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游戏皇帝觉醒后》 第1章 游戏 《相见欢》是一款个人工作室研发的耽美后宫游戏,刚发布就因为双线的游戏玩法、精美的人物立绘、丰富的游戏剧情与高自由度的选项深受大众喜爱,风靡一时,甚至火出圈外,吸引来不少非腐玩家。 万嘉就是其中一员。他是个游戏主播,行走江湖用的id也十分简单粗暴,就叫“游戏玩家”,专门直播各类游戏,靠一把迷人的好嗓音吸引了一波女粉,粉丝量还不少。 这天他照常上播,上一个冒险类游戏已经直播了几天,观众姥爷们审美疲劳,在直播间纷纷问今晚能不能换个游戏直播。万嘉看了眼说:“行,你们想让我玩什么呀?” 他拧开电脑桌前的矿泉水瓶盖喝了口,再看直播间弹幕已经被“相见欢”三个字刷屏了。 这游戏最近挺火,万嘉认识的几个女生都在玩,不过他一个直男,就算听过也不感兴趣。 “我听说过,这不是个男男的后宫游戏么?”万嘉哭笑不得,“你们让我一个直男玩这个?不可能,钢铁直男宁折不弯——” 用户[重金求玩相见欢]给主播打赏了一艘豪华游艇。 万嘉默默吞下没说出去的话,宣布道:“我现在弯了,等着,马上去下载。” 没人不会对金钱弯腰。 有钱能使鬼推磨,三分钟后,万嘉电脑上就多了个游戏图标。 身为游戏主播,万嘉涉猎过的游戏不少,大多是动作、冒险、射击类,但很少接触角色扮演游戏,耽美向更是头一回。打开游戏前,心里也有点好奇。 他用鼠标点开,伴随着优美的古风bg,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紧闭的华丽宫门。宫门左侧浮现出三个字——相见欢,右侧也有三个字——乌夜啼。 万嘉语文知识还没还给老师,知道相见欢是个词牌名,乌夜啼是它的别名。不过还是相见欢听着喜庆点,相见欢喜,不像乌夜啼,听起来一股幽怨凄凉的感觉。 万嘉望文生义,觉得还挺应景。当皇帝开后宫天天和一群美人相见能不欢乐喜庆么?当后妃要和一堆竞争对手抢皇帝,争宠争不过独守空闺,那自然夜夜啼哭。 他把鼠标挪到相见欢上,九五至尊。三千美人任你挑选,生杀予夺由你掌控。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还是三宫六院坐享齐人之福,尽在你掌握之中。 乌夜啼宠。是与世无争偏安一隅,还是大杀四方椒房专宠,抑或成王败寇魂断深宫?后宫之路艰难险阻,你,准备好了吗? 这就是《相见欢》的双线选项,玩家可以自由选择扮演皇帝还是后妃。游戏拥有超强代入感,能让玩家沉浸式体验皇帝或者后妃的一生。玩家们在玩妃线时常常忍不住破口大骂狗皇帝花心大萝卜,整天睡这个睡那个就是不知道专一。然而等他们玩起帝线,美男如云眼花缭乱,玩家也见一个爱一个,想方设法全收进后宫。 为此,不少玩家自嘲:狗皇帝竟是我自己。 万嘉毫不犹豫地点了相见欢:“那我肯定选皇帝啊,当皇帝多爽。” 他做出选择,宫门缓缓打开,游戏开始进入剧情。 _ 游戏开头先讲世界观。这世界原本是男尊女卑的古代封建社会,后来受压迫的女子起义,天下四分五裂,经历无数战火后,逐渐形成四种国度——男儿国、女儿国、男尊国、女尊国。男尊国和女尊国还是男女并存,保持异性通婚,只是男女地位截然相反,男儿国和女儿国干脆全员搞基或搞百合,吃下一种生子药可同性繁衍。 不过虽然说有生子药存在,游戏到目前没有任何男妃怀孕剧情,玩家觉得是工作室还没把这部分功能做出来。 这是个耽美后宫游戏,主线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名叫长黎的男儿国。据说在《相见欢》受到热烈反响后,工作室后续还打算制作女儿国百合后宫版、男尊国男帝后宫版、女尊国女帝后宫版,同样倍受期待。 万嘉忍不住吐槽:“折腾这么久,就没搞出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度吗?” 然后又自我说服:“算了……游戏设定,多扯淡都行,平等了还怎么开后宫。” 把这段世界观介绍快进跳过,主线剧情才拉开序幕—— 永昌二十四年七月,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改年号熹朝。 太子妃陆雪朝封皇后,授凤印凤袍,凤仪天下。 登基第一天,贴身伺候皇帝的大太监云珞出现,给玩家介绍游戏的各种玩法,算是新手指引。 “一个太监你长这么妖艳干什么!”万嘉看着大太监精致美艳的立绘,痛心疾首,“多暴殄天物。” 直播间弹幕刷起。 【不会暴殄天物啦,云珞可以收进后宫,你能物尽其用。】 【厂公对皇帝可忠心了,指哪打哪,要他铲除谁他就铲除谁,是我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忠犬太监和皇帝主子,斯哈斯哈,太香了。】 【后续触发完相应剧情就能收云珞,需要告诉你怎么攻略云珞吗?】 “不了不了,那多没意思,也别跟我剧透。这游戏我第一次玩,没看过攻略,就是要瞎玩,未知的才有期待。”万嘉点完新手指引,看都没看前朝一眼,直奔后宫。 玩后宫游戏谁还上朝啊,他肯定要早中晚都泡在后宫里的。 后宫目前极其空虚,只有重雪殿住着一位皇后陆雪朝,是皇帝的原配发妻。其余三宫六院,竟然一个妃子都没有。 “初始后妃也太少了,这皇帝当太子时就不纳妾的吗?等着我来填充后宫是吧。”万嘉边吐槽边点进重雪殿,霎时背景音乐都换成了动人的古琴,琴声空灵悠远,如入竹林之境。 一名盛装青年出现在画面里,衣着雍容华贵,也难掩出尘谪仙之姿。他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对着皇帝屈膝行礼,仪态端方。 陆雪朝:(温柔浅笑)参见陛下。 文字没有声音,万嘉却已经脑补出一个仙气飘飘的清冷美人音。 这游戏没请任何豪华cv阵容,精致的立绘与丰满的人物刻画就足以让玩家脑补出配音,堪称无声胜有声。 “卧槽,好漂亮的男人!”万嘉一个直男也狠狠心动了一瞬。刚才那个大太监云珞的人物立绘就已经是妖娆美艳,没想到这个直接赛过神仙,不愧是皇后。工作室请画师的钱没少花吧? “这游戏立绘真绝了,瞬间理解皇帝,搁我我也得独宠他,一看就是那种清冷温柔大美人。” 【希望你被他杀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 【陆雪朝可是病娇美人,不能独占你就要杀死你哦。】 【又一个被陆雪朝骗了的,当初我也以为他是那种温柔大度贤良淑德的原配,别的小妖精只知道邀宠,只有他在我白天宠幸的时候都让我去上朝处理政务。好家伙结果我才收七八个新欢,就在召他侍寝的时候被一剑穿心,还说这样我就永远睡在他宫里不会去找别人了……】 【我抱着愧疚心重来一局的时候也想一辈子独宠陆雪朝,根本做不到!几十年的游戏过程都对着同一张脸太无聊了,后期还是忍不住选秀,然后又被陆雪朝宰了……你不去宠幸他他都可能从各个地方偶遇你,然后猝不及防给你来一刀!而且一击必杀!没办法,只能下局开头就把他打入冷宫赐死。唉,我真是个渣男。】 万嘉没注意直播间弹幕。此刻他正沉浸在纸片人的盛世美颜里,人物旁有资料、宠幸、闲聊、赏赐、惩戒等选项,就点击查看陆雪朝的人物资料。 姓名:陆雪朝 位分:皇后 年龄:十七 家世:正一品丞相嫡长子 性格:清冷 心情:愉悦 容貌:100(绝世美人) 才华:100(惊才绝艳) 心计:100(多智近妖) 武力:20(弱柳扶风) 宠爱:100(椒房专宠) 背景:七岁为太子伴读,与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六岁封太子妃,十七岁封皇后。 除了武力值弱点,可以说是杰克苏顶配了。对于后宫里的美人,娇娇弱弱还是个加分项。 主控皇帝的初始属性也不赖,万嘉之前看了眼,开局属性全满,宛如拿了龙傲天剧本,还不用氪金,简直良心游戏。 姓名:谢重锦 年龄:十八 心情:愉悦 容貌:100 才华:100 武力:100 勤政:100(至圣至明) 天造地设的一对。 万嘉和人闲聊了几句,就不顾游戏里还是大白天,把他给宠幸了。 陆雪朝反应也很可爱,一边微红着脸,一边蹙眉轻声细语:陛下,不可白日宣淫,这是您登基第一天,大臣们还在朝上等着呢…… 然而还是被推倒在床榻上,bg也变成靡靡之音。 接着画面一转,跳出一个芙蓉帐暖的寝宫场景图,配字“一晌贪欢”,就结束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毕竟是个和谐游戏,少儿不宜的部分不能做出来。 游戏画面非常流畅,没有丝毫卡顿,万嘉十分满意。他这台电脑已经是老古董了,维修了好几次,正打算过几天去换台新的,本以为这配置玩游戏会卡,没想到如此丝滑。 万嘉打定主意要独宠陆雪朝,之后整天往重雪殿跑,找他闲聊侍寝,时不时赏他点东西,对这个游戏逐渐上头。 期间触发什么宫男爬床,自荐枕席的事件,都被万嘉赶出去了。立绘又没皇后好看,他才看不上。 陆雪朝多贴心啊,长得好看,性子又温柔。每回一到殿里,就温声细语地请他吃亲手做的糕点,给他弹琴泡茶,一起吟诗作画,还能触发一堆游湖、放纸鸢、为他做衣裳纳鞋底之类的特殊剧情。得了赏赐,不管得到的东西是什么价值,哪怕一块路上捡的破石头都能开心不已。两人在一起时,心情一直都保持愉快。 不过次数多了以后,陆雪朝的心情忽然变成忧虑,竟然拒绝了皇帝青天白日的侍寝要求。 陆雪朝:(眉头深锁)陛下已有许多时日不曾上朝了,外头都传臣祸国殃民。臣声名是小,百姓江山社稷是大。您曾说要做盛世明君,要天下海晏河清,绝不流连声色,怎可忘记初心?臣请您以国事为重。恭送陛下。 然后画面一转,重雪殿的场景图就变成了皇宫大地图。 万嘉:“???” 他这是,被皇后赶出宫了? 勤政值已经从最开始的100掉到了59,程度是消极怠工。 上朝是不可能上朝的,这辈子都不会去上朝。 然而他不去上朝,陆雪朝的心情就一日日从忧虑转为低落、沉重,不管他送多少赏赐,找对方闲聊多少次都高兴不起来,想宠幸更是直接被无情拒绝。 万嘉万般无奈地去上了两次朝,把勤政值刷到61,程度变回励精图治。回来后陆雪朝的心情才好转,又允许他上床了。 万嘉只有一个字:绝。 合着他想宠幸皇后,还得时不时去上个朝,把勤政值维持到60以上。可他胸无大志,只想泡后宫啊。 正好这时他也有点审美疲劳了。皇后美则美矣,看久了也就那样。他整天往陆雪朝那跑也没个新花样,游戏反反复复的操作很无聊,直播间已经跑了不少粉。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这一个要求这么多,他可以去收其他更乖的后宫嘛,又不是非得吊死在陆雪朝一棵树上。给后宫注入注入新鲜血液,直播间人气也能上升。 至于什么独宠……咳咳,说到和做到是两回事,玩家都是大猪蹄子。 这么想着,万嘉就召来大太监云珞,让他去安排男宠。 男宠立绘不如皇后好看,胜在新鲜,万嘉宠幸了一次,男宠就住进了明月楼。 没有品阶的男宠都是住在清风楼或者明月楼,被册封后有了品阶才能住进大宫殿的偏殿,二品以上能当一宫主位。 万嘉临幸完男宠,惊讶地发现皇帝的心情值竟然从愉悦变成了愤怒。 万嘉:“???” 宠幸不应该增加心情值吗?为什么不增反降? 难道是那男宠笨手笨脚,伺候不好? 万嘉又去重雪殿找皇后,这一次,皇后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陆雪朝:(淡淡垂眸)参见陛下。 括号里一贯的温柔浅笑没了,变成淡淡垂眸。万嘉仔细一瞧,立绘细节很到位,陆雪朝真的没有再笑了,唇瓣抿得紧紧的,仿佛在忍着极大委屈。 万嘉一看人物属性,果然,皇后的心情变成了难过。 这激起他的愧疚心,赶紧又是赏赐又是闲聊想把人哄好。然而这次闲聊,皇后没再像以往那样和他讨论诗词歌赋,或者说御膳房新做的糕点有多好吃,请陛下也尝尝。 陆雪朝:陛下还是太子时,曾对臣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纵使称帝,也不再纳妃。 陆雪朝:(自嘲一笑)这才一年……便食言了么? 万嘉想宠幸他补偿,陆雪朝却又冷淡道:臣今日没心情侍奉,陛下请回罢。您若实在要人伺候,明月楼里那位盼着您呢。 画面一转,重雪殿又变成了大地图。 万嘉:“???” 他又被赶出来了? “这皇后,这么有个性的吗???”万嘉不可置信道。 万嘉一瞬间有小小的愧疚,但毕竟只是纸片人,他的良心有限,很快又快乐地去安排新男宠了。 接下来,万嘉彻底放飞自我,狂收后宫,大力册封,三宫六院很快人满为患,清风明月楼里也美男环绕。莺莺燕燕,好不热闹。从此君王不早朝,勤政值也掉得越来越低,从消极怠工到不理朝政,再到昏庸无道。他每天翻牌子乐不思蜀,逐渐冷落皇后。 陆雪朝的心情从难过到绝望、麻木、心死,最后诡异地恢复成平静。 万嘉一见陆雪朝心情恢复平静,立刻迫不及待地去点了宠幸。之前他去重雪殿,陆雪朝大部分时间都闭门谢客,就算进去了也相顾无言。点赏赐无论多贵重的珍宝都只有淡淡一句多谢陛下,再也不能一颗石头就能让他开心;点闲聊起初还会提一些过去的事,后来只冒出一串省略号,再也不搭理他;点宠幸就被直接送客,根本不许他碰。 万嘉无比怀念最初那个温柔贴心的陆雪朝。他一开始以为这游戏不需要氪金,实在太过天真。后宫一堆妃子的好感都特难刷,要送特别贵重的礼物才能慢慢攻略,触发特殊剧情,而那些礼物就是氪金道具。基本就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真正不需要氪金,随手送个破石头就能开心很久的,只有陆雪朝。后来即使送最贵的氪金礼物也不会开心半分的,也是陆雪朝。 陆雪朝的爱是真的无关金钱。 这样好的皇后,被他给作没了。 但没办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做不到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现在陆雪朝的宠爱值已经降低到60,倍受荣宠的程度。这还全赖于万嘉时不时去找他聊天,哪怕从来得不到回应。 万嘉也发现,自从他宠幸了别人,别说皇后,他操控的这个皇帝心情也再没好起来过,宠幸别的后妃从来不加心情值,每次只有去重雪殿见皇后时才能稍微开心点。而且去了几次后,面对皇后的冷淡,心情居然是愧疚而不是愤怒。 但皇帝的心情值好像也不影响什么,万嘉也就任由自己这个主控一直郁郁寡欢下去。 “这游戏还真挺人性化,要不是皇帝是玩家操控的,这皇帝对皇后应该是真爱。”万嘉叹息,“可惜啊,你俩只是游戏纸片人,我不拆散你们,也有无数玩家拆散你们。为了我的游戏体验,只能棒打鸳鸯咯。” 这次点宠幸,皇后果然没拒绝。估计是脾气闹够了,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皇帝哪有专一的呢? 熟悉的芙蓉帐暖场景图跳出来,万嘉等着那“一晌贪欢”四个字,谁知竟跳出了特殊剧情。 陆雪朝:(轻喃)……怀允。 怀允是谁? 万嘉一脸懵逼,皇后给他戴绿帽子了?怎么还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陆雪朝:(亲昵地抱住你)我们很快就可以一起解脱了。 陆雪朝:(笑着抚上你的脸)永远睡在我这里,你就不用去找别人了。 陆雪朝:(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 噗呲—— 利刃入肉的声音。 屏幕里跳出一张绝美的CG图,连bg都变得凄美悲怆。 清冷如画的青年披着墨色长发,紧紧抱住另一个只着亵衣的男人。他手中攥着剑柄,剑身从男人的后背狠狠穿过,从前胸透出,没入青年的心脏,血染白裳。 他们的心被同一柄剑扎穿,银白剑身染上两个人的心头血,鲜红欲滴,至死都紧紧相拥。 陆雪朝:(阖眸微笑)我们自由了。 画面暗下,跳出一行:您已死亡,死因【皇后刺杀】 第2章 冷宫 万嘉人都傻了。 皇帝在图中只有一个背影,抱着怀里的青年,看不见脸上神情。陆雪朝的神色却无比清晰。他眷恋地靠在皇帝肩头,阖上双眼,睫羽轻敛,容色苍白,唇红如血。自万嘉放飞自我广开后宫后,陆雪朝再也没有笑过,此刻唇角却含着清浅笑意,一如初见时的温柔。 ——如果不是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还沾着血,昭示他刚用一把剑贯穿两人心口的话,这幅画其实称得上温馨甜蜜,宛如一对恋人间最亲密的依偎。 但现在就只有凄艳,凄艳到令人惊悚。 万嘉:我看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这游戏有bug!”万嘉气得一摔鼠标,“武力值20的角色为什么能成功刺杀武力值100的我啊!这合理吗?” 直播间弹幕被一大串哈哈哈刷屏。 【早有预料。又一个被陆雪朝杀死的,新人总要在陆雪朝手里死一次,无人生还。】 【陆雪朝就是bug啊,皇帝武力值100,其他刺客来刺杀全都被反杀。只有陆雪朝,一刺一个准,从没失手。】 【陆雪朝是这个游戏最大的反派,不仅帝线里会弑君,我玩妃线不知道在他手里死了多少次,无数次读档重来,简直心理阴影。】 “好了游戏结束,今天直播够久了,该下播了。”万嘉郁闷地看了眼时间,“明天这个点不见不散,再来一局,我不信活不到结局。” 他关掉直播,立刻就去网上搜索《相见欢》的攻略。 不能再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了! 万嘉感觉自己很委屈。他也没有特别冷落皇后,还是三天两头跑去找他聊天,宠爱值还维持在60以上,怎么就要被杀了?他封的那个贵妃就贴心得很,60的宠爱值都对他感恩戴德天天心情愉快,哪像皇后那么难搞。 他搜索到《相见欢》的游戏论坛,这里都是游戏玩家发的帖子,闲聊、吐槽、攻略应有尽有,万嘉直接点进一个置顶加精的攻略帖。 攻略做的十分齐全,万嘉认真做功课,力求明天一定要在直播间观众面前打出完美通关。 皇帝一共有五项数值,心情、容貌、才华、武力、勤政。其中心情值十分鸡肋,玩家初期一直没发现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当玩家沉迷美色不去上朝时,皇帝会焦虑愤怒;玩家宠幸陆雪朝以外的其他人时,皇帝会厌恶抗拒;玩家随意惩罚陆雪朝时,皇帝会心痛愧疚。但也仅此而已,不会有任何剧情上的改变。 后来有玩家发现,皇帝的心情会影响容貌值。如果皇帝心情保持愉快,就永远魅力四射。一直郁结于心,就会气色不好,形容颓废,不修边幅。让皇帝开心起来可太难了,必须同时达成至圣至明和独宠皇后两个条件才行。基本没玩家会这么干,毫无游戏体验。 但问题不大,让太医院调一颗养颜清心丹就能解决。 所以工具人皇帝的心情如何无人在意,操控皇帝的是玩家,玩游戏玩家自己开心最重要。 而容貌、才华、武力这三项,起初都是满值,但容貌不开心会衰退,才华不施展会湮灭,武力不实战会荒废,可以通过太医院、藏书阁、演武场来刷这三项数值。数值越高,对应后妃的好感也越容易刷。比如有的妃子是个终极颜控,有的妃子喜欢诗词歌赋,有的妃子热衷比武切磋,提升自己有助于追求美人。 ——如果一无是处,那就只有保持专一时的皇后会爱你。要是连专一都做不到,可以达成成就【万人嫌】。 其中武力值这项,攻略中重点强调,务必要保持在90以上。当然,如果勤政值能一直保持60以上的话,当他没说。 勤政值共分为七档。1~19昏庸无道,20~39不理朝政,40~59消极怠工,60~79励精图治,80~99治国有方,100至圣至明。如果降到0,恭喜你,你亡国了。 勤政值需要通过上朝来刷。身为一个后宫游戏,玩家并不需要正儿八经地治国理政,除了偶尔触发异国和亲、将大臣收进后宫之类的特殊剧情,这游戏的朝堂玩家是没有操作空间的。所谓上朝,就是去一下前朝,听一声万岁,打卡完就直接下朝走人,收获勤政值 1。 但大多数玩家沉浸于温柔乡,根本不理朝政,连早朝都懒得去上。当勤政值下降到60以下,皇后就会拒绝侍寝,此外还会触发社稷动荡、民怨沸腾、治安紊乱、刺客刺杀等一堆debuff,时不时就得遭一回生命危险。这时候武力值就很重要了,拥有90以上的武力值可以反杀一切刺客,除了陆雪朝。 一看到陆雪朝这个名字,万嘉立刻打起精神做笔记。 攻略中提到,陆雪朝是个bug一样的存在,是唯一能以20武力值的战五渣实力杀死100武力值皇帝的刺客。不少玩家跟官方反馈过,但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只要皇帝后宫人数>1,勤政值<60,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就一定会触发陆雪朝刺杀事件。并且陆雪朝刺杀时间不固定,可能熹朝第三年,也可能熹朝第十年,玩家压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宰,就像头顶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剑,只能提心吊胆地时时刻刻存档,避免被一剑带走后一切重来,半天白玩。 如果后宫人数>1,但勤政值在60以上,会触发另一段特殊剧情。那段剧情里,陆雪朝拭剑自语:“本欲杀负心人,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虽负我,却未负天下人。”随后直接自刎,不会来刺杀皇帝。 然而玩家大都是又花心,又昏庸的。当勤政值下降为0,会触发异国进攻事件,达成【亡国之君】结局。打出这种结局的玩家不在少数。后宫游戏,快乐就完事儿,做及时行乐的昏君要比辛辛苦苦的明君快乐多了。 想要在快乐的前提下避开陆雪朝的死局,就只有一个办法,先一步送陆雪朝去死。 解决方法其实也挺简单,后妃是有惩戒选项的,轻则抄书罚跪,中则掌嘴降位,重则打入冷宫,废为庶人。 而打入冷宫后,又有复位、赐死两个选项。一般妃子进了冷宫,没有皇帝复位是永世出不了冷宫的。但陆雪朝不同,他入了冷宫还是能逃出来刺杀皇帝,也不知道他20的武力值是怎么避开重重侍卫把守的,简直防不胜防。 在陆雪朝手上吃过亏的玩家们重生归来,都毫不犹豫地开局就将陆雪朝打入冷宫,当即赐死,永绝后患。 虽然很可惜,毕竟后宫再难找到比陆雪朝更好看的美人,可谁让这是个带刺的蛇蝎美人呢。 万嘉查完攻略,退出帖子,就看到首页另一个十分醒目的标题——【救救妃线玩家!管管陆雪朝!】 万嘉顿时感同身受。陆雪朝独占欲那么强,在帝线都能弑君了,在妃线还不得杀疯了? 他好奇地点了进去。 这是个关于陆雪朝的吐槽贴,贴里聚集了大量妃线玩家,都是陆雪朝的受害者。 【求求官方改改主控被翻牌的概率吧!不求狗皇帝独宠我,雨露均沾总要吧!狗皇帝翻十次牌六次都是陆雪朝是怎么回事?还有四次我和其他人均分。官方是知道玩家每次都会用SL大法疯狂读档,读到狗皇帝翻自己为止的吧?侍寝概率这么低太浪费时间了。】 【其他人倒还好办,那些妃子全被我弄死了,整个后宫只剩下我和陆雪朝。你以为我被翻牌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了?哈哈,这下狗皇帝十次有九次都选陆雪朝。还有一次是和我睡吗?不,他一个人在书房他妈的批奏折。】 万嘉提问:【那怎么不弄死陆雪朝?】 很快就得到一群回复。 【一看就是帝线玩家,帝线里你是皇帝,位高权重,当然可以轻易赐死他。但妃线我们一开始只是个小男宠,他是皇后,能拿他怎么办?】 【妃线有宫斗系统,高位妃子可以把低位妃子磋磨死,低位妃子也可以通过暗害诬陷等手段把高位妃子拉下马,我以为自己能站在食物链顶端一个个铲除异己,但陆雪朝直接脱离食物链了。他心计高得离谱,普通栽赃嫁祸根本陷害不了,我一搞事就会被他查出来治罪,各种投毒暗害他也都能发现,还反过来送走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死在陆雪朝手上,这是我玩过最难的宫斗游戏。】 【过来人说一句,就算他被陷害成功,皇帝也根本不会重罚他。我在千方百计陷害陆雪朝无果后,终于用了氪金道具巫蛊娃娃,系统设定陷害成功率百分百。巫蛊在长黎国是铁打的死罪,但狗皇帝最多给他禁足,然后搬到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这叫尼玛的禁足,这不是同居吗?妈的同样的罪名狗皇帝就直接赐死我了。】 【楼上你没get到巫蛊娃娃的正确用法。你陷害陆雪朝对别人用巫蛊没用,皇帝顶多禁足,你直接对陆雪朝使巫蛊之术,咒他暴毙,他就没了。npc再聪明也反抗不了游戏设定。我就是这么咒死陆雪朝的,皇帝直接心情抑郁,一年没进后宫。】 【只有氪金道具才能铲除陆雪朝……那不就是逼氪么?陆雪朝简直是妃线玩家天敌,其他npc后妃会互相乱杀,只有陆雪朝,他根本不care那些npc,次次精准针对主控,我都还没开始得罪他,已经被他设计赶出宫好多次了。】 【心累了,这游戏也别版本更新了,越更新bug越多。我知道宫斗游戏前期需要一个盛宠加身的反派boss,但陆雪朝这个boss也太难打了。究竟我是主角还是陆雪朝是主角?我是来和皇帝谈恋爱的,不是来看皇帝和陆雪朝谈恋爱的。要不是画风实在戳我早就弃游了。】 妃线玩家怨声载道,仿佛陆雪朝是他们的地狱。 万嘉:“……” 妃线玩家恐怖如斯,为了让皇帝只宠幸自己就血洗后宫什么的……听起来就很病娇。陆雪朝是想独占皇帝就杀死皇帝,玩家们是想独占皇帝就杀死整个后宫,一时分不清谁更丧心病狂。 不过游戏就是为了开心,也没人会在游戏里做道德标兵。在妃线大杀四方就和在帝线大开后宫一样,坏是真的坏,爽是真的爽。 第二天,万嘉准时开播。上一个档已经be,他又重新开了一个,从头玩起。有了前车之鉴,他对这次的游戏已经胸有成竹。 登基第一天,万嘉毫不犹豫地把陆雪朝送进冷宫。 弹幕留言划过。 【主播是不是昨晚下播后偷偷查攻略了?】 【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说未知的才有期待,结果等来皇后刺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唉,虽然说已经把陆雪朝打入冷宫无数次了,每次看他这副受伤的样子还是不忍心,他长的是真好看啊……】 画面里,陆雪朝微怔,慢慢垂下头,眼眶微红:臣何罪之有? 美人含泪质问的样子很惹人怜惜,可惜万嘉已经不会动容——男人,你错就错在上一局杀了朕。 冷宫里有赐死选项,毒酒、匕首、三尺白绫。万嘉望着那张谪仙般的脸,犹豫片刻,有点不忍心下手。 毕竟是上一个档独宠了一年的纸片人。 要不还是先放他一马?留在冷宫当花瓶也赏心悦目。这次记得随时存档,万一陆雪朝还从冷宫里逃出来刺杀,他读档回去再杀不迟。 这么想着,万嘉放弃赐死陆雪朝的念头,转身离开冷宫,边走边感叹,他真是心慈手软。 此后,万嘉把冷宫里的皇后抛之脑后,又开始愉快地纳美人收后宫,还谨慎地隔几分钟就存一次档。兢兢业业玩到熹朝三年,第二波选秀男宠刚入宫,他正美滋滋地翻牌子时—— 电脑忽然出现一阵数据错乱,紧接着瞬间黑屏。 万嘉一愣,没忍住爆了句粗:“卧槽!我的存档!” 这台上了年纪的电脑终于不堪重负,彻底报废。 混乱的数据揉成一团乱流,席卷向某个失去人为干预的时空…… 第3章 竹马 长黎国,皇宫,紫宸殿。 书案上的奏章高高叠起,一只修长的手攥着折子。身着绛紫锦袍的青年坐在桌前,凤目低垂,风流俊美,贵不可言。本是极锋锐的眉眼,然却眉头深锁,薄唇紧抿,神情森冷阴鸷,似压抑甚久,夹杂几许心力交瘁的恹恹病态,令这浓颜有三分黯淡。 紫乃至尊极贵之色,象征帝王,着紫衣者,必为天下掌权之人。 高高在上的君王却知道,他不过是囚于宫闱的一头困兽,挣扎嘶吼至绝望,也无人能听见呐喊。 世人羡帝王掌控天下权柄,殊不知帝王自身也受无形之人掌控。 年少有为,东宫时便治水患歼乱党又如何?昔日太子何等意气风发,英武不凡,一心为国为民大展宏图,誓要与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百官推崇,万民爱戴。 而今长黎群臣百姓,只知当今陛下昏庸无道,沉迷美色,将结发皇后打入冷宫,是个三年不上朝的——昏君。 “陛下。”云珞低声提醒道,“您该翻牌了。这月选秀结束,宫中又多了几位公子,您该挑他们侍寝后册封位分。” 他模样阴柔秾艳,雌雄莫辨,并不逊色于六宫粉黛。只是这等颜色,也不能叫九五之尊侧目半分。 谢重锦冷淡垂眸,盘上绿头牌琳琅满目,都是进宫三年的老人,他至今也懒得记名字。至于新来的什么张公子王公子,更是看一眼都欠奉。 总归他想要的人不在这里。 他的清疏,他的雪朝……他刻在年号上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不在这里。 他甚至没办法与他相见。 垂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痛苦之色,攥着折子的手发紧到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时至今日,都无法理解,自己究竟为何会沦落至这般境地。 – 谢重锦与陆雪朝自幼相识,乃竹马之交。 陆雪朝是相府嫡子,出身显赫,六岁起为太子伴读,常出入上书房。 起初,谢重锦其实并未注意到这小伴读。太子身边环绕的世家子弟众多,伴读并非只有陆雪朝一个。长黎国规,皇后可干政,辅佐陛下治国,而后妃不能。不少官宦人家都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自家孩子从小就送到太子殿下身边,混个竹马情分,万一日后成了太子妃,那就是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谢重锦年幼,然习多了帝王心术,对这些所谓玩伴背后的弯弯绕绕清楚得很。这些稚子或许还不知道身上背负的使命,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来陪太子读书,谢重锦却看透那些伴读背后家族打的主意,是以并不对任何伴读亲近。 尽管总被一群人簇拥围绕,小太子却是一个真正的玩伴都没有。 陆雪朝倒是悟出家里的意思,但并不打算行动。 他自认有些才华,将来靠自己考取功名,为官入仕,像父亲一样位极人臣,也能报效家国,何必走一条去做皇后的捷径? 他也懒得和别的孩子那样,围着太子曲意逢迎。太子殿下瞧着亦有些城府,对那些伴读恐也只是逢场作戏,去了也是白费功夫。 每当下课休息,其他世家子弟一窝蜂似的去讨好太子,陆雪朝就默默去寻夫子提问解惑,并不去凑那个热闹。 但谢重锦还是注意到了他。 因为太傅夸他太多次了。 谢重锦生来便是太子,被寄予厚望,受皇家教导,三岁识字,四岁习武,本是超出同龄人一大截的天才。然见了陆雪朝,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旁的稚童还在一笔一划学认字时,陆雪朝已能作诗文,出口成章,课上举一反三,将太傅问得哑口无言,亦是常有之事。便连桃李满天下的太傅都惊叹,陆雪朝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聪慧的,太子殿下亦要逊上三分。 谢重锦素有神童之称,从小到大就没逊色于人,东宫之尊也将他养出轻狂傲气,闻言自然不服,要与陆雪朝一较高下。 结果是输得一败涂地。 小太子大受打击,才学比不过,便微扬下巴:“孤要与你比武。” 陆雪朝一顿,回答:“好。” 谢重锦心想这人文采这样好,武功定也不赖,他当全力以赴,因而一拳虎虎生风,下手并未留情。 谁知陆雪朝竟未闪避,生生受了一拳,面上浮现一抹伤痕。 其余围观的世家子弟立刻阿谀奉承道:“太子殿下打得好!” “太子殿下威武!太子殿下武功真好!” 被一片夸赞声环绕的谢重锦却并不开心,冷冷喝了声:“都闭嘴,退下!” 欢呼声顿时一静,众世家子弟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谢重锦望向陆雪朝,凝眉道:“为何不躲?输是孤技不如人,你无需让着孤。” “不是不躲,是躲不开。”陆雪朝平静道,“我并未习武。” 谢重锦惊讶:“那你答应与孤比武作甚?孤又不是爱胜之不武的人。” “入宫前家父叮嘱过,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陆雪朝如实回答。 “……你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还不知变通?”谢重锦看着陆雪朝脸上的伤痕,莫名有种欺负邻家弟弟的愧疚感,不自在道,“你过来,孤给你擦药。” 陆雪朝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来便可。” 谢重锦挑眉:“这会儿又不知道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了?” “……”陆雪朝慢慢挪过去,乖乖仰起脸。 谢重锦比他略高半个头,低头正好能为陆雪朝上药,距离近在咫尺。看着陆雪朝玉雪可爱的脸,清凌凌水润的眼,和因为疼痛微微皱起的眉,谢重锦心中纳闷,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还有个长得这么可爱的伴读? 谢重锦不由捏了捏陆雪朝的脸蛋,眼睛微微睁大。 好,好软。 皮肤又白又软,五官精雕细琢,瓷娃娃也就是如此了。 “……殿下?”陆雪朝被扯动伤口,眼中泛起一丝水汽,声音也软软糯糯。 “咳咳!”谢重锦回过神,收回手,一本正经地问,“你几岁了?” “六岁。”瓷娃娃说。 “那孤比你大一岁,你要叫哥哥。孤字怀允,你叫怀允哥哥也可以。”谢重锦本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玩笑的性子,不知怎的,就是很想逗逗这瓷娃娃。 许是陆雪朝和他一样,有远超同龄人的聪慧,让他有平等交谈的兴致。又许是他伤了陆雪朝,心存歉疚,不由自主想对人好一些。 长黎国的男孩生来就要取字,唯有亲近之人可唤。谢重锦是太子,世上敢唤他字的人只有陛下与皇后。 陆雪朝迟疑一瞬,觉得这不合规矩。 “不能忤逆太子殿下命令。”谢重锦又拿这句话压人。 “……”陆雪朝妥协道,“怀允哥哥。” 谢重锦被瓷娃娃软软地唤声哥哥,心被可爱到起飞,面上仍沉稳道:“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 陆雪朝说:“清疏。” “好,清疏弟弟。”谢重锦给他上完药,捧着他脸细细端详,问,“为何不习武?习武能防身,你长得这般可爱,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欺负我的人只有你。 陆雪朝腹诽,又乖巧回答:“体弱多病,父君不让习武。” 谢重锦一愣,忙问:“什么病?” 陆雪朝摇头:“无甚大病,只是身子骨弱,常风寒头疼。” “既是身子骨弱,就更该习武强身健体了。”谢重锦道,“回头孤让太医给你开方子养身体,也教你些锻体之术。” 陆雪朝想了想,还是应道:“好。” – 那日之后,陆雪朝便与其他伴读不一样了。 谢重锦去哪儿都爱带着他玩,读书,演武,蹴鞠,甚至邀陆雪朝夜宿东宫,抵足而眠,形影不离。 其他伴读羡慕嫉妒恨,但也自知比不上陆雪朝。无论家世、样貌还是才华,陆雪朝都是一等一的好。太子殿下看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谢重锦有了真正的挚友,也就疲于应付其他狐朋狗友,去皇后跟前一提,陆雪朝从此成了谢重锦唯一的伴读。 时光荏苒,六七岁稚童,眨眼便成十六七岁少年。 春日融融,踏青乏累时,陆雪朝会伏在谢重锦背上休憩;夏日炎炎,闷热难耐时,谢重锦会纡尊为陆雪朝打扇;秋风瑟瑟,夜色微凉时,陆雪朝会邀谢重锦月下共饮;冬雪茫茫,足不出户时,谢重锦会枕在陆雪朝膝头看书。 东宫上下的人见了,都道太子殿下与陆家公子的感情未免太好了些。 儿时郎骑竹马,两小无猜,少年又是一道放歌纵酒,志同道合。少年太子已锋芒毕露,明媚张扬,脑内是流芳百世的治世经,胸中是造福万民的凌云志。自十五岁便接连做出治水患、除奸党两项大功绩,民间声望极高,可谓春风得意。 陆雪朝亦出落得仙姿玉色,风骨卓绝,多智近妖,是谢重锦麾下第一军师。谢重锦功勋赫赫,少不了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此二人皆是惊才绝艳之辈,组合在一起更是所向披靡,甚至引得别国心生忌惮。年少便已如此政绩出色,若他日谢重锦为君,陆雪朝为相,长黎国还不得压得别国抬不起头? 不是没有人想离间这一对挚友,只是还没付诸行动,就传来谢重锦向皇帝请旨赐婚的消息,求娶陆雪朝为太子妃。 这下确实不是挚友,成了挚爱。 相伴十载,从幼年稚气到少年意气,于情窦初开之际,生两情相悦之意。 – 成亲那夜,谢重锦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陆雪朝褪了那身鲜红嫁衣,肤如凝脂,白如细雪。 谢重锦身子僵得不行,手心渗出细密的汗。弯弓搭箭都不会抖的手,此刻竟解不开一枚衣扣。 陆雪朝清冷的容色在烛光映衬下显出一抹明艳,含笑道:“怀允是嫌我烫手?” 谢重锦不敢去看那艳色:“不是。” 陆雪朝语气轻柔:“那怎的不来抱我?” “明明小时候,冬日里同榻而眠,太子哥哥总爱抱我,借口为我暖身……” “那不是借口。”谢重锦立刻道,“你身子冰凉,容易风寒,我是真的想为你暖身。再说了……那时都还小,能有什么想法……” “哦?”陆雪朝语调一扬,“那现在不小了,今时今夜洞房花烛,太子哥哥就没什么想法?” “还是……非得要我主动才成?” 谢重锦被撩拨得上火,紧张劲儿缓过去,侧首就勾了人下巴凶狠地去吻他,真沾到那瓣唇却又放柔,近乎虔诚。 陆雪朝擦过他唇畔,别过头:“我不吃药。” 谢重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长黎国男子嫁人后新婚夜时都要吃的生子药,吃了会有受孕体质。 “那就不吃。”谢重锦依他。 “以后也不吃。”陆雪朝得寸进尺。 长黎国是男儿国,男性生子终归与女子不同,是剖开肚子生取孩子,也没有止痛的药,不知多少男子死在分娩时。陆雪朝是极怕疼的,这事他堪称恐惧。 这话极其荒谬。谢重锦是太子,将来是皇帝。陆雪朝不愿意生,皇帝还可以找别人生,然而谢重锦是绝不会找别人的。他这话等同于绝了皇室正统血脉。 就算以陆雪朝的才智谋略,对长黎称得上肱股之臣,这般言论说出去也是要被唾骂自私的。 谢重锦却并不觉得陆雪朝这话有多任性,仍是纵容道:“好。” 陆雪朝抬眸,似笑非笑:“这都应下?那子嗣如何?你日后是要当皇帝的,前朝那些大臣把礼数看得比命重,我没有子嗣,定会让你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他们怎么看与我何干?”谢重锦不悦道,“我只听国事,不听家事。” 陆雪朝道:“帝王后宫,从来都不只是家事。多的是利益牵扯,势力平衡。” 谢重锦道:“只有庸君才需要用后宫平衡朝堂,要做明君,就不能受制于人。” 他四下张望了会儿,附耳低声道:“我连年号都想好了,就叫熹朝。朝是你的朝。你是生在雪夜过后,朝霞漫天之时,我也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从熹微破晓,朝霞初生,走到黄昏暮年,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雪朝笑了:“你也不怕被骂昏君。” “要骂便骂。我听说生子极疼,并不愿让你受这苦,若你喜欢孩子便罢,否则我原本就不打算让你吃这药。子嗣从宗室里抱一个过继便是,还愁皇位无人继承?”谢重锦眉眼间是少年轻狂,却又有认真之色,“昏君不昏君的,那是看是否国富民强,又不是看皇帝有几个妃子,几个儿子。你我携手,来日定能让长黎国力昌盛,海晏河清,世人只会夸盛世明君。” “倒是你,那般怕疼,待会儿可别哭得厉害,叫我也心疼……” …… 少年血气方刚,真将陆雪朝折腾得快死了。 翌日陆雪朝披着凌乱长发,垂眸哑声道:“殿下嘴上说心疼,动作倒不见半分心疼。” 谢重锦黏糊地搂住他,耳鬓厮磨间又有些情动:“这不是……娶了自小喜欢的心上人,一时激动,情难自禁……” 陆雪朝冷静道:“敢问殿下,何时情能自禁?” 谢重锦认真思索,笑答道:“清疏在怀,此生恐难自持,定珍之爱之,随身带之。” 陆雪朝神色不变:“殿下可以滚了。” 谢重锦挑起陆雪朝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一夜夫妻百日恩,太子妃怎这般不客气……” 陆雪朝客气道:“殿下请滚。” “孤偏不滚,太子妃可还有气力?孤为你绾发……” …… 世人皆知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非凡,只是太子妃并无所出。 因太子护着,太子妃也非一般人物,成亲时日不算长,无人置喙此事。 又一年,太子十八岁,皇帝突生恶疾,病来如山倒,不到三月便撒手人寰。 永昌二十四年七月,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改年号熹朝。 太子妃陆雪朝封皇后,授凤印凤袍,凤仪天下。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第4章 傀儡 登基那日,天还未亮,宫人们早已捧着面盆巾帕在外等候,只等新帝起身,便鱼贯而入地进来伺候。 陆雪朝亲自为谢重锦更换上朝服,整顿衣冠,又扶正那头上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冕冠,抬眸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一眼。 隔着十二珠旒,一身冕服,儿时竹马、少年知己、枕边爱人的影子突然遥远陌生起来,变成眼前这个威严肃穆的尊贵帝王。 陆雪朝微微恍然,心中忽生一股莫名的不安。 然当谢重锦垂眼对上他视线,满目柔光,眼带笑意,熟悉神色与旧日身影重叠在一起,似乎又都没有变。 许是他想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陛下登基。”陆雪朝压下心绪,勾唇祝愿,“臣祝吾皇万岁,长乐无极,吾国永昌,万民安康。” 谢重锦攥住他的手,含笑道:“也要皇后相伴在侧,一同为国为民,朕方能长乐。” _ 登基大典繁琐又冗长,又要和封后大典一同举办,仪式隆重,费时费力。从天不亮的寅时开始准备,直到日头毒辣地高照,礼官还在滔滔不绝地念着新帝登基的贺词。 高台上的少年帝王无聊得想打哈欠,身边的陆雪朝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提醒:“陛下,注意仪容。” 泉水般清冽的声音入耳,困意与躁意一扫而光,谢重锦瞬间端冕凝旒,连身姿都挺拔些许,轻咳一声:“多谢皇后提醒。” “不过这礼官废话也着实太多了些……这朝服厚重,日头毒辣,你这身子站这么久可受得了?”仗着高台与台下站的百官相隔甚远,讲话落不进旁人耳朵,谢重锦光明正大地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跟陆雪朝说起悄悄话。 “陛下……”陆雪朝无奈,“一生一次的典礼,忍忍便过去了。” 谢重锦目不斜视,嘴上仍闲不住:“那清疏与我说说话,听见清疏说话,我才不觉得难熬,这日头晒得我上火。” 陆雪朝略一沉吟:“……那,怀允午膳想不想吃莲子羹降降火?” 谢重锦愉悦道:“又是清疏亲手做的?清疏做的东西,我当然都想吃了。” …… 底下文武百官还在被烈日摧残,仍辛苦地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生恐在重要场合行差踏错,殊不知台上的帝后已经在聊午饭吃什么了。 两个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流逝飞快。等礼官唱词终于结束,接了传国玉玺,受完群臣跪拜,从此就正式是皇帝与皇后。 _ 大典结束后,百官都等着谢重锦下诏令。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大赦天下,以示新皇仁德。 御书房中,谢重锦正在拟诏。 大赦天下是每个新皇都会做的事,赦免一切牢中罪犯,抹消犯罪记录,给罪犯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谢重锦不打算打破这个规矩,但也要做点改动。 若真是无差别全部赦免,对犯人是仁慈了,对被那些犯人害过的受害者却是一种残忍。谢重锦正在拟三不赦——罪大恶极者不赦,不知悔改者不赦,服刑未半者不赦,确保犯罪需要付出代价。 他拟完诏,将诏令交给云珞去颁布,向来对他的命令忠实行动的云珞却第一次面露迟疑,随即跪下:“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谢重锦知道自己对大赦天下的改动并无先例,然他开了这个先河,后人不就有先例可循了么?古来大赦天下,不知放出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又不知令多少人有冤无处诉,他早觉得该改一改了。 云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语气中的惊愕却掩饰不住:“您当真……要废了皇后殿下?” ……什么? 谢重锦一时没听明白。 “云珞服侍陛下多年,并不觉得您对皇后殿下没有真心。”云珞从不多话,今日话却格外多,也是觉得陛下行事实在荒谬,荒谬到超出他的理解,“您若只是利用皇后殿下身后的丞相一党登位,今日不办封后大典便是。何必午时封后,晡时废后,如此实在过于羞辱。陛下……陆丞相是忠臣。” 谢重锦越听越古怪,将云珞手中诏书夺回,定睛一看,神色一震,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竟是一道废后诏书。 诏书上写,皇后德行有亏,废去皇后之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写的明明是一道大赦天下的诏书。 谢重锦想将圣旨撕了,这柔软布帛竟如钢铁一般,纵使用上内力,也难以撼动分毫。 见无法损毁这圣旨,谢重锦干脆重新写了一道。方才没注意,这回才发现,他心中想的是大赦天下,提笔写的却是废后诏书。 谢重锦不信邪,圣旨写了一道又一道,心中越来越惊骇,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他想写的分明并不是这个,可仿佛有什么人无形中操控了他的身体,逼他只能写出废后诏书。谢重锦握着毛笔的手颤得厉害,一笔一划努力想写出“大赦天下”四字,最后纸上浮现的却都是…… 打入冷宫。 谢重锦又惊又怒,气上心头,拂袖将那些圣旨都扫落于地。 云珞见那被扔了一地的废后圣旨,微微蹙起眉。 看样子,陛下确实对皇后殿下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废了他。 难道以往……陛下对皇后殿下的宠爱都是假象? 那陛下也演技太真,演得他竟未看出半分。 云珞沉默片刻,慢慢捡起一副圣旨,缓声道:“诺。奴这就去重雪殿向皇后殿下……不,陆庶人宣旨。” 他只忠于陛下,尽管陛下这次的命令实在让他无法理解,他也只管照办便是。 谢重锦仍处在突然身不由己的震惊中,见云珞拾了圣旨要走,当即就要喝止——不许去! 然那声呼喊生生哑在嗓子里,谢重锦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去宣吧。” …… 谢重锦快被这突来的怪异逼疯了,满心怒火,无从宣泄。 究竟是谁,突然接管了他的身体? 云珞办事效率高,对他从令如流,这本是一个优点。然而现在,谢重锦恨透了这个优点。 他无法发声,只能随云珞一道前往重雪殿,试图阻止。 陆雪朝见了他,笑意盈盈地上前来见礼。 若是平常,谢重锦定然早已上前一把扶起他,他们之间从来无需讲究那些虚礼。 可现在,他脚步定在那里,宛如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云珞打开圣旨,掩去复杂神色:“皇后听旨。” 陆雪朝略微好奇地看了谢重锦一眼,配合地跪下接旨。 这是要给什么惊喜?多大的赏赐,还劳他专门拟道圣旨。 然而听到云珞宣读的圣旨内容后,陆雪朝神色越来越淡。 他起身走上前来,站在谢重锦面前,定定看他片刻,突然一笑:“陛下,玩闹也不是这样玩儿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了。” 他在等谢重锦给一个解释。 谢重锦无从解释。他身体不能动弹,口舌不能言语,连提笔写字都不受自己控制。 两人静静对视了很久。 察觉到谢重锦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陆雪朝微怔。 他垂下头,慢慢红了眼眶,良久,才轻声问:“臣何罪之有?” 彼时,陆雪朝只是个十七岁少年。 自小被谢重锦宠惯了,再深的心计,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委屈。 他也并不想掩饰,发红的眼睛倔强地望着谢重锦,水光潋滟的眼底含着清泪,看得谢重锦心疼不已,方寸大乱。 陆雪朝当然没有罪。谢重锦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昨天一切还好好的,他们还一起憧憬着光明灿烂的未来,今日就横遭变故,阴霾笼罩,荒唐至极。 陆雪朝始终没有等到答案,双眸渐渐黯淡,一言不发地被带去冷宫。 谢重锦焦躁不已,再次跟了上去。 他发现,就算他不走,这具身体也会自动前去冷宫。就好像不只他想去冷宫见清疏,那个无形的操纵者也要去冷宫似的。 可操纵者去冷宫做什么呢? 谢重锦不敢深思。 冷宫是个破陋屋子,被褥是潮的,食物是馊的,在这儿待久了的前朝妃子,大都是疯的。 陆雪朝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他进了冷宫,也依然冷静。他对谢重锦的行为很不解,可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久待。 十年的情分……怎会有假。若是有假,他怎会分辨不出。 谢重锦匆匆赶来。他有一万句话想对陆雪朝解释,想说自己身不由己,想道歉对不起吓到了他,想抱他吻他安抚他。 ……想好好爱他。 事实却是他身形分毫未动,居高临下地望着陆雪朝,说出的话也变成了毫无感情的—— “赐死他。” 谢重锦和陆雪朝身体同时一僵。 陆雪朝抬头,轻声问:“陛下当真……绝情至此?” 谢重锦无法诉说那是怎样一种难过无力。他突然明白,那幕后掌控之人来冷宫,是要赐死陆雪朝。 他几乎想转身落荒而逃,可脚步被钉在原地,未能挪动分毫。 云珞也未想到陛下能如此狠心,枕边人说废就废,说杀就杀。 但陆雪朝已是庶人,皇帝想杀一个庶人,易如反掌。 宫人很快备好毒酒、匕首、三尺白绫,请谢重锦决定用哪样。 谢重锦哪样都不想用,他只要他的清疏平平安安。他望着那三样致命器具,眼中几乎流露出惊惧。 他看见自己抬起了手。 那个幕后之人会怎么选? 借他的手,要他杀死最心爱之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残酷的事。 求求你,不要选。 清疏是我想对他好一辈子的人。 你不能杀他。 少年太子,生性高傲,在他成为长黎皇帝的这一天,本该是最得意张狂的时候。却在一天之内,尊严扫地,傲骨折尽,在心底卑微祈求着他恨之入骨的操控者。 求他手下留情。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起了效,他突然听到自己说:“罢了,暂且饶他一命。” 谢重锦出了冷宫,看到天上依旧明媚和暖的阳光,突然打了个颤,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意。 他似哭似笑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死亡的人是他自己。 ……今日之事,太荒唐了。 _ 荒唐的事远不止如此。 那双看不见的大手并未就此撤离,他如被操纵的牵线傀儡,被迫做出更多荒唐事。谢重锦冷眼看着自己召幸男宠,大肆选秀,日夜流连后宫,逐渐荒废朝政。从圣贤明君逐渐堕落成无道昏君,被群臣指点,万民唾骂。 他也从愤怒,怨恨,绝望,到漠然麻木。 长黎国并没有真正去势的太监,入宫伺候的宫人都是服下一种暂时不举的药,等到了年龄放出宫,又或是被皇帝看上收入后宫,就能被赐解药。宫里安排的男宠,都是这么来的。 貌美的宫人很多,谢重锦从未想过去碰,连多看一眼都觉是对陆雪朝的背叛,操纵者却都毫不客气地替他收了。 他被人视作玩物,肆意折辱戏弄,心中恼恨至极,可却毫无办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操纵者并不能操纵他身体去真正宠幸别人。每次翻牌过后,谢重锦与侍寝者同处一室,便觉燥热难耐,腹生邪火,似中药般想要寻欢,亦无法踏出寝宫半步。但这冲动也不是不能强忍下来,每日每夜,都是谢重锦睡床,侍寝者睡榻,一直无事发生。 尽管忍得极难受,谢重锦也不愿去碰陆雪朝以外的任何人。帝王卧榻之侧,从来只有陆雪朝酣睡。 虽然在清疏和外人眼里,他早就是个负心人了。谢重锦自嘲地想。 这醉生梦死的日子,一过便是三年。 当初轻狂骄傲、不可一世的明媚少年,也终于日渐消沉、满腔怨恨、戾气丛生。 三年来,谢重锦无数次想去冷宫看望陆雪朝,疯了似的想念他,操纵者却似忘了陆雪朝,没有去冷宫一次。 谢重锦既想见陆雪朝,又怕见陆雪朝。 怕看到陆雪朝恨他的眼神,不敢面对。 怕操纵者一时兴起,再去冷宫,又是去赐死陆雪朝,那他宁愿不要相见。 谢重锦只能一次次吩咐云珞,要将冷宫多多修葺,夏天送冰块,冬天送炭火,吃食不可短缺,衣着也要添置,用度与皇后时无异。怕陆雪朝无聊,还送去一堆珍贵的藏书,几乎将冷宫打造成第二个重雪殿。 以至于三宫六院的莺莺燕燕,吃穿用度还没冷宫一个废后好。 有些事情并不会被操纵者限制,这是谢重锦慢慢摸索出来的经验。他行动受限,操控者不许他去冷宫,不许他去上朝,也不许他将清疏接出冷宫复位。但他改善清疏生活条件,把大臣召到书房议事,把奏折搬到寝宫批阅又是可以的。若非如此勉力支撑,长黎恐怕早已亡国。 云珞着实忍不住问:“陛下既放不下那位,何不将他接出冷宫呢?” 谢重锦很想顺水推舟:“那就这么办。” 然而这又触及到了禁制,他无法开口。 他的想法,对操控者从来都不重要。他被人玩弄于鼓掌,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何年何月不慎遭异国暗算中蛊,才会沦为玩物。他与清疏联手是对异国最大的威胁,所以对方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他誓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然暗中命云珞追查许久,都一无所获,至今不知受何人掌控。 宫里妃子越来越多,今年又选了一批进宫。越是热闹,谢重锦越觉冷清。 他这三年受控于人,流连花丛,终日召人侍寝,实则夜夜与那股邪火对抗,很久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又长久郁结于心,还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长黎国,气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 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想翻谁的牌也不是看他意愿,他的意愿从来只有一个,名为陆雪朝。 望着眼前的绿头牌,谢重锦丝毫翻牌的意思都没有。但他知道,之后他的身体会自动抬手做出选择,至于会翻谁,谢重锦一点儿也不在乎。 但这次,身体并未自动选择。 谢重锦眉眼露出嘲讽之色,那个流连声色的操控者终于厌倦,破天荒地选择独寝了? “今夜朕处理政务。”谢重锦淡淡道。 云珞道:“诺。” 谢重锦看着奏折,倏然捂嘴重重咳嗽几声。 “陛下可要传太医?”云珞立刻问。 “不必。”谢重锦闭了闭眼,“左不过是郁结于心、怒急攻心。你退下。” 一日不脱离那幕后黑手掌控,与陆雪朝相见,他这心病就一日不会痊愈。 云珞只得道:“诺。” 紫宸殿中霎时只剩谢重锦。他随手抽了本奏折,想起陆雪朝,又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失神片刻,他眸光垂落,视线忽然凝固。 只见这奏折上写的既不是任何一件家国大事,也不是早已看惯的痛批他昏庸的谏文。 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字。 相见欢。 游戏论坛。 第5章 存档 游戏……论坛? 这是何物? 骤然出现从未听过的词汇,谢重锦不解其意。他打眼看下去,漫不经意的神色收起,目色渐渐凝重。 【花了好几天终于把帝线打出风流帝王结局。所有陆雪朝以外的剧情妃都攻略完毕,能收的大臣全收进后宫,还活到六十八岁,是不是这游戏玩的最长寿的?】 【差得远,上次有个狠人,打出陆雪朝专属结局白头偕老,活到一百岁,还成了第一强国。剧情甜是甜,但走这条线要一百年不收后宫,勤政值刷到至圣至明,谁受得了?反正我受不了,就没见几个人打出这结局。】 【我就没活过三十岁。玩太嗨了总是忘记注意勤政值,正抱着美人睡觉呢突然夜郎国就打进来了,成了亡国之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在妃线受了委屈就去帝线泄愤。之前玩妃线有个嚣张跋扈的和亲皇子嘲笑我,我立刻开了个帝线的档,一直罚他降位他,然后赐死他,特别解气。呵,你以为你取笑的只是个男宠,想不到我还能当皇帝吧?】 【哪还需要重开个帝线这么麻烦,你在妃线就能报复回去。只要不停存档读档让皇帝只能宠幸你,宠爱值很快会刷上去,然后系统就自动给你晋位。等你位份比他高就可以随便折磨他了。我巫蛊咒死陆雪朝后就天天读档翻牌刷宠爱值,刷成了皇后,无聊得每天随机抽一名幸运妃子用刑,罚个几次对方要么身体病弱,要么抑郁成疾,很快就死了。因为宠爱值太高,皇帝都舍不得罚我。】 【我玩妃线懒得存档刷侍寝,皇帝翻谁牌我第二天就杀谁,迟早不用存档也只能翻我。】 【第一次玩这游戏,我以为陆雪朝是那种温柔白月光,谁知道是朵恶毒黑莲花。我不就是花心了点么?怎么还带因爱生恨刺杀的?辛辛苦苦玩了八年还没存档,突然就被陆雪朝一剑刺死游戏结束,我人傻了。】 【欢迎加入陆雪朝受害者大军,这边告诉你每个相见欢玩家都该人手一份的陆雪朝解决方法。如果是帝线玩家就开局冷宫走起,毒酒匕首白绫三选一,保你日后高枕无忧。如果是妃线玩家就氪金买个巫蛊娃娃,杀人无形一劳永逸,保证谁也查不出来哦。】 以奏折为媒介,《相见欢》游戏论坛里各个玩家的发言,都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跃然纸上,落入谢重锦的眼睛。 谢重锦一行行扫下去,一页页翻过去,面沉如水,冷凝成冰。 他并不完全理解内容的意思。这些……自称是玩家的人,他从未听闻,这些人却似乎对他们了如指掌,还将他们的性命视为蝼蚁,是可以轻易碾死无需放在心上的。 存档是什么?读档又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名词令谢重锦感到一丝困惑。 但他并不愚钝,通篇看下来,大抵能够触类旁通。 这三年的荒唐经历让谢重锦现在什么怪力乱神的事都敢想象,都能相信。他一直不知道那双无形操纵他的手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能在这些文字里找到答案。 游戏论坛…… 他们的人生,只是一场游戏?而操纵他的,就是这些自称为玩家的人? 谢重锦忽然醍醐灌顶,犹如在漫漫长夜中独行太久之人,一直困扰的迷雾突然散去,窥见一道霞光。 纸上言论陌生难懂,他却从字里行间感到刻骨铭心的熟悉,就仿佛这些事……他已经经历过似的。 还经历了无数次,才会带给他这样深的心悸。 可他分明不曾经历。 他登基只有三年,不曾像纸上所写,曾活到一百岁,还与陆雪朝白头偕老。他现在还活着,尽管活得不算好,到底是活着,未曾被陆雪朝刺死。长黎虽日渐倾颓,但他尚在苦苦支撑,哪里就被夜郎国攻入亡国了呢? 谢重锦忽然感到一阵头痛欲裂,恨不得拿头撞柱般的疼。他忍耐地闭上眼,扶住脑袋,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寝殿,狼狈地跌在床榻上。 他埋入枕中,任由自己被拉着坠入昏沉。 ……那似乎是个由无数的记忆碎片构成,很长很乱的梦境。 _ 起初是个美梦。 梦里是他和陆雪朝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的快乐时光。他们本该一直幸福快乐下去,直到他十八岁登基那日,谢重锦忽然发现身体有时候会不受自己控制。 他像是受控于人,明明想着去一个地方,身体却去了另一个地方,明明要做这件事,偏去做了那件事。他的意识存在,身体却已不被自己掌管,幸而那个操纵者大多时候都顺从他的心意,并未耽误他治国理政,也对陆雪朝一心一意,不曾另觅新欢。 就这样过了一辈子,直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临终弥留之际,陆雪朝靠在他肩头,突然低声道:“我总觉得……和我过完这一生的人,是你,又不是你。” “十七岁时,你还没登基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雪里玩闹,大雪落满我们的头发……那是不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共白头?” 说完这句话,陆雪朝就永远闭上了眼。 谢重锦怔了良久,陆雪朝离世后,他才重新能掌控自己已经衰老不堪的身体。 他并不知道那是因为玩家已经打出【白头偕老】结局,这辈子他自然也就不再被操控了。 他拥着怀里青丝成雪的爱人,轻轻回答:“现在是我了。” …… 又一世,仍是十八岁登基那日,谢重锦再次失去身体掌控权。 梦境色调由明媚转为暗沉。他背叛对陆雪朝的承诺,莫名其妙就开始选秀,热衷翻牌召幸后宫。谢重锦只想选陆雪朝,可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纠正,他最后翻开的,都是一个名叫林蝉枝的男宠。 他疑心是那男宠有古怪,为了验证猜想,谢重锦偶尔也会想试着翻其他人的牌,但最后侍寝的必然是林蝉枝。随后,他原本翻牌的人定会出事,或病逝,或被害,或含冤,连陆雪朝也会遭人暗算。只是陆雪朝技高一筹,总能察觉不对,避开险恶。 谢重锦并不在乎陆雪朝以外的其他人,但那些人除了是后妃,还是他的子民,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该被肆意残害践踏的。 谢重锦调查后发现是林蝉枝下的手,奈何每当想将其发落,行动便不受控制,无法下令惩治。 为了不使无辜者被林蝉枝所害,谢重锦不再翻任何人的牌,选择夜夜独寝。可无论如何,最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召林蝉枝侍寝,林蝉枝也依然草菅人命,乐此不疲。 他被迫独宠林蝉枝,被动晋升其位份,明知对方心狠手辣,滥杀无辜,颠倒黑白,也视而不见,不予追究。在外人眼中,就是他被下降头似的迷恋此人。 他的确是被下了降头。 谢重锦怕那人对陆雪朝动手,甚至不敢再亲近陆雪朝。 可林蝉枝还是不肯放过陆雪朝。 陆雪朝莫名暴毙那日,谢重锦在御书房中听闻消息,生生呕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帝王不顾仪容,几乎是飞奔到重雪殿,最终也只抱着陆雪朝冰冷的身体,颤抖地去抚他苍白的脸。 谢重锦恨意滔天,心知是林蝉枝所为,却找不出丝毫证据,被控制的身体也不会惩罚真凶,甚至还会为林蝉枝写封后诏书,立刻顶替陆雪朝的位置。 这是妃线玩家打出的【凤仪天下】结局。 这一世,谢重锦郁郁而终。 …… 后来许许多多世,梦境都是铺天盖地的无边血色。 他在登基第一天就将陆雪朝打入冷宫。与此世不同的是,他真的赐死了他。 或饮鸩穿肠,或匕首剜心,或白绫自缢……陆雪朝死在谢重锦面前的一幕幕,此后日日夜夜,都成了谢重锦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的心随着那一幕死去,身体仍旧被操控者牵着线,在酒池肉林中声色犬马左拥右抱,将国之栋梁都纳入后宫自取灭亡,在靡靡之音里腐烂颓败一蹶不振。 最终长黎国破,夜郎国的铁骑兵临城下,烽火烧得天空一片赤红。 玩家达成结局【亡国之君】 他在那一刻终得自由,望着满目疮痍的山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 终有一世。 谢重锦遇见来杀他的陆雪朝。 “永远睡在我这里,你就不用去找别人了。”陆雪朝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说。 ——是不用去找,不是不会去找。 “你就不会去找别人了”,是在控诉风流薄幸。 “你就不用去找别人了”,是在理解身不由己。 陆雪朝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谢重锦笑起来,眼里是解脱的快意。 陆雪朝持剑刺来那一瞬,谢重锦丝毫没有反抗。他被戾气浸染的眉眼温柔下来,抱紧怀里的青年。 自十八岁登基以来,他每一天都过得心不甘情不愿。 那一刻,他死得心甘情愿。 是他登基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生而自由,死后也将重归自由。 寒光凛冽,利刃穿心—— 达成结局【皇后刺杀】 _ 谢重锦从梦中惊醒,抚上心口,仍能感受到锥心之痛。 那痛并非是因为被陆雪朝一剑穿心。 谢重锦在床榻上枯坐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难以自拔,笑得眼角都沾上晶莹泪光。 倏然他止了笑,眸光阴冷,交织着极致的恨意与疯狂。 他突然理解了游戏存档的意思。 原来那被视为一场游戏,落在他人笑谈里,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爱而不得、荒唐可悲的一生,就是玩家的一个存档。 万千玩家,无数存档。 就是他们的生生世世。 第6章 觉醒 “王哥哥,公公说册封位份前不能在宫里乱走动,万一冲撞哪位贵人……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一名绿衣少年害怕地跟在另一名黄衣少年身后,不时左顾右盼,神情忐忑不安。 他们都是这一批刚选秀入宫的男宠,本该待在清风明月楼里,等侍寝后有了位份,才能在宫中肆意行走。但陛下昨夜并未召人侍寝,这让新入宫的公子们很是失望。 陛下夜夜流连后宫,偏偏昨晚破天荒地选择独寝,难道是这一批新人没一个入得了陛下的眼? 尽管陛下声名不好,有昏庸好色之称,但毕竟九五之尊,身份在这些少年眼里还是高不可攀的。何况听闻陛下年轻俊美,这比皇帝是个老头子要好得多,不少人都盼得他垂青。 王以明在家中就是个整日翻墙逃学的纨绔公子哥,他爹见他不是读书做官的料,一身皮相倒还算不错,就把他扔进宫里,万一得宠还能为家族发光发热。却不想王以明这胆大包天的性子,不闯祸连累家族就不错了。 王以明在家野惯了,在明月楼是一天也闲不住,这就偷偷溜出来,还强拉上最胆小怕事却又不善拒绝的林蝉枝壮胆。 “我知道,这不是挑最偏的路走么?这一路过来你可撞见过人?”王以明不以为意道,“小爷长这么大还没逛过皇宫呢,都到宫里来了,你难道不想看看皇宫长什么样?” 林蝉枝欲哭无泪——想看日后随时可以看,何必现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 “好看的都是贵人们住的地方,我们走这么偏,也看不见什么美景呀。”林蝉枝想努力劝说王以明,放弃逛皇宫这个念头。 “说的也有道理。”