直接将金矿私挖据为己有,用以填补军需。 这么一大笔财富,到底是冒着颗粒无收的风险拱手让人,还是硬起心肠塞进自己荷包中……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抉择。 所以景流晔才会来来回回考虑数日,拖延到今日才进宫。 却没想到,亲眼见到了皇后,景流晔那颗怀疑的心反而变得踏实了几分。 这位娘娘虽身为女子,但她言辞中所透露的敏锐、义胆豪情,似乎并不输于景流晔在边关所见的任何男儿。 甚至,她身上女子独有的柔和华美,比起身为男性的君王将领,更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与强权对比碰撞,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力量。 这种力量有些类似于崇拜。 就像,就像民众对于神祠里长袍膺人的崇敬。 或许皇权也不像他先前想的那般无用。 景流晔心中的疑虑不知不觉消散大半,穿过宫门,早有一顶深紫的马车在等着他,景流晔矮身钻了进去。 - 即将要出发去清平乡,鹤知知这几日都忙于准备,连金兰好姐妹从宫外进来找她玩,都无心搭理。 陶乐然趴在公主榻上,将软枕压在胸下,身体悬空起来,左摇右晃地跟鹤知知说话。 “你这次要去多久啊?” 鹤知知没回头道:“不知道。何时解决了水患,何时便能回宫吧。” 对陶乐然,鹤知知只说治水患,没说那么多细节。查大坝、童谣那些事,都没告诉她。 也不是因为不信任,只不过这些事情并非寻常谈资,可以在好友之间随意交流。 万事都在心中留一根弦,不必要的话不乱说,这大约是皇室之中每个人必备的修养。 陶乐然一听便哀叹一声。 “清平乡那么远,送一封书信也得好几天,你去了那种地方,我一个人留在京中,岂不是要无聊死。” “你还会无聊?”鹤知知好笑,从妆台上翻出一盒胭脂,转身递给陶乐然,“一模一样的,多了一盒,还没启用过,你拿去吧。” “哦。”陶乐然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过来,塞进荷包里。 她们常常用一样的胭脂、化一样的妆容跑出去玩,这些小物品早就不分彼此。 鹤知知看着她的动作,却是直了眼神。 陶乐然奇怪地歪头,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你看什么呢?” 鹤知知却是腾的面红耳赤,口舌紧闭,说不出话来。 那惊讶的目光,直看得陶乐然恼了,爬起来要捏着粉拳作势揍她,鹤知知才指着她身前道:“你、你何时这般……绵延。” 陶乐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她趴在软枕上,手臂放在两侧积压着胸前的软肉,再在软枕上一压,可不就是满溢出来,绵延起伏。 她这个姿势,手臂一晃动,那绵延也跟着软荡,看着颇有些惊人,也难怪鹤知知瞠目结舌。 陶乐然“嘿嘿”一笑,伸出爪子在自己身上捏了捏,似乎很是满意,接着一脸怪笑,要把手伸到鹤知知面前来。 鹤知知尖叫一声,转身跃过木几,没命奔逃,陶乐然提起裙摆狂追。 金露殿内一时只有追逐的咚咚脚步声、笑得喘不过气来的叫闹声穿堂而过,扬起一张又一张珠帘,掀开一扇又一扇纱门。 福安挥着拂尘,只差没叫小祖宗,站在院中扯着嗓子喊:“别摔倒了哎哟。” 金露殿的宫人们偶尔转头看看,公主与好友追逐打闹,与三五岁时的模样无异,便又接着做自己的事,显然是早就习以为常。 好不容易跑累了,鹤知知手脚一摊,在前殿的木板上躺下来,呼哧喘气,温润的春日,竟也跑出一身汗。 闹到极致之后,静下来时特别容易晃神。 鹤知知有些眩晕地看着头顶的屋梁,忍不住想,她去了清平乡之后会遇到什么,会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陶乐然也跪坐在一旁休息,看鹤知知一眼,便知道她有心事,于是伸手推了推。 “喂,你在担心什么?” 鹤知知摇摇头。 她担心的事很多,只是现在还没一样说得准。 “哼,不说我也知道。” 鹤知知好奇扭头,陶乐然知道什么? 陶乐然神秘兮兮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你最记挂的,肯定是将龙塔上的国师啦!” 鹤知知下意识翻她一个白眼:“胡说八道。” “你想否认!哼,你此去清平乡,天高路远,见不到我你不会舍不得,见不到国师,你怕是三餐都吃不下了吧。” 鹤知知一顿,她方才的确想过这个问题。 她去了清平乡,离宫中数百里远,虽然依旧能让暗卫传信来,但终究不能时时掌握睢昼的情形。 若是在这段日子里,那个梦中的恶女趁虚而入,将睢昼这样那样,她的心血岂不是白费? 鹤知知有如一只要离巢的雌鹰,对巢中的蛋蛋留恋不舍。 这种记挂,的确是会影响食欲的。 鹤知知讪讪,反驳的声音也弱了些:“怎么会。” 陶乐然却穷追不舍,耸耸鼻尖凑近道:“你便老实承认吧,你对那位谪仙,根本就是有非分之想。” “我哪有!”鹤知知坐了起来,想要认真解释,但凝眉思索半晌,终究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闭嘴道,“唉,我的心思,你不懂。” “你那不容于世的心思,我当然不懂。”陶乐然抱起手臂,“我说真的,虽然你是公主,但你的口味是不是也太特别了些?” 鹤知知被她念得头疼,揉了揉额角道:“陶、乐、然!你可是月鸣教的信徒之一,怎能用这种话来编排国师?” “正因为我信奉月鸣教,我才更要劝劝你呀。”陶乐然有些严肃道,“神祠中人不染俗世,生来洁净,不沾尘埃。就算你心中有国师,国师心中却只有苍生,你到时候岂不是可怜?” “……”鹤知知无语道,“我真没那个想法。不过,神祠中人也太惨了吧,七情六欲也要断绝,还要被你们看作理所应当。” “这是当然的了!我们信奉月鸣教,便是为了洗涤自身罪恶。我们生来是俗人,免不了五谷、爱恨,但月鸣教的人都是神使,他们的存在与罪恶无关,当然不能有那些污浊的情绪。” 陶乐然对教义的信仰很诚挚,对鹤知知的劝诫也同样很诚挚。 鹤知知眼眸闪动,敛下眼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不认同陶乐然的看法,但也不会去反驳。 毕竟,这是陶乐然的信仰。 鹤知知只是觉得,那些被尊为“神使”的人听起来有些可怜。 谁不是血肉做成的呢?为什么他们的爱恨,就成了需要被禁止的事。 不过这只是鹤知知浅薄的认知而已。 对于信仰者来说,这就是他们所追求的道路,一心追随着自己纯洁目标的人,都是光明而伟大的,别人又有什么权利置喙。 鹤知知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在心中探索着哲思的神圣领域,这时肩膀忽然被陶乐然拍了拍,她懵懂地转过头:“嗯?” 陶乐然一脸兴奋,趴在她耳边,热气噗噗地直打在耳朵上,小声地跟她说。 “哎,你要是喜欢那种禁欲款的,国师你是不要肖想了,不如我去替你找几个想还俗的僧人,叫你来挑一挑?还有啊,有的神祠里,那些膺人长得也很不错的,我跟你说……” 鹤知知转身抓过一个垫子压在她身上暴打。 “你这家伙倒是给我虔诚一点啊!” 第11章 黑化第十一天 不够虔诚的陶乐然被鹤知知撵回了家里去。 但陶乐然痴缠着,非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要见不着面,恋恋不舍地,要鹤知知送她到宫门。 鹤知知只好纵着她,和她绕着宫城逛了一个大圈子。 两人说着些无聊的闲话,挽着手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慢悠悠地边聊边往前走。 正是春日芳菲时,树木间偶尔一阵阵传出暖融融的香气,更迭换代的黄叶扑簌簌从枝头落下来,被宫人们扫做一堆,松踏踏地冒着一个尖儿。 高大朱门近在眼前了,陶乐然叹了口气。 “如今这种安闲日子,也不知道还能过多久。成婚以后,怕是再也不如现在这般自在了。” 鹤知知惊讶,这才明白过来,好友今日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恐怕并不全是因为自己即将出行。 “成婚?你们家已经开始给你议婚事了么。” 陶乐然瘪瘪嘴:“当然了!你还当谁都是你呀,皇后娘娘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婚事当然不急的。像我们这种人家,婚事早早地就相看好了,只待日子到了,就将你打发到别人家里去!” 鹤知知搡她一下:“好端端的,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难道你不是千娇百宠的尚书千金?若是不满意这门亲事,退了就是。” “哎呀,怎么就直接退亲呢,我见过他一面的,仪态端方,也像是可靠样子。” 陶乐然小声道。 鹤知知不明白了,轻轻歪着头。 只傻登登地看着好友,见她方才还愁容满面,此时却又双颊飞霞。 便疑惑起来,好友到底对这准新郎官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陶乐然承接着她明晃晃打量的视线,羞恼起来,拧紧手绢飞了鹤知知一眼,转过身嘟囔道,“我跟你个不开窍的说这些干什么。” 这下反倒扔给鹤知知满腹的心事,拽着陶乐然一路走一路问:“什么叫我不开窍?你说呀,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呀?” 陶乐然再也憋不住,咬着唇角笑起来,一抹作坏的心思涌上眼底,陶乐然转身拍了鹤知知一下:“你别问了,问再多也是白问,你那颗木头心啊,就好好地守着你的国师吧!” 又拿这话取笑她,鹤知知真想给她的脑瓜子来几下,只可惜在宫门前不能失礼,不能像在金露殿中那般放肆。 鹤知知只好端着克制收敛的步子,仍旧以亲密挽着的姿势困着陶乐然的手臂不叫她逃走,藏在袖袍下的手在陶乐然手背上拍来拍去,哼哼两声,以示惩罚。 一辆顶棚深紫的马车从不远处的另一条宫道上经过。 轿帘被一柄折扇挑开,景流晔从窗口冒出来,看着远处奇道:“哎,那不是小公主吗?” 坐在宽大马车内的另一人微微一顿,目光随之望了过来。 从这儿望出去,簌簌落下的黄叶间隙露出的那抹娇贵身影,飘带环肩似是流水绕月,她跟另一个女子贴得极近,亲亲密密挽着手臂,好似一对连体婴。 她偏头说笑,甜唇蜜颦,白皙明媚的面容上那股眉眼飞扬的灵动劲,不是公主又是谁。 伴在马车边慢慢走着的是几个宫人,点星靠得近,看得更真切,便对着窗里说:“是呀,是公主殿下。殿下似是和友人在一处,很开心呢。” 景流晔看得津津有味,道:“我上回见这位公主,如冰似雪,高高在上,没想到在金兰姐妹面前却是这样一副温软模样。” 景流晔正感慨,同一个女子怎会有如此迥然的两幅面孔,在生人面前清冷疏离,在熟人面前就是个甜糯团子。 “哎,那位公主不是同你很亲近的吗?上回不见你,竟亲自找到了月鸣殿来,还把我景家给围了,到现在我祖母还在为这事儿数落我呢!”景流晔转向身边端坐着的睢昼,好奇道,“她面对你的时候,又是什么态度?” 睢昼无声瞥他一眼,还未说话,点星已抢先道:“殿下自然是很体贴国师大人的,三五不时便要召过去见一回,同大人相处,也是有礼有节,进退有据。” 点星已完全忘了先前对公主的偏见,迫不及待地炫耀,是想让景流晔知道,殿下有多么看重他们大人。 并且把殿下往自己想象的最好的模样去描述,以美化殿下,更好地衬托自家大人。 景流晔搓着下巴,仔细品味着这个“有礼有节,进退有据”,想来想去,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似乎跟皇后对待臣子也差不多,并无特别之处。 点星说着,又很可惜地叹了一声道:“只不过,上回殿下突然说不要再找大人,竟就真的再也没来找过。这么些日子以来,今日还是第一回看见殿下呢。” 景流晔听得好笑,他觉得点星毕竟稚嫩,有时候说话稚拙没城府,反而很有意想不到的趣味,便逗着他玩笑道:“为什么不来了?难不成,那位公主对你家大人始乱终弃了。” 点星先是也跟着哈哈笑了两声,接着反应过来,虎下脸维护国师大人的名誉:“大人冰清玉洁,请世子不要胡说。” 景流晔这下更是大笑出声,拍着膝盖仰笑不止。 身为他们讨论的中心,睢昼懒得参与,也不像他们坐没坐态地笑闹,只端方坐着。 或许公主偶尔回头看一眼,就会看到这边。 马车行得再慢,也终究和走向宫门的那两道倩影相交而过,公主忙着与密友打闹,并未回头。 睢昼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挥袖放下了窗纱,挡住傍晚斜阳照进人眼中如火烧似的橘色暖光。 景流晔摇了摇折扇道:“说正经的,这位小殿下这些日子,可有得忙了。” “何事?” “清平乡水患屡屡复发,皇后娘娘将那位小殿下派去坐镇。呵,清平乡那块早已成了谭家的地盘,小殿下去那种地方,肯定没宫里的日子好过,多少是要受些委屈。” 睢昼凝眉垂眸,好半晌才问:“你如何得知?” 景流晔奇道:“我方才去拜会皇后娘娘时听娘娘说起。奇怪,你虽然住得远,但也在皇城之中,为何你竟然不知道。” “宫中的事,我从不插手,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询。”睢昼低声问,“她何时离京?” “说是寒食节祭拜过后便会出发,也就这几日了。” 为何从未对他提起过? 明明他的所有行踪,她全部都知晓。她的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睢昼敛眉,默默注视着马车地踏上的花纹。 马车行到将龙塔,粼粼停下,景流晔先跳了下去,摆好脚蹬等着睢昼下来。 两人虽然同友人一般相处,但身份上终究还是有尊卑之分,景流晔不敢这种事上放肆。 走进山道,从层层树木间穿过,才进了将龙塔。 一进将龙塔,景流晔便望望左右,见并无外人,便小声开口道:“国师,我在京中的事已办成了一半,先前同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从中宸宫出来,景流晔找到睢昼,请他抽空见自己一面。 其实在马车上时景流晔便已经心痒难耐,只可惜有些话,在外面得闭着嘴,只有在将龙塔里才能说。 睢昼长袍曳地走在前头,肩背看起来很是端庄,步伐却也并不慢。 “就算我答应,也不一定能如你所愿。” “只要你来!”景流晔几乎要跳起来,“我说了的,现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睢昼闭了闭眼,摇摇头没说什么,推门进了月鸣殿。 景流晔还想再跟,却被点星拦了下来。 “世子,大人要做祝祷了。” 景流晔神色不定,在庭前的花树下来回转了好几圈,终究无奈离去。 点星把手揣在袖子里,吸了口气,看着景世子的背影很有些疑惑。 前些日子,这位世子突然造访月鸣殿,赶得风尘仆仆、一身冷汗,似是为了什么紧急大事,把人吓了一跳。 后来也不知道国师大人同这位世子谈了些什么,景世子看着像是轻松许多,平日里,再也看不出那般沉重的影子。 只是时不时地,世子又会同国师大人提起“那件事”。 “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点星不知道,但总觉得一定很重要。 国师大人行事风格从不推诿拖延,可世子屡屡求助于大人,大人却始终未明确答复,可见“那件事”是极其棘手的。 点星抱着自己的手臂,望天想了半晌,依旧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算了,点星咂咂嘴。大人身上的秘密不止这一桩一件,他永远不可能猜透。 - 寒食节禁火三日,以祭祀天神和火神。 在这些特殊的时候,国师的祝祷任务比平时还要多上许多,几乎一整天关在屋内,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宫中各处也是冷冷清清,不能生火,也就自然没有热食,肚里也是冷冰冰的,越发没了热乎劲,人也没精神。 好在今天是晴日,不然更要难熬。 鹤知知叫来福安,让去小厨房选一些松软的糕点,福安做了个揖:“殿下可是饿了?要不然,让小厨房煮点面条?” 福安深知鹤知知的口味,这些糕点甜食,偶尔当零嘴吃一吃还好,若是当成一日三餐,公主定会觉得嘴里腻味。 公主并不信神明,这寒食节对公主来说,可过也可不过,没必要为难自己。 鹤知知却摇头道:“宫内宫外都禁火,是为了乞求天神垂怜,少病少灾。哪怕我不讲究,却不能不考虑其他人的心情,这几日就不必折腾了。” “再说,这糕点并不是我要吃。你选一盒个头小一些、不要太干、要好入喉的,让人送到月鸣殿去。” 鹤知知低头看着卷宗,自顾自地嘀咕道:“他这下忙起来,恐怕又没时间吃饭了。年年都得这么熬……唉。” 福安满脸笑意,脸上的褶子憨憨地堆起来,应了一声,悄悄地退出去,给公主带上了门。 第12章 黑化第十二天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从内向外推开,睢昼站在门槛边。 他依旧站得笔直,只除了面色有几分苍白,声音也有些嘶哑:“点星。” 点星连忙揣着包袱进去,将准备好的粗饼摆在桌面上。 睢昼摆摆手道:“别摆了,不想吃。明日便是皇家祭祀,东西都备齐了?” 点星点头道:“都准备好了,六玉、牲币我都亲自检查过,大人不必操心。” 这些固有的惯常祭祀,都会提前几个月准备,且都是些固定的东西,根本无需国师大人亲自费神。 大人为了寒食节祝祷已经好几天不曾吃饱睡足,点星心里着急,便赶紧催着他多吃点东西。 “大人,先填一下肚子吧。” 修行是件苦差事,月鸣教的教义追求极简、禁欲,将人欲剥削到最极致,才能触通灵听,领悟神意。 因此在祝祷时,国师大人往往要穿着粗糙得磨着肌肤的衣料,长久地跪坐在神像前反省自己的过错、抄写一卷又一卷的经书,不到饿极困极,头不能沾枕,口不能进食,哪怕小憩一会儿,也只能吃着最简单无味的饭菜,在蒲团上就地眯一会儿眼。 平时国师的生活就已经很平静寡淡,时不时还要来一场极苦的祝祷,所以哪怕国师地位尊崇、受万人敬仰,点星却忍不住心疼不已。 睢昼却似乎并不以为苦,摇头再次拒绝,一边往祠堂走,一边接着叮咛道:“脤膰之礼和贺庆之礼是重中之重,今日晚些时候,你再把单子拿来让我看一遍。” 点星不敢与他争辩,低头应了声“是”,从包袱中另外取出一个小木匣,递到睢昼面前道。 “大人,您不想用饭,那看看这个吧。这是公主派人送上来的糕点,很小巧方便,抄经书时也可以直接捏着送进口中。” 睢昼略停了一停,目光也跟着望了过来。 点星打开木盒让他看,果然里面一个个素丸子小巧地摆在瓷碟上,嫩黄的色泽和润白瓷碟相映成趣,看起来温软可爱,又精致清香,是那公主殿中的作风。 睢昼视线多停留了一会儿,伸手接过。 点星见他终于改变主意,赶紧把食盒揭开第二层,补充道:“还有这个!这是公主着意吩咐过的,送来还是温热的,最好趁热吃。” “热的?” 点星用力点头:“这青笋是用地热水温至半熟,上面抹了酱料,很爽口开胃,您试试?还有这一格里的鹌鹑蛋,也是用温泉蒸熟的。” 浅浅的笑声溢出,好似春风拂过桃枝,睢昼挽着唇角,果真当场伸手,一样捻了一个尝尝。 点星想,一定很好吃,不然国师大人为何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祝祷还没结束,睢昼只留下了这两个食盒,其余的全叫点星重新带了出去。 点星关上门,心道,不愧是公主殿下,送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比月鸣殿准备的寒食不知精致多少,又完全没有违背规矩圣律,真是别出心裁。 果然,看人不能带着偏见。 其实以前,那位殿下也常常在大人忙碌时送些膳食上来,点星还暗暗责怪那位殿下不守规矩、行径跳脱,败坏大人的名声。 可现在抹消了偏见,点星只觉得,还好有公主殿下,否则还真没人能劝得动国师,哪怕他看起来温润可亲。 皇室的家祭,原本是由皇帝主持。 自从先帝崩逝,皇后掌权后,家祭便也由皇后亲自接管。 原本宗室对此颇有微词,一则皇后身为女子,历来被视为不适于参与祭祀之事;二来皇后不信神佛,一个心不虔的人,又怎能祈愿得来天神庇佑。 但皇后第一次亲祭时,便怀抱神龛,在雷霆大雨中祈愿:若她身在此位不合神意,便请求天雷降罪,将她劈作飞灰。 那时天空中布满蛛网似的闪电,雷鸣声轰隆不绝,哪怕是站在屋檐下,也要惊惧于那狂蛇一般的闪电。 皇后却身姿笔挺,在万人眼前丝毫不畏地跪坐在旷野之上。 过了没多久,那雷霆竟渐渐散去,狂风骤雨也停歇下来,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无风无雨,比起之前堪称温和,仿佛在有意安慰皇后一般。 从那之后,哪怕是再古板的宗室都没话说。 而先任国师也适时布道授课,讲到不信神明之人依然有被神明庇护的权力,这正证明了神的博爱。 人和神都认可了皇后的位置,皇后便再无阻挡,成功将皇家祭祀把持在自己手中,直到今日亦是如此。 皇家祭祖先要祭天,然后祭地,再行宗庙祭祀。 祭坛下候着乌泱泱的一大片,鹤知知跪坐在最上首,身后是与皇家有亲缘血脉的朝臣,以及受到皇后邀请,一同进宫来参与祭祀的人。 金钟敲响,那厚重的声音一圈圈涤荡开,礼乐编钟随之起奏。 大殿四角屋檐下,膺人穿着长袖随礼乐翩翩起舞,风铃不断清脆撞响。 皇后从后殿请神龛,一路经过南门、西门、东门,每过一个门,便要在各香案前跪下,行三叩礼。 终于行到前殿,皇后又顺着玉石长阶三步一跪,直至登顶。 这会儿的日头有些炽烈,鹤知知仰头看着皇后的背影,不得不眯起眼。 今日从天不亮的时候母后便开始忙碌,又要跪这么多次,母后一定辛苦至极。 也不知道她前些日子给母后送去的那对护膝,母后穿戴上了没有。 那是她叫宫里针线活儿最好的绿枝仔细缝的,比照着母后的尺寸,很是厚实温软,比她前年自个儿缝的那半吊子护膝好用多了。 但凡皇室家祭,母后总是以最高的规格,也是最累人的。 偏偏鹤知知也只能跪在这儿看着母后受苦,无法分担一二。 皇后终于爬完了长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起,皇后垂头向那人行礼。 鹤知知目光稍动。 平民百姓祭祀,除了坟前,大多还会去神祠,向膺人祈福。 皇室家祭,自然是向国师祈福。 为了体现皇室的尊贵,睢昼今日穿着花纹繁复的缂丝白袍,白袍上所有花纹皆是用庄重的黑色丝线一层层绣出。 轻薄的长袍在风中猎猎轻扬,在日光下团着一圈柔光,映衬着年轻国师俊朗无暇的面容。 真好似神人一般。 有这样的国师,大金自当受到神明庇佑,自当国泰民安。 身后轻轻的赞叹声传来。 鹤知知也不自觉地看着睢昼。 睢昼难得地将乌发以一玉冠束在脑后,露出剑眉,线条凌厉流畅的下颌,飞扬的鬓角与长颈。 睢昼的这般打扮很少见,端庄之余,却也与世俗中的少年郎更为相似。 若他身在俗世中,定然也会惊艳一方。 身后的人全都站起身来,福安也来扶鹤知知,鹤知知这才回过神,跟着站起。 至此,皇后的任务便已基本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坐在凉亭中,等待国师主持接下来的祭礼,其余人也不必再跪着,可自由交谈走动,只待到自己的次序时,再上前受礼。 鹤知知朝凉亭走去。 皇后坐在软椅上,身旁小桌上摆着花茶瓜果。 鹤知知蹲下来,想给皇后捏捏膝盖,皇后却将她拂开。 “多大人了,在外面动不动就蹲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鹤知知有点不高兴,但不待她说什么,身后已来了一批又一批向皇后请安问好的人。 鹤知知只好退到皇后身后,依次向那些宗亲行礼。 直到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眼熟之人,鹤知知的脸色登时一冷。 景流晔自然察觉到了鹤知知的态度变化,饶有兴致地一笑,并不在意,先向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见到他,笑着将他招过来,絮絮地问话。 “你家祖可都健朗?” “劳娘娘挂记,祖母、母亲都很好,自从听闻臣今日要入宫随祭,都很感念娘娘的恩德,气色比之往日更要好数倍不止。” 皇后被逗笑,掩唇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嘴甜的才好。” 鹤知知在皇后身后颇为不平地努努嘴,难道她不好么?母后干嘛对那世子和风细雨,对她却横眉冷对。 越想越觉得这世子果然不是个好的,那种一听便是假话的漂亮话也能说得出来,真不知害臊。 察觉到公主殿下冷冰冰的注视,景流晔忍不住频频抬眼去看。 皇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眼底闪过一抹戏谑的笑意,把鹤知知从身后拖了出来,接着揉了揉额角道:“本宫乏了,你们去别处走走,莫要在这里碍事。” 鹤知知屡次被母后嫌弃,心里不忿得紧,却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能跺着脚走远了。 景流晔也跟了上去。 金蓉嬷嬷洗净一粒乌枣,放在手绢上递给皇后,小声道:“娘娘果真中意那景世子?” “目前来看,人品不错,家世也相当。让知知同他接触接触,有何不可?”皇后眉眼含笑。 “那景家……” 皇后轻轻抬手打断了她。 “景家在东海,离朝堂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且是有大用处的。更何况,莫说景家家底清白,哪怕是身陷这旋涡中央的世族,只要知知看得上,本宫也不会阻拦她。”皇后捻着乌枣,轻轻松手,将它扔进了茶杯里,“本宫的女儿,在最好的年华,绝不应该被这些烦心事给困住。” 金蓉嬷嬷点头应下,力道适中地敲着皇后的肩膀。 “娘娘为殿下思虑周全,慈威并济,这份拳拳爱护之心,奴婢真不晓得,还有哪位贤母能比得上。” “殿下对娘娘也是至孝至诚,再体贴不过的了。” “她?”皇后笑出声来,“她那个榆木脑袋,能按照本宫的吩咐把事做好,不出岔子,本宫就感激不尽了。” 皇后眼尾弧度弯弯,伸出手指抚了抚膝头,“前年做的一副护膝,今年还在扎得我发痒呢,可不指望她体贴……” 第13章 黑化第十三天 鹤知知揪着腰上的飘带,捏在手里玩弄,沿着湖边的围栏一直往前走。 景流晔跟在她身后,几乎寸步不离,她停也跟着停,她走也跟着走。 鹤知知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下烦恼起来:“你跟着我作甚?” “我自小在东海长大,乍然进到在这宫里,我除了认识你,便只认识……”景流晔抬起下巴,朝不远处高高祭台上示意,“那一位。我不跟着你,难不成,我现在要去找他?” 鹤知知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睢昼正背诵祝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的大臣额上抹上朱砂以示祝福,并按照卷宗,向其赠与金银田券。 古有云:以脤膰之礼,亲兄弟之国,以贺庆之礼,亲异姓之国。 每一次邀请到宗族、友邦的祭典,都是一次同他们拉拢亲近的机会。 对于现如今皇后的处境来说,处理好皇室亲缘之间的关系,变得尤为关键。 而祭祀之事是属于神教的权力,所以这一部分需要月鸣教来帮助朝廷完成。 国师这个身份,与皇权从来没有真正地分割过。 鹤知知凝望着睢昼的方向,曼声道:“那算了,你还是在这儿待着吧,别去打扰国师大人。” 这话说得,景流晔深深感到自己被嫌弃。他在东海的待遇也不这样啊? 景流晔凑近,歪头,发现鹤知知果然看也不看他,只眼神专注地看着高台上的睢昼。 如此差别待遇,再联想起这位公主为了国师,差点把他家都给围了,莫名便有些不甘心。 景流晔道:“公主殿下,你做公主呢,判断是非不能这么草率的。你对我有诸多误会,其实你不知道的是,我是个极好的人,人见人爱,就连那高高在上的国师见了我,都上赶着跟我当拜把子兄弟。” 鹤知知目光动都不带动一下,只轻轻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一只纸鸢吧。” “嗯?好啊,不过为何。” “看你挺能吹的。” 鹤知知从护栏边移开,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 景流晔不依不饶地跟上去,又接着絮絮叨叨地道:“你还挺会说笑话的。其实,我也很擅长,你听我给你说一个——” 鹤知知对他的笑话毫无反应,兀自疾步躲开。 景流晔疑心她是不是听不见自己说话,于是追得越来越近,直到走到鹤知知身侧,就差没把自己的破笑话拿个喇叭灌到鹤知知耳朵里去。 高台上,白袍鹤纹的国师目力远眺,下方一览无余。 鲜衣俊容的活泼少年与明艳尊贵的公主并肩而行,日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两人迎着和风清香,共游湖畔。 这幅明媚场景属于俗世,属于烟火,与高塔上冷冷清清的明月无缘。 睢昼的手抬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 眼看指尖朱砂快要滴下来,单膝跪着的大臣紧紧盯着仔细瞄准,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身躯,想用脑袋去接。 睢昼回过神,垂眸在大臣额心一摁。 “多谢国师大人。” 大臣喜滋滋地领着嘉奖品退下。 睢昼无声叹了一口气。 - 祭典结束时,已近日暮。 大金禁火三日,过了寒食节便可重新取火。明日清晨便是改火仪式,鹤知知领受了母后的吩咐,去南门口检查明日要用的火种。 正看了一半,天空轰隆作响,似是有急雨要滚下。 因这几日连着晴朗,火烛等物都是找干燥偏僻地存放,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这种临时的仓房比较简陋,屋檐瓦舍总有漏风漏雨的地方,何况如此大雨,只怕要顶不住。 这也是内务府的失职,但此时追究这些无用,鹤知知连忙派人去拿油纸,将这些火烛挡住,免得明日湿透了不能用。 怕人手不够,鹤知知将身边所带的侍从奴婢全都派了出去,连福安也没有留下。 “在这内宫之中,谁人见了我不行礼磕头,我不用看管。你们自去,别误事。” 福安知道兹事体大,只能匆匆去别宫遣人。 仓房矮小,等会儿他们还要搬运东西,鹤知知不愿站在这里占地方,便趁着雨还没落下来,先走出去,找地方避一避。 只是刚走了没一会儿,乍然雷鸣轰响,电光唰然爬过天幕,将整个大地照得瞬间惨白。 鹤知知冷不丁抖了一下,刹那间便可见到滂沱大雨好似被一只大手从空中倒了下来,从远处咄咄逼近,瞬间便到了鹤知知眼前,将她淋了个透湿。 一阵马嘶声遥遥传来,鹤知知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路中间竟极速驶来一辆马车,下意识往旁边退让。 马车里的人似乎也发现了她,下了狠劲将马勒停,马车停在她身侧。 那马高高扬起蹄子,几乎能将鹤知知整个罩住,背后是雷鸣电闪,场面颇为惊人。 等马落下来,鹤知知才发现拽着马绳的人竟是睢昼。 睢昼仍是那般打扮,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跳到鹤知知面前。 巨雷轰响,雨珠子砸得人脑门疼,地上溅起的飞砂碎石也打着小腿肚,四周像是被铁桶罩住,无处可逃。 雨水几乎是顺着鹤知知的脖领子往里倒,一阵大风吹过,雨帘都被吹变了形,地上泥水被躁动不安的马践踏起来,睢昼忽地伸手,环在了鹤知知身后,用衣袖挡住了飞溅的泥水。 “先进马车。” 睢昼声音刚落,鹤知知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睢昼调整着手上的动作,环住她肩膀将她摁在怀里,以自己的身躯替她挡去一些。 鹤知知眼睛都睁不开,本能地攀着睢昼半边肩膀,顺着他的动作偏头躲在他胸膛处,雨水落在她颈窝,顺着前襟下的弧度流了进去。 接着被睢昼抬起来,送进了车帘。 进了马车,总算躲过了那浇头的暴雨,鹤知知竖起耳朵,听到外面睢昼似是嘱咐了什么,接着马嘶长鸣,飞蹄哒哒声极速远去。 鹤知知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难道睢昼走了? 四周看不见,外面到处都是暴雨,平日里熟悉的宫城也好似完全变成了恐怖的模样。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鹤知知不想独自被扔在这儿。 下一瞬门帘被一把掀开,睢昼湿漉漉的面容出现在门前,同她对视了一眼。 国师眉宇浓黑,面颊如玉,眼珠一错不错的平稳淡然,好似能抗衡漫天惊雷,雨珠顺着他笔挺的鼻梁滑下。 鹤知知屏息了刹那,赶紧往旁边让开,让睢昼进来。 睢昼撩开袍子在她旁边坐下,用肩背挡住一侧的车窗,拉紧门帘。 “走到半路突然惊雷,马受了惊,险些在人堆中乱窜。” “为了不伤人,只能将它往偏僻处引,恰巧到了这里。公主怎会在此?” 原来如此。 鹤知知便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摸着鼻子笑出声:“咱俩还真是倒霉到一处去了。” 睢昼笑了一声:“不倒霉。” 鹤知知讷讷。 从前未发觉,男子的轻笑声从鼻腔溢出,从胸膛透出,自带了一丝从容温吞,好似掺了半罐子蜜的清酒。 倒很好听。 鹤知知过了会儿,方应道:“是,国师大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是什么时候都从容,哪有什么倒不倒霉的说法。” 她的夸奖,睢昼并没有在意。 他卷起衣摆,抓到一处,拧出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倾斜的木板流出马车去。 鹤知知无意识地瞧着他。 他浑身也湿透了,那本就轻便的缂丝牢牢黏在身上,显出蓬勃的肌理。 一将衣摆掀起来,身上的衣物便更显得轻薄了,长靴之上的布料紧紧裹着大腿,发力时肌肉紧绷…… 上回只亲眼见到国师大人的腰际很窄瘦有力,原来其它的地方,也很有气力。 鹤知知脑袋不动,眼神有些慌乱地移开。 好在睢昼并未察觉到她的打量,放下依然湿漉漉的衣摆,从马车的木匣里翻出一件青绒披风,探过身来罩在鹤知知肩上。 两人离得近,鹤知知缩了缩肩,想往后靠,睢昼却拽住了系带,让她不能多动。 睢昼神色专注,把披风的系带在鹤知知衣领前打结系牢。 他的情态一直如此,念祝词的时候也很专注,还有在袅袅檀香里抄写经书时,给钦差大臣赐下祝福时。 鹤知知呼吸克制地清浅,睢昼已将披风系好,退回了原处坐下。 鹤知知瞅他几眼,没话找话,问道:“那马呢?” 睢昼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惊吓之下不受控制,免得拖累马车,解了缰绳让点星骑去冷清宫宇找庇护了。点星骑术不错,等那马疯跑一阵也能冷静一些,你不必忧心。” 鹤知知点点头:“他一个人骑马,应当能快些找到躲雨的地方,也不必淋雨了。” 暴雷依旧轰鸣,雨点砸在车顶噼噼啪啪地响,鹤知知朝窗外看了一眼。 无月无灯寒食夜,又突逢暴雨,到处都黑漆漆的。 睢昼道:“别怕,暮春多急雨,很寻常。” 鹤知知心想,这会儿她倒并不是很怕了,方才一个人站在惊天雨幕中,好似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要将她吞没,却是当真有些不知所措。 她拧过身,好奇地将耳朵贴在车壁上听了一会儿,睁大眼睛道:“我不怕。不过这雨也太暴躁了,像是有人把天给捅破了。” 睢昼牵起唇角。 小公主捂着耳朵,专心致志靠在车壁上,一侧垂下来的耳珰挂在半空晃晃悠悠,映照着乌浓眼底的那抹亮色。 她肩膀瘦,被披风一压便是窄窄一条,衣裙下摆露出小巧金凤图样,腰间前襟点缀着珍珠、猫睛石,在暗得不见天日的马车里也折射出一片片明亮的光,打在车壁上、地踏上。 整个黑暗之中,也只有她在发亮。 四周空寂无人,也只有睢昼和她被一同困在这方小小天地里,能看得到眼前的这一幕。 第14章 黑化第十四天 急雨去得也快,这场从天上倒倾的水瀑似乎没持续多久,马车顶上叮叮咚咚敲打的雨声便开始变缓。 鹤知知搓了搓手臂,大约再过一会儿,福安便会找到这里来。 睢昼开口说话,声音漫漫漂浮在湿润的水汽中。 “公主要去清平乡?” 鹤知知稍顿,点头道:“嗯,明日便启程了。” 她对着睢昼看一眼,又看一眼。有些意外,她似乎没对睢昼提过此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鹤知知清清嗓子,提醒道:“我虽不在京中盯着你,但无论我在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你不能怠惰,须得每日烧香念经,洗涤心神,是万万……” “万万不可放松。”睢昼无奈地弯了弯唇,“公主比先师还要关心我的功课,我自然不敢懈怠。” 鹤知知偏过头,浅咳一声。 不是她要好为人师,是睢昼的道心绝对不能动。 否则遭殃的是整个大金。 睢昼背靠车壁,目光幽幽向鹤知知看过来。 这人平时穿着宽袍散袖,好似清风谪仙一般,直到靠近了,看他穿着这样名贵服帖的礼服,才能察觉到他原来肩宽体长,比军营里的武将也不遑多让。 他一个人坐着,几乎就要占去马车里的大半空间,显得挤挤攘攘,留给鹤知知容身的地方便只有被他圈出来的那么一小块。 她这样纤瘦,肩上的担子却那么大。 睢昼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道:“殿下,你若是得闲,不必把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不如好好为自己考虑。” 鹤知知讪讪笑了两声。 睢昼又在劝她了,果然,其实她对睢昼的关注给他带来了很多困扰吧? 鹤知知有些苦恼,只好低声说:“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睢昼愣了下,立马道:“不,我只是说,殿下应该放松些。殿下平日里的生活,本应该更有趣味。” 这倒确实。 鹤知知也明白,她为了那个预知梦已经习惯了每天警惕,早就忘了正常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只要梦中的风险一解除,她就会立刻放手,让她的生活、睢昼的生活,都回归正常的轨道。 - 雨终究渐渐停了,密闭的四周也涌进来新鲜的风,天幕似有放晴的意思,亮起仙人裙带似的靛蓝色,但终究接近入夜,这亮色也很快沉寂下去。 金露殿的宫人执着大伞沿路找公主,听见动静,鹤知知从马车里钻出去。 宫人见到公主完好无损,却待在陌生的马车里,身上还有男子的披风,这心刚放下来就又差点被吓飞,忙不迭地举着伞过来接,连面上都压不住忐忑之色。 鹤知知安抚道:“是国师的马车,不必惊慌。” 宫人一听国师,这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于是隔着门帘朝国师行了礼,用大伞将公主接到了另一架软轿上去,回金露殿去了。 鹤知知歪在软轿上,错身而过时,朝睢昼挥挥手。 睢昼并未回应,马车静悄悄地待在原地,方才在一处狭小天地避雨的两人,现在又变得疏离。 鹤知知收回目光,并没在意睢昼的冷淡。 回到金露殿,福安已经让人烧好了热水,绿枝瞳瞳一起奔上来,要替公主更换衣物。 披风的系带在颈前,鹤知知不习惯让别人触碰,便伸手自己解。 一边解一边问:“南门的火烛都处理好了?” 福安弯了弯胖胖的身子:“是,已经收拾好了,遣了三个人彻夜看守,定不会再出岔子。” “嗯。”鹤知知半天扯不开系带,对着铜镜看了又看,“这怎么解不开啊?” 绿枝忙上前仔细看了看,柔声道:“殿下,这系带上好像打了几个死结。” 鹤知知:“……” 睢昼有这么笨手笨脚么? 鹤知知放弃道:“那你帮我弄开吧,别用剪子剪,还得还给国师呢。” “是。” 鹤知知身上早已淋透,衣服冰凉地贴着肌肤,女子的衣裙又不似男子那般方便调整,只得忍到了现在。 披风一解开,唯有的一层御寒也没了,冻得立即哆嗦起来,好在很快就被瞳瞳扶着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池。 鹤知知舒了一口气,闭眼靠在池边。 今日睢昼跟她说的那些话…… 他只是性子好、又能容人,所以从不明着抱怨,其实也是真的觉得她烦了吧。 - 翌日清晨,鹤知知便收拾行装出发。 马蹄达达从皇城响过,踏过昨夜残留的雨水,穿过飞花斜柳。 跟鹤知知一同出发的还有皇家的侍卫,骑着朱绳赤马,一路飞驰着经过各个功勋权贵和王侯将相家,给他们分发一枝新摘的榆树新木,和一支雕成花状的新烛。 这仪式意为寒食已过,清明将至,可重新取火,万户炊烟即将重新袅袅升起。 鹤知知趴在窗口欣赏这幅景象,清风拂动她的发梢。 李少卿策马追上来,同她点头致意。 皇后指给她一同随行的是太常少卿和都水使者,两人都经验丰富,对治水、查案都很有一套,不过鹤知知也不是全无准备。 在离京前的那几日,她对谭家做了个详细的调查。 谭明嘉便是那日鹤知知在中宸宫遇见的谭大人,也是谭家的当家人。 他自请罚去俸禄、停职三月之后,他原先手里的事务明面上便交给了他的一个子侄,谭经武掌管。 这谭经武也是现如今清平乡水坝的主事人,据说水坝出事之后,谭经武便负荆请罪,在清平乡乡道上跪了整整一个白天,平息了大半民怨。 这等仁民爱物,与那日谭明嘉在中宸殿演绎的忠心耿耿有得一拼。 鹤知知收起卷宗,斜靠在软垫上若有所思。 这谭家一个个都不简单,哪怕此行有李少卿和曾都使挑大梁,她也依旧要时时提防才行。 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 鹤知知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 清平乡靠近外祖云氏的属地,云氏向来是母后的坚实靠山,能给鹤知知提供的庇护并不比宫中少。 母后将清平乡交给她,恐怕也是出于这层考虑。 其实母后从来不会让她去做没把握的事。 鹤知知有些惆怅。 她觉得自己真是矛盾极了,既贪恋母后的爱护,又想要母后更信任她一些,不要老是觉得她不懂事。 皇宫距清平乡距离不近,马车晃晃悠悠的,如此行了几日,鹤知知也总算适应过来,不再惦记金露殿中的软枕,撑着手臂倚在软榻上也能睡着。 梦中她的身躯也在颠簸反复,好似在滚来滚去一般。 鹤知知原还没在意,任由那梦境摇摇晃晃,颠来倒去,忽然腰上一热,便倏地定眼一瞧。 原来她正与一人滚在一处。 四周床帐蔓蔓,通红似火,床帐外似乎还有烛光摇曳,看那形状,像是墩厚的红烛,能长燃到天明的。 梦中情景变化多端,鹤知知还没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又被掉了个个儿。 床帐不见了,却能见到绣满鹤纹、云图的床顶,鹤知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腰间,却摸到一只触感陌生的大手。 骨节分明,肌肤炙热,那手正牢牢握在她腰上,难怪将那一块烫得出汗。 光晕摇晃,身前压着一片厚实健壮的胸膛。 鹤知知竭力垂眸,只能看见那人的光洁脊背在光晕中耸动,肩胛骨时而挺拔,将发达有力的背肌推到一处,时而低伏,接着再快速地冲上来。 乌顺长发披散在侧,落在鹤知知的锁骨上。 鹤知知口干舌燥,脑子懵懵的,好似四周的空气都被凝滞了,吸不进肺里,身上知觉也变得钝钝的,只知道很难受,想要找一个出口。 她忍不住难耐,伸手摩挲着,揪紧了枕套,提到眼前一看,上面用金线绣着一蓬莲花,和一座仙气飘飘的高塔。 鹤知知看愣了一瞬,脑子里什么也没过,却下意识地松了手,将那枕套放下。 手里没了依凭之物,鹤知知又去拽那人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扯疼了他,那人抬起头来,贴在她耳边唤了声:“公主……” 鹤知知倏地惊醒了。 绵绵细雨浸润车窗,天光透过窗纸,混成了暗青色,濛濛充盈在车厢内。 鹤知知搂紧身上的薄毯,心鸾跳得飞快,喉咙不住吞咽,却解不了渴。 “福安,茶水。” 鹤知知朝外哑声喊。 福安原本坐在车辕上,听见动静便抱着茶壶钻进来,在绘着紫藤的茶杯里倒满清茶。 一看清鹤知知,福安便吃惊道:“哎呀,殿下怎么满头是汗,切莫是病了。” 鹤知知一口饮尽,摇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个……怪梦。” 福安又仔细把她打量了两回,见她面颊通红,还说她是起了烧热。 直到鹤知知否认了几回,开窗透气后脸上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福安这才放心。 “梦都是相反的。”福安眉眼慈和,笑呵呵的,“公主此行定会顺顺利利。” 鹤知知往窗外一望,已到了周山县的地界了。 再往南边翻过一座山,便能到清平乡。 福安以为鹤知知是因乍然出远门心神不宁才会发了梦魇,所以这样安慰,鹤知知张了张嘴,却始终难以启齿,只好把福安先打发出去。 她怎会做这样的怪梦。 梦中那莲花、白塔,还有伏在耳边唤她的声音,似乎都在暗示着一个人……国师。 鹤知知心里又惊又窘,梦到男人已是羞赧,那男人竟还是睢昼。 这真是无厘头至极。 她闷闷地抓起绸绢,从颈间伸进去,又悄悄解开衣扣,在腰间拭了一圈,果然从胸前、腰际擦下来一手绢的汗。 这得怪陶乐然。非说她不开窍,又老是口无遮拦地扯上国师。 ……还得怪她自己,那个雨夜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鹤知知摇摇头,叫自己不要再想了。 总之除了预知梦,其它的梦都是胡乱做的,没有任何意义。多想无益,随风忘了便是。 第15章 黑化第十五天 周山县四周多山,此处也与都城气候大不一样,时常多雨。 鹤知知将窗纱推开,凉丝丝的雨沁到额间,一片清凉。 很快就将砰咚不停乱跳的心境平复自然。 原本还要翻一座山,可车队走到河边时,忽然停了。 鹤知知扒着窗口往外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回禀,说是谭大人候在此地,将车队阻了下来。 鹤知知皱了皱眉。 她扔开薄毯,被福安扶下车,肩背笔直地朝前面走去。 尘土飞扬的破旧县道上,突然走出这么一个皓质呈露、凤翥龙翔的金人儿,四周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伸着脖子看。 李少卿和曾都使所带的人马自动给她分开一条道,鹤知知走到最前,看见地上跪了十几个人。 见她来了,为首的那人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埋到地里去:“参见殿下。” 鹤知知声音平缓:“谭大人?” 那人跪在地上一磕:“是,殿下,臣名叫谭经武,任中府折冲都尉,现如今替谭大人代管清平乡水患之事。” 鹤知知温声道:“谭大人也是国之栋梁,更是清平乡的父母官,在清平乡也颇受爱戴,怎么好一直跪着。福安,扶谭大人起来。” 福安“哎”了一声,摇晃着胖胖的身子及上前去扶,慈眉善目地冲谭经武一笑,谭经武和他对视一眼,又弯腰拜了一声:“谢福安大人。” 见他对一个阉人太监毕恭毕敬,果然是从都城到县城,穷乡僻壤的小家子气,旁边的兵士里有的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他们赶了几天的路早已疲累,又被这谭大人好声好气招待着,自然而然就散了几分规矩。 鹤知知转眸,又问道:“谭大人,为何前路不通?” 谭经武拱着手躬身道:“前些日子暴雨突至,引发了山石崩塌,把唯一一条上山的主路给毁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修复,接下来若想去清平乡,只有行水路了。” “殿下放心,这儿离清平乡不过十数里路,坐船和走山路所耗时辰差不多,绝不会耽误。” 正说着话,一个侍卫骑着快马赶过来,在林外勒停,跪到李少卿身旁小声回禀道:“少卿大人,已查探过了,前方山路确实不通。” 这话并未避着谭经武,鹤知知留心着谭经武的反应。 面对如此明显的不信任和刺探,他倒是淡定自若,在听到“山路确实不通”时,还露出了几分力有不逮的愧疚表情。 鹤知知心中暗暗盘算。 面上却不显,招呼李少卿道:“李大人,走水路也无妨,左右距离也不远了。刚好我坐马车也坐得乏了,船舱或许还宽大些。” 李少卿低头应是,转头去安排士兵们卸行李,把马车留在原地,将东西搬上谭大人带来的船舱。 到了码头,居然慢慢驶来一艘画舫。 虽然体积不算太庞大,但却装饰崭新,造价绝不便宜。 鹤知知瞥了谭经武一眼,被谭经武捕捉个正着,陪笑道:“殿下,我们这条清水河颇有典故,有许多文才巨匠都曾到访,这艘画舫也是为此专门准备的,只待贵客。” 鹤知知莞尔一笑,笑容在美丽的年轻女子脸上总会自带几分天真。 鹤知知道:“那正好,终于可以休息了。” 说完便步伐轻便地朝着画舫走去,福安追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给她撑伞。 谭经武缓缓将望着公主背影的视线收回来,他面前正站着宫里来的都水使者。 谭经武淡定地迎着他的目光,过了会儿颔首:“曾都使。” 曾卫平冷然不应,与他擦肩而过。 收整妥当,船队缓缓出发。 画舫里铺了厚厚的毛毯,比外面暖和许多,就这样开着窗赏河上雨景,也丝毫不觉得冷。 福安推门进来,又仔细关上。 走过来对鹤知知弯腰低声道:“周围已清干净了,只有咱们的人。” 鹤知知微微颔首。 “殿下,可要把这些窗子都关了?” “不必,这样的距离,就我们两个小声说话,外面听不见的。那谭经武是个人精,刻意留着窗,就是看我关不关呢。” 画舫都是临时划过来的,只因她说了一句,想坐宽大些的船舱。 可见这艘画舫早就藏在某个地方,只看公主的态度。 若是公主强守规矩,他们自有朴素的船只等在码头。而若是公主贪图享受,他们也能随时拿出画舫。 媚主的手段倒是好得很。 鹤知知用食指抵着脸侧,沉吟着。 “李少卿是个心思细腻的。今日他手下的亲兵来回得那样快,想来是向我禀报之前,便已经派了人去探谭经武话里的虚实。” “那位曾都使就还不曾接触过。不过,母后的眼光总不会差的。” 鹤知知对福安道:“等到了地方,把曾都使叫来,我有话要问。” 福安应下。 “好了,现在把门外的女使叫进来。” “女使?殿下要做什么?” 鹤知知看他一眼,笑了下:“打花牌。” 画舫边,几艘小船伴行着。 时不时经过窗口,便能见到画舫里面热闹哄哄,要么是在打花牌贴面纸,要么是玩累了倚在长榻上歇息。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凑上前,低声道:“公主殿下果真年轻天真,也没什么架子。” 谭经武站在窗边,面色却依旧沉肃。 半晌才摇了摇头:“殿下初来乍到,免不了新鲜,放松几天。你们切记,莫粗心大意,之后做起事来,依旧得把皮绷紧些。” “是,大人。” 果然如谭经武所说,公主到了清平乡后,似是看什么都新鲜,围着市集转了好几圈。 别的什么也没干,回了县丞收拾出来的驿所便倒头睡大觉,除了沐浴用水,再没有出来喊过人。 第二日鹤知知起得大早,拉着福安轻装简行,去东街口的铺子用早饭。 乡野里的早点铺子当然不好看,寥寥两张饭桌,还都是一层油光,不知道多少人在这上面吃过。 福安勉强挑了一张干净些的,掏出手绢替鹤知知使劲擦拭,也才勉强擦干净些许。 鹤知知还犯着困,摆摆手让他不要忙碌,托着腮打哈欠。 昨日她逛了一圈,就相中了这一家。 这家生意不是最好,早点飘出来的味道也不是最香,但是家小小的夫妻店。 做丈夫的在锅炉后忙碌,时不时端着陶碗出来上菜,跟每一桌客人都能聊两句。 做妻子的守在摊前收铜钱,文文静静又纤弱,并不大开口,只在熟悉的婶子挑着菜篮经过时才细声说几句话。也从来不催客人,等客人吃完了,自动自觉给她留下如数铜币。 这样的小店,是正经的当地人,且是当地人缘好的人家才能开的。 相熟的人经过,哪怕不买东西,也一定会留下来聊两句,分享一下新鲜见闻。 鹤知知要了两碗馄饨,很快端上来,汤色厚重,上面泛着一层油光,馄饨沉浮在青葱和浓汤之间,皮薄馅大,热滚滚的样子。 鹤知知两眼放光,拿起勺子挖了一个送进嘴里,福安拦都没能拦住。 隔壁桌正高声说着话。 “陈老太家的那个二小子,今早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是啊,说是欺负人家寡妇,可不就该抓嘛。” “哈哈哈,都是报应。他可不是瞄准了杨氏,本来是鬼混在龟氏家里,跟那龟氏偷偷摸摸干坏事,被家里的婆娘撵上门来,慌不择路,跳窗逃进了杨氏家。” “杨氏正直,一把将他摁住了,嚎着嗓子报了官,这才进了监牢。” 周围一阵哄笑。 “原本这不要脸皮的东西偷摸鬼混,就算被婆娘抓到也不过闹一顿,闹完了又有什么用。这下倒好,果真是遭了报应!” 鹤知知也笑出声,差点把汤汁溅进鼻子里。 福安在一旁看着她直愁,什么时候见过公主殿下吃这种玩意,要是吃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可是在外面又不能劝。 等鹤知知吃完了,结了账,才和福安溜达着回驿所。 “以后就来这家吃。” 福安苦着脸:“小殿下,偶尔尝尝新鲜就得了,这……” “你没听,这里边儿吃早点的人,说的都是真话。”鹤知知打断他。 “方才陈家杨氏那件事,若是到了衙门里问,保管你只问得到陈男子不轨未遂的结论,可个中详情,也就只有这些邻里食客能给你说得清楚。” 福安眨了眨眼,虽然觉得鹤知知说的没错,却依旧还是苦着脸。 “老奴哪还管得了那些,老奴只是个太监,只要小殿下身子康健就好。这样探听消息也不是个可靠主意,殿下切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鹤知知嘿嘿笑了两声,摸摸肚皮道:“而且这家的馄饨还好吃。” 福安:“……” 小厨房是哪里做的不好吗,殿下。 鹤知知回到驿所,就传曾都使来见。 这是她到了清平乡后召见的第一个人,驿所外得了消息,立马就有人回去向谭经武回禀。 曾卫平来得很快,看来也是起得很早。 鹤知知看他一眼,先问:“吃了吗?” 曾卫平稍顿,点点头。 鹤知知微微笑道:“曾都使,请坐。” 曾卫平不知何事,稍稍有些忐忑,在下首坐下。 鹤知知却只问:“你对那谭大人,印象如何?” 曾卫平低头思索了一番,语气有几分尴尬苦涩:“谭大人身居从四品,我只是正五品。娘娘派我来查谭大人,怕是忘了考虑这一层。” 难怪,昨日曾都使在谭经武面前未曾开过口。 鹤知知道:“这不必担心。母后既然选中你,意思便是,这种小事无需介怀。你只要遵循本心行事便可,有什么不方便的,来找我,我替你办。” 曾卫平猛仰头看了公主一眼,离座单膝跪地,垂首道:“谢殿下。殿下方才问及谭大人,卫平以为,这谭大人罪无可恕,应立即捉拿归案!” 闻言,鹤知知神情肃然,眼神稍凝。 第16章 黑化第十六天 鹤知知一边将曾都使扶起,一边问。 “谭大人在此地民望颇胜,素来也多有政绩,只在大坝之事上出了差错,曾大人何出此言?” 曾卫平咬牙,恨恨道:“臣文才不精,武艺不通,唯有对治水一事研究多年,幸得皇后娘娘抬举才在朝中封了官。这清平乡大坝的图纸臣当年曾亲眼看过改过,绝无可能还未建成便崩塌。其中定是有人作祟。” “此人残害百姓,欺君犯上,自然应当立即投狱。” 鹤知知轻轻点头,暗自收回在曾卫平身上的目光。 “曾大人体恤民情,嫉恶如仇,我开始明白,母后为何特特选中了你来教导我。” “这,臣不敢教导公主,臣只想将那犯人……” “曾大人。”鹤知知喊了他一声,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目光看向窗外。 曾卫平抿抿唇,会意噤声。 鹤知知缓缓道:“曾大人性情刚直,可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当年曾大人只是看过图纸,并未亲眼看见谭大人纵人毁坏大坝,手中并无明确证据,不是吗?” 曾卫平有些痛苦地垂下头。 的确,他并无确凿证据,所以哪怕心知肚明这谭经武是祸害百姓的蛆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拿他毫无办法。 鹤知知便接着道:“我们既然是来查案子的,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凭借臆测和推断便要将一个大金良臣下狱,恐怕不合情理吧。” 几句话下来,曾卫平的话如数被鹤知知堵了回去。 说完这些,曾卫平也没再多留,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驿所。 消息很快被传回了谭府。 谭经武眉头时而平展,时而又蹙起,疑心道:“你真听见公主这样说?那曾卫平后面有没有再返回公主住处密谈?” “没有,没有。”小厮直摆手,“大人,小的亲眼看见曾卫平回了自己的驿所后闭门不出,似是受了极大打击,这才来向大人回禀。公主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大人,小的听得很真切。” 谭经武这才放松下来。 抚着胡须低笑道:“叔父说的不错,朝廷不会亏待良臣。我此番若是机遇好,或许也能有大造化。” - “胆子真大。” 鹤知知咬牙磨出几个字。 暗卫在院外层层把守,这会儿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钦差大臣和公主住所都敢随意窥听,这谭氏眼中恐怕早已没了王法,没了皇家天威。” 福安举着团扇在一旁给公主把茶水扇凉,小声地劝:“殿下,莫要动气,不值当。” 鹤知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用手背拭了拭唇角,福安又赶紧掏出小手绢,把她的手背擦干净。 门外笃笃两声。 鹤知知抬眸:“进来。” 暗卫从槛窗一跃而入,单膝跪在鹤知知面前。 “昨日那条山路,查清楚了?” “是。殿下,前些日子的确有暴雨,但周山县地处山区,本就多急雨,大雨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儿很少有雷雨。” “那日夜里却骤然轰隆一声巨雷,将四周许多村民都吓了一大跳。属下问了十几人,都说只听见那一声,也并未见到闪电。翌日起来,便看见山石崩塌,山路也被砸断了。” “什么惊雷会只响一声,我还从未见过。”鹤知知冷笑,“接着说。” “暴雨冲刷泥土,山间的痕迹已很难辨认。属下沿河一路探勘,发现几处河水回旋之地,都有火药残渣沉积,应是不久前从山上流下来的。” 福安惊得捂住了嘴,整个胖胖的身子也跟着一抖。 鹤知知紧紧攥着茶杯,过了会儿将茶杯放下,已恢复了淡然神色。 大约是早做过心理准备,愤怒之余,反倒气得发笑。 她从一旁的果盘里挑出一个红润的大苹果,递给地上跪着的暗卫:“我知道了。辛苦了。” 暗卫站起身,却摇了摇头没接。 然后唰地展开外袍,外袍内侧挂着的布袋子里,装着好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沿河顺路摘的。” 暗卫小声羞涩道。 鹤知知:“……” 鹤知知道:“好,你去吧。” 暗卫唰的从房内消失。 父皇留下的这些暗卫功夫好,警惕性也高,样样都好,就是一顿得消耗好几个大苹果。 鹤知知杵着额角,靠在椅背上出神。 福安在一旁气得发抖,伸出一根手指,恨恨地指着空气,颤抖半晌终于骂出声:“……大胆!竟敢私自炸毁山道,谋害殿下!” 鹤知知好笑,扶着福安在一旁的湘妃椅上坐下,免得他站不稳摔了。 “福安,你也知道他们是蓄意为之,就算我们不想入套,他们也会想尽办法使出别的手段,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是、可是……” 周山县的那条山道,是通往平安郡的唯一一条主道。 平安郡便是属于鹤知知的外祖云家所辖范畴,在清平乡的西边。 而云家的练武场、军属营地都开在东边郊区,中间连着的便是这么一条主道。 如若鹤知知有事,派人去平安郡知会一声,直接带着兵符到营地调兵赶过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 但现在,此路不通了。 谭经武恰恰好便是将这条路给炸断,他到底是在提前谋划什么? 鹤知知他们如今是被困在了这水路环绕的清平乡。失了倚仗,接下来在这清平乡内,每一步都有可能险象环生。 福安越想越是惊怕不已,若不是他没有胡须,此时早已气得胡子都能吹起来。 他弯腰朝鹤知知一拜:“请殿下准允,老奴这就去平安郡找国相大人,让他好好惩治这帮逆贼!” 鹤知知失笑,拉着他道:“福安,你要去找外祖告状,也不是现在呀。现在谭经武还什么都没干,我们有什么证据?” “再说,母后在宫中每日面对的恐怕全是这般恶犬豺狼,若那么简单便能肃清,母后何至于每日劳神?” 福安支吾不言,他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小殿下身陷险境。 “殿下,既然如今已明知谭氏心怀不轨,不如我们先回宫去?这谭氏胆大包天,娘娘也绝不会希望殿下以身涉险。” 鹤知知眼眸一闪。 没错,谭家恐怕还有很多连朝廷也不曾掌握的秘密。所以母后大约也没料到,这清平乡内,居然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局。 但正是因此,她才非要做到母后觉得她做不到的事。 人生之中,总得有独自尝试的第一次。 鹤知知拦住福安道:“不用,母后在京中,天高路远,恐怕是来不及顾得到我。你别担心,我会写一封家书到外祖家,让他们时时警惕便是。” 福安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是最好的,便只能依她。 - 曾都使到清平乡之后,对地形稍作熟悉,便每日早出晚归,在外奔波劳碌,忙着治水。 李少卿则是带人查遍当地数年来的衙门账本卷宗,把犄角旮旯里的所有带字纸片全翻出来一一细看,严查贪腐、权钱勾结,也是恨不得挑灯夜战。 只有鹤知知闲人一个,白天没其它事,在城内到处转悠。 清平乡的百姓听闻来了个公主,非常新鲜,恨不得每天跑出来看,街上的摊贩也很喜欢这位公主。 毕竟公主爱买东西,沿街的小摊生意都好了好几番。 这天鹤知知正在集市上逛着,忽闻鹞子咕啼,不远处树冠上一抹黑影立刻蹿了出去。 鹤知知顿住脚步,若无其事一般,转身回了驿所。 直至过了三炷香的时间,暗卫才返回。 原来今日暗卫在乡野集市上竟察觉到附近有一个轻功高强的武林高手,心知异常,便先向公主预警,及时跟了上去。 对方实力不俗,哪怕是皇宫暗卫也须得小心翼翼才能跟踪不被发现。如此跟了许久,最后发现对方进了一个暗阁,暗阁中为首之人身背大刀,刀背上有崇山门的族徽。 “崇山门。” 鹤知知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 她记得,这是个富户大埠演变而来的江湖门派,他们的少当家还曾与睢昼悄悄见过面。 没记错的话,崇山门正追着土匪寻仇,而那窝土匪正是被谭明嘉清剿的。 鹤知知沉思一瞬,拿出自己的小本本,哗啦啦翻到某页,确认了自己的记忆无误。 这真是意外收获。 崇山门明明要向土匪寻仇,现在却找到了谭府的头上,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 好奇。 当晚深夜,谭府屋檐上落下几片黑影,乌鸦一般轻巧无声,融入黑夜。 他们瞄准后院内室的某一间,轻轻拔/出大刀,正欲一跃而下。 檐角挂着的风铃却在此时一晃,轻响,好似佛塔铃音。 几人一顿,纷纷看向为首之人。 为首年轻男子一扬手,阻住几人动作,独自跳到院中,将檐角的风铃拽进手中。 风铃下悬着一张布条,布条上绘着一个繁复神圣的图案,颇为眼熟。 谷映雨眼底闪过诧异,将布条仔细捏住确认几遍。 夜空一角缓缓升起一只孔明灯,在夜幕中暖暖生光。 谷映雨做了个手势令其他人撤退,独自朝孔明灯的方向快速掠去。 那是一方不起眼的驿所,但打眼一望,四下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并无闲人杂鱼。 院落四周,隐隐还能察觉得到高手隐匿的气息。 这等功底,绝不是寻常江湖或官僚家能有的。 谷映雨心中的疑虑又消散了几分,纵身跃进院落之中。 刚悄无声息走了没几步,身后骤然传来重压,猝不及防将他整个人困在地面,正面也突进来一人,死死捂住他的嘴。 谷映雨双眼怒睁,惊怒交加之下不断反抗,喉中呜嚎不止,猛抬头看去。 一双金丝镶边的绣鞋慢慢踩到他前方不远处,女子被披肩罩住的半张脸肌骨莹润,笑眼似春华绽雪,正弯腰看着他。 第17章 黑化第十七天 鹤知知尽量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努力对谷映雨释放着友好的讯息。 毕竟不会有人在突然被暴力压制之后还感到开心。 谷映雨惊愣一瞬,很快再次挣扎起来。 这女子是谁?江湖上从未听过这号人物,她又为何懂得绘制国师的信号图样,引他受骗? 虽然不能开口,但鹤知知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疑惑,拿出一块木牌,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但那一瞬也足以让人看清。 谷映雨渐渐停下了挣扎,眼中怒意渐渐被疑惑代替。 那确实是国师的所属物,他不会认错,那么至少眼前人不会加害于他。 但她把他骗上门,究竟是什么目的? 一个侍卫上前,屈起一腿蹲在地上,沉声道:“你眼前的是大金皇后嫡女,唯一的公主,尊号元柔殿下。殿下有话问你,起身后行礼,低头进屋,不得声张。” 谷映雨喉咙口突突直跳,公主?的确,他有所耳闻,皇宫派了人到清平乡来,他也正是因此才决定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在今晚杀了谭经武,免得以后动手,更加引起朝廷注意。 但他没想到这位公主的消息竟然这么快,他还没动手,就已经被拦下了。 侍卫扬了扬手指,谷映雨身上的桎梏便被解开,只留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死死守在身侧。 他咬紧牙关,依言起身对公主行了一礼,沉默进屋。 屋内也是寻常的驿所摆设,并不像谷映雨方才被困住时所想象的龙潭虎穴。 鹤知知转身坐下,抬手请他用茶。 “谷少侠,不瞒你说,我注意到你,也是因为国师大人。今日借他名号引你过来,并未同他商量过。” “我问你,你要杀谭经武,为何?” 谷映雨气息起伏,半晌后促声道:“此事是谷家家事,事关弑父之仇,映雨不得不报!公主要论及律法,也不能罔顾天伦孝道。” 弑父之仇。 鹤知知摩挲着竹椅扶手,压低声音问:“据我所知,令尊无辜卷入土匪派系斗争,痛惜丧命。那窝土匪据传已被谭明嘉剿灭,也算是报你仇恨。为何你却仍要追杀谭经武?” 谷映雨冷笑数声,悲痛和恨意齐齐涌上,自面庞发肤中渗散出来。 “剿匪?若他当真诚心剿匪,为何我翻遍整个塘湖,连一具土匪尸首都不曾见到?我父亲死在他们手上……谭氏便是帮凶,同样该千刀万剐。” 鹤知知心念来回打了数转,放柔了声音,缓缓问:“你怀疑谭明嘉暗中包庇土匪。那你可知,他包庇一窝土匪有何裨益,令尊又是为何卷入了山匪的争斗?” 谷映雨呼吸声再度加重,沉默了好半晌,嗤笑一声。 “公主问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我只是个江湖闲人,公主关心我的家事作甚。” 身后铮羌一声,侍卫已拔剑出鞘。 鹤知知以目光阻止,继续缓声道:“你现在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我只是想同你说清楚,谭经武的命你暂时不能动。” “他是朝廷官员,也是我们正要查的人。你若动了他,我们的线索也就断了,你父亲的仇也只能报得不明不白。袭此人绝不清白,等查清之后,自要偿还他应付的罪孽。” “至于你的家仇,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你将原委实情告诉我,我非但不会阻拦,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谷映雨目光频频闪动,少倾后道:“我又怎么知道,公主说的这些不是在蓄意骗我,好保下谭氏那条狗命?” 鹤知知一动不动,同他对视。 “你信国师,但不能信我?” 谷映雨摇头:“国师一诺千金,朝廷谎话连篇,谁人不知。” 鹤知知徐徐吸进一口凉气,暗自咬紧牙关。 站在一旁伺候的福安也不禁神色变了变。 鹤知知拂袖站起,与谷映雨错身而过。 “我与你的交易,大约与国师的准则不同。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清楚了,再来这里找我。” 侍卫拉开门扉,鹤知知抬步离开。 福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迎着残月,鹤知知走了数百步,才慢慢停下来。 她目光有些散漫,轻声问:“朝廷在百姓心中的信用竟如此差?” 福安弯腰道:“殿下莫要多想。那谷少当家是江湖中人,江湖之中多的是鱼龙混杂之辈,最容易对各种小道消息偏听偏信,不能等同于寻常百姓。” “但他们对国师却是衷心耿耿。” 鹤知知微嘲地轻撇唇角。 福安不敢接这话。 殿下身旁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对国师是多么上心。此时骤然有人当着殿下的面踩落朝廷而高捧国师,将两人放到对立面上,殿下定然会心里不好受。 鹤知知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一边不忘嘱咐福安道:“今夜的事,记得让他们守牢了,一字也不能透露。” “尤其,”鹤知知顿了顿,“是谷少侠那些胡言乱语,决不能往外说。” 福安一一应下。 悄悄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殿下,福安目光有些骄傲,又有些心疼。 谷少侠那些胡说八道的话,若是传回了宫中去,定然是对国师最为不利。 国师本就权势颇大,若还被人传出有心与朝廷对立,那这猜忌和嫌疑怕是难以洗清。 殿下从来都是这样,一面自个儿生着气,一面还替他人考虑呐…… 谷映雨被送离了驿所。 他一被放开,立刻跳到了隐蔽处躲起来。 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身后无人再跟踪,才缓缓走出。 他转了转手腕脚腕,倒没有任何地方不适。 那公主果然如她所言,只是捉他问话,并没有伤害他。 但这整件事还是诡异得紧,谷映雨心神混乱,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 他回到暗阁取出一只信鸽,将今晚的事全都写在纸条上绑起来。 信鸽呼啦振翅飞远,这是父亲出事之后谷映雨专门对国师的将龙塔养的信鸽,只需一夜便可将信带到,盼国师能早些给他答复。 - 宫中的车马到清平乡后已过了数日,洪涝遗留的问题已被整治妥当,赈灾、重建都在陆续进行,李少卿那边也派人来传信,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每一日谭经武都会派人来邀请公主和两位钦差大人游山玩水、闲暇娱乐,每一次鹤知知都找借口推拒,但今天鹤知知没再拒绝。 她让谭经武带着轿子过来,却将车夫都赶走,换成了自己的人。 公主任性,谭经武也没办法拒绝,只得也一起上了轿。 可这路走着走着,却不大对劲了。 谭经武扯着脸皮,强笑道:“殿下,咱们不是说去古芳亭,不是在这边……” 鹤知知微微一笑,说:“不去古芳亭了,去县衙。” 谭经武吃惊,坐直起来:“为何去县衙?” 他一动,身旁同坐的侍卫立即横刀抵在他腰上,逼他坐回去。 鹤知知笑道:“办案当然要在县衙办,谭大人,这一趟,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愉快了。” 到了县衙,里面的县丞早已被赶到一旁。 侍卫提着谭经武的领子跨上月台,直接将他扔在了大堂里。 大堂的地板刚擦洗过,湿漉漉的,浸透裤子上的布料,凉意沁到膝盖缝里。 谭经武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 鹤知知被护着坐到了主位,李少卿、曾都使分别站在两侧,已换上了整套的官服。 他们先后捧起以预先写好的御状,一条条将谭经武的失职罪状念出来。 洪灾突发时,未及时遣散住户,致使大面积死伤。 眼见遭灾后身无分文的农户在药堂求药而不顾,最终病患病状拖延流连而死。 洪灾过后,不及时处置难民,不开仓赈灾,导致逃出生天的部分难民又活活饿死…… 念着念着,谭经武反倒冷静下来,不再全身发抖。 “殿下,殿下,容臣辩解。” “大坝崩塌,臣忧心成疾病倒,几日不吃不喝,遑论处理公务?这都是有县衙的大夫看过,县衙都有记录!” “就算殿下要将臣治罪,这也并非臣有意为之,还望殿下开恩。” 鹤知知冷静地瞅着他。 “哦,你是嫌这些事儿太小了。” 鹤知知抬了抬另一只手,对李少卿示意。 李少卿捧起御状,接着曾都使念。 程序失当,大工程项关键处无主使批字。 征地时无主使在场协调,多方争执下打死打伤农户数名。 下料失误致使河内鱼虾毒死无数,河水污臭三月有余…… 原来他们查到,就是这些。 谭经武的脖颈反而扬了起来,拱拱手道:“殿下,这些确属实情。” “当时钦定的主使是叔父,叔父远赴千里之外剿匪,难免程序上有些疏漏。为此,叔父已然向朝廷自请惩罚,皇后娘娘也说过,不再追究了!” “是吗,也就说,你一点错儿都没有?” 鹤知知身子前倾,展开一卷白纸,垂眸冷声念过。 压榨民工,从工钱中又抽成收入私囊三千两。 官商勾结,收受贿赂五千两。 偷工减料,贪墨官银三万两。 …… 鹤知知念得越多,谭经武洋洋得意的气势越是灰败。他跪坐回去,如一只低头的鹌鹑。 谭经武一脸菜色,求饶道:“臣,臣被财迷了心窍。可大坝崩塌事发后,臣已知错了!臣心中惶恐不已,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只是不敢主动投案。” “臣心中有亏欠,所以才会大病一场,才会病好了之后,就立刻去向清平乡的百姓们负荆请罪……” “咚”的一声,极沉闷的响声,惊堂木落在木桌上,打断了谭经武惨兮兮的自诉。 鹤知知用手指拨弄着那“惊堂木”,笑容微嘲。 “那这个,你也对清平乡的百姓负荆请罪了吗?” 谭经武怔怔抬头,看清桌上东西的瞬间,脸色唰然惨白。 那哪里是惊堂木,分明是一块敦实的金砖。 “这种东西,我们搜出了三十箱。” 鹤知知说着,一边起身走下高台,站定到跪着的谭经武面前。 “三十箱金砖……靠你那样贪,能贪出这个数?” 她低头看着谭经武,眸似冰霜,仿佛能生生割断人的咽喉。 “你究竟在背后,做了些什么。” 第18章 黑化第十八天 谭经武看着那根金砖,牙根发颤,苍白如纸的面上瞬间滚下豆大汗珠,眼神直打飘。 “说啊。” 鹤知知逼近一步,他便仓惶地倒在地上,姿态扭曲,好似全身的骨节都被打碎了,依旧扭着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桌上的金砖。 “……那、那,那不是我的东西。” 好半晌,谭经武喃喃吐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鹤知知蹙眉:“你说什么?” 方才谭经武装腔作态,游刃有余,所有的恐惧、愧疚都是装出来的,跪在堂下,还想把台上的人当傻子一般戏弄。 可这会儿,他突然被魇住似的,那信心满满的姿态忽地消失了,像是遭遇了什么重大打击、极其不可理喻之事。 就好似,突然从天掉下来一块大石头砸在他面前,石头缝里蹦出他死去多年亲妈的里衣里裤。 谭经武牙关格格作响,过了一会儿突地如梦惊醒,伸手去拽鹤知知的衣摆:“公主,殿下,殿下救我,我无辜啊……殿下!” 曾都使从台上大步下来,一脚踢开谭经武,将鹤知知护在身后。 “拉下去,从严再审!” 堂上士兵过来把谭经武拽起,一路拖出去,关进了外监。 李少卿也走下来,对鹤知知拱手道。 “殿下张弛有度自有分寸,年少有为,下官敬佩不已。” 鹤知知神色稍松:“哪里,还要多谢两位大人这段日子如此尽心竭力,才能找到诸多铁证。如今事情告一段落,我也得写封信告知宫中和外祖家,感谢二位大人的勤勉。” 李少卿和曾都使自然又是一番谦让。 “公主,如今已经将主犯逮捕,剩下的便是详审,待他招认事实经过,这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因为此地资料充足,不便移去京城,我等还需逗留一段时日。不如,下官先护送公主回京。” 鹤知知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有人手,若是想要回去,无需你们送,你们忙你们的便是。” “何况……”鹤知知顿了顿,“我也想留下来,再看看。” 李少卿思忖一会儿,低头应道:“是。” 此后审讯又过了一日。 谭经武并不是个硬骨头,没多久就扛不住,吐露了更多罪情。 清平乡的水坝的确不是自然因灾崩塌,而是人为抽空的。 且这并不是第一例。 谭氏手中掌管了多地的工程,从其中贪墨朝廷官银无数,仍旧贪心不足,竟想出了将手中建了一半的工程自毁、伪造灾害,再从朝廷的赈灾款、工程重修款里再贪一笔的法子。 那些在灾害中丧生的尸骸,不过是他们贪赃谋利路上的踏脚石。 谭氏行事小心,拉拢了许多别地的官员共谋此事,将这些“人造灾害”分摊开来,并不醒目,还不曾被抓到过把柄。 这次水坝意外地没掌握好时间火候提前倾倒,又不巧,水坝图纸被曾卫平看过,曾卫平性情刚直、记性又绝佳,看过的图纸过目不忘,这才遮掩不过,引起宫中警觉,派人来查。 再要问更多,谭经武却不肯说了。 非要面呈公主,才肯招出谭氏勾连的其他官员名单。 福安看向鹤知知,有些犹豫。 “殿下,您真要答应谭经武,当面审他?” 谭经武想要找鹤知知,鹤知知也并不是很意外。 毕竟,那最后压垮谭经武的金砖,是鹤知知找到的。 那日一个侍卫在街坊小店中听人说起怪谈,说当地的某座神祠偶尔深夜,会从神像背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 有这个说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言之凿凿,个中细节越补越多。 鹤知知听闻此事后心有疑虑,思忖再三,还是让人直接将神祠翻了个遍,竟当真找到一面中空的土墙,挖开后便是这惊人的金砖。 谭氏一族盘踞清平乡已久,那谭经武又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虚虚实实粉饰太平,哪怕是公主亲自来查,也依旧紧紧戴着他那狐狸面具。 若不是此番被鹤知知抓到了铁证,他绝不会招出这些。 鹤知知摇摇头,没有立即回答。 她穿过宣化坊,走入街道。 午后街上懒洋洋的,偶尔有几个人经过,摊主也懒得起身招呼,任他们自己翻看。 平静的街市之中,没有人知道,前些日子还在给他们下跪请罪、让众人津津乐道的大好官其实就是谋财害命的罪魁祸首。 只要外界没有战乱,他们的日子便总是平静如常,好似不会有任何变化。 鹤知知沉默地慢慢走着。 福安跟上来,拢了几次手,才小心地开口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鹤知知喃喃,“那谭经武的确不对劲。但我现下,最烦恼的却并不是这事。” 福安再度噤声。 他沉默地跟在殿下身后,穿街过巷,走进了一个被重重把守的神祠。 四周都是宫中带出来的侍卫,齐刷刷朝鹤知知行礼。 鹤知知眼神灰凉,提步走上石阶。 神祠,这地方,鹤知知从前大约从未曾来过。 因为她不信神,自然也就没有来这里的必要。 国师在大金并不只是一个摆设,他手下像皇帝掌管诸臣一样,掌管着大大小小的神祠。 在神祠之中侍奉神明、接受百姓敬畏朝拜的,叫做膺人。 就像官员有品阶,这些膺人也有地位高低。 他们称自己唯一的主子是天上的神明,但在俗世中,他们仍需听从国师的管辖,因为国师是离神最近的人,也有权对他们发号施令。 如果将神祠膺人的存在理解为另一个官员制度体系,那么国师便是他们那个世界的帝王。 神祠遍布大金所有地方,县丞掌管着百姓的衣食住行,膺人则掌管着百姓的心灵。 这套体系延续了千年之久,在大金建立之前便已存在,到如今地位不可撼动,神祠的神圣权威不言而喻。 它是无数民众的心神依托,也是威慑世间罪人的最强权柄。因为信仰者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它超凡的力量,它不仅可以惩治犯罪者的身躯,还可以惩治到灵魂,在灵魂上打上亘古不灭的印记,使其永世不得超生。 鹤知知在一面墙壁面前停下了步子。 这面土墙已被挖倒倾塌,里面还有一些残存的痕迹。 鹤知知眼神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可就是在这么“神圣”的地方,找到了整整三十箱金砖。 三十箱金砖,足够买下一个小小的城池,足够使一个心志不坚的将领叛乱,足够匹敌一个世家大族的财富。 可区区一个偏僻县镇,就藏着这样大一笔钱。 这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为谁所有,又是谁与谭氏这样的巨贪里应外合,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如此大肆敛财? 神祠,膺人。 国师…… 鹤知知闭了闭眼,打断自己的思绪,不愿再细想。 过了会儿,鹤知知再度睁开,眼底清明:“审。我要亲自问他,究竟是在与谁谋事。” 第19章 黑化第十九天 关押了两天,谭经武比起之前憔悴许多,头发也花白了大半,看着简直像是垂垂老矣。 他被锁在木架上,鹤知知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凤尾金裙,周身华贵气度与这县衙监牢格格不入。 “我来了。你有什么要对我当面交代的?” 鹤知知漠然看着他。 她大约终究是年轻气盛,也可能是修炼不出母后那般隐忍的度量。 这种贪腐驻空国库、拿百姓的姓名做名利筏子的恶官,鹤知知光是看着便觉得恶心。 谭经武摇摇头:“在此之前,殿下能否答应微臣一个请求,解去臣身上的镣铐,让臣能……端端正正坐着。就算是看在,微臣为了平息那玷污皇后娘娘的谣言,出了不少力的份上。” 谣言? 扯上了母后,大约指的是那首什么“阴云重重不见鹤”的童谣了。 鹤知知神色冷漠,道:“谣言之事,我已有所耳闻。焉知那些童谣不是你谭家刻意放出来的,又做戏扑灭流言。现在竟还敢对我提条件?” 谭经武苦笑数声:“臣的确是谋略了许多不能见光之事,但唯独不包括这一件。” 他被吊挂在木板上,抬起头来,如毒蛇一般牢牢盯住鹤知知,嘴唇蠕动,不发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鹤知知放在袖中的手心突然攥紧。 她抬起手,示意身后。 “都出去。” 侍卫长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抱着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鹤知知沉声又重复了一遍。 “除了我和谭大人,其余人都出去,在外面等。” 谭经武喉咙里喀喀地干笑了两声。 侍卫长仍有疑虑,却也无权质疑,只能带着所有人撤出监牢,守在院子里,一旦里面有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冲进去。 鹤知知气息起伏两回,沉默地盯着谭经武。 谭经武嘶声道:“大金但凡平民百姓,六岁以下的孩童,都是在神祠里上学的。” “有权教导孩童、对孩童启蒙的,也只有神祠。” “那首童谣为何会在孩子之间流行那么久,又为何会被懵懂小儿刻在堆放的大坝砖石上,这其中离不开谁的手笔,殿下应当不用我说,也自然能想得到。” 鹤知知盯着他的目光越发冰寒。 “谭大人自己的事情还没交代清楚,竟开始挑拨皇室与月鸣教之间的关系。是否是嫌我对大人你的态度太过宽容了?” 谭经武脸上的皮肉颤了颤。 “不……臣是真心想要将功补过,想要赢得殿下的信任。” 谭经武急促道:“如今臣被锁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殿下大可以去查。只要能证明臣的话属实,殿下能否将臣放下来?臣愿意带着殿下去找剩下的金库,以及其他涉案的世族名单,还有,还有谭氏背后的主谋,都会告诉殿下。” 鹤知知轻眯双眸,拂袖出门,召来一个侍卫嘱咐一番。 侍卫领命而去,鹤知知又回到监牢中坐着等待。 没过多久,侍卫抱来一个布包,由福安呈送进来。 布包里面装着各色启蒙教具,有识字石板,小筹算,还有一卷烙了将龙塔印记的书。 月鸣教有各种权力,启蒙幼儿、认定婚契、新生死葬,都要经过神祠认可才算合法合规,甚至升官进爵也需要到神祠走一遍程序。 孩童的启蒙教材,也历来是以国师编撰的典籍为按本著写。 鹤知知拿起那卷书,一页页翻过去。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在最后的封底上摸到了不寻常的厚度。 鹤知知紧了紧牙关,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划破封底。 夹层里立刻掉出一叠折起来的纸片,上面记载着各种简单诗文,有三字文片段,有孟母三迁故事典籍,还有…… “五兄弟,三尺长,能捅天来能钻房。阴云重重日头浅,鹤不见兮龙发狂。” 那首暗讽当今皇后的童谣,赫然混迹其中。 鹤知知呼吸滞了滞,捏着书籍的指甲用力到透明。 她想把这本书扔了,但她也知道,找来再多本也只会是同样的结果。 “烧了。”鹤知知对福安吩咐道,“把整个清平乡,不,整个周山县的神祠典籍全部烧了,还有膺人,全换一遍。” 福安低头应喏,另一边谭经武又咳了几声,声音干哑求饶起来。 “殿下,臣已经证实了臣的忠心,殿下能不能……” 鹤知知转头看着他,眼底的冷意让谭经武不自觉噤声。 “福安。”鹤知知慢慢说,“给他解开,叫人进来看牢了。给足衣热食,再加一张草席。” 福安忧虑地看了眼鹤知知。 他明明觉得小殿下此刻怒气勃发,恨不得当场宰了这谭经武,为何还反而要给赏赐。 鹤知知大步走出监牢,谭经武还在身后喊着:“殿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还有其它金库——”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 深夜,鹤知知将李曾二人都叫过来商量。 结果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不行!”曾卫平激动道,“什么其它金库,这谭经武惯会做嘴皮子生意,他说的话虚虚实实,分不清哪句真假,殿下万不可以身冒险。” 李少卿也点头赞同:“谭经武若真想交代,在牢里也可以坦白从宽,何必故弄玄虚。依臣看来,他必定是在打什么盘算。”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鹤知知把弄着手里的一柄峨眉刀,“可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那张嘴能闭得比蚌壳还紧。” “那我们也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回宫禀报娘娘后,再从别处切入……” “来来回回,又要耽误多少时间?你们又如何知道,他提出这个要求,不是为了正想利用我们的心理,知道我们会拒绝,同我们拖延?” “拖来拖去,也容易生变故,不如冒险一试。” 鹤知知温温笑了笑。 “放心。谭明嘉知机不对选择明哲保身,退出朝堂时将谭家大半身家全托付给了谭经武。” “拿捏住谭经武,便是拿捏住了谭家数百人口的命,他大约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我身边亦有精良侍卫,凭谭经武一个人,能奈我何。” 李曾二人面面相觑,最终也只得妥协。 “公主谨记,万事小心。” 事既已商定,鹤知知便让他们回去休息。 自己也洗漱一番,躺上了床。 却无论如何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眠。 鹤知知不自觉伸手,摸到了睢昼给她的那块木牌,攥在手中。 明日她便要同谭经武去查勘所谓的金库。如果谭经武遵守承诺,便会供出背后的主谋。 睢昼,切莫再与你有关。 否则…… 周山县南侧,殷江边的一个营地。 半夜亮起数百火把,马蹄盔甲声响彻整个校场,追随着前方一匹黑鬃赤肚马朝着清平乡的方向一路飞驰而去。 最前方的黑鬃马背上,那人披风猎猎翻滚,露出的纯白衣摆上绣着半枝莲花。 第20章 黑化第二十天 翌日晴,鹤知知带着一队侍卫,和谭经武一同上路,去找他口中的金库。 鹤知知没折腾他让他步行,只是给了他一匹老瘦的马,若是他想要趁机逃跑,也绝对跑不过侍卫的坐骑。 路途颇为遥远,谭经武一路带着他们走向了人烟罕至的山区。 鹤知知驾驭着马迈上山坡,小心地慢慢走着,福安从旁边跟上来,忧心忡忡地劝。 “殿下,老奴总觉得这鬼脑袋像是不安好心,不如殿下还是先将他捉回宫里,从长计议。” 鹤知知摇摇头。 山坡上连着一块平地,地势开阔,鹤知知暂时与谭经武拉开了距离。 她轻声道:“福安,若是他昨天对我说的那些,直接告诉了母后,你觉得母后会如何做?” 福安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这,老奴不敢揣度娘娘的旨意,但娘娘应当会严查到底。” “没错。”鹤知知目光寒凉地盯着前方谭经武的背影,“别的都好说。但有关月鸣教的那些事——” “在如实向母后禀报之前,我至少要亲眼看过证据,亲口问过国师。” 福安哑然一会儿,明白过来。 “殿下,你还是不相信国师会叛变朝廷。” 鹤知知凝神少倾,只道:“我不知道。” 鹤知知亲眼看了睢昼那么多年,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相信谭经武的几句鬼话。 哪怕她那个预知梦中睢昼会黑化灭国,但鹤知知不愿意提前将梦中的罪孽强加到现在的睢昼身上。 睢昼是否真的与此事有关,她要亲口问过睢昼以后才有定夺。 但不管睢昼有没有参与,她查出来的那些证据却是确凿的。 月鸣教中确实有部分神祠、膺人被不臣之心利用,在朝廷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做着什么勾当。 这样缺乏管制、随时可能被腐坏利用的神教,还有其神圣的本质吗?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鹤知知何止是想一把火烧了神祠中的典籍,她甚至想连同神祠本身也一并摧毁。 她不信神,在看到恶人打着□□义屠戮无辜时,便更想打倒所谓的神。 或许对信奉月鸣教的人来说,她这样的人才是异端、是邪恶的。 前方树林渐密。 山道拥挤,侍卫队伍不得不拆成一列列通过。 鹤知知回头望了一眼,暗自握紧绑在腕带上的峨眉刀。 树林正中有一块空地,阳光穿过树冠照在其上,似是打上了一个神秘的标记。 “咳咳、咳咳……”谭经武喘气道,“金库就在,那块地底。” 说着,他纵马快速过去,鹤知知勒紧缰绳跟上。 变故陡然生出。 茂密林中忽然蹿出一圈黑衣人,蒙头蒙面,手里持着小/弩,箭尖在阳光下泛着暗绿的邪光,焠了毒药。 黑衣人的弓/弩对准侍卫,而不远处更外层的树林中也钻出数百人,拿着长/枪长剑,将鹤知知带来的十数侍卫围困其中。 鹤知知喉咙口猛跳起来,不动声色地调转马头,横过马身,将福安护在身后。 谭经武还在不断咳着,颊边浮起诡异的笑,对鹤知知举手作了作揖:“殿下,臣现在有了新的要求,你能否应允?” “你先说来听听。” 鹤知知肩背笔直地坐在马上,声音尽量平稳。 “大开方圆三百里的城门,三日内不得查关口进出。殿下有懿旨在身,写这么一句话,很容易吧。” 鹤知知稍稍停顿,道:“这般懿旨一旦下发,宫中定会有所察觉。谭大人,是不是想得太轻松了。” 谭经武低低哑笑:“有公主懿旨在手,谁敢怀疑?更何况,此地离都城远不止三百里,哪怕消息即刻传回去,再来封闭关口,也得耗上个一两天,殿下,对臣而言,足够了。” 鹤知知闭了闭双眼,深吸一口气。 “谭经武,我知道,那三十箱金砖,并不是你的手笔。” 谭经武一怔。 鹤知知接着道:“只要你现在说出真相,便算你破案有功,此前种种都可从轻裁决。你谭家几百口人命都在你的手中,难道你要为了逃避责罚,便弃他们于不顾。” 鹤知知心脏跳得飞快。 其实她是猜的。那日谭经武见到金砖,惊恐交加的情状,并不似假装。 再加上今日谭经武突然发难,鱼死网破的气势让鹤知知突然有了个猜测。 谭经武恐怕也是被利用了,那金砖大约是谭明嘉故意留在清平县,让朝廷发现的。 水坝崩塌后,谭明嘉自知大事不好,便提前安排,假作退位,将所有权柄都让给谭经武这个侄子,捧他上高位、当重臣。 其实是把他留下当做替罪羊,让朝廷以为,是谭经武利用谭家留给他的权势兴风作浪,并治之死罪。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谭经武作为一个用来帮助谭明嘉金蝉脱壳的棋子,定然不可能知道背后的所谓主谋。 今日这一切,都只是谭经武为了逃出生天,埋下的局。 谭经武嘶声大笑起来。 他说:“殿下,你果真冰雪聪明,可是那又有何用?” 他原以为自己备受叔父看重,即将权倾朝野,可到头来,却原来只是叔父的一个献祭品。 鹤知知压稳心神,缓缓劝道:“当然有用。只要你供出实情,朝廷会追查真正的罪犯,会还你应有的名声,也不会治你死罪,你仍有机会……” “我稀罕吗。”谭经武恶声恶气地打断了她。 鹤知知心口一窒。 “我要的是荣华,富贵,无上的尊荣。”谭经武双眼怒睁,几乎脱出眼眶,“朝廷给不了我,只有叔父可以给我。” “没错,我只要在这里杀了公主,叔父定会赞赏我,给我想要的一切——” 鹤知知忽然抬袖,按下腕带上的机关,薄薄的峨眉刀唰地朝谭经武胸口飞去,直直插进胸膛。 趁他从马背上翻倒,鹤知知立刻翻身下马,弓腰扶住福安,朝草丛后躲去:“走!” 一声利哨破空响起,谭经武在地上垂死挣扎,放下吹哨的手指,眼神阴毒地盯着鹤知知。 那数百黑衣人即刻朝鹤知知扑去,侍卫持剑拼死抵挡。 人数差得太悬殊了,不知能抵挡多久。 鹤知知咬紧牙关,强令自己不回头看、不去想结果,只拉着福安使劲往前跑。 但树丛再茂密,也不可能将他们完全遮掩。 黑衣人的行动速度,又怎么是鹤知知能够比拟。 很快便有一人追到近前,鹤知知使全力撞开他,自己也滚下山坡,腿被卡在石缝之中。 又一人追上,提刀就要砍下。 鹤知知抬臂抵挡,福安却先冲过来将她扑倒,以背挡了这一刀。 鹤知知眼眶骤红,脑中空空茫茫,黑衣人还要提刀再落,一支箭矢极速飞来,穿透他的喉咙,将他钉在了身后树干上。 鹤知知扭头,全幅戎装的军队正驰马赶来,头前的旗子上挂着“景”字,很快将围着侍卫的黑衣人冲得七零八散。 “福安,福安。” 鹤知知用袖子紧紧捂住福安背上的伤口,颤声喊他,猝不及防从旁边伸过来一双手,士兵将福安扶起挪到一旁,快速包扎。 另一人在鹤知知身边单膝跪下,将她卡在石缝里的靴子割开,把她整个人凌空抱起。 鹤知知眼眶通红,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几乎听不见:“睢昼。” 第21章 黑化第二十一天 “……殿下的伤势并无大碍,但受了惊吓,还需要静养。” “现在若要赶路回宫,路上也须多加看顾……” 鹤知知睁开双眼。 她眉心微皱,撑着身子坐起来。 手上触感又厚又顿,她低头看了眼,才发现一双手被包成了两个棒槌。 鹤知知无奈地放下手,问道:“福安怎么样?” 帘外的说话声断了,一阵簌簌声后,其余人都退了出去,门也带上。 只留下一人挑帘进来,坐在她旁边,行动间带进来幽微清香,拂散了室内昏沉沉不透光的压抑。 鹤知知抬眼看着睢昼,看了一会儿,又让自己移开目光。 睢昼轻道:“睡前你不是问过了么,福安伤不及要害,军医在照料着,很快就能痊愈。” 鹤知知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粉嫩的舌尖在唇间一闪而过,她想要下床:“我去看看他。” 结果被睢昼一把按住。 睢昼伸手倒了一杯温水,端到鹤知知唇边。 鹤知知顿了一下,抬手要来接,就又看到两只圆滚滚的棒槌手,于是有些傻眼。 睢昼好像在她头顶轻轻笑了一声,鹤知知看不见他的表情,辨认得不大分明。 睢昼不要她动手,干脆将杯沿抵上了鹤知知的唇瓣,另一只手放在颈侧,好似要帮她固定脖子,把她当刚出生的小鸭子那样喂水。 鹤知知觉得有点诡异,她的伤不是不重么? 但也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鹤知知仰头喝完一杯水,感觉睢昼的左手从她的脖子移到下巴,替她扶着,尾指在她脸侧轻轻刮过。 鹤知知后腰莫名一阵痒麻,又想挪动着下床,脚尖在被子里小幅度地动来动去,把被子旁边掀起一个鼓包。 睢昼又道:“你睡了这才多久,福安就算是好得再快,这会儿也定然还趴在病床上。”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按那个鼓包,帮她把被子掖好。 鹤知知却忽然缩了缩腿,躲开睢昼的动作。 这一动又牵扯到腰腹,摩擦着衣料,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鹤知知嘶嘶倒吸凉气,躲又没地方躲,毕竟痛在自己身上受着。 睢昼眼尾往下坠了坠,无奈的样子:“一身伤还要乱动,等会儿让侍女给你再上一遍药。尽量好得快些,回宫的路上也少受些罪。” 见面之后,睢昼的字字句句都在关心她,说的都是极妥帖的话。 鹤知知咬了咬唇角,越发觉得自己心中暗藏的那些心思难以开口。 经过了这趟清平乡之行,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睢昼。 可偏偏,睢昼这会儿对她态度又这样温和,连喝水这种小事,都尽心尽力地给她帮忙。 鹤知知喉咙口堵了半天,终于还是问出一句:“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来这里,还带着景家军。” 谭经武突然生事,不少侍卫死伤,包括福安也受了重伤,那时场面混乱至极,鹤知知也没顾上这么多,被睢昼带着回了休息的地方,又接连灌了几副药,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一会儿,现在才有时间慢慢说话。 睢昼大约是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她问,此时便慢慢道:“景家军退守驻扎在殷江边,离你这儿近,便干脆捉了景流晔来,行事更方便。” 这也是阴差阳错了。谭经武将北边通往云家的路给炸断了,却没拦住南边来的景家军。 鹤知知垂着头,又问:“那你,你怎么会提前知道我在清平乡受困?” 睢昼道:“我接到了谷映雨的信。” “谷映雨?” 鹤知知又咬了一回唇角。 怎么这时候说起谷映雨。 她为了查案,和谷映雨打了交道,还是假冒睢昼的名义。 睢昼一提谷映雨,也就提起了她的那些小手段,让她更加心虚。 明明现在是她该质问睢昼,为何她却反而心中难受得紧。 睢昼却好似没她那些盘算,只是点点头:“谷映雨同我说,你在盯着谭家,我便觉得不大对劲。” “谭家情势复杂。仅以你带去的人马不大可能查到个中详情,谷映雨却接着来信数封,提到了金砖等物。” “我猜谭氏是有意暴露,那他就必然留有后手,恐怕对你会造成威胁,便先赶了过来。好在还算及时。” 原来如此。 睢昼与崇山门关系密切,所以才会知道谭氏的真正深浅。 不管怎样,睢昼是实实在在地救了她一命,还救了福安。 她却还在记挂着谭经武说的那些话,在这里怀疑睢昼。 她寄回宫的书信只报平安,甚至连同外祖云家那边收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当时那番情形,若不是睢昼神兵天降,她或许当真要折在那树林中。 睢昼不可能对朝廷有反心。 否则的话,为何要救她? 鹤知知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对自己重复着这几句问句,好似这样便能给自己更多的理由,让自己安心。 鹤知知还在沉思,额上忽然被温热宽大的手心盖了一下。 她仰起头,正对上睢昼一眨不眨看着她的目光。 “没发热,怎么没什么精神。”睢昼问道,“痛?还是想睡觉?” 外面还在下雨,昏暗的卧室之中,床帐蔓蔓笼着两人。 这样近的距离,鹤知知和他对视着,被对方用温和爱护的目光笼罩着,心中本就不大坚韧的防线忽然便毫无抵抗之力,再也不想用欺瞒和试探来面对睢昼。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伸手在怀里摸索起来。 