王以明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亮,“诶,你看前面那房子,我家都没这么气派,这不比咱们那明月楼好一百倍?不,一万倍!” 林蝉枝打眼望去,远远就见一座美轮美奂的华丽宫殿。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黄金作壁,白玉为阶。飞阁流丹连着亭台水榭,湖中游鱼绕着接天莲叶。各色花树栽满庭院,让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此刻院中海棠盛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像帝王为藏娇专铸的金屋。 林蝉枝目露惊叹。 “这是哪个宠妃住的宫殿吗?”王以明目瞪口呆,“是不是宫里最受宠的柳贵妃?” 他突然找到发奋目标似的,拍了拍林蝉枝肩膀:“小林子,你一定要争取受宠,早日带哥哥住上这么好的大房子。” 林蝉枝:“……” 林蝉枝:“王哥哥可以自己争取的。” “我不行。”王以明一脸痛苦之色,“我是被我爹给强送进宫的,根本不想侍寝。你有所不知,我其实是上面那个。” 林蝉枝:“……” 林蝉枝同情道:“苦了王哥哥了。” 二人谈话间,一阵风忽然吹过,将宫殿本就虚掩的窗子微微推开了些。 他们不约而同一愣,屏住呼吸,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到失语。 那是一幅极美的海棠春睡图。 只见高楼之中,一位容色倾城的美人长睫垂敛,修长如玉的手指支着脑袋,肌肤瓷白胜雪,乌墨青丝散乱,慵懒地半斜身子卧榻安眠。楼外海棠尽态极妍,不及楼中美人容光绝艳。 王以明和林蝉枝倒吸一口凉气。 能够被选进宫的,都是相貌不俗之人。王以明和林蝉枝都是自小被夸好皮囊的,然而见了这位,他们简直自惭形秽。 “一定是柳贵妃!如此绝色美人,也难怪陛下会盛宠了。”王以明笃定道,随后又产生自我怀疑,“不过我记得柳贵妃住的翠微宫是在南边啊,咱们刚不是一直往北边走……难道是我走反了?” “他不是柳贵妃。”林蝉枝说。 “怎么?你认识?” “因为这里是冷宫。” “哈?”王以明一脸不信,“你逗我呢,哪个冷宫长这样——” 他的话吞回肚子里,刚太远没瞧见,走近几步,就能看到牌匾上大大的“冷宫”二字。 王以明不敢置信。 长黎国的妃子生活水准这么高的吗?连一个冷宫妃子都能住这么好的宫殿? 这和他想象中萧瑟凄凉的冷宫不一样啊!而且哪个皇帝会瞎了眼舍得把这种绝色美人打入冷宫,这是在玩情趣吗? 两人感到难以理解时,楼中的美人忽然睁开了眼。 他一睁眼,就仿佛画活了一般。他的模样清冷,似凛冬盛开的寒梅,气质又极清透高雅,如松竹君子,如空谷幽兰。眸光流转,唇色勾人,若要与海棠争艳,也是半分不输的。 上天该是极偏爱他,给了他这样完美的相貌。 青年视线忽如利箭,直直射向掩藏在树后的林蝉枝,含着冰冷的审视与杀机。 林蝉枝头皮一麻,打心底感受到一股战栗。 好,好可怕的眼神。 他们被发现了?可他们站的地方那么隐蔽,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对方…… 很快,青年又似不感兴趣,懒懒闭回上眼睛,继续沉睡,仿佛方才那一瞬杀意只是错觉。 林蝉枝心有余悸道:“他刚刚好像在看我们……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啊?有吗?是你太胆小紧张产生的错觉吧。”粗神经的王以明并没有察觉到,不过确实出来够久了,再晚点被公公发现惩罚就不好了,就同意了回去的提议。 回去的路上,林蝉枝心不在焉,王以明突然开口:“小林子,要不咱也努努力,争取被打入冷宫?” 那住宿条件,他看着实在很心动。 林蝉枝:“……” _ 楼内,陆雪朝半垂着眼,神色平静。 一场午后困顿的小睡,让他又觉醒了一次。 既是“又”,便说明早已不是第一次。 他确实是已经觉醒了无数次。 …… 陆雪朝与谢重锦自幼形影不离,又是少年知己,可以说世上没有比他们更了解彼此的人。 他又那般聪明,早在第一世,就察觉到谢重锦的不对劲。 那一世,谢重锦也是独宠他的。然陆雪朝心细如发,在数十年漫长相处中,仍能从细枝末节处感受到谢重锦的不同以往。 他试探过几回,都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便料想谢重锦是有难言苦衷。 他装作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装了一辈子,终于在死前问他,十七岁时,是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共白头。 十七岁以后的那个人,是否还是你?或者说,是否完全是你? 他至死没有得到答案。 第二世,谢重锦疏远了他,开始独宠起一个叫林蝉枝的男宠,日渐荒.淫无度,不理朝政。 陆雪朝并没有前世记忆,起初是真觉得谢重锦负了他,为此难过了很久。 可后来又想,谢重锦即便厌弃他,也不会弃家国百姓于不顾,如此荒唐,更似中蛊。那名叫林蝉枝的男宠很有嫌疑。 正准备着手调查,自己却先中了蛊,莫名就死了。 什么也没来得及查出来。 第三世,陆雪朝觉醒了前两世的记忆。也是从这一世开始,他每次重生,都会在十七岁后的某一日突然觉醒,梦到之前所有的记忆。 他立刻开始调查林蝉枝,发现林蝉枝生性胆小懦弱,不曾做过一件坏事,并无可疑之处。这一世的林蝉枝安安分分,并不惹是生非,也不得谢重锦宠爱,与前世心狠手辣大开杀戒的林蝉枝完全是两个人。 但谢重锦依然大收后宫,流连声色。 陆雪朝开始绝望,猜疑或许谢重锦是真的变了,变得不再爱他,会随随便便召其他人侍寝。不是林蝉枝,也会有别人。 以陆雪朝之傲骨,一腔真心被辜负,定是要杀了负心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谢重锦并未完全荒废朝政,他不是个好夫君,但还是个好君主。 陆雪朝觉得应要给长黎国留一位君王,自己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 那世他是自刎而死。 第四世,这一世依然在与上一世重蹈覆辙,更糟糕的是,谢重锦连勤政这个优点都没了。 陆雪朝疑心谢重锦是被人夺舍,李代桃僵,便会在闲聊时漫不经意地试探,或提起儿时的事观察谢重锦的反应,或刻意做谢重锦不喜欢的吃食,而后都证明谢重锦仍是本尊。 陆雪朝便又想,也许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行动被人以某种手段控制,所言所行,皆非所思所想。 他想尽办法,暗中去寻和尚,寻道士,什么方法都试过,皆一无所获。 思虑良久,他终带着一柄剑去寻谢重锦,一并解脱。 …… 后来许多世,陆雪朝大抵得出一个规律。有的世界被控制的是林蝉枝,有的世界被控制的是谢重锦。当林蝉枝被控制,谢重锦会鬼迷心窍地盛宠他。当谢重锦被控制,那就没林蝉枝什么戏份,但谢重锦仍会四处留情。 陆雪朝也得出一套应对方法,每次觉醒后都会迅速判断出这世界的主控是林蝉枝还是谢重锦。若是前者,就想尽办法在谢重锦迷上他之前趁早送出宫,或在对方害人时查出证据治罪,让对方的戏份早早结束,他们就能在那一世获得余生的自由。 若是后者,只能刺杀,才不至于叫谢重锦痛苦一辈子。 但很快,幕后的操控者也发现了陆雪朝的不安分。在后来的很多很多世,陆雪朝总会在很早就或中巫蛊而死,或被谢重锦赐死,甚至来不及觉醒。 无尽轮回里,陆雪朝不记得自己死过多少次。饶是聪明如他,也已经想不到办法,来解这个死局。 这一世,他刚刚觉醒,梦到之前生生世世发生的一切。 不知为何,这回他竟未死在谢重锦登基第一日。这么优柔寡断的操控者可不多。 方才醒时,远远瞧见林蝉枝受惊的神色,陆雪朝便知道,这又是个谢重锦被操控的世界,对林蝉枝也就失去了兴趣。 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刚做完一场大梦,陆雪朝头还有些昏沉。那梦实在太不愉快,越到后来,总是他在各式各样地死去,死得他有些厌烦。 以至于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看到推门而入的来人那副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时,都没有太多反应。 陆雪朝歪了歪头,半晌,懒洋洋地挑起一抹笑。 “陛下又是来赐死臣的?” 第7章 相见 陆雪朝这话说的极平静,甚至称不上是问句。 在他无穷无尽的记忆里,被赐死在冷宫早已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常事,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索然无味,如今已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不会产生。 操控者的手段来来回回就那几样,他都看腻了。 这手段简单粗暴,也绝对有效。 陆雪朝不信命,小时候别人想着攀附太子争权夺势,他想的是靠自己考取功名位极人臣。命运应要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可以是择木而栖的良禽,随时能飞向天际,不能是缠绕乔木的菟丝,终生都不得离去。 陆家公子面上看着温和无争,骨子里盛满傲气野心,否则又如何能与桀骜不驯的太子成为知己。 他深信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努力,足够优秀,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过去的每一世,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陆雪朝都不会坐以待毙,费尽心力寻求一线生机。他原本只是个在读书谋略、治国利民方面才华出众的名士,后来为了摆脱被玩弄于鼓掌的命运,每世觉醒后都会不浪费一分一秒地拼命去学很多东西,以求能与可恨的操控者有抗衡之力。 陆雪朝苦心钻研医术,毒术,占卜,阵法,甚至在查出自己总是莫名暴毙的死因可能与巫蛊有关后,还去沾染长黎严禁的蛊术……他是举世难寻的聪慧,学得又杂又精。用现代人的话说,陆雪朝就是卷王,三百六十行,行行是状元。 除却习武这种需要自幼打基础的事,他因觉醒太晚,未能精通,陆雪朝如今点亮的技能可绕长黎三圈。 无数个世界积累下来,陆雪朝早已成长到一种可怕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揪出幕后黑手的庐山真面目。这么多世,他竟始终未发现那让谢重锦和林蝉枝性情大变的操控者身在何方,究竟何人。 按理说,以陆雪朝的本事,就算找不出操控者,想要反抗赐死或暗害,逃出皇宫,也该易如反掌。 然而无论他如何神通广大,每次被“谢重锦”下令赐死,又或是被“林蝉枝”施展巫蛊,陆雪朝都会莫名失去反抗之力,所有手段皆用不出,死得轻而易举。 那一刻,陆雪朝深刻体会到谢重锦身不由己的滋味。 赐死或巫蛊这两样手段必能杀他,这就像一条真理,一个铁律,不可抗力。而他为此所做的努力都是个笑话,每一世的挣扎都是徒劳。 后来每世死得越来越早,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不断地轮回,死亡,重生,宛如逃不开躲不掉的宿命。 他好像真的无能为力了。原来世上真的有再聪明、再努力、再优秀,也依然解决不了的绝境。 起初满是文人风骨、君子如竹、温润无害的清冷谪仙,也终于在一世世的惨烈轮回中生出一丝压抑扭曲的疯劲儿。变得妖如海棠,毒如罂.粟,成为玩家眼中的高危生物。 但再高危,也是个游戏纸片人,动动手指就能送他去死。 现下再重生,陆雪朝是一点儿求生欲都没有,一副躺平任杀的懒散模样,连做做样子给个反应都嫌累。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宁死不愿低头认命,后来发现永恒的死亡亦是一种奢望。 轮回至今,陆雪朝已不敢奢求自由,只求永远的长眠,真正的安宁。不要再有下一世,就让他和怀允,还有每一个被当成棋子摆布的无辜人彻底解脱,好过这生生世世永无止境的折磨。 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这辈子死了,他总是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重复可悲的宿命。 永无宁日。 所以,这次又是什么? 毒酒,匕首,还是白绫? 陆雪朝心不在焉地想。 毒酒听起来最不痛苦,可穿肠而过的滋味实在是肝肠寸断,每次都要疼上小半个时辰才能解脱,他不喜欢。白绫勒得脖子窒息的感觉更不好受,而且死相难看,有碍观瞻。相较之下匕首就死得又快又凄美,就是拿它捅自己实在需要勇气。 ……他真的,很怕疼。 就算经历无数世,捅了谢重锦和自己不知道多少回,几乎成了例行公事,每一次都需要耗尽陆雪朝莫大勇气。 见“谢重锦”久久没有说话,估计是背后的操控者在犹豫替他选择哪种死法。陆雪朝冷静又散漫道:“虽然知道你的选择不会因为我的话而改变,我还是希望能用匕首。” “别的都太疼了,我不太喜欢……”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突然被紧紧抱住。 陆雪朝身子一僵。 没有得到毒酒,匕首,三尺白绫。 他得到了一个拥抱。 温暖的,久违的拥抱。 “……清疏。”那人的声音带着颤,仿佛多说一句就要哭出来似的,“是我。” 陆雪朝手指颤了一下,攥着谢重锦衣服的手慢慢收紧,攥出一片深深的褶皱。 他闭上眼,顺从地靠在那人怀里,笑道:“原是梦还未醒。” 怀允重获自由的美梦,他做了很多很多次。梦里他们都很自由,所有人都很自由,世界无比美好,没有无尽轮回,他们一世携手,从朝霞初升走到黄昏落幕,真正地白头偕老。 就是梦醒的时候有些惆怅。 一滴滚烫的泪滴在陆雪朝的手背。 ……奇怪,梦里怎么会有温度。 抱着他的人哭了吗? 陆雪朝倏然睁眼,挣脱怀抱,抬眸冷冷注视他:“你是谁?” 不是梦,那就是现实。 现实中的怀允身不由己,纵使再心疼他,也是哭不出来的。过去的无数世,“谢重锦”总是冷漠无情地看着他死,在他瞳孔涣散的最后一刻,才捕捉到对方骤然惊惧绝望的神色。 绛紫衣袍的男人蹲下.身,半跪在榻前,温柔哀伤地望着榻上长发散落,神情戒备的青年,像小时候拉钩一样,伸手勾住陆雪朝的小指,开口嗓音沙哑。 “谢重锦,谢怀允,你的……太子哥哥。” 谢重锦没用皇帝这个身份。成为皇帝后,他一天都不是他自己。 他自小就被教导要做个明君,也一直以此为责任担当,到后来开始痛恨起这个身份。如果他不做皇帝,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陆雪朝轻声重复:“太子哥哥?” 他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这个世界,他们已经三年没见。当初十八岁少年长成二十一岁青年,年岁相差不大,却已判若两人。 对方容颜依然俊美,却不修边幅、面容憔悴,显然不怎么注意打理仪容,也不调养气色,早已失去当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变得死气沉沉。 但这死气沉沉又因为此刻见到心上人,焕发出一股勃勃生机,看起来勉强有了精神。 “是我们清疏的太子哥哥。”谢重锦坐上软榻,将人揽进怀里,想竭力镇定,自己却也慌得语无伦次,“哥哥没用,现在才摆脱控制,一得自由就奔来看你了。我来接你出去,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在想,对不起,对不起清疏……我爱你,一直都只爱你,没碰过别人。” 陆雪朝咬着唇,慢慢红了眼眶。 他把脸埋进谢重锦胸膛,静默无声,良久,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谢重锦可以感受到胸前湿透的衣襟,与青年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陆雪朝的泪滴在谢重锦心口,烧灼得他痛彻心扉。谢重锦拍着人脊背不停安慰,柔声哄着。 “没事了,没事了清疏。” “我回来了,也不会再走了。” “要哭就哭吧,我陪你一起哭。”谢重锦声音艰涩,“我也……很难过。” 陆雪朝隐忍的低泣变得越来越悲恸,似要将这么多世积攒的委屈都宣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谢重锦听得难受,无声安抚着怀里崩溃的青年,目色发红,难掩悲戚之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们之间的伤心事,恐是世间最绝望的痛苦。 “这不是梦对么?”陆雪朝抓着他衣袖,定定望着他,“若是梦,求求不要让我再醒了。” “不是梦,清疏……雪朝,我很少叫你名字,若是梦,你不会梦到我这么叫你。”谢重锦轻柔吻着他,吻去陆雪朝苍白容色上的泪痕,疼惜与愧疚几乎将心口压得喘不过气。 谢重锦确实很少叫陆雪朝的名字。从小到大,他们都互相喊对方的字,要比大名更亲密。 陆雪朝一颗心才落到实处,攀上去热切地回吻。那吻不带太多情.欲,是遍体鳞伤的猛兽在荆棘遍布的丛林中终于找到温暖巢穴,渴望以此来舔舐伤口,平息痛楚。 累世的经历太过沉痛,一时谁也不想提起。久别重逢的恋人只想通过最亲密无间的贪欢,宣泄最难以言说的痛苦,用肢体纠缠的方式,证明此时此刻的真实。 谢重锦也知道。所以他关了窗。 天色骤然阴翳,狂风起,花树摇曳,燕子低飞,浣衣宫人忙于收衣。 金屋内,紫袍叠着白衣散乱于地,轩窗紧闭,隔绝一片乱红花雨。 第8章 衾暖 天色是最难捉摸的东西。方才还碧空如洗,霎那间便乌云密布,紧接着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又很快转成瓢泼大雨,愈演愈烈,与冷宫中由隐忍转为悲恸的哭声重合,仿佛上天都随美人垂泪而哭泣。 庭中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雨打海棠,花瓣自枝头飘落,归于尘土,落了一地残红,透出几分凄艳。 冷雨敲窗,外边是雨珠,里边是泪珠。谢重锦抱着哄着,捉住人细白的手腕亲吻指尖,一路吻至唇瓣,就如给受伤的小兽舔舐爪牙。 榻上人影重叠,绸缎般的墨发凌乱铺散开,两只修长好看的手十指紧扣在一起。陆雪朝眸光水润潋滟,貌似醉酒之态,眉尖微蹙,如雪肌肤染上一层薄薄胭脂色,比零落在泥土中的海棠更娇艳可怜,被人整个抱在怀里,只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腕。 烛影摇红,谢重锦觉这软榻太小,半途又将人抱起,绕过云母屏风,挑开珠帘,轻柔放置软烟罗帐中。床榻为玉石打造,冬暖夏凉,宽敞舒适,锦衾柔软,皆是贡品。是谢重锦亲自命人为陆雪朝量身定做,只因怕他在冷宫睡不舒服。 何止床榻,这冷宫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谢重锦一样样叫人添置,才将凄凉萧瑟之景改成四季如春之貌。谢重锦本想将写有“冷宫”二字的牌匾撤去,改成重雪殿,可惜无果——这座宫殿就跟定死了一样,只能叫冷宫,他发不出这道命令。 不过现在,冷宫除了那道牌匾,已经从上到下完全没有冷宫的样子了。 他们在帐中抵死缠.绵。 少时谢重锦与陆雪朝一道念书,读李煜的《浪淘沙令》,二人俱是过目不忘的天才,那词看一遍就能背会,至今仍能记得全首。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只是那时,国泰民安,繁华似锦,金尊玉贵、轻狂桀骜的两个少年,读完也只是感慨几句,并不能真正体会亡国之君的悲凉心境,也不认为长黎会落至这般境地。 此后生生世世,帝王卧榻之侧再无陆雪朝。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谢重锦日日思念陆雪朝,夜夜唯有梦中能与他相见。他就懂了“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陆雪朝死于非命后,谢重锦独坐王座上做一个傀儡皇帝,直至长黎国破,独自走上高高城墙预备以身殉国时,望着山河破碎,狼烟四起,旧人早化枯骨,故国已成异土,又懂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幸而,这次不是梦中贪欢。 大抵是许久未尝情.事,陆雪朝反应生涩,举止又是热情的。谢重锦记得陆雪朝在床笫间极易害羞,总是闭上眼不敢看他。刚成亲那会儿,喜欢调戏自家竹马的太子殿下总爱逗他:“清疏,睁眼看看我,看看是谁在疼爱你?” 太子妃便红了脸,低低骂道:“衣冠禽兽,枉为正人君子。” 太子就笑:“孤何必要对自己的太子妃做君子,自是要做禽兽的,连衣冠都不要。” 太子妃憋半晌:“……你穿件衣服吧。” 太子就笑倒在太子妃身上。 如今无需谢重锦逗弄,陆雪朝便睁着眼看他,静静注视着他烛火映衬下的容颜,眨都舍不得眨一下。间或舒服或难受,被逼出泪花,发红的眼睛也直直望着他,不肯别过头。 谢重锦哑声笑道:“清疏这样看着我,是因太久没看了么?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一定很憔悴没精神,倒是清疏长开后,好看得让我不敢看了。” 陆雪朝望着他,缓声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谢重锦心一酸,愈发抱紧了陆雪朝。 他低低一笑:“那便让你看个够。” 窗外雨声渐歇,帐中云收雨毕。谢重锦自背后拥陆雪朝入怀中,怎么也不肯放手,比刚成亲那会儿还难舍难分。 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这一别,不知多少世生离死别,自是怎么亲热都亲不够的。 才痛痛快快宣泄过一场,二人堪堪冷静下来,终于有心思聊正事。 “这三年委屈你了。”谢重锦问,“可有吃什么苦?宫人有没有怠慢你?” 他因受制于人,无法亲自去见陆雪朝,只能吩咐宫人不可怠慢废后,仍要像对待皇后一样尊重伺候,吃穿用度也按皇后份例。甚至因心中有愧,所有好东西都不留给自己享受,第一时间往冷宫送去。 要问宫中谁过得最滋润,不是皇帝,也不是公认最受宠的柳贵妃,而是冷宫里的废后。 但即便吩咐得面面俱到,谢重锦不能亲眼所见,还是时刻担心底下人有没有阳奉阴违,会不会中饱私囊,日日挂念着陆雪朝过得好不好。 “这冷宫都快被你打造成仙境了,我还能吃什么苦?”陆雪朝懒懒靠着谢重锦,平静道,“除了见不到你,没什么不好。” 一句话又叫谢重锦心如刀割:“清疏……” “不必自责。”陆雪朝说,“我知你是身不由己,从未怪你。” 谢重锦从不掩饰对陆雪朝的偏爱——或者说独爱,表现得明目张胆。 谢重锦被控制后,前脚将他打入冷宫,后脚就带着施工队给冷宫从头到尾翻新一遍,比他原先住的重雪殿也不差什么,膳食也都是最好的,不曾受任何苛待。在过去的世界中,倘若被操控的是林蝉枝,而林蝉枝又陷害他,谢重锦受不可抗力影响,不得不必须惩罚他,但从来只罚最轻的禁足,还光明正大地搬进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各种道歉安慰。后来大抵是怕心狠善妒、杀人如麻的林蝉枝对他下手,才会与他疏远,小心翼翼地保护他。 他们这个世界被看不见的规则束缚着,他们都是戴着枷锁的笼中鸟,不能随心所欲地爱自己想爱的人。但在规则之内,谢重锦在以最大的限度来爱他。 陆雪朝都知道。 谢重锦问:“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我?” “这还用问?”陆雪朝道,“我不信我眼光这样差,从小到大看错人,爱上一个薄幸人。何况你就算不喜欢我了,也不会连家国百姓都抛诸脑后,做出罢朝那等荒唐事。那绝不是我认识的谢怀允,不是年少便有宏图大志的太子殿下。” 谢重锦攥住他的手,下巴抵在他肩头:“我不会不喜欢你,假设也不许。” 陆雪朝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你是如何被控制,又是如何重获自由的?” 他努力那么多世,都未能找到死亡之外能使谢重锦摆脱控制的方法,这一世是出了什么变故? 谢重锦从想大赦天下却写出废后诏书开始,将登基后就不受控制的事桩桩件件一五一十地说了,详细到宛如在做汇报工作。这都是他曾拼命想告诉陆雪朝,却碍于限制无法说出口的,好不容易禁制消失,可不得一次性说个痛快。 在汇报过程中,谢重锦着重强调他没有碰那些男宠妃子,一个也没碰。 这让陆雪朝有些意外。 他早知道谢重锦身不由己,整日流连后宫也是操控者的意思,已经接受谢重锦和很多人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实。 陆雪朝自然是不开心的。谁会愿意爱人的身体沾染其他人,何况这并非谢重锦自愿,对谢重锦又是何等的痛苦羞辱。 在过去的世界里,操控者也会操控谢重锦宠幸陆雪朝,完全不顾时间场合。有时谢重锦罢去早朝要和陆雪朝白日宣.淫,陆雪朝心里并不愿意,谢重锦其实也不愿意。但见谢重锦神色痛苦难耐,似正与药性抵抗不得宣泄的模样,就心软地陪他胡闹。 他知道这不是怀允想要他,可他能解决,何必让怀允难受。 所以,就算谢重锦宠幸其他人,陆雪朝也只会恨操控者。谢重锦是被控制,他理解。 他会让自己理解的。 可谢重锦却说,他一个也没碰过。 “你能在那时反抗控制?” “能,那操控者顶多给我床上选人,不能连床笫之事都逼我亲力亲为。那时感觉跟中春.药似的,忍着是难受了些,可忍忍又不会死人,要是忍了会死,我也就去死好了,身不由己活着也没意思,反正不碰你以外的人。”谢重锦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道,“那操控者跟没见过男人似的天天翻牌,我天天中药,真是忍无可忍,当然我是必然不让旁人近身的,至多想着你的脸自行解决,勉强熬过去……夜夜如此,实在难以安眠,因此眼底青黑,还要被当成纵欲过度,简直有冤无处诉。” 谢重锦说着就委屈起来:“清疏,方才那番云雨,可是我这三年头一回没忍住。” 他说起这些的语气并不沉重。这一番控诉,仿佛只是受了小小的委屈,急于找心上人撒娇,而事情本身没什么大不了。 陆雪朝知道,他并不轻松。 这三年让谢重锦性情大变,又加之昨晚那个漫长沉痛的梦,他整个人早已阴沉森冷,戾气深重,再也无法变回当初骄傲肆意的少年。 谢重锦不想在陆雪朝面前展露出这一面,不想吓到陆雪朝,也不想让陆雪朝心里难受。他希望在陆雪朝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明媚张狂、一身少年气、仿佛未曾受过苦楚的太子哥哥。 可这又怎么瞒得过陆雪朝。 陆雪朝替他把了把脉,眉头一皱:“难怪你这气色不像肾亏阴虚之兆,倒是长久郁结于心,睡眠不足。” 谢重锦没碰别人,他固然高兴,可一想到谢重锦为此所受的煎熬忍耐,便又高兴不起来。 那些年,怀允该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谢重锦惊讶:“你何时还懂医术了?” 他和陆雪朝从小一块儿长大,怎么不知道陆雪朝还懂这个。 “你把整个藏书阁的书都给我搬来了,这里头医书不少,还不够我自学成才么?”陆雪朝道。 他被幽禁冷宫,谢重锦怕他无聊,就给他找了许多书看。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百草分辨,民间话本,应有尽有。陆雪朝将这些都看完了,也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他再天纵奇才,也不是单靠看书就能精通的,这都是无数世的知识积累。在陆雪朝没被打入冷宫的世界,他会去寻天下能人异士取经,还常去太医院请教太医。技多不压身,他会的越多,对上幕后操控者胜算越大。 谢重锦一时无言:“从小太傅便夸你聪明,我初时不服,现在真叫我自愧不如。” “你还没说完,是怎么重获自由的。”陆雪朝提醒道。 谢重锦沉默了。 他没想好要不要完全说实话。 在他得到的那本奏折——他愿称之为天书,还有昨夜做的那个梦里,他大致知道了玩家的存在,知道他们的世界被当成一场游戏,他们都是被玩家随意玩弄的戏中人。 也知道他们不止这一世,之前还有千千万万世,大多都不得善终。 谢重锦感到锥心之痛,既是因被玩弄于鼓掌的可笑命运,也是因在那些世界,陆雪朝都太苦了。 清疏明明是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却在那些世界,死了一遍又一遍,多是他亲手下的令。那些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血色,让谢重锦一想起来就浑身战栗。 他醒后最庆幸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清疏,还没有经历梦里的那些。 没有莫名暴毙,也没有被他赐死。那些惨痛的经历,他都不想让陆雪朝知道。 太痛苦的记忆,他一个人承受便好了。 然陆雪朝何等聪明,又何其了解谢重锦。见谢重锦迟疑,就问:“你是不是也觉醒了?” 谢重锦一怔:“觉醒?” 陆雪朝镇定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此前生生世世的记忆。” 揽他在怀中的手骤然收紧,陆雪朝能感受到身后人霎时僵硬的身子。 “怀允?” 谢重锦没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陆雪朝,抱得很紧。 陆雪朝一顿,说:“别哭了。” “我不是说了么?从未怪你,不只是这三年。” “再说了,你赐死我,我也刺死你,没有谁欠谁……” “……” 陆雪朝轻叹:“算了,哭吧。” 第9章 漏洞 谢重锦终究是没有哭。 原来一个人难受到极致,是哭都哭不出来的。 他身子抖得厉害,除了愈发抱紧陆雪朝,一时竟无法言说。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每一回他被操控着无情下令赐死陆雪朝,心中都在疯狂祈求不要。可每一次,陆雪朝都会死在他面前,从无例外。 这辈子倒有所不同,三年前操控者欲杀陆雪朝,毒酒白绫匕首死亡三件套都已备好,临到头又改了主意。饶是如此,这一幕也成了谢重锦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三年来时时梦回到那一刻,梦到操控者并未心软,清疏真的死在他手上,随后骤然惊醒。 觉醒后的记忆告诉他,那些梦是真的。那不止是个噩梦,是过往生生世世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他从小捧着爱护着,发誓要好好对待一生的宝贝,被毫不知珍惜的操控者借他的手摔碎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破坏,践踏,毁灭。 今早谢重锦梦醒,发觉身体重归自己控制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冷宫。出门却又脚步迟疑,生生往反方向走,将整个皇宫绕了一圈,确认自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才敢踏入冷宫。 他不敢直奔冷宫,他怕这又是操控者的意愿,怕操控者再对陆雪朝下手。 怕他的珍宝又要被摔碎了,他还保护不了。 谢重锦天不怕地不怕,只这一件事,叫他害怕到想都不敢想,一想便恐惧发抖的地步。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清疏却亲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 ——还全都记得。 谢重锦如何能说得出话。 陆雪朝试图让他好受些:“你不必太过自责,我不是说过,我习了医术?我每一世都会觉醒,这些年学会了许多,还研究出一种万能止疼药,可麻痹全身感官,每回那操控者来冷宫就服下,死得一点儿痛苦都没有。” 他这话不假,但也不完全真。陆雪朝怕极了疼,偏偏每一世都大概率死于非命,死法还都挺痛苦,这谁也受不了。换成普通人估计早就疯了,可陆雪朝不一样,陆雪朝是个天才。 办法总比困难多,陆雪朝为应对此事,就真研制出一种万能止疼药,每世觉醒后就有了迟早要死的觉悟,立刻把药做出来,等“谢重锦”上门就提前吃下,从容赴死。 但在他研究出这药前,早已痛苦了许多次。还有许多世还未觉醒就死了,没有前世的知识积累,自然也做不出丹药。 陆雪朝没说这些情况,谢重锦却也想得到,听完更难受了。 这是疼到什么地步,才逼得清疏连这种药都能研制出来…… 每一世都会觉醒,每一世都有那些惨痛不堪的记忆,又无力改变重蹈覆辙的悲剧。清醒地知道一切,却没能力救下任何人,也没法救下自己。这样的痛苦,并不会逊于被人操控的绝望。 谢重锦心疼了。 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自问与清疏一心报国,造福百姓,平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就是真有因果报应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为何会是这样的命运? 他知道答案的。天书给出了答案。 ——因为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谢重锦缓了半晌,方哑声开口:“我也做了个梦,与你做的梦大概一样,都是之前许多世的。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还有前世。我不知道……原来你每一世都会觉醒,每一世都承载那么多记忆……” 和那么多痛苦。 他心一梗,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几乎说不下去。 陆雪朝镇定道:“慢慢说。” 谢重锦第一次觉醒,脑海中瞬间多出无数世记忆,接受信息量太大,情绪不稳定很正常。他是觉醒太多次,已经习以为常,表现得要平静许多。 也不是不激动。谢重锦自行脱离控制这件事,可是前所未有的。但哭也哭了,做也做了,陆雪朝已经可以冷静下来谈事情了。 谢重锦被陆雪朝平静的声音安抚下来,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也进入正题:“我得到了一本天书。” “天书?” “就是此物。”谢重锦将那本奇怪的奏折递给陆雪朝,“上头记载的是我们这些世界的事,记载这些的却不像我们世界中的人,书中所写为我解了许多疑惑。我不知它为何会突然出现,许是上天予以的指示,便称之为天书。” “天书晦涩,我研读许久,也只大致读懂七八分,仍有些字词不解其意。”谢重锦道,“清疏可能看懂?你比我要更聪明些,小时候我读不懂的诗句,找你一问,你总能解释清楚。” 陆雪朝接过,打开细细一看,神色逐渐冷凝下来。 天书中什么都有。操控者是如何以操纵他们的人生为乐的,他们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样的游戏剧情发展,还有关于各种剧情妃的详尽人物介绍…… 等到看见自己的人物介绍,陆雪朝已经面无表情。 “果然如此。”陆雪朝淡声道,“过去无论我如何手眼通天,调查找寻,都无法找到幕后操控者蛛丝马迹,便隐隐有一个猜测。那操控者并非我们此世中人,像是世外看客在旁观我们这些蝼蚁,蝼蚁所做的任何反抗,都不被他们放在心上。你被控制的世界,在这些玩家口中叫帝线。林蝉枝被控制的世界,就是玩家所谓的妃线。” 只是这猜想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直叫人怀疑人生。即使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恐怕也不敢深思这种能让人世界观崩塌的问题——我们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么?会不会也只是高维生物眼里的一场游戏?我真的是随心所欲而不是被看不见的人操控并意识不到么?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否是因为我前世早经历这场景无数次?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的亲朋好友,我的爱人,我的孩子,真的不是设定好的数据么? 这些细思极恐的事,在没有证据证实前,人们都会坚信自己一定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否则便是从根源上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否定了自己整个人生,那是一件多荒唐可笑的事。人们知道楚门的世界,但都不会真正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楚门。 只是现在,这份证据,摆在了谢重锦和陆雪朝面前。 所谓的现代是否是游戏世界不得而知,总之他们这个古代世界,确确实实是个游戏。 饶是对此早有猜想,在猜测被证实这一刻,陆雪朝仍感到一丝荒谬。 若是如此……他与怀允自幼相识,相知相爱的一切,又算什么? 是天书上那一行“七岁为太子伴读,与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六岁封太子妃,十七岁封皇后”的背景介绍么? 因为游戏设定如此,所以他们才如此。等到谢重锦十八岁登基,游戏正式启动,过去的经历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不过是些被灌输的认知而已。 陆雪朝垂下的眼睑蒙上一片阴翳。 “不许胡思乱想。”谢重锦将那一页翻过去,阻止陆雪朝继续思维发散,“无论这对外人是不是一场游戏,对你我而言,皆是真实。” “这天书上也写,妃线中多侍寝就能刷皇帝的宠爱值,宠爱值越高,对他们就越纵容,纵容到不分是非黑白,包庇他们杀人取乐。的确,‘林蝉枝’用那种存档读档的法子逼我只翻他牌时,宠爱值是真的上去了,我才会不受控制,无法对他下手,可心中对其恨之入骨,何来爱意?”谢重锦道,“帝线除你之外,专注攻略每个剧情妃,刷所谓的好感值,都能打出一条专属结局。可那些世界,我一辈子也没有碰他们,关上宫门就分房而睡,至多生出些友情,止于君子之交,与爱无关。” “爱是不能用数值衡量的。我分得清我爱谁,一颗心也只够装一个人。”谢重锦不满道,“你若再敢多疑,可对得起我这么多世对抗游戏设定,为你守身如玉?” 陆雪朝眼底阴翳散去:“是我庸人自扰。” 他总是思虑太多,反不如谢重锦想得透彻。 “你预备怎么做?”陆雪朝问谢重锦今后的打算。 “自是将你迎回中宫,再遣散六宫,明日起复朝,收拾这烂摊子,让长黎重回昔日鼎盛。”谢重锦常年沉郁的眉眼,终于又流露出一丝要大干一场的意气。 陆雪朝却并不乐观:“这辈子自由了,那下辈子呢?” 谢重锦一顿,眉心又渐渐拧起。 他们并非每一世都那样惨烈。 在妃线世界里,只要陆雪朝觉醒得早,就能在林蝉枝刚入宫,还未刷够宠爱值使得谢重锦“不忍心”下手前就将他送出宫,让妃线玩家直接提早游戏结束,届时真正的林蝉枝也可重获自由,不再被人操控,在宫外寻到良人,过着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又或是觉醒得晚了,玩家已经沾染罪恶,便抓获林蝉枝杀人栽赃,将其治罪赐死,妃线玩家的游戏也能早早结束。只是这样就不免要牺牲真正的林蝉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旦成为玩家的主控,就只有达成游戏结局才能摆脱控制。早早被送出宫对林蝉枝是最好的结局,之后要么死于宫斗,要么就是玩家大杀四方,打出【凤仪天下】这种HE结局。 玩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打出HE结局,心满意足地关闭游戏后,一身凤袍的林蝉枝重归自由,第一件事便是自尽。 那是个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少年,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唯有以死谢罪。 在玩家事情败露,被陆雪朝赐死时,林蝉枝死前说的甚至是“谢谢”。 陆雪朝静默良久,命人将其好生安葬。 而帝线结局,都是要玩家玩到皇帝死为止,一生都不能解脱。所以陆雪朝提前结束游戏的办法就是亲手杀了谢重锦。 在妃线提前结束的世界,那一世剩下的时光,他们就都能遵从本心,幸福自在地过完一生。谢重锦会遣散六宫,会独宠皇后,会至圣至明,会白头偕老。 可下一世,游戏重启,他们还是身不由己。 陆雪朝如今所求,已经不是一世的自由。 他要永远终止这场轮回。 这一世与所有前世都不同,这是谢重锦第一次在帝线里获得自由,没有被操控至死。 这一定是个突破口。 “你看不懂的词汇,可是这个?”陆雪朝指着一行字符问。 【陆雪朝这个bug什么时候能修复啊?20武力值能刺杀100武力值的皇帝我真是无力吐槽。】 【心累了,这游戏也别版本更新了,越更新bug越多。】 【陆雪朝真的太超模了,虽然设定上是心计100多智近妖,可这种能看穿玩家身份次次精准针对主控的操作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太bug了,真的,太bug了。】 【皇帝翻牌率才是最大的bug好吗?为什么不是陆雪朝就是独寝,我们玩家就完全不被放在眼里是吗?】 【我怀疑生子药也是bug,而不是没做出来。你没做这部分功能就先别让生子药出现呗。明明有生子药的存在为什么还生不出孩子?总不会是皇帝和妃子天天盖着棉被纯聊天吧哈哈哈哈哈。】 bug一词的出现频率不少,但谢重锦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这意思,连望文生义都做不到。 “是,清疏你知道?”谢重锦盛赞,“就知道清疏最聪明了……” 陆雪朝:“我也看不懂。” 谢重锦:“……” “不过联系上下文不难猜出。”陆雪朝道,“大抵是漏洞、缺陷之类的意思。” 谢重锦惊讶:“这怎么联系出来的?” “我的武力值是20,你是100,我能成功杀你,难道不是个很大的漏洞么?”陆雪朝看他。 谢重锦沉思:“这我倒是没想到。” 主要是在他的视角,他是心甘情愿被杀死,一点儿反抗都没有,自然不觉得这是个漏洞。 但在玩家眼里可不就是个圆不上逻辑的漏洞。虽然不乏帝后真爱论,大多玩家玩游戏是为了爽,结果没爽到,那必然是bug。 还有生子药。长黎国规定,皇后诞下嫡子前,整个后宫后妃都不得服用生子药,除非皇后常年无所出。陆雪朝虽被废了,但整个后宫也依然无人吃过生子药,也没被皇帝碰过,自然不可能怀孕生子。 “我看这些玩家的言论,一开始这游戏的口碑很好,人气也很高,但渐渐的骂声越来越多,这些都是表达不满的言论。”陆雪朝慢条斯理道,“因为我的存在,还有你的极力反抗,成了所谓的漏洞,让玩家的游戏体验没有那么好。” “我们那些世的反抗不是没有意义的,起码让这个游戏的口碑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滑,还有不少人表示弃游,那大概就是人气的流失。” “这一世,我们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自由。”陆雪朝合上天书,眉目微冷。 “为何不干脆颠覆整个世界,破坏所有游戏剧情,制造不计其数的漏洞……让这游戏彻底崩坏呢?” 第10章 剧情 说是要颠覆世界,破坏剧情,具体怎么个破坏法还有待商榷。 陆雪朝和谢重锦并肩靠在床头,同覆一床锦被,共看一本天书,思索着破局之法。不觉已是夜深,二人还在挑灯夜读,就连年少时一起读书都没这么用功。 谢重锦看天书上写的所谓游戏剧情,越看脸色越沉,神情也越不自在,视线悄悄偏移到身旁的陆雪朝脸上。但见红烛明灭下,长发披散的青年容颜如玉,山根挺拔,唇红如血,下颌弧度精致流畅,毫无瑕疵,一个侧脸就叫人惊艳。 陆雪朝从小就长得好,小时候是玉雪可爱的瓷娃娃,长大后就是冰雕雪砌的冷美人。但这样的神仙人物,遇到谢重锦便似冰雪消融,化为春波水,绕指柔。外人都道陆雪朝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岭之花,只有谢重锦见过他任人采撷,染上欲色,明艳盛放的模样。 世间容色最盛的美人已在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会跟剧情里写的那样贪得无厌,见一个爱一个,到处搜罗美人呢?谢重锦鄙弃地想。 那些玩家定没亲眼见过清疏,但凡亲眼见过,都不会瞧上其余庸脂俗粉。 陆雪朝长睫垂落,认真看着天书里的剧情,眸光看不真切,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却叫谢重锦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你不专心。”陆雪朝忽然开口,语气平静,视线仍落在天书上,“不看天书,看我做甚?” 谢重锦猛地收回视线,轻咳两声:“没什么好看的。这些剧情……何须破坏?” “哦?”陆雪朝抬眼望过来,轻柔道,“意思是你还想都体验一遍?” “自然不是!”谢重锦连忙解释,“我是说,我既脱离控制,定然不会再做这种三心二意之事,本就不可能按着这种荒唐剧情来……你也别……别放在心上,那并非我本意,都是那群人乱写。”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是一个叫《相见欢》的游戏里的游戏人物,这是个后宫游戏,帝线主要玩法就是当种马收美人,妃线主要玩法是宫斗升级流爽文。 既然是后宫游戏,帝线所谓的游戏剧情,也就是和各位美人的感情发展。 在《相见欢》的帝线游戏中,分为普通妃与剧情妃两类妃子。普通妃是指立绘随机,姓名随机,不会在每个档都出现的妃子。例如大部分按惯例三年一选秀入宫的秀男,命云珞安排的男宠,宫中偶遇收进后宫的宫人,不定期爬床的侍从……这些妃子没有专属结局,没有好感度条,没有特殊剧情,对皇帝百依百顺,予取予求,都是填充后宫之用。 谢重锦看到这就皱了眉头。难怪他那紫宸殿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爬床宫人,守卫就跟死了一样。原来这也是游戏设定,是玩家收后宫的一种方式。 与之相对的,就是拥有固定立绘、固定姓名,在每一个档都会出现的剧情妃。这类妃子需要玩家刷数值刷好感,数值好感达标才能触发甜蜜的特殊剧情,使感情逐渐升温。等收集完所有特殊剧情,才算彻底攻略了这个人物,能打出人物专属结局。如果同时攻略两个以上剧情妃,能打出结局【齐人之福】,如果攻略完陆雪朝以外的所有剧情妃,还能达成结局【风流帝王】。 游戏里剧情妃不少,陆雪朝也是个剧情妃,还是开局就是满好感,都不需要费心去刷数值,听起来像系统附赠的完美恋人。但玩过的玩家都知道,陆雪朝是所有剧情妃里最难攻略的。 攻略别的妃子,就算再怎么三心二意,嘴上说着“我爱你”的同时还去宠幸别人,只要数值达标,都能打出HE结局。只有陆雪朝,但凡出轨一次,直接BE没商量。 因此,尽管陆雪朝人气最高,专属结局也最甜,也只有陆雪朝单推人才有耐心专注攻略他。普通玩家都会选择攻略其他人,才不会丧失后宫游戏的乐趣。 陆雪朝正在看的,就是一份玩家精心整理的各位剧情妃攻略。 【赫连奚,攻略难度两颗星。攻略要求:武力>60,宠爱>60,好感>60】 【花颜,攻略难度三颗星。攻略要求:容貌>90,宠爱>80,好感>80】 【柳雁声,攻略难度四颗星。攻略要求:沈鹤洲存活,才华>90,好感>90】 …… 【陆雪朝,攻略难度五颗星。攻略要求:勤政=100,后宫人数=1。温馨提示:如不打算攻略此人物,建议开局打入冷宫赐死,否则有死亡危险。】 攻略极为详尽,除了标明攻略哪位人物需要达到多少数值,连何年何月去何时何地会触发何种特殊剧情都写了。 于是,陆雪朝看到的游戏剧情便是皇帝风流史—— 某年某月某日,围场狩猎,皇帝与赫连奚同乘一骑,教其弯弓搭箭,与其比武切磋,较量间勾情动火起,抱人至帐中继续“较量”。 又某年某月某日,皇帝出宫夜逛青楼,一掷千金买下花魁花颜初夜,此后频频出宫与花颜幽会,与之花前月下,泛舟湖上,后将人迎回宫中,封美人。 再某年某月某日,皇帝驾临翠微宫,恰逢柳贵妃与沈贵人对弈,遂命二妃一同服侍,龙心大悦。翌日行宫避暑,命二妃一同伴驾,坐享齐人之福。 …… 谢重锦不忍直视,根本不想承认那个昏庸好色的皇帝是自己。 偏偏陆雪朝还看得津津有味,谢重锦欲言又止,感觉社大死。 “那些世界,我是会被操控着走这些剧情。”谢重锦底气不足道,“但入了营帐,我立刻便把赫连奚放下了,忍着那股莫名邪火,只与他探讨兵书。一掷千金买下花颜,也并未碰他,只叫他抚琴奏了一夜清心曲。命柳沈二人一同服侍更是无稽之谈,他二人才是一对有情人,行宫之行,我是净看着他俩双宿双飞,我只能独自思念你罢了。” “这辈子不论从前如何,从今往后都不可能再有这些剧情。”谢重锦事不宜迟,“明日我便下令遣散六宫……” “不可。”陆雪朝阻止他,“前世也不是没遣散过,你可见停止轮回了么?这游戏里身不由己的不止是我们,是宫里的每一个人,只是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所有剧情妃的剧情都是围绕皇帝而展开,仿佛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供皇帝取乐。但在成为后妃之前,他们都是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剧情,没有谁是生来就该围绕另一个人的。剧情妃如此,普通妃亦然。” “我想,我们对游戏剧情的扰乱,应是对所有人自身命运的纠正。”陆雪朝思忖,“我历经无数世,与他们亦深交过,都是些不俗之辈,应当在各自的领域中大放异彩,不该被困于宫闱。你也正是知道这点,才会在身不由己中也不曾迁怒他们,与他们保持君子之交不是么?” 谢重锦颔首。 “只一个遣散二字,太轻慢了,光靠你我还不够,我还想帮帮他们。”陆雪朝说,“越多的人觉醒,反抗这所谓的游戏设定,游戏便能崩得越快。” 谢重锦深以为然:“是我格局小了。那要如何改变他们的剧情?” 陆雪朝沉着冷静:“不知道,看着办。” “……” “后宫的事先放一放。”陆雪朝话题一转,“我们来谈谈前朝,这才是当务之急。” 对一个皇帝来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并不要紧,但三年不上朝绝对是亡国之兆。 游戏中,荒废朝政的玩家也的确有【亡国之君】这种结局。这不是谢重锦和陆雪朝乐意看到的。 颠覆世界、制造漏洞是指制造游戏漏洞,摆脱游戏剧情,并不意味着他们要毁灭这个世界。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度,他们还是得加紧修复。 毕竟,这是玩家眼里的虚拟世界,却是他们成长的真实家园,是他们深爱的国土,土地上有他们爱着的子民。 提起这个,谢重锦又头痛起来。 “玩家这三年上朝时日屈指可数,我只能将大臣召到紫宸殿与御书房议事,一有空闲就在批奏折……但你也知道,玩家终日流连后宫,不是在召幸就是在去召幸的路上,我空闲的时间很少。”谢重锦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太久不管事,我对底下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三年的荒唐行径也使我民心尽失。玩家肆意大兴土木博美人一笑,用国库里的珍宝赏赐后妃,致使国库空虚。如今朝中人才凋零,各地官员各怀鬼胎,早已不复清正廉明,完完全全是个烂摊子。想要收拾好,任重而道远。”谢重锦一顿,“好在,往后终归是能自己前行,不用被人拖后腿。” “我会和你一起走。”陆雪朝握住他的手。 谢重锦喉咙一紧:“辛苦清疏了。” “满朝文武,当真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陆雪朝问。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威远大将军的儿子秦玉龙,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第一场仗就大胜栖凤国,逼得栖凤国送出皇子赫连奚前来和亲。若有他为武将,何至于能被夜郎攻破国门。若我能自主,必重用他,只可惜……”谢重锦讥诮一笑,“他被玩家收进后宫了,一柄玉龙枪从此生锈,前世未死于沙场,死在妃线玩家的毒.药下,帝线玩家的遗忘中。此世他刚立了打败栖凤的大功,不日前已被玩家召入宫,少年英雄受辱,此刻约莫正恨着我。” “文臣方面,今年新晋的探花郎傅惜年是个栋梁之材,文章很有见地,亦有为民请命之心,我本想召之一见,却不想玩家比我动作更快。”谢重锦面无表情。 陆雪朝了然:“他也被收进后宫了。” 谢重锦叹息:“正是。” 陆雪朝也跟着叹气。 这国,亡得不冤。 第11章 上朝 翌日,朝野上下沸腾。 早已习惯睡懒觉的大臣们天不亮就被自家夫人小厮从被窝里推醒:“老爷醒醒,宫里来人了,今日陛下临朝。” 多数大臣疑心自己是出了幻听,翻个身继续睡,口中呓语道:“陛下会上朝?这是梦里才能发生的事。” 等小厮急忙道“是真来人了,就在府外候着呢”,这才猛地睁开眼,瞌睡一扫而光,不可置信问:“陛下真上朝了?” 随后就是急匆匆地穿上鞋袜,更换八百年难得穿一回的朝服,命人备马车入宫。 官员马车在宫中禁行,宫门外停了一溜的座驾,下来一个个穿着官服的大臣,俱是一副没睡精神的模样,边走边与熟悉的同僚寒暄。 “张大人,好久不见。” “李大人,也好久不见。” “大清早听人奔走相告,说陛下上朝了,可把我给惊的,疑心自己是没睡醒。”张大人说着打了个哈欠,“上回见着陛下,还是在秦小将军……不,是秦贵嫔班师回朝罢?再上上回,是三月时的殿试……这次又是为什么?” “许是又看上哪家公子了罢。可惜了傅才人,殿试上舌战群雄,令我等老臣都唯有叹服,本是状元之才,陛下见其相貌堂堂,硬说傅郎人比花娇,应为探花,如此屈居第三。此后更是一天的官都没做过,就被召进宫里伴驾。虽是封了个才人,可后宫不得干政,那一身才华恐是无处施展,可惜,可惜。” “要说可惜,秦贵嫔不是更可惜?陛下贪恋美色也罢,可如何能将这些国之栋梁纳入后宫?长黎多少年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秦小将军——” “嘘,别说了。” “拦我做甚?放着脑袋不要我也要说,陛下这事做的就是荒唐!”张大人痛惜道。 今上昏庸无道,民心尽失,威望也在这些朝臣眼里荡然无存。忠臣是恨铁不成钢,奸臣那就是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不过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何惧? 李大人压低声音:“陛下做的荒唐事还少么?没不让你说,是威远大将军来了。” 张大人回头一看,顿时也不作声。 外人再痛心,也是没有威远大将军痛心的。 陆家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出过许多皇后权臣,却无不臣之心,代代忠君报国,为长黎百姓谋福祉。秦家世代忠良,一生征战沙场,世世守护长黎,是长黎百姓心中的英雄。 两家一文一武,一同为长黎开太平,又加之诸代帝王励精图治,才有了长黎的繁荣鼎盛。 到了这一代,两家更是都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辈。秦家少年自小就爱研读兵书,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陆家郎君更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三岁识遍天下字,十四岁一举中状元,是从古至今最年轻的状元郎,足以载入青史。 陆丞相与威远大将军是一生挚友,也是一生之敌,小时候拼爹,长大后互相竞争谁能为圣上做更多贡献,老来聚在一起,又最爱比自家孩子谁更优秀。将军说“玉龙又习会一样兵器,让他给你舞舞”,丞相说“雪朝刚作了一首新词,我念给你听听”,将军说“玉龙小小年纪,居然自行钻研出一种兵法,连我都不曾想到”,丞相说“我今日朝上解了陛下近日之忧,说来惭愧,其实法子是雪朝提的”……如此暗暗较劲许多年,直至陆雪朝十四岁高中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军才大笑服输:“比不过比不过,不过我家玉龙本就小你儿子两岁,再过两年,他上沙场建功立业,可未必会比你儿子差。” 由此可见,陆雪朝和秦玉龙都是被自家长辈引以为傲的存在。 恰巧这一代的少年太子,亦是聪明过人,对苍生有仁君之德,对外敌又杀伐果断,与陆雪朝还是青梅竹马,感情甚深。陆雪朝高中状元后并未入仕,自请做了东宫谋士,陪太子干出几件大功绩,随后又被求娶为太子妃。 陆丞相、威远大将军与先帝曾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笑谈道:“英雄出少年,有这三个孩子在,长黎定能盛况空前,我们这些老家伙总算能放心入土了。” ……放心个屁。 若是先帝知道自己儿子后来混账成那样,怕是能气得从皇陵里跳出来。 威远大将军面色冷沉,身上散发的寒气使百官自动退避三尺,不敢触这个霉头。 这个节骨眼儿敢跟威远大将军说话的,也只有陆丞相。 “老秦。”陆丞相拍拍他的肩,“玉龙的事我听说了,今日朝上,我定会请奏陛下,放玉龙出宫……” 威远大将军苦笑:“陆兄,陛下独断专行,谁的话也听不进。若他能听你的,雪朝那孩子何至于在冷宫苦熬三年?” 一句话触及陆丞相软肋,才年过四旬的人,眉眼瞬间苍老下来。 当年今上初登基就将皇后打入冷宫,举国哗然,朝中众说纷纭。说陛下是忌惮外戚专权,陆家荣光太盛,才遭打压,还猜测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功高震主的秦家。 陆丞相长跪金銮殿前,又连上数十道奏折,满朝文臣武将一齐为废后求情,都未能使今上收回成命。 威远大将军当初还在安慰陆丞相,哪想到才过三年,自家儿子也步了后尘。 玉龙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比谁都高兴。谁知陛下召玉龙论功行赏,见了小将军样貌,竟当场将封将的赏赐改成封妃。 “陛下是真的要打压你我两家?才将这两个孩子都拘禁在后宫……”威远大将军皱眉,“可这样损的是国之根本,陛下不会不懂其中利害……” 说到这儿,威远大将军又沉默了。若是当年那个英明神武的少年太子,自然懂得大局。如今这个……许是真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也掏空了脑子。 陆丞相道:“陛下或许并无此意,只是看玉龙仪表堂堂,动了心思……” “若说样貌,谁能比得过你家雪朝?”威远大将军很不理解,“说陛下好色,他连前皇后那等绝色都能废去,只为了姿色就将良才收进后宫,可能么?” 陆丞相叹息。他也看不懂如今的陛下。 陛下所言所行,无不荒唐至极,俨然已色令智昏。可偶尔陛下召臣子入宫议事,回复奏折时所注批阅,又仍是思虑周全,明察秋毫,是明君之相。 如此矛盾,就像被附身了一般…… 陆丞相陡然一惊,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无论心中怎么揣测,众臣明面上还是井然有序地步入金銮殿,跪下山呼万岁。 “平身。”帝王的声音不辨喜怒,群臣谢过后,皆垂首静立,除非有事要禀,否则不得直视天颜。 云珞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威远大将军爱子心切,首先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臣有事要奏。” “犬子自幼舞刀弄枪,身糙肉厚,恐怕难以服侍陛下。还请陛下,允准犬子出宫。” 谢重锦不假思索道:“此事再议。” 送是一定要送出宫的,但时机不是现在。 天书里,有玩家问陆雪朝这个bug什么时候可以修复,就说明了一件事,所谓漏洞,是可以被修复的。玩家管修复漏洞的人叫“程序员”。 只是或许陆雪朝这个bug比较难修,才会至今都没修复。其他后妃不曾像他们这样觉醒,不一定能抵抗过去。 秦玉龙身为有一条完整攻略线的剧情妃,开局贸然送出宫,脱离整个主线地图,那必然是个大bug,万一被立刻修复了,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可能程序员动动手指,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陆雪朝和谢重锦都不会随意拿旁人性命作赌注。他们会想办法保全每个人。 尽管暂时还想不到。 “陛下!”威远大将军还想说什么,陆丞相也出列道:“陛下——” “朕正好有件事要宣布,与丞相有关。”谢重锦打断他。 “朕要复位皇后。” 陆丞相一愣。 满朝文武也皆惊。 皇后殿下已经被您打入冷宫三年了,您终于想起来啦? 鸦雀无声间,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声“陛下英明,皇后殿下千岁”,接着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声。 “朕对皇后,从无二心。”谢重锦认真道。 大臣们:“……” 他们权当听个乐呵。 谢重锦并不在意朝臣反应,平静道:“三年前,朕初登基,意外中蛊,此后每欲上朝,便头痛欲裂,言行举止,皆非本愿。” 众人脸色齐变,瞬间哗然,就连陆丞相和威远大将军都目露惊愕。 “蛊”之一字,在长黎是禁忌,施蛊更是死罪。人们怕蛊,更甚怕鬼神。 只因百年前,长黎与夜郎交战,长黎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本该大获全胜,谁知夜郎见正面交锋敌不过,就对长黎主帅下蛊,致使其做出错误决策,害得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此战后,长黎和夜郎结为死仇,人人谈蛊色变。 谢重锦继续道:“朕追查三年,查出下蛊是夜郎国所为,暗中寻遍天下能人异士,终于昨日得以解蛊。” 玩家和游戏的事,并不适合广而告之。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是个游戏人物的,此种说法一出,必定朝纲大乱。 但谢重锦这三年的行为,也必须要有个解释,否则他的声望无论如何补救,都不会回到从前。 夜郎一直对长黎虎视眈眈,何况这种事也不是没做过,前世还攻破长黎国门,屠杀长黎百姓,推锅给他们,谢重锦毫无愧疚之心。 群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恍然大悟。 原是如此,难怪如此。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少年英武的太子殿下,登基一日便成了昏君—— 原是那狼子野心的夜郎国,继承人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们太子殿下,就用这等腌臜手段,意图控制君王,亡了长黎! 再看陛下今日,锋芒毕露,字字珠玑,一改往日阴郁冷戾的模样,如困兽挣脱囚笼亮出利爪,说是摆脱控制,完全能解释的过去。 一时间群情激愤,义愤填膺。 “天杀的夜郎,百年了还是那个狗样,只敢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 “下蛊算什么?有本事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啊!” “就知道我们陛下英明神武,岂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果然是受小人暗算!” “陛下,末将请命领兵,杀上夜郎!” 谢重锦抬手,示意群臣安静。 “夜郎以蛊挟持朕,逼朕行事昏聩,是要削弱我长黎国力,确实成功了一半。”谢重锦指节扣着龙椅扶手,淡淡道,“但既然被朕摆脱了,便是前功尽弃。” “为朕解蛊之人就在宫中。夜郎行事诡谲,未免再神不知鬼不觉对长黎后起之秀种蛊,秦小将军傅探花之辈,便暂且留在宫中保护。待到用人之际,自会让利刃出鞘。” 谢重锦说的是“秦小将军傅探花”,而非“秦贵嫔傅才人”,已是给足了尊重。 这下就连威远大将军都没什么异议。 是他们不如陛下深谋远虑,竟把陛下将栋梁收入后宫的事情视为荒唐,这分明是陛下的人才保护计划! 云珞:“……”如果他不是陛下近臣,知道根本没有所谓的解蛊之人,他就信了。 但他当然不会拆陛下的台。 谢重锦见忽悠住了群臣,才不再正襟危坐,略略懒散下来,凤目垂敛。 “今后,众爱卿记得寅时起,莫误了早朝时辰。” “退朝。” 第12章 双亲 退朝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面色有喜有忧。 喜的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忠臣,个个兴高采烈,差点喜极而泣。陛下恢复正常了,他们长黎国不用完蛋了! 忧的则是些贪官污吏。陛下要是肃清朝纲,他们日后可还怎么捞油水?头顶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脑袋又保不保得住?他们巴不得谢重锦永远昏庸下去。 先帝在位时,不说黜幽陟明,也绝不亲近奸佞,朝中并无太多尸位素餐之辈。但谢重锦登基后,收了太多后宫,一些后妃仗着宠爱,会提出想为自家父亲兄弟叔叔伯伯谋个官职的要求,玩家并不觉得这是大事,为讨美人欢心,统统答应,丝毫不考察那些人的能力。 这样的小事多了,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蠹虫也就多了。真正的栋梁在后宫坐冷板凳,无能的朽木在前朝作威作福,慢慢蚕食空了这个偌大的王朝。 现在谢重锦自称以前的荒唐都是因为中蛊,日后要重振朝纲,这些浑水摸鱼之辈自然心慌的紧,怕陛下来个秋后算账。 谢重锦当然要算账,名单都在整理了,势要将这些蛀虫一个个清除。在刀子落下之前,这些人怕是一个安稳觉也难睡。 有人欢喜有人忧,陆丞相无疑是最欢喜的那个。 一下朝,络绎不绝的大臣们就围上来,说着恭喜丞相大人。皇后是陆丞相的儿子,皇后复位,可不是相府的一大喜事? 陆丞相面上沉稳淡定,心里也是高兴的,嘴角都忍不住上翘。 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小宠到大,怎么可能不在意。 陆雪朝自小被送到太子身边做伴读,当然也是有陆丞相希望他能成为太子妃的意思。但不像别的人家那样,只把子嗣当做攀龙附凤的联姻棋子——陆家百年望族,陆雪朝本就是人中龙凤,何须锦上添花?只是陆家出过好几个皇后,陆丞相与先帝在君臣之谊外,亦有挚友之情,便想着让陆雪朝与太子结为姻亲,亲上加亲,亦是一桩美事。 若不能成,也不强求,当然还是自家儿子幸福最重要。看着太子殿下对陆雪朝喜爱非常,陆丞相也甚是欣慰。 陆雪朝刚入冷宫那会儿,丞相夫人险些哭晕过去,陆丞相四处奔走,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几岁。早知如此,他当年就不该把雪朝送去当太子伴读。 这三年他递了不少折子,想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听闻冷宫条件极差,雪朝从小没吃过苦,身子又病弱,该怎么熬得住?他还想打点宫里的内侍,给雪朝送去好些的吃食,暖和的被褥,可惜宫中密不透风,莫说打点,他连陆雪朝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大概是不好的。一定是不好的。冷宫哪是个好去处? 可怜天下父母心。陆丞相请求与废后一见的折子上了几百道,也未得陛下批准,实在很冷心绝情。 谢重锦倒是想批,奈何他自己都见不到陆雪朝。游戏没有让大臣进宫探望妃子的选项,他也就无法回应。每年大年初一会默许家人入宫与后妃团圆,但冷宫妃子是没这个资格的。 陆丞相现下还是最想见陆雪朝,方才朝上一时激动,加之众臣都为陛下中蛊一事震惊,都在讨伐夜郎无耻,他不好提这点私事。如今到了宫门前,陆丞相回头望了眼后宫方向,还有点不舍离去。 罢了,改日再提,终归能见到的。 陆丞相叹息一声,正要出宫,就听身后一声:“丞相大人留步。” 陆丞相回头,见是陛下身边的近侍云珞,东厂的厂公,有监察大臣之权。其人貌若好女,性情阴鸷,心狠手辣,为陛下暗中清扫不能见光之事,不少官员见了他都胆战心惊。 陆丞相身为一品丞相,自然不需要惧怕一个厂公。同为天子办事,陆家也堂堂正正,只有心里有鬼的小人才怕云珞。 云珞对陆丞相也很客气。于公其为一国之相,于私其是陛下岳丈,陛下敬重的人,也是他敬重的人。 “陛下知您念子心切,皇后殿下亦很思念丞相大人与丞相夫人,特许您二位入后宫一见。” 陆丞相一怔:“内人还在府内,我派人回去通知……” “陛下已命人将夫人接入宫了,马车已到宫门口。”云珞笑道,“早朝前便吩咐好的。” 陆丞相顿了顿:“陛下有心了。” _ 帝王派去的马车果然将丞相夫人接来了。但见一名白衣胜雪、风姿绰约的男子下了马车,模样看着极为年轻,唯有眼角细纹透露出一点岁月痕迹。 丞相夫人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被陆丞相求娶进门,一时传为佳话,此后半生不曾纳妾,膝下唯一子嗣就是当朝皇后,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近年对儿子的思念让丞相夫人眉眼染上一丝忧郁,瞧着愈发楚楚动人,陆雪朝的样貌就是随了他。 云珞恭敬道:“二位请随我来。” “夫君。”丞相夫人见了陆丞相,不安道,“宫里突然来人叫我进宫……可是清疏有什么消息?” “夫人莫担心,是好事。”陆丞相安抚地拍了拍丞相夫人的手,“陛下将雪朝复位了,正准备让我们与雪朝相见。” 随后又附耳,低声将陛下这三年荒唐皆因中蛊的事说了。 丞相夫人神色一惊,触及到前方带路的云珞,又很好地掩饰下去。 复位的诏令今早才下,陆雪朝还来不及迁宫,如今去的是冷宫方向。 冷宫在后宫极北之地,越往北越草木稀疏,风景萧瑟,还未到达目的地,丞相夫人的眼眶就已红了。 若真如丞相所说,陛下这三年是中了蛊身不由己,他就连怨怪都不能,可清疏的苦,却是实打实地受了。 陆雪朝身子骨弱,自小就常常喝药,被家里养得精细极了。后来小太子想让陆雪朝习武锻炼,强身健体,才拉着他在太阳底下扎一个时辰马步,陆雪朝就昏厥了过去。 小太子吓得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请来了,得出陆雪朝就是先天根骨弱,不宜习武。陆雪朝昏迷不醒,谢重锦守在床前寸步不离,急得哭出来,等他醒了又背过身,将眼泪擦干净,转回来强装男子汉气概:“罢了,这武功不学也罢,有孤保护你,你总不至于被人欺负去。” 那之后,谢重锦比陆雪朝亲爹都要紧张他。陆雪朝多走几步路,谢重锦就问累不累,然后就要背他。陆雪朝喝的药稍稍冷了,谢重锦立刻叫人去换,还亲自守着炉子看火候。陆雪朝冬日手脚冰凉,谢重锦把汤婆裘衣都塞给他,十指捂着给他暖手。 从儿时到少年,谢重锦是真的将陆雪朝保护得很好。他既是泡在药罐里,又是泡在蜜罐里。除了药苦,陆雪朝是真没吃过一点儿苦的。 这样娇宠着长大,怎么能在冷宫这种破地方受三年苦? 丞相夫人一想便心要碎了。 陆丞相抿着唇,心里也不好受。 直到云珞停下脚步,微微欠身:“到了。陛下与皇后殿下都在里面等二位,咱家就不进去了。” 陆丞相和丞相夫人望着眼前天庭宫阙般的琼楼玉宇:“……” 好像比陛下住的紫宸殿还要气派。 陆丞相迟疑道:“云督主……没有带错路么?” “没有。”云珞道,“实不相瞒,陛下这三年,时时吩咐咱家修葺冷宫,添衣添物,光是膳食便请了八位擅长不同菜系的御厨,专门服侍殿下一人。” “陛下虽身不由己,但已尽他所能,不曾亏待殿下。” 丞相夫人恍惚地点点头,与陆丞相相携步入冷宫,见庭中海棠姹紫嫣红,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处处都是巧思,绝非一朝一夕能铸成。 庭院已似人间仙境,仿佛这里头供的是神仙。 两位神仙正在室内闲聊。 谢重锦道:“不出清疏所料,将不能自控之事冠以蛊术之名推给夜郎,果然能够揭过。” 这是两人昨夜就商量出来的对策。夜郎国不得不防,谢重锦的名誉也得洗洗。蛊术神乎其神,用中蛊为由可以取信于人,还能激起朝臣对夜郎的警惕仇恨,是一石二鸟之计。陆雪朝刚提出此计,谢重锦便微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事实证明,这一步没有走错。大臣们甚至连他将秦小将军他们纳入后宫的理由都找好了。 “复位之事我已在朝上提了,你是要搬回重雪殿,还是继续住在这儿?”谢重锦声音一低,“又或是入紫宸殿,与我同寝……” 陆雪朝正要笑骂一声“没规矩”,转眼见到门口来人,忽的一怔,随即猛地看向谢重锦。 谢重锦笑道:“你想见父亲与父君,就让他们来看你了。” 陆雪朝没有提过,但谢重锦知道,清疏一定很想家人。 丞相夫人早在看到陆雪朝第一眼,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连对皇帝行礼都忘了,好在谢重锦也不在意。 “清疏!”丞相夫人一把上前抱住他,想说“你受苦了”“你变瘦了”,但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宫殿,想到八位大厨每天为儿子一人待命,又有点说不出口,想了想改成,“你长高了。” 陆雪朝也微哽咽,轻声道:“父君。” 又看向陆丞相:“父亲。” 陆丞相颔首,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人还好好的,也没清瘦,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陆雪朝倏然跪下,垂首俯拜道:“孩儿不孝,劳双亲为我费心。” 除了出不了冷宫,伺候陆雪朝的人都对他予取予求,想来也是谢重锦特意吩咐过的。陆雪朝想探听双亲的消息,自然也能够听到。每一世他入冷宫,父亲与父君都会想尽办法为他奔走,甚至辞官还乡,放弃陆家百年基业,只请圣上还他自由。 他死于非命后,也不知双亲会如何伤心。他死了多少次,父亲与父君就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次。 谢重锦见此,也跟着跪下了。 陆丞相与丞相夫人神色一变,立刻也跪下。陆丞相急道:“陛下不可!折煞臣了。” “此拜无关君臣。”谢重锦郑重道,“小婿求娶清疏时,曾指天立誓,护清疏一世无忧,而今食言,愧对岳父岳君,该受我一拜。” 丞相夫人摇头:“陛下是受奸人所害,不敢怪罪陛下,陛下快请起。” 谢重锦执拗道:“那也是小婿未护清疏周全。”前世他做的那些事,再怎么身不由己,那也是做了,就是跪死谢罪也不足惜。 谢重锦不起,陆丞相和丞相夫人也不敢起身。陆丞相和丞相夫人不起,陆雪朝这个做儿子的更不能起。 最后还是陆雪朝看不过去,低声对谢重锦道:“你先起来,别搁这儿夫妻对拜。” 第13章 凌迟 谢重锦知道丞相夫妻与陆雪朝许久未见,定然有许多话想说,他在场总归让两位长辈有所顾虑,便体贴地退了出去,把场地留给团聚的一家三口。 谢重锦一走,丞相夫人果然放松许多,拉着陆雪朝上看下看,细细端详:“果真不曾受委屈?” 陆雪朝不欲让双亲担心,只笑道:“父君瞧瞧这屋子,我像是受委屈的样子?” 那确实不像。 丞相夫人仍是心疼:“陛下虽是受夜郎暗算,才行事昏聩,如今纵想弥补,有些也已于事无补。这三年……陛下纳了许多后妃,来日还要向你晨昏定省,你有芥蒂在所难免。你若不想理会,就不必搭理他们,有我与你父亲做后盾,不怕得罪人,别委屈自己做个大度贤后。” 陆丞相沉声道:“若是不愿待在宫里,为父立即上道折子,拼着这官位不要,也要请求陛下允你出宫,另行婚嫁。” 丞相夫人性子温柔,在感情方面却有刚烈之处。他当年艳冠京华,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但在提出一点要求后,追求者立刻散了大半。 ——他要对方发誓,一生不可纳妾,不能有通房,不得养外室,不狎妓,如违此誓,家业凋零,子孙断绝。 需知这世道,寻常百姓尚且要养两个妾室,高门贵族更是妻妾成群。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要想一辈子忠贞不二那可太难了,没人敢保证自己能够做到,也不敢立这么毒的誓言。这番择婿言论简直是惊世骇俗,痴人说梦。 偏偏有一人敢答应,就是年轻时的陆丞相。 后来陆丞相也用半生向世人证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个痴梦,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受双亲影响,陆雪朝也和父君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感情背叛。最初在谢重锦广纳后宫,又不知谢重锦是受人操控时,是真的动过和谢重锦同归于尽的念头。要不是大局观占了上风,不想弑君搅得家国动荡,他会动手的。 他也确实动了手——在谢重锦勤政值低于60的世界里,他不动手家国也动荡了,那还是动手吧。 后来得知这并非谢重锦本意,陆雪朝才勉强接受事实。弑君之举也从报复负心人的心态,变成送爱人解脱。 不接受能怎样?他还要怨恨谢重锦不成?这又不是谢重锦的错,谢重锦甚至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不辨善恶,不明是非。 只是再怎样说服自己,在得知谢重锦其实并未碰过任何后妃前,陆雪朝心里还是委屈得要命。 ……怎么可能不介意。 明明是他的太子哥哥。 明明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 玩家将陆雪朝冠以“病娇”称号,某种程度上其实并没有错。从小到大,谢重锦对陆雪朝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照,也让陆雪朝对谢重锦生出极其强烈的独占欲。 想独占谢重锦,是连孩子都不想给他生,不想多出一个人分走谢重锦的爱,近乎于病态的占有欲。 并不只是怕疼。 陆雪朝天生就聪慧过人,想要什么都能自己算计过来。可有长辈宠着,太子护着,他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脑筋,自有人双手奉上,从来没有求而不得过。他喜欢的东西,从来都只能独属于他。旁人染指过,他便不要了。 谢重锦是双亲以外,他最爱的人。自幼形影不离,长大结为夫妻,从没旁人插足过,也没想过会有旁人插足进来。 但这么多个世界下来,天书上写的所有谢重锦和各位剧情妃的特殊剧情,陆雪朝全部经历过。对他而言,那不只是纸上剧情,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除夕家宴上,他看着谢重锦与旁人浓情蜜意,左拥右抱,温声细语。他独自垂眸,听那方言笑晏晏,渐渐食不知味。 围场狩猎,他看着谢重锦手把手教那栖凤国来的小皇子射箭,想着小时候谢重锦纠正他扎马步的姿势,说过“孤可只亲自教过你一人”,心中莫名烦闷,转身就进了营帐。 盛夏酷热难耐,谢重锦携一群妃子去行宫避暑,他不在名单之列。陆雪朝得到消息时并不意外,平静接受了,但夜里被暑气热得躁郁惊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思及旧时怀允总会为他打扇哄他入睡,而今身旁空无一人,便难过得蒙在被子里哭。 中秋月夜时,他在庭院中备一桌薄酒,回想少时二人年年此时对月共饮,心中竟盼着那人会来,就听近侍说陛下今夜出宫,与一花魁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他出神半晌,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所有让玩家被甜得嗷嗷叫,直呼“嗑死我了”的各种剧情妃特殊剧情,对陆雪朝而言,都是割在他心上的一把刀,千刀万剐,是比被毒酒匕首三尺白绫赐死还要痛的凌迟之刑。 再怎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这不是谢重锦自愿的,循环往复了太多次,陆雪朝也会分不清真真假假。 陆雪朝是个很理性的人,但理性若能大于感情,那一定是感情还不够强烈。他对谢重锦的感情大于他的理性,他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 陆雪朝早就疯了。 谢重锦无法自控千万世,看着心上人被自己一次又一次伤害,又何尝不是疯了。生生世世累计的创伤,怎么可能说磨灭就磨灭。 只是两个千疮百孔的疯子,在爱人面前,还竭力装作正常人而已。这样就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想在彼此面前保持最好的样子,不让人看到底下有多么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已不是少年模样,也永远回不到少年时的无忧无虑。 丞相夫人不知道陆雪朝到底经历了什么苦,但他了解自己的孩子,怎会看不出陆雪朝气质上的变化。 他的孩子骄傲轻狂,而今这一副隐忍稳重的样子,定是心境大变。 就算圣上纳妃是不得已,也终究是纳了,清疏怎会不伤心在意。 他最初是不赞成陆雪朝和太子联姻的。太子是储君,将来是九五至尊,是天下最不可能一心一意的人。 比起皇后尊荣,他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但两个孩子感情有多好,他们也看在眼里。谢重锦很喜爱陆雪朝,除了一块儿读书,还经常邀陆雪朝去东宫,晚间一起做功课,顺带就留宿一夜。 陆雪朝身子病弱,有时不能入宫伴读,待家里养病。少年太子就一放学便登门拜访相府,看望陆雪朝,亲自喂汤喂药,还在相府中小住过一段时日。 也是那段时日,让丞相夫人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可以对清疏一心一意。 还记得太子殿下驾临相府那日,陆丞相与丞相夫人都去前门迎接。谢重锦免了二人的礼,一脸急切之色,只说是来看清疏。 丞相与丞相夫人就带太子殿下去陆雪朝房里。彼时陆雪朝十四岁,已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病恹恹地靠在床头,面容苍白的模样,更是谁见上都要心疼。 陆雪朝见谢重锦进屋,微微惊讶:“怀……殿下怎么来了?”说着就要下床行礼。 他们私底下从不行礼,不过这会儿父亲与父君还在,他还得做做样子。陆家能大权在握屹立百年不倒,自有生存之道,最重君臣有别的规矩,不可僭越无礼,以免帝王猜忌。 谢重锦按着他不让他动:“我见你今日未来上学,就知道你又病了,立刻带了太医过来。” 陆雪朝扶额:“只是些风寒罢了,民间大夫也能看。每回你都劳动太医,太兴师动众了。” 太医院明明是为宫里的贵人准备的,这些年被太子搞得几乎都成了陆雪朝私人大夫。 “怎么又着凉了?”谢重锦眉头一皱,“是不是夜里睡觉又蹬被子了?” “没有罢……”陆雪朝言辞闪烁,“前段日子在东宫住着,不是都没着凉么?可见我睡觉是不踢被子的。” 大概是受家风引导,陆雪朝清醒时很守礼讲规矩,言行举止堪称贵族礼仪模范标准,但骨子里又不是爱墨守成规的人,就导致梦里放肆了些。 俗称睡相不太好。 因此刚被谢重锦邀请去东宫留宿时,陆雪朝还拒绝了几次,生怕自己的睡相被谢重锦知道,太过丢人,还要被谢重锦嘲笑。 好在他在东宫醒后,手脚都规规矩矩地放着,被子也好端端盖着,没有太出格,保住了脸面。 “你哪是不踢被子,是孤夜夜留心,时时注意,为你盖上的。一晚上都要替你掖四五回被子。”谢重锦无情拆穿他,“还把孤踹下床,孤刚爬上来,便又被你踹下去。” 陆雪朝呆住:“……啊?” 丞相夫妻:“……” 太子殿下这都没砍了他们儿子吗? 不仅没砍,还默默摆正陆雪朝霸占了整张床榻的姿势,连吵醒他都不曾。 “你呀,就该有个守夜人,天天夜里专门给你盖被子。”谢重锦叹气,“孤才一日没看着,你便着凉,实在让人难以放心。日后干脆住在东宫算了,让孤给你做守夜人,保管比你下人称职。” 陆丞相终于听不下去:“殿下尚未婚配,雪朝久居东宫,于殿下名誉有损。” 偶尔住一次还能说是朋友,常住那就不成体统了。无名无分,对谁都不好。 何况堂堂太子殿下,给他们儿子做守夜的下人……这像什么话? “也是,是孤考虑不周。”谢重锦状似不经意道,“那……太子妃可名正言顺?” 这话太过突然,陆丞相与丞相夫人一时竟不敢接话。 偏陆雪朝敢接:“太子妃也不能日夜与太子殿下在一起,太子殿下还会有许多侧妃侍妾,要把天数分给他们。” 陆丞相和丞相夫人巴不得捂住儿子的嘴。平日那样知书识礼的人,是疯了么,敢在太子面前说这种话?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谢重锦不假思索道:“清疏若是太子妃,孤绝不会有侧妃侍妾。” 那时两人年岁太小,这事权当一场玩笑。丞相夫人却看出,太子说这话时眼里的认真。 他被人真正喜爱过,知道太子的喜爱做不得假。 所以两年后太子正式登门提亲,丞相夫人也同意了,相信他们确实能够百年好合。 睡相就更不成问题,被谢重锦抱在怀里,陆雪朝哪里还能乱动。 谁知造化弄人,短短三年,陛下便已后宫佳丽三千人。 清疏那样的性子,叫他和一群分享自己夫君的人称兄道弟,绝不可能。 丞相夫人是真见不得自己儿子受那个委屈。 陆雪朝听出双亲话里的关怀之意,心中一暖。 陆家世代忠臣,从不忤逆皇命。但事关他的幸福,父亲父君都是以他为先。 “陛下他……并未碰旁人。”陆雪朝开口,“父亲父君无需为我挂心。” 丞相夫妻:“……?!” “陛下不是据说中蛊,沉迷美色么?这三年也确实夜夜召幸后宫……”丞相夫人惊道,“如何能做到不碰旁人?” 陆雪朝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半晌,勉强找出一个借口:“大概他守男德罢。” 第14章 创伤 陆雪朝与双亲叙旧半天,傍晚才送走丞相夫妻。丞相夫人临走前恋恋不舍,怕儿子在宫里受委屈,但想到陛下连中蛊都能为他们儿子守身如玉,又深感自己多心。 怎么看都觉得,陆雪朝才是最蛊惑君心的那个,无需用蛊,就将谢重锦勾得神魂颠倒。 见丞相夫妻离开,近侍霜降这才进屋道:“殿下,重雪殿已收拾好了,陛下问您可要搬过去?” “不搬。”陆雪朝道,“在这儿住惯了。” 历代皇后住的宫殿叫椒房殿,皇帝若宠爱一人,便有“椒房专宠”之说。谢重锦深知陆雪朝不喜欢和他人共享的性子,想给他独一无二的殊荣,就把“椒房殿”更名为“重雪殿”,取自“重锦雪朝”的名字,连一个宫殿名都要彰显不离不弃。 毕竟连年号熹朝的“朝”都是陆雪朝的“朝”,改一个宫殿名更算不上什么。 更名只是第一步,谢重锦原是打算将整个重雪殿都改造一遍,全改成陆雪朝喜欢的样子,而不是皇后应有的样子。 可惜重雪殿陆雪朝才住了不到一天,就进了冷宫,谢重锦的改造计划也就变成翻新冷宫。他最了解陆雪朝的喜好,冷宫的草木砖瓦,花鸟虫鱼,阁楼布局,甚至墙上挂的字画,炉中用的熏香,都是谢重锦亲自设计,亲口吩咐。况且这地方清幽僻静,无人打扰,陆雪朝本就不爱热闹,自然更喜欢住在这里。 霜降颔首,冲外一招手,就有一群宫人架起云梯,将那块“冷宫”的牌匾拆下来,替换上“重雪殿”三字。 匾额字体笔锋凌厉,龙飞凤舞,入木三分,一看就是出自谢重锦手笔。 “陛下吩咐了,若殿下不想搬,就将这冷宫改为重雪殿,原先的重雪殿改回椒房殿,您想住哪儿都成。”霜降兢兢业业地当传声筒,“陛下还说……殿下若想住紫宸殿,陛下也定扫榻相迎。” 至于冷宫这地方,就不该存在。 无数世不愉快的记忆,让谢重锦对“冷宫”二字产生浓重的心理阴影,巴不得让这地方永远消失。可惜以前办不到,现在一得自由,立刻就付诸于行动。 陆雪朝勾唇轻笑:“他倒是想得周到。” 换完牌匾,宫人又有序上了晚膳,照旧是陆雪朝爱吃的口味。不过从前他心里郁闷,再好的菜也尝不出滋味,今后便不同了。 又可以和怀允一起吃了。 这实在是件高兴事。 陆雪朝所求不多,与谢重锦一屋二人,三餐四季。只是这看似简单,过去却是天大的难事。 陆雪朝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忌讳。他口味挑剔,家中厨子做得不合胃口,就去学了烹饪。除一些体力活,他学什么都快,很快手艺就比得上宫里的御厨,还能自行钻研出食谱。谢重锦吃了一回他做的菜,直呼比宫廷御膳还好吃,此后常常来相府蹭饭。 蹭多了饭,太子殿下决心投桃报李,也亲自下厨,为他洗手作羹汤,可惜学艺不精,做得难以下咽。陆雪朝没有为爱撒谎强说好吃的觉悟,那在他看来是一种自虐,是以尝完后看着谢重锦期待的目光,冷静道:“做得好,下次不许做了。” 谢重锦:“……” 成亲后,两人一日三餐就没分开过,陆雪朝常常下厨,让谢重锦大饱口福。要不是他每日勤加练武,保持身材,迟早要被喂出幸福圆。 可惜没幸福多久,噩梦便降临了。谢重锦再也见不到陆雪朝,再也尝不到陆雪朝的手艺。 谢重锦被妃线玩家称为“宫斗游戏史上最难攻略皇帝”,就是因为他的宠爱值极其难刷。为了讨好皇帝,妃线玩家会点亮各种技能,其中就有厨艺。然而就算把厨艺值刷到满值100,皇帝尝过后也只有一句“尚可”,宠爱值象征性 1。 玩家:……您就这么吝啬吗? 攻略不是说皇帝的喜好就是爱吃吗??? 攻略没说的是,谢重锦的喜好是爱吃——爱吃陆雪朝做的。 只爱吃陆雪朝做的。 不能见到陆雪朝,便吃什么都没滋味了。 _ 菜肴上齐,陆雪朝并未动筷,在等谢重锦过来。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用膳,也习惯了没有人会来。 但今天不一样了。 他知道谢重锦一定会来,就像三年前,他们一天到晚,从未分开。 炉里的香一寸寸燃尽,桌上的菜一点点冷掉,门口没有任何动静。 谢重锦没有来。 陆雪朝温柔的眉眼渐渐冷下来,手指紧紧攥住膝上的衣袍,泄露出一丝忐忑不安。 他会来的。陆雪朝不停告诉自己。 怀允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不可能不来陪他一起用膳。 再等一等。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 陆雪朝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竭力镇定地问:“陛下在哪儿?” 霜降如实回答:“陛下在翠微宫……”正与柳贵妃议事。 陆雪朝面容瞬间苍白。 他垂眼,安静地坐了片刻,忽地一把掀翻桌布,霎时碗筷盘子碎了一地,泼洒的热汤烫到他的手,白皙的肌肤瞬间通红,触目惊心。 陆雪朝浑然不觉。 霜降惊惧道:“皇后殿下!” “又是梦,又是梦……”陆雪朝笑出来,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他还是没有自由,他还是没有解脱……” 无数世的记忆混淆了现世,陆雪朝又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妄,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相似到他快要发疯。 他太熟悉了。独坐在宫里守着一桌饭菜冷掉,听到谢重锦去别人宫里。备好美酒欲邀所爱之人共饮,却闻谢重锦正召别人侍寝。 ……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 他还困在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里,昨日至今的种种美好,又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怀允又被控制了? 还是根本从未摆脱控制过,从头到尾都是他又一次幻想,幻想自己可以逃离这可笑的宿命。 “殿下!皇后殿下!”霜降不知所措,立刻高声吩咐道,“来人,传太医,去寻陛下!” _ 翠微宫。 谢重锦正与一名青衣男子交谈着什么,忽见一人行色匆匆闯入,他认出是清疏身边的宫人,连忙止住话题,凝眉问:“何事?” 来人慌张道:“陛下,皇后殿下不好了!似乎是……突然失心疯。” 谢重锦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向外赶去,连声招呼也来不及与青衣男子打。 青衣男子目送他离开,微微蹙眉:“从未见陛下如此紧张过。” 若他没看错,听闻皇后出事,陛下眼里一闪而过的神色……是恐惧罢? …… 谢重锦一路十万火急赶到重雪殿,就见宫人跪了一地,地上一片狼藉,汤水、饭菜与盘子碎片七零八落。陆雪朝一袭白衣被饭菜染得脏污,手背烫红,身量单薄,目光空洞,神情脆弱无助。 “清疏!”谢重锦心一紧,立刻上前抱住他,也不顾弄脏衣裳。 “都退下!”他冷喝一声,不让陆雪朝狼狈的样子继续被那么多人看到。 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刻退出去。 陆雪朝骤然落入温暖怀抱,眼神也仍没有焦距,咬着唇,不停在发抖。 谢重锦语气温柔下来:“清疏,是我。看看我,我是怀允哥哥。” 陆雪朝缓缓抬头看他,像在看不认识的人。 “你骗我。”陆雪朝嗓音嘶哑,掌心攥着一枚尖利的白瓷碎片,状若癫狂,“怀允哥哥不会去找别人,你是玩家,你不是他——滚!你滚!” 他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像饮恨发泄,像泣血控诉:“为什么都要和我抢他,他是我的爱人,我只想和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为什么每一世都不放过我们,为什么一次都不肯放过我们!我不想被他杀一次又一次,我更不想一次又一次去杀他!” 锋利的碎片被捏紧,掌心渐渐渗出鲜血。 那抹鲜红刺痛谢重锦的双眼,无数世陆雪朝死在眼前的画面又浮现上脑海,让谢重锦身子也战栗起来。 “……清疏。”谢重锦把人抱紧,颤声安慰,“没有去找别人。我是去和柳雁声商议把执掌后宫之权移交给你,还有把普通妃都遣散掉,只留下和剧情有关的剧情妃……我已经摆脱控制了,你忘了么?我们已经看到希望了,我们在想办法改变剧情,我们会一直自由的。” “别怕,清疏,别怕。”谢重锦不知是在安慰陆雪朝,还是安慰自己。 ……他此刻的恐惧,并不少于陆雪朝。 陆雪朝一怔,眸色渐渐清明起来,攥着碎片的手越来越松。 “对不起,对不起清疏,以后一定不离开你,我做什么都提前告诉你,每时每刻都陪你。”谢重锦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哄着他,“那些事不会再发生了。” “哥哥……”陆雪朝扔掉碎片,伏他怀里抽泣,“我装不下去,我一天都装不下去,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醒来发现这又是个梦,怕你又被人控制,怕这辈子过去,我们还有无穷无尽的下辈子……”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陆雪朝重复着一句话,“我一次都受不了……” 谢重锦替陆雪朝擦着眼泪,心痛如凌迟,看到陆雪朝烫伤与被碎片割伤的手,眸中戾气丛生。 他们满身狼藉相拥在一起,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两个遍体鳞伤的人在冻毙的前一刻相互取暖,勉强寻求一条活路。 “你手受伤了,我先给你处理伤口,然后喂你吃饭,好不好?”谢重锦温声道。 陆雪朝失神片刻,微红的眼睛望着谢重锦,慢慢点了点头。 第15章 良药 陆雪朝精神状态不对劲,手脚冰凉,软弱无力。谢重锦把他抱上床,耐心地替他褪去被饭菜染脏的衣裳。 仅着一身中衣的青年缩进被子里,抱膝坐在床头,眼睫低垂,唇瓣紧咬,面色白得毫无生气。分明是谪仙般的人物,被折磨得像只厉鬼。 谢重锦心如刀绞,低头牵起陆雪朝的手,细心为他包扎伤口,一点点抹上烫伤膏。 陆雪朝的手很漂亮,修长如竹,白皙如玉,骨节分明。谢重锦看过这双手提笔写字,写出惊才绝艳的文章,看过这双手掌勺下厨,做出回味无穷的佳肴,也曾在床笫间与这双手十指紧扣,从手腕蔓延到指尖。 现在这双手伤痕累累,手背被烫得发红起泡,掌心更是被划出血痕道道。 十指连心,陆雪朝这颗心大概也是这样千疮百孔。 那手有些抖,谢重锦便出言安慰:“很快就不疼了,我给你吹吹。” 印象里的陆雪朝是很怕疼的。小时候摔一跤,手上划破个口子,都能疼得掉眼泪,抹药时触碰到伤口,手就会微微颤抖,谢重锦总是替他吹吹。 陆雪朝却道:“我没有害怕,是你的手在抖。” 他受过比这更疼的,已经不会对这种程度的疼痛有反应了。 谢重锦一怔。 他垂眸,果然见自己的手在颤抖,因自己的手攥着清疏的手,才误以为是对方在抖。 良久,谢重锦笑了笑:“好,你不怕疼,我怕你疼。” 他见不得陆雪朝出一星半点的意外,再受任何伤。 那宫人闯入翠微宫,说了句“皇后出事”,谢重锦便怕得要命,升起一股深入灵魂的恐惧。 ……在那些世界里,他也经常听到这么一句话,而后心惊胆战地赶到重雪殿,只能见到中巫蛊而亡,失去气息的陆雪朝。 后宫百花齐放,谢重锦只爱这一朵。 他最爱的花朵,本是高山之上遗世独立、晶莹不化的雪花,却在万紫千红的争奇斗艳中慢慢枯萎凋零,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他怀里。 那是谢重锦永远无法面对的一幕。 他也……一次都受不了。 谢重锦装作无事发生,很快为陆雪朝处理好伤口。 室外,宫人已将地上的残羹打扫干净,重新做上一碗热腾腾的莲藕粥。 陆雪朝双手不便,谢重锦就用调羹舀一勺,放嘴边吹了吹,确认好温度再喂给他。 这事他做得已算熟练。新婚燕尔时,两人做什么都黏糊,用膳互相夹菜喂食也是家常便饭。 陆雪朝一口一口慢慢吃了,才动了小半碗,就不再张口,眼皮子半垂下来:“……困。” 骤然接受大量记忆本就极耗心力,昨夜与谢重锦相见后消耗一番体力,又研究了一整夜天书,今天和双亲叙了一天旧,晚间再这么一闹腾,再强健的人也该精疲力尽了。何况陆雪朝体魄算不上强健,还称得上孱弱。 每个世界,陆雪朝的精神都是压抑紧绷,绝望求生,陡然遇到能让他彻底安心的人,一放松下来,就感到无比疲惫,恨不得能睡上三天三夜。 谢重锦放下碗:“困了就睡罢,明日不用早起。” 陆雪朝望着他,不肯闭眼:“我醒来会看不到你么?” 按理说是看不到的。谢重锦要正常早朝,早朝时辰很早。 但陆雪朝醒来看不见他,万一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像今夜这样犯病…… 不等谢重锦回答,陆雪朝又想到什么,垂眼道:“也是,你要上朝,早朝不可耽误。” “你去上朝吧。”陆雪朝闭上眼,躺进被子里,“我没事,别担心。” 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犯病不是他想不犯便不犯的。他心里知道这辈子他们是自由的,可触及到任何似曾相识之处,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不愉快的过往,陷入无法自拔的惊惧痛苦。 他学了医,知道这是病,奈何医者不自医。 创伤太刻骨铭心,疗伤就是个漫长的过程,非一朝一夕可成。 但总不能因他耽误谢重锦正事。 陆雪朝这个样子,谢重锦哪里放心的下。他道:“我把早朝推后一个时辰,你醒来就能天天看到我了。” 陆雪朝睁眼:“这是昏君所为。” “只是推迟,又不是罢朝,我早觉得上朝时辰没必要这么早,白日议事不是精神更好?非得天不亮就起床,也没见效率提高。”谢重锦有理有据,“那些大臣懒觉睡惯了,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不能早起,我这般下令,他们说不定还要谢我,定会双手赞成。” 陆雪朝听完,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小时候他没想过会成为皇后,倒想过做和父亲一样的朝臣。只是那时最难为他的,不是科举多难考,官场多难混,而是每日上朝可怎么起得来。 陆雪朝身子弱,性子懒,常缠绵病榻,总不爱出门,尤其是冬日里,简直赖在被窝不愿起来了。每回答应太子邀约,大冷天不情不愿爬出被窝去赴约时,都觉得自己和怀允真乃生死之交,竟能为了他在冬日早上起床。 而他爹陆丞相,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每天寅时起,赶着去上朝。 陆雪朝想想就痛苦起来了。 现在谢重锦这么一说,陆雪朝立刻改口:“这是明君所为。” 谢重锦被逗笑,揉揉陆雪朝的头发:“快睡吧,不是困了么?我就在你旁边,给你当守夜人。” 陆雪朝又看了他半晌,才闭眼安心睡去。 谢重锦秉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原则,将陆雪朝用剩下的半碗粥吃了,晚膳就这么应付过去。 玩家铺张浪费太过,如今长黎国库空虚,各地民不聊生,谢重锦以身作则,由奢入俭。想要遣散剧情妃以外的普通妃,一是没必要留着碍陆雪朝的眼,二是为了省点俸禄。 天书上说,普通妃都是随机生成,基本一次性,对剧情没有影响,就算都遣散了,官方也不会费心修复他们。 既然不伤及无辜,谢重锦遣散起来就毫无心理负担。 半碗粥用完,陆雪朝也已熟睡过去,梦里还蹙着眉,一副不安的愁容。 是又梦到不好的记忆了么? 谢重锦伸手,替他抚平眉头,轻哼着幼时常哄陆雪朝入睡的童谣。 陆雪朝眉头渐渐舒展开,神情变得安心。 谢重锦想抽回手,陆雪朝忽地翻身,一把抱住他胳膊,当枕头压在脑袋底下,一条腿压在被子上。 谢重锦失笑,替他盖好被子。 “变了这么多,爱踢被子这点倒是没变。” 陆雪朝不知梦到什么,又皱了眉。 谢重锦无奈:“没变没变,还是很可爱,我继续唱歌给你听,可别在梦里生我气。” 也不知陆雪朝听不听得到,但谢重锦一唱歌,陆雪朝便睡安稳了。 良久,谢重锦停了歌声,低声传唤:“太医。” 早已在外静候多时的太医立刻进来,正要下跪高呼:“参见——” 谢重锦眉头一皱,食指抵住唇,示意安静。 太医顿时不敢做声。 怕吵醒皇后殿下,您出来不就完了,何必召他进来……太医腹诽。 不过在触及谢重锦被陆雪朝压着的胳膊时,太医悟了。 古有断袖,今陛下想要脱身,只能断臂。 “皇后缘何如此?”谢重锦目露忧色。 霜降传了太医,也通报了皇帝。翠微宫与原冷宫天南地北,谢重锦赶到的时候,太医院太医早已到了。 只是陆雪朝那会儿正犯着病,手里攥着碎瓷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旁人怕伤着皇后殿下,只敢跪着,直到谢重锦驾临。 太医嗓门洪亮:“皇后——” “轻点声。”谢重锦立刻警告。 太医:“……” 他调低音量:“皇后殿下的症状,像是受过什么太过痛苦的巨大刺激,生了心病,会在梦中,或平日遇到类似情形时触景生情,不断情景再现,将痛苦再体验一遍,以致过度惊惧,甚至伤害自身……” 太医左思右想,觉得能刺激皇后殿下的,也就是封后当日就被打入冷宫了吧。一般人谁也受不起这个打击。 谢重锦一边听着,一边注视陆雪朝难得恬静的睡颜,想着之前他连梦里都皱着眉,心越来越沉。 他与清疏患了同样的病。 他每一世不是被操控至死,被迫伤害挚爱,最终痛失所爱,就是自愿被清疏所杀。清疏每一世都看着他被操控,要么枉死,要么亲手杀死所爱,和他同归于尽。 明明相爱,却总在相杀。经历了那么多世,人怎么可能不疯掉。 “如何医治?”谢重锦开口。 “臣会开副药方帮殿下调养。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或许……您多关怀陪伴皇后殿下,让殿下拥有更多快乐的记忆,忘掉不愉快的事情,能帮殿下早日摆脱心病,毕竟——”太医清清嗓子,一本正经。 “爱是最好的良药。” 第16章 月亮 陆雪朝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心。陷入轮回后,他总是噩梦缠身,梦见谢重锦身不由己时发生的一切。偶尔做个谢重锦重获自由的美梦,醒后面对冰冷的现实,随之而来的就是更深的绝望。 但这一回,他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夏夜闷热难眠,陆雪朝难以入睡。谢重锦为他打着扇,稚嫩的嗓音轻声哼唱着摇篮曲,总能让他很快坠入宁静的梦乡。 只是不知为何,梦里的谢重锦分明是小时候的样子,他隐隐听到的却是成年男子低沉的歌声。 也一样让他安心就是了。 …… 翌日,陆雪朝醒来,眸中有一瞬间的空茫,目光触及到身边谢重锦熟悉的容颜,还有被他压在脑袋下的胳膊,一颗心才算落回实处。 谢重锦早已醒了,见陆雪朝苏醒,笑着唤了声“清疏”。 陆雪朝坐起身,见谢重锦胳膊上被压住的印子,该不会是被他当了一夜枕头? “怎么不叫醒我?”陆雪朝揉了揉眉心,“胳膊不酸么?” “时辰还早,想让你多睡会儿。”谢重锦自然地抬起胳膊,“给你当枕头当的还少么?这些年当不了枕头,我还不习惯呢。” 陆雪朝睡相差。早些年两人还是纯友情,同榻而眠时隔着一条楚河汉界,规矩得身体都不敢碰一起,结果就是陆雪朝睡着后逐渐放肆,霸占整张床榻,再无谢重锦容身之地。谢重锦保持君子风范,一让再让,让到地上。 也不知掉到地上多少回,谢重锦总算有了名正言顺不规矩的身份。睡相差?那就直接睡他身上,他也不用再让地方了。 谢重锦说完起身,自己穿起朝服,也不唤人伺候更衣。经历了做什么都被控制后,谢重锦现在热衷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绝不假手于人。 行动受自己掌控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谢重锦边穿衣边道:“我要去上朝了,柳雁声他们待会儿会过来给你请安。你是中宫之主,他们来参拜你是规矩。” “普通妃昨夜都已送出宫了,剩下这些,只当他们是剧情需要的合作伙伴,不必当成我的妃子。” 穿戴好衣冠的皇帝陛下强调道:“我的妃子只有一个,就是太子妃,现在是我的皇后。所以见了他们……不许想多。” 说着,还俯身在陆雪朝嘴角亲了一口。 陆雪朝别过头:“行了,真当我会争风吃醋?你安心上朝去,我会处理好。” 再心存芥蒂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知道大家都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傀儡,怀允对他从来不曾背叛,他怎么可能还吃别人的醋。 过往那么多世,陆雪朝也不是没和其他后妃成为朋友。抛开后妃这层身份,后宫确实藏龙卧虎,是个大型人才聚集地,彼此欣赏再正常不过,甚至还内部消化了几对。 就是没一个爱上皇帝的。 毕竟被玩家操控的谢重锦,是实打实的昏庸滥情,只要不是瞎了眼昏了头,都不会爱上他。 谢重锦又不舍地看了陆雪朝几眼,才前去上朝。 陆雪朝懒洋洋地在被窝里坐了会儿,勉为其难地爬起来洗漱。 虽然很不想起床,但总不能叫故人久等。 _ 重雪殿外,渐渐聚起一群风采各异的美男子。 皇后复位的消息早已传遍后宫,既然中宫有主,后妃自当请安拜见。 昨日宫里闹了两阵大动静。一是陛下在朝上自称中蛊,宣布复位皇后,二是夜里陛下又紧接着下了另一道命令,遣散后宫中绝大多数妃子。 两道圣旨一下,人们都相信陛下确实是中了蛊,这不一解蛊就解散后宫了? 当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登基后突然冷落皇后本就奇怪,用中蛊就可以解释缘由。既然冷落皇后是迫不得已,这一复位还不得愧疚弥补,遣散后宫也是基本操作。 何况也没遣散完,还留了几位。 剩下这几位,现在都聚在重雪殿外,等着拜见皇后。 为首的男子一身青翠长衫,挺拔如松,君子如竹。一众相貌不俗的男子站在一起,他也好看得出类拔萃。 这就是贵妃柳雁声。能够成为宠妃,自然是因为他立绘最好看,玩家最爱翻他牌。若说陆雪朝是雪中红梅,他便是岁寒松柏。 他身旁的白衣清润男子是贵人沈鹤洲。其模样俊秀,气质脱俗,放在普通人里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柳雁声是一宫主位,住在翠微宫主殿,沈鹤洲住翠微宫偏殿。二人都是世家公子,入宫前就认识,甚至柳雁声还是为沈鹤洲入的宫。 他们是自幼相识的竹马,就如当今圣上与皇后。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柳雁声正准备择日向沈府提亲,谁知沈鹤洲一朝出府,碰上出宫微服私访的皇帝。满大街路人脸里,沈鹤洲一袭白衣五官俊秀的立绘简直惊为天人,玩家当街就上演了一出强抢民男,命沈家送沈鹤洲进宫。 沈家不敢违抗皇命,沈鹤洲就这么入了宫,两家亲事也就此告吹。 沈鹤洲入宫后过得也并不好。他容貌在路人里鹤立鸡群,在后宫中却并不出挑。玩家把人抢进宫,转眼就抛到脑后,沈鹤洲性子温和不喜争斗,常常被一些跋扈妃子欺负。 柳雁声干脆自请选秀入了宫,很快凭着一张艳压后宫的脸爬到贵妃之位,向皇帝请求让沈鹤洲搬进翠微宫偏殿,亲自庇护沈鹤洲。玩家并不知道后妃这些背景故事,看到这两关系格外好,也只以为是两妃交好,后宫和睦。 在游戏剧情里,玩家还会触发“柳雁声沈鹤洲偷情.事件”,在翠微宫将柳雁声与沈鹤洲捉.奸在床。这时候又有四种选项——赐死柳雁声,赐死沈鹤洲,两个都赐死,或者放过他们。 玩家很快发现,无论赐死哪个,另一个都会殉情,一下子斩断两条剧情妃攻略线。选择放过他们,两个妃子对皇帝好感都会提升一大截,还能继续攻略。 情敌变情人也是个热梗,不少玩家享受一对情人都喜欢上自己这个棒打鸳鸯的“情敌”的滋味,因此这两个剧情妃人气也不低。 当然,无论玩家是攻略了柳雁声还是攻略了沈鹤洲,结局事实上都是柳雁声和沈鹤洲在一起。这点玩家不知道,谢重锦知道,他默许的。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玩家造的孽,还得他来成全。 这对苦命鸳鸯陆雪朝也知道。妃线里甚至有柳雁声和沈鹤洲计划诈死私奔出宫的剧情。这计划能实行,也有陆雪朝这个后宫之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但陆雪朝放过他们,玩家未必愿意放过他们。柳雁声和沈鹤洲的私奔计划会被妃线玩家撞见密谋。如果妃线玩家选择告发,这两位就会被赐死,自身也会因揭发有功晋位。如果不告发,玩家无事发生,两人计划成功,在宫外隐姓埋名,获得自由。 玩家当然是选择揭发,在他们眼里,这一对的存在意义就是能让他们晋升位份的工具人。 …… “雁声。”沈鹤洲见重雪殿大门紧闭,轻声道,“听闻陛下昨夜宣了太医,皇后殿下身体欠安,今日也许不会见我们。” 柳雁声低声回答:“后妃拜见皇后是规矩,皇后殿下可以不见,我们不能不来。” 沈鹤洲担忧道:“皇后殿下会不会不喜欢你?” 毕竟在外人眼里,柳雁声是最受宠的贵妃,皇后不喜欢他实在太正常了。 “我虽未见过皇后殿下,但听过殿下盛名,是明理公正的君子,不用担心他为难我。”柳雁声宽慰道。 对面花颜月貌、妩媚动人的粉衣男子见状,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仍旧风情万种。 又又又又秀恩爱,眼睛快瞎了。 柳雁声和沈鹤洲并不明目张胆,至少在人前,还维持着君子之交,不会有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花颜是风月场所长大的,虽说自身在初夜拍卖就被陛下买下了,至今还是个雏,见过的真情假意、风花雪月却不少,入宫后一眼就被他瞧出个大秘密。 都说陛下流连后宫,沉迷美色,他怎么看整个后宫都像是处男呢…… 唯二不像的就是翠微宫的那两位,联起手来给皇帝戴绿帽子,勇气可嘉。 花颜进宫前是个清倌,因容貌出众,有花魁之称。鸨爹见他年已十六,就开始让他接客。 花颜也不是什么贞洁烈男,爹爹从小养他,他给爹爹赚钱是应该的。就是他是个重度颜控,有个要求,自己的客人绝对不能是丑男。 爹爹答应了。 他运气很好,拍下他初夜的不仅不是个丑男,还是个绝世美男,长得比他还好看那种。 就是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被买下那夜,客人碰都不曾碰他,只命他弹了一夜清心曲,他手指都要弹断了,撒娇问“郎君可否让奴家歇会儿”,客人总算大发慈悲,说“可以”。 他心想这人可算还懂些怜香惜玉。 那人又说:“再唱首大悲咒。” 花颜:“……”你来什么青楼?你怎么不去佛寺? 真真不解风情!白长那么好看的脸了! 此后那人频频来楼里找他,次次一掷千金,送他昂贵礼物,邀他赏月游湖。旁人都羡慕,说他遇到贵人了,恩客有钱又俊美,日后说不定能为他赎身。 花颜人恹恹的,一点儿劲儿都提不起来。心说什么日后,他都没被日。 中秋赏月那夜,客人邀他游湖,还为他放了一湖的河灯,他差点心动。 就差那么一点。 毕竟生来命贱,青楼里长大,没指望会得到真心,也没有人会为他费心。客人这么热烈追求,还那么尊重他,不馋他身子,最重要的是长那么好看,很难不让人心动。 男人喜欢救风尘,被救的也很容易爱上恩人。 他并不知道他以为的爱情,只是一条攻略线中的甜蜜特殊剧情,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动,都是玩家在带着目的刷他好感度。 谢重锦走完和花颜赏月游湖的特殊剧情,当场就变了态度。 上一句还在说含情脉脉说“我心悦你”,下一句就生硬道“逢场作戏,你别当真”。 花颜:“……?” 真就渣的明明白白,花言巧语都不愿骗他超过一晚上? 然后他就见方才还一脸温柔宠溺的男人坐在船头,面无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难过。 谢重锦沉默片刻,抬头望着月亮:“我今夜,本该去赴另一个人的约。我答应过他,每年中秋夜,我都会陪他。” 花颜那点心动直接破碎。自诩有真爱还要逛青楼的渣男,他见多了,没想到眼前人也是一个。现在愧疚有什么用?有本事别来找他。 但面上还是充当温柔解语花:“郎君可以去找他。” 谢重锦苦笑:“我若能找他就好了。” 他低头看着湖中倒映的月影:“他是这镜花水月,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花颜听不懂。 谢重锦还是经常出宫找花颜,每次都触发一段甜蜜剧情,触发完后,又跟花颜讲他和真爱白月光的故事,让刚因为甜蜜剧情春心萌动的花颜迅速下头。 很好,他确定,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上这个人了。 长再好看也不能。 虽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去找真爱白月光,反而一直找他。难道他长得很像那白月光,把他当替身了? 还是白月光已经死了。 花颜感到很遗憾。毕竟那人和白月光的故事真的很好听,从青梅竹马到少年夫妻,比他看过的任何话本都甜。他还偷偷嗑了起来。 他虽不相信自己能遇到真爱,但实打实地羡慕拥有真爱的人。 有一回客人和他说,谢谢他听他讲故事,他可以为他赎身,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待在青楼,但很抱歉不会爱他,也不会碰他。 花颜一听:还有这种好事?赶紧答应。 之后花颜被接入宫,才知道客人是皇帝。他口中的真爱,是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花颜无法理解。你在你讲的故事里对他深爱不移至死不渝,思之如狂相思成疾,现实中把他打入冷宫死生不见,三宫六院莺莺燕燕???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皇帝的话,谁信谁傻。 在看出整个后宫都是处男后,花颜还揣测过皇帝是不是不行,越缺什么越想证明什么,才装得很风流的样子,传出那样的名声。 直到昨日,听说皇帝三年前就已中蛊。 花颜往日听的那些甜甜的故事,结合现实,突然就变成了惊天虐文。 他望着面前仿佛神仙住的仙宫,如果没记错的话,一天前这地方还叫冷宫。 皇帝没骗他。 皇帝真的很爱他的月亮。 第17章 玉龙 柳雁声和沈鹤洲说着悄悄话,还有两位旁若无人地在吵架。 少年身着红衣,眉间点着朱砂,容貌精致昳丽,是张极漂亮的脸,此刻正面带冷笑,止不住的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威风赫赫、大名鼎鼎的秦将军?怎么也和我一样,成后宫嫔妃了呢?” 被他针对的银袍少年与他年岁相仿,面容俊朗,英姿飒爽,闻言立刻回道:“与你不一样,我品阶还比你高一阶,赫连嫔。” 红衣少年面色一青,讽刺道:“你对长黎皇帝可真是尽心尽力,才下战场,又上龙榻,无缝衔接啊。” 银袍少年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得陛下重用,好过你这被栖凤皇帝抛掉的弃子。” 红衣少年一脸怒容:“你!” “怎么又吵起来了?这两聚一起就没不吵的时候吗?”花颜一个头两个大,挪到一文人模样的斯文青年身边,悄声道,“探花郎,你想个法子劝劝,他们吵得我头疼。” 傅惜年突然闻到一阵馥郁的芳香,就见一只粉色花蝴蝶飞了过来:“……” 他退后一步保持距离:“我怎么劝?” “你不是能在殿试当堂舌战群儒么?如此能言善辩,还劝不好一个架?”花颜道。 傅惜年不敢苟同:“那也得看是为什么吵架,他们不打起来便已很好。” 花颜一想,确实,这两血海深仇,此生无法和解。 _ 当今天下四分,男尊国夜郎,男儿国长黎,女尊国栖凤,女儿国乐央。 其中栖凤与乐央交好,长黎与栖凤略有龃龉。毕竟长黎是男儿国,栖凤国男子为卑,两国互相瞧不上。 夜郎与其余三国全为世仇。最初这世道都是男尊女卑,后来才分裂出男儿国、女尊国与女儿国。夜郎自诩正统,成天想着统一天下。他们认为栖凤国的女人抛头露面不守妇道,乐央国的女人皆为磨镜不嫁男人是浪费资源,长黎国的男人全是断袖有违阴阳给男人丢脸,都是应该被除掉的存在。 在夜郎问题上,三国一致对外,但不代表他们关系就好了,小打小闹是常有之事。这回就是长黎与栖凤交战,秦玉龙领兵出征。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是长黎国最锋利的一柄玉龙枪。 栖凤国皆是娘子军,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秦玉龙不敢小觑。沙场之上,他与敌军一名女将屡屡交手。那女将似乎分外爱美,每回见面,那女子全身藏在盔甲下,遮了半张面容,也不忘眉间细细描好花钿。 秦玉龙原本瞧不上这种在战场上还有时间打扮的人,觉得都是花拳绣腿来混军功的。但那美娇娘看着娇柔,性子却坚毅,吃苦耐劳,屡败屡战,百折不挠,受了伤也一声不吭,每回都道“下次再战”。 其实对方武功并不弱,谋略也不差,如果碰上的不是长黎百年一遇的将才秦玉龙,这一战输的未必会是栖凤。 可惜没有如果。 打来打去,秦玉龙多了一丝对对手的尊重,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竟生出些许惺惺相惜。对方似乎也是如此,后来的几次交手中,两人甚至逐渐变成切磋,并不会下死手。 刀剑无眼,有一回秦玉龙下手重了些,玉龙枪穿透那人肩膀,盔甲脱落,露出大片被血水渗透的雪白香肩。对方闷哼一声,秦玉龙也瞳孔一缩,停手道:“今日到此为止。” 是夜,秦玉龙在帐中辗转反侧,想着她此刻应当正在抹药,想着那染血的雪白肩膀,会不会痛得睡不着觉…… 秦玉龙陡然一惊。 他为何要关心一个敌国女将痛不痛?为何总会想起那女子的眉间花钿?为何想起她就脸红心跳,偶尔还会露出傻笑?为何会……屡屡手下留情? 总不会是……喜欢上她了。 秦玉龙不敢深思这个可能。 长黎国的男子从来没有喜欢女子的。男儿国中的异性恋,就和男尊国里的同性恋一样稀奇、怪异、被人不耻。秦玉龙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女人,也许是第一回见,觉得新鲜,才不觉多关注了一些。 可栖凤军中那么多女子,他也只关注那一个。 怎么会是喜欢呢。他甚至都没见过她盔甲下的样子,只记得那女子眉间总有一朵桃花花钿,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叫他总能在千军万马中一眼认出来。 这是战场,他怎么能喜欢上敌国的将领。 ……这是叛国。 秦家世代忠良,不能让他蒙上污点。 秦玉龙想了一夜,决定斩断情愫,再也不去想那名女子。 之后很多天,他在战场上都没有看见那位女将,秦玉龙又开始担忧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天他下手是不是没收住力道?她伤得真的很重么?所以才一连这么多天,都不能再上战场。 秦玉龙懊恼起来。 然后又想到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他怎么能去心疼敌国将领,实属不该,一时又更懊恼。 就是很烦。 烦了几日,秦玉龙终于又在战场上见到那名女将。 他心中一松,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没事就好。 他想问“你还好么”,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是沉默地持起玉龙枪。 抛开身份和立场,他们也许能成为朋友,也许还可以成为爱人。 但此时此刻,唯有一战。 …… 战争终归是要结束的。 这场战争,最终以长黎国的胜利告终。 最后一战,秦玉龙和那女将打了个天昏地暗。对方殊死一搏,他也未再留情,双方都遍体鳞伤,招招直取命门,打得惨烈无比。 只是最后,秦玉龙将其挑落下马,本该取对方首级,玉龙枪已经抬起,最终也只划过尘土。 “你走吧。”秦玉龙垂眼。 _ 栖凤国战败,献出皇子赫连奚和亲。 说是和亲皇子,其实是作为俘虏,被秦玉龙当成战利品带回国的。 第一次见到这容色姝丽的小皇子,秦玉龙总觉得他眉眼有点熟悉,尤其是对方眉间的朱砂,让他竟想到那名女子额头上的花钿,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秦玉龙问了旁人,旁人大笑:“小将军有所不知,栖凤国的男子眉间都会点上朱砂,就如夜郎女子的守宫砂,等破身后才会消失。” 秦玉龙疑虑消失,心道自己果然想多了。 赫连奚看秦玉龙很不顺眼,见了他便破口大骂,一路上颐指气使,一会儿说渴了要水,一会儿喊饿了要吃,简直把秦玉龙当下仆使唤。 秦玉龙本就看不惯栖凤国身娇体弱的男子,更伺候不来娇生惯养的皇子。长黎皇族也就算了,一个栖凤国的和亲皇子,他可不惯着。 赫连奚那点要求,他也不搭理。 赫连奚一路叫骂,他就索性让人堵了赫连奚的嘴。 一会儿下人来报,赫连奚哭了。 秦玉龙心道那与他有什么关系?想到那双熟悉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又去看了。 赫连奚果然哭得很惨,漂亮的桃花眼快肿成桃子了。秦玉龙心里不耐,想着栖凤究竟是个怎样神奇的国度,女子能上阵杀敌身受重伤一声不吭,男子反倒爱哭哭啼啼…… 想起暗恋的那名女子,赫连奚又烦闷起来。 他命人去打探过那名女将是何人,却一无所获。 这小皇子说不定知道。 这么想着,秦玉龙拿开赫连奚嘴里的布:“别哭了。问你个问题,回答了就给你饭吃。” “你知不知道你们有位女将,叫……”秦玉龙突然一顿,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喜欢在眉心画朵桃花花钿,眼睛是桃花眼,和你很像……”秦玉龙说着落到他那双哭红的眼睛上,嫌弃道,“不过她不像你,这点小事就哭成这样。” 小事?赫连奚睁大眼睛。 他花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少功夫,才让母皇答应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男扮女装上战场,证明男人也可以建功立业,不必待在家中相妻教女…… 栖凤国向来是女主外,男主内。他一个男子,却不爱弹琴绣花,专爱舞刀弄枪。若能建立功勋,就能帮阿姊争夺皇太女之位,父妃也不必看皇后脸色过活。 他本可以成功的,他的领兵才能不属于朝中任何女将,也不输于夜郎国那些男将。 既生瑜何生亮,偏偏叫他遇上了秦玉龙这个用兵鬼才。 他打输了这一仗,母皇认为他已无用,把他送去和亲。他是不用嫁给女子了——他直接嫁给男人。 还要背井离乡,今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与父妃阿姊见面…… 这么悲惨的事,难道还不许他哭一哭吗! 于是秦玉龙就见他说完这句话后,小皇子哭得更厉害了,简直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 秦玉龙:“……” 算了,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养在深宫的皇子,哪能知道前朝有几位将军。 秦玉龙正要离开,就听赫连奚恨恨道:“他死了,你亲手杀死了他。” 秦玉龙凝眉,转过身道:“我分明没有杀她。” 赫连奚冷笑:“他打了败仗,你以为母皇会放过他吗?” 这不就送来和亲了。 赫连奚不想承认那“女将”就是自己。两国交战不能怪秦玉龙,技不如人他也认,但他落至这般境地,人生信念毁得一干二净,秦玉龙不能说毫无关系,至少也是直接原因。 如此严重的后果面前,交手时那点微不可察的好感,散就散了吧。他也不想承认自己还喜欢过这秦小将军。 只是赫连奚说完这话,秦玉龙忽然身形一晃,转过身面容惨白。 之后赫连奚再怎么挑衅秦玉龙,秦玉龙却都没心思和他斗嘴了。 就这般赫连奚入了宫,封了嫔。 只是没想到秦玉龙也被皇帝看上,跟着也进了后宫。 赫连奚听到消息时,先是在寝宫中大笑三声:“秦玉龙你也有今天!” 然后又为他鸣不平:“这等将才也敢埋没,长黎皇帝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_ 整个后宫都知道,赫连奚与秦玉龙关系不好,见面必吵。多是赫连奚找茬,秦玉龙起先懒得搭理,后来大概是宫中实在无聊,也就毫不客气地还嘴,每天就以气赫连奚为乐。 这两个剧情妃天天吵架,游戏显示的关系是交恶。只是当玩家弄死其中一个后,另一个没了拌嘴的冤家,心情却不见好,反倒郁郁寡欢。 赫连奚性子嚣张跋扈,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常被妃线玩家下毒手送走,替他尽心尽力查案的都是秦玉龙这个冤家。 也是在调查过程中,秦玉龙在赫连奚宫中发现一副肩膀处残缺的盔甲,才发现赫连奚就是他当初暗恋过的“女将”。 小皇子在宫里待着,仍想着去战场上厮杀,保留了这么一副盔甲做纪念,就像秦玉龙宫里那柄生锈的玉龙枪。 秦玉龙看着那副盔甲,默默收好,在查出赫连奚被害的真凶后,会提着玉龙枪,杀死妃线玩家。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本该报国的玉龙沉寂多年,最后一次饮血,是为喜欢的人报仇。 这也是妃线玩家的一个be结局。 所以更多时候,妃线玩家会一不做二不休,在秦玉龙调查赫连奚死因以前,就把赫连奚和秦玉龙一并杀死。 …… 在帝线里,他们当然也有“好结局”。 他们的专属结局都是深宫宠后,做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金丝雀。玩家把这当成HE结局,意为“幸福的结局”。 这怎么能称为幸福呢? 陆雪朝在看到这两条攻略线的时候想。 折断雄鹰的翅膀困于笼中,远大的志向被金玉腐蚀,美好的事物被毁灭摧残。 没有比这更悲的悲剧了。 第18章 价值 赫连奚与秦玉龙还在那儿唇枪舌战,角落里,林蝉枝和王以明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站在这儿。 昨夜陛下遣散后宫,宫里很是鬼哭狼嚎了一阵。毕竟宫中养尊处优,陛下纳的许多后妃原本都只是家境贫寒的普通宫人,又或是出身不高的小家碧玉,封妃算是飞上枝头,还能时不时得到陛下赏赐,给家里人谋个官职。虽说遣散时也给了笔银子安顿生活,终归是失去了日后的荣华富贵。 当然,任凭昨晚泪淹后宫,谢重锦也只顾着安慰陆雪朝一个。其他人哭得再厉害,谢重锦也不会多看一眼,哭完还得收拾收拾连夜出宫。自己的行李带走,遣散的银子也有,其余宫里的东西不许多拿走一件。 谢重锦行事绝不优柔寡断,从此可见一斑。 王以明倒是兴高采烈,别的男宠还在为富贵梦破灭不可置信难以接受时,他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小林子,朋友一场,出去后记得来王家找我玩,我家可有钱了,你买东西还能给你打折,街上的商铺十户有七户都是我家开的。”王以明眉飞色舞,顺带抱怨亲爹,“偏我爹不知足,有钱还不够,非要家里出个当官的,我不是读书的料,就硬把我送进宫光耀门楣。我就不明白了,我爹平时挺疼我的,怎么就着了魔似的非得要我进宫……这下好了,陛下要遣散,这可怪不得我不争气。” 林蝉枝心里也高兴。他本是不想入宫的,继父怕他留在家里分弟弟家产,就逼他进宫选秀。林蝉枝性格朴实懦弱,容貌也只称得上清秀,在吃人的深宫存活率几乎为零,继父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算盘,独吞林家的产业。 林蝉枝心知肚明,却没法抗争。他也并不想争家产,只想拿回父君的那份嫁妆,得些房宅田地,有个一亩三分地可以让他种些瓜果蔬菜,自给自足。他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种田生活,什么宫斗宅斗都不想参与。 现下能出宫真是太好了。 然后迫不及待等着出宫的二人就接到通知,别人能走,就他俩不能走。 王以明震惊到大喊:“……为什么呀?!” 来人客气道:“陛下特意吩咐过的,许是二位公子入了陛下的眼。明日后妃拜见皇后殿下,二位也一并去罢。” 通知的人走了,清风明月楼里其他男宠也一个接一个走了,王以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小林子,我对不起你。我应该听你的话,不拉你出去乱走。” 他双目无神:“一定是咱俩偷溜出去时被陛下看见了,陛下才注意到我们。我有罪,我该死,是我连累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他不愿接受事实,出去一趟被皇帝看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再怎么不愿相信,他们今天还是站在这儿了。 而且这地方,不就是他们那天来的冷宫? 老天爷,他们看到的绝色美人,竟然就是皇后殿下。 – 闹腾了一夜,后宫明显比往日冷清了不少。之前莺莺燕燕多得数也数不清,现在加上两个还没册封的男宠,满打满算也就八位。 柳雁声、沈鹤洲、秦玉龙、赫连奚、傅惜年、花颜、王以明、林蝉枝。 这八个名字,都呈现在陆雪朝的纸上,被他尽收眼底。 游戏里所有的剧情妃不止八位,但如今还是熹朝三年,到目前为止,玩家收进后宫的就这八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朝覆灭非一日之兆,必然是整个国度已经从根开始腐烂。这一点点腐烂的痕迹,在后宫就有迹可循。 长黎有四大世家,陆、秦、柳、沈,皆是沿袭百年的名门望族。柳沈二族虽不似陆秦两家显赫,也是世代为官,人才辈出。柳雁声与沈鹤洲都是这一代的嫡系,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 玩家将陆雪朝打入冷宫,收秦玉龙入后宫,还拆散了柳雁声与沈鹤洲这对有情人,明面上只是后宫之事,实则寒了四大世家的心,还损失了几位治世之才。在过去的所有轮回中,柳沈二人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成功私奔,从此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可以他二人的身份能力,本不该如此,无论如何都算是毁了人生。 将傅惜年纳入后宫,埋没有志之士,又寒了天下十年寒窗苦读,只等考取功名忠君报国的读书人的心,无形中又流失许多新鲜血液。更不提傅惜年本身的价值难以发挥,珠玉蒙尘,堪比玉龙生锈。 陆雪朝见不得这种事发生,无论从前如何,以后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他为国效力去。 王以明的身世背景在游戏里只有一行简单的商人之子,十分低贱。实际上王家乃天下第一首富,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但士农工商中,商人地位最低。王家不缺钱,执念就是沾染权势,抬高门第。为摆脱被看不起的现状,不惜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宫。 王以明那嚣张性子,入宫后也不消停,第一回见面就要林蝉枝违反宫规和他出去逛后宫,被一些妃线玩家视为想害主控的小反派,二话不说直接反杀。后来玩家发现若跟王以明交好,王以明会给主控很多钱,就刷王以明好感把他当成提款机。但当玩家杀人到一定数目且被王以明发现后,王以明就不再给钱,理由是“不想再助纣为虐”。 兄弟反目的戏码在后宫不稀奇。玩家并不介意刀下亡魂再多王以明一个。 唯一的儿子惨死宫中,王老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直呼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让儿子进宫。 王家虽不敢对皇室有怨言,也绝不会在长黎国库空虚、发不出军饷时伸出援手。 这家子富得流油,陆雪朝自然不会放过。长黎正缺钱,王家正求权,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赫连奚绝非只是一个骄纵皇子,他从不掩饰他对武功兵器的喜爱。帝线玩家把武功值刷上去,经常与赫连奚较量,若能胜利,就能刷赫连奚好感。两者比武切磋,使些“含情脉脉刀”“情意绵绵剑”,常被玩家视为情趣。 玩家不知道那是位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 值得一提的是,若赫连奚好感不足,进入攻略be线,同样会刺杀皇帝,为母国效最后一份力。谢重锦对旁人自然没有对陆雪朝心软,拼着反抗游戏设定也要受陆雪朝一剑。赫连奚刺杀,只要谢重锦武功没荒废,都会按照游戏设定好的剧情,反手杀死赫连奚。 与赫连奚一母同胞的皇姊会在争储中成功,成为栖凤国下任女帝。赫连奚在长黎出事,两国关系会彻底交恶,从小打小闹升级为血海深仇。最终长黎被夜郎进攻时,栖凤和栖凤的交好国乐央都会隔岸观火,甚至添一把火。 换个思路,保住赫连奚,也等同于与栖凤化干戈为玉帛,拉拢了乐央国,在夜郎发难时不至于腹背受敌。 花颜看着直率无心机,但在青楼长大能养出什么单纯性子。