睢昼见她动作,以为她要整理衣衫,扭头朝着外面,似乎打算先避出去。 鹤知知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感受到小臂上温软的指尖,睢昼的眉宇舒展开,眼尾又无奈地坠了坠,嘴角却是上扬的,回头轻道:“你怎么还能和小时候一样……” 话没说完,顿在喉咙里。 鹤知知手里攥着一叠纸片,正抿紧唇瓣,紧张地注视着他。 睢昼凝视着那些纸片,笑意慢慢消失。 接着伸出手,摊开到鹤知知面前。 鹤知知指尖紧紧地压着纸片,用力到泛白,心中似乎极其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松开手,低着头把那些纸片撒到睢昼手上。 睢昼接过,一张张地看了过去。 看到“阴云重重”那张时,视线自然停了下来。 这首童谣和其它的诗词一样,看纹理,都是出自同一片材料,制作工艺、书写手法也都是同一批,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后期伪造、混入其中的。 也就是说,辩无可辩,这的的确确是由神祠发到千家万户孩童手中。 睢昼无声地移开目光,对上鹤知知的视线。 “……你怀疑我?” 鹤知知抗拒地朝后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摇头,又硬生生忍住,只偏开视线不看他。 这样的反应,与承认无异。 睢昼眸色渐浓,周身温和的气息也逐渐收敛,一点点变得沉凝。 “你是不是还怀疑过,谭经武叛变也是出于我的指使,我才能恰巧将你救下?” 这个念头,也确实有一瞬间曾经出现在鹤知知的脑海。 虽然她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但既然确实冒出过这个想法,睢昼现在质问起来,鹤知知也无法反驳。 鹤知知梗着脖子,好半晌,“嗯”了一声。 睢昼唰地垂下眼睫。 他起身离开床边,转头就往外走。 鹤知知心口拧紧,出声阻道:“……等一下。” 第22章 黑化第二十二天 睢昼果然停下了脚步。 他离门帘只有一步之遥,好似下一刻便会夺步离去。 鹤知知心悬在了喉咙口,突突直跳,生怕再说错一句话,便真的会将他气走。 但是越紧张,越是头脑犯浑。脑袋里的想法越来越多,却捡不出一句适合说的话。 鹤知知坐在床榻上,犹如火山煎熬,无措又紧张,求助一般,低低又喊了一声:“睢昼……” 睢昼微微侧过身,似是有些要回头的意思。 鹤知知看过去,能看见他浅浅咬着一点唇瓣,像是受足了委屈。 鹤知知心里更是不好受,瞬时间软了大半,已经下了决断,定然是自己错怪了他。 地方神祠做的事,其实并不一定与睢昼有关。 但若是无关,便更加可恶。 连国师的意思都不遵从,这种地方神祠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无非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鹤知知对睢昼道:“我不是故意要这么想的。但是,你手中的权力的确已经威胁到了朝廷。那些神祠之中藏污纳垢,早就不像你信仰的那般纯粹,不如早早取缔,你也不必遭到那么多怀疑。” 说完,鹤知知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又冲动了。 这些事情,回宫之后什么时候不能说? 她为何非要挑在现在开口,睢昼听了定然不开心。 果然,睢昼背影凝滞,方才柔和些许的面色似乎又清冷疏离起来。 他再也没给鹤知知反悔的机会,大步走了出去,鹤知知听见外面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啊……” 鹤知知烦恼地仰倒在枕上,拿手臂遮住眼睛,踢了几下被子泄愤。 她明明也没有那么笨嘴拙舌,为何偏偏在睢昼面前,关键时刻就不会讲话了。 室内昏暗,光线蒙昧,想必是睢昼为了让她多些睡眠,特意布置成这样的。 如今福安受伤,此处与她最亲近的、地位最高的,就是睢昼了,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大约都会交给睢昼安排操办。 鹤知知心道自己也确实是做得不对,一面接受着他的照顾,一面还要惹他生气。 终究精神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她靠在枕上躺了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眼皮变重。 半睡半醒的时候,她漫无边际地想到福安,想到在树林里侍卫们冲杀、飞溅的血珠,劈头砍下的利刃。 心口又咚咚快速飞跳起来,扯得胸前隐隐作痛。 但不知怎么的,又想到温暖宽阔的怀抱,独特得在树林间也能轻松辨认出来的草木清香,宽厚的肩膀,可以倚靠的坚实的胸膛。 得救那一瞬间,涌上来重生一般的喜悦和欣喜,带来的是无法取代的安定踏实。 鹤知知卷了卷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便好似还被揽在怀里一样,可以安心地睡去。 入梦之前最信任的人,却也是她方才提起所有力气质问的人。 - 鹤知知后来去看了福安好几回,直到看到福安趴在软垫上和人嗑瓜子闲聊,才觉得放心了些。 谭家的事还悬而未决,虽然谭经武被擒,但却还有一大堆问题等着回宫去审。 他们得启程回大泗城,福安伤在背上不便挪动,鹤知知便将景家军中的医师留下来照料,等他完全痊愈了再回来。 福安自然是恋恋不舍,等到临行前,更是几乎要垂下老泪来:“公主长这么大,老奴就没离过身边,这一路上,公主吃饭、睡觉,都得劳烦国师大人看护了。” 鹤知知有些尴尬,眼神下意识地撇开。 睢昼正站在旁边,应下了福安的话,还和他问候宽慰了几句,但却一眼也没有看鹤知知,也没有同她说一个字。 自从那日鹤知知将人气走之后,两人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彼此见面不说话,偶尔迎面撞上了,睢昼也只是拿余光默默地盯她一会儿,看完就扭头走开,一句招呼也没有。 福安还并不知道她与他们的救命恩人闹翻了呢。 鹤知知干笑两声,和福安告别,钻进了马车。 回程时,鹤知知一听见马蹄声从旁边经过,就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却每一次都不是睢昼在旁边停留。 鹤知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倒是景流晔来找了她好几回,插科打诨,好似很有话和她聊。 鹤知知和景流晔顶多算点头之交,原本不大愿意与他聊天。 但看在景家营救有功的面子上,每每对上他,鹤知知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好颜色。 但是再好的修养,也抵不住景流晔总是拿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献宝。 有一回景流晔摘来一个丑得五彩斑斓的果子,非说很甜,要鹤知知尝尝,鹤知知说胃中泛酸,假笑着收下了。 后来又捉来一只口齿锋利的小虫,要鹤知知听一听,是不是比蝈蝈叫得好听。 终于有一回,景流晔捧来一只蟾蜍,差点蹦到鹤知知脸上,鹤知知忍不下去了。 她从行囊里翻出福安准备的祛毒散,用手帕包着递给了景流晔,免得碰到他的手,并嘱咐他到一边去玩,最好是不要接近她的方圆三尺之内。 景流晔蒙头蒙脑地应了,还说了句谢谢,拉着马哒哒地走开。 睢昼从后面策马追上来,冷眼瞧着他,和他手里的东西。 一方手绢,柔软馨香,还有一个玉白瓷瓶。 “这是何物?” 景流晔说不知道,边妥帖收起来,边道:“公主赠与我的,好像是她的手帕,和防身的药。” 睢昼攥着缰绳的手更紧,脸色沉沉,不高兴地眯眼看着他。 景流晔无辜:“干嘛?” 睢昼道:“碍眼。”说完夹了夹马肚,加快速度去了前边。 回程的马车,鹤知知又不是很习惯了,常常日夜颠倒,晚上睡不着,白天身边能听见有人的动静了,才敢合上眼睛犯困。 昏昏沉沉间,偶尔感觉到有人进来替她掖被角、看伤口,但是她醒过来的时候,又见不到人。 终于回到宫城,鹤知知先见了母后一面。 皇后有一腔的话要对她说,甚至提前在金露殿等着。 但看鹤知知的疲惫脸色,皇后最终只摸了摸她的脸,叫她先歇息。 鹤知知在热腾腾的浴池里泡了个澡,回到自己许久不见的寝榻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但大约是这些日子把习惯搞坏了,明明身体很疲惫,却就是睁着眼睛睡不着。 帘帐外人影微动,鹤知知不由得跟着那移动的影子看。 今日当值的是一个脸圆圆的婢女,名叫瞳瞳,鹤知知蛮喜爱她。 便干脆挑了帘子,将瞳瞳唤到近前,打算说说话,看是否能催生睡意。 “……国师,回将龙塔了?” 鹤知知没说几句话,就又忍不住问到了睢昼身上。 回宫时,景流晔也去面见了皇后,睢昼和他一起也到了金露殿。 但后来就再也没见到睢昼了。 瞳瞳睁着一双圆眼,乖巧答道:“方才殿下去浴池前,国师大人已经回去了。” “噢。”鹤知知又翻了个身,脸压在枕上滚了一圈,喃喃道,“他到底还要气多久。” 瞳瞳睁大眼睛,竭力屏息凝神。 公主回京,对金露殿来说,是件极大的事,早就有人讨论起公主在清平乡的详细事迹。 说到公主经历的各种奇难险关,又说到国师果然具有通天之才,提前掐算到公主有大劫,便赶去相救。 如今已渡过此劫,从此以后必当福泽深厚,寿数绵延。 简直比话本子还精彩。 但瞳瞳最在意的却是,有人说在危难之时,国师大人将公主一把抱起。 为什么那个画面她没看到! 简直可惜。 殿下离宫之前,就曾按捺不住把国师大人衣带扯断。 现在两人的关系更是突飞猛进,竟然变成国师主动了。 果然话本上说的都没错,强扭的瓜才甜呢。 鹤知知出神想了半晌,转眼看见瞳瞳满脸通红,鼻孔吭吭直喘粗气,便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瞳瞳使劲摇头,却依旧气喘如牛,双眼灼亮不已。 “奴婢,奴婢无碍。” 鹤知知哦了一声,趴在手臂上,实在是无人倾诉了,小声地跟瞳瞳说:“我这次好像,真的让睢昼生气了。他不会记恨我吧?” 她越说越小声,真心地忧虑。 瞳瞳又是一阵使劲摇头,终于憋不住似的,秃噜道:“不会的不会的国师大人就算一时之间生殿下的气但终有一日会明白殿下的深情厚谊然后感动不已然后与殿下恩恩爱爱双宿双栖的。” “……” 鹤知知挠了挠脸颊:“你方才说什么?说太快了。” 瞳瞳吭哧半天,终究没有再说一遍。 但能进公主宫中的婢女,哪个不是口齿清晰伶俐的,鹤知知回忆了一会儿,也就明白过来。 “什么深情厚谊?恩恩爱爱,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瞳瞳睁大眼睛认真道:“知名的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殿下不用担心,您对国师大人的如海深情,一定都会结成善果的。” “哈哈。”鹤知知觉得瞳瞳说的笑话很有趣,就笑了两声,掀开被卷成一团的被子,扬了一下重新躺好,“少看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了,你也去歇息吧,不用留灯烛了。” 瞳瞳退将出去,鹤知知闭上眼,缓缓进入睡眠。 这一晚又做了那怪梦。 梦中,睢昼在烧焦破败的街道中穿行,神情冷酷如雷霆,眉目之间乌压压的,仿佛积攒了几场暴风雨的黑云。 他提步从那些倒塌的屋梁之间穿过,但凡看见还在苟延残喘的活口,便要将人从焦炭底下拽出来,捏着脖颈,像屠杀鸡仔一样杀死。 被他捏在手里的人向他求饶,仰头看着这位从前高高站在白塔上、垂怜众生的大国师,眼中流下两滴浊泪,乞哀告怜道:“求您悯恤,宽恕我吧!” 那情景,鹤知知一个旁观者看了都心酸难受,可梦中的睢昼只是偏了偏脑袋,哑声奇道:“我不认得你,为何要怜悯你。我若宽恕了你,谁又来宽恕我?” 说着,指骨一用力,那勉强支撑的人便没了气息。 鹤知知又被吓醒了。 预知梦中的情形再度恶化,仿佛在暗示着,那一天就快要来了。 鹤知知推开被子翻身下床,她想立刻见到睢昼。 第23章 黑化第二十三天 鹤知知匆匆洗漱,直奔月鸣殿去。 做了一晚噩梦,鹤知知头疼欲裂。她早膳都没用,叫侍卫牵来一匹马,没带任何人,直接独自去了将龙塔。 因走得太急,爬到塔顶时眼前甚至有一瞬间发黑,晕得有些站立不稳。 将龙塔内,原本每一层都有服侍的仆婢,今天却人迹罕见,也不知去了哪里。 鹤知知抿唇沉眸。将龙塔内突然如此不寻常,仿佛就是在映证她昨晚的那个预知梦。 梦中的睢昼完全变了一个人,叛国,狠厉,手段歹毒。 原本,鹤知知能将梦中的睢昼和现在的他看作两个人,因为他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今天鹤知知不由得在想,如果有一天那预知梦当真成真,睢昼究竟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只因为一个恶女,就能颠覆他的全部信仰和行事准则吗。 鹤知知为那样的预测而痛心,同时也有一丝深深埋藏的不甘。 大金的民众、国运、福祉,在睢昼心中的分量难道就这么轻? 她鹤知知努力了十几年,难道就一点也不能改变睢昼的未来? 还是说……睢昼本就有叛国的念头,那所谓恶女,只是一个引火索。 她真的不想如此揣测睢昼,但是睢昼瞒着她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她怎么能做到完全不起疑? 在清平乡,她狠下心直言质问睢昼,却也没有得到任何解释。 经历了清平乡的种种,鹤知知本就尚未完全平复。 再加上梦中不断恶化的情形,鹤知知心中的负担越来越重,直至今天已经有些经受不住,甚至在心中悄悄地怨怪起睢昼来。 他委屈,难道她就会好受吗? 竟然一连数日完全不理会她,她把他们看作最亲近的友人,他却只留她一个人在这儿左右为难。 鹤知知推开最后一层塔的大门,恰好见到十几个灰袍膺人从月鸣殿中走出。 鹤知知蓦地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到一旁。 那些膺人全都用白色面罩遮着脸,彼此完全不交谈,他们并没有往门口这边来,而是小步从山道离开。 他们的身体几乎不动,只有灰袍下摆轻轻摆动,彼此之前保持着恒定的距离,仿佛一群飘游的幽魂。 鹤知知莫名打了个寒噤。 这些人邪乎得很,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等到人都走光了,鹤知知才从门后出来。 刚走上月鸣殿左侧的长阶,便听见交谈声。 是睢昼的声音。 “你不应该留在此地。”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利道:“大人!当今皇后、公主心中无笃信之物,如何能保护好大金?大人,吾等的世代必将由您开启,皇族不是真龙之子,只配成为您的臣使,若非如此,便只能将她们抹消……” 鹤知知眼前再度漫起黑晕,脚下不稳,趔趄了两步,碰倒了路边的一个花盆。 那陌生声音问:“谁?!” 鹤知知赶紧转身往另一个方向逃走,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没看清眼前的路,也不知自己奔逃到了哪里。 似乎是七拐八扭进了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鹤知知蜷缩蹲在墙角,紧紧地捂住嘴。 难怪今日,将龙塔看不见一个仆从。 睢昼有意把人赶开,就是为了商讨此事? 抹消皇室…… 之前睢昼与她之间好似挚友一般的亲近,难道都是假的么。 鹤知知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不受控制地打着冷颤。 房间里不知点着什么香,幽幽暖香直往人鼻端飘,让鹤知知原本就疼痛难忍的脑袋更加昏聩。 她用力摇摇头,竭力压着自己的心跳。 方才她已经被发现了。 睢昼只要稍微查一查,便能知道是她,也会知道她听到了什么,甚至很快就会找到她藏身的这里来。 睢昼会怎么做? 鹤知知想不出来。但无论他要怎么做,她都不可能坐以待毙。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以目光在这间陌生的室内逡巡着,直到看见柜子深处,放着一根带爪钩的粗绳。 她要……她要把睢昼关起来。 这样,他就不会变成梦里那个样子了。 - 睢昼提起一边袖子挽在身前,脚步匆匆。 方才与他说话的那人已经被打发走,他四处寻找着鹤知知的身影。 走到一扇虚掩的门前,睢昼脚步顿了顿,提步迈入。 “殿……” 话未说完,他忽然被一人扑到身上。 那人似乎以为自己带着千钧的力道,憋着一口气扑过来,实际上扑到睢昼身上,却只觉得软软一团,好似一只藏在角落里飞出来想要吓唬人的小猫。 睢昼下意识接住她,顺着她的意思,被按在一旁的宽敞木椅上。 鹤知知跪坐在他两侧,按住他的肩膀,气势汹汹地瞪视着他。 睢昼抬手护在背后,免得她摔倒,十分顺从地被她“摁住”,脊背舒展贴着椅背靠着,温声道:“殿下,你怎么会……唔。” 话说到一半,便被鹤知知腾出一只手捂住嘴。 鹤知知带着警告牢牢盯着他,当真有小猫捕猎的气势,同时用另一只手抽/出粗绳,围着睢昼左右迅速绕了几圈,将爪钩扣在凳脚。 睢昼脸色稍变:“殿下,你想做什么。” 鹤知知做完这些,将他打量了一遍。 睢昼的手臂、身子都被绑住,只有腿能动,看上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自己解开绑绳的了。 鹤知知这才满意。 她脑袋晕晕,或许是因为饥饿,双腿也有些发软,便干脆又就近坐回了睢昼的膝盖上。 鹤知知厉声道:“我现在要审讯你。你从实招来!” 一阵轻风从窗口飘过来,带着浓腻的熏香。 睢昼轻嗅了一回,眸色突变,震惊看向窗台下多出来的那盏香笼。 他挣动,想去取香笼,却被鹤知知察觉,又扑上来摁住他。 温软的一团靠在怀中,睢昼闭了闭眼,又迅速睁开。 鹤知知以整个人的力道压制他,紧紧按着他的臂膀,睢昼锁骨后方连着肩头那儿的肌肉鼓起来,像小山包一样。 似乎觉得手下触感不错,低下头愣愣看了半晌,在他肩膀上一口咬下去。 睢昼身上的肌肉瞬间收缩紧绷,气息也变得急促。 软韧弹牙,还很香,好像掉进了春日的花丛。 鹤知知迟缓地眨了眨眼,神色越来越浓稠。她舔了舔齿尖,顺着睢昼的肩颈线条一路啃咬而上,在睢昼颈侧留下许多牙印。 最后咬在耳垂上。 第24章 黑化第二十四天 温软的唇舌一路紧贴着迁徙, 耳珠被含在齿间碾磨。 好似饮牛乳茶时在尝到了一粒软糯的珍珠圆子,在用饭时找到了一颗小巧薄香的脆骨。 鹤知知专心地吮/吻,咬.噬, 轻轻地咀嚼。 睢昼双手已经被绑缚了起来, 只能坐在椅子上任人施为。 他脊背后挺,竭力往后躲避着,双肩完全打开,宽阔好似山峦,几乎能将椅背整个覆盖住。 “殿下!”他急促低喊, 指望能让鹤知知清醒一点,“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一问, 鹤知知便想起来了些许。 她摇摇头, 脑袋里好像被绵绵云层覆盖住, 摇晃一下,又能透进来一点清明光亮。 她松开睢昼,微微抬起身子,离开他少许。 但仍旧靠在他身上, 她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还没意识到不对劲, 同他对视着,呼吸交错。 “我要问……”这样近的距离,好像说每一个字时但凡有一点不小心,都会让彼此唇瓣互相蹭到,“我要问你, 背着我在谋划什么。” 睢昼眸底闪过无奈, 那情绪很温和, 低声道:“没有。我说过的, 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骗我。”鹤知知有点难过,“那为什么在清平乡时,你不回答我?” 平日里公主金尊玉贵,礼仪端方,说哪一句话不是掷地有声,现在声音却难得的软,字和字都连绵在一起,像年糕彼此粘连着,分都分不开。 这究竟是质询还是撒娇,睢昼紧了紧牙关,已经有点分不清了。 他暗自屏息,不敢叫自己吸进太多的熏香,免得两个人都不清醒,当真乱了套。 睢昼咽了咽喉结,刚想说话,鹤知知却又缓缓靠近过来。 他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心跳声越来越大。 鹤知知头脑中的云雾又聚拢起来了,把她飘飘忽忽地包裹着,不见天日。 她捧住睢昼的脸颊,紧紧盯着他的嘴唇,要等他答话。 等得久了,鹤知知不满意,恼恨他只会紧紧闭着嘴。 嘴巴不说话、不解释,要来干嘛的,干脆咬掉好了。 鹤知知凑近,眼睫低垂着,几乎刮到睢昼的鼻梁。 她微微启唇,唇脂的香气掺进呼吸之间,对着睢昼的唇瓣,似乎打算一口咬下去。 但是最终鹤知知还是放弃了这种惩罚,挪了挪方向,贴到睢昼的脸侧,掌心扶着他的下颌线,觉得他面颊凉凉的,于是低头在他的脸侧亲了一下。 睢昼被困在扶手上的双手倏地攥紧,再也控制不住呼吸,胸膛急促地起伏。 “殿下……知知。”睢昼竭力放平声音,试图耐心地哄,“你帮我一个忙。你看,那里有一个香笼……” 鹤知知不要看什么香笼,扶着他的脸又低头吧唧亲了好几下。 睢昼喉结不断地滚动,呼吸错乱得几乎能将自己给憋死。 身为国师,他的人欲一直被压制,但物极必反,这句话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尽管理智再怎么明白这只是一场意外,但睢昼心中的焦渴还是迎风疯长,朝着与理智相反的方向极速奔驰,很快就要抓不住了。 他勉力道:“知知,你把香笼提到屋外去,然后放开我,好吗?” 鹤知知说不好,那香笼离得太远了,不知为何她现在一步也不想离开睢昼,只想缠在他身上,倚靠在他的肩上、胸膛上。 她跪坐得累了,从他膝头往前挪了几步,一下子坐实了,屈腿蜷在两侧,裙摆像热烈盛开的巨大花簇笼罩住二人。 睢昼额上的热汗瞬时间冒了出来。 鹤知知看到他流汗,关切问道:“你热吗?”还朝他的额前呼气,帮他吹凉风。 睢昼咬紧牙关用力摇头,他不是热,他是在煎熬。 鹤知知感觉了一下,发现她坐着的地方很烫,还很硌,烫得她自己很热。 这么一想,鹤知知又感到不公平。她多么关心睢昼,睢昼却并不关心她,也没有问问她会不会热。 他现在总是赶她走。明明小时候,睢昼手里如果有一块花糕饼,也一定会分一半给她吃的。 鹤知知伤心地说:“睢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现在对我一点也不好。” 听着这样的指控,睢昼耐不住有点着急,立即便想要反驳,还不等他开口,鹤知知又说:“你再这样的话,我以后也不会理你了。” 睢昼心里酸软,很想问问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但还是先纠正道:“你不能不理我。你刚刚已经亲过我了。” 鹤知知惊讶道:“是吗?我没有啊。” 她脑袋早已成了一团浆糊,刚刚做过的事情,自己都不记得了。 睢昼咬了咬舌尖。 这样下去不行。鹤知知现在神智根本不清楚,她做的事里,分不清有几分是出自真心,有几分是因为药性,随时都可以赖账。 鹤知知思维混乱且跳跃,她看着睢昼,忧愁地说:“你怎么会,变成那样的大恶人?” “什么?”睢昼凝神去听。 鹤知知想到那折磨了自己数年的预知梦,梦中的一幕幕,好似历历在目。 她弯下脖子,趴在睢昼胸口,喃喃地说:“就因为一个女子吗?睢昼,她欺负了你,难道你就要报复在别人身上。你不是这样的人。” 睢昼越听越迷惑,谁?什么女子。 他耐心道:“没有别的女子,知知,我从来与其他女子无缘,也绝不会去接近……嘶。” 睢昼愁苦,不要乱蹭啊。 鹤知知一个打挺坐直,紧紧贴着他的腰腹,双眸明亮道:“真的?无论什么女子出现在你面前,你都不会动摇吗。” 睢昼忍着下腹灼烧的煎熬,含住一丝温文的笑容,点头道:“真的。” 鹤知知大感开心。 她多年来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睢昼说他不会因为那个恶女伤心,那是不是也就,不会黑化了。 鹤知知满意地打量着他,就像辛勤的农夫打量着自家菜地里的白菜。 打量着打量着,鹤知知心想,这颗白菜真好看啊。 她揽住睢昼的颈项,慢慢低下头,和他额头相抵。 她说:“睢昼,我头好昏。” 睢昼知道是因为那盏香,他应该尽快叫她把香拿走,可是当她搂住自己,这样和他四目相对,睢昼忽然也不是很愿意开口。 只要他能忍住不乱来,那种香的药性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只要再等一会儿,香炉拿不拿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和公主,从未靠得如此近过。 于是睢昼轻轻启唇,慢慢道:“不要紧,你休息一会儿,很快就会好的……啊……” 慢条斯理变成了咬牙轻,颤。 睢昼手背青筋突起,别、别夹,腰。 鹤知知越来越躁得难受。 她很不舒服,想把两条腿并拢,于是一直往中间用力。 但是好像害得睢昼也一起不舒服了起来,满头大汗,眉心紧蹙。 鹤知知有点抱歉,于是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下巴。 睢昼似乎比较受用,接受了她的安抚,还朝她弯着唇角笑了笑。 鹤知知愣愣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她问:“我刚刚已经亲过你了吗?” 睢昼想点头,但是他看到鹤知知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 “是吗?”鹤知知慢慢凑近,“难怪我不记得,是什么感觉……” 粉嫩的唇瓣相触,软肉轻轻地压下去,两人的姿势瞬间都定格住。 鹤知知眨眨眼,等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姿势,含住睢昼的下唇,轻轻,吮了一下。 这样对吗? 鹤知知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过经验,唯一相关的只有……只有马车上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鹤知知也是被这样吮吻,只不过不是嘴唇,是别处。 她想着,应该差不多吧,便模拟着含糊的记忆动作。 手掌心下的胸膛烫得吓人,鹤知知抬起眼来看他,看见睢昼的双眼浓黑得像深潭沉底,想要将她吞没。 鹤知知顿了顿,稍稍退离。 睢昼仰着头追了上来,用舌.尖勾住她,焦渴地吞咽。 鹤知知感觉自己要被吃掉,心脏被悬挂着提起来,空空的脑袋越来越飘。 她的唇舌好像都变成了睢昼的东西,她自己都来不及掌控,只能任由睢昼不断地摆弄。 鹤知知呼吸急促,终于生出了些陌生的惧意,鼻腔哼出小狗一样的声音,唧唧嘤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求助。 她不知不觉闭上眼,那个梦里的画面突然席卷上来。 迷蒙烛光,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被晃动的床帐,被严严实实抱住的触感,真实得不像梦境,他的面容和眼前的人重合了,睢昼…… 陌生的狂意席卷,鹤知知脑海中彻底一片空白,她弯下腰靠在睢昼肩上,紧紧搂住睢昼的脖子,逼出一声细细的尖叫,立刻被他吞没。 头脑中“叮——”的一声。 仿佛一滴水落入平静池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原本看不真切的、只了解只言片语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 所有鹤知知曾经做过的预知梦唰地在她脑海中倒退。 直到退回最初的画面。 那是一本书,翻开在鹤知知眼前,但鹤知知对上面的文字看不明白,只是胡乱翻页。 过了一会儿,书上的文字居然一个接一个地跳立起来,像活生生的小人一般彼此拉着手,转着圈。 它们转圈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了一圈光晕,光晕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情节。 故事书中有一个公主,叫做鹤知知,她权势滔天、利欲熏心,想要将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谁也阻止不了她,所有人都对她害怕不已。 唯有身清意正的国师出来阻挠她,试图劝她回归正道,以善心对待民众。 公主却恨上了国师,利用她手中的权势,囚禁摧残国师,直到将国师折磨得不成人形,毫无抵抗之力,再用迷香夺走他的贞洁。 国师为了保持自身洁净,从来戒嗔戒欲,却被公主逼到绝境,将他的生活整个儿颠倒翻覆,让他变成了自己最为唾弃的肮脏禁/脔,彻底失去了一切。 国师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神佛身上。 可公主为了彻底地摧毁他,竟下令毁去金国境内所有神祠,在他面前打碎千座万座神像,每日命令仆婢对着他的耳朵灌输“神佛皆是妖魔,你也是”的歪理邪说,彻底摧毁了国师的心神,将他真正洗脑成了一个人间恶妖,脑中除了杀欲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彻底地黑化。 后来国师韬光养晦,装作顺从,实则暗中利用公主的权势掀翻了整个朝廷,把公主亲手杀死,剖骨剥皮,做成箱笼,日日带在身边。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国师,只多了杀人取乐的恶魔。 热火烧来,眼前幻象唰地褪去,鹤知知落回现实。 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不仅是穿越了,而且是穿进了一本书里。 她这个公主在书中是一个恶毒女配,她做的那些“预知梦”,其实都是书中的情节。 她防了那么多年的恶女,竟然就是她自己。 囚禁摧残国师……没错,她的确每隔七日就要将国师拴在自己的金露殿中,与囚禁无异。 摧毁国师的信仰……也对上了,她的确曾经当着国师的面贬低神祠的作用,甚至还想将其取缔。 夺走国师的贞洁…… 鹤知知头脑中嗡的一声响,她呆呆地低头,看向面前的国师。 睢昼正挺腰仰着脖子,眸底炽热,被压坐着的鼠膝部不断跳动。 因为鹤知知方才惊吓之下坐直了,他努力了几番都触不到鹤知知的唇瓣,便转而求其它,在鹤知知的颈项锁骨上不断落下轻吻。 迷香,对,迷香。 她之前为什么没发现,这儿香得不寻常? 是她把国师绑在了这里,让他被药性控制,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没错了。她让国师被迫破戒,再也不复往日的飘然若仙,失了保护多年的清冷无垢之身。 苍天呐。恶女竟是她自己! 鹤知知心里好似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身上的热火也被完全浇熄。 方才她还不知所以然地紧紧搂抱着国师沉沦,现在却只想飞速逃离此地。 鹤知知手指都在颤抖,原本搭在睢昼肩上,现在赶紧抬起来,放到了椅背上。 她撑住椅背,跪坐起来。 她双腿还在发软,微微抖着。 方才搂紧睢昼的那瞬间,爆发的余韵还在四肢百骸游走轻颤。 鹤知知脸色更加苍白,也不顾虚软的肢体,咬咬牙挪下一条腿,踩在了地上。 睢昼看着她的动作,看到她离自己距离远了,感到迷惑。 于是又看向她,眸底还燃着炽火,哑声道:“知知。” 这低沉的一声里,包含着多少未尽的邀请、引/诱。 鹤知知吓得整个人又是一抖。 她…… 作了孽了! 鹤知知逃窜的速度更快,憋足力气从睢昼身上挪下来,脚步软得差点跌倒在地,匆匆低头不敢看他,踉跄着往门口撞去,逃出门外。 身后传来挣动的声音,凳脚在地上撞动。 鹤知知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 她做了大错特错之事。 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早离开一点和晚离开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鹤知知木着一张脸,迟疑地收回离开的脚步,又转身走进殿内。 在椅子上挣扎的睢昼看见她回来,便停下了挣动,只专注地凝视着她,俊朗的、带着薄汗的脸上满是期待。 鹤知知屏息走近,每多看睢昼一眼,心里就被更大的愧疚淹没。 国师今日穿着一身乌金坠边袍,此时衣领、腰带都已被她糊里糊涂扯乱,露出里面的洁白内裳。 那身端庄的外袍几乎被脱了下来,逶迤在地上,像一朵盛开到荼蘼的花,衬托着被绑在其中、额上汗湿、眼尾殷红的国师,仿佛从花蕊中钻出来化身为人的花妖。 鹤知知心脏跳得极其剧烈,几乎生出了疼痛,顶着胸腔。 她迎着睢昼的目光,慢慢走近,慢慢蹲下来。 然后快速扯开了扣在凳脚上的爪钩,连站都来不及站直,扭头飞速地逃跑。 一路奔逃出七拐八扭的回廊,奔逃出月鸣殿,冲下将龙塔,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月鸣殿深处,睢昼仍然坐在椅子上。 被解开的爪钩慢慢地回缩,最后弹了一下,掉在地上。 绑缚住睢昼的绳子也自动缓缓松开,在他身周绕成几个缠在一起的圈。 都这样了,已经足够说明,鹤知知不会再回来了。 睢昼安静地坐着,双眼失了焦距,茫然地看向前方。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 - 鹤知知回到寝殿之中,一路冲到床上去。 拿着软枕包住头,来回滚了数十圈,把崩溃的大叫声都闷在软枕里。 她现在脑袋里根本来不及思考别的,光是方才坐在睢昼身上的那一幕幕情景在脑海中反复重现,都已经足够要命了。 她的脑袋噼里啪啦乱炸,简直比爆竹还爆,她恨不得咬舌自尽! 鹤知知当真咬住自己的舌尖,可刚一碰到,又立刻被触动回忆,浮现出舌尖被另一个人舔舐的感觉。 鹤知知吓得立刻松开,整个身体倒转过来,用双臂死死压住枕头摁在脸上,企图闷死自己!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枕头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摸摸自己滚烫的脸,又想起睢昼呼吸滚烫,喷薄在颈间…… 鹤知知跪在床上,拼命用脑袋砸床。 侍女进来时,看见鹤知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安详地合着眼,手里还拿着一枝莲花,连脚尖都并拢,好似一块优雅的木板被摆在了床上。 侍女稍惊,问道:“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还把缸里的莲花捞出来放身上了,难道不湿得难受吗。 鹤知知眼也没睁,幽幽地开口道:“别打扰我,我在对神佛洗清自己的罪孽。” 侍女理解了一番,明白过来:“殿下又对经书感兴趣了?奴婢去请国师大人过来——” “不要!!”鹤知知惨叫一声,翻身坐起。 她抹了把脸,竭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对侍女道:“怎么了?我不是说过,我自己待一会儿,不要人进来伺候么。” 侍女福了福身,回禀道:“是皇后娘娘在问,公主殿下身子好些了么。” 鹤知知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昨日母后体贴,让她先好好休息,不必回话。 而她今早噩梦醒来之后,便直奔将龙塔去,母后那边定然是知道的。 她放着公事不管,醒了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找母后,却是去找了国师,母后定要不高兴了。 她应当先去回禀公事要紧。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逃避的借口,鹤知知赶紧爬下床,理理衣衫,说道:“我知道了,你先替我去母后那里,说我稍后就到。” 侍女领命退出去了。 鹤知知叫瞳瞳进来重新给自己梳妆,之前的发髻早就被她滚得散乱,见不得人了。 瞳瞳手脚麻利,很快梳好发髻,要来上妆。 她握着圆镜对鹤知知一照,赞道:“殿下今日气色真好。面颊飞红,眼波盈盈……好美,根本不需要抹脂粉了。” 鹤知知也下意识朝镜中看了一眼,便凝住。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水色红光哪里是气色好,分明是……那时候留下来的痕迹。 现在脸还这样粉,那个时候在睢昼面前时,不知道是红成什么样子了。 鹤知知又掌心发麻,不自觉地蜷缩起手掌脚心。 瞳瞳还要给她涂唇脂,结果刚碰一下,鹤知知就痛得一缩。 她这才察觉到自己嘴巴麻麻的,好像一口气生嚼了十几个大辣椒。 鹤知知摆摆手,慌忙地挡开瞳瞳,说道:“不要了。我就这样出门吧。” 瞳瞳讷讷地应了,看着公主大步走出殿外,有些纳闷。 她分明记得早上是给公主上过一遍妆的。 方才凑近看时,也看到一些残留的唇脂。 为何她看着那模样,觉得公主的唇脂像是被咬掉的? - 鹤知知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中宸殿,却又在殿门外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脚进去。 走进殿内,鹤知知几乎不敢抬头看人,就怕迎面对上母后生气的表情。 直到母后的声音落下来,她才不得不抬头。 “知知。” 鹤知知嘿嘿两声,赔笑道:“给母后请安。” 皇后扫了她一眼,提着一只镶金的小壶浇花,随口问:“你一大早出门,干嘛去了?人都找不到。” 鹤知知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 原来母后并没有因为她的迟到而生气,她心中的巨石缓缓落了下来。 鹤知知坐到皇后身边,乖巧道:“母后,我没干什么,真的。我就是想起一件事还没办妥,就去看看。” 皇后放下小壶,又看了她两眼,倒也没计较她语气中不寻常的停顿,擦了擦掌心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这次在清平乡,实在是太冒险了。” 皇后沉着脸,训她。 “既然已经发现谭氏根须庞大,为何不早些向宫中回信?你独自在外孤立无援,又是我将你逼去那里的,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皇后喉头微滞,攥紧手帕在心口抚了抚,才继续道,“你要我如何承受。” 经历了树林中那场围战,鹤知知也明白过来,自己先前是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她并不是什么不畏生死的大英雄,她虽然想做出一番功绩,但也怕血、怕受伤,更怕连累身边亲近的人。 鹤知知暗暗压下后怕,抱住皇后的右臂,撒娇地蹭了蹭:“母后,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逞能了。” 说完,附上几枚可怜巴巴的眨眼,以表诚心。 皇后绷着脸垂眸看她半晌,终究是没绷住,笑出声摇了摇头。 “你啊,若是真的说到做到,从今以后都平平安安的,我倒要感谢这一回了。” 鹤知知抱着皇后的手臂不放,在她肩头蹭了又蹭。 皇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身子,又道:“说起来,这次真要好好感谢景家那小世子。” “景流晔?”鹤知知反应了一下,点头道,“是,多亏了他的景家军。” 皇后拍拍她的手,笑得真心诚意:“若不是他将士兵留在了殷河畔,又刚巧要过去视察,怎会发现你在清平乡有难,将你完好无损地救回来?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 鹤知知一愣,脑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 视察?景流晔……是这么对母后禀报的? 那睢昼呢,母后难道不知道是睢昼带着景流晔去的清平乡。 睢昼为何要隐瞒? 难道是因为,不想让母后知道他与崇山门之间的关系么。 鹤知知思绪被带偏,出神地想着。 皇后晃了晃她,无奈道:“怎么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福安还寄信来说,公主殿下长大了不少,叫我不必再忧心。我看,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个毛头孩子。” 鹤知知讪讪回话:“我哪有。李少卿和曾大人都说我行事风范很好呢。” 皇后又笑了:“别人夸你两句,你就当真。你要真是长大了……” 说着,皇后不知想到何处,话头顿了顿。 再提起时,语气中莫名掺进一些试探,“我说,近日天气不错,都城风景也好,你与那景世子出去逛逛,就当散心了。” 鹤知知蹙眉:“为何?” 与景流晔出去玩,怕是要在身上常备祛毒散。 皇后道:“他与你结下救命之恩,这说明你们命中注定有段缘分,怎么不趁机了解得深一些,你本就应当与朝臣多结交。” 鹤知知挠挠脸颊,摇头道:“什么命中缘分,母后你不是不信这些吗。景家我自当报答,和景流晔散心……还是大可不必了。” 皇后轻啧一声,恼她不知情知趣,长这么大了,还像个榆木脑袋。 但又不好挑明,只能烦心地一挥手绢,像赶一只黏人的猫似的,把她赶开一点。 鹤知知撇撇嘴,抱着杯子喝茶。 “母后,谭经武这两日有交代什么吗?谭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皇后面色冷了几分:“还没有。谭明嘉借故回家乡养老,我派去的人监视了他数日,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可就在你们去了清平乡不久之后,谭明嘉便不知所踪,如今连人影都找不到。” 鹤知知也深沉起来:“看来是早有准备。他将权柄全都交给谭经武,做出一副不慕名利的模样,让朝廷的视线转移到谭经武身上,还在清平乡留下三十箱金砖的铁证,无非就是要置谭经武于死地,让谭经武做这个替死鬼。好一手金蝉出窍。”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摸摸鹤知知的头发道:“只是对不住你。你冒险去捉拿谭经武,把他逼到了绝境,我却疏忽将真正的幕后黑手给放走了。” 鹤知知抿抿唇,用力抱住皇后的腰。 “这怎么能怪母后。谭明嘉做得风平浪静,整个谭氏也无一人察觉到他有要逃跑的迹象,分明是将谭家几百人口的性命也抛之不顾了。母后再怎么小心谨慎,又怎么能防得住这种弃血脉保自身的小人。” 皇后温声笑了笑。 “无论如何,谭氏敢伤及公主安危,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鹤知知顿了顿。 她贴在皇后肚子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皇后敏锐至极,很快有所察觉,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了?” “母后……”鹤知知小声道,“我现在也没出事,何况,意图伤害我的是谭明嘉和谭经武,与其他人并无干系。先不说谭氏的亲族,谭家上下那些洒扫的仆从,若被此事牵连丧命,多么可怜。” 皇后叹了一口气。 “你不能总是如此天真。你试想……” “我知道,我知道。贪污、谋杀公主,样样都是重罪,更如野火一般,留一点火星不踩灭便能重燃。但母后,”鹤知知爬坐起来,同皇后面对面,“现在谭明嘉还下落不明,我们能不能等抓住谭明嘉彻底查清之后,再论刑罚?” 皇后蹙眉:“谭明嘉不知逃到了哪个天南地北,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他?” “不论他逃到何处,我都定会将他抓回来,到母后面前认罪。” 鹤知知许诺完,倚靠着皇后的肩膀,又蹭了蹭,“母后……若是让谭氏其他人替他顶罪,等母后出了这口气,不再严查他,反倒让他逍遥法外,岂不是正合他意?” 皇后同她对视许久,终究软了声调,退让一步。 “好。但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叫我担心。” 鹤知知用力点头。 皇后失笑。招了招手,殿中的婢女马上抱上来一个木盒,盒中用冰泉镇着一团剥好的果肉,旁边还放着数朵小花。 皇后拿起手帕,轻轻掩住鼻端,说道。 “这是南海进贡来的新鲜玩意,说是叫什么榴莲的果实,硕大而刺多,内里却很柔软。传言吃一口便如吃灵丹妙药,很补。你试试。” 鹤知知眨眨眼,忽然偷笑。 她记忆力好,上一辈子虽然只活到五岁,但吃过的东西都还有印象。 这榴莲闻着臭,却很神奇,吃一口之后便会觉得香,鹤知知并不害怕。 母后怕臭,竟然拿手绢捂着鼻尖,还装饰数朵小花来掩盖臭气,一脸淡定的模样,让鹤知知觉得分外可爱。 用可爱来形容母亲,或许不大尊重,但鹤知知确实这么觉得,便悄悄伸手戳了下皇后的脸颊,然后快速捻起盒中的一团榴莲果肉。 果然,皇后被她作弄,本想捏她耳朵教训一番,可见她举起榴莲,臭气熏鼻,又忙不迭地收回手,躲到一旁。 鹤知知得逞地一仰脖,将冰镇过后的榴莲吞进口中,油脂般绵密的口感散开,带着浓郁的特殊香气,简直心旷神怡。 皇后却眨了眨眼。 她抬起手,指了指鹤知知的脖颈:“你这怎么有一块红印?” 什么? 鹤知知嘴里塞着东西,不好说话,只“嗯嗯?”两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皇后凑近还要细看,刚好旁边有一块小小铜镜,鹤知知对着镜子中一瞧,眼瞳忽然震颤。 这是那时候睢昼在她锁骨边…… 鹤知知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弯着腰背过身躲过皇后的审视。 皇后吓了一跳:“怎么呛成这个样子,果然这臭气熏天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说补呢,难以下咽,要怎么补。以后别吃了。快,给公主端水来!” 鹤知知接过水杯,再也不敢仰脖,捂着颈边咕嘟嘟喝了几口,才缓过劲来。 她不敢再在母后面前待下去,匆匆站起身:“母后,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皇后阻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拔腿跑了。 “……”皇后眨眨眼,收回目光,“就说长不大,让人操心得很。哪家公主十七八岁了,还这样又跑又跳的。” 金蓉嬷嬷在一边整理食盒,应声道:“有娘娘宠爱,殿下才会这样天真呢。” “以奴婢看,娘娘是故意纵容殿下罢了。嘴上责怪,其实心里也喜爱得紧。不然为什么殿下不在宫中时,娘娘总是时不时叹气,殿下一回来,方才这一会儿,娘娘脸上的笑容便比过去数日加起来都多。” 皇后以凤眸斜她一眼,嗔道,“怎么这么多话。” 金蓉嬷嬷便了然地闭上嘴,含笑不语。 - 被母后指出脖颈上的印记,鹤知知臊得慌,思绪也到处乱飘。 方才原本都快忘了的事情,现在脑子一空下来,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果然,怎么可能真的忘记。 鹤知知叫人备好浴池,打算泡个澡,换身衣服,试图洗清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 鹤知知不要人服侍,浴池边空空荡荡,她将身上春衫一件件褪到池边。 迈进热水之中,水流蔓延上来,裹覆住全身。 鹤知知紧紧抿唇,强令自己不要去想,那同样炙热的气息是怎样经过她的唇瓣前襟。 她好后悔,要是今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鹤知知趴在池边,任由水波涌动,伸手无聊地挑着自己褪下来的衣裙。 忽地面色整个僵住,扭曲。 她指尖单拎出来的亵裤上,有一团透明的湿痕。 鹤知知“啪”的捂住臊红的整张脸,哀嚎一声没进池水中去,水面冒出一串串咕嘟嘟的泡泡。 第25章 黑化第二十五天 月鸣殿居于塔顶, 背靠多宝山,就好似 琼台仙境,比寻常的城镇屋宇都要凉快些。 习习凉风穿堂而过, 时不时伴随着几声鸟鸣, 十分清幽。 但今天,国师大人却嫌这儿的风还不够凉。 睢昼闭紧双眼,头朝后仰靠在椅背上,突兀的喉结不断滚动。 松散的粗绳在他身周绕着,被他摘开扔到一旁, 人却仍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 只是等着一阵又一阵的凉风经过,将他身上的热度带去些许。 过了许久, 衣摆下耸起的起伏才平复下去一些, 至少到了能走得动路的地步。 好在今天将龙塔内所有人都被提前遣散, 也无人看见国师大人如此窘境。 睢昼缓缓睁开眼,除去窘迫,眸底还燎过一丝焦渴不甘。 突然被她扔在这儿,睢昼过了很久才冷静下来。 清醒之后, 睢昼吃惊于自己当时的反应。 一开始过线的确实是知知, 但最后险些被烧成灰烬的, 却是他自己。 从前睢昼一直告诉自己,殿下对他有着莫名的执着,他只是服从殿下的命令,配合殿下的掌控欲,为了让殿下高兴。 但是方才他身上激烈而诚实的反应, 狠狠拆穿了他的幌子。 事情再也无法变回像之前的简单模样。 但是, 他却似乎并没有为此不悦。 睢昼轻抿唇瓣, 拢着自己的衣衫, 朝殿后的一口山湖走去。 这湖中的水都是从山缝中渗出的山泉水汇流而成,极深极静,也极冰凉。 平日里,此处只有睢昼会过来在冰水中修行,其余不会有人来。 在这种时候,则最适合用冷水泡泡,以沉静燥热沸血。 静谧得仿佛永恒的山泉水,汇聚在深潭之中,长年累月的寂静,能冰入骨骼。 睢昼却显然十分熟悉这种温度,从容地走进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轻轻闭上眼。 不论如何,今日开始,他与知知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睢昼唇瓣又抿了抿,在这样冰冷的水中,依然耳际微红。 他在心中静静地想着。 有师父的教导在前,睢昼其实并不是个古板的性子。 清规戒律要求信教之人断绝人欲,那又怎样?教条始终只是教条,不能替人活着。 人的心若是能剖成白纸黑字,那也不叫做人心了。 人心天生不可控制。 他对知知会有旁的心思,实属正常。 正如他早就应该明白,知知对他的心思也绝不简单。 否则,知知怎么会数年如一日地吃着飞醋? 公主尤其在意他身边是否萦绕着别的女子。 只要他偶尔提起别的女子姓名,知知便会将对方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而且,公主殿下的特别关心,对别人来说是奢望,对他而言,却是无处不在。 别说病痛,只要他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舒适,公主会比他自己更千倍万倍地上心,甚至于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那些不便,公主也会提前替他安排处理得妥妥帖帖。 以至于他很多时候,不得不仔细遮掩那些辛苦之事,好叫知知不再那么为他费神。 公主对他如此明晃晃的偏爱,根本无需多言,早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连外人都看了出来。 睢昼慢慢睁开眼,不知何时,眼中已经溢满温柔笑意。 他掬起一捧水,再稍稍倾斜掌心,看着清澈的水流从手掌里落下。 今天的意外既然已经让两人已经跨过了那根线,他便不可能再跨回去。 若不是碍于身份的限制,他与知知或许早已像今日这般,两情相悦,痴心缠绵。 那迷香虽然乱人心志,但也能诱发人心底潜藏的欲,望。 只要稍稍想一想,知知心底深处对他也藏着那样炽热的渴望,睢昼浑身的热血便难以凉下来。 甚至身周的这一湖冰水,也好似被他给暖热了些许。 既然都已经搂过亲过,他与知知便再不可能只是国师与公主,友人与友人。 还有今日未做到最后的那件事。 今后的每一日,大约都会比今日还要甜蜜—— 那该是何等的仙境。 一尾周身通红的锦鲤摆动着游到睢昼身边,靠着他的衣袖停留。 这湖水清澈见底,但因无人打扰,久而久之,也住上了几尾小鱼。 睢昼想得出神,低头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锦鲤的尾鳍,含笑道:“你也这样觉得,是不是?” 锦鲤只摆着鱼尾,也不走开,朝他含蓄地吐了几个泡泡。 睢昼便笑得双眼也弯了起来,长睫轻轻下搭,耳垂上羞涩的红久久不退。 泉水汇集成瀑布,汩汩流入山湖之中。 湖水表面泛起袅袅腾腾的水汽,与云气纠缠在一起,飘逸若仙,仿佛圣洁的桃源之境。 面若冠玉的国师大人静坐于缥缈的水汽之中,或与游鱼浅笑,或对青空冥想,这一幅画面,也是极美极妙、不似人间的景致。 这一幕若是被人看到,定然会猜测,国师大人此刻脑中冥想的,一定是苍生,或大义,或经法,或玄机。 嗯,就是如此高贵圣洁。 “哗——” 鹤知知从浴池中钻出来。 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靠在池边大喘气。 这样下去不行。 她不能再这样逃避了。 那盏迷香虽然不是她放的,但是确实是因为她自顾自地绑住睢昼,才会让睢昼也吸进迷香,变成那副模样。 那个预知梦果然是真的,到目前为止,梦里的情形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 她侮辱了睢昼,睢昼定然要恨死她了…… 鹤知知攥紧手心,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犯下的错,她弥补不了。 但是她却可以努力改变以后的事啊。 那个书中的鹤知知不仅是身体上侮辱睢昼,还在精神上折磨他,才会把他变成大魔头。 但她又不是书里的角色,自然不会那么对待睢昼。 所以只要事情不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就还来得及…… 往好处想想。 至少,她以前要防备的,是一个不知所踪、不知姓名的恶女。 现在她要防备的,是她自己。 只要她不再化身为兽,对睢昼这样那样,就—— 鹤知知脸色再度涨红几近变紫,钻入浴池中蜷成一团。 等到离开浴池,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鹤知知走上岸系着腰带,感觉自己浑身的皮都泡皱了。 但好在,她总算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首先她要做的,就是跟睢昼道歉,尽可能征得他的原谅。 虽然……如果她是睢昼,也绝对不会原谅她自己。 其次,就是彻底远离睢昼。 和睢昼划开明确的分界线,从此以后保持着天南海北的距离,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她不对外人说,睢昼依然可以当他清清白白的国师,而她也会牢牢管住自己,绝不靠近睢昼一步。 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地护住睢昼。 她鹤知知,说到做到。 鹤知知脸色木然,刚走到庭院中,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 肚子登时咕咕滚动着叫了起来。 对了,早上起来到现在,她除了那一口榴莲,还没吃过东西呢。 难怪方才在浴池里泡得头晕。 鹤知知忍不住舔了舔嘴巴,随口问迎面走来的一个小丫鬟:“小厨房在做什么?” 小丫鬟行了一礼,回道:“在做童子鸡呢。方才安尚食说,半边用来蒸,半边用来下汤,给殿下好好补补。” 鹤知知正饿着呢,听得直咽口水,又问:“好好好,不过,怎么又要补?” 小丫鬟笑得温驯可爱:“娘娘说了,殿下此番在外吃了不少苦,都瘦了好些,要趁这些日子,早点补回来。这童子鸡是最好的补物了,听说,吃了还能长高呢。” “嚯。”鹤知知第一回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由得问,“为什么?不就是鸡汤么。” 小宫女摆摆手,左右看了看,凑近鹤知知小声说:“这是土法子。童子鸡在我们老家,叫做‘叫鸡公’,就是还没开叫的小雏鸡,很干净、纯得很,正气也足,比一般的公鸡,自然是不同的。” 鹤知知呆住。 见公主殿下似乎还茫然不解的样子,小宫女又凑得更近,压低声音道:“殿下,这虽是偏方,可也是很有来由的。就像男子一样,没碰过女子的时候,身上火力旺,阳气足,乡下都说,这样的童男子,妖邪都不敢侵身。若是成了亲,就再回不到从前,也没那么好用了。” 鹤知知整个僵住,脸面恨不能碎成一片一片的。 未开叫的鸡跟普通的鸡不是一种鸡。 未开戒的男人跟普通男人也不是同一种人…… 鹤知知捂着脸狂奔离去。 睢昼,真的真的,对不住你。 划清界限!她一定要好好地,划清界限! - 山间的冰湖中,睢昼也泡够了,提步走出。 他的衣衫全都紧紧贴在身上,平常叫人错觉以为清瘦的身形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露本来面目,肩宽腿长,肌肉勃发,胸肌顶着前襟,微微散开些许。 他身上的温度蒸得身周围绕着一圈升腾的水汽,像神仙自带的云雾。这样从湖水中一步步走出,更像是神明降世。 睢昼步伐轻缓,安然闲适地绕过后山,来到更静谧深幽的一处水帘洞。 洞中土堆拱起,土堆上有一块简朴的石碑,石碑上只刻着短短的两句诗。 “月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 下书一个署名,颇为潦草,若不是熟悉字迹,定辨认不出是“齐锡”二字。 睢昼曲起一膝蹲下/身,在石碑上摸了摸,擦掉一层薄灰,摘下洞外飘进来的几缕枯草,指腹在刻字上慢慢抚过。 然后从旁边的一个木匣里,取出一坛酿好的陈酒和一个白玉小杯。 在杯中倒满,酒液微微盈出一点弧度,圆润地在杯口轻晃,浓香扑鼻。 睢昼把小杯在石碑前放下,神态颇为轻松。 “师父,半个月没来,你大约已经忍不住酒瘾了。” 此处是前任国师,也就是睢昼的师父,齐锡之墓。 齐锡生前曾亲笔写就过心愿,不愿像历代国师一样浩浩荡荡地葬于皇陵,而只要一简单土包、一块能留下些许字句的石碑,就这样长眠于多宝山中。 “人间还像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睢昼语句时不时停顿,似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点星也很好,就是有时候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越长越聪明,还是越来越笨。” 说着又是一停,睢昼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显得有些坏心眼。 “不过他若是像你的话,大约是会有点笨的。” 睢昼说完,笑眼瞅着墓碑。 小时候,他和师父居住在将龙塔,身边能说话的只有师父一人。 但睢昼并不在意,他似乎天生不大喜欢与人交际,偶尔有几句话,能对师父说,便足够了。 师父总说他沉闷无聊,唯一的优点便是脑袋好,学什么都会,记什么都快。 为此,师父还常常自认比他愚笨。 睢昼性子独,小时候不好哄。 若是师父因为什么事情惹他生气,例如玩坏了他亲手编的草兔子,或是偷偷喝酒喝得一身臭气,睢昼定要许久不理他。 师父往往哄了半天,实在是哄不好了,便向睢昼低头认错,说自己是个大笨蛋,像睢昼这样的聪明人,既然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好处,自然要对世界上其他没占到好处的笨蛋包容一些。 睢昼听了便会心想,师父说的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计较,宽容地原谅他。 但睢昼幼时清高自矜,从来不曾当面数落过谁,如今却会对着师父的墓碑调侃。 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年,长大了很多,也变化了很多。 更何况这些年,除了师父之外,他又有了身边陪着一起同行的人。 睢昼在土堆边盘腿坐下,撑着下颌发了一会儿愣,慢慢地说:“今天,其实发生了一件好事……” 说着,又慢慢地收音,像藏起一个秘密,谨慎地把最后那点话尾也收了回来。 睢昼放下撑着下颌的手,摇摇头:“还是等到以后再和你说。” 墓碑悄静无声,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睢昼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打算收走酒杯。 “今天就这样吧。少喝点,更何况,好歹也做过国师,你本就不该饮酒。” 但将那酒杯端了起来,放在手中端详一会儿,睢昼却到底没有将它泼在土堆上,而是又稳稳地放了回去。 “罢了。反正你的躯壳又没躺在这里面,泼给你,你也喝不到。” “师父,我还没有找到你。若是世上真有神魂,你就顺着酒香回来尝尝。” “等我下回再来给你敬酒。” 衣摆窸窣,睢昼弯身从洞口离开。 水幕后的山洞又重归于寂静。 后山是月鸣殿的禁地,除了国师大人的首肯,谁也不得进入。 数十年来,也只有一个人无意闯入过。 所以哪怕把本不应该出现在月鸣殿的酒,摆在前任国师的墓前不收走,也不会有谁发现。 水光粼粼,摇晃在酒液上,也映照在石碑上,安宁也温柔。 - 因为方才和小丫鬟的那段“童子鸡”对话,太监把鲜美的鸡肉鸡汤端上来时,鹤知知还有些不敢直视。 但她实在饥肠辘辘,所以还是没忍住吃了几口。 然后就越吃越香。 安尚食的手艺,果然很不错。 这只鸡本就不大,鹤知知胃口又好,一个人便能将整只鸡一点点拆吃入肚,除了骨头什么也没留,还喝了好几碗汤。 旁边服侍的婢女们看她吃得香,也跟着高兴,表扬她道:“殿下吃得真好,看来这童子鸡果然非同一般。” 鹤知知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 嗯,补偿睢昼、再也不染指他。 她一定会好好做的,不要再接连地提醒她了。 吃完东西,鹤知知站起来活动了几圈,无事可做,干脆去了书房。 她不在宫中的这段日子,金露殿积压了不少信函,正好趁这会儿没什么事全看了。 只不过一连拆了数封,都是陶乐然发来的,在信中说想念她至极,催她快点回来。 鹤知知好笑:“你发到金露殿,我人在外边儿,也看不到啊。” 又拆了一封,那信纸却不太常见。 鹤知知仔细看了一眼,目光倏地凝住。 来回又将那内容看了几遍后,鹤知知缓缓地将信纸收起,面色颇为凝重。 信纸上落款一个谷字,自称商户,听闻元柔殿下是国师挚友,想为殿下送上厚礼,邀请相见。 这人自然是谷映雨。 至于给她的厚礼,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她在清平乡时问谷映雨要的那个与谭家有关的答案。 谷映雨怎么突然想通了? “国师挚友”…… 大约,还是看在睢昼的面子上。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和睢昼立刻拉开距离,划清界限,再也不相往来? 呃。 要不此事,还是稍后再议。 至少先见过谷映雨再说。 第26章 黑化第二十六天 鹤知知摸了摸脸颊, 莫名觉得有些火辣辣的,好像被自己打了脸。 但若要为了面子,眼睁睁看着线索溜走, 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 鹤知知将信纸妥帖收起,对侍女嘱咐了几声, 安排明日出宫。 虽然谷映雨的信来得突然,让人忍不住起疑, 但在大泗城中,又有暗卫随护,鹤知知倒不怕会遇到什么危险。 更何况, 谷映雨在清平乡拼着得罪她也不愿答应她的条件,这回反而在京城主动找上门来, 应当是诚心合作,不大可能要加害于她。 于是鹤知知犹豫了过后,还是没有去和母后禀报。 先看看谷映雨手里到底有什么信息再说吧。 到傍晚时分, 晚霞烂漫从容,如一桶油彩泼遍了整片宫城的天空。 风也又轻又暖,这样的日子里,好像理所应当有好事发生。 鹤知知在廊下站着赏景,手臂微微张开朝后舒展。 檐下风铃轻灵作响, 助人摒除一切杂念, 正是一日当中最放松的时候。 外院的婢女进来报信, 屈膝道:“殿下,将龙塔的侍人到了,说有信要交给殿下。” 鹤知知咻地一下钻进了屋中, 不见人影。 剩下报信的婢女和被留在廊下的绿枝大眼瞪小眼, 两两相望。 少倾, 绿枝笑了起来,伸手道:“殿下大约有事要忙,先把信留下吧,殿下等会儿会看的。” 婢女双手把信呈给绿枝,也笑了笑:“是呢,将龙塔的事情殿下从来都是放在心尖上,看来今日真的很忙。” 说罢行了一礼,退回外院去了。 绿枝拿着信去书房。 书房之中高窗亮烛,鹤知知坐在桌边,正在装忙。 她把一本海边的地图册拿在手里擦了又擦,好像上面有什么碍眼的污痕。 又把另一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卷轴重新规整一番,仿佛只有这样才足够顺眼。 看见绿枝进来,鹤知知立刻正襟危坐,对着一本史志抄抄写写,装作仔细研读上面的精妙字句。 绿枝手脚最是轻柔,见殿下忙碌,便轻轻把信封留在桌角,悄无声息地离开。 鹤知知抄书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忍不住,目光时不时就瞟到桌角的信封上去。 看一眼,便赶紧摇摇头,警告自己,强行收回眼神,继续埋头抄写。 但写着写着,眼睛像是有自主意识,脑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又看了过去。 鹤知知捏起拳头敲自己的脑门。 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睢昼在信里写了什么啊。 说不定是骂她的呢? 她要是能被骂两句,或许能舒坦些。 鹤知知终于缓缓伸手,摸向那信封。 快要碰到的时候,又悬空停住 鹤知知深深吸进一口气,屏在胸口,半天没有吐出来。 还是先做完事情再看吧! 不然她真的怕自己看完之后,受刺激太大,脑袋里又开始炸爆竹。 如此来回煎熬忍耐十数次,鹤知知总算在入夜时,把书桌上囤积的事务处理完了。 又洗漱停当,鹤知知再也没了逃避的借口,只得用尽全力拿起那薄薄的信封。 在拆开之前,鹤知知又犹豫了一回。 尽管房里没有其他人,鹤知知还是躺到了床上去,放下床帐,背向朝外,才偷偷地打开。 她并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长这么大,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几乎没有迟疑过。 但这回不过是要拿出里面的信纸,都叫她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但最终还是拿了出来,看见了信纸的全貌。 里面却没有别的字句,只是一封请帖。 鹤知知今天已看过一模一样的另一封,就是谷映雨送来的那一封。 大约是谷映雨为了防止她收不到信,所以做了两手准备。 鹤知知提在喉咙的那口气慢慢落下,却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她松手把信封扔到一旁,望着床帐发呆。 她都已经对他做了那等罪恶滔天之事,难道他就不想哭一哭,闹一闹,哪怕写几十卷竹简来痛骂她,也是她罪有应得。 但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呢…… 鹤知知卷到了被子里面,想着想着,都快要睡着了。 突然一个念头,激灵一下蹿进了她的脑海。 谷映雨的请帖由睢昼发来。 那是不是意味着,明天她和谷映雨见面的时候,睢昼也会来!? 鹤知知倏地攥紧被沿,双眼在黑暗中瞪如铜铃。 她倏地坐起身,朝门外喊了一声。 绿枝很快走进来,隔着床帘道:“殿下?” 一只手从帘子里伸出来,拽住绿枝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拉着倒进床榻内。 绿枝捂着吓得乱跳的胸口,仰头对上公主一脸的严肃。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鹤知知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绿枝,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是你小姨带大的。” 绿枝点点头。 她不像公主身边其他的人,她出身很差,要不是姨夫后来在官场上有了际遇,她也没机会被送进宫来给公主当侍女。 鹤知知又启了几次唇,才终于出声道:“我还听说,你对男女间的事,比较了解。” 绿枝懵然道:“男女间?” “就是。”鹤知知只庆幸自己没让人留烛火,否则现在一定会暴露她烧得通红的脸和脖子,“怎么样,才算真的成婚?男女成婚之后,要做什么?怎么才能算,嗯,真的成了夫妻呢。” 绿枝眨了几回眼,用手背捂住嘴忍住笑意。 原来殿下是好奇这个。 要说这个的话,金露殿中,殿下大概也只能跟她聊了,其他人哪里来的经验呢。 未出阁的女子都不会被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哪怕是贵为公主也不例外。 绿枝却是意外,以前穷得家徒四壁,小姨和姨夫成婚后也只能带着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入夜之后屋里静悄悄的,总会听到姨夫问一句孩子还有没有醒着。 有那么几回,绿枝没有回答,小姨和姨夫大约以为她睡着了,便在被窝里动起来。绿枝一开始惊讶懵懂,后来渐渐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那事儿的详细过程,全都明白了。 绿枝也咳了两声,也附到公主耳边,同她小声描述起来。 鹤知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翌日鹤知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眼底还是有一圈淡淡的乌青。 没办法,她昨晚几乎一整夜睡不着觉,直到清晨天微微有了光亮时,才眯了过去。 这样算起来,哪怕是天光大亮时才起身,也不过才睡着一两个时辰而已。 原本应该要困倦得紧,但只要一想到“睢昼”两个字,心中就一阵急跳,心脏砰咚砰咚的,再无困倦之意,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精神高昂。 好在谷映雨与她约的本就是午饭时分,此时起来也并不怕迟。 鹤知知让瞳瞳替她梳妆,把眼下青黑遮住,带着瞳瞳去了盛华楼。 盛华楼是东肆有名的膳楼,最擅长做西北的羊肉,刚走到门口便能闻到一阵烤羊肉独有的浓香,混着辛辣香料气息扑面而来。 鹤知知提步走入,顺着店小二的指引进了二楼的天字房,谷映雨正坐在里面等她。 鹤知知站在门口,朝四处打量了一圈。 谷映雨端起酒杯朝她远远敬了敬:“公主放心,在下没带一兵一刃。” 也没带睢昼。 鹤知知找了一圈没找到国师的身影,心又缓缓落回胸腔里,大方地走到桌边落座。 “谷少侠说笑了。上回在清平乡,是我失礼了。” 难道她猜错了,睢昼今日没有来。 谷映雨扯扯唇:“不敢当,都是误会罢了。殿下既然是国师的朋友,在下定然要以礼相待的。”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没接这话。 如今她与睢昼,怕只能算是仇人了。 但为了和谷映雨合作,她就先厚着面皮,再充作一回国师的朋友吧。 “映雨冒昧请殿下过来,也不知道这儿的吃食殿下是否习惯。” 正说着,门边吱呀轻响,端着餐盘的侍女鱼贯而入,将一叠叠食物摆放在桌上。 烤得浓香的羊肉片,剁碎浓煮的羊肉丸子,个个皮薄肉丰的羊肉饺子,翻着浓白的羊肉萝卜锅子,还有一个酸辣羊杂冷泡锅。 其余是一应小菜,翠绿清爽,衬得这一桌肉看起来也没那么油腻。 鹤知知点点头笑道:“谷少侠不愧是大贾之家,招待客人如此豪爽。多谢谷少侠美意,这些辛辣之物很合我的口味。” 等侍女都退了出去,鹤知知才对谷映雨道:“谷少侠特意选了此处,想必是能说话的地方。” 谷映雨一抬眉,道:“自然,殿下想说什么,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恭维,哪怕当场翻脸,说这里的菜品实则极难吃,也不用担心被掌柜以外的人听见。” 鹤知知这回略有些惊讶:“原来这里也是谷少侠的产业。” 原先为何并没听说过大泗城还有个谷家。 “先慈故去前不久,才刚刚购下这些酒楼。”谷映雨摩挲着杯口,眼神暗沉,“原本我们一家人,是打算搬到都城来生活的。” 鹤知知抿了抿唇,留出片刻沉默的时间给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可否问一句,谷少侠是为何回心转意?” “殿下命人捉拿谭经武时,我还没有离开清平乡。”谷映雨坦然道,“当我看见殿下挖出三十箱金砖时,我便知道,是我错怪了殿下。” “原本我以为,谭经武是朝廷的官,朝廷哪怕嘴上说要狠狠处置,最后也不过是轻拿轻放,所以并不愿意信任殿下。” “但殿下有勇有谋,和我查到了一处去,我终归是要同殿下走到一条道上的。” 鹤知知思索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那日睢……国师大人能准确在山林中找到我,大约也有谷少侠的功劳。” 谷映雨摆手道:“功劳不敢当,只是心知国师会来,便提前等在必经之路上,替国师引了路而已。” 鹤知知弯唇笑笑,举起酒杯对谷映雨敬道:“多谢。” 谷映雨但笑不语,等到鹤知知疑惑地放下酒杯,才解释道:“殿下杯里的是清水。国师嘱咐过了,殿下噬辣,不善饮酒。” 鹤知知趴在桌上猛咳了一阵。 谷映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想要查看:“殿下,您还好吧?” 难道公主殿下连寻常的水也是不能喝的。 为何咳成了这样。 鹤知知赶紧摆手阻止他,艰难地给自己顺过气来,半晌才道:“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是说,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谷映雨见她没事,才放松了些,缓缓坐回原处:“我问过国师的。毕竟要与公主共桌,在下还是要多注意一些。” 原来是谷映雨主动问的。 她就说,睢昼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 鹤知知叹息一声,总算回过神来,温和道:“其实我无所谓的,不必拘这些小节。方才谷少侠说,与我查到了同一处,可是指那些金砖?” “不错。”谷映雨点头道,“我之前便得到过消息,清平乡境内有大额钱财出没,所以在谭明嘉不知所踪之后,便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谭经武这里来。” “我在镇内逗留了几日,始终没有找到确凿证据,本想不管不顾将谭经武杀了报仇,却被殿下拦住。” 鹤知知也还记得那日的冲突,问道:“你与谭家,究竟有什么过往?” “我只是商户,与谭明嘉这样的大官,怎么会有来往,本来是根本不相识。”谷映雨恨声道,“我为家父寻仇,谭家却助土匪躲藏,明面上还要剿匪邀功。他不让我报仇,我便将他视作仇人,非他身死不能偿还。” “谭氏包藏祸心,若他真如你所言暗中拉拢山匪,那可不是小麻烦。”鹤知知眉宇沉凝。 山匪通常剽悍,这一窝塘湖山匪更是远近闻名,作恶多端,谭氏拉拢他们,便相当于有了一支自建的武力军。 那么,谭氏的图谋,绝不止贪财那么简单。 “我手上,只有最后的这一个线索,或许与谭明嘉有关。” 谷映雨压低声音:“藏宝图。” “藏宝图?” “先父只是个纯粹的生意人,爱好五湖四海的新奇玩意,因几乎走遍了天下,结交的好友甚多,消息面也甚广。” “那塘湖土匪原本也并非那般不要命的猖狂,连谷家商行的马车都敢动。但那一回,先父却被他们扣下,在不知何处关押了数日,背后定是有人指使的。最后我们找到的,只有先父的尸首。” 谷映雨眼眶通红,双拳也紧紧握在了一起:“先父那一趟所带的货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唯一不同的,便是他从北域带回了传说中藏宝图的消息。” 鹤知知屏息深思。 谭家要兵,要钱。 还能是想做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总算知道,谭家为什么要贪到这种程度。 贪来的那些银子还不够,还要去找什么藏宝图。 既是打着谋反的主意,也难怪谭明嘉连谭氏几百人命都不屑一顾了。 谭明嘉绝不可能独自成事,他背后定然还有别的合谋之人。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谷少侠放心,这不仅仅是你一家的事,谭氏如今已成朝廷的大患,他一定插翅难逃。” “你对那藏宝图,知道多少?” 谷映雨在桌上蘸了些茶水,然后摸出一张薄薄的白纸,摊开覆在茶水上。 一些线条逐渐浮现,画的似乎是一处土坡,高岗,还有一根旗杆,旗杆顶上站着一只猴子,卷着长尾。 这像是什么幼儿的简笔画,看不出任何深层含义。 鹤知知不解地看向谷映雨。 谷映雨收好那张纸,无奈道:“这便是先父夹在家书中寄回的唯一一幅画。” “先父画技不精,好玩的习性又如孩童一般,当然这幅画也很有可能跟藏宝图并无关系,只是先父的玩笑罢了……公主若是不相信,也不必介怀。” 鹤知知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相信,令尊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方才说过,他只是从北域友人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或许这消息就是藏宝图的零星碎片,如同拼图一般,他手中掌握的只是其中一小块而已。” “但,就为了这一点点消息,谭氏便操纵山匪杀害令尊,正说明他们也极看中这块小小的拼图。” 鹤知知道:“谭氏想要挖宝,便会漫天遍野地去寻。只要我们能先于谭氏找到这个地方,一定能捉到谭明嘉,以及他背后的推手。”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淡看。”鹤知知向他承诺,“多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 谷映雨腮帮咬紧,眸中泪光滚了滚。 清秀如峰的少侠已经能背着大刀独当一面行走江湖,但在提及过世的慈父慈母时,依然是那个掩不住伤心的孩子。 鹤知知不忍再多说,拿起筷子转移话题道:“这羊肉锅,汤底都快烧干了。” 谷映雨也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先吃。在下替公主盛汤。” “不用不用,我不喝汤,我先吃肉。”鹤知知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肉到碗里,搁下公筷捧着碗吹凉,再大口塞入。 她一边嚼着,一边眯起眼睛,朝谷映雨竖起大拇指:“好吃!这正是汤汁浓郁的时候,现在吃最好!” 谷映雨也拿起筷子夹肉吃,果然美味,连他这个东家都忍不住想夸一夸。 鹤知知吃得来劲了,眼睛放光地盯着每一道菜,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酒楼里不比宫中,没人管她的吃相,鹤知知自然能放开来大快朵颐。 也许这就是野花总比家花香的道理,金露殿的小膳房有整个皇宫功夫最好的尚食,鹤知知却每次到外面吃东西都很开心。 哪怕是在集市小摊上吃点零嘴,也比在自己宫里吃东西要香得多。 看她吃得这么香,谷映雨也被带动了起来。 他给鹤知知介绍着:“羊肉锅子里还有粉条,等再煮烂一点,口感更好。” “你也喜欢粉条!”鹤知知惊喜道,“又宽又厚的那种粉条更好吃,在辣锅里滚熟的,香得舌头打滚。” “没错,配上甜冰粉。” “冰粉里得放山楂!”鹤知知赞同。 “还有荔枝。” “还有玫瑰!”鹤知知补充。 “嗯,吃完冰粉不辣了,再来一把烤肉串。” 鹤知知伸出两个大拇指:“你太会吃了!” 谷映雨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道:“毕竟谷氏是做食楼起家。” 鹤知知十分兴奋,比吃到美食的更令人高兴的是什么,是桌上还有同样能欣赏美食的人。 她挽起衣袖,仿佛热身完毕,正式摆开架势:“来,今天我一定要吃饱了再回去。” 谷映雨刚想说话,门扉又轻轻一响。 锅子沸腾的咕嘟咕嘟声掩盖了那人的脚步声,直到他走近了,在鹤知知旁边坐下,鹤知知才发现他。 鹤知知手一抖,筷子都掉在了盘子上。 谷映雨起身道:“我去叫人给公主换一双筷子。” “不必了。”鹤知知伸手拦住他,声音在嗓子眼里发颤,“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先回去了。” 谷映雨奇怪道:“不是才刚开始吗?公主不必客气,你吃不垮盛华楼。” 说着,招人进来给鹤知知换了一双新筷,然后拱拱手,向刚进来的那人打招呼:“国师大人。” 睢昼也朝他微微颔首,算作回礼。 “教中有杂事耽搁,所以来迟了一些。” “不要紧。”谷映雨爽朗笑道,“原本映雨是担心身为一介草民在公主殿此平易近人。” 鹤知知从头发丝僵硬到脚后跟。 睢昼,就,坐在,她旁边。 今天硬着头皮来了盛华楼,鼓起所有勇气推开门并没看见睢昼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侥幸逃过一劫。 怀着侥幸的心,她的防备也散了,勇气也散了。 睢昼却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 就好像一只猫在最放松的时候被捏住了后脖子,很难不当场炸毛。 睢昼离她很近,动作间袖摆不经意便会碰到一起。 亲眼见到睢昼,鹤知知感觉自己的良心在一遍遍地受着鞭笞。 虽然她明知道,以睢昼的涵养和智慧,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谷映雨来帮忙,就绝对不会在这里跟她翻脸,更不会提及当日之事,他们两人现在都应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越是自然越是好。 但为了不给睢昼再增加不快,鹤知知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衣袖,并挪远了些,免得挨近了惹他生厌。 谷映雨招呼道:“殿下,继续吃呀,真的千万不要客气。” 鹤知知干笑两声,重新拿起筷子。 一只手从斜下里伸过来,端起了鹤知知的碗。 鹤知知呼吸一窒,偏头看着睢昼的动作。 谷映雨也好奇地看过去。 睢昼眉宇舒展,神色淡然,右手拿起鹤知知的碗,左手拎起茶壶,往里倒了一些茶水,转动两圈,倒进一边的木桶里。 然后把洗净的碗重新放回了鹤知知面前。 竟是在帮她洗去碗中的油渍。 谷映雨赞道:“国师大人果然心细如发。吃辣锅就是容易沾油,影响口感。不如我再叫几个丫鬟进来,专门负责洗碗筷。” 睢昼淡淡道:“不用了,公主出来吃饭本就是图个自在无拘束,人多了公主反倒不喜。” 鹤知知狂咽口水。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睢昼表现得未免也太自然了吧! 谷映雨了然地点点头,又对睢昼问候道:“国师大人也别忙了,先一起用饭吧。这些菜可合口味吗?要不要再加几道。” “不必了,这里都是荤腥,国师吃不惯的。”话一出口,鹤知知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然后在心里偷偷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她不应该插嘴的。或许是方才睢昼关照她的语气跟往日无异,让她也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两人之间并无龃龉,于是一些原本就说顺嘴了的话也脱口而出。 谷映雨看着这两人一个给一个刷碗,一个又给一个护食,“哦”了一声,默默地坐回原处,识相地不再多嘴多舌。 于是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安静得都有些压抑。 总算捱到吃完,鹤知知又跟谷映雨来回客套了几番,尽心尽力地演一出宾主尽欢。 睢昼就一直安静地站在鹤知知背后,好似那官宦人家带出来会客的内人贤妻,温顺地陪衬在一旁,看着自家官人交际。 谷映雨咂摸了一会儿,拱手告辞。 二楼厢房内,便只剩下了鹤知知和睢昼两人。 鹤知知眼珠乱飞,以拳抵唇咳了几声,做足了思想准备后,尽力正经道:“聊聊?” 睢昼轻轻“嗯”了一声,柔柔看着她。 第27章 黑化第二十七天 河边微风穿柳, 拂面轻柔。 鹤知知把瞳瞳留在了岸边,独自跟睢昼走到僻静无人处。 她与睢昼之间,终究是要好好聊一聊的。 靠躲, 是躲不过的。 鹤知知低头咳了两声,组织着语言。 睢昼停下脚步, 关切地看着她。 鹤知知一扭头对上睢昼的眼神,便是一惊, 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个半死,这回是真的猛咳不止。 “你,你别看我。”鹤知知背过身,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要求道。 睢昼颇为无辜, 但也只好按她说的转过身去。 两人背对着,睢昼显然不大适应,仍想扭过头看她:“为何要如此?” 鹤知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稳稳地站在那没有逃跑,虚弱答道:“你若是看着我,有些话,我不知如何开口。” 闻言,睢昼唇角微微扬起。 他明白。 公主是害羞了。 这倒也正常, 毕竟都是第一回种情根。按理来说, 他也应当害羞一下, 但心中欢喜盖过了羞涩,他倒忘了这一茬。 睢昼便束手立着,安静地等着鹤知知接下来的话。 鹤知知深吸气几回, 总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从最开始说起。 “睢昼, 我要先向你道歉。我做了……几件对不起你的事。” 睢昼疑惑地微微蹙眉。 “我冒用你的名义联系了谷映雨,他是你的朋友,我却用这种手段对待他。这事儿我做之前没告诉过你,做之后也没向你道歉,是我不对。” 闻言,睢昼蹙起的眉又缓缓放松,声音温润如河底玉石,仔细道:“这不要紧。也请公主不要计较谷映雨的无礼,他是江湖中人,习惯了自由自在,又与谭家结仇,才会对朝廷多加防备,并非是针对公主。” “那你是原谅我了?” 睢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鹤知知呼吸微滞。 睢昼又咧开唇角,笑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何谈原谅。” 睢昼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难道他今天心情还不错。 鹤知知心中却很复杂,也很沉重。 她捏紧掌心,尽量平缓地说:“那么,接下来轮到那一件事了。” “那件事?” 鹤知知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低声喊道:“我不该那天在月鸣殿内唐突你!” 虽是河边,但瞳瞳早已带着侍卫清了场,方圆几里,视线看得到的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人。 离得最近的是瞳瞳,她站在一棵柳树后,隐隐约约听见公主喊的这句话,惊喜地捂住了嘴。 什么?唐突,怎么唐突的。 再多说点。 睢昼眨眨眼,似乎是有些微的疑惑。 他轻声呢喃着,像是在反问一般重复道:“唐突?” “对,那……那种事,你一定觉得很恶心。” 预知梦里的那本书中,那一生清高圣洁的国师,被公主困在卧房之中充作禁脔,每一时每一刻都恨不得剐下自己身上的皮,卸下自己身上的肉,觉得自己肮脏不已。 若不是教义不允许人自戕,他恐怕早已经因为守不住自己的贞洁愧悔而死。 鹤知知越想脸色越苍白,咬紧唇瓣。 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孽。 睢昼下意识否认道:“不,我没有这样觉得……” 鹤知知虚弱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彷徨不安,反应不过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你如此纯洁无辜,从未见过那等肮脏之事。” “你毕生的信仰都不允许你接近女子,更何况是同女子那般亲密。你不用欺瞒我,其实我知道,要你去与女子卿卿我我,不管她长得多美,你都一定像踩到狗屎一样难受。” 睢昼抿了抿唇。 知知怎么又这样说? 他绝不会去触碰别的女子,但听着鹤知知的话,睢昼不由得想象出他与其他女子在一块儿的画面,然后立刻紧紧蹙起了眉。 若是其他女子,哪怕是稍微靠近,他也会觉得难受。更别提那种事……他完全想象不了,想一下便要作呕。 “没错,教义的确是如此教导的。”睢昼平了平气息,将那恼人的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 鹤知知是如何熟悉睢昼,只听他的语气,便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她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在那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睢昼,比家教最严的深闺大院中的未出阁女子还要贞洁,当然是极度反感这种话题。 鹤知知体贴地不再逼他回想,转移话题道:“总之,我在这里,向你郑重地道歉。或许,你一时之间不会原谅我,但请你相信,那是我的无心之失,我也绝对不希望你恨我。” “……恨你?” 睢昼越听越迷糊了。 他渐渐感觉到事情似乎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子。 睢昼衣袂微动,想要转过身来面对鹤知知,却立刻被鹤知知察觉,低声阻挠道:“别,别转过来!” 睢昼只好忍耐着站在原地,疑问道:“知知,你在想什么?我不明白。” 鹤知知叹了口气。 其实别说睢昼,如今的情形,她自己又能明白几分呢?她自问上辈子也没招惹过谁,这辈子十七年来也是一腔正气行事,怎么就能想得到,自己会是穿进了一本书里,还是一个恶毒女配。 鹤知知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专注解决眼下的问题要紧。 “好在,现在错得还不算太过。其实我们那日也并未真的成事……”鹤知知咬咬唇,“我,我已经问过了。” “不过,睢昼,我还是要诚心实意地向你道歉,征得你的原谅。”鹤知知郑重道,“我心中还是跟从前一样将你当作挚友,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睢昼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虽然一向不理人间俗事,但并不是傻子。 已经做了那种事,知知怎能还将他只当做友人? 睢昼难受不已,不大愿意相信,知知是真的说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他吞咽了好几回喉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知知,你,是不是很讨厌那天我和你……” 鹤知知一听他提起那天,就牙根发痒,用力地咬了咬,斩钉截铁道:“对,很讨厌。就和你一样讨厌。” 她尽力表示自己同睢昼是一样的立场。 “我……”睢昼喉结又滚了滚,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过后,还是只低声说,“嗯。” 现在想起来,其实这几天知知是有些奇怪的。 以前,知知总是很期望见到他,但凡在人群中发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总会唰的亮起来,让被她看着的人也不自觉地心生欢喜,更有一种被珍重的情意。 可是那日以后,知知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今日就算见了面,她的话也很少。 此时两个人虽然单独聊着,却也是背对着背。睢昼正是心头火热的时候,盼了几天终于有机会再见她,却这样被冷待,难免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他还不至于怀疑,知知这样做,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 以知知的秉性来说,绝不会变心这样快的。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事让知知不开心,所以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导致她不断找借口避开自己,现在又说这些奇怪的话。 这、这倒也能理解。 睢昼自己的确是禁欲多年,但他饱读各种书籍,自然明白,对于那种亲密缠绵之事,有的人钟情不可自抑,有的人却厌恶且避之不及。 知知可能是属于后者,讨厌与人亲昵。 所以才会在那之后,对他这样冷淡。 睢昼想明白了这一层,便顺着鹤知知附和。知知不喜欢的,他绝不会反驳,总不能让知知因为这个对他有了不好的印象。 不过,教义终究不允许他说违心话,于是睢昼只低低“嗯”了一声。 鹤知知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要是那天的事情不存在就好了。睢昼,我们当作没发生过吧。” 这下,睢昼的脸色彻底变了。 之前找了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也不足以抵挡这一瞬间听到鹤知知这句话时的心痛。 当作没发生过?怎么可能。 知知究竟在想什么。 “你后悔了?”睢昼低声问。 鹤知知背对着他,兀自捂着脸:“这,我当然很后悔。若不是因为那炉香……算了,说到底,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什么借口。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补偿?”睢昼声音越来越沉。 他不需要什么补偿,他只需要知道,知知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掩盖那天的事。 但是他竟然下意识地不敢问到底,怕问到让自己难以承受的结果。 知知身为公主,身边环绕的有识之士多如过江之鲫,而他身上还背着许多沉重的枷锁,虽然他也想要与知知相守相依,但确实阻碍重重。 知知定然是欢喜他的,但若是嫌他麻烦,后悔了,不愿意同他在一处,也是极有可能的。 “没错!”鹤知知精神一振,她从来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错事,接下来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修补。只要睢昼同意给她一个补偿的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 鹤知知突然转身,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将他拉着转了过来,四目相对时,鹤知知认真地承诺道:“睢昼,我会对你很好的,加倍加倍地好,绝不会……” 绝不会像那本书里写的一样,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 她从前就一直在想办法保护他,今后也依旧如此。 只不过,方式上有一些些变化而已。 这样一想,跟从前的日子又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呢? 鹤知知心境豁然开朗,之前强挂在脸上的微笑也顿时变得明朗许多。?? 听到鹤知知这样说,睢昼方才垂下的眼睫又扬了起来。 他认真地注视着鹤知知,眼神沉默而温柔。 方才,他还以为知知是想和他一刀两断,但听到知知这样说,他又放下心来。 或许知知还没有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但知知说会好好待他,这便足矣。 剩下的,他可以等,可以慢慢来。 睢昼轻轻点点头,在心中道,他也是同样的,也会对知知加倍加倍地好。 这样一想,甜蜜滋味又绕回了心头。虽然先前被知知吓了一回,但总归,现在能这样站在知知面前,和她讲话,是羞涩而喜悦的。 睢昼抿唇浅浅一笑,抬起右手,抚顺鹤知知被风吹乱的额发。 鹤知知被他一碰,惊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左手,赶紧扔开,还退后了一步。 睢昼惊讶地看着她。 鹤知知暗暗咬住腮肉。她觉得,睢昼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或者说,是理解得过了头。 她的确希望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如朋友一般相处,但睢昼怎么毫不避讳,难道不害怕她再度发狂,又对他作乱么。 鹤知知握住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你的殿中,为何,为何会有那种香。叫人闻了之后,头晕目眩。” “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谁?” 睢昼眉眼微沉。 那日他将月鸣殿整个清空,下令请大泗城及京畿附近神祠的膺人到月鸣殿听经,能出入月鸣殿的,也只有这些人。 这些膺人每个人的名牌都要登记造册,且都一起受过课,要冒充或者混入其中很难,恐怕是这里面也有人变成了邪/教徒。 他们在睢昼的寝殿中放置香炉,目的就是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 但直到他们离开之时,睢昼都根本不曾靠近卧房,这一计本来要失效,公主却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邪/教徒?” 鹤知知蹙眉,“那,夹在启蒙课本中诋毁我母后的那首诗,也是邪/教徒所为?” 鹤知知沉思着。她之前也听说过邪/教徒,但那都是小股流民,有的是家乡闹了饥荒逃难的,有的是犯了事躲避官兵追查,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怎么,神祠中竟然还有邪/教徒? 睢昼点点头:“回京之后我把大泗城神祠中主事的人全召集了过来审问,结果是他们对那首蓄意污蔑的诗并不知情。知知,这不是神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睢昼告诉鹤知知,月鸣教在成立之初便有两种教派,原本只是对教义的理解不同,分为两个流派,彼此之间还是和谐相处。但月鸣教的权力壮大之后,两个教派之间便产生了分歧,开始有了争端。 发展到现在,主流派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成为天下大教,而另一派原本早已淘汰离开的人也开始想要与皇权平起平坐的权力,不惜利用极端观念招揽信众,慢慢发展成了邪/教。 “他们想扳倒的月鸣教,我自然是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 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鹤知知始终保持着与睢昼三步的距离。 听到这些,鹤知知不免有些震撼,步伐逐渐放缓。 “这些,我从前并不知情。”鹤知知低声道。 “这是月鸣教内部的事,而且那群邪/教徒穷凶极恶,你与他们扯上的关系越少,越安全。” 鹤知知不爱听这话。 邪/教利用的是大金的臣民,怎么能就是月鸣教的事,怎么能跟朝廷无关?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鹤知知咬咬唇,问:“为什么你在清平乡时不告诉我这些?” 她现在真恨死了这些宣扬邪/教的人。 如果在清平乡时睢昼就好好地解释清楚神祠的事,而不是躲得远远的不见她,她也不会心里惴惴不安,更不会在回宫后,因为一个噩梦就贸然跑去将龙塔找他。 如果她那天没去将龙塔,睢昼殿中没有那炉香,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也就不会造成今日这种局面。 她和睢昼本来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现在却变成了会伤害他的恶毒女配。 鹤知知勉强压着气闷。 说来说去,种种巧合,都是命运的可笑与荒诞。 “我,那时候还没查到证据。” “要什么证据?”鹤知知恼火道,“只要你说清楚,你说的所有话我都会相信,不论有没有证据。” 鹤知知说得斩钉截铁,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睢昼微微一怔,低头对上她被怒火烧得更加明亮的双眼,心越来越酸软。 这才是他的知知。 睢昼有些委屈地说:“你那时,怀疑我会设局害你。” 鹤知知微微哽住,有些结舌,声音低了些:“我不是怀疑你,每一条证据都指向你,我当然要向你问清楚。” 其实所有线索都指向睢昼有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时,知知会怀疑他才是正常逻辑,睢昼也能明白,但明白不代表好受。 “我绝不可能伤你,你却怀疑我。” 睢昼嘟哝道。 别的事情,怎么怀疑他都无所谓,但知知在那丛林中那样凶险,她怎么能觉得是他做的? 一想到鹤知知或许曾经怀疑过他会杀她,睢昼连呼吸都有些窒闷。 原本还没气够,还打算再多气几天,但是回宫后,知知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心里有他,同他那样亲密,那他也没必要再因为那种小事不高兴了。 鹤知知有口难辩:“我不是……” 睢昼平复了呼吸,又温温道:“算了,是我不好,我以后绝不会叫你再生出那样的怀疑。” 鹤知知摸了摸后脑勺,讪讪道:“嗯、嗯。” 那按这么说,与谭经武同流合污、共谋藏金砖的,也是邪/教徒? 他们要谋求这样多的财富做什么?鹤知知意识到,她与睢昼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敌人。 “再跟我多说一些这些事。”鹤知知沉吟道,“那天在你殿中说到要抹消皇室的那人,也是邪/教徒?” 睢昼一顿:“你……听到了。” 鹤知知回过头看到他的脸色,心虚和尴尬都写在脸上,让那张俊美的脸也多了几分狼狈。 鹤知知扯扯唇,笑了下:“你放心,刚听到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大跳,但仔细想想,应当不是我想的那样。若是没有这个信心的话,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面对你了。” 睢昼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追到鹤知知身侧,衣袖下的小指在鹤知知衣摆上蹭了蹭,低声道:“他不是。他以前是大泗城南边一座神祠的管事,后来时常胡言乱语,布道时也常常上句不接下句,旁人要将他当做中邪的人烧死,我诊断他是生了病,便将他撤了职,让他去疗养处休养。” “他后来好了一段时间,便离开疗养处,又回到另一座神祠中做洒扫的低阶膺人想方设法来见我。” “他修行极为刻苦,对教义很是执着。但人生了病,就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中的执念也成了毒。那天他进到将龙塔来,我要让他离开,他不肯,又说了些病中的疯话。” 鹤知知听得有些心惊:“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吧。他为什么一直要求见你?万一他伤了你怎么办。” 睢昼摇摇头:“生病的人,和为了利益伤人的人,是不同的。大部分人没有分辨这二者的能力,便对这二者都厌恶不及,这是人之常情。我既然能诊病,就不该害怕躲避病人。教义中说,世人都能被治愈,只要其心向善。” 鹤知知看着睢昼,他声音淡淡的,却好似清风一般在人心里吹拂,他给别人上课时也是这样么? 她自己虽然不信教,但听着睢昼说话却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甚至可以开始理解,为什么同样作为凡人,睢昼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崇拜和信服,甚至把他看作神明。 鹤知知不耐烦听那些又长又复杂的经文,但是这种简单的教义,被睢昼平平常常说出来就很有力量,很让人信服,因为他一定会这样去做。 他跟别的人是不一样的,像是为了更大的福祉而生,在他面前站着,就常常感到一种自惭形秽。 他是这个国家最接近圣人的人,是不可多得的瑰宝。 鹤知知不自觉地低下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在他们所属的书中,睢昼后来被心魔俘虏,是不是也是“生病”了呢。 那样惨无人道的折磨,让他的执念变成了痴狂,最后控制不住,伤害自己,伤害他人。 鹤知知旋着脚尖,踩着河边的泥土,拧来拧去。 没关系,现在难题已经解开了,以后一定会相安无事。毕竟,她不是书中的鹤知知啊。 第28章 黑化第二十八天 同睢昼说清楚以后, 鹤知知心里总算好受许多。 对于睢昼这样的好说话,鹤知知很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任凭她怎么道歉,睢昼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两人届时必定要僵持不下、氛围水深火热。 现在的境况虽然出乎意料,让她有几分难以理解, 但肯定比之前她想象的样子要好很多。 到底是有着从小便相识的缘分,睢昼对她也很包容。他能这样轻易地原谅她, 大约是因为他宁愿将苦咽在了心中,也不愿意与她反目成仇吧。 不愧是有圣人之称的国师啊。 鹤知知叹气。 但不论如何,终究是解开了心结, 回宫的路上鹤知知的步子都轻快许多。 只是,刚进宫门就听到母后传召, 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吩咐。 鹤知知连忙赶了过去。 结果一进殿门,就见到太常寺卿坐在下首,而母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鹤知知顿时有点打怵, 脚步也跟着往后挪。 “知知,快些过来。还不向唐大人问好?” 鹤知知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双手平举到身前并拢,朝太常寺卿行了一礼:“唐大人。” 太常寺卿也赶忙站起来回礼。 太常寺卿生得圆圆胖胖,一脸慈相, 专管礼乐、仪制等事, 看谁都是笑呵呵的, 倒是不难相处,但鹤知知从及笄之后,便一次比一次害怕看到这位唐大人。 至于为什么…… 皇后又对鹤知知招了招手:“快过来, 坐这儿。” 鹤知知小步挪到了母后身边坐下, 被母后握住手, 拉到了她的膝头放下。 “母后。”鹤知知小声唤了句,盯着皇后的双眼闪闪烁烁。 母后到底要叫她做什么? 皇后没有看她,依旧笑眯眯地对唐大人说话:“赤印国的使臣明日便会到大金,定要在宫中好生招待一番。” 太常寺卿点头应道:“微臣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日定不会冷落了贵客。” 赤印国在聂龙高原以西,与大金相邻。 虽是个小国,但赤印国对大金依附示好多年,又在大金向西商路的重要关隘上,两国向来交好。 每一年,赤印国都要派使臣前往金朝学习,金朝也时常留赤印使臣在皇城居住,入太学,得皇室喜欢的,还要赐屋宅俸禄、官职爵位。 “好,请了那些人到场?” 太常寺卿便一一把名单中的人报了一遍。 “再加一人。”皇后说道,“景家的世子此次护卫公主有功,把他也请来。列席嘛,就安排在公主的位置旁边。” “是。” 鹤知知背后蹿起一溜鸡皮疙瘩。 原先母后就常在她面前提起景流晔,还几次三番要她和景流晔多接触,最好是一起出宫逛逛。以前她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今日看到唐大人,母后又故意在唐大人面前提起景流晔,鹤知知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她及笄之后,母后便越来越频繁地提起她的婚事,恐怕这次是看中了景流晔。 鹤知知心烦意乱,她对成婚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她已经十七岁了,但大金以来,晚婚甚至不婚的公主数不胜数,她为何非要这么着急地考虑婚事? 更何况,她对那景流晔一点兴趣都没有,母后真是乱点鸳鸯谱。 鹤知知蜷起手指,想要从母后的手里逃脱出来,找个借口溜走。 但皇后早有准备,察觉她的动作后反而抓得更紧,牢牢按在膝头,让她逃脱无门。 鹤知知吃瘪,干脆悄悄将手反过来,用手指挠母后的手心。 皇后呼吸微滞,一把攥紧她的手,扭头无声地瞪着她,眼中闪过数道暗芒,以示威胁。 鹤知知眨了眨眼,却也没退让,一会儿瞪着眼一会儿蹙着眉,用非常活跃的眉眼动作来表现自己的不情愿。 皇后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妥协一般,皇后不再盯着她,又转向了唐大人继续同他说话。 鹤知知暗暗松了口气。 母后这回应当是能放过她了。 结果立马就听见母后对唐大人说:“今年刚好是科考之年,这样吧,干脆把那进士及第的三人也邀进宫来,一起见见赤印国的使臣。” “那位置?” “嗯,安排在公主的后面吧。” 鹤知知还没松完的那口气又卡在了胸口。 完了,她折腾什么呢。 好不容易少了一个景流晔,结果又多了状元榜眼探花。 一换三呢,她亏上加亏。 鹤知知蔫哒哒地坐在旁边,整个人都没力了。 唐大人察言观色,等皇后安排完了便抓紧离开。 皇后叹气道:“知知,你也年纪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鹤知知双手抱头捂住耳朵,缩着背靠在椅子里:“母后,能不能别说这些。” 时间那么多,可以说的话那么多,为啥非挑这个说呢。 皇后拉下她的手,柔和的目光从上至下,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你小时候胖胖的那样,谁能想到长大了,是个漂亮的小公主。”皇后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摸了摸鹤知知的侧脸,“人家的女儿到了这个年纪自己便会思慕郎君,为何你就是不开窍?” 开窍。 又是这个词。 鹤知知想到上一次陶乐然跟她这样说了之后,她在马车上发的那个梦,还有后来在月鸣殿,坐在睢昼腿上时眼前又出现了的梦中的场景…… 她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赶紧撇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摇了摇头。 皇后又叹了一声。 “是不是宫中太冷清,我一个人把你带大,没给你好的榜样?” 鹤知知赶紧抬起眼。 她最怕母后说自己没把她教好之类的话,最怕母后自责。 鹤知知凑近抱住皇后的腰肢,晃来晃去:“母后,我就想留在宫里陪着你,不想嫁人,不可以吗?” 皇后被她哄得发笑,还抬手摸着鹤知知的头发,很宠溺的样子,道:“母后也舍不得你。” 鹤知知放心地蹭了蹭。 皇后又道:“所以你若是能招一个能干多才的驸马,也不必搬出宫另外建府,就在靠近中政殿的地方新建一处宫苑做你们的新房便是。” 鹤知知一僵。 搞半天还是要成婚啊。 皇后觉得这个规划很不错,兴致盎然道:“这样,你离母后也近,跟现在也没有什么分别。若是那驸马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把他丢在新苑中,又回金露殿来住便是,在这宫里,总不会少了给你撑腰的人。” 听着母后的话,鹤知知有些出神,不由得跟着畅想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成婚后的生活似乎的确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有些碍事的驸马。而且母后还说,若是看他不高兴,可以随时丢在殿里不要,那似乎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 鹤知知想着想着,又觉得婚姻这事,的确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可怕恼人。 皇后摸着鹤知知的后脑勺,看公主两眼发直,好像一只趴在她怀中发呆的猫,嘴角便隐秘地上扬起来。 她的女儿,她还是很懂得拿捏的。 鹤知知一直想着成婚的事。 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思考。 其实如果她真的成婚了,说不定也是好事一桩。 起码在她梦中的那本书里,那个“鹤知知”是一直没有成婚的,所以她那样囚禁、折磨睢昼,也根本没人能管得了她。 她既然想改变书中的结局,那自然是越跟那个“鹤知知”不一样就越好。 而且,虽然睢昼现在已经表示了原谅,但她终究是对睢昼做出过那等孟浪之举,也许睢昼只是装作云淡风轻,但背地里,其实已经非常地害怕她。 或许只要她成了婚,便不会再让睢昼感受到威胁。 - “咚!咚!”京鼓擂响,宾客齐坐,对彼此举杯高呼。 赤印国的使臣坐在对面的长桌上,随着乐曲打着拍子。 宴会已过半,酒过三巡,大家都没了最开始的拘束,放松了许多。 使臣队伍里有能说汉话的交流官,但大多数人还是只会简单的几个词。语言不能沟通的时候,酒杯和歌乐就成了最好的交流方式。 使臣席上,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各执一只酒杯,脚步一踮一踮地来到桌前,绕着圈对每一桌都作势敬了一下酒,接着走进场地中间,混入一群舞姬之中。 旁边的太监想要阻止却来不及,犹豫害怕地看向高位上的皇后。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 那男子颇为优雅地弯腰行礼,脸上带着滑稽讨喜的笑容,还有三分醉意,接着长臂晃动,随着乐曲的节拍和舞姬的动作前后摇摆起来,那动作很有韵律,虽然简单粗糙,但也别有一分美感。 身后的人群发出惊叹的笑声,使臣席上坐在正中最英俊年轻的那位王子也站了起来,高声用赤印国的话器宇轩昂地说了什么,接着带头鼓起掌来。 赤印国的交流官赶紧跟着高声喊道:“大臣波鲁为大金皇后、大金公主献舞一曲,祝大金国运昌隆,永葆平安盛世!” 皇后也露出明艳笑容,微微颔首,官面上的鎏珠在额前晃动:“赏!” 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受邀的官员们开始互相走动,寒暄敬酒,鹤知知身边也凑过来几个人。 是今年的科举进士前三名。 大金科举看完才能还要看相貌,在殿试上能进前三的,都样貌不俗。 鹤知知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便怡然站起来,端着杯子朝他们一一点头。 为首的那个有几分娃娃脸,长相可爱清秀,像是羞窘,小姑娘一般低着头,只敢偶尔朝这边看一眼。 第二个则个子高些,长相端正,但在这三人中间比起来,算是木讷。 最后一个探花长得颇有俊逸之态,尤其不笑时唇角也微微勾起,很是风流。但那双眼睛飞扬得过了头,显得他的风流也有几分造作。 鹤知知在心底里叹了一声,她虽然没有反驳母后的安排,也在试图改变自己的想法,努力去接受婚姻这件事,但说到底,婚姻并不是说熟就熟的果子,到底还是得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合适的机缘。 她在心中如此慨叹着,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只留下了为首的状元郎。 为了不让母后回去又念叨自己,鹤知知必须得选一个人留下。 状元郎便是那个羞羞怯怯的娃娃脸,听到公主点自己的名字,便浑身一僵。 同伴相继离去,他踟蹰再三,也只好在鹤知知身边坐了下来。 鹤知知虽然不是什么人精,更比不上母后敏锐,但是一双眼睛也不可谓不锋锐,几乎扫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状元郎并不甘愿坐在她旁边,恐怕不只是因为羞怯。 她微微扯唇,在心中想道,原先她不曾考虑过成亲,很大原因是因为她不太愿意去接触别人。在她眼中,旁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极难成为亲密的人。 倒是没想过,在别人眼中,她大约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来亲近她的。 如此一想,婚姻还果真是艰之又艰,要花上许许多多的心思,许许多多的时间,还要耗费诸多的心情,最后还不一定会有结果,真是极大的浪费。 有这般时间,去做点别的什么不好呢。 鹤知知指尖在面前的果盘上绕着圈,陷入思辨之中。 一旁的状元郎裴绪见公主并不搭理自己,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偷偷纠结在一起。 他父亲亦在朝中任职,正是凤阁侍郎裴新文。父亲常常在饭桌上还讨论国事,也曾提及过公主,此次他进宫来,父亲更是暗示过他,要在公主面前表现得端正一些。 裴绪压力很大,再加之,从时常来往的好友那里听闻了不少传言。 说这位公主目无法纪,蛮横专治,作风很有问题,对国师有不轨的企图。 对于信教的人来说,这样的传言,便相当于是在说,公主对天上的神明起了色心,与那觊觎女娲的纣王又有何异。 而且,退一步说,就算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裴绪也绝不希望被公主看上。 大金以前,科举制度还不完善,寻常的学子若没有门道,便很难进入宫城,那时候驸马的身份很值钱,尚公主便意味着一步青云,扶摇直上。 但现如今不同了,但凡有志气的学子,都不肯去尚公主,因为身为驸马有诸多忌讳,大多不能担任朝中要职,又如何实现心中的抱负。 因此此次进宫前,裴绪的友人们都忧心忡忡,希望自己不要被公主看上,另一位榜眼和探花亦在其中。 却没想到,他就是这么倒霉,竟然被公主单独留下。 公主的恩宠让周围数双眼睛都看向这边,让本就不平静的裴绪更加紧张,偷偷地握着拳,不停地悄悄提气。 乐曲停了,赤印使臣大笑着离场,离场前双手抱拳举在头顶,大声说了一句长长的话。 交流官喜气洋洋地替他翻译道:“波鲁大人是我们赤印有名的乐痴,他很喜欢金国的曲子,他说是他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忍不住就想翩然起舞,如果能一直听到这样美丽的音乐,他会流连在金国不忍离去。” 太常寺卿站起身来拱手致意,客人夸他招待得好,当然要致谢。 鹤知知却看向了左边,那一排单独的桌椅被莲花座垫高,用檀香萦绕着,只坐着国师一人。 这些年来,金国的新曲子大多都出自睢昼的手笔。 不管是可以被歌女和着诗词吟唱出来的小曲,还是全部由器乐演奏出来的恢弘乐曲,他都非常拿手。 每一次听他写的曲子,都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哪怕不懂音乐的人,也能直观地感觉到好听。 有的时候鹤知知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世界上好像没有能难得到睢昼的事情。 她的目光似乎被察觉,睢昼撩起眼帘,朝她直直地望了过来。 和她的目光对上,睢昼弯起唇角,微微一笑。 鹤知知迅速地收回眼神,撇开头。 她用手指抵着唇瓣,反复蹭来蹭去。 裴绪的凳子是额外加的,有人从旁边经过,不小心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裴绪连忙回头说:“无、无碍……” 对方是唐大人身边负责招待使臣的官员,还没道歉呢,裴绪便已先开了口。 那人眼珠子在裴绪和公主之间转来转去,嘿地笑了一声,拍拍裴绪的肩膀,喊了声“世侄”,便抱着肥肥的肚子离开。 鹤知知以手掌撑着脸颊,跟裴绪凑近了些,问道:“你很紧张?” 裴绪正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听到鹤知知跟他说话,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我,嗯,是的。”裴绪并不擅长撒谎,干脆直接承认。 鹤知知又看向他的手,因为刚刚的碰撞,它们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握成两个铁拳,正放在桌上。 这动作放在如此文弱的书生身上,已经堪称暴力了。 鹤知知轻声问:“你想打人?” “什么?”裴绪脑袋发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赶紧松开,在衣摆上抹出一个湿痕,是汗的印迹,“不不不,我……微臣,微臣只是紧张,紧张的时候微臣就特别喜欢抓点什么东西在手上。” “噢。”鹤知知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瞥见旁边有一盘核桃,便拿了过来,放在裴绪面前。 裴绪懵懂地看向鹤知知。 鹤知知点了点下巴,示意道:“喏,你捏吧。” 裴绪双眼立即瞪大,满是感动。 公主竟如此照顾他。 他这种小怪癖不知被父亲训斥了多少次,责令他一定要在人前改过来,免得遭人耻笑。 他为了不被公主误会有斗殴之嫌,才不得不解释,公主却没有怪罪他,也没有嘲笑,还替他想了办法作掩护。 只、只要他在这里剥核桃,就不会有人看出来他的紧张了。 裴绪用力地点点头,双手环抱着那盘核桃,一手抓起一个,蹙眉抿唇,奋力一捏,就碎一个。 不一会儿,面前的盘子里就堆上了一堆果肉。 裴绪专心致志地捏着核桃,表情果然舒缓下来。 好像只要这样做,就可以屏蔽周围所有人的打量。 鹤知知看得津津有味。 这可是聂龙山下野生的核桃,壳非常非常硬,没有专用的工具,很难打开。 这裴绪看着柔弱无力,却把这硬得出奇的核桃一捏一个,如此反差倒很是有趣。 左右无聊,鹤知知便干脆托腮欣赏起裴绪的捏核桃表演。 这一看,倒是能看挺久。 左下首的莲花座席上,睢昼朝公主的正席望了好半晌,都再也没有得到过回应,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点星端着一个银壶上来,替睢昼换杯。 “大人,您尝尝看,这个果浆很好喝,公主那边也是用的这种。” 说完却没得到回应,点星奇怪地探头一看,结果给吓了一跳,大人的神色怎么这样吓人。 “点星。”睢昼声音恻恻的,“你说。” “大人,说什么?”点星摸着脑袋。 “你说公主殿中,是不是真的很缺一个剥核桃的下人。” 第29章 黑化第二十九天 “……”点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还以为国师大人又是想起了许久之前,被公主叫到金露殿去要他剥核桃的事,在这儿生气。 于是劝道:“大人, 怎么可能呢?您不要多想。” 睢昼的声音还是沉沉的,语速很快地道:“那她为什么老是叫别人给她剥核桃?” 点星这才顺着国师大人的目光看过去。 公主身边坐着一位一身红衫的青年, 那喜庆的颜色,正是此次新鲜出炉的状元。 裴绪身出名门, 自己又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一举考中状元,在朝中正当红呢, 谁见着他都要想方设法说几句话。 当初殿下让大人剥核桃,大人不肯, 如今状元在公主身边剥核桃,剥得很起劲嘛。 点星想了想,先义正言辞道:“就是啊, 殿下怎么能这样对待新科状元呢!” 然后又忍不住说:“不过,那核桃的确难剥,要是要让殿下亲自剥,也不好吧。” 以前点星还总说公主的不是,现在他却已经忍不住为公主说话了。 “你搞错了。”睢昼捏紧手心, 低声怒道, “他凭什么给知知剥核桃?” 点星张大嘴愣在原地。 知、知知?公主的名讳, 可以随便乱叫的吗,大人是不是喝醉酒了。 点星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端过来的杯子,但看来看去, 都确定这里面不过是果浆而已。 再抬头时, 面前的国师已经不见踪影。 睢昼大步走向正席, 那步伐简直虎虎生威,每一步都踩着满满的慷慨愤懑。 但越靠近正席,却越收敛。 最后走到公主面前时,已经又收回成了他平日里优雅端静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在鹤知知身前站定。 等鹤知知抬起眼来看他,睢昼便温温一笑。 “睢昼?”鹤知知有些意外,放下撑着下颌的右手,“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睢昼抿抿唇,垂眸看着桌上那盘核桃果肉,并不说话。 鹤知知熟悉他的表情,每当他如此含蓄的时候,便是有话不能直说,希望她能够自行意会。 于是鹤知知努力观察了一下,可是在桌上也只能发现一些瓜果花生,再无它物。 鹤知知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似是明白过来,小声问:“你饿了?” 也不知道太常寺的人怎么想的,可能觉得国师只要食甘露,饮清风,他那一桌净摆了些名贵纤细的花草,美丽是美丽,但是光看能饱肚子吗。 难怪睢昼被饿得脸色都有点黑了。 睢昼:“……” 他的原意,当然是想让鹤知知将旁人剥的那盘果肉挪开,并且让鹤知知自己知情识趣,多看他一些,不要只顾看着旁人。 但他当然不会去指责知知会错意。 于是睢昼轻轻点头,伸手去端状元面前的那个盘子。 他自己拿开也可以。 鹤知知眼神唰地跟了过去。 倒不是嫌弃状元郎,但睢昼一向好洁,经过陌生人手的食物,他怎么会愿意吃。 鹤知知飞速端起另一盘点心,塞进睢昼手里。 “来,你吃这个。” 睢昼又:“……” 她为何,如此护着那盘核桃? 睢昼暗自咬紧唇,难受地瞥了鹤知知一眼。 “公主殿下。” “嗯?”鹤知知应声。 “我有话同你说。” 睢昼握着衣袖边,面对面站着,一双清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清风拂过国师大人的身姿,疏朗且俊逸,好似人间谪仙。 看向这边的人越来越多。 鹤知知起身道:“那我们另寻一处。” 一边往出走,鹤知知一边不忘端起那盘点心。 要离开前,鹤知知顿了顿,回头对还坐在那儿的裴绪说:“你不用等我了。” 裴绪讷讷地点点头。 听到这话,睢昼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也没再看裴绪,拂袖转身,随着鹤知知的背影离开。 裴绪默默地搓掉手指上残留的核桃皮,抱着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离开。 同伴早已在另一张桌上等他,立刻空出座位来,招手让他去坐。 裴绪坐下,周围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又怜悯又期待,好似看着一个落难到海上之后好不容易漂回来的人,希冀他能讲出一段动人心魄的故事。 裴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喃喃说:“你们……要干嘛?” 他一向都是如此温吞木讷,周围几个同伴早已经非常熟悉,此时也并不在意,彼此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抬起手臂搭到裴绪的肩上,围成一个圈。 “怎么样,吃亏了没?” 裴绪脸红了,推着他们,结结巴巴道:“吃,吃什么亏,你们不要胡说。” “殿下有没有……” “没有!”裴绪小声喊道,“殿下多么正派的人,又很体贴。” “好吧好吧,那殿下跟你说了什么。” 裴绪嗫嚅着说不出来。 公主基本没跟他说什么话,除了叫他剥核桃。 他摇摇头,不肯回答,只说:“传言都是假的,你们总会明白的。” “没劲……算了,你真是胆小如鼠。”圈着裴绪的手纷纷收了回去。 裴绪呼出一口气。 传言还说公主经常强迫国师做这做那,可他方才看到的,公主与国师之间分明很客气,一定是外人想多了。 - 睢昼同鹤知知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树枝遮蔽了外人的目光。 鹤知知柔和问:“是什么事?” 睢昼咬咬唇,反问鹤知知,“你方才,为何与裴公子那么融洽。” 鹤知知微愣,回道:“裴公子温和知礼,并无讨嫌之处,为何会有不融洽?” 睢昼脸色变了,急道:“那,你……” 他急得竟有些支吾,鹤知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半句,便接着说:“更何况,他们是新鲜出炉的进士,是母后亲自邀入宫的客人,我总不可能对他们冷着脸。” 这句话在睢昼耳中,便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他的面色又柔和放松下来。他就说,知知都已经说了要对他好,又怎会把别人的地位置于他前。 得了知知的解释,睢昼轻咳一声,又端起清风明月的姿态,表示自己十分大度,绝没有拈酸吃醋:“嗯,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多想什么,你放心。” 什么意思? 鹤知知一头雾水,疑惑地瞅着睢昼,她想起另外一事,问道:“大泗城中的邪/教徒,已经找出来了吗?” 睢昼微微一顿,摇摇头:“他们从外表来看跟普通人一样,并没有特殊的标志,一时之间很难分辨。” “那怎么办?” “只能等到他们下次再有动作,凭借线索和证据去捉人。” 鹤知知暗暗咬牙。 “好。如果有什么新的线索,也要告诉我。这些人危及国家福祉,必须要防。”而且也把她害惨了。 睢昼又点点头,犹豫地说:“其实我……” 鹤知知抬眸看着他。 “算了。”睢昼明显把话咽了回去,微微一笑,“没事。” 鹤知知更觉奇怪。 睢昼从来不曾吞吞吐吐,这是怎么了? 但睢昼不说,鹤知知也不好再问。 风吹着柳絮簌簌落到鹤知知的发间、颈间,有些痒。 她低头去拍,但颈后看不到的地方不好处理,总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去抓痒,只能忍着。 指腹柔和的温度从颈后划过,激起一片战栗,鹤知知猛的缩了缩脖子,抬头瞪着睢昼。 睢昼正收回手,手指上沾着一片柳絮。 他发现自己被瞪,眨眨眼回视鹤知知,无辜。 鹤知知伸手捂住自己后脖子被摸过的地方,压下那种心口不自禁微颤的感觉,慌张地后退一步。 “我,我要走了。”鹤知知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回来,将手里的那盘点心塞给睢昼,“给你吃。” 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走出老远,鹤知知才抬起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给脸颊降温。 睢昼是不是有点……呆啊。 鹤知知想着。 他难道真的一点不介怀吗?明明见过她兽性大发的样子,还敢跟她这样接触。 刚刚被睢昼的手指碰到后颈,那种感觉……很难表述,有些害怕,又有些想要他再多碰一点。 后颈连着脊背,那关节正是要害的地方,触感极为鲜明。 鹤知知抿紧唇,反手摸到背后,用手指反复擦拭那块皮肤,也似乎难以将睢昼留下的触感抹去。 她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她怎么会觉得,在睢昼面前,她能做到古井无波、无动于衷?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只想赶紧离开芷荷宫,以免再和睢昼碰上。 好在她终于想起来,之前无歧匠人让人来给她捎过口信,说是有新研制的一物请她去看,她还一直不曾有时间去。 趁现在这个机会,不如干脆去文六所探望无歧匠人。 到了文六所,鹤知知见无歧匠人住的院子很整洁干净,看来下人们每日都有仔细打扫。 鹤知知便取出钱袋,赏了一锭银子给门口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敢接,跪下来谢恩道:“无歧匠人是殿下带回来的能人瑞士,小的们自当尽心竭力照顾,不敢领赏。” 鹤知知笑了下,叫他起来,把银子抛给他,自己转身进屋。 屋中,无歧匠人还在忘我地磨着一块木料,木屑到处飞扬,还沾了些许在他的白发上,呼吸中也不免掺进一些,他却不以为意,磨得十分陶醉。 小太监在旁边唱喏了一句,无歧匠人才反应过来,转动着脑袋,往后“看”来。 他双眼不能视物,精神头却不比常人差。 至少比鹤知知最开始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要好上十数倍。 “殿下!”无歧匠人大喊一声,“来得正好哇,殿下。” 鹤知知含笑朝他走进,一边道:“这个正好是怎么个说法?” 无歧匠人随着她的声音靠近,转动着脑袋:“我听说,今日宫中有客人。” “不错。” “那便一定要试试这个!” 无歧匠人招了招手,一旁的小厮赶紧跑进内室,过了一会儿咕噜噜推出一个东西,放在离人颇远的地方,对着宫墙。 鹤知知不由得凝眸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像是一辆战车的形状,上面还装着炮筒,让鹤知知联想到了战场上的炮/车。 炮/车都是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投/弹手才能操纵的,可这东西十分轻便,连身材瘦小、只有十来岁的小厮也能轻松推动,那轮子十分灵活,甚至还能原地转弯。 鹤知知踱步走过去,轻轻摸了一下。 外壳都是用木头打造的,里边儿不知放了什么东西,很轻,但却很牢固。 “这是何物?” “这是,星陨舆!”无歧匠人兴奋地搓搓手,“用来放焰火的。” 烟花? 鹤知知失笑,就为了放个烟花,还专门造一辆这东西吗。 但她也知道无歧匠人失去了大半记忆,脑子里剩下最多的内容大概就是木工手艺,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得失,只是按照喜好和兴趣来打造器具。 “殿下,今日有客人,正好放焰火给他们看呐。就用这个,就用这个!” 无歧匠人对鹤知知倾情推荐着,语气颇有几分孩子般的天真。 鹤知知笑着应下:“好,没问题。不过,这东西宫人也没见过,不会操纵呀。” “很简单的。它旁边有两根引绳。” 鹤知知低头一看,果然有。 “一根,是用来换火药的。一根,是用来引燃启动的。殿下只要把那根引燃线点燃,再调整炮筒角度,便能看到烟火了。” 这倒是谁都能操作了。 鹤知知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兴趣越来越浓,问道:“我现在能试试?” “可以,可以。” 鹤知知便让人取了火折子来。 她小心调整角度,确保炮筒的方向对着没人的空缺处,在星陨舆的后面站定。 “老先生,我要点哪一根?” 无歧匠人答道:“右边,右边那根。” 鹤知知接过火折子,伸手去点。 无歧匠人却在思索着什么。 想来想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我的右边,你的左边——” “砰!”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燃烧的火光噼里啪啦,深粉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险些吞没了整个小院。 有风吹过,才渐渐吹散些许。 “咳、咳。”鹤知知挥着手,试图赶散面前的粉尘。 一旁的小厮早已吓破了胆,软着双腿跪倒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方才,方才这星陨舆竟在公主手里炸了! 公主被爆/炸后的火光和粉尘吞没的瞬间,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掉在了地上。 好在,好在公主还全须全尾的,并没有出事! 无歧匠人也吓了一跳,摸索着快步走近。 “我没事。”鹤知知赶紧说,又捂着嘴咳了几声。 “哎呀,是我糊涂了。我拼装时,习惯站在炮筒一侧,所以我的右侧,应当是殿下的左侧……”无歧匠人懊恼地直敲脑袋。 鹤知知赶紧拦下他:“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在里面只放了很少量的火药,而且,这批火药还有些受潮了,才不致使殿下受伤。”无歧匠人叹息一声。 鹤知知又安慰了他几句。 说几句话的功夫,院外已经响起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鹤知知面色一垮,心道,完了。 一队禁军赶到,停在门口,各个手中持盾。 看到鹤知知,禁军头领便是一愣,单膝跪下行礼道:“属下不知殿下在此。殿下,属下方才听闻一声炮响,就在这附近……” 禁军队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分明看见鹤知知脸上、身上都有黑印,是火药的痕迹。 鹤知知无奈道:“没事,是我不小心点错了引线。免礼,徐大人。” 徐都虞候起身,又看了鹤知知一眼,低头道:“殿下千金贵体,千万要小心呐。” 鹤知知点头应下。 一队禁军严阵以待赶来,却带着乌龙莫名其妙离去,徐都虞候将要出门之前,鹤知知喊住他:“徐大人!” 鹤知知拧着指尖,身体也忍不住轻晃。 “那个,”她眼神乱飘着,“你能不能,别把这事告诉我母后。” 徐都虞候为难:“这……” 鹤知知拱起手,抵在下巴前,就差给他作揖了,眼珠子湿亮湿亮的:“拜托你了,我真的是不小心的。” 徐都虞候最终也没应下这话,只是沉默着,肢体有些僵硬地挪着离开了院子。 鹤知知叹息一声。 就当他是默许了吧。 “殿下,要不要紧啊……”无歧匠人不懂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只好追问鹤知知,心虚和后悔都像个孩子一般写在脸上。 鹤知知挺直脊背,努力挺起胸膛,淡然道:“没事。徐都虞候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不会忍心叫我去吃这顿竹笋炒肉的。” 无歧匠人挠着脑袋,还是很自责,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方形的小玩意,送给鹤知知。 那小方盒子上面都是一个个小方块,方块上是雕刻好的汉字,用一根横轴将它们串在一起,但又是可以分开活动的,轻轻一拨,便灵活地转来转去。外层的还可以往下按,将内层的文字替换出来。 如此一来,它表面共有数十个小方块,每个方块又有六个面,一个这样小小的木盒子上面,竟能放下几百个字。 这东西真是十分精巧,鹤知知颇有些爱不释手,顿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朝无歧匠人高兴道:“谢谢老先生!” 她一路把玩着这个新玩具,一边往正宫那边走,直到快要靠近殿宇,才收回神,把木盒收了起来。 路上风平浪静,想来,徐大人应当,是替她好好遮瞒了吧…… 鹤知知吞了吞口水,刚要绕过下一个路口,眼前忽然挡了一个人。 金蓉嬷嬷笑容可掬,拦着她道:“殿下。” 鹤知知干笑两声。 没过多久,就带着一脸黑灰被押到了芙蕖宫的大殿上。 今日宴请宾客,皇后本来与客人相谈甚欢,赏花赏景,悠闲自得。 现在却被气得头痛,让婢女烧了热帕子摁在额角,看也不看鹤知知一眼。 鹤知知平日里再怎么会赖皮,此时也不敢上前,只缩在角落里,张了几遍嘴,也不敢出声。 她到底还是被告发了。 呜呜。 也不知道母后这回会生多大的气。她其实已经有好久没有真正触怒过母后了,上一回这样的时候……还被摁在腿上揍屁股呢。 鹤知知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臀部。 不会还要打这里吧,她已经长大了啊。 鹤知知可怜地站在角落,袖子里还藏着玩具,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脏兮兮的,简直像一只从外面玩得一身乱糟糟、回来恐怕要挨打的小猫。 殿里的宫人都不敢抬头看她,生怕对上她无辜又带着害怕的求助眼神。 好半晌,皇后终于动了动。 她蹙着眉推开在额角揉按的侍女,走下台阶来,用力剜了鹤知知一眼。 鹤知知吓得后退一步,胸膛也起伏起来。 随着皇后走近,鹤知知也一个劲地往廊柱后面躲,喉咙里嘤嘤哭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想故意!”皇后怒瞪凤目,平时优雅如孔雀的女人,此时也如老虎一般,“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算完!” 鹤知知眼圈一红,这回是真害怕了。 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吧,她没什么不能忍的。 皇后提溜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廊柱后面拽出来,推着肩膀叫她转了几圈,亲眼看了一遍,倒是没有缺胳膊少腿。 皇后又狠狠瞪她:“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再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结果呢?才过了多久,你差点把自己当烟花点了!” 鹤知知挨了骂心里难受得紧,可她又没办法反驳,的确是她闯出来的祸。 鹤知知轻轻拉拽皇后的衣袖,呜呜咽咽道:“母后,你打我吧,是我不好……” “打你?”皇后冷酷地看她一眼,“我不嫌累?” 皇后甩开她的手,无情道:“既然你不听我的话,我是管教不了你了,我也懒得管了。” 鹤知知何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只觉母后要把自己给扔了,心口紧紧揪在一起,眼泪立刻就要滚下来。 “我既然没那个本事,还是叫别人看着你吧。从今日起,你把东西,通通给我搬上将龙塔去,在国师那里清修静心一个月,须得磨掉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 鹤知知一滞:“啊?” 第30章 黑化第三十天 等反应过来, 鹤知知连忙摆手,着急拒绝道:“不不不,母后, 这不可……” 皇后看了一眼她比方才更激烈的反应,疑心道:“有什么不可。来人,去请国师过来!” 外面的宫人领命而去, 鹤知知的脸色却逐渐发白。 她以为至多不过是被打一顿,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让她去月鸣殿待一个月? 和睢昼一起? 天神啊,我虽然不信你,但你能帮帮我这一回吗。 芙蕖宫离芷荷殿很近,没多久,睢昼便到了。 一进门,看见鹤知知一身灰扑扑的瘪着嘴,睢昼愣了下。 但很快反应过来, 向皇后行礼。 皇后看见睢昼, 还是很满意的,脸色勉强缓和些许。 这些年来神权与皇权并行不悖,她原本并不看好一个这么年轻的国师,但事实证明, 睢昼绝对是能完美胜任的。 而且很多事上, 国师都跟朝廷相当配合,省了她不少麻烦。 重要的是,他一身檀香, 清雅幽静,此刻在皇后眼中, 国师的性情长得是那样好, 与闹腾得像只毛爪猫的公主比起来,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非得要公主好好改掉这身臭毛病不可。 皇后温声对睢昼说明意图。 “让公主到月鸣殿修行一个月?”睢昼也有些吃惊。 鹤知知拼命摇头,拒绝道:“不行不行,母后,我还要帮你打理六宫呢,我不能去那种地方。” 只可惜,现在鹤知知说什么皇后都听不进去,或者说,她越是求饶,皇后便越是下决心要逆着来。 于是凉凉道:“是吗?本宫怎么不觉得,这后宫六院离了你不行。” 鹤知知急得额上的汗都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她,她不能去啊!母后……救命,呜呜呜。 一旁的睢昼,虽然平视着前方,目光却不大有神。 公主和皇后的推拉争执都不进他的耳中,他在出神地想着别的事。 原先,他一周才来见知知一次。 现在,他要与知知一起,在无人打扰的月鸣殿□□处? 睢昼不由得缩紧胸腹,慢慢地长吸进一口气。 他强自按捺着,不叫脸上烧出高兴的绯红。 “国师,你的意见呢?” 皇后转过身,不理鹤知知了,看着睢昼问。 鹤知知躲在皇后身后,不断地给睢昼使眼色,头都差点摇掉了。 睢昼和她对视,又快速地移开视线。短暂的眼神相触之间,就险些流出了蜜意。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咬了咬唇瓣内侧,虽然定过神了,但再开口时,还是没忍住咧出了笑弧:“好。” 皇后舒心地笑了起来。 鹤知知瞪圆了眼,盯着睢昼,仿若偷松果的松鼠盯着背叛的同伴。 皇后行事从不拖延,说到做到。 安排完之后,便将鹤知知赶出去,叫她自己去收拾行装。 临走前,皇后还交待睢昼要负起职责,就当自己是太傅,而鹤知知是她的学生,该打该骂,不要含糊。若是一个月时间到了,国师还觉得公主的性子还没有磨炼好,那就再加一个月,不把她磨得贞静些,不许放出来。 鹤知知鼓着脸气呼呼地跑出了芙蕖宫。 睢昼跟在后面,一边追着她的脚印一边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很狼狈么?不说,她都快忘了自己一身灰尘斑斑,极其不雅了。 鹤知知抿抿唇,背着手在脸颊上抹了一遍,才转过身跟睢昼说话,却不知道她脸上的痕迹不仅没被擦掉,反而被抹得越显眼。 “睢昼,你为什么要答应?” 睢昼蹙眉看了看她身上的黑灰,神色微微变了,凑近闻了闻。 鹤知知正觉得自己浑身都脏兮兮的,睢昼还把鼻子伸过来嗅,吓得她也不顾那么多,在睢昼胸膛上一推,躲开一段距离。 “你干嘛!”鹤知知快要冒火。 睢昼沉着脸,抓住她的手腕翻过来检查,果然在掌心里发现一些残余的火药痕迹。 “你不能什么都玩,应该我问你,你在干嘛?” 刚被母后训了一顿,鹤知知正一肚子不甘愿,哪里还能继续被睢昼教训,用力抽回手,闷声道:“不要你管!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答应母后。” “那是娘娘吩咐我的事情!”睢昼的语气终于也被逼出了一点火星子,他平了平气息,才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样子。 尽量淡声道:“也不怪娘娘生气,你尽快收东西吧,我在将龙塔等你。” 还没去呢,就已经端起了太傅的架子了。 鹤知知一点都不喜欢被睢昼说教,抿紧唇,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跑了。 看她离开,睢昼才缓缓舒出胸口憋闷的郁气。 一会儿不见人,她就又险些受伤,还不要他管,责怪他,睢昼方才鼓噪的喜悦像是被冷水兜头浇下,不仅透心凉,还有些难以抑制的焦躁。 睢昼闭上眼,原地默念了几遍经文,才冷静下来。 他就算学识再渊博,在面对鹤知知时也还是个没经验的新手。 光是不断起伏的、陌生的情绪,都已经让他有时难以招架。 睢昼背转身,回将龙塔。 有娘娘的命令在身,他并不怕知知会抗旨不遵。 她总要来的,他倒不如先回去,给她安排布置房间。 结果,睢昼在月鸣殿里等了一阵,没有等到鹤知知,倒先等到了金露殿的侍卫。 那队侍卫带着几个小太监,抬着箱笼,里面装着的应该是公主的用品。 点星早已经从国师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正在这儿候着,此时一见人,便昂着下巴,掩不住雀跃地说道:“你们跟我来吧,殿下的房间就安排在这里……喂,你们去哪?” 那侍卫长仿若未闻,跟国师行过礼,就招呼人抬着东西就往完全相反的西边走。 走了挺远的一段距离,一个腿脚灵活的小太监跑上前去,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一间空屋子,还算宽敞干净,旁边有山石花草,很是清幽。 便指着道:“就这儿,殿下说的就是这儿。” 太监们鱼贯而入,自顾自地将箱笼放好。 点星傻眼了。 他们已经给殿下安排好了房间,就在东阁,和大人的屋子隔了两个院子,是最好的位置。为何殿下却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要换掉? 一旁的睢昼静静坐着,没有说话,眉尾却跳了两下。 点星忍不住跟着金露殿的人追上前去,奇怪道:“你们在干什么?这是一间空屋子,东西都没准备呢。” 那些家装摆饰,总不可能从金露殿带来吧,当然是用他们准备好的。 “东西在哪?” 点星挺起胸膛指了指方才自己来的那间屋子。 侍卫长带头走过去,一群太监又紧紧跟上。 原本清净圣洁的殿中站满了乌泱泱的人头,一时显得逼仄而拥挤,仿佛一群土匪闯进了仙境。 侍卫长下令道:“搬。” 于是其余人当真行动起来,开始劫掠。 “啊!”点星到处跑窜,一会儿从一名侍卫手里抢下一个水盆,一会儿又从另一名太监手中夺回一个笔洗,忙得不可开交,但这点阻挡完全不起效用,其余人都小心绕开他,不把他撞到,却也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端起东西离开。 点星气得抓狂:“这是怎么回事!” 睢昼眸色浓稠,喝住点星,道:“不要再去吵了,殿下是故意如此。” “故意?为什么!”点星惊讶,又有些落寞。 他心里刚刚还把殿下当好朋友的。 睢昼扯了扯唇:“她耍脾气呢。” “那殿下要怎么才会消气。” “不难,折腾我两下,她就好了。” “啊?” 睢昼唇角勾了勾,神色有些莫测的神秘。 “你见过狸奴么?” 点星摇头,在这塔上,不能豢养猫狗。 睢昼道:“我虽没有亲自养过,但见过,也在书上读到过。” “狸奴美貌可爱,性情单纯又敏锐高傲,若是惹恼了它,便非要挠回来一爪子,否则能天长地久地记仇。” 点星爪爪脑袋,不解道:“那,同大人您又有什么关联呢。” “自然有。”睢昼点头道,“我要送上去给她挠一下才行。” 点星痴傻地歪了歪脑袋,开始转动着目光四处找猫,心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睢昼又出声道:“殿下要来将龙塔,你高兴么?” 这话点星总算答得上来了:“高兴啊,大人不是也很高兴么。”虽然大人没有直说。 睢昼随手拿起一支玉笛,在掌心上轻轻敲着:“不能太高兴。或者说,最好是要一脸不高兴。” “你过来。”睢昼用玉笛指了指点星,把他召过来,在耳边附语一番。 点星听得不住点头。 - 金露殿中,也是一片乱糟糟的。 方才公主一口气将殿中的大半侍卫和太监都支使了出去,现在只剩下侍女们在到处忙得团团转。 鹤知知已经把身上的火药灰尘洗干净了,曲着腿,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发呆。 她指使人去月鸣殿闹,有一半确实是为了发泄脾气,但还有一半是带着目的故意为之。 母后不理解她,胡乱给她添麻烦。 真要关她禁闭,关在哪里不好,非要选月鸣殿。 难不成是因为,从前鹤知知常常叫睢昼过来讲经,让母亲误以为她能有慧根? 不愧是因果循环,终有报应啊! 鹤知知头疼得简直想在床上打滚。 要是以前还好说,她说不定还会窃喜。可现在以她和睢昼之间的关系,怎么好和他一起共处? 她没办法违抗母亲的旨意,只好借着胡闹发脾气,在月鸣殿给自己找了最偏最远的一间屋子,只盼至少能离睢昼远些。 她、她真的不想去。 睢昼怎么那么笨,怎么就一口答应了呢,说句谎话,找个借口拒绝都不会吗。 天边滚过一道道雷鸣,傍晚的云层里穿过明亮的闪电。 绿枝轻轻凑过来,小声劝道:“殿下,该出发了。等会儿雨落下来,可就要淋湿了。”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 “侍卫长他们回来了没有。” “已经回来了,月鸣殿那边已安置好了,公主可以随时动身。” “那,我……”鹤知知咬咬唇,“国师那边什么态度。” “听说,点星小哥很生气,国师大人倒没说什么。” 鹤知知哼了一声,嘟囔道:“他总是大度。” 刚说完这句话,门外又追着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支支吾吾,最后才说出来:“殿、殿下,点星小哥让人来传话,说……” “说什么?” “说,殿下高兴住就住,不高兴住,月鸣殿也不会请殿下去住。” 绿枝脸色僵了僵,担忧看向鹤知知。 这话虽然是出自点星之口,但若没有国师的默许,点星绝不可能把这句话送到这里来。 鹤知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直接站了起来:“这下不大度了?耍起性子来了是吧,只有我气他的份,我还没气完呢。绿枝,去叫曈曈。” 绿枝应诺着快步出门,叫上曈曈,准备一起去月鸣殿。 虽是气势汹汹地出发了,临到将龙塔下,鹤知知却又畏缩起来,打起了退堂鼓。 “绿枝……要不,我们还是不去了吧。我回去跟母后求求情,她一定会放过我的。” 绿枝面露为难:“殿下,您要怎么去请求娘娘呢?” “我就,我就告诉她,我害怕,我看见国师我就难受!” “那您觉得,这样说了以后,娘娘会心疼您,就不让您去了吗?” “不,她会更兴奋的。” 绿枝拿一把小扇子给她扇扇风。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面如死灰,紧紧闭上眼。 尽管已经竭力去忘记,可上一次在将龙塔发生的事情还是历历在目,只要看到这般景色,便会立刻回想起来。 那日的心悸、慌张、羞窘,交缠在一起,像一条黏糊糊的水蛇,时不时就在心底爬过,带动着水草摇动,窸窸窣窣的发痒却挠不着。 偶尔如此便已经很难忍受,更何况以后要天天…… 鹤知知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认过怂,这次她真的认了。 想缩进壳里,想找些借口来保护自己。 比如,都是母后不讲道理,为什么不想想,她可能有难言之隐。 比如,都怪睢昼是个笨蛋,为什么要答应,现在害得她不高兴,他也必须得跟着不高兴。 想到睢昼说“好”的时候,笑眯眯的样子,鹤知知就气不打一处来。 是不是那天的事,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放在心上,斤斤计较。 睢昼怎么就真的那么轻易地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 公主沉默着不再发话,软轿便没再停,一路抬到了月鸣殿。 鹤知知揪紧蔽膝,又定神许久,才咬着牙下轿。 下轿后,面前跪了一排,都是月鸣殿的宫人在迎接。 却没看见国师。 宫人主动禀告说,国师大人有事出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鹤知知下意识要开口问,却又反应过来赶紧忍住,简单说了两句,便往自己选好的偏远的屋子走去。 这间空屋已经被打扫得整洁如新,窗外的景色也确实新鲜,鹤知知呼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四月末多雨,鹤知知坐在桌边玩自己的玩具,殿门大开着,外面春雷阵阵滚过,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安静的雨声之间,多出了一串脚步声。 踩着雨水,越来越近,还有远远传来的说话问安声。 鹤知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门口。 没过多久,睢昼执着一根玉笛,身姿清朗翩翩地出现在殿门口,面上颇有些恼怒,点星在身后追着给他撑伞。 鹤知知眼神频频闪烁,下巴却昂得很高,体现的就是一个骄纵。 睢昼似乎也很是不悦,目光直直盯着她,好像要将她烧个对穿。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呵,不敢叨扰国师。”鹤知知摆着谱。 “殿下真是体贴,可既然体贴,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备好的院子不要,选了这里?” 听出睢昼话语中带上的几分火气,鹤知知眼眸又闪烁起来,心里却悄悄地多了几分得意。 气到了吧,气的就是你。 谁叫你是笨蛋! 鹤知知下巴抬得更高,抱着手臂哼道:“我就喜欢这儿,除非国师大人这么小气,不肯让我住,那我就回金露殿去好了。” 睢昼没什么表情,但胸膛的起伏似乎证明了他的恼怒。 他甩袖而去,留下一句:“我既然领了娘娘的旨意,便要负起职责。明日起,请殿下按规矩来上课。” 说罢,又转身走进雨中。 鹤知知看着他被飘雨打湿的肩头。 一旁的绿枝和曈曈看着这针锋相对的一幕,沉默紧张地朝彼此对视一眼。 “殿下……娘娘吩咐了,这些日子殿下需得好好听国师教诲,殿下可不能跟国师置气。” 绿枝柔声劝。 “我,我已经不气了。”鹤知知嗫嚅着说。 看到睢昼无风无波,她心里刺挠,非要去惹睢昼不可。 他真不高兴了,鹤知知又有点后悔。 其实本来就是她任性,睢昼又有什么错呢。 绿枝呈上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一个月的日程安排。 何时听课,何时静坐,何时修心,都写得明明白白。 鹤知知看了头疼,推开绿枝的手,不要看。 曈曈来到新屋子,有些好奇地到处转了一圈,惊讶道:“哎呀,这儿和我们院子里的东西都好像。” 鹤知知不解:“不是从金露殿带来的么。” 一旁的小太监答道:“回殿下,这些东西皆是国师大人亲手一样样挑选的,原本放在东苑,那儿一应事物俱全,连摆件风格也仿照着金露殿中来,因殿下吩咐,才搬了一些必要的到这边来。” 看来,国师是花了心思的。 鹤知知趴在桌上,心里更愧疚了。 一来二去,也就不再计较睢昼明明知道她要拒绝、还非要答应母后了。 其实他自己也说了,不是他要答应的,是母后逼他的。 他肯定也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只是没办法。 “算了。”鹤知知摆摆手,“你们去安排吧。遵照国师的吩咐便是。” 绿枝与曈曈诺了一声,慢慢退出门去。 她们一齐去准备公主的衣物,将一件件装进箱笼的衣裙又拿出来理好,免得生了折痕。 一边做着,曈曈一边小声说:“绿枝姐姐,你说刚才,殿下和国师大人,是不是在……” “嗯。” 曈曈继续说:“小孩子……” “斗嘴。”绿枝熟稔地接过话头。 “嗯。” 曈曈点点头,淡定地弯腰拉平一道裙边。 - 回到东苑寝屋,睢昼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恼怒之意。 他一派怡然在窗边坐下,窗外的雨声也似乎格外悦耳。 睢昼抽/出一卷经书,书卷在桌上渐次滚开,悉心研读,那沉凝的眉目,清冷的气质,似是要将所有凡尘烦忧摒弃在书卷之外。 点星疑惑道:“大人为何今日突然勤勉?” 自小侍奉国师大人,点星很清楚,国师大人学识渊博,天资聪颖常人不可比拟,只要进了屋关上门,从不看正经书,要么闭目休憩,要么读些通俗册子陶冶情趣。 睢昼曾对他解释过,这是天人合一的要义,经文自在心中,多读无益,该放下书卷感受自然时,就应该放纵天性。 点星一直觉得睢昼所言深深在理,这还是第一次见睢昼在屋中捧起了经书,不免惊愕。 睢昼微微一滞,抬眸扫他一眼,叮嘱道:“有客人在,不可妄言。我身为国师,当然是一向都很勤勉。” 点星赶紧闭上嘴,虽然觉得国师大人说的好像跟事实不大相符,但很乖觉地不再乱问。 -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今日忙着收拾东西搬来搬去,还没有吃上晚膳。 月鸣殿挪了一间厨房专门给公主使用,尚食正在忙碌。 突然听到吩咐,说公主还额外要一碗姜汤,于是又赶紧叫人先煮好姜汤送去。 鹤知知趴在桌上,嘴巴上的肉被挤得嘟起,盯着汤碗看了好一会儿。 哎。 睢昼都淋湿了,不管怎样,她应该要去关心一下的。 给他送碗姜汤而已,又没什么的。 他都那么生气了,要是再淋雨生病了,可别说是她气病的。 雨刷啦啦打在花叶上。 月鸣殿在将龙塔顶,山峦之间,这样下着雨的傍晚便笼着一层濛濛水汽,花朵静谧,绿叶无声,确实有几分仙境的意思。 鹤知知又咽了咽口水,她现在已经在睢昼的寝殿门外了。 送完姜汤就走,不会出什么事的。 鹤知知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仿佛自己的手臂重逾千斤,好不容易,终于敲了几下门。 第31章 黑化第三十一天 “进。”里面传来清雅温润的声音。 鹤知知又咽了咽口水, 推门而入。 走进门,便看见睢昼飒然端腕,肩背直挺如松柏,正提笔在竹简上挥就一列列漂亮行书。 鹤知知骤然看见他这派风姿, 霎时被震了震。 虽然自小便知道睢昼是天纵奇才、辰星降世, 但每每看到他如此超逸脱俗的模样, 还是不由得呼吸微屏。 就如凡人乍见彩虹,夏虫忽见冬雪。 不论她对睢昼的心情有多么复杂, 世上能存在着如此剔透惊艳之人,总是值得欣赏的。 鹤知知不由得脚步更轻了些,缓缓进去, 咳了两声, 站在旁边摸着鼻尖。 这里, 她曾来过, 所以叫她这会儿脚底心上像有数十只蚂蚁在爬。 鹤知知目光四下乱扫,好在是没看到那张宽大的椅子,心里便稍微松了松。 嗯, 当做没发生过, 当做没发生过。 睢昼大约还对她生着气,并不答话,长身而立, 转身将那卷写好的竹简放进书架上。 鹤知知偷偷地打眼瞧着他。 看着看着,竟觉得有些眼熟, 忍不住出声道:“你这衣服……” 睢昼顿了顿, 侧过脸来, 低头检查自己:“怎么?” 他方才淋了雨, 换了一身衣裳, 现在穿着的是一身黑袍,衣上纹饰是瑞兽白泽,玄黑底色衬得他越发身姿挺拔,尤其是从背面看,更显得挺括。 鹤知知疑惑地蹙眉:“你之前在哪里穿过?” 睢昼淡淡道:“这是新衣,不曾穿过。” 一边说着,嘴角一边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他已经认定,知知是在没话找话。就这般想要与他和好么,真是着急。 新衣? 鹤知知却确定,她一定见过。 鹤知知凝眉细想,好半晌,豁然开朗。 因艰难地想了许久,终于找到答案时,鹤知知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我在梦里见过,那个梦中你就是穿的这套衣袍,腰也是这样瘦,束得紧紧的,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长戟。 鹤知知顿住了话头。 默默把剩下的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那可不是个好梦。 毕竟她的预知梦中,睢昼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 睢昼闻言,霎时一惊。 他身形僵住,转过身来看她。 屋中没有其他人,曈曈也被留在了门外,此时便只有睢昼与鹤知知对视着。 睢昼再绷不住清冷,从脖颈到耳根,唰地烧红。 嘴唇嗫嚅了半晌,才小声地问:“你梦到我,在作甚?” 鹤知知心道,那些梦中,你干的事可多了,只不过都是坏事,没一件能告诉你的。 于是摆摆手含糊道:“梦中场景不可细说,总之,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睢昼被这句涵义极深的话砸得几乎晕眩,原本沉凝无波的如玉面庞越来越红,十分羞涩。 端着热水的点星恰巧从门口进来,听到这番对话,手不小心一松,“哐当”一声把铜盆砸在了地上,跳着进来,大喊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点星护着国师的姿态过于明显,鹤知知看在眼中,倒并不计较。 一来,点星还是个小孩子。 二来,睢昼身为至高无上的国师,又身负前后“三百年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光环,在许多人眼中都是掌中宝、心上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好似神明化身,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亵渎,规矩甚多,这也不敬那也不敬。 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鹤知知早就习惯。 更何况点星忠心护主,这是鹤知知早就知道的,并不以为忤。 她慢慢启唇,回答道:“我方才在说……” 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睢昼厉声喝止:“知知!怎么能说给他听。” 点星一脸怀疑,对着他们两个左右看来看去。 鹤知知又摸了摸鼻尖。 之前都还好好的,到了月鸣殿,规矩怎么变得这么多。 看来不仅同国师大人说话需要忌讳,哪怕是他身边的小童说话,也不能随便搭话。 鹤知知被截断了话头,视线又落在了点星的手背上。 方才点星受惊泼了热水,手背被铜盆烫红一大块,还未长开的小孩儿烫出这么一块痕迹,令人看着心惊。 鹤知知嘶地吸了一口气,道:“烫伤了。” 说着把点星的手握起来,另一只手伸去轻摸试探。 点星离得近没防备,被她柔软指腹在敏感伤处一碰,吓得立刻弹跳开来。 他双眼瞪如铜铃,满面通红,“殿殿殿”了好半天,最终没说出话来,呜咽着躲到国师后面去了。 屋外的曈曈朦胧听见门里的动静,很有些兴奋,在心底偷偷给公主鼓劲。 送一个姜汤,也能送出这样的阵仗,不愧是殿下。 能看见殿下和国师大人站在一个屋子里,谁能比她还幸福呢。 乐飘飘地想了半晌,终于听见里面公主的传唤声。 曈曈连忙端着姜汤进屋。 看见公主还衣冠楚楚地站着,隔国师也还有一段距离,惋惜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鹤知知接过,放在桌角。 “今日,是我无理在先,请你不要见怪。” 点星闯入后,睢昼脸上的红晕就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便淡淡应道:“当然不会。” “既然母后要我修行,这些日子,我一定会潜心静修,谨遵国师大人的吩咐。”鹤知知低头行了一礼,以示诚心。 睢昼微微蹙着眉。 为何他总隐约有种感觉,知知到月鸣殿来,并不像他一样开心。 姜汤送到,鹤知知便离开了,一切都非常得体,非常完美。 她暗自加快脚步,缓缓呼出一口气。 睢昼对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只剩飘飞的细雨。 点星从国师大人背后冒出头,慢慢地挪出来。 “大人,殿、殿下走了。” “嗯。” 点星纠结了一会儿,小声问:“大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睢昼回过神来,随口答道:“嗯,闲聊而已。” “真的没说什么不好的东西吗?”点星狐疑。 睢昼默了默,抬起一只手捂住发烫的耳朵,淡定地直视点星,一派光风霁月:“真的。” “好吧。”点星相信了,却还是站在一旁,磨磨蹭蹭的没有走。 “怎么,还有事?” “大人。”点星挨着睢昼身边坐了下来,“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 睢昼抬起眼,看了看前方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没有。我在将龙塔里出生,从来不知父母名讳,只知道他们获得了一颗夜明珠的赏赐。历任国师大都如此,怎么会去想起没见过面的人?” 其实这话并不完全真实。 世人说,血浓于水,就算是没有见过面,能完全不想起亲生父母的人大约也很少。 但睢昼确实从来没“想念”过,偶尔脑海里的念头转到这上面,也会很快地转开,就跟想到了路边的一棵树,风吹过的一粒灰尘,没有什么区别。 大约他天生亲缘就浅。 所以哪怕是后来对着唯一的师父,他也并没有太浓烈的情感。小时候甚至连表情都匮乏,师父总说,他是个漂亮又呆板的瓷孩子。 “噢。”点星又坐得与睢昼贴紧了些,动作有点像小时候,喜欢靠在睢昼的背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哥哥……大人,我在想,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睢昼身上微僵,反手摸了摸点星的脑袋。 点星又靠了一会儿,有点暴躁地站了起来。 “哎!我已经十一岁了,为什么还在想娘亲。太可恶了。” 点星转来转去,跺了几下脚,崩溃地揉揉自己的脸,好似难以接受自己这样孩子气的行径。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后,点星又昂着脑袋,没事人一般道:“大人,我再去取一壶热水来。” 捡起铜盆出门,点星才忍不住,偷偷又摸了下被公主碰过的手背。 屋中,睢昼喉结轻轻滚动。 点星被师父带上将龙塔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整日只知道哇哇大哭,哪里晓得认人。 后来师父逝世,月鸣殿中乱了好一阵,睢昼不放心,便日夜把点星带在身边养着,点星竟渐渐开始晓事,吐着泡泡喊他哥哥。 再长大一些,点星学的词越来越多,不知道哪个宫人教他“爹”、“娘”,小小的点星便混着乱喊,一会儿对着睢昼喊爹爹,一会儿又冒出一句哥哥。 如此混乱了好几年,睢昼嫌他太笨,纠正了十数回都无效,干脆随他去。 直到点星六七岁时,为了想要在众人面前突出睢昼的威严,不论走到哪里,都主动叫他国师大人。 但习惯是改了,潜意识和记忆却不会改。有一回点星生病,在床上发着烧,睢昼去看他,被他抓住小指,迷迷糊糊地喊哥哥,又小声再小声地喊爹爹。 那时的点星已经受了启蒙,当然很明白只比他大七岁的睢昼绝不可能是他的爹爹,这一句咽在喉咙里的“爹爹”,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喊谁了。 睢昼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就寝时,鹤知知摸索着不熟悉的床榻,坐在榻边,一时有些发愣。 夜雨已经停了,明月慢慢从云后露出半个身形。 将龙塔不愧是高塔,这月亮都比在金露殿时看到的要大一些。 外面一阵喧闹,鹤知知走出去看,竟是几个小厮把门板卸了,搬进来一张雕花大床。 曈曈正倒退着给他们引路,看见公主忙叫道:“殿下躲一躲,别被磕到了。” “这是在……” 鹤知知瞪眼看着那张大床。 竟与她寝殿中常睡的那张一模一样。 房里原本那张床被抬了出去,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尘埃落定。 那几个小厮又把门板上了回去,一边同公主鞠躬解释道:“这张床原本是放在东苑,给殿下准备的。国师大人说,殿下既然选了西苑,便让小的们将它挪到西苑来。” 说完带着东西走了,动作倒很麻利。 鹤知知眨眨眼。 她重新走回寝室,曈曈和绿枝都围着那张床看,阵阵惊叹:“殿下,这真和金露殿没什么区别了。” 鹤知知眼底清亮,有点开心。 她睡眠向来不是很好,晚上时常睡不着,第二天常常要很用力才能打起精神。 而且对环境还挺敏感,若是换了陌生地方,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适应不来的。 去清平乡时,就因为认床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睢昼是怎么知道的,竟然提前就准备好了一张和金露殿里一模一样的床。 那床榻已经被绿枝收拾过一遍,铺得整洁柔软,鹤知知躺下去,放下床幔。 这感觉就跟在金露殿时没有两样。 鹤知知高兴地打了个滚。 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不用失眠高兴,还是为了别的高兴。 - 翌日早,鹤知知被叫醒洗漱,去前厅用早膳。 将龙塔上很安静,比山下要凉快许多,昨晚鹤知知多加了一床锦被,压得暖暖实实的,睡得很好。 睡眠好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鹤知知到前厅时,睢昼已经在那儿坐着了。 他不食荤腥,膳食和鹤知知的不同,两人由各自的小膳房端了早膳上来,放到面前。 鹤知知等着用饭的间隙,偏过头看了睢昼一眼。 他依旧穿着昨日夜里那身黑袍,但他端坐的身姿、微垂的侧脸都如月照溪涧,温柔又清雅,与梦中那信手杀人的魔头一比,根本就是天渊之别,完全不似同一人。 鹤知知抿抿唇,将那些梦里的晦气情形赶出脑海。 面很快端了上来。 她嗜好辛辣,小厨房里每天按着她的口味,变着花样给她做油浇火辣的吃食。 今日早饭是一碗红烧肉焖面,切得方方正正、一口一个,滚上香油炸得酥肥适中的肉块,底下焖着每一根都浸满汤汁的面条,再撒上一小把鲜葱,腾腾香味扑鼻。 依照鹤知知的癖好,尚食将面里的汤汁收到七分,既浓郁又不黏腻,每一根面条在口齿间都浓香馥郁,又不会沾汤挂水,坏了那瓷实绵延的口感。 鹤知知埋头苦吃,双眼发亮,毫不含糊地一口接着一口,脑袋还时不时轻微摇摆两下,欢喜之情昭然若揭。 这副模样,看得人胃口大开,连睢昼身旁站着的点星都忍不住跟着狠狠咽了咽口水。 总觉得她那碗面特别好吃。 相比之下,睢昼桌上的拉丝清蒸素丸子、银品云耳松茸粥,还有那白白软软的雪花糕,看起来就显得精致有余,却太过寡淡。 睢昼却早已习惯了,哪怕再如何丰美的佳肴美馔放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取用那一碗素粥。 只是,他的目光也跟点星一样,时不时朝鹤知知那边望去。 用完早膳,两人几乎是一同放下筷子。 擦嘴的动作也几乎同步。 主要是,这两人的仪态都早已习惯成自然,一个比一个优雅,即便是这般寻常画面也颇为赏眼。 睢昼转头对鹤知知道:“殿下,请移步书房。” 话说得很正经,语气却并不那么古板。 夹着一丝轻,一抹黏,从唇间溢出轻轻的笑意。 听出他的调笑,鹤知知耸了耸鼻尖。 拖长着音调,回敬过去。 “知道了,先——生——” 睢昼掩着唇笑,挽起衣袖先一步出门。 鹤知知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虽然不爱学习,但因为确实吃得很饱,所以也难过不起来。 睢昼领着鹤知知到书房,让她看摆在书架上的那些典籍,叫她自己挑,想先从哪里听起。 睢昼的书架是他自己改装过的,不像寻常人家里是用木柜,旁边还要放几个多宝阁来装饰,他的书架里就是砌在墙上,从屋顶到地面,整面墙都是书架。 鹤知知惊讶地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周围多如烟海的书。 她觉得,睢昼的骄矜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旁人都有好几个夫子,每个夫子通常也只擅长一门课业,睢昼却落落大方,叫她自己挑。 就是有那个底气,不管她挑什么,他都能讲给她听。 鹤知知忍不住咋舌。既觉得神奇,又觉得确实理所当然。 睢昼身为国师,自小要研习的绝不只是经书。 天象观测、农工要术、筹算、地理……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可谓全天下的智慧都集于他一身。 若是有一天,一把天火突然烧光了世间所有典籍,世间也唯有睢昼有这个本事,能将那些先哲圣论一一复现,再代代传承。 有他在,便有耀世之光,传承之火。 如此宝贝疙瘩当然是不管磕了碰了哪里都叫人心疼得紧,也难怪无论是他身边的点星,还是外面那帮笃信月鸣教的大臣,都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鹤知知扯唇笑了笑:“不想听别的,不如……” 鹤知知背过手转身看睢昼:“先生,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睢昼偏过头,溢出轻轻的笑声。 他当然记得这句经文。 上一回到金露殿给知知讲经就是讲的这句,听经的人却全程跑神,完全不知道他讲到了哪里。 之前睢昼会不高兴,因为觉得公主只是捉弄他,心思并不在他身上,所以连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心听。 但现在,睢昼已经明白,那时的自己实在是因为懵懂无知而大错特错。 知知从来不喜欢冗长的经文,可她宁愿忍受着这样的枯燥乏味也一定要他过去,其企图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自然,是图他。 睢昼抿唇一笑。 现在再回忆起那时,自有一番甜蜜滋味涌上心头。 他柔声道:“你如今,想知道了?” 鹤知知点点头。 她捡了张椅子坐下,实在是不想正经上什么课,干脆闲聊一会儿也好。 睢昼又问:“那,你是想听经书里的注释,还是我给你解释。” 鹤知知慌忙摆手道:“千万别念那书里的东西,不然我一定昏昏欲睡。” 又不能真的睡着,烦人得很。 睢昼点点头表示理解,左右看了看,拿起一颗洗净的桑葚,放在手心里,摊到鹤知知面前:“你看,这是何物。” 鹤知知低头看了一眼:“桑葚。” 睢昼点点头,又叫她闭上眼:“现在,我手里握着的是何物。” 猜谜? 我必不可能输。 鹤知知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飞速地看了一眼,确定睢昼并没有换掉手里的东西,便信心百倍道:“桑葚。” 睢昼无奈地笑笑,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巾帕,叠起来覆在鹤知知的眼上。 “重新说。” 鹤知知不满地无意识微微嘟起嘴。 看不见还要她说。 万一他耍诈呢? 鹤知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桑葚?” “嗯,它是不是桑葚,已经不要紧。”睢昼却道,“无论它是桑葚,还是山楂,它在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模样。” “但是你看见的,便是真实的吗?同一样东西,有人觉得美,有人觉得丑,这件东西本身,有美丑的定义吗?” 鹤知知听得入神。 “若你面前有一朵花,你见那娇花粉嫩,真是因为花长得可人吗?”睢昼又提问。 “当然是了。” “那,若是那朵花上爬满了飞虫,你依然喜爱吗?” 鹤知知不由得呲了呲牙:“不,当然是觉得可怖。” “那好,若是天色暗淡,四处无光,那花干干净净的,摆在你面前,你会赞它美丽吗?” 鹤知知为难道:“我都看不见,如何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睢昼弯唇笑了笑。 “正是如此。一朵花惹你心喜,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美丽。而是因为日光照在其上,再落入你眼中,你眼看它美,便是美的。” “花有繁盛之时便有凋零之时,它若凋零枯萎,化作一滩软泥,于它而言不过是固有的宿命,在人的眼中却成了肮脏、悲剧。” “它哪怕永盛不凋,却身处黑暗之中,便也不会被称为奇迹。” “世间的事物都是如此,万物皆空,色是空的幻象,而有情众生往往沉溺在表象之中。” 鹤知知眼覆巾帕,听得微微张开嘴,半是讶异,半是深思。 “五感都是如此,除了看,嗅、闻、听、尝,都是一个道理。”睢昼手里还捻着那粒桑葚,俯身一手撑着椅子扶手,一手将桑葚递到鹤知知唇边。 鹤知知顺势咬下,朱唇黏连着慢慢分开,靠得近,几乎能看得清楚那软嫩的唇瓣是如何弹动。 一半桑葚陷在齿间、压在唇上,另一半被捏在睢昼指间。 温暖的气流在指腹上窜动,桑葚被咬破一个口子,汁水也流到了指腹上。 鹤知知眼前的巾帕动了动,掉下一个角来。 第32章 黑化第三十二天 睢昼睫毛低垂, 纤长得有如鸟雀翎羽,疏疏落落半遮住双眸,掩去一些过于汹涌的神色。 鹤知知眼上的巾帕柔软纯白, 有些凌乱地堆叠着,掉下一角, 欲坠不坠。 睢昼喉结连续滚动,仿佛突然察觉到焦渴,像被谁拉着一般逐渐往下靠去。 鹤知知伸手将蒙眼的巾帕扯了下来, 与睢昼四目相对。 睢昼倏地直起身, 后退两步。 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沙哑续道:“这只是我的理解而已, 每个人都有独立理解经文的权力,不应盲信他人的话,因为每个人的表达都有可能被误读。” 他在屋内盲目地转悠着, 背对着鹤知知,脚步踱来踱去, 一时手也不知该放哪里, 甚至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可能是在胡言乱语。 听在鹤知知耳中,却觉得很深奥,很有玄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睢昼看起来这么慌张。 “原来如此。”她也站起身, 边思索边说, 对着睢昼走过去,“睢昼, 你真的懂得很多。” 她走到近前, 睢昼又吞咽了一下喉结, 再侧身, 依旧背对着她。 鹤知知目光投向远方,忽然拍掌道:“对了,那是什么?” 睢昼顺着看过去。 那是一沓地理指掌图册,里面零零散散记载着历代舆图、水文经注等,是睢昼平时收藏来的典籍。 鹤知知脑海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便有计划要将大金的山川全都翻遍,那谭明嘉只要还苟活于世,她就不可能找不到。 只是一直被其它的事情绊住手脚,还未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 现在既然要被关在将龙塔上一个月,不如干脆利用这段时间来实施。 鹤知知已经拨了人马和银子给谷映雨,助他先行一步,去寻摸那藏宝图另外部分的下落,若是有消息便及时送回。 而谭明嘉此时,定然也在找那藏宝图,他会去哪儿呢。 这些图册里,会不会有能解开藏宝图之谜的钥匙? 鹤知知一路小跑着过去够书架上的那些图册。 睢昼眼眸深沉,描摹了数遍她的侧脸,却没说什么。 只是又静静等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帮鹤知知拿下高处够不到的图册。 两人在书房内各占一桌,把自己要用的典籍堆在一旁,对坐着看起书来。 一开始,鹤知知还翻得很起劲,带着汹汹气势,仿佛立刻就能找到藏宝图的秘密。 半刻钟后,鹤知知翻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一盏茶后,鹤知知开始揉眼睛。 一炷香后,鹤知知已经把书册垫到了下巴底下,盯着对面的睢昼发呆。 那些图册中不仅有疆域政区,还有山川、河流、人口聚居点,官道、乡道等等信息,虽然记载十分丰富,可要从这渺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一个摸不着头绪的谜底,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甚至有种让鹤知知觉得自己的脑袋生而无用的无力感。 看书真的很累人,尤其是当你发现,那些源源不断的知识越学越多的时候。 心累。 睢昼是怎么做到往脑子里装那么多东西的呢。 鹤知知鼓起嘴,悄悄吹着自己额前的头帘解闷。 或许是被盯得久了,睢昼翻过一页书,轻声开口道:“殿下。” “嗯?” “看书。”他既然应诺了皇后,自然要尽到应尽的职责。 否则,皇后下回不再信任他,就亏大了。 “……” 好严格。 果然国师大人在做正事时是这样一丝不苟,也就难怪母后要把她关到这里来了。 鹤知知瘪了瘪嘴,重新翻开一本书放到面前翻动了两下,手却很诚实地伸到桌子底下。 手臂熟练地一动,一个小方块便从袖囊里滚落下来,落到手心里。 鹤知知最近很沉迷这个小方块。 无岐匠人没给它取名字,鹤知知便叫它玄方。 她不停地转动玄方,试图转出一行字来拼成一句完整的话。 但这一面有四四十六个方格,且每一个字都不重复,而且只要转动一列,另一列也会收到波及,想要把这十六个方格恰恰好地拼成一句话,可谓是难上加难。 所以这个小游戏,鹤知知虽然独自发明,又独自尝试了很久,却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过。 对面桌上传来书页被合拢的声音。 睢昼好像站起来了。 仿佛马上就要被监学给抓住,鹤知知手上的动作紧张地变得更快。 纤长白嫩的手指灵活地翻动,带动几个方块选转了两圈。 “啊。”鹤知知眼睛喜悦兴奋地一亮,举起那个小方块要给睢昼看,“睢昼,你看你看……” 睢昼没有理她,又翻过一页书,提醒道:“殿下,噤声。” 鹤知知:“……” 笨蛋! 鹤知知气呼呼地重新低头,只能自己孤独地欣赏成果。 她伸手把那几个字挨个抚摸过去。 ——今晚的明月很美我们一起去看花好吗 是一句完整的话哎。 可惜睢昼没有这个本事欣赏。 鹤知知不高兴地在心中腹诽。 第一次成功地拼出一句话,她想把这行字留下来。 想了想,鹤知知伸手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上墨水,在表面浅浅涂了一层。 然后拿过一张宣纸,对着涂好墨水的那一面按了上去。 纸上立刻显出十六个字。 鹤知知满意地晃了晃肩膀。 她把那层墨水擦干净。无岐匠人在玄方上面涂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树脂做的材料,普通的污渍印记一擦就去,很难沾染上。 擦好之后,鹤知知把玄方又收回袖袋里。 玩也玩了,也该做点正事。 鹤知知揉揉肩膀,重新看起书来。 这下倒果真没再走神,认认真真地沉浸进去,一看便到晌午。 直到膳房来传膳,鹤知知才回过神来。 她收好书,也没跟睢昼打招呼,蹦蹦跳跳地奔着前厅去。 确实有点饿了。 方才她看的是大金现今的舆图。从大泗城往北,是赫连草原,是云家将士世代镇守之地,如今颇为安宁。 往南是山谷低陵,原先聚居着许多部落小族,后来被大金收归,统称为南部。 南部地区水土贫瘠,既不适合耕种,也不适合放牧,寻常人家能够自己养活自己,都已经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份了。 所以大金这些年来对南部征税一直很少,还时不时补贴大额库银,以防饥荒生乱。 而东南虽然也同样水土贫瘠,但因为靠近河海,民众大多捕捞为生,所以朝廷给的补助很少。 为这事,东南府不止一次来跟母后闹过,简直都快要成了年年上演的戏码。 大泗城往西数千里,则是聂龙高原。高原以西渐生荒漠,那边聚居着十数小国。 这一回来访的赤印,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东西,鹤知知虽然早就学过,但是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看待。 她想要掌握各疆域之间彼此的联系,想要找到不为人知的细节,想要探索出谭明嘉可能的藏身之处。 原本只是画在图册上的一些呆板线条,也因此变得生动起来,吸引着她去研究。 坐在餐桌旁时,鹤知知还一直在思索着。 直到饭香飘进来,她肚子咕噜噜一滚,又眨眼就把这些正经事儿给忘了,只惦记着饭。 睢昼走在她后面一步,伸手拿起她落在桌上的那张宣纸。 宣纸上只有一行字,写得很轻很浅,旁边还有一些洇开的墨迹。 但睢昼看了一眼,唇角却上扬。 他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张宣纸慢慢叠起来,仔细地收进衣襟之中。 那神态动作流畅自然,毕竟这张纸条本就是写给他的,由他收起来,当然是理所当然。 用饭时,两人还是照旧,各自一张桌子,中间隔着一人宽的间隙。 睢昼朝旁边投去目光,看了数回,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便轻咳一声,将木箸放下。 “殿下……” 话没说完,就被鹤知知竖起一根手指打断。 鹤知知摇晃了下那根手指,昂着下巴道:“国师大人,食不言。” 睢昼给她立的规矩,她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 睢昼:“。” 被怼了回来,他也没说什么。反而蕴起一点笑意,挑挑眉继续用膳。 但鹤知知虽然记仇,却也记得不深。 最多午睡完,就给忘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雨偶尔停了一阵。 月光清浅,因为连日多雨,只能看见寥寥十几颗星子,像细细的珍珠被穿成了珠链,排在天幕上。 鹤知知仰着头看天,到处慢悠悠地转着圈散步。 将龙塔靠着多宝山,到处都是奇异的山石和花草,走到哪里都能成一处景。 走着走着,却碰到了睢昼。 睢昼坐在一棵花树下,身边放着一盏提灯,提灯的暖光莹莹照着身周,偶尔能看到几片落在睢昼膝上的花瓣。 他正在喂野鹤。 睢昼手心里拿着一把带壳的粟米,一手懒洋洋地支着脑袋,偶尔抛出几粒到远处,让野鹤去捡拾,更多的时候大方地摊开手心,让野鹤到他身边来取。 好几只山鹤都围着睢昼,羽翼洁白,身形健硕,一看就是养得很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时不时扇着翅膀,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鹤知知看得好奇,忍不住走过去。 野鹤十分敏锐,看见有人走过来,扑着翅膀就要飞走。 睢昼察觉到动静,转头朝鹤知知看过来,乌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铺满花瓣的山石上迤逦着。 “知知?” 睢昼坐直了。 鹤知知看着那几只漂亮的野鹤,脚步小心地靠近。 这些野鹤真是十分聪明。那眼睛一眨一眨,脖颈灵活地扭来扭去,大约是看见睢昼同她讲话,便渐渐收了翅膀,不想着逃跑了。 鹤知知屏息,更走近一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几只野鹤已经完全不计较她的靠近,甚至干脆就地弯着颈项,用尖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这些是你养的?”鹤知知小声问。 睢昼看她喜欢,牵过来一只到她手边,让她摸摸。 “不是。它们长在山中,我也住在山中,我们是邻里。” 鹤知知忍不住笑了。 和山鹤做邻里,不愧是睢昼。 山鹤在她手中并不挣扎,她胆子也大了起来,顺着光滑的羽翼摸过去。 她还没养过什么动物,这样体型大又漂亮自由的鸟,更是从没碰过。 睢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提起身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花茶递给她。 两人慢慢地喝着茶,看花喂鸟,偶尔找些话题说说话。山中没有时辰,没有更夫,只有山月永远高悬在头顶,在山峦间慢慢地移动。 这样坐着,时间飞快地过去,竟也毫不知觉。 不过,在将龙塔上的生活,大多时候没有这么清闲。 一般来说鹤,知知刚醒,就会被抓到书房,潜心看书。 每天连续几个时辰不能说话,这种程度已经堪比打坐,静心效果可谓是很好。 甚至好得有点出奇。 坚持了十来天之后,鹤知知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具会喘气的木头人了。 有一天绿枝给鹤知知梳妆时,又感叹道:“殿下,真的好美丽。每每不小心抬眼,在镜子中看到殿下的容颜,都会这样惊到。” 鹤知知还没睡醒,脑袋蒙蒙的,并没太反应过来。 闻言,只是波澜不惊地轻轻勾了勾唇角,语气缥缈,仿佛说梦话一般道:“哦?是吗。你可知,皮囊只是表象,美与不美,都是你心中的孽障。” 绿枝吓了一跳,捂着嘴后退几步。 鹤知知疑惑地看过去。 绿枝忍不住揪着她的衣袖摇晃道:“殿下!你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吧,你这样,奴婢害怕。” 万一殿下真的变成庵里的姑子了可如何是好。 鹤知知忽然眼前一亮,瞬间清醒不少。 “怎么,我现在同以前,很不相同了么?” 绿枝用力点头,眼泪都要点出来。 “殿下是不是书看多了,还是檀香闻多了,怎么跟陶像似的。” “这么说来,我的修行是很有效果的了。”鹤知知道,“你赶紧,赶紧把你刚刚说的话传到塔下去,务必要让母后听见这番话,知道了吗?” “是、是。” “要让母后知道我的辛苦,知道我的成果,来放我出去才行。”鹤知知说着,已然被自己感动了,单手握拳,仰头看着屋顶,默默假作流泪的神态。 “殿下,该去书房了。”门外传来小厮的催促声。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提步朝书房走去。 睢昼果然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衣冠整齐,坐姿笔挺。 一开始,鹤知知还会忍不住欣赏一下。 但到后来,已经开始变得想逃避了。 任何人来试试,被这样一丝不苟地看管,都会想要崩溃的。 而且,睢昼可是万人之上的国师,人间珍宝一般的存在,能来教导她,她已经要感恩了,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怨气。 只能一再忍耐,压在心底。 但是,压抑得久了,有时候也是会忍不住想偷奸耍滑的。 鹤知知坐在睢昼对面,酝酿了好一番。 身子悄悄前倾,趴在桌上小声问:“睢昼,今天可不可以——” 睢昼偏头看了眼外面连绵不断的雨。 转回头来,十分冷静地答道:“不可以。” 鹤知知哀叹一声。 但这样高强度的管理,大约也还是有一个好处的。 毕竟在上将龙塔之前,她对睢昼的心情十分复杂,不大想面对他,只要一看见他,尤其是靠得近些,心里就仿佛有一堆蚂蚁在爬来爬去。 但经过了这么十来天之后,鹤知知还是不大想面对睢昼,但这种不想面对,已经换了个样子了。 至少,她看见睢昼时,不会再心慌意乱。 一个人,再怎么样,也至少不能,对一个拿着教鞭看管自己的人有那方面的揣测。 更何况,她已经很确定,睢昼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那天的事情了。 不管是她上将龙塔来的那天,还是这十几天的相处,他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对于母后这样无理的要求也不折不扣地执行,仿佛下定决心,要将她锻炼成母后所希冀的模样。 他是大金最好的国师,是朝廷最可靠的伙伴。 至于与她之间……则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了。 小时候,是她厚着脸皮,以那预知梦境为由,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睢昼,他们才会成了“挚友”。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预知梦的真相,而睢昼依然对她妥帖、温和,就像所有人对待自己的好友一样。 他当然不知道她的心虚。 她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没错,他们就这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当不远不近的挚友吧。 鹤知知摸着书页发呆,手指不自觉地把那书页的角卷了起来。 其实直到现在,她才完完全全地想通、放下。 真正的安心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但这怅惘也像是将龙塔上萦绕而过的凉凉山风,轻易地吹过,也轻易地散了。 一连下了十数日的雨,终于在这天傍晚停了。 红日终于露出面目,霞光照进窗棂来,在地上铺上一层丹橘的色泽。 睢昼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肩颈。 知知还坐在对面,看得很认真。 时不时提笔,在一边的纸上记录着心得。 睢昼弯唇笑了笑。 他也裁下一张小小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递过去给知知。 鹤知知面前冷不丁被塞过来一张纸条,下意识凝神去看。 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雨停了,要去看晚霞吗?” 怎么,突然放假? 鹤知知懵然抬头,正对上睢昼浅浅完成笑弧的双眼。 他背着窗子,那霞光也好像照进了他眼底一般,在昏暗的傍晚中发着亮。 这样熟悉的句子,叫鹤知知瞬间想到了那日自己用玄方拓在纸上的那句话。 难怪那张纸后来她找不到了。 让他看的时候不看,后面偷偷把纸藏起来是吧。 鹤知知哼哼两声,掏出玄方,想要找到一个“不”字,或者一个“否”字,来拒绝他。 但是翻了两下,也没有看到。 倒是露出一个“好”字。 鹤知知又无声地哼了哼,勉为其难地拿起笔,将那个“好”字涂黑,然后把睢昼递过来的那张纸摁了上去。 第33章 黑化第三十三天 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泥泞, 但踩在上面软软的,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飘起的花香。 鹤知知慢慢跟着睢昼的步伐走在后面,为了尽量不把鞋子弄脏, 几乎是一步一步踩着他的鞋印走。 他的脚印比她的脚大这么多…… 也没办法,睢昼现在比她高了可不止一个头。 明明小时候还很幼弱, 他在点星那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点星这么强壮呢。 因为睢昼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忙很忙,他七岁继任国师, 哪怕是天纵英才, 也依旧堵不住外人的口舌。 总有一些不利的流言在攻击他,说什么大金民众朝拜的神像就是一个小娃娃。 要担起国师之责, 除了修炼强大的心志,将这些恼人的言语摒之脑后,还要有实打实的功绩, 让人无法质疑。 有一回睢昼在闹市中心开设了讲坛,却不念经, 也不布道, 就让所有人把心中的疑惑拿去问他,由他来排忧解难。 那一年睢昼才十四岁,不少人看他乳臭未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还有许多民众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国师果然如此年轻, 就跟村头招猫逗狗的泥娃子差不多大, 知道那流言果然是真的,便对国师很失望。 这个讲坛也被当成了一个挑衅睢昼的借口, 不少人怀揣着恶意, 故意问他一些刁钻的问题, 叫他回答不出来, 在众人面前丢丑。 例如,一个视子如命的女子,膝下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生了重病,临死前想喝一口肉汤。可女子家贫如洗,只有把小儿子杀了炖汤,或者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剜下来炖汤,才能满足大儿子的心愿。问睢昼如何选择。 若是选择前者,这女子便会同时失去两个儿子,没有了命根一样的孩子,她当然也活不成了。若是选择后者,她身死之后,又没有人照顾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也只能死。总之无论睢昼怎么选,在这个故事里,这一家三口都要没命。 那时鹤知知刚好也在人群中听睢昼的讲坛,听见有人提如此问题,知道是在为难睢昼,便站上台去,大声道:“我大金果真有如此凄惨之事?报上姓名来,有一个算一个,从今日起,定不叫他们再活在这样的人间炼狱。” 鹤知知一身金贵华饰,身边又有禁军侍卫相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金的小公主。 公主发话要救助那人,底下人哪还敢胡言乱语,这故事本就是编造的,并没有一个真名实姓的人,提问的人便灰溜溜地从人群中挤走了。 鹤知知又让侍从去人群之中,挨个询问是否有与这个故事相似的情形。真有困窘得揭不开锅的,凭公主手谕,都可以去官府领一个月的口粮。 那之后便没人再提这些假的问题难为睢昼,开始正正经经向他求教。 睢昼逐一从容不迫地回答过去,偶有刁钻的质问,他也完全能够解决,且丝毫也没有敷衍应付。 名声渐渐传开了,民众蜂拥前来,把许多解决不了的事,都像求神问佛一样拿到睢昼面前来问,问完之后,就仿佛豁然开朗。 人间的烦恼看来是数不尽的,那次讲坛竟然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睢昼除了吃饭休息,就一直坐在那个蒲团上没有下来过。 这样的劳累还绝不止一次,所以少年时的睢昼,又能强健到哪里去呢。 可是真奇怪,好像一眨眼间,睢昼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高大,俊朗,可靠……嗯,还很严厉。 “到了,看。” 鹤知知胡思乱想的间隙,睢昼已经带着她爬到了一处山顶。 鹤知知抬头看了下,前面是一方巨大的石头,就矗立在悬崖边,表面被风雨打磨得非常平滑,简直就像一张放在崖边的石床。 斜坡陡峭,鹤知知的绣鞋容易滑,一时没踩上去,一只宽厚的手便伸到面前。 鹤知知犹豫了下,还是把手搭上去,由着睢昼拉了她一把,一步跨上斜坡。 云开雾散,风和雨销,在与晚霞齐平的山峰处看晚霞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睢昼用锦帕擦干净,摸着温润微凉。 “躺下试试。”睢昼说。 鹤知知怕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大着胆子坐到了那块石头上。 倚着石头边缘躺下来,再睁眼时,鹤知知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处山顶只有这块大石头,旁边没有树也没有杂草,风吹过耳边的声音非常清静,躺在石头上睁眼便是无垠的天空,和烂漫得仿佛下一瞬便会从天空泼到身上来的晚霞。 这种感觉就像是躺在霞光之中,好似下一瞬便能乘风而去。 屏息过后,鹤知知呼吸急促起来。 太美太奇异的感受,会让人感觉到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惶恐。 既享受又害怕。 风呼啦啦吹过,那声音连绵不绝,鹤知知的裙摆不断摆荡,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快要变成一只纸鸢,一不留心便会被吹进山谷中去。 在害怕的情绪快要压盖过快乐的时候,身边的裙裾被什么东西压住,好似纸鸢被人攥住了线,心慌的感觉顿时消失。 鹤知知偏过头,看见睢昼也跟她一样,和她肩并肩在大石头上躺了下来,压住她裙裾的正是他的衣摆。 鹤知知呼吸一窒。 她快速把脑袋摆正,看着天空。刚才消失的心慌好似又涌了上来,变成了另一种不安,胸腔里咚咚跳得很急促。 睢昼抬手,看着霞光从指缝中流动。 “这是多宝山看晚霞最美的地方。” 鹤知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应该是在浅笑的。 “确实、确实很美。” 鹤知知莫名有些舌头打结。 睢昼的鼻子好挺,从这个角度看睫毛都长得更加明显。 “一个人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坐着,直到天光全部消失。” 鹤知知问:“你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 她还以为睢昼什么都知道。 睢昼很低地笑了一声:“不巧,我也是个凡人。” 鹤知知也勾了勾唇。 信教的人总把他当神,睢昼自己却从没这么想过。 大概这一路走来到底有多辛苦,他自己是永远忘不了的,所以也绝不会迷失在那一声声吹捧中。 鹤知知好奇道:“那你在这儿都会想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烦心事。”睢昼说,“有时候想邪/教那帮人,有时候想,师父……” 鹤知知扭头看着他。 她很少听睢昼提起自己的师父,但是每一次提起,她都印象很深。 有一回年少时她跟着母后上将龙塔,嫌沉闷便出来乱逛。 塔上没人敢拦她,叫她误打误撞闯进一片聪秀树林,在层层枝蔓后面发现了一个山洞,洞里竟是一块简陋墓碑,和一碗清酒。 那是睢昼师父的墓。 睢昼找到这里时,行色匆匆,看到她果然坐在里面,神色顿时冷得像冰。 鹤知知同睢昼认识那么多年,除了一开始不相熟的时候,那还是睢昼第一次给鹤知知摆那么冷的脸。 鹤知知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她对睢昼解释,自己刚刚只是走累了,所以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踩到坟土。 睢昼却好像听不见她说话一般,兀自大步走进来查看。 坟前的酒盏依旧稳稳当当,丝毫未动,还多了一只草叶编织的小蝴蝶,倚在石碑旁,轻轻颤着,好似在扇动蝶翼。 睢昼的脸色才渐渐柔缓下来。 也就是那一回,鹤知知才知道了,如今宫中虽然供养着先任国师的牌位,但他真正的坟冢却在这多宝山的肚子里。 少年国师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外界,几乎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先任国师,只有睢昼还年复一年地来这个隐蔽简陋的山洞清扫祭拜。 她觉得睢昼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虽然她也对先任国师没什么印象,更没见过他们相处,但她觉得,他们感情一定很深很好,可能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密不可分。 那时睢昼背对着她也没说话,蹲下来好像在看着石碑出神,鹤知知觉得,他应该是在伤心。 想了半天,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的话,最后却也只能在睢昼肩上拍了拍,小声说:“你别哭……我没见过我的父皇,其实我也很想念他。” 睢昼也躺在大石头上偏了偏脑袋,侧过脸,对上鹤知知的眼神。 两人都没开口,睢昼却瞬间就能知道,鹤知知在想哪一件事。 知知在外人看着好似是没心没肺颇为骄纵,但其实很容易心软。 只要很简单地保持着沉默,知知就会靠近过来,并且猜测你是不是在伤心。 她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一回他在山洞里的沉默是因为觉得错怪了她而惭愧,不知道怎么同她说话。 她却先过来安慰他,叫他别哭…… 睢昼当时差点失笑出声。 他没有哭过吧。 从小到大,都是知知哭脸的时候比较多。 现在亦是如此,他只是忽然有了想法,想要和她聊聊师父、说说心事,她肯定又在担心他是不是难过了。 这样心软是要吃亏的。 睢昼垂下眼睫,半遮住眼帘。 他问:“知知,你从不阻止我与江湖中的门派联系,也是因为我师父的事?” 鹤知知“嗯”了一声。 先任国师的坟冢一眼便知有诸多谜团,但鹤知知从未开口问过睢昼。 后来她发现睢昼在接触江湖中的各路侠士,也曾经偷偷跟踪过,结果却发现,他查找的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线索——已经逝世的先任国师。 鹤知知觉得非常奇怪,回去假借不经意的时机问起母后,母后却闭口不提,还叫她以后再也不要多问。 于是鹤知知越发肯定这其中有故事。 原本按理来说,月鸣教应当完全服从朝廷,决不能私自结交党/羽。 但或许是因为鹤知知总是时不时想起睢昼蹲在墓碑前很孤单的背影,她便从来没有阻止,只是要暗卫查探,国师在做的事、接触的人,是否安全。 除此之外,甚至还帮着睢昼,在母后那边遮掩。 一直到如今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被别的人发现。先任国师、江湖、月鸣教,这三者之间的联系,至今都只是睢昼和鹤知知之间的秘密。 睢昼笑了一声,慢慢地完全闭上眼,吹着山风,胸口阵阵暖流涌动。 有一人伴在身侧,有一人默契同行,眼前的路的确好走很多很多。 他本以为师父逝世后他会变得孤单。 但好像也没有。 鹤知知翻了个身,趴在石头上。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鹤知知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手臂。 睢昼的手只是懒懒地放在身侧,静静躺着的眉宇深邃乌浓,俊美得过分,所以显出一丝忧郁。 哪怕世上真有爱神也很难在此刻说清楚,究竟是因为这美人本就心怀忧郁,还是因为他美得让人心生怜惜,所以看见他便想要替他忧愁他的忧愁。 鹤知知咬咬唇,又小心地在他手背上戳了几下。 睢昼依旧不动,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威胁性。 鹤知知沉思了一下,终于还是张开手。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流云带走,天光收束,天风渐止,鹤知知握着睢昼的右手,把他被山石沁凉的手心再变暖一点点。 第34章 黑化第三十四天 在无法用说话来交流的动物之间, 彼此抚摸就是最好的连接方式。 而对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人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最灵巧最敏感的手心,直观地感受着另外一个人的温度, 应该是最能传达安慰的了。 鹤知知撑着下颌,风从耳边刮过,模糊了胸腔里的咚咚声。 睢昼忽然紧紧反握住她的手,睁开眼朝她灿然一笑。 鹤知知见过睢昼的许多种笑容。但大多都是轻轻的, 淡淡的, 好似谪仙一般,多给一点点弧度都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现在怎么……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咚咚声越来越响。 鹤知知眼底的神色晃了晃,手上用劲, 想把自己的手从睢昼手里抽/出来。 睢昼翻身坐起, 一手撑在石头上, 动作间距离靠得更近, 仿佛只要他低下头来,唇就会落在她颈边。 睢昼柔柔道:“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这种亲密的碰触。” 鹤知知下意识往后退。 边退边想着,她不喜欢什么? 哦, 是她说过的。 但是,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这不算吧。”鹤知知嗫嚅道, “大金是有握手礼的, 这怎么能算亲、亲密接触。” 睢昼微怔, 抓着鹤知知的手越发用力,牢牢攥着她不让她挣开, 问道:“你同我之间握手, 难道与同那些臣子无异么。” 鹤知知心里一跳,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异心,赶紧撇清道:“当然是一样的了,怎、怎么不一样呢?” 睢昼牢牢地盯着她,双眸深幽浓黑,心腔里一股股冒出酸涩。 哪怕知知不爱亲近,可至少在心底,他应该是有特别的一席之地,怎能把他与其他臣子一同看待。 但睢昼终究不忍逼得她太紧,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着自己,缓缓放开她的手。 依旧换上温顺的语调,轻轻道:“没关系,我们说好的,慢慢来。” 鹤知知心道,什么慢慢来,谁同你说好的? 但睢昼没再提这个话头,只是又稳稳扶住她的小臂,将她从山石上搀了下来。 “夜凉了,先回吧。” 可直到回到屋里,鹤知知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管是睢昼的态度,还是睢昼说的话,都有时会有一种脱轨的感觉。 似乎,并不完全是按照她之前设想的那样发展。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但鹤知知暂时没有机会想太多。 塔下送上来一封信,是谷少主送来的。 谷映雨的信一直都是送到金露殿,自鹤知知搬到将龙塔了以后,便在回信里将这件事给他提了一句。 他好像也没有太惊讶,只是回道,哦,嗯这样,好,知道了。 鹤知知当时心想这个人还挺淡定。 听到堂堂公主受罚,都没有任何反应。 鹤知知将这封信展开,谷映雨在里面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讯息。 他们遍寻藏宝图碎片不到,却发现江湖中一个叫做千耳楼的门派也在打听此事。 千耳楼是江湖中的情报门,正是以无人不知无事不晓而出名,他们门派中并无强悍刀剑,也没有豪横侠客,全靠着庞大密切的信息网在江湖中风生水起。 若是向千耳楼去寻,或许能问到更多消息。 但千耳楼主巢在东南沿海,谷家世代扎根在大泗城附近,与他们并无牵连,若是贸然找上门去,恐怕千耳楼不仅不会提供消息,还容易打草惊蛇。 若是由公主出面,事情便不一样了。 鹤知知收起信纸,暗暗琢磨。 在她上将龙塔之前,母后曾给她看了一张卷轴,是丁洋王世子带来的金矿图。 那座金矿如今拿在景家手中,母后虽然对景家并无疑心,但总不能这样长久下去。 更何况,东洲还有节度使李簧在,若是被李簧发现景家霸占金矿,双方定要起争端。到时候,朝廷只会更加头痛。 母后的意思,是想要派一个得力的人过去收归这座金矿,但始终没选出合适的人选。 这人选不能跟景家关系太近,又必须得权势大过李簧,还能立刻从朝中走得开。 纵观整个朝堂,一时之间都很难找出这样的人。 所以母后才增添了许多烦恼,也对鹤知知说过几句。 现在母后不必烦恼了。 因为鹤知知已经决定,她可以去一趟东洲。 她便是这个最适合的人选。 说这时节巧,便真是巧到了一处。 第二日,鹤知知去前厅没看见睢昼,直到用完早膳也没看见他,问了之后才知道,是有客人来。 鹤知知循着找过去时,坐在睢昼对面的,不是丁洋王世子又是谁。 景流晔正眉飞色舞道:“……那批军饷已经由景家将士送到了,至少已解了燃眉之急。” 睢昼背对着门口,并没见到鹤知知过来,回应道:“那是好事。景世子还不返程?” 景流晔愕然的神情一清二楚,愣愣道:“这不是在等你吗,你已经答应我的……” 说着余光瞥见了来人,景流晔忙站起来行礼道:“殿下。” 之前已经听闻过公主殿下在将龙塔中修行,所以景流晔也没有太过吃惊。 只是因为吓了一跳,所以自然而然收住话头。 鹤知知走了进去。 倒是睢昼转过身来看她时,面上划过一丝慌张。 鹤知知也在桌边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这场谈话。 “怎么,你们在说什么我不能听的?” “殿下说笑了。” “怎么可能呢?” 这两人,否认得一个比一个快。 鹤知知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清清嗓子,先对景流晔道:“景世子,恭喜贺喜,你进都城的这趟可是不辱使命。” 景流晔谦虚了两回,却是对方才所说的事闭口不提。 鹤知知便又看向睢昼:“国师大人,景世子是不是有事要向你求助?” 一听这“国师大人”,睢昼就脊背阵阵发紧。 沉默了须臾,终是坦言道:“东洲有点麻烦,世子想让我去看看。知……不知殿下是否应允。” 景流晔听见这个立刻急了,扬起脖子道:“怎么、怎么又要殿下应允?国师,你分明已经答应我的。” 好不容易又求又劝的,国师总算是答应了,可答应了还没出一个月呢,怎么现在又变得还得公主殿下批准呢? 鹤知知没注意到景流晔的着急,或者说,没想起来搭理他。 沉吟道:“国师已经答应了?” 睢昼也同样无视了景流晔,两人仿佛说好的一般,只对着对方小声道:“也不能完全算答应。前些日子,的确有这个想法,在赤印使臣来的那日,本想同你说的。” 毕竟一去东洲,路途遥远,又不知道要分隔多久。 以此时的情形而言,睢昼一点也不想同知知分开。 知知定然也是如此想的。 他若是执意要去,知知难免不高兴。 鹤知知只觉得巧上加巧,这么一来,路上也有人作伴了。 她赞同道:“我觉得是好。只不过,东洲究竟出了什么事,需要劳动国师?” 睢昼一愣,景流晔却是大喜,紧紧盯着鹤知知,恨不得越过桌子来帮她捧着茶杯:“真的?殿下同意了?那国师大人肯定再无顾虑了。” 睢昼却多了几分幽怨,没想到鹤知知应允得如此果断,难道一点舍不得都没有么。 虽有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睢昼小声嘀咕道:“此去东洲不知道要多长时间,知……殿下难道这些日子都用不着我了吗。” 鹤知知懵然,很快答道:“这不要紧,若是我有需要麻烦国师的地方,随时同国师请教便是了。” 接着转向景流晔,说道:“世子,景家手下掌管的那座金矿,便交由我去收归吧。你们何日启程?我去同母后禀报,与你们一道去东洲。” 景流晔吃惊地张大了嘴。 睢昼脸上的幽怨登时烟消云散。 知知竟然要同他一起去? 他就知道,知知定然是舍不得他,但他没想过,知知竟然愿意为了和他在一起,长途跋涉那么远。 嗯,金矿,听起来的确是十分好听的借口。 睢昼心中的喜悦越涨越满,很快便要从眼角眉梢流出来。 睢昼兀自高兴着,那边厢,鹤知知已经同景流晔说定了大概的日子。 “这件事,我还要同母后商量一下。但我想,母后不会不同意的。” 景流晔也点头赞同:“臣明白娘娘的顾虑。的确是没有比殿下更合适的人了。” 他们聊天说笑,睢昼也含着笑。 只不过他笑得颇为含蓄,时不时拿起茶杯挡在眼前以作掩饰。 老练些的,一眼便能看出他揣着蜜糖似的秘密。 只可惜在座的另外两个,都没有这样的老练。 景流晔本来还想多坐一会儿,鹤知知也表示欢迎。 毕竟只要景流晔在,她就不用上课,不用被押着看书。 于是很想多留景流晔再玩一会儿。 睢昼却迫不及待地出来送客,几次三番地催促景流晔离开将龙塔。 让景流晔几乎怀疑起来,他与国师的感情是不是淡了。 以及这将龙塔现如今,是不是已经易主了。 其实照他来看,现在将龙塔如果要姓鹤也是很不错的。 景流晔气哼哼地走了。 扫走了碍眼之人,睢昼神清气爽地转回去。 鹤知知见他回来,非常自觉地也跟着站起来,往书房的方向走。 “又要看书是吧?嗯,走吧。不过,今日须得留出些时间,母后若是得空,或许会到将龙塔来……” 错身而过之际,鹤知知的手被睢昼给牢牢握住。 鹤知知一愣。 这种握法,绝不是同臣子之间,蜻蜓点水、点到即止的握法。 掌心肌肤炙热地、牢固地紧紧贴合在一起,因为高温,彼此血脉的鼓动也显得格外明显。 就这样紧紧相握着,仿佛就能清晰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鹤知知脑袋空了一瞬,惊慌失措地看向睢昼。 只是,只是被握住手而已,为什么对方是睢昼的时候,她会感觉这么不同。 “你……有什么事吗。”鹤知知尽量平静地问。 睢昼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明亮,开朗,柔软,不设防。 “没有,我只是太开心了。” “开心,什么?” 当然是开心不用分离,开心于知知也是这样的舍不得他,要同他一起去东洲。 原本睢昼将此事暂时按下不想告诉鹤知知,还有一层因由,便是他隐隐有种猜测,也许知知听见他要去东洲,并不会像他一样留恋不舍。 他们如今正是甜蜜的时候,睢昼不想让那些事乱了心神,打扰他们相处的愉悦。 所以,本来打算到最后再说。 却不曾想,竟然得到了知知如此让他惊喜的反应。 像是从低谷被抛到高空,一颗心直上云霄,已然有些情不自禁。 平日里再能自控的人,情窦初开之时,也经不住这样的考验。 睢昼滚动了一下喉结,颇为艰难地咽了咽,仿佛是咽下一口过于沸腾的血液。 两人站在空寂无人的茶室里,身周的气氛已然灼热起来,黏连在一处,仿佛此处的风也透不过缝隙。 睢昼同她侧身并肩,面对面而立,蝶翼般的长睫不断轻颤,最后终于没压抑得住,缓缓低下脸,在鹤知知唇角印下一个轻吻。 鹤知知倏然瞪大眼,腰间忽然炸开了一层细汗。 她要挣动,却被睢昼下意识给抓住,如同一只第一次成功捕猎的猫咪按住挣扎的蝴蝶。 睢昼依然记得鹤知知不爱这种亲密接触。 所以即便捉着她,也只敢用温柔的力道。 克制着在唇角浅吻。 但最爱的美食在前,已经尝过、种下过瘾的人,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口腹之欲。 睢昼灼热的气息慢慢移动,从脸颊转移到唇瓣上,和鹤知知紧张到快要窒息的鼻息交融在一起。 仿佛终于突破了某种禁制,睢昼终于没扛住诱,惑,吻在柔软唇瓣上。 青涩地碾磨、轻吮,彼此之间越来越亲密。 鹤知知似乎想要呼喊,张开的缝隙却被睢昼捕获,压着她越吻越深。 鹤知知的后腰抵在茶桌沿,茶杯被带得倾倒,磕碰之间撞出叮铃脆响。 那响声像是警钟,把鹤知知从怔愣、迷茫,还有不可控的飘飘然中敲醒。 鹤知知骤然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推开了睢昼。 她双眼已然变得通红,不敢再看睢昼,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跌跌撞撞地离开。 鹤知知双腿发软,浑身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睢昼在干什么? 这回她不会再犯傻了,睢昼很明显是清醒的,她也是。 那为什么睢昼还要对她做这种事?! 睢昼,到底在想些什么。 鹤知知头脑发热,脸颊涨红,呼哧喘着气,整个人好似突感风寒一般烧了起来。 她头好痛。 巨大的冲击和与想象完全颠覆的事实齐齐扎进她脑海深处,整个脑袋都好像快要裂开。 回到寝卧,鹤知知把自己牢牢罩在锦被里,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外面不知道什么声音鼓噪着,吵翻了天。 鹤知知烦了,仔细去听,又好像并不是外面的声音。 是她脑袋里面沸腾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并没有很久。 绿枝敲门进来,告诉她,皇后娘娘已经到了。 鹤知知掀开被子坐起来,起伏不定地喘着粗气。 绿枝小心地靠近:“殿下……怎么了?不是很盼着娘娘的么。” 是,她是盼着。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是,现在唯一必须要做的,就是让母后放她离开。 鹤知知重新梳洗了一遍,叫绿枝往自己脸上多压了几层水粉,把脸涂得白些,越白越好,把那红晕压住。 绿枝担忧得不得了,不断地小心翼翼用手背碰公主的脸颊,看她的肩背一阵阵地打着抖:“殿下,您是不是生病了?您看起来好难受,要不,同娘娘说一声,改日再见娘娘吧。” “不行,不行。”鹤知知坚持着。 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走到皇后面前。 睢昼也在,就站在皇后身后。 鹤知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目光又变得惊慌,从睢昼的唇上一扫而过。 皇后看了她一眼,却是微微皱起眉。 “怎么还是慌慌张张的样子。是叫你来历练的,现在倒好,见到母后都这样一惊一乍。” 皇后想了想,微微偏过头唤道:“国师大人。” 身后无动静。 “国师?” 皇后疑惑地转头,见年轻英俊的国师双目盯着虚空,似乎也在出神。 这真是奇了怪了。 难不成这山上的修行这样累人? 好在睢昼已经及时反应了过来。 微微鞠躬回道:“娘娘。” “国师,知知之前差人来说,她的修习颇有成效,想同本宫请旨去东洲,处理金矿之事。依你看,她能担此重任吗?” 睢昼只弯着腰,拱手道:“殿下聪颖非常,请娘娘放心。” 皇后闻言颇为满意。 但又端起严厉神色,对鹤知知道:“国师虽然替你说话,但还是不算的。我要亲自考校你。” “知知,抬起头来。” 鹤知知攥紧手心,竭力平静地抬起目光。 却在看清母后的面容之前,先触到了睢昼投过来的眼神。 柔软的,蜜糖一般的。 却是刚烧化的蜜,烫得鹤知知险些肩膀一抖,呼吸也变得凌乱。 皇后倒吸一口气:“这,这沉稳到哪里去啦?” 鹤知知面露沮丧。 睢昼却朝门外的方向退开一步。 “娘娘,是我的错,我在这里,殿下静不下心……我是说,我先出去。” 吱呀一声轻响,睢昼带上了门,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好像有点同手同脚。 皇后还在思考,什么叫做,国师在这里,知知静不下心。 鹤知知一脸木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好像,终于,明白了。 睢昼究竟是误会了什么东西。 第35章 黑化第三十五天 摊牌那日, 鹤知知对他说,他们从此把那件事忘了吧。 睢昼并没有答她。 而是反过来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日的行径。 鹤知知现在明白了, 分歧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她要同睢昼忘却前缘, 睢昼却只以为她是不想行亲密云雨之事。 她以为她已经讲清楚了,只要她假装忘记, 不再提起,就可以还睢昼一身清白。 可谁能想到,睢昼那么死心眼子。 不就是亲了一下,竟然要对她以身相许了。 …… 不就是亲了一下。 鹤知知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好在敷的水粉够厚重, 一时之间也显现不出来。 哪怕是显现出来了,也只会觉得她气色不错罢了。 母后还在上首漫漫而谈,时不时对鹤知知提问, 鹤知知都对答如流。 或许人在极端的震惊、无措、不可置信等等情绪中, 反而往往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鹤知知一边不受控地分心寻找着同睢昼误会的根源,一边对母后抛出的种种提问从容以对。 甚至,因为这种分心,她的不够专注也变成了无波无澜的冷静, 这般态度, 倒是很符合皇后的心意。 一来二去, 最后的结局是,皇后对考核结果非常满意。 当即下口谕,应许鹤知知同景世子一道, 去东洲, 收金矿。 鹤知知却流了一背的冷汗。 但是也只能装作没事人一般, 曲起一膝谢恩。 母后啊母后, 为何你总是这么突如其来,阴差阳错。 简直如同一棒子打得她眼冒金星,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起身欲出门,随口对鹤知知问道:“你既然修行已满,是现在跟我下山,还是……” “我要回去!回金露殿。”鹤知知迫不及待道。 皇后略有疑惑,倒也没深究,只又徐徐道:“嗯,那叫人去同国师说一声……” “不!”鹤知知抱住母后的手臂,“不用叨扰国师大人了。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不,不收拾了,我直接回去就是,其它的,绿枝会安排好的。” “怎么这么着急。” 鹤知知很及时地变得嘴甜:“我想你了嘛,母后。” 皇后笑出声,拍拍她的手背,也没再多问别的,带着鹤知知下了将龙塔。 “也好。你今日回去,金露殿中有惊喜等着你。” 惊喜,什么惊喜。 鹤知知想不到,离开塔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皇后与公主见面,旁人不便打扰,睢昼此时定然还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若是知道了以后…… 鹤知知心中一颤。 放在以前,鹤知知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知道了睢昼的心思,她再躲着睢昼,便会忍不住觉得歉疚。 仿佛她做了什么很坏的事一样。 睢昼还等着她,她却把睢昼一个人扔在那里。 鹤知知咬咬唇。 她要清醒一点,绝对不能放任自己再这样胡思乱想。 睢昼大约只是因为那天的事情有了错觉,就、就像她一样。 以前面对睢昼,她是一百个心眼都坦坦荡荡,无论其他人再怎么揣测,无论陶乐然再怎么调侃她,她都能问心无愧地保证,她对睢昼绝无二般心思。 但自从迷香之事后,鹤知知再见睢昼,就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能在一群人中一眼便看见他,能在嘈杂中一下子听出来他的声音,甚至能在一片清风花香中敏锐地分辨出他身上的气息。 他靠近的时候她的腰眼总忍不住地发颤,同他手心抵着手心,也好似血流都要鼓噪起来。 这都是那天那件事的后遗症。 它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让人误以为,对方是特别的。 哪怕是鹤知知,已经做过无数次预知梦、提醒过自己无数次,都有时候会沦陷在这种错觉当中,就更别说是纯洁如雏鸟一般的睢昼了。 他肯定也是受了影响,所以才会想要亲近她。 毕竟,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们都没有这样过。 他是国师,她是公主,他们本就是并行的,除了那一点可能存在的惺惺相惜,绝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那天的迷香像是一个风中的旋涡,吹进他们的生活之中,把他们原本的轨迹搅得天翻地覆。 回到金露殿,虽是阔别一个月,那熟悉的感觉却丝毫没变。 与将龙塔上的景色,真是处处不相同。 鹤知知深深吸气,说不清心中那丝空虚是什么。 院子进了一半,鹤知知听见有人跟她问安。 刚想随口应一声,脚步却突然顿住。 鹤知知豁然转身,惊声道:“福安?!” 抱着拂尘,站在石子路边笑眯眯的,不是福安又是谁。 鹤知知瞪大眼睛,几乎是跑跳着扑过去,到了福安面前才勉强收势,矜持地围着他绕了两圈。 “你伤全好啦?” 原来这就是母后跟她说的惊喜。 的确是大喜! 福安被殿下转得眼晕,告饶道:“好殿下,您歇歇吧。我全好啦,好得在那军营里实在躺不住,跑回来找殿下了不是。” 鹤知知感动地搂住他的肩膀,贴了贴道:“好福安,你今后可要安安稳稳的,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吓人啦!” 福安含笑应道:“是,奴才跟着殿下享福就是。” 鹤知知边往殿里走,边道:“你不能跟着我啦,我要去一趟东洲,就这几天。” 福安一路小碎步跟进来,疑惑道:“那小的也一起去呀。” 鹤知知给他倒了一杯茶,怀疑地瞥他一眼:“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才好了多久。” “那都是皮肉伤……” “或许皮肉上的伤是看着好了,但里边儿总有尚未全好的地方。哪里能这么奔波呢,你就在金露殿养着吧。我随便带着谁……绿枝、曈曈,总能照顾好我的。” 鹤知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饮边想。 福安脸上的肉抖了抖,在鹤知知出神之际,他已经酝酿几番,忽然扯着嗓子哀哭起来。 鹤知知吓了一跳,茶杯也差点扔到地上,赶紧转身看着他。 “奴才老了呀,侍奉不好殿下了,惹殿下厌烦了。殿下,你把奴才罚到敬事房去吧,让奴才去给那些新晋的小太监们端洗脚水,指不定哪个新鲜的小太监就能得了这个道,到金露殿来讨殿下欢心,也算是奴才还在侍奉殿下了……” 福安抖着袖子边哭边喊,还抬起袖子擦擦眼角,擦出一点湿痕。 鹤知知赶紧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福安,我是怕你刚回来,又要赶路,休息不好伤口出问题,绝不可能嫌弃你,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福安顺势放下衣袖,肃容道:“既不嫌弃,殿下就带着老奴。殿下去哪,奴才就去哪。” 鹤知知挠挠脸颊,只得道:“好、好吧。” 福安公公春风满面地出了门,到院子里看小太监浇花。 正指导了半天如何用水,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飘了进来。 那步态端正若仙,步步生莲,岂不就是“飘”么。 福安直起了腰,想上去打个招呼。 他被接去军营养伤,从清平乡回都城的一路上,都是拜托国师大人照顾殿下的。 如今再见到国师大人,当然是要去答谢一番。 但福安敦敦的步伐毕竟赶不上仙人,只一晃眼,国师大人便入了殿。 再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小太监们低着头鱼贯而出,走得干干净净,殿里没留一个服侍的人。 福安警觉地顿住了步子。 殿下将人全都赶了出来,怕是同国师有什么要事相商。 这会儿不能去。 门窗半掩着,完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隔绝了里面的声音。 睢昼抬起眼,看了鹤知知一下又一下。 小声说:“知知,你为何突然回金露殿来。” 鹤知知站在很远的地方,同他隔了两张桌子。 此时强自镇定,淡声回道:“我的院子,自然是想回来便回来了。” “这倒没错……”睢昼的声音低得像嘟囔抱怨,“为何不跟我说一声呢。” “睢昼。”鹤知知闭了闭眼。 以前看着睢昼同她亲近,她满以为那是代表着睢昼已经完全原谅了她,不计较往事。 但现在鹤知知已经明白了,这是睢昼错觉之下的结果,便也立刻能明白过来他嗔怪言语背后的羞涩和赧然。 这样的睢昼,是很可怜可爱的。只可惜,他的这种感情放错了位置。 这只是假象,并不属于她。 “你是怎么想我的呢。”鹤知知轻轻地问。 睢昼慢慢地眨了眨眼,亦轻声、却又坚定地答道:“自然是整个大金最好的公主殿下。” “那,你是怎么想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呢。” 睢昼被问得一怔。 若是按他的想法,他当然不愿意将自己同知知的关系就这样藏在地底下。 哪怕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但他也想正大光明地同知知亲近、谈笑,整日黏在一处,如同两只没有化开的糯米团子,无论是在锅里、碗里还是勺里,都是理所当然在一处的。 但,比起自己的愿望,睢昼更想顾及的是知知的想法。 所以一直压抑忍耐着,等待知知给他一点慢慢进步的讯号。 他一直以来都忍得很好,唯独今天在茶室,是情难自禁。 而情难自禁的后果,便是知知一声不响地离开将龙塔,躲着他。 知知就那般厌恶同他亲近么。 睢昼心中苦涩。 哪怕明知不能执着于色相,却还是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容貌来了。 他久久不答话,鹤知知藏在背后的手用力掐紧手心,又催问了一遍。 睢昼抿抿唇,鼻音轻哼,带着像是撒娇的尾音,答道:“知知于我自然是心上月,我想知知,当然也想作枕边人。知知对我,却好像没有如此,是吗?” 他从不屑于说谎,知知问起,他当然是心中如何想,便如何最真诚地说。 但忍不住还是多加一句埋怨,自以为是明知故问,其实是想叫知知也说些这样的好听话给他。 也不用太缠绵,哪怕只要说一句心里念着他,都足够了。 明明从前知知对他是很热烈的,现在他却连一句想听的话,都这样难求。 鹤知知嘴唇颤抖了起来。 听到睢昼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她再也没有逃避的余地,不得不确信,她,鹤知知,的确成了睢昼心中的魔怔。 “是,我没有这样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鹤知知失声道。 隔着两张茶桌,睢昼神色骤然一僵。 他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惊惶和不可置信。 直视着睢昼这样的神色,叫鹤知知感到心痛。 但是,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之前已经是因为她的粗心大意,没有及时察觉到睢昼的误解,才致使这雪球越滚越大,而现在,她哪怕心里再难受,再不忍,也必须在今天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了。 “睢昼,你是大金的国师,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我与其他民众一样,崇敬你,羡慕你,而作为公主,我也有职责保护你,疼惜你。但我从来不曾、没有任何一刹那曾想过,要将你当做夫君一样对待,亦没有想过与你交吻,和你……” 鹤知知掌心已经被死死抠破,却说不下去了。 她亲眼看着睢昼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下颌线紧紧绷着,大约是在死死咬着牙关。 睢昼惶惑地盯着她。 他不明白。 昨日,他还觉得人间与仙境无异。知知同他牵着手,一起听风,看晚霞,说起从前的事,好像世间其他人都不存在,只剩下满目天光,和他们两个互相依偎。 但转瞬,知知就将他打入炼狱。 睢昼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恶作剧的证据。 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高大的身形似乎也变得脆弱至极,轻轻一碰便会即刻倾塌。 鹤知知心中揪痛和自责齐齐涌了上来。 她何曾见过睢昼这般模样?睢昼是天之骄子,若不是被那个误会摄取了心神,绝不该有今日这般苦楚。 她走近前去,伸手想扶住睢昼的肩膀:“是我不好……” 睢昼却立即大步后撤。 他死死地盯着她,好似在盯着什么洪水猛兽,声音从齿缝里逼出来。 “你只是生气了,是不是。你不喜欢我碰你,所以,我亲了你,你就故意这么说。” “我以后不会再亲你了,我保证,我会忍住的。” 睢昼乌眸浓黑,里面是深深的哀求。 鹤知知对上他的目光,仿佛被人揪住了心口,还用力扯着直坠深渊。 她忍不住开始动摇了。 “难道……你是真的,心悦我吗?” 有没有一丝可能是她搞错了,睢昼这样待她,并不是出于她是睢昼第一个亲密接触的女子,所以产生的错觉? 被问着这样的问题,睢昼仿佛蒙受什么屈辱。 恨恨地别开脸不理会她的目光,睢昼低声吼道:“这种事,难道还会有假的?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去假装心悦一个人……” 说着,睢昼喉头一哽,倏地扭回头来瞪着鹤知知,眼眶已是通红:“知知之前待我的点点滴滴,我很清楚,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怎么,今日你说一番话,便都要不作数了吗?你别想骗我。” “我,我怎么了?” 鹤知知眼前发黑。 “你关心我,偏宠我,我什么样的喜好你都记得,你还,还在梦中梦见我。”睢昼声音渐小,又立刻色厉内荏地接着吼道,“难道,你可以假装喜爱我。还是说,你对所有臣子都是这样?” 鹤知知也面色苍白起来,踉跄退了两步。 “是,是因为那梦。” “什么?”睢昼紧紧蹙起眉。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情绪。 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了。 那不是什么预知梦,反而像是一种天谴。 从一开始就引诱着她,劝导着她,让她往这条既定的轨道上走。 若不是因为那梦,她不会对睢昼有那么多越线的行径。 若不是她对睢昼做了这么多,也不会种下睢昼的心魔。 若是睢昼并无心魔,那预知梦又怎么可能成真。 蛇衔蛇尾,这终究是一个破不开的圈。 再说什么借口,扯什么幌子,都是徒劳的。 唯有将实话原原本本地诉之于口,才有可能获得睢昼的谅解。 鹤知知慢慢地说。 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说起,只略去了她是从现代穿来的这件事。 述说了不知道多久,窗外轰隆滚过一道惊雷。 好不容易停歇了一日的雨季,又要缠缠绵绵地继续了。 鹤知知已经将自己所有能倾诉的全部说完。 不管是以前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此时都再无保留。 睢昼的脸色惨白得几乎透明,身形摇摇欲坠。 看着她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无神,像破碎的湖面。 “你是说。”他许久未曾开口,激荡的情绪把闭锁的喉咙冲得沙哑,“你对我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梦中的我,会屠尽天下百姓。” “所以你做这些,不是因为喜欢我。你根本,一点点都不曾,对我有过那般心思。” 鹤知知满心疲惫,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浑身虚软。 她脖颈艰涩至极,刚想点点头,动作却顿住。 睢昼眼眶里滚下一滴泪。 鹤知知怔怔看着。 睢昼拂袖转身离去,门扉大开,撞在墙上“啪”的一声响,冷风席卷着从外面灌进来,扑在鹤知知胸口,一片冰凉。 睢昼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外。 鹤知知目光却收不回,颓然坐在了木椅上。 雷响滚了几遍,雨很快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福安在廊下瞧了半晌,总觉得那铺天盖地的雨帘后边,有道幢幢人影。 于是打了把油伞,慢慢地踱过去看。 这一看可吓了一跳,竟然是国师大人站在树后边儿,背靠着宫墙不知在想什么。 “哎呀,国师大人!”福安赶紧颠颠儿地走过去,把伞举得高高的,撑在国师大人脑袋上。 “怎么站在这儿呢,殿下没喊轿子送您吗。” 睢昼迟滞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慢慢道:“福安,你大好了?” “托您的福,好全啦。”福安脸上堆着笑,心里打着鼓。 国师大人莫不是给淋坏了,一双眼睛怎么比兔子还红呢。 “……嗯。”睢昼又扭回头去,看着雨,不说话了。 福安小心地说:“大人,不要在这里淋雨,我们回殿里去吧?” “我不去。”睢昼冷硬道。 “那,那老奴叫人来,送大人回将龙塔。” “……我也不想回。”睢昼叹气道,“福安,让我独自站一会儿。” “这怎么好叫大人淋雨,要是殿下知道了,得多心疼的。” 睢昼眼眶更红了,低着头道:“她一点都不在意。” 福安愣了。 掏出手绢帮睢昼擦去一些身上的雨水,福安小心问道:“大人,是和殿下有争执了?” 睢昼没有出声。 但光看这样子,福安便猜得到七七八八。 福安劝道:“大人切勿忧虑,整个金露殿上下,谁不知道殿下对大人的情谊珍重非常?殿下怎么可能不在意大人呢。恐怕除了娘娘,殿下最在意的,就是大人您啦。大人,可千万不能同殿下闹脾气啊。” 睢昼缓缓地转动目光,看向福安。 看了一会儿,睢昼又不信任地扭过头,看着地面。 “她不在意我,她亲口说的。” 福安摇头:“大人博学多才,定然比老奴更清楚,人的言语,常常有许多谬误。但殿下的心,老奴是从小看到大的,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啦。” 睢昼沉默。 福安拉了拉睢昼的衣袖,靠得更紧了些,声音也更小。 “殿下从来不是鲁莽的性子,国师大人你可知道,殿下为何在清平乡时要冒险,宁愿孤身带着亲信去面对谭经武,也不同另外两位在场的大人商议么?” 睢昼眼睛眨了眨。 福安续道:“那时,谭经武抛出的证据都是指向大人你的。殿下是怕,怕谭经武背后藏着什么手段,真给大人泼上了洗不掉的污水,所以决定,在禀报娘娘之前先私自处理。” “殿下是娘娘膝下唯一的公主,从小便懂得,保护自己,亦是身为公主的职责之一。” “殿下对责任看得有多重要,大人也知道。若不是为了保全大人,殿下怎么可能冒那么大的险?” 睢昼呼吸微滞,被雨水沾湿的眼睫一眨不眨,好似暴风眼中寻到安全之处栖息下来的蝴蝶。 第36章 黑化第三十六天 暴雨落个不停, 这个雨季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鹤知知夜里总觉得冷,福安叮嘱守夜的婢女多进去查看几次,免得殿下又踢了被子着了凉。 婢女给公主加了几回小被, 公主果然盖了又踢掉,踢完又蜷缩在床内角, 可怜兮兮。 老一辈说睡觉的姿势也能显现出人的性情习惯来,公主真是好倔的性子, 惯爱为难自己个儿。 白天也不敢怠慢, 哪怕没有淋雨, 也是姜汤红糖泡着,时不时喝点。 可哪怕这样包着护着, 鹤知知还是病了一场。 福安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煎药,御医煎出来的药又苦又多, 鹤知知捏着鼻子不愿意喝。 这下福安生起气来了, 横眉竖眼道:“殿下心里当真不痛快,折腾奴才们就好了, 何必折腾自己呢,是不是非要挨多多的痛, 殿下才舒坦。” 鹤知知吓得赶紧道:“没有, 没有,只是这药太苦了。啊,不是有一种糖丸似的药么,我记得的,那个我愿意吃……” 说着,鹤知知又噤声。 的确是有那么一种药的, 放在小小的牛黄色纸角包里, 靠在一起像两粒冰糖。 味道也像, 甜滋滋的,吃下去不过半柱香,什么风寒,就都全好了。 但那是睢昼自己制的药,除了他那里,别人谁也没有。 于是鹤知知又不说话了。 鹤知知夺过药碗,闷头道:“我喝就是了。” 然后果真一仰脖,乖乖把那碗汤药喝了个干净。 喝了药也还是要吃一阵苦头。 每个人染了风寒的病症不大相同,鹤知知的毛病便是一染寒气就头疼欲裂,偏偏躺着疼,站着、坐着倒不疼,于是鹤知知白着一张脸,戴着热帖还坐在书桌前忙碌,这带病用功的模样,把来探病的皇后看得好一阵心疼。 “景世子回程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这几日。你还是赶紧养好身体要紧,除非,你是不想去了?” 鹤知知想要摇头,可是一晃,脑袋就生疼,便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看着皇后说想去。 她不去,又有谁能去呢? 东洲的金矿是个烫手山芋,除了皇家的人,谁去收都不合适。 更何况,她还要去找千耳楼,他们那里,或许会有藏宝图的消息。 皇后提起一口气又呼出来,也是拿她没办法。 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下,轻声道:“想去就快些好起来。别再叫母后担心。” 鹤知知咬咬唇。 她好像常常听到这句话。她总是在叫母后担心,叫福安担心,叫这个那个担心。 什么时候她才能不再当别人眼里的“小”公主,能担起职责来,能为母后、为大金,做点贡献。 她只是想帮点忙而已,只是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又变成了一厢情愿、弄巧成拙。 怎么她做什么都做不好呢,为什么她怎么选都让别人难过。 鹤知知微微垂着脸,一颗颗圆滚滚的泪珠砸下来,在柔嫩的脸蛋上滑过,洇开在纸面上。 皇后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抱住她的脑袋,把她搂在怀里,摸摸脸蛋,擦掉泪珠子。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皇后搂着她轻轻晃着,像哄很小的小孩那样的语气,“知知,一生病就这么娇气呢。” 福安站在门边,束着手偷偷往公主那里瞧。 面上的忧色,怎么都掩盖不掉。 好在鹤知知的身子过了几天终于争气一些,也或许是每日的汤药及时起了作用,到出发那日,鹤知知除了还有些体虚,已经不头痛了。 鹤知知跟着车队,在玄武门等着。 坐在车里,手肘压着窗沿,支着侧脸。 车队迟迟没有出发的意思,鹤知知一身惫懒,也没有去问。 但听偶尔传进来的话音好像是说,还在等人。 鹤知知眼睫颤了颤。 她大约知道他们在等谁。 之前景世子想邀国师一起去东洲,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但好似很迫切。 而睢昼本人似乎是不大想去的样子,即便是答应了,但当时看起来很明显有些为难。 而现在,不用想。鹤知知觉得,景世子一定等不到国师了。 她要去东洲,睢昼就一定不会再去。 那日睢昼的伤心她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她就是那个罪人,睢昼再怎么厌恶她也不为过。 谁会愿意与一个讨厌的人同行呢? 鹤知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温度还是有些高。 马车旁边,哒哒走上来一匹马。 马背雄壮,马头高昂,上面坐着的人…… 鹤知知目光凝住。 睢昼? 他不是不来了么。车队,不是在等他么? 为何他好像一早就已经在这里了的样子。 睢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在这个窗口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鹤知知得以透过窗口,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 直到睢昼不经意地瞥过目光来,鹤知知才被他当场抓住。 鹤知知:“……” 睢昼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提振缰绳,驱马往前走去,似乎非常不愿意和鹤知知待在同一处。 前方传来号令声,车队整顿完毕,准备启程了。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托腮看向窗外。 今日的这种状况,她也并不是没想过,不是吗。 如今的情形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不如随他去吧。 她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明,没有操纵人心的能力,也不妄想去做那种事。 他要讨厌也好,要憎恨也罢,都是他的自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身为公主的本分。 马车辘辘停下,轿帘被掀开。 黑锦玄袍的睢昼弓身进来,冷淡的目光在鹤知知身上一瞥,就很快挪开,一掀下摆在侧边坐下。 景流晔跑到窗边,跟鹤知知抱歉道:“有一个伙夫生了痢疾,走不动路,借国师的马驼他。暂且请国师和殿下挤一挤马车,到下个驿站便会处置好的。” 鹤知知开口低声道:“不要紧的,马车很宽大。” 景流晔匆匆一点头,又跑到前面去了。 看来之前其实是在等这个伙夫。希望他病得不重吧,不然一直肚子疼还要赶路,真是可怜。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鹤知知下意识扭过头。 睢昼面带嘲讽,抱臂道:“马车很大。” 那语气,分明就是在模仿鹤知知。 他像一个怒火炽盛、浑身炸着刺的刺猬,但凡看见仇人,便要用沾满毒液的尖刺将对方扎个对穿。 鹤知知环顾一遍左右,低声说:“这里只坐了我和你,还有很多空余,难道不算大吗,我说的又没有错。” “是没错,马车很大,也大不过殿下宽广的胸怀。” 鹤知知抿抿唇:“你想说什么。” 睢昼肩膀展开,牢牢贴着车壁,身形更显高大,在这被单独围封起来的空间里格外有压迫力。 他面如刀雕,一丝表情也无,冷冷盯着对面的木板咬牙道:“殿下纡尊降贵,为了一个伙夫,不惜和我共用一车,这胸怀难道称不上宽广?” 睢昼不断刺来的嘲讽言语如同刀剑一般,深深浅浅扎入鹤知知的心中。 她闭上眼,轻轻地吸气。 嘴里轻声回道:“那也比不上国师大人乐于牺牲。” 睢昼扭过头,发狠地瞪着她,鹤知知却没有睁开眼,隔绝了他的目光。 车队还没有离开宫城,走得很慢,曈曈在外面一路小跑着,也能追上,从窗口递进来一包酸梅,对公主道:“殿下,您风寒未愈,坐马车要犯恶心的,把酸梅含在舌头底下会好些。” 鹤知知呼了口浊气,依言压了一粒酸梅到舌面上。 靠着车壁,脑袋里又积聚上眩晕,鹤知知竭力放松自己的心神,打定主意不管睢昼接下来再说什么,都不理睬他。 好在睢昼那边不知为何也偃旗息鼓,没有再说过什么难听话。 酸梅用多了嘴巴疼,灌了几杯茶水下去,还是觉得嘴皮子都皱了。 鹤知知便想干脆下去走一走,舒展一下或许会舒服些。 但在要出车门时,却受到了阻碍。睢昼人高腿长,先前好似是为了躲避她,尽可能地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贴着车门的位置,这会儿两条长腿没有地方放,不得不伸出来,拦在了门口,让鹤知知进退不得。 鹤知知屏了屏气,低声唤道:“国师。” 睢昼依旧抱着手臂,眼也不睁,冷冷答道:“我在休息。” “请你挪一挪,我要出去。” 睢昼呵地笑了一声,冷声道:“殿下不是说,这马车很大么。” 鹤知知无言地看着他。 睢昼这般字字句句针锋相对,哪里还有先前那清莲仙子一般的样子? 他真的就这么生气么。 鹤知知苦涩地低下头,若是先前,有人敢在公主面前这样惺惺作态,鹤知知定要直接踩在他的脚背上,走出门去。 但现在,终究是鹤知知自己理亏,她忍耐再三,踮着脚尖,勉强找到可以落脚的空隙。只是再怎么灵巧,也不免让裙摆落在了睢昼的膝头,鹤知知的小腿似乎也同他的小腿撞了一下。 鹤知知不敢停留,快速掀起帘子离开。 鹤知知下去转了一圈,问了问还有没有多余的马车。 景流晔很抱歉地跟她说没有,其实他的大部分人马都护着白银军饷已经先一步去东洲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他身边的精锐,轻车简行,也没带那么多的行李,若是不够宽松,得到驿站再雇一辆马车。 鹤知知便摆摆手道:“算了,不用了。就这样吧。” 她也没那么矫情,无非是忍一忍,又不是忍不下。 再回到马车上时,睢昼正盯着门口发呆,好像在烦躁地等待着什么。 见她掀帘进来,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神立时变得锐利,哼的一声收起长腿,撇开头和她互不干扰。 好在之后的一路上,睢昼没有再说什么。 到下个驿站时,已近黄昏。 薄薄的烟霭挂在道路尽头,四下里飘来饭香,勾动肚肠。 一队人在此休整,福安指挥着曈曈和另外几个侍女忙上忙下地搬东西,鹤知知先自己上去换衣裳。 里衣里可能掉进去一根松针,磨了她一整天了,时不时戳在肋边,戳得很疼。 楼上有三件上房,鹤知知挑了最里面的一间。 刚隔着屏风解开外袍,门口响起脚步声,木门也被推开。 “吱呀——” 鹤知知豁然抬头。隔着屏风,与踏了一只脚进来的睢昼对了个正着。 睢昼手里正抱着他自己的古琴,另一手推开门,目光直直瞪着鹤知知,支吾无语。 鹤知知随手把解了一半的外袍重新披上,平静道:“怎么,国师大人的卧房也不够用?” 睢昼脚步僵硬地后撤,脸红了红:“我,走错了。” 说完立刻退出去,关上了门。 鹤知知大步走过去把门闩上。 公主殿下怎么会有锁门的习惯,从来都是旁人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不该打扰。 偏偏碰上睢昼。 鹤知知呼出口气。 算了,也没什么。 她只是解下外袍,而且隔着屏风,最多只能看到一道影子罢了。 鹤知知强令自己不要再想,确认门窗锁好后,又躲回屏风后,把那根碍事的松针取了出来。 睢昼下楼,路上撞见了景流晔。 景流晔看见他,奇道:“你不是说要去放琴吗?怎么还抱着呢。” “唔,嗯。”睢昼含糊应了两声。 招来景流晔怀疑道:“你没事吧,怎么脸突然红起来了。” 睢昼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没事。” 没事就行了,景流晔放下心来,勾着他的肩膀一起往楼下走:“我跟你说,这回到了东洲,还得先去李簧那里拜码头,唉,烦都要烦死。你好人做到底,到时候帮我应付一下。” 睢昼还是“嗯、嗯”,只不说话。 景流晔脚步一顿。 睢昼也好似没魂似的,跟着他停住脚步。 景流晔嘶了一声,低头看向腰间不断拍打着自己肚子的古琴:“我说,你要不还是先把这琴收了?” 一直抱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挨打的是我。 除此之外,都没人再提起楼上的尴尬。 晚饭就在驿站的小厅里,围成一桌,也算是其乐融融。 鹤知知同睢昼免不了要见面,便下去得晚一些,等众人差不多都坐齐了,才选了个离睢昼最远的位置入座。 席间景流晔又同鹤知知商量起去拜访东洲节度使的事情,鹤知知微微偏头,徐徐道:“母后已经做过安排。” 景流晔道:“那就好。殿下你不知道,上一回,我们有事去找他办,他竟伸手跟我要礼,还说什么,上门不带礼,谁也比不上我们景家小气!” 说着说着,景流晔又要气死了,捏着筷子龇牙咧嘴。 鹤知知忍不住笑道:“没事,他节度使总不敢跟我公主伸手要东西吧。” 景流晔欢欣道:“果然是有了大树好乘凉。” 隔着一张圆桌,睢昼目光直直落在鹤知知脸上。 看着她与旁人笑逐颜开,欣然细语,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炽热。 原先他怎么没瞧出来,知知看起来有多么温软可亲、体贴细致,实际上就有多么冷酷无情。 现在倒是领教了个彻底。 把他赶出殿之后,她就不闻不问。 他都已经气得不行,她难道没看出来吗。 竟然一句话也不来安慰他。 他还要等多久才行。 睢昼端起手边的茶杯,猛灌了一口。 突地面色涨红,凭借着修养及时用力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但是这番动静,还是吓着了周围的人。 鹤知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 坐在睢昼身边的那小将已经吓得脸都青了,哆哆嗦嗦道:“大、国师大人,那是末将的杯子……” 睢昼以手背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着,把那茶杯还回了桌上,眼神好似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那茶杯里放的是酒,睢昼从没碰过,一时被辣得说不出话。 景流晔赶紧叫人给他倒冷茶来漱口,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最吓人之处不是这一口酒会喝出什么问题,而是国师大人本就如同一尊陶土神像,神圣无匹,与俗世丝毫不沾,这一口酒就是大亵渎。 也就难怪那个把酒杯放在睢昼手边的小将脸色会青成那样,哪怕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只要是同桌,都脸色发白,有的甚至战战兢兢。 鹤知知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 心中苦笑更甚。 若是他们知道她已经亵渎过这尊神明了,会如何? 鹤知知压下心中的杂念,起身道:“赶路途中,即便没有军情,怎么能随便饮酒?” 那吓傻的小将反应过来,赶紧跪地磕头认罪。 景流晔咬牙切齿,这本是他的亲信,所以才会同桌共食,平日里也没那么多拘束,对喝酒吃肉从不限制,结果给他们养成了坏习惯,竟闯下这样的祸。 景流晔当即就要抽出军棍就地执法,鹤知知将他拦了下来。 “属下犯错,世子也要担待管教不严的罪名。但今日世子颇为劳累,功过相抵,就不提了。至于这位小将的过错,自然也就跟着不用太过计较了。自己下去领罚,一个月俸禄还是三十鞭刑,自己选。” 这样说,便是轻拿轻放了,那小将磕头谢恩,连忙跑了出去。 其他人大松一口气,却还有些惴惴,似乎生怕天神看到此景,降下神罚。 鹤知知心中一阵悲凉。 这并不是大事,只不过是睢昼喝错了一口酒。 哪怕是换成一个三岁小儿,众人定然也是笑笑闹闹,当成一个玩笑说说就过了。 但只要是睢昼,他们便打心里觉得,这是个天大的过错。 为什么偏偏是睢昼。 鹤知知捏紧手心,重新坐了下来。 “大家不必拘束,我们既然同行,便是伙伴,伙伴之间不需要计较那么多规矩。今日之事,只要各位保证不同其他任何人提起,便不会有别的麻烦。” 众人自然齐齐发誓承诺绝不会漏出半句,鹤知知温温道:“先吃饭吧。” 睢昼喝了几杯茶水,喉咙里仍如火烧。 鹤知知所说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却越来越想笑。 他果然是个麻烦,对于知知来说,更是个大麻烦。 睢昼起身离席,扶着栏杆去楼上歇息,点星跟着他上楼。 鹤知知拿着筷子,也觉得面前的晚餐食之无味。 - 关上了门,睢昼才坐倒在椅子上,抱着椅背,双眼呆呆。 点星哇哇乱叫着跑过去扶他:“大人,你这是喝进去多少啊?” 睢昼沉默着,好像忘了自己的嘴巴会说话,只用乌黑的双眸对着点星看。 点星哀叹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好吧,看来绝对是不少。” 第37章 黑化第三十七天 第一次醉酒的人, 会有种非常奇异的飘然感受。 仿佛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灵魂想一飞冲天,身体却成了个拖累, 又难受又沉重,不知如何才能摆脱。 睢昼微微启唇,呼呼喘着气,艰难地眨着眼。 点星想把他扶到床上去躺着, 睢昼却不肯。 他花了一会儿功夫, 好似重新适应了自己的四肢和嘴巴, 一手挡开点星, 问道:“公主呢?” 点星讶然:“殿下还在底下吃饭呢。” 睢昼“哦”了一声, 又不说话了,默默看着虚空。 点星拿手帕给他, 他会擦脸,但别的就不会了,把手帕拿在手里攥着, 一声不吭,默默地忍着难受。 忍不住了,就又抬头问:“公主呢?” 点星只好又回答一遍。 如此重复四五次, 终于门外长廊上响起脚步声, 睢昼高高地扬起脖子,目光直直盯着门外。 点星也赶紧跑到门边去看,恰巧看到殿下身边侍女的衣摆荡进了门里,便回来禀报睢昼道:“殿下回来了。” “哦。”睢昼听了这个消息, 又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 演了咽喉结说, “渴。” 点星赶紧给他倒水。 水杯送到嘴边, 睢昼却不喝。“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扭开头去,并且质疑地看向点星:“你不去告诉殿下么。” 点星又傻了。 渴了就喝水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殿下呢。 点星就问他,为什么要去找殿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嘱咐。 睢昼难受地皱起眉,只说:“渴。” 点星没办法,跑到隔壁去,踮起脚看到了公主殿下,同她说了这件事。 鹤知知正在拆着头上的珠花。 她捏了一个簪子在手中,动作一顿。 “国师……怎么了?” 点星也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是自家国师,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好小声又重复了一遍:“大人说,他口渴得紧。” 鹤知知犹疑了一下,打个手势叫绿枝稍等,便带着半散的发髻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递给点星。 点星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端着那杯茶水抓耳挠腮了一阵,又跑回隔壁去了。 这回再把水杯递给睢昼,睢昼倒是晓得要喝了。 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完,又把杯子推回给点星。 点星捧着杯子心想,这虽然是殿下那边的杯子,但都是客栈的,跟这边的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被大人喝过了,就不用特意去还了吧。 殿下如果要的话,就再让店小二送一套新的就是了。 于是点星把杯子放到了桌面上,睢昼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立刻变得不赞同起来。 点星问他怎么了,他动了动舌头,却表达不出来。 只气闷地独自坐了一会儿,又说:“头晕。” 点星捋起袖子,要给他按按太阳穴,睢昼却又一偏头,躲开了。 这回点星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不用他问,直接出门跑去了隔壁,又将国师大人所说的“头晕”二字原原本本告诉了殿下。 鹤知知头上的珠花已经拆完了,绿枝正给她解着发髻,一边揉一边放下来一些,这样就不会扯得头疼。 听完点星的转述,鹤知知也有些忧虑起来。 转头看向福安,问道:“随行带的御医呢,请他替国师看看。” 福安弯腰道:“李太医还在治那痢疾的伙夫,这会儿只怕是来不及。” 治完痢疾,要烧艾草,还要换一身衣服,折腾下来,说不定睢昼早就酒醒了,何必去耽误那伙夫的治疗呢。 鹤知知低着眉,还是不放心,问道:“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点星摇头:“没有,就只说头晕。殿下,你给个指示吧,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毕竟是第一回见国师这样。 鹤知知叹了口气,只好教他用自己平日治头晕的法子治睢昼:“你拿几片薄荷叶,给他闻一闻,在太阳穴、眉心等处揉一揉,可能会好些。” 点星点点头,去找店小二要薄荷。驿站里刚好有,点星拿了一些跑回房间,要给睢昼按揉。 睢昼看见薄荷叶,不喊头晕了,也不叫他揉,只是把薄荷叶接到手里来,捧在手心看着。 点星挠挠脸蛋,虽然国师一时之间还没说话,但似乎有种直觉告诉他,还没完,还不能走。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睢昼又说道:“想吐。” 点星点点头,头晕的下一步可不就是想吐么,这都很正常的。 他劝国师大人好好休息,睡着了就会舒服了。 睢昼却执拗不听,又质问道:“你不去告诉殿下吗?” 点星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是搞不清楚:“殿下身边没有太医,告诉她,也、也没有用呀。” 睢昼趴下来,抱着椅背,脸压在上面,无神道:“你要告诉殿下,我很难受。” 点星没有办法,只得又跑到隔壁,跟殿下报告。 鹤知知的发髻已经全拆完了,妆容也洗去,长长的乌发披在肩上,衬着清水芙蓉一般的小脸,比平日的威严盛装看起来小了好几岁,稚嫩不少。 她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点星当然没有异议,领着她到了隔壁。 鹤知知进门时,睢昼趴在茶桌边,已经是昏睡的模样。 长睫垂落,神情单纯,比方才乖巧不少。 点星解释道:“他刚刚真的不是这样的……” 话没说完,被殿下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唇前。 “别把他吵醒了。来,扶他到榻上去。” 点星要过去搀扶,有人靠近,睢昼又醒了。 睁开眼看见点星,睢昼像是想要说话,但目光紧接着落到了鹤知知身上,睢昼又没出声了。 只是直直地把人看着,酒醉把他的双眸浸得湿润润的,乌眸更黑,清俊的面颊上飞着两抹薄红,平添娇色。 鹤知知叹了口气,走过去对他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睢昼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手,便果断伸出自己的,按在她手心上。 鹤知知托着他,让他站了起来,在前面引着他走到榻边。 鹤知知停下,他也停下。 鹤知知作势要在榻上坐下来,睢昼也跟着坐下来。 鹤知知伸手把他轻轻推倒在床上,叫他睡觉,起身要走。 睢昼立刻坐直了,猛烈的动作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睢昼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摁住额角,嘶嘶倒抽冷气。 鹤知知走不了了。 被他抓着手站在榻边,进退两难。 点星挠着头,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没什么事做,只好说:“殿下,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会儿,我刚刚还没吃饱。” 肚子也在此时十分配合地咕噜噜滚出动静。 鹤知知想叹气又想笑,跟他说:“你快去吧,再吃一顿。” 点星道了声谢,飞快地跑了。 睢昼还在瞪着鹤知知,怒目炯炯。 鹤知知无奈,说他:“你喝醉以后怎么这么赖皮呢。” 睢昼不高兴被她说,表情更怒。 分明是她不守规矩。 她走哪,他就走哪。她要睡觉,他也睡觉。他睡下了,她却要走了。 怎么反而是说他赖皮? 睢昼脑袋里想得很清楚,却说不出来,只能瞪她。 鹤知知叹了口气:“你生气啦?” 睢昼僵了僵,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更用力地点点头。 这是很生气的意思。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鹤知知看懂了,不仅看懂了,还知道,他在说,他不只是因为喝醉酒这件事生气。 鹤知知心中一阵酸楚。 她很想和睢昼好好聊聊,可她能说的,都已经在那天说尽了。 是她对不起睢昼在先,她一开始同睢昼来往,目的的确并不单纯。她曾无数次地把睢昼假想成一个会伤害自己、伤害大金的恶人,还先入为主地派人监视他、控制他。 那么多年,睢昼都表现得很正常,从不抗拒。 可是鹤知知早应该想到,他这样的正常,其实才是不正常。 睢昼似乎又有些难受,“嗯”了一声,强行忍下去,抓着鹤知知的手背慢慢说:“我们像从前一样,不行吗。” 习惯了那么多年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她不理他,不关心他,不照顾他。 原来那么难以忍受。 鹤知知默默在心中答道,不行。 那是不对的。 她对睢昼的掌控,看似无害,其实也是无形的枷锁。 睢昼的确是适应了,可现在她不想再控制睢昼,她想回到正常的生活,睢昼却适应不了了。 喝醉酒以后的睢昼克制不住自己,一直试图吸引她的关注。 就像那天,睢昼在金露殿羞怯地对她说“心悦”,她也分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迷香带来的错觉,又有几分是她这些年来对睢昼“驯化”之后的恶果。 她在不知不觉中“豢养”了别人的神明。 她不是有意造成如今的后果,但罪因全都在她。 鹤知知把睢昼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睢昼任由她握紧,一点也没有挣扎。 脸上的神情还渐渐温软了几分,冲散了怒气。 她扬手,再次把睢昼带倒,让他好好地躺在枕头上。 睢昼不安地看着她,鹤知知却也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鬓发。 睢昼觉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 鹤知知也没有停下,一直安抚着他,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直到他真正地睡沉了。 鹤知知才把手收回来,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脸,轻声地对他说他听不见的话。 “你做你的国师,我做我的公主。我们就这样,回到我们本应该有的样子,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翌日一早,睢昼便醒了。 床头放着热汤,想来是点星提早准备好的。 那惫懒的小子,今日竟起得这么早。 睢昼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醉酒后脑仁阵阵抽痛,但还尚可忍耐。 更要紧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忍着疼想了半天仍没想出来,睢昼只得起身洗漱。 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那套,闻着似乎还有酒臭。睢昼皱皱眉,干脆又沐浴一番,换了身新衣,才出来把桌上的汤喝了。 热汤下肚,头痛果然立刻缓解不少。 再过得片刻,应当就完全不会痛了。 睢昼拉开门,晨光清爽明亮,点星正从长廊那头急匆匆地跑过来。 睢昼把他叫进屋里来问:“昨日我喝了酒,回房之后,还做了什么吗?” 他的印象只到这里。 点星瞅他两眼,小声说:“没有,没有。” “是吗?”睢昼摸着下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做出什么有损形象的事?” 点星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有损形象?”但接着很快又摇头,再次说,“没有,大人回来就,就睡了。” 点星咬着腮肉。 这是殿下教他这样说的,殿下说,如果国师起来什么都记得,就不用多嘴,如果国师起来忘了昨晚的事,就说他喝醉酒后什么都没说,回房便睡了。 睢昼呼出口气,像是有些放心,但过了会儿,又问道:“那我有没有说梦话,气喘,打呼噜,磨牙……之类的,让隔壁能听到的动静?” 点星头摇得像拨浪鼓:“国师大人睡觉向来如月下清莲一般贞静,没有什么动静。” 睢昼才彻底放下心来。 世人常说酒后往往容易露出丑态,他也颇为担心。 好在并未发生那等可怖之事,睢昼顺了顺鬓角,重新挽起衣袖,挺直脊背,大步出门去。 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碰见了鹤知知。 鹤知知见到他,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点星说的果然是没错的。 睢昼清清嗓子,昨夜里那小将又着急忙慌地来找他请罪,睢昼三言两语温和原谅了他,叫对方感激涕零。 之后便没有再发生什么插曲。 到驿站休整过后,新添了几匹骏马,睢昼便去骑马上路,也不必再跟鹤知知挤在同一辆马车里。 如此赶路数日,终于进了东洲。 节度使李簧早已派人在关口等着,公主的车队一到,便立即迎去了李府。 李府自然是大摆筵席,歌舞升平。 不过也就很克制地唱了两曲,托起来一个气氛,李簧便把那些丝竹管弦撤了下去。 李簧坐在下首,拱手道:“殿下莅临东洲,老臣真是百感交集。看到殿下,既高兴喜悦,又忍不住思念都城的亲人,阵阵感伤。” 李簧是父皇那辈的老臣,迁升节度使之前,一直久居都城。 他会发出这番感慨,倒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实意。 鹤知知端起茶盏,和他互敬了一回。 景流晔在右首坐着,听见李簧说话就心烦,百无聊赖地往嘴里扔着葡萄。 睢昼坐在他旁侧,手里慢慢转着一个茶杯,默然不语。 总有些似是而非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一时之间连不成串,也分不出真假。 李簧感叹完,又道:“有殿下在,今日本应是大喜,可惜东洲如此情状,老臣实在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今日的筵席也不够豪奢,还请殿下恕罪。” 鹤知知道:“李大人不必客气。可是,听李大人所言,东洲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簧叹气道:“东洲被瘟病缠了许久,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这些时日,耕种的农户越来越少,每日屠宰的家禽牲畜锐减,捕捞数更是只有前些年的一半……老臣每每想起此事,便心有忧虑,夜不能寐。” 景流晔悄悄地翻着白眼。 鹤知知点点头,东洲的瘟疫之事她早就有所耳闻。 这“瘟疫”并不单单指一种病,东洲地势较低,常年湿热,又临河靠海,常有些海里捞上来的东西带着不干不净的怪病,流传开去,便成了大范围的瘟疫。 因病状不同,也就不能统一地救治,还要分类、分状。但染病的人数太多,医术拔群的大夫又太少,很难将所有人根治。 据说东洲为此专门养了一支鹰巢军,让他们学习基本的医护能力,散布在各个街道,每日巡逻,发现患者便及时救治。 这是一个很好的创举,鹤知知记得,当年李簧提出这个点子时,得了母后极大的赞赏。 当年便决定拨大笔官银给东洲,就是为了培养这支鹰巢军。 但东洲后来每一年都上书想要增拨这笔钱,朝廷有心而无力,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听李簧说到这里,鹤知知也大约明白了过来。 他记挂百姓或许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但想要银子这一点,总是真的。 鹤知知浅笑两回,几句话间,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将此事带了过去。 李簧面色不虞,瞟了鹤知知好几眼。 虽然心有不甘,但或许是没再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或许是想着,一个小公主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总之没有再接着说。 但之后的筵席上,李簧明显对鹤知知冷淡不少。 别人说话时,他便低头看着文书,蹙眉似乎在深思什么。 鹤知知同他说话时,他也时不时走神。 甚至最后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小官跑进来在他耳边附语几句,他直接站起身行了个礼,说身有要事,离席了。 鹤知知看着他离开,眯了眯眼。 主人都不在,筵席自然是草草散场。 公主的侍卫屏退左右,只留下景世子和国师的人,在院子里同公主说话。 景流晔迫不及待地说那李簧的坏话:“他就是一惯会装的老狐狸,开口就是要钱,跟谁都是如此。殿下别信他,他对殿下不敬,殿下把他革职,封我做节度使,我非狠狠给他两拳。” 鹤知知被他给气笑。 “他敬不敬我,倒不要紧,反正我们也就是过来露个脸,不在他这里久留。”鹤知知皱眉道,“但我总觉得,他有几分奇怪。” “哼,他就是个怪人。” 院墙外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一队士兵正快速跑过。 鹤知知刚一偏头,身后阴影中的暗卫便立即跃上了屋顶。 查看了一番,等那脚步声消失了,暗卫才重新跳下来,单膝跪在鹤知知面前禀报道:“他们出府了,像是往南郊去。可要跟吗?” 鹤知知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不必了。李簧不是傻子,我还在府中,他就算要做什么,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叫我知道。我们明日便启程,不必在此耽搁了。” 鹤知知又转而对景流晔道:“景世子,明日便随你去军营,做我们该做的正事。” 景流晔点头。 话说尽了,鹤知知便起身回房休息。 月色薄薄如纱,一直沉默着的睢昼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站起身来,追了几步。 但很快也就停下,最终看着鹤知知的背影消失。 睢昼低头,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第38章 黑化第三十八天 第二日要早起, 鹤知知尽力让自己早些陷入睡眠。 但那睡虫像是脑袋里的一阵烟,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把它凝成了形状,倏忽之间它又消失不见,捏不住, 抓不着。 越是清醒便越是烦躁, 鹤知知不断地深吸气, 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放在枕边的手轻轻合拢, 像是与人交握的姿势。 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脑海里沸腾翻涌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鹤知知不敢再乱动, 保持着这样握着空气的动作, 慢慢睡着。 第二日, 鹤知知带着景流晔早早离开了李府。 李簧礼数倒是做得周全,又送了他们十数里。 不过送别的时候, 一直在试图打听鹤知知的来意和去向,鹤知知自然是闭口不提,什么也没告诉他。 景流晔的军队驻扎在柳叶城,途中要经过一座狭窄的山谷。 越是靠近那座山谷,景流晔的面色就越是凝重。 眼看马上就要入谷,景流晔却忽然叫停了车队。 鹤知知走过去查看, 见他已是一头的冷汗。 “世子, 怎么回事?” 景流晔顾不上答, 低头径自在山谷中寻找着什么东西。 鹤知知慢慢跟过去。 谷中很是潮湿, 现在分明已是正午,路边的花草上却还凝着露珠。 衣襟暴露在空气中,也感觉很快就要变得湿软。 头顶时不时坠下来几滴水珠, 山壁上也汇聚着涓涓细流。 睢昼也下马来, 在附近查看着。 另一边, 景流晔似乎已经寻摸完了。 他长叹一声,苦笑着抬袖抹了抹额上的汗。 鹤知知问:“你在找什么?” 景流晔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景字。 “进都城前,我给每个人打了一块这样的牌子,嘱咐他们随身带着。还好,不曾在这山谷的残骸中发现这种铜牌。” 鹤知知听在耳中,吓了一跳。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景家军,残骸?” 暗卫不知从何处现身,也立刻护到了鹤知知的身后。 景流晔又是一声苦笑,转头看向了睢昼。 “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把国师请到这里。” 景流晔低声开口,慢慢地说。 “三年前起,从这处山谷中,常常漫起大雾,大雾流到柳叶城,将整座城池都罩得密不透风。” “那么浓的雾,给城中百姓的生活都带来了不便,将士们的训练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这几年,虽然已经习惯了大雾天,但却带来了另一桩麻烦。” 鹤知知把目光从睢昼身上收回来,凝眉问:“什么麻烦?” 景流晔沉沉道:“不知何时开始,城中百姓流行起一种‘卦’。就是一块木牌,雕刻成乾坤图的形状,上面写着五行八卦,传说是,拿着‘卦’走到雾中,心中默念着想卜算的问题,便能测吉凶,越是浓的雾,测得便越是准确。” “木牌,大雾,如何能测吉凶?”鹤知知觉得不可思议。 景流晔咽了咽喉咙:“那木牌很是诡异,传说若是心诚,它会自顾自地变了颜色。红色则为吉兆,蓝色则为不祥。” “最开始将此事传开的,是一个小摊贩。他许愿要做大当家,拿着木牌来到山谷之中,那木牌变成了红色。果然没几日,他在赌场中赢了一大笔钱,拿着那笔钱满街喧哗炫耀,说自己中了吉卦,要做大当家了。” “后来呢?”鹤知知追问。 “后来,他夜里从酒馆出来,就被人当街杀了,所有钱财全被抢走。临死前,他想把一块金子吞进肚子里,结果肚膛也被人剖开,血淋淋地躺在那儿,第二天早上才被摆摊的人看见。” 鹤知知打了个抖。 福安在旁边摆了下拂尘,像是要扫去晦气,怨怪道:“世子干嘛说这吓人的东西,吓唬殿下。” 鹤知知摇头道:“我没事。世子,你继续说。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小贩虽然横死,但大多数人觉得他是自作自受,比起同情或害怕,更多人想要得到的,是同他一样的‘吉卦’。” “东南很穷,穷山恶水里,胆子大的人不少。有好几个都去试卦,后来也有的成了,有的不成。成的那些人中,又有人得了吉卦,也有人得了凶卦。” “不成的那些暂不提。得了吉卦的,无一例外都心愿得偿,至于那些得了凶卦的……” 景流晔神色恨恨:“没多久便痴傻疯癫,或是自缢而亡,或是流落街头,还有的像中了魔一般,突然之间去烧杀抢掠。” “什么?官府不作为吗。” “他们疯癫时,口中都一直喃喃重复着自己的执念,连亲朋好友都不认得了,哪里还怕官府的人。官府就算赶到,也只能将他们逮住,却哪里能提前知道谁会发疯。” “柳叶城中人心惶惶,罪犯激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鹤知知揽紧自己的手臂。 如此说来,这些人的情状就很像是……被妖魔控制了心神。 “渐渐地,军营之中也开始有人痴迷算卦。几乎每隔几天,便要死一个,疯一个。军纪虽然已经明令禁止这种行径,但总有人背地里偷偷跑去。” “培养一个士兵不容易,哪怕是最微末的卒子,又怎么能这样白白地折损在雾中?”鹤知知也恼怒起来了。 景流晔长叹一声:“是啊,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能想到的只有国师,所以把国师请了来。” “请我来做什么。”睢昼冷着脸走近,“民间传言说雾中有吃人神魂的鬼怪,你便信?你越是大张旗鼓,便越是趁了背后之人的目的。” “我知道,可,可我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景流晔丧丧道。 睢昼伸手在山壁上摸了一把,捻动指尖:“此处地形复杂,三年前南海气候突变,多湿热大风,水汽聚集到此处难以散去,所以如此潮湿,有风的日子,水汽被吹开,就自然而然成了大雾。” 睢昼睨了景流晔一眼,目光中多少带点嫌弃:“没有什么妖魔邪怪。” 鹤知知暗暗呼出口气。 不得不说,她虽然不信神佛,但刚刚听着景流晔的讲述,她心里也麻麻的,不知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鬼怪。 但听见睢昼有条有理、斩钉截铁的话语,鹤知知便渐渐不再害怕。 “咳……”景流晔以拳抵唇,“我当然是知道的,可城中百姓、将士,能知道吗?若是他们都能清醒过来,不再被这雾卦所害,我也就不用着急了。国师大人,景某拜请你,务必要救救东南的将士。” 鹤知知暗暗攥紧手心。 她总算知道,景流晔为何执着地要请睢昼帮忙了。 这件事看似是小事,但每隔几日折损一个士兵,仍然对军营是不小的打击。 而且时间拖得越长、伤亡的人越多,人心就越不安定,若是外敌趁机入侵,到时溃散的可能不仅仅只是一支队伍,而是整个东南,乃至整个大金。 要把这么多人从蒙昧中救出来,这的确是睢昼该做的事,也只有他能做到。 景流晔同睢昼说完,似是还觉得不够,又对鹤知知道:“殿下,景家军的确是枕戈待旦,请你下令,请国师助我们一臂之力吧。” “这,我……”鹤知知偏头,看了一眼睢昼,又收回目光,轻咳道,“国师大人忧国忧民,职责所在,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睢昼冷冷瞧着她,似乎很不满意,冷哼一声,直接从鹤知知面前擦肩而过,跃上马背掉头走了。 景流晔茫然地同鹤知知对视一眼。 “这位大人,对别人冷着个脸就罢了,怎么如今对殿下都这样。这是奇了怪了。”景流晔很难理解。 鹤知知叫他闭嘴,也转身上了马车。 小心翼翼经过山谷,好在没有出什么意外,所有人都平安到了柳叶城。 景流晔把公主和国师都安置在景家的宅院,两人的住处就隔了一道院墙。 这样的距离,与之前睢昼在月鸣殿中安排的两个房间差不了多少,兜兜转转,两人还是住到了隔壁。 鹤知知摸摸鼻尖,没再提什么要求,率先走进自己的房间。 睢昼却在门口对着隔壁看了好一会儿,眉眼满是不高兴地进去了。 今日没有雾,其实柳叶城的环境很不错。 都说靠近海边的城镇会粗糙一些,但柳叶城和其它的江南小镇没有什么区别,白墙青瓦,花枝烂漫,因为气候温暖,四季都有鲜果。 景流晔着人送过来一盘白白嫩嫩、一看就多水多汁的果子,鹤知知看着眼馋,叫曈曈去井里打水洗一洗,端进院子来吃。 可是曈曈刚洗好,走进院子来,却迎面碰上了睢昼。 睢昼身上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只是进屋洗了把脸。 鲜嫩的果子已经洗好了,撞得这么巧,不招待一下,岂不显得太小气。 鹤知知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国师,要不要一起尝尝。” 原本以为,就凭睢昼现在臭着个脸的样子,他一定会拒绝。 却没想到,他一声不吭,冷眉冷目地走了过来,撩开下摆直接在石凳上坐下。 这便是要吃的意思了。 鹤知知轻咳一声,打了个手势叫曈曈把果子放在桌上,然后退远一些。 曈曈乖巧地出了院子,站在月门外守着。 院中只剩鹤知知与睢昼二人,鹤知知先开了口,寒暄道:“一路过来,国师辛苦了。” 睢昼冷声道:“没有殿下辛苦。半夜睡不着,白天还要赶路。” 鹤知知惊道:“你怎么知道?” 睢昼轻呵一声,语气显得有些尖酸:“眼下青黑,脸白无泽,这样下去,不是肝虚,就是肾亏。” 鹤知知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捂住自己的肾。 不就是失眠了一段时间吗,讲得这么可怕干什么。 令人无语。 鹤知知拿起一颗果子,塞到嘴里掩饰。 那果皮非常薄,轻轻一咬,汁水便流到口中,味道清甜。 鹤知知边吃边喃喃道:“迷雾是因为气候,那迷雾对那些人的影响又是怎么来的呢?” 尽管睢昼已经明确说了,这里面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但鹤知知还是很在意景流晔跟她说的那些事。 “一个人的心神,有这么容易被操控吗?” 她问的是睢昼,眼神自然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睢昼被她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你放心。” “什么?” “我不会迷失心智,变成你梦里那个杀人魔的。” 鹤知知一怔,睢昼已经站了起来,再也没有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鹤知知抿紧唇,也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她在门口把睢昼扯住,拦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迷雾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操控人的行为,这很可怕,不是吗?” “放手。”睢昼完全不理睬她的话,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鹤知知没有动作,睢昼用了些力气甩开她,垂眸直视着她:“别碰我。你不是不想接触我吗,碰我不是让你觉得难受吗。” 最后几个字,睢昼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着吐出。 鹤知知心里一阵难受,低声说:“睢昼,你为什么要一直误读我的话。我们还有正事要做,我想和你和平共处,不行吗?” “和平共处,正事。”睢昼脸上的神色更冷,轻声说,“原来你那天叫我不要恨你,是这个意思。” 话音落下,睢昼再没回头看她,直接跨出了月门。 不喜欢碰他,为什么拦他。 为什么要在他喝醉酒以后牵他的手。 为什么陪他入眠。 是不是,都是为了她口中的正事。 他早该明白的,知知对他的亲近看似霸道,其实从不逾矩。若是真心恋慕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占有的心思,怎么可能,不想要更亲近? 不是知知的错。 是他自己不争气,非不肯死心。 鹤知知神伤地留在原地。 曈曈无声靠近,扶着她的手臂道:“殿下……”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曈曈,叫人准备轿子,再休息一会儿,我要去找景世子。” 景流晔处理公务的地方靠近军营,外面有人驻守。 鹤知知的软轿一路抬过城墙、篱笆,经士兵检验后才能放行。 鹤知知对着一旁的福安道:“景世子看起来天真活泼,但处理军务井井有条,很是拿手。” “毕竟是从小便受了丁洋王耳濡目染。更何况,景世子天资聪颖,听闻幼时曾与国师大人一同上学,也也没有跟不上。” 鹤知知一怔。 睢昼和景流晔从小就认识? 她竟然不知道。 “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景流晔放下笔从桌前走过来。 鹤知知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想要先来了解一下更多的情况。关于雾卦。” 景流晔点点头:“殿下但说无妨。” “那迷雾你们查验过没有,里面有没有什么秘药之类的东西,可以摄人心魂?” 景流晔沉吟道:“这个,我们不是没想过。但经十数位药师推演查看,那迷雾范围太大,在全城各个角落都有可能出现雾卦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听说什么药,能够被稀释散布到这样大的范围,还能起效。” “更何况,迷雾来时无信,去时无踪,若是有人想用药物操控,也必须得提前好几个小时燃烧投放,且不说那样目标太大,一定会被发现,就说要算准这个时机,也几乎是难如登天。” “这样说来,迷药的可能性几乎被排除了。”鹤知知点着自己的手臂。 “是的。如果不是鬼神作祟,目前最有可能的,只有一种情况。”景流晔低声说。 “什么?” “有人在雾中布置这一切。” “有人?” “大雾四起之时,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是眼前站着一个人,也很难看清他的样貌,在这种情形下,想要装神弄鬼,是很容易的。” “再说,会去雾中求卦的人,大多都是心志不坚,且有迫切所图之人。在一个昏昧的环境中,这种人的心神很好被操控,不用神鬼,哪怕是普通人,经过训练,都可以做到。” 鹤知知轻轻颔首:“没错,你说的很有道理。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还需要进一步查探。” 听到这些,鹤知知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鼓励地看了眼景流晔,赞赏道:“景世子思维开阔,很有造世之才,之前是我误解你了。” 景流晔憋了一会儿,突然对她呲出两排大白牙。 鹤知知疑惑道:“怎么?”为什么笑成这样。 倒也不必这么开心。 景流晔抬起手臂,在胸前握拳,高兴道:“我装得很像嘛。” 鹤知知眨眨眼。 “其实这些,不是我想出来的。若是我能想得到,我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大泗城求助了。”景流晔旋身大步走到桌边,拿起一张信纸,展示给鹤知知看,“是方才,国师让人传信来,在信中提到的。” ……竟然是睢昼。 他也才刚到柳叶城,那么短的时间,就把一个谜题给破解了。 可他明明知道她好奇得紧,却偏偏不告诉她。 鹤知知撇了撇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方才揭开谜底的喜悦也没那么浓烈了,鹤知知讪讪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去看那金矿。” “我派人送殿下。晚上我父亲也会回府来,恭迎殿下。” “不用。”鹤知知道,“早就说过不用了,就让丁洋王忙自己的事吧。” 睢昼表面上看起来很不想管这摊子事,但该他出力的地方,他却一点也不含糊。 其实他再怎么嘴硬,对百姓的牵挂总不是假的。 想着这些事情,等回到景家的宅子,鹤知知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气也消了。 睢昼不知道是去了外面还是一直在屋里,鹤知知时不时从窗子往外看,却再也没见到他人。 直到晚饭送到各自房中,用完之后,鹤知知走到院中去看,才看到睢昼屋里亮起了点点烛火。 他在房里,只是躲着不出来见她。 鹤知知垂下眼睫,却也知道自己没立场不高兴。 毕竟之前,她就是这样对睢昼的。 大门外面,遥遥传来铜锣声。 那铜锣声频繁、尖锐刺耳,且十分漫长,敲了许久都不停。 周围十里内人家的狗全齐齐叫了起来,那铜锣顽固不化地越靠越近,似乎在每一户门前停留一阵。 经过景家的宅子,倒是不敢留,很快便经过了。 鹤知知召来福安:“外面那是什么?” 福安躬身答道:“是鹰巢军,正逐户地排查,农户家里有没有窝藏病人呢。” 第39章 黑化第三十九天 “鹰巢军。” 鹤知知揉了揉额角, 方才被那尖锐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痛。 “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鹤知知记性很好,还清清楚楚记得,几年前李簧提起鹰巢军时所描述的内容。 在他描绘的图景中, 鹰巢军就像一支神兵名将, 哪一户生了急病, 他们都能及时赶到, 而且所到之处, 便能将瘟疫斩草除根。 可是以她方才亲眼所见, 鹰巢军怎么像是家家户户狗都嫌。 福安低声应道:“许是乡民百姓, 有的不大配合, 便只能用些手段吧。” “那也不能这么凶恶。”鹤知知蹙眉。 听闻这鹰巢军一天至少巡逻三回, 而且不定时,不定点, 也就是说, 柳叶城的所有民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要接受鹰巢军的检查。 长此以往,谁受得了? 鹤知知思考着这些事,仰头看着月亮。 