其为人八面玲珑,擅调香制香,探听八卦的本事一流。他在后宫向来是看戏吃瓜,与所有人都能保持交好或不交恶的关系,极其世故圆滑,看似什么事都要掺一脚,实则从头到尾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堪称明哲保身第一人。 但玩家无差别杀人,花颜再深谙生存之道,也会遭到毫无缘由的恶意。害到他头上,他也必然反击得毫不客气,无数次散播流言、调制对身体有害的熏香,杀人于无形,送妃线玩家游戏结束。 这份本事,拘泥于后宫斗争属实浪费才能,若用在探听各国风向情报,扭转天下局势上……大概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林蝉枝是妃线主控,在妃线大杀四方,一天不搞事就手痒。在帝线平平无奇,整日闭门不出,每天窝在宫里种菜,捣鼓研究农作物种子,倒是没什么特殊剧情。别的妃子宫里种满奇花异草,他宫里到处都是韭菜辣椒。他的剧情极度割裂,在妃线是血腥宫斗文,在帝线是平淡种田文。 现在长黎这么穷,他就是劳动楷模,能带起勤劳致富的良好风气。正好长黎百姓缺粮食,宫里用度也都要减一半,干脆批块地让他种田去。 陆雪朝把每一个剧情妃的价值都分析过去。历经无数世,他对每个妃子都很了解熟悉,只是过去他连自己和怀允的命运都改变不了,也只能看着这些男子在宫中蹉跎此生,守着一座大型人才库却无人可用。 现在当然是要利用榨干他们的价值……不对,是让他们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为主上选贤任能、筹谋划策是一个谋士的基本功。陆雪朝曾是东宫谋士,一人便是谢重锦的左膀右臂。有陆雪朝这个智囊在,谢重锦其他下属根本派不上用场。 但君王与太子不同。时下长黎是个烂摊子,一个国度不能光靠两个人撑起来。贤臣无明君是怀才不遇,明君无贤臣是孤家寡人。 有人才不用是傻子,陆雪朝显然不是傻子。 陆雪朝能将每个人的价值都算计得淋漓尽致,利用得彻头彻尾,在扫完天书后,就冷静谋划着他们能为长黎做出的贡献。 浑浑噩噩这么多世,他这脑子倒是依然没生锈。 在那之前,还得先把这些人收为己用。 “殿下。”霜降躬身道,“众妃已在外静候多时。” 陆雪朝起得已算早,奈何妃子们来得更早。 陆雪朝收回思绪,抬眸道:“让他们进来。” – 重雪殿外,众人还在等。 这些男子都不是自愿入宫,对谢重锦多多少少有些怨言。昨日陛下中蛊的事一传出,后宫一遣散,这点埋怨也就散了。 至于他们这些人怎么没被遣散……据说是因为什么……人才保护计划? 尽管花颜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门子人才。 难道是他会讲故事? 他毕竟是青楼里出来的,读过不知道多少风月话本,虽然都没有陛下讲的纪实文学好听,也是个“博览群书”的大家。陛下平日里翻他牌又不碰他,天天给他讲白月光的故事,花颜也不甘示弱,讲自己读过的那些话本,读到话本里那些甜蜜感人的情话,更是眼怀憧憬,心怦怦乱跳,觉得自己若能得到一个对自己说“我爱你,命给你”的人,此生死而无憾。 谢重锦听完就道:“俗不可耐。” 花颜不服:“……这已是民间最风靡的话本了!” “就这?”谢重锦不屑一顾,“情话说得油嘴滑舌,还没朕对清疏一半真诚。” 花颜:“敢问您是怎么说情话的?” 谢重锦:“江山与命都给他。” 花颜:“……” 你以为你就不油吗! 多一个江山了不起啊! ……还真是了不起。 花颜觉得再多读几本,他都能自己提笔写话本拿出去卖了。在楼里的时候他就想,万一他年老色衰接不了客,说不定还能靠写话本赚钱。 现今衣食无忧,他也喜欢尝试自己写些话本,不然宫里多无聊啊。不过他在青楼里只学了识字,遣词造句不太行,听说新来的探花郎文辞优美,最近正缠着他,教他提高文笔,写出最动人的情话。 傅惜年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哪里学过这个。花颜随手扔给他一本话本让他参考,恰好就带点春色。他读得面红耳赤,觉得这人好生可怕。 写是不可能写的。公开场合碰到,也要保持距离。 殿外八人,两两一组,各怀心思。 直到重雪殿大门打开,霜降恭声道“诸位请进”,这才各自收回思绪。 入了殿内,妃子们一路见到亭台水榭,花鸟虫鱼,俱是暗自心惊。 谁不知道这处原本是冷宫,冷宫向来是禁地,不得靠近,他们不曾见过。 之前在外面瞧着,就觉得这宫殿完全不像冷宫,进来后更是能看出皇后有多受宠。 就是翠微宫也不及这里万一。 除了秦玉龙,还有与陆雪朝有一面之缘的王以明林蝉枝外,他们都没见过皇后,但对皇后都不算陌生。 毕竟陛下夜夜翻牌,但从不宠幸。长夜漫漫,总得有点事做。 于是几乎所有后宫都在侍寝当夜,听陛下讲他与皇后的爱情故事…… 花颜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他们也是真的好奇,能让陛下如此心心念念,三句话不离嘴边的皇后殿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19章 拜见 众人进入主殿, 都不曾多听多看,规矩地俯首,给皇后行礼问安。 “臣等拜见皇后殿下。” 很快, 座上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 “免礼,赐座。” 众人起身, 抬头一看,皆是怔然。 世上竟真有这般神仙人物么? 要说样貌, 在座的哪个都不差。花颜身为重度颜控,入宫后最快乐的事, 就是每天可以欣赏到好多美人, 看着就赏心悦目。 但也没有一个美得叫他惊心动魄, 叫他心服口服。哪怕是容色最盛的柳雁声, 花颜自认长得也不比他差。一定要在宫里挑一个最好看的出来, 他选皇帝。 曾有好事者列了个长黎美男排行榜,秦玉龙第四,柳雁声第三,谢重锦第二。花颜觉得这榜水分很大,完全是按身份地位排。他比秦玉龙好看,却榜上无名, 不就是看他出身卑微,声名不显,压根没算进去么? 但他还是好奇问了句:“第一是谁?竟能压过皇帝?” 压皇帝一头可是僭越,冒着僭越的风险,也要把他排到天子之上,那得是多惊天动地的美貌。 对方道:“是那位十四岁的状元, 后来成了太子妃, 现今在冷宫的废后……陆雪朝。” 陆雪朝, 那不是皇帝的白月光么? 花颜一度以为,自己是被皇帝当成了陆雪朝的替身,不然作甚总来找他,又不碰他,还总跟他提起白月光。 但花颜对这位白月光是没什么恶感的。 他想起来,他最早听过陆雪朝这个名字,不是“白月光”“太子妃”“皇后”这些名头,而是“十四岁状元”这个头衔。 年轻至此的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陆雪朝早在十四岁时就名动天下,成为所有读书人的楷模。他刚中状元那会儿,长黎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这个名字,感叹世上竟有此等天才少年。 花颜那时候还在楼里,听着旁人崇敬夸赞之语,心里也升起敬佩与向往。 他不爱读书,比起四书五经,更爱读些风月话本。但他是很羡慕读书人的。 他肉眼可见地要一生挣扎在风尘里,识字也只是为了能陪客人附庸风雅,取悦客人。但世上还有很多人,是为了自己而读书,将来能为君为国为民,能金榜题名,能前程似锦,能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 怎能不叫他羡慕呢? “快来看快来看!状元游街了!”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声。 男妓们一窝蜂地涌到窗前看热闹,个个伸长了脖子,都想要目睹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来了来了!那个骑在马上的就是!” “这状元郎模样好生俊俏,唇红齿白,再长个几年,该是风华绝代了!” “何须再过几年?他如今的风采不已是名动京城了?” “老天爷,我一把年纪,接过的客比喝过的水还多,竟被个十四岁的小郎君撩拨了心弦。” 花颜也想去看,但所有窗口都挤满了人。他年幼身量小,在人群后头挤不进去,只能不停蹦哒,试图跳起来看。 他太矮了,跳起来也看不到。 等到所有人散去后,他才跑到窗边,踮起脚尖扒着窗户看,状元郎已经走远了。他没看到正面,只看到十里长街,繁花似锦,百姓夹道,掷果盈车。 一身鲜红的背影,骑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状元游街的仪仗,浩浩荡荡地渐行渐远。 花颜会的诗不多,被教会的大多是讨好客人的艳词。但那一刻,看着那背影,他就想起两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鲜衣怒马正少年。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陛下说陆雪朝是镜花水月,于花颜而言,那是真正的天上月,他是地底泥。云泥之别,何以相较?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嫉妒。 一晃六年过去,花颜总算见到了月貌。 只消一眼,花颜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替身。 他和陆雪朝一点儿也不像。应该说整个后宫,没有任何人能与陆雪朝相像。 他是粉面桃花,艳丽多姿,跟柳雁声这青翠松柏站一块儿也能平分秋色。此刻满庭芳菲,却都在那抹雪色下黯然失色。 记忆里的鲜红换成了眼前的雪白。座上青年不再是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瞧着甚至有些病弱,将一身锋芒悉数内敛。苍白的脸上唯有一点唇红得分明,清透似玉,如圭如璋,眼睫半垂,冷冽含霜。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天下第一美人,名副其实。 花颜对陆雪朝的好感度瞬间就满了。 他一崇拜读书人,二欣赏大美人。 陆雪朝两样都占了极致,他直接爱上。 – 第一回见到陆雪朝的人,都没有不被惊艳的。哪怕王以明和林蝉枝之前见过,眼下近距离接触,仍被那欺霜赛雪的容颜摄了魂。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秦玉龙。秦家与陆家是世交,两人从小就认识,关系很好。后来陆雪朝去东宫做了谋士,秦玉龙去军营里历练,这才分开了。 秦玉龙在边关军营封闭式训练两年,接着就去和栖凤打仗,虽隐隐有听过陛下日渐昏聩的传闻,却没放在心上。他小时候去找雪朝哥哥玩,常碰到太子殿下也来相府,三个人就也玩在一处。他年纪最小,陆雪朝和谢重锦都是把他当弟弟看待的。秦玉龙离京远赴边关那日,还是谢重锦与陆雪朝一起为他饯行。 因着幼时的相处,秦玉龙自然相信谢重锦为人,明君的底子摆在那儿,再怎么昏聩也昏不到哪儿去。再说了,有雪朝哥哥看着,陛下行事不可能太过荒唐。陛下最听雪朝哥哥的话了。 谁知打完胜仗回京,就听说雪朝哥哥已经被打入冷宫三年了,陛下也整整三年不上朝。 秦玉龙难以置信。他最讲义气,陛下论功行赏时,他还想讨个赏,让陛下放雪朝哥哥出冷宫。 谁知话还没出口,陛下连他都收进后宫。 秦玉龙简直怀疑陛下被人给夺舍了。 好在他进宫没多久,就知道陛下是中了蛊才那样。 陆雪朝目光扫过一众各有千秋的男子,最先关照的也是秦玉龙:“玉龙,驻守边关辛苦了。” 倒是没提他打败栖凤国的事。 毕竟栖凤国的九皇子也在这里,提了不免尴尬。 陆雪朝情商与智商都极高,知道怎样照顾到每一个人。 秦玉龙立即起身,想唤声“雪朝哥哥”,又想起今时身份不同往日,便抱拳道:“谢殿下.体恤。为国保疆卫土,征战四方,是臣之幸。” 陆雪朝看他:“你也同我打官腔。” 秦玉龙道:“这是真心话。” 他是真的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为荣。 雄鹰被养在金丝笼,才是最大的耻辱。 赫连奚面无表情,内心腹诽:你的荣幸,却是我的耻辱。 这一屋子都是长黎人,他一个栖凤皇子,说什么也不是,只能尽量减弱存在感,充当隐形人。 这位长黎皇后看起来和秦玉龙貌似关系不错,他和秦玉龙处处作对,日后该不会被穿小鞋吧…… “这位就是栖凤九皇子罢?”赫连奚正暗自担忧未来,就被陆雪朝点名了。 他猝不及防一抖,赶紧起身,低声道:“……是。” 皇后认出他并不奇怪,毕竟整个屋子的男人,只有他眉间有朱砂。 这是栖凤国男子的标志。 赫连奚不想对着敌国人卑躬屈膝,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非他想死。 他还不想死。他死了,父妃和阿姊会伤心的。 陆雪朝温和地问:“九皇子在长黎住的可还习惯?若有水土不服之兆,便去请太医,莫要见外。” 赫连奚心里冷笑,身如飘萍,寄人篱下,怎么会习惯。他就是一个外人,如何能不见外。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故作关心询问。 赫连奚连对敌国皇帝都敢不假辞色地回呛,正要抬头回答,看到那高雅冷淡的美人含笑的神情,似冰雪融化,春风拂面。 原本生硬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少年漂亮的脸蛋突然红起来。 可是,可是他对我笑了诶。 他笑起来真好看,语气也好温柔,父妃都是这么对他说话的。 赫连奚来长黎后,除了坚持不懈找秦玉龙的茬,都不怎么搭理其他人,自然其他人也不亲近他。秦玉龙跟他一见面就冷嘲热讽,都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他讲话。 虽然知道皇后可能只是客套,心性单纯的小皇子也做不到恶语相向。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这是赫连奚的做人准则。 “皇后殿下,我……我都挺好的。”赫连奚吞吞吐吐地回答,因为害羞,声音很轻。 秦玉龙不解风情道:“你没吃早膳吗?没力气说话?” 这小皇子竟然还有害羞脸红到不敢大声说话的时候。对他怎么就中气十足,骂他一百句都不带重复的。秦玉龙莫名不爽。 他当然不会对雪朝哥哥不爽,所以就对赫连奚不爽。 赫连奚咬牙,很想回一句“我早膳用过了,只是看见你后吐了”。 冷静,皇后殿下跟前,不能这么讲话。 赫连奚扯起一丝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就是夸陆雪朝是仙人了。 花颜眼睛一亮。有文化!赶紧记下来,用到话本里。 秦玉龙一脸憋闷。赫连奚文武兼修,秦玉龙的文采却远不如武功,比起文化,他确实输了。 他郁闷地想,自己就该拿上玉龙枪和这九皇子打一架,这种用嘴皮子你来我往的宫廷斗争太不适合他了。 可惜宫中禁止斗殴。 陆雪朝:“……” 这是什么幼儿宫斗。 他略过这对冤家,一一问候了其他人。 几人都很讲规矩,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傅惜年神情隐隐激动,有种见到偶像的快乐,但还是强作冷静,没有失仪。 他是十八岁的探花郎,已是科举史上数得上号的年轻天才。多少人穷尽一生考取功名,年过花甲仍是童生,傅惜年已算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但在陆雪朝这个十四岁状元面前,仍旧不值一提。 寒窗苦读时,傅惜年读过不少陆雪朝做的文章,不止一次惊叹,怎会有人十四岁就能有这般才学,如此见地。若能与之一见,定要与之论学问,辩上三天三夜。 乍见真人,怎能不欢欣。 只是他是文人,素来矜持,再激动也不会表露得很明显。 轮到花颜时,他就没那样多规矩,直言道:“皇后殿下真是神仙人物了,陛下平日里把殿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臣还不信,今日一见,也觉得殿下真是天上下凡来的。” 他就爱看美人,美人就该多夸夸。 “哦?”陆雪朝挑眉,“他如何夸我?” 花颜笑道:“那可太多了。一会儿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做文章是第一好第一快,学院里只要有您在,他次次都屈居第二。一会儿又说您是花神托生,琼芳宴上您扮了一次梅花花神,他眼里就只看得到您,都不记得其他花神长什么样子。还说您是……是什么来着?” 柳雁声淡淡接话:“还说殿下是菩萨转世,心地善良,连被风吹到地上的鸟都要送回树上。” 沈鹤洲作细节补充:“陛下特意强调,是他抱着您把鸟儿送回树上。” 陆雪朝不动声色地听着,在听到沈鹤洲的补充后,终于忍不住佯装饮茶,以袖掩面,顺带隐去耳边悄悄爬上的一抹红。 ……怀允真是,怎么什么都和别人说。 而且一件事他到底跟多少人讲过!怎么一副全都知道的样子! 鸟儿那事,陆雪朝也记得。 那时他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又还未跟怀允互相挑明,两人间总萦绕着懵懵懂懂,朦朦胧胧的暧.昧。 这个年纪,已经是被长辈叮嘱“男男授受不亲”,不可再像幼时那样,毫无顾忌地牵手搂抱。谢重锦和陆雪朝连稍微亲密点的肢体接触都不曾有过。 前一夜下了雨,树上鸟巢里的幼鸟被风吹了下来,陆雪朝想着把鸟儿送回去。可他不会爬树,就叫谢重锦帮忙抱起他,将鸟儿放回巢中。 谢重锦二话不说答应了,抱着他上了树,让陆雪朝亲手把鸟儿送回家。 下来后谢重锦戏谑道:“清疏,你聪明一世,怎么笨了一回。我直接用轻功把鸟儿送回去不好么?何必让我抱着你,你再捧着鸟儿,这不是多此一举?还是说——” 少年谢重锦笑了声:“清疏就是想让我抱你?” “这么一想,清疏还是很聪明……” “闭嘴。”少年陆雪朝小心思被拆穿,恼羞成怒地往外走。 走几步又转回来,冷静道:“你既然想到可以直接飞,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来抱我?” 谢重锦:“……” 陆雪朝笑了:“怀允,你分明也想抱我。” 谢重锦半晌答不出话,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陆雪朝垂眼,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就听谢重锦小声道:“我不止想抱你……我还想亲你呢。” 陆雪朝长睫颤了下,闭了闭眼,微扬下巴。 谢重锦眼睛睁大,紧张道:“真的,可,可以吗?” 陆雪朝:“……”你好烦。 但他还是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于是谢重锦把他按在树上,一手撑在他身旁,摆出一副要恶狠狠强吻的姿态。 陆雪朝也紧张得不行,睫毛都在不停颤抖,连被吻得喘不过气的准备都做好了。 最后谢重锦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触即分。 “成亲了再亲嘴巴。”谢重锦一脸郑重。 然后又红着耳朵,忐忑道:“清疏,我要是向你提亲……你会答应的吧?” …… 少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捅破窗户纸的。 谢重锦后来想想,都觉得要感谢那只鸟,特地为那一家鸟筑了个金窝。 自然,鸟窝事件身为谢重锦和陆雪朝的感情重大转折点,成为他讲故事的必备环节。 谢重锦乐此不疲地跟所有人讲他和陆雪朝的爱情故事。 秀恩爱是一方面。 让别人不爱上他也是一方面。 所有后妃都不是他自愿纳的,他偏偏要迫不得已,走什么甜蜜特殊剧情,带着目的去攻略别人,那完全是欺骗感情。 万一真有人被骗到,一颗真心给了他,他还不起,也有愧于心。 所以他一遍遍告诉别人,自己另有所爱,至死不渝。 效果很好,果然没有人被他特殊剧情里的甜言蜜语骗到,一个个都是人间清醒。 ……还有一方面,是谢重锦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他希望永远用不到这条后路,但不得不未雨绸缪。 他被控制了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识,彻底被操控者取代。 万一真的有那天,那他现在告诉所有人,他爱陆雪朝,将来所有人也会告诉他,陆雪朝是他爱的人。 希望那时彻底不能自控的自己,看在这句话的份上—— 不要伤害陆雪朝,拜托了。 第20章 真理 得知谢重锦将他们谈情说爱那点儿事到处宣扬, 陆雪朝起先是羞恼,恼中带着点甜,不由就弯起唇角。借饮茶的动作掩饰下一点脸红后, 却又品出一丝苦来,嘴角的弧度慢慢敛下, 连着垂敛的眼睛也有些红。 太过聪明有时候也不好。若陆雪朝笨一点,就只会为谢重锦幼稚秀恩爱的行为暗暗甜蜜高兴。 偏他一颗心七窍玲珑, 又太过了解谢重锦,总会忍不住深思。 谢重锦从不掩饰他对陆雪朝的喜爱, 但也不是见到个人就爱炫耀的性子。过犹不及, 旁人听多了会厌烦, 这道理谢重锦不会不懂。 但他还是一遍遍地将“他爱陆雪朝”这件事, 烙印在每个人心上, 加深无数次,让任何人都忘不掉。 因为他怕最后忘掉的人是他自己。 陆雪朝知道他们的世界有很多“真理”,是约束他们的规则,是控制他们的黑手。 比如登基后,谢重锦一定会身不由己。 比如被打入冷宫下令赐死,陆雪朝一定无法反抗。 比如陆雪朝被施巫蛊, 就一定会死。 这些“真理”在天书上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游戏设定好的程序。玩家能操纵他们,这些程序才是罪魁祸首。 谢重锦有一条违背世界规则,颠覆游戏设定,只存在于他心中的真理。 他爱陆雪朝,这是他唯一认定的真理。 他在害怕有一天他会被世界规则彻底抹灭意识, 忘记这件事。这并非杞人忧天, 他已经被控制到这种程度, 谁能保证哪天不会意识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具被人操纵的躯壳呢? 所以他要昭告天下,在那日到来后,让所有人都来提醒他,告诉他。 他对着别人一遍遍地诉说,就是在对未来可能不再有自我意识的自己说—— 就算你被扼杀了意识,你被看不见的规则彻底控制,也请你一定要记得这条真理:你爱陆雪朝。 这么一想,陆雪朝便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很酸涩难过。 看似幼稚的秀恩爱行为下,深藏着那样深的恐惧。怀允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一遍遍地告诉别人“我爱他”呢? 这就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刀,狠狠剜在陆雪朝心上。 他惯会收敛情绪,放下茶盏的时候,神情已恢复如常。看不出喜色,也不见悲伤。 花颜敏锐地察觉出皇后兴致不高,停止了嬉笑。 室内有一瞬鸦雀无声。 柳雁声见状,终于提起正事,命宫人呈上账册与鸾印。 “殿下,陛下曾赐臣协理六宫之权,打理后宫事务。今皇后殿下归位中宫,自当掌理六宫,臣自请卸任,交还鸾印。” 对于放权一事,柳雁声没什么留恋,只觉得解脱。 后宫本就是由皇后掌管的,过去中宫无后,偌大的后宫不能没人管,才落到柳雁声这个贵妃头上。天知道他入宫只是想更好地庇护鹤洲,结果一不小心位置爬得太高,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能与鹤洲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一整天净处理后宫赏罚、宴会、账目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两个妃子吵架也要他来管,后宫出了下毒陷害案也要他来查。更别提国库空虚后明显入不敷出,陛下还要为宠妃一掷千金大兴土木,拿着国库里的东西胡乱赏赐,柳雁声劝也没用,简直想撒手不管了。 他是来宫里找爱人的,不是来干活的! 这下皇后可以接手这笔烂账,柳雁声直呼救星。 陆雪朝看着宫人呈上来的东西,将账本收了,鸾印没收。 皇后使用的是凤印,昨日就送到他宫里。贵妃使鸾印,本就是辅佐皇后治理六宫。柳雁声将鸾印交还,无非是不想再干任何活。 陆雪朝洁白外表下心黑得不行,怎么可能放过压榨柳雁声的机会。 能让他尽心尽力为之谋算的只有谢重锦,其他人在陆雪朝眼里都是可以利用的。再说了,又不是要算计他们的命…… 抛开别的不说,柳雁声能力是真的强,心里再不情愿,这三年也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个能力平庸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把这烂摊子摆平。 现今正是用人的时候。陆雪朝既要顾前朝,又要顾后宫,这么个得力帮手,想撒手不干,必不可能。 “贵妃协理后宫有功,鸾印继续收着罢。”陆雪朝柔声道,“宫务繁多,今后也有劳贵妃。” 柳雁声推拒道:“臣本是替殿下代劳,而今殿下合该掌理六宫,请殿下收回鸾印。” “有贵妃帮忙,想来本宫也能轻松许多。”陆雪朝不轻不重地推了回来。 柳雁声还想推辞,陆雪朝忽地掩嘴轻咳两声,眉头蹙起,显得苍白的容色愈发病弱可怜。 那风华无双,琉璃易碎的模样,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心疼。 陆雪朝身子不好,整个后宫都知道。毕竟陛下是如何给常常生病的皇后殿下喂药的故事也是众所周知。 这么娇弱的身子,怎么处理得了冗杂的宫务? 一时间所有妃子谴责的目光都落到柳雁声身上。 花颜:怎么能累着大美人呢?没见他都咳嗽了吗! 秦玉龙:雪朝哥哥需要休息,无条件站雪朝哥哥。 赫连奚:他自己都病成那样,还关心我水土不服,让我请太医,他人真好,我得为他说话。 傅惜年:我们读书人的楷模,我必然向着他。 王以明和林蝉枝:他美,他说的都对。 连沈鹤洲也投来不赞同的目光:殿下病弱成那样,你就是替殿下分忧又如何? 柳雁声:“……” 他能自请降位吗?不当贵妃行不行? 柳雁声看向榻上那名我见犹怜的病弱美人,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陆雪朝对他挑起一丝懒散温和的笑,是计谋得逞的味道。 但并不令人生厌。 是那种明知道被对方算计,也只能心甘情愿入套的感觉。 柳雁声闭了闭眼:“……臣领命。” 论蛊惑人心,陆雪朝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皇后殿下的腹黑算计,还有奇奇怪怪的人格魅力……他今日算是领略了。 – 请完安,交接完掌理六宫之权,一名宫人突然匆匆进屋。 见了一屋子后妃,宫人脚步一顿,走到陆雪朝身边附耳道:“殿下,陛下正在来重雪殿的路上,听说今日陛下在朝上大动肝火……” 话音未落,一道绛紫身影就大步踏入重雪殿。谢重锦俊美的脸上布满阴沉,满身掩饰不住的怒火。 众妃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谢重锦没想到这么多人还在,神情一顿,压抑着火气道了声“免礼”。 陆雪朝刚要起身,就被谢重锦阻止:“清疏不用起,以后对我也不用行礼。” 这话是当着所有人面说的,且那语气瞬间就柔软放轻了,连一丝火气都找不着。 翻脸比翻书还快。 众妃:“……” 又被狠狠秀了。 合着同样是免礼,对他们只是客套,对皇后才是真的免礼。 他甚至连个“朕”的自称都不愿对皇后说,完全不装了是吗? 真是听一万个帝后爱情故事,都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陆雪朝就也仍安安稳稳坐着:“陛下在朝上生气了?” “朕哪儿是生气,朕是在受气。”谢重锦在上首另一侧坐下,也不管桌上的茶盏是陆雪朝用过的,拿起杯子就将剩下半盏茶一饮而尽,清冽茶水入喉,才算勉强消气。 “以为朕三年没上朝,被蛊虫掏空了脑子,一个个都敢糊弄朕。”谢重锦冷笑,“六部不知养了多少蛀虫,到如今见朕要一笔笔清算,就开始官官相护,妄图瞒天过海,真把朕当傻子。” 柳雁声适时开口:“陛下既要与皇后殿下议事,臣等先行告退。” 名义上他们还是皇帝的后妃,后宫不得干政,只有皇后才能辅政。 “你们也留下听着。”谢重锦并不避讳。后宫个个都是人才,这些朝事他们知道才好。 陆雪朝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 起因是玩家操控期间挥金如土,让工部大兴土木,把钱都花在造奢华宫殿上,至于正事,那是一件没干。防御用的城墙年久失修,才会被敌国轻易攻破。百姓需要的水利田地工程也全都没有,才会年年闹灾,不是水患就是干旱,粮食产量也严重不足。 谢重锦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停止行宫建造,将经费改为修水利工程,与城墙建筑,避免内忧外患。 结果工部的人说没有多余经费,让他们给出明细,又个个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谢重锦哪能不知道,这是被人中饱私囊,给贪了。 有一就有二,谢重锦又抽查了其他五部,结果让他生生气笑。吏部的官员调动,礼部的科举考试,户部的财政收支,兵部的军饷发放,刑部的司法刑狱,全都有猫腻。 卖官鬻爵的,徇私舞弊的,克扣赋税的,私吞军饷的,贪赃枉法的……真是群魔乱舞。谢重锦还未彻查,就已能预想到那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数目,对长黎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国库空成那样,玩家大手大脚是表象,这些蛀虫蚕食才是根源。 昨夜谢重锦遣散了一群人出宫,这些蛀虫里就不乏曾经那些妃子的父兄,还都是被后妃举荐,得“谢重锦”亲自批允。 当下的长黎皇室,堪称赤贫。 王以明听得云里雾里,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商贾儿子,怎么就坐在这儿听起朝堂大事了? 他悄悄问一旁的林蝉枝:你听得懂吗? 林蝉枝摇头:听不懂。 王以明放心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傻子。 花颜也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知道事情很严重,安安静静地低头看自己染成粉白的指甲。 赫连奚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他是听得懂,却希望自己听不懂。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探讨他国内政,他听完真的不会被灭口吗? 傅惜年、柳雁声、沈鹤洲、秦玉龙就听得全神贯注,一脸凝重。前者是读书人,后者是世家子,对朝事本就有所关注。 傅惜年听罢,开口佐证:“臣准备科考时,确实听过风声,有主考官私下卖题,考生重金求购……” 今年那位状元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就算透了题,那文章做的也不如傅惜年好。 傅惜年自然不屑这些手段,也想着去告发,但转念一想,现在去告发,无异于以卵击石,说不定连考试资格都要失去。等入仕后身居高位,肃清这股风气,才是真正的根治。 他并非不知变通的人。 谢重锦抬眼:“那主考官是叫孙良贤?” 傅惜年一怔,颔首:“正是。” 他本以为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如今看来……陛下竟什么都知道。 “先前东厂查到些证据,他那样不加掩饰,本就知道他背地里干的事。只是那会儿中着蛊,想发落也有心无力。今日朝上朕要彻查,一群人互相推诿含糊其辞,偏他阻挠得最激烈,摆明了有鬼,是个没脑子的。”谢重锦面无表情,“惹朕心情不快,被当场发落了,也算杀鸡儆猴。” 陆雪朝侧目:“陛下摘了他的乌纱?” 谢重锦垂眼,没什么多余情绪:“朕摘了他的脑袋。” 第21章 抄家 谢重锦这话说的极平静, 仿佛摘一个人的脑袋与喝一杯水没什么不同。 王以明和林蝉枝同时打了个寒颤。 他们可都是良民,沾染人命的事儿是想都不敢想,头回见识到皇权的力量, 一时有被吓到,连坐姿都乖巧了一些。 花颜正低头百无聊赖地翻看指甲,闻言指尖一颤,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看似平易近人, 热爱讲故事的男人,真的是一位掌控生杀夺予的帝王。 敬畏是有的,惊惧却没多少。皇帝杀的是贪官,又不是滥杀无辜, 他们拍手叫好还来不及。 就是见惯了皇帝平日里病猫似的样子,这一发威, 才发现还是头蛰伏已久的猛虎。 在场唯一真害怕的就是赫连奚,他怕下一个掉脑袋的是自己。 既然之前长黎皇帝的昏庸好色都是中蛊所致, 现在清醒了, 本国的蠹虫尚且要秋后算账, 他这异国的皇子还能有活路? 这四人各想各的,剩下几个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国家大事上。 既然陛下允许他们听政, 自然也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柳雁声沉吟片刻。他身上充斥着世家子的贵气优雅, 认真思索的样子就像在思考什么完美对策。 正当旁人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时,柳雁声说出的话却很接地气:“所以当务之急是搞钱。” 他曾经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 身上根本不沾铜臭味儿,这三年在宫里被逼的, 已经学会精打细算, 抠门到极点, 满脑子只剩钱。 身为执掌六宫者, 柳雁声要维持整个后宫的运转,要确保每月俸禄的发放,本就开支紧张,各宫用度都一减再减,裁员了不少宫人,皇帝还时不时大手大脚地赏赐人……柳雁声一个贵妃,每天为钱奔波劳碌,说出去谁信? 柳雁声起初最烦后妃惹事生非,还得要他来处理,后来他希望后宫天天出事,只要一出事,他就能罚俸,就能省钱。 ——就已经被逼到这种程度了。 花颜:……这不是废话? 他一个不懂朝政的,也听得出长黎现在很穷,非常穷。 长黎正处于百废待兴的地步,建城墙,修水利,开良田,造武器,赈灾民……处处都需要钱。 “按常规来说,若是国库空虚,就提高赋税,或让士兵解甲归田,减少军饷发放……” 沈鹤洲话音未落,秦玉龙就斩钉截铁道:“不行,先前刚与栖凤打了一仗,元气大伤,又有夜郎居心叵测,虎视眈眈。夜郎连陛下都敢下蛊,焉知哪日不会直接攻进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正是用兵的时候,从哪儿节省都不能从军事上节省。不仅不能节省,还要拨军费给士兵造铠甲武器,才能防住那夜郎国。” “也不能提高赋税。”傅惜年紧接着发话,“近年来天灾频频,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已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正是需要降低税收、开仓赈灾,提升民心的时候,绝不能再增加税收。” 这就陷入死循环了。没有良田水利等工程应对天灾,百姓就会成为灾民,无力承担税收,填充不了国库,国库空虚下去,又没钱建造利民工程。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军备,赈灾才是要紧事。”傅惜年道。 秦玉龙不高兴了:“军队是国家最重要的防线,怎么就不要紧了?武器装备对士兵有多重要!若无将士保家卫国,百姓又能如何安生?傅探花没打过仗,怕是没见过战场上尸骸遍野的惨状。” 傅惜年也不让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夜郎未必明日就会打进来,百姓若得不到救济,每天会有多少人冻死饿死在街头?百姓一刻也等不得!秦小将军在军营里待久了,也看不到民间饿殍遍地的景象。” 这两人一武一文,竟有吵起来的架势。 陆雪朝温声道:“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抄家呢?” 秦玉龙:“……” 傅惜年:“……” 众人惊悚的目光落在陆雪朝身上。 难以置信,就是这个光风霁月的神仙公子,用最温温柔柔的语气,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抄家”这个词。 但转念一想,皇后殿下说的对。 这两人属实是吵上头了,仔细想想又何必。钱分明都进了贪官的口袋,把贪官家全抄了,财产充公不就好了?军队和百姓,哪个都不该是牺牲品,贪官的狗头才是该被斩下的。 柳雁声当场鼓掌:“臣早就想这么干了!” 四大世家都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世族,底蕴深厚,近年因家国不宁,君王昏聩,过得愈发清贫,钱都拿出来救济百姓,尽管也只是杯水车薪。 反倒是那些奸佞小人,借着天灾人祸发国难财,大捞油水,一个个脑满肠肥,肚里全是民脂民膏,还有朝廷下派的赈灾钱。 柳雁声因缺钱焦头烂额的时候,就恨不得把这些狗官家全抄了。 “若要抄家,朝堂怕是要伤筋动骨,大换血一轮。”沈鹤洲道。 他说着“怕是”,语气却是不怕的。 沈家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查。 “折栋梁是伤筋动骨。”谢重锦淡淡道,“清蠢材是脱胎换骨。” 沈鹤洲莞尔:“陛下英明。” – 谢重锦觉醒的时间还不算晚。熹朝三年,四大世家尚未隐退,陆丞相与秦大将军还在为国效力,仍有一批忠臣坚守朝堂,云珞也还为他所用。 可用之人还有很多,实权也还在自己手上,不完全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皇帝。 重振朝纲虽不轻松,也远没到地狱难度。 在游戏后期,陆雪朝、秦玉龙、柳雁声、沈鹤州都被玩家除掉后,秦大将军在与夜郎交战时战死,陆丞相告老还乡,四大世家彻底寒心退出朝堂。兵权旁落,丞相之位换了个无能之人来坐。有傅惜年前车之鉴,再无惊才绝艳之辈金榜题名,为官入仕。 那时唯一还听命谢重锦的势力,就是东厂。 云珞幼时是个乞儿,因一张过分艳丽的脸险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娈童,被路过的谢重锦救下带回宫里,自此绝对效忠于他。后来成了东厂督主,替谢重锦卖命。 可笑的是,玩家连云珞都不放过,将云珞收入后宫。成了后妃,云珞就不再掌管锦衣卫,东厂厂主换了人,变成真正的阉党乱政。 要是那时候才觉醒,谢重锦就是长一百个脑子,也没本事力挽狂澜。 幸好。 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 “贪官的事,朕会让锦衣卫去查。”谢重锦沉声道,“吃下去多少,就让他们吐出来多少。” “今日朝上朕革了几人的职,有些岗位正空缺。”谢重锦说着,目光转向柳雁声,“柳爱卿,户部侍郎一职,就由你暂代。” 连“爱卿”都叫上了。 柳雁声被喊了三年的贵妃,对这称呼属实是愕然。 “陛下,臣还未考取功名,怎可直接入仕?何况,后宫不得干政……” 三年前柳雁声与沈鹤洲本是要考功名的,然而没等到开考,沈鹤洲就被送进宫,柳雁声本要参加的科举变成了选秀。两人如今并无功名在身。 “科举本是选拔人才之用,你的才干朕已看在眼里,何需再考较?”户部通俗来说就是管钱的,国家税务部门,谢重锦认为没有比柳雁声更合适的。 “诸位名义上是朕的后妃,实际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为防夜郎下蛊,留各位在宫中保护而已。”谢重锦又搬出那一套说辞,“名为后妃,实为朝臣,无需忌讳。” 那么多世下来,谢重锦对这些人的能力品性一清二楚,知道怎样的岗位最适合他们。 这都是他与清疏商量过的,如何将人才利用最大化。 要不是尚书还没下马,这些人才还需要历练,他想封的何止区区一个侍郎。 柳雁声眸光一动,提问道:“那臣要如何上朝,如何办公?” “每日朝事朕会同皇后商议,找皇后议事便可,公务就在寝宫里批。若要知悉朝中动向,自去询问锦衣卫。” 柳雁声试探地问:“那臣协理六宫之职……可否就免了?” 不能吧,不能让他一个人打两份工吧? 谢重锦询问的目光看向陆雪朝。 他昨日已找柳雁声商量移交宫权之事,柳雁声何出此问? 陆雪朝说:“累。” 他一个人干活,会累。 谢重锦秒懂,面不改色地对柳雁声道:“能者多劳,相信柳爱卿一定能做好。” 柳雁声:“……” 这对帝后,真是一个比一个黑心。 “傅爱卿。”谢重锦又道。 傅惜年起身作揖:“臣在。” “任命你为刑部侍郎,掌司法刑狱,将目无王法之辈,皆绳之以法,依律处置。” 傅惜年为人刚正不阿,理想就是肃清朝纲,还政治清明,待刑部正合适。 傅惜年神情激动:“臣定不辱使命。” “沈爱卿,吏部侍郎之位交给你。辨忠识奸、选贤任能之事,劳你多替朕费心。” 沈鹤洲神色一肃,躬身道:“臣遵旨。” “秦……” 不等谢重锦说完,秦玉龙已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陛下,是不是要给臣一个兵部侍郎?” 毕竟其他三个都是侍郎,他也得跟上。 谢重锦微笑:“现任兵部侍郎是你堂兄,朕会告诉他他有一个好弟弟。” 另外三个侍郎被顶上,是因为犯错被革了职,早有把柄在东厂手里。兵部侍郎可没做错什么。 秦玉龙:“……” 堂兄莫怪,他是一时没想到,绝不是盼着他被革职。 “封卫将军,这本就该是给你的封赏,也算不负秦小将军之名。”谢重锦道,“日后再立大功,再封大将军。赐你出宫令牌,每日去军营练兵,练出一支精兵来。” 秦玉龙喜得抱拳:“末将领命!” “事不宜迟,这就去罢。” 四人领命而去,天之骄子们个个摩拳擦掌,感觉浑身充满热血,准备好大干一场。 剩下赫连奚、花颜、林蝉枝、王以明四人面面相觑,感觉自己好像派不上用场。 花颜大着胆子开口:“陛下,皇后殿下,臣想问一句……臣怎会被留下来?” 他没有治国安民的才干,也没带兵打仗的本事,应该被遣散才是。 这也是林蝉枝和王以明想问的。 刚才那场面,他们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陆雪朝没正面回答,反倒问了句:“花公子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很是好闻。” “啊,是臣自己捣鼓出来的桃花香,殿下若喜欢,臣做一份给您送去。”花颜大方道,“臣会调很多香呢,都是外头没有的。您这般出尘脱俗,最适合清冷冬雪中携着一身寒梅香了!” 陆雪朝颔首:“很好。” 出尘脱俗的皇后殿下说:“不赚钱可惜了。” 第22章 花颜 花颜愣住。 他不是没想过他这身调香的本事可以赚钱。 从前在楼里, 男妓们总要在身上抹些熏香来勾引客人,房中也常备些催情助兴的香。他们学的所有课程都是为了取悦男人,调香也是一门必修课。 花颜是楼里把这门课学得最好的。他在制香一道天赋绝佳, 连授课的师傅都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香能勾人, 亦能杀人。 长黎男子十六岁方算成年, 才可婚配, 连楼里都有规定,未满十六岁的雏妓不得接客。爹爹做的虽是皮肉生意, 对他们这些孤儿却是极好的。不做那生意, 如何能养花满楼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 所以爹爹让花颜十六岁时挂牌接客,花颜并无不满。他又不是什么纯情小白花, 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甚至还杀过人。 花颜自小在楼里长大,有个好友, 比他还小一岁, 叫花语,那时也才十三岁。 花语是楼里所有雏妓里最傻最笨的。日日学那些讨好人的手段, 样样也学不好,性子极为单纯。花颜心眼子最多, 反倒喜欢这个最没心眼的。 客人形形色色, 总有些特殊怪癖。其中就有一个当官的, 姓周, 自己一把年纪,老态龙钟, 却偏爱玩些稚嫩未长开的花骨朵儿, 对成熟的花朵反倒没兴趣。 那姓周的进青楼寻欢, 对伺候他的漂亮男妓不多看一眼, 目光反而落在来端茶倒水的花颜和花语身上, 尤其盯着花语不放,视线情.色下流。 花颜十四岁时,已经容色艳丽,有些大人的风情。花语却还青涩幼嫩,懵懵懂懂,是个孩子模样。 姓周的当场就要花语来伺候,要替这花骨朵儿开.苞的那种伺候。 花语吓得茶水都翻了,哭着说:“奴还未满十六,照楼里的规矩不能接客。” 姓周的笑容淫邪:“你可知本官是刑部郎中,司掌律法。是楼里的规矩大,还是本官的规矩大?” 花语怯懦得不敢说话,花颜看不下去,挡在花语面前,字字珠玑道:“就算按照国法,未满十六也是稚子,王法规定不得玷污稚子,违者斩立决。” 长黎民风开放,举国皆是男儿,并无太多尊卑忌讳。 在长黎,床笫间居上位者曰“寻欢”,居下位者曰“承欢”,当然还有一大把可上可下,可攻可受,就叫“贪欢”。 体位上有所差异,地位却是平等。寻常百姓或门当户对的家庭并不讲究嫁娶之分,夫妻只做口头区分,并无谁是谁的附属一说,谁娶谁嫁就看两家怎么商议。寻欢可以娶很多承欢,承欢也能娶很多寻欢,做丈夫的不一定是攻,做妻子的不一定是受,关起门来彼此互攻也很正常。丈夫可以纳妾,妻子若看上别的男人,也可以接进家里当妾,各宠各的,双方都不得有异议。 唯一的区别就是若娶方是寻欢,给出的彩礼必须远远多于嫁方给出的嫁妆,不然凭什么让人家辛苦怀胎十月刨腹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跟你姓?冠姓从不是天经地义,本就是一种极大的让步,是价值连城的嫁妆。 若娶方是生孩子的,那没事了,彩礼看着随便给。 长黎是非常偏袒需要受生育之苦的男子的。同为男子,吃了生子药的男子要比寻常男子受更多苦,才有长黎的繁衍生息。高祖就是因难产而死的元后制定律法,给选择生育的男子极大偏待。 只有两家地位差距极大的时候,夫妻间才会区别对待。譬如皇族就不会允许后宫光明正大养妾室,这是有损皇家颜面。历来也有皇帝是承欢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生,也不许妃子和别人生子。后妃算是皇室,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高门贵族家的承欢要是喜欢上门第不如自家的寻欢,都是把寻欢娶回家的,也不许对方纳妾,自己倒能纳更多侧君。若是选择嫁,就叫下嫁,嫁过去照样压对方一头。 隔壁的女儿国乐央也是这个制度。这两国没什么性别体位上的不平等,只有阶级上的尊卑划分。 也是因为长黎开放至此,夫妻都能光明正大各自养妾室,丞相夫人当初提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求才那样惊世骇俗。他若是世家大族出身也罢,偏偏丞相夫人虽也出身名门,在勋贵如云的京中却不算太过显赫,被第一世家陆家嫡子求娶,还应下这一世一双之约,可谓掀起惊涛骇浪。 但就算是这样开放的长黎,也有一条铁律——不得娶十六岁以下的男子,更不能有肌肤之亲。 成年人怎么玩都没关系,谁碰孩子谁畜牲,一旦发现就是死罪。 但即便明令禁止,也总有不怕死的。 玉京是天子脚下,无人敢明目张胆犯案,但就是有爱好见不得人的偷偷养娈童,因此又生出一条拐卖男童供人亵玩的黑暗产业链。云珞被卖作娈童时,恰好被微服出宫的少年谢重锦发现。太子大怒,当即将那户养娈童的人家抄了,下令彻查下去,捣毁了一条产业链,斩了不少人,还救出云珞的弟弟,使得云珞对救命恩人死心塌地。 太子彻查此案后,一时无人敢再做这种黑心买卖,那些有着恋.童癖好的人得不到“货源”,自然心痒痒得很。 周郎中就是其中一位。换作从前,他是万万不敢表露出自己有这种癖好的——表露出来的都被太子摘了脑袋。真不知道他一个太子,管天管地,还管他们这些人微不足道的癖好,是不是闲得慌,害他们见不得光。 可如今太子登基成了皇帝,反倒愈发昏庸不管事,周郎中这心思就又蠢蠢欲动起来。 现今听到花颜说的“玷污稚子斩立决”,周郎中身子一抖,想起当年太子办案时血流成河的景象,不可抑制地浮现起一抹心理阴影。回过神来后又恼羞成怒,当即给了花颜艳丽的脸蛋一巴掌。 “一个雏妓,下九流的贱胚子,也敢跟本官谈王法?”周郎中色厉内荏道,“本官就是王法!只要本官给你安个罪名,明日将你抓进牢里,掉脑袋的可就是你!”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鸨爹。那三十多岁仍风韵犹存的男人走过来,谄笑道:“大人,这两个孩子做什么惹您生气?奴家给您赔不是,孩子年幼,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们计较了。” 同时给两个孩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周郎中倨傲道:“站住!还敢走?花老板,本官不过是叫他伺候,这小子就敢搬出王法来压本官,不给点教训说不过去吧?当然,本官大人有大量,只要让他伺候我一夜——”暧.昧的目光流连在花语身上,又冷笑着瞥花颜一眼,“就不让这小子进大牢。” 花颜很讲义气地为朋友两肋插刀:“你知法犯法,滥用公权,你才该进大牢呢!” “闭嘴!怎么说话呢?”鸨爹立即扇了他一巴掌,听着响亮,实际力道不重。 “大人,这小子说胡话,给您赔罪了。”鸨爹为难道,“只是……花语年纪未到,您要想找人伺候,这楼里若没您看得上的,奴家也能伺候您……” 花语捂着嘴哭。爹爹金盆洗手很多年,如今为了他却要被这人糟践。 “你?”周郎中冷笑,“再年轻个二十岁,本官兴许能看上。那么老的脸,也敢叫本官咽下,是在羞辱本官么?今晚要不把他送我房里,明日你这花满楼就不用开了。” 言语已是明晃晃地警告:“让你整个楼的人进大牢,也不过是本官一句话的事。” 鸨爹面色铁青,笑容都维持不住。民不与官斗,花满楼只是间普普通通的青楼,没什么强硬后台。当下君王昏聩,礼崩乐坏,狗官横行,一个五品郎中也敢作威作福,他们得罪不起。 楼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可怜人,聚在一块儿,才算有了片安身之地。他想护住一楼的人,如今却护不住一个孩子。 “爹爹。”花语怯生生开口,语气还是懵懂的,神色害怕又坚定,“让我去伺候吧。” “我不想你还有楼里的哥哥们进大牢……” 鸨爹闭了闭眼。 …… 那之后,周郎中就常常来找花语“伺候”。每回伺候完,花语身上都会多出一片骇人伤痕。 花语变得越来越沉默,纯净懵懂的眼神一日日失去光彩。 花颜为他上着药,看到花语身上那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垂下的眸光掩藏住毒蛇一般的阴冷。 他要为花语报仇,让花语永远不再受这样的折磨。 他想杀了周郎中。 但不能做的太明显了。他直接杀人,整个花满楼都会受牵连。 花颜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调香,这次的目的,不再是研究怎样的香最好闻,最能取悦人。 他在研究怎样的香可以杀人。 他终于有所收获,调出能神不知鬼不觉害人的香,让花语在周郎中来时在房中点上,长燃一夜。 这香对花语这种承欢无害,却能让寻欢不知不觉神智癫狂,精尽人亡。 终有一天,周郎中再也没来。 听说是死在府里的马棚,死得很不体面,把自家的马当成侍妾,是货真价实的死于“马上风”。 没有人知道这是花颜所为。就连花语都不曾想到,周郎中的死,会和花颜让他点的香有关系。 花颜想过年老色衰后靠写话本赚钱,写不好话本,他还有一身调香的本事,开个胭脂水粉铺,总归是能活下去。 就是长黎是男儿国,对胭脂水粉的需求不大,要是生在其他三国,多出女子这一庞大的客户群体,他这身调香本事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除了靠身体赚钱,花颜也想靠自己本事吃饭。 那会让他觉得,他来世上走一遭,也有自己的意义。 可惜别说出国,他现在连出宫都难。 这是个爱恨分明、心机深沉的蛇蝎美人。不会轻易害人,但对要害自己的人也毫不手软。伤了他在乎的人,他也定会为对方报仇。 很多世里,花颜都因圆滑世故的性格,跟很多妃子交好,看来只是逢场作戏。 但当妃线玩家伤害任何一个,都会大概率被花颜动手送走,省了陆雪朝不少事。 这其实不符合花颜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为人准则,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也因此,花颜也很容易被玩家盯上除掉,死亡率仅次于陆雪朝。 有时候花颜会被玩家栽赃施巫蛊,氪金道具的陷害成功率是百分百。陆雪朝身为后宫之主查案,查出来的凶手定是花颜。 谢重锦拼尽全力,所能做出的反抗系统设定的举动,也只是对陆雪朝一人手下留情。 按照系统设定,花颜一定会被赐死。尽管谢重锦和陆雪朝都知道凶手不是他。 花颜死前,陆雪朝亲自为他送行。明面上,他是那个查案冤枉花颜,把他当真凶,害他枉死的人。 毒酒下肚,花颜轻笑道:“臣不恨皇后殿下。您大概……也是迫不得已罢。” 他意识到这点并不奇怪。皇帝对谁都说喜欢皇后,偏偏行动上只宠那个杀人如麻的林蝉枝,谁都会觉得奇怪。 所有人都知道奇怪,可那有什么用呢?他们找不出奇怪的原因,只能任人摆布,感叹命运弄人。 “花颜十一岁时就见过您了,您那会儿是红袍状元,打马走过长街,皎若天上月。我在花满楼里望着您,觉得自己是地底泥,一辈子要烂在土里,攀不上这样的明月。”花颜轻叹,“我真羡慕呀。” 陆雪朝是不是皇帝的白月光不知道,但一定是花颜的白月光。 这无关风月。只是一个沦落风尘、身不由己、寻不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可怜人,对能够于国于家有所建树、有远大抱负、生而自由的有志之士由衷的羡慕。 “没想到,您也变得身不由己了。”花颜慢慢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身不由己。陛下是如此,探花郎是如此,您是如此……我从来如此。” “探花郎先前教我念了首词,叫咏梅。我觉得是夸您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花颜唇角溢出鲜血,“您坠到尘土里,仍有香如故,是我永远调不出来的香。我本是堆烂泥,探花郎教了我好多道理,才叫我不再自轻自贱。如今探花郎也叫那林蝉枝害了,栽赃到我身上。我是不怕死的,我若活着,也没有人再教我念诗了。” 陆雪朝说:“我可以教你一句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花颜轻声问:“这是什么意思呀?” 陆雪朝还没解释,花颜就闭眼睡去了,再也没醒来。 _ “我这本事也能派上用场?”花颜新奇道。 他的香料虽好,但在长黎真的市场不大。 “你能派上的用场大着呢,调香只是其中一种。”谢重锦道。 长黎香料业萧瑟,但在栖凤国与乐央国定受追捧。当然如今长黎与那两国的关系不算好,这条贸易之路暂时还未打通——但他们不还有个赫连奚在么? 赫连奚自身亦是不俗之辈,但他一个栖凤人,确实不好上来就让他为长黎办事。陆雪朝留着他,全当缓和几国关系的吉祥物。 香料的财路要等几国关系破冰后才能发展,这不要紧,陆雪朝自己手里还有许多王牌,足够他收到第一桶金。 光是陆雪朝研究出的菜谱与丹药,就是一笔巨大的商机。只“万能止疼药”这一项,就意味着取之不尽的财富。 他怎么会让自己脑海里的知识浪费。 一个国家想要繁荣富强,士农工商一样也不能落下。王家是首富不假,陆雪朝要的却不是王家扶贫救济,而是要王家一半利,避免一家独大。 富可敌国,掌控一国经济命脉……对国家并非好事。 在那之前,他总得做出一点成效,达到与王家合作谈话的地步。 “你想不想接手花满楼?皇室会是花满楼的后盾,不用担心被人欺负。”陆雪朝道,“你爹爹早想休息,这些年舍不下楼里的人,才一直坚守。” 花颜一怔,随即玩笑道:“可臣接手花满楼能为朝廷做什么呢?难不成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用青楼当情报组织,探听消息?臣之前跟陛下讲这话本,觉得这很厉害,陛下却说这不现实,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对妓子吐露什么重大要事。没脑子的,也接触不到什么大事……” “重大要事自有东厂去查,不用抢皇家密探的活。”陆雪朝说,“主要是为了赚钱。” 花颜:“……” 花颜垂眸:“……殿下恕罪,臣胸无大志,不想接手青楼。” 青楼赚的是卖身钱,他总是不愿亲自逼人干这种活的。自己都是风尘里被救出来的,哪还愿意送别人入风尘呢。 “谁说是青楼了?”陆雪朝道,“天下青楼那么多,不差花满楼一家,我们改行。” 花颜愣住:“不做青楼,那做什么?” “你可以收留很多像你这样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学习一技之长,不用入贱籍。可以考取功名,可以嫁娶生子,平日里只在楼里帮工做活,卖艺不卖身。” 花颜更迷茫:“……做慈善吗?” 而且……全是清倌,真的会有人来吗? “非也。”陆雪朝思忖片刻,“应是酒楼、药铺、水粉铺、绸缎庄……各行各业汇聚一体。玉京的花满楼只是第一家,将来在全天下都会有分楼。” 花颜:“……”确实不像做慈善,像做梦。 花颜实话实说:“臣没那么大的本事,涉猎这么多行业……” “我有,听我的即可。”陆雪朝眸光平静。 花颜:“……”皇后殿下,恐怖如斯。 “另外,虽不指望打探到什么重要消息,能听些闲言碎语也不错。东厂能打探消息,但东厂人力有限,你知道哪里的消息最多,哪里最容易散播流言?” 花颜犹豫,不知该不该接话。 谢重锦接话:“茶楼酒肆,秦楼楚馆。” 花颜神情一震。 他突然不敢思考这话背后意味着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也是他可以参与的吗?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忽然就明白了傅惜年他们四人方才的热血。 “我相信你的本事,所以花公子,愿不愿意接手,成为花楼主?”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皇后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花颜沉默片刻,咬牙道:“花颜接了。” 落花似是无用之物,但若化成春泥护花,仍能创造出巨大的价值。 这是花颜追寻了一生的意义。 陆雪朝想挖掘花颜身上的商机,也不是只存了利用之心。 他要这春泥里的落花回到枝头,开出真正的花满楼。 第23章 风情 花颜领了任务, 陆雪朝又把目光投到林蝉枝身上,大有一个也不放过的架势。 被仙人般的皇后殿下盯着,林蝉枝脸一红, 害羞地低下头, 忍不住暗暗紧张。 他也会被委派什么重要任务吗? 他不懂朝政,不会打仗, 也没有花颜的精明算计,平日里买个东西,和人讨价还价都会不好意思。让他去做生意,一定会亏得血本无归。 林蝉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陆雪朝开口道:“花颜会调香, 你可会些什么?” 林蝉枝紧张得直发抖,低声道:“……草, 草民愚钝,什么也不会。” 他唯一会的就是种地,扛着锄头在田里劳作, 看着种子在自己的辛勤劳动下生根发芽,结出果实,就会感到由衷的满足喜悦。 但也因为劳作,常常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总是被继父生的弟弟嘲笑, 说他丢了林家的脸。 加上父亲对他这个爱好也很看不起,嫌他上不得台面,林蝉枝就不敢把自己这个特长说出来, 生怕皇后殿下也觉得他不入流。 陆雪朝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这孩子属实是被林家给忽悠瘸了。 早在察觉到林蝉枝的异常后, 陆雪朝就把林蝉枝的身世背景查了个底朝天。 林蝉枝委实是个小可怜。 林蝉枝的生父是富农独子, 姓田, 家中代代以种地为生,勤劳致富,积攒下房宅良田,在当地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 他生父是个承欢,被一个姓林的穷书生骗得死心塌地,带着数不尽的嫁妆嫁给他,算是低嫁。穷书生自视甚高,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边贪着田家钱财,一边瞧不起妻子没文化只会种地,认为自己才是低娶,也厌恶旁人说他高攀了田家,对发妻很是嫌恶。 在田家的财力资助下,书生考上功名,做了个小官,更觉得发妻配不上自己。发妻难产而死那晚,他宿在妾室房里,连看都没过去看一眼。发妻尸骨未寒,他就迅速把妾室扶正,成了林蝉枝继父,还将田家产业尽数霸占,完全是吃绝户。 对原配生的儿子林蝉枝,林父也毫无感情。尤其是在发现林蝉枝也喜欢种地后,更觉得十分讨厌。 林父对这儿子漠不关心,继父怕林蝉枝和自己儿子争家产,也就使劲磋磨他,克扣他衣食住行,责骂不断,把他养得胆小懦弱。 这样糟糕的成长环境,林蝉枝竟也品行端正,不曾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他在生父的嫁妆里发现一本《种田指南》和一些种子,自此觉醒了种地天赋。继父不让他吃饱穿暖,他就自己种蔬菜,种棉花,自给自足,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在妃线里,玩家要抓住皇帝的心,就先抓住皇帝的胃。谢重锦吃过林蝉枝做的饭菜,味道确实比宫廷御膳还好,上一个让他有此感想的,还是陆雪朝的手艺。 当然,他对玩家恨之入骨,再怎么好吃也不愿意多夸几句。平心而论,林蝉枝的手艺和菜式都很寻常,完全比不上陆雪朝,唯一特别的就是食材。 那些食材都是林蝉枝亲自种出来的,口感绝佳。 谢重锦就想,林蝉枝的食材,配上陆雪朝的菜谱…… 天底下大概没人能拒绝这样的美味。 商机,天大的商机。 “哦?”陆雪朝语调微扬,“可本宫听说,林公子喜欢农耕。” ……这是听谁说的?怕不是专门查的。赫连奚腹诽。 林蝉枝大脑一空,父亲的嫌弃,继父的谩骂,弟弟的嘲笑顷刻间浮现在耳边。 “林家书香门第,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爱种地的?真是有辱门风。”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你那死鬼爹一个德性。我儿子将来能考功名,你也就只能一辈子种地。” “土老冒又在干嘛?施肥?噫,那不就是大粪吗?好恶心,我先去吐一吐。” 这样的话听多了,林蝉枝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土里土气的,和清高的读书人格格不入。 皇后殿下看着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还是天下读书人都崇敬的天才状元。 虽然这神仙一开口就是金钱俗物,但那张脸太仙了,仙气是散不掉的。 林蝉枝下意识就不想让皇后殿下嫌弃:“只是种着玩玩儿,难登大雅之堂。” 陆雪朝不赞同道:“民以食为天,岂会难登大雅之堂?” 王以明也忍不住激动:“士农工商,农还排第二呢!这要上不了台面,我们商人岂不是无颜苟活于世了!” 林蝉枝无言以对。 实在是在林家,他的的确确就是最底层。 “国库空虚,抄家得来的金银优先救济灾民,后宫自然要节俭些。林公子既会耕作,就赐块田地,种植蔬果,养些鸡鸭,也省了宫中采买食材的开销。”陆雪朝道。 赫连奚:“……”长黎虽穷,倒也没穷到连皇宫都吃不起饭的地步吧?这对帝后是不是太扒皮了? 偏偏林蝉枝还感恩戴德:“多谢皇后殿下!” 他喜欢种地,能种给大家吃,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就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 赫连奚彻底不能理解了。为什么被压榨的反而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再看陆雪朝那自始至终都温柔不变的神色,赫连奚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如果他是长黎人,他此刻一定也会被这张脸蛊惑,为对方抛头颅,洒热血。 陆雪朝虽然不曾做过生意,但他有颗别人没有的脑子,做什么都能迅速上手。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花满楼要转行,先转成酒楼最合适。青楼本就提供酒菜,过渡到酒楼顺理成章,要是直接从青楼变成药铺,那恐怕没人敢买。 酒楼最重要的就是食谱和食材。要有独家秘方,好吃到让食客抓心挠肺,念念不忘,还在别的地方吃不到,才能红红火火,长盛不衰。 陆雪朝虽为了满足自己挑剔的口味,自行研究出许多新菜,真正尝过他手艺的也就双亲、谢重锦和自己四人,并不知道大众口味如何。他准备先让宫里人尝尝,做试验新菜的小白鼠,若反响好,再正式上花满楼的菜谱。 正好林蝉枝种菜需要时间,花满楼重新装潢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先把前朝抄家的事忙完,再准备花满楼开张事宜。 事情总要一件件来。 安排玩林蝉枝,陆雪朝问王以明:“会管账么?” 王以明挠挠头:“会。” 他不学无术只是对读书不感兴趣,账本倒是算得又快又准。毕竟首富之子,从小听着算盘声长大,也帮家里看过账本,是有点商业天赋在身上的。 王以明觉得他继承家业就是最好的结果,偏偏他爹脑袋被门夹了,硬让他读书,实在太痛苦了。 “挺好。”谢重锦说,“花满楼开后帮忙管账去。” 王以明睁大眼睛:“那,草民是能出宫?” “当然。” 只要不下正式的遣散令,这些人名义上就还是后妃,没有莫名其妙失踪,程序员就不能以修复bug为由对他们动手。 至于后妃具体行动?这谁管的着呢。 王以明立即高兴应下。这感觉挺新奇,这可是为陛下和皇后殿下办事诶。 他暂时不知道自己帮花满楼看账,对自家产业算不算背叛。王家富甲天下,各行各业都占了龙头,怎么会被一个新开的花满楼撼动地位?权当是历练了。 将后妃都一一安排好,视线终于聚焦到赫连奚身上。 赫连奚坐姿僵硬,微微挺直身体。 他是最不好安排的。其他人能立刻对陆雪朝言听计从,是因为陆雪朝本就是在帮他们实现他们的抱负。他们不会觉得被压榨利用,只觉得遇上伯乐。长黎是他们的故国,他们当然愿意齐心协力,让长黎焕然一新。 赫连奚不行。他的愿望是回到栖凤国,替栖凤效力。 至少现在,陆雪朝绝不会放虎归山。 无论陆雪朝对赫连奚提出什么要求,赫连奚都不会心甘情愿答应。为长黎办事?那对他无异于叛国。 但要怎么委婉拒绝呢?赫连奚冥思苦想。 直言拒绝,他怕直接被拖出去斩了。 好在不用他费心思想理由,陆雪朝就道:“九皇子是客,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长黎这乱糟糟的状况,让九皇子见笑了。” 赫连奚一愣,连忙摇了摇头:“不曾笑话,还要多谢殿下……”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坦诚相待。” 把长黎的现状和部署都当着他的面说,是真不怕把他当栖凤派来的细作。 陆雪朝当然是不怕的。赫连奚敢传信,信刚发出去就能被谢重锦的人截下。不避着他,是因为没必要。 他理解赫连奚的立场。长黎与夜郎是世仇,栖凤与夜郎也是死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说也打了几回,栖凤现任女皇看不惯长黎,下任女帝——赫连奚胞姐却持中立态度。