东洲的夜色很清, 或许今晚会比往日睡得安稳些。 鹤知知叹了口气, 挣扎许久, 还是躺到了床榻上去。 失眠久了, 睡觉都成了一件让人害怕的事。 她在心中默默背诵着以往在学监里觉得枯涩难懂的文章, 催促自己入眠。 半梦半醒之际,放在枕边的手心里好似有一抹温度轻轻划过,鹤知知下意识抓住。 在那虚幻缥缈的梦中,像是和人握着手一般。 梦境渐渐变得安稳。 翌日早, 鹤知知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动静。 她睁开眼竖起耳朵, 听清楚了, 是睢昼在说,今天可能会起雾,要趁机去山谷里看看。 鹤知知连忙爬了起来,匆匆让曈曈帮她洗漱整理,快步拉开门。 “我也去。” 睢昼瞥了她一眼,冷淡地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他看了眼景流晔,眼中意思很明显,就是叫他拒绝。 景流晔爽朗地开口道:“好啊,一起去。” 睢昼呼吸一窒,用力瞪他。 “干嘛?”景流晔摸摸后脑勺,“殿下很关心此事,是我们东洲的荣幸,当然要请殿下一起去。” 睢昼暗暗咬牙:“殿下在这里待着,也同样能关心。” “我说了,我也要去。”鹤知知戴好护腕,走到他们面前,瞥了睢昼一眼,平静道,“我若是不自己去,恐怕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睢昼脸色白了白,但随即更加僵硬,怒气冲冲地扭到一边。 鹤知知并没有跟他多说,睢昼现在反感她,也不是坏事,反正他们都是要划清界限的。 景流晔道:“那我们出发。” 鹤知知今日穿着一身方便骑马的束腰长裤,长发高高绑在脑后,手腕被护具勒得细细的,很是飒爽。 景流晔平时分不出美丑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转身想跟睢昼说点什么,却见睢昼垂着眼冷着脸,一副无心石佛的模样,无欲无情,一点也不像会跟他讨论这种事的样子。 景流晔“啧”了一声,作罢。 睢昼说的果然没错,辰时刚过,城里就渐渐起雾了。 那雾气由远及近,一开始淡淡的,几乎转瞬之间就变浓,很有妖魔腾云驾雾的气势。 等鹤知知几人接近山谷时,已经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马踟蹰在原地不肯走动,无论怎么拉动缰绳都只是嘶鸣着扭头。 几人只好下马,将马匹绑在旁边的树上,免得等会儿找不到。 “靠近些,我们别走散了。”景流晔很显然对这大雾有些犯怵,紧张地提醒。 鹤知知提步跟上,但景流晔毕竟比她高出不少,步子也迈得大,鹤知知不得不往前追。 追得有些费劲,想停一停歇一会儿,却踩到了后面人的鞋子,还差点撞到身后人的怀里。 被她踩到的那人“嘶”的一声深深吸气,那声音中体现出的痛苦,让鹤知知恍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其实是一头大象,这么一下就把他的脚给踩断了。 鹤知知扭头一看,是睢昼正跟在她身后。 冷着脸半眯着眸子盯着她,用目光无声地谴责她。 “抱歉。”鹤知知把脚挪开,很自觉地让到一旁,等着他先走。 睢昼看出她的意图,皱起眉:“这是做什么?” “你走前面吧,免得等下又踩到你。”鹤知知觉得自己很礼貌。 睢昼不悦道:“这是闹脾气的时候吗?我跟在你身后,才能更好地保护殿下的安危。” 鹤知知讶然道:“保护?我当然有专职负责保护我的人,国师应当保护好自己才是。”免得被她踩断脚。 一身黑衣的暗卫依言出现在鹤知知身后,如一道随行暗影。 睢昼冷冰冰地打量着那个暗卫。 暗卫被包得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目光炯炯地同国师对视。 用灼灼热烈的目光,体现着自己对工作的自信。 睢昼腮帮紧了紧,大步走向前方。 鹤知知悄悄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 这块木牌是昨天她去找景流晔时,从他那里要来的。 八卦图的形状,刻着一圈子丑寅卯,中间有一块镂空,里面应当是一块白布。 正是如今柳叶城最流行的雾卦。 把这木牌给她时,景流晔千叮万嘱。 叫她拿回去看看就行了,收在屋里,千万别带出来。 更不能带到雾里来,算什么卦。 期间景流晔再三保证自己绝对相信国师所言,相信柳叶城内没有妖魔,但是这玩意它就是有些邪门,千万不要乱来,免得招来了灾祸。 所以景流晔反复叮嘱鹤知知,绝对不可拿着它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否则若是被国师知道了,他就没有活路了。 鹤知知当面答应,今天却藏在衣襟里悄悄带了过来。 她盯着手中木牌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装神弄鬼。 她心中可没有什么要许的心愿,也不想算什么卦。 她只是想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在雾中摸索着前行。 上回来这山谷中时,无论是景流晔还是睢昼都并未发现可疑的踪迹,猜测背后作乱之人一直是趁着大雾的掩盖行事,便只有雾天时再来一趟。 几人乔装后潜行在雾中,都有几分紧张,高度集中。 忽然,鹤知知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 压抑的,喑哑的碰撞声。似乎被收在什么袋子里,一晃一晃地撞出声音。 鹤知知小声道:“你们有没有听见……” 前面两人都回头看她。 “好像是铜器的声音。” 景流晔瑟瑟道:“殿下,你别故意吓唬我了。” 鹤知知:“。” 她是认真的。 铜器,谁会随身带着铜器在山谷里走呢? 铁匠?路过的猎户? 都有可能。 鹤知知脑海中莫名闪了一下,还想起另一种人。 正思索着,睢昼那边忽然有了动静。 他仰颈朝远处看了一会儿,忽然纵身追了上去,身影转瞬即逝,消失在雾中。 鹤知知心口紧绷,下意识失声喊了他的名字,睢昼却再无回应。 周围只剩下茫茫大雾。 鹤知知喉咙口跳得飞快,撕扯着疼痛。 “睢昼呢?睢昼去哪里了。” 景流晔也十分惊讶,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国师大人功夫了得,殿下不要担心。他应当是有把握的。” 鹤知知已然面色苍白,强自按捺着焦虑。 不知道等过了多久,身边刮过一道劲风,有人突袭而来。 鹤知知身后的暗卫没有反应,静静待在原地。 那人到面前停下,手中提着一物。 鹤知知心神猛地一松,面上的神情没绷住挽成了笑容,唤道:“睢昼!” 睢昼微愣,呆呆地看着她。 鹤知知反应过来,揉了揉脸,移开视线。 睢昼抿抿唇,将手中的东西丢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面具,鸟嘴突兀,形状诡谲。 鹤知知下意识地皱眉。 景流晔疑道:“这不是鹰巢军的面具吗?” 鹰巢军在治瘟疫的时候,有一套保护自身的装备。 这鸟嘴面具便是其中之一。 鸟喙又尖又长,使人难以靠近,自然而然保持着一个距离,便是为了防止被感染。 鹰巢军的装备每一套都必须对应着人,若是遗失、损坏,只有到专属的机构那里凭令牌才可以补领,因此绝不可能被别人拿着。 睢昼拧眉道:“人跑了,只掉了这个。” “那也足以确认他的身份了。”鹤知知语气幽幽。 她听到的果然没有错,那闷在布袋里的沉闷响声,果然是铜锣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 迷雾中的人,竟然是鹰巢军。 这样一来,就很能说得通了。 什么人能走街串巷、随时随地在各个角落出现? 又是什么人能迅速消失,隐匿无踪,让人无法察觉? 鹰巢军便能做到。 大雾是他们的掩护,而那一身装备则是权力的象征。 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李簧的示意吗。 那日夜里,李簧府中的动静又是怎么一回事。 鹤知知脑海中盘旋着各种问题,慢慢开口道:“把面具留在这里吧,先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这……”景流晔不乐意,景家和李家多年不对付,现在竟然抓到了鹰巢军可能是操纵雾卦的把柄,他当然不愿意放过。 睢昼喝止道:“殿下说的没错。现如今没有充足的证据,哪怕真是李簧做的,李簧亦有无数种方式抵赖。” 鹤知知眸光微动,转眸看着睢昼。 然后在即将被察觉之前迅速收回。 景流晔再不愿意,也必须得知轻重。抱头道:“好吧,那我们现在无事可做了,回程吧。” 既发现了背后疑凶的真实身份,这迷雾也显得不再那么可怕。 景流晔大咧咧地走在最前,鹤知知依然跟在睢昼身后。 睢昼宽阔的肩背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好似稍一不注意便会跟丢。 他背对着自己,鹤知知再没了束缚,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睢昼的背上。 方才睢昼突然消失,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被人一把从喉咙里扯出来。 那般的难受痛苦,她实在是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她绝对无法承受,失去睢昼的可能。 她想要他好好的。 想要保护他的最好方式,便是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一定要许下的心愿的话,那便是这个了。 鹤知知在心里郑重地念道,期冀她和睢昼,能如同日与月,安安静静地各自待在天幕的两端,彼此辉映,却永远也不要有交集。 走出山谷,已近晌午。 日头挂得高高的,浓雾渐渐散了。 就像踏出了一个雾阵一般,眼前的世界再度变得清晰。 景流晔在前面用力地伸懒腰,放松不少。 鹤知知走出迷雾,心念一动。 偷偷伸手到怀中,拿出那块木牌。 忽然,鹤知知的眼眸错愕地震了震。 那块木牌中间的白布,竟然变成了蓝色。 在雾卦中,赤色为吉兆,意味着会心想事成。 蓝色为凶兆,意味着所许的愿绝不可能成真。 这是什么意思? 鹤知知心中一阵急跳。 她之前查看的时候,这木牌并没有任何变化。 偏偏刚刚再看,却变成了蓝色。 她很确定中途绝对没有人碰到自己,更不可能去触碰她怀中的这块木牌。 这,究竟是谁在捣鬼,用的什么计俩?还是说……真是因为她许了愿。 鹤知知用力地摇摇头,遏止自己荒谬的念头。 前方景流晔的声音传过来,问她:“殿下,怎么了?” 睢昼也奇怪地回头看她。 鹤知知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拿着这邪魔歪道的东西,赶紧把木牌塞回衣襟里,收敛心神道:“没事。走吧,我们去看那金矿。” 验收金矿并不需要做很复杂的工作,就是勘测一番它的体积、大小,计算一下金含量,估算一下价值。 然后由鹤知知签章盖印,调拨一些人过来看守管理金矿,便是意味着正式收回了皇家。 这座金矿的确不小,在东洲是一笔可贵的财富。 鹤知知仔细勘验过后,把方圆数里内的民众叫过来,做了个见证。 出于景家的忠心、智慧和胆气,将这座金矿挖掘出来,归给朝廷。从此以后,这座金矿由朝廷管理开发,每年将例出十中之一,赠与景家作为私产。 景流晔虽然贵为世子,但突然暴富之下,依旧喜气洋洋。 他得意了好一阵,却发现公主殿下派人收拾着东西,似乎不打算跟他一起回宅院,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 果然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景流晔刚想去问,准备自告奋勇地替殿下分忧解难,鹤知知却没等他,直接坐上马车走了。 坐在马车内,鹤知知手中展开着暗卫之前送来的字条。 上面记载着的,是一处山庄地点,那里便是江湖中的千耳楼。 山庄周围栽满玉兰,硕大的粉色花朵开得烂漫盛大,既美,且豪。 要在山上养这么多的粉玉兰,可要花费不少的银钱和人力。 鹤知知在软轿中闭目养神,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送信的小厮才过来回话。 “楼主有请。” 待终于见到那千耳楼楼主,鹤知知才知道,江湖中无事不晓的千耳楼,是由一个美妇人一手打理。 螓首蛾眉的美妇人一手捏着信函,一手扶在桌上。 待鹤知知走了进来,她才抬头看向鹤知知。 下一瞬便粲然笑道:“楼中弟子说公主殿下要见奴家,奴家还当他们是在说胡话。” 鹤知知朝她略略点头打过招呼:“秦楼主。” 秦咏言笑晏晏,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桌后绕了出来,朝鹤知知盈盈一拜。 鹤知知伸手虚扶她一把,和秦咏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还是奴家第一次见到公主宝印,更别说第一次见到公主圣颜,奴家这个小心儿,扑扑跳得厉害。”这样说着,秦咏却面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神色,“不知公主找奴家,所为何事?” “跟你买两个消息。”鹤知知也并不多废话,直接道。 “一个,是藏宝图的下落。还有一个,是一名朝廷要犯的下落。” 秦咏作吃惊状,捂住嘴道:“什么藏宝图?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至于朝廷要犯,就更奇怪了,犯人不叫官兵去抓捕,怎么找到了奴家这里来。” “官府虽然庞大,但有的事情还是不可为,还请秦楼主多关照。”鹤知知坦然道。 千耳楼做着贩卖消息的交易,这其中难保没有违法乱纲之事。她身为一国公主突然找上门,秦咏对她有防备,实属正常。 鹤知知只要将姿态放低,秦咏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她的诚意。 果然,打量了她少倾,便放下撑着下巴的手,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瞒公主。公主要找的东西,我早已经备好了。” 鹤知知神色微凛。 早知秦咏手眼通天,可她尚未登门,秦咏便已经准备好了藏宝图? 这实在是超出了鹤知知的预料。 江湖的水到底有多深,看来不是她一时半会儿能摸得清的。 鹤知知也绷紧了脊背,只见秦咏走到墙边,在某处摸了一下,墙上弹出一个暗匣。 秦咏将那暗匣整个抽/出,拿到了鹤知知面前。 “殿下,千耳楼做生意,都是明码标价的。殿下拿什么来买这张藏宝图?” 鹤知知抬了抬手,福安立刻从袖中也拿出一个盒子,放在鹤知知手心。 鹤知知递了过去。 里面是地契、几家钱庄的印章。 “秦楼主是生意人,应当最爱钱生钱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真金白银三千两,就在门外。” 秦咏笑得摇曳生姿,显然十分欢喜。 “殿下,奴家真真喜欢你……可惜你是一国公主。” 秦咏趴在桌面上,指尖捏着地契,扫了一下鹤知知的鼻尖。 “这单生意奴家做了。”秦咏把那个暗匣推给鹤知知,“殿下验收吧。” 鹤知知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张残破的羊皮纸。 纸上却不是画,而是一首诗,鹤知知看了几遍,不明其意,暂且收起。 “喏,先说好,这藏宝图就是神神秘秘的,可不是奴家拿假东西骗殿下。”秦咏说道,“那第二单生意,殿下是想问谁的下落?” “谭明嘉。谭家主事,私逃钦犯,如今不知所踪,秦楼主可有眉目?” 听见这个名字,秦咏似是想到什么,脸色却是变了变。 思索良久,秦咏终于开口道:“殿下既然说,这人是要犯。那么殿下捉到他之后,他岂不是会没命?” 鹤知知道:“他以权谋私,害及数千百姓,且唆使属下谋害皇女,恐怕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 秦咏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殿下,奴家同你做这个交易,代价便是,一命换一命。” 鹤知知绷紧下颌,放在桌下的手已悄悄捏好了手势,让身后的暗卫能够瞧见:“怎么说?” 秦咏却并没有动手,只是有些激动地说道:“奴家若是要殿下,把一个死囚放了,殿下答应不答应?” 鹤知知微微松了一口气。 “死囚?”她沉吟,“若是作奸犯科、穷凶极恶之人,就不能放。” 秦咏愤愤道:“周郎……周旭怎么会是恶人?他的女儿如花似玉尚且娇嫩,被官家子弟白白玷污杀害,他求告无门,亲手屠戮了那几个畜生,这乃是义薄云天之事,妇孺老少都要拍手称快,他怎么能做死囚!” 鹤知知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应诺道:“我答应你,我会去查。若查到的果真如你所说,必然叫他平平安安回来见你。” 秦咏轻轻擦了擦眼角,应道:“好。殿下所寻那人,奴这里暂时还没有消息。若有消息时,定然立刻送给殿下。” 鹤知知垂下眼。 谭明嘉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千耳楼都摸不到他的踪迹。 但是秦咏很显然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恐怕也是有些线索的。 鹤知知没再追问,点点头起身告辞。 秦咏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道:“殿下,你要的藏宝图,剩下的碎片,还有两片。” “秦楼主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殿下不用管。”秦咏苦笑一声,只犹豫了瞬间,便坚定道,“殿下若是想要,奴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一一找齐。但只有一条,殿下务必要保证,千耳楼安然无恙。” 下山的路上,鹤知知一直在想。 秦咏收集藏宝图情有可原,毕竟千耳楼就是做这门生意。 可为何听她话中的意思,却好似若是她将这藏宝图交了出来,便会有性命之忧? 是谁在威胁秦咏,让她冒险投靠自己? 轿帘外传来鹞子咕啼,鹤知知猛然抬头,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暗卫已飞上树梢,打斗之声不断传来,少倾,一个粉衣女子从半空中摔下来,狼狈倒在鹤知知轿前。 鹤知知眯眼细细打量着她。很年轻,样貌秀美,武功很高,以前从不曾见过。 那女子摔倒在地,只是受了轻伤,很快从地上爬起,撩了一把额前披散的长发,仰着下巴看向鹤知知,姿态倨傲且理所当然。 “别看我,我的目的不是你。睢昼呢?我要见他。” 第40章 黑化第四十天 鹤知知又仔细打量了她一遍, 在她腰间发现一个小小的腰牌,上面刻着的正是千耳楼的徽记。 鹤知知放松些许,身体也向后靠, 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看着她道:“若是让秦楼主知道你这样跟着千耳楼的客人, 恐怕不太好吧。” 那少女双手环胸,哼道:“别拿姑母压我, 我可不怕。再说,我又不是故意要跟着你, 只是要去见睢昼,恰巧和你们同路罢了。” 这女子一口一个睢昼, 叫得如此顺口,鹤知知不由得蹙起了眉。 她从未见过这人,睢昼从哪里认识的? “姑娘找国师有什么事?”鹤知知问。 少女随口道:“自然是有我自己的事,偏不想告诉你。” 鹤知知:“……” 怎么这么娇蛮, 看来是秦楼主用心娇疼出来的孩子。 鹤知知转眸道:“国师身份贵重,不能随便得见,姑娘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不会放你靠近的。” 少女瞪大眼睛,跺脚道:“你别吓唬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还不是因为你喜欢睢昼, 喜欢得不得了。” 鹤知知:“……” 她解释道:“并不是。” “哼, 我可是千耳楼的人,有我不知道的事吗?别想否认。” 什么时候, 这种谣言都传到了宫外, 传到了江湖中去。 鹤知知木着脸道:“我没有。” 少女一点也不打算相信她, 或者说,干脆就没有在听她讲话。 “快放我走。” 鹤知知平静地说:“你们千耳楼的消息到底靠不靠谱,为何我亲口告诉你的事情你都不当真。我这笔生意该不会是白做了吧。” “才没有!千耳楼的人,是会胡说八道的人吗?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你,我知道,大金的小公主,就是特别特别喜欢那个睢昼。” 鹤知知一脸麻木。 为何她自己心里的事,这女子说得比她还要笃定些。 鹤知知不打算跟她痴缠,放下帘子。 少女似乎铁了心要维护千耳楼的声誉,反而不依不饶继续道:“哦,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这感情上的事自在人心,我凭什么说准,对吗?” 鹤知知没有说话。 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需要她来应答。 少女的声音接着从帘外传来:“千耳楼最讲究证据,人心虽然不能用白纸黑字拓出来,可你的行为就是最好的写照。我绝不会骗你,你倒有可能骗你自己。” 鹤知知指尖掐进手心。 她打了个手势叫来暗卫,让人把那少女送回千耳楼。 少女轻功虽好,但毕竟年弱,没几下就被暗卫捉住,提着原路返回了。 软轿重新启程。 鹤知知长舒一口气。 行了半晌,鹤知知突然幽幽开口道:“方才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外面的人齐齐不敢应声。 鹤知知垂下眼,把怀中那块木牌拿出来,又看了看。 接着递到窗外交给侍卫,安排人把它送回宫中,问问无歧匠人,这东西能变红变蓝,是否能查出它的来路。 这之后便没再在外面耽搁,直接回了宅子。 刚进宅院,便听见院中一阵喧哗。 其中还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叽叽喳喳声。 鹤知知加快几步,果然看见那个千耳楼的少女正在里面,拦在路上,睢昼正在她面前,进退不得。 鹤知知抿唇,刚要上前解围,却听睢昼道:“秦兰儿?” 秦兰儿灿烂笑开,摸着自己的辫子顺了顺:“我就知道你记得我。” 果然是认识的人。 既然他们彼此相识,她当然不应该再阻拦。鹤知知垂下眼,没有往那边去,而是转身去了茶厅。 茶厅有些距离,至少,听不见那两人的动静。 在茶厅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坐了半晌,都不知这茶是什么味道。 鹤知知摸着茶杯,目光一直放在门口。 终于,秦兰儿一蹦一跳地经过,面上似有十分满足的喜色。 鹤知知身形微微一动,却又按捺住,没有起身。 秦兰儿倒是余光投进茶厅来,瞥见了鹤知知,蹦跳着朝她走过来。 鹤知知抬眼看着她。 秦兰儿撅着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球给她。 “姑母说,我顶撞了殿下,让我给殿下赔罪。喏,这是给你的。” 秦兰儿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鹤知知拿起那个小球,它是完全透光的,靠近桌上的小物体,便能把那东西放得很大,看得很清楚。 秦兰儿趴在桌上,似有深意地说:“你看,姑母连你喜欢这种奇巧玩意都知道,可别再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 鹤知知攥紧小球,几乎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口说:“那你呢?” 秦兰儿被问得愕然,眨了眨眼睛没有回话。 鹤知知看着她问:“你也喜欢睢昼,不是吗。” 秦兰儿转了转眼珠,答道:“怎么,他很特别吗,喜欢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国师。”鹤知知咬了咬牙,“圣人若仙,无情无欲,多少人在盯着他,看着他,期待着他,他不应该和私欲沾边。” “啊,你不是不信教吗?你心里这么虔诚,是因为忠于教义,还是因为忠于国师啊。”秦兰儿掩嘴道,“睢昼是很完美,可他也是人呐。人先得活着,活着就可以有爱恨。他要喜欢谁,谁要喜欢他,谁有资格管啊?” 鹤知知眼睫轻颤。 秦兰儿哼着小调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宅院里的下人才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过来跟鹤知知请罪:“那秦姑娘是世子爷的旧识,小的们从不拦她,谁、谁能想到,她竟胆大包天,顶撞殿下……是小的们失职,请殿下责罚。” 鹤知知眸光晦涩,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茶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鹤知知都能听见自己胸腔中澎湃鼓动的声音。 国师也是人。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自从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睢昼身上的重担,鹤知知便再也没有办法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了。 其实她跟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也在神化睢昼,她肯定也给睢昼增加了许多无形之中的压力吧。 她以为她不信教,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异端、是怪人,所以她对睢昼的亵渎也是人神共愤、不可原谅。 但其实,除了她以外,还会有别的人把睢昼当做普通人看待,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喜欢。 关注睢昼,照顾睢昼,并不是她的专属特权。 鹤知知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心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从茶厅回到院子,打算进房间。 睢昼今日却没有躲在屋子里,而是坐在院子的石桌上看书。 衣袂翩跹,风姿怡然。他在外面并没有穿着国师的装束,而是像寻常少年郎一般将长发束起,带着玉冠,光华耀耀。 鹤知知忍不住停下步子,扯扯唇角,声音有些干哑。 “秦姑娘找你,有什么事?怎么,没有多坐一会儿。” 睢昼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不在意地答道:“她?好奇心过甚,满足了她,她就自己走了。” “哦。”鹤知知没有再问,脚步僵硬地进屋,掩上门。 睢昼回头看着她的门扉,眼神复杂。 - 雾卦的嫌疑人既已确定了李簧,景流晔便向鹤知知申领了调度令,派人暗中查探李簧,以期发现更多证据。 另一边,鹤知知则是不露声色,以巡查东洲社情为由,一连几日都在百姓聚居的街区查看。 睢昼也同她一道。 两人骑着马在街道中穿行,附近百姓竟大多都是先向睢昼行礼,再向鹤知知行礼。 “看来皇权高于教义,只是一句自我欺骗的空话。”鹤知知拉紧马缰,往前加快了几步。 睢昼神色难明地看着她,亦加快速度跟上去。 东洲比起大泗城来说的确穷苦,百姓们都穿着粗布长裳,很多人手肘膝弯处都已经磨得很薄了,甚至还抽着丝,破着洞。 因为东洲大多数人家都是捕鱼杀鱼为生,所以街道上的坑洼里总是聚集着一滩又一滩黑水,混着脏泥,路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在莽撞的车轮碾过泥坑、把泥水溅到人脸上身上时,才会大声咒骂。 鹤知知眉头紧蹙。 在拐角处,鹤知知看见一个面色枯瘦、裤子短到脚踝的男子,正佝偻着脊背,把一袋铜钱给一个年轻的后生。 鹤知知眯眼看着这一幕。 手上、脚上都是污泥,一看就是做苦力活的,这些铜钱对他来说一定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像现在这样一口气拿出来,就有些可疑。 那后生收了钱袋,似是有些不耐烦,用乡里话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转头就跑。 经过主街时,后生看见鹤知知和睢昼的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畏缩地瞥了几眼,贴着墙根走了。 鹤知知翻身下马,用黑斗篷罩住自己,在人群中跟上那个后生。 睢昼也勒停马追过来,轻声道:“殿下,你……” 鹤知知竖了一根食指阻止他。 “我就跟上去看看。” 睢昼目光不住落在鹤知知的裙摆上:“殿下的衣袍弄脏了。” 鹤知知只摆手:“这不要紧。” 睢昼无奈跟在她身后。 鹤知知跟了一段之后,却发现,那人竟拐进了一座神祠。 至少不是去了赌场等地,鹤知知心头微松。却又犹豫起来,神祠,为何需要用到这么多铜钱? 鹤知知没有进去,在巷口等,许久后,那后生又跑了出来,手里的钱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紧攥着的一张纸券。 那是什么? 睢昼刚往前走了一步,鹤知知已经抬手,暗卫如一只鹰隼般冲上前,将那后生牢牢攥住,压在墙上。 年轻男子惊吓之下奋力挣扎起来,却丝毫也动弹不得。他不停地嘶吼喊叫,旁边路过的人却见怪不怪,还有些畏缩地更加提快步伐。 鹤知知走上前,从那人手中取下那张纸券。 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免罪。 再底下,绘制的是各种各样的花纹,还有一个人像。 手捧宝塔,衣袍飒飒,戴着国师冠。 鹤知知震惊得瞳孔微缩,倏地扭头。 睢昼也看清了纸券上的图案,脸色凝重,拿起纸券细看。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平声问那年轻人道:“这是何物?你从何得来。” 年轻后生嘴里叽哩哇啦,说的都是东洲话,一连成串,很难听明白。 睢昼捏紧纸券,蹙眉喝道:“慢慢说!” 那人看见睢昼,又是挣扎挺动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用不熟练的官话晦涩道:“这是……从神祠买,不,从神祠请回来的,有了这个,安安就能被免罪,病就会好了!” “买的?” 鹤知知脸色黑沉。 她让暗卫放开那人,叫他带路,随他一起去看了他口中的安安。 原来安安是他的堂妹,就是之前鹤知知看到,给他钱的那个男子的女儿。 安安也染了疫疾,重病在床,这附近的大夫都说没有办法,安安的父亲不得不拿出所有的继续,去神祠“请”免罪券。 看着草席上枯瘦如柴、双腿流脓的安安,鹤知知目光难受到了极点。 睢昼拿出手绢叠了几层,捂在鹤知知的口鼻,等了一会儿才劝道:“殿下,先出去。” 鹤知知咬紧牙关,转身退出这间破烂的小屋。 面前人流如织,来去匆匆,各个脸上都是仓皇的神色。 鹤知知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人,先敬国师大于先敬她。 “瘟疫是天罚?免罪券即可救命?”鹤知知冷笑,“能想出这套说辞的人,真该千刀万剐。” 睢昼在旁边沉默。那免罪券是从神祠换的,上面甚至还画着他的画像,他不知道能解释些什么。 清平乡的事情好似又在重演,鹤知知咬了咬唇,转身瞪着睢昼道:“你又打算什么都不说是不是?” 睢昼嗫嚅着,唇瓣微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鹤知知气得打了他一下,怒火炽盛,把那清透的双眼烧得更亮:“你答应过我什么?” 睢昼抓住她的手腕,牢牢攥在手里,胸膛起伏几回,低头看着她说:“不是我,我会查出背后的真相。” 鹤知知闭了闭眼,怒火终于褪去些许,用力把手抽回来。 “不用你查,我也会搞清楚的。” 鹤知知把侍卫叫过来,让人去请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一天之内一定要带过来诊治安安。 侍卫领命而去,另一边,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 鹤知知认出,那是她留在李簧那里观测动向的人,凝眉问:“李府有问题?” 小太监急促道:“殿下,出事了,李府的一个私兵突然发疯,把自己老娘砍成重伤,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 “什么?”鹤知知失声。 如果说雾卦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李簧,那为何他自己府中的私兵也会卷入其中? 难道是发现自己露了马脚,所以故意放出迷惑她的烟雾弹。 还是说,背后之人并不是李簧,而是另有其人。 雾卦,鹰巢军。 神祠,免罪券。 如果不是李簧…… 鹤知知眼眸微动,看向了旁边的睢昼。 睢昼亦脸色凝重,显然是和她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这里也有邪/教徒? 鹤知知让那小太监回李府去继续打听李府的事情,低声对睢昼道:“去神祠看看?” “恐怕打草惊蛇。” “你是国师,去神祠巡视理所当然,怎会打草惊蛇。”鹤知知往前走去,“而且,他们既然要在赎罪券上画你的画像,或许巴结你都来不及。” 睢昼抿紧唇,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前。 两人再次来到神祠。 刚进门口,睢昼便摘下兜帽,亮明身份。神祠中的膺人怔愣过后,纷纷跪地行礼。 睢昼让他们起来,淡然地走上前,问了些神祠运作的问题。 鹤知知则好似闲逛,绕着大厅转了一圈。 “……吾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打坐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挑水擦地。”那为首的膺人说着说着,声音忽然顿住,目光直直地看向廊柱后的鹤知知,“殿下。” 鹤知知抬起眼看他,下巴高抬。 她面前的莲座下有一个空隙,里面放着一个小方盒,她方才正要拿起。 “殿下,那是神座,无信仰之人不可碰触。”那膺人一身灰袍,头上覆着长长的头巾,气质很有些阴森。 鹤知知挑挑眉,收回手道:“我就看看。” 睢昼敛眸,不动声色地走到鹤知知旁边,也看到了神座底下的那个小方盒。 “殿下。”睢昼出声道,“我们去别处看看。” 鹤知知点点头,眼神去看向了屋顶。 下一瞬,厅内所有膺人胸口挨了一块石子应声而倒,睢昼也同一时间将鹤知知拦在身后,一掌推开神座,将底下的木盒取出。 打开旋扣,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卷卷捆好的免罪券。 “你们售卖这种东西牟利,是谁指使的?”睢昼举起一张,厉声问。 被侍卫摁压在地的膺人不断挣扎,却闭口不言。 “带回去慢慢审。”鹤知知下令,随行侍卫将神祠内所有膺人两两捆到一处,扔了出去。 睢昼似有所觉,猛然回头看向里间。 鹤知知也随着转头,那小门边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睢昼纵身飞速追了上去,鹤知知惊道:“睢昼!” 她来不及迟疑,也拼尽全力试图追上睢昼,在弯弯曲曲的弄堂里不知跑了多远,忽然一声巨响,头顶的屋宇震颤起来,似要倾塌。 鹤知知退了两步,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拽了过去,身后原先站着的地方砸下来一截圆柱。 “睢昼?” 睢昼拉着她穿过窄巷,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间地下室。 方才他们见到的那个黑影钻了进去。 睢昼放开她追过去,边吼道:“知知出去!” 出去?出哪里去? 方才的屋梁一定是被人埋了炸药,所以逐渐倒塌,与其冒着被砸死的风险,不如放手一搏。 鹤知知咬咬牙,也走进了那间地下室。 地下室很小,空空荡荡,分明没有别的出口,却只见到睢昼一人在其中。 鹤知知刚想问,身后石门传来沉重声响,出口瞬间被堵住,只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口透了些光进来。 睢昼呼吸一紧,立刻去推那石门,却推不动。 他从小口伸出手去摸,摸到一把锁,神情稍怔。 鹤知知眼瞳睁大,看向对面的墙壁:“……在渗水。 ” 水流声越来越大,哗啦啦的水从四周墙壁流下来,很快积满了一层。不用过多久,这里便会成为一座水牢。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凝神道:“没关系,十七他们会找过来的。” 十七是她的暗卫。 睢昼声音森然:“找过来也没有用。门外被人上了密文铜锁,若是解不开,很难打开这道石门。” 水流的速度,一定比他们撬门的速度快。 睢昼摸到那把锁,因形状很熟悉,瞬间便认了出来。 好在之前景流晔带给他看过这种密文锁,让他解过,因而知道诀窍。 睢昼把密文锁上每一个密文都摸到了,记在心中,便收回手默默专心推演着。 水面涨得越来越高,很快及膝。 鹤知知抱着手臂,知道睢昼在忙,自己找了个墙角靠着,尽力蜷缩起来。 水里好冷。 没过多久,鹤知知却被整个纳入了一个温暖怀抱之中。 她第一反应是推拒,睢昼却按着她,抓住她的手,嘘道:“别吵我。” 鹤知知不敢动了,脸颊贴在睢昼胸口,静静站着。 鹤知知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被睢昼牢牢抓住,紧握着。 她没法再否认。在这十数个夜晚里,她的确都是在想象着,和睢昼牵着手,听见彼此的脉搏,才能睡得着。 如果她不是公主,她看待睢昼的方式,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水面已经没过鹤知知的胸口,呼吸不畅,冰冷侵袭全身,慢慢把思维都变得迟缓麻木。 鹤知知眼睫慢慢地眨动,渐渐闭上。 肩膀却被人揉了揉,身子跟着晃了下。 “殿下。”睢昼叫她,“跟我说话。” 鹤知知摇头道:“你要解锁。” 睢昼的笑声从头顶沉沉地传来:“不耽误。” 可以一心二用?那他刚刚还要她别乱动。 鹤知知撇嘴。 大约是见她不开口,睢昼自己找起了话题。 “殿下这段时间不理会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怎么还不来找我认错。” 什么誓言? 鹤知知懵然。 “殿下十一岁时,在金露殿外的桃树下摆上香炉,要同我结义。”睢昼娓娓道来,“我说我不能结义,殿下便退让一步,拉着我跪拜,说不做兄妹,也要做一辈子的挚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永远不分开,还对着桃树磕了三个响头。” 鹤知知头皮发麻。 她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具体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但这种有点病病的话,的确像是她那个时候说得出来的。 鹤知知感觉自己的瞌睡都被尴尬醒了。 睢昼指责她:“你记性不好。” 鹤知知撇撇嘴,忍不住回嘴:“你记性好。那么久以前认识的人,还记得清清楚楚。” 睢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秦兰儿。 睢昼笑了一声,回忆道:“是她让人印象深刻。” 鹤知知悄悄咬着唇。 “她父亲是江州有名的谋士,还有个神秘莫测的姑母,从小便同景流晔很聊得来,只不过有个毛病,遇到什么事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有一回,景流晔半夜尿床,第二天早上起来叫下人洗床单,被她看见了,她非要问清楚为什么一大早要洗床单,景流晔不肯说,躲了她几天,那几天晚上景流晔被窝里全是蜈蚣毛毛虫。” 鹤知知听笑了:“小时候就这么难缠,长大了肯定更加不好应付。那她上次找你,你怎么做到,那么快就让她走了。” 睢昼眨眨眼,一手从那个小口里伸出去,摸到了密文锁。 一边仔细地拨弄密文,一边低下头,将唇瓣贴到了鹤知知的耳骨上。 “她说世人都有她捏在手里的私/密癖好,唯独不知道我的,说我不像个活人。她不满意,非要我告诉她一两个。” “所以我告诉她,我唯独钟情于殿下。” 第41章 黑化第四十一天 “咔哒”一声轻响, 铜锁打开,石门得以被缓缓推开。 一室积水倾泻而出,鹤知知被水流冲得往前踉跄了几步, 正撞进睢昼怀里。睢昼将她打横抱起走出屋外, 撞上匆匆而来的暗卫。 暗卫一身黑衣,与睢昼迎面相撞, 僵立不动。 睢昼看着他。 他看着睢昼怀中的公主。 睢昼寒着脸, 直直盯视着他,接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门外有马车在等着,整座神祠已经被包围了起来, 睢昼用斗篷罩住鹤知知,把她抱进马车。 马车碌碌赶回景家宅院, 睢昼把鹤知知送进房中, 叫福安立刻请随行的太医过来。 福安虽然惊慌失措, 但也没有出乱子, 一边安排着人手去请太医,一边叫曈曈绿枝进来给殿下更衣。 绿枝瞥了屋外的国师一眼,把门掩上。 屋外, 睢昼静立在园中, 神色看不出喜怒, 似乎在遥遥想着心事。 方才在马车中, 知知并没有回应他。 但是他既然话已出口, 就决不允许知知再装作没听见。 他会一直重复,一直重复,直到知知给他回应为止。 否则, 他这一次, 一定会让知知付出代价。 一个闪身, 暗卫出现在睢昼面前。 面容用有着暗纹的织锦面罩蒙住,只露出高耸的鼻梁,和锐利的双眼。 他紧紧盯着睢昼,目光似是打量,也似是试探。 睢昼呼吸放缓,亦沉默地回视着他。 这支暗卫,是最接近知知的人。 无数次在他没有机会站在知知身旁时,他们却有充足的立场贴身保护。 睢昼不自觉地展开胸膛,将肩背挺得更直。 两人站在一块,身形相仿,还真说不清谁更高大一点。 大约是见睢昼久久不动,暗卫忍不住出声,提示了他一下。 “苹果。” 什么? 睢昼蹙眉,眼中的防备和敌意并未消减。 他听清楚了暗卫的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桌上的果盘。 见他会意,暗卫更加激动。 背在身后的手,手指悄悄点在了一起。 暗卫亲眼看到,眼前这人将殿下抱了出来,将殿下带上马车,将殿下据为己有。 在暗卫的眼中,殿下没有阻止这一切,那么也就意味着,眼前这人已经成了殿下以外的,他们的第二个主人。 殿下不在,他们就来跟第二个主人论功行赏。 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 睢昼试探着伸手,从果盘中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暗卫双眼晶亮,直勾勾地看着。 睢昼轻轻地抛过去,暗卫立刻接住,然后扭捏了一下,羞怯地伸出两根手指。 他们这次出动了两个人。 一人得要一个。 睢昼抿抿唇,又给了一个。 暗卫唰地消失,如电闪雷鸣。 睢昼站在原地,摇摇头失笑出声。 - 屋内,鹤知知泡过热水澡,喝过姜汤,由太医悬脉诊治着。 她坐在桌前,伸着手腕,愣愣地出神。 这种恍惚的状态,已经保持很久了。 从睢昼在她耳边说出那句话开始。 鹤知知眼前好似云山雾绕,一片晕乎乎。 她本来想着,睢昼对她只是出于多种原因而产生的错觉。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会好了。 但睢昼语气如此认真,她反倒成了摇摆不定的那一个。 她该对睢昼说什么? 她对睢昼,又是如何想的。 如果她不是公主,睢昼不是国师,他们的关系会怎样…… “殿下是受了惊吓,又连日劳累,再加上泡了太久的冷水受了寒凉,导致身子发虚,接下来要好好卧床休养。” 太医收好医箱站起来。 鹤知知缥缈的神思被打断,眸光转到太医身上,同他道谢。 “这是微臣的本分。”太医道,“殿下可能这两日会发一场烧,请福安公公多多关注,随时知会微臣。” 福安连声道:“一定,一定。” 鹤知知叫住太医:“睢……国师大人,也同样受了寒,还要劳烦太医,给国师看看。” 太医点点头,背起医箱去了隔壁。 鹤知知倒在枕上,半天没有说话。 身子一阵阵地发虚,但是这样贴着枕头,在安稳的地方休息着,心里并不慌张,反而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踏实感。 福安凑上前来,心疼得直问鹤知知,究竟是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鹤知知便将这几日的事情串在一起,给福安讲了讲。 从迷雾中发现鹰巢军的面具,到发现神祠在高价贩卖免罪券,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将她和睢昼关在水房。 好像他们查得越深,受到的阻力就越大。 这个背后之人,不仅不惧怕皇廷,也不惧怕月鸣教。 他甚至三番两次想把鹤知知玩弄在股掌之间。 福安拍了拍心口,叹道:“怎么会这么凶险,奴才倒希望殿下能像从前一般无忧无虑的就好了。” 鹤知知笑了笑,撒娇地在枕上蹭蹭。 “这话,也就只有福安你敢说。”鹤知知嗔他一句,“所有人,包括母后,都在盼着我长大,担更多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福安叹息一声,替鹤知知掖好被角,说:“殿下先睡一会儿,别再想这些事情了。” 鹤知知点点头,闭目假寐。 但终究是睡不安稳的,没多久鹤知知又睁开眼,挣扎着想坐起来。 正在继续硬躺和冒着被福安训的风险下床走走之间挣扎时,曈曈在门外禀报,说太医求见。 鹤知知披衣下床,将人召了进来。 一见太医,鹤知知便问:“怎么,是国师病得很重吗?” 太医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道:“国师大人身子骨强壮,并无大碍。但,微臣在替大人查看时,发现了一点异样,不得不来向殿下回禀。” 鹤知知凝眉,让他继续说。 - 微风吹过院子,鹤知知身披斗篷,凝望着睢昼房门的方向。 过了会儿,一个小太监垂着脑袋走出来,到了鹤知知面前,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小的没见着国师大人。” “他不在?” “不,大人在房中,但是不肯见小的。大人说,殿下若是要关心他,就要亲自去。”小太监瑟缩着把话传完。 鹤知知抿抿唇。 她想着方才太医告诉她的话。 睢昼身上虽然没有生病,但却有着伤疤。 零星分布在手臂上,看上去像是锐器所伤。 而且痕迹很新,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伤口。 伤口的位置,一般磕碰不到,而就算是不小心伤到了,按照常理来说,也应当经过护理。 但是那些伤口看上去像是被放任不管,已经结疤,没有一两年恐怕消不去。 太医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将这事禀告了鹤知知,鹤知知也百思不得其解。 睢昼从不与人打斗,究竟是从哪里受的伤? 鹤知知很想知道,但她不方便去问,于是差遣一个小太监进去问询。 结果,却被睢昼赶了出来。 非要她亲自去…… 鹤知知抿抿唇,终究还是提步上前,敲响了睢昼的房门。 点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谁呀?大人今天没空。” 鹤知知道:“点星。” 门立刻从里面被拉开。 点星探头探脑地看着她,邀请道:“殿下,快进来。” 鹤知知迈过门槛,穿过屏风,慢慢朝里间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沉重。 终于,还是见到了睢昼本人。 他坐在桌前喝茶,已经换了一身雪白新衣,半湿的长发散落肩头,如春雪中的翩翩贵公子。 看见鹤知知进来,睢昼一扬手,点星便赶紧退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被带上。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道:“不必关门的。” “哦,原来殿下想让别人看见你我在一处?” “……”鹤知知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知知,你究竟在害怕什么。”睢昼站起身,朝鹤知知走过来,步步逼近。 “你不敢见我,躲着我,但是又比谁都关心我。”睢昼逼得她后退两步,直到脊背贴着墙壁才罢休,“你到底在想什么?” 鹤知知大脑又有些混沌,撇开脸,答道:“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有了错觉,我道歉,我不应该那么关心你。” “那不是错觉。”睢昼磨了磨牙,“你没有权力否定我的想法。” “……” 鹤知知抿唇不语。 她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她到底是进来做什么的? 睢昼的眼神中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像是痛楚。 他对鹤知知喃喃低语:“知知,你是不是在玩弄我?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对你一样,对我认真。” 鹤知知脑中嗡的一声。 玩弄?她吗? 所以她扮演的,果真是那个恶女的角色。 鹤知知呼吸起伏,扭身要从缝隙里钻出去离开,睢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在墙上。 鹤知知瞥了他一眼,手上忽地使劲,反而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推开睢昼的衣袖,露出小臂。 他的小臂上肌肉饱满,因用力而绷起了青筋,皮肤温润白皙,既有力量,又有美感。 破坏这一切的,是手臂上的几道疤痕。 浅粉色的伤疤,旁边还有血痂,一看便是没能好好痊愈。 的确是这几天的新伤。 鹤知知拧眉细看着。 顺着她的目光,睢昼也低下头,看见了那几道伤疤。 了然道:“你是因为这个才过来找我的。” 鹤知知没有否认:“这是怎么回事?” “小伤,我自己弄到的。”睢昼随口回答,仿佛一点也不关心。 他紧紧盯着鹤知知,语气几乎是逼问:“知知,你当真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鹤知知明白他是在问什么,可是她自己的脑袋也是一团乱,如何能够回答。 见状,睢昼垂下眼,脸色也沉寂几分,像是很可怜的样子,但抓着鹤知知手腕的手却越发用力收紧,手指甚至在那娇嫩的肌肤上留下红痕。 睢昼自嘲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把我看成一个笑话。是我不自量力,以为你是真心的,所以也拿真心回应你。” 鹤知知听得心绞痛都要犯了,瞪起双目,眼眶有些微的泛红:“你在说什么!” 什么笑话,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鹤知知心口一阵急颤,睢昼如果要这样揣测她,她也无话可说。反正她在那故事里就是一个原原本本的恶人,只有离开睢昼他才有可能幸福。 鹤知知脊背紧绷靠在墙上,视线挪开看着别处,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顾手腕被拧得发痛。 她从小便这样,气到极点时便犟起脾气生闷气。 睢昼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红彤彤的眼睛,才稍稍松开力道,从手腕滑到手掌,和她十指交扣,依旧按在头顶。 两人贴得很近,睢昼比她高出不少,鹤知知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 睢昼垂着双眼,目光很冷静,像是一条缩居在草丛里的蛇类,仔细地观察着猎物的每一丝变化,寻找着出击的最好时机。 但睢昼开口,声音很委屈,像是被人欺负足了的小可怜。 “没关系,我答应过知知,以前种种我都不计较了。” 鹤知知脖颈绷出一道纤长的直线,又缓缓放松。 以前那些事,谁还辩得清楚?如果睢昼能如他所言真的放下,她才能松口气。 睢昼贴得更近,唇瓣若有似无地触到鹤知知的发顶,轻声说:“只要知知也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躲着我,认认真真考虑我们的将来。” 鹤知知一怔,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刚要挣动,腰肢也被人锁住,睢昼将她托抱起来,牢牢困在怀里。在同等的高度下,鹤知知终于看清了他眼底的张狂和执拗,他也没有要再掩藏的意思。 鹤知知嘴唇忍不住轻颤,还想说话时,睢昼却提前打断了她。 “我知道,知知并不喜欢我。”睢昼用很哀伤的表情,但却微笑着,“可是我心悦知知。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我都会等着知知来喜欢我。” 鹤知知心口跳得更急,却不像方才那样撕扯着疼痛。 她狠狠吞咽了一下口水,腰窝里一阵阵热胀发酸,想要蜷缩起来才好。 “你,你先放开我。” “不行,知知还没答应。”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鹤知知小声喃喃。 雾卦的元凶还没有抓到,谭明嘉不知所踪,神祠里的神秘人险些将他们两个都杀了。前方荆棘重重,她心里哪怕再纠结,也只能搁置一旁,先想着要事。 睢昼摇摇头:“这件事才是我的头等大事,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说。” 听见他亲口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鹤知知很想叹息。 但是又有种莫名的奇妙感觉。 以前她总觉得,睢昼像是一道标杆立在前方,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年纪轻轻便能将所有责任揽在肩上,比她强出十倍百倍不止。 但现在,亲眼看着睢昼耍赖,鹤知知心里的负担也减少了一些。 仿佛能更明确地认识到,他的的确确也是个普通人。 鹤知知沉默着,想把他推开却推不动,心中挣扎了半晌,终于没忍住小声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谁又说得清楚,现在这个情形是不是受了书中剧情的影响呢。 “不会有那一天。”睢昼脸色黑沉,磨了磨牙,指腹轻轻摩挲着鹤知知的脸颊,“知知,不要妄想,这种虚幻的借口不足以拒绝我。” “你现在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睢昼给了她两个选择,然后又道,“如果你选择后者,我现在就出去,把那天在将龙塔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 “你疯了!”鹤知知吓得揪紧他的衣领。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还能用这一招。 “我没有疯,只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睢昼轻轻眯着双眼,作势要冲出门去。 鹤知知揪得更紧,挤了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点声音:“……好。” 睢昼双眼一亮,喜道:“你说的。” 鹤知知艰难地点了点头。 睢昼高兴地轻轻咬着唇角,好似一个被夺走清白的可怜人,终于等到了沉冤昭雪的希望。 她仰头看着睢昼,心情复杂难言。 明明是她被胁迫在角落里,被控制的也是她。 为什么睢昼却是一副受害人的样子。 偏偏就连她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鹤知知再也憋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睢昼立刻警惕起来:“你不能反悔。” “不反悔。”鹤知知应下,眼睛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示意他,“我现在能走了吗?” 睢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好似春暖花开,雪化成川。 他轻轻嗅着鹤知知身上的淡淡香气,还不想放开,但也知道现在不适合再乘胜追击。 睢昼压着心中的鼓噪,慢慢放开手。 鹤知知立刻跑出门去。 一路回到隔壁的房间,鹤知知伸手拍着脸。 滚烫的温度,烫得手心都有些受不了。 呆坐了半晌,鹤知知才发现,自己完全被睢昼带偏了。 所以睢昼手臂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鹤知知捂着脸。 用晚膳时,景府的小厮过来传话。 说丁洋王今天终于得空赶了过来,想请殿下和国师一同去前厅用膳。 鹤知知缩在房里,让曈曈去传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改日再拜会丁洋王。 曈曈领命去了。 听着曈曈在门外与那小厮说话的声音,鹤知知又想到今日睢昼说,不能再躲着他。 不反悔…… 鹤知知定了定神。 又多此一举地叫曈曈再去传了一次话,务必要强调,她是真的身子不适。 因她称不适,晚上早早便就寝。 外面的灯火都差不多熄了,鹤知知翻来覆去,却没办法安稳地闭上眼。 突然,身后的帘帐外传来声音。 “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鹤知知吓了一跳,接着心慌,身子都僵硬起来。 半晌才慢慢爬起来,撩开帘帐,看到睢昼站在外面。 他松松束着长发,手里提着他的枕头。 见识过了睢昼不输武林高手的身手,鹤知知已经不会再傻到去问他到底是怎么进房来的这个问题。 鹤知知呆滞地看着那只枕头:“我……我没睡好,所以不舒服。” 睢昼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把他手里的枕头放到鹤知知的榻上。 并且用眼神看着鹤知知,示意她睡进去一点,让出一些位置。 鹤知知口干舌燥,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睢昼朝她一笑,很温柔的样子:“当然是陪你就寝。” “为、为什么?”鹤知知差点跳了起来。 他们只是约定好,要考虑考虑。 怎么能突然进展这么快? 睢昼看了她一眼,表情好像比她还惊讶。 “知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我偷偷溜进来握着你的手,你才睡得安稳的。” 睢昼又笑了笑,专注地凝视着她,开朗道:“现在我不想偷偷了。” 第42章 黑化第四十二天 鹤知知浑身僵硬, 整个人好似变成了一块石板,强撑在床上。 连睢昼什么时候已经爬上床,越过她, 在床榻里侧安放好枕头了都不知道。 好半晌,鹤知知才猛地跳起来, 额头差点撞到床板。 “你你, 你说什么?”她失声问, 嗓音劈叉,有点哑。 睢昼正在拍拍他的枕头。 听见鹤知知惊声质问, 赶紧伸手浅浅捂住鹤知知的嘴。 “别声张,门外的侍女进来查看怎么办?” 他说的有道理, 鹤知知点点头。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用力抓下他的手,狠狠压低声音:“要不是你在这儿,我躲什么?” 睢昼眨眨眼,一脸无辜。 鹤知知一阵头大,推着他的肩膀, 想把他赶下床去。 “开什么玩笑, 你怎么能待在这里。” 睢昼坐在床里侧, 哪里是那么好推动的, 鹤知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身上都热得微微出汗了,他还是岿然不动。 怎么块头那么大。 鹤知知揉着手腕在心里抱怨。 “你现在怎么这么赖皮?” 鹤知知困惑地问,觉得很神奇。 睢昼垂下眼帘, 试图遮住眸底的一分暗淡:“我以前就是对你太听话了。” 鹤知知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神, 顿时一僵, 手上的动作也有些不知所措。 睢昼躺了下来, 公主的床榻很宽敞,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睢昼一脸自在。 他侧着身,反手撑着自己的脑袋,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空着的那边床榻:“躺下来呀。” 鹤知知紧紧闭上眼,似是不愿面对这一幕。 睢昼轻笑一声,从后面伸手拉住鹤知知的衣袖,扯着她倒下。 鹤知知还想挣扎,睢昼的手指却来到她的鬓边,停留了一会儿。 鹤知知脸颊瞬间发热,下意识地以为,睢昼会触碰她的面颊。 但睢昼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轻轻用指尖梳理着鹤知知的鬓发,那手法让鹤知知莫名想到之前在将龙塔时,看到他给那些野鹤梳毛。 鹤知知紧张不已,却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心里的鼓点越是敲得厉害,面上就越是绷紧。 她不敢让自己显得太在意。 睢昼叹息一声,手也收了回去,十分规矩地侧躺在一旁,低声说:“睡吧。我只是想守着你好好睡觉而已。” 原来是这样。 鹤知知眼睫微动,暖流一阵阵从心底涤荡而过。 是她想得太过分了。 睢昼那样单纯的人,当然不会有太过复杂的想法。 他只是想做一点好事而已,有什么坏心眼呢。 鹤知知渐渐放松僵硬的身体,调整了下睡姿。 她平躺着,感觉到身旁睢昼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有几分炙热。 “睢昼……”鹤知知忍不住咽了咽喉咙,确认道,“你说了,要给我时间慢慢想的。” 睢昼点点头,轻嗯一声回应她。 鹤知知似是放心不少,也转了个身侧躺着,手习惯性地搭在枕边。 睢昼看见了,伸手覆上去,和她十指交握。 鹤知知微微笑了下。 果然,这种感觉和前段时间半梦半醒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睢昼真的有在偷偷关注她。 哪怕那段时间,他其实还在生她的气。 鹤知知拉紧睢昼的手,轻轻晃了晃。 在快要入睡的迷蒙边缘,黏黏糊糊地呢喃说:“你要好好等我。我会快点想的。” 睢昼的神情顿时怔住,脑海中闪过一片空白。 等到他回神时,鹤知知已经安安稳稳去了梦乡。 这个时候把她叫醒让她再说一遍,她是不是会生气。 睢昼咬了咬牙,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在清醒和沉醉之间不断转换。 他用气声佯怒道:“你总是这样,还想叫我不要喜欢你。” 说着,睢昼目光落在了鹤知知的唇瓣上。 粉嫩水润,因为侧睡的姿势,被脸颊肉挤着微微嘟起。 睢昼忍不住慢慢地凑近。 本来想着,就先闻一下。 但靠得越近,清甜的香气就越明显,比任何香茶都要吸引人。 仿佛有一个神秘咒语在人耳边盘旋,不断地告诉他,只要轻碰一下,就能解渴。 睢昼喉结滚动,但也没有第一时间乱动。 而是伸手,捏了捏鹤知知的脸颊。 她脸蛋软,轻轻用力就被捏开,拉起来像什么白白嫩嫩的糕糖。 睢昼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得都能看见整齐的白牙。 很快,睢昼想到之前被抛弃的事,顿时又收了笑容。 眼神也跟着晦暗不明,仿佛云层背后隐隐约约藏着的闪电。 上一次,他也是觉得这样开心,在将龙塔上,仿佛每一天都过着顶好的日子。 但短暂的幻梦一结束,他就立刻被扔到一边,狠狠地让他清醒。 睢昼捏着鹤知知脸蛋的手指忍不住想加大力气,想让她疼痛醒来。 长得这么无辜,心却那么无情。 但睢昼最终还是没有用力,而是轻轻放开。 她要是醒了,肯定又要拒绝他。 睢昼眸光闪烁,这回没有再犹豫,还带着一丝故意,贴上了鹤知知的唇角。 原本真的只是想浅尝辄止。 算作惩罚,也算作给自己的补偿。 轻轻地触碰着,清甜幽香不断钻入鼻息,好似一种指引,告诉他深处有更多。 睢昼大约低估了自己的焦渴程度。 他试探地啄吻了几下,鹤知知始终没有反应,睡得很熟。 睢昼心里一时涌上复杂思绪。 不是防备他吗。不是躲着他吗。 为什么又在他面前露出这么信赖的姿态。 这样真的很难让人不贪心。 睢昼动作大了些,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含吻了一会儿,扶着鹤知知脸颊的手微微用力,鹤知知的嘴巴被捏开,露出腹地。 睢昼乘胜追击钻了进去。 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最后,睢昼已经俯在了鹤知知上方,就差压上去。 旁边的床单,被睢昼紧紧抓着,指骨用力,突出如鹰爪,床单的褶皱从手心蔓延开。 过了好半晌,睢昼才抬起头,坐起身靠在床头。 脸色酡红,双眼迷蒙张着嘴呼气。 给是给她时间想了。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 第二天清早,曈曈已经尽职尽责地守在了殿下门外,等着殿下传唤。 天色还早,若是在金露殿,殿下肯定没有这么早起来。 但是现在在外面就不一定了,殿下很少睡得安稳。 曈曈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童出现在院子的另一边。 是国师大人身边的点星,正打着哈欠守在国师大人门前。 曈曈朝那边看了一眼。又一眼。 终于没忍住,嘴里“噗嘶噗嘶”发出声音。 点星果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曈曈招招手,叫他过来。 点星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问:“我?” 曈曈用力点头。 点星撇了撇嘴,抱着手臂走了过来。 曈曈也离门口远了些,两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事。”点星倨傲地问。 曈曈想要和他打好关系,友好道:“你不用这么冷漠,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我们是什么关系?”点星一头雾水,把曈曈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难道是我失散多年的娘亲。 但是看年纪也不像啊。 曈曈亦拳抵唇,咳了两声。 “这就要看国师大人和公主殿下是什么关系。” 事关国师大人,点星来了兴趣,郑重问:“怎么说?” 曈曈挑了挑眉,表情十分活泼。 比出一根手指,再比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两下,并到一处。 然后朝点星挤眉弄眼:“当然是这种关系。” 点星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两根手指,突然会意。 震惊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捂住嘴。 “什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殿下身边的侍女知道了,他都不知道。 为什么殿下告诉侍女不告诉他? 为什么国师大人也不告诉他? 为什么为什么。 看点星一脸生气的样子,曈曈安抚道:“别急,我慢慢给你说。” 点星屏息认真聆听。 曈曈说:“一开始,殿下对国师大人一见钟情。” 点星点点头,觉得这很正常。 “但是,国师大人抵死不从。后来殿下对大人穷追不舍,甚至同他吃住都在一处。你还记得我们去将龙塔住了几十天吧?” 点星回忆起往事,点点头。 曈曈胸有成竹道:“那都是殿下的计谋。” “是吗?” 曈曈示意他不要打断。 “在将龙塔,他们一定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比如说,殿下对国师大人动手动脚。国师大人被逼到了极点,终于爆发。”曈曈又道,“大人和殿下这阵子,不是在吵架吗?” “是啊。”点星苦着脸,他也发现了。 他不喜欢大人和殿下吵架。 曈曈摸了摸下巴,笃定地说:“没关系,别怕。不用多久,他们就会琴瑟和鸣的。” 点星虽然很震惊于这种内幕,但还是忍不住崇拜地看着曈曈:“你怎么发现这些的?你偷偷看到了?” 曈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看到啊。我猜的。” “……”点星明白过来了,“刚刚都是你编的?!” “这不能叫编。”曈曈羞涩地低头,“这是合理推测。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才不是!”点星拍桌站起,“根本不是这样。胡说八道。” 果然,世人都不能理解大人和殿下之间的爱意。 曈曈失落地抹了抹眼角,也起身站直。 不过,没关系,这种不理解,也正是这份深情的独特之处! 她会继续相信的。 曈曈正打算回去工作,点星思考了一会儿,开口了。 “大人和殿下,从前是王母娘娘桌上的两个蟠桃。” “嘎?”曈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点星继续深思着,一边道:“孙大圣来了,大闹天宫,要吃掉其中一个。” “另一个便跳出来阻止,大声说,不要吃它,吃我吧!” “大圣不喜欢会说话的蟠桃,恼怒之下,把两个蟠桃一齐丢下了凡间,化作了国师大人和殿下。” “他们须得一齐斩妖除魔,才能携手返回天界,做一对亲密的蟠桃。” 曈曈听得一愣一愣的,虚心问道:“前世的事,你怎么知道?” 点星挺起小胸脯道:“我猜的。” “也是编的啊。”曈曈叹息。 点星怒:“怎么,不行吗?你能编我为什么不能。” 曈曈摇摇头说:“没有没有,你能你能。不过,你说的这一种故事,也挺不错的。” 点星哼的一声,抬起下巴道:“当然是这种比较好。” 鹤知知醒来时,听见门外似乎是曈曈和点星的说话声。 她悚然一惊,赶紧伸手摸向身侧。 好在睢昼已经不在了,另一人睡过的温度也早就凉下来了,只剩床榻有些凌乱。 鹤知知松了一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 她昨天居然真的握着睢昼的手睡了一夜。 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鹤知知用手背凉了凉脸,叫来绿枝给她梳妆洗漱。 收拾停当以后再出去,点星还跟曈曈聊得热火朝天。 这两人什么时候聊得这么来了? 鹤知知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 对点星说:“国师呢?” “还在房中。” 鹤知知抬头看了看大亮的天光,点头道:“嗯,他这会儿应当正在清修。” 他之前自己交给她一份作息记录,上面便是这么写的。 在将龙塔住的那一个月,睢昼也很是自律。 “?”闻言,点星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赶紧说,“哦,嗯嗯,是的。” 鹤知知看他傻呆呆的模样,猜测可能是还没吃早点饿得。 便让曈曈带他先去吃点东西,别耽误了长个子。 点星本来还有事情要做,但是也确实饿了。 一听殿下让他去吃东西,就有点心动。 想着国师也可以等一等,便先跟着曈曈去了膳房。 鹤知知在外面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没多久,脚步就自然而然朝着睢昼的房门走去。 她反应过来时,吓了一跳。 双腿难道自己有注意了? 她根本没打算去找睢昼啊。 但既然已经到了房门前,鹤知知轻咳一声,还是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里没动静,鹤知知便推开了门。 往里走了几步,脚步忽然顿住。 睢昼曾经说,他每一天无论刮风下雨,都是天不亮就起,勤恳研习,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思考。 但现在,他躺在凉榻上,长手长腿胡乱摆着,书卷盖在脸上,睡得很香。 鹤知知:“……” 她就知道睢昼亲手交来的那份作息记录里很多水分。 果然还是暗卫禀报回来的比较真实。 旁边站了一个人,睢昼睡得再熟也要醒了。 他“噔”的一声抬起头,把书从脸上摘下来,睁开的双眼还有些惺忪。 看到床前的鹤知知,睢昼迷迷糊糊地冲她一笑。 笑完,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赶紧翻身坐起,一手握拳抵着额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偶尔平躺下来冥想,效果也很不错。” 鹤知知沉默了一阵,赶紧转身朝外走。 再不走,就要憋不住笑了。 睢昼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简直着急。 到用早膳时,鹤知知已经从点星嘴里把话套了个干干净净。 当然,也包括睢昼那套“经文自在心中、无需多读”的歪理。 看着点星依然对睢昼深信不疑的样子,鹤知知想了想,终究没有戳破。 只是拍了拍点星的肩膀,鼓励道:“虽然你这样也挺好的,但是你如果跟国师大人多学点,会更好的。” 点星虽然没太明白,但还是很受鼓舞,直起腰大声道:“大人一直都是我追随的榜样。” 鹤知知叹息一声,心中十分感慨。 原来睢昼也会偷懒。 而且还懒得这么明显。 鹤知知咧开嘴,专心吃面。 面吃到一半,睢昼终于过来了。 他依旧一身清风朗月,但鹤知知看着他,再不像从前那般觉得遥不可及。 反而因为看透了他的本质,而觉得十分有趣。 太有趣了,忍不住想笑,汤汁呛进喉咙里,鹤知知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睢昼顿住步子,一脸惊疑不定和委屈。 看见他就咳嗽,是什么意思。 不喜欢看他了是吗? 那他走? 睢昼抓着袖口,站在远处不靠近,面上满是难堪负气之色。 鹤知知好不容易缓过来,喝了几口水,主动走过去拉着人坐下。 睢昼瞥了她一眼,又瞥一眼。 鹤知知捂着嘴转头憋笑。 这么多年,睢昼一定装得很辛苦。 越是深想,就越是想笑。 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被睢昼看了出来。 睢昼愤愤不平地一甩衣袖,生气地瞪着自己面前那碗粥。 “殿下若是嫌恶我了大可以直说。” 是,他暴露了。 他不装了。 睢昼自暴自弃地坐着。 鹤知知惊讶地看他一眼,接着摆摆手,叫殿内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就连点星和曈曈也不留。 等人走光了,鹤知知才伸手过去,拍拍睢昼的手背。 安抚道:“你别多想。其实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睢昼面色一僵,转头看着鹤知知,仔细地打量。 好像想从她脸上分辨出来,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只是在安慰他。 鹤知知握紧他的手,认真看着他,再次强调道:“绝无虚言。” 睢昼有些犹豫,清雅的眸子看了看她,又垂下。 “你以前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鹤知知呼吸微滞,借此机会表态道:“以后绝不。” 睢昼这才相信,挽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甜得似蜜,鹤知知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睢昼自动自觉触发了左手拿筷子的本事,就这样牵着手鹤知知看着睢昼吃完了一顿饭。 接近晌午时,景流晔回来送了消息。 那日神祠被封锁后,虽有重重侍卫围困,但始终不曾找到那个将鹤知知和睢昼关在水房里的人。 后面连日审讯其余膺人,也没有人能说出准确的信息。 只有一个人禁不住审,说神祠中的确所有膺人都已被捕,但有一个经常来往的虔客,那日也在神祠中,或许有几分可疑。 凭着这个信息,再去整座城中调取买过火药、且在神祠来往的人员姓名,最后发现了一个叫做张贵的人,且此人如今已经不知所踪。 “张贵?”鹤知知拧眉,“这名字太潦草。若是去户部寻,不说万个,千个定然能寻出来。” “是,但是那膺人说,三年前才在这座神祠中见到那张贵,以前从未见过。所以我去戍防处要来了五年前至今所有迁入之人的画像。” 景流晔说着,掏出了一个布袋,里边儿全都是一卷卷的画像。 “叫张贵的,以及同音的,画像都在这里了。国师,你曾与他交手,有没有可能辨认出来?” 鹤知知看向睢昼。 睢昼眉目微沉,点点头:“我试试。” 那日睢昼的确同那人打过照面,但是并未看清全貌,只能凭借骨相和露出来的一点肌肤判断特征。 十余张画卷摊在面前。 睢昼仔细看了一会儿,指尖在其中一张上点了点。 “应当是他。” 景流晔微怔,很显然有些讶异,立刻抬头看向了鹤知知。 鹤知知莫名,问道:“怎么了?” 景流晔踟蹰一会儿,说道。 “这人原是北部云家军的粮草兵,三年前拿着调令过来,在东洲定居。” 这下,鹤知知也愣住。 北部云家军。 那不是她外祖家? 第43章 黑化第四十三天 鹤知知也走过去拿起那张画像, 奇怪地问:“睢昼,你会不会认错了?” 若真是云家的人,又怎么可能伤害她呢? 睢昼面露难色, 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并没见到那人的全貌,所以也不能十分确定。” 景流晔松了一口气:“也是, 而且我们现在都是推测,那天你们遇上的那人也不一定就是膺人所说的张贵。” 鹤知知却观察着睢昼的表情。 她看得出来, 睢昼应该是没有弄错, 只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 不方便说得那么确凿而已。 鹤知知抿抿唇, 收起那卷画像,对景流晔道:“先严查这个人。他来到柳叶城时是什么目的, 来了之后做了什么事, 同什么人接触过,是否有妻儿父母在柳叶城。” 景流晔点头应下, 又转出去忙碌。 睢昼抬起目光, 直勾勾地看着鹤知知:“知知, 你相信我?” “不然呢?”鹤知知平静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如果只能选择几个人来相信, 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睢昼呼吸微促,眼底波动汹涌, 勉强压抑着澎湃的情绪。 鹤知知说完这句话, 朝他笑了笑, 觉得自己非常从容、大方, 简直帅气。 睢昼一把紧紧抱住了她, 轻轻在她脸颊旁边蹭了蹭。 “……想亲你。” 鹤知知的脸突然爆红,双手胡乱挣扎起来,把睢昼推开,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走了。 睢昼不装了以后真的变了好多。 鹤知知改主意了,觉得他还是装点好。 - 过了几天,宫中回了信。 无岐匠人收到了鹤知知送去的那块木牌,也弄清了里面的关窍。 那白布上面涂着一种比较罕见的颜料,是用一种野花碾磨而成,本就有红有蓝。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遇水显色,所以才会有了木牌变色之说。 所以民间流传的“心诚则灵”,无非是因为诚心求卦的人会时时刻刻拿着木牌,暴露在湿哒哒的雾气中,且会停留很长的时间,不到木牌显色不会离开。 而那些或是猎奇或是想查探真相的人,大多只是在浓雾中待一会儿,自然等不到木牌显色。 鹤知知收到信后,又在当地找了几个匠人去验证,得到的答案果然都是如此。 原是这雾卦流传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许多恐怖的传说,将那木牌说成了巫蛊之物,所以众人对它敬而远之,也不曾去查验木牌的蹊跷。 而且其中还有鹰巢军的推波助澜。 如果不是他们在其中装神弄鬼,惑人心智,这种骗局早就能被拆穿。 鹤知知后来派人在山谷中蹲守,终于抓到了现行。 几个鹰巢军戴着面具缩在浓雾中,一旦有人过来算卦,便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们脸上的面具在浓雾的遮掩下仿佛山中的野枭,张狂狰狞,吓得那些人忙不迭地跪地求饶,口中直呼山神饶命。 他们先看一眼来人身上的木牌,再根据木牌的颜色胡诌一通吉凶,趁着来人被吓得肝胆俱裂之时,叫他向山神老爷上贡。 这种做法最先是一个街痞流/氓做出来的,就是一开始赌赢了一票钱、被当街剖腹的那人遇见的流/氓。 那街痞本意是想哄骗那人把所有钱财拿出来赌,好赢他一把,没想到反被他走了财运,于是心生歹念,当街将那人杀死。 杀人时的动静引来了巡逻的官兵,官兵不仅没管,还同他分赃,这件事不了了之,逐渐演化成恐怖传说。 事情传开后,见众人惶恐不安,那些官兵还颇为得意洋洋,酒醉后告知了自己在鹰巢军中任职的表亲。 于是这整套伎俩都被鹰巢军学去,轮番来干这种勾当,再一同挥霍取得的钱财。 鹤知知带着人和证据去找了李簧。 李簧起先虽然惊慌,但打死不认。 他声称自己既没有糟蹋百姓,又没有贪污腐败,只不过是治下不严,那也应该是皇后批评几句,而不应当被年纪轻轻的公主责难。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摆什么年纪大的谱。 鹤知知气得发笑:“但是你收受了他们的好处。无论是知府官衙,还是鹰巢军,哪个不向你进贡?养出这样的臭虫,还想抵赖,不用母后下旨,我便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节度使的位置,坐不稳了。” 李簧面色如土,沉寂半晌后,终于磕头认罪。 鹤知知从他手上把鹰巢军全接过来亲自管理,这支队伍的设置并非坏事,坏的是里面的人。 她将其中人员全部清洗,伸过手的,沾过边的,哪怕是没沾边、但亲眼见到同僚欺压百姓却闭口不言的,都通通革职查办。 同时花了十数日,将附近略懂医术的人聚集起来,对他们集中统一培训疫疾护理的粗浅知识,将他们编成了新的“鹰巢军”。 李簧认罪了,但事情并不止于此。 鹤知知在灯下坐着,烛火跳跃,人影幢幢,心中仍有解不开的谜团。 雾卦的来由虽然查清了,但这其中绝不止原来的鹰巢军在推波助澜。 归根结底,他们做的无非就是吓唬吓唬人,压榨好处。 是谁在背后实现了那些抽到“吉卦”的人的愿望? 又是谁将他们全部推向死地。 甚至连李簧的私兵也难逃一劫。 这一切的症结,都在那个叫做张贵的人身上。 他彻底失踪了,怎么追查都查不到他的踪迹。 仿佛那日鹤知知亲眼看到的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可以凭空消失的幻影。 可惜只有睢昼同他交过手,若是鹤知知也亲眼见到了他的正脸,就也能帮上一点忙了。 鹤知知叹息一声。 窗边吱呀一响。 睢昼纵身跃了进来,抬手整理了下衣领,轮廓清贵,如月下翩翩贵公子。 鹤知知以手支颐望着他,开玩笑道:“哪家的郎君半夜不敲门,翻窗作甚?” 睢昼微微一愣,接着反应过来,面上飞起两抹羞涩的薄红,低着头走过来,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对鹤知知道:“我路过窗前,听见美人低声叹息,料想美人没吃饱,过来喂饱你。” 鹤知知:“……” 这是哪个粗制滥造话本子里的台词。 喂饱你。什么东西。 还有,哪家的美人会因为没吃饱叹息。 鹤知知挑了挑眉,选择不计较太多,伸手打开食盒。 瞬间浓香扑鼻,上层躺着的是两只肥美大鸡腿,下层更宽大,放着的是一只酱香烤鸭。 吸溜。 鹤知知就爱吃这些,肉香,料重,一口咬下去只觉心情都好了不少。 鹤知知用手绢擦净手,抱着鸡腿开啃。 睢昼坐在一旁看着她,眼神浓得叫鹤知知几乎觉得自己的鸡腿上涂了一层蜂蜜。 她低咳两声掩饰。 虽然答应考虑转变与睢昼之间的关系,但是鹤知知早就习惯了之前和睢昼之间的相处方式。 突然要改变,不仅有些不适应,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怎么改。 旁人家的女子与心上人坐在一处,应当是什么反应? 大约也要羞涩一些,矜持一下,把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 还要与心上人有说有笑,这对坐的时光才不显得枯燥。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 即便手里还拿着鸡腿,但至少也要做个娇美模样。 她扭捏道:“睢昼,你看着我做什么。” 睢昼微笑道:“看你吃得真香。今晚应当不会再磨牙了。” 鹤知知面色一僵。 她这阵子晚上都有睢昼“陪寝”,睡得很香,睡着之后人事不知,还以为自己睡相很规矩呢。 结果,她竟然磨牙? 难怪好几天早上醒来,她都觉得嘴巴里感觉怪怪的。 肯定吵到睢昼了。 鹤知知决定回去就让太医给自己把把脉,诊治一下这个毛病。 但还不忘进行着“有说有笑”的计划,干笑两声,同睢昼找着话题说笑。 她举起手中的大鸡腿,对睢昼道:“嘿嘿,怎么样,你看得到吃不了!” 睢昼没有笑,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鹤知知的干笑声越来越小。 是哦,这个不好笑。 睢昼不能食荤腥是因为教义的束缚,让他不能贪口腹之欲,不能破戒。 这是一种天长日久的惩罚,怎么会好笑呢。 鹤知知觉得有些挫败,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刻,下颌被温热的手心捧住,脸被轻轻扶正,睢昼弓腰亲了下来。 鹤知知瞪大眼睛看着他靠近,高挺的鼻梁逼到眼前,她下意识闭上眼。 闭上眼触感更清晰,鹤知知清楚地感觉到睢昼的唇齿、舌尖。 鹤知知忍不住身上微微发热,腰眼轻颤。 不是说好慢慢来的吗。 他为什么…… 睢昼沿着鹤知知的唇线把每一处都亲了一遍。 唇角也没有放过。 离开之前,他把鹤知知唇上最后一丝油香舔去。 然后回到原位,一本正经地回味了一番。 说道:“我不可以吃,但是我想尝尝。” “的确很香,很美味,难怪你那么喜欢。” 我不喜欢! 鹤知知在心中大喊。 但嘴巴闭得很紧,如蚌壳一般。 “你不可以亲我。”她最终小声地说。 “为什么?”睢昼拧起眉,对这句话不满意,“你要拒绝我?” 那倒也不是。 鹤知知挺了挺肩膀:“我也没有同意。” 睢昼松了口气:“只要不拒绝就行。” 鹤知知疑惑。 睢昼跟她解释:“接吻是两个人都可以做的事,刚才是我亲你,不是你亲我。只要我同意,我就可以亲你。” 鹤知知被绕得有点晕。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吧。 看着鹤知知这么乖乖地托着下巴思考,也没有推开他,睢昼身上有点燥。 他站起来柔声说:“我回去沐浴,等下再过来。” 鹤知知脸红着目送他出门。 第44章 黑化第四十四天 鹤知知红着脸, 倒也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觉得,其实亲起来挺舒服的。 所以她刚刚才没有拦着。 不过亲久了就不舒服了,心跳得飞快,腰间也好像有人拿剑捅着一般, 紧张不自在。 晚上睢昼果然又翻窗过来, 搂着鹤知知躺在一处。 他现在已经不肯只握着手了, 还要搂着腰, 靠着胸膛, 用下巴抵在鹤知知的肩膀上。 鹤知知本来觉得这样有点过分, 但是确实效果比握着手还要好,就慢慢习惯了。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每次睢昼来了, 她就当做自己多盖了一床被子。 还是会自动调节温度的那一种。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 让睢昼有点察觉不对劲。 这几天睢昼就总是旁敲侧击地问她:“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子,很甜蜜, 跟你一个人睡很不同吗。” 鹤知知一开始的确是觉得有点特别, 毕竟两个人分床,床一下子感觉小了不少。 但多适应了几天, 她已经没有什么其它的感觉了。 反正就是睡觉嘛,一盖被子, 闭眼, 再一掀被子,就这么个流程。 不过, 迎着睢昼的目光, 鹤知知想了一会儿, 挠挠鼻尖说:“嗯。” 睢昼眯着眼瞧她。 瞧了半晌, 鹤知知才想起来,睢昼以前说过,她有个小习惯,说大话时就会摸着鼻尖。 鹤知知刚想解释,就被睢昼给打断。 “那你说说,是哪里特别。” “这要我怎么说?”鹤知知大感冤枉。 “那么多诗词歌赋,难道在你心中就没有一句应景的吗?”睢昼语气里带了一丝不依不饶。 鹤知知想了半天,只能想起来一句床前明月光。 她转过去用被子蒙着脸,做出一副忙着要睡觉的样子。 睢昼气得一阵牙痒。 他原本确实是想要知知睡得安稳一点。 可是他每天越来越心潮澎湃,她却睡得香,睢昼又逐渐不满起来。 见人要逃避问题,睢昼就扒着人道:“亲一下。” 鹤知知想到睡觉前,她没及时拒绝的后果。 就赶紧说道:“不。” 一天舒服一次就够了。 睢昼听到她拒绝,就更加生气地盯着她,目光居高临下,灼灼如炬。 鹤知知闭上眼睛,不听不看,很快就睡着了。 睢昼耐心地等着。等人睡熟了,就伸手捏着她两侧脸颊,把嘴唇捏得嘟起,像一只小鸟嘴。 然后迅速低头,在小鸟嘴上啾啾亲了几下,才解气把人放开。 这些时日里,睢昼也没有闲着。 他在柳叶城各处开讲坛,传授一些基本的知识。 比如这个疫病和神罚并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可能生病,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罪孽才生病。 比如要怎样提高养鱼的数量,增加收入。 每天来听的人不少,但是毕竟传播的范围还是不够广。 还有的人根本听不懂官话,所以睢昼的讲坛这一部分人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睢昼每天都很辛苦,但收到的成效与所花费的力气相比,还是太少了。 鹤知知想来想去,总觉得很吃亏。 但是睢昼说,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方式了。 鹤知知却在想,有没有更省力、效果更好的方法。 景流晔那边,把“张贵”翻了个底朝天。 他三年前拿着调令从北部迁到东南,调令上的缘由写得很不详细,就一句话,“职责所需”。 这么写的,往往都是在原来的军区犯了错,被赶到偏远地方。 到他在东洲服役的那个营地去问,却没人说得清,张贵在这儿到底是做些什么。 有人说他是个马前卒,有人说他负责押送粮草,职位并不固定。 不过像这种职位不定的情况在军中也有很多,有的人笨拙木讷,没有专长,或者人缘不佳,被排挤,就会被赶去做万金油。 这里打杂那里打杂,没有自己的立足位置。 张贵是从外地调来,又不怎么跟营里的兵打交道,自然很容易被丢到边缘。 就连张贵所属的那个什长都搞不清,张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他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前段时间,张贵在搬运梁木时受了重伤,军营里打发了一笔银子,让他回家休养了,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而且的确有出城记录,资料显示,他在受重伤之后就离开了柳叶城。 在柳叶城时,他也没有成家,偶尔有人撞见他去勾栏瓦舍之地,取笑过他几回,他也不反驳,只是默默赔着笑。 除此之外,既没查出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也没查出他有作奸犯科的劣迹。 听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失意郁郁的孤独人。 但是,偏偏睢昼指认的就是他…… 因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对张贵的调查也就暂时搁置。 鹤知知着人重新去调查可疑人员的名单,大范围地重新搜索,免得若是元凶另有其人,他们将时间耽误在这个所谓张贵身上,反而遗漏了真正的凶手。 本以为此事就是这样安排妥当,却没想到,过了几天,鹤知知见到有人悄悄送信到睢昼房中。 当时睢昼不在,鹤知知想了想,还是叫暗卫去把那封信取了来。 小心打开火漆一看,里面是张贵之前在北部云家军的详细事迹。 何时入伍,如何晋升,经过哪些人提拔。 查来查去,总避不开云家的人。 难怪睢昼要自己偷偷查,不同她说。 鹤知知叹了口气,依旧按照原样将信封收起,让暗卫送回了睢昼的房间。 福安在一旁,小心道:“殿下,国师大人怎么不同您商量……要不,还是您亲自问问大人。” 福安是怕这两人有什么话不说清楚,又生了隔阂。 之前那段日子,殿下同国师大人闹别扭,每日每日都过得不开心,人也消瘦不少,看得福安直心疼。 福安当了一辈子的太监,心也被困在宫墙里,小得很,不懂得那些什么圣人规矩的大道理,他只想要从小看到大的殿下一直和和乐乐。 鹤知知摇了摇头。 “不用问了。他不想告诉我,就是因为不想同我有争执,并不是刻意要背地里做些什么,我何必自寻烦恼。” “只是,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鹤知知凝神,“睢昼一直对这些事情格外关注。从谷少主开始,到这个张贵,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邪/教徒吗?” 邪/教徒固然可恨,但对于鹤知知而言,更重要的是捉拿到谭明嘉。 睢昼对邪/教的执着,让鹤知知有些难以理解。 月鸣教毕竟已经是几百年的正道主教,根基不可能一夕之间被撼动,睢昼是不是过于担心和急迫了? 鹤知知在想,这里面是不是另有因由。 除了这些,鹤知知还叫人着重去查这次在东洲发现的“免罪券”。 东洲疫疾频发,让神祠中的膺人有了可乘之机,那在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情形。 这半个月过去,鹤知知派出去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 查到的结果,让鹤知知忍不住吃惊愤怒。 她拿起东西,打算去找睢昼商议。 可睢昼却又不在房中。 问了府中下人才知道,国师大人傍晚前去了岭山。 岭山就在景家宅院不远处,鹤知知带着侍卫骑马赶去。 一路找到半山腰,终于在一静谧处远远看见了睢昼的身影。 鹤知知让人停下,下马慢慢靠近。 这是一处山峰,视野开阔,除了一棵高耸大树再无它物。 睢昼盘腿背靠树干坐着,迎着山风,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是几缕流霞,浅淡的朱红色,很快被云层掩盖。 这里有几分像多宝山上那块可以躺下两个人的巨石,只是景致略差一些。 鹤知知还记得,睢昼说过,他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常常一个人去那儿坐着,一坐便是一天。 鹤知知走近,还有十步远时,睢昼就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写满讶异。 “知知?” 鹤知知和他一起坐在了树干下,并膝抱在胸前。 “我有事和你说。” 睢昼看了眼她身后的侍卫,垂下脑袋,语气有些低沉。 “我知道。” “你知道?” “东洲的事办得差不多了。”睢昼声音有些苦涩,“你应当要启程回都城了。” 鹤知知听出了他的未竟之意:“你还不想回去?” 睢昼沉默了须臾。 “我想去北部看看。” 鹤知知一愣:“为什么?” 睢昼撇开脸,低落道:“我还是放不下那个张贵。你或许不信,我那日看到的人,与那画像很有几分相似,只是我无法确定,我……” “你想去,可以去啊。”鹤知知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犹豫?” 睢昼深吸了一口气。 “北部军营是你外祖家,我没有立场怀疑,我怕你,生气。”然后又快速小声地补充一句,“而且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说完,睢昼抿紧唇,偏过头来,把脸靠在鹤知知肩上。 鹤知知有几分好笑。 “你既然已经心有怀疑,我还不让你查清楚,岂不是要让你背着这个心结过一辈子。你是有理有据地怀疑,我怎么会生气。”鹤知知抓起他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更何况,谁说我们会分开。” 睢昼抬起头,看着她道:“什么意思。” 鹤知知将收集来的证据递给他。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免罪券,从不同的神祠发行,自东洲一路北上,沿路到处都是,各种名目琳琅满目。 甚至家中的母鸡不下蛋都有专门的免罪券。 “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鹤知知道,“我打算逐个去看看,你若是也要北上,便是与我同行。” 睢昼眸底瞬间灿然,亮过霞光,紧紧盯着鹤知知道:“当真?” 鹤知知在反省自己之前犯过的错。 从前她无论说什么,睢昼从不质问,从不反驳,可现在她说别的也就罢了,只要想说点好听话,睢昼就会一再地重复问她。 既然答应睢昼要与他发展新的关系,那首先第一步,就是必须消弭过往的隔阂,才能考虑其它的。 于是鹤知知握着他的手,在那平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将目光放得柔和而笃定:“真的,从今往后,我对你每一句话都属实,绝无欺瞒。” 睢昼听着这句话,呼吸微窒。他眼睛润润的,看着鹤知知的眸光里满是感动。 怀疑与不安之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似乎不知如何启齿的犹豫。 “可是我,我有一件事瞒着你。” 鹤知知闻言,并不惊讶。 她以为睢昼指的是私下调查张贵之事,要向她坦白。 这不是什么大事,鹤知知只觉得,将此事也牢牢挂在心头、不忍对她不坦诚的睢昼真是十分可爱。 便鼓励睢昼道:“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睢昼拧眉深吸气几回,才轻声说。 “知知,你在多宝山中无意撞见过的我师父的坟茔……” 鹤知知一愣。 “里面其实并没有我师父的骸骨。” “十一年前,师父突然不知所踪。离开将龙塔前,他曾嘱咐过我,要看好神龛前的长明烛。若那对蜡烛燃尽他还没有回来,便当他死了,为他掘墓立碑便是。” “那对长明烛是特制的,能燃烧整整七天七夜。我一直守着,守到最后烛台上只剩融化的白蜡,师父也没有回来。” “我本以为,师父是另有安排,或者干脆逃走了,毕竟,他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念头。我只能按照他的吩咐,说他已在塔中圆寂,将先前准备好的偶人放进棺中。” “但刚准备好,还未宣布。外界忽然送来师父真正的死讯。他是被邪.教徒……”睢昼顿了顿,“据说死状凄惨,生前受了不少的罪。师父的尸首在他们手中,当时的我无力追查,但如今,我必须找到师父的骸骨,带他回来安葬。” 原来是这样。 原来睢昼对于邪/教徒的执着来源于此。 “为什么……以前没有告诉过我?” 这么多年了,睢昼一个人背负着这么庞大的目标和仇恨。 十一年前他才七岁啊。鹤知知还记得,就是那个时候,睢昼一个人独自主持了先任国师的后事,然后登上了国师之位。 国师服从没做过那么纤瘦的,即便用了最小的尺寸,套在他身上,仍是晃晃荡荡。 那时鹤知知看着他,便觉得很有些心酸。 但是当时宫内似乎也不太平,常常气氛肃杀,母后那阵子对她管教非常严格,她很少有机会能去找睢昼说话。 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当时睢昼身上正发生着这样的事。 睢昼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想瞒着你,只是,这些事不太方便让皇后娘娘知晓。” 所以不得不避开她。 鹤知知抿紧唇,认真地看着睢昼。 他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俊逸非凡、云淡风轻的少年郎,但是鹤知知还是很可惜,在他很难过的那段时间,她什么也没做。 鹤知知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他的腰际。 力道之大,几乎将睢昼撞在了树干上。 “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和你一起。” 她从不轻易许诺,既然出口了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睢昼闻言浑身僵硬如石块,好似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压抑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慢慢抬手,抚摸着鹤知知脑后的头发,从上往下慢慢顺下来。 “你……” “当真。”鹤知知提前阻断他的话头。 不需要再问了,她说的全部都是真心的。 “为什么?”睢昼似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之前他做了那么多,知知看都不看他一眼。铁石心肠,几乎让他绝望。 要不是听了福安的一席话,他或许早就顺从知知的心意,和她再不来往。 又怎么会想得到,还能等到今日。 现在他分明什么都没做,知知却给他这样的承诺,睢昼一时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 这有什么为什么? 鹤知知把他抱得更紧,贴着他的胸口,嘟哝说:“没什么,你那么怕孤单,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睢昼咬着唇角,笑得很小声。 师父都说他冷淡无心,知知却说他怕孤单。 他不知道自己怕不怕,但是如果身边没有知知,他一定会疯。 睢昼低下头,凑到鹤知知耳边,克制不住地轻声说:“想亲你。” 鹤知知红着脸抬起头。 山头没有别人,除了她和睢昼,只有她带来的亲兵,留在远处的树丛后面。 鹤知知目光灼灼,看了睢昼一会儿。 睢昼呼吸微促,却忍耐着等鹤知知说同意。 鹤知知没有开口,伸手拉住了睢昼的衣领,把他扯下来靠近自己,仰头亲了上去。 睢昼头脑中轰然炸开,甚至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亲知知的感觉,和知知亲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哪怕知知什么都没做,只是简单贴着他,也让他仿佛血脉倒冲,几欲爆炸。 鹤知知毕竟是有过经验的,天分也不低。 很快摸到门路,慢慢亲得越来越认真。 山风轻轻拂过,无人打扰的山头,刹那也仿佛能延续成永远。 没有人能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间,鹤知知已经把睢昼按在了树干上,面对着他跨坐着。 一时间到处都是唇齿的声音,像树下住了一窝小鸟,啾啾不断。 直到憋不住要换气的时候,鹤知知才抬起头来,睢昼眼尾晕红,神情迷蒙,看着她直喘气,急促地问。 “知知,你这,意思,是不是,要同我做……爱侣。” 鹤知知也头脑发热,慢吞吞地思考着。 陪寝也那么多回了,亲也亲过好几次了。 现在反悔,应当是来不及了。 或者说,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鹤知知慢慢地点点头。 睢昼身上一阵战栗,但压抑住了,又仔细地问:“不是友人?” 鹤知知耳根发烫:“不是。” “好,好。”睢昼脸颊绯红,双眼乌浓似墨,紧紧盯着人不放,“你亲口说的,我可记着。你知道的,我记性很好。” 第45章 黑化第四十五天 两人密密贴在一处, 有些秘密就藏不住。 鹤知知听着睢昼说的话,心中既滚烫也有些羞赧, 下意识想回避,转移话题。 刚想开口问睢昼你的腰上的玉牌为何会发热,好悬在脑子里多过了一遍,最终没有问出口。 接着一个翻身从睢昼身上下来,走到一边整理着裙摆。 理顺之后,却是终究忍不住, 回头看着睢昼,傻傻一笑。 两人的傻劲明显得景流晔都看了出来。 一碰面,景流晔就摸着下巴,对他们两个来回打量。 然后十分怀疑地说:“国师大人,你吃错药了?” 换来睢昼瞪他一眼。 景流晔哇哇叫道:“没吃错药为何看起来一副呆兮兮的样子?” 睢昼胡诌应道:“因为我着急。” “着什么急?” “等天黑。” “天黑了做什么?” “睡觉!”睢昼更用力瞪他。 鹤知知听不下去,红着耳朵扭头进了房。 自从树下亲了那一回后, 好像就打破了某种界限, 只要两人待在一处, 睢昼便无时无刻不想着。 每日夜里的“陪寝”,对鹤知知来说也变得分外难熬, 原先只是为了舒舒服服地睡觉,现在却不把她的嘴巴嗦肿不肯睡觉。 好几次睢昼有点刹不住火,还想更进一步。 鹤知知有点受不住, 连忙拦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撸起睢昼的衣袖, 露出小臂上还未褪去的疤痕。 指着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睢昼草草看了一眼, 无心聊天。 又把她按下去, 趴在颈边深嗅。 四条腿压在一处, 鹤知知被挤得动弹不得, 像被扑食的野兽给困住,危机感顿生。 鹤知知忍了又忍,实在忍受不住,用全力把他推开滚到一边。 睢昼又想跟过去,看到鹤知知脸上的害怕神色,才勉强压住。 “睡觉吧。” 他哑声说,掀开被子躺下,还闭上眼,长睫微颤,好似很乖巧的模样。 薄薄的春被盖在身上,小腹附近撑起老高。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吓得连滚带爬下床。 “我,我不困。” 说着,果然披上外衣,走出门外去了。 睢昼翻身坐起,团起被子看着鹤知知的背影咬牙。 第二日起,鹤知知便不要睢昼“陪寝”了。 就连从东洲离开北上时,也不要和他共乘一架马车。 睢昼森森道:“不行,我不陪着殿下,殿下要是休息不好怎么办。” 鹤知知一本正经道:“多谢关心,我最近睡得很好。” 这是实话。 自从和睢昼挑明之后,鹤知知无论干什么心里都暖洋洋的,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忽上忽下,空落落的。 自然也就能休息得很好。 言下之意,便是不需要睢昼陪寝了。 眼见最后一条路也被斩断,睢昼气恨不已。 小嘴一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鹤知知,做出要生气的模样来。 鹤知知则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没关系,你生气吧。” 睢昼把人盯得更死。 他如果要生气就要保持距离,她现在巴不得保持距离才好。 睢昼闷声道:“不,我不生气!” 鹤知知好笑地看他一眼。 不生气就不生气,吼什么。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心生邪念,笑容有点坏,故意逗他道:“你开心吗?” 睢昼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很开心。” 鹤知知哈地笑出声,用手捂住,冷静了一会儿,又说:“开心你就笑一笑。” 睢昼牙根紧咬,原本往下垂的嘴角被勉强提起,僵硬地展现了一个弧度。 鹤知知憋笑憋得差点内伤,继续说:“笑得……好看一点。” 睢昼目露凶光! 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角度,展示出更加甜美的笑容。 鹤知知转身用力锤车壁。 不行,太好玩了。 马车慢慢停下来。 福安从后面跟上来,嘴里喊着殿下。 鹤知知悚然一惊,伸手“啪”的一下把还在试图微笑的睢昼摁倒。 睢昼被一把按在车座上,整个人朝下趴着。 鹤知知用身体挡住他,从窗口探出脸去,对福安殷勤地一笑:“福安,怎么啦?” 对上鹤知知的表情,福安一愣。 下意识答道:“没什么,前边儿到驿站了,请殿下下来休息休息。” 鹤知知依旧笑得灿烂:“好,你先过去看看,我马上来。” 目送着福安走远了,鹤知知才慢慢移开身体。 睢昼黑着脸爬起来,衣服也弄乱了,头发覆了一些在面前。 灰头土脸的样子,十分委屈。 鹤知知“嘿嘿”讪笑两声,小声说道:“没办法,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对吧?” 睢昼是偷偷过来的,刚刚有人在外面找他,他也没出去。 这会儿鹤知知当然不能让别人瞧见睢昼躲在她的马车里。 睢昼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再怎么想正大光明,也始终无法逾越他们之间的鸿沟。 没名没分的委屈,他也只能受着。 见他不高兴,鹤知知也觉得自己做的确实有些过分。 又是逗他来玩,又是把人家脸都差点按到他土里。 鹤知知就心软了几分,凑过去搂着他一边肩膀,想好好安抚一下。 睢昼也很受用,微微低下头,示意她亲亲自己的侧脸。 鹤知知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 但又觉得,亲脸颊又不是亲嘴,而且这也不是在床上,应该没事。 于是仰起头,慢慢地凑过去。 “殿下?”车门外又传来福安的声音。 鹤知知立刻撒开睢昼,朝外面应道:“来了!” 力气不小心用大了点,睢昼的脑袋又“咚”的一声撞在马车上。 鹤知知抱歉地看了眼睢昼,但怕来不及出去被福安怀疑,只能皱着脸用口型跟他道了歉,先溜了。 鹤知知忙不迭赶到福安那里,没话找话说。 “离开东洲前,让你寄回宫里的信,到了吗?” 福安回道:“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奴才着意嘱咐,一定要让他们带着卢太医一同前来,卢太医有经验……” 鹤知知点点头,跟着福安一起走近驿站。 驿站里的房间是早已收拾好的,这回睢昼的房间没和鹤知知临近,而是隔了一条长廊。 看着那条长廊,鹤知知有些失落,又莫名松了口气。 她自己的房间都还没看,先朝着睢昼的房间走去。 “我看看国师大人的住所怎么样,要在这儿等上几日呢。” 福安在心中默默疑问道,难道不是所有房间都一样的么。 但到底没有开口阻止。 鹤知知跨步走进去,点星正在擦洗房里的茶杯。 看见她进来了,赶紧放下茶杯对她行礼。 鹤知知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就看看。啊,福安,我房里也要这样的小铃铛。” 鹤知知指着门帘上挂着的小铜铃,迎风而动,发出沙哑声响。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铃铛,但鹤知知兴致勃勃,福安也没有反驳。 躬身应了一声,下去找驿站的人要铃铛了。 鹤知知到处翻看着。 看到点星把一个药箱摆在桌上,盖子打开着,便扫了一眼。 奇道:“你这儿有白玉膏啊。” 白玉膏是创伤膏药,普通的伤口只要涂那膏药,便很快恢复如初,回复如玉肌肤,因此得名。 点星点点头。 “大人精通医术,常常自己制药,这白玉膏算药箱里普通的药了。” 字字句句满是骄傲。 鹤知知疑惑道:“既然有药,为什么睢昼受伤时不涂?” “什么伤?”点星迷茫。 鹤知知在自己小臂上比划了一下。 “他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这么长的伤口。都结痂了,一看便是没涂过药的样子。” “哦,这个……”点星挠了挠后脑勺,忽然噤声。 鹤知知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追问道:“怎么了?你说呀。” 点星又挠挠鼻尖,犹豫再三。 看了鹤知知好几回,仍旧没开口。 鹤知知登时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攻击了睢昼,他瞒着不告诉我?是谁,江湖里的人?” 点星赶紧摆手:“不是不是。” 瞒不下去,点星只好道:“的确是大人自己弄的。那日大人不慎饮酒,违背了戒律。所以大人在自己小臂上划下三道伤口,让其自然痊愈,什么时候痊愈,便是什么时候偿清了罪孽。” 鹤知知呼吸窒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 误饮了一口酒,便要将自己划成那个样子。 那她和他之间,都破了多少戒? 鹤知知面色苍白,感觉身子一阵阵发虚。 但在点星面前,为了不让他看出异样,鹤知知强撑着不露声色。 过了一会儿,才装作已经游览完了的无趣模样,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点星也没在意,接着收拾屋子,很快就把那药箱收起。 就寝之前,睢昼又避着人,到了鹤知知窗前。 不死心地敲了敲窗棂,仔细侧耳,等着里面的回应。 等到的只有一片安静,失望地以为不会有回音时,窗子忽然被拉开。 睢昼双眼猛地一亮。 鹤知知扯着他的衣袖轻轻一拉,睢昼就自动轻巧无声地跳了进来,顺手带上窗。 人进来之后,鹤知知就把他按在了墙上。 用的力气不大,但睢昼完全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鹤知知靠在他胸前,手在他周身游走,姿势好像拥抱。 睢昼全身紧绷,呼吸骤然急喘,没想到知知会这样做。 他不停地尝试凝聚精神,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免得等会儿又太激动把知知给吓到。 鹤知知却好似完全体会不到他的辛苦心情,手甚至摸进了衣领里,贴着锁骨边的肌肤游动。 睢昼眼瞳开始涣散,有些绷不住了,仰着头拼命吞咽喉结。 鹤知知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摸到了背后。 手心触摸到几条突兀的疤痕,交错在一起。 鹤知知整个人僵住。 睢昼也突然回过神来,猛地攥住鹤知知的手,要把她的手拿出去。 “……这是什么?”鹤知知颤声问。 第46章 黑化第四十六天 灯烛明亮, 睢昼被褪光了上衣,摁在桌边坐着,鹤知知站在他身后仔细查看他身上的疤痕。 原本睢昼平肩窄腰, 身上到处都是有力的肌肉, 极具观赏性, 但这个六芒星的图案毁坏了这一切。 突兀的血痂在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越发狰狞, 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是一个烙印。 只要想到是睢昼亲手在自己身上做了这种事,鹤知知唇瓣苍白,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很愤怒, 但这愤怒又无处发泄,因为眼前的受害者亦同时是罪魁祸首。 也同样因此,让鹤知知感觉到了恐惧。 会伤害自己,就说明,睢昼有自我厌弃的倾向。 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自然,已经无需多言。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内侧, 烛光耀映着她苍白的脸。 室内沉默太久,气氛有些肃杀。 睢昼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声说:“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个图案而已, 它叫……” “坠星。”鹤知知出声,在他之前说了下去, “是叛教者的标识。因为教名为月鸣, 教众为环月之星,如果堕落被逐出月鸣教, 就要在肩胛骨附近用赤色和黑色交融的粉末烙上六芒星图案, 意为坠星。” 睢昼闻言一愣, 显然没有想到,鹤知知竟然会对月鸣教内部的事情了解得如此详细。 鹤知知苦笑一声。 她不信教,当然没有渠道去了解这种事情,但是在她那个梦中,睢昼身上也有这个标识,而且是由她亲手烙印上去的。 梦里的睢昼面对手执烙铁的公主,拼命地挣扎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去反抗,如同被困至绝境、伤痕累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依旧想活下去的野兽。 不难理解,这个烙印对睢昼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是他穷尽一生也想要摆脱的存在,更是将他和他的信仰彻底斩断的标志。 被迫烙上那个伤疤都已经让睢昼痛苦如斯,现在他亲手给自己刻上时,又会是何种念头。 这一次,鹤知知并没有动手,但却还是由鹤知知而起。 睢昼唰地披上衣衫,遮住背后的那个伤疤,不让鹤知知再看下去。 “知知,没有那么可怕。一点也不痛,真的。” 说着,睢昼抓住鹤知知的手,想要叫她再隔着衣衫碰一碰,给她看看自己面无表情的样子,展现自己有多轻松。 鹤知知却猛地收回手去。 睢昼心中一空,慢慢地转过身,无声地盯紧鹤知知。 鹤知知面色苍白,唇瓣控制不住地抖着。 “……值得吗?睢昼。” 为了那么短暂的欢愉,抛下他信奉至今的神明,心甘情愿地堕落。 鹤知知已经有点分不清楚,究竟是梦里那个强迫睢昼、让睢昼痛苦却清醒的鹤知知更讨厌,还是现在这样,用情爱做鸩酒,让睢昼像迷失了心智一般心甘情愿坠落的她更讨厌。 听到鹤知知的话,睢昼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的双眸如幽暗的夜星,神色寒凉一片。 他慢慢地站起来,两人的高度差瞬间逆转,睢昼的前襟还未系好,露出大片肌肉蓬勃的胸膛。 鹤知知心中一慌,悄悄后退两步。 睢昼幽冷的声音却不受阻拦地传来。 “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呢。” “你不过是看到一个伤疤而已,就又在想着放弃我了,是吗。” “知知,你的狠心果然还是没有改变。只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我永远是最先被你放弃的那一个。” “你一点点,都不会舍不得我,也根本不想为了我努力。” 鹤知知心口抽着疼,她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解释,但是她也知道,睢昼说的这些,她无从辩解。 比起睢昼而言,她确实是不够坚定。 好像总想着如果退让,就能躲过去。 但是睢昼很显然从来没有退让的想法。 “教义不过是写在纸上的条令,我若想要阳奉阴违,也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刻下这个痕迹只是尽我的职责,我不想偷偷摸摸,我要光明正大。” 睢昼用双手托住鹤知知的脸颊,眼眸中蕴藏着深深的期冀,如若他被拒绝,那期冀一定会化成千丈波涛,将人吞噬殆尽,“我对你的倾慕不是罪,这个印记也不是惩罚,而是要上告神明,让祂也知晓。” 睢昼的神色越发幽深,轻轻抚触着鹤知知的脸颊,语气像是哄劝。 “知知,别抛弃我,好吗。” 鹤知知呼吸急促,瞳孔也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而不断放大又收缩。 “你,你的意思是……” “没错。找到师父遗骨之后,我就不当这国师了,其实我早就厌烦了。等到那一天,我也不会留着月鸣教。” “那,那你,到时候……” “到时候我该做什么?”睢昼轻轻地笑了下,一边垂下脸凑近鹤知知,一边低声说,“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做公主殿下的男宠,日日被公主藏在金露殿中,夜夜笙歌……” 这是外人为了抹黑鹤知知时,编造过的话。 说什么她把国师当成男宠,困在金露殿里。 鹤知知还以为睢昼不知道这些恼人的流言。 没想到他全都听了去,而且,好像并不觉得烦恼。 鹤知知脑袋懵懵,一片空白。 睢昼竟然不想当国师了。 鹤知知震惊之外,莫名有些高兴。 其实她也很讨厌。 讨厌那个祂,那个教义,横亘在她和睢昼之间,阻拦着她,无论花了多少年,都好似无法真正地靠近睢昼。 但现在,睢昼说,他想离开月鸣教。 如果他不是国师,她也不是公主。 他们一定会过得很轻松。 鹤知知呆呆立着,双眼茫然出神,像呆掉的木头鹅,也不说话。 睢昼便自顾自地低着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又一个浅吻。 想要借此来压抑自己心中浓烈的不安。 被抛弃过一次的人,就自顾自地生出会被抛弃的自觉。 他可以做到坚定不移地跟着知知的步伐,但知知会不会觉得他太麻烦而离开他,他真的不确定。 鹤知知被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柔软的温度一直缠绵流连在她唇边。 那温暖的甜蜜像是一只小手,不断地叩击着心门。 还有熟悉的好闻的气息交缠在鼻息之间,像是润物无声的引诱,惑人心智的迷香。 鹤知知狠狠咽了咽喉咙。 然后踮起脚,用力地对着睢昼亲了过去。 睢昼怔愣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像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被回应了。 鹤知知看出他眼底的错愕和不解,心中一阵酸软。 她用力地在睢昼唇上吮了一下然后放开,发出“啵”的一声响。 “你可别小看我。”鹤知知捏着他的脸说,“你敢离经叛道,难道我不敢吗?” “什么抛弃你……”鹤知知眼眶微红,捏着他脸的手更加用力,“我说过了,不管你去哪,我都和你一起。公主说话,难道不是一诺千金?” 如果有一种天雷,会在世人过于喜悦时劈在人头顶上,那被劈的人一定就是睢昼现在的模样。 鹤知知强装镇定地说完这句话,心里就悄悄地打鼓,偷偷观察着睢昼的反应。 睢昼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矮身抱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端”起来,大步朝着屏风后面的内室走去。 鹤知知吓得差点喊出声,又想起不能引来福安他们的注意,于是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睢昼把她抱在茶桌边,放在自己腿上,额头抵着额头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又焦躁起来,不满足似的,抱着人绕着茶桌转了两圈,边转边亲,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满腔的喜悦发泄不出来。 鹤知知为了帮他省点力气,环住他的腰夹着,被他抱着不停走动,都快要眼晕。 太好笑了,他傻起来怎么是这个样子。 鹤知知边笑边说:“你,你先把我放下来,难道你不累吗。” 放哪里?睢昼不想放,他现在恨不得把知知揣在兜里才好。 既然揣不了,就要一直抱在手中,仿佛她是一朵棉花做的云,放在地上就要融化了。 最后鹤知知受不了了,用力拍他的肩膀,才让睢昼停下,把她放在了榻上。 鹤知知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睢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慢慢凑过去,轻轻亲在鼻尖上。 笑声慢慢停止,两人温存地亲昵着。 间隔了这么些天没有亲近,厮磨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黏在一处根本分不开,也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 不知不觉桌上的蜡烛已经燃烧过半,睢昼的手指不受克制地爬进衣襟里。 鹤知知瞳孔剧震,一把按住他。 睢昼难耐地喘着粗气,牢牢盯着她,面色有几分茫然。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道:“你想干嘛?” 亲一亲就得了。 睢昼抿抿唇,实在是有些不好再忍了。 看着鹤知知的目光里,就流露出一点渴望。 鹤知知无言地看着他。 “你又不会。” 睢昼迷蒙的眼神被这句话打击出了一点清明的神色。 “……我会。”睢昼倔强道。 “不,你不会。”鹤知知了然地戳穿他,把他推到一边,尽力别开头不看他。 “咳,你,你回房睡觉去吧。” 睢昼今天经历大悲大喜,实在不想现在就分开。 便黏着人难受兮兮地说:“你不要怕。你怎么能害怕我呢?我绝对不会吓到你的。” 你现在就已经吓到我了。 鹤知知尽力忽略着腰后贴上来的东西,尽力用淡定的神色说。 “我怕?哈哈,以我的胆识,当然不会怕的。这不是我怕不怕的问题,你这不是不会嘛。” 睢昼在她颈后蹭了蹭脸:“那我要是会呢?” 鹤知知一个激灵。 “会、会了再说。” 第47章 黑化第四十七天 好不容易把人弄走, 鹤知知还是因为睢昼走前留下的一句“我会认真学”心神不宁了许久。 又过了几天,鹤知知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到了驿站。 马车一停,鹤知知就亲自出门去迎。 车里先走下来卢太医, 接着由一个机灵的小厮, 把里面的无歧匠人也扶了出来。 无歧匠人一把年纪,又行动不便, 还让他奔波到这里, 鹤知知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但是她所认识的人里面,木工最灵巧、也最专注的, 就只有无歧匠人了。 看到无歧匠人, 睢昼也有些惊讶, 不知道知知把他请来是要做什么。 鹤知知也没解释, 先让人带着无歧匠人去房里歇息, 泡杯热茶解一解赶路的辛苦。 这个驿站在东洲与北郡之间,跟大泗城刚好差不多是一条直线上, 所以距离也不算太遥远。 无歧匠人自己没觉得有多辛苦,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要见殿下。 鹤知知这才笑吟吟地过去。 无歧匠人道:“殿下找我,一定是有东西要让我做。快让我看看,是什么。” 鹤知知最喜欢的,便是无歧匠人身上这股热情。好像木工对他来说已经不仅是完成任务, 而是一件做起来非常开心的事。 这一点, 鹤知知自愧弗如。 她也在桌边坐下,拿出了袖中的玄方, 递给无歧匠人看。 “这是……” “没错, 这是老先生之前送我的。我在想, 能不能把这个扩大一些, 排字的方式更简便一些。” “殿下具体是想要什么样子的?” “比如,将几百个字排成一页,便可以形成一篇文章,可以拓印数十份。” 无歧匠人面色一亮:“我知道了,就是像拓印碑文那般。可以,可以,需要哪些字,请殿下告诉我。” 鹤知知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松,还以为他要研究一阵子,结果听起来,似乎对他来说倒是很简单的事,意外之余,也有些松了一口气。 鹤知知垂眸想了想:“我没有事先准备好,还要请先生多等一阵子,也请先生好好休息一下,舟车劳顿,辛苦了。” 无歧匠人当然没有异议。 鹤知知又折身出去找睢昼。 睢昼正好奇得紧,他虽然知道无歧匠人的存在,却不知道知知是何时结识,也不知道知知如今是什么打算。 他的事情知知都已十分了解,可知知的事情他还有许多未能知晓的地方。 睢昼抿紧唇。 如果是以前,这都没什么,他向来克己复礼,遵守着国师应尽的本分,皇家之中不该打听的事情,他绝不会起乱问的心思。 但是现在,任何一点点的刺激,都会敏感地掀起阵阵不安。 见到鹤知知进来,睢昼一阵风般旋过去,将门扉用力合上,把鹤知知抱进怀中,坐到屏风后。 “知知,你方才去干了什么?” 鹤知知讶道:“我就在驿馆里呀,和老先生说话。” “我知道。”睢昼抿了抿唇,像是做了一回心理建设,才问得更详细些,“你找他,是有什么事?” “我要请他帮我做一个东西。”鹤知知先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等着睢昼继续问。 她想给睢昼一个惊喜,让他吃惊一下,但是睢昼却只是低着头,用鼻尖轻轻地蹭她的衣领,好像并没有认真听她的回答,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睢昼,你怎么了。”鹤知知奇怪地问,弯腰对着他的脸看。 睢昼把她的手拉开,握在自己手心里,揉捏了两下。 “知知,你以前,不是经常让暗卫跟着我,打听我在做什么吗?为什么现在不让人跟我了。” 听他提起这事,鹤知知讪笑两声。 “不用跟了,我们现在总待在一处,还跟着做什么。” “哪有总待在一起,”睢昼反驳她的说法,“有的时候我出门,有的时候你自己出门,还有这几天,睡觉的时候也没在一起。” 鹤知知有些懵。他们不在一块儿那些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几个时辰,根本比不上他们能看见对方的时间的零头。 “没必要跟那么紧吧。”鹤知知干笑道,迟疑了半晌,小声说,“而且,你也知道。我以前做那些事,都是因为那个梦,我怕你……” 鹤知知说着,小心翼翼观察睢昼的表情,怕他又生气。 睢昼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高兴。 “你都不黏我了。” 鹤知知轻咳道:“以前是我做的不对,现在给你自由,难道不好吗。” “不好。”睢昼抓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知知,你以前派人监视我,我都同意了。那如果有人也这样跟着你,无论你做什么都要知道,你会允许吗?” “当然不行。”鹤知知立即道,一脸正色,“我是公主,怎能容人窥探。” “……”睢昼默默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委屈和不甘。 鹤知知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尖小声补充一句:“那得看是谁。” “是我。”睢昼乌眸牢牢地盯着她,“我要你今后做什么事都告诉我。” 他面若冷玉,眸若深潭,紧紧盯着人的时候有着不小的压迫力。 鹤知知不由得反省起来。 她好像的确是已经习惯了,做什么事都没有跟睢昼告知过。包括藏宝图的事,睢昼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正在调查。 这样的确对睢昼不公平。 鹤知知反省结束,就伸出一根手指,在睢昼的手心上按了按,像是盖章的动作。 “好,这是我给国师的特权。” 睢昼合拢掌心,包裹住鹤知知的那根手指,仰起脸朝她笑,沉黑的双眸又变得明亮。 鹤知知有点害羞地别扭了一下,转开话题道:“你还没问我,是要老先生帮我做什么呢。” “好,你要无歧匠人帮你做什么?” 鹤知知兴致勃勃地给他解释了一遍。 “北上的这一路,我们都发现,贩卖免罪券的现象不减反增,一定得阻止。但是,若民智不开,哪怕强令禁售,也依旧会有人利欲熏心地偷偷贩卖。”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改变百姓的观念。” “之前你在东洲,哪怕一天连着开三场宣讲,都还是收效甚微,那样太累了也太耗时间。所以我在想,可不可以直接发传单,把你的想法变成文字,传播到千家万户,这样省时省力得多。” “所以我请无歧匠人帮我做一种可以排字的东西,然后刷上墨,便可以印制成一篇文章。” 睢昼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好主意。对读书多的,可以引经据典,写一篇长文给他们。识字少的,可以写一则短故事。不识字的,也可以绘一副画使他们明白。”他点头赞同,“邪/教徒在启蒙课本中塞谋逆的打油诗,我们亦可以牙还牙。” 鹤知知见他也赞同,得意地晃着双腿。 她拿出自己的玄方在掌心上拨了拨,得意道:“我是因为它才想到的。” 睢昼看着她手上小巧的玄方,也想到了在将龙塔时,知知用这个和他传纸条的事情。 睢昼忍不住微微一笑,那时虽然他还被知知蒙在鼓里,但不管怎么说,和知知一起在将龙塔度过的那一个月是他难以忘怀的日子,甜得让他每天心里都是饱胀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亲手替知知准备的院子知知并没有去住。 后来知知离开将龙塔,告诉他真相后,睢昼气怒交加,让下人把那间院子的墙全都拆了。 拆完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不舍,睢昼便干脆又让人把那间院子和他自己的院子打通,结合金露殿和月鸣殿的风格,造了一间金铃殿。 他们跟着景流晔离开都城之前,金铃殿已经有了雏形。 等回京的时候,应当就可以看到完工的模样。 到时候,要再让知知再过去看看。 原来知知把无歧匠人叫来,是为了让他不那么辛苦。 睢昼弄清楚了,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就连挥笔写就檄文来讨伐“免罪券”时,都压不住脸上的笑容。 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他是在写什么逗乐有趣的文章。 但写成之后,里面的字字句句如刀尖一般锋利,直刺人心。 鹤知知看了,忍不住要拍掌叫好。 她马不停蹄地拿去给无歧匠人,请他把其中的字雕刻出来。 这活不难,鹤知知又从附近的村镇上找了许多木工一起分头干活。 寻常的木工技艺一般,睢昼画的简单的小画便由无歧匠人来雕刻。 因为使用的都是单个可以活动的木板,所以有些重复的字就不需要雕。 大概花了两天时间,就已经把睢昼写的所有文字和画的画雕刻完。 再由无歧匠人制造一种机器,可以将这些活字都放在框里排版,并且可以轻松地用摇杆替换。 用热水冲刷一遍,洗去木屑,就可以按照睢昼的手稿,将一个个活字摆成一版,刷上墨汁,再用纸覆上去,把字迹印到纸上,然后晾干。 这样一来,一天可以印出几千份,而且无歧匠人制造出来的机器可以用车轮推着走,不需要占用太大的空间,他们可以一边赶路一边印刷,同时沿路分发。 他们所到之处,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睢昼的言论在百姓听来可谓是离经叛道,但偏偏他说的又极有道理,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观念。 而且,他的文字十分幽默风趣,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还生动几分,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将全文读完。 更重要的是,睢昼所提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信仰的权力,根本不需要听从膺人的指挥。 不需要膺人命令他们几点起、几点睡。不需要膺人来指使他们该朝拜哪个方向,该念诵什么祝词。 他们心中只要是向往着善意和真诚,便能得到神明的祝福。 这极大地鼓舞了最底层的百姓。 大部分人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已经需要付出没日没夜的劳作,对那些繁文缛节早有不满。 但是几百年来都已经被这样管理着,所以他们极少有人敢于反抗。 更何况,若是反抗神明,便会终日陷入可能引来天谴的惶惶不安中,没有人敢冒那个险。 但现在,睢昼用写在纸上的文字告诉他们,你们有权力这样做。 百姓不仅争相传阅,还将睢昼的文章当做最新鲜的谈资,讲给每一个还没看过的人听。 神祠大怒。 因为睢昼并没有在文上署名,所以没有人知道背后是他。 神祠中的人一度以此为把柄,将这些文章背后的人称为“无名鼠辈”、“叛教者”,说看到这文稿的人都会蒙受不幸,以此打压百姓,恐吓他们,禁止传播。 鹤知知却正是等着这一幕。 俗话说,丢一块石头到狗群里,被砸中的那一只叫得最响。 越是在此时风声鹤唳的神祠,便越是有问题。 鹤知知都不用费心去查,走到一处城镇,只要看看那神祠的反应,只要有异常,便能直接叫官兵去查处。 名头便是“造谣威吓百姓”。 百姓渐渐发现,传播文稿的人没有遭遇传说中的不幸,反倒是神祠里那几个高高在上的膺人倒了大楣,便明白了局势。 睢昼的文章再没受到阻碍,传播得越来越远。 他还在不断写新的文章,引起百姓思考得更深入。 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腐朽的神祠渐渐露出水面,神祠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大大降低。 “月鸣教与寻常的府衙不同。”睢昼一边提笔快速写着,一边跟鹤知知讲话,“官府是由朝廷任命的,想撤就撤,没有丝毫条件可讲。” “但月鸣教名义上是由‘神明’掌管,百姓的信奉就是它最大的武器,我没有权力、也不可能做到直接下令取缔这些神祠。但同样的,只要破除了百姓心中的信念,它便不堪一击。” 睢昼目光坚定地说着,同时手上的笔丝毫没有停顿。 仿佛他已经看到了,未来庙宇坍塌、神祠消亡的景象,并且由衷地期待。 鹤知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却抿抿唇没有说话。 那些愤怒咒骂的膺人绝不会想到,背后推动这一切、被他们口口声声喊做“异端”的,正是他们的国师。 睢昼在亲手摧毁他拥有的这一切。 一切的权力、富贵、地位,还有他追求了一生的教义。 他此刻虽然兴致勃勃,但鹤知知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心酸。 她害怕睢昼后悔。 鹤知知忍不住伸手,轻轻搭在睢昼的肩胛骨上。 隔着衣料,在那个六芒星伤疤上轻抚。 睢昼感觉到了,回头按住鹤知知的手,同她对视着。 接着忍不住搁下笔,轻轻吻上鹤知知的唇瓣,在她唇上、鼻尖上慢慢游弋。 他仿佛能看懂鹤知知在想什么。 低声说:“我所做的,都是我真正想做的事,绝不是一时冲动。”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回应他的轻吻。 那些利用神祠的权力搜刮民脂民膏的,不一定全是邪/教徒。 但是只要有利可图,就说明有机可乘,邪/教徒一定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趁机而入。 这种争斗持续了数百年,只会愈演愈烈,而且百姓手中的钱财越多,他们就会被喂得越肥。 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日,他们的力量会壮大至能够翻覆王朝的地步。 这世上不应该存在这样一个可以轻易掌控人心的机构,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它会不会落到心存邪念之人的手上。 当年师父说,厌倦了这一切,如今睢昼也已经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只不过,当年师父选择的是逃跑,而睢昼的选择,则是亲手摧毁。 这个潜伏的、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危险猛兽,由他亲自来杀死。 他不要这样的力量,而邪/教徒也绝不可能得到。 - 无歧匠人来了以后,福安倒是很喜欢凑到他身边去,和他说说话什么的。 主要还是因为,福安原本是这儿年纪最大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水葱似的小太监小宫女儿,都恨不得让人家叫自己爷爷。 只有无歧匠人比福安大上些岁数,所以无歧匠人来了之后,福安就喜欢在他身边,显年轻。 鹤知知常常找福安,找着找着就找到了这里,所以干脆也跟他们待在一处。 她和福安闲聊,无歧匠人就在一旁边琢磨着自己的小玩意边听,偶尔应和一两声。 没有正事的时候,无歧匠人摆弄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雕刻版,就是鹤知知之前在他那里看到过的市井图,里面有逼真的山水、小人儿、建筑,每一个都缩小成不可思议的比例,但是又栩栩如生。 雕版太大,被分成了好几个小件,每一回无歧匠人只拿一个出来玩,非常珍惜,鹤知知不敢吵到他,怕把他的东西给撞坏了,于是往往都只待在一旁,和福安聊天。 鹤知知给福安看自己收到的信。 “母后问我们在路上是不是一切都好……让我到了外祖家要讲礼仪。”鹤知知黑着脸,把母后的信收好。 有点烦人,怎么还像嘱咐小孩子似的。 福安呵呵地笑:“娘娘是关心殿下。” 鹤知知又拆开一封。 “啊,是乐然的信。”她细细看了一遍,捂嘴吃惊,“乐然说,她定下婚期了!” 福安掐着指头一算:“恭喜陶小姐。大喜的日子……今年有好几个呢,新郎官家要是急性些,半年后就能出嫁。” 鹤知知颓然地放下信封:“就是半年后。” 陶乐然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最好的姐妹,如今她就要出嫁了,鹤知知心里十分不舍,有些控制不住的沮丧难过,好像小伙伴被人抢走了。 出嫁前的这段时光,她也没法陪在陶乐然身边。仔细想想,她们还有好多地方想去而没有去,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有些难受,眉眼耷拉着,一时没有说话。 福安在旁边乐呵呵道:“陶小姐嫁了心仪的郎君,这会儿肯定满心喜悦地待嫁呢。” 乐然会高兴吗?鹤知知茫然了。 她想到出宫之前,和陶乐然聊起她的未婚夫婿。 那时鹤知知还看不懂陶乐然的反应,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陶乐然是害羞的。 那应该是喜欢高兴的吧,只要她高兴,那就好了。 鹤知知又重振精神,把陶乐然信上剩下的话看完。 陶乐然问她,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满意的驸马…… 鹤知知想到睢昼,脸颊红红。 在路上走了月余,鹤知知等人终于进了北郡。 北地幅员辽阔,入目皆是平坦的草原和广阔的天空,气候也十分干爽,在这里住久了,好似连人的心境都要开阔些。 云家的人在前面站成了一排,束手含笑等着。 马车刚停,鹤知知便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像只归巢的小鸟奔进了一位华发老妇怀里。 “外祖母!” 鹤知知抱着人撒娇:“好久都没有见到外祖母了。” 白发妇人正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姜太夫人。 姜太夫人摸着鹤知知的头,笑呵呵地直哄:“我老啦,腿脚不方便,知知要多来看我啊。”一边说着,一边稀罕地对着人直打量。 “好,外祖母,我就在这儿住着,不回去了。” “要是真的就好咯!”姜太夫人又开怀大笑,点了点鹤知知的鼻头。 国太夫人身后,含笑走上来一个男子,是云家的幼子,皇后的弟弟,云哲君。 云哲君笑道:“知知来了,母亲有什么病都好了。” 姜太夫人年纪大了,身体多多少少有些不适,云哲君便将她接到北部来休养。 “可不是吗。”姜太夫人应道,“知知长得真是越发好看了,真是个美人,含珠也赶不上你。” 含珠是皇后的名字。身后还站着这么多人呢,鹤知知禁不住夸,赧然地扭了扭:“没有。外祖母,你看,国师也来了。” 国师也一同随行,姜太夫人早有耳闻,也没有惊讶,抬头看了过去。 睢昼身形如朗朗清竹,一步步走过来同姜太夫人请安,仪态端方,姿态翩翩。 鹤知知莫名有些害羞。 这还是她和睢昼约定好以后,睢昼第一次见到她家里人。 但是她藏在人群中,这阵羞意谁也看不到,也谁都不了解。 姜太夫人也颇为赞赏地看着他,点点头寒暄一番,便将人带去休息。 云府中自然有鹤知知住的地方,但让睢昼住便不大方便。 两人只好分开走,睢昼被安置在一间神祠边的宅院,很清静,又符合他的身份。 云家的人和月鸣教素来没什么很深的交际,待睢昼安顿好之后便告退离开,睢昼同他们道谢,在门口送他们走远,才转身进屋。 平和晴日之下,变故陡生。 睢昼刚进门的刹那,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即刻反应偏头躲过要害,左肩却被钉在了门框上。 第48章 黑化第四十八天 许久没见云家人, 鹤知知也分外想念,亲亲热热地和他们说了一箩筐的话。 不过,她只说自己是因为想家里人, 又刚好国师要北上,所以跟着到了北郡来。在寄给母后的家书中, 她也是这么说的。 姜太夫人倒没有怀疑, 反而高兴不已, 拉着鹤知知要赏她这个, 赏她那个。 鹤知知巧笑着承赏,在长辈面前, 她无论多大岁数, 都是被疼爱的孩子。 只是,姜太夫人毕竟年事已高, 身子又不大硬朗,说不了多久会儿的话就要去休息。等热闹淡了下来, 鹤知知就不受控制地想起睢昼。 出门以来, 这还是第一回和睢昼分开。 虽然也才不过分开一会儿, 甚至以前在宫中时,他们不见面的时间都比现在要长, 但现在鹤知知却忍不住觉得有些空虚。 老想着去找睢昼。 其实隔得也不远,就在几里外的神祠边。 但是, 她现在在自己外祖家, 又不是在别的地方,还这么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见睢昼, 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了。 要是以前, 鹤知知才不会考虑这些问题。 但是现在却一个又一个想法往脑袋里钻。 听说普通官家女子出阁前, 都要在闺中修身养性, 把容貌好好地藏起来,不叫未婚夫婿看见。 似乎是为了免得让未来的夫婿看腻了,厌烦。 鹤知知不认可这种说法,若是那什么夫婿当真会腻烦,不如早些叫他露出腻烦神态,也好在出嫁前就甩掉他,免得遭殃。 但是不赞同归不赞同,世上的人家,都是这么做的。 也从没听说哪家的女儿追着男人跑,都金贵得很的。 纠结来纠结去,一晃一下午过去了。 鹤知知忍不住站在窗前,看着神祠的方向,心里开始着急。 也不想那些复杂的问题了,只觉得自己这一下午都在干嘛,简直是浪费时间。 正烦着,一只通体乌黑的雀鸟飞来。 它颜色似乌鸦,神情却比乌鸦灵动不少,靠近了人会自己收起翅膀,落在人手臂上,就偏着头用眼珠子打量人。 这是千耳楼豢养的雀鸟,传消息既快又准,不仅懂得认路,还会认人。 鹤知知在它翅膀上摸了一下,伸手到它喙前,它便引颈作呕吐状,颈项动了几回,张嘴吐出一小管字条。 鹤知知展开字条细看,黑鸟展翅飞走。 千耳楼送来了剩下两张藏宝图碎片的消息,让鹤知知给个具体的地点,明日上午便会让人送到。 鹤知知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找了那么久的东西近在咫尺,自然难免兴奋。 她要把这件事告诉睢昼才行。 似乎找到了一个能去找睢昼的理由,鹤知知再坐不下去,披上大氅让福安跟着,便出了门。 北地到处皆是坦途,与大泗城几乎每个角落都铺满青石砖的道路不同,也与东洲松软的土地不同,马蹄奔跑起来达达作响,十分舒意畅快。 只是,到了睢昼的住处,鹤知知原本畅快的心思又渐渐沉下来。 屋宅外围全部被将龙塔的侍从围住,大门紧闭,气氛很不对劲。 鹤知知让侍卫都守在外面,推门进屋。 进屋时,刚好看见睢昼手里拿着一支箭矢,箭矢的一端反映着幽幽冷光,冷凝肃杀。 鹤知知瞳孔猛地收缩,几步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 睢昼转过头看她,也不知道是室内光线昏暗,还是鹤知知紧张之下的错觉,她看着睢昼面色苍白,好似十分虚弱。 鹤知知的心更是揪到了一起。 一旁点星看见了鹤知知,就立刻跟她告状道:“殿下,这里古怪得紧。方才大人正要进门,就被一支暗箭迎面袭来,险些命中咽喉。” 鹤知知克制不住地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心脏被提起来,差点就被拽出了喉咙口,紧绷着干涩道:“是谁!睢昼,你受伤了么?” 睢昼嘴唇抿成一条向下曲着的线,眼睫很委屈地耷拉着,不说话。 点星应答着鹤知知的问题,刚要摇头,但仔细一想,又点了点头,然后走过来卷起睢昼的衣袖,展示给鹤知知看。 “殿下放心,大人武功高强,只被穿破了衣袖,除了被箭矢划破了一层皮,也没伤到哪里……” “你流血了!” 鹤知知捧住他的手臂,惊慌疼惜。 睢昼嘴巴的曲线瘪得更弯,乌黑的双眸润润看着鹤知知,眉尖仿效那病弱西子微微蹙在一起。 鹤知知更是心疼得不行,拿出干净手绢,蘸着凉水轻轻按压伤痕旁边的轻微红肿,好像这样就能快点让伤痕消退。 点星:“……” 那真的只是破了一点皮而已,他都差点没把它当伤口,殿下怎么这么紧张。 但是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个心疼一个委屈的样子,点星有话说不出来。 鹤知知低头轻轻吹了两口,睢昼轻声说着“我没事”,鹤知知担忧的神色却一直挂在脸上。 点星欲言又止。 睢昼转眸,看着他,然后眼珠往门口的方向错了错。 点星默然会意,掉头出门。 鹤知知满面怒容,颓然坐在圆凳上,咬牙道:“什么人敢对你动手?我们才刚刚分开一会儿,你就差点……我定要找到这贼人,严刑拷打。”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睢昼轻轻笑了笑,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握着手道:“不必,我当时便已经把人捉到了。” 鹤知知瞪圆双眼:“什么?人在哪里……” “已经死了。”睢昼语气薄凉道,“他在齿间藏了毒药,被捉到便咬破自尽。” 鹤知知掐紧掌心:“带我去看。” 睢昼拗不过她,只能带她去了柴房。 国师的住处停着一具尸体,听起来实在耸人听闻。门外守着的侍从其实也是为了防止有人闯入添乱,此事暂时还不能传开。 鹤知知看着那具躺在地上面容肿胀、全身发紫的尸体,拧眉:“为何不让人告诉我。” “一是不想张扬,二是不想让你担心。”睢昼捏了捏她的手。 鹤知知生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安全的?那我难道不是更会担心吗。” “那你就看着我。”睢昼说着,幽黑的眸子直直盯着鹤知知,如同下过雨的水边草丛里,簌簌穿行的青蛇悄无声息缠住人的脚踝,“一直看着我,不就好了。否则的话,我可能会分不清什么该告诉你,什么不该。” 鹤知知眨了眨眼,别开头,暂时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为何她总有种睢昼越来越黏人的感觉。 她走过去蹲下身查看那具尸体。 人是中毒死的,还没见隔多久,当然没有什么异味,只是看着有些吓人。 鹤知知仔细看了一遍。他身上的袖口、腰带全部被扯散,可以看出在她来之前,睢昼已经检查过一遍了。 “有发现什么身份线索吗?” “没有。”睢昼摇头。 鹤知知并不意外。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刺杀睢昼,身上当然不会留下能够指正自己身份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明日我去郡上寻个仵作来,剖开看看。” 睢昼点点头,又补充道:“那支箭矢,也有些问题。” “怎么说?” “他虽然想隐藏身份,但更想将我一击毙命。如果我没认错,箭头用的应该是流光锉,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御用铁匠设计打造。因其线条流畅,硬度也高,破风速度和杀伤力都远远大于一般的箭矢,如一道流光一般,因此得名。” “这种箭矢造价不菲,最有可能保留此物的便是,”睢昼顿了顿,“军中。” “军队?”鹤知知愕然地微微张嘴,立刻想到了睢昼在东洲指认的那个张贵。 张贵原先是北部军中押解粮草的小兵,从北部迁往东洲,然后在东洲失踪。 睢昼为了找他的线索北上,刚到北郡,就立刻被袭击。 难道,邪/教的人真的渗透进了军中。 还好,北郡的军队都在舅舅手里,要查起来,应当不会太难。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见鹤知知不住深思,睢昼出声安抚她道,“他们迫不及待出手,岂不正说明我查的方向没有错。正是因为我快查到了,所以才逼急了他们。” 道理虽是如此。 但……鹤知知看着他担忧道:“他们刻意选避开我的时候,说明多少还在忌惮朝廷。现在你独自在外,目标太大,太危险。不如和我一起去舅舅府上住。” 鹤知知期待地看着他,心想这个要求,他应当会立刻应允。 但睢昼只是神情似有动容,却考虑了一会儿后,没有答应。 “云将军把我安排在此处,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我不应当拂了他的意。” 鹤知知只好叹息一声,说:“那我留下一半侍卫在这里保护你。还有舅舅府上的亲兵,我等会儿也调过来一些。” 睢昼温温笑着,又再三地保证了几遍自己不会有事,拉着她离开柴房。 鹤知知又同他说了千耳楼的事,睢昼果然很惊讶,她竟然私下里去找了千耳楼。又听见她说马上要拿到所有藏宝图,睢昼的神色越发凝重。 本来这是好事,鹤知知才想和他分享。 结果看他这样的表情,倒好像不是很高兴。 鹤知知有点失望,揪了揪手指,道:“怎么,我不能去查藏宝图么。” 这消息是谷映雨给她的,她同谷映雨有了单独交易,谷映雨先前又是睢昼那边的人。 或许,睢昼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睢昼解释道:“我怎么会那么小气。只是,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查这条线,你若是也被他们盯上,岂不也同我一样危险。” 鹤知知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在她看来,那些邪/教徒无非是为了利益聚到一起的乌合之众,她手中有权柄,有军队,如果连她都害怕危险不敢出手,那岂不是要放任这群人作恶。 不过,睢昼的关心还是让她觉得熨帖。他们这样彼此关心,彼此呵护,简直……简直就像话本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鹤知知脸红起来,腿悬在凳子外面晃来晃去,一看外面天色,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得赶紧回云府才行。 于是又恋恋不舍同睢昼说了几句话,告别了好几次,才骑上马离开。 回到云府,恰好赶上晚饭。 好在没有失了礼仪,但鹤知知难免心虚,殷勤地亲自去姜太夫人房里扶她出来用晚饭。 云将军也在,一家人围在一起,倒反而让鹤知知越发地想念母后,便忍不住拉着姜太夫人说了许多话。 谈兴起来了,舅舅似乎也格外对她感兴趣,时不时问她,这一路上做了些什么,今天出门又是去了哪儿。 鹤知知本不想在饭桌上说这些,但既然舅舅已经主动提起,她便顺着将今日睢昼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太夫人惊得轻抚心口,连忙嘱咐云将军多安排人手,好好保护国师。 见舅舅连声答应下来,鹤知知才放心。 晚上睡在床上,鹤知知打了几个滚,还是难以入睡。 虽然明知道有舅舅的亲兵,还有自己的侍卫守着睢昼,那院子应当是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去,但鹤知知还是忍不住记挂着。 她回想着今日睢昼同她说过的话。 又想起来,饭桌上舅舅的言语。 忽然,鹤知知一愣。 她突然意识到,今日睢昼所说的意思,其实……是在防备着舅舅。 张贵是舅舅手下的兵。 睢昼住的那院子是舅舅安排的。 睢昼不愿意住到云府来。 难怪当时睢昼有些支吾,总是想要避开话题。 原来他早已在怀疑舅舅,但是碍于她,并不好直说。 鹤知知胸中烧起一阵干火,披衣下床,点燃一支灯烛,在屋内来回踱步。 鹤知知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认真思考着。 她发现,她其实潜意识中并不责怪睢昼怀疑舅舅。 她生在帝王之家,即便这十七年来都在母后的关爱下长大,并没有经历过众叛亲离之类的挫折,但从小学的东西早就已经教会她,要敢于怀疑每一个人。 包括身边最亲的人。 所以,鹤知知并不会感情用事地觉得,睢昼怀疑了她的亲人是不尊重她——之类。 鹤知知更多的只是觉得离谱。 邪/教徒做了许多不利于母后的事,而云家的利益和母后的利益密切相连,这些年来,舅舅作为母后身后的倚仗,也替母后分担了不少,从不见谋逆之心,舅舅怎么会是邪/教徒?图什么呢? 就算抛开情感,只从逻辑上考虑,都怎么也想不通。 想得头痛,鹤知知也不愿意再想了。 这只是睢昼的猜想而已,而她总会把真相查出来的,到时候,一切就都明了了。 第二天一早,鹤知知果然如约等到了千耳楼的人。 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给鹤知知交完东西便没有停留,十分神秘。 好在鹤知知已经习惯了千耳楼的做派,并不意外。 之前鹤知知手里已经有的两张藏宝图碎片分别是一张粗糙的图画,一首不明涵义的诗。 这次秦楼主送来的两张羊皮纸却更加离谱。 一张上面记载着食谱,一张上面绘制着棋盘。 若不是已经决定信任千耳楼、同它至诚合作,鹤知知一定会觉得这是秦楼主送来逗弄她的。 鹤知知蒙了一会儿,只得先把两张羊皮纸收起,同之前的那两张残卷一并放到匣子里,收在了稳妥处。 做完这些,鹤知知去找睢昼。 昨日她回云府之前已经相好了一个仵作,人可靠嘴严,技艺也过关,就让他去剖验那行刺之人。 早上秦楼主派的人还没到的时候,侍卫便已传回消息,说那仵作已经到睢昼的住处了。 这会儿,应当会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鹤知知依旧带着福安,这回出门,正碰上了云哲君。 鹤知知定了定神,弯眸打招呼道:“舅舅。” 云哲君今日应当是休沐,一身便装,看上去十分悠闲。 “知知,你这是去哪儿呢?” 舅舅比母后小几岁,从小对鹤知知也是百般疼爱,鹤知知从未见过父皇,有这么一个风趣又和蔼的舅父,自然跟他关系很好。 现在,舅舅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她却有些事不得不瞒着舅舅。 鹤知知甜甜笑道:“我还没逛过北郡的集市,想找国师陪我一起去逛逛。” “你们两个,”云哲君摇了摇头,“从小便黏在一处,长大了也分不开啊。算了,你们年轻人一起玩,舅舅便不跟着去了。” 鹤知知皱了皱鼻子,遗憾道:“那下回我不带他,带舅舅去再逛一次。” “哈哈,好。” 离开云府,鹤知知坐在马车里,才慢慢收了笑容。 舅舅对她关爱的眼神不似作伪。但,这应该不能作为说服睢昼的证据。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 院子进得稍微深一些,便能闻到血腥味。 哪怕是已经用熏香做过遮掩,也还是不能完全盖住。 看到鹤知知,睢昼迎面朝她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用药水浸湿过的手帕,让她蒙在鼻前。 鹤知知接过手帕,问道:“怎么样了?” “有结果了。只是,你吃过早饭了么?” 鹤知知奇怪道:“吃过了。” “嗯。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征,但是从肠道里剖出了几块金条。”睢昼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但鹤知知还是瞬间愕然。 肠子?金条? “吞金的人立刻就会死啊。”鹤知知懵然道,“不,不对,吞下去的金子根本到不了肠子。” “嗯,他是从后面塞进去的。” 后面…… 鹤知知脸色青了青。 难怪睢昼要问她,有没有吃过早饭。 “他也没那么大把握能杀我,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但其实两条路都是绝路。”睢昼道,“如果没被逮住,他便带着金条逃亡,如果被逮住了,就是现在这个结局。” 鹤知知皱了皱眉:“好吧。对了,我昨天让人暗中整理了北地军中稍有名气的弓箭手名册,你可以看看这个人会不会在其中,不过,用右手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完。” “你做得很好。”睢昼也用手绢掩着口鼻,但能看出他微微笑了笑,“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他身上剖出来的那几根金条,我验过了。和你在清平乡发现的金砖,是同一批制造。” 鹤知知双瞳猛地睁大。 谭明嘉。 终于有谭明嘉的线索了。 这真是兜兜转转,踏破铁鞋无觅处。 睢昼说道:“这样,也就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了,叛贼谭氏与邪/教徒关系匪浅,甚至很可能,他们根本就是同一拨势力。” 鹤知知不由得屏息:“这样一来,只要找到这人的身份,岂不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谭明嘉了?” “不错。而且别忘了,还有张贵这个人,他既然是个活人,就必然会跟他接触过的人留下痕迹,想必,用不了多少功夫。”睢昼说着,话头突然一顿,“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格外小心,不能声张。” 兹事体大,鹤知知怎会不明白,绝不可能到处乱说。 一路走来,也从不见睢昼这样叮嘱她,今日却突然多了一句这样的话。 鹤知知抿抿唇,很快就想透他是什么意思,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让云家知晓半分消息。” 睢昼微微惊讶地看着她。 鹤知知被他看得恼火,昨日夜里压下去的气,这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撒了出来,跺脚在他鞋上踩了一下:“干嘛,你其实还是看不起我,心里有什么,都不跟我说。” 睢昼哪里顾得上叫痛,忙不迭拉住她,认真地对上她的目光,眼里盛着的全是小心翼翼,似乎面前摆着一盘人参果,却不敢伸手去拿。 “不,我是……”睢昼咽了咽喉结,“我没想到,知知,你会选择相信我。” 一边是亲人,一边是他。 他不敢叫知知选,可是,知知的选择竟然是他。 睢昼胸腔再度胀满,像暖春三月高涨的河水,哪怕是河面上的小舟稍稍晃动一下,都有可能叫河水波荡着溢出。 睢昼再也无法忍耐,不顾点星和福安还站在一旁,伸手把鹤知知揽进怀中。 酸甜的气氛萦绕在周围,鹤知知也不想推开他。 算了,福安是自己人。 而且,总要知道的。 两人彼此依偎着,都没顾上去看点星和福安的反应。 若是看一眼便会发现,这两人都只是稍稍一惊而已,便很快恢复平常。 仿佛眼前的国师和公主拥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49章 黑化第四十九天 拥在一起依偎了一会儿, 鹤知知忽然想到一件事。 抬头问:“那个人的尸身还在后院?” 睢昼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温声道:“嗯。仵作还在进一步查验。” 鹤知知脸色泛青,松开环着睢昼的手。 “咳。还是早点抓到谭明嘉才好。” 睢昼:“……” 他还是现在就把那尸体埋了吧。 - 睢昼估计得不错, 有张贵暴露在前,又有鹤知知带来的那些信息,不用多久, 刺杀者的身份便基本确定。 “他原是容旗军中的百夫长, 颇有名望的神箭手。他儿子玩闹时误伤了一个领将的儿子,害得对方从山石上摔下伤了神智, 从那之后他便与领将结了仇。领奖为子复仇心切,对他步步紧逼, 他在军中日子十分难过, 再加上还要负担巨额诊治费用, 没过多久家便垮了。” “那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人同他来往, 再到如今走上绝路。” 鹤知知沉吟:“如此说来,他与张贵倒是有些相似之处。两个人同旁人的交际都很浅, 不引人注意,也不突出打眼,游走在人群的边缘。” “这种人比较好掌控。”睢昼淡淡道, “人生来本恶,大多数人之所以看起来良善, 是因为他们身上有责任,心中有所求,或是为了父母妻儿, 或是为了一声褒扬、一个地位, 但是如张贵之流, 他们心中没了挂念,便如断线的纸鸢,谁也控制不了飞去的方向,只要稍微吹一阵邪风,便很容易东倒西歪。” “张贵的来历虽然没有这么清晰,但也已经查了个大概。”睢昼拿出几份记录,指给鹤知知看,“他的履历看起来更简单,但其实也更复杂。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知道一个出生籍贯,从十几岁时便入伍做小卒,后来慢慢提拔到专送粮草的从长,期间从未去过别处,偏偏在三年前,他离开北地,去了千里之外的东洲。” 为何偏偏是东洲? 鹤知知拧眉,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答案。 大金疆域四角边境,北地固若金汤,西方小国尽皆臣服,南部崇山峻岭、巫毒蛇虫,极难侵入,最脆弱的,其实就是节度使李簧和景家一同驻守的东洲。 李簧同景家几乎是同时去了东洲,两家之间多有争吵,众说纷纭。有人说皇后是忌惮李簧,怕他一家独大,也有人说皇后是看不惯景家,怀疑景家早有反心。 而母后的目的,正是要这两家互相猜忌、互相制衡,才能把东洲稳住。 但虱子养多了,总有一日会咬得疼。 景家和李家纷争愈演愈烈,甚至有大动干戈的迹象。 张贵被人从北地送往东洲,恐怕就是为了钻这个空子。 “张贵的记录中没记载的那些部分,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但只看白纸黑字中间的一点蛛丝马迹,也能看出来不少东西。”睢昼手指点在一个人名上,“张贵就是在这个人手上提拔的。而那个服毒自尽的神箭手,在儿子犯事之前,也曾当过他的部下。” “而偏偏这么巧,这人就是姓谭。” 鹤知知眼皮一跳。 这肯定就是那个关键人物了。 “顺着此人,就能找到谭明嘉?” 睢昼沉吟:“按道理来说确实是如此。但对方筹备多年,我们不知深浅,想要一举拿下,恐怕没这么容易,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鹤知知攥紧掌心。 当初谭明嘉甩下整个谭家不要,她以为谭明嘉是狼狈奔逃,现在看来,他应当是狡兔三窟,随时准备断尾求生。 谭明嘉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耐? 事到如今,这是鹤知知心中解不开的谜。 她仍旧记得,跟秦楼主提起谭明嘉这个名字时,秦楼主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惶。 当晚鹤知知忍不住取出秦楼主留在她这里的那只送信灵鸟,写上字条问了这个问题。 谭明嘉到底有什么秘密。 鹤知知亲眼看着那只鸟飞远,又让暗卫一路跟着,直到确认它飞出城门才返回。 秦楼主的信回得很快,却也很简单。 “他就是黑绳结。具体的,殿下可以问国师大人。” 这几日睢昼一直在想办法让人暗中跟踪那个关键人,跟了几天,暂时还没有什么结果。 好不容易闲暇下来,睢昼也是一脸疲惫。 对他来说,这件事太紧要了。 他找了十一年的仇人,终于马上就要现出真身,他脑中几乎一刻也无法停下来不想这件事。 鹤知知也知道劝他无用,干脆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你知道黑绳结的事吗?秦楼主说如果我想知道,问你就行。” 睢昼眨了眨眼,似是回忆了一番。 “这人是一个江湖传说,江湖中也分名门正派和半路出家的半吊子,通常后者并不受欢迎,若是想获得尊重和认可,便要干出一番动静证明自己,但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成名,大多数人都选了不正义的捷径。只可惜,江湖最看重的终究还是实力,而非道德,所以这些年来,这股风气愈演愈盛。” “而此人的‘出道’之作,则是数年来最为惊人的。” “他向一些名门大派投递了自荐信,要求见面,而且普通弟子还不行,非得掌门亲去。可以想见,当时根本不会有人理会这封信,可没过多久,那几个收到信函的掌门全都于同一日,在自家房中上吊自/杀了。” 鹤知知悚然一惊。 “据传,当时还有一个掌门的女儿亲眼见到父亲从匣中拿出一条墨黑绳结,疑问他要做什么用,结果就看着他一步步走出书房,回到卧室,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然后在屋梁上悬颈自尽。”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突然自戕,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骇人的传闻,黑绳结也从此成了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词。” 鹤知知毕竟不是江湖中人,对这件事的观感和他们不同。 抵着下巴疑道:“这手法不是跟柳叶城的雾卦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同样都是杀鸡儆猴,蛊惑人心,只不过,“黑绳结”杀的目标是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造成的影响也是雾卦不可比拟的。 睢昼挑了挑眉尖,轻轻点头,显然他也不觉得这黑绳结是什么威力无穷之辈。 突然鹤知知一顿。 “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乾景年之后?” 乾景年是十一年前,睢昼在心中算了算,道:“不错,这应当是八年前的案子。” 鹤知知悄悄吸了一口气,眼睫颤动。 “怎么了?”睢昼疑惑。 鹤知知摇头不语。 十一年前她和睢昼都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自然不了解外界的事。 但是鹤知知记忆中总模糊有个印象,当年那段时间宫中乱过一阵,她还被禁足宫中哪儿也不许去。她那时好奇之下,又没有别的事可以打发时间,不怕死地闯进过母后的寝殿,到处翻翻找找,像寻什么宝藏一般。 结果,还真被她翻到一份记载,封着极机密的封条,但鹤知知小的时候好奇顽劣大过规矩,大着胆子把封条拆开,看了里面的记录。 当时白纸黑字,看在眼中却字字血腥。三天之内,好几位大臣相继悬颈死去,里面有些详细记述,鹤知知当时看不太懂,后来也渐渐遗忘了一些,只记得是有这么一件事。 鹤知知当时看完后,被吓了很大一跳,神思都有点恍恍惚惚,好像还病了一场,连母后发现她乱翻、盛怒之下是如何罚她的都记不太清了。 后来再长大一些,鹤知知渐渐了解到,当年都城之中的确是发生过一场动乱,只不过被压制了下去,最终没有掀起什么大乱子。 那几位大臣的逝世,大约也是那场动乱的导火索之一,最后这件事被封了口,才消失在时间中。 这两者的手法如此相似,再加上这些时日以来收集的种种线索,都让鹤知知能够确定这就是同一人所为。 谭明嘉就是黑绳结。 那十一年前,也是谭明嘉的手笔。 还好当初没有让母后匆匆查办谭家,这个谭明嘉,不捉到他本人绝不算完。 他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或许远比鹤知知想象的要恐怖…… “殿下?”睢昼伸手在她脸颊上碰了碰。 鹤知知猛地回神,转头看向睢昼,勉强笑笑:“有什么新消息,随时通知我。” “好。”睢昼垂眸一瞬,还想补充什么。 “绝不让舅舅他们知晓,放心。”鹤知知提前截断他的话。 睢昼温温一笑:“嗯。” 时间一日更比一日紧迫,终于,睢昼那边传来了消息。 他已经确定了谭明嘉的行踪,也布置好了人手,只待人进网。 鹤知知没有丝毫犹豫,乔装后立即赶去。 她找到睢昼,蹲伏在一处隐蔽小楼外。 周围郁林葱葱,看不清楼里的人影,也同样方便他们隐蔽。 “不急,在这儿等着。”睢昼悄声道。 鹤知知点点头。 这楼看似没有别的出口,但谁又说得清楚。贸然闯入还不如在外面守着,里面的人总要出来的。 “蹲着累不累?” 睢昼单膝跪在地上,示意鹤知知:“坐这儿。” 鹤知知认真瞪他一眼,但也没什么力道。 睢昼笑了:“不必这么紧张,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顺利。” 这是好事。 终于能捉住十几年的仇人,终于能寻回师父的尸骨亡魂。 睢昼面上有一种璀璨的神光,愉悦且克制,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幕。 果然如睢昼所说,事情很顺利。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楼里终于有人鬼鬼祟祟走出。 佝偻的身影,戴着灰色兜帽,朝四下里打量。 兜帽下有一瞬间露出真容,“是谭明嘉!”鹤知知忍不住轻声道。 与此同时,埋伏好的侍卫一齐围上,如同火焰扑向柴薪,谭明嘉瞬间无路可逃。 抓住了。真的抓住了。 花费了那么多时日,她和睢昼共同的仇人,今天终于尘埃落定。 鹤知知按住轻轻发抖的手掌,提步走出掩防,走到谭明嘉面前。 谭明嘉已经被提前卸掉了下颌、手腕双腿也被捆起,防止他自裁。 看见鹤知知,谭明嘉大约自知气数已尽,脸上显出了灰败的神色来。 谭明嘉是再没有飞天遁地之能了。 鹤知知胸膛里悬得老高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深吸一口气,转头找睢昼的身影。 睢昼跟身旁的侍卫交代几句,也朝她看来。 “睢昼,你看他……”鹤知知笑逐颜开,刚说完这几个字,眼瞳忽的放大。 一支利箭从后方飞来,穿透睢昼的右侧胸口,力道将他整个人扎在地上。 鹤知知四肢百骸瞬间麻木,下意识朝睢昼跑过去。 她和睢昼之间隔着蔓蔓青草,血液迅速攀延着草地漫开。 “拿下逆贼!” 鹤知知愕然抬头,云哲君骑马从远处而来,手中摇着云家大旗。 睢昼爬着跪坐起来,用另一只手摁住伤口附近勉强止血,仰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鹤知知。 鹤知知心尖猛地一颤。 “不是我……” 舅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睢昼动手,舅舅果然是那个背后的人,而她是什么时候泄露了行迹? 这一出螳螂黄雀的戏码,难道睢昼觉得是她设计的。 但此时哪里来得及解释。 她跑过去护住睢昼,单手抱住睢昼的肩膀将他按在怀中,解下自己的公主令牌,稳稳竖在云哲君面前。 “云将军听令!”鹤知知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语气却铿锵,“不得再进一步,违者死。” “殿下!”云哲君不得不勒马,看着鹤知知,满脸焦急,“你怎能……你被逆贼蒙骗了,殿下。” 鹤知知咬紧牙关,睢昼因疼痛而无规律的呼吸打在她颈边,让她的心口也跟着疼痛,避开他的伤口把他抱得更紧,怒喝道:“走开!十七,去叫卢太医。” 她如同一条护着巢穴的雌龙,不肯离开半步。 云哲君面露无奈,挣扎再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从袋中拿出一支卷筒。 筒中是圣旨。 ……母后? 鹤知知手心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云哲君大声念道:“羁押睢昼,令公主即刻返宫。” 鹤知知拿着令牌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单膝跪在地上,垂首涩然道:“……元柔领旨。” 她不敢去看睢昼的表情,因为她自己对自己也满是失望。 云哲君站起身,他旁边的将士走过来要碰睢昼。 鹤知知又喊了一声“十七”,暗卫飞身过来挥剑将人斥退。 “先帮国师处理伤口,扶上马车。”鹤知知瞳中燃着熊熊怒火,“即刻回宫,我要亲自去跟母后问清楚。” 因公主有令,羁押睢昼的马车一刻也不能离开她的视线。 除了云哲君带来的看守之人,在马车内侍候睢昼的都是鹤知知的亲信,不会叫睢昼吃苦。 但也只能做到如此。睢昼重伤,罪名未脱之前不得让太医医治,暗卫替睢昼砍断箭矢两头,再用镇痛止腐坏的药暂时稳着。 鹤知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脸色苍白,整日昏睡。 若不是怕马车过于颠簸影响睢昼的伤势,鹤知知恨不得让车夫将马赶得飞起来。 一路上,鹤知知全程没有跟云哲君说过一句话。 从母后的圣旨出现的那一刻,鹤知知便已经知道了。 不是她不小心向舅舅泄露了行踪,而是从一开始,母后便怀疑她了。 母后故意放任她和睢昼来到了北郡,然后在今天将睢昼和谭明嘉一网打尽。 为什么? 鹤知知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去猜测。 她只要亲耳听母后说。 因日夜兼程,不过十日便抵达了宫城。 进宫之后,睢昼按旨被押入囚牢,哪怕鹤知知身为公主,也无权阻止。 鹤知知死死掐着掌心,直奔中宸宫。 中宸宫中还有中书侍郎在,太监要来拦鹤知知,被鹤知知一把挥开:“出去。” 她站到母后面前,周身气息森冷。 鹤知知素来有时乖巧温顺,要么顽劣擅长闯祸,还从未有过这么冰冷的时候。 皇后眯眼打量着她。 中书侍郎见状,也识眼色,咽下没有禀报完的事情,默默退了出去。 所有宫女尽皆退下,中宸宫只剩皇后与公主,门扉紧闭。 皇后慢慢拾阶而下,幽幽看着鹤知知。 “多日不见,你倒有几分骄纵公主的脾气了。” 鹤知知压着呼吸。 “母后,为何下旨追捕睢昼。” “你们离开东洲不久,我收到了一份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睢昼是谭明嘉的同谋,是反贼。” “不可能!谭明嘉是睢昼抓到的,他为何会是谭明嘉的同谋?”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偏偏是他能捉住谭明嘉?” 鹤知知辩驳的话微滞。 皇后继续道:“我们花了那么多人力,到处寻找谭明嘉的踪迹无果,为何偏偏睢昼能找到他?” “你们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我也有所耳闻。” 皇后慢慢地说。 “那些发到各地的免罪券上,画的就是睢昼的画像,你就没有起疑?” “紧接着,在那神祠里,也只有睢昼见到了袭击你们的人。你们一同被困水房,生死危急,也是他让你们转危为安。” “他做这些,正是为了夺得你的信任,方便他指认所谓的‘张贵’。” 鹤知知呼吸起伏,沉默不语。 的确,她不曾亲眼见到张贵,全是靠睢昼的指认。那日她追到水房时,“张贵”就消失了人影,只有睢昼站在水房之中。 但是,这都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 “借着‘张贵’的把柄,他又一路北上,想要祸水东引,烧到云家,让云家同我倒戈相向。” “他今日供出谭明嘉,也只不过是为了演一出戏。你对谭明嘉穷追不舍,但谭明嘉只是他的一颗棋子,所以他干脆将这颗棋子喂给你吃,让你彻底站在了他那边,借此达到他真正的目的——替代皇权。” “知知,你可知道,这几个月来,民间有多少人上书反抗他么?说他德不配位,要赶他下台……” “人天生逐利,他摧毁那么多神祠,无疑是折断他自己的羽翼,对他什么好处?除非,他做这些,都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 皇后双眼牢牢地盯住鹤知知,观察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你仔细想想,这一路上,是不是都是他在引导你。” “他刚到北郡就中箭,还能清楚说出那箭矢的来历,引你怀疑你舅舅。包括他从那个神箭手身上搜出来的金条,你又怎么确定,不是他买通了仵作,寻机悄悄放进去做的假象?” “知知,你被他骗了太久了。” 鹤知知踉跄后退两步,闭上双眼,一阵头晕眼花。 她以为很简单的事,原来这么复杂。 每一桩每一件,都能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正说也通,反说也通。 到底什么是真的,是谁在骗她? 鹤知知狠狠咽了咽口水,重新睁开眼。 “母后,你说的这些,并不能称为确凿证据,都只不过是你的推测。我一定会向你证明,睢昼无罪。” 皇后脸色微变。 鹤知知顶嘴完,心中也很不好受,嘴唇嗫嚅了一下。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国师,母后会偏信舅舅,我也能理解。” 皇后沉默了须臾。 “没错,人心不可能绝对公正,确实会有偏向。那我倒是想问,国师又是你什么人,你为何坚持要信他?” 鹤知知没有犹豫,看着皇后坚定道:“他是我心爱之人。” 第50章 黑化第五十天 听到这话, 皇后果然吃了一惊。 双眼突然瞪大,脸上也露出像是被雷劈到的表情。 鹤知知心中酸涩, 又有草芽破土般的隐隐冲动和紧张, 胸腔里突突直跳。 她虽然也有想过,要跟母后坦诚此事,但绝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虽然是被逼无奈, 但鹤知知并不后悔。 不仅仅是因为只有这样母后才会延缓给睢昼定罪,还是因为她对睢昼的情谊确实不会再改变。 跟什么时候说出口无关。 皇后幽幽地看着她, 忽而似是想起一事,指尖在下巴上点了点。 “你小时候,七岁的时候。” 鹤知知抬头,满脑袋问号。 “西南部进献了一位名厨,自己带着材料, 要给我烹制一道最拿手的小菜,冷锅兔肉。”皇后眯眼回忆。 鹤知知继续茫然。 皇后幽幽道:“那时你也抱着那只灰肉兔眼泪汪汪地说, 那是你最心爱的兔子。” 就因为不想让她吃掉那只兔子。 鹤知知脸上一阵臊红,攥紧拳喊道:“那又不一样!” 鹤知知皱眉郁郁,胸闷得紧。 母后若是不看重她的心意,她该如何是好。 睢昼又该怎么办。 皇后站远了些,无声地对着鹤知知打量了好一阵。 “真的?”皇后终于轻声问。 鹤知知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鹤知知为难地迟滞了下。 这怎么说得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她自己都还没发现的时候, 目光就已经落在睢昼身上移不开了。 皇后低头沉默不语,良久, 长长地叹息一声。 “确定是他了?不改了?” 鹤知知用力地点点头, 又用力地摇摇头。 皇后垂眸, 靠坐在了木椅上。 “那你过来, 我同你说说话。” 这一番话, 鹤知知听了整整一个时辰。 离开中宸宫时,鹤知知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皇后仍然倚靠在木椅上,一手捏拳,撑着太阳穴闭目休憩。 到这时候鹤知知才发觉,母后的身影,看起来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寥落。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回了金露殿,母后给了她机会,要她用最短的时间找出叛贼另有其人的证据,若是她找得到,睢昼便能彻底脱罪。 母后也承诺她,在这段时间里,睢昼会受审,但不会受苦,会让医师去给他治伤,但鹤知知不能去看他。 鹤知知哪怕再如何想亲眼去确定他的安危,也不得不忍着。 快到端午,天儿越来越热了。 鹤知知将自己闷在房中整日不出门,更无心关心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她和母后都知道,这个“最短的时间”,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母后抓错了人,谭明嘉以及谭明嘉背后的人就一定会继续拖着,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交代。 他们要等,等到大金覆灭,等到母后的政权落入旁人手中。 鹤知知这里还有最后一个法宝。 那张藏宝图。 一开始,只是为了找谭明嘉的下落才去追踪那张藏宝图,现在看似已经没有用了。但谭明嘉不惜收编山匪去劫掠屠杀谷家掌门,这张藏宝图就一定有意义。 藏宝图,真的是为了钱财么。 鹤知知连轴转着,几乎不吃不喝,脑袋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把那几张碎片摆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用目光盯穿它。 偶尔打盹睡着时,梦境里也全是神秘的山洞,藏在某处,里面不仅有惊天财富,更有她所需要的抓住叛贼的铁证。 福安发现她不对劲,硬是将她从房中拖了出去。 鹤知知脸色像是从没见过太阳一样的白,比纸还薄。 她眯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大团大团的云铺在上面,只在偶尔的边角露出蓝天的底色。 “我们回宫后,过了多久了?”鹤知知轻声问。 福安道:“殿下,一天了。” 鹤知知点点头。 还好,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久。 她转身要继续回房去研究那几张碎片,被福安一把拦住。 “殿下!您这样下去不行,身子都要垮掉的。” “才过了十二个时辰。”鹤知知伸手推他。 “可是从北郡回来的那十天,您也没合过眼。”福安心疼得脸上的肉都在颤,“您要是实在睡不着,也换换脑子,想想别的事儿吧。” 鹤知知深深吸一口气进肺腑。 她知道,福安说的是对的。 她必须要调整自己。 鹤知知道:“好,出去走走。” 说是出去走走,但鹤知知现在谁也不想见。 就挑避着人的小路,静静走着。 绕着宫城转了大半圈,到了南六所。 院墙里,传来有节奏的锯木头的声音。 鹤知知脚步一顿,转了进去。 无岐匠人在里面,摆弄他那些木头。 他有自己的世界,永远不会塌,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一瞬间,鹤知知有点羡慕他。 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一直安定,她和她爱的人,都能永远快乐。 鹤知知在一旁坐了下来。 无岐匠人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出鹤知知的脚步,立刻停下动作,偏着头招呼道:“殿下,来啦?” 鹤知知点点头,没说什么,只让无岐匠人自己忙自己的。 坐了一会儿,鹤知知又忍不住拿出那几张碎片研究。 她几乎是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一张画,一首诗,一份食谱,一副棋局。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鹤知知头痛不已。 似乎察觉到鹤知知的低落,无岐匠人转身回屋,摸索着把自己的大宝贝捧了出来,哄鹤知知开心。 他那副市井图雕已经差不多雕好了,摆在一张大桌上,桌子四角装了滚轮,可以平着推出门,让鹤知知欣赏。 这是鹤知知第一回看见这市井图的全貌,比起先前感觉的精致,这样看全景,更感觉恢弘。 而且,也有几分熟悉感隐隐生出。 从第一次见到无岐匠人雕这个的时候,鹤知知便觉得有几分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这么一看…… 鹤知知凝眉,转了个方向,走到桌子的另一面。 这下,鹤知知总算知道那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不正是她在前朝舆情图里看到过的插图么? 从前跟太傅学习的时候,鹤知知就曾看到过这张图,所以第一眼看到其中一些细节,便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 后来在将龙塔,跟着睢昼研究了一个月的历代地理指掌图册,便对这个再熟悉不过了。 无岐匠人所雕刻的,并不是现在的风情风貌,而是许多年前流传在画卷上的前朝风貌。 前朝的都城也是大泗城,金朝历代帝王只重建了王宫,并没有迁都。 大致地形是没有改变的,但是人物形态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鹤知知不由得想,无岐,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何无岐匠人双目失明,忘记自己的来历,却对这画卷上的雕刻念念不忘。 想着,便不由自主反复喃喃念了两遍“无歧”。 话音刚落,那边无歧匠人忽然一边磨着一块小小的木头,一边扬颈唱起歌来。 那歌声悠扬,却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词。 鹤知知愣愣地看着他。 见她发呆,旁边的小太监含笑解释道:“无歧匠人有个习惯,谁若是连着喊他两遍,他便会唱起这歌来,奴婢们常常听到呢。” 鹤知知听着,身形却是绷得越来越紧。 这首歌,听着应该是侬语唱的,侬语是前朝时大泗城中主流的方言,后来金朝入主,才改为了官话。 无歧匠人虽是说的官话,却会唱侬语的小曲。 他仰起脖子,唱到最高处,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歧——无歧——” 鹤知知忽然明白了。 “无歧”不是地名,那个地名其实叫做“藕池”,是城郊一处乡垅,以大片莲藕出名。 音调的误读? 鹤知知唰然低头,重新拿出藏宝图碎片,把第一张放到最前。 这一张碎片,是谷映雨的父亲生前寄回来的信,并非原件。 可能是谷掌门照着原件画的,也可能是他听闻了什么消息,通过这种形式传达的。 原先鹤知知几乎让人把金国境内所有有卷尾猴踪迹的山都标记了一遍,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如果是她误读了呢? 猴尾岗。 猴尾岗。 鹤知知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 忽而起身,吩咐福安去找一个会说侬语的人来,拔腿朝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的书架之间,弥漫着一股古老书页的气息,闻起来沁人心脾,使人宁静。 鹤知知将一本厚厚典籍扯出来放在桌上,哗啦啦翻过,指尖顺着地名一个个滑下来。 编这本书的人有个习惯,便是在扉页里,将音近的地名编在一处。 鹤知知从“猴”音看起,将一个个可能的地点圈出来,一路圈到“杭”音,得出了数个地名。 恰在此时,福安带着一个人匆匆赶到。 那是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鹤知知看着她,本有些犹豫。 侬语是前朝流行的方言,年轻的小姑娘,只怕掌握不到多少。 福安却擦着汗乐呵呵道:“这丫头是乡下来的,从没出过山门,还刚到宫里没几天呢。” 鹤知知立刻招手叫她过来,让她不断重复“卷尾猴”、“山岗”这几个词,并将不同的字拆开组到一起,叫她再反复念。 第51章 黑化第五十一天 在不断重复的声音中, 鹤知知最终选出了“好周关”这个地名。 它用侬语说起来很像“猴酒岗”,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为什么谷映雨的父亲在图上要画一面旗子。 那旗子就是过路时常看到的酒家门前插的揽客旗,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误读, 所以最终传到谷映雨手中的画才是那个样子。 鹤知知立刻让人去查好周关。 结果却发现, 这个地名早已经不存在了。 那附近的几个村庄在八十多年前就合成了一个村子,“好周关”这个名字自然而然也就不再使用了。 再次碰壁,鹤知知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就这样结束了吗? 仿佛是直觉, 告诉鹤知知, 并没有。 她这次不一定就错了。 虽然并没有多么确切的进展, 但是她找来的几个线索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很多年前的事物。 侬语, 古老的地名,都是从前朝流传而来, 渐渐遗失的。 若是按照这个方向去查一查别的碎片呢? 鹤知知咬了咬牙, 下定决心,拿出剩下的三张藏宝图碎片,召了几个博学多闻的文臣过来,一同研究, 其中便有那个娃娃脸状元郎裴绪。 几个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总是比鹤知知一个人要来得强。 鹤知知看着他们埋头苦翻史料, 退出房门, 站在藏书阁的院子里出神。 她好想见到睢昼。 可是……现在还不能。 天色渐晚,鹤知知叫婢女去给里面的几个文臣传话,让大家都休息休息。 裴绪走出来, 看见鹤知知, 犹豫了一下, 缓缓靠近。 “殿下。”裴绪行了一礼。 鹤知知回了一声:“裴绪。” 裴绪轻声道:“殿下, 娘娘最近尤为忙碌,让殿下协理监国,殿下自己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鹤知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她疲惫得这么明显么。 不行,她必须要打起精神来。 裴绪见她误会,忙道:“不是,殿下,微臣是方才听到福安公公说,殿下已经好些日子没睡过整觉了……” 鹤知知微微扯唇,转头温和地看着裴绪:“多谢。但是现在,只要你们能早些破解这个谜题,便是对我最大的助力了。” 裴绪愣愣看着她,沉默了须臾,道:“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鹤知知又转开目光,看向东边的苍翠大树。 宫城最东边,是内宫监牢。 睢昼手腕戴着沉重的镣铐,脚踝上的锁链缠绕着胫骨、大腿一直到腰际。 他面前摆放着一张长桌,桌案后坐着的是御史台的大臣。 御史大夫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对睢昼喝道:“国师,你可知现在百姓是如何看待你的?他们恨不得剥你皮食你肉,你管辖的神祠屡屡犯事,剥削劳苦民众,已经被能人瑞士一一揭发,你对此如何解释!” 睢昼默然不语。 御史大夫咬了咬牙,再度开口道:“你们神职之事,我等本无权过问。但如今,我是奉娘娘之命来审问你叛国之事,国师最好早日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睢昼依旧垂着目光,看着地面。 这几日,来审讯他的人几乎轮番不断。 每一个人的言辞都差不多。 说他亵渎神职,说他叛国,带来了无数“确凿证据”,其中有一些,连他自己看了都愕然无语,一时无法反驳。 皇后会听信这些证据,也无可厚非。 或者说,这世上任何人不信他,他都无所谓。 只要知知相信,他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就够了。 睢昼一声不吭,任凭御史大夫喊得口干舌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只得背着手转出门去,稍作休息。 卢太医趁机进来给睢昼换药。 看见卢太医,睢昼的目光稍稍亮了些。 “殿下呢?殿下如今怎样了。” 卢太医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专心给他换上新的纱布。 睢昼怆然坐在草席上。 原本是世间明珠、天之骄子的人物,突然落到如此境地,实在让人扼腕。 卢太医心中感慨,有时真不知是睢昼自己的过错,还是世间其他人的过错,但无论如何,现在的睢昼,是世所不容的。 卢太医收起医箱,想起每次来监牢之前,殿下都会派人来细细叮嘱。 不由得叹息一声,说道:“大人保重,殿下总还是记挂大人的。” 睢昼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开。 铁门轰然关上,监牢内重归黑暗。 过了不久,一个狱卒进来传话。 “国师大人,皇后娘娘传令,要同你面谈。” - 到子夜时,裴绪等人终于按照鹤知知给的提示,大致破解了剩下的三个谜团。 那三张碎片分别对应着三个地名,其中有的跟“好周关”一样,是前朝使用、现今已经消失的地名,有的现在还在沿用。 鹤知知翻出前朝的舆图,把这三个地名跟好周关一样圈起来。 裴绪看着圈出来的几个位置,默默深思一会儿,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鹤知知立刻朝他看过去。 “裴绪,想到什么可以直说。无论什么都可以。” 裴绪点点头,屏了屏气在舆图上指了指。 “这些地点,相同的距离旁边,都有神祠。” “把这些神祠再连起来,就是对应着百年前的星宿图。” 说着,裴绪把方才查找资料时看到的星宿图摆在旁边,小心翼翼在舆图上画线,把所有地点连起来。 果然形状一模一样,只缺了最中心的那个点。 鹤知知脑海中轰然一声。 她紧紧盯着那个缺失的星宿,按照相同的位置,在舆图上圈了起来。 那是一处山地,鲜有人迹,确实有可能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贝。 血脉轰然逆流,鹤知知瞬间有些头昏。 “来人!” 福安急匆匆跑进来。 “叫禁军都尉过来。” 鹤知知激动得喉间泛上几丝血腥气,对裴绪等人道:“今日多谢,改日定有重重答谢。” 几人忙弓腰说不敢,恭谨退出去。 只是他们还不能离宫,为了防止走漏消息,鹤知知让他们这些日子都住在宫城里,有人贴身跟随。 她终于,终于找到了。 那藏宝图的目的地会有她要的东西吗,睢昼能因此洗清罪名吗? 鹤知知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跑去跟母后回禀。 半个时辰后,鹤知知带着所有内宫禁军出发。 宫城瞬间显得空空荡荡。 她没有坐马车,自己骑了一匹骏马,朝着那处山林猛追,心中悸动难言。 鹤知知有很强的预感,所有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在前方。 