化敌为友还是不共戴天,全看长黎怎么对待赫连奚。 陆雪朝不打算让长黎再与栖凤交恶,对这小皇子也没什么敌意。 赫连奚心情很复杂。 陆雪朝言语对他很是尊重,把他当成客人对待。实际上他是个质子,本就不必受到礼遇。知道他立场不同,也不强求他为长黎效力。 只能说,长黎皇后真的是君子之风。 松了口气的同时,赫连奚又不免感到失落。 这种整个后宫都有工作,只有他被排除在外,失业在家的感觉,总归是有那么一点微妙的惆怅。 他终究是个外人,不免愈发思念起故国。 几人告退后,室内终于又只剩下谢重锦与陆雪朝两人。 陆雪朝看向谢重锦:“还生气么?” 谢重锦刚进来那会儿,明显是压着很大一团火。陆雪朝上回见他这么震怒,还是在谢重锦身为太子,查出那桩牵连甚广的男童拐卖产业链时。 谢重锦少时看似桀骜,脾性其实算得上温和。身为天潢贵胄,他礼贤下士,以德服人,待人尊重。哪怕是被操控时被迫日日面对旁人,也不曾迁怒无辜。陆雪朝认识他那么久,几乎没见他发过脾气。 当然,也有谢重锦不会在陆雪朝面前发脾气的原因在。 当年谢重锦能下令斩杀那么多人,陆雪朝都意外了一把。也是自那以后,人们对少年太子的印象,多出“杀伐果断”这一项。 如果不是触及谢重锦的底线,他都不会选择杀伐。 “若说完全不气,自然是假的。”谢重锦冷笑道,“玉京恐怕有一段日子都得天天见血了。” “所以清疏……”大概是觉这话题太血腥,谢重锦话锋一转,语气透出几分求亲亲求抱抱的委屈来,“你要怎么安慰你家生气的夫君?” 清疏那样矜持,鲜少主动吻他。 若能讨得一个吻,他立刻就不气了,还能高兴上三天三夜。 “……”陆雪朝望他片刻,凉凉道,“又不是我惹你生气的。” 谢重锦:“……” 只恨清疏不解风情。 谢重锦无奈一笑,拿过桌上的茶盏,正要喝口茶掩饰过去,视线忽然被一身白衣挡住。 陆雪朝俯身,眼睑半垂,墨发懒懒散下来,红唇叼住白玉杯的另一端,精致如画的脸庞近在咫尺。 两人就咬着同一只杯子。 谢重锦一怔,不觉松了口,换作喉结滚动。 陆雪朝咬着杯沿直起身,若无其事地将茶盏取下放回桌上:“这么爱喝我喝过的茶?都凉了,我再给你泡壶新的。” 谢重锦看着他转身去泡茶,举止高雅端庄,仍是清清冷冷的仙人之姿。 谢重锦不觉抬手触碰唇瓣,指尖掩住笑意。 真是太没出息,分明还不曾吻到。 便觉得他风情万种了。 第24章 双标 玉京近日不太平。 禁宫中的卧龙雄狮沉睡了太久, 一朝苏醒,方叫世人知道何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流血千里”。 玉京百姓已经习惯了夜里听到兵荒马乱的动静, 第二天又能传出谁家被查封的消息。 东厂素有监察大臣之职能,本就积攒了诸多把柄。往日谢重锦不能自控, 难以发落, 而今这些陈年旧事全被一桩桩翻出来彻查。锦衣卫办案从不拖泥带水, 才确定嫌疑,当夜就能举火把包围府邸,将人下狱。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 云珞那张火光下瑰艳绮丽的脸成了京中无数人的梦魇, 生怕他跟鬼魅似的深夜出现在自家门口, 说声“带走”。 有心虚者想连夜卷走财帛逃出玉京, 就被守在各个城门的秦家军当场逮住。秦小将军严防死守,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还有仍心存侥幸的, 被抓时一脸“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正直无畏, 进大牢也进得雄赳赳气昂昂, 仿佛真被冤枉了, 实则心里打着算盘——锦衣卫只负责抓人,不能断案。自己在刑部有些人脉, 只要打点一番, 无罪释放不成问题,再不济也能大事化小,把自己摘出去清清白白。这事他们熟练得很, 刑部早就被蛀空了, 只要交上金银贿赂, 杀人放火的事也能摆平,根本不会好好查案。 但真一进去就傻眼了。刑部上下大换血,负责查案审案断案的全是陌生面孔。为首的竟是今年新晋探花傅惜年,办案铁面无私,想通融一句都是痴人说梦。至于结交的人脉?呵,就住在隔壁牢房,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陛下是来真的。 傅惜年能谋善断,明察秋毫,大公无私。案子堆积如山,他也断得又快又准,不仅将真正有罪之人尽数绳之以法,还将牢里旧日被冤枉迫害之人沉冤昭雪,无罪释放。 这般雷厉风行的行事下,玉京近日的菜市口就没消停过,日日都滚落无数人头,充斥着散不去的血腥味。 长黎并不兴诛九族这种连坐,祸不及无辜,谁犯罪谁伏诛,家产没收充公,家眷落入奴籍。这种不赶尽杀绝的做法会留下许多隐患,谢重锦知道,但也终究是没选择斩草除根。 这样尽量不殃及无辜的情况下,菜市口每日仍要死那么多人,足见朝廷的酒囊饭袋何其之多。百姓每日起早赶去菜市口看人头落地,不仅不觉得今上暴戾,反而拍手称快,大赞陛下圣明。 “今日斩的又是哪个贪官?” “管他是哪个,反正都不是好人,我臭鸡蛋烂菜叶都备好了,就等着砸那些狗官狗头!” 百姓无不眉开眼笑。 这近日的不太平,预示着长久的太平。 抄家抄出的雪花银,数目积累到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谢重锦看到那数字时气得冷笑一声,没多犹豫,第一时间拨款下去赈灾,这回命心腹亲自护送,杜绝层层克扣的可能性。另一面拨款给工部,加紧城墙、水利与良田方面的修建。同时减免赋税,让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得以缓一口气。户部有一毛不拔的柳雁声监督,想再从中捞油水,得先问过他的意见。 这几件事一做,刚充盈起来的国库瞬间又空了大半,想再拨军费给军队加强武装力量便有些捉襟见肘。 果然还是得尽快发展商业。 下马的官员太多,朝中不少岗位都虚位以待。担任吏部侍郎的沈鹤洲忙得焦头烂额,挑选人才为朝廷补上空缺。朝中不是没有人才,只是没后台没背景的人才往日都被打压了,举世皆浊,那不愿同流合污的清明之人自然就会被排挤迫害。这类人不在少数,如今都可以用起来。 数管齐下,前朝一点点变了样。 花颜、王以明和林蝉枝也没闲着。前两位忙着花满楼的开张准备计划,光楼里的装潢就推翻了好几种方案。花颜还在为楼里的男子们设计工作用的新衣裳。 花颜回花满楼见了鸨爹。鸨爹眼角已有细纹,含着笑与他告别。 花颜才意识到爹爹是真的累了。 玉京繁华,青楼无数,花满楼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家。楼妓论才艺,姿色,都比不过别家青楼。 鸨爹年轻时也是妓,因长得最好,被前楼主当做摇钱树,要不是他这脸撑着,花满楼早就倒闭了。前楼主死前,把花满楼交给鸨爹。鸨爹不想再与风尘为伍,准备卖了花满楼,将银子平分给楼里的人,让他们各自另谋出路,别再干这行。 楼里的人面面相觑。 “可是……不干这行,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我们做过这个的,也很难找个好人嫁了,做生意的也不肯要我们做伙计,嫌我们脏。” “我举目无亲,自小就在楼里长大,只会干这个。没有花满楼,也会是别的青楼,听说别的青楼还会打骂妓子,花哥哥对我们这样好,我们想留下来,也求花哥哥不要走……” 当时楼里除了别无长物的男妓,还有花颜花语那样年幼的孩子。要是散了,他们都不知道要怎么活。 鸨爹叹息一声,从此留了下来,撑了花满楼十几年。 花颜被赎身时,鸨爹是很为他高兴的。他太知道妓子长得过分漂亮,看似受追捧,实则受折辱。花颜能脱离苦海,他也欣慰不已。 只是没想到……赎身的人身份竟那样贵不可言。 骤然收到大把银票,得知对方是宫里的人,说皇室要将花满楼买下时,鸨爹是心惊的。 他还是没立刻应下,问楼里的人要怎么办。 宫里的人说:“想走的拿笔银子走,不想走的留酒楼做伙计。” 鸨爹:“……酒楼?” 花满楼不是个青楼吗? 等搞清陛下是想盘下这间楼开酒楼,鸨爹只觉得天大的馅饼被砸中,惶恐地问陛下为何会看上花满楼这种名气不大,地段不好的地方…… 对方只说:“宫里有位花美人。” 鸨爹心骇,才知常来楼里寻花颜的那位客人是今上。所以……花颜是得圣宠了么? 后来花颜与他见面,才说没这回事,他纯粹是来帮皇帝赚钱的,陛下的圣宠全在皇后殿下身上,半点儿没分给旁人。又说爹爹莫担心,陛下与皇后殿下人都很好,我没受委屈,您就放心休息吧。 鸨爹终于能休息了,花颜倒忙起来了。 楼里的人基本没想走的。王以明就教他们一些做生意的本领,将来也能派上用场。 京郊,林蝉枝在忙着种地。 他以为皇后殿下说要给他一块地,是一个院子那么大的地,没想到是……京郊荒废的千顷地。 不是所有地都适合耕种,但对林蝉枝来说不成问题。再贫瘠的土地,在他手下也能被改造成良田。他还能建造大棚控制室温,不是时令的蔬菜水果也能种植。只要他提要求,陛下与皇后殿下派来的人手自会为他安排好一切。 安心种地一个月后,陛下派人传消息给他,说他爹被卷入贪官案,调查后发现并不清白,他爹胆子小,贪的数目不大,罪不至死,但也已被革职,再不能入仕。他弟弟政审过不了,想考功名走仕途也绝无可能。林家财产悉数充公,那一家三口身无分文,被赶出玉京。林父遇到田家前是怎么一穷二白,现在就也是怎样一无所有。 林蝉枝听了,除了唏嘘,一时竟再无其他想法。他对林家感情不深,唯一可惜的是林家充公的财产里,大部分都是父君的嫁妆,这下是再也拿不回来了…… 但随后,陛下派来的人又将一沓银票地契交给他:“皇后殿下说这些财产属于田家,并不属于林家,不必充公,命我交给林公子。” 林蝉枝愣了半晌,挥着锄头愈发卖力。 他一定要种出最好吃的菜报答陛下和皇后殿下! – 这样大动干戈了将近两个月,事情才终于落幕。 重雪殿内,一群人聚在一起,俱是一副眼底青黑,困到极点,恨不能立刻睡死过去的虚弱模样,眼里却还很精神,个个冒着光彩。 这两个月他们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熬夜捉贪官、查罪案、选良才、算账本、种田地……各有各的忙碌,白天还要一起在皇后宫里开会,散会后又继续投身建国大业,一个人掰成十个人在使,离猝死只差那么一点距离。 但身体上再劳累,眼皮子都在打架,眼睛也仍旧神光奕奕。 能为自己热爱的事业拼搏奋斗,为自己的家国建设贡献,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赫连奚看着一群劳累过度的人,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他们的述职报告吗? 这两个月,后妃们每日开会议事,赫连奚都默默旁观。 倒也没有被冷落,聊完正事也会聊家常。秦玉龙时不时和他吵两句,皇后殿下也会适时问候他,不会显得赫连奚是个局外人。 赫连奚甚至怀疑聊家常这个环节是皇后殿下专门为了照顾他设置的。不然他根本没插话余地。 他就没见过这么奇葩的后宫。后妃每日见皇后不是为了晨昏定省,全在讨论国家大事。 跟他想象的宫斗完全不一样。他不喜欢局限于后宅,才那么抗拒出嫁,却没想到长黎后妃个个那么有事业心。 他还挺羡慕这些人有事要忙的。他无所事事,连找秦玉龙吵架都没心思了。而且秦玉龙也很忙,忙着练兵,整天见不着人。 ……他爹的,越想越羡慕。 后妃来齐了好一会儿,陆雪朝才和谢重锦一块儿出现。 众人起身见礼:“陛下,皇后殿下。” 沈鹤洲脚步一踉跄,险些栽倒下去,幸得柳雁声眼疾手快扶了把。 他反应过来,涨红了脸,不好意思道:“臣失仪了,陛下恕罪。” 他连夜看卷宗熬了太多宿,这会儿站着都能睡着。 傅惜年抬手掩饰了一下哈欠。 花颜给每个人都配了能提神的香,但也架不住连续两个月高强度工作。 他们还只是负责某一方面,陛下日理万机,此刻竟然是看着最有精神的。 不愧是陛下,真是龙精虎猛。 他们自然不知道,谢重锦虽也疲惫,每日却有陆雪朝为他按摩养神,还调了药为他温养身体。 不然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陆雪朝也忙,谢重锦却不许他熬夜通宵,严格规定了工作时间,过了点就不许他再为朝事伤神。 许是慧极必伤,陆雪朝身子骨天生就比旁人弱些,这么多年精心调养,看着与常人无异,但若不小心养身,又要出问题。谢重锦可不敢冒险,累坏了也要心疼。 谢重锦带头内卷,自己007,属下996,但陆雪朝必须遵守八小时工作制。 问就是双标。 第25章 午宴 “无妨。”谢重锦扫了眼众人, 看出来一个个是真的疲惫,分明都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这会儿都顾及不上仪容仪表。 就连最在意形象最爱打扮的花颜, 也忘了涂脂抹粉,素面朝天地出现。真美人无惧素颜,模样依然很漂亮。 “诸位为朝廷办事辛苦了, 今日不议朝政。”谢重锦道, “只邀各位留下来用顿午膳, 以表朕与皇后答谢之意。明日起休沐三日,养精蓄锐。” 三年积下的弊端要在两月内连根拔除,工作量有多大不言而喻。累是真的累, 但当下形势刻不容缓, 陛下自己都批公文挑灯夜读到天明,第二天还有精神上朝, 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咬牙也得撑过去。 眼下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自是要给这群累坏了的属下放个假好好休息, 休息完才能有更充沛的精力办事。 人毕竟不是什么牛马, 就算牛马, 也是需要歇息的。 柳雁声道:“为陛下尽忠、为国效力是臣等分内之事,陛下何须言谢。” 但所有人都显而易见地为放假高兴。 毕竟他们也不想年纪轻轻就猝死。 花颜终于抽出力气说话:“有饭吃吗?太好了,昨夜忙得晚膳都没吃,我快饿扁了……” 对于陛下留他们用膳这事,所有人都不觉得意外。这就类似于大家一起努力完成一件大事,结束后总要有个庆功宴,用来款待犒劳他们。 众人在餐桌旁落座,云珞击两下掌, 很快就有宫人端着一道道精致的菜品鱼贯而入。 秦玉龙吸了吸鼻子:“好香。” 王以明望着香气四溢、琳琅满目的菜肴,咽了口唾沫:“哇,这就是正宗的宫廷御膳吗?比我家酒楼里做的看起来还好吃。” 大家都知道长黎很穷,都在有意识地节俭。而且忙起来经常顾不上吃饭,用膳讲究速战速决,吃完立刻去忙公事。所以过去两个月,他们的伙食基本都是粗茶淡饭掺一点荤腥油水。王以明吃了都流泪,他在家吃的都比在宫里好。 这回的菜品却是前所未有的丰盛。不仅有二十多道,还道道摆盘精致,有鱼有肉,色香味俱全。 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庆功宴总算不节省了,还特别大方。 谢重锦道:“云珞也坐下。” 云珞天天深夜捉拿人,劳苦功高,庆功宴也该有他一份位置。 云珞眸色一动,没说什么与帝后同桌吃饭感到惶恐的话,躬身应了句“诺”,径自找了个空位坐了。 陛下的命令,他只管照做。 勾人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众人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面上还顾着规矩,等陛下与皇后殿下先动筷。 他俩不动筷,没人敢先动。 谢重锦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鱼肉到陆雪朝碗里:“清疏多吃些肉。” 然后又夹了一颗白菜给他:“也多吃些菜。” 然后又夹了几只虾:“虾也是你爱吃的。” 没一会儿,陆雪朝碗里的菜就堆得如小山高,而他甚至还没有拿起筷子。 “怎么不吃?”谢重锦贴心地问了句。 他看了眼带壳的虾,恍然大悟:“我给你剥。” 从前他俩吃饭,不爱有人在旁伺候。陆雪朝做饭,他就负责在餐桌上给陆雪朝剥壳挑刺。这事已经做惯了。 谢重锦也不嫌这油腻脏手,也不觉替了下人的活降低身份。清疏都能洗手作羹汤,他做这些又算什么? 谢重锦习以为常的事,落在旁人眼里就是:“……” 大为震撼。 他们看得出来,陛下真的不是刻意在秀恩爱,那动作,那语气,都太娴熟自然了,仿佛为皇后殿下剥虾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也因如此,才更加显得有多恩爱。 陆雪朝按住谢重锦要剥虾的手,低声道:“还有人在呢。” 从前是只有两人的时候如此,现下还有那么多人看着,陆雪朝还有些不自在。 他在感情上素来是面皮薄的。得知谢重锦将他们的爱情故事宣扬出去时都会感到羞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照顾,就更别扭了。 谢重锦挑眉,同样压低声音:“有人在,我便不能替你剥了?” 陆雪朝抿唇。 谢重锦笑了声,越看越觉得他可爱,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逗他:“害羞什么呀,耳朵都红了……” 陆雪朝夹了颗丸子就堵住谢重锦的嘴,别过头专心吃饭。 闭嘴吧你,不想听你说话。 谢重锦含着笑把丸子慢慢咬了咽下,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对一桌子人朗声道:“诸位随意。” 众人:“……” 谢谢,虽然还没开吃,已经饱了。 他们就看着陛下与皇后殿下旁若无人地咬耳朵说悄悄话,说得皇后殿下脸红,还给陛下喂食。 他们不如去狗那桌。 帝后一动筷,剩下的人也没了顾忌,纷纷拾起筷子夹菜。 本想着在陛下与皇后殿要端庄,要斯文。 等饭菜一入口,花颜立刻睁大了眼。 “好吃!这道菜叫什么?” “白玉翡翠。”柳雁声说出这道菜的宫廷菜名,“民间有更通俗的说法,大白菜。” 花颜:“……我当然知道是大白菜,就是没见过这个做法。” 大白菜是很常见的蔬菜,长黎人都将它炒着吃。只是炒完后失了水分,色泽也黄黄的不好看,吃起来味道一般。 这白菜做好后却还颜色鲜嫩,玉白透着翠青,称得上真正的白玉翡翠。拌着白糖,吃起来清脆爽口,脆生生,甜滋滋,吃了还忍不住想再吃。 傅惜年闻言也夹了一筷白菜,放嘴里品了品,惊叹道:“玉露凝霜滴新叶,白菘披上绿罗裙。” 花颜:“探花郎真是文化人。”出口成诗,比他有文化多了。 其他人见傅惜年都作诗夸它,不由好奇心起,也纷纷去夹白菜,吃完都觉得爽脆清甜,赞不绝口。当下也顾不上什么矜持,舍下一桌山珍海味,全去夹白菜。 众人你一筷我一筷,很快就将盘子里的白菜几乎夹完。 赫连奚听得意动,那白菜离他远,筷子握在手里犹豫半晌,终究是没好意思和其他人一样伸手去夹。 长黎的庆功宴,他一个没有功劳的栖凤人坐在这里已经很奇怪了,总不能还去和别人抢。皇后殿下不把他当外人,他却不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盘子一空,最后一片白菜也被身旁的秦玉龙夹走了。 看来是彻底吃不上了。赫连奚失望地垂眼。 赫连奚埋头扒饭,假装自己对白菜没兴趣。 米饭上突然多了片菜叶,赫连奚一愣,转头就见秦玉龙生硬道:“我不吃菜,你解决掉。” 他对这小皇子没任何好感,实在是看赫连奚眼巴巴望着那盘白菜半天,好几次想抬手又缩回去的样子……挺可怜的。 不就一片白菜,给就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长黎虐待他呢,一个皇子连口白菜都吃不到。 绝不是他心软了! 赫连奚:“……” 你不吃菜你夹什么?再说了我刚刚还看你吃了两口白菜呢。 他是有骨气的栖凤九皇子,就是饿死,也不会吃秦玉龙施舍的一片白菜! 赫连奚将白菜放进嘴里,发出了和别人一样的夸赞:“真香。” …… 白菜一吃完,众人都感到一阵空虚。 别的菜也好吃,但他们最想念的竟然还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白菜,简直回味无穷。 “这道鱼的做法也很新颖,切得形状奇特,外脆里嫩,酸甜可口。”沈鹤洲问,“宫里是来了新御厨么?” 他也在宫里生活三年了,知道御膳是什么样的,今天的菜确实普遍味道比往常好,但样式并没有过多创新。唯二第一次见到的菜式,就是那道白菜和这道鱼。 其他人吃了,顿时惊为天人,展开新一轮的抢食大战。 去他的端庄斯文,没有人可以抗拒美食! “鱼竟然还能做出这种味道?” “做这道菜的厨子是哪位?真是捡到宝了。” “这道菜又叫什么?我爹也是个老饕了,尝过大大小小几十种做法的鱼,就是没见过这种。” 陆雪朝道:“这道菜名为松鼠鳜鱼,开刀后加调味腌制,入锅油炸拍粉,浇上糖醋汁可成。” 众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除了林蝉枝,他们是真没几个会做饭的。就是林蝉枝,也没想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到这份上。 白菜是他种的。两个月时间不长,只够收获些白菜蒜苗。他也自己做过白菜,是比一般酒楼里的味道好些,但也绝对做不成这个样子。 宫廷御厨的手艺,果真非同凡响。 一顿午宴用得宾主尽欢,桌上菜肴全被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众人吃饱喝足,仍意犹未尽。 谢重锦问:“诸位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菜式?日后可以让御厨多做些。” 花颜喜道:“那臣就不客气了?自然是那两道白玉翡翠和松鼠鳜鱼……若白玉翡翠只是新鲜,松鼠鳜鱼就可以直接封神了!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家能做的。” 秦玉龙附和:“臣也觉得那两道最好,这顿才吃完,臣已经在想着下顿了。” 柳雁声道:“多谢陛下款待,臣只怕吃了这一回,以后都吃不惯别的。” …… 白玉翡翠和松鼠鳜鱼得到了整个后宫的一致好评。 谢重锦颔首,随后一鸣惊人。 “不必谢朕,谢皇后便是。” “这两道菜都是皇后亲手做的。” 当然,也只此一回了。谢重锦心里补充。 第一回没别人会做,陆雪朝才亲自下厨,叫厨子在旁看着学。之后写了菜谱,让厨子照着做就是。 让陆雪朝做饭给别人吃,别人吃的是饭,谢重锦吃的是醋。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作者并没有研发新菜谱的能力,设定是整个世界美食匮乏,雪朝精通八大菜系。 ps:自打去苏州旅行吃了一回松鼠鳜鱼,便念念不忘,可惜本地没有,做梦都希望能有一家酒楼可以汇聚八大菜系。 第26章 贵客“吃醋可以说出来” 傅惜年正品着酒, 闻言一口酒水呛喉咙里,咳嗽了几声。 赫连奚险被鱼刺卡了喉咙。 王以明惊得筷子都掉在地上,又赶紧捡回来。 众人各有各的呆滞。 等等……陛方才什么? 这两道菜……是皇后殿亲手做的? 不怪他们震惊。皇后殿一副白衣不染纤尘、不食人烟火的仙人模样, 哪儿都不像是会做饭的样子。那双手看着就是弹琴写诗作画的, 实在难以想象在油烟中掌勺烹饪。 万万没想到皇后殿不仅会做饭, 还做得那样吃。就那道松鼠鳜鱼,就能看出厨艺精湛,刀工了得, 寻常人看了也不来。 重要的是……他们何德何能,能吃到皇后殿亲手做的菜啊! 一时众人看着一桌子残骸, 目光都多出一丝懊恼与郑重。 早知是皇后殿亲自厨,他们应当沐浴焚香后再慢嚼细品,不该那样狼吞虎咽。回想起来, 也觉得方才那阵抢食行为有些丢脸。 但没办法, 太吃了。他们都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人, 就连清贫的林蝉枝也都是吃着自己的菜,滋味并不差。按理吃惯了东西, 不至如此失态。可皇后殿的手艺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陆雪朝看到众人的反应,心中满意。 二十多道菜, 只有这两道是陆雪朝做的,另外都是宫廷御厨做的常规宫廷菜。这两道能被单拎出来夸奖,足以证明陆雪朝的手艺胜过御膳。 能够经过这些尝惯了山珍海味的之骄子的检验,等这些菜流入民, 不愁受不到欢迎。 当食材的处理无非简单的几, 做法十分单调匮乏。食物只是用来果腹,称不上享受。莫百姓,就是他们这些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 也就是饭桌上多出几道菜,多出几盘肉,菜式还是一样普通。不然口味刁钻的陆雪朝也不会被『逼』得自己研发菜式。 选择用酒楼作为商业发展的起步,也是为了提高国民活幸福指数。民以食为,吃饭只为填饱肚子简直是食材的浪费,真正的食应当能让人享受。陆雪朝的理想是将来长黎鼎盛后,食能走进千家万户,物价廉,让百姓在达到温饱的同时,能够享受活。 当然,目前起步阶段,正是缺钱的时候,食谱只掌握在他手里,还是要用来捞金的。 柳雁声又在讲客套话:“殿万金之躯,这答谢过厚重,臣等受之不起……” 但菜是真的吃,内心希望可以多来点。 谢重锦和善道:“诸位为国效力,有何受不起?这都是们应得的,朕还帮皇后打手。” 陆雪朝古怪地瞥他一眼。 这么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很大方。 实际上谢重锦小气得要死。 陆雪朝厨时,谢重锦非要在一旁跟着帮忙,不能只让他一人劳累。陆雪朝见识过谢重锦的黑暗料理,不觉得他能帮上什么忙,就只让他递调料。歹也是试图过烹饪的,谢重锦不至分不清柴米油盐酱醋茶。 “白糖。” “酱油。” “盐。” 基本是陆雪朝什么,谢重锦就递什么,全程安静不打扰。 只是等陆雪朝快做后,谢重锦又递上一回醋。 陆雪朝头也不抬:“没要醋。” 完全没在意谢重锦有小情绪了。 谢重锦就把醋自己喝了,酸得皱了眉。 一旁看着做菜的厨子人都傻了。 醋是可以直接喝的吗?他怎么不知道陛还有这个癖? 陆雪朝这才抬眼,笑道:“吃醋可以出来,不必这样折磨自己。” 吃个醋还要这样不知该是直白还是委婉的表示,要不要这么别扭。 挺聪明一个皇帝,偏在他面前干傻事。 谢重锦嘴里冒酸气:“以前都只做饭吃。” 陆雪朝纠正:“还做父亲和父君吃。” 谢重锦道:“那是咱们爹,计较什么。” 陆雪朝熟练地勾芡:“现在又计较了?柳雁声他们可是干了两个月的活,再了,花满楼张,总要有试菜的。” “知道,这不是没阻止么?还帮忙他们做饭……”谢重锦公报私仇,小声嘀咕,“让他们休息三日,之后朕办公到死,不然都不起请他们吃这一顿饭。” 陆雪朝:“……” 所以现在,到谢重锦“这都是们应得的”,陆雪朝真是忍住才没笑。 其他人不知道谢重锦的黑心算盘,罢看这桌菜的目光已经不是郑重,而是虔诚了。 他们竟然吃了陛和皇后殿做的菜。 感觉人已经到达了巅峰。 花颜突然想到什么:“殿,这两道菜……是会加入花满楼吗?” 花满楼这两个月已经重新装潢了,陛派了几名宫廷御厨过来,伙计也是现有的,都是原来楼里的男『妓』。万事俱备,只欠张。 花颜本来还担心花满楼意会不火。虽厨子都是宫廷御厨级别,可玉京酒楼林立,多是贵族产业,不乏请宫里退休的老师傅来掌勺的,这并不能是特别。花满楼背靠皇室,但皇室是幕后掌控者,明面上的老板是花颜。陆雪朝并不准备一始就暴『露』花满楼是皇室产业,这意味着不会有权贵为了卖皇室面子光临花满楼。花颜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能让花满楼脱颖而出。 可若加上白玉翡翠和松鼠鳜鱼这两道菜…… 花颜敢保证,会火,一定会火,并且举之都找不到第二家。 陆雪朝:“会。” 而后又:“之后花满楼每月都会上新两道新菜,在那之前会先做们试吃。” 陆雪朝起初只为改善自己伙食,做的菜都是按照自己口味来。但若要酒楼,光照顾他一个人的口味还不够,还要考虑到所有人的口味,再加以改进,研发出更多不同风味的菜系。 众人:“!!!”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_ 之后几日,柳雁声、沈鹤洲、秦玉龙、傅惜年都休息了一阵。花颜和王以明反倒愈发忙起来了。 因为花满楼张了。 花满楼坐落在玉华街尽头。这条街是出了名的贵人街,街道两旁都是绸缎铺、首饰铺、酒楼、青楼……价格高昂,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消费得起。 这两个月斩了太多贪官,那些人往往是这场合的主要客源,剩的显贵能在这场清剿行动中相安无事,也基本都能称得上一句清廉。再这个节骨眼,各家都奉行低调行事。是以如今的玉华街门庭冷落,竟没什么人光顾。 花满楼地段并不算,也竞争不过别家青楼,唯一一个漂亮得能别家意产威胁的花颜又被早早赎身了,自此一个能撑场面的都没有,实在没有大火的命。两月前闭门装修,是要改成酒楼,别家还暗暗笑话。青楼本就会提供酒菜,若花满楼的酒菜,也不至意那么冷淡。这能改出个什么名堂?平白损失了两月意。 没想到这段日子玉京变了,整条街都没了意,这么看花满楼竟无损失。 今日闭门了两月的花满楼终重新门,别家青楼就派小厮去打探,看看到底改成了什么样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满足一奇心。 别家酒楼也派了人前来查看,日后都是一条街上做同行的,总要看看会不会碍着自家意。 这一看就放心了——花满楼外门可罗雀,连个托儿都没有。 玉华街这高消费的地方,本就不会有一群百姓围观,寻常百姓连踏都不会踏入这里。至达官显贵,圣上正严查贪腐,风头都还没过,这会儿一个比一个安分低调,连家门都不出,更不会踏入一家刚的酒楼。 这张的日子就选的不。 张第一就这么冷清,能成什么威胁? 花满楼里,花颜剪完彩,着空『荡』『荡』的大门口翘首以待。 “殿的贵客什么时候会来呢?” 这两月花满楼只管闭门装修,没有任何宣传造势。宣传了也没用——朝廷兵荒马『乱』,谁还有心思关注一个酒楼张?陆雪朝索『性』省了这笔宣传费。 花颜确信只要有人来,尝过白玉翡翠和松鼠鳜鱼,就一定会念念不忘。 但前提是有人来。 酒香也怕巷子深,没做任何宣传就指望人气爆满纯属做梦。 花颜把这个担忧跟陆雪朝提了,陆雪朝只,张当日自有贵客临门。 所以眼门外冷清,他也不急,耐心等待是。 倒是花语忧虑道:“花颜哥,没人来可怎么办呀?” 花语今年已经十六岁,褪去幼态,是个身量单薄,眉眼有些忧郁的俊秀少年。 因为遭受过的阴影,花语『性』子一直不太朗,那事极为抗拒。鸨爹怜他,等到十六岁,也没让花语接客。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自然让其他到了年龄就要接客的『妓』子有些不满,鸨爹只他十六岁前就吃过了们十六岁后的苦,这样一,倒也没人再有异议了。 花语这些年有花颜护着,花颜被赎身后,花语一个人在楼里更忧郁了。花颜重回楼里当新楼主,花语是高兴的,连眼睛神采都明亮了许多。 花颜:“不急,会有人来的。”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会有谁来。 等了半晌,门口终出现一辆马车,从车上来一中年夫妻。 虽已有些年纪,样貌却都极。青衣男子英俊不凡,身上沉淀着岁月予的沉稳威仪。白衣男子清丽脱俗,不难看出年轻时是怎样风华绝代。 花颜眼睛一亮,赶紧起身相迎。 这两位想必就是皇后殿的贵客了。 不过白衣男子看着怎么这么眼熟……不应该啊,长这样看,他要是见过,怎么会没印象。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王以明已经熟练地抢了跑堂伙计的活,热情道:“两位客官里边请。” 第27章 名人名人效应 两位客人进入大堂, 不着痕迹打量楼内布局,目光转了一圈,就落在中央那扇屏风上。 花满楼外头看着平平无奇, 内里却别有洞天。原先那青楼特有的媚俗装饰都已经了, 环境布置清幽雅致, 大堂每张桌与桌之间都隔着一扇屏风,确保食客用餐的私密『性』。每面屏风上绘的图案都不同,或水墨山河, 或鱼戏莲花,或雨燕双飞……各自附有题诗, 诗作得极好,字迹行云流水,潇洒飘逸, 虽无落款, 也能看出绝非常人笔墨。 尤其是大堂中央正摆着的那扇踏雪寻梅, 更是香魂入骨,画得极为传神。 光是这屏风上的诗画, 就能吸引来一群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了。不道的还以为这是诗社,哪想是个酒楼。 花颜在设计花满楼的装潢方案时, 和王以明出了严歧。王以明想装修得金碧辉煌,被花颜嫌庸俗。花颜想布置得红纱帐暖,被王以明说媚俗。两人审美不同,争执不下, 花颜干脆请傅惜年评理。 花颜和王以明都是不爱读书的半文盲, 但都佩服读书人,傅惜年这个探花郎讲的话都有种莫名信服。 傅惜年听了两个方案,觉得都不可。花满楼刚开张, 面向的顾客肯非富即贵。金碧辉煌虽符合客人身份,但客人出入多了这种场合,早已司空见惯,如反而泯然于众。红纱帐暖就更不可了……这是酒楼,不是青楼,他们正经做生意,可别叫客人饱暖思『淫』.欲。 花颜听了,觉得有道理,然后发愁:“那可怎么办?” 傅惜年略一沉『吟』,说顾客大多为“士”的阶层,文人居多,不如清雅一。绘屏风摆在堂中,一来能注客人隐私,二来屏风上绘诗画,既雅致,能引客。但写诗作画的功底一不能差,否则在那文人雅士眼里『露』怯,就是起反效果了。 黎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陆雪朝,曾经风头无两。四岁状元的名头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傅惜年都那样崇拜他,其他读书人就称得上狂热了。有段日子甚至引得黎读书人争相效仿,学他穿白衣,学他佩白玉——黎男子原先腰间都是佩青玉的,就陆雪朝爱佩白玉,这一国习俗生生被他凭一己之力改变了。 陆雪朝诗画双绝,文人们就诗画推崇到极点。傅惜年这一招,确实能够吸引人。 花颜更犯愁了:“我上哪儿找写诗画画的呀?” 他也不懂品鉴诗画,王以明也不懂,万一找到个滥竽充数的,岂不是砸招牌。 傅惜年歉然道:“这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我还得处理刑部案件。” 花颜道每个人都被配了任务,他也不能总麻烦傅惜年,苦恼自己想办法了。 想了几日还是没想出办法,花颜焦虑得青丝都掉了大把。傅惜年忽然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找到他,说他闲暇之余绘了二多扇屏风,也题了诗,可以摆在花满楼里。 花颜望着傅惜年的黑眼圈:……你真的有闲暇的时候吗? 探花郎也是个口是心非的好人呀。 傅惜年说:“若是可以,你再求皇后殿下绘一扇屏风罢。我绘一百扇,也比不上殿下一扇。” 然后犹豫片刻,腼腆道:“我是有私心……想见识皇后殿下的书画。” 花颜怕陆雪朝太过忙碌,本不敢为这点小事烦扰他。但想到探花郎熬夜作画赋诗为他解决燃眉之急,他也该满足一下探花郎的私心,于是就斗胆求了陆雪朝。 陆雪朝很好说话,绘了扇踏雪寻梅。傅惜年欣喜若狂,专门抽出一晚上时间用来鉴赏,翌日才不舍把屏风交给花颜,然后就被摆到花满楼大堂中央,成为镇楼之宝。 眼下见两位客人盯着那扇踏雪寻梅看,花颜心道,贵客真是有眼光,那么多扇屏风,一眼就看到皇后殿下画的。 虽然这扇屏风摆得也确实最显眼。 “客官是要在大堂还是雅间?”王以明问。 青衣男子道:“就在大堂。” 总归现在楼里就他们这一客人,在大堂还是雅间都没什么区别。 “好嘞,客官这边请。”是第一位客人,王以明很视,把手写的菜谱摊到桌上,卖力推销,“这是菜谱,您看着点。这里强烈推荐本楼的招牌菜松鼠鳜鱼,还有这道白玉翡翠,您可必须得尝尝……” “那就这两道罢,再随添菜。”白衣男子温和道。 第一笔生意做出了!王以明心中雀跃。 他确信只要做出一笔,就会多一位回头客。 没有人可以拒绝白玉翡翠和松鼠鳜鱼,没有人! 着店里时没有其他客人,菜上得很快。王以明亲自在旁服务,殷切等着看客人的反应。 两名客人看到做得水灵灵的白菜与香喷喷的鳜鱼,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异的目光。 这两位一看就是见多识广,非富即贵,现在没反应很正常。等他们尝到嘴里,一不会是这个表情了!王以明笃想。 客人动了筷,吃到嘴里,仍是神情平静,仿佛与吃寻常家常菜无异。 王以明:“……” 不应该吧。 他也尝过厨子做的这两道菜,虽没皇后殿下亲手做的好吃,但严格按照菜谱来,味道也差不离了。 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还是说人家有年纪有阅历,不会像他们这『毛』头小子一样情绪外『露』? 王以明胡思『乱』想着,客人的一碗饭也慢慢见了底。 王以明忐忑问:“客官觉得味道怎样?” 白衣男子优雅用帕子拭了拭唇,认真提建议:“白菜滋味不够清甜。” 青衣男子道:“鳜鱼外脆有余,里嫩不足,掌勺师傅应是还未熟练,有待进步。结账吧。” 王以明听这不算好的评价就心一虚,嘴上道:“小店开张,您二位是头一回进来的客人,这顿账就免了。” 客人微笑:“如就多谢款待了。” 看着两位客人相携离,王以明挫败道:“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这么好吃的菜,这两位客人都能挑剔,他们以吃的是蟠桃宴吗! 花颜也拿不主意。殿下说会有贵客临门,贵客来是来了,却反响平平,这可怎么办? 本以为接下来会生意惨淡,没想到才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一位气势不凡的英武男人登门,上来就高道:“这就是老陆夸得天上有上无的花满楼?” “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那什么松鼠鳜鱼,还有那道白玉翡翠,都上来让本将军尝尝。” 花颜睁大眼睛:“秦,秦——” 秦大将军? 威远大将军戎马一生,从边关班师回朝时,花颜远远见过一眼。 而且秦玉龙和秦大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身上正直刚毅的气势都如出一辙。他见过秦玉龙,就不难认出秦大将军。 花颜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方才那白衣男子为眼熟。 为皇后殿下得也与他有几相像! 只是两人气质并不一样。那位白衣男子是纯粹的温润有礼,如沐春风。皇后殿下却是温和中暗含疏冷,笑语下自有清寒,才叫他一时没想起来。 这就可以解释,那两位客人怎么就和吃普通家常菜似的无动于衷,还能挑出一二不足来。 那可是皇后殿下的亲爹!平日然没少尝皇后殿下的手艺,他们来说不就是普通家常菜么? 花满楼厨子做的,当然也不如皇后殿下做的,让他们夸奖才是昧着良心。 但显然丞相夫妻在楼里怎么挑剔评判,出后然是将花满楼大夸特夸的,不然也不会有秦大将军这句“这就是老陆夸得天上有上无的花满楼” ,上来就指名要那两道菜。 难怪皇后殿下那么笃今日会有贵客临门,敢情是把自己亲爹请来了。 王以明这愣头青还在想老陆是谁,花颜已低他道:“这是威远大将军,方才那两位客人是皇后殿下请来的,当朝丞相和他夫人。” 王以明倒吸一口凉气。 陆丞相不就是皇后殿下他爹—— 王以明家里做生意的,生意场上的手段也有所了解。 其中就有一样刺激消费的手段,叫“名人效应”。 一件无人问津的东西,只要让一个有名望的人夸上几句,甚至只是用上一回,就能带动大把人消费购买。他爹做生意时,还常聘请一名人,让他们为自家产品美言几句,传扬出,就能让东西卖得更快。 花满楼的客户都是士大夫阶层,论有名,谁能比位极人臣的丞相大人更有名? 如今朝廷大换血,各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被查处,等着看四大世家的动向。四大世家以陆家为首,尤其是皇后复位后,陛下陆家的歉疚与倚有目共睹,可以说现在陆丞相的一举一动都是“政治正确”。 哪怕陆丞相只是说一句“花满楼的招牌菜好吃”,玉京各大权贵也会闻风而动,来一试。就算不好吃也会说好吃,更别提是真的好吃了。 皇后殿下一个文人,竟也这商人手段炉火纯青,连自己亲爹的名望都能利用起来。 就连王以明都忍不住夸一句,要是不做文人,皇后殿下就是个天生的商人,够算计,够黑心。 陆丞相的确是陆雪朝请来的。 为什么不呢? 早在四岁时,陆雪朝发现国文人的青玉都学他换了白玉时,就发现名人效应是一件利用起来可以多恐怖的事。 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第28章 进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将军请上座。”得知眼人是威远将军, 王以明态度立刻恭敬万分,“您要不上到二楼雅间?” 保家卫国的将军,人人都得尊敬。 “就在这儿吃, 哪儿不是样。”秦将军在边关风餐『露』宿, 吃过干粮野菜充饥, 对场地没么多讲究。 他并不重口腹之欲,实在是陆丞相夸得天花『乱』坠,他听得馋虫被勾, 心里不信有这样夸张,这才来探究竟。 王以明请他就座, 吩咐厨做两道招牌菜,做几盘下酒菜。 秦将军等得百无聊赖。这酒楼装修得雅致,该是文人雅士爱来的地方, 但他个武将, 对字画欣赏不来。 等招牌菜上, 勾人的香气扑鼻,秦将军这才神『色』正。 只见白菜水嫩青翠, 雕成朵花绽开的样子,颇秀『色』可餐。鲑鱼状似松鼠, 表面金黄,淋着浓郁的糖醋卤汁,还冒着腾腾热气。 单看卖相是极好的。 “倒是花里胡哨。”秦将军拾筷子,拨开金灿灿的表皮, 翻出里头嫩白的鱼肉。吃进嘴里咀嚼几下, 漫不经心的神『色』就散了,只觉鱼肉酸甜可口,甜而不腻, 是从没尝过的滋味。 他眼睛亮,赶紧夹了几筷,越品越觉得回味无穷,就着米饭吃,眨眼就用了碗饭。盘鱼被吃得干干净净,桌上其他菜都还没过。 秦将军意犹未尽:“添碗饭。” 他年轻胃口,能吃两碗米饭,最近几年许是年纪上来,曾经打仗饥顿饱顿伤了胃的弊端显出来,总是没什么胃口,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尽兴。 王以明眉开眼笑:“这就给您添。” 这反应才对嘛。就说没人有可以抗拒这两道菜。 添了满满碗白米饭,鱼肉已吃完,秦将军仍恋恋不舍,连汤汁都用来拌饭,丁点儿没浪费。如此下饭了半碗,这才夹白菜,清爽的口感化去鱼肉的酸甜,让秦将军是阵惊叹。 酒足饭饱,秦将军要掏钱结账,花颜已开口道:“今日开业酬宾,十位客人都免单,将军慢走。” 这也是皇殿下的意思。第天主要是了打响名声,免去的账权当是支付了十位客人给酒楼的宣传费。 秦将军赞赏地看了他眼:“你家倒惯会做人,东也好,生意不会差。” 花颜笑道:“承将军吉言。” _ 秦将军出了酒楼,骑上马正准备打道回府,迎面就碰上了柳府沈府的座驾。 四世家关系都不错,但总有亲疏之分。柳家主与沈家主就是沈鹤洲柳雁声的亲爹,官拜品太尉与御史夫。两家是世交,两位家主常道聚会,关系就跟秦将军陆丞相样好。 柳太尉是个老饕,平生最爱品尝美食,舌头刁钻的很。曾游历天下,只搜寻天下美味,还专编撰了本《天下美食谱》,给菜肴做排名。他常来玉华街,只光顾珍味楼。 珍味楼是玉华街生意最红火的家酒楼,以招牌菜“糖醋鲤鱼”而闻名。柳太尉曾夸过这家的糖醋鲤鱼“世所罕见,难以企及”。谁不知柳太尉口味挑?能被他如此盛赞的定有两把刷子,不少人慕名而去,觉名副其实。从此珍味楼蒸蒸日上,生意兴隆,人气就没下来过。 今日花满楼开张,整条街的酒楼都派人打探敌情,只有珍味楼不如山。他家掌握着糖醋鲤鱼的独家秘方,谁也抢不走他家生意。倒是其他酒楼已被珍味楼挤得快失去生存空间,才么担心多个花满楼来分杯羹。 秦将军见了柳太尉沈御史,几十年的同僚,自要打声招呼:“柳太尉,沈御史。” 两名家主也回礼道:“秦将军。” “柳太尉来珍味楼吃糖醋鲤鱼?”秦将军闲聊道。 沈御史笑答:“除了珍味楼,还有哪道菜能让老柳心心念念,年跑个七八十回?倒是秦将军可是这玉华街的稀客,今日怎么想来这儿了?” 秦将军道:“这条街新开了家酒楼,刚尝过家的招牌菜松鼠鳜鱼,比珍味楼的糖醋鲤鱼滋味还好。” 柳太尉不信:“怎么可能?尝遍天下,没尝过比糖醋鲤鱼味道更好的鱼了。” “爱信不信,酒楼就在玉华街尽头,叫花满楼,你亲自过去尝尝不就知道了。”秦将军轻哼道,“十个还能免单,去晚了可就没了,明日还得过来尝尝。”说着就扯缰绳,扬长而去。 留下柳太尉沈御史两人面面相觑。 沈御史问:“还要去珍味楼吗?要不去花满楼尝尝?” 柳太尉不屑顾:“秦守城懂个什么美食?之请他尝苦心搜罗来的美酒佳肴,请的都是名厨,他非说他吃过的糟糠菜没区别,是囫囵吞枣,牛嚼牡丹!他说的话也能信?” 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诚实地往玉华街尽头走。 沈御史:“……不是说不信他的话?” 柳太尉面不改『色』:“它免单,去趟不亏。” 沈御史忍俊不禁:“柳家百年世家,竟还贪这顿便宜?” “你不懂。”柳太尉叹气,“雁声这年在宫里,不就传信跟哭穷,说宫里日子维持不下去了,还得救济他。钱不能『乱』花,能省则省。” 两人不抱什么希望地进入花满楼。 半个辰,柳太尉沈御史『摸』着肚子红光满面地出来。 要让他们怎么评价这顿饭呢? 是柳太尉当场掏出《天下美食谱》改写的程度。 “传出去。”柳太尉双目放光,满眼激,“花满楼松鼠鳜鱼,乃当之无愧,天下第。” _ 四世家的家主都光临同家新开酒楼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玉京贵族圈。 四世家直是权贵中的权贵,引领玉京尚『潮』流的风向标,这个节骨眼儿更是万众瞩目。他们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压根瞒不住。 更何况他们也没瞒着。柳太尉还张旗鼓地宣告,花满楼的招牌菜天下第,无人可及。 柳太尉是出了名的口味挑,上个被他赞不绝口的还是珍味楼的糖醋鲤鱼,家伙儿吃了也觉得好。但就是糖醋鲤鱼,也没让柳太尉断言天下无人可及的地步,只说是难以企及。 这来,无论是想追随四世家跟上『潮』流的,还是纯粹想满足好奇心的,都势必得去花满楼趟了。 于是,上午还可罗雀的花满楼,晚上突就人满患,不仅楼上雅间座无虚席,堂也没有多余的空位,外还排着长队。 楼里的伙计目瞪口呆。 发生了什么?怎么才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人多,厨做菜的厨子就有些忙不过来。食客等待上菜的间久了些,也没有面『露』不耐,更没有身走人去别家。懂行的在欣赏字画,不懂行的在欣赏美人。 花满楼的伙计都是原先的男『妓』。作家青楼,他们姿『色』平平,竞争不过别家青楼。但作家酒楼,这些伙计就相当年轻漂亮了,换上花颜设计的各『色』长衫,就跟朵朵鲜花样,瞧着都很赏心悦目。连台算账的黄衣公子都相貌俊朗,热情招待客人的粉衣楼主更是个难得见的美人。 但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倒没什么人干调戏『骚』.扰这种没品的事。 还有部分食客完全顾不上欣赏美『色』。他们正欣赏着屏风上的字画,目『露』惊叹,俨已忘记间。 中央扇踏雪寻梅的屏风更是围了群人。其他屏风都是用来作隔间之用,已是观赏『性』绝佳。只这扇摆在正中央,纯粹了观赏。而这幅画的意境,造诣,也当得这中心地位。 “好画,好诗!” “不知是请的哪位家所作?都想以文会友,亲自见见了。” “在下不才,曾临摹过皇殿下书画,瞧着这扇屏风的字画,竟似皇殿下的风格……”名文人犹豫道。 人群头,名戴金『色』面具的黑衣青年低声对旁戴着斗笠的白衣青年道:“他们认出你的字了?” 陆雪朝的字画都是被当成范本供天下读书人习的,被认出来并不奇怪。 文人拍脑袋,兴奋道:“这位家是模仿皇殿下仿出精髓了!日夜临摹,都只能仿其形,不能仿其神,这位能仿出神韵,是让在下佩服。” 其他人也深以。 而有人感叹道:“仿品都这般出众,若是皇殿下亲笔,不知该何等惊艳……” “噗。”黑衣青年低低笑出声,“仿出精髓。” 白衣青年:“……” 这些人怎会知道,眼的就是品,且人就在他们头,混进了人群里。 这两人自就是乔装出宫的谢重锦与陆雪朝。花满楼开业第天,他们也得过来看看具体情况。 情况看来还不错。 但凡已经吃上饭的,有个算个,都将盘子『舔』得干干净净,还有要求来份的。 陆雪朝环顾周,走到台算账的王以明面。 王以明正低头将算盘拨得飞快,他收钱收到手软,忙得连脖子都抬不来。察觉到面站了人,也没抬头:“客官稍等,先给这位客人结完账。” “今日进账多少了?” 听这清清冷冷的声音,王以明手抖,当下就拨错个算珠,赶紧拨回来。 他抬头,只见面的白衣公子抬修长如玉的手,微微掀开斗笠角,『露』出张仙姿玉『色』的脸,惊鸿瞥,很快放下。 王以明看他身旁戴着面具,轮廓却熟悉的黑衣男子:“……” 他撑着柜台才没让自己腿软到当场下跪喊陛下万岁。 否则跪的就是屋子人了。 陛下与皇殿下打扮成这样,定是不希望暴『露』身份的。 王以明尽量小声回答,语气仍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对王家是小钱,但这是他第次自己经营所得,不是靠家里,滋味可不样。说了,五百两在民间已是笔巨款了。只是花满楼目受众是世家贵族,跟外面不是个物价,外头的酒楼几十文盘菜,玉华街的都要几两银子道。 陛下皇殿下不会让他们打白工,酒楼的利润,他们都是有分成的。 陆雪朝对这个敛财速度还算满意,但想到要建设国家,辄就是数以百万计的黄金白银,填进去就跟无底洞样,不免感到头疼。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若只人富足,这些财富够他们荣华富贵生。若要天下人富足,这点钱是怎么也赚不够。 第29章 酿酒“但我若要学很快便能会了”…… 陆雪朝问:“花颜呢?” 眼下楼里生意正忙, 王以明账都算不过来,陆雪朝不准备过多打扰。 王以明道:“在楼招待客人呢。” 雅间客人身份贵重,都是朝廷一二品大员, 不可怠慢。花满楼里伙计原先接待都是小官, 一个五品郎中都能让他们战战兢兢了, 哪见过这种大场面。花颜怕他们应付不来出差错,都是亲自接待。 然陛下和皇后殿下来了,他人都得靠边站。 陆雪朝颔首, 牵着谢重锦手就了楼。 王以明看着陛下和皇后殿下携手楼,再看一整个大堂顾客, 用餐用餐,赏画赏画,神『色』如常地高谈阔论着, 浑然不知两位尊贵大人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突然觉得知道真相自己很了不起。 _ 花满楼面积不大, 只有两层, 玉京寸土寸金,玉华街是着名销金窟, 这两层楼是天价。 两人楼,正赶花颜刚关一扇雅间门, 笑说“菜齐,客官慢用”,转过身就与他们在走廊相遇。 花颜看到戴面具与帷帽两人,倒也没这神秘打扮有什么看法, 只笑着前道:“两位客官, 不好意思,楼也没有空位了……” 陆雪朝道:“是我们。” 花颜瞬间改口:“在有了,专门空了个雅间等您……二位来呢。” 皇后殿下要来视察是他早就知道事, 倒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竟也跟着来了。 两位真是一刻都离不得。 花颜两人带到雅间。为陆雪朝预留房间自然是楼里最好,椅子特意垫了软垫,瓶里『插』花是换,地面一尘不染,一看就是被特意打扫过。 关门,陆雪朝取下帷帽,『露』出白纱下真容,谢重锦摘掉面具,显出凌厉凤眼。 花颜看得呼吸一滞。 即使经看过很多次,他还是想说,这两位在一起视觉效果,能杀死天下每一个颜狗。 “陛下在宫里用过膳么?”花颜问。 “心隔墙有耳,在宫外只管称呼谢公子与陆公子便是,谢怀允和陆清疏。”谢重锦说完才道,“不曾。” 谢是国姓,陆是世家首,两个姓氏都很尊贵显赫。但归根到底这两个姓也没被他们两家买断,天底下还是有很多平民百姓有这些姓氏,并不稀奇,还以能与皇族世家攀亲为荣,说着“五百年前是一家”,虽然实际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长黎人字只有极亲近人才知道,这两个名字拿出去化名,谢重锦是一点也不怕被认出来。就算认出来,也只谐音或重名,正常人谁敢往帝后身想。 花颜想为花满楼正名雅间隔音效果很好,又觉得陛下谨慎行事不无道理,遂将话题揭过:“那花颜让后厨烧些菜来。陛……两位公子想吃什么?” “今日卖得最多五道菜是什么,就烧什么。”陆雪朝道。 他来一是视察自家产业,二是调研市场口味,才好决定下一道菜是什么。 “一属松鼠鳜鱼,二便是白玉翡翠。”花颜道,“剩下卖得大差不差,是寻常酒楼都有,客人都图鲜。” 谢重锦道:“那就随意几道。” 花颜得令,下楼去吩咐后厨。 排队等菜客人很多,陛下与皇后殿下这份却还得加紧做。 有花颜特意吩咐过,谢重锦和陆雪朝并未久等。一会一桌菜就齐了,招牌松鼠鳜鱼和白玉翡翠必不能少,此外还有炒鸡肉、蒸羊肉,和一碗山『药』芙蓉汤。 陆雪朝尝了块鸡肉,用几口白米饭,不时舀一勺汤喝,吃相很端方优雅。秉着食不言寝不语规矩,程没表态,也看不出任何神『色』变化。 谢重锦这回没往陆雪朝碗里夹菜了。吃过陆雪朝菜,谢重锦就能比出这些菜『色』一般。清疏口味那样挑,夹他碗里才是折磨他。 谢重锦也觉得这些食物味道普通,但还是尽心尽力地解决了大半。他俩都不是浪费粮食人,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饭,点了就必得吃完。他不解决掉,陆雪朝再难以下咽也会咽下去,谢重锦可不忍心他受那苦。 陆雪朝用完膳,用帕子拭唇角并不存在油渍,斯文动作和白日里见到丞相夫人一脉相承。 花颜暗道,不愧是一家人,良好教养都是能看出来。 “米饭不够香甜软糯,鸡肉太柴,羊肉太腥,汤味道太淡。”陆雪朝作出犀利点评。 花颜为难:“可是别家都是那么烧。”珍味楼也不例外。 “所以我都不爱吃。”陆雪朝平静道。 花颜:“……” “稻米可以让林蝉枝种,只是在播种,最早也得下半年才能收。”陆雪朝思忖,“鸡做法可以先改进……说起来,既是酒楼,怎能少得了酒?” “有酒。”花颜道,“是玉京最盛行满江红。” “不许喝。”谢重锦立刻警告,“那是烈酒,饮酒伤身。” “我没想喝。”陆雪朝说。 谢重锦看他,满眼怀疑。 陆雪朝冷静望,片刻后,别过头道:“……我想自己酿。” 花颜佩服得五体投地。 究竟还有什么是皇后殿下不会? 花颜敬仰道:“您还会酿酒?” 陆雪朝说:“不会。” 花颜:“……哈?”那还怎么自己酿? 陆雪朝又道:“但我若要学,很快便能会了。” 他学什么都是红炉点雪,一点就通。下决心要做,基本没不。 下酒,要么太烈,入喉辛辣,要么太淡,味如白水。有些喝不惯烈酒又贪杯,就没有合适酒喝。 陆雪朝要调养身体,酒量也差,家人和谢重锦向来不许他碰烈酒。平日里他喝都是清茶,实在馋了就饮淡酒,陆雪朝总嫌那没味。 他实在又菜又爱喝,往年中秋月夜饮,谢重锦念着年节,一时心软,许他饮两杯烈,饮完立刻喝解酒汤。 这传统保留到陆雪朝十六岁,那年和谢重锦了亲,做事愈发大胆无顾忌,饮两杯酒有了醉意后是无法无天,敢抱着谢重锦央他再让他喝一杯,不给就抢谢重锦杯子。 试想平日里清冷骄矜美人带着半醉染红脸颊,抬着潋滟双眸抱着你撒娇:“我今年十六岁,经年了,都嫁给你了,为何还不许我多喝几杯?怀允,哥哥,夫君……”这谁顶得住? 反正谢重锦是顶不住,他自己也有点醉意,被美『色』冲昏了头,不知让陆雪朝多喝了多少杯。 二天报应就来了。陆雪朝头痛胃痛,苍白着脸下不来床,生了场大病。他又是怕疼,泪珠子挂在眼睫,知道自己理亏,还不敢跟谢重锦诉苦,模样要多委屈可怜有多委屈可怜。谢重锦心疼又生气,想骂还舍不得,只能气自己被美『色』所『惑』,没顾及到陆雪朝身体,衣不解带照顾了半个月,此后直接严禁他饮酒。 陆雪朝叹气,可他就是爱喝呀。 如果能有一种酒,不烈不伤身,又不失酒味,定会大受欢迎。 给他时间,他一定要研究出来。 但没过多久,谢重锦就被玩家掌控了,陆雪朝也就没心思再满足自己口腹欲。 在了酒楼,这事又可以提日程。 花颜大为震撼。 ——不会,但我若要学,很快便能会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 这就是天才状元智慧吗? 谢重锦皮笑肉不笑:“清疏真是抱负远大。” 不许他买酒,就自己酿酒。 真是聪明死他了。 陆雪朝病那半个月,可谢重锦吓得不轻,至今想来都自责。他倒好,好了伤疤忘了疼。 陆雪朝保证:“酿不是烈酒,不会伤身。” 谢重锦凝眉道:“你要酿酒,总要经过百般尝试,如何能保证不伤身?神农尝百草,寻是良『药』,还得试出几回毒呢。” 别说酿酒,陆雪朝研发菜,还会翻车几回。 花颜瑟瑟发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场,陛下怎么看起来生气了? 说起来,他好像还是一次见陛下皇后殿下生气,他还以为陛下是个妻管严呢。 谢重锦带着气:“真要试毒,就拿我试,可别折腾你自己。” 花颜:“……” 他确实不该在场,他应该去狗那桌。 陆雪朝:“……” 他酿个酒,怎么就以身试毒了。 想来是那回大病一场,让谢重锦真怕了。 想到那回贪杯造后果,陆雪朝难得底气不足,转移话题:“今日松鼠鳜鱼卖出去几份?” 话题跳太快,花颜愣了会才回答:“九十五份,算您这份,就是九十六。” 陆雪朝说:“食材不够,卖到一百份就打烊。” “啊?”花颜不解,“可我们食材准备得很充分啊……” 有钱不赚,他不理解。 “不止今日,后招牌菜每日都只限量供应一百份。”陆雪朝说。 物以稀为贵,再好吃菜,吃多了也会腻,倒不如限量供应,饥饿营销。 第30章 盛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自由旅程…… 花颜下楼, 大堂已经满为患,都是等待菜的食客,还有不少都没座位, 站着排队等都不愿离开。 见老板下来, 一名等待已久的食客忍不住高声嚷道:“老板, 还要等多久才菜?我这肚都叫了,就等着尝你们那道松鼠鳜鱼呢。” 大世家家主吃了都说好,柳尉亲自认证的天下第一美食, 冲着这名头,他们也不吃到嘴里不罢休。 花颜抱歉道:“不好意思各位, 生意多,小店也意想不到。咱们楼里的鱼用的都是最新鲜的,数量有限。今后厨食材已用完了, 客官想吃鱼以明再来。花满楼每天供应一百份, 卖完打烊, 今这生意就先不做了。” 此言一出,果然招致许多不满抱怨。 “什么?那我这半天是白等了?” “一家新开的酒楼, 开第一天就摆这样的谱,不好吧?” “什么松鼠鳜鱼, 我也不过如此,走走走,我还是去珍味楼吃糖醋鲤鱼去!” “这家对客就这态度,以后也不来了!” 这些都是没吃到菜的食客的抱怨。 还有不甘心道:“松鼠鳜鱼二两银一道, 我出两, 能给我一道么?” 花颜不为所动,只是歉意笑笑:“您就是出百两,我也不能凭空给您变出一条鱼来呀。” 尽管后厨还有一堆鱼活蹦『乱』跳。 才当着众面说食材用完, 这要是加钱就能做出来,不是自打脸么?这种一就能得罪的事,花颜断不会答应。 那叹道:“惜了。” 没尝到的都觉得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食材用完不得不打烊,他们其实都能理解。只是作为食客,等白天还没吃珍馐美味,心里难免不痛快。 还有已经吃饱喝足的食客那热闹不嫌事大:“不来好了,我明还得来呢,这松鼠鳜鱼的味道绝了,还每只有一百份,少个抢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有什么好抱怨?这不正说明家用的是新鲜的活鱼?还是说你想吃不新鲜的死鱼?” “珍味楼的糖醋鲤鱼我也吃过,是真比不这家的招牌。” 这些尝过松鼠鳜鱼的好,都觉得捡到宝,自然向着店家说话。 两拨吵吵嚷嚷,王以明低声问花颜:“怎么回事?我记得咱们食材是够的啊?” 花颜也同样压低声音:“不知道,皇后殿下的意思。” 王以明略一思索,一拍脑袋:“我知道了!皇后殿下是想搞饥饿营销!” 花颜不懂商业术语,努力从字面意思理解:“饥饿营销是什么?让他们饿着还能销售?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王以明解释:“就是为降低产量,达到供不应求,以此维持产品的高利润高售价,最重要的是建立品牌形象。皇后殿下是想把花满楼做成一块招牌,品牌效应能带来的利润是观的。要说这营销策略也有一点负面影响,就是客等不到咱家产品,就会去选其他家产品,比如那些说要去珍味楼的。但松鼠鳜鱼只此一家,他们找替代品也找不到,最后还是会乖乖回来的。皇后殿下这策略百利而无一害,实是高!” 花颜:“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厉害的样。” 王以明兴奋道:“你过段就懂了!” _ 又过了段。 花颜本以为,限量供应,多多少少会影响点生意。明明能卖多,却选择每只卖一百份,算下来得损失多少钱啊。 却没想到宣布招牌菜限量供应,先到先得后,食客对花满楼的热情不减反增。 花满楼每天一开,一百个名额就被一抢而空。不少官宦家为了抢到名额,都让自家小厮定时定点蹲守花满楼口,只等大一开就蜂拥而入。这其中又有些讲究,譬如高大族的小厮,连衣着都格外考究些,其他普通官家的小厮就不敢同他们争抢。所以往往能花满楼吃饭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 起先没吃到的自我安慰:不就是一道菜?能有多无替代?吃不到就吃不到,酒楼千万家,就非得去花满楼? 奈凡是尝过松鼠鳜鱼的官员,都心心念念,赞不绝口,念叨着有机会要再吃一回。柳尉是天天往花满楼跑,另外三大世家也常常光顾。这家又带动着无数贵族追逐『潮』流。如此一来,不去尝一回花满楼的招牌菜,仿佛玉京就落伍了似的。 鉴于能抢到名额的食客都位高权重,久而久之,吃过花满楼的招牌菜,就成了有钱有权有身份的象征。连带着花满楼这个招牌,也变得高端奢侈起来。 从前玉京的贵族为了彰显身份,往往都会攀比谁最先佩琅玉轩新出的玉,穿云锦阁剪裁的的新衣,睡到群芳楼身价最高的花魁。而今想炫耀,只需说一句“我刚吃了花满楼的松鼠鳜鱼”,立刻就能收获一片艳羡的目光,那感觉倍有面。 大家贵族连设宴都选择设花满楼,点一道松鼠鳜鱼,仿佛这样就分外有格调,连宴会档次都高大起来。平常同僚寒暄,漫不经意地说一句“你尝过花满楼的松鼠鳜鱼么?我有幸尝过一回,那滋味真是回味无穷”,对方立刻说尝过,紧接着对味道细细描绘,大夸特夸。 实则两个都没吃过,纯粹为了虚荣。 名效应和饥饿营销这两种手段,属实是被陆雪朝给玩明白了。 极度的供不应求下,花满楼又推出预约制,以先支付订金,凭票入场,贴心地让世家贵族不必再天天派排队。预约制度一出,立刻就排到两年后。没预约到的眼见吃不,只能外重金求购,希望能从预约到的手里换到一张票。一道松鼠鳜鱼二两银,一张花满楼的食票外面被炒到两千两银,如此还一票难求。 花颜听闻后震惊:“两千两?至,至于么?那只是一道菜啊!” 王以明语重心:“这就是品牌溢价和炒作。皇后殿下真是赚钱的天才。” 陆雪朝要是再黑心一点,把票外面倒卖,两千银一张,完完全全是谋取暴利。但他终归是没黑心到这地步。黎不坑黎,他是想短期内迅速做大生意,做出品牌,不免用些手段,但再狠些就是缺德了。 花满楼的爆火自然也遭到同行红眼。珍味楼眼见生意被抢走大半,来自己楼里吃饭的都说是退而求其次,还要拉踩他们家糖醋鲤鱼比不花满楼松鼠鳜鱼,哪里还坐的住。珍味楼老板有些脉,费尽心思求到一张花满楼食票,抱着挑剔心态尝了回松鼠鳜鱼,从此甘拜下风,加入求票大军。 珍味楼老板为正直,却不乏有心思腌臜恶『性』竞争的,爱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搞。有家酒楼嫉妒花满楼生意如中天,竟试图派混入花满楼后厨,给饭菜下巴豆粉——花满楼的客户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官,但凡有一个吃出『毛』病来,花满楼还不得被查封问罪? 却不想踢到块铁板。花满楼的客非富即贵,安保也是最顶尖的,没等派去的混进楼里就因鬼鬼祟祟被捉住,身搜出一包巴豆粉。花颜着那包巴豆粉冷笑一声,随即就让去报官。 幕后黑手还心存侥幸。本以为是巴豆粉又不是什么砒.霜,不至于惊动官府,要来也是来几个衙役小卒,谁知刑侍郎傅惜年竟亲自来了——这是皇室产业,有想动手脚,那还得了? 花颜见了傅惜年,只装不认识,声泪俱下地诉苦:“傅大,我本本分分做生意,楼里的客都是朝廷里的大,出了事我担待不起。这凶手想害的不是我这小小酒楼,定是要谋害哪位朝廷命官,您一定得明察。” 傅惜年他演戏,扯了下唇,强忍着保持严肃表情:“……本官会查清楚的。” 属下:“……”他们没错吧?他们铁面无私、铁血冷酷、整天板着一张脸断案的傅大,刚刚是笑了? 傅惜年办事,效率自不用说。不过半,那心思不正的老板就被带走,酒楼也被查封。 此事之后,再没敢找花满楼麻烦。有敏锐的察觉出花满楼背后靠山不一般,不然怎么一次同行恶意竞争能惊动刑侍郎?那位是深得陛下器重的。 各路牛鬼蛇神退散后,花满楼生意蒸蒸,盛名外,终于传进了宫里。 于是当今圣传花满楼献菜,尝过松鼠鳜鱼后大为称赞,亲自为花满楼题了牌匾。 ——当初花满楼装潢,里面全翻新了个遍,外边的牌匾却没换,等的就是今。 得了谢重锦亲笔题字,花满楼的身价加水涨船高,玉京第一酒楼的地位无撼动,松鼠鳜鱼也彻底成了名菜。 这名声甚至从玉京传遍黎,全国各地都知道玉京的贵族都爱尝花满楼的松鼠鳜鱼,连陛下都赞不绝口。 _ 花满楼的生意热火朝天,时值盛夏六月,天气也愈发炎热。 重雪殿里一群坐着,手里捧着碗冰镇绿豆汤喝。盘里盛着切好的西瓜,颜『色』鲜红,水分充足。 谢重锦让陆雪朝咬了口西瓜最红最甜的尖,就吃起剩下的西瓜。 花颜舀着冰镇绿豆汤,一脸幸福:“殿下做的绿豆汤也好喝了!炎炎夏,酷暑难耐,一碗冰镇绿豆汤简直以救我的命。” 傅惜年点头表示赞同。 秦玉龙大口吃着西瓜:“这西瓜吃着才爽,我黎从没吃过这么大这么甜的西瓜,林公究竟是怎么种出来的?” 赫连奚也好奇。栖凤是出了名的盛产瓜果,这西瓜个头之大,水分之足,颜『色』之红,味道之甜,别说黎,他栖凤也没尝过。 林蝉枝腼腆笑道:“你们喜欢就好,我想着夏天快到了,前几月播种时就顺便种了点西瓜,如今正好解暑。” 柳雁声迅速发现商机:“绿豆汤和西瓜拿出去卖,这天气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沈鹤洲扶额:“你是钻钱眼里了。” 陆雪朝:“花颜,加入花满楼菜谱。” 沈鹤洲:“……” 王以明眉飞『色』舞:“我算了,抛开成本和工钱,花满楼这个月净赚两万两银!要再加绿豆汤,餐后再提供西瓜……嘶,好多钱。” 谢重锦慢条斯理地吃完西瓜,开口道:“按照惯例,每年六月都会去江南避暑。” 这话一出,众一愣,接着都激动起来。 柳雁声眼睛一亮:“我们以去度假了吗?” 傅惜年松了口气:“终于以休息了吗?” 花颜兴奋不已:“好耶!我早就想去江南的风景了!” “别高兴早。”谢重锦泼了盆冷水,“就朕与皇后去,诸位就留玉京,继续好好干活。” 众:“……” 岂有此理!怎么会有这么压榨下属的皇帝! 陆雪朝侧目他一眼。 谢重锦不着痕迹地握住陆雪朝的手。 他知道被『操』控的时候,每年南下,他总会带多,把清疏留宫中。 所以这次,只带他。 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自由旅程。 第31章 江南“除了你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南下前, 谢重锦和陆雪朝将每个人任务都交代了,确保他们离京一月,玉京也不会闹出『乱』子。 他们这次南下, 也不全是为了游玩, 更是为了赈灾。 长黎以一条临江划分南北, 临江以南就称江南,囊括曲陵、云州、泉城三个地区,避暑行宫就修建在云州。这三地乃鱼米之乡, 繁华富饶,来是朝廷税收重要来源。 江南多雨, 近年暴雨连绵,洪灾不断,淹了无数农田。江南又种植大量水稻, 农田一毁, 百姓颗粒无收, 日子就难过。本是富庶之地,是灾民成堆, 饿殍遍野,更交不上税收。地方官员为了让上报给朝廷税收不那么难看, 就强『逼』当地富商缴纳钱粮,又引得富商对朝廷不满。 归根到底,是本该修建水利钱,被玩家拿去修了行宫。洪灾泛滥之地, 没有水利建设, 自就是灾年不断。大灾知情不报是死罪,地方官员上奏灾情,玩家要么坐视不理, 要么下令赈灾。但在半个朝廷都腐败情况下,赈灾下去钱粮也大多被层层私吞,真正落到百姓手里不过一薄粥。若灾民发□□,玩家就直接派武力镇压,手段简单粗暴。 游戏里皇帝除了明上五项数值,则有声望、民心等隐藏数值。前记忆中,谢重锦被控制那些年,全国各地都在闹灾,南方洪涝,北方大旱,民不聊,皇帝只在玉京沉『迷』声『色』,诸事不管,只知镇杀难民。这种事发多了,声望民心都跌入谷底,会触发被暴民杀死结局。 