马蹄高高跃起,越过一块石头,再哒哒降落。 鹤知知脑海中忽然一阵突兀的失重感。 晴天烈日中,忽地一声霹雳,轰隆声爬过整个天幕。 马受惊之下撞到树干,鹤知知也随之滚落在地,挣扎了一会儿后,陷入昏厥。 昏厥的黑暗中,往日零零碎碎的梦境再次重现,不断闪回,最终连在了一起。 大坝倾塌,晴日霹雳,六月下雹。 天有异兆,国师众叛亲离,皇廷分崩离析。 大金亡了。 “唰”的一声,鹤知知从梦境回到现实。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禁军都尉扶靠着。 “殿下!”都尉急道,“您怎么样?” 鹤知知用力张嘴,第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重复了一遍才让禁军都尉听清了:“……我昏了多久?” “一刻钟。” 没有多久。 鹤知知撑着地面站起来,要重新上马。 “殿下不可逞强,”都尉过来拦道,“殿下已经受伤了!” “不碍事。”鹤知知擦了一下颊边的血,“快走,若是耽误,你们担待不起。” 他们只得重新出发。 终于,在两个时辰后,赶到了那处山林。 众士兵围着山林搜寻一圈,终于在山体的一侧找到了松动的石堆,听回声,后面似乎有很大的空间。 鹤知知让人炸开了石堆,露出里面的真容。 果然是一个空荡的山洞。 鹤知知率先走了进去。 山洞越走越深,空间也越来越大。 直到最深处,竟与一座宫殿也差不多了。 鹤知知想到睢昼同她形容过,他在多宝山里挖的密室,也差不多是这种模样。 睢昼说过,这种造密室的方式,是前朝传下来的。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这“宫殿”十分庞大,有王室,有兵器库,有监牢…… 几乎是一座简化版的王城,甚至还有一张和宫城内一模一样的皇座。 谁若是坐在这张皇座上,必然与叛国逆反无异。 鹤知知大步走过去,在皇座前的桌案上,看到了一张摊开的卷轴。 那是宣布登基的圣旨,什么都写好了,只差一个玉玺盖印。 圣旨上,写着的是云哲君的名字。 “呵……” 鹤知知用力闭了闭眼。 果真是舅舅。 母后看到此物,该有多伤心。 她将卷轴卷起来,收进袋中。 士兵匆匆跑来回禀:“殿下,监牢中发现了一些东西。” 鹤知知跟过去看。 这监牢早已空空荡荡,不知道曾关押过什么人,到处都是血渍。 鹤知知小心踩过,尽量避开血印,在最里面的一间单独监牢旁停住,然后猛地一愣,大力拉开牢房铁门快步走了进去。 她顺着铁链,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一顶玉冠。 虽有破损,样式却并没有改变多少。 这分明就是国师冠。 那这里……鹤知知心腔砰砰猛跳,这里或许就是前任国师被关押的地方,也很可能,就是前任国师的埋骨地。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在地上,用袖口将国师冠擦拭一遍,然后站起来郑重递给了一旁的士兵。 “这里还有什么东西,都找出来。仔细收好,拿回去南六所,让人修复。” “是。” 鹤知知走出山洞时,天已经全黑了。 她留下一些士兵守着洞口,务必保证里面保持原样,然后带着其他人回宫城。 走到一半时,路上忽然下起了冰雹,哪怕带了雨伞也无法抵挡,只得先找地方躲避。 禁军都尉护在鹤知知身边,虽然再三压抑,却也忍不住咒骂。 “这什么鬼天……这样热的时节了,怎么还会下雹?” 鹤知知眼神空洞地看着砸落下来的冰点。 那本“书”里的事情,一件件在变成现实。 不顾所有人的意愿。 它说,大金必亡。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母后陷入危机不知所踪,她这个公主被暴怒后冲入宫城的百姓踩踏致死,头骨被睢昼做成箱笼……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她分明不用在意那些。 就算那些预言一桩桩一件件地正在应验,她也不信,最后真的一点转机都没有。 砸落下来的冰雹渐渐变小。 “回宫城!” 宫城之中,冰雹不间断地砸在砖瓦上,守夜的太监宫女都站在廊下,瑟瑟躲避。 中宸殿里的烛光一直亮着。 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十分操劳,每日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做。 听说,皇后娘娘甚至还将玉玺交给了公主殿下,让殿下代为监国。 没有人说得清楚,娘娘最近在神神秘秘地忙些什么。 已过子夜。 往日这时,都有巡逻的禁军经过中宸殿,可今日宫里却空空荡荡。 再加上这天生异象,太监宫女们都很是不安。 宫中无人戍守,真是让人心慌慌的。 冰雹渐小,一道冲天火光突然闯入皇城。 马蹄毫不留情地踩破门槛,刀剑相交,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宫城内顿时被无助的尖叫填满。 “叛军——叛军来了——” 那凶蛮的铁骑迎面的旗帜上,画着大大的“君”字。 宫城之中的防戍是由禁军负责,却被公主殿下全部带到了宫外。 而大泗城的守军相隔遥远,别说有没有人去传消息,哪怕收到了消息,要再赶来,也来不及了。 空荡的宫城像是毫无抵御之力的鸟窝,被外来的秃鹫瞬间欺凌霸占。 皇后所在的中宸殿立刻被重重围住,靠那几个柔弱太监和宫女,根本无力保护。 云哲君翻身下马,脸膛泛着不正常的暗红,双眼瞪得突兀。 他一脚踹开了中宸殿的大门,看也不看,便提刀用力挥砍。 只可惜,中宸殿内空空如也,一个侍女也没有。 云哲君一愣,砍断门帘,径直走进去找皇后。 “云含珠!”他嘶声大吼着,“滚出来!” 中宸殿的屏风后有一张卧榻可供休息,上面有些起伏。 云哲君双瞳怒涨几乎爆裂,冲上去大力挥刀,将床板都砍断。 “啊——!” 云哲君如野兽一般嘶吼,冷却下来后,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竖放的枕头。 他沉寂一瞬,突然转头出门,大步走向皇后的寝宫。 皇后的寝宫也同样被团团围住。 寝殿内灯火未亮,只有星光幽幽,云哲君这回在门前停顿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才再次踢开门。 门内突然飞出几柄暗箭,云哲君慌忙矮身去躲,身后的士兵也立刻挥剑替他斩落。 再直起身时,云哲君额上显然多了几颗汗珠。 他慢慢迈进门去。 “云……含珠。” “在这儿呢。” 幽冷的声音从深处传来。 云哲君忽然浑身一僵。 他用力瞪大双眼,紧紧盯着黑暗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胸口不断起伏,用力呼吸。 “点、把烛火都点亮!” 士兵领命上前,将殿内烛火全都点起,一路点着灯到最后,才看到台阶之上,皇后穿着庄重朝服,坐在一张古琴后面。 皇后抬眼盯着他,指尖抬起,在琴弦上拨过。 一阵雄浑凛冽琴音迎面而来,云哲君又退了两步。 “姐姐。” 看着那张脸,他忍不住还是用上了最熟悉的称呼。 皇后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云哲君,开口道:“弟弟。怎么,带这么多人来看本宫?” 云哲君定了定神:“姐姐,只要你让我登基,我保证,你必然会安然无恙。今日宫中无禁军防护,你若是还要顽抗,只怕凶多吉少。” 皇后神色未曾有丝毫动摇,只疑惑道:“你这是要谋反?” 谋反二字扣在头上,总归不大好听,云哲君眼神晦暗,抬手叫身后士兵全都退出去,把门带上。 他跟这位姐姐看来最后还有不少话要说,不大适合让人听见,反正这里已经彻底搜过一遍,除了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再无其他人,不怕她兴风作浪。 等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后才道:“君儿,你做事还是鲁莽。这皇位哪里是那么好坐的,本宫死守了近二十年,也依旧顶着皇后的名头,未能真正戴上那顶帝王的冠冕,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名正言顺?” “不要教训我!”云哲君用力挥袖,狞笑道,“更何况,这也不用你担心。前朝已有先例,先皇逝世多年,膝下无所出,皇舅即位,为何不名正言顺!” 云含珠怔然。 “原来,你醉心前朝历史,恨不得日夜捧着典籍读,是早就在图谋这个。” “只可惜。”云含珠话锋一转,冷酷锐利,“先皇膝下并非无子。元柔公主,便是本宫属意的下一任新皇。” 云哲君冷笑数声:“姐姐,你昏了头了,一个女子,如何当皇帝!我知道你疼爱知知,她尚在襁褓中时,你便能为了她冒险向上天请命,不怕被惊雷劈死,可上天能庇佑你一回,绝没有第二回。今日你若不拟旨,必然会死在我的刀下!” 说完,云哲君挥刀指向皇后。 皇后长久地望着他,叹息一声。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是我的亲弟弟,曾经为了不引我忌惮,你甚至宁愿终身不婚。你也跟我一样疼爱知知,为何偏偏要抢她的东西。” 云哲君又是数声冷笑,笑到最后,眼眶里却泛起了泪水。 “姐姐,你要是早些把皇位让出来,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十一年前,众亲王要迎一个宗室子上位,什么都准备好了,却被你强压下来。你为何对权力死不放手?” 皇后木然地看着他,双眼中满是冰冷。 “我能放么?我放手之后,我和知知难道不是死路一条。” 云哲君干哑苦笑,握着刀的手也在颤抖:“是,你是为了孩子,我又何尝不是。十一年前,你派人杀了那个宗室子,才平息了一场叛乱,可是你可知道,那个孩子其实不是什么宗室子,是我的儿子!” 云哲君嘶吼着:“莲儿为我生下孩子后便离世,我想照顾那孩子,但又不能违背对你立下的誓言,只能把他塞进先皇宗族家中。几年来,只能看不能相认,甚至多说一句话也不能,可是,他无辜被卷入纷争,最后死在了你!你的手下!你这个亲姑母为了权力杀了他!” 皇后冷冷看着他癫狂。 待他稍有冷静迹象,才开口道:“我知道。” 云哲君猛地一愣:“什么?” “我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你的儿子。”皇后语调冰冷道,“但我还是杀了他。因为我和知知要活,云家也要活。” 云哲君嗬嗬倒吸气数回,看上去好似马上要厥过去,忽然他双瞳怒睁,拔刀直直向皇后砍去,力道大得砍完之后刀都脱了手,铮铮跌落在地。 盛怒之下,刀法自然有失偏颇,云含珠扭身躲开,但面前的琴桌还是被劈得四分五裂。 “啊——!”云哲君悲愤狂吼。 “你还给我!把我儿还给我,把我儿本应坐上的皇位还给我!”云哲君跨过破碎的琴桌,抓住云含珠的衣领。 云含珠浑身轻颤,面色苍白如纸,脆弱得好似能被云哲君徒手撕开。 “做不到。”云含珠轻声说,“玉玺已经让知知带出宫去,禁军收到信号就不会再回宫来,会带着知知躲得越远越好。本宫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本宫死后,知知就会名正言顺继位,不管她想还是不想。” 云哲君满脸狰狞,朝外面吼道:“去追!把元柔公主给我捉回来!” “不要。”云含珠轻轻搭上云哲君的手,哀求道,“不要伤害知知。你想要权力,我可以给你。玉玺虽然不在,我却还有凤印,你把凤印拿走,可以分走三分之一的天下,只要你放过知知。” 云哲君眼中暗光闪动,喘息几口,沉声道:“好,你给我。” 云含珠慢慢从他的手下移开,缓缓蹲下身,戒备地盯着他,手一点点伸向琴桌下的暗格。 暗格拉开,里面银光一闪而过,不似凤印,却似机关。 “欻!” 云哲君忽然掏出匕首,狠狠扎进云含珠的手背,满脸疯狂之色。 在那一瞬间,云含珠忽然直起身,就着受伤的手,带着扎进手心的锋利刀刃,在面前的云哲君咽喉处精准一挥。 喉管大开,血汩汩涌出。 云哲君愕然捂着咽喉,却根本止不住血,“咕咕咔咔”几声,轰然倒地。 云含珠美丽清冷的面庞上渐上鲜血,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弟弟。 半晌后,浑身颤抖起来,拼命喘息。 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背到背上。 云含珠闭眼定了定神,才重新睁开道:“十七。” 鹤知知离宫前,将暗卫都留在了皇后身边。 十七点点头,低声道:“娘娘抓紧,属下带您出去。” 第52章 黑化第五十二天 深夜的天幕上, 西北方忽然亮起一支烟火,不知是哪个富庶人家在庆祝。 鹤知知却无心欣赏,抓紧缰绳片刻不停地往宫中赶。 她在山洞中所见到的一切都太过震惊, 她必须要立刻告知母后。 这下, 母后定然会彻底地相信,睢昼是无辜的了。 也就能腾出时间,全心去面对真正的敌人。 禁军都尉纵马上前,越过鹤知知的马, 在前方带路。 鹤知知便跟着他的脚印往前疾驰,脑海中分出心神一直在思考要如何跟母后禀报。 到发现不对劲时, 已经来不及了。 “吁——!” 骏马被急急勒停,四蹄高高扬起, 在空中胡乱踢踏一阵。 鹤知知对前方的禁军都尉喝问道:“为何将我往行宫带?母后在哪!” 都尉使了个眼色, 周围士兵立刻上前围住鹤知知, 让她无法逃跑,此时才道:“请殿下恕罪,属下是奉娘娘旨意, 带殿下到行宫暂避,具体事情,请容臣到了行宫再像殿下解释。” 鹤知知沉默了须臾,哪怕心中再怎么不安, 也终究没有在这种时候任性, 点点头,驾马跟上前。 到了行宫, 鹤知知才发现, 整个大泗城的戍防军队都已经集结在此。 她驾马从青石砖大道上经过, 在人群中发现了一支整齐划一的玄黑色骑军。 那不是母后的玄虎兵吗?跟她的暗卫一样, 个个晶亮,战无不胜,但她的暗卫只是做贴身保护用,玄虎兵却是真的能上战场,堪称皇廷的最后一道高墙。 可他们为何在此? 鹤知知忽然双腿发软。 她捏紧手心翻身下马,拦住都尉问:“现在你能给我解释了。” 禁军都尉汗如雨下,双膝跪在地上,颤声道:“殿下,在途中我们收到信号,宫城已经被叛军攻入,已然沦陷了。” 鹤知知身子摇晃了一下,站立不稳地后退两步,喃喃道:“你说什么?” 禁军都尉硬着头皮,将先前皇后对他的嘱咐一一诉来。 原来让公主监国后,就开始忙着布置这些事。 宫中的防护被皇后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撤去搬到行宫,如今行宫固若金汤,宫城却脆弱如纸,只是还留着繁华的假象而已。 恰巧今日鹤知知有事要外出,皇后便借故让她将宫中最显眼的禁军也带走。 消息很快流出去,叛军知道今夜宫门打开,城内空空,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一定不会放过。 皇后是刻意引他们进来。 鹤知知呼吸滚烫,滞涩在喉间,吞吐不得。 “母后既然早有预料,为何不提前出手镇压,又为何不同我一起离开宫城?” 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 “这……”禁军都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语。 鹤知知胸口抽痛起来,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都尉转述,她已经知道了。 云哲君是母后的亲弟弟,母后素来眷恋家人,要母后在还未亲眼看到确切证据时就出手伤害弟弟,母后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留在宫城之中,刻意将消息放给叛军,不仅是在等待舅舅真正的叛变,也是在等舅舅进宫当面给她一个解释。 得不到这个解释,母后绝不会心安。 可是,母后真的就能扔下她吗? 将所有的戍防都撤走,母后在准备这一切的时候该是多么心如死灰,或许,还抱着与舅舅同归于尽的心思。 母后真的不要她了。 鹤知知抓紧前襟布料,痛得蹲下/身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漫出坠下。 不管长到多大的年纪,她现在只是一个被母亲给扔掉的小孩,心痛如绞,恨不得放声大哭。 周围的宫人齐齐跪了一地,却没人敢上前劝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一双手从后面揽住鹤知知的肩膀,滚烫宽厚,又熟悉。 鹤知知转头,用手背反复擦去眼前的眼泪,牢牢地盯着人看。 看清之后,鹤知知哑着嗓子失力地埋进他的怀中。 睢昼抱紧她,在她肩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殿下,娘娘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鹤知知用力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些许。 对,母后不可能会出事的,因为她不能没有母后。 而且,母后身边还有十七他们。 离宫之前母后要她把禁军都带走,她不放心,作为交换,非要留下暗卫,母后没有犹豫多久,就点头同意。 现在想想,那也实在反常。 母后从来不让暗卫离开她一步的。 在那时候母后就已经想着跟她诀别了,所以立刻答应她的要求,就是为了让她越快离开越好。 鹤知知浑身痛得发抖,揪紧睢昼的衣袍。 睢昼将她整个揽在怀里,抱了起来朝后殿走。 “殿下疲惫不堪,让殿下稍事休息。” 旁边的宫人忙跑在前头引路,把他们带进一座内殿。 鹤知知克制不住地颤抖了将近半个时辰,出了一身的冷汗,睢昼一直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喂了三大壶凉茶,才让她缓过来一些。 鹤知知双眼已经红肿不堪,麻木地盯着窗外,过了好半晌,才能开口和睢昼说话。 “你到这里多久了?” “比殿下早半个时辰。” 鹤知知抿紧唇。 “你不是叛贼,母后误会了你,我替她向你道歉。” 睢昼低下头,用唇瓣贴着鹤知知的脸颊,触碰到那些凉丝丝的泪痕,就轻轻地印在上面,给她温度。 “不要紧。我知道殿下一直相信我,也知道,殿下一定能将娘娘平安无虞地找到。” 鹤知知又流出两行眼泪,偏头躲进睢昼的脖颈里,把眼泪擦在他的肩膀上。 然后才稳着声音说:“没错。我会。” 鹤知知道:“我不信,母后会那么轻易地放弃。她素来深谋远虑,比我想象得还要有城府。” “那时我去同她申辩,她先吓唬了我一番,才告诉我,其实她将你关押也只不过是将计就计。那时母后既怀疑你,也不相信舅舅,对她来说,怎么选都是两难。所以母后先就势将你羁押,再同时做另一手准备。” “只是我没想到,她的另一手准备,竟然是这样……” 睢昼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头发,也想起来那日在监牢中,皇后亲自过来同他面对面说的话。 皇后倒没有跟他说这些,也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说,公主要他,所以在他被定罪之前,他必须竭尽所能守在公主身边,尽心呵护,无论发生何事。 那也是在替知知铺路。 当时睢昼隐隐有些不对劲的预感,但皇后没有透露更多信息,只让他立下誓言,就径自离去。 鹤知知呆呆坐了一会儿,挣开睢昼的怀抱,站起来走到桌边。 她拿出城防图,细细地看。 “我们有多少兵马,若是此时打回去,能不能夺回宫城。” 睢昼也跟到桌边,站在她背后。 “我们尚未摸清叛军的规模,就算此时夺回宫城,恐怕也很快就会被吞吃,最后功亏一篑。娘娘将所有戍防调走,便是预料到有所不敌,所以尽全力保留最大的力量。”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对门外道。 “叫李将军过来。” 李将军便是玄虎兵的首领,武功过人,亦是母后的心腹。 他穿着一身玄铁戎装,重若山石,走起路来却丝毫不绝沉重,十分轻便。 “将军,你带几个人去探清敌军的情形,有任何消息都立刻传回来,现在便出发。务必隐蔽,小心行事。” 李将军领命而去。 鹤知知又接着安排了一些其它事情,行宫大致运作起来,鹤知知仍垂着眼思索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睢昼摸摸她的脸颊,拉住她的手心。 “殿下,先休息。吃点热的,再睡一会儿。” 再这样下去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别的。 鹤知知转头看着他:“你陪我。” 睢昼点点头,把她环紧。 热饭送上来,鹤知知连吃饭都是坐在睢昼怀里吃的,将所有下人都屏退。 若是稍离得远一些,鹤知知嘴上不说,身子却如离巢的雏鸟一般控制不住轻颤起来。 好在睢昼恨不得将她绑在身上,也极少离开她身边。 他们这样子不方便让其他人瞧见,所以洗漱就寝都是睢昼亲手服侍。 睢昼用热手巾一点点擦去鹤知知的泪痕,把她的脸颊托在手心里细细看了一会儿。 鹤知知同他对视着,看着那双黝黑深眸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她坐在床榻边,睢昼去替她倒茶水,她也眼巴巴地看着睢昼的背影。 睢昼回身便对上她的目光,强忍着心疼,面色如常地走过去,环着她躺下,哑声道:“来,睡一觉。” 鹤知知蜷在他怀里,听话地闭上眼。 睢昼却握着她的发丝,一夜未眠。 第二日,鹤知知的精神头好了些。 或者应当说,好了太多。 好到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有种隐约的感觉,仿佛殿下是在燃烧自己的神魂,来达到这样的状态。 她片刻不停地做着部署,时刻查阅外面送回来的消息,并做出相应的调整。 行宫立刻变得忙碌不堪,千头万绪都汇到了鹤知知这里,鹤知知却能整理得有条不紊,好似一点也不会觉得疲惫。 短短两日,鹤知知已经完全摸清了叛军的规模。 叛军一面在找不知所踪的皇后,一面已经察觉了鹤知知的下落,试图进攻行宫,行宫外已经爆发了几次小型争战,双方都没讨着好。 但,行宫的兵马还是太少,粮草也不够,时间拖长了,一定撑不住。 周围郡县的守军都已被鹤知知悄悄调来,过几日便可抵达,在这之前,只能靠玄虎兵领着都城士兵维持,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援军过来。 云哲君谋篡皇位,本就是大逆不道,生怕再引起众怒,也不敢再对百姓做些什么,只在城中各处插旗,让百姓从此以后称他为君,倒不用担心都城百姓的安危。 反而,令人不安的是,大泗城的百姓被云哲君当成了武器,当成了对准鹤知知的矛头。 行宫中每日都派人出去想方设法地打探消息,带回来的结果一次比一次不乐观。 云哲君铺垫多年,百姓之中本就有不利于皇后公主的传言,现在彻底没了压制,胡说八道的流言蜚语越传越烈。 不仅如此,国师失踪后,邪/教徒纷纷上位,睢昼也被打入了牛鬼蛇神之流。 有一张带回来的画像,上面绘着睢昼拿刀杀人的模样,形态逼真至极,让人看了心里发憷,立刻就要信以为真。 而且还有所谓“亲信”的言论不断传出,言之凿凿地说在睢昼背上看见过叛教的标志,说他早已沉沦,只要现身,就立刻要处以极刑。 鹤知知闭目凝神,靠在木椅上休憩。 睢昼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睢昼。” 鹤知知忽然开口。 睢昼应了,鹤知知也不说话,像是只是要喊他一喊,但睢昼每次都会应。 睢昼以为鹤知知只是想叫他,就像有时候分明鹤知知就坐在他旁边,他也会觉得很想念她一样。 但睢昼不知道,鹤知知在不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其实在一遍遍地回看她曾经梦到过的梦境。 鹤知知发现,她的梦中总是出现一些最触目惊心的画面,一个大致的前因后果,却从不会提示她,是在什么节点发生了什么事。 同时,鹤知知也只能知道自己身死、金朝亡国的事情,之后再发生了什么,她从来没有梦到过。 或许这是因为她在书中只是一个恶毒女配,只配知道自己相关的剧情,没有改变剧情的能力。 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桩桩件件都在逐渐地打击鹤知知的信心。 母后真的失踪了,睢昼虽然没有像梦中那样变成恶人,但是在百姓的心中,他已经与魔鬼无异。 鹤知知就像一只鼓,一开始信心满满,后来半信半疑,现在已经心力枯竭了。 她确实没有什么大担当,也没有什么大本事,能够顶天立地站起来,阻拦命运。 命运仿佛在大声地嘲笑她,笑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命运在她眼前实实在在地发生,她只想在这危巢之下,保全自己心爱的人。 如果她注定要当亡国公主,她就当吧。 谁说亡国公主不能复国?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心无挂碍,必须保证母后和睢昼都是安全的。 鹤知知睁开眼,小声说:“睢昼,那日母后对我说的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什么?” “母后对舅舅的怀疑,其实从十一年前就埋下了因果。那因果,与你也很有干系。” 鹤知知将那日母后告诉她的往事告诉给睢昼。 十一年前几位亲王挟持一位宗室子发起暗地里的叛变,要挟皇后退位让宗室子即位。 至少,那宗室子也有着先帝宗族的血脉,而且是个男子。 当时皇后又怎么可能任人宰割,见招拆招,双方僵持不下。 “但那一回,舅舅本应支援的援军却没有来。”鹤知知倚在睢昼怀里轻声说,“母后本就怀疑那宗室子的身份,一开始就叫人在查。查到最后竟然发现,那孩子是舅舅的私生子,母后便明白了舅舅的选择。” “后来母后抓住一个偶然的转机,狠下心来趁乱杀了那个‘宗室子’,彻底断了他们的退路。” “几位亲王节节败退,只得撒手放弃,此后数年,再也不曾踏入都城。” “叛乱结束后,舅舅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姗姗来迟,绝口不提那孩子的事。毕竟是骨肉手足,母后挣扎了许久,最终决定假作不知,就当做他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再给他一个机会。” “你知道那最关键的转机是什么吗?”鹤知知仰头看着睢昼。 睢昼呼吸微紧,眼眸闪烁数下,已经猜到了:“与我师父有关?” “没错。”鹤知知点头。 “恰在那时,前任国师失踪,母后当时以为他是与叛贼同流合污,其实是叛贼困住了他,逼迫他写下诏书,以天神名义要求清算母后,扶那所谓的宗室子登基。” 鹤知知说着,握紧了睢昼的手。 “但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你就那么巧地站出来,宣布前任国师已经在将龙塔圆寂,你将要继任国师。一切流程合矩合规,顺理成章,你是前任国师唯一的弟子,天下人一定会信你而非叛贼。” “叛贼根本没有想到你的出现,惊慌失措,自乱阵脚,才会被母后翻盘。母后也没有想到,她从始至终不知道你为何会突然神兵天降,也从来没有问过。”鹤知知说,“但她的确一直感激。” “如果当时没有你,母后和我,可能早已经不存于世了。” 睢昼定定地看着她,呼吸也乱了步调。 “母后一直没想明白,她一直以为是前任国师选择了背叛,却没和你商量好。”鹤知知低声说。 “我将多宝山上那个空坟冢的事情告知母后,母后才猜到,前任国师那时定是宁死不从,同他们一直僵持,直至被折磨致死,所以没有回来找你。” “你那时,才七岁。”鹤知知微微仰起身子,伸手触碰着睢昼的脸颊,轻声说,“但你已经救了我和母后,已经当了一次大英雄。” 睢昼眼眶湿润,深吸一口气控制不住地凑近,但最后却又停住,微微移开位置,只是在鹤知知的鼻尖上轻轻吻了一下。 鹤知知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将双唇送上,与他密密贴合在一起。 睢昼呼吸滚烫,唇瓣炙热,用力地抱紧鹤知知。 七岁的睢昼,现在的鹤知知,都是在纷争中流离失所的孩子。 他们在不同时空经历了同样的孤独和彷徨,也用不同的方式有意或无意地给了彼此陪伴和救赎。 当年的伤心,痛苦,现在的感念,迷茫,全都交织在一起,燃烧成了极浓极烈的情绪,若不用肢体拥抱,不用唇舌分享给彼此,就无法宣泄这种过于激烈的感情。 睢昼搂紧鹤知知,让她整个被困在自己身上,却还是身心空虚觉得不够,翻过身将她密密实实地拢在自己身下,用脊背将她藏起来,用骨骼把她笼罩住,在脸颊颈窝里落下一连串的亲吻。他觉得他们应当是天生缠在一起的藤蔓,茎干缠着茎干,枝叶绕着枝叶,用多少双手也分不开。 鹤知知偏着头,又找到他的嘴唇,捉住含吻啃咬,毫不留情。 锁住的房内啧啧作响,两人在榻上滚了几圈,衣衫乱了,鹤知知的发髻也散落如云。 睢昼胸膛急促起伏,目光胶着地落在鹤知知脸上。 这几日他们虽然亲密,但睢昼一直发乎情止乎礼,最亲密的动作也只不过是亲亲脸颊,生怕给鹤知知造成负担。 现在突然烧得这么热烈,这立刻就有很庞大的情形是遮掩不住了。 睢昼用力地滚动喉结,勉强清醒过来,护着鹤知知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枕上,直起身想要退开。 鹤知知却一手撑着床榻,抬腰坐起,揪住他的衣襟。 “还不会?” 睢昼脑中闪过一刹那空白。 他握着鹤知知的手控制不住地痉挛两下,接着强迫自己松开。 “不行,殿下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鹤知知手上用力,把他扯着倒在榻上,拦腰坐了上去,趴下.身来,手指轻轻刮过他的喉结:“我需要这个。” “殿下。”睢昼乌黑的眼珠都在微微颤动,快要烧红烧干。 鹤知知偏过头,没说话,紧紧地盯着他,目光中含着不赞同的神色。 睢昼喘.息几下,终于认输地松了力道,脖颈靠在枕上,仰头轻轻地改了口:“知知。” 鹤知知彻底扯开了他松垮的腰带。 门锁着,院内除了福安守着,再没有其他人。 睢昼花了很多的时间证明他学有成效,在那秘密的,粘稠的,潮热的时间里,他们专注地想着彼此,仿佛可以永远不被打扰。 在最炙热的时候,睢昼差点就咬住了鹤知知的脖颈,想在那白嫩纤细的颈侧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作为他们永恒的契约。 牙齿都已经嵌了上去,最后却还是松了力道,只伸出舌尖安抚性地舔舔,便乖乖地收回来。 睢昼满心腔盛大的欢喜,撑得要盛不下。 他不需要这种印记,他心想。 知知已经答应过他,永生永世不与他再分开。 第53章 黑化第五十三天 一直到深夜, 睢昼帮鹤知知沐浴清净,才自己去洗漱。 出来时,看见鹤知知站在桌边饮茶。 唇瓣抵在杯沿上, 却半晌没有动静,好似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喝水。 长睫困倦地耷拉着, 双眸如剔透晶石,慵懒而茫然。 衣袍也没拉好, 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 擦得半干的发间还弥漫着花露的香气。 见他过来, 鹤知知转过身, 将手中自己碰过的茶杯直接递到他唇边:“渴吗?” 不渴也要喝。 睢昼就着她的手喝光了一杯茶水,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中又冒起星火。 鹤知知当做没看到, 困得把双手都环在了他肩上,要他把自己抱到床上去。 睢昼自然欣然从命。 两人依偎在一处,比起从前更要亲密百倍, 心中也妥帖至极。 除了名分,睢昼现在什么都有了。 于是安心地蹭了蹭鹤知知的鬓角, 闭眼放纵自己顺着困意入睡。 鹤知知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等到背后的呼吸轻缓绵长,再无其它动静, 鹤知知才挪开他的手臂爬下床。 鹤知知强撑着站起来,走到门边, 拉开门。 院子里的福安见了, 愣了一下, 赶紧小步跑过来。 鹤知知抓紧自己的外袍,轻声说:“叫人来送国师吧。” “殿下……”福安忍不住悄悄探眼看向里面。 “放心。”鹤知知眼睫轻颤, 眸中淡得没有一丝感情, “下了足量, 这两天他都不会醒。” 福安深深叹息一声,扔了个火折子到院门外,自有小太监见了,跑去叫人。 鹤知知徐徐吸进一口夜风,提步朝外走去,再没有回头。 再过两日,外地守军便能赶到。 但云哲君将大泗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进不得宫城,也还是无用。 宫门不能强攻,否则伤及百姓,更会逼得云哲君狗急跳墙,甚至可能关起门来屠城。 母后的下落至今未明,鹤知知决不能轻易惹云哲君发狂。 如今只有以退为进,她掌控时机假作投诚,让玄虎兵从内部与云哲君抗衡,控制城门,放援军进来。母后替她争取了这些时间,所有的价值都体现在这里。 这是背水一战,结局若是胜利,便是死而逃生,若是失败,便沦为俘虏。 如果她运气好,还能再平安无事地见到睢昼,她就跟他再道一次歉。 如果运气不好,她大约就只能遥祝睢昼后半辈子平平安安,轻松自由,再无烦忧。 鹤知知来到密室,拿出来到行宫后,禁军都尉交给她的玉玺,亲笔拟下了第一份圣旨。 解除大金境内所有神祠设置,所有膺人不再享受民众供奉,各地可自行将神祠改为书院、诊所、流民归置处等,国库不再对神祠拨款,不负责神祠一切开销。 叱令睢昼即日离京,归期不定。撤去睢昼国师身份,贬为庶人。 写好之后,鹤知知等着笔墨风干,端端正正盖下印。 云哲君想要登基,但是他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不接受她的受降,就得参照前朝,必须要借助月鸣教的力量,仿照十一年前的做法,卷土重来。 只有干脆摧毁月鸣教,剥夺睢昼身上的职权,才不会把睢昼卷入其中。 先任国师宁死不屈,最后被叛贼折磨致死也没有写下诏书,那样的事,鹤知知绝不愿意在睢昼身上再看见一次。 圣旨被仔细封装好,装入匣中,由一个小太监带了下去。 这份圣旨会随着睢昼一起离开京城,到时他就会亲眼看见。 鹤知知闭上眼,将自己蜷在宽大冷硬的木椅中。 她必须要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之后,就得打硬仗了。 - 车轮碌碌,睢昼在头疼中醒来,被颠簸的木板晃得牙齿都在打架。 他用力摇了摇头,以手撑额,还没看清周围的情形,急促呼吸了一回,低声唤:“知知。” 听见马车内的动静,外面赶车的小厮手一抖,不小心在马身上又抽了一鞭。 睢昼听见马嘶声,忽地一怔,扑到窗口抬手扯下了车帘。 外面到处都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显然已经离开行宫很远了。 狭窄不起眼的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从仙境直坠修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不顾马车的颠簸摇晃,睢昼闯出门去,揪住了小厮的衣领。 “这是哪儿!谁派你来的,说!” 小厮惊惶害怕,匆匆勒停马车,先在地上跪着作揖,才从马背上的囊袋中拿出一个卷轴。 “大人,请您接圣旨。” 看着那明黄布料,睢昼双瞳放大又急剧收缩,抿紧唇劈手夺过。 展开看完之后,睢昼连呼吸都停止了,周身被恐怖的气息笼罩,神色浓黑如深渊。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小厮,眼眸中飞快聚集起风暴。 声音缓缓地从齿缝间碾磨着逼出来:“你不敢假传圣旨。” 小厮被吓得只差没不断磕头,缩到一边颤颤道:“不敢,小的绝不敢!这是宫里的公公交给小的,让小的务必,务必到了目的地后亲手交给大人,可是……” 可是还没到目的地,睢昼就醒了。 两天的路程,才赶了一天半。 这可如何是好。 看这位大人突然变成凶神的样子,接下来,还会乖乖和他去那儿吗? “目的地?”睢昼扯扯唇,冷声讽道,“什么目的地。” “不远处有一个青庄,人口少,民风淳朴,宫里的公公说,让大人在那里歇歇脚,之后大人要去哪里,都去留随意,只要别再去宫城……”小厮颤颤巍巍地把话转述给睢昼听。 睢昼已然双目赤红,仿佛立刻要流出血泪,整个人从一开始的清雅无双,变得与修罗无异。 “扔垃圾还要挑地方。”他轻声呢喃,听着像是夸赞,语气中却是遮掩不住的恨意,“不愧是殿下。” 他大步上前,小厮吓得连连后退。 睢昼冰冷的眼中却根本没有看那小厮,伸手去抢马,将马身上套着车的粗绳直接扯断,手背绷起的青筋骇人至极。 小厮哆哆嗦嗦地抬手,用力划拉了一下,马突然狂嘶数声,栽倒在地。 睢昼凝滞住,死死盯着那小厮。 小厮手里举着一把匕首,方才正是用这把匕首划破了马肚子。 “小的务必,务必要把大人带到青庄。如、如果大人要折返,就,就让小的把马杀了。这是殿下亲自嘱咐的。” 小厮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睢昼胸口抽动,面上已然看不清任何神色,半晌后竟微微耸肩低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怎么听,怎么森冷。 “请大人,跟小的前往青庄。” “如果我非要回去呢。”睢昼低声说,“她会派人杀了我么。” 那宫里的事情,小厮怎么可能知道,他甚至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位大人被赶了出来,还非要回去,小声嗫嚅着提醒道:“此地,离行宫已有数百里远,大人凭借脚程,是绝、绝不可能赶到的。” “而且,殿下早在一日前,就已经去都城了。” “你说什么?”睢昼失声追问,喉间泛上血丝。 - 大泗城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并不见硝烟,也不见焦炭。 甚至还有百姓在淡然地沿街叫卖,只是在经过装备森严的士兵时会瑟缩着佝偻身子。 只要没有战争,他们就不用关心朝代更替,也不关心权力的更迭,因为不管何时,对他们来说更要紧的都是活着过日子。 哪怕是羁押着公主的板车从面前经过,他们也只是驻足看一会儿,就纷纷散开。 鹤知知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镣铐。 她假装从行宫逃走,被舅舅的兵马追上,然后慌张投降,便和一同被“俘虏”的玄虎兵一起带进了都城。 云哲君不仅要她投降,还要她毫无遮挡地穿行游街,以公主之姿向百姓展示失败。 到宫城前,板车停下,一个士兵走过来,粗暴地抓住鹤知知的镣铐,要将她扯下来。 身旁穿着侍卫服的玄虎兵终于忍不住,挡在鹤知知前方,和那士兵对峙起来。 眼看要起纷争,鹤知知平声问:“为何停下,不进宫城?” 那士兵轻蔑地瞧她一眼:“罪人怎能入宫?宫中全是你们女子阴气,晦气!在这儿等着,晚间陛下会抽空来见你。” 士兵挥刀一指旁边的府衙。 云哲君这么快就自称陛下了。 鹤知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下了板车提步走入府衙。 玄虎兵和她被分开关押。 分开时,鹤知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玄虎兵首领。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 若能按计划行事,明晚便是动手的时机。 只要打开城门,云哲君便是瓮中之鳖。 只是没想到,当晚云哲君没有来,却是改了主意,把鹤知知单独押进了宫里去。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公主进了宫,玄虎兵不敢妄动,只能连连暗中传消息,按捺等待。 鹤知知走进宫城,这里就比宫外惨烈得多。 到处都是被砍切烧掠过的痕迹,唯有云哲君住着的宫殿做了修整,看起来富丽堂皇。 宫殿周围全是最精良的军队,就为了防备一个手无寸铁的鹤知知。 鹤知知心中不断敲着鼓点,却也不妨碍她觉得奇怪。 她已经束手就擒,为何舅舅还如此如临大敌。 而且,舅舅分明对她们厌恶至极,连一个小小兵卒也胆敢当着她的面说晦气,又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急着把她召进宫来? 鹤知知垂着头,走进殿中,跪坐在蒲团上。 面前厚重的帘子稍稍撩起,露出云哲君的面容。 他浑身包裹着厚厚的铠甲,除了一张脸,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垂眸俯视着鹤知知,不知为何面色有些青白。 只是匆匆看了一下,帘子便被重新放了下来。 接着里面传来苍浑威严的声音:“元柔公主,你要向朕奉还的玉玺在何处?” 鹤知知倏地一愣。 这声音…… 很像舅舅,但绝对不是舅舅。 舅舅急着跟她见面,但又不能跟她说话? 鹤知知心里猛地一跳,有了一个猜想。 云哲君,是不是受了重伤,快要死了。 第54章 黑化第五十四天 母后失踪之后, 鹤知知就一直没有得到母后的消息,也不知道那日在宫中,母后和舅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以母后的个性, 绝不可能束手就擒,即便是做出坐以待毙的样子来,也绝对是要狠狠咬下敌人一口肉的。 如今云哲君避不见人, 行事怪异,若真如鹤知知所猜测的那般, 是因为和母后争斗时受了重伤,那对鹤知知来说是极大的好消息。 不仅有利于她行事, 也从侧面证明了, 母后那晚并没有吃亏,很可能现在安然无恙。 鹤知知心中一阵急跳, 面上却不显。 跪坐在蒲团上, 一副认错的模样,试探道:“舅舅, 难道你真的一点亲情都不顾了。现在我来投诚, 你也不见我。” 厚重的帘子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还不等鹤知知凝神细听, 那把苍浑的声音又响起来:“成王败寇, 朕如今只讲这个道理!其它的话不用多说了,交上玉玺便是。” 鹤知知叹息一声:“舅舅, 你怎么好似变了一个人, 原先你那样疼爱我,现在却这么冷漠无情。” 大约是这话戳痛了帘后那人, 他沉默一阵, 似是回忆起云哲君往日对鹤知知不容作伪的纵容和疼爱, 才变了变语气,道:“若不是你母亲刚愎自用,非要强占皇权断了亲情,朕也不至于如此。” 倒是挺会找台阶下。 鹤知知心中冷笑,想了想,再度开口道:“舅舅,母后在哪里?你说,我把玉玺交给你之后,你就会让我和母后团聚,是真的吗?” 帘后人道:“自然是真的。你母亲就被关押在地牢之中,只要你交出玉玺,朕就会把她放出来。不仅如此,你还能继续当你的公主,毕竟你是朕的亲外甥女,绝不会亏待你。” 那语气谆谆善诱,很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鹤知知低声说:“可是,我想亲手交给舅舅,不想假手于人。” 身后“铮铮”暗响,殿中侍卫已经悄悄拔.出了刀。 看来她的猜测竟是真的。 鹤知知心中暗道。 今日是绝不可能见到云哲君的了。 “放肆!”帘后之人怒道,“你已经是阶下囚,还想提什么要求?” 鹤知知咽了咽喉咙,淡淡道:“舅舅,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不信任你身边的这些太监宫女。” “他们亲眼看见你闯入宫城,大肆屠杀,关押母后,断了他们的生路和前程,难道他们会真心服侍你?我既然已经入了宫城,就是诚心要与舅舅讲和,不想再多惹其它纷争。所以这玉玺,还是我亲手给舅舅吧。” “云哲君”半晌不语。 他自然能听出鹤知知这个借口的纰漏,但是他却不敢用力反驳。 因为他越是反驳,便越是容易露馅。 他还想遮掩,却不知鹤知知早已看透了真正的云哲君重伤的事实。 “哼,你小小年纪,心思倒复杂,跟你母亲一个德行。”帘后人讥讽道。 鹤知知眉梢动也不动,她并不在乎这几句难听话,这无非是他在无能狂怒而已。 “行了,朕也想着你不会那么乖巧,就这么简单地交出来。明日朕要在百姓面前受封,你到时亲手在百姓面前,将玉玺给朕!” 鹤知知心中一紧。 明日受封? 云哲君连她的面都见不了,还能受封? 鹤知知心头又犹豫困惑起来,口中应道:“好。听舅舅吩咐。” 帘后人冷笑一声,让太监把鹤知知带了下去,关进了金露殿里。 金露殿也被砸毁大半,原先鹤知知熟悉的、惯用的东西都已经面目全非,甚至没有一张完整的榻可以坐。 但鹤知知并没有心思去神伤可怜这些旧物。 她绞尽脑汁思索着,现在的云哲君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想来想去,鹤知知终究还是偏信自己一开始的猜测,云哲君一定是有问题的。 只是不知,他们用什么方法,找了一个声音同舅舅如此相似的人来哄骗她,甚至明日,还要当着所有百姓受封。 云哲君的受伤应当是意外,是突然发生的,他们怎么能在段段时间内找到这样的替身? 除非,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替身要取代他的。 鹤知知喉头窒住,一时之间吞咽困难。 按照大金律法,夫君死后若有妻子在,妻子皆可继承。 若有父母在,其他兄弟才可根据父母分配继承。 皇家也必须遵循此律法。 太上皇和太后早已仙逝多年,所以其他亲王不能继承皇位,但若这大权已经落于毫不相干的外姓人手中,几位亲王再将其夺回,便是正义之举,是名正言顺。 舅舅常年在北地,与诸位大臣、京城百姓并不熟悉,等到拿稳玉玺,他们便可以将舅舅除之而后快,用替身傀儡顶上,反正不会被人察觉。满一年后,再寻个由头,叫那傀儡替身退位让贤。 如此,皇位便来得“干干净净”。 但是这中间出了意外。 云哲君受了伤,无法见人,所以计划被迫更改,那替身不得不提前出场,结果被鹤知知认了出来。 鹤知知攥紧掌心,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提着茶壶倒了一点水在桌面上,用手指蘸着茶水画下众亲王的领地位置。 十一年前几位亲王被逐出京城后,母后将他们全都派到了荒无人烟之地,严格控制着他们手上的人手,免得他们再兴风作浪。 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南部寨族,一个在高原上冷寒之地。 但是若这些人马都汇聚到一起,再加上云哲君手里的兵……那数目就相当可观了。 比鹤知知在行宫时派人查到的还要多出数倍。 以鹤知知目前的部署,对上这样的兵马,鲜有胜算。 鹤知知呼吸急促,抬手将桌山的图抹去,混成一片水渍。 没办法了,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破釜沉舟。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明日,若玄虎兵能顺利占据城门,抓紧时间攻破宫城,先控制住宫城内的叛贼,才有稍作喘息的机会,重新部署来应对新的敌人。 鹤知知在殿中等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云哲君”选定的吉时差不多是在第二日傍晚,鹤知知在窗前坐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便有士兵踢门闯入,将一套吉服扔在桌上。 “换上,等人来传唤。” 那套吉服颇为隆重,看得出来,“云哲君”很想把这场典礼办得盛大些,好让百姓口口相传,尽早知晓,这天下已经易主。 鹤知知没有再反驳,乖顺地换上。 几个士兵来查看过几次,见她全都按要求做了,也就不再常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 宫城外,擂鼓冲天。 鹤知知心脏已经悬在了喉咙口,仔细分辨了一番。 是礼乐。 不是战鼓。 鹤知知终于忍不住流泻出一点失望和焦躁。 但是看看天色,现在还早。 大约,只是还没到时候。 一队士兵从门外进来,抬着一顶软轿,让鹤知知上轿。 鹤知知怀中抱着一个木匣,坐上了轿子,被一路抬到了祭坛。 祭坛上已经站了一个人,远远看去,身形、侧脸与云哲君丝毫无异。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暗暗抓紧怀中木匣。 她提着裙摆,一点点走上祭坛。底下围了许多百姓,看着这一幕,都对着她指指点点。 鹤知知的心神却只专注在眼前的“云哲君”身上。 每走近一步,就看得更真切一分。 这人不是舅舅。 鹤知知止住步子。 身后的士兵端着长刀,威胁地靠近一步。 鹤知知微抬下颌,看向那人,提气朗声道:“你是谁。” 她尽力把声音放得足够大,让更多人能听到。 祭坛下,跪着等待受封的大臣,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抬起头。 鹤知知对面的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压抑下去。 一旁的一个眼生的太监大声喝道:“放肆!还不向新皇行礼!” “舅舅说让我带玉玺过来。”鹤知知继续道,“舅舅在哪?这人不是舅舅,你们为何要用替身。” 这话说破了,或早或晚,总会有人反应过来。 “云哲君”显出恼怒之色,面容瞬间狰狞起来,表情变化之后,这下就更与舅舅不像了。 方才大吼的那个太监甚至忍不住伸手过来夺鹤知知手中的木匣,鹤知知赶紧扭身躲避,腰后却被长刀给抵住。 一场受封大礼立刻变成了闹剧。 鹤知知看那太监,缓缓地松开手。 太监劈手把木匣夺过,打开来,里面却空空如也。 “乱臣贼子,还想玷污传国玉玺。”鹤知知唇角微勾,“你们配吗?” 对方勃然大怒,千钧一发之际,城楼炮台轰然作响。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 开始了。 假云哲君立刻望向台下,鹤知知的目光也跟着看过去,发现他看的是赫连大人。 鹤知知眯了眯眼,如果她没记错,这位赫连大人是端亲王的亲信。 听到炮声,百姓们哪还坐得住,不顾官兵们手中长/枪的警告,抱着头慌忙四处奔逃,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鹤知知趁乱躲开了士兵的钳制 ,钻进了人堆里,在小巷中穿梭。 鹤知知心脏怦怦跳得飞快,现在她只要等着这场战役的结果。如果她胜了,她才可以走下一步,如果她输了…… “殿下!” 鹤知知终于顺着小巷来到一处乐坊后,前方传来小声的呼唤。 是之前约好在此接应她的人。 鹤知知快步跑过去,被那宫女带进一个小房间,迅速换下了扎眼的吉服,改换上一身粗布灰裙,与平民百姓无异。 一切打点妥当,鹤知知道:“走,去城楼。” 计划中,若一切顺利,玄虎兵会先占据一个城楼作为据点,鹤知知也会到那里同他们会合。 这个计划其实是当时在行宫中,鹤知知和睢昼一起想到的。 但因为太过冒险,被睢昼给一力否决了,说还要再想想。 可是,鹤知知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想了。 城中到处都是官兵,鹤知知牢牢攥紧宫女的手,低头一路躲过。 有惊无险地到了城楼,里面果然都是熟悉的面庞。 鹤知知大步走过去,抱了下福安的肩膀,接着立刻坐到了长桌边。 “援军什么情况。” “东门和北门都已经到了,西门还没来。” 鹤知知抿唇。 他们现在占据的就是西门,为何偏偏是这里迟了一步。 “别慌,稳住,先派兵支援东北城楼。” “是。” 外面刀剑之声不绝于耳,混乱一片,虽是宫城,却也与战场无异。 鹤知知深深呼吸,闭上眼睛,接着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着一件又一件事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们兵力并不充足,按照计划,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攻破三座城门,才算大捷。 鹤知知偏头看了看桌边燃着的香炉。 已经没剩多久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一个玄虎兵跌跌撞撞进来,看见鹤知知,立刻跪倒在她面前。 “殿下!” 鹤知知拧眉。 “领队,不见了,我们找不到他。” 鹤知知心中一空:“怎么回事?” “属下,属下不知!我等分明马上就要攻下北门,可领队突然之间寻不见踪迹,久久等不到下一个信号,所以不得不折返向殿下回禀。” 战到关键时刻,领队突然消失。 鹤知知咬紧牙关,心中一片荒凉。 耳边那玄虎兵磕头誓要以死抵罪、述明忠心的声音越来越远,鹤知知耳朵里被鼓胀的海潮声音胀满,仿佛有了溺毙之感。 大金必亡。 这个“预言”,果然是更改不了的吗。 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命运”只需要用最粗暴、最不可理喻的方式,更改事件的走向,她就必然会走向失败的结局。 鹤知知忽然丧失了所有斗志,卸去了浑身力气。 她静静地站在桌前,感觉手脚麻木,仿佛整个躯干都已经不属于自己。 少倾,鹤知知终于抬起手,写下一行手谕。 写给端亲王。 鹤知知详细说明,今日的一切由自己承担后果,或身死沙洲,或碎尸万段,都可以认。 但玄虎兵,福安等一应宫人,恳求端亲王留他们一条生路。 写完之后,鹤知知拿出自己的印章,盖下元柔二字。 然后从暗格中取出玉玺,叫来一个灵活瘦弱的小太监,叫他按照先前教的那般带走藏好,躲着不要出来,直到确认皇后安全无虞,再把玉玺拿出来交换。 小太监用力点头,用力得脖子都快要断掉,抱紧玉玺出门。 刚出去没一会儿。 “砰——” 门被撞开。 鹤知知默然回头,忽然,双眸震颤一下,突地放大,轻声喃喃:“睢昼……” 睢昼一身黑袍,不知从何处赶来,衣袍上到处印着泥渍灰尘和血印,狼狈又邪气。 黑发凌乱散在脸侧,鼻骨打下一片阴影,眼中再无温文,胀满了怒意和张狂。 他死死掐着那小太监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钉在了门板上,仿佛对待仇人一般,劈手抢过玉玺。 鹤知知反应过来,忙道:“睢昼,你放开他。” 睢昼眉梢微动,松开些许力道,注意力却被转移过来,全部倾注到鹤知知身上。 幽黑的双眸穿过城楼大殿中悬挂的宫灯,像一柄穿云箭,直直钉了过来,看见鹤知知的瞬间,忽然绷紧到极致。 那眼神危险到了极点,如同一只残暴的野兽看见了曾经伤过自己的捕兽夹,仿佛一条天生性冷的毒蛇看见了将自己扫地出门险些冻僵的猎户,要将她咬穿啃透,撕成碎片,食其血肉才能偿还。 鹤知知呼吸屏住,比起后悔,她更先感觉到的,是慌乱。 她第一次在睢昼面前慌了手脚。 他怎么了,变得好可怕。 第55章 黑化第五十五天 睢昼松手放开那个小太监, 朝着鹤知知走过去。 小太监捂着脖子跌坐在地,后怕得喘息不止。 方才他才刚跑出门,便撞上了一个人。 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 才认出是国师大人。 还没等他放松,却被国师大人看见了怀中玉玺的一角。 国师大人似乎是将他当成了什么偷东西的小贼,立时暴怒起来, 差点把他给掐死。 小太监偷偷打眼看向国师大人的背影。 不对,圣旨已下, 现在这位已经不能被称为国师了。 原先记忆中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如今像是彻底放弃了压抑, 反弹之下, 变得极为张狂。 睢昼大步走到鹤知知面前,幽黑双眸紧紧盯了她一眼。 就在鹤知知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的时候, 睢昼却冷冷地挪开了目光, 瞥向一旁桌上的字条。 正是鹤知知方才写的那封手谕。 睢昼将字条拿起来捏在手中,越看脸色越黑沉。接着唇角抽动, 直接将那张盖着公主宝印的手谕撕得粉碎, 捏在掌心里攥成团。 “你……” 鹤知知瞪了瞪眼。 就算上面写的话他不高兴看, 也不能一句招呼不打直接撕了吧。 她是公主, 他现在是庶人诶。 难道他还没看圣旨? 睢昼突然出现, 鹤知知受到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胡思乱想。 她冷静下来, 抓住重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现在应当在青庄, 或者无事一身轻地云游四海。 总之,是安安稳稳, 没有性命之忧的。 “不然呢?”睢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语气之中全是冰冷, “公主想要我去哪里。” 鹤知知下意识颤了一下。 睢昼眼珠赤红,一脸想要杀人的愤怒之色,而自己,就是那个他最想瞄准的靶子。 鹤知知清了清嗓子,还想说点什么。 却见睢昼已经扭过头去,对着旁人问:“现在是什么情形。” 一旁的玄虎兵反应迅速,言简意赅地禀报了一通。 睢昼听完只默默垂眸,接着伸手道:“拿来。” “什、什么?” “领队服。” 那名玄虎兵忽然想了明白,迅速爬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套戎装。 睢昼当场扯开自己的外袍,套上那套盔甲。 他与那领队的身材相差不多,盔甲又厚重,面部也被护住大半,这样看起来,当真没什么差别。 玄虎兵深深出了口气。 首领突然失踪,他们便好似失了眼珠,两眼一抹黑。 现在睢昼替上,至少他们有了可以跟随的人,心才能放回肚子里。 鹤知知看着,也明白过来。 下意识伸手抓住睢昼的手腕,咬牙道:“不行。” 她费尽心思,想让睢昼躲个清静,他却赶回来上战场? 她怎么会肯。 “不行?”睢昼冷笑,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可以做亡国公主,我不能做马前卒。公主,你是不是太小瞧人了。” 他真不是开玩笑的,甩开她的力气大得鹤知知手都被震麻,把她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离去。 玄虎兵赶紧跟上。 鹤知知再想阻止,也没有办法再开口。 其实于情于理,她都不能阻拦。 最了解这个计划详情的人,除了她和玄虎兵的首领,就只有睢昼。 玄虎兵领队突然失踪,能在此刻顶替上去的人也只有睢昼,哪怕说睢昼是最后的生机也不为过。 她不能为了睢昼一个人的安危,罔顾其他人的生死。 睢昼竟然跑了回来。 明明已经把他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鹤知知心中滋味复杂,重新提起一口气,凝神看向窗外。 原本忍不住想放弃的心思也被打消。睢昼还在这儿,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煎熬地又等待了一炷香后,外面突然传来轰然响声。 千军万马举着长刀一口气冲进来,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路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是援军进城来了。 殿内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不断有人进来报捷,一程接一程。 原本的死局突然被扭转,眼下他们终于是多了几分胜算。 鹤知知放松了身体,坐倒在木椅上,闭上双眸缓缓地呼吸,疲惫和酸软后知后觉地爬遍全身。 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旁边的下人都十分乖觉有眼色,见公主神情疲惫,都纷纷退出去让她好好休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推开门。鹤知知睁开几乎黏连在一起的眼皮,看见一身戎装的睢昼走进来。 睢昼盔甲上飞溅着鲜血,甚至眉宇间也溅上了几滴。 赤红诡谲的颜色,衬着如玉无暇的脸,好似画皮一般,平添几分可怖。 鹤知知的话头在喉咙里来回滚了数圈,终于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他有没有受伤。 可刚鼓起勇气开口,睢昼已经单手解开了盔甲,粗暴地扯下来扔到一旁。 头盔也被摘下来扔掉,睢昼一边死死地盯着她,一边解开发带,脱掉战靴,最后连上身破烂的内衫也一并褪去,赤着双足,只穿着一条石璜色的粗布长裤走到鹤知知面前。 鹤知知狠狠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脊背贴着椅背坐直。 方才想问的问题,也不用问了。 她已经看清楚了,他没有受伤。 睢昼露出来的胸膛白璧无瑕,肌肉蓬勃,没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脸上的血也被拭去,只留下了一道彩铅似印记的暗红。 睢昼靠得很近,鹤知知越是往后躲,他便越是靠近,最后鹤知知迫不得已把双腿都蜷在了椅子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实在无处可去,整个人可怜巴巴地团在一起,仰头眨眨眼睛看着他。 睢昼咬紧腮帮,丝毫不让,直直地站在了椅子前。 睢昼才刚从战场上下来,胸膛上炙热的温度还未平息,覆着浅浅一层薄汗。 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原来的淡雅香气幽深不少,钻进鹤知知的鼻息。 鹤知知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移开目光。 不敢再抬头,抬头就会对上他结实腹肌上亮晶晶的汗珠。 鹤知知纠结了半晌,声音轻若蚊呐,细细地飘出来:“你,你别这样……” 睢昼做这些的时候一直沉默,直到听见她开口才哼笑一声,嗓音里沉沉阴森:“别哪样?” 别不穿衣服站在她前面不动! 鹤知知更加抱紧自己的膝盖,才思枯竭的脑袋,居然想不出一条逃跑的道路。 她不回答,睢昼也不逼问,宽大手掌中轻握着那揉成一团的内衫,悠然在自己身上擦拭着。 鹤知知余光察觉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屏息说:“你需不需要沐浴?” 沐浴这种事,就不要在她面前做了吧。 “不用。”睢昼冰冷地拒绝了她,语速像是故意的,放得极其缓慢,“外面的事还没完,我就进来擦擦汗,整理整理行装而已。” 还、还挺讲究的。 鹤知知在心中悄悄腹诽着,嘴巴却很老实地保持沉默。 感觉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会惹到他。 说起这个,外面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虽然听到了不少捷报,但毕竟没有亲眼看到。 而且,就算现在赢了,也并不是最终的胜利,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鹤知知思索着,思绪被慢慢引开,也就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 乌黑的双眸也不再左右乱晃,反而渐渐有了平静发呆的趋势。 睢昼一直俯视着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色顿时更加冰冷几分。 他忽然抓住鹤知知的手,提过头顶。 在鹤知知惊愣之际,把那团柔软的内衫塞进她的手中。 “替我擦。”睢昼垂着眼皮盯着她,冷冷道。 鹤知知双眸微瞪,掌心一阵发烫。 替他,擦? 这内衫是睢昼之前贴身穿在身上的,又被他当做澡巾一般在身上擦拭了一会儿,现在又严丝合缝地塞进她手里。 还要她帮他擦汗…… 鹤知知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干地问:“为什么?” “我手酸。”睢昼语调短促,因为太过冰冷无情,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鹤知知:“……” 可以拒绝吗。 她抖着手,眼睛迫不得已地看着他挺拔健壮的身躯,看得越久,手越不下去。 鹤知知紧紧咬着唇角,低着头藏起烧红的脸颊。 睢昼双眸微眯,咬着牙威胁道:“公主还要考虑多久?若是延误了军机,公主定要后悔。” 难道她不动手,他就连正事也不去干了。 鹤知知心一横,把手按了下去,压在他的腹部。 隔着一团薄薄的白色内衫,他身上滚烫的温度也分外明显。 还有几处指腹碰到了他的肌肤,硬硬的触感,又带着软韧。 睢昼似是终于满意,稍稍松开手中的力道,任她动作。 鹤知知抓着布团在他胸腹间移动,扭开头闭着眼,也不知道自己擦到了哪里。 反正指尖总是时不时地碰到不该碰到的东西。 经过某一处,睢昼没忍住嘶出声。 睢昼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要护在胸前,但在抬起来之前理智就迅速归笼,将双手按了下去。 双眸闪烁着更为幽深的火光,含着怒意低声嘲道:“公主连看都不需要看我,是不是敷衍得太明显。” 鹤知知睫毛颤了颤,不得不睁开瞥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挥到了他胸口去,马上就要打到他脸上,难怪他又一脸火大。 鹤知知匆匆说了两句“抱歉”,干脆不再扭捏,拿着布团在他身上草草擦拭了两下,把能看见的汗珠都拭去,然后双手把布团还给他。 “好了。” 睢昼看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反正似乎是磨了几回牙,一把抓过布团,沉声冷哼。 门外笃笃敲了两声,睢昼大步走过去,从门缝间接过一套干净衣衫。 睢昼三两下穿好,又回头看了鹤知知一眼,说不清是盯还是瞪,然后拉开门走了。 门口寂静半晌,鹤知知才出神地叹了口气。 第56章 黑化第五十六天 鹤知知叹气是因为睢昼很显然已经对她生气了, 但是却并不沮丧。 虽然的确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要提前把睢昼送走,但是当睢昼出现的时候,不可否认她心里是喜大过于惊的。 大约人无论多么理智, 内心深处总是自私的。 当时她想, 若是今天便是她自取灭亡之日, 她能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再见睢昼一面, 也很好。 但现在事实告诉她, 睢昼带给她的惊喜远远不止于此。 他赢下了第一场仗,给了他们喘一口气的时机。 鹤知知也打点了一番自己的衣着, 跟着睢昼的步伐去了作战室。 几支援军队伍的领将已经在大桌边站着, 睢昼也在他们之中。 桌上放着一张图纸,和几枚棋子, 他们正低声讨论着。 目前的情形一片大好, 宫城已经夺了回来,云哲君等人被全数活捉关押, 正等待审判。 外面硝烟渐止, 将士们正在清点损伤。 见到鹤知知过来,几名大将纷纷向鹤知知行礼。 鹤知知抬了抬手, 神色淡然中带着庄重。 “诸位将军也知道, 如今情形复杂, 若不是到了关键时候,我也不会如此鲁莽地写信给各位将军。” 这等的话, 几名大将纷纷谦让不受。 “保护娘娘、公主是我等应尽之责, 如有犯者, 虽远必伐, 万死不辞。” 一个面膛黝黑的大将铿锵说道。 旁边的将军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两下。 如今反叛之人正是云家, 皇后母族的亲人,怎好当着面说杀伐之类。 鹤知知注意到他们的动作,面上忍不住有了淡淡嘲意。 再没有比血亲自相残杀更让人心痛尴尬的事了,若他们是寻常人家,此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定然是极其悲惨。 鹤知知深吸一口气,抬手请他们移步。 “诸位将军,请到这边坐下,我们慢慢说。” 鹤知知将自己进宫后所看到的详细,以及猜测,一一告知他们。 说到几位亲王极有可能参与其中的时候,鹤知知一直留心着他们的反应。 好在,除了惊讶和担忧,鹤知知并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别的表情。 鹤知知心缓缓放下来一些。 被背叛数次,鹤知知已经对任何人都有了下意识的防备。 虽然这些援军今天救了她一命,但也难保他们不会在听到与亲王为敌时退缩,或干脆生出异心。 至少现在他们应当还是忠诚的。 鹤知知沉默少倾,站起身道:“今日反贼虽然已经就擒,但难保不会再生别的变化。请诸位将军尽快商量布防,做出应对之策。” 几位将军都纷纷点头:“理应如此。只不过,我等同为守将,以后要如何调度?公主是否要亲自上阵前?” 几位将军都是守城大将,衔级没有太大的差别,彼此之间除了年纪上稍微有长幼之分,其它并分不出高低。 方才他们碰面时就已经互相谦让一番,谁都不敢去领对方的兵。 若不在此时立出个元帅来,便只有公主亲自挂帅,如同从前先皇亲征。 鹤知知思忖着,目光在几位将军之间流转一番,确实有些难以抉择。 正要开口时,一道清冷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如同一把玉石,泠泠砸落在桌面上。 “我替公主上阵。” 鹤知知转眸看向说话的睢昼。 睢昼穿回了他惯常的长袍,但面色冷硬如同一块天雷也劈不开的顽石,眼眸沉沉地盯着她,怒意在眸底铺着幽幽蓝火,火焰上覆盖着千年冰霜。 那神情与威胁无异,仿佛若是鹤知知在此时开口否定,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鹤知知哑然,一时之间没有立刻回绝。 睢昼率先移开目光,好似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我会以诸位将军的提案为准,同公主沟通给出最终决议,包括阵前大小事务,我也会替诸位将军打理。” 听闻这话,几位将军彼此互看一眼,都迫不及待要赞同。 公主亲征还是太过危险,更何况睢昼的才干是整个大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他在便胜过一整个智囊团,甚至胜过那刘备有诸葛孔明。 有急脾气的,不等公主发话,就拉着睢昼讨论起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鹤知知再想回绝,也已经不好意思了。 只得半推半就,犹豫半晌,让下人给睢昼送去一枚帅印。 睢昼接过,死死捏在手心里,偏过头或同别人说话或沉默,就是不看她。 鹤知知又叹了一回气。 没关系。 会哄好的。 几位将军商定过后便出去忙碌,厅室之中又只剩下睢昼和鹤知知二人。 鹤知知几次欲言又止,见他背对着自己,不愿搭理的模样,最终还是咽下话头,顺从他心意地离开。 但她刚刚一动,原本对她不理不睬的睢昼立刻扭回头,阴冷地盯住她,压抑在眸中的怒火好似褪去了冰封,一层层越燃越炽烈。 “你去哪?” 鹤知知微滞不语,片刻后道:“回宫。” 她怎么好像被鹰爪捉回巢穴的猎物,走哪一步都要报告,还要看这只猛禽是否会善心大发地对她的报告感到满意。 睢昼神色中微带戾气,显然是不满意。 他挺肩直背走过来,仿佛猎鹰磨了磨爪。 “跟我去将龙塔。” “不好吧,我回金露殿。”鹤知知下意识回道。 虽然金露殿已经被摧毁大半,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住,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就突地掐上了鹤知知的脸颊,制住她的下颌,让她无法再开口。 鹤知知眼瞳受惊地放大,再次看清眼前的人的确是睢昼而不是旁人,才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但胸口还是急剧起伏跳动不止,下颌被粗暴捏住,鹤知知实在是吓了一跳。 睢昼掐着她的脸,又问了一遍:“跟我去将龙塔。” 鹤知知目光涩然。 她明白了,睢昼现在对她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只要她说出让他不乐意听的话,他就会干脆剥夺她说话的权力。 鹤知知神情晦涩,半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睢昼这才松开手,用眼神看了看前方,示意要她先走。 还真是每一步都必须得看着…… 鹤知知心中复杂难言,在睢昼紧紧地盯视中迈步朝前走去。 她又换回了公主的装束,为了彰显此次的胜利,鹤知知还特意选了格外繁盛的一套。 行走之间环佩作响,所路过之地众人皆朝拜,迎她回到自己的宫城。 如此恢弘之景,所见之人心中都自持着一分敬畏和庄重。 却没人知道,步伐看似稳稳当当的公主,其实每一步都走在身后已被撤名的国师的眈眈监视之中。 鹤知知狠狠咽了咽口水。 安排宫人做好初步的整理修缮,鹤知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因为身后盯得紧紧的目光稍有察觉到不对劲就会变得异常灼热,好似时时刻刻都在防备她半路逃跑一般。 鹤知知只得按照自己所言,朝将龙塔走去。 宫城虽被摧毁大半,但将龙塔却基本没有受到损伤。 一是因为国师的身份并不涉及皇权,二是因为反贼大约还想着等坐稳皇位后再恢复睢昼国师的身份加以利用,没有必要现在就把关系搞僵。 鹤知知走上将龙塔,原本是被迫的,但在看到熟悉的景色时,心中渐渐也多了几分平静。 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平静很让人依恋。 更何况,身边就有这里的主人。 鹤知知甚至生出几分“来将龙塔来对了”的感慨。 她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睢昼。 想要跟他说几句话,既是分享,也是排遣一下内心有些澎湃的情绪。 鹤知知看着睢昼,自以为自己的眼神也说得上是柔情万种,心里想好了一肚子的话准备要说,其中还掺杂了不少文人墨客写的有名缠绵诗词。 结果还没开口,就被睢昼迎面袭来的冷冻目光给吓退。 睢昼瞪着她,目光大概比大理寺卿审讯犯人时还要严谨和冷酷。 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还随时准备用刑。 “别想逃跑。” 睢昼阴森森地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 鹤知知:“……” 心里一腔话突然就不想说了。 她重新转过身,自动自觉地朝着曾经住过的院子走去。 那里在西苑,离睢昼住的东苑很远。 还没走两步,手腕忽然被人捉住。 睢昼拉着她,一声不吭的、几近蛮横地将人带往东苑。 鹤知知记得,当时睢昼曾经给她在隔壁准备了一间屋子,她当时想躲着睢昼,拒不肯住。 现在她当然不会再躲着睢昼了,既然睢昼执意要她住那里,她也不会反驳。 因此也就没有挣扎,任由人带着她走。 到了东苑,鹤知知却是一愣,嘴巴都不由得微张。 曾经熟悉的屋宇消失不见,东苑的两间寝殿被打通连到了一起,变成一间宽广得连鹤知知都觉得豪华的寝殿。 或许是因为面积太大,殿宇周围并不全是古板的砖墙,而是有几面做了镂空,用铜柱串起一整面的金叶,当做外墙。 微风吹过,金叶翻动,耀映着金光如同波动的水面一般,粼粼在地面上、墙上、廊柱上、人脸上活泼地跃动。 金叶刷啦啦作响,点缀的数串金铃也跟着摇动起来,叮叮轻灵乱响。 那金铃摇动的声音极像原先月鸣教中礼乐响起的钟声,而一整面金叶墙的奢靡又像极了金露殿。 它打通了睢昼的屋子和原本留给鹤知知住的屋子,连在一起。 也保有着月鸣殿和金露殿的特质,并将这截然不同的两者完美融合到了一起。 鹤知知心中訇然作响,巨大的浪潮翻涌而过。 第57章 黑化第五十七天 她不知道睢昼是什么时候弄的这间寝殿, 但是鹤知知也偶尔也在睡前想象过,只属于她和睢昼的屋子会是什么模样。 想来想去, 总觉得挑剔, 觉得不够好,就干脆搁置在一旁。 但现在看到这间殿宇,鹤知知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就好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幻梦, 以更加完美的形式和样貌,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鹤知知慢慢走进去,好奇地转着脑袋四处看着,眼中的赞叹很明显。 睢昼看在眼里,冰雪渐渐消融些许,但黑眸深处翻涌的独占欲却愈演愈烈。 这是他打造的宫殿,现在殿中有他最想要拥有的人。 只要关上房门, 就可以永远保留这一切。 再也不用担心在哪个清晨醒来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扔下, 也不用担心尊贵的公主殿下会不会在哪一日变心。 因为他会把她牢牢地绑缚在这儿, 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谁也见不到。 睢昼跟在鹤知知的身后,双眼紧紧盯视着她的背影,暗中不断做着深呼吸,试图调节自己的情绪。 这种称得上肮脏的念头在以前的十八年来从来不曾出现在睢昼的脑海中, 但是现在却如同春日野草一般肆意蔓延,仿佛他心中早早就有这样的草籽,只是一直不曾发现而已。 他的心腔也会飞快地被这些野草缠满,不留一丝空隙, 到那个时候, 他恐怕也控制不了自己。 但睢昼放纵着自己的沉溺。 他甚至有些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以金叶替代了墙面, 金铃殿的采光和通风都很好。 走到哪一处都是明亮干爽的, 山风轻轻拂过,让人忍不住想要躺下来,随便找个地方,闲适地睡上一觉。 鹤知知很喜欢这间宫殿。 但是睢昼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鹤知知抿着唇,不太想告诉他。 否则,好像显得是她在服软一般。 她已经示好过好几次了。 睢昼回来以后,她主动跟睢昼搭话,睢昼想要做什么,她也都由着他。 但是,睢昼还是对她冷冰冰的。 鹤知知有些纠结。 她的确想把人哄好,可是又不想低头认错,该怎么办。 一边思索着,鹤知知一边轻声咳了咳。 故意说道:“这金铃殿,是属于将龙塔的,将龙塔以前算是月鸣教的私产,自然也属于国师。可现在月鸣教不复存在,你也不再是国师了,这间宫殿该怎么算呢?” 她说的也是事实,现在还在战乱时期,自然没人追究,等到以后平定了叛贼,月鸣教的所有财产自然会要被清算的。 睢昼嗅到危险的气息,眼眸微眯,防备地盯着她。 “你想说什么。” 鹤知知挑了挑眉:“我看,不如先到先得。” “我应当是第一个见到它的人,那它就是我的了。” 鹤知知用一种迂回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喜欢。 睢昼造这间宫殿很显然就是要送给她、让她来住的。现在睢昼当然不可能再对她说什么甜甜蜜蜜的话,但是鹤知知十分善解人意,给他一个台阶下,主动将这座宫殿要了过来,也算是完成他想送礼物的心愿。 睢昼应该,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鹤知知想着,忍不住抬起双眼,朝睢昼看去。 睢昼的确瞬间便听了明白,她喜欢这间宫殿,但同时睢昼也“听”出来了更多。 知知想要这间宫殿,但是不想要他。 她要把金铃殿拿走,还要把他赶出去。 甚至在转瞬之间,睢昼就脑补到了许多自己以后孤苦无依、悲惨生活的画面。 睢昼的确不想再继续当国师,可他那时候没想到的是,没有了国师这个身份,他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 看来,有情果然还是不能饮水饱。 想要抓牢一个女子,若是手里没有一点自己的资本,绝对是艰险重重的。 睢昼黑着脸道:“不行。” 鹤知知错愕:“什么?” “金铃殿不能给你。” 鹤知知沉默,且有点委屈。 不是说好的么。怎么突然小气。 睢昼上前几步,用身躯将鹤知知逼到廊柱前,身影挡去大半日光,居高临下的黑眸在暗中泛着点点幽光:“你要是想拿走,就把每一砖,每一瓦,都依照原样还给我,若有一条缝隙不对称,我都不收。” 鹤知知:“……” 不要了,不要了还不行吗。 鹤知知试图推开他的胸膛:“算了,我,我要不起。” 没推动,双手还被牢牢攥住,摁压在肩上。 睢昼盯着她凶恶道:“要是还不起,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我什么时候叫你来,你就来,什么时候叫你走,你就走。” 鹤知知又:“……” 这就是月鸣殿的待客之道。 好得很。 她心中腹诽着,面上却十分老实,一动不敢动。 鹤知知被挤在廊柱上,两只手也乖乖地被按压在自己肩上,委屈地被揉成一小团。 她看着瘦,但主要是因为骨架纤细,溜肩长颈,其实身上藏着不少小嫩肉,揉到哪里都软软乎乎。 睢昼手心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下滑,嫩嫩软软的温凉触感像是一块会吸住人的玉石,摸到手臂上的软肉时 那一块肉敏感得很,平时鹤知知自己都常常掐重了又痛了,挠轻了又痒了,被人这样捏在手里自然感觉怪怪的。 鹤知知终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睢昼正一声不吭地来回摸着,被瞪了这一下,脸色一僵,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眼神骤然变得凶狠,立刻低头攥住她的唇舌,强硬地挖撬侵占,把那软软滑滑的一小截舌尖叼出来用力地吮吸,像是要吞进肚子里,再也不把它放回去。 很快鹤知知的嘴唇就被弄得一片殷红,微张着像是合不拢似的。 燥意顺着血脉爬遍四肢百骸,睢昼呼吸剧烈起伏,双眼被逼得隐隐发红。 分别前那一夜的记忆深刻得用刀剑也无法磨去,也如同一把永远不熄的暗火,存留在身体中,只要飘进来一丁点火星,就会立刻燃烧成欲壑难填的熊熊火海。 殿内空荡无人,睢昼双眸像是能把鹤知知吞吃掉一般,两只手把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半端半抱起来,按在廊柱上。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胸襟附近,鹤知知倏地紧张起来,全身肌肉控制不住地收缩绷紧。 “睢昼,你,你要干嘛。” 这时候叫人的名字,无非是添柴加火,睢昼动作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 他抵进去把鹤知知腿分开,让人盘在自己腰上,这样高度正好,而且鹤知知没有着力点,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只能依附着他。 睢昼放心下来,又在鹤知知唇瓣锁骨处落下连串吮吻,贪婪得像是恨不能在同一个瞬间把全身都亲遍。 鹤知知突然离开地面,先还害怕了一阵,后来也开始迷迷糊糊,随着他的动作偶尔从鼻腔里发出轻声回应,黏黏腻腻的声音又软又娇,睢昼掐在人腿上的手指越来越用着狠劲。 山风穿堂而过,带走些许身上的燥热,鹤知知浑身一僵,突然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双手早已不再被睢昼束缚着,这会儿就放到睢昼的肩上,想要把他推开。 但是浑身发软,力道小得反而像是在抚摸。 鹤知知想说话抗议,但是口腔被堵住,只能一边用力扭头一边发出“嗯嗯”的含糊声音。 扭动的摩擦和被情意浸透了的嗓音都像是带着钩子的小爪,深深地往人骨头缝里钩。 睢昼身上越来越烫,进攻势态已经压不住。 鹤知知却越来越慌,好不容易挣开他,唇瓣相离的瞬间发出“啵”的响声。 鹤知知臊得简直想哭,这殿宇四周到处漏风,简直像门窗大开、露天席地一般,即便知道是在屋宇之内,她也还是很不适应。 这,这有点超出极限了,鹤知知接受不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睢昼想要接着做什么,于是奋力地往外逃。 偌大的寝殿中,两道喘息一高一低地交织着。 只不过一个是烈火焚身,一个是热锅上的蚂蚁。 直到睢昼终于分神察觉出她要逃跑的心思,不再无视她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小打小闹的推搡,再次将她牢牢地束缚住。 鹤知知真的要哭了,她还没有培养出那样大的胆识,能在众目睽睽中做这种事,哪怕只是自己想象中以为会有人看到。 清亮的泪水堆在眼眶里,随着微微挣扎的动作晃动着,眼看就要成珠成串掉下来,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哀求。 睢昼看着她这样的眼神,心中自然而然地呢喃了一句,小可怜。 但是又立刻想了起来,就是这个可怜得只能用眼泪来打动他的人,一次次地愚弄他,抛弃他,甚至打算永远不再见他。 睢昼将人放了下来,让她双脚落地,却没有给她逃开的空间。而是抓着她的手,往腰带下带。 鹤知知被吓得一抖,很明显感觉到手里的动静随着她的反应变得更加灼热。 “弄。”睢昼低喘着说,命令的语气再明显不过,顺势咬住她的耳尖,像是为了排遣自己的躁动,也像是为了安置自己蠢蠢欲动的唇舌,咬住那块软肉不断碾磨。 鹤知知脑袋都被轰得半空,迷茫地眨了眨眼,那些泪水果然如珠连串地落下来,划过饱满软嫩的面颊,落在睢昼身上,像是立刻就能被他身上的热度给蒸干。 或许只要有了比较,人就很能接受相对而言不那么离谱的事。 至少,她不用在穿堂风里被那啥那啥。 鹤知知手颤抖着,但终究慢慢地靠近,慢慢地潜进了腰带下方去。 第58章 黑化第五十八天 一开始鹤知知手一直在不自觉地发抖, 脑海里像是被烟花炸过,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着。 甚至还想到了有一年过春节的时候,院子里的一帮小丫鬟围在一起烤红薯, 不小心抓到了炉子里的烧火棍子, 被烫得直蹦起来咻咻吸气。 鹤知知觉得自己也在被迫握着烧火棍,还一只手握不住。 为了防止她逃跑, 睢昼一只手掐在她的手腕上压迫着她动作。 滚烫的呼吸喷薄在鹤知知颊边, 那极端不稳的频率和轻重不一的力道仿佛带着旖旎的暗示,同时也直接地暴露着主人的情绪变化。 鹤知知渐渐就发现,睢昼的变化和她的动作变化息息相关。 虽然手里的烧火棍没有多大趣味, 但那或高或低的喘息让鹤知知有点脸红心跳。 她试探性地活动起自己的手指,果然听到耳边睢昼的抽气声立刻波动起来。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 探索着更多的方式。 睢昼给出的反应都直接而热烈, 像是出自本能, 一点也不像他之前那样冷冰冰、装腔作势。 鹤知知忍不住有些沉迷。 几番试探后,她渐渐掌握到诀窍, 睢昼高大的身影罩在她身上,看起来挺唬人的身板却不断地发颤。 但哪怕玩得再起劲,也总有手酸的时候。 直到鹤知知两只手都快要受不了了, 强撑着才能继续用力, 才终于迎来了结束。 睢昼猛地低下头一口咬在鹤知知的脖子上,咬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自己身上的战栗缓缓平息下来才松开, 留下一个鲜明的牙印。 鹤知知这下被咬得真的很痛, 但是又不能伸手去捂……手上还黏糊糊的。 鹤知知蹙着眉纠结到底该先因为被咬一口发火还是先找水给手做清理, 就没来得及立刻对睢昼的行为做出反应。 睢昼眼尾依然殷红, 咬紧牙关盯着鹤知知看了好一会儿, 才松手离开。 悠悠清风不断送来,渐渐吹散暧昧浓冶的气味。 鹤知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向内室。内室自带一个小院,连着山壁,有一个清泉出水口,刚好能把手洗干净。 鹤知知一边搓着手心,一边面无表情地无声碎碎念。 仗着有点脾气就胡作非为是吧,生个气有什么稀奇的,她又不是没见识过,看她出手,轻轻松松就哄好他。 哄一个睢昼罢了,有什么难度吗。 没有。 尽管方才她自己也得到了玩新玩具的乐趣,也能体谅睢昼现在正在气头上,但是睢昼转身就走的动作还是让她很不爽。 仿佛感觉自己被睢昼利用了一般。 所以要靠腹诽睢昼来调节一下心情才行。 鹤知知在心中念叨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走出寝殿转了一圈,鹤知知才发现外面空无一人。 就连福安和点星都不在。 鹤知知这才反应过来,可能睢昼早已把这一片设置为禁区,其他人不得允许不能进入。 所以他才会在殿中那么大胆。 这到底是蓄谋了多久。 鹤知知心情复杂,这会儿也不大想去找睢昼了,回到殿内随便找了张凉榻躺下,试试在新房间睡觉的感觉。 原本以为在陌生的地方又会像以前一样睡不着,结果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累过了头,还是这间宫殿里到处都充满了睢昼的心意,鹤知知本来只是抱着随便躺躺的念头,却很快就陷入沉睡。 醒来时浑身轻松,心里的不悦也因为良好的休憩被洗刷了大半,几乎都要忘记之前睢昼对她做出的失礼举动。 外面晚霞漫天,算算时辰,晾着云哲君这么久,也已经够了。 鹤知知打算去监牢里看看他,毕竟,等母后回来,应该还有很多的话要问他。 但是鹤知知刚从东苑迈出第一步,就被人给拦住。 “殿下,大人说请您在殿中好好休息。” 鹤知知沉默了须臾。 这个大人,很显然只有可能是指睢昼。 睢昼这是要把她关在这里? 鹤知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问道:“如果我有要事,非要外出呢。” 那下人低着头,很是恭谨的模样,却说道:“按照大人吩咐,若是如此,也得请示过大人才行。” 原来之前睢昼说的让她来便来,让她走便走,竟然是字面意思。 鹤知知皱了皱眉。 刚想问睢昼他凭什么,又想起来是自己亲自把帅印交到了睢昼手里。 在战时,元帅的命令高于一切,哪怕对于公主来说也不例外。 若是鹤知知想要反抗,就必须得拿出自己公主的身份,同睢昼硬碰硬。 可是鹤知知怎么可能那样对睢昼? 她叹息一声,面无表情地妥协道:“那你去问他,我要去监牢。” 很快便有人当真跑下将龙塔去送信,过了没多久,几名玄虎兵被遣回来,负责跟在鹤知知身边。 “睢昼大人让我等保护殿下,再在天黑之前,护送殿下回来。” 鹤知知:“……” 她忍耐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动怒,只淡淡道:“走吧。” 监牢中阴暗潮湿,哪怕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地上也到处都是前些日子下雨留下的积水。 这里地势低洼,雨水落下来经过宫道,又冲刷过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板才流到了这里,早已变成了浑浊的泥水,一滩滩聚集着,散发着恶劣的臭味,没有几间监牢能找到干净的地方可以落脚。 狱卒在鹤知知来之前,就已经收到消息,连忙用木板铺出一条道路,直通云哲君的监牢门口,才使得鹤知知的裙裾不至于被泥水玷污。 鹤知知垂眸看着监牢内躺在草席上的人。 没花多少时间,鹤知知便认出来,这是真正的云哲君。 他躺在那儿身形僵硬,若不是浑浊的眼睛还半睁着,手脚也在轻微地挪动,鹤知知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的颈前围着一圈棉套,似乎有血迹渗出来。 鹤知知抬了抬眉尖,看了一眼旁边的狱卒,立刻便有人进去,伸手将云哲君颈上那一圈棉套撕开。 棉套里面涂满了黄色的药汁,还塞着不同种类的草叶,似乎是为了止血。 但是效果不佳,云哲君脖子上深深的伤口并没有愈合,还在不断地渗出血迹,还有的地方已经起脓腐烂。 鹤知知挪开眼,似乎是不忍卒看,挥挥手让人再次把药带绑好。 这一通折腾下来,云哲君似乎聚拢了一点精神。 他努力睁大双眼,对准鹤知知的身影。 这毕竟是小时候被他抱过无数回的外甥女,而且现在也是唯一一个还关心他的伤势、似乎不忍他受苦的人,云哲君晦暗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仿佛将溺之人看见了最后一根稻草。 “救……救我……”云哲君发出微弱的声音,没说一个字,喉间就在往外喀喀冒血。 这种状态,也难怪他根本无法上阵那个所谓的受封仪式,不然,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启用替身,结果被鹤知知给识破。 鹤知知微微弯下腰,似乎想要凑近一些,听清云哲君在说什么。 云哲君于是更加卖力,眼中聚集起最后一点精光,拼力地说:“我错了,我被……骗了,救我,我不想,死在这儿……” 鹤知知点了点头,表示听清楚了。 “舅舅,你不喜欢这里。”她了然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不是被我们擒住,此刻在这里等死的就会是我。” 云哲君眼中光芒暗了半寸,但仍挣扎道:“我不是故意的,救我,救救我。我绝不会再,糊涂。” “原来你只是一时糊涂,我这个晚辈,当真不应该如此对待身为舅舅的你。”鹤知知摇摇头,“你若是能顺利说话,一定会这么指责我。但是很可惜,你脖子上有伤。” 云哲君竭力点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是一个伤患,一个病人,一个可怜的舅舅,毫无威胁之力。 但事情并不如他想象,鹤知知眼中丝毫心软也没有。 鹤知知微微弯着腰俯视他,冷然道:“你身上的伤,是母后给的。母后从来对你百般宽容,她对你下这样的手,一定是被你逼到过生死绝路。你对母后做了什么,母后在哪里!” 云哲君脸上全是脏污,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鹤知知需要凝神细细分辨,才能辨认出他听到这话后,脸上除了绝望的挣扎,再无其它。 鹤知知有些失望。 看来云哲君是真的不知道母后的下落。 至于云哲君说的那些悔过的话,鹤知知是半个字也没有信。 但是,云哲君的罪孽,就由母后回来,等着母后亲自清算吧。 鹤知知吩咐了一声,让人吊住云哲君的命,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她走到半路,又动了心思,想干脆回金露殿。 但原地站了半晌,还是打消了这个心思。 睢昼现在已经够疯的了,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回去的路上,鹤知知一直在想,这回要怎么哄。 其实她哄人的经验也并不丰富,所以想着办法的时候,也有些艰难。 或许是她对睢昼了解得过了头,而睢昼对她也是如此,所以无论她打算做什么,都想象不出对方惊喜的模样。 大约这就是自幼相识的坏处吧,鹤知知下意识挠了挠脸颊。 手指忽然在脖颈间碰到一些奇怪的痕迹。 她仔细一摸,结合着之前的记忆依稀辨认出来,那应当是个……牙印。 鹤知知:“……” 她啪地一下按住自己的脖子。 身后的玄虎兵被吓了一大跳,慌忙问:“殿下,有何不妥吗?” 鹤知知双眼麻木得好似死鱼一般。 不妥当然有,而且有很大。 她方才,真的,顶着这个出去转了一大圈? 第59章 黑化第五十九天 这样一来, 岂不是被很多人都看到这个牙印了。 比如说她身后的这名玄虎兵,以他那个高度,他那个角度, 除非他是瞎子,否则绝对会看得清清楚楚…… 很显然他并不是瞎子, 甚至还能在战场上百步穿杨。 鹤知知捂着脖子烧红了脸,甚至还忍不住怀疑到了睢昼身上。 睢昼是不是故意留下这个牙印, 也正是因为牙印的存在,所以才会放她出门。 但刚这么一想,鹤知知又觉得太变态了, 肯定不会是这样。 睢昼就算现在有些生气, 但也不可能恶劣到这个地步。 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清风拂面、善解人意的, 从不屑于用一些低劣的手段。 羞恼了一阵子, 鹤知知终究还是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就算尴尬又怎么样,她是公主,总不可能有人跑到她面前来指着她鼻尖对她指指点点。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她以前又不是没承受过,根本无所谓。 那些假的她都忍了, 现在这是真的,有什么忍不了呢。 没关系的。 反正一辈子也就几十年。 鹤知知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 同手同脚地走进了将龙塔的大门。 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 东苑里一个下人也没有。 这座金铃殿迎风伫立在将龙塔顶, 成了比从前的神殿更神圣的禁区, 在睢昼的指使下, 只有鹤知知可以自由地进出。 ……不, 应该说, 鹤知知可以自由地进入,但是想要出来,需要经过睢昼的批准。 鹤知知走到东苑门口,一时有些迈不动步子。 她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被人□□的感觉,现在想来,都是她曾经行为带来的“福报”。 从前她动不动就把睢昼叫到金露殿关上两个时辰,现在也轮到她被睢昼给管控了。 这种感觉倒也不至于难受,只是时时刻刻都仿佛有强韧的藤蔓缠绕在脚踝上,让她难以进退,也让她有些不自觉地害怕。 鹤知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立刻进门,转了个方向,朝后山走去。 她的确完成了约定,按时回来了,只是去山上逛逛而已,应该不至于再惹睢昼生气吧。 鹤知知提起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若是放在以前,睢昼生气她也不会觉得怎么样,现在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可能这就是亏心事做多了的下场。 此时晚霞已经差不多要散尽了,鹤知知走到睢昼常常躺着的那块大石头边上时,只能捕捉到流过的晚风。 既然睢昼都常常在这里想通复杂的问题,说明这个地方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智慧的灵气吧,说不定也能帮帮她。 鹤知知抱着这样莫须有的念头,嘟嘟囔囔地坐在了石头上。 送点什么给睢昼来道歉比较好呢?以前她给过睢昼的东西已经不计其数,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要不然,给他下一次厨,或者自己亲手制作一份礼物? 但鹤知知很快发现,这些事都是睢昼替她做过无数次的,相比较起来,一点也不新鲜,若是拿这些东西去道歉,显得有些过于轻飘飘了。 越想越沮丧,之前留下豪言壮语的勇气也渐渐消散了。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鹤知知正苦恼地托腮想着,旁边传来脚步声。 睢昼站在她旁边,已经换上了一身月白长衫,但还是遮盖不住战场上带下来的肃杀之气。 鹤知知有些意外,托着脸的手慢慢放开,愣愣道:“你怎么回来了。” 备战的事情那么多,听说睢昼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怎么还会特地跑回宫里来。 睢昼嘴角轻扯,勾出来的弧度凉薄而沮丧,眼睫也微微地耷拉下来:“殿下果然不想见到我。” 鹤知知:“!!” 怎么又是这种自轻自贱的危险发言,她什么时候说过不想见他了。 鹤知知连忙站起来,干巴巴地解释说:“没有……我只是没想到。” 还没想到要送什么他就回来了。 睢昼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争论这个话题。 只是仿如无意一般,问道:“殿下为何宁愿在这里吹冷风,也不回去休息。” 那当然是因为想在被关回笼子里之前最后放一下风。 鹤知知在心中默默回答着,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算了算,从她到山上到现在,这个时间,似乎刚好是睢昼能从前线赶回将龙塔来的时间。 难道说他是因为知道她没有回金铃殿,所以刻意赶回来的吗? 想到这里,鹤知知心里一沉,背上也不自觉地发凉。 睢昼现在的执念,似乎比她先前想象的还要深不少。 她那些小伎俩真的还能哄好他吗? 鹤知知心里打着鼓,也没有及时开口回话。 睢昼神情变得愈加冰冷,伸手握住了鹤知知的小臂,将她一把抓到了自己身前来。 鹤知知只能仰头看着他。 睢昼面无表情,没有低头和她对视,只让她瞧着自己线条锋利的下颌。 “夜风很冷,回去吧。” 声音很轻柔,仿佛还像从前那样体贴,但那不带感情的语气却让鹤知知明白,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鹤知知在心中狂咽口水,努力顺从地跟着睢昼走下山。 金铃殿内灯火通明,但是不见一个下人的身影。 这些灯烛似乎都是睢昼亲手一盏盏点亮的,静静等待着两个主人的身影回归。 一路上,鹤知知都在试图跟睢昼搭话,一会儿问问他前线的战况如何,有没有什么异常,一会儿跟他分享自己今天去见云哲君的经历和感想,但睢昼一直抿唇不语,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统统无视。 鹤知知一阵憋气。 睢昼真是好强的本领,以前吵架时,就算吵得最凶的那次,她也是完全做不到无视睢昼的,但偏偏睢昼就能对她如此。 再加上白天时在殿中他转身就走的经历,鹤知知不由得越来越气。 床帐幔幔,到了隐蔽的室内,鹤知知终于没忍住,用力甩开了睢昼的手。 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发虚,打眼瞧着睢昼的反应。 睢昼却没有立即发怒,甚至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回头看着她。 鹤知知小声抱怨道:“你为什么这么冷冰冰的。你要是这样的话,就干脆别来见我了,反正你也不想跟我说话,不是吗。” 睢昼无声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鹤知知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倒是自己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 接着睢昼转身去了旁边的小隔间,鹤知知知道他没有走远,因为还能听见往水盆里接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睢昼又出现了,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放着热水和漂浮的手巾。 鹤知知:“?” 睢昼没有理睬鹤知知的疑惑,把她捉过来困在怀里,高大的身躯仿佛一个温暖的山洞,完完全全地罩住她,让她像是变成了一条困在缸中的小鱼。 另一只手抓起手巾拧干,给鹤知知仔仔细细地擦洗脸颊、脖颈、手心,鹤知知被那温柔的力道洗着脸,一开始还眯着眼躲来躲去,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有点舒服,后来也就干脆随他去了。 洗完脸,睢昼又如法炮制地端来一个木盆,把鹤知知端到椅子上,要脱她的鞋袜。 这回鹤知知吓得连忙躲开,试图缩起双腿:“让曈曈来……” 见睢昼抬起危险的眼神,鹤知知乖觉地立刻改口:“我自己洗!” 睢昼好像真的很不乐意听到外人的名字,鹤知知改口之后,睢昼神情不再那么可怕,但还是没有放开她。 平静地弯下腰去,把鹤知知的脚不由分说地捉过来,褪去鞋袜攥在手心里,按在热度适宜的水里擦洗。 鹤知知脸色通红,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发傻。 虽说他们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事,但是不知为何,睢昼替她洗脚这件事,对鹤知知来说还是冲击特别特别大。 修长有力的指节擦过她的脚背,撩起清水浇上来,水珠从优美的指尖滴下,在水面上溅开一圈圈涟漪。 指腹揉按过脚心,疏通脚上的经络,带着整个小腿也放松舒适起来。 还有一阵阵稣痒仿佛顺着经脉逆流而上,在全身横冲直撞。 鹤知知面色酡红,忍不住张开唇轻轻喘气。 好不容易洗完了,睢昼才停下手。 拿过一边的干布仔仔细细地把鹤知知的双脚擦干,一边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我不和殿下说话,殿下觉得委屈。” 鹤知知心里一阵翻搅,咬咬下唇轻声说:“不要叫我殿下。” 在外人面前,睢昼叫她公主、殿下,都无所谓。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为何还这样。 睢昼一哂,没有答话,幽幽地看着她。 鹤知知只好撇撇嘴,说:“是,我不高兴!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不是吗?你这样不理我,我觉得你很不尊重我。” 睢昼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继续幽幽地说:“那殿下同我做完那事,就叫人用一辆破马车把我扔掉,就是很尊重我。” 鹤知知:“……” 来秋后算账了! 鹤知知顾不上自己的双脚还被人□□裸地攥在手里,慌忙地侧身就想往外爬。 这样当然是逃不掉的,睢昼一把横抱起她,站起身往床榻走去,把她轻轻扔进床上的柔软锦被里。 鹤知知吓得满床乱爬。 睢昼也褪去外衫跟了上去,微微松垮的里衣里面透露出来的不仅有充满力量的肌肉,还有皂角清香的气息。 原来他已经沐浴过了。 他到底准备了多久! 鹤知知不受控制地想到分别前的那一夜,浑身的酸软简直超出了人体的极限,后来她真的是凭借着惊人的意志才能从床上爬起来处理那些事情。 鹤知知忍不住一边发抖,一边咽了咽口水。 第60章 黑化第六十天 睢昼一边靠近, 一边紧紧盯着她,像极了猛兽盯着已经被捉回自己洞穴的猎物。 在欣赏着她试图逃跑的挣扎的同时,也在考量从何处开始下嘴比较合适。 鹤知知被那炽热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烫, 心口微缩。 是被囫囵吞下,还是被拆吃入腹, 差别就只在这一瞬间。 鹤知知觉得还是要进行一下自我拯救。 在睢昼压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倒的时候,鹤知知伸手撑住了睢昼的肩膀:“你等等, 我有话说……” 才说出口几个字,鹤知知的手就被“啪”地摁下,狠狠按在床榻上, 柔软的褥子甚至弹了弹。 “说什么?”睢昼语气冰冷地问, “殿下最擅长花言巧语, 无论说什么, 我都不想听了。” 这就是你这几天不跟我说话的原因吗! 鹤知知在心中咆哮,深深感觉到自己名誉受损。 什么时候她在睢昼眼里就成了一个骗子,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陷阱。 她大感冤枉。 “我是为你好。”鹤知知睁大眼睛,竭力用清澈的目光展现着真诚。 睢昼的动作果然顿了顿。 他这回真的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一点都不像以前一样好哄。 鹤知知从前针对他的技巧完全派不上用场,只好拿出杀手锏——吐露真心。 说什么都不如说真心话。 “那个时候的局势, 你也知道,那么危急。我不想你也被针对, 母后行踪不定, 要是你也陷入危险之中, 我该怎么办。”鹤知知适时示弱, “我只是尽我所能, 保证你的安全。” 说到这里, 鹤知知又嘟嘟囔囔。 “可是你从来都不会听话。” 睢昼一只手揽在鹤知知的头顶, 支撑着身体,两条腿压在鹤知知两侧,把她整个人牢牢困住。 另一只手则放在鹤知知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 鹤知知说话的时候,他就放在鹤知知的咽喉上,感受着那里的震颤。 双眼也耷拉下来,没有应上鹤知知的目光,只是欣赏着那脆弱的颈项。 鹤知知的眼神攻击完全失去效用,不禁有点着急。 也不知道睢昼被她说动了没有。 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还能说点什么,就感觉放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缓缓动了。 它顺着脸颊抚摸到唇角,然后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伸到了口腔里面去。 鹤知知惊得瞪大眼。 睢昼的手是方才鹤知知亲眼看着洗干净的,这会儿吃在嘴里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别的味道,但是,但是…… 鹤知知说不上来心中的奇怪之感,尽力不让自己碰到他的手指。 睢昼眼眸浓黑,用两根手指夹住鹤知知的舌头。 湿润的、柔软的肉条被捏在手指间玩弄,不管它努力表现得多么乖巧,也还是像一尾抓不住、留不下的鱼,让人停不下作弄的动作,同时心中止不住地生起恶念,想要作弄得更狠。 睢昼捉着她,眼神嘲讽中带着疯狂。 “殿下从不过问我的意见,扔下我独自去赴死,却说是要对我好。这样会骗人的口舌,是怎么长出来的呢。” 平日里能够准确地分辨出各种味道的敏感的舌头,被这样揉捏抚摸着,一阵阵颤栗席卷全身。 鹤知知不止觉得睢昼奇怪,简直连自己也要变得奇怪起来了。 鹤知知“唔唔”挣扎,含混地想要说话,却不自觉地好几次卷住他的指尖。 睢昼继续慢慢地说着:“我不过是将殿下对我做的事情,对殿下再做了一遍,殿下就觉得难受,就对我生气。那我为何,不能也对殿下生气?” ……好有道理,她竟然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鹤知知一怔,这才发现,这段时间她感到不满的睢昼的行径,其实都是她对睢昼做过的! 甚至,睢昼反击的程度,比她之前行为的程度还要轻多了。 直到这时候,鹤知知才真正有了后悔之心。 她连忙说:“窝,窝戳了。” 被压着舌头,口齿含糊不清,鹤知知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讨好地顺便吮了几下睢昼的指尖。 睢昼:“……” 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凶狠,似乎在强自压抑着什么一般忽明忽暗,恨恨捏住鹤知知的舌尖,拉出来吃进嘴里。 湿哒哒的手指流连在鹤知知的脸侧、颈边,激起鹤知知一阵阵的颤抖。 那是她的口水……呃,能不能洗一下手…… 鹤知知在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中竭力分出一缕心力来跑神。 “殿下曾经说过,要同我永远在一处。”睢昼嘲讽道,“殿下反悔的速度,比许诺的速度还要快。” 鹤知知百口莫辩,心里却也是很委屈。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她又怎么可能愿意和睢昼分开。 睢昼咬着她的耳骨,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殿下还要丢下我,提前跟我说一声。” 鹤知知下意识问道:“跟你说了,你就会同意?” 睢昼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话,低低笑得很愉悦:“我会在殿下实现这个想法之前先死掉。” 鹤知知:“!!” 好可怕,睢昼变得好可怕啊!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坏掉了,还是说,他其实内里一直就是坏的。 以前那些清风明月,怜悯众生,心怀天下的姿态,根本就是假象。 看起来似乎很博爱,关心着每一个人,其实对人世没有任何特别的期待。 所以在原书里,他会黑化得那么彻底,无药可医。 ……这样说来,现在的他,跟原书里的差别,也是微乎其微了。 鹤知知还想进一步思考,但很快就被打断。 睢昼用自己的唇舌代替手指堵住了她的嘴,指尖从下往上爬进衣衫里面,四处点着火,却就是不进正题,让人在漫长的等待中越来越急躁上火。 下颌被捏住,鹤知知被迫偏过头仰起脸,直视着睢昼的双眼。 睢昼紧紧盯着她,逼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好像很不安,想要时时刻刻掌握她内心的想法。 鹤知知已经口干舌燥,身上起了薄汗,眼神也快要被混沌吞去最后一丝清明。 她还能想什么。 他是不是太高估她了! 鹤知知艰难地咽着口水,小幅度地伸手,拉住睢昼的衣襟。 “我想……好难受。” 睢昼眼底如震颤的湖面,波光粼粼,却扭过头去,不和她对视。 就像吃过最丰美的一顿食物后被丢弃的小狗,从此记住了那最美味也最可怕的味道,无论心神多么动摇,都绝不会再碰。 离得太近,似乎心中的意念也能通过触碰直接传递。 鹤知知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睢昼的想法,直起腰环住睢昼的脖颈,密密地贴在他的唇角,轻声地交换条件:“如果我再离开你,你就把我抓起来,哪里都不让我去。” 睢昼浑身震了一下,虽然还是倔强的扭着头,但他神情中的细节也还是泄露出了心动。 鹤知知也学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直视着自己,再次加大砝码:“我绝不反抗。” 睢昼喘息急促,面对这样巨大的诱惑,几乎犹豫不了多久,瞬间同意了这笔交易。 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迷蒙的泪水,鹤知知勉强看清眼前晃荡的床幔、起伏的肩背。 这和许久许久之前,她在马车上做过的那个梦一模一样。 只除了帐外的蜡烛不是红烛。 鹤知知喉咙里细细地哭出声音。 怎么没人告诉她,那个梦原来也是预知梦啊…… 漫长的夜晚并不悄悄地过去,到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鹤知知从沉睡中醒来了一会儿。 睢昼侧身撑着脸守在她旁边,像是一直没有睡的样子,看见她睁眼,就俯下/身来在她颊边细细密密地轻吻。 鹤知知找到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睡觉。”她半梦半醒地催促。 睢昼亲着她的耳垂说:“要出门了。” 鹤知知这才清醒了几分。 睢昼现在挂着帅印,肯定是有很多事要忙的。 跑回来待了这么几个时辰,已经是压榨出来的休息时间了。 他本来早就应该要离开将龙塔,拖到现在,估计还是因为她昨晚不小心半昏迷地睡着了,所以要等她醒来跟她说几句话再走吧。 毕竟她昨天才发过脾气,指责过他一声不吭离开的事。 鹤知知有几分愧疚,虽然心疼他没有睡觉,但也知道现在再拖延,也只是耽误睢昼的更多时间。 就一边用手背掩着唇打哈欠,一边推推他:“你快去吧,没什么事不要跑回来了。” 睢昼又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才翻身下床,利落地穿好一身戎装,带上门。 鹤知知抱着被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工夫多想,又困得迷迷糊糊睡着。 到鹤知知醒来的时候,外面传来新的消息。 果然如鹤知知所料,端亲王带兵进攻,气势汹汹,已经是把屠城二字写在了脸上。 好在这两天睢昼连同几位将军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将端亲王的兵马拦在了城外,逼迫他在荒郊迎战,不至于伤到无辜百姓。 鹤知知安排人在大泗城到处张榜,城中百姓也已经明白过来,之前被他们称为堕落邪魔的国师,如今正是为了保护他们而率兵上阵的元帅。 而之前他们差点就朝拜的新皇,只是妄图谋害胞姐、亲外甥女来谋权篡位的小人。 战况焦灼,鹤知知再一次把心提到了喉咙口。 但她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睢昼准备好的最安全的巢穴,所以哪怕再怎么担心,也只是连连差人去探回情报,而没有自己乱跑。 直到有一日,底下人送来一样东西,是鹤知知等了很久的。 鹤知知捧着那物,心情也跟着沉重了几分。 心中诚挚地祈愿从现在开始,前线的消息全都是好消息,等睢昼回来,就给他看看这个。 第61章 黑化第六十一天 端亲王来势汹汹, 战事很是吃紧,睢昼偶尔有能换班休息的时候,但他从来不会听话地找个地方好好吃饭睡觉利用好这段休息时间, 而是会跑回将龙塔来,只要时间够用。 而且每次回来,都没有什么正经事, 甚至别的话都很少跟鹤知知说,抱着人就开始像没有明天一样胡作非为。 偌大的空旷殿内, 只有午后的阳光透过金叶洒落进来些许, 照耀在不停摇晃的人脸上, 洒下美丽迷蒙的光晕。 有风经过,悬挂的金铃就跟着摇响,像是有人到来的招呼声一般,无论听多少次, 鹤知知都会紧张地浑身缩得更紧。 睢昼把她放平在美人榻的软褥上,从后面牢牢搂着腰。 大殿原本是鹤知知非常抗拒的地方, 到最后还是成了避不开的场所。 在这样密集而仿佛永无休止的起伏里, 鹤知知也想过要用别的话题引开睢昼的注意力。 至少争取一点休息时间。 她偶尔问问前线战况, 或是关心关心睢昼的身体健康,睢昼从来没有工夫回答她,只用坚决的力道证明他很、吃、得、消。 鹤知知到最后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咬着指尖或者枕巾一角发出软叽叽的哭音。 这么经历几回之后,鹤知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每次都被那种事情给耽误掉所有的时间, 正事根本没机会说。 所以这一次好不容易停止下来, 睢昼在鹤知知迷迷糊糊之间帮她清洗干净, 放到床上去擦着头发。 睢昼侧躺在鹤知知身边帮她把头发擦到半干, 低头一看,发现鹤知知努力睁开眼睛,困倦地半眯着瞧着他。 睢昼腾出一只手在鹤知知眼皮上轻轻抚摸两下,是催促她睡觉的意思。 等她睡着了,睢昼又要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回去处理事情。 不能睡,鹤知知咬了咬舌尖,叫自己更清醒几分。 她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方才留下的绵软,字和字好像都连在一起:“睢昼,你还生气吗。” 睢昼抿抿唇,眼睫垂下耷拉着,落下一片薄薄的阴影,沉默不语。 鹤知知期待地攥着手。 她已经学到了,她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睢昼的心情,无论她再怎么觉得这件事根本是没什么好生气的,但是如果不亲自跟睢昼确认他的想法,就很可能造成隔阂。 这就是尊重对方的要义。 但是每每被问到这种问题,睢昼却并不回答。 她有些失望,倒不是因为觉得过了这么久睢昼还哄不好有些疲惫,而是因为,她想要给睢昼看的那样东西实在太过重要,她不想让睢昼把那个当成讨好他的手段,她希望他在看到的时候,能够怀持着纯粹的心情,没有任何利益牵扯。 睢昼久久不说话,鹤知知便自觉理解为他还在生气。 揪着自己的手指头有些失望。 她真的很想把那个给睢昼看。 过了一会儿,睢昼似乎发现她的动作,伸手轻轻拉开她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鹤知知鬼使神差地突然敏锐了一回,从这个轻吻里察觉到了台阶。 这是在哄她,所以他不气了? 鹤知知立刻抬起头,双眼变得亮晶晶的。 睢昼被她盯得有些羞窘,微微撇开头。 长长的睫毛垂落着,颊边有点浅浅的绯红,这副模样,又像是与他从前的温顺一般无二了。 看见他这久违的模样,鹤知知一阵兴奋激动,甚至都有些感动。 都顾不上自己酸楚的身体,一把抓住睢昼的手,拉着他爬下床。 “去哪?”睢昼吃惊问。 鹤知知走了两步到底还是腰酸腿软,差点踩到自己的脚,于是靠在睢昼身上,睢昼自然而然地把她抱起来。 鹤知知伸手指着前面的方向,指挥道:“往那边走。” 睢昼温温一笑,没有再问什么,提步走过去。 顺着鹤知知的指令,绕过了几条长廊,终于来到一个小房间。 这房间朝向很好,也十分温暖,房子周围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很有小花园的感觉。 睢昼都不记得金铃殿什么时候有一个这样的房间,很显然是鹤知知后来叫人侍弄的。 “进去,进去。”鹤知知激动地拍着睢昼的肩膀。 睢昼要推门而入,鹤知知却又突然停顿了一下,挣扎着硬是在门外时从睢昼身上下了来。 鹤知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让自己看起来整洁得体。 脸颊有点微红地低着头说:“好了,进去吧。” 睢昼狐疑地看着她,仔细想了又想,却也没想出来是有什么问题。 只好打开门去看看房间里面有什么。 房间很小,走进去便一览无余。 摆着长明灯的神龛上供奉着一个小盒子,桌下摆着几个蒲团、一扇屏风、桌椅茶具。 再往里走些,还能发现一个小小的木柜,里面藏着几坛好酒。 睢昼唇瓣微微抿紧,看着神龛上小盒子的目光轻颤几下,似有预感。 鹤知知背着手,在这房间里显得有些毕恭毕敬。 她慢慢走上来,小声说:“宫变的那一夜,我在山洞里发现了明哲君叛乱的证据,还有前任国师的一些遗物。” 鹤知知目光看向神龛后面放着的另一个木箱,轻轻道:“能带回来的,都在那里了。” 睢昼深深提气,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来开启那个木箱。 木箱中,摆放着一套经过修补的旧国师服,国师冠,还有一柄随身的长剑,被豁开几个口子,剑身已经被擦得锃亮。 以及一些其它零碎物件,睢昼看了一眼,便足以确定,这都是师父的遗物。 那些物件仿佛承载着过去的记忆,也承载着对于已逝世的这个人全部的追思。 原先无从放置的那些倾诉和想念,现在都有了可以亲眼看着、亲手触碰到的寄托。 鹤知知陪着他一起蹲下,在睢昼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沉默不语的时候挽住他的手臂。 “师父的骸骨已经难以收敛,所以我让人烧成骨灰,请进了灵骨塔,这样能尽量完整地保存下来,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选择这么做的,所以当时……就没跟你说。” 鹤知知说着越来越小声。 其实根本是没有机会跟他说,那时候睢昼还被关在大牢里,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唉,不提也罢。 只希望她做的这些能让睢昼高兴一点,也希望睢昼不会怪她自作主张。 睢昼当然不可能责怪她什么。 倒不如说,他一直想完成的夙愿,也不过如此。 找回师父的骸骨,让师父不再漂泊无依。 如今真相大白,师父也终于回了家,睢昼也成功以一己之力彻底摧毁了月鸣教,所有背负的重担,都已经彻底终结。 余下要做的,便只有倾尽全力,保护好自己所爱之人,同她相依相偎。 睢昼心湖如地动一般震颤不已,紧紧拥住鹤知知的脊背,额头用力抵在她纤薄的肩头。 公主身躯娇弱,却是他唯一离不开的倚靠和羁绊。 鹤知知察觉到他难得的脆弱,也伸手回抱住他的脊背,相拥着不语。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时辰,长明灯的烛火左摇右摆地轻晃,似乎是在轻轻笑他们两个。 鹤知知小脸一红,伸手推着睢昼的肩膀,要把他推开。 睢昼哪里会肯,手上用力,将两人贴得更紧。 鹤知知羞窘得快要炸成烟花,用力猛推,终于挣脱出来。 睢昼一时不防,差点往后跌了一个趔趄,十分委屈地看着她。 “师、师父跟前,不得放肆。”鹤知知连吸气都紧张,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睢昼一怔。 平日里果敢明媚的小公主,这会儿害羞得像一朵清晨刚刚绽放的小白花,乖巧柔软得不可思议。 是因为在师父眼前么。 睢昼眉宇稍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殿下方才,一直在叫师父。” 鹤知知语塞,她其实也想叫前任国师的。 但是这不是显得太生疏了吗。 她只是为了照顾睢昼的心情。 睢昼扬眉:“殿下何时向师父拜过师门?我怎么不知。” 那当然没有了!鹤知知明知道睢昼是故意这样说,但是抬眼看看神龛,又不好意思当着前任国师的面直接跟睢昼拌嘴。 于是只好又压着声音,弱弱地好似蚊蝇:“不是,我是,跟着你叫的。” 睢昼笑弧绽开,再度凑近,同鹤知知额头抵着额头,拉着她的手道:“你为何跟着我叫?分明还没过门。” 鹤知知脸色爆红,双眼明亮得像是夏夜的星子,忽闪忽闪着就是不直视他。 一直以来,都是她压着睢昼,她掌控着睢昼的反应。 现在被睢昼反将一军,鹤知知羞窘之余,极不适应。 总想着找回场子。 脑筋飞速转动,竟真的想出一个好主意。 “我知道了,我不跟你叫。我是跟点星叫的,总可以了。” 鹤知知飞快地说。 “……” 睢昼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起来,咬牙又很危险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森森地道,“你说什么?” 鹤知知怂怂地缩了缩脖子,机灵地没有再重复一遍。 睢昼瞧了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放过她。 两人又一起给前任国师上了香,在蒲团上跪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还给前任国师敬了几杯酒,才拉着手肩并肩地出门。 他们走出这个小花房,周围氤氲的夏日香气让人心魂都轻轻漂浮起来。 仿佛被愉悦的泉水包绕着,洗涤着,将过往的沉重统统洗刷干净。 三日后,京郊爆发大战,睢昼率兵,以四万守军对阵端亲王八万将士。 七日后,战况大捷,叛军溃不成军,混乱之中,端亲王在阵前躲避不及,被一箭穿喉当场丧命。 十日后,睢昼穿着一身戎装,拥护元柔殿下回宫,在修整后的中宸殿里接受众臣朝拜。 这场叛乱,至此总算有了终结。 第62章 黑化第六十二天 重新回到宫廷之后, 每天又多了一箩筐的事情要处理。 经历了那么一场大动乱,所有被迫暂停的事务都在百废待兴,鹤知知骤然被推上母后曾经的位置,忙得焦头烂额, 却还根本处理不过来。 “——快点去找母后!”鹤知知崩溃地趴倒在桌上。 下人们当然是战战兢兢,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重复地回禀着之前就禀报过的消息。 “娘娘应当没有离开都城, 殿下请不要烦忧。” 鹤知知抱紧脑袋。 时至今日, 她也已经确定母后定然是安然无恙的, 否则暗卫队哪怕拼死也会跑回来给她报信。 只是不知道母后藏在了哪里, 如果说之前鹤知知寻找母后的下落都是出于忧虑和焦急,现在鹤知知更迫切想要找到母后则是因为…… 她不想工作!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这真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一整天下来不停地跟各种大臣对话,好像有接不完的任务一样, 而且接完一个就会忘记前一个,让鹤知知不断地感受着挫败。 她发现了,她真的不是这块料! 所以她真的特别特别希望母后能早点回来,把这堆事情从她手里接回去。 最好能带一个私生子回来。 鹤知知眼泪汪汪地做着白日梦。 鹤知知被弄得身心俱疲, 只有在回到寝殿时才会有唯一休憩的时间。 如今已经完全没有职务、无事一身轻的睢昼往往早就在寝殿里等她, 鹤知知悲鸣着跌跌撞撞扑过去, 抱着人不放手。 在他整洁柔软的衣领上蹭蹭, 再贴在脸颊边闻一闻睢昼身上独有的香气,才能让聒噪了一整天的内心获得平静,拥抱久一会儿,流失的能量也慢慢攒回来, 头脑难得地能够放空。 睢昼伸手慢慢地摸着鹤知知的头发, 揉捏她的耳垂、在脖颈和背部轻挠, 像对待一只蜷缩着趴伏的小猫一样。 偶尔停下动作, 一直静静待着的鹤知知就会立刻抬起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催促他继续抚摸。 这点也跟小猫一模一样。 睢昼唇角的弧度隐秘地扬了起来。虽然笑意很难压抑得住,但也需要很注意不能太过猖狂,否则他这个闲人很容易从极其忙碌的知知身上引来嫉妒和仇视。 “我饿了。”鹤知知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像小猫咕噜。 睢昼的心腔简直时时刻刻要被无限的怜爱涨满,把人搂上来一点抱得更紧,应和道:“叫人送吃的来。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鹤知知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肩膀上,“你陪我。” 睢昼无声叹息。 这么多年来分明一直都是这么粘人的个性,所以让他产生了根深蒂固的错觉,认为知知绝不会突然离开自己。 但事实就是,在紧要关头他却被毫不迟疑地抛弃,而且还不止一次。 不过,那种事,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允许出现。 无论用什么方式。 温柔的抚摸让鹤知知完全放松了警惕,也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此时此刻,轻柔对待着她的这个人,正在她头顶上露出了鹰隼盘旋着确定猎物一般的眼神。 吃东西的时候,鹤知知迟滞的脑筋终于转动了起来。 她看着小桌上堆积成山的折子,又看看一身疏朗眉目之间都是悠闲的睢昼,忽然恶向胆边生。 “睢昼。”鹤知知忽然软乎乎地叫了一声睢昼的名字,伸出爪子按住睢昼的手,十分柔情蜜意地抚摸了两下。 睢昼眼神看看自己被揩油的手背,眼神暗了暗,回视过去,喉结滚动了两下。 “快吃。” 吃完好办事。 鹤知知嘟着油乎乎的嘴唇,两片粉唇亮晶晶的,手又伸到睢昼的手臂上,来回抚摸揉捏了两下:“你好强壮。” 睢昼:“……” 他稍稍抬腿变换了坐姿,深沉地盯着鹤知知,“嗯”了一声。 鹤知知浑然不觉,又收回手摸向自己的右臂,哭丧着脸:“我好柔弱。” 说完,鹤知知眨眨眼偷看睢昼的反应。 这样强烈的对比,他应该明白意思了吧。 但是睢昼只是一脸深沉,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看懂她的暗示。 鹤知知只好再添一把火,抱怨说:“每天伏案批折子,我的手都痛了!睢昼,你那么能干,你帮我看奏折吧。” 睢昼又:“……” 说了那么多,竟然只是想说这个。 睢昼觉得自己白期待了,但身上的火却更燥了。 被气得。 睢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不行,处理国家大事,乃是要职,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假手于人。” “可是新科状元还没正式上任。”鹤知知叹气。 她也想找帮手啊,但是现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状元,那个裴绪?睢昼皱眉。 但鹤知知很快想到什么,语调又明媚起来:“对了,没关系,他虽然还没赴任,我也可以请他帮忙的。就这样,明日就把他请进宫来长住……” “我帮你就可以。”睢昼黑着脸打断她。 “真的?”鹤知知惊喜,“你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方才还严肃拒绝的睢昼此时浅笑冷冽,幽幽道,“一个状元而已,随随便便就能考到手。” “也对!”要不是手里还拿着筷子,鹤知知简直想要双手鼓掌,“以你的学识,那定然是极其轻松的。你如今虽然不是国师,身上没有头衔职务,但若是考了状元,叫你协理监国也是合理合规的!不过……” “不过什么?”睢昼扬着眉,显然是想要听到更多表扬。 “不过科考三年开一次,而最近的一次,今年才刚考完。”鹤知知想到这个关键之处,讷讷答道。 睢昼:“……” 原本飞扬的神色也缓缓耷拉了下来。 三年?! 但是这一会儿,两人都考虑不到三年后的事,还是先想着今晚的事比较要紧。 鹤知知吃饱喝足,洗漱干净,躺倒在床上,仰头幸福地叹了口气。 劳碌了一整天,这会儿躺着别提心里有多美。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她的肚子。 “这样躺着要积食。”睢昼温柔提醒。 “那怎么办?”鹤知知实在不想再爬起来去散步,人还是躺着舒服。 睢昼依旧一脸温柔,轻松地把她搂起来,摆了个姿势放到床上:“动一动消食。” 鹤知知:“?” 公主担忧。这样真的能消食吗,不会被晃得吐出来吧。 - 最终鹤知知还是没把那些事务推给别人,睢昼陪着她在中宸殿一待就是一整天,帮她梳理出关键,烦了就哄哄,累了就手牵手出去赏赏花。 慢慢地,鹤知知也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而是渐入佳境。她其实也不是不会处理,就是事情兜头涌上来,吵得很烦,再加上不适应,下意识想逃避,就定不下心。 也许是鹤知知的心愿太过诚挚,终于上达天听。 皇后的消息终于在某一天传回来。娘娘果然安然无恙,暗卫马上就会将娘娘送回宫中。 鹤知知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十分激动。 好不容易等到母后回宫的日子,鹤知知一大早就到宫门口去迎。 远远见到母后的身影,鹤知知也不顾自己头顶的冠冕有多沉重,忍不住迈开步子就跑了过去。 皇后轻轻伸手撩开软轿的帘子,露出一角,恰好让鹤知知能亲眼见到她。 “母后!”鹤知知忍不住大声喊,跑过去握住母后的双手。 皇后浅浅地笑着,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地伸出自己的双手,让鹤知知握到。 经历战乱,久别重逢,鹤知知感动得双眼泛起泪花,嘤嘤道:“母后,你受苦了,瘦……” 鹤知知喉头一哽。 皇后肤色白皙,清晰可见的红润,眼眸也清澈湛亮,脸颊线条柔和饱满,哪里有憔悴枯瘦的模样。 鹤知知吞下话头,续道:“母后,我好想你。” 皇后笑了两声,轻轻摸了一下鹤知知的脸:“别傻站着,先回去。” “好,好。”鹤知知钻进软轿,抱着母后的手臂依偎着坐好,听母后扬声对外面吩咐起轿,语调还是那么熟悉,柔和而不失威严,眼底的泪水慢慢涌上来。 鹤知知伸手悄悄用手背擦掉,感觉自己的脸颊又被母后摸了摸。 母后真的回来了。 真好。 中宸殿迎回了它原本的主人,整个气氛都似乎变得跟前几日大不相同。 皇后回来后,把一应事务问了一通,又单独叫了几个人来问话。 福安乐呵呵地躬身守在皇后面前,一一回答着娘娘的问题,不忘对鹤知知大夸特夸。 “这几日殿下真是尽职尽责,鞠躬精粹,非同一般的辛苦。” 皇后纤纤长指抵着下颌,笑着颔首道:“嗯,本宫在宫外时已有所耳闻。知知这回,当真是长大了。” 福安老怀甚慰,感叹着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突然,又觉得不对。 “啊,娘娘在宫外时,也能听到公主的消息?” 皇后淡定地笑着:“嗯。最慌乱的那几日,本宫只能在暗卫的保护下先行躲藏。后来见知知扭转了局势,便干脆静观其变,同时关注着宫里的消息。” 福安保持着呆呆张着嘴无声“啊”的姿势。 那么一场浩劫,在娘娘眼中,却只是对殿下的历练。 应该说,真不愧是皇后娘娘啊。 “只是,这其中有些事情,还真不像知知的手笔。”皇后身子微微前倾,疑惑道,“知知是从哪里请来的帮手?本宫认识吗。” “哦,那正是……”福安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再开口时,嘿嘿一笑,圆滑道,“自然是殿下凭着一腔拳拳忠孝之心,自个儿做到的。” 说完,福安擦擦汗。好险,差点被套到话了。 殿下和国师的事,好像还在保密呢。 第63章 黑化第六十三天 殿下和国师虽然已经如胶似漆, 但是却从没有公开给外人知晓。 或许是因为身份限制,也或许是因为之前有过太多的龃龉和矛盾, 一时之间不知从何承认。 无论如何, 福安偷偷地擦了一把汗,他是不敢先把这个篓子给捅破的。 鹤知知也不敢捅破。 母后回宫之后,鹤知知乐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 有母后罩着的感觉就是这么好。 飘了一整天,当鹤知知回到寝殿里, 对上等待着她、也要来同她道喜的睢昼时, 鹤知知整个人忽然一凛。 不对, 睢昼怎么办。 她虽然已经同母后坦诚过,睢昼便是自己的心爱之人, 但是她与睢昼如今关系突飞猛进,这还是从未跟母后提起的。 她不仅已经以未嫁之身同男子暗通款曲,这个男子更是圣洁无垢的前国师。 如此离经叛道之事, 她怎么敢直接跟母后吐露啊! 不行不行, 此事得从长计议。 至少, 也得按照寻常人家的步调一步步来。 先相知相识,再相依相偎, 然后才能拉拉小手什么的。 咳, 总之以睢昼如今的身份, 是不能侍寝的。 那她现在要把睢昼放到哪里去啊! 鹤知知抱着头,看着眼前笑意吟吟、一脸温柔良善的睢昼, 心里一阵疼痛。 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鹤知知难得有了亏心的感觉,被睢昼握住手,拉到桌边坐下。 两人各坐一个绣墩, 睢昼见了就习惯性地伸手要来抱鹤知知, 将人抱到怀里去坐在腿上。 鹤知知下意识地连忙伸手推拒, 迎面对上睢昼疑惑的目光,鹤知知揉了揉鼻尖,找着借口说:“热,嘿嘿,坐在一起太热。” 睢昼听了,又慢慢松开眉毛,展颜一笑,点点头给她倒了杯凉茶。 “殿下请用。” 现在有时候睢昼还是会叫她殿下,只不过这时候叫起来,就不大有敬畏之意了,反而像是一种故意的调笑。 鹤知知脸红红地端过茶杯,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同睢昼说接下来的话。 你搬出去吧。 嗯,暂时先分开住。 这段时间不要见面了。 ……怎么她觉得无论说哪一句都会又惹得睢昼生气啊! 鹤知知悄悄地抬眼,可怜兮兮地看了看睢昼如今温顺贤良的模样。 心中深深地觉得,还是这样好。睢昼变身的样子,实在太刺激了。 她可不敢再随随便便惹到他。 鹤知知连灌三杯凉茶,才沉痛地放下茶杯。 正襟危坐地面向睢昼,说道:“母后,回宫了。” 睢昼点点头,又笑着祝了一回:“娘娘万福,恭喜殿下。” 鹤知知看着他这样,真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脸,却又不得不忍住。 纠结地说:“可是你我之间的事,我还没有告诉母后知晓。她若是现在看到我们已经如此亲密,只怕她会要生气。” 睢昼面色一僵,眼底浮上丝丝缕缕的脆弱。 “娘娘,会不喜我么。” “不不,我一定不会让母后对你有偏见。”鹤知知怕他乱想,赶紧信誓旦旦地保证,“只不过,若想要在她那儿光明正大,我们还需按照她的心意行事。” 鹤知知小心翼翼问道:“你,你愿意配合我吧?” 听着这些话,睢昼露出了进退两难的神色,显然是不甘心,但又别无他法,只能抿紧唇,点了点头。 鹤知知大松一口气。 “那就好。如今的第一步,便是你要从金露殿悄无声息地搬出去,一定不能被别人察觉。” 叛乱平复之后,为了方便办事,鹤知知又从金铃殿搬回了更近的金露殿,两人在这儿住了也有好一阵子了。 金露殿都是鹤知知的心腹,又在福安的打理下井井有条,无论两人做了什么,都绝不会传出去让人知晓,秘密得像个铁桶一般。 但是睢昼在这里也添置了不少东西,金露殿如今已然也是睢昼的第二个寝殿了,要毫无痕迹地离开,岂能是易事。 睢昼越听脸色越是沉黑,整张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高兴,闷声不吭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到。 鹤知知见他如此,心里不禁软了软。 抓住他的手安抚道:“唉,还不是为了讨好母后,在母后面前得装得乖一些,否则我又怎么会想跟你分开哪怕一天。” 听见这话,睢昼脸色明亮了些,锋锐的五官也柔和几分,回握住她道:“没关系,为了长久的以后,又岂需计较眼前的朝朝暮暮。” 这倒是让鹤知知有些难以认同了,这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她极珍惜的,怎么就成了简简单单的朝朝暮暮四个字呢。 鹤知知奇道:“你答应得还挺快的。难道我们要分开,你能忍得住吗。” 睢昼目光坚毅道:“若是为了不让娘娘生气,我从第一回就会忍住的。” 鹤知知:“……” 她说的不是这个,她是说,心情上的,不是那事上的—— 罢了。 那种事上,睢昼居然说自己能忍得住,也是很稀奇。 鹤知知不由想象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似乎确实没错,不管是在月鸣殿里中了迷香的那一回,还是后来真正的第一回,都是她强制着睢昼的。 鹤知知脸红红了。 - 总之,睢昼暗夜里搬回了金铃殿。 突然就没了人陪着,鹤知知惆怅了好一阵子。 但是很快鹤知知发现,她晚上多出了好多时间,也不用再担心每天腰酸,也不用大热天还捂着脖颈子,顿时又体会到了不少的好处。再说两人间隔其实也并不遥远,白天也能找机会见见,还能每天通书信,鹤知知的惆怅便很快消失殆尽。 她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怎么跟母后重新介绍睢昼的身份,但想了好几日,也没有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 恰逢这天,陶乐然差人送进信来。 原来是她快要出嫁了,正式出嫁前在家过最后一个生辰,户部尚书心里极舍不得,便依着陶乐然的性子,办一个最大的生辰宴。 宴上还要邀请所有亲朋好友一同来参加,一同看戏、赏花、扑蝶、对诗词,做尽一切闺中时同好友常做的事。 一听便会很热闹。 因着陶乐然同公主是最亲的姐妹,宫中前不久才发生了可怕的动乱,皇后娘娘又是刚回宫不久,陶乐然便体贴地给公主送了两份请帖,邀请公主也皇后娘娘一起同来,好一起热闹热闹,快些忘却那些不高兴的往事。 皇后欣然应允。 鹤知知那日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抹上以前同陶乐然常常换着用的最喜欢的口脂,去赴好友的这一场盛会。 本来还带着满腔的柔软思绪,结果一进门,就被震了震。 满院子的青年才俊,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简直比那花园里待赏的花还要多。 鹤知知震惊过后,调侃身边来迎她的陶乐然道:“你可是马上就要过门的大小姐,还放不下外面的繁华,你那郎君不会吃味吗?” 陶乐然摇摇头,一脸鬼精鬼灵地道:“知知,这可都是为你准备的。我是嫁人了,你也得快点出嫁,以后才好一起办宴会,出去玩,否则多不方便!” 鹤知知:“……” 啊? 她心中乱成一团,母后从后面慢悠悠走上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竟点头赞同道:“不错,乐然想得很周到。知知,你多挑挑。” 鹤知知整个人都麻了。 不要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啊,她不是已经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吗。 又有另外几个相熟的姑娘看见了皇后娘娘,忙跑过来簇拥着。 鹤知知被一左一右地揽着手臂,半带半推地走进门去,拐过廊角时打眼一望,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睢昼甚至也在其中,正远离喧嚣站在户部尚书身边,与户部尚书聊着什么,品同一壶茶。 好不容易在戏台下坐稳,鹤知知连忙凑到母后身边,小声地说话。 “母后,我不是都已经告诉你了吗?” 皇后双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戏台上,应道:“嗯?告诉我什么。” “我,我已经有心仪之人,正是睢昼。”鹤知知扭捏道。 皇后扫了她一眼,轻笑道:“嗯,那又如何。” 什、什么如何。鹤知知傻眼,“那母后怎么还叫我去挑别的男子。” 皇后脸上笑意漾着,似是在笑话鹤知知年纪轻,见识浅:“你现在是觉得他好,可又哪里知道其余男子的好处,若是见识广些,说不定能找到更喜欢的呢。” 鹤知知无言以对了一阵,小声喃喃道,不会有更喜欢的啦。 皇后只权当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戏台上开唱了,底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坐齐。 皇后和鹤知知的座位特意安排在了稍远的第二层,既能欣赏到戏台的全貌,又能把前面坐着的人都尽收眼底。 大约是知道皇后和公主坐在身后,所有人都坐得笔直,一个个双手都放在膝头,恨不得坐姿比在学堂时还认真。 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了正前方,鹤知知眼神不由得跟过去。 在所有同样挺着脊背的身影中,睢昼的气度还是显得那么特殊,他行走间仿佛带着清风,袖中挽着明月,那份华姿,是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的。 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张摆着点心的茶桌,伸手就能碰触到。 鹤知知把两只手悄悄攥在袖子里克制住,眼巴巴地看着睢昼清隽的背影。 “那个,是文侍郎?”皇后忽然轻轻开口。 鹤知知不得不靠近跟着看过去,“哪个?” 还没看清人,皇后便摇摇头。 “罢了,他父亲一身市侩气,想必门风也高洁不到哪里去。不必看了。” 鹤知知:“……” 这就真的挑起来了吗。 而且,这种事原来还要看父母的吗? 那睢昼无父无母怎么办! 鹤知知咬紧唇,脸都憋红了。 更要命的是,只隔着一桌之遥,皇后说的话很显然也飘进了睢昼的耳朵里,因为他的身体忽然僵直了几分。 鹤知知心里急得仿佛有蚂蚁在乱爬。 第64章 黑化第六十四天 戏台上, 唱的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故事比较经典也比较老套,不过演得还是很到位, 不少人都看得入了神。 鹤知知定不下心来看戏, 一门心思只关注着前方睢昼的反应。 皇后倒是似乎在用心看,手肘压在扶手上,手指耷拉下来抵着下颌, 蹙眉批评戏台上的剧情道:“还没见过父母, 就私下里在花园里卿卿我我, 真没礼数,这样的男子也能要?” 鹤知知:“……” 她眼睁睁看到了,母后说完这句话后,睢昼的肩膀狠狠颤了一下,立刻变得僵硬不已。 鹤知知欲哭无泪, 虽然母后说得不是自己,但却挡不住她心虚不已,两腿发颤, 真想现在就抱着母后的手臂大声说是自己先动的手, 不关睢昼的事。 皇后看戏的兴趣似乎也是寥寥,看了一会儿就移开目光,又在满座的青年才俊身上逡巡起来。 点评点评这个, 又点评点评那个, 让人的心也跟着上下起伏,摇摆不已。 皇后与公主虽然坐在第二层,但她们说话也不是完全私密的。有一些公子或多或少听见几句, 心里都直打鼓。 虽说开科考之后, 有识之士想要跻身权贵, 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不必再攀炎附势,但是若能得到皇后与公主的青眼,定然是在腾飞的道路上更如虎添翼,有谁会拒绝这个机会。 哪怕不能真的被选中当驸马,但是可以在娘娘面前留个好印象,也是极好的。 因此在座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暗暗攀比起来。 听着皇后一句一句的点评或数落,有的人失望颓唐,有的人却是越发得意,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仿佛在拿自己同别人的条件做比较。 如此挑首饰一般挑了一会儿,皇后也累了,倚在椅背上,懒懒说了句:“说到底,别的都是花架子,这男子还是必须得自己挣个功名才值钱。” 鹤知知痛苦地眯起眼。 睢昼现在既无职位,也无功名,若要等他考取功名,岂不是还要等三年? 她能不能回去就请母后下旨,明天就开科考? 鹤知知心中沉重得好似装了一块铁,方才母后说的桩桩件件的条件,睢昼都不符合,若是她此时将睢昼带到母后面前,恐怕是要惹来母后白眼的。 在这件事上,虽然鹤知知的意志很是坚定,绝不会以母后的心情转移,但她还是怕睢昼会受委屈。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这出戏唱完,戏班子撤了,台下的人也渐渐散了。 皇后先由人扶着回凉亭里去躲荫,鹤知知还踟蹰在原地不走,目光直找着睢昼的背影,想同他寻机说几句话。 睢昼身边有一些相熟的公子聚集着聊天,戏刚唱完,现在人人最乐于谈论的,便是方才皇后娘娘说的只言片语。 人人都拿那些标准比对着自己,对得上的自然得意洋洋,仿佛下一刻就要成为天选驸马,对不上的扼腕叹息,并发誓回去以后要提升自己,以此目标来努力。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功名,原来娘娘如此看重有学识之人,这让本就心存抱负的公子们越发受到鼓励。 刚好新科状元裴绪从旁边路过,被人一把捉了过来,要让他传授传授经验,又调笑他出身名门,志向高远,定不在乎驸马之位,就不要同他们争抢了。 哪知道裴绪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呆呆地说:“不、不能这么说,若是元柔殿下,当状元哪里比得上当驸马。” 周围一静,众人都纷纷感叹不愧是状元郎,拍马屁也拍得如此精妙脱俗,只有睢昼一人沉着脸,双眼沉沉如死水,浑身几乎要散发出黑气。 或许是怨念强得几乎快要变成实质,旁边的人再也无法忽视这位一直沉默的前国师,咳了两声将他拉入话题之中,恭维了一番后又惋惜道:“可惜大人……睢公子没有功名,不过睢公子超脱外物,应该也不在乎这些。” 睢昼继续一脸死寂。 旁人摸不准他的心思,怂怂的也不再开口,聊了一会儿之后,也就渐渐散了。 鹤知知终于逮到机会跑过去捉住睢昼,将他带到隐蔽处。 睢昼垂头丧气,好似被人打了数下闷棍,眼神也寂寂的,十分可怜。 累累地抬眸看她一眼,又伤心地垂下眼睫,小声说:“娘娘不喜欢我。” 鹤知知看得心疼,抬手摸摸脸,又搂搂小腰,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把人哄得开心些。 鹤知知心中叹息不止。 看睢昼这难受的模样,她心里也是百倍千倍的心揪。 看来这段日子,只能先冷处理,不让母后想起来睢昼的事,免得再让睢昼受委屈。 想是这么想的,可又过了才不到半个月,赤印国的使臣要回国了,离开都城之前,非得要求再见一面睢昼。 那使臣是个乐痴,对睢昼写出来的曲子痴迷不已,恨不得把睢昼的画像挂在墙头,日日顶礼膜拜。 皇后面上笑着,看不出丝毫异样,着人去请了睢昼。 睢昼翩然而至,一身玄色长袍,风姿如雪中青松。 他多日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这突然一现身,又把众人惊艳得不住捂嘴惊呼。他如今可不是什么圣洁高高在上的国师,不少高门贵女把他看在眼中,都跃跃欲试。 鹤知知差点没把自己大腿揪红。 那使臣行了大礼,换得睢昼拿一支长笛与他合奏一曲。 一曲毕后,这位波鲁大人已是晕晕乎乎,神色飘飘,看起来简直根本不想回自己的国家去。 他身边的赤印国王子见他此般情状,大感丢人地捂了下脸,轻声劝道:“别这样,我们,还会再过来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看来在大金的这段时间,王子学了不少的汉话,也算是用心诚挚了。 王子说完,又转向皇后,恭谨地拱手道:“娘娘,我这次回去,是要继承我国的王位。我已经决定,等我称王之后,就回到大金,向元柔殿下求婚。” 说完,十分和善地抬头,冲着鹤知知一笑。 睢昼“唰”地放下长笛,冷冰冰盯着王子。 周遭众人也慌乱起来,一片窃窃私语,原本和乐的气氛登时紧张肃然。 鹤知知心中大感荒唐。 赤印国的风俗与大金不同,他们不知道大金的婚约需要媒妁之言,需要父母之约,更需要情投意合、两厢情愿,怎么就自说自话地求婚? 但这赤印国王子如今已是储君,他说出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他做下的决定,也没有那么容易更改,而现在他们马上就要离开大金,若不在离开之前说清楚,他或许当真下一次来时,便会带着礼物和军队来迎娶公主。 这不当机立断不行。 鹤知知正在心中想着说辞,打算快刀斩乱麻,皇后却已先行一步。 皇后脸上仍是慈和的微笑,伸手招来大金的译者,同那赤印国王子一字一句道:“储君恐怕有些误会,本宫早已为公主定了亲,王子不能再对公主提亲。” 赤印国王子闻言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硬生生听那译者用赤印话重复了一遍,才惊讶问道:“公主已经有驸马,是谁?” 鹤知知听着母后说的这话,内心的吃惊恐怕不亚于赤印王子。 怎么回事,她哪里来的驸马,她怎么不知道? 难不成,母后当真在乐然的筵席上选到合适的了? 鹤知知急得手心冒汗,也不想管现在是什么场合了,当下就要跪到母后面前,秉明详细原委。 但她的手被皇后牢牢攥着,一步也不能离开皇后身边。 皇后一手使着力气,一手向人群中招了招。 “睢昼。” 鹤知知好似被施了定身术,方才还不断扭动挣扎的动作赫然定住。 人群自动分开,露出一道空隙,所有人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睢昼。 睢昼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才终于回过神,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走过来。 皇后隔着袖子轻轻扶住他的小臂,将他的手拿起,同自己抓着的鹤知知的手叠在一起。 然后对赤印王子淡定笑道:“这位,便是公主的驸马。” 睢昼呼吸骤停。 鹤知知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他,看了一会儿,眼瞳突地睁大,脸上的笑容能咧到天上去,差点原地蹦跳着尖叫起来。 母后说话最为庄重,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她既然当着百官邦交亲口宣布,就绝不会改变。 赤印王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失落沮丧地咕噜了一串赤印话,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退到一旁去。 译者忠实地用汉话复述了一遍王子所言:“原来公主的驸马是这位天神。月亮一般的天神,与曜日一般的女神殿下,果然是一百分的般配。” 使臣中的波鲁大人惊呆地看着这一幕,根本不顾自家储君的失落,当场就欢天喜地拿出小号仰天吹了一曲欢快的庆祝曲。 夏日的桂树十里飘香,暖融融的日光洒在每一个人的肩头,皇后缓缓地放开手,含笑看着眼前人。睢昼与鹤知知连在一起的手相握得越来越紧,看着彼此的目光也似是黏连在一处,永生永世不会分开。 赤印使臣的送别宴突然变成了喜悦温馨的气氛,众人高高兴兴地饮酒,一直到出发的时间一催再催,使臣的队伍才挥着手离开。 热闹散去之后,鹤知知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母后,心里又忍不住地打鼓,牵着睢昼的手,把他藏到自己身后。 皇后见到她这个举动,挑了挑眉,又看向睢昼。 睢昼身形高大,却也十分温顺地跟在鹤知知身后,脸上除了淡淡的挥不去的笑意,便没有别的反应,只垂着眼睛看知知。 皇后叹息一声。 鹤知知立刻警惕起来,炸毛一般一口气道:“母后我知道你方才是情势所逼但是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我就是要和睢昼成婚!” 皇后刚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 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鹤知知,半晌才重新开口道:“我是想说,方才形势仓促,等过些日子选个好日子,再给你们两个办一场正正经经的定亲宴,昭告天下。” 鹤知知:“……” 睢昼温文地笑了笑,躬身行礼道:“谢娘娘。” 鹤知知沉默了很久很久。 等皇后也走远了,落日余晖映照的桂树下只剩下她和睢昼二人,鹤知知才拧着眉严肃道:“我方才,分明看见母后的眼神,是在嫌弃我。” 睢昼失笑出声,捧着鹤知知的脸托起来,在眉心落下轻吻。 在眉间的吻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风带走最后一丝流霞,轻颤的、炙热的温度却从没有冷却,藏着千句万句想说而未说完的话,留待日后的几十年、一辈子,一句一句地说。 第65章 番外 过了很久以后, 睢昼才隐约明白过来,当初皇后仿佛无意间被他听见的那些话,其实都是早有预谋、故意要说给他听的。 之所以能明白这件事,是由于睢昼陪着鹤知知体察民情, 看多了一些风土人情, 才逐渐意会的。 睢昼自己无父无母, 仅有的师父也在十几岁时就离他而去, 知知又是皇室贵女, 自然不像寻常百姓家。有些规矩,是不会有人告诉他听的。 直到睢昼亲眼见着了一个小富商户家的老夫人,对自己家新讨的媳妇百般苛责刁难,上上下下地挑剔不是,才明白过来,皇后先前的所作所为同这老夫人一样,是在树威。 看着那位新媳妇被磋磨得泪水涟涟的惨样,睢昼心有戚戚焉。但很快又感慨自己运气好, 比之这个富商家老夫人的所作所为,皇后娘娘只是旁敲侧击地告诫了他几句, 真是宽宏又慈和。 正所谓君子不能只顾独善其身, 而一定要让他人乐自己所乐才行,睢昼怀揣着这样的责任感, 对着那老夫人谆谆教诲了近半个时辰。 他讲起课来, 鞭辟入里, 引人入胜,听的人稍一不注意, 便会被他说得眼前直冒星星, 脑袋中也没了自己的思路, 不自觉就完完全全跟着他说的去做了。 那老夫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更是防不胜防,半个时辰之后,她已然脱胎换骨,发誓要向当今皇后学习仁爱慈美的治家之道,打心里将自己那新讨的儿媳妇当做刚生下来的亲闺女一般疼到了骨子里,一家人和和气气,亲亲密密,再也不复往日的硝烟。 睢昼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鹤知知正在屋里等他,见他带着笑意走过来,起身便迎了上去。 鹤知知自然知道睢昼方才去做了什么,因而迟疑半晌,伸手替他抚平衣领边的褶皱,又被他攥住手心,鹤知知担忧地皱着眉问:“如今你又无法入仕,没有职位,只能跟着我做一些闲事,你会不会不高兴?” 原先的睢昼挥斥方遒,身无权杖却也能号令天下能人志士,哪怕是梦呓出来的一句话,也会被万千百姓奉为圭臬,恨不得雕刻在石头上,日日捧在床头。 但现在,睢昼丢弃了以往的全部风光,原先他与天下才子谈笑风生,如今却只能同一个后宅妇人辩论,鹤知知只怕,他心中会觉得失落,进而滋生悔意。 鹤知知目露忧虑,真心实意地担心着。 睢昼讶然地睁大眼睛,很奇怪地看着鹤知知,道:“我当然高兴,不用干活,谁不高兴?” 鹤知知:“……” 竟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 但这句话一出,立刻说到了鹤知知的心里,让鹤知知瞬间笃信不疑。 真的,她也最讨厌干活了。 以前鹤知知还老想着替母后分忧,想要母后认可自己,现在,那等雄心壮志早就散尽了,她只想天天躺在自己床上睡大觉,有什么能比睡大觉更值得让人期待的呢? 自从母后让她接手的事情越来越多,鹤知知便变得越来越烦,忍不住天天拉着睢昼抱怨。 “那些个大臣,白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静悄悄的没动静,一到了要睡觉了,要歇息了,那折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宫里递,我还不能不看,不看的话又要被母后质询,天哪,就不能提早一点说吗?” “还有那个姓全的,对,就是上回跟你说过的那个,半个月没洗过头的。他的眼界好似只有针尖那么大,一丁点的事情就要禀告母后,害得我常常被母后提到中宸殿去问话,告状精呀他!” “这阵子更是了不得,新近迁来的那个刘高,我真怀疑他当官来历不正,改天得了空,真要好好去查一查。上回我派人去他那儿要一份文书,他不晓得我宫里人的来历,大约当成了什么平头小官家的小厮,竟吃了他好一通刁难,寻寻常常的文书交接,被他作了好大一番文章,真是显出他的官威来了。” 越说,鹤知知越是气得简直头疼,撑着额头默默吸气。 这也是无解,她虽身为公主,但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她一个看不惯便能随意更换的,否则与昏聩暴君又有何异,又要考虑如何服人,又要调摆臣子之间的平衡关系,真是叫人把脑袋想破也愁不完这些事。 睢昼轻轻搂着她,哄着拍拍背晃了晃,又喂她吃了几块奶糕,鹤知知才觉得好受点。 她玩着睢昼腰上的穗带,赌气低喃道:“你说得对,谁喜欢干活,谁就去干吧,反正我是不稀罕这个。” 过了一会儿,鹤知知眉眼耷拉下来,丧气道:“我好像,是真的不够好。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像母后一样,对朝中的事务勤勤恳恳,全心全意呢。母后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永远不会不耐烦,永远都会做得很好,而我却……有时犯错也就罢了,还常常气到自己。睢昼,我好差劲。” 睢昼捧着她的脸,在眉心亲了又亲,才说:“原本,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也对娘娘满怀崇敬之情,但不代表人人都得活成娘娘那样。殿下,你有很高远的目标,这便说明你已经有了足够开阔的眼界和决心,请千万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让那些旁的事惹恼心烦,殿下定然会一天比一天更好的。” 睢昼哄人时叫她殿下,有着额外的安抚效果,鹤知知被哄得毛顺心平,黏在人怀里哼哼唧唧撒了会儿娇,也就很快将那烦心事忘了。 直到晚上睡觉前,鹤知知才突然想起来,她的确是惫懒不爱麻烦,但睢昼并不是这样的个性,他是能担得起重任的性子,白天之所以那么说,也是为了顺她的意、安她的心吧。 鹤知知心中又有些酸涩起来,辗转反侧一会儿,却也不知道该替睢昼做些什么。想起那时去给乐然贺生辰,睢昼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还被人说偏偏只有他没有功名、没有头衔,他又怎么会不失落。 可睢昼硬是一句话也没有显出来。 心上人太过贴心,有时候也真是叫人难办呀。 到了这年冬,黄历上最好的一个良辰吉日,也恰好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皇后登基。 皇后执政多年,其实身份早就与帝王无异,但碍于女子身份与原先叛军暗地里的汹涌阻力,迟迟未能正式登基。 皇后甚至已经几乎断了这个念头,想着要铺好前路,等到自己年老力衰,将这皇位让鹤知知来替自己继承。 但,如今叛军被一网打尽,面前的阻力再不存在,月鸣教在百姓心中的影响在逐渐瓦解,时机已经彻底成熟,皇后自然不必再顾虑那么多,趁这个时候正式登基,稳固权威,正是民心所向,也是朝中重臣极愿意看到的场面。 从此以后,便应该称呼陛下了。 鹤知知心中也跟着澎湃冲动,虽然这只是一场仪式,但它象征着母后最大的愿望得以实现,也意味着母后能够得到她应有的价值。 这便是最好的了。 不过,鹤知知也来不及激动多久,很快心情就被紧张所取代。 因为今日是个大好日子,陛下想要双喜临门,不仅要举办登基大典,还要举办元柔公主与驸马的定亲宴。 大典在祭坛主办,定亲宴则是在宫城里。 这是整个宫城里最热闹的一次宴会,请来了所有的臣子,比年夜宴来的人还要多,谁都能看出皇后对公主的疼爱,以及对驸马的看重。 绿枝给公主梳妆,曈曈便守在殿门外,喜悦兴奋得两颊都红彤彤的。 瞥眼看见点星正抱着一堆彩绸经过,曈曈赶紧朝他“噗嘶噗嘶”两声,示意他过来。 点星莫名其妙瞅她一眼,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过去。 手上还有一堆事儿要忙呢。 曈曈“哎呀”一声,跺了跺脚,跑过去把点星拉住,左右看看,找到一个清闲的小太监,就把人叫过来,昂着下巴道:“来,帮点星小哥把这些东西送到前厅去布置着。” 曈曈是元柔殿下身边的红人,年纪轻地位可不轻,说的话自然也很有威严,小太监连忙应诺,将彩绸抱着走了。 点星突然空了下来,摸摸后脑勺,问曈曈:“怎么?” 曈曈眉飞色舞,双颊红得都不用抹胭脂了,用看着同类一般的目光看着点星,分享道:“我说了吧,殿下和大人,都是真的!” 点星自然也是一样的欣喜,但是他自诩已经长大了,须得沉稳些,于是才一直按捺端着架子。 听曈曈如此兴奋,点星闷咳两声,才跟着用力点了点头,“我说的也是真的!” “……”曈曈看着他道,“是我先发现的。” 点星纳闷道:“你先说出口,就是你先发现的吗,其实我早已看穿了,怎么不算是我先发现的呢。” 曈曈热血上头,当即叉着腰跟点星争论起来。 鹤知知好不容易梳妆完走出来,便看见这两个人在那面对面地跺脚生气。 鹤知知:“……” 他们不是关系挺好的么。 办定亲宴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宫里暖融融的,人又多,一点积雪也没留下,虽然没人敢劝,但鹤知知还是少不了喝了几杯酒,睢昼就喝得更多了,少年玉冠雪肤,耳垂红红的,十分惹人眼。 鹤知知不自觉地一遍遍瞥他,仿佛要用眼神把人牵住似的。 只不过总有忙碌的时候,一个转眼没看住,鹤知知再扭头时,就发现睢昼不知去了哪里。 她忍不住去找,却在树丛边看见睢昼拿着酒杯,把一群文臣聚到一起,挨个将他们称呼过去。 仔细一看,这些人似乎正是许久以前,陶乐然生辰时,在她家宅院里看戏的那些才子。 “……文侍郎,李大人。”睢昼低下头,仿佛很是娇羞,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像你们,我没有功名,我只是当了驸马罢了。” 周围人全都一脸木然,仿佛被冬日的风给吹麻了,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几句,向陛下钦定的驸马道喜。 鹤知知:“。” 她先前好像想错了。 睢昼好像是真的不在意,而且还乐在其中呢。 第66章 番外 母后正式登基之后, 要重整大金版图,其中最为棘手的便是神秘莫测的南部。 南部多险山大川,部族繁多, 有的是世代姻亲, 有的是多年仇敌,关系十分复杂。且那些地方多生蛇虫鼠蚁, 又十里不同音,对外人来说, 环境很恶劣, 连语言都不相通, 自然是难以深入。 但无论如何,南部既然是大金江山中的一部分,便不能弃之不顾。 鹤知知奉命到南部巡查, 回宫后将所见所得禀报陛下。 鹤知知带了充足的人手,也带了新上任的驸马。 原本还提心吊胆、严阵以待, 可等真正进入南部以后, 却发现这里的风景别有特色,令人耳目一新。飞流直下的瀑布如同白玉水柱一般,激起漫天水雾,到了平静处却又悄无声息, 映照着天光和山头的苍苍树木, 河水呈现出瑰丽的玉石一般的色泽。 所经过之处, 每个部族都有着不同的服饰, 有的头顶着笋尖一般的帽子, 有的部族里家家少女颈项上都戴着闪光的银圈, 一重重的惊喜展现在眼前时, 反倒让人忘了湿热的天气和蚊虫带来的不悦。 鹤知知和睢昼二人甚至沉醉在山水之中, 有些流连忘返。 “这倒是不错。”没有事务要处理时,睢昼揽着鹤知知坐在静静流淌的河川边,在树荫下看着正面对着的山川,和宽广无垠的蓝天、一团一团的白云。 睢昼握着鹤知知的手,轻轻捏着,腼腆道:“本是因公出巡,却成了难得的休憩的机会,能和你这样独自待着,就很好。” 鹤知知仰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又把脑袋贴上去,靠在他怀里。 她已经越来越明白,睢昼虽然胸怀宽广,但其实淡泊名利,没有什么额外的追求,最大的执念或许就是甜甜蜜蜜,长相厮守。 只可惜,她身上终究还是有些推托不得的责任,没办法终日同他守在一处,之前的兵荒马乱暂且不提,哪怕是互表心意以后,也没有多少真正独属于两人的时间,而且鹤知知也不能全心全意地陪着他,总会分出一些心思去考虑朝堂上的事。 这方面来说,终究还是她亏欠了睢昼。 不如趁此机会,弥补他一二。 鹤知知想到先前召来此地长者集会时的所见所闻,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前后思量了两遍,鹤知知便敲定了念头。 她抬头说道:“有一件事,我得独自去处理,要与你分开两日。” 睢昼闻言,果然眉心皱了起来,很不乐意的样子。但是他憋闷了一会儿,最终没有阻止,只是眉眼耷拉着可怜兮兮地说,“那你早些回来,一日半就回来,行吗?” 鹤知知心中一软,搂紧他的腰说道:“好。” 睢昼又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两人相拥着,在睢昼看不见的地方,鹤知知眉眼灵动,轻轻弯起了一个笑弧。 其实她没有什么事务在身,接下来的两日都很清闲,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先抑后扬,到时候给睢昼一个惊喜罢了。 果然当晚回到住所,鹤知知便让曈曈有模有样地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打点好行装,便和睢昼告别离开。 睢昼站在廊下目送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了,鹤知知才在马车里转回身来坐好,吃吃地偷偷发笑。 她真是迫不及待要见到睢昼待会儿会露出什么样的高兴表情了。 鹤知知并未走远,来到了兰族世代的聚居地。 见到她来,兰族的小姑娘立刻跑去请长者来招待。 那长者手执乌桐木杖,看不出年纪,只知道满头华发,还偶尔有人说他已经活了三百多年。 鹤知知没当真,觉得大约是语言不通,听错了数。 同那长者一番交谈,对方给了鹤知知两粒药丸。 这药丸据说名为“蜜蜜啵啵忘忧亲亲丸”,名字很长,用兰族话念出来,腔调颇为好听。 这是兰族最隐秘的得意之作,有着特殊的功效。 相爱之人服下后,会变得更为亲昵,还能短暂地改变人的潜意识,在两天之内,眼中心中除了心上人,不会再被别的事情烦忧,而且不会给身体带来任何的损伤,可谓是促进感情的绝妙法宝。 对于鹤知知来说,这正合适。 睢昼最想要的,就是与她抛开一切、不被外人打扰地共度一段时光,这药丸定会哄他开心。 鹤知知迫不及待想让睢昼早些感觉到这药丸的效果,回去的路上,便忍不住先吃了一枚。 那药丸果然如它的名字一般甜甜的,吃下之后,鹤知知觉得心中十分轻快,耳清目明,整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变得开心了起来。 看来效果当真很不错,鹤知知更加放心,暖洋洋的感觉缠绕周身,鹤知知倚在车壁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鹤知知只觉自己浑身十分轻盈,像是能立刻跑跳飞跃起来一般。 她很满意这种感觉,想伸个懒腰,却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身体,伸长双手,塌下腰尽情地抖了抖。 忽然,鹤知知察觉到不对劲。 她睁圆双眼,瞪着自己眼前的双爪。 小小的,毛茸茸,翻过一只掌心来看,几个粉嫩嫩的肉垫。 鹤知知:“咪!” 喵啊,她穿成一只猫了? 鹤知知惊悚地看向周围,发现马车、侍卫,都已经不见了,到处都很安静。她仰头一看,自己就在住所门外,孤零零的。 鹤知知立刻小跑起来,一路“喵喵”叫着跑进去找睢昼。 变成猫以后,看什么都觉得好高大,鹤知知跌跌撞撞地好几次差点撞到廊柱、墙角,她嫩嫩的软绵绵叫声很快引起下人的注意,渐渐有几个人围过来看。 “哪里来的小狸奴?好漂亮,莫不是哪个地位崇高的长者家跑出来的。” “这才一丁点大,走路都走得歪歪扭扭,可别受伤了。” 有一个小太监慢慢靠近过来,想要抱起小猫,鹤知知对他咪咪了两声,退后两步,两只后爪不熟练地缠到一起,绊了一跤,摔得四爪朝天。 小太监感叹道:“好笨的猫。” “咪嗷!”鹤知知爬起来,生气地跺了下脚,不想再理他们,灵活地躲过几人的包围,钻了出去。 好在这院子鹤知知是十分熟悉的,到处转了几圈,鹤知知终于发现了睢昼的身影。 睢昼坐在花园之中,面前放着一张桌台,桌台上摆着笔墨和空白画卷,看起来似乎是正在作画。 晴和的天幕下,南部绮丽的各色繁硕花朵中,睢昼清俊的面颊若隐若现,鹤知知心中一荡,喵喵叫着扑过去,几乎快要哭出来。 她从孤身一人的混乱处境中奔向爱人,虽然没有史诗一般宏大的背景,但也不失为一场盛大的奔赴。 只可惜,这具小猫身体还是太过稚嫩,鹤知知用得不算熟练,这场奔赴还未完成,她便被花坛绊了一下,啪叽摔倒在花丛里。 可恶,这腿好短,跳得不够高! 小猫在花丛里生闷气,睢昼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 他将淡淡的视线移过来,看到朱红、鹅黄的花朵间,四肢朝天,露出软绵绵肚子的小猫咪。 睢昼挽起衣袖,施施然起身走过来,俯身对这只突然出现的小猫看了一会儿。 鹤知知察觉到他的靠近,心立刻砰砰跳了起来,翻身爬起坐好,爪子乖乖地放在一起,尾巴绕过来优雅地圈在前方。 一只比花还要矮许多的小猫蹲在花池边,澄澈圆润的双眸和高大清朗的青年弯腰对视,身后有粉白的小蝴蝶慢悠悠地飞过。 鹤知知心里紧张又期待,她现在没办法和人交流,只能向睢昼求助,睢昼会帮她吗? 无论如何,她现在这种情况,都必须待在睢昼身边才行。 睢昼看了她一会儿,轻轻说:“雪猫戏扑风花影,甚是可爱。可惜知知不在,看不到这一幕,不然一定很喜欢。” 一边说着,睢昼脸上面无表情,但眼底还是有淡淡的落寞和惋惜。 鹤知知尾巴忍不住竖了起来,尾巴尖轻轻摇晃着,一步一歪地走过去,爪子试探着前伸,想要拍拍睢昼。 睢昼似乎看明白了她的意图,屈起一条腿蹲下来,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矜持地放到她面前。 鹤知知爪爪搭在他手指上,软绵绵地“喵”了一声,喵得千回百转。 睢昼眼底的波光动了动,像是考虑了一会儿,才终于伸出手,将鹤知知托起来。 那么小的猫,一只手就能托住。鹤知知摊开四肢趴在他温厚稳当的掌心上,一点也不挣扎,只乖乖看着他。 睢昼抿抿唇,将小猫放到自己臂弯间,站起身。 对鹤知知来说这高度是骤然升高,她本能地紧张抓住睢昼的衣襟,但很快又放松下来,站在他手臂间睥睨众生。 她现在是有人罩的小猫了。 睢昼抱着她往外面走去,途中遇到了那个说鹤知知笨的小太监,睢昼停下来问:“这只小雪猫是哪里来的?” 鹤知知不高兴地看着那个小太监,扭过头昂着下巴。 小太监看着软软白白的小猫咪,虽然很眼馋,但也只能实话实说:“不知道哪里来的,突然闯了进来,方才问了一圈,也没人认识呢。” 睢昼点点头,走到了大门外面,左右看了看。 这周围似乎没有养猫的人家,还有孩童跑来跑去。这么小的猫,若是放了出去,恐怕要出事。 睢昼便干脆取过一匹布帛,挥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字,说有小猫走失到这里,若有饲主来寻,便凭借此布帛来领。 然后将布帛挂在了屋外的木杆上。 鹤知知看着那布帛,内心叹气,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睢昼的手背。 第67章 番外 小猫一副要黏定睢昼的样子, 睢昼也只好把她带在身边。 他回到花园之中,旁边有一口养着水生小花的清水池,鹤知知对着水面打量自己, 好似揽镜自照。 比一个手掌长不了多少的身体,除了两只尖尖的耳朵和尾巴是棕黑渐变色, 其余地方通身雪白, 猫眼蓝澄澄的,爪子又嫩又软。 原来不是鹤知知不会使用这具身体,而是这只小猫本来就太小了, 四肢都不大硬朗, 还软乎乎的。 这般模样,和鹤知知自己可谓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睢昼自然也就不可能认得出来是她了。 鹤知知有些无奈,但也不至于太过慌张。 毕竟这药丸的效用只有两天, 只要过了这两天, 就又可以恢复正常了。 只是没想到,兰族的秘药竟然有这么神奇的功效,实在是叫人吃惊。 但既来之则安之,不用操心也是鹤知知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 如今成了一只四肢软绵绵的小猫,只要被睢昼捧着就好了,偶尔体验一下这感觉,其实也很不错。 而且, 变成小猫以后, 鹤知知觉得自己轻盈得像是随时都能飞起来, 快乐也变得很简单, 一只飞过的小粉蝶也能让她开开心心地看个半晌, 当人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适应了一会儿之后,鹤知知便很快接受了现在的状况,安安心心当起猫来。 她看了一会儿小蝴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自己,扭过头对上睢昼的目光,鹤知知便控制不住走过去倒在睢昼身边,软软的身体扭来扭去蹭他几下。 睢昼轻笑一声。 鹤知知浑身一僵。 这完全是本能一般的动作,她根本不想扭来扭去地撒娇,但是这身体它控制不住啊。 鹤知知赶紧翻身站起来,惴惴地仰头看睢昼的表情。 睢昼看着她的双眼中,没有了平日里满满的柔情,而只是淡淡的,蕴含着星星点点零散的笑意。 那笑意是对一只漂亮小猫的宠纵,但也稍纵即逝,并不深刻。 鹤知知两只前爪忍不住换着踩了踩。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她现在对睢昼而言,只是一只陌生小猫,睢昼对小猫的感情,自然不可能跟对她的感情一样。 鹤知知想通这个之后,倒也没觉得失望,反而是燃起了一股莫名的斗志,想要冲上去征服睢昼的心。 就算她是一只小猫,睢昼也必须要全心全意地喜欢她才行。 鹤知知也就不再矜持,伸着爪子扒拉睢昼的手臂,一个劲地吸引睢昼的注意力。 睢昼原本正对着青黛一般的远山准备作画,手里已经将画笔握了起来,但被她勾着衣袖,不得不低头看她。 毛绒绒的小脑袋在阳光下泛着柔柔一圈白光,耳朵尖尖的显得很是机灵,睢昼用指腹摸摸鹤知知的头顶以作安抚,鹤知知舒服地仰着脖子眯起眼。 摸完了,睢昼要收回手,鹤知知又仰头看着他,伸爪子扒拉。 如此反复数回,睢昼是画不成画了,专心地应付她。 鹤知知把爪子放到他手心里,那软绵绵的微凉的肉垫,和小小的毛绒绒的猫爪,合在一起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收拢手心去握她的爪子。 在他收拢掌心之前,鹤知知又迅速收回爪子,等他张开手心,又跃跃欲试地放进去试探。 睢昼和她玩了一会儿,就挠挠她的下巴收回手,转身回屋里。 鹤知知站在桌上,想要跟上去,但是桌子的高度对她来说如同万丈深渊,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睢昼的背影就在前方,似乎一点也没有要为她停留的意思,鹤知知伤心地“咪咪”大叫,睢昼才回过头,讶然看她苦兮兮地站在桌子边缘,明白过来,重新把她捉回臂弯间。 鹤知知被睢昼带回里屋,心里一直转着念头。 她分明记得,睢昼很喜欢猫,曾经跟她提过好多次,可为何此时见着,睢昼的反应也只是平平,并没有很兴奋。 她曾看过那些爱猫之人,每天抱着自家猫咪能自言自语说上千百句话,时不时还要亲吻猫咪的头,更没有那些痴狂的反应,仿佛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赖上自己的挂件。 难道她还不够漂亮吗? 鹤知知不相信地抖了抖尾巴。 不过,至少睢昼并不排斥她,鹤知知便一直跟着他,在旁边看着睢昼的所作所为。 睢昼的一天过得很简单,几乎不怎么跟别人交流。 但这并不是因为睢昼无话可说,或者不敢与人说话之类,变成小猫的鹤知知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很明显的冷漠,他身边几乎没有能够让他满意的人,也就不屑于停留目光或者花费精力与对方交往,她不在的时候,他好像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原地等她回来。 睢昼坐在屋里写字、看书,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神情,寡淡得好像做什么事都没有期待。 鹤知知说不上来这种滋味,心里有些难受。 睢昼太聪明了,太过聪明的人,往往就会让自己变得很孤独。 但她和睢昼在一起时,从没看到这样的睢昼,所以她从没有发现过。 他们在一块儿时,睢昼是很鲜活的,有各种各样的情绪。 可现在,他淡薄得好似一道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的清凉月光,又浅又淡,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回到玉桂宫去。 鹤知知小跑几步,顺着睢昼的腿爬到了他膝盖上,窝在他胸口,像是要把他压住。 睢昼原本倚靠在躺椅上,一手执着书,胸口突然趴上来一团轻轻暖暖的软东西,睢昼惊讶地垂眸看她。 鹤知知凑上前,用力攀住他的肩膀,把他的下半张脸舔了个遍。 “唔。”睢昼显然没有料想到她这样的热情,躲避了几下,躲不开,只好放下书把她双手抱开。 鹤知知无辜地睁着水润润的大眼睛,舔了舔嘴巴。 她舌头上的倒刺还软软的,肯定不会刮得睢昼难受,她伸长手,对睢昼张开粉嫩嫩的山竹爪子,撒娇要贴贴。 睢昼挑了挑眉,似乎不大确定地看着她。 鹤知知一叠声地“喵咪”起来,尾巴用力甩动,爪子用力伸长,就是要贴,不贴不行。 睢昼被缠得没办法,试探性地把她放回肩膀边,鹤知知“咪咪呜呜”地伸着双爪揽住他的脖颈,果然乖乖不再乱叫了。 睢昼胸膛轻震,发出低低的笑声,手心开始不自觉地抚摸着鹤知知的脊背。 “哪里养出来的这么粘人的猫。知知肯定很喜欢你。” 不要讲得她那么自恋好不好。 鹤知知无语,渐渐意识到一件事情。 睢昼当着她的面时,总是夸小猫有多好,但是真正看到小猫时,却只说“知知喜欢”、“让知知看”,难道说,他对小猫的喜欢,也是源于她。 鹤知知哼唧两声,爬起身用力舔睢昼的耳朵。 恰好下人传膻来了,睢昼耳朵颤了颤,把她拿开放到软垫上,自己去用饭。 闻着饭香,鹤知知也很想吃,但是她现在是被一碗羊奶就能胀饱的没用小猫,只好暂时忍住不去想那些大鱼大肉。 过了一会儿,鹤知知觉得想要嘘嘘。 这可太尴尬了,她现在哪里能用恭桶?鹤知知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见过的猫,硬着头皮朝外面的沙土地走去。 结果刚迈开几步,就被睢昼给发现,出声问她:“去哪?” 鹤知知赶紧不动了,假装自己什么也不打算做的样子,她可不能当着睢昼的面去嘘嘘。 睢昼偏了偏脑袋。 他只是下意识地一问,没想到真能把小猫给喊住。 小猫僵硬的背影很显然不自然,就好像一个心里有鬼的小家伙在强装若无其事。 睢昼挑了挑眉,继续观察着。 果然没过多久,小猫又鬼鬼祟祟地探出步子朝外走去,走两步还扭回头看他。睢昼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假装看着眼前的菜碟。 见人没发现自己,鹤知知松了一口气,趁此时机一溜烟跑到了门外,忍着羞耻找了个隐蔽的花丛解决一下,还勉强扒拉了一下沙土盖住。 解决完了,鹤知知身上是轻松了,心里却很沉重。晃悠悠地走进来,就发现睢昼已经吃完了饭,正负手站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鹤知知:“……咪。” 那一瞬间,睢昼似乎能从她毛茸茸的小脸上看出清晰的心虚和害羞。 这只小猫,真是不一般。 鹤知知以小猫之躯,放肆黏了睢昼一整天,像是非要把冷冰冰的他给焐热不可。 果然慢慢地,睢昼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晚上睡觉前,睢昼把鹤知知放在软垫里,鹤知知看着黑漆漆的窗口,和变大了无数倍的桌腿椅脚,那黑黢黢的床底也好像藏着许多可怕的东西,鹤知知最终忍不住跑到床前,对着睢昼喵喵直叫。 叫了两声,睢昼就坐起来了,好像又轻笑了几声,把她抱起来带到水池边,揉搓着四爪和肚子上的毛洗了洗,然后用手绢擦干。 鹤知知被睢昼抱着就不叫了,被他带到床上去时,就更加开心,在榻上蹦蹦跳跳了几个来回,窝在睢昼的脑袋旁边趴下。 瘦瘦软软的小身子贴着脖颈,睢昼在黑夜中浅浅睁着眼睛。 原本以为自己会很不习惯,甚至也做好了打算等它睡着就把它拎开,却没想到,过了没多久,睢昼自己也听着那小小的呼吸声沉入梦乡。 第68章 番外 翌日一早, 河中经过的商船划桨拍浪吆喝声传入耳中,将人从酣眠里带回来。 睢昼隐隐约约察觉到身边有温暖的热源在动来动去,不自禁勾起唇角, 习惯性地翻身想要搂住身边的人。 伸长的手臂却瞬间摸空。 睢昼心中也跟着一空, 睁开眼,果然身边哪有鹤知知的身影, 只有一只小白猫,贴着他的手臂在梦中翻滚着身体。 小小软软的身子一会儿朝左边睡睡, 一会儿朝右边扭扭, 两只前爪叠在一处,小脑袋仰起来好像要望着天空。 睢昼托腮侧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 这样的姿势, 倒与知知的睡姿颇有相似之处。 小猫睡得很香, 不知做着什么梦, 尾巴用力绷直了, 尖尖在不停地轻晃。 四只小爪也在轻微地动来动去, 好像在扒拉着谁一般。 大约已经是睡过一夜的熟猫,睢昼看着它,也觉得多了几分莫名的趣味,恶从心起, 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摸着小猫的肚皮, 用指腹顺着它的毛发。 小猫被摸得很舒服, 喉咙里唧唧嘤嘤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醒过来。 睁眼看见睢昼,小猫就立刻打滚翻身起来, 一边喵喵叫着一边走到睢昼身上, 歪着脑袋蹭他的下巴, 撒够了娇才舒舒服服地趴下来。 睢昼垂眼看着猫咪,眼中渐渐多了几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爱怜,抱着小雪猫起床洗漱。 用早膳前,他先去屋外看了一圈,那布帛还悬挂在屋外,没有被人领走,睢昼隐隐多了几分安心,却又不自觉地在心中埋怨起来。 这样小的漂亮猫咪走失了,竟然不来寻,这是何等粗心可恶的主人家。 左右无事,睢昼干脆放下书本,陪着黏人的小猫玩了一整天。 小猫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人,旁人无论捧着多么香甜的奶糕也不屑一顾,更宁愿站在睢昼的肩膀上舔他的下巴。 两天下来,睢昼已经渐渐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猫,还教她用墨砚在纸上画梅花。 鹤知知是没想到自己当公主时要听他上课,当小猫也要。 爪子上湿哒哒的蘸着墨水不算舒服,而且那梅花画来画去也都是一个样,鹤知知“学”了一会儿就不肯玩了,抽回爪子想要逃跑。 睢昼却好似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一样,抓着她不放,还轻轻训她:“不乖了?别动。” 鹤知知:“……” 喵啊。 她仰起头用清凌凌的猫眼盯睢昼,明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愉悦,说是要教小猫,分明是他自己玩得很开心。 鹤知知张开嘴含住睢昼的手,作势要咬,睢昼果然受到威胁,放开了力道,低低哼笑着转而来玩弄她的牙齿。 鹤知知把自己的猫爪救了回来,嫌弃地看着上面一层黑黑的墨水,甩了两下,是不可能甩得干净的,于是报复性地伸手朝睢昼身上按去。 睢昼一身白衣,如穿了一身新雪,自然不能被她乱按,于是敏捷地站起身躲开。 鹤知知眼睛一亮,跑跑跳跳地追着他扑过去,睢昼不得不四处躲藏。 直到被一把捉住带去洗爪子,鹤知知才愉悦地甩着尾巴想,这不比画梅花好玩多了? 洗干净爪爪,睢昼抱着她斜倚在长榻上,捏着她两只小爪玩。 午休时分,他换上了轻袍软带,胸前松松垮垮的,很容易就被打开。 鹤知知站在他腰腹上,感觉着爪下结实有力的肌肉,猫眼里升起一点暗搓搓的快乐。 她舔了舔嘴巴,伸着爪子探进睢昼的前襟,小粉肉垫一点一点挪下来,把他的胸膛踩了个遍,最后停在腹肌上。 爪感真好。 刚刚洗过的小肉垫温温凉凉,软软地踩在身上,意外地有弹性。 小猫的爪子似乎还不懂得如何完全收起来,时不时有尖锐的部分轻轻地划过,不算痛,却有种异样的刺激紧张感。 睢昼原本任她玩闹,渐渐的表情有些变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把将她提起来。 “喵?”鹤知知感觉到自己被转了个方向,背对着睢昼的脸。 “我要检查下,你是不是小母猫。”睢昼一本正经地说。 “喵啊!”鹤知知一个激灵,全身挣扎起来,但她只是一只差不多一掌长的小奶喵,力道根本挣扎不过,只能胡乱扭动着被睢昼抬起尾巴,扒开两只小爪看了个仔仔细细。 因为猫咪太小,性别表征本身就不明显,睢昼还翻来覆去地摸着软毛仔细研究,最后确定了,这是一只小母猫,才将她放开。 要不是浑身软毛都是白色,鹤知知这会儿一定全身都变成了红色。 睢昼看着她,一本正经地拉起了前襟,遮了个严严实实。 “小母猫就不能乱踩了,知道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摸摸鹤知知的鼻尖。 “……” 鹤知知心中欲哭无泪,她发现了,变猫也不是那么有趣的。 她都被摸遍了,对方还以为是在跟她玩呢。 看看外面的天色,药效可维续的时辰也差不多快到了。 睢昼也有些魂不守舍,时常看着门外,独自轻声喃喃,都已经过了一天半了,知知怎么还没回来。 鹤知知有些舍不得,借着猫身最后的机会狠狠蹭了睢昼几遍,用各种姿势贴了一遍,才趁着睢昼不在的时候,偷跑出门。 跑到门外,鹤知知来到了之前和手下约定的地方,果然马车还藏在隐蔽处静静地等着。 鹤知知消失之后,给她药的长者应当会向属下解释药效,所以他们也没有太过惊慌。 鹤知知钻进了马车,又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变回了公主的样貌。 她摸摸自己的脸,失笑一阵,掀开轿帘着人回去。 到院外时,鹤知知悄悄把睢昼挂在屋外的布帛给摘了下来,收在怀中。 这时离鹤知知离开恰好是两天左右,住处的下人收到公主回来的消息,也没有觉得奇怪,连忙去告知驸马。 睢昼大步迎出来,满脸写着高兴。 鹤知知以猫身跟了他两天,自然知道他有多么想念自己,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心中充满了怜惜,于是亲亲密密地搂着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没松手。 在下人面前,鹤知知少有这样的热情,睢昼被惊喜冲得一时之间脸颊和耳根都是一片绯红,久久不退。 过了好一会儿,鹤知知才发现睢昼忍耐不住,流露出一点坐立不安。 她双手托腮,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睢昼已经将整个住处转了一遍,都没有找到,只能苦笑道:“昨日捡到了一只小猫,灵慧可爱,本想等着你回来让你看看,结果却不见了。” “不见了?”鹤知知故作讶然道,“不过,那也很正常,既然是被你捡到的猫,说明本来就喜欢乱跑。说不定,是跑出去遇到了原主人,又被主人家带回去了呢。” 睢昼这才一震,快步走出门去看屋外的旗杆,那招领小猫的布帛果然不见了,看来果真是被带回了家。 睢昼垂下眸子,掩不住淡淡的失落。 小猫在时,他大多时候都只想着叫知知也来看,小猫不见了,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很不舍得。 鹤知知眯起眸子狡黠一笑,走过去抱着睢昼亲亲搂搂地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带回屋里。 因为怜惜,鹤知知当晚几乎是任由睢昼做了所有想做的事。 昏睡过去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接下来两个晚上她就能好好休息,让他放纵一回也无所谓。 半夜,鹤知知醒了,周围静悄悄的,不知是什么时辰,一点声响也没有。 她撑着酸软的身体,悄悄点亮一盏灯烛,转头看睢昼。 睢昼睡得很沉,两只手臂紧紧搂着她。 鹤知知小心地使上力气把他挪开,下榻去拿出小荷包里的另一枚药丸,倒了一杯温水。 鹤知知清清嗓子,回到床边,把睢昼轻轻摇醒。 等他睁开眼,鹤知知便道:“睢昼,把这个吃了,好吗?” 睢昼刚醒,还有些惺忪,一句话都没问,就着鹤知知的手把那药丸吃了下去。 又喝了几口温水漱口,冲淡嘴里的甜味。 鹤知知双眼亮得可怕。 哦,小昼猫咪,小昼猫咪! 她好想要。 睢昼抱着她玩了那么久,也该轮到她来撸睢昼的软毛了。 鹤知知压着心中澎湃的期待,假装无事地回到床上。 睢昼又继续搂着她,满足地重新闭上眼。 鹤知知无比紧张地等待着,心中还有些忐忑。 这药丸,据长者说,效果是因人而异,但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吧。 千万要成功作效才行,她好想看睢昼猫猫啊。 好在,又等了一会儿,睢昼浑身发烫,呼吸也渐渐不稳起来。 鹤知知用力地吞咽口水,兴奋地等待着。 下一刻,“啵啵”两声,睢昼头顶竟然冒出两个半圆形的耳朵,耳朵里还有软毛,旁边有一点点豁口,上面是虎斑的花纹。 虎斑猫? 鹤知知想着。 一声粗重喘息,睢昼猛地睁开眼。 鹤知知全身一震,吓了一大跳。 因为睢昼的双眸,竟然变成了金黄的色泽,瞳仁也变成了缩紧的竖瞳,窄着眼皮看人时,显得很凶,极有压迫力。 睢昼重重呼吸着,看清鹤知知之后,竖瞳渐渐扩散,变成了压着上眼皮的半圆,他翻身压到鹤知知身上,悬空笼着她,好似一座随时可能倾倒的大山。 “知知,你,给我吃了什么。” 睢昼带着沉重的喘息哑声问。 鹤知知惊得舌头差点打结,好半晌才找回神智,把那药丸的来历颠来倒去说了一通。 睢昼双瞳又紧缩地眯起来,鹤知知这下才清楚地看见,他身后竟然还有一条虎斑长尾,兴奋地直竖起来,尾巴上的毛毛都炸开。 “那只小猫,是你。”他嘶声重复道。 鹤知知点点头。 下一秒吓得惊呼一声,因为睢昼忽然把她抄了起来,抱得紧紧的,滚到了床的最里侧,将她整个罩在阴影里。 就像捕食的野兽藏好自己即将大快朵颐的猎物一般。 睢昼激动得双耳都变得平平展展,全身紧绷着像在压抑自己的进攻姿态。 只要想到知知之前变成了能随时随地被他揣在身上的模样,睢昼就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更何况他这会儿分明感到自己全身的知觉都比平时更加敏感,能更好地感受到知知的存在。 睢昼低下头,高挺的鼻尖来回在鹤知知的颈窝、胸襟前逡巡,不断地深吸气。 他哑声低喃:“好香,比平时更香,知知的气味。” 而且,和他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他既满足,又很快被源源不断的饥渴吞没。 鹤知知背上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为什么! 这因人而异的药效,是把她变成猫,却是把睢昼变成了人形大老虎。 呜,谁还她睢昼小猫来啊。 大老虎正用鼻尖一点点顶开层层衣襟,鹤知知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吃掉。 她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推睢昼,试图劝说道:“你,你冷静一点。” “你给我吃的药。”睢昼咬住她的腰带,叼在齿间盯着她道,“让我冷静不了。” 如果说他以前还是能控制自己的,懂得忍耐和慢慢享用的人类,现在他的血脉因子里则完全没有那些克制,只剩下仿佛无法被填满的欲望。 欲望是野兽的头等大事。 对睢昼而言,全心全意地想着爱人,便是让他抛却了身为人的最后一丝清明,变成了占有欲极强的兽类。 衣襟被彻底扯开,鹤知知毫无办法,呜咽一声,生生受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鹤知知好像短暂地昏睡了几次,又在无尽的颠簸中醒来。 最后她极疲惫却又睡不着,懒懒地眯起眼睛看着以强势的姿态趴在她胸前的睢昼。 睢昼的圆耳朵时不时轻抖,虎尾在餍足地摇摆。 终于能停下来了…… 鹤知知长出一口气,到了这时,才有余裕欣赏起如今睢昼的好处。 虽然没有变成小猫咪,但是其实,这副模样也很不错。 鹤知知忍不住,伸手仔细爱怜地抚摸了几遍他的圆耳朵,又伸出手去捉他的尾巴。 从尾巴根一直往上,顺着有些硬度的长毛,然后看虎尾从手中溜走。 来回两遍之后,鹤知知还没有过足瘾,却表情一僵,感觉到某物,再也不敢动弹。 她牙关轻颤,看向又抬起头来饿着肚子一般盯住她的睢昼。 鹤知知摇头,再摇头。 “不行,现在已经快要天亮了!” “是的。”睢昼不容反驳地声明道,“可是你摸了我的尾巴,就是这个意思啊。” 鹤知知的反驳被堵回了嘴里,呜呜哭泣着又被摆弄起来。 说来也奇怪,偶尔的清明空隙中,鹤知知会看着窗外亮了又黑、黑了又亮的天色想,现在过了多久了?应该已经至少过了一天了吧,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饿,而且,也没有人来找她? 但很快鹤知知就没有时间再想别的,这整整两天,她都没有离开过这张床榻。 再睁开眼时,鹤知知感觉心灵极其地疲惫,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欲,仿佛立刻就能出家。 晨光洒在床头,她懒懒地睁眼一看,忽的一愣。 她身上的寝衣,还是那天她自己穿着的那套。 可是记忆中,这两天里她分明被弄脏了很多套,早就把这一套换下来了。 还有被单,枕头……也没有变。 鹤知知倏然扭头,看向身边熟睡的睢昼。 睢昼头顶,没有耳朵,身后也没有尾巴。 ……梦? 还是说,她是和睢昼一起穿越到了梦境里。 鹤知知有些胆战心惊,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去找自己的小荷包来验证。 屏着呼吸打开荷包的瞬间,鹤知知表情差点石化龟裂。 那枚药丸,当真不见了。 身后传来细小的动静,鹤知知转过头,就看见撑着手臂半坐起来的睢昼,乌发温顺地披在肩上,如水一般流泻,但盯着她的目光,却像一只又餍足又饥饿的野兽。 鹤知知:“……” 面对她的沉默,睢昼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带着森森笑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