谢重锦往年南下,都是带着一群后妃,仪仗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方官员领着衣着光鲜“百姓”夹道欢迎,让他在奢华行宫中好吃好喝地住上几日,见识过江南富饶,就可以放心摆驾回宫。至于光鲜背后那些衣衫褴褛难民,都被官员命人拦住,绝对不会跑到陛下前碍着陛下眼。 傅惜年就是江南才子,考上功后一件事,就是御前陈词江南灾情,为民请命。 所以谢重锦摆脱控制、肃清朝纲后一件事,就是将抄家得来银子全部投入到建设农田、水利、交通,减免赋税,开仓放粮,这些才是关乎民大事。 谢重锦已派了钦差大臣前往江南赈灾,但数月前江南暴雨,大水冲断曲陵与云州连通道路桥梁,至今尚未修好,赈灾队伍耽搁在路上。根据前方传来消息,需修上半月才动身,谢重锦即刻启程,到曲陵正好半月,与大部队会合。 谢重锦干脆去江南一趟,亲眼看看赈灾情况。 _ 安排好京中事宜,谢重锦换上常服,命人在宫外备了辆马车。 要想尽快赶到曲陵,快马加鞭才是最佳选择。但谢重锦怕陆雪朝身子吃不消,是选了舒适马车,一路紧赶慢赶,总归在半月内抵达。 陆雪朝看到树下停着马车,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不由问:“车夫呢?” 谢重锦牵着陆雪朝手,让他借力上马车,随即自己坐上车头,戴上具,手里攥着鞭子:“这儿呢。” “你给我当车夫?”陆雪朝掀开帘子,讶异道,“这次出行……不会真只有我们两个?” 连个宫人侍卫车夫都不带? ……这也太夸张了。 “说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多个车夫都不算两个人。”谢重锦不觉得这有什么夸张。 经历过那么多与陆雪朝不得相守、阴阳相隔界,一朝重获自由,他简直恨不得抛下全界,抛下所有纷纷扰扰,什么事都不去管,只和陆雪朝待在一起。 那么多界,他都没有陆雪朝。 为什么不有一回,他界里只有陆雪朝呢? 为什么要考虑下人?被折磨,谁心怀下,他心里早就只在乎陆雪朝一个人了。恨极时候,谢重锦甚至想过这界干脆全毁了,他可以付出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代价,只求清疏一平安,回到上,做无忧无虑月中仙人。 ……不要堕入凡尘,来到他身边,受这样苦。 谢重锦曾这样自私地想过,他不是圣贤,不会在遭受命运如此玩弄后没有恨怨,也会克制不住滋自暴自弃阴暗念头。可当清醒过来,看到陆雪朝也在为重振长黎辛苦忙碌,就知道自己要肩负起一个君王责任。 他们本都不是将私情置于家国之上人。 谢重锦每日忙于政事,陆雪朝也同样公事缠身。这几月二人都在为家国大事辛劳,鲜少有机会独处,更无暇谈及私情,谈话句句不离正事。晚同榻而眠,也都精疲力尽,倒头就睡,未有什么亲昵之举。 偷得浮半日闲。他就想和清疏有半个月朝夕相处,没有公事缠身,没有旁人打扰。 陆雪朝以外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显得很多余。 “你是皇帝,就算是微服私访,也太不把自己安危放在眼里。”陆雪朝问,“若是遇上刺客呢?” “也不是没人跟着,会有暗卫暗中保护,再说了——”谢重锦不假思索,“除了你,有谁杀得了我?” 这话谢重锦是不经大脑就脱而出。记忆里他遇见过太多刺客了,除非玩家多年不练武荒废了武功,再加上陆雪朝死后谢重锦一心求死,有游戏设定和谢重锦本人意愿双重影响,他才会被其他人杀死。若陆雪朝活着,底下就只有陆雪朝杀谢重锦。 陆雪朝死了,谢重锦不愿独活。陆雪朝活着,谢重锦也绝不愿死,要死也得是陆雪朝亲手杀他。 这话一出,空气突冷凝了一瞬。陆雪朝抿唇看他一眼,忽将帘子放下了。 谢重锦一怔,察觉到不对,赶紧掀开帘子,就见陆雪朝过头,垂下长发遮住脸庞上神情。 “清疏?”谢重锦小心唤了声。 陆雪朝没说话,不搭理他。 谢重锦心道,坏了,把人惹气了。 他那话真不是为了责怪陆雪朝。恰恰相反,被陆雪朝杀死,反而是谢重锦感到开心解脱一件事,提起来就没什么忌讳。 陆雪朝垂着头,肩膀抽动了一下,身体在轻微颤抖。 谢重锦心一慌,赶紧钻进马车,揽着人肩膀把人扳过来。陆雪朝没有哭,只眼眶泛着圈红,显是伤心了。 “对不起,清疏,我说错话了。”谢重锦手足无措,一点儿也没看不出那个运筹帷幄帝王影子,“我没有怪你意思……你杀我我解脱,我挺开心。” 陆雪朝不仅没有被哄住,眼睛红得更厉害了,唇瓣被咬出齿痕,偏强忍着没落泪,隐忍样子让谢重锦快心疼死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哄才好。 陆雪朝抬起眼,平静地问:“你觉得我杀了你,对我而言会是件开心事么?” 谢重锦呼吸一窒。 ……那自不会是件开心事。 不仅不是开心事,恐怕是件伤心欲绝事。 他知道那有多伤心。 他也……杀过清疏。亲手杀死所爱滋味,是至今想起来就痛不欲痛苦。他是受人所迫,清疏是情非得已,论痛苦程度,都是一样。 他揭了清疏伤疤。 他们界对玩家是一场游戏,可对他们不是一场游戏。不是说你刺我一刀,我也杀你一回,我们就扯平了,就两不相欠了。这不过是安慰人说法。 怎么可扯平呢?每次伤害,都是将彼此心上伤割得更深。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再怎么拼凑,都难以恢复原样。 这是他们平时都有意不去提起事,但不是不提起,问题不存在了。往往一个无心之举,一句无心之言,触及到伤,牵动得痛彻心扉。 譬如此时此刻。 “清疏,抱歉。”谢重锦也顾不得驾车,帘子放下,两人就在『逼』仄马车空内对望。 谢重锦一脸歉疚,恨自己说话不过脑。 陆雪朝摇头,神情平静下来:“不用总和我道歉。你有了前记忆后,对我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谢重锦垂目:“做错了就该道歉……” “这不是我们任何人错,谁都没必要说抱歉。若是夫妻总在道歉,不就分了么?我也不希望……我们以后说话要小心翼翼,恐触及到彼此伤心事,隔三差五来上那么一回,也挺没意思。再好感情,也经不起那样消磨。”陆雪朝正视他,“我为过去事难过不代表你就要认错。我会调整好自己,你不用哄我,也不用道歉,不要把不属于你过错都归咎在你身上。不止是关于我,关于长黎,关于父皇,都不是你错。你不是原罪,来也没有错。” 他在是个很冷静人。一回会哭一哭,二回就只是红个眼,连眼泪都不肯流。 他知道谢重锦心里也藏着很多难过事,从来都没有说出来。本就已经忍得很艰难,要是再费心哄着他,谢重锦会受不住。 谢重锦一顿,扯了下唇:“这与父皇……又有什么关系?” 十八岁之后,他对不起很多人。而父皇……死在他十八岁辰前一日。 “怀允,我伤心了不瞒你,你有心事也不要瞒我。”陆雪朝看着他眼睛,“你当真没想过,父皇正当壮年,猝驾崩,是为了要给你这个所谓游戏主角……让位么?” 第32章 暖阳 谢重锦眼眸空茫一瞬, 浮现起浓重的痛色。 陆雪朝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重锦当真是这么想的。当真连先皇先后的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当皇帝必须要手染鲜血, 那把黄金龙椅下堆满白骨尸骸, 父子相杀, 手足相残, 亲情不值一提。 谢重锦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残忍。 先帝独宠皇后,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谢重锦从来没有经历过残酷的夺嫡。他的家温馨美好得完全不像其他勾心斗角的皇室, 倒似其乐融融的寻常百姓。 先帝与陆丞相是至交好友, 陆雪朝幼时就见过先帝, 印象中是个慈爱的长辈, 也是位仁德的君主。 也只有在充满幸福与爱的环境下长大,才能养出谢重锦那样桀骜轻狂、明媚张扬的少年心性。 出身显贵, 天资聪颖, 谢重锦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他为太子时,也办过几件差事做历练。谢重锦能力出众,又有陆雪朝从旁相助,都完成得很漂亮。一路顺风顺水, 遭遇最大的不幸,就是十七岁这年父皇突染恶疾, 药石无医, 不出三月就驾崩, 父后伤心过度, 也跟着去了。 他在十八岁生辰这日彻底失去了双亲。 这在游戏里,不过是开头轻飘飘的一句“先帝驾崩,太子谢重锦继位”。 而他那殉情而死的父后, 在游戏中连姓名都没有,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存在。 对谢重锦而言,却是世间莫大的痛苦。 先帝病重时,谢重锦与陆雪朝在病床前侍疾,先帝拉着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欣慰道:“长黎今后有你们,朕死也瞑目。清疏,你要好好辅佐怀允,让他做一代明君。怀允,你也得好好对待清疏,要敢欺负他,朕第一个不饶你。” 随后闭眼,含笑九泉。 陆雪朝探了探气息,便红着眼眶在床前叩拜下去:“儿臣遵命。” 谢重锦反倒一动不动,只愣愣站着,看着病榻上安详睡去的父亲。 帝后仙去是国丧。丧钟一连敲了三日,宫中人人都在抹泪啼哭,仿佛不做出一副悲伤表情,就是大不敬。 灵堂上,少年身披孝服,沉默地跪在棺前,耳边萦绕着宫人大臣惨烈的哭嚎。他抿着唇,没有哭一声,只觉得不绝于耳的哭声很聒噪。 陆雪朝也没有哭,只是安静地陪谢重锦跪在棺前。一直陪到深夜,宫人散了,前来吊唁的大臣也散了,灵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谢重锦仍跪着不肯起身。 “你回宫休息罢。”谢重锦这时候还记得陆雪朝身子骨弱,不能像他跪这样久,开口时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我再多陪陪父皇父后。” 陆雪朝没有起身:“我也多陪陪父皇父后。”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也陪陪你。” 谢重锦眼眶瞬间就红了,肩膀颤抖着,竭力忍了许久,还是掉了泪。 他哭得凶,白日里在人前压抑的情绪,深夜中都一并宣泄了出来。 谢重锦转身抱紧陆雪朝,语气又无措又委屈,哽咽道:“清疏,我没有父亲了。” 谢重锦在陆雪朝面前总是带着笑,像明媚的骄阳与清冷的月亮碰撞。太阳总在温暖月亮,赠予月亮一身月光。 那是陆雪朝第一次见谢重锦哭,看到太阳也会被黑夜阴霾笼罩。 这时候他不是年少有为的太子,没有那么多耀眼的光环头衔,只是一个失去双亲、伤心欲绝的少年。 “我以为一辈子有很长……我和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年初父皇生辰上我还祝他万寿无疆的……”谢重锦哑声道,“是我的祝愿太贪心了么?我知道人不可能万寿无疆,可我以为至少能够长命百岁,他们能陪我很久很久,至少陪我过完十八岁生辰……” 他语气格外委屈:“今日是我的生辰……” 陆雪朝抱着他,低声安慰道:“父皇父后福缘深厚,来生定然平安顺遂。” “若是福缘深厚,今生为何不能平安顺遂?”谢重锦诘问。 所有人都会离开他,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他…… 陆雪朝无法回答,只安静地借给他怀抱。 谢重锦一整日水米未进,悲痛欲绝,失去气力。陆雪朝就去做了碗长寿面给他,没说什么生辰祝福语,只让他知道,还是有人陪他过生辰的。 谢重锦看着热腾腾的长寿面,没有立刻动用:“你今日也没用膳,一起吃罢。” 陆雪朝说:“这是你的长寿面,象征长寿,我怎么能吃?我再另外做碗就是了。” 谢重锦闻言立刻将面夹断,藏着惧意道:“寿命分你,我要长寿有何用,我只要你和我一起。” 陆雪朝幼时体弱多病,太医曾言许是慧极必伤,陆小公子这辈子极可能短寿。谢重锦听了觉得这是屁话,此后却对陆雪朝身体愈发上心,陆雪朝咳嗽一声都万分紧张。 他向来是信陆雪朝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可他也信父皇父后可以健康长寿,父皇父后还是离开得那样突然。他是真怕他爱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而去。 世称帝王万岁,皇后千岁,他不要,那差了整整九千岁。他要分给清疏四千五百岁,那样他们就能一起死。 陆雪朝安抚他:“我会伴你长久,此生不离,生而同衾,死亦同棺。” 谢重锦仍是一副不安的模样。 陆雪朝伸出小指,勾住谢重锦的手指:“像小时候那样拉勾,这样可放心了?” 谢重锦看着两人勾缠的指尖,才感到一丝心安。 …… 骤然失去疼爱他的双亲,谢重锦感到天都塌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都是陆雪朝陪他度过,陪着他守孝守陵,鼓励他重新振作。 无论外表有多么光鲜亮丽,无坚不摧,他们所有的狼狈、难过、脆弱,都会在对方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 十八岁前,谢重锦从未遇过逆境。 十八岁后,谢重锦从未有过顺心。 先帝把长黎治理得很好,谢重锦接手的,是一个繁荣昌盛的王朝。他生来是天之骄子,也记着父皇遗愿,要做一代明君,要好好对待清疏。 ……可长黎被糟践成这个样子,清疏也受了那么多苦。 他想做的一事无成,想保护的被他亲手所杀。 他不仅没能留住父皇父后,生生世世,连清疏都没能留下。 在知道他们的世界只是一场游戏后,谢重锦就有一个猜测。 父皇一向身体康健,为何会突然染病,连太医都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最终英年早逝? 是因为……他是游戏主角,他必须得在十八岁登基么? 父皇健在,他这个太子当然不能登基。 为了让他顺理成章登基,让玩家能够游戏开始,所以父皇就得让位,就得去死…… 他才是父皇的死因。 他生来就是个灾星。 – 谢重锦的心理状况不对劲,这并不能瞒过陆雪朝。 陆雪朝理性到极致,还是个旁观者,尚且都被折磨得快要疯掉,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从最初的求生变成一心求死。 谢重锦是带着意识被操控的那个。 面具戴久了,就长成面具的样子。 被操控一辈子,谢重锦也会分不清,那个操纵者和他到底有什么区别?坏事做尽的,昏庸无道的,亡了国家的,杀死清疏的,不都是他吗? 他为什么还活着? 是不是他死了,这被人操控的世界才会结束?所有人的悲剧都不再重复? 自责自厌的情绪越来越重,重到一种倾向于自我毁灭的地步。 尤其是在得知他是游戏主角,一切剧情都是围绕他展开后,谢重锦竟不感到意外,心中只有一种可笑的感觉: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他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他生来就是个错。没有他,就不会有这些悲剧发生。 阴暗负面的情绪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谢重锦心头,叫嚣着他为何不去死,去赎罪,他害了这么多人,连父皇父后都因他而死,杀死清疏那么多次,他怎么还有脸活着。 见到陆雪朝,谢重锦才又努力燃起一股活下去的信念。 借着日夜不休地拼命处理政事,来让自己没有多余的心思生出那些消极的念头。 陆雪朝如何不知道。 夜里谢重锦连梦中都不安生,皱着眉头,不停在喊“对不起”。 念的最多的是他的名字,也会喊父皇与父后。 陆雪朝是学过医的,为了疏导自己,也了解一些心理精神上的疾病。 谢重锦这是抑郁成疾。 他为谢重锦按摩,调安神药,让谢重锦能睡一个安稳觉,但终归治标不治本。 谢重锦怕陆雪朝担心,在他面前装没事人,见到他总挂着和以往一样的笑,眼神却是黯淡无光。 陆雪朝装作不知道。谢重锦那样骄傲,大抵也不想叫人知道他生了病。当年光芒万丈的少年,如今快要熄灭,被黑暗裹挟着难以自拔。 当下他是不想装下去了。他伤心了谢重锦会哄,谢重锦的难过同谁说? 他的太阳,连自己的温度都冷了,还要不留余力地用尽光与热来温暖他。 月亮本是没有光的,月光一直都是太阳的光芒。 月亮也想暖一暖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双向治愈的前提,先双向致郁(。) 第33章 暗影 谢重锦沉默良久, 低低出声:“是我害了父皇父后。” 既然瞒不过陆雪朝,他也就不再否认。 陆雪朝是他唯一可以放下心防坦诚相待,将所有不堪脆弱尽数展现的人。 陆雪朝道:“都说了不是你的错——” “清疏不必安慰我。”谢重锦轻笑, 带着自嘲, “我是帝线主角, 万事皆因我而起,无论如何都与我脱不了干系, 叫我如何不去想?我常常想,许是我便是天煞孤星的命, 克父克妻克友克国,才世世经历所有至亲至爱离我远去,独我苟活到最后,孑然一身, 看国破家亡。” “便是在妃线, 被玩家操控的是林蝉枝并不是我, 我都不敢靠近任何人。我若亲近谁, 哪怕是和谁多说一句, 多看一眼,他们就会被害死。我给他们带去的都是不幸……我连你也不敢亲近,可依旧保不住你,眼睁睁看着你……一次又一次死去。”谢重锦声音发颤, “总给亲近的人带去灾祸,不就是天煞孤星么?” “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偏偏每次都是我活到最后……凭什么?” 谢重锦眼神越来越阴冷,语气含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他曾是热爱世人普照众生的太阳, 是明媚日光, 缠着雪后清晨的朝霞。 可现在他厌恶自己, 厌恶人世,厌恶活着,躲进黑夜里,见不到黎明的曙光。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才不是天煞孤星。”陆雪朝方才自己伤心的时候尚且能语气平静,这会儿反而带了微不可察的哭腔,“我学了卜卦,算过你的命格。你是天生紫微帝星,群星环绕,明亮耀眼,熠熠生辉。你是吉星高照,可以福佑苍生,名垂千古……我算的不会有错,你是被改了命,该死的人不是你。不许妄自菲薄,也不许……不许想着去死。” 他听不得谢重锦说这种话。 他见过谢重锦骄傲的模样,就更心疼谢重锦如今的自卑。 陆雪朝在谢重锦面前哭过不少回。他怕疼,又常有病痛,就总克制不住地掉生理性泪水。又或是床笫之间隐忍低泣,听得谢重锦又是心疼,又更不想做人。 看着是很娇气的人。 但谢重锦知道陆雪朝性子有多坚毅强大,从不因挫折而哭泣,迎难而上,勇敢无畏,很少有真正伤心害怕的时候。 是他惹清疏伤心了。 谢重锦眸中阴翳散去,抬手擦拭陆雪朝的泪,笑道:“清疏好聪明,还会为我学卜卦。” 陆雪朝冷眼望着他——别想着转移话题。 也别装成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谢重锦与他对望片刻,无奈地举手投降:“不会去死的,别怕。” “就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清疏还在世上,我怎么舍得离开人间。” 这是实话。 即便觉得整个世界已经糟糕透了,但这个世界有陆雪朝,就胜过千般美好。 他会努力活着的。 _ 陆雪朝直接抱紧了他。 谢重锦任由他抱,将人揽在怀中,半晌才道:“抱够了没?” 陆雪朝没说话,也不松手。 谢重锦笑道:“你这样,我可就没办法驾车了。” 两人都待在马车里,无人驾驭,马车已经停这儿半天不动了。 陆雪朝闷声道:“不想一个人待在车里。” 谢重锦觉得他是怕寂寞,说:“就隔着一道帘子,你在里头说话,我在外面也能听见,还可以聊天。” 陆雪朝反问:“我们是什么需要隔着帘子才能说话的关系吗?” 谢重锦顿时觉得有道理。他略一思索,放弃了当车夫的计划,掀开车帘开口唤道:“暗卫。” 一名蒙着面巾的黑衣人顷刻间出现,半跪在地,抱拳行礼:“主上。” “驾车。”谢重锦吩咐了声,就将帘子放下了。 暗影:“是。” 他们做暗卫的,都是不能见光的影子,向来只负责暗中保护,听从陛下吩咐。 虽然这是头一回接替车夫的活,暗影也没有任何异议。 谢重锦安心地揽着陆雪朝:“这下可以面对面说话了。” 陆雪朝道:“外头是你的暗卫首领。” 没有用问句,是个很平静的陈述句。 谢重锦惊讶:“这你也知道?” 皇家暗卫只听从皇帝吩咐,保护皇帝安全,是比锦衣卫更神秘的存在。从自幼入宫的普通侍卫里选拔训练,每代选出二十名精英,最强的当新任统领。 暗卫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普通暗卫的代号从一到十九,每代统领的代号都是暗影。 清疏知道暗卫的存在并不奇怪,但如何能判断出外面驾车的是暗卫首领?他方才只是唤了声暗卫而已。 陆雪朝提醒他:“你忘了?剧情妃之一。” 谢重锦:“……” 好的,记起来了。 暗影在游戏前期,纯纯是个护驾工具人。 游戏里,勤政值低于60后,谢重锦会隔三差五就遭遇到刺杀。这时武力值不够,就会被成功杀死。 若武力值足够,游戏剧情也不是皇帝亲手反杀刺客——毕竟是皇帝,周围没有侍卫护驾太奇怪了。 每当这时,就会有一名神秘蒙面黑衣人跳出来护驾,保皇帝安然无恙。 当黑衣人护驾次数超过十五次,就会触发黑衣人在护驾过程中面巾脱落,露出那张冷峻帅气的脸。 然后玩家就可以把暗影收入后宫。 谢重锦一时没想起这茬。 实在是玩家收的后宫太多,他哪有心思一个个去记。虽然在梦中有了所有前世记忆,陆雪朝以外的妃子剧情他都自动过滤。 不提还觉得没什么,陆雪朝一提,谢重锦就觉得怪别扭的。 “你要是在意,我换个暗卫驾车?”谢重锦询问。 “我要是在意,还能天天和宫里那八个开茶话会?还能容忍云珞跟在你身边?”陆雪朝道,“我又不是不明事理,不会在意这些。” “明明就很在意。”谢重锦拆穿,“他在外面只说了一个字,你就认出来了。” 暗影惜字如金,和陆雪朝接触也不多,若不是留意过,怎么能凭一个字就认出来。 凭陆雪朝记忆力好,过目不忘? 倒也不是不可能…… 陆雪朝没隐瞒:“前世我……准备刺杀你的时候,被他发现过行踪。” 他没正经习过武,想瞒过武功高强的暗卫首领是不可能的事。 谢重锦顿时紧张:“他对你动手了?” 在他武力值不够时,游戏会让他将暗卫外派出去做任务,合乎逻辑地让刺客成功杀他。但陆雪朝刺杀时,谢重锦武力值一般都是够的。 也就是说,他身边会有暗卫保护。 谢重锦早就下过命令,任何情况不得伤害皇后,难道暗影没有照做? 不遵皇命的暗卫,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马车外,驾驶位上的暗影忽然背后生寒。 难道有危险?他警惕地打量四周。 他不敢听陛下与皇后殿下谈话,已经封闭听感,若周遭有何危险,自有其他暗中跟随的暗卫察觉。 “没有。”陆雪朝摇头,“他没有对我动手。” “他说……”陆雪朝垂目,“你吩咐过,我若要杀你,他们不必护驾。” 暗影的原话是:“主上吩咐过,暗卫要像保护他一样去保护您,若两者之间发生冲突,您的安危要高于主上,如果是您对主上抱有杀心,主上让我们不必护驾。” 云珞和暗影都对谢重锦忠心耿耿,但两者又有不同。前者心思玲珑,有自己的思考判断,谢重锦要废后,云珞都会劝他三思而行。后者完全是一根筋,是皇室培养出的只会遵守命令的机器,谢重锦让他弑君,恐怕都会毫不犹豫照做,再自尽殉主。 谢重锦松了口气:“那便好。” “好什么?”陆雪朝面无表情,“那些世界你没有记忆,也早知道我要去杀你,连这种吩咐都下了?” “清疏了解我,知道我是被人所迫,我也了解清疏,相信你会来帮我解脱。”谢重锦镇定道,“我虽没你聪明,却也是不笨的。” “你就那么笃定我知道你是被人所迫?杀你是为了解脱你?”陆雪朝问。 谢重锦静默片刻,道:“不笃定。但清疏若认为我是个负心人而来杀我,我也是甘愿的——嘶……” 陆雪朝一口咬在谢重锦脖颈处,咬得很重,没见血,但留了齿痕。 “你就是想死。”陆雪朝一字一句。 谢重锦笑说:“我现在不想了。真的。” “你又笑。” “……清疏好霸道,怎么还不许我笑?”谢重锦极委屈。 “……” “我承认,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死,但现在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活。我也不是时时都痛苦不堪,强颜欢笑,我见了你便开心,这真不是假的,总不能还要装不开心?”谢重锦叹气,抚过脖颈上的齿痕,“清疏不该咬这儿,咬我这儿,我会更开心的。” 谢重锦指尖抵着唇。 倒也不是这时候还有心思讨吻,只是说着不着调的话,让陆雪朝别难过生气了。 但陆雪朝真吻上来了。 光线昏暗的马车内,他双手勾在谢重锦颈后,微微偏过头。柔软的触感,温暖的温度,从唇齿间汲取过来。谢重锦品尝着清冽甘甜的滋味,胜过盛夏里的绿豆汤与西瓜汁。 谢重锦注视着陆雪朝颤动的眼睫,弯了弯眼:“清疏竟也有主动亲我的一日?” 性格使然,陆雪朝表达爱意总是含蓄内敛的,写个情诗都是婉约派。刚成亲那会儿,每次同房前谢重锦都要沐浴焚香,觉得自己是亵渎了仙人。 陆雪朝别过眼:“这便能让你开心起来,我日日亲你又何妨呢?” 只盼着你日日开心才好。 第34章 神农 马车一路驶出玉京, 行至京郊,谢重锦道:“去林庄。” 林庄就是林蝉枝在京郊住的地方。他在外种植,总往返皇宫不方便, 索性就在那儿住下。 京郊有千顷地,本是先帝准备用来种植果树的。长黎的水果总不如栖凤的鲜甜多汁, 常要与栖凤展开经济贸易, 进口栖凤国的水果。近年两国关系愈发紧张,断了贸易往来,先帝就想着自己培育。 只是还没来得及, 先帝就溘然长逝,京郊这千顷地就荒废了三年。 这么大片地, 不拿来种植太可惜了, 谢重锦立刻就让林蝉枝利用起来。 术业有专攻, 谢重锦和陆雪朝再聪明, 也没有亲自下地耕种过。体力活素来是陆雪朝无法攻克的难题, 他那身子, 太阳底下在田地里站片刻都会晕倒, 没有一丝茧的手更扛不起锄头。谢重锦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去受这累。当下生产力水平低下,想发展农业,还得在举国范围内找到人才。 得来全不费工夫,林蝉枝就被送到他们眼皮子底下。 在各有神通的后妃中,林蝉枝看似是最不起眼的,但有一点不容忽略——别人都是剧情妃,是配角,而他是妃线主角。 前世陆雪朝学了占卜后,就将剧情妃的命格都算了一遍。秦玉龙是将星,王以明是财星, 傅惜年是文昌星……一个比一个不俗。但卦象也显示,这些星星全部黯淡陨落了。 哪怕他们还活着,也已经再也无法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他又算谢重锦的命格,命宫坐落紫微,斗数之主,帝王之相,压过一切命格。这么看来,其他人是配角,而谢重锦是主角,也情有可原。 至于他自己……陆雪朝没为自己起过卦,教他卜算的高人说,他是天机星入命宫,俗称智多星,本是辅佐帝星的军师,但夫妻宫入紫微,是天生凤命。 既是辅佐帝星,作配亦能理解。 虽然成为游戏主角并不是什么幸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能够成为主角的,也绝非泛泛之辈,至少都是大富大贵、有大功德大气运的。 谢重锦是紫微帝星,林蝉枝是凭什么? 高人只说出两个字。 “神农。” – 前世林蝉枝困于深宫,没什么机会摸锄头,只在宫里侍弄花花草草,种些韭菜辣椒。 陆雪朝深觉这是天大的浪费。 索性就给他一片地,看他能种出什么花来。 这是两人第一次来到林庄。这几月都在宫中忙着朝事,还没来京郊这片田里看过。既是顺路,就顺便来看看。 掀开窗帘,崭新景象就落入眼帘。 谢重锦之前出城途经此地,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而今已截然不同。 这千顷地并非良田,只是旱地,原是靠天吃雨水。林蝉枝挖渠引水,将玉京城外护城河的水引过来,又造水车灌溉农田,就解决了水源问题。 如今放眼望去,田里一片绿油油,碧绿滚圆的西瓜一个个躺在地里,一群戴着斗笠的农夫正在地里采摘西瓜,装到车上,准备运到京中花满楼。另一片地刚种上稻,一群农夫正挽起袖子在地里插秧。 这么大片地当然不可能是林蝉枝一个人种。从挖渠,除草,播种,施肥,灌溉,收获,都有谢重锦派去的人手帮忙。林蝉枝主要是个农业研究人员,负责育种改良,不是真拿他当农夫使——那简直暴殄天物。 林蝉枝刚在地里忙完,坐在院子里吃着西瓜解暑,望着眼前大片田地,收获感满满。 见到新来的马车,他一开始也没在意,想着是宫里派来帮忙的人手,等乍然瞥见车内人的侧脸,林蝉枝眼睛瞪大,险些被西瓜噎到。 陛下和皇后殿下?他们不是去江南了么?怎么来他这儿了? 哦对,出城要路过京郊…… 林蝉枝囫囵将西瓜咽了,擦了擦嘴,上前就要行礼。 谢重锦说:“宫外不必多礼。” 林蝉枝硬生生止住了要弯下去的膝盖,受宠若惊:“陛下与殿下是来看地的?” 谢重锦:“不然是来看你的?” 玩家刷剧情妃好感时,谢重锦都会想尽办法阻止剧情妃对他产生好感,为此练就了一套直男发言,已经形成本能,对陆雪朝以外的人自动施放。 林蝉枝:“……” 谢谢,不受宠了,也不惊了。 陆雪朝:“……” 他依稀记得怀允少时是个情商极高,三言两语能轻易博得旁人好感的人。 游戏害人不浅。 陆雪朝道:“你上车来。” “啊?”林蝉枝一愣。 上,上哪儿? 和陛下皇后殿下共乘一辆马车? 这他哪敢。 林蝉枝连连摇头:“草民站着说话就好了。草民刚从地里出来,鞋上还沾着泥,会弄脏殿下的马车。” 皇后殿下看着太干净了,陛下和殿下都是金尊玉贵的人,他一身尘土,总感觉不能玷污了二位。 陆雪朝道:“我们不事农桑,若无你一路讲解,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林蝉枝懂了,这是来考察业绩。 林蝉枝紧张道:“那请陛下皇后殿下稍等一下,草民去屋里换双新鞋。” 林蝉枝用最快速度换了新鞋子,连衣服也换了件新的。 踏上马车的时候,由于紧张过度,还险些摔了一跤。 林蝉枝闹了个红脸,等进了马车内部,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满脑子只剩下:哇,有钱人真会过日子。 因是微服私访,马车外部看着很低调不起眼,顶多比寻常马车大了些。 但内部却是别有洞天,为免陆雪朝舟车劳顿,谢重锦把马车布置得极舒服。座椅是软的,坐久了不会觉得僵硬。底下铺满柔软地毯,可以供人躺着卧着。四壁都垫了靠垫,确保人不会磕着碰着。车里还备了冰块,在炎炎夏日也能感受到凉快,不会因赶路久了烦闷。中央摆着一张矮几,上头备些瓜果糕点。 谢重锦和陆雪朝坐在一起,林蝉枝小心翼翼地在另一侧坐了。方才在车下没看清,这么近距离看,才发现皇后殿下的眼睛和嘴唇都有些红,衬得那清丽的容色透出几分冷艳,漂亮得惊心动魄。 林蝉枝本不敢直视,奈何那容色太盛,他瞥一眼就看呆了。 谢重锦冷不丁道:“好看吗?” 林蝉枝一个激灵,惊觉自己竟在陛下与皇后殿” 听不出怪罪的意思,满满都是炫耀。 林蝉枝:“……”是是是,是您的。 林蝉枝也加入了狗那桌。 倒是陆雪朝察觉到林蝉枝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他只在谢重锦跟前哭,泪痕和吻痕被外人看到,那感觉又有所不同。 陆雪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抹了花颜新研制的眼粉和口脂,林公子若喜欢,给你也送一盒。” 单纯的林蝉枝信了,心中感叹皇后殿下真是精致。不过花颜的眼粉和口脂有那么好看吗? 长黎男子一般不施粉黛,但花颜爱捣鼓这些,为此还虚心请教栖凤皇子赫连奚——栖凤国的男子男为悦己者容,都爱涂脂抹粉。赫连奚虽不爱红妆爱武装,但穿衣打扮是栖凤男子的必修课,对此很有研究。赫连奚在皇宫闲得无聊,花颜找上门也算让他有了点事做,两人关系还为此拉近了不少,赫连奚算是在长黎有了第一个亲近的朋友。 在赫连奚的帮助下,花颜真研制出了胭脂水粉,最近正抓着整个后宫的人上妆当试验品,探花郎惨成第一受害者。上回例行晨会,傅惜年顶着个大红眼影大红唇出现的时候,还把他们吓了一跳。 可能那回之后花颜技术改进了吧…… 林蝉枝实话实说:“草民常在地里劳作,用不上脂粉,但殿下用着很好看。” 然后又看到谢重锦同样红润的唇瓣,好奇道:“陛下也涂了口脂吗?” 谢重锦:“……” – 暗影驾驶着马车穿过田垄,两边窗帘被掀了上去,四野光景在窗外飞速倒退,供车上的人走马观花。 千顷地就是十万亩,从京郊一直延伸到平城,光靠两条腿走是这辈子走不出去。长黎幅员辽阔,地广人稀,最不缺的就是土地。但大把的土地都无人耕种,一是人力不足,二是水利不够。 林蝉枝对着窗外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一百亩是瓜田,西瓜刚成熟,六月天用来消暑正好。一部分供给宫里,一部分拿去花满楼当餐后水果,还有一部分卖给民间,玉京百姓反响很好,最近还准备卖到隔壁平城。陛下和皇后殿下此去江南,要不带几个西瓜路上解渴?” 谢重锦颔首,一路舟车劳顿,路上能吃上甜美多汁的西瓜不失为一大享受。 林蝉枝正要下车亲自去挑几个大西瓜,就听谢重锦唤道:“暗卫,去摘西瓜。” 话音未落,就有几名黑衣人凭空出现,去地里搬西瓜。 暗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自开拓车夫业务后,他们又熟练掌握了摘西瓜。 林蝉枝惊讶地瞪大眼睛,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 这都是哪儿冒出来的? 暗卫就要保持神秘,谢重锦当然不会对林蝉枝说他们的行踪。 真要说出来,那就一点儿也不神秘,还十分接地气了。暗卫毕竟也是人,需要休息,看似十二个时辰随叫随到,实则都是实行轮班制。白天一到十,夜里十一到十九。想要不干夜班,就把前十个打趴下,顶替他们的编号,也是辛苦打工人。 平日路程短暂,暗卫都是隐在暗处,用轻功跟随谢重锦。这回南下千里迢迢,只靠轻功能累死人,暗卫也另备了马远远跟着。他们耳力惊人,谢重锦唤声暗卫,就能瞬间百米冲刺过来。 只是平日都是百米冲刺过来抓刺客,今日是百米冲刺过来搬西瓜。 被训练成杀人机器的暗卫们,都感到一丝微妙。 他们尽职尽责地摘西瓜,谢重锦没说要几个,他们就把视野范围内的都搬空,最后搬来足足一百多个,马车里都塞不下。 谢重锦一言难尽,惊叹暗卫的死脑筋:“要不朕与皇后下车,请西瓜们上座?” 暗卫们:“……” 陆雪朝留了十几个,约莫路上与在江南都够吃了,道:“剩下这些你们拿去吃了罢。” 这些暗卫风里雨里一路保护也辛苦了,还只能吃干粮充饥,职业病都是胃病。 各国训练暗卫的方法都很严酷,自幼开始洗脑,最大程度地剥夺人的情感,让他们成为绝对忠于皇权的机器,是为皇室卖命的死士,也不会有人把他们当人看。这制度自古就有,沿袭至今。 陆雪朝觉得这样不太人道。他喜欢压榨可利用之人的价值,让他们为己所用,但前提是对方在有自己思想的情况下心甘情愿追随,而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成为被操控的傀儡,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一代暗卫是先帝训练好的,留给谢重锦的礼物。谢重锦却不打算再用这样残酷的方法去培养下一代暗卫。 在暗影这条攻略线中,就算打出最后的he结局,暗影终其一生,都喊谢重锦为“主上”,对谢重锦言听计从,把自己当一个机器,而不是人。玩家觉得这种人设很带感,陆雪朝只觉得一生没有自己的思想很可悲。 他们不是没有,是不被允许有。 既是要为剧情妃改命,就让暗影从一个机器变回人吧。 …… 暗卫们面面相觑,主上没发话,他们都不敢接。 谢重锦说:“皇后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 暗影开口:“属下谢过主上,谢过主君。” 主上让他们吃,他们就吃。 谢重锦想到暗卫们的一根筋,又补充道:“可以一路留着慢慢吃,不必一次性将八十多个西瓜都吃完。” 暗卫们:“……” 他们虽言听计从,倒也没有愚蠢至此。 无语之余,还有些感动。主上和主君竟会关照他们这些暗卫。 暗卫们抱着西瓜回去分食。暗影用内力震开西瓜,揭 他有一张年轻冷峻的脸,看着手里的西瓜半晌,才慢吞吞咬下一口。 西瓜在长黎是奢侈品,林蝉枝大量种植前,玉京贵族都难以吃上一整个,切好的小块西瓜就卖得极贵,他们这些暗卫更是没有尝过。 清冽甘甜的西瓜汁流淌过喉咙,解了夏日酷暑。 他一手驾车一手啃西瓜,明明是甘甜的滋味,不知怎的品出一丝酸涩来。效忠主上一直是他的信念,他只觉得这股信念变得更强了,也决心要像保护主上一样保护主君。 没有感情的杀手也会因尝到一点甜头而动容。 或许不是杀手没有感情,只是他们从未尝过甜头。 – 暗影还在外面因为一个西瓜心情复杂,林蝉枝已在车里高谈阔论,越说越激动。 “这片是稻田,如今插秧,过三四个月便能收割,能产两千旦粮食。但草民觉得粮食产量还不够,正想着改良稻种,争取一亩地可以产出更多粮食,让天下人都吃饱饭。” “这片是蔬菜田,种些白菜、萝卜、番茄、豆角……花满楼里的白玉翡翠,用的原料就是这里的白菜。” “那片地草民准备种植棉花,等到过冬可以制成棉衣棉被,让百姓御寒。” “这一片种桑树,养桑蚕,能制成丝绸,对外贸易。” “被遮起来的是暖房,蓄火温养,能种出反季节的蔬果,让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水果。” “草民还挖了鱼塘养鱼,那是鸡舍和鸭舍……” 林蝉枝在宫里表现得性格腼腆,胆小懦弱,毫不起眼。但在望着自己规划的这片田野时,他神采飞扬,陈词激昂,仿佛在看自己打下的江山,字字句句都是雄心壮志。 眼中散发的光芒,丝毫不逊于谢重锦和陆雪朝。 谢重锦和陆雪朝唯有叹服,都觉得他是拿错剧本,怎么就误打误撞入了宫,明明乡间田野才是林蝉枝的快乐家园。 不过因祸得福。要不是谢重锦给了这千顷田地供他大展拳脚,还派人无数人手随他调用。光靠林蝉枝一人,也不能将自身才华尽数施展。 谢重锦不耻下问:“江南水患,塞北大旱,两地皆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你可有办法?” 林蝉枝犹豫片刻,绞尽脑汁回答:“草民不懂治灾,只知江南多水田,宜种水稻,塞北种玉米高粱。江南多雨,应修堤坝防洪,旱地少雨,应挖水渠引水。只是那都是灾后重建的事了,当下只能是让朝廷赈灾,以解燃眉之急。草民会加紧研究稻种改良,争取早日提升粮食产量……” 陆雪朝道:“早前治水患修筑堤坝,年年都要加固,后年久失修,堤坝被河流冲毁,治标不治本。堵不如疏,不如开凿运河,打通南北水系,既为南方分洪排涝,又解北方干旱,还能建造水路交通要道,一举三得。” 只是这其中要耗费的财力人力物力无法预计。 但若不根治,两地年年闹灾,造成的损失,投入的成本更大。 谢重锦觉得言之有理,和陆雪朝讨论起了治灾手段,渐渐不是林蝉枝能听懂的范畴了。 “陛下,皇后殿下,草民打断一下。”林蝉枝颤巍巍道,“天快黑了,马车再驶下去就要到平城了,您二位是想把草民一块儿带去江南吗?要不就把草民在这儿放下?” 这荒郊野外的,他怎么走回去还是个问题。 谢重锦:“暗卫,送林公子回去。” “是。”一名不知编号是几的暗卫立即出现,施展轻功,拎着林蝉枝一路飞回去。 林蝉枝:“啊啊啊啊啊!!!” 林蝉枝的尖叫渐渐远了。 马车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天黑了,马车里并不黑,车顶镶嵌的夜明珠亮了起来,照得陆雪朝眉眼盈盈。 谢重锦揉了揉眉心,懊恼道:“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倒又谈了半日公事。” “今日坐车可累了?到了平城寻家客栈住下,用顿晚膳,好好歇上一宿,明日再早起赶路。” 陆雪朝温和地望过来。 谢重锦立刻道:“好,不早起。” 第35章 沐浴 平城, 平安客栈。 平城虽非天子脚下,也是最靠近皇城的地方,繁华热闹自不必说。平安客栈是平城最大的客栈, 晚间已是人头熙攘,客满为患。 这种大客栈一般都提供吃住,不像些乡野小店,只有个歇脚之处, 还得自备干粮。 天色已晚, 大堂里坐满了人,都在用餐。一名食客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盛赞道:“不愧是平城, 可比我家那犄角旮旯的地方热闹多了, 一家客栈的菜都比我们那儿最有名的酒楼还好吃。出来一趟可算见过世面, 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另一食客道:“你那是没去过玉京,那句诗听过没?天上白玉京, 那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不说别的, 就说最好的菜,就在玉京的花满楼。” 此言一出, 立刻得到大多食客的附和。 “谁不知花满楼的招牌菜松鼠鳜鱼?此味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柳太尉判为天下第一美食, 当今圣上亲自认证, 还为那花满楼题了牌匾, 滋味胜过宫廷御膳。” “甜而不腻, 香软可口,吃一回这辈子都忘不掉……” 有人问:“你们一个个说的头头是道, 可有人真吃过?不瞒各位, 我自塞北过来, 就是听说了这道松鼠鳜鱼, 慕名而来,就想着能尝一尝天下第一美味。”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夸夸其谈的食客们骤然安静下来。 显然他们没人吃过,都只听过盛名。 半晌才有人道:“那仁兄你可要无功而返了,松鼠鳜鱼有价无市,光有钱还吃不到,你得有权。玉京达官贵人还得抢着排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可凑不上这热闹。” 食客们迅速换了话题。 “说起来,你们知不知道皇后殿下复位了?”一名书生模样的人道。 “你是边关爬过来的吗?这都三个月前的消息了!陛下当时就昭告天下了!” “别骂了别骂了,咱们消息自然没你们住皇城边上的灵通。咱为皇后殿下高兴还不成么?” “当年陛下废后,天下人都口诛笔伐,此后行事……唉,不说也罢。闹了三年,原是夜郎的诡计。夜郎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谢重锦这三年的荒唐是夜郎所为的消息在皇族世家的推动下已经传遍长黎,使得他的民心有了一定程度的回升,百姓将仇恨更多转移到了夜郎头上。但想要名声达到巅峰,得到百姓真心爱戴,还得做出实绩来。 毕竟一国之君遭人暗算,受控三年,本就是一件极损威望的事。谢重锦在民心和威望间选择了民心。他不选两个都没有,选了至少还能提升一个。 他也不怕夜郎知道他们诬陷推锅。两国关系本就是死仇,也不差这一件仇上加仇,夜郎皇族就算澄清他们没做,别说长黎不信,估计夜郎本国人都不信。 “玉京前几个月可不太平,陛下杀了多少狗官,玉京血流成河,可见没有夜郎从中作梗,我们陛下就是个明君。” “还有谁记得陛下登基前,是四国继承人里最出众的?当年的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起办了多少件大事?连先帝、丞相大人、秦大将军都感叹后生可畏。也不怪夜郎那样忌惮,种蛊后第一件事就是废后,离间陛下和皇后殿下……” “唉,只盼着如今陛下与皇后殿下还能和好如初,别因夜郎的挑拨离了心……” _ 楼下食客们议论纷纷,玉京近来的风云变幻,都成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楼上住房内,谢重锦正在铺床。 两人要了一间上房。一进屋,谢重锦就将房间里的床单被褥全都换上自带的。 平安客栈住宿条件不差,他们要的也是最好的房间,跟宫里自是比不了,在客栈里已算层次顶尖。 但东西再好,也是被别人用过的,就算洗干净了,床单被褥这种贴身之物,陆雪朝断不会沾染,谢重锦也不会叫他沾染。 ——这都是血泪教训。 陆雪朝自幼养得精细,着绫罗,枕丝绸,用的都是最新最好的,除了病痛之苦,全没吃过苦,浑身就透着两个字——娇贵。少时随谢重锦一道外出治灾,夜里在一农户家借宿。那家人条件不好,床被是粗布,粗糙的质感很磨肌肤,是皇族世家子弟从未接触过的环境。两人锦衣玉食长大,但自认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当时方圆十里也没其他人家,就在那住了一晚,翌日留了几两银子便离开。陆雪朝那夜辗转反侧没睡好,却也没有怨言。谢重锦正为灾事烦心,他又怎会在这种小事上抱怨。 但他不说,娇弱得不行的身子会替他说。之后陆雪朝身上便起了疹子,雪白的肌肤红红一片,浑身难受,还撑着病骨出谋划策,替他解忧。谢重锦懊恼不已,牢记教训,此后每次外出,都要带上全套的贴身用品,马车也改建得能让人睡得舒适。若在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住宿,就在马车里将就。 在照顾陆雪朝这件事上,谢重锦也不是天生就得心应手。他生而为太子,本就不会照顾人,从一开始只知吩咐旁人,到如今能亲自为陆雪朝铺床叠被,可谓经历一场进化。 谢重锦迅速换完整套被褥,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他从不让陆雪朝干这些活计,只凭陆雪朝会下厨做饭这一项,谢重锦就觉得其他事都得他来包。平日在宫里,这些事自有宫人来做,现下在外头,就该是他来照顾。 陆雪朝坐在椅子上看着谢重锦忙前忙后,手指撑着脑袋,缓慢地揉着太阳穴。他不似谢重锦身强体健,坐了一日马车仍生龙活虎,马车布置得再舒适,坐久了他也头晕。 揉了会儿太阳穴,眩晕感稍稍褪去,陆雪朝觉得有些口渴,就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谢重锦铺完被褥,回头就见陆雪朝握着客栈里的茶杯正要喝,立刻道:“别喝!” 这音量骤然提高,惊得陆雪朝手生生一抖,茶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眼睫。 “……”陆雪朝隐忍地闭了闭眼,指尖抹去眼睫上的露珠,将茶杯递到鼻尖轻轻嗅闻,随后看向谢重锦,“无毒。” 他们这身份,总要随时提防暗害,一日三餐都要有人试毒。无论是因为身份还是出于安全,东西都不会用二手的。谢重锦这一喊,陆雪朝第一反应就是茶水有毒。 “不是有毒,客栈里的杯子旁人用过。”谢重锦从包袱里掏出一套全新茶具,给他端茶倒水,“宫里带出来的,用这个喝。” 陆雪朝一时无言:“……竟准备得这么齐全。” 他还当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谢重锦从里头掏出整床被褥时还不意外,未想到连茶具都备好了。 “你用的东西,我哪敢有疏漏?”谢重锦随口道。 陆雪朝饮着茶,房门就被敲响,他正一抬头,谢重锦已去开了门,门外是来送饭的店小二。 店小二打眼一望,就见开门的客人龙章凤姿,燕颔虎颈,仪容俊美,气度斐然。而里头正坐着饮茶的那位白衣公子,更是霞姿月韵,一眼望过来,恍若神明一瞥。 只是被这样看上一眼,就仿佛要被点化一般。 他一恍神。他做了多年店小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自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天字一号房的两位客人进门时便显得不俗,又出手阔绰,尽管还以面具与帷帽遮脸,也能看出来历非凡。未曾想真容更是如此绝盛风采,怕是玉京来的世家贵族…… 可惜没等他仔细瞧上第二眼,开门的客人已将白衣公子的身影挡了个严实。 但这位客人的样貌也好看得过分。他见过那么多人,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夫妻。难怪出行还要将脸遮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黎男子注重形貌,不亚于追求风骨,不然也不会折腾出一个美男排行榜。太好看的人走在街上,是会被围观的。所以也会有不少美男子出行选择戴面具或帷帽。 店小二回神,红着脸结巴道:“客官,您,您要的晚膳,我给您送进去。” “不必。”谢重锦将托盘端走,就关上了门。 谢重锦将饭菜放到桌上:“这里的饭菜比不得你做的,将就着吃些。” 然后将客栈提供的木筷放到一边,从包袱里抽出两副崭新的银筷,递给陆雪朝一副。 陆雪朝握着银筷:“你还带了什么?” 他觉得谢重锦就是从包袱里掏出个盥洗盆,他都不意外了。 谢重锦:“暗卫。” 窗户突然无风自开,两个暗卫扛着一个全新的浴桶停放在屋里,放下后又火速从窗口离开,还体贴地将窗子关紧。 陆雪朝:“……” 可以,怀允总是能超乎他想象。 宫里自有一整个汤池供他沐浴,在外就没那么方便。客栈虽自备浴桶,但还是被不知多少人用过的,两人都不愿去用。 盛夏闷热,在外活动必出一身汗,陆雪朝虽是清凉无汗的冰肌玉骨体质,这天气一日不沐浴也是受不了的。 陆雪朝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他吃得慢,谢重锦用完了,他还在细嚼慢咽。 谢重锦唤了小二,让他去打些热水来,而后支着脑袋看陆雪朝用膳。 “清疏慢些吃,吃完我伺候你沐浴。” 陆雪朝猛地呛了几声:“咳咳!” 谢重锦赶紧给他拍背,好笑道:“怎么还呛着了?过去哪回不是我替你擦身?清疏不也替我擦过?” 就只是很单纯的擦身而已。 皇室贵族沐浴哪个不要人伺候,谢重锦和陆雪朝不爱被看着沐浴,一直都是自己来。成亲后,就成了两人为彼此擦洗,也算一种夫妻情趣。 但他们很少共浴——一是陆雪朝害羞,二是谢重锦很难把持住自己。 陆雪朝矜持易羞。尽管谢重锦放浪不羁,脑子里各种y都想拉着陆雪朝试一遍,但依然尊重他,不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做什么。若是擦身过程中不慎起了不单纯的心思,那就抱到床上,之后再替陆雪朝清洗。 成亲以来,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模范夫妻,从未解锁床榻以外的地点。谢重锦可以尊重陆雪朝一辈子,他向来以陆雪朝的意愿为主。 陆雪朝撇过头没说话。 谢重锦略一思索,突然想到一段剧情。 陆雪朝也是个剧情妃,若游戏里一心攻略他,自然也能触发特殊剧情,并且是所有剧情里最甜的。 因为其他妃子的特殊剧情都是清水线,最大限度也不过是牵手拥抱,连张接吻cg图都没有。 陆雪朝这条线就很野,最仙气的人设,拥有最欲气的剧情。为此在广大玩家的抱怨之外,还有一批玩家高举帝后大旗,只嗑重雪c,圈子还有不小热度。 其中一张镇圈神图,就是官方cg图——鸳鸯共浴。 这段特殊剧情是,在独宠皇后的第七年,皇帝陛下照旧伺候皇后沐浴,又忍不住情动,想着把皇后抱回寝宫。 向来清冷矜持如仙人的皇后殿下,突然把皇帝拽入浴池里。脸庞被热气熏得绯红如桃花面,水珠沿着鬓发滴入锁骨,宛如艳妖攀着皇帝脖颈,抬眸对望,红唇轻启:“陛下不是一直想在这儿吗?” “陛下有时候……可以不那么尊重我。” …… 然后谢重锦没忍住,很是不尊重了一番陆雪朝。自那以后,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和谐游戏里自然没有这些细节画面,但两人的脑子里有。 那是实打实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 谢重锦看着陆雪朝撇头不语的样子,自觉找到原因,诚恳认错:“你要是在意那段特殊剧情,对不起,我错了,清疏。我知道你是受剧情影响才会那样,不是真心喜欢,今后也不会再对你做过分的事了。” 那种事的具体行为……并不受游戏控制,所以真是他混账了,将高岭之花亵玩成那样,他该为此道歉。 陆雪朝骤然转首直视他,欲言又止,又碍于性情难以启齿。 他最终只意味不明地平静道:“谢怀允,你几辈子真是白活了。” 第36章 坦言 谢重锦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 他能感觉出陆雪朝好像在生气,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而生气。 他又说错话了? 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门再次被敲响, 是吩咐小二烧的热水备好了。 陆雪朝也用完了晚膳。小二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 看见明显不属于客栈的银筷, 心里嘀咕, 果真是玉京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吃个饭还自备筷子,还是银制的, 怕是试毒用的。 小二收拾完后离开,门窗紧闭, 浴桶里热腾腾的热水冒着雾气。 谢重锦用手试了试水温,确认温度正好,便道:“清疏先洗。” 陆雪朝没有忸怩, 拔了发上的簪子, 熟练地解开腰上的系带。 新婚燕尔时,陆雪朝还会因为耻于在谢重锦面前脱衣而踟蹰半天, 每回都是谢重锦剥他衣裳。如今么……老夫老妻那么多年, 记忆里都不知道过了几辈子, 这种程度已经很难让他起什么波澜。 白裳挂在屏风上,谢重锦几乎是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陆雪朝完美无暇的身体,不带半分狎昵。 陆雪朝像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从脸庞到身体都是上天精雕细刻的杰作。肤如凝脂, 白如霜雪,本身就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极品白玉。修长脖颈下是精致锁骨,背部勾勒一条优美流畅的曲线,两扇蝴蝶骨似要展翅欲飞。腰窝缀着一弯月牙, 不仅没让这身肌肤添上瑕疵,反倒画龙点睛,连胎记都长得恰到好处。一双腿笔直修长,散开的长发遮掩住他大半身体,半遮不遮,更惹人遐思。 陆雪朝站在有大半人高的浴桶前,赤足踩着矮凳,沉入水中。 谢重锦站在他身后,舀起一瓢热水,浇在陆雪朝雪白细腻的后颈与背上。 热气让那身肌肤白里透红,谢重锦用帕子过水拧干,替陆雪朝擦拭后背,手指触及到那对漂亮的蝴蝶骨,明显感到陆雪朝轻颤了下。 像蝴蝶扑扇了一下翅膀。 谢重锦欣赏了会儿,又叹道:“太瘦了,得多锻炼些。” 陆雪朝完全符合长黎人追求的美学,白皙,纤长,漂亮,美到极致,是让人很有保护欲的美人。 但谢重锦总觉得遗憾。 ——虽然漂亮,却太纤瘦孱弱了些。他爱陆雪朝,自然觉得陆雪朝处处完美,但若这美丽是健康来换的,他就不那么喜欢了。 他宁愿陆雪朝没那么“完美”,只要健健康康就好。 可惜陆雪朝是胎里弱,沉疴痼疾造就的一身病骨。再怎么锻炼也只能做到外表与常人无异,像谢重锦一样八块腹肌那是不太可能。 谢重锦不算身材魁梧,却也八尺男儿,长身鹤立,与陆雪朝站在一处,能看出一点体型差异。 陆雪朝低声催促:“冷,你快些。” 他体凉畏寒,虽是夏夜泡在热水里,不穿衣服也会觉得冷。 谢重锦闻言立刻加快速度,迅速洗完,把陆雪朝从水里抱出来,擦干身体。 沐浴过一回的水仍清澈见底,谢重锦扫了眼,笑道:“真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神仙。” 陆雪朝穿好中衣,坐在床上绞着湿漉漉的长发,垂眼看谢重锦半跪在地上,握着他脚踝,给他擦脚背上的水。 脚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被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像捧着易碎的宝物。 一国之君做起这种活,也得心应手,毫无违和感。 该说不说,如果不是游戏控制,或不时探讨正事,陆雪朝根本意识不到自家爱人还是个一国之君。 在他面前一点儿皇帝架子都没有。 第一回被这样伺候时,陆雪朝道:“你也不怕损了皇家威严。” 谢重锦只道:“在妻君面前要什么威严?只要妻管严。” 陆雪朝怀疑谢重锦偷偷去栖凤国进修过男德。 谢重锦给他擦完后起身:“我去沐浴。你先别睡,看会儿话本,等头发晾干再睡,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陆雪朝缩进暖和的被褥里,慢吞吞点了点头,看着被递到手里的话本。 话本是花颜写的,灵感来源于那些年谢重锦讲的帝后爱情故事,经由傅惜年提笔润色,质量竟比许多民间风靡的风月话本还好看。 花颜没有放弃写话本的梦想,想着自己写话本,在花满楼里雇说书人连载,说不定还能吸引客源。 傅惜年早些时候还对这些话本看了就脸红,近来竟也能面不改色修改了,不知是不是被花颜缠怕了。花颜写了前几回,还交给谢重锦试阅,过问当事人的意见。 谢重锦怕陆雪朝无聊,就带了些书让他路上打发时间,也包括这话本。 主人公都是用的化名,但陆雪朝看着剧情,越看越眼熟。 他真不是在看自传么…… 谢重锦让小二换了水,自己也进去沐浴。解了衣裳,显出块块分明的肌肉。 他自幼习武,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该有的肌肉一块不少。平日里裹在锦袍下看不出来,也就陆雪朝可以一饱眼福。 若世人瞧见谢重锦这副身材,谢重锦怕是能被列入“长黎人最想睡的寻欢”榜首。 然而陆雪朝看多了,失去世俗的**,只瞥了一眼,就平静收回目光,继续看话本。 暗中观察陆雪朝反应的谢重锦:……妻君好像对我失去了兴趣,怎么办? 当然是想办法勾.引他。 再想到今晚陆雪朝似乎在生气,谢重锦心里顿时升起危机感。 会不会前世有些时候做得太过分,耗尽了清疏的热情,才导致这辈子他这么冷淡? 说起来,觉醒三个月,两人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重锦有些发愁,那些记忆似乎真的让他们出现了感情危机。无论是过于惨痛的,还是过于孟浪的。 他得让清疏消气。 谢重锦清清嗓子,提高声音:“清疏,我后背擦不到,你帮我一下。” 陆雪朝面无表情。 诡计多端的寻欢。 习武之人,什么刁钻的姿势都能做出来,还能够不到自己后背? 这时候小心思那么多,方才为何就是根木头? 陆雪朝翻过一页,当没听见。 “清疏——” “不帮。”陆雪朝这回开口了,拒绝得干脆利落。 谢重锦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在清疏眼里,已经不如话本好看了? 突然后悔方才自己递出去那话本,吸引走陆雪朝的注意力。 谢重锦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披上衣裳,钻进被窝。 他刻意不把衣服好好穿上,敞着衣襟,露着胸肌,配着那张出挑的脸,十足的勾人味道。 陆雪朝半个眼神也不给他,专心看话本。 谢重锦:“……” 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半卧在床撑着脑袋,连嗓音都低沉魅惑了些:“妻君。” 陆雪朝指尖一颤,被那做作的音色折磨到耳朵,不明白当初好好的清爽少年怎会变得如此油腻。 他忍无可忍:“你正常些,别这么……搔首弄姿。” 谢重锦不理解:“你难道没有被勾引到么?我可是认真学了好久。” 陆雪朝眸光寒凉:“你跟谁学的这勾引人的手段?” 别的妃子这么勾引过他? “花颜。”谢重锦诚实道,“他不是学过取悦人的手段么?我想取悦你,让你开心,就去找他学了。你放心,他只言传,没有身教,除了你,我谁也看不上。” 陆雪朝:“……花颜那手段,他自己都不用。” 谢重锦声音恢复正常,坐起身道:“我也不想用,可你今夜分明是生气了。我又不知道原因,想不到该怎样哄你开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陆雪朝:“……” 他叹了口气。 冷静下来想想,他又何必跟谢重锦置气。 谢重锦就是这么个直率的性子,光明磊落,有话就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陆雪朝就要敏感细腻得多,内敛的性格也让他总有些话说不出口,憋在心里,等人意会。 所以从小到大,总是谢重锦主动,陆雪朝被动。谢重锦习惯了事事以他为先,这习惯延续到成亲后,也依然像个兄长一样照顾他。 但夫妻间的相处模式不该只是相敬如宾,还应相濡以沫。他什么都不肯吐露,他自己也很有问题。 那么多世都过来了,还顾虑个什么劲儿。他也该对怀允坦诚相待的。 陆雪朝沉默片刻,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你做的那些事过分才生气?” 谢重锦坦然认错:“是,抱歉,清疏。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道歉,可那些事不是游戏控制,是我自己混账,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生气是应该的,我道歉也是应该的。” 他是真觉得这是他的错。 陆雪朝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我也不会被控制。” “所以,我没有拒绝,还次次都配合你,可能是……”陆雪朝声音越来越轻,“我也喜欢呢?” 谢重锦一顿:“……什么?我没听清楚。” 陆雪朝抿唇,不肯说第二次了。 没听见就算了。 手里的话本也看不进去,陆雪朝躺进被子里,翻身背对谢重锦,冷静的神色散去,满满透着郁闷委屈。 他好不容易开口吐露一次……谢怀允怎么就聋了呢? 他听见谢重锦闷笑了一声。 背后一重,谢重锦从身后拥住他,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既然喜欢,往后可别说我欺负你……明日要赶路,今夜暂且允你安睡。” “我应向清疏学习,我都不知该如何哄你消气,清疏却有一万个法子叫我高兴。” 第37章 黑店 翌日, 两人继续启程赶路。 出了平城,繁华褪去,沿途景象渐渐荒凉起来。长黎地广人稀, 一路大片荒野,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谢重锦和陆雪朝几乎都是歇在马车上,暗卫轮流换班, 日夜兼程, 赶到下一个城镇落脚。 连日舟车劳顿, 陆雪朝有些怏怏的。连夜赶路, 马车总有颠簸,尽管车里铺了最柔软的毯子,陆雪朝也难以安睡, 白日里还要补觉。 马车里,陆雪朝靠在谢重锦肩上闭目沉睡, 眉眼是掩不住的疲惫。明媚的日光透过车窗,照在他垂落的纤长眼睫上,镀上一层璀璨的金光。 谢重锦替陆雪朝掖了掖身上盖着的毯子,有些心疼。他掀开车帘,问驾车的暗卫:“还有多久到下一个城镇?” 清疏的身子可吃不消这么赶路,必须得尽快找地方休息。 正在驾车的是暗七, 他们暗卫也吃不消疲劳驾驶,都是隔一个时辰就换个人驾车。 “回主上, 今日再加上连夜赶路,还要明日才能到秋凌镇。”暗七恭敬回答。 他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用的马都是千里良驹,不然要费的时间更长。 长黎疆域太大, 交通又闭塞,沿途少有供行人休憩的客栈——多半开不下去。 还要一天一夜。谢重锦看着陆雪朝疲惫的睡颜,皱了皱眉。 陆雪朝枕在谢重锦肩头睡了一上午,午时才被谢重锦轻轻唤醒:“清疏,喝些水。” 陆雪朝慢慢睁开眼,含糊地问:“几时了?” “午时了。”谢重锦将干粮递给陆雪朝,“吃些东西,明日便能到秋凌镇,可以休息了。” 陆雪朝没去接干粮,直接咬了口,就没什么胃口地别过头:“不想吃。” 干粮是陆雪朝吃过最难吃的东西,没有之一。长黎的干粮是一种硬饼,干涩无味,坚硬如石,难以下咽,陆雪朝要就着水才能咽下去。唯一的好处就是便于储存携带。出门在外,不便随时做饭起炊,也不一定能找到客栈酒楼,干粮是填饱肚子的必备物品。 陆雪朝一连吃了几日,现在到了看见硬饼就想吐的地步。 谢重锦无奈:“现今只有这个,你总不能不吃饭,饿坏了肠胃可怎么办?” 陆雪朝有气无力道:“我觉得吃这种东西已经是破坏我的肠胃了。” 他这几日精神怏怏,没睡好是其一,没吃好是其二。 谢重锦将硬饼掰碎了,递到陆雪朝嘴边,哄道:“再坚持一天,明日到镇上吃顿好的。” 陆雪朝闭紧嘴巴,不肯吃。 “清疏——”谢重锦语气一重,不那么纵着他了,“不吃饭我可会生气的。” 身体健康是第一位,谢重锦不容陆雪朝任性。 陆雪朝见谢重锦认真了,不情愿地吃下一口,低语道:“看来光研究酒楼菜式还不够,还得研究怎么做出好吃的干粮。” “建好交通要道后,全国各地的客栈也得开起来,就不至于找不着落脚处,宿在荒郊野外,这一来还能带动各地之间经济贸易。还有十里建一驿站,供朝廷信使补给,消息才能灵通……”原本只是抱怨,陆雪朝说着说着,又认真规划起来。 谢重锦哭笑不得:“你就歇一歇罢。” 陆雪朝娇贵,又和一般世家贵族的娇贵不同。旁人嫌哪里不好,就要别人提供更好的,惠及自身。陆雪朝嫌什么不好,就自己做出更好的,造福苍生。 聪慧过人就是了不起。 陆雪朝再怎么规划未来,当下还是得将硬饼吃了填肚子。他吃了小半个就再也不愿张口,谢重锦见他实在吃不下,拿过剩下大半硬饼吃了,方不算浪费。 陆雪朝看他吃得面不改色:“你是真不觉得这难以下咽么?” 谢重锦说:“确实难吃,但还有很多百姓连这都吃不上。” 先帝先后很重视对谢重锦的教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倘若不曾体验过民间疾苦,恐怕会成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君主。是以谢重锦自小就被先皇先后带去深入民间历练,吃起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不适。 “你这样,我便要自觉羞愧了。”陆雪朝说,“下回我努力吃完。” 谢重锦望过来,认认真真道:“我当皇帝,是为了让我的子民和我的所爱享福,不是让他们习惯受苦的。清疏不需要为此感到惭愧,更不必学会吃苦,能得清疏帮我造福百姓,便是我的荣幸了。” 陆雪朝看他片刻,轻笑一声:“怀允,难怪我这样喜欢你。” – 本以为要赶路到明天,不想红日西斜时,竟遇上一家客栈。 “主上,前头有家客栈,可要落脚休息?”刚来交班的暗影询问。 谢重锦皱眉:“荒山野岭,怎会有客栈?怕是家黑店。” 客栈一般都开在城镇人流密集处,才有客源。荒野人迹罕至,谁会搁这儿做生意? 暗影道:“那属下便不停留了。” 陆雪朝道:“就在那儿歇一晚。我需要休息,马也需要休息。” “清疏。”谢重锦阻止道,“那地方不安全。” 他是不敢拿陆雪朝的安危冒险的。 经历过太多次陆雪朝出事,谢重锦宛如惊弓之鸟,陆雪朝安然无恙才是头等大事。 “有你和暗卫在,还能有不安全?”陆雪朝道,“既可能是黑店,便可能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人命关天的事,碰上了岂能坐视不管?等着他们去害别人?” 谢重锦一想也是:“那就去看看。” – 荒山野岭的客栈,自然没有平安客栈那样气派。不过几块板子,撑起一间屋子,瞧着都很寒碜。 屋里,一名魁梧大汉正倚着柜台百无聊赖地剔牙。荒野人迹罕至,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有一桩生意,可一旦来桩大的,就够他们饱上半年。 大汉正剔着牙,就见进来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黑衣戴面具,一个白衣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但一身衣着气质,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大汉眼睛一亮,和屋里另一名尖嘴猴腮的瘦高伙计交换了个眼神——这可是桩大生意。 瘦高伙计热情上前迎接道:“两位是来住店的吧,这么晚了,两位想必还未用晚膳,小店有肉包茶水,要不要来点儿?” 谢重锦颔首,在大堂一张长条板凳上坐下——这客栈总共也就一层楼,自然是没什么雅间的。 瘦高伙计笑嘻嘻地退下,没一会儿就端上一壶茶水,几个肉包:“客官慢用。” 谢重锦看似随意地问道:“店家怎么把店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我看你们也没养猪养鸡鸭,肉包是哪里来的?” 瘦高伙计眼珠一转,回答道:“不瞒客官,镇上不缺客栈,咱们也竞争不过人家,倒是这荒郊野外,大把过路商人找不着住处,反倒不愁没客人。肉是咱隔段日子跑去最近的秋凌镇上进货的,保管新鲜,客官放心吃便是。说起来,两位客官瞧着不像商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这波是互相打探底细,试探来历。 谢重锦道:“听闻江南风光好,便与家妻二人出来游历。” 瘦高伙计和魁梧大汉又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只有两个人,更好动手。 说了这么多,桌上的茶水饭菜两人却一口未动。瘦高伙计微不可查地泄露出一丝急躁:“客官怎么不用饭?” 谢重锦正要回应,陆雪朝突然俯身干呕起来。 谢重锦连忙扶着陆雪朝胳膊,弯身低声问:“怎么?” 谢重锦与伙计周旋时,陆雪朝就在不动声色地检查茶水和肉包。 陆雪朝面色微白,轻声道:“茶里有迷药,包子是人肉。” 果然是黑店标配。 早就知道客栈有猫腻,他不觉得害怕,但是很恶心。 谢重锦神色一冷:“那抓起来审。” 陆雪朝微微摇头:“他们有同伙。这迷药不是立刻见效,只是晚上睡得沉,他们要等到晚上再动手。店里没马车,门外却有很深的车辙印,表明经常有马车往返这里。他们夜里一定有人接应,我们将计就计。” 他们此行主要为了赈灾,没时间耗在这上面。直接将这两个喽啰抓了,若同伙被惊动跑了,后患无穷,不如一次性连根拔起。 瘦高伙计见白衣男子干呕,两人还用他听不清的音量嘀嘀咕咕半天,疑心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对,面色逐渐警惕:“这位客官是怎么了?” 柜台后,魁梧大汉攥紧了手里的斧头。 谢重锦神色如常道:“家妻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恐是吃不下肉,我们吃些自备的干粮便可。店家放心,肉包的钱照付。” 瘦高伙计狐疑之色褪去:“那客官喝杯水。” 不吃人肉包子没问题,把那掺迷药的茶水喝了就行。 这回两人没推辞,当着魁梧大汉和瘦高伙计的面将茶水喝了。 ——身为皇族,假装喝茶实则滴水未沾的防暗害手段他们简直炉火纯青。就算真喝了,这种低级迷药,陆雪朝都常备解药。 但他们也都没喝,嘴唇连杯子都没沾到。 嫌脏。 魁梧大汉和瘦高伙计却被骗过了,都放下心来,请他们去卧房歇息,随后立刻给接头人传消息。 说是卧房,就与大堂隔着一道帘子,里头是个大通铺。 荒山野岭,也就这条件。 见状谢重锦也懒得铺床,直接装睡。 演戏演全套,没人睡觉还戴着面具和帽子,两人将遮面的东西摘了,闭眼守株待兔。 深夜,一双手挑开帘子,接着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瘦高伙计秉着蜡烛,往床头一照,看清两人的脸,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这两人长得……”瘦高伙计一时词穷,“真有人长成这样?前天那个跟这两个比起来算什么?上回都卖了大价钱,这次还不得一辈子吃穿不愁?” 魁梧大汉也看呆了眼,望着陆雪朝的脸吞了吞口水:“要不就把这黑衣服的卖了,这个留着给咱们当禁.脔?” “老子这辈子还没尝过这等绝色的滋味呢,让他生十个八个孩子,给咱们兄弟俩传宗接代……” 两个都好看,但他更爱这款白皙漂亮的。 瘦高伙计也看得意动。他们向来见钱眼开,可这回这个太过漂亮了,他们八辈子没见过这等美人,这谁舍得卖? 他犹豫道:“但不是已经跟他们说了今天到了两个货,人都在外头等着了……” 魁梧大汉道:“就说一个太丑,已经剁成肉馅儿了。剩下这个也是极品,他们不会追究的……啊!!!” 他突然惨叫一声,瘦高伙计一惊,感觉有什么液体喷溅在自己脸上,转头就见身边大汉人还立着,脖子上却空空如也。 脚上一重,他战战兢兢地低头,蜡烛一照,就见大汉的头颅滚在他脚边,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啊啊啊啊啊!!!”瘦高伙计吓得尖叫一声,蜡烛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就要跑出去,却心脏一阵剧痛,瞳孔涣散地趴了下去。 至死没看见是谁杀了他。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陆雪朝睁眼,只见谢重锦瞬间踩灭蜡烛上的火光,丢下屠刀,在黑暗中轻轻覆上他的眼,不让他看到那血腥场面。 陆雪朝颤了颤眼睫。 谢重锦下令斩杀过很多罪大恶极的人,但很少亲手杀人。 他不喜欢杀人,也极畏惧血色,是无数个世界带来的惨痛后遗症。 “他们想害你。”谢重锦抱紧他,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狠绝。 “他们罪该万死。” 第38章 瘦马 帝王的无情狠戾尽数显现, 陆雪朝却听出其中压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意与后怕。 陆雪朝闭了闭眼,心有些沉重。 谢重锦怕的自然不是这两个小喽啰。 他们之前制定了周全的计划,夜里等同伙上门, 暗卫再将所有人一举拿下,严加审问。 谢重锦直接杀了这两人, 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仅仅是听到那两人要害他, 谢重锦便杀了他们,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 陆雪朝是谢重锦从小想守护一生的人。但无数前世中,陆雪朝曾被玩家害过无数次,谢重锦从未有一次能成功保护下他。 脑海中拼命抗拒, 祈求,憎恨,绝望, 身体也只能不受控制地无动于衷, 目睹陆雪朝一次次死去。 保护陆雪朝, 杀了要害陆雪朝的人,大抵是谢重锦心中响彻无数次的呐喊, 镌刻无数次的信念, 沸腾无数次的恨意, 不知在脑海中演练了多少遍。 才会在终于得以自控时,出刀的动作那样快速熟练。 只是想保护他,不让他再遭受一丁点儿伤害。 他早该想到的。 陆雪朝想。 怀允是个很善良且有责任心的人,少时见了云珞被拐卖,都要解救彻查,捣毁一整条黑暗产业链,救出无数人。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义薄云天。 没道理如今见了黑店,第一反应是坐视不理,只为叫他不要靠近那里,丝毫不曾想到还会有其他受害者,还得他来提醒。 谢重锦不愿让陆雪朝置身于险境,对他的保护欲太过强烈,强烈到那时根本想不到其他人。 这样强烈的保护欲背后,是无数次没能保护下他造就的悔恨伤痕。 谢重锦最怕的就是陆雪朝出事,因为他总是来不及保护。 如果来得及,他的动作一定会很快很快。 就像现在。 谢重锦见陆雪朝久久不语,以为是自己吓到他了,语气平静温柔下来:“清疏,没事了。”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谢重锦安慰着陆雪朝,又近乎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出事。” 陆雪朝靠在他胸前,双手抱住他的腰,反过来温言安抚道:“我知道,你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一点儿事都没有。” 所以,别怕。 被陆雪朝用温柔的语气安抚,谢重锦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场面其实有些奇怪。看起来陆雪朝是被安慰的那个,实际上真正被安慰的却是谢重锦。 他们相拥倚靠,便是对彼此最大的抚慰。 “主上,外面的人已抓捕——”暗影举着火把掀开帘子,进门就见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主上正将主君抱在怀里,“……完毕。等您处置。” 不知道狗那桌还能不能挤得下一个暗卫。 陆雪朝说:“出去看看罢。” – 大堂里点着蜡烛,跪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俱是一脸苦色。 大壮和猴子是什么情况?不是说这批货只有两人么?怎么他们一到,就被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数十名黑衣人全给抓了起来? 总不能是这群黑衣人黑得融入夜色,大壮和猴子就瞎了眼没看见吧? 也不怪大壮和猴子不小心,他们干这行的,也怕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官爷是不敢碰的,那种随行带着一大群侍卫的,也都是直接放过。 但陆雪朝和谢重锦实在是太低调了,看着就是那种富贵公子哥,还就两个人出行,连个护卫都不带,不宰他们宰谁? 正常人谁能想到暗卫的存在。主要是正常人家也不会养暗卫,养个侍卫就算大户人家了。 暗卫那都是皇族特供,普通人接触不到。 几人叫苦不迭。这些黑衣人还训练有素,他们或求饶或打探,压根就没人开口理会他们,都不知道对面是何来历。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就见帘内出来两个人。 昏暗烛光下,二人的容貌夺目耀眼,仿佛连室内都亮堂了。 几人目瞪口呆,不想世上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还一出现就是一对。 尤其是白衣裳的,倾城绝色,弱柳扶风,若用瘦马的标准去看,那是举世无双的极品,云州最负盛名的瘦马都不及这个风姿卓绝。 没等他们从这摄人心魄的容颜中缓过神来,就见方才他们怎么表现都不搭理他们的黑衣人,迅速半跪下来,齐声唤道:“主上,主君。” 几人面皮一抖,被这阵仗吓得心惊。 这回是真踢到铁板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会用这种称呼?他们想象不到。 他们应该庆幸暗卫的称呼统一是“主上”“主君”,若唤的是“陛下”“皇后殿下”,这几人就该活生生吓死了。 谢重锦淡淡道:“审。” 暗卫刑讯人的手段自有一套,当下没什么刑具,光是削筋断骨,也够人喝一壶。 这些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暗卫才拧断一个人的手腕,对面便痛哭流涕,将知道的都交代了。 …… 江南多富商,盛行养“瘦马”。 瘦马并非指瘦弱的马匹,是人贩子或买或拐些□□,根据容貌资质进行培养,或学琴棋书画,或学理财管账,或学厨艺刺绣,等他们十六岁时,就拿出去拍卖竞价,卖出去个好价钱。资质好的给富商做妾,若是资质不足,没有富商买下,就卖给青楼做妓。因长黎以纤瘦孱弱为美,这些男子往往被故意养得瘦弱,便称“瘦马”。 这陋习最早是夜郎国有的,他们那儿买卖的是幼女。长黎人性向与他们不同,但人性都是相通的,有需求就会有买卖。因是到十六岁才竞拍,都不算违反律例。 瘦马寻欢、贪欢、承欢皆有,但命运都是一样凄惨,被当做玩物,学习各种技能都是为了提高身价,跟花楼里的雏妓相似,最后赚的银子还全都进了人贩子的口袋。 养瘦马在江南是个暴利行业,在曲陵、云州、泉城三地尤为盛行,其中又以云州瘦马最为出名。秋凌镇隶属曲陵,也有这种行业存在。 原先瘦马还是少数。大部分人家若不是实在穷得养不起,都是不愿意卖孩子的,不少人贩因此都会铤而走险,去拐卖抢骗孩子。这是死罪,但有利可图,就会有人去做。真得手了,或为奴或为妓,都是下等人的命,谁又会费心追查一个下等人的来历? 近年江南闹灾,对腰缠万贯的富商虽有影响,无非是赚的钱没以前多了,黑心的甚至会趁机提高粮价。百姓穷得揭不开锅,卖儿子或自愿卖.身的现象就多了起来,烧杀抢掠的劫匪也多了起来。 那死掉的魁梧大汉叫大壮,瘦高伙计叫猴子,是一对兄弟,家里房田被大水冲垮,饿得杀了人吃了人肉,从此就在这秋陵镇附近一带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能路过这里的,要么是流亡的难民,要么是做生意的商人。前者面黄肌瘦,身无分文,都杀了做肉包,两兄弟还嫌肉柴。后者往往带着批货物,杀了人后劫财劫货,可谓大丰收。荒山野岭的,杀人埋尸都很方便。 两兄弟带着劫来的货去镇上销赃,听说当劫匪都不算出息,卖人当瘦马才是赚大钱。 当下天灾**,治安紊乱,官府形同虚设。不少恶徒选择当起人贩,专门拐卖年轻漂亮的男子,当成现成的瘦马去卖。这质量自然不如从小培养的,瘦马行业现今也一堆滥竽充数,但总有不挑的买主,卖出去一个就是暴利。 两兄弟意动,但苦于没有门路,他们也没耐心没能力拐个孩子从小培养,就从路过的客人里挑选清秀俊俏的,联系镇上的人贩拿去卖掉。最赚钱的还是人贩中间商,他们顶多是个提供货源的喽啰。 猴子和大壮白日里虽没看到谢重锦陆雪朝的脸,可那身气质就不俗,想来就能卖个好价钱,立刻就联系了镇上的人贩。 几个人贩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位公子饶命,咱们也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没害过人命……” “那两人杀人劫财,做人肉包子,你们也是知道的罢?”谢重锦冷声道,“知情不报,助纣为虐,也是迫不得已么?” 人贩嗫嚅道:“这年头百姓易子而食又不是稀罕事,吃个人报什么官呐……” 谢重锦深吸一口气,不忍地闭上眼,手指攥紧了椅子扶手,手背上青筋凸显。 玉京繁华迷人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竟不知……惨烈到了这种地步。 一人食人肉,是这个人罪大恶极。 万人食人肉,就是这个国家的君主罪大恶极。 陆雪朝闻言也变了神色,注意到谢重锦情绪波动,怕谢重锦又将之归罪于己身,立即道:“起程去秋凌镇,把这几人带上,明日去报官。” 他倒要看看,曲陵的地方官是怎么治理的。 两人肃清了玉京的官员,但长黎版图之大,不少地方天高皇帝远,还有他们管不到的地方。 也该去管管了。 几名人贩一听,反而松了口气。 不是私下处置了他们就行。曲陵的地方官最近都忙着招待朝廷派来的钦差,哪有功夫理他们这等闲事? 第39章 知县 秋凌镇。 在被暗卫拿刀架着脖子的情况下, 几名人贩战战兢兢地将谢重锦和陆雪朝带到住处。屋子里有几名被绑着堵住嘴的年轻男子,都是还没来得及卖的。 江南每年都有一次盛大的拍卖会,专门拍卖三地从小精心调.教出来的瘦马,拍卖竞价的方式也是江南富商们比拼炫富的机会, 会让这些瘦马卖出难以想象的天价。譬如去年的魁首云遥, 足足拍出两千金的身价, 堪称史上之最, 也让他一跃成了最出名的云州瘦马。 像这种成年后才绑来半路出家的, 拿不到那种台面上, 都是私底下推给官爷富商。私下交易的钱不如公开拍卖的多, 但也不少。 暗卫推开人贩家门时,屋里几名被绑的男子都瑟缩了一下,怕人贩回来自己会被拖出去卖掉,又怕人贩带回新的受害者。 不想来人竟是救他们的,被五花大绑的反倒是那几个可恶的人贩。 暗卫给几名男子松绑, 男子们激动不已, 直呼救命恩人。 谢重锦没有放松。要救的何止这几个。 谢重锦依稀记起前世每年南下, 都会有江南官员送给他一名瘦马,每世送的人都不一样, 应当是没有剧情的普通妃,官员赠送也是一种收普通妃的方式。 一个收普通妃的渠道, 背后却是如此畸形的行业。 那些因此受迫害的男子, 连剧情都没有。 回头就把这行业取缔了。谢重锦暗下决心。 救下几名男子,得了人证后,谢重锦让人贩指路,暗卫驾去衙门报官。 – 衙门前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几名守门的衙役垂着脑袋打哈欠,半点儿没有精气神。 谢重锦看到这般景象,便沉了面色。 掌管地方衙门的官员为知县,虽是个七品芝麻官,要管的事却不少。平赋役,听治讼,兴教化,厉风俗,都是其职责所在,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知县除了日常处理一县公务,还得调解辖区内百姓纠纷,上至杀人放火,下至鸡毛蒜皮,都归知县审判。一个正常的衙门,应当每日都会有百姓登门,请知县为其主持公道,断不会如此冷清。 只有两种情况下,衙门才会无人光顾。 一是当地长治久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里和睦,百姓没有纠纷冤情,也就不需要对簿公堂。 但秋凌镇显然不会是这种情况。光谢重锦从人贩口中听来的,就可以想象江南如今的治安混乱成什么样,流寇劫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却都不愿求助官府,就只会是第二种情况。 ——官府不作为,已失去民心与公信力,百姓知道来了也没用,所以不来了。 也难怪此地盗贼劫匪那样猖狂。 陆雪朝看到谢重锦的神色,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 谢重锦心情不好,里头的官员下场大概也不会好。 谢重锦下了马车,直接冷着脸大步向衙门走去。 衙役懒懒掀起眼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谢重锦淡淡道:“报官。” 衙役一看来者气质非凡,身份应不一般,勉强正了正精神:“稍等,我进去通禀大人。” 衙役一边进去一边心里嘀咕,这报官的估计是外乡人,本地的谁会指望他们这位张知县办事? 也是他们赶上好时候了。前段日子京兆府尹被命为钦差,下派到江南赈灾,曲陵知府本想像往年一样好吃好喝招待,赶紧将这尊大佛送走,谁知钦差因道路坍塌在曲陵滞留至今,顺带就查起了曲陵政务。 这也是谢重锦的吩咐。派钦差南下,赈灾是其一,考察江南官员是其二。吏部先前藏污纳垢,谁知道他们任命升迁的官员都是什么货色?发现有问题就要及时撤换。 曲陵知府吓得半死,他做的那些事说出去,渎职都是轻的,卖官鬻爵,官商勾结,鱼肉乡民,中饱私囊,哪件不是砍头大罪?往年上头派人下来,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给些好处,所谓赈灾调查都是走个过场。可今年不同,来的是个软硬不吃清廉正直的老头,知府生怕他看出点什么,回头在今上面前参他一本,他就连乌纱带人头一起落地。 钦差大人在此,曲陵上下官员办事就不敢向从前那样闲散怠慢,总得做做样子。眼见五品知府都开始忙碌——主要忙着销毁罪证,知县一个七品芝麻官,轮不到他去巴结钦差,只能在衙门坐镇。 往常这时候,知县都还没起床,更不会管事,管了也是冤假错案。 这位知县大人上岗以来,政绩没多少,主持的“公道”如下—— 一名承欢买了件漂亮新衣裳,高高兴兴走在路上,一名寻欢见色起意,强迫了他。事后承欢报官,张知县判承欢嫁给寻欢为妾,理由是他穿漂亮衣裳就是为了故意勾引寻欢,婚前失贞不配为正妻,做妾已是抬举。 一男子落水身亡,另一男子跳水救他但没成功,后有路人撞见报官。张知县判了救人男子杀人罪,理由是:“如果不是你推他下水,何必心虚去救呢?” 一承欢因夫君成亲来日日家暴,承受不住,报官请求和离,张知县以“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为由拒绝,翌日,其夫因其报官将其殴打致死。 ……诸如此类的荒唐事,不胜枚举。 次数一多,就没人敢找这位知县大人申冤了。 衙役真心觉得,敢找他们知县大人主持公道的都是勇士。 公道自在人心,可他们知县大人……被猪油蒙了心啊! – 张知县听闻有人报官,登时打起精神,戴上乌纱。 眼下钦差大人可还在曲陵,他可得好好表现。 张知县一身七品绿色官服,坐在刻有“明镜高悬”四字的匾额下,清清嗓子。 “传他们进来。” 不等衙役传话,谢重锦已经进来了,虽戴着面具,抿着的唇角仍能看出他的不悦,一身帝王独有的威严自带压迫感。 瞧着不像来报官,像来报仇的。 张知县身子一颤,分明自己才是坐在上面的那个,不知为何竟有种下跪的冲动。 陆雪朝和谢重锦在一旁的座位上直接落座。几个被绑着的人贩和被救出来的男子倒是老老实实跪下了,他们平民百姓,对知县不下跪是要挨板子的。 张知县惊堂木一拍:“放肆!堂下何人,为何见本官不跪?还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谢重锦还在气头上,懒得搭理他。 陆雪朝开口:“我二人有功名在身。” 张知县不明所以:“所以呢?这和你二人当堂无礼有什么关系?” 陆雪朝帷帽下的双眸沉了沉。 长黎的规矩,有秀才以上功名者,见官不必下跪。任何一个有功名的人都不会不知道这规矩。 而若要当官,除非像柳雁声沈鹤洲那样被皇帝钦点,都要考上举人以上功名才能做官。 这知县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是怎么当上七品官的? 长黎不允许捐官。捐官一般是朝廷财政困难时,允许士民向国家捐纳钱物,换取爵位官职。弊端是会造成官员**,贿赂公行,贪污成风。谢重锦和陆雪朝不会拆东墙补西墙,哪怕在国库最空虚的时候,他们都没想过开放捐官。 上一个在玉京卖官鬻爵的人,尸体都凉了。 见张知县暴露无知,他的师爷立刻小声提醒:“大人,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不过……” 不过也仅仅是不跪而已,还得站着说话,这样直接坐下来的……属实过于嚣张。 张知县没听完,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啊,这样啊,本官一时忘了。” 然后低骂:“你也不早说。” 害他当众丢脸。 张知县这个官自然不是考上去的,而是用钱买的。他本也是个富商,知府为了政绩,让富商交钱交粮,以图上报给朝廷的税收好看。富商也不是冤大头,不可能人人愿意,知府就默许了拿钱买官的做法。能从最低等的商人一跃为最高等的士大夫阶层,还是有不少商人愿意这么做的。 别说十年寒窗苦读,他是一天书都没读过。 张知县道:“你们要状告何事?” 不用谢重锦和陆雪朝开口,几名受害男子已经声泪俱下地诉说起自己被绑架的经过,请官老爷做主。 张知县一听就明白了。他家里也养着几个瘦马,哪里不知道有些是被拐卖绑架的。 这种事,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真追究了,牵动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不过眼下告到跟前,还得装模作样问一问。 “他们状告你们绑架,你们有何辩解?”张知县问几个人贩。 几个人贩落在谢重锦手里,怕被私下处置,都表现得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今到了公堂,自觉有了底气,又开始抵抗起来,拒不认错。 “大人,您可别听他们一派胡言,这几个都是自愿卖身的家奴,卖身契都在我们手里。倒是这两人,闯进我们家里,带走这些贱奴,才是抢占我们私人财产呢!您看,这是他们的卖身契。” 人贩知道这理由很蹩脚,那几个男子看着就不像自愿的,可那又如何?卖身契在他们手里,这最大的物证这比什么人证都有效。 长黎的百姓分良籍与贱籍。良籍才算个人,才有人权。家奴、娼妓这类低贱身份的都是贱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私人财物,在官府都盖了红印,与无印的良籍区分。 贱籍的人要么是自愿为奴,要么是被家里卖掉的,要么是犯了罪……经由官府调查证实后,就会盖上红印,有了卖身契。玉京几乎没有拐卖案,就是谢重锦当年严查,官府对贱籍盖章查得特别严,一旦发现可能是拐卖来的,立刻就追查下去,把受害者送回家。 但不作为的官府显然是不会查那么仔细的,盖章也是随意盖,根本不会查奴隶的来历底细,随随便便就给人打上一生的烙印。 虽然事实如此,官府却是绝不可能承认是自己不作为。张知县看过几张卖身契,眯了眯眼:“确实是卖身契……这么说,绑架的可不是他们,而是你们。还有你们这几个逃奴,竟对主人家倒打一耙,来人,拖下去重打……” 几名男子一脸不可置信:“大人明察!” 陆雪朝平静道:“你可知,你头顶上的明镜高悬四字是何意?” 张知县当然不知道:“你别跟本官扯有的没的——”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陆雪朝道,“为官应清正廉明,心如明镜,你的心配不上这身衣冠。” “清疏何必跟他废话那么多?”谢重锦哪还看不出这知县就是个草包,已经彻底失去耐心。本想见微知著,以小见大,如今只觉得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才搁这儿跟一个七品知县耗半天时间。 “让曲陵知府滚过来见朕。” 第40章 身份 语惊四座。 心如死灰的受害男子忘记流泪, 洋洋得意的人贩神情凝固,堂上张知县与师爷面面相觑,连两旁充当背景板的衙役都险些没站稳。 张知县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还低声问了遍师爷:“他刚刚……自称什么?” 让堂堂五品知府滚过来见他, 真是好大的口气, 若是平常,张知县早把人拖下去治罪了。 但在那个自称面前, 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张知县再孤陋寡闻, 也知道普天之下,能自称为朕的……只有皇帝。 哈哈, 怎么可能,他一个七品知县, 五品知府就是他见过最大的官了。当今圣上在千里之外的玉京皇城, 怎么可能出现在他的公堂上, 受他审问呢? 幻听,一定是幻听。 师爷迟疑道:“好像是……”他不敢将“朕”这个字说出口, 那是大不敬,只委婉道, “陛下的称谓。”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张知县又重重一拍惊堂木:“笑话!你若是陛下, 我还是先帝呢!” 谢重锦面无表情, 只是眼底寒意更重。 先帝同样是谢重锦不能触及的逆鳞, 陆雪朝看张知县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张知县这都不是引火烧身, 是主动往火坑里跳。 张知县还在给火里添柴:“大胆狂徒, 竟敢冒充陛下,口出狂言,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因是微服出巡,地方官都没得到御驾亲临的消息。没凭没证, 是个人都不会相信本该远在玉京的陛下会出现在此地。那身份太尊贵而遥不可及,远得像天上的神仙,谁会迅速接受神仙下凡,在自己面前现身的事实? 定是这两人眼看自己要将他们治罪,就胡乱编个身份,妄图逃脱罪责,也不想想编得靠不靠谱。冒充圣上?那不是自取灭亡么。原先带走别人家的逃奴,或许只用打几板子坐几年牢,搞这么一出,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将长黎律法倒背如流的陆雪朝实在忍受不了张知县这个法盲,纠正道:“长黎没有灭族之刑。” 掌管一方百姓的县官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法盲,可以想象他平日里都是怎么断案的了。 ……简直为祸一方。 张知县屡次被打脸,恼羞成怒道:“来人,将这两人拉下去收押,择日问斩!” 地方官没有直接执行死刑的权力,判了死刑后,得层层上报至中央刑部,由刑部来裁决是否批准死刑。原先的刑部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玉京涉事官员几乎全在前几月的动荡中被判了死罪。如今刑部掌事的是傅惜年,因其是圣上心腹,虽为侍郎,权力位同尚书。 傅惜年日日忙得要死,除了审判玉京大案,各地上报的死刑也得他来一一审批,避免冤杀无辜。若一个地方查出的冤案太多,就会转告吏部沈鹤洲,将地方官革职换人。 也不知傅惜年若是看到竟有地方官敢上奏判今上死罪,会作何感想。 不过他看不到,张知县没这个上奏的机会。 张知县一声令下,两旁衙役正要上前,一名衙役忽然急匆匆跑进公堂:“大人,钦差大人与知府大人来了!” 张知县一惊:“真,真来了?” 这就有些玄学了。 知府大人从未驾临他这衙门,这人刚说要知府大人滚来见他,知府大人就真来了……听着怎么那么巧合呢? 是了,巧合而已。张知县自我安慰,曲陵有好几个县镇,知府大人近来本就陪钦差大人各种巡视考察政绩,都暗示让他们这几日勤快点,眼下就是恰好考察到他的地盘上。 也正巧他在断案,没让钦差大人撞见他无所事事的模样,若表现好了,说不定还能升官。 他果然是有些运气在身上的。 “快,都出去迎接。”张知县赶紧起身,当下也顾不上谢重锦几人,带着一帮子衙役出门相迎。 门口站着两名老头,都是年过半百。一个穿浅蓝官服,大腹便便,脊背佝偻,眼神混浊,落后另一个半步,脸上是谄媚讨好。一个着正黄官服,身材清瘦,精神矍铄,两鬓斑白,鹤骨松姿,一副正义凛然之态。 不说形貌,看官服颜色也能区别出哪个是五品知府,哪个是三品京兆府尹。士大夫阶层对衣冠很有讲究。一品红,二品绯,三品黄,四五品蓝,六七品绿,八.九品青,颜色有深浅,深紫为帝王。自陆雪朝掀起天下读书人的白衣风潮后,还有尚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自称白衣卿相。因此大红大紫,便象征至贵至尊。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京兆府尹还是京官,陛下心腹,地位与他们这些地方官天差地别,不怪曲陵知府跟供尊佛一样供着。 曲陵知府面上在谄笑,心里却在叫苦。这尊大佛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吃喝玩乐赏景游玩么?自打来了曲陵,就没闲下来的时候,一会儿询问他曲陵地方发展,一会儿要查看税收账簿,一会儿要视察民生治安,一会儿就跟现在这样,好端端用着饭,突然心血来潮,放下筷子就要来逛秋凌衙门。 曲陵知府只恨自己没早日修好与云州接壤的道路,不能送走这尊大佛。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将造桥修路的公费用来挥霍。 这位大佛巡查得那样仔细,又好像只是随便看看,时间紧急,他罪证销毁得不算干净,但这位瞧着并没有追究责问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发没发现猫腻。曲陵知府心里没底,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剑,生怕它落下来。好不容易那道路快修好了,可以把大佛送走了,用着送别宴,临到头又想来考察秋凌知县的业绩。 眼看着钦差要来秋凌,曲陵知府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哪里不知道秋凌知县是个拿钱买官的草包,若他卖官之事被钦差发现,那是杀头大罪。路上他有意无意说了许多次,想劝钦差改道去别的县巡查,偏钦差铁了心就要来这里,只能自求多福。 他却不知,京兆府尹早已心知肚明。 陛下要亲临江南的消息,半月前他们便收到信了。陛下一入曲陵境内,他们就得到暗卫传讯,立刻赶来。 谢重锦有随身携带可以自证身份的印玺与金令,但想来张知县并不能识货,指不定还添个伪造帝印罪加一等,干脆叫钦差来证明。 曲陵的内政,钦差也调查得差不多,罪证已收集齐全,若陛下不来,他早已将曲陵知府就地正法,如今按兵不动,不过是等陛下驾临后亲自发落。 “下官参见钦差大人,知府大人。”张知县拱手行礼,又殷切问道,“大人是来视察的?下官正在审一桩案子……” 京兆府尹随口问:“审的什么案?” 消息说陛下在这里,难道是在看秋凌知县断案? 陛下真是深入基层的好皇帝。京兆府尹心中欣慰。 曲陵知府拼命给他使眼色,暗示他少说话,免得多说多错。 他还能不知道这姓张的几斤几两?他会审个屁的案! 张知县却看不到,他正急着在钦差面前表现自己,一边将京兆府尹迎入衙门,一边得意邀功道:“两名犯人劫走别人家奴,还反诬告苦主绑架,幸而被下官识破。那犯人见计划败露,竟冒充陛下试图逃脱罪责,此等对陛下大不敬之人下官绝不姑息,正要将之押入大牢判处死罪……” 京兆府尹越听越不对,该不会陛下不是来旁听审案的,是被审的那个…… 说话间,几人已经入了大堂,张知县指着仍坐在椅上的谢重锦义愤填膺道:“就是他!胆大包天,冒充圣上,见了钦差大人,竟也不起身行礼——” 张知县话音未落,就见身侧的钦差大人已迅速理了理官服,跪地行礼:“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殿下。” 随钦差而来的赈灾军士也训练有素地跪下,整齐划一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殿下。” 张知县:“………………” 跟着进来的曲陵知府脚步一踉跄,险些当场昏过去。 张知县,真是给他好大一个惊喜。 陛下和皇后殿下怎会也在曲陵?他事先半点儿风声都不曾听到! 以为来的钦差已是尊大佛了,谁曾想佛祖都来了。 更恐怖的是,张知县看起来已经将陛下和皇后殿下都得罪了…… 曲陵知府手脚发软,跟着跪下行礼,本想撇清和张知县的关系,不让自己遭受连累,看着谢重锦阴冷的面色,硬是不敢开口辩解一句。 不知道身份时,谢重锦已是气势慑人,等知道身份,那就是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了。 见钦差大人与知府大人都跪了,剩下的人才反应过来。衙役们丢掉手里的水火棍,纷纷跪伏在地。 尤其是差点要上前架走犯人的两名衙役,吓得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他们竟然差点对陛下与皇后殿下大不敬…… 人贩们和受害男子们也目瞪口呆。前者不敢相信他们竟想着要卖掉陛下与皇后殿下,后者是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被陛下与皇后殿下救了。 眼见一屋子的人都跪了,张知县才如梦初醒,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双腿一软,趴伏在地,战战兢兢地叩首,连声音都在发抖:“下官……不是,臣,臣有眼无珠,未能认出陛下与皇后殿下,陛下恕罪。” 天哪,他都做了什么? 他说自己是陛下的爹,还要治陛下和皇后殿下的死罪…… 张知县想了千百条路,想不出自己还能有哪条活路。 曲陵知府巴不得张知县赶紧死,免得被查出他们之间的勾当,落井下石道:“你还有脸让陛下恕罪?你冒犯陛下和皇后殿下,犯下这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并非罪无可恕。”陆雪朝缓声道。 “陛下与本宫未自证身份,要罚冒充君王之人,不过是秉公执法,本非罪过。”他声音柔和。 张知县眼里出现希冀:“皇后殿下仁慈……” “不过,”陆雪朝话锋一转,语气微冷,“身为百姓父官,渎货无厌,草菅人命,尸位素餐,偏听偏信,如此——” “就罪该万死了。” 曲陵知府打了个寒颤。 皇后殿下这话,看似是对张知县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说的。 谢重锦终于开口:“把衙门先前的案件卷宗都呈上来。” 光是今日这案子,就能看出秋凌镇知县有多不靠谱,之前也不知造成多少冤假错案。 师爷胆战心惊,那些案情与判罚若被陛下看了,他也跑不了。 张知县对断案一窍不通,常询问这个狗头军师如何审判。这军师却不按照长黎律法来,谁给他好处,他就帮谁,颠倒黑白自有一手。 “陛,陛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陈年旧案……”师爷硬着头皮开口,“您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不当为这些小事烦忧……” 谢重锦冷眼睨他:“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民间疾苦若为小,天下万般何为大?” 第41章 公审 师爷不敢再说话。 “曲陵赈灾事宜如何?”谢重锦又询问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躬身回答:“回陛下, 米粮已尽数发放,流民已拨款安置,正调民工兴修水利, 免来年水患之灾。” 钦差队伍刚来曲陵那会儿,虽有知府安排的人员作出“夹道欢迎”的假象, 真正的百姓却是很不欢迎他们到来的。 往年来的所谓钦差, 都不是谢重锦亲自指派, 而是游戏系统指派。玩家不理朝政,下派的也不是什么好官,都与地方官同流合污, 一起鱼肉乡民, 赈灾的雪花银也都被他们层层贪了去。百姓不仅没能得到救济, 还要因为钦差的到来被剥削得更厉害。 今年却不同以往,下派来的钦差似乎真是干实事的, 一件挥霍享乐的事没做, 是切切实实地在体察民情。赈灾的钱粮,也分毫未少地落进百姓手里。无家可归的难民在朝廷帮助下住上新屋,还会帮忙安排工作, 得以养家糊口。 吃上热乎乎的白米粥,住进能够遮风挡雨的新屋, 百姓对朝廷做的事看在眼里, 对钦差的敌意就没那么大了, 都说这次是难得来了个好官。 但这幸运是一时的。本地的贪官污吏不除,不幸是长久的。 谢重锦道:“传令下去, 今日朕与皇后亲自公审, 曲陵百姓, 皆可旁听。” 京兆府尹道:“遵命。” 谢重锦又执起陆雪朝的手:“朕与皇后先去更衣。” 既是以君后之身面对百姓, 就不必再掩面示人。 …… 等谢重锦与陆雪朝二人更换完衣裳,再次回到大堂,众人顿时屏息,或呆或痴,只觉惊为天人。 _ 帝后亲临曲陵,并在秋凌衙门公开审案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整个秋凌的百姓,甚至隔壁县镇的百姓,闻讯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想要一睹传说中帝后的真容。 那可是陛下与皇后殿下!他们原本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的人,若能远远瞧上一眼,往后是能吹一辈子的。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么个机会摆在面前,几乎没人会放过。何况这是陛下亲自审案,原先的秋凌知县有多荒唐,秋凌人都心中有数,谁不期待看着狗官被陛下问罪? 一名邻县的男人骑驴赶到秋凌时,衙门外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都是听说了帝后亲临,赶着来看热闹的。 公堂肃静,帝后在场,外头的百姓不敢大声说话,都在小声议论。 他在人群后头,使劲跳了跳,都只能瞧见一堆后脑勺,听着前头的人低声惊呼陛下与皇后殿下的姿容,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急得抓耳挠腮。 陛下与皇后殿下究竟是长什么样子?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从后面一路挤到最前头,打眼一望高堂上并肩坐着的一对男子,登时看直了眼。 别人夸的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 几摞厚厚的卷宗被摆在公案上。年轻俊美的紫衣帝王顶替了知县的位置,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原本的知县则浑身战栗地跪在地上听审。 转眼之间,身份境遇就完全调换。被审的高坐明堂,审问的听候发落。 光是这副场面,就让不少苦张知县久矣的百姓暗觉爽快。 谢重锦让人搬了把椅子,让陆雪朝坐他身边。 谢重锦一身深紫帝袍,绣着五爪金龙,腾云驾雾,贵不可言。面具摘下,剑眉凤目,高鼻薄唇,不怒自威。 陆雪朝着朱红凤袍,领口白凤展翅,端方明丽,貌若浓桃艳李,明艳不可方物。 原是黑白二仙,转成朱紫双尊。分开都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人物,在一块儿才知道,世间竟真有一双璧人,平分秋色。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却是垂首不敢再看。 男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去细听当下审的是什么。 帝后正在审理一桩陈年旧案。 _ “熹朝二年六月,柳氏报官,称李氏玷污他,李氏承认情难自禁,最终判处柳氏嫁李氏为妾。”谢重锦平静念出来,“这是根据哪条律法判的?朕怎么不知道?” 张知县支支吾吾道:“……君子成人之美,那柳氏失了贞,本就不会再有寻欢要了,下官促成他们,也是为了,为了柳氏好。” 他真是这么想的,一点儿都不觉得把这在陛下跟前说出来有什么不对。 “看来你也是不知道了。”谢重锦淡淡道,“清疏,告诉他。” 陆雪朝道:“长黎律例第二百七十九条,凡强迫他人者,无论寻欢、贪欢、承欢,皆处以宫刑。” 所谓宫刑,就是阉割之刑,这比真正的宫人还要凄惨。长黎的宫人只是服下暂时失去男子能力的药,还有解药存在。但若犯了强迫罪,那就是直接物理阉割,永不能再犯。 “张知县真是博学多才,还知道君子成人之美。”陆雪朝一点儿也不阴阳怪气地褒扬道,“不知其全句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这是直言张知县是小人。 “判柳氏与李氏婚姻无效,判李氏宫刑,一半家产补偿柳氏。”谢重锦连“和离”二字都不曾说。离什么离,这两人成亲本就荒谬毫无道理。 “是,是……”张知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说起和离,谢重锦又看到一例卷宗,声音越说越冷:“熹朝二年九月,孙氏报官,称常年受其夫殴打,不堪忍受,请求和离,判不离。翌日,孙氏家人报官,孙氏被其夫打死,判打其夫二十大板,遂结案——” 谢重锦狠狠一掷,厚重的卷宗带着几分力道,直接砸在张知县脸上,砸得张知县额头鲜血如注,痛极了也不敢说话。 围观百姓也齐齐后退一步,被圣上凌厉的气势吓得大气不敢喘。 但心中都在暗暗叫好。 就该这么办,早该这么办了。看张知县被砸,他们真是普天同庆。 “不该成亲的乱点鸳鸯谱,该判和离的倒不判。一条人命只值二十大板?这又是哪条朕闻所未闻的律例?” 张知县慌乱道:“陛下,不是臣要这么判的!是,是他!是他让臣这么判的!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争吵一时失手,罪不至死,才,才只打了二十大板……”他指向跪在一旁的师爷。 师爷身子一抖。这案子还是他结的,那孙氏的夫君给他塞了几两银子,他就把这故意杀人变成过失杀人,再用家事搪塞过去,让那人几乎是无罪释放。 那人后来又娶了新妻,死性不改,照旧日日打妻子,妻子苦不堪言,听说前任妻子就是因为报官才被杀后,连提出和离都不敢。 “因家事便从轻发落是何道理?成了家,命便轻贱了?”陆雪朝道,“长黎没这样的规矩。” “杀人偿命。”谢重锦冷声,“即刻去捉拿。” 他冷着脸翻看下一个卷宗。 “熹朝三年正月,吴某落水,现场另有周某,王某路过报官,判周某死罪,秋后问斩……” 谢重锦凝眉,要越过这个翻下一个卷宗。 这事光看几行字不知原委,当下没有其他证据,暂时无法审判,需等到仔细调查后才能下决断。他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人群里忽有一人站出来:“绝不是大周杀的人!大周为人热心,平日总帮我们邻里做事,他和那人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是他杀的人呢!分明是他救人才对!” “是啊,之前我孩子半夜发热,我照顾孩子离不开身,是他冒雨夜里把大夫请来的。” “上回我老父在山上摔倒,也是大周把他背下山……”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为大周说话,证明他的人品。 大周平日为人仗义热心,人缘很好,当初被判死罪时就有一群人为他求情,可张知县一意孤行。 今日陛下审案,百姓原是碍于皇族威严不敢多言,但看陛下判了几桩案,俱是明理公道,敬畏之外就多出几分信服,也敢在御前畅所欲言了。 谢重锦听罢,问张知县:“你说他杀人,除了当时现场只有他外,可还有其他证据?” 在现场除了杀人,还可能是救人。没有充分证据,本就该疑罪从无,无罪释放的。 张知县:“……” 那自然是没有的。 谢重锦寒声道:“没有证据,你怎么敢断一个人的命?” “周某可还在牢里?” 衙役答:“回陛下,还在。” 说要秋后问斩,如今还是夏,大周自然还在牢里关押着。中间这么长段时间,都是等着上报刑部获得批准的。 “带上来。” “是。”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囚服,模样周正的年轻人就被带了上来。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拖出来处斩的,已经做好大骂狗官后慷慨赴死的准备,谁知道了堂上,竟见张知县跪着,堂上是两个…… 两个神仙般的人物。 大周一时愣了。 衙役喝道:“陛下皇后殿下在前,还不下跪!” 大周:“……???” 坐半年牢,出来见到陛下皇后,他是坐疯了吗? 陆雪朝盯着他,问:“半年前,可是你杀的人?” 他问得很直白。陆雪朝本就极擅察言观色,无数世磨砺下来,洞悉人心的本事已炉火纯青,堪称人形测谎仪,鲜少有在他面前撒谎能瞒过他的。 被一个天仙似的美人盯着,还是当朝的皇后殿下,大周有点头晕,但闻言还是斩钉截铁道:“我没杀人!” 张知县急切道:“你没杀人,为何被人看见你当时坐在河边哭!难道不是杀了人后心虚害怕才哭?!” 他知道自己很难再逃过一劫,却还是心存侥幸,万一他没错判,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 大周目露痛苦:“我是后悔没能救下他。” 即使因此蒙冤,他也不后悔当初跳水救人,只后悔没有成功救下。 那眼中的自责绝非作伪。 陆雪朝低声:“他没说谎。” 谢重锦揉了揉太阳穴,宣判道:“无罪释放,赐……房宅金银,聊以补偿,你可以走了。” 大周懵了,就这么一问一答,他就被当堂无罪释放了? 还能得到朝廷补偿? 这是遇上活神仙了么…… 他晕晕乎乎地走出衙门,外头几个得过他帮助的百姓立即高兴地围住他:“陛下英明!皇后殿下英明!” 谢重锦和陆雪朝一直公审到天黑,看着卷宗,一桩桩翻案。他当皇帝时就日理万机,陆雪朝在旁辅佐,如今处理起一县事务也如鱼得水,效率极高。有疑惑之处,就询问本地官差百姓,了解详情。张知县和师爷起初还含糊其辞,试图隐瞒细节,但总能被陆雪朝洞悉谎言,推出真相,干脆破罐子破摔,尽数交代。 到了晚间,夕阳西下,衙门外的百姓无一散去,已经无人再讨论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容貌。帝后每翻完一桩案,百姓都一片叫好声。起初只是对皇权的好奇畏惧,渐渐就变成彻底的敬重爱戴。 谢重锦此举,为民,也为收复民心。 卷宗太多,一日看不完,还得交由新任知县慢慢复查。 至于现在这个…… 谢重锦指节搭着公案,轻轻敲击一下,却比重重拍下的惊堂木更如雷贯耳。 “立地处决了。” 张知县面如土色,拼命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任凭再如何求饶,衙役还是上了砍刀,将张知县与师爷二人按在断头台上。 谢重锦轻声道:“清疏可以不看。” 太血腥的场面,会脏了陆雪朝的眼。 陆雪朝说:“我不怕看这个。” 学过医的,还怕见血么? 倒是谢重锦,才是害怕见血的那个,而今却一点儿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他要看,要看着这些祸害百姓江山的人伏法,遭受应得的报应。 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人头落地。 谢重锦平静地看着,不曾眨一下眼,手却一下子攥紧了。 他们这么怕死,死前叫得那样厉害,求得那样凄惨,流出的血那样肮脏。 清疏从没求过他,最怕疼的人在最疼的时候反而从没喊过疼,只会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干干净净的血染到白衣上,像雪地里的红梅绽放,随后凄艳凋零。 陆雪朝攥住他的手:“别想太多。” 这场景太容易激起谢重锦的创伤记忆了。 谢重锦几乎无法再直面任何与死亡有关的画面,那会让他想起陆雪朝的死。 谢重锦回神,握紧陆雪朝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外头的百姓虽害怕,更多的却是欢呼,觉得大快人心。 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下来,兴奋高呼:“陛下万岁,皇后殿下千岁!” 不是迫于皇权而跪,是发自内心的心悦诚服。 曲陵知府看着张知县人头落地,飞溅的鲜血甚至落到他的脸上,吓得面无血色,双腿抖得不成样子。 他坐了一日,却宛如受刑,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秋凌镇的案子,今日就到此为止。”谢重锦道。 曲陵知府微松一口气:“那陛下今夜宿在……” “知府不会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谢重锦讥诮道,“朕的钦差,可是查出许多有意思的事。” “接下来审你了。” 第42章 百家 曲陵知府浑身战栗, 裤腿一热,一股热流自股间流下,打湿了地面。 竟是被吓到失禁了。 张知县前车之鉴在此, 人头还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地望着他,很难不吓尿。 围观百姓唏嘘,嫌弃地捂住口鼻。 “什么知府大人,往日就会在咱们跟前逞威风,陛下一来,他就吓得尿裤子, 真丢脸。” “什么丢脸?他早不要脸了!我就奇怪他哪来的脸,正事一件不干,就知道搜刮咱们, 还要咱们夸他, 良心都被狗吃了。” “陛下把他也斩了,我第一个放鞭炮庆祝。” “我家卖鞭炮,这狗官要是死了, 我免费送大家鞭炮,普天同庆!” “这杀千刀的,斩首都是便宜他了, 就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死算什么?削成人彘丢粪坑里不是更好?” 曲陵知府听着不绝于耳的谩骂,浑浊的老眼更无神了。 他做的那些事, 自然会遭到百姓谩骂,但他听不得这个, 就派下属盯紧民间风向。谁敢背后骂他, 他就以辱骂朝廷命官为由把人抓入大牢, 狠狠惩治。久而久之, 百姓敢怒不敢言,还不得不昧着良心称赞。 百姓积怨已久,眼下终于能痛痛快快骂一顿。 眼见外头群情激奋,百姓声音越来越大,越骂越脏,衙役怕污言秽语污了陛下和皇后殿下的耳朵,正要厉声喊肃静,就见陆雪朝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阻挠。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曲陵知府妄想堵住悠悠众口,如今不过是遭了反噬。 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谢重锦君王之尊,在这小小秋凌镇做了一日县令,就是为了让百姓可以畅所欲言。 曲陵知府狼狈跪地:“臣御下不严,请陛下赐罪……” 这时他仍心存侥幸,只说自己是犯了御下不严之罪。 秋凌知县犯了这么多错处,他身为顶头上司,也逃不了干系,但遭受牵连至少罪不至死。 “好一个御下不严,可真会避重就轻。”谢重锦缓声道,“京兆府尹,将证据呈上来。” “是。”京兆府尹立即让人呈上罪证,“臣不辱使命,在曲陵四处走访调查,搜集到刘瀚章卖官鬻爵、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官商勾结的罪证。桩桩件件,俱是死罪,其万死不足惜。” 刘瀚章是曲陵知府的名字。 谢重锦扫了眼那些证据,大抵是早已心中有数,今日已被气狠了,这时竟一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直接将证据扔到刘瀚章面前:“你认是不认?” 刘瀚章瞧着铁证如山,无从抵赖,面色彻底灰败。 他早该料到这一天。京兆府尹掌管玉京,能坐上这位置的岂是等闲之辈。陛下将这等人物派来,他竟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 想来证据早已搜集齐全,只等陛下亲临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谢重锦不带任何感情道:“数罪并罚,判凌迟,明日午时行刑。退堂。” – 日落西山,百姓乘兴而来,大笑而归,都对今日的审判满意得不得了。撞见没去衙门围观的人,直呼对方太过可惜,错过了陛下与皇后殿下公审,随后抓着对方,绘声绘色地讲述公堂上发生的一切。 后来,这出《帝后县衙公审》还被改编成一出戏剧,成为经典流传于世。 当然,这是后话。 当下,百姓散去后,谢重锦也让钦差队伍各自去房间里休息。陆雪朝端正挺立的脊背立刻松懈下来,懒洋洋地靠着谢重锦。 他连日赶路奔波,本就精疲力尽,在大庭广众下端坐一日,处理秋凌镇公事也耗脑子——别看他们断案断得轻松,用玩家那个世界的话来讲,那是法学、医学、法医学、侦查学、犯罪心理学的知识全用上了,常常谢重锦念着案情,当地人补充说明,陆雪朝脑海里就自动形成一副犯罪侧写画像。这并不完全准确,许多证据不充分的卷宗,他们还要判断是否选择跳过,否则也是胡乱断案。 这要耗费的精力难以想象。 高强度工作一天下来,陆雪朝实在累得慌。 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谢重锦心疼他劳累,抱起他就找了间空余的厢房,决定今夜就在衙门住下。 帝王出行,若不是微服私访,住的都是行宫驿站。秋凌镇这小地方都没有,想抵达又得连夜赶路,陆雪朝是不想再折腾了。 京兆府尹和随军将士们占了大部分房间,把最好又没人住过的一间留给陛下和皇后殿下。张知县住过的主卧就算了,晦气。 谢重锦抱着人进了厢房,只见满室金碧辉煌。虽然不敢用僭越的朱紫色,却也明黄富贵,珠光宝气。 一个地方衙门,布置得竟这样富丽堂皇,不知其中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谢重锦把陆雪朝放到椅子上,突然想起现在是饭点,懊恼道:“今日可累着你了,怪我,竟忘了叫你用午膳。晚膳想吃些什么?” 一整日都忙着公审,谢重锦被那些案子气得吃不下饭,也忘了吃饭。他身子能撑,陆雪朝未必能。 陆雪朝没什么气力道:“随便吃些什么,是热菜就好,我可不想再吃干粮了。” 托干粮的福,又见了民间的苦,他觉得那些家常菜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一般帝后出巡,到了当地,是由地方官设宴款待,能吃上一顿丰盛大餐。不过谢重锦一来,就将地方官砍了…… 所以也没什么能招待他们的了。 秋凌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名酒名菜,陆雪朝能说出名字的,这里未必有,他也懒得自己做,干脆随便用些。 谢重锦道:“那我让人去酒楼带些菜。” 不等谢重锦唤人,一名随从在门外行礼道:“陛下,皇后殿下。” 谢重锦隔着门问:“何事?” 随从道:“一群秋凌百姓在衙门外候着,说要给您和赈灾的兄弟们送饭。” 谢重锦和陆雪朝相视一眼。 谢重锦开了门。 – 衙门外围着挤挤攘攘的百姓,竟是去而复返,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他们手里或提着篮子,或捧着食盒,或端着饭碗,碗里还冒着热气。 京兆府尹和一群随从已在门外,一脸为难。 按理说为官要清廉,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一米一菜,但百姓实在盛情难却,不接就不肯走,他们也不好驱赶。 见谢重锦和陆雪朝出来,京兆府尹像见了救星,行礼道:“陛下,皇后殿下。” 百姓见了帝后,更加激动,也要跪下行礼。 谢重锦提前道:“免礼。” 但百姓们还是实实在在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谢重锦:“……” 算了。 为首一名年长的老者拄着拐杖,看起来是当地很有名望的老人。他跪在地上,用苍老的声音道:“陛下与皇后殿下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草民叩谢陛下,叩谢皇后殿下。” 谢重锦亲自扶起他:“老人家不必多礼,这是朕应做的。倒是令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才是朕的失职,如此重谢,受之有愧。” 老者颤巍巍地起身,不曾想至高无上的天子竟如此谦卑。 他道:“我们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感谢陛下和皇后殿下,只能一家做一道菜,做成百家饭,请您和将士们吃,这都是大家伙儿的心意。饭菜简陋,陛下若吃不惯,可以不吃,但还请您收下……” 一群百姓也恳请道:“还请陛下收下。” 谢重锦扫过所有百姓的脸,一张张带着崇敬殷切,又生怕他嫌弃的表情。 他们一无所有,这是最真挚的谢意。 谢重锦顿了顿,说:“好,朕收下。” 百姓这才高兴起来。 谢重锦将百家饭收了,这么多菜他们吃不完,随意挑了几道,剩下的都犒劳赈灾将士。 在用膳前,还按规矩都试了一遍毒。 感动归感动,安全流程还是不能省。无论谢重锦还是陆雪朝,都经历太多下毒事件了。 将几道菜端进厢房。谢重锦看着这顿饭良久,才动起筷子。 他咀嚼着咀嚼着,就有些眼眶发红。 老者说的没错,这顿饭并不丰盛,可以说是谢重锦吃过最简陋的正餐。 他从小吃的是宫廷御膳,或是陆雪朝亲手所做的佳肴,从不缺美味珍馐,一道菜就极为昂贵,是普通人家一辈子都吃不起的。 相比之下,这顿饭实在是太普通了,大部分是素菜,只能见到一小点儿荤腥。 但它又是不普通的。 刚经历过水灾,百姓自己都还需要救济,米粮比什么都金贵,能拿出的东西真的不多。他们杀鸡的杀鸡,宰猪的宰猪,鸡鸭鱼肉都有,都把自家最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何德何能收到这样的回报。 这些菜一文不值,又千金难买。 陆雪朝说:“怎么吃个饭还吃哭了?” 谢重锦一怔:“我哭了吗?” “没有。”陆雪朝看他,“但你眼睛红了。” 谢重锦擦了擦眼睛,笑道:“可能是太好吃了吧。” “往年南下,地方官都会盛情款待,大鱼大肉,我看了只觉得犯恶心,不知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膏粱。”谢重锦低声道,“天上琼浆玉液再好,如何能与人间烟火比较。清疏不觉得吗?” “平心而论,我觉得百家饭味道没有那么好。”陆雪朝冷静而挑剔道。 但他又说:“再平心而论,这是我觉得最美味的一顿饭。” 他们守在天上白玉京,是为了唤醒人间万家烟火。 第43章 大周 百家饭大多是家常菜, 当下的烹饪方法本就单调,平民条件有限,做出来的东西几乎都是用最原始的方法, 吃起来味道普通。 但也有惊喜。 陆雪朝夹了一片肉, 其色泽深红,但并非红烧肉的做法。口感微咸,瘦而不柴, 香而不腻, 是玉京没有的风味。 还有一种葱花饼, 香气浓郁, 酥脆松软, 比干粮硬饼不知好吃多少倍, 玉京也没有卖这种饼的。 若是加以改进,有更好的做法, 味道还能翻倍。 陆雪朝尝了几口,就唤来随从:“查查这两道菜是谁做的,明日带他们过来。” 随从神情瞬间凝重:“皇后殿下, 可是饭菜有什么问题?” 那就不必等到明日了, 立刻就要去拿人。 陆雪朝摇头:“味道不错,想学学做法。” 陆雪朝也不是生来就会做饭,在会自主研发菜式前, 是请了天下各地的名厨学习烹饪的——其实一开始是他口味挑, 陆丞相就请了各地厨师给儿子做各种口味的菜, 但陆雪朝都不是太满意, 就反向学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为请教的都是名厨, 菜式也都是贵族世家宴席上的美味珍馐, 处处透着精致高端。像寻常地方小吃,在玉京长大的陆雪朝别说会做,连尝都没尝过。 但往往是这些寻常小吃,蕴含了许多民间智慧,都值得陆雪朝去学习。 随从领命。 谢重锦笑说:“你也太好学了。” 陆雪朝看着他:“我若会的多一些,就能帮你多一点了。” 过去他拼了命的学那么多东西,都是为了对抗虚无缥缈的命运,救下身不由己的谢重锦。 而今他庆幸自己有这一身本领,那么多世也就不算虚度光阴。从前他是为了自己能吃上好饭好菜,现在是想让天下人都能衣食无忧。 谢重锦敛了笑,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陆雪朝的头发。 _ 翌日,做出这两道菜的人就被请来了。 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农夫,还有另一个竟是熟面孔,正是昨日当堂释放的大周。 大周名叫周子琰,今年正二十四岁,是个古道热肠的热血青年。 被叫来衙门再次见皇帝皇后的时候,他整颗心都是忐忑的。 昨日发生的事太魔幻也太突然,他在牢里待着,突然就被带出去见帝后,突然就被无罪释放,晕晕乎乎地走出衙门,整个过程人都是懵的。 直到晚上回到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了实感。 他见到当今陛下和皇后殿下了? 他和皇后殿下说话了? 陛下和皇后殿下还帮他沉冤得雪了? 周子琰在家兴奋地打了一套组合拳,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一夜都没睡好觉,一边亢奋,一边懊恼自己没有在皇后殿 他其实是个读书人,虽然家里没人读过书,祖祖辈辈都是卖烧饼的,他却对读书做官很感兴趣。 周子琰自小仗义,助人为乐,爱打抱不平。见多了不平事,就深觉一人力量何其渺茫,若能做上官,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双亲逝世后,他白日子承父业卖烧饼维持生计,夜里悬梁刺股挑灯夜读备战乡试,终于在去年八月参与秋闱。 可惜名落孙山。 周子琰虽失落,也不气馁,决心下回再战。只是还没等到下一届科考,就被抓进大牢,有了案底,别说科考,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幸好苍天有眼,他遇上了陛下和皇后殿下,竟能洗刷冤屈。 长黎没有不崇拜陆雪朝的读书人,周子琰也不外如是。 兴奋了一夜,周子琰今日才勉强冷静下来,就又得到传唤,说皇后殿下要见他。 周子琰激动震惊之余,又隐隐忐忑。 难道是昨天的案子出了什么问题,又要重审?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半年无妄之灾已经告诉他,曲陵官场黑暗,上梁不正下梁歪,上位者扭曲是非颠倒黑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清者自清就是个笑话。 当然,陛下和皇后殿下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非常紧张。 等真见了皇后,周子琰什么心情都没了,大脑一片空白。 陆雪朝今日没有穿昨天那般隆重,着一身雪白衣裳,几缕墨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束起,余下的披在身后,腰身纤细,不盈一握,环佩伶仃,很符合传说中“喜着白衣,佩白玉,步履随风动,似欲乘风归去”的仙人模样。 谢重锦也一身常服,不像昨日堂上那样威严得叫人害怕,注视陆雪朝的眼神还有几分温柔。 周子琰脸一红,生不起半分亵渎,激动的心情和初见陆雪朝的傅惜年一模一样。 “草,草民,叩见陛下,叩见皇后殿下。”由于紧张,周子琰说话都有些结巴。 他这还算好的,至少说得出话,另一个被唤来的农夫早已五体投地,颤着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人群里远远观望帝后,和独自近距离觐见帝后,那紧张感是完全不同的。 “免礼。”陆雪朝温和道,“不必紧张,传你们来,是因本宫觉得你二人做的菜很好,想请教做法。” 周子琰想了一万个皇后传召他的理由,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殿下,那烧饼是草民家祖传秘方。不过若是皇后殿下想要,草民立刻奉上!” 另一名农夫迟疑片刻,才怯怯开口:“草民倒没有什么秘方,殿下想知道,草民直说就是。” 当下百姓生活水平不高,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逢年过节才会选择杀猪宰鸭,一顿吃不完,也舍不得丢掉浪费,就会选择腌制,这样能够长期保存。因大多是在腊月腌制,所以就叫腊肉。 玉京没有腊肉。玉京繁荣富贵,肉吃不了都能喂狗,每顿呈上来的都是最新鲜的,陆雪朝自然不会了解。这都是劳动人民智慧结晶。 一般只有贫苦人家才选择腌制腊肉,并且这方法还没有广为流传,仍有大部分人不知道。陆雪朝觉得,腊肉做的好吃,也能风靡在贵族之间……圈一波钱。 还有士兵行军打仗,只能吃干粮,肉类因无法长期保存,几乎都吃不到。学会肉类腌制方法能让士兵吃上肉,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多谢。”陆雪朝说。 随从会意,递上一沓银票。 农夫受宠若惊。他只是讲了对他而言是常识的腌制方法,竟能得到皇后殿下一声谢,还得到这么多赏银。 陆雪朝将做法仔细记下,有了新的研究方向。 农夫拿着赏银脚步飘忽地走了,周子琰也要告退,陆雪朝就道:“周公子留步。” 周子琰脚步一踉跄。 皇后殿下竟然还记得他? 虽说昨日才见过,但今日见面以来,皇后殿下只字不提衙门上的事,一心问烧饼腊肉,他还以为皇后殿下忘了他是谁呢。 “殿下还有何疑问?”周子琰拱手道。 陆雪朝说:“你参加了去年八月的乡试。” 周子琰颔首,苦笑道:“是,只是草民才疏学浅,未能中选……” “不是你才疏学浅。”陆雪朝道,“你是乡试解元。” 周子琰一怔。 解元,就是乡试第一名。过了乡试,就算是举人身份,可以参与之后的会试,以及最终的殿试。 但他分明落榜了。 “钦差查出的证据。”谢重锦淡淡道,“那刘瀚章卖官鬻爵,任命知县全靠买卖,不问功名。长黎律例,除非朕亲自任命,无功名不得为官,亦不得捐官。这些人的官位来路不明,他为瞒天过海,就偷梁换柱,将中举考生功名替换给买官之人,如此,买官者就有了功名,真正的考生名落孙山。你不是第一个被顶替的,却是如今唯一一个还活着的。” 张知县这官也是顶替来的。周子琰的功名则被换给了隔壁知县。这一帮人同流合污,张知县执意在全镇人为周子琰求情的情况下仍判他死罪,就是存了灭口的心思。 自然,曲陵知府和张知县只是个开头,江南官场从根就烂透了,不必谢重锦亲自去审,钦差就会一一查办。 周子琰倒吸一口凉气。 唯一还活着的……意思就是其他被顶替的考生全被灭了口。 如果不是陛下和皇后殿下来了,他怕也是那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被换了人生的亡魂一员。 “朕恢复你举人身份,任命你为新秋凌知县。你可愿意?”谢重锦问,“若不愿,就等下轮科考……” “草民愿意!”没等谢重锦说完,周子琰便回答道。 七品知县官位不大,要管的事却不少,一个好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反面教材……看张知县就知道了。 周子琰是土生土长的秋凌人,因正直热心,本就深受本地百姓喜爱,让他来做秋凌知县再适合不过。 但谢重锦还是考虑到了周子琰的意愿。 周子琰只参与了乡试就被顶替名额抓进大牢,没有机会参与接下来的会试殿试。如果他继续考下去,万一得了前三甲,是可以直接在朝廷做五品官几步的。 七品和五品,起点大不相同。知县能往上爬的机会少之又少,做出再好的政绩,朝廷也看不到。多少人做了一辈子芝麻官,都没机会再爬上一品。 谢重锦看过周子琰的文章,他绝不会止步一个举人。若想继续考,他会另外派人来当知县。 周子琰却毫不犹豫答应了。 “哦?”谢重锦挑眉,“你难道不想去玉京,做个大官,造福万民?” 秋凌镇地方太小了,小得看不见前途。 “陛下和皇后殿下是人中龙凤,心怀天下,造福万民。”周子琰耿直地笑了笑,“草民自小想读书做官,是为了让家乡离开贫困,不是为了离开贫困家乡。” “草民绵薄之力,能造福一方百姓便好了。” 第44章 抽背 周子琰离开时斗志昂扬, 仿佛要大展宏图一场。 谢重锦望着他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等人彻底走远了,才道:“我又想起你那回考试了。” 陆雪朝一听, 也跟着想起那桩旧事来。 不同于夜郎国做官是世袭制, 平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话语权全部牢牢掌控在皇室贵族手里。长黎施行科举制, 在天下广开私塾书院, 让所有出身不那么显贵的人都有机会靠读书改变命运,跨越阶层。贵族大臣家的子嗣若是不成器, 考不上功名,也不能入朝为官, 只靠祖上庇荫,不出三代就会没落。 所以长黎极度崇文,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对陆雪朝这种学神般的存在都推崇到极致。 陆雪朝是丞相之子, 生来就在顶层,所接受的教育也远远超过普通人家。他若只是考个状元,倒也得不到如此崇敬,毕竟状元每届都有,算不得稀奇, 平民状元还更要励志。 但他是长黎史上唯一一个全科满分状元。这可不是有权有势就能考出来的, 必定是天纵奇才。 长黎科考分文武, 武考武功、兵法、骑射、举重、军律、品德,考中者要么去军营做个百人长靠军功慢慢爬, 要么进兵部就职。若不是被派去跟栖凤打仗,秦玉龙本该在军营历练两年后就赶上三年一届的科举,考个武状元回来。 文考的科目有诗赋、策问、经义、算术、律法、品德六门。不要求样样精通——也基本没人能够样样精通, 只要品德外有三门以上丙等合格,或有一门是甲等优秀,都可以通过。根据考生哪门高分,分配去哪部就职。 诗赋是写诗作词赋,考察文采。策问是以时政设题,要求考生针砭时弊,考察政治能力。经义是四书五经随手一翻,翻到哪一页哪一行,就要求考生背诵默写出来,询问释义,想要在这门获得好成绩,得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很考验记忆力。算术是数理,擅长这类的一般进户部工部。律法是考察长黎律例,此门出众者可进刑部。品德一项是暗中考察,不算加分项,有德无才不会入选,若才干具备却德行有亏,也直接不合格。在贪官胡来以前,这几门的考察标准都极为苛刻。 傅惜年就是诗赋、策问、律法、品德四门甲等,经义与算术是乙等,如此,已经是状元之材了,还是状元中较为出挑的,得个探花都是屈才。 由此可见,陆雪朝的六甲有多难得。说这六门基本没人能样样精通,这“基本”一词,就是因为陆雪朝这个例外。 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就可以成为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陆雪朝当年准备科考,还是谢重锦陪着复习。 那是两人在树下定情后不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陆雪朝自小聪慧,诗赋、策问、算术都信手拈来,经义和律法两项却只能靠死记硬背,几本书加起来比砖头还厚,考是随机考几条,考生却要背下整本。 天才光辉的背后也得付出努力。陆雪朝再过目不忘,要背的东西太多,也得挑灯夜读。他那时才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还不好,夜里坐在书桌前,眼皮子都在打架,还强撑着读书。 谢重锦看着心疼,抽走他的书,劝他早些休息:“赶紧睡罢,光是诗赋策问算术三项,你就有三个甲等了,金榜题名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苛求经义和律法?古往今来,除了瞎猫碰上死耗子,考的刚好是背过的,哪有人能这两门全答对的?你还真打算把这么多书都背下来啊。” 正常考试都要划重点,经义律法这两门的变态之处就在于没有重点,要背下全部。多少人寒窗苦读一辈子,背书背疯了,也没几个能拿满分的。谢重锦觉得这不合理,急需改革。 他是太子,最需要刻苦学习的身份,太傅也没要求他把四书五经都背下来,可见确实没必要。 陆雪朝说:“把书还我。” 谢重锦把手一扬:“不给。” 陆雪朝看着他,坚持道:“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不能有错,要做最好的。” 谢重锦拿他没辙。陆雪朝简直是有完美主义强迫症,殿试的主考官是他父皇,要不是科举不能作弊是底线,他都想去求他爹放放水,别让陆雪朝背这么辛苦了。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谢重锦没说出来,更不会真的行动。不然陆雪朝一定第一个骂他。 “好,那你明日接着背,今天这么晚了,小祖宗,去睡觉好不好?”谢重锦哄道。 陆雪朝还是拒绝,少年嗓音清脆坚定:“明日要背《礼记》,今日要将《诗经》背完。今日事今日毕。” 他对时间很有规划,绝不打乱计划。 谢重锦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陆雪朝见状道:“你困了就回去睡罢,我再自己背会儿。” 谢重锦叹气:“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啊……” 但光让谢重锦看着他背书,又很枯燥无聊。 陆雪朝想了想,说:“那你抽背我罢。” 有个人帮他抽查,效率也高些。 谢重锦来了精神,翻了翻《诗经》目录:“抽哪部分?” 陆雪朝奇怪地看他:“自然是全部。” 谢重锦:“……” 他忽然计上心头,翻到《国风·郑风》篇,一本正经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陆雪朝不假思索回答:“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谢重锦弯了弯唇,又很快忍住,翻到《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陆雪朝迟疑片刻。 谢重锦笑道:“想不起来?要不要我提醒你?” 陆雪朝抿了抿唇,开口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不是没想起来,只是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谢重锦已询问下一个问题:“请释义《郑风·子衿》中的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陆雪朝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良久,他才缓声开口:“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思绪。纵然我不曾去找你相会,难道你不能……不能……” 不能主动来找我么? 谢重锦催道:“不能什么?” 陆雪朝扭头,面颊微红:“不背了。” 这三首分明都是情诗。 第一首是讲钟情。第二首是新婚。第三首是相思。 尤其是第三首,很难不觉得是谢重锦意有所指。 由于身体与性情缘故,大多时候是谢重锦来相府找他,他很少去东宫找谢重锦,就是去了,也是谢重锦邀请,陆雪朝是不会主动拜访的。 谢重锦这简直是在撒娇抱怨了。 这诗还一语双关。谢重锦没来找他的时候,陆雪朝也会忍不住想,他不去东宫,谢重锦就不能来相府么?这又戳中了他的心思。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两个人明明日日相见,却还日日相思,或许情窦初开之际,就是这么黏糊。 这心思被戳破,却叫陆雪朝不好意思。 谢重锦含笑:“为何就不背了?清疏不是要用功学习?我在认真帮你复习呢。” “你夹带私货。”陆雪朝说。 谢重锦似是不解其意:“我怎么夹带私货了?夹带什么私货了?” 陆雪朝涨红了脸,硬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把书抢回来往桌上一放,起身就往卧房走去:“我要睡了,你回你的东宫罢。” 谢重锦故意道:“那可不行,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又偷偷用功,整晚不睡觉。” 陆雪朝回头:“……你放心,我今夜是再也不想打开《诗经》看一眼了。” 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恋爱真是耽误学习。 谢重锦闷笑一声:“那我走了?” 小东西,还治不好你这熬夜的毛病。 他知道陆雪朝面皮薄。让他别熬夜背书,说破嘴皮子都没用,这法子一用,立刻就见效。 不得不说,劳逸结合,在谢重锦的督促下睡了几个好觉后,陆雪朝背东西更事半功倍。 过了最艰苦的复习阶段,总算等到考试那天。 全国各地过了省试的才子都汇聚一堂,人才济济。谢重锦乔装打扮,混在外头送考的人群里,在外面等陆雪朝考试。 那时还不兴白衣,考生们都穿了金黄衣裳,寓意“金榜题名”,讨个喜气。 满室金黄里,陆雪朝一身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一群二十岁起步的考生里,他是最年幼的,模样也最出挑。几乎一出场,就得到所有考生的喜爱。 都是对漂亮小孩的喜爱,倒没信他真能考上,只当是富家子弟来提前历练的。科考又不是一生只能考一次,不少人会早早试水。就是这个有点太早了。 外地考生不认得陆丞相家嫡子,见开考前谢重锦鼓励陆雪朝,就以为他是陆雪朝的兄长,还过来跟他搭话。 “兄台,你家弟弟瞧着还未成年吧,长得真可爱,这么早就来科考啊?” 当时十五岁也未成年的谢重锦一副引以为傲的家长模样:“谢谢,我家弟弟年纪虽小,脑袋可聪明着。” 我家弟弟。 这称呼可真不错。 还有些考生在小声议论。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来考试?”来科考的,弱冠都是极年轻的,花甲耄耋的都有,未成年这是第一个。 “你们有所不知,这一看就是玉京大家族里的孩子,玉京官宦子弟都会参加好几次科考,积攒经验。” 一名衣着朴素的外地考生羡慕道:“真羡慕他们还能有机会试错,我家里倾家荡产培养我读书,卖了田和牛才够路上盘缠,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要是能考上做官,我就把我爹和弟弟都接到京里,让他们不再吃苦了。” 另一个考生道:“我倒不想留在京里,我的盘缠是村里乡亲们给我凑的,说我要是能成我们村第一个进士,整个村都是荣耀。我要回去,当了官给我们村办学堂,让我们村出更多进士。” 谢重锦听到这两人对话,还暗暗留心。觉得他们品行端正,若考得不错,可以重用,同时又觉得长黎举国富裕道阻且长,还是有很多小地方的百姓条件艰难。他回来后把听到的这段对话跟陆雪朝讲,陆雪朝说:“那我们就更要努力了。” 前段日子玉京大清洗,正是缺人之际,谢重锦突然就想到了那两个考生。一查他们近况,都在玉京做了官,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打压得挺惨。 谢重锦指示沈鹤洲给他们调职。其中就有件令人唏嘘的事,当初那个说当官后要回村的人,在留在玉京任职和回家乡当官之间,选择了留在玉京。 真正见过了玉京繁华,见过了天壤之别的差距,他不愿意再回去了。 他依然是个好官,当初资助过他的乡亲,他都将银两十倍奉还。在玉京娶了妻,有了孩子,想给他们更好的环境。这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所以谢重锦在决定让周子琰做秋凌知县时,询问他愿不愿意。 毕竟人非圣贤。 “清疏觉得他会后悔吗?”谢重锦问,“如果他见过玉京,也许会后悔,他还不知道世上有那么繁华的地方。就像我深入民间之前,也不知道世上会有如此贫瘠的地方。” 陆雪朝摇头:“赤子之心,难能可贵,我不能断言。” 他虽能看透人心,有时却也不是看得那么透彻。 如果人人都想留在玉京,繁华的永远只会是玉京,而不是长黎。谢重锦已将玉京官员都换成清正廉明之人,可长黎还是有那么多百姓受贪官污吏迫害。 长黎需要有人留在这些小地方,不愿意的无可厚非,愿意的,值得万谢。 “那这里就交给他了。”谢重锦道,“明日我们去云州。” 第45章 云州 云州。 谢重锦和陆雪朝在曲陵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云州知府早已听到消息。钦差队伍刚抵达云州境内,云州知府已率领上下跪迎,面色恭敬:“臣参见陛下, 参见皇后殿下。” 背后却透出一身冷汗。 陛下不是第一回南下, 因行宫修建在云州, 云州知府每年都要接驾。往年帝下江南, 都是带着一群妃子, 畅玩半月,于七月返程回京。云州知府很乐意接待, 每回御驾亲临前,他都有名目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问就是要倾一州之力接待圣上,不然就是对圣上大不敬。 帝王每回南下都要劳民伤财,百姓敢怒不敢言。殊不知锅都由谢重锦背了,钱财大多落进了地方知府的口袋。云州知府最期待的就是每年六月君王南下。 这哪是皇帝来了,这是财神来了。 今年云州知府本也要一如既往,可听到曲陵传来的消息, 当即吓清醒了。 陛下今年没带任何妃子, 倒把传说中那位足智多谋的皇后殿下带来了。二人一到曲陵, 就将上至知府下至知县的大小官员全彻查发落,无人生还。 这哪是财神来了, 这是死神来了。 要不是怕坐实畏罪潜逃的罪名,他简直想连夜卷财跑路。 云州知府终归是有贼心没贼胆,当下还得硬着头皮接驾。 谢重锦淡淡看着, 他不说平身,云州知府就不敢起来。 他和这知府也算老熟人了,不止今生, 加上前世,他不知见了这人多少回。 往年南下,云州知府为接待他穷奢极侈,铺张浪费,谢重锦早生厌恶,也心知这必是个贪官污吏。奈何那时受人所控,无法彻查,更无从发落。他除了在行宫中“享乐”,在早已事先清场安排好的地方“游玩”,听这家伙天花乱坠地拍马屁,不能再做别的事。他真正想看的民生,一个都看不见。 年复一年下来,谢重锦早烦透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游戏将每年南下巡游放松当做提升皇帝心情值的一项途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让谢重锦更心情不悦。 论坛里的玩家总是吐槽,皇帝永远没有开心的时候,宠幸妃子的时候不开心,品尝美食的时候不开心,出去游玩的时候不开心,只有见到陆雪朝的时候才会稍微开心一点,随后就是更深重的痛苦难过。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表现。 他自然不正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在经历他的遭遇后不郁郁寡欢。 《相见欢》究竟欢在何处,不过是将玩家的欢乐建立在皇帝的痛苦之上。 经年积攒的怨气得以宣泄,谢重锦虽面无表情,也一字未提,长久的沉默足以让云州知府胆战心惊。 提前预备好的一堆谄媚奉承之语,也一句都说不出口。 膝盖跪得发疼,云州知府眼前一黑——坏了,陛下这是给他下马威,来者不善。 此时,陆雪朝的声音宛若一道天籁拯救了他:“陛下。” 他怕他再不出声,谢重锦会当场拔剑杀人。 谢重锦早就想这么做了,宰了这狗官,让他闭上那阿谀奉承的嘴,让耳朵落个清净。 陆雪朝不想让旁人的血脏了谢重锦的手。 为这么些个鼠辈激起谢重锦的创伤记忆,太不值当。 陆雪朝声音清冽,让人的心也跟着宁静下来。谢重锦从纷乱思绪中抽回神:“平身。” 云州知府这才颤巍巍起身,还有些腿软。 “臣已在行宫设宴,为陛下皇后殿下接风洗尘。”云州知府悄悄抹了把汗,躬身道,“恭请陛下皇后殿下前往行宫。” _ 云州行宫美轮美奂,似琼楼玉宇,比起玉京皇宫也不逞多让,一看就是花了大手笔。 大概是吃了隔壁曲陵知县的教训,这回云州知府不敢太高调奢侈,命人准备的饭菜也中规中矩。 陛下查贪腐,他却大肆公款吃喝,那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云州知府候立在一旁,正要对初来江南的皇后殿下介绍云州特色菜,就被谢重锦命令包括知府在内的所有人退下。 云州知府点头哈腰:“……是。” 退下就退下吧,他也不是很敢伺候现在的陛下。 感觉和往年……有很大的不一样。 等屏退左右,陆雪朝执筷:“怎么感觉你今日格外不耐?” 在陆雪朝面前,谢重锦就没那么骇人的威严,只仍是没好气道:“你若世世年年都要瞧见他那张脸,听他溜须拍马,看他欺上瞒下,明知是条蠹虫,还不能铲除,来年继续同他虚与委蛇,难道不烦么?” 陆雪朝想了一下,顿时深表理解。 “也就这一回了。”陆雪朝宽慰道,“往后一劳永逸。” 他们既然来了,都不必等到秋后问斩,云州知府活不过这个夏天。 再黑暗的官场,在明日金光照耀之下,也将无所遁形。 “罢了,不提这些。”谢重锦轻叹,“说要带你来江南玩,这一路净是处理些糟心事,这是带你换个地方办公来了。” 清疏跟着他,总是在受苦受累。谢重锦心里总有些歉疚。 总是高强度处理公务,陆雪朝身体吃不消,必须要好好放松了。谢重锦当机立断,给两人放了假。 “这几日不想那些,我们专心游玩,就我们两个。”谢重锦难得提起兴致,“我南下许多回,云州哪里风景好我都知道。” 地方官的罪证自不必他们亲自去查,不然要钦差来干什么? 陆雪朝说:“你都对云州这么熟悉了,不会玩腻么?” 谢重锦摇头:“我来江南成千上万回,却没见过真正的江南。” 他往年出巡,走着规划好的路线,前呼后拥跟着一大群人,提前清场过后路上一个百姓的影子都看不见,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味儿。 最重要的,是陆雪朝不在身边。 他如何能玩得尽兴。 那时尽管身边跟着再多妃子,谢重锦也从不许他们近身。就是带一百个人在侧,没有陆雪朝,他都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只有寂寥落寞,感觉不到热闹。 “去哪儿玩不重要,你能陪我一起玩,才是最重要的。”谢重锦郑重道。 陆雪朝微怔。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每年花朝节,人们结伴去赏花踏青,谢重锦都会叫上他一起,年年不落。他走累了,谢重锦背也要背他去。 他以为是谢重锦爱花。每回去,谢重锦都专心赏花,并不看他。 但有一年春寒料峭,他大病初愈,不得出门吹风,让谢重锦找别人去赏花。谢重锦抛下万紫千红,来到相府,在大家都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药味弥漫的房内陪了他一天。 谢重锦还带来一束路边亲手摘来的野花,放在他的床头:“清疏,我把春天给你带来了。” 他不能出门去欣赏春天,谢重锦就把春天带给他。 春花秋月,他们都要一起共赏。 陆雪朝看着那束野花,问:“你不去看花么? 郊外姹紫嫣红开遍,是很美的春景。 “你不在,我还看什么花?”谢重锦理所当然道。 “我又不是花,我不在,你如何就不能看了?”陆雪朝问。 谢重锦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你怎么就没看明白,年年花朝,我不是专程去看花,只是专程来找你。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陪我一起。” 陆雪朝歪头:“可你也只看花不看我呀。” “……我那是假装赏花,余光偷偷看你呢。你这么好看,百花都要失色,我哪还看得上其他花?”谢重锦气愤又委屈,“你还让我去找别人玩,你也不想想,我除了你还有哪个朋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假装看不见,余光千百遍。 “不许把我推给别人,我去哪儿都只会带你,只和你玩。”谢重锦十分认真地告诉他。 陆雪朝依然不解:“可你为什么要偷偷看我呢?你可以光明正大看我啊。” 谢重锦:“……” 少年突然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他和清疏从小就认识,见过对方无数回,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敢正眼看他了呢? 那时还太懵懂,都不知道是喜欢的种子在心里悄悄发了芽。 但陆雪朝记下了这句话。谢重锦说重要的是他,出去玩只会带他。 所以后来,谢重锦被玩家操控后,每年南下带一堆妃子,独独忽略了他后,陆雪朝总是难过的。 他知道这不是谢重锦忘记了他们少时的许诺,正因如此,才更加难过。 现在谢重锦又说起这句话,一下子就和少年认真的许诺重合了。 陆雪朝张了张口,半晌,只道:“不知几岁的人了,还这么爱玩。” 算上前世记忆,他们真的活了太久太久,久到记不清年岁,心境难免多出沧桑。 轮回千万世,他们都变了很多,但…… “我也不知是几岁,也不知是不是爱玩。”谢重锦笑了笑,眉目温柔坚定一如当年,“总归我知我是爱你的。” 他之一生,如镜花水月,庄周梦蝶,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混淆了。 但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从未怀疑的一件事,是他一定爱陆雪朝。 陆雪朝捂住眼,微微笑了起来。 但眼前这个人炽热而清澈的爱意从来都没有变过。 第46章 采莲 江南处处好风光, 云州最有名的,当属荷月湖。 荷月湖名副其实,栽满荷花, 盛夏仲夜,溶溶月光洒落湖面,满目荷塘月色, 流萤飞舞, 美不胜收。 谢重锦曾无数次游览荷月湖。白日里, 湖上会有坐着乌篷船的采莲男子,模样清秀, 温婉动人。夜里他乘坐画舫,看湖上灯火与萤火相融,天上月光与星光相印,舫内琵琶男弹唱着吴侬软语的小调,舞姬跳着风情万种的舞蹈,赏美人,观美景, 谁见了都要羡慕当皇帝真好,可以这样自在逍遥。 他从不觉得自在,更不觉得逍遥。再美好的风景, 他也无心去赏。 他心知,无论是采莲人,还是歌姬舞姬,都不过是地方知府刻意安排好, 用来讨好他的手段。画舫周围的所有游船都是保护他的人手,闲杂人等早已被清场,突然冒出个姿容姣好的采莲者, 一举一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精心设计,真当他眼瞎看不出来么? 但他看出来没用,玩家大多不挑,会将采莲人或是歌姬舞姬之类的收入后宫,还会赏赐进献美人的知府。每每都令谢重锦无语至极,连带着对游荷月湖这事也充满厌烦。 但陪他一起的人是陆雪朝,那就又不一样了。 ㈧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钦差在奉命严查云州知府,云州知府在焦头烂额担心项上人头,一时无人顾及帝后行踪,都以为帝后在行宫中休息。 殊不知皇帝陛下已经带着皇后殿下偷偷跑出去玩儿了。 _ 帝王每次出巡,都要有一大堆准备工作。仪仗,随从,安保,清场……就算明着说要微服私访,暗中保护的人一个也不少。 谢重锦对这些流程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实在厌烦透顶,只想和陆雪朝真正自由地敞玩一回,不被任何人盯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也不担心有刺客。反正按照游戏设定,他勤政值没掉到60以下,永远都不会遇到刺客。 就算真遇到了,他也一定会保护好陆雪朝。 被禁锢了太久的笼中鸟,一朝重获自由,只想放飞自我。 于是在命令所有人退下,自己和皇后要休息之后,谢重锦就翻出两套黑白常服,和陆雪朝换上。 为了不被正门守卫发现,谢重锦甚至选择翻窗。 他身姿矫健,单手撑过窗台便翻了下去,像一名英姿飒爽的黑衣侠客。 陆雪朝:“……” 怀允大抵是憋疯了。 一国之君翻窗逃跑……成何体统。 可能这就是历经沧桑后的返璞归真吧。 陆雪朝站在窗前,低头看了下窗离地面的高度,大约三人高,看着就有些眼晕,他是万万跳不下去的。 跳窗这种不雅之举,也实在不是陆家嫡公子这种君子礼仪典范能做出来的举动。 谢重锦站在窗下,伸出双手,仰头笑道:“清疏跳下来,我给你接着。” 陆雪朝慢吞吞地坐上窗台,他学不来谢重锦那等敏捷矫健,连翻窗的动作都缓慢优雅。 双腿悬空在窗外,风采卓绝的白衣青年整个人坐在繁花盛放的窗台上,垂眸望着底下的黑衣青年。 谢重锦仍张着双臂:“不会摔着你的。” 学习武功那么多年,他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陆雪朝闭眼,直接跳了下去。 相识相爱那么多年,他这点儿信任还是有的。 这或许是他做的,最胆大妄为的一件事。 白衣墨发在空中短暂地轻扬,随即稳稳落进一个怀抱。 谢重锦带着笑说:“看,接住了。” 陆雪朝微微睁开眼,就看见谢重锦近在咫尺的脸庞。 谢重锦含笑道:“能让克己复礼的陆大公子为我跳窗,咱们这叫……”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陆雪朝开口:“叫过命的交情。” 谢重锦:“……” 陆雪朝真是反矫达人,谢重锦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 谢重锦抱着陆雪朝翻身上马,将面具戴上:“抱紧了。” 陆雪朝将腰间的帷帽解下来戴好,从身后揽住谢重锦的腰。 谢重锦南下那么多回,对云州的地形熟悉度仅次于玉京,轻车熟路地纵马疾驰。 一路衣裳迎风猎猎,发丝飞舞,陆雪朝埋头靠在谢重锦背后,偶尔风掀起帷帽一角,可窥见那翩若惊鸿的无双容色。 谢重锦后背宽厚伟岸,替陆雪朝尽数挡下烈风。 若有路人瞧见这一幕,怕以为是一对行走江湖的神仙眷侣仗剑走天涯,而非深宫枷锁缠身的帝后。 因为他们充满无拘无束的自由。 _ 荷月湖畔。 谢重锦翻身下马,又把陆雪朝牵了下来。 陆雪朝放眼望去,才知何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盛夏采莲时节,湖中翠绿荷叶掩映粉白荷花,泼泼洒洒,一望无际。湖上停着几叶扁舟,采莲人在其中忙碌,船上满是莲蓬。 剥莲蓬取莲子晒干,可制成许多菜肴,诸如冰糖莲子粥、银耳莲子羹之类。莲子能卖钱,年年采莲季,都有一批采莲人以此为生。 湖边停着许多乌篷船,只需花几十文便能租上一天,专供人游湖或采莲。但单纯只为游湖的人不多,过去江南富庶,游人如织,还会有外地游人前来观光。近年经济越来越萧条,游人便不多了,有闲心游览的富人都去租画舫,还能吃着糕点欣赏歌舞,不少瘦马拍卖会也是在画舫上举办。这种廉价乌篷船不上档次,选择租小船的都是迫于生计。 谢重锦坐惯了画舫,觉得小船也别有风味,特意去租了一条。 陆雪朝坐船头,谢重锦持桨,轻轻一划,船桨荡开波纹,小船就被推行前进。 层层叠叠的荷叶铺满湖面,莲花朵朵盛放,湖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鲤在荷叶底下追逐嬉戏。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日暮行至荷花深处,已不见其他采莲人的影子,四下是碧叶红花,遮天蔽日,苍青色天空中雨燕双飞,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 陆雪朝摘了帷帽,乌发散散披着,只一根素白发带松松束起,清隽温和的眉眼低垂。他跪坐在船头,微微垂首,红唇吻着莲花,袖中露着莹白手腕,纤长的手指拨弄清冽的湖水,像清艳绝伦的荷花仙玩闹人间。 淡淡荷香萦绕,这风景如诗,更衬得人眉目如画。 谢重锦突然道:“当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少时与你读《西洲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虽觉诗意如画,印象深刻,终不曾见过,方才忽然明白了。” 陆雪朝转首看他,复又垂下双眸:“我最铭记的却是那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曾无数次在梦里祈求。 南风若知我情意,请把我的梦吹到西洲……与他相聚。 唇上突然一重。 陆雪朝双眸放大,青丝散乱,被压着枕在船头,手中的莲花滑落水中,溅起的露珠打湿指尖。 谢重锦吻着他沾着荷香的唇瓣,护着他后脑不让他磕疼,与他发丝纠缠,四目相对。 眸中有爱怜,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色。 “南风知你意,此处是西洲。” 陆雪朝轻轻唤了声:“怀允……” 他们吻在乌篷船上,繁花深处。 手指攥紧船舷,喉结被舔舐过的痒意让陆雪朝脖颈后仰,染上淡淡绯色。 尽管并未有何出格之举,这种幕天席地下被这般亲吻的体验还是让人遍体升温。 陆雪朝长睫颤了颤,感觉有冰凉的雨滴打到眼睫上,瞬间降温不少。 似乎是……下雨了? 谢重锦也察觉到骤然落下的雨滴,面色一变,拉着陆雪朝进了船篷。 江南多雨,突然下雨并非稀奇事。 只希望是场小雨,船上看雨中江南,别有一番韵味。 可惜天公不作美,怕什么来什么,雨越下越大,过不了多久就转成瓢泼大雨,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风吹雨斜,船篷内也不能避免被淋湿。 乌篷船简陋,船篷前后并无遮蔽,阻挡不了大雨灌入。 陆雪朝淋了雨,很大概率会生病。 谢重锦将外袍脱下给陆雪朝披上,遗憾道:“本想带你看夜里的萤火月色,这雨来得不巧,即刻就得回去。” 他让陆雪朝在船篷内休息,自己出去冒雨撑桨。 因出来时还是艳阳天,也没带蓑衣斗笠。陆雪朝虽有帷帽,却只是遮面之用,并无遮雨之效。 陆雪朝见谢重锦衣着单薄,想要出去把外面披着的衣裳还给他。 谢重锦立即道:“你别出来。我底子好,淋场雨没什么,你着了凉是要病的。” 本来这种情况,唤声暗卫,暗卫也能轻功水上飘飞过来送伞划船。 但今日连暗卫都没带。 果然不能自由过头。谢重锦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 光考虑**,没想到天意。 两人很快上岸,马匹还在树下拴着。谢重锦这回没让陆雪朝坐自己身后抱紧自己,而是让陆雪朝坐在身前,把人紧紧护在怀里。 来时为他遮风,去时为他挡雨。 但靠人力终归无法挡下全部风雨。注意到怀里的陆雪朝衣裳都被打湿,冷得微微发抖,谢重锦心里着急。 离行宫还有一段路程,路上得找个地方避雨。 江南青砖黛瓦的屋檐,垂落密密麻麻的雨帘。 谢重锦下马,拉着陆雪朝的手,举着宽大的荷叶在雨中奔向一处屋檐。 跑出了一种江湖侠客带着大家公子雨夜私奔的感觉。 屋檐下早已站着一个避雨的男子,一身水墨色的衣裳似要融入这江南烟雨,手执一把油纸伞,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他见这浑身湿透的二人匆匆来檐下躲雨,黑衣的浑身湿透,还全力护着白衣青年,唯一遮蔽风雨的荷叶也往那人头上倾斜。 应是一对恩爱夫妻。 虽蒙面不见真容,却气质非凡,缥缈似画中仙。 谢重锦用内力将陆雪朝的湿衣裳烘干,再将自己的也烘干。 青衣男子不动声色观察着。 ……更像江湖侠客带着大家公子雨夜私奔了。 三人静立片刻,青衣男子温声道:“这雨今夜应是不会停了,两位不曾带伞,在下这有一把伞,可以赠予二位。” 谢重锦和陆雪朝这才看向他。 陆雪朝开口:“多谢。不过阁下也只有一把伞,把伞给了我们,你如何避雨呢?” 更奇怪的是,他既然有伞,还在这避什么雨,直接走不就成了? 青衣男子道:“我家夫君会让马车来接我,我正在此候车。” 谢重锦:“……” 他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第47章 浴池 知道青衣男子有马车来接, 谢重锦道谢后就收了伞,和陆雪朝一起火速返回行宫。 再在外头待下去,陆雪朝就快冻死了。 目送两人相携离去, 青衣男子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辆马车才映入眼帘。 车帘掀开,一名俊朗的锦衣少年道:“云遥快上来。”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 上了马车。 “我就知道燕子低飞要下雨,出门前特意让你带了把伞。”锦衣少年絮絮叨叨, “只是没想到雨下得这样大,我不放心,就来接你了, 你没淋湿罢?” 云遥道:“阿旭都让我带了伞, 又怎会淋湿。” 江锦旭疑惑道:“诶,伞呢?” 云遥温声道:“方才遇到一对没带伞的路人, 知道你会来,就将伞赠予了他们。” “你怎知我会来?”江锦旭担忧道, “你心肠这么好,万一我不来, 你不就成落汤鸡了吗?” 云遥含笑:“阿旭这不是来了?” 他温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明:“我瞧那二人虽形容狼狈, 一身气度不凡,非富即贵, 若能以一伞结下善缘,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江锦旭扶额:“江南谁能富得过咱们家?爹是让你帮忙打理江家产业, 你也不至于尽心尽力至此, 路上遇见个路人都要抓来当客源……” 云遥温柔道:“我没有嫁妆, 只能为你尽心尽力些, 才不负聘礼。” 江锦旭脸微红。 众所周知, 云州最美丽动人、羸弱文雅的瘦马云遥,去岁在拍卖会上以两千金的天价,被年逾五十的江南首富江岳拍下。 当时还引起了一阵轰动。 江岳与其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夫人一直无子也不纳妾,至三十五岁才得一子,夫人因此难产去世。江岳悲痛欲绝,此后也未再续娶,对独子爱如珍宝。江南富商热衷的瘦马拍卖会,他也从不参与。 深情了半辈子,年过半百之际,突然一掷千金买了个瘦马,说不上身败名裂,只能感叹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十五岁的小少爷不能接受一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瘦马成为自己后爹,哪怕是当妾也怪怪的。气势汹汹地想去看看这个能蛊惑住自己爹的妖艳贱货长什么样,没想到看到一名光风霁月、清雅如玉的温柔少年。 他正和自己爹在房中谈话。 小少爷在门外偷听,发现这出尘脱俗的少年张口闭口全是钱,但不是怎么挖他们江家的钱,而是怎么帮江家赚钱。 原来是江岳对江锦旭溺爱太过,把他养得天真无邪,生意场黑暗,同行竞争激烈,手段层出不穷,不是江锦旭能够应付的。江岳年纪已大,担心自己去后儿子守不住家业,要被周围一群豺狼虎豹生吞活剥,偶然之下看到云遥的经商才能,起了惜才之心,才千金买下,悉心培养,让他代为打理江家产业,并没有娶妻纳妾的心思。 江锦旭心知自己误会,羞愧难当,对云遥好感倍增。 江岳行商一生,慧眼识人,看出云遥不是会谋夺家产的小人,对云遥很推心置腹。后来江锦旭和云遥一来二去看对了眼,也不计较云遥的瘦马出身,重金办了婚礼,让云遥成为江家少夫人。 至于云遥是个寻欢,江小少爷是个承欢这种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_ 行宫。 谢重锦命人去熬碗姜汤,抱着陆雪朝直奔云清池。 云清宫是行宫中专供帝王沐浴的地方,浴池引的是温泉活水,砖石铺的是羊脂白玉,水上洒的是茉莉花瓣,宽阔舒适,极尽奢华。 跟一路风餐露宿的浴桶相比,这里就是天堂。 谢重锦解了陆雪朝的湿衣裳,抱着他下了水。虽说已用内力烘干,终究跟完全没被淋过的不一样,穿在身上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陆雪朝面色是胭脂红,不知是雨淋的还是热气熏的。谢重锦伸手探了探陆雪朝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正要帮陆雪朝沐浴,陆雪朝忽然揪上他的衣领,轻声问:“怎么单解我的,不解你的?” 谢重锦自责:“等你沐浴完我再洗,今日让你淋了雨,是我的不是。” 陆雪朝扯开他衣襟:“一起罢,你淋得更多,不能仗着身子好就胡来。” 谢重锦一顿,陆雪朝已熟练地将他上衣解完了,只是解到下裤时,突然手一顿,面色更红。 谢重锦无奈轻笑:“还要一起洗么?” 水中肌肤相贴,温香软玉在怀,陆雪朝身上是被花瓣熏染的茉莉清香,他不是柳下惠,至少对陆雪朝绝对不是柳下惠。 很难无动于衷。 陆雪朝抿唇垂首,烟视媚行的羞赧模样极为可爱。谢重锦以为他要退却,不想陆雪朝只迟疑一瞬,就又坚定地解下去。 “又不是没见过。” 谢重锦轻嘶一声,音色都颇撩人:“……清疏。” 这是在考验他呢。 “这会儿同我装什么君子。”陆雪朝抬眸,“你敢说若没有那场雨,你在船上没那心思?” 他能感受到在船上谢重锦是情动了的。 他也有些意乱情迷,枕在船头被轻咬住喉结,竟也没有阻止。 没那场雨,或许他真就顺水推舟,和谢重锦幕天席地胡作非为了。 ……太荒唐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孟浪到这地步。 可能是荒唐得上天都看不下去了,才派了场雨来阻止。 谢重锦笑说:“我不敢。” 他不敢说他没心思。 没那场雨,他一定会忍不住付诸于行动。 陆雪朝说,南方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知道,所以他情不自禁想在西州,和陆雪朝拥有一场真正自由的、不受任何操控的、遵从本心的纠缠。 陆雪朝是这样诱人,轻而易举勾起他所有的绮念,是掌控他爱意和欲念的神明。 他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 但雨落下来的时候,谢重锦还是瞬间收回所有**,本该解了陆雪朝的衣裳,最终却将自己的衣裳披到陆雪朝身上。 陆雪朝勾住他脖颈,潋滟的水润双眸直勾勾望着他:“现在也可以。” 仔细想想,他们这一世三年不曾相见,觉醒后又忙于政务,鲜少有肌肤之亲。这半月舟车劳顿,谢重锦心疼他疲累,更不曾折腾。 清心寡欲,像个和尚。 难得今日起了心思,有了地利人和,还天不遂人愿,赶上那阵不解风情的雨。 ……想想也挺惨的。 陆雪朝心知谢重锦不是没有欲念,只是为他忍下了所有欲念。 就像所有前世,谢重锦日夜忍受欲火焚身之苦,都不曾背叛他。 从前是没办法,如今两人在一块儿,没道理谢重锦还要忍。 何况…… 陆雪朝并不耻于承认,他自己也是有需求的。 陆雪朝外表是难以采摘的高岭之花,内里是高不可攀的高岭本身,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也会有沉湎于**的时候。但这么多个世界过下来,早被谢重锦按在神坛上,尝尽了花朵芬芳,看惯了高岭折腰。 他对旁人依然冷淡、神圣、懒倦,唯独对谢重锦是例外。 谢重锦看他片刻,把陆雪朝的手放了下去:“不可以。” 陆雪朝:“……?” 谢重锦认认真真道:“本就淋了雨,现在没病,再折腾真病了怎么办?今夜好好休息,我不碰你。” 他可以因为爱意而掌控自己的欲念。 陆雪朝:“……” 他看到谢重锦语气里的郑重与眼底的珍爱,却并不为此感到甜蜜。 陆雪朝觉得自己在谢重锦眼里,好像真是个易碎的瓷娃娃。走几步路会累得喘气,淋几滴雨会一病不起。 虽然曾经确实是这样,大概是小时候弱不禁风给人的印象太深,但多年精心调养下来,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药灌下去,他现在的身子骨至多是不能飞檐走壁,也跟常人差不多康健,不至于动辄就生病。那些以为他不堪一击、弱不胜衣的错觉,某种程度上是杞人忧天、无病呻吟。 谢重锦过于忧心,大抵是保护欲作祟,无限放大了陆雪朝的脆弱易碎,事无巨细地照顾他。 陆雪朝知道谢重锦爱他,这爱意本是一个少年最纯粹热忱的真心,因前世种种原因,又掺杂了病态的保护欲。与起说是怕他生病,不如说谢重锦才是生病的那个。 失而复得后过于小心翼翼的珍重,过于克制而谨慎的爱,对谢重锦的精神其实是一种负担。一旦陆雪朝出任何意外,谢重锦都会瞬间崩溃。 谢重锦可以保护他,但不能这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保护他。 陆雪朝不希望谢重锦对他的爱,会伤害到谢重锦自身。 他也爱谢重锦,他不喜欢这样,不会觉得享受。 陆雪朝说:“不会生病的,我没那么……娇弱。” 谢重锦依然坚决:“清疏,听话。” 陆雪朝:“如果我不想听呢?” 谢重锦还想拒绝,陆雪朝轻轻靠在他胸膛上,环住他的腰,似乎生了气:“我可不是为了你。” “是我想要。” “你这有头无尾的闹得我难受,还让我好好休息,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雪朝语气无辜而控诉,仿佛在责怪今日明明是他先挑起的火,却不负责扑灭,害他现在这样难受。 谢重锦:“……” 他不想的。 可是清疏主动,还说他难受。 这让他怎么舍得拒绝。 第48章 江家 明媚日光透过窗, 谢重锦睁开眼,一眼就看到怀里青年安静的睡颜,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清艳又妩媚。 谢重锦伸手, 将陆雪朝脸庞上的青丝拨弄下来。 手指擦过脸庞的痒意让陆雪朝拢了拢眉, 随即也醒了过来。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光, 立即坐起身:“这都几时了。城东不是在发放赈灾粮食?我还想去看一看……” 说着就要下床穿衣。 青丝垂落,掩住雪白后颈上绯红的吻痕。 谢重锦按住他:“有钦差盯着,粮食定会一分不少地发下去,那些个贪官污吏这节骨眼敢动什么手脚?倒是你, 醒来就想着这些,可还有力气走动?” 陆雪朝看他, 音色冷冽, 说的话却叫人面红耳赤:“怎么就没力气了?我是什么白骨精不成,被你撞一撞,骨头就散架了?” 谢重锦:“……” 昨夜谢重锦到底是被陆雪朝给勾上了床榻。 但还是顾及着陆雪朝身子, 没在浴池里就为非作歹,怕人着凉, 最后抱去榻上, 也没敢把东西弄进里面。 陆雪朝不是白骨精, 一身皮肉却是真能蛊惑人的妖精,勾得人能理智全无。谢重锦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考虑到陆雪朝身体, 可以说是相当克制了。 陆雪朝继续穿衣,将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垂落的睫羽纤长,侧脸完美无瑕,夏日轻薄的衣裳勾勒出纤瘦的腰身,瞧着更显羸弱。 谢重锦低声:“可不就是怕你散架么……” 谁看了不想保护呢。 他注视着陆雪朝更衣, 清冷禁欲的白衣,但他知道白衣下有多少他留下的痕迹。 想着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是自己的妻子,心里又有种毛头小子似的兴奋。 哪怕经历再多轮回岁月,成为携手一生后的老夫老妻,谢重锦看着陆雪朝,永远能激起年少初恋、情窦初开时的炽热爱意。无论怎样被时间消磨,都永不褪色。 他不再少年,但他永远像个少年一样爱他。 陆雪朝抬眼:“你起不起?不起我一个人去城东了。” 谢重锦连忙抓起衣服:“起起起。” _ 城东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等着领救济粮的百姓,看上去一眼望不到头。 放眼望去,灾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麻木已久的眼神因钦差队伍的到来,透出一点光亮。 朝廷拨款三百万白银赈灾,同时开仓放粮,严查地方官员,建设水利工程。水灾过后疫病流行,百姓无钱医治,赈灾队伍中还随行几名太医,在城门口义诊。 种种举措实施下来,使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勉强有了希望。 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心贪欲,君王无道,朝廷不作为。游戏设定很荒唐,某些方面又很现实,比如地方赈灾不力,民心下降,长此以往会有暴民起义,诛杀君王。国家动荡覆亡,除了敌国外患,内忧才是根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视众生为蝼蚁,千里之堤,亦能溃于蚁穴。 所以民生是头等大事。 陆雪朝和谢重锦站在人后,忽然闻到一阵食物香气,是从破庙里传出来的。 有人在此野炊? 城东有间破庙,原先供奉的是龙王,水灾时被大水淹了,是真——大水淹了龙王庙。 此后破庙无人修葺,没了香火,逐渐就成了一帮乞丐的栖身之所。 这鸡肉香味儿和普通的炒鸡肉不太一样,陆雪朝起了兴趣,循着味道而去,就见破庙里,一群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围在一起生火,火上架着一块泥巴,香味就是从泥巴里传出来的。 几个乞丐边吸溜口水,边笑骂道:“大黄,你又去偷鸡摸狗了!” “什么偷鸡摸狗,咱这叫劫富济贫!除了江大善人,那些个奸商有哪个不黑心的?偷只鸡怎么了?偷来还造福大家呢!” 几个乞丐也是起哄,没有真责怪的。都要饿死了,谁还讲究道德高尚,不偷不抢? 只见他们把泥巴拿下来剥开,里头露出一只熟透的烤鸡,撕开皮肉,外焦里嫩。乞丐们垂涎三尺,迅速把整只鸡瓜分了,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一名乞丐不经意抬眼望向门口,忽然呆呆道:“有,有人。” 其他乞丐闻言直直抬头,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只见一名白衣公子踏入庙里,长身鹤立,风流跌宕,帷帽垂落的纱帘掩住容色,无需一睹真容,便能感觉出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乞丐们下意识看了看庙里的龙王像,心想莫不是龙王显灵了? 这白衣公子,瞧着不似凡人…… 陆雪朝有礼地开口:“在下是被庙中香气引来。” 连嗓音都好听得宛如仙音,也并不因面对的是一群乞丐,就透露出高人一等的倨傲。 一名乞丐立刻掰了一块鸡腿肉,殷勤地抬起手递上前:“给……给。” 食物对他们是很珍贵的东西,随意分给旁人是要被其他人打的,可当下没人提出异议。 陆雪朝美的不是皮,是骨。他的美色惑人,哪怕不露脸,一身风骨,也足以叫人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 陆雪朝没有去接,他锦衣玉食,何必去分乞丐的鸡。 乞丐有些局促,美人看着就是肤白貌美不染纤尘,自己手太黑太脏,握过的东西哪里配得上他。 “这菜可有名字?在下可以询问一下做法吗?”陆雪朝依旧温声细语,彬彬有礼。 他要做饭,自有最齐全的厨房炊具供他使用,乞丐们没有厨具,却能将鸡做得这样美味。这又是陆雪朝不曾见过的法子。 美人问话,乞丐们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得了鸡,苦于没有炊具拔毛做熟,虽是乞丐,也没重口到茹毛饮血的地步,就想了个法子——把整只鸡裹上黄泥架在火上烤,等泥干了一剥,不仅鸡毛自动脱落,里头的鸡肉也熟了。 “这鸡没什么名字,就是咱们兄弟几个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咱们吃了,就是叫花鸡。”乞丐乐呵呵道,“但若您吃了,就叫富贵鸡。” 陆雪朝若有所思:“多谢。” 他留下一枚金子,随即转身离开。 几个乞丐一愣,目送他离开,才争先恐后地爬向那枚金子,其中一个抢到后放嘴里咬了口:“是真的!” “这是真遇上贵人了!” …… 陆雪朝出了庙,谢重锦就在外头等。 谢重锦道:“问到了?” 陆雪朝颔首。 陆雪朝不许谢重锦跟着进庙。不过是去询问鸡的做法,陆雪朝气质较为亲和,轻易就能问出来。谢重锦自带帝王的威严压迫感,怕是会吓到那几个乞丐。 谢重锦失笑:“真是大厨,闻见味儿就跑去问做法……” “回去让厨房准备一只鸡。”陆雪朝道,“我想到新菜式了。” 上回花满楼吃过普通鸡肉,陆雪朝就在想新的鸡肉做法,这几名乞丐给了他灵感。 谢重锦:“才出来半日,这便回去了?” 陆雪朝摇头。 当下暂时是不会回行宫,去过了城东,陆雪朝还想去城西看一看。 _ 本以为百姓都去城东领救济粮,其余地方必然冷落。出乎意料的是,城西的人也不少。 且照旧排着长队。 陆雪朝和谢重锦相视一眼。他们记得并没有在城西设立赈灾点。 走近了,就听见队伍中几个百姓的议论。 “今天人怎么少这么多?” “你消息也太落后了,朝廷这两日过来赈灾,大家都跑去城东领粮了。我也跑去领,拿了牌子,队伍太长排不上才来这边。” “我知道钦差来了,可往年赈灾的不都是做做样子,就发一碗米汤么……还不如江大善人给的多。”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今年可不一样,听说是圣上亲自来监察,我隔壁邻居昨日跑去,领回来两袋大米,两袋面粉,还有一吊钱……” “嘶,这么多?那我也赶紧去!” …… 施粥处,小厮见着比往日短了许多的队伍,也发出同样的感慨:“少夫人,今日人少了好多。” 昨日百姓大多还没得到消息,依然来城西领粥,今天大多数都知道朝廷在城东赈灾,给的还颇为丰厚,一股脑儿地都跑去城东了。 云遥道:“这不是好事么?只靠民间力量,终归是杯水车薪,朝廷来赈灾,才是真的有希望。” 虽说无奸不商,江岳却是难得的良心商人,和夫人一起白手起家辛苦半辈子,靠诚信为本,做出好口碑,加上医药方面的垄断,才成了江南首富。闹水患别的富商趁机提升粮价大发国难财时,江家反而降粮价让人能吃上饭,降布价让人得以御寒,药堂的药也仅卖个成本价,还开棚施粥,救济百姓,被称为江大善人。 也是因此,云遥最初才心甘情愿替江家办事。 真接管了江家财政,云遥才发现江家的情况不容乐观。江家富时是真的富,但近年几乎是散尽家财做慈善,各个产业也入不敷出,经营的酒楼也濒临倒闭,唯一赚钱的还是医药业,再厚的家底也支撑不起这样消耗。 云遥询问过江岳的意见,江岳表示他已留了足够江锦旭一生衣食无忧的财产,其余都投入慈善事业。 问原因,便是希望积德行善,为夫人来生祈福,也为自己害死夫人的行为赎罪。 长黎有生子药,但吃下去仅是让男子拥有和女子一样的怀孕体质,并不是吃了就能立马怀上。女子尚且有难以受孕的,男子自然也是,江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江岳对子嗣并不看重,江夫人却很想要个孩子,因此江岳苦心研制出能提高男子受孕率的药,这直接奠定了江家医药业龙头和江南首富的地位,连玉京贵族都会选择一掷千金来求药。 江岳此生最后悔的,却也是研发了这种药。 他让夫人怀了孕,可长黎男子死在产房的概率太大了,何况夫人还是那样危险的高龄产夫。 他还没有能力研发出减少分娩死亡率的药。 更让他忧心的,是江锦旭继承了夫人的体质。 因此江锦旭与云遥成亲之时,江岳让云遥发誓,不得让江锦旭服用生子药,不愿让独子重蹈覆辙。 云遥答应了。 话说回来,朝廷下来赈灾,也算解了江家燃眉之急。 否则云遥再精明的头脑,也救不回家底掏空的江家。 云遥舀起一碗粥,盛给眼前排队的百姓,百姓道谢后离去。 他正要盛下一碗,就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三人皆是一顿。 没想到这么巧,本以为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今日就又见面了。 第49章 麻药 云遥含笑道:“在下云遥, 与二位倒是有缘。” 昨夜萍水相逢,并未互通姓名,今日再见, 就不免做翻自我介绍了。 谢重锦道:“谢怀允。” “陆清疏。” 云遥莞尔:“淑人君子, 怀允不忘。风姿卓绝,清明疏朗。好名字。” 寥寥数语, 足见其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云遥一自报姓名,陆雪朝和谢重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们来江南并不纯粹是为了游玩,当地官商一举一动, 事无巨细, 都有人暗中观察,将情报告知帝后。 江家身为江南首富, 资料自然早已被递到谢重锦面前, 其中也包括江岳一掷千金,买下一名云州瘦马的风流韵事。 但此后这瘦马并未被纳为江岳妾室, 反倒成了江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一时成为奇谈。 那名瘦马就叫云遥。 为了让瘦马拍出个好价钱,人牙子向来不吝啬花功夫培养他们。诗书、管账、刺绣、烹饪……都会一一教授。虽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讨好买主, 不可否认这些瘦马个个都是身怀技艺的人才。 云遥身为最出名的云州瘦马, 自是样样精通,尤其是理财经营方面,堪称天赋卓绝。成为江家少夫人后, 几乎已经代替江岳, 接管了江家大小产业, 支撑着因为慈善而日渐亏空的江家维持表面运转,还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力属实一流。 这不就是第二个柳雁声么? 上一个能维持后宫运转的柳贵妃, 已经被丢去户部管国家财政了。 谢重锦看云遥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即将为自己效力的打工人。 云遥:“……” 为何突然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既然连这种风月之事都会汇报上来,那江家一心做慈善,实际情况已入不敷出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谢重锦。 此回南下,除了斩杀贪官,还得整顿发国难财、逃税漏税的无良奸商。该罚的罚,该赏的也要赏,江家显然是要赏的那个。 原先见城西有人开棚施粥,排队的百姓口中说着什么江大善人,谢重锦和陆雪朝就猜到是江家所为。再见到云遥,就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正是江家少夫人。 云遥开口,不过是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花满楼先前在玉京名声大噪,凭一道松鼠鳜鱼名扬天下,江南也有所耳闻。陆雪朝想把分楼开在江南,但一来他们在江南没有根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背景再大也很难迅速立足。二来没有合适的人手可以打理。 这时候得知江家内部亏空,云遥表面不显,实际也为此犯愁,简直是瞌睡遇到枕头——正是时候。 就算没有这两次偶遇,他们原本也是打算联系江家谈合作的。 发展酒楼还是其次。主要是陆雪朝想进军医药业,医药与酒楼不同。新菜可以随意品尝,新药没人敢乱吃,谁知道会不会吃死人?江家是医药界龙头,人们对江燕药堂的招牌有天然信赖,达成合作会方便很多。 对方的品行,也是个可以信赖的生意合作伙伴。 _ 二人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一人急匆匆跑来,对着云遥就跪下求道:“云公子,求求您救救我弟弟,他修房瓦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大夫说伤得太重,可能医不好了……我弟弟才十六岁,他不能就这么落下残疾啊!” 云遥眉头一皱,去扶他起来:“带我去看看,但我未必帮得上忙。” 随即又对陆雪朝和谢重锦抱歉道:“失陪。” 他嫁进江家后,既然要管事,就不能对主要产业一窍不通,为此了粗学了一些医术,仅限于治个风寒,看个皮外伤,施粥之余会在药堂义诊。 正经大夫都说没办法的,找他也没用。对方也是病急乱投医,下意识就来找他帮忙。 他去了,至多是帮忙请个更好的大夫。 陆雪朝说:“我也去看看,或许在下能帮上忙。” 云遥惊讶:“公子懂医术?” 陆雪朝:“略懂一二。” 云遥不抱什么希望。 谢重锦心道,清疏的略懂一二,怕是胜过世上无数专家了…… 几人很快赶到医馆。一群人围着,中间地上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大夫正上手摸骨,稍微触碰一下,少年就疼得浑身冒汗,嚎啕大哭:“疼,疼!别碰!” 云遥一看便知,这不是自己那点粗浅医术能治好的。 大夫摇头叹息:“伤得太重了,老夫医术不精,无能为力,不如抬去城东,那都是宫里的御医,或许还有办法。” 宫里的御医最近在城东义诊,在那之前,给城里百姓看诊的都是医馆里的民间大夫。这家医馆就开在江燕药堂旁边,看病抓药正好方便。 伤者哥哥绝望的眼神又透出一点希望:“对,对……朝廷的御医来了,他们一定有办法。有没有板车?先把我弟弟送去城东!” 城西和城东距离不算近,伤者不宜再动弹,这才就近来了城西医馆。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去城东了。 人群手忙脚乱地找板车,忽然走出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公子,声音如清风明月般疏朗:“我试试罢。” 少年是严重骨折,需要接骨治疗,宫里的太医自然有办法,但真到那时候,疼也该疼死了。 当下的医疗水平,是没有可以止疼的法子的。无论正骨缝合还是剖腹生子,都需要活生生忍着疼痛。如果是医术不精的,落下终生残疾或死在产房再正常不过。就算去请了太医,能够接上骨头,也免不了痛入骨髓的过程。 他手里有止疼药的法子,少年能不遭罪就不遭罪。何况他也打算涉猎医药,这不失为一个宣传机会。 众人齐齐一愣。 大夫是越老越吃香,需要看资历的,越是年纪一大把,越叫人信服。这一看就很年轻的公子,却敢接老中医都说无能为力的活,任谁都会觉得其是大言不惭。 但许是那人气质太绝佳,音色太悦耳,一时无人质疑,还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谢重锦:“……” 清疏又开始蛊人了。 陆雪朝问:“云公子,可否借你家药堂一用?” 云遥一顿,倒不意外对方知道江燕药堂是他家产业,这在云州人尽皆知。 他颔首:“陆公子随便取用。” 于是陆雪朝进了药堂,抓了些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菖蒲等药材,煎汤熬药。 熬药需要时辰,过程其实有些枯燥。但大家都好奇他究竟要怎么治,且这白衣公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忙碌的样子也美如画,很赏心悦目,因此不但没有人离开,看热闹的人还越来越多。 只有伤者哥哥看着自家弟弟痛苦□□,无心欣赏美人,愈发心焦。 陆雪朝煎完药,递给伤者哥哥:“喂他服下。” 伤者哥哥犹疑道:“这便好了吗?” 一旁的老大夫看不下去:“你这年轻人,可别庸医杀人,他这是外伤,哪有喝副药就能痊愈的?” 陆雪朝:“自然没好。” 这药只是止疼,之后才能手术。 少年被哥哥喂着服了药,陆雪朝蹲下身,准备为他接骨。 没等他碰到,少年已经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不要碰!疼疼疼疼疼!!!” 先前那大夫在他伤腿上摸来摸去,着实给少年疼出了心理阴影,他摔那一下都没那么疼。 陆雪朝温声道:“我还没碰。” 少年:“……” 他声音好好听诶。 陆雪朝趁少年发呆之际,快狠准地正骨,敷药,固定,一气呵成。 围观人群不忍地捂上眼睛,看着都疼。 少年下意识就想喊疼,结果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能是这个白衣哥哥声音太温柔了,他竟然都感觉不到疼。 ……不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伤者哥哥眼睛都红了,心疼弟弟受这么大的罪。 少年道:“哥哥别哭,我不疼的。” 哥哥更想哭了:“你不用安慰哥哥,疼就喊出来。” 少年挠挠头:“……可是,真的不疼啊。” 哥哥一脸狐疑。 他知道自家弟弟不是能忍痛的,刚才一直在惨叫,可自从服下那碗药后,倒是真的停止鬼哭狼嚎,神色也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围观人群也觉得奇怪。 陆雪朝道:“方才给他服的那碗药是止疼用的,他现在感觉不到,之后药效过了,会有点疼痛。骨头已接好了,之后注意敷药按摩,就可恢复如常,我将方子写给你们……” 哥哥一愣,本以为弟弟要终生残疾,天都要塌下来,没想到转眼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激动地又跪下来:“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这个,诊金——” 陆雪朝说:“不必。” 围观人群纷纷喝彩,这是遇上人美心善的大好人了。 老大夫看到陆雪朝开的方子,确实是治骨伤的,但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 “你是如何能让那小儿感觉不到疼痛的?”大夫一把年纪,此刻眼里的求知欲就和小孩一样旺盛,“老夫行医一生,想免病人苦痛,却不知竟真有这种法子……” 云遥也神色一凝。 能止疼的药,谁都想要,可此前从未有人能做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等闲外伤不提,就说大多数承欢都要挨上的那一刀,都不知有多少人活活疼死在产房。 长黎地广人稀,人少的原因除了生子太疼,很多人不愿意生,还有就是愿意却在生产时死亡的人太多了。 生剖一刀却无止疼之法,很多人会疼得剧烈挣扎,剖腹缝合时任何意外都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何况是那样大幅度的挣扎。 要是世上真有止疼之药,别说江南首富,长黎首富,这四国首富都做得。女子生产,也是要鬼门关走过一遭。就算是男人和寻欢,谁没个跌打损伤的时候,谁愿意忍受疼痛。 他原觉得这两位是江湖侠客和大家公子,如今看来,竟是侠客和神医的组合了…… “陆公子,那是什么药?”云遥好奇道。 这药若能问世,带来的何止万贯家财。他心知这是人家秘方,倒也没有期望对方就此告知,却也真心希望此药能推广开来,造福万民。 “我研制的止疼药,暂且没有命名。”陆雪朝思忖道,“原理是麻痹人的感官,使人感受不到疼痛,若要命名,便叫……麻沸散罢。” 困境造就人才,若不是那场无尽轮回中受到的死亡折磨,陆雪朝都不会发现自己还有医学天赋。 后人不会知道那位青史留名的,被誉为救苦救难、造福苍生、神圣慈悲、全才全能的陆雪朝,起初仅仅是因为太怕疼。 所以发明了止疼药。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创造麻沸散的是华佗。 第50章 俗世 云遥目光中全是惊叹。 尽管早有猜测, 真当确认这种旷世神药,是眼前这名年轻公子的发明,仍不由肃然起敬。 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光凭此举, 便足以载入青史。 饶是再沉稳,云遥此刻内心都感到激动难以平静。此药一出,可免天下多少苦痛。 “陆神医。”云遥自觉改了称呼, 语气比之前更尊重。 陆雪朝道:“陆某并非医者, 云公子无需这样称呼。” 严格来说,陆雪朝是个政治家。他曾是东宫谋士,今又为当朝皇后, 日常工作是理朝参政。再加上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又能称得上是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棋圣、音乐家。若无系统玩家迫害, 他会名垂千古, 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画作, 创造供无数后人临摹学习的“飞雪体”书法,设下无人可解的珍珑棋局, 创作过名扬天下的曲谱。若非如此,又怎配得上游戏系统给出的一句“多智近妖”的评价。 至于经商、医学等方面, 至多算是发展副业。 只是一不小心就做成了天下第一。 就如他从小就坚定贯彻的信仰——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最好的。 种种成就载入史书, 满满两大页都写不下。 而当下,这样的人物, 就站在云遥面前。 尽管云遥并不知陆雪朝其他领域的成就, 也很难不敬佩。 听了陆雪朝的自谦,只觉得嘴角一抽,更受打击。 一旁的老大夫吹胡子瞪眼, 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不是医者,却攻克了天下医者都不曾攻克的难题,还是这等年纪轻轻,这叫他这种老家伙情何以堪? 云遥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陆公子可想过,让麻沸散问世?” 陆雪朝颔首:“正有此意。造福我一人,不如造福天下人。只是在下一介散客,并无门道出售……” 长黎对医药行业管制严格,开药堂要营业执照,新药上市也要经过层层审查登记。当然这都不是事,谢重锦一声令下,这些手续都能立马办好。但他们暂时不想暴露这些产业与皇室的关系。 陆雪朝野心不小,不只是想在长黎境内发展,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他国经济。这就不能明面上与皇室牵扯,引起他国戒心。 借用民间原有的势力,是最好的隐藏方法。 云遥立刻道:“江燕药堂愿意代为售卖。” 他怕自己唐突,又补充道:“在下知道麻沸散珍贵万分,若陆公子愿意让江燕药堂制作售卖,麻沸散所得利润一九分,江家一,公子九,且江燕药堂全部所得利润,皆分陆公子三成。陆公子不愿给秘方也无妨,只要提供货源,售卖后照旧一九分成,只是少了江燕药堂三分利。” 这几乎是只收个代售费了。 云遥说的很明白。只要是麻沸散所得收益,陆雪朝都能拿到九成,江家得一成。以陆雪朝个人之力,无法制作太多麻沸散,麻沸散一问世,必将供不应求,若将配方交给江燕药堂,江燕药堂有成熟的制药链,能够批量生产,产生更多利益,无论陆雪朝还是江家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达成双赢局面。这配方,江家愿意用整个江燕药堂的三分利来换,相当于让陆雪朝用一纸配方入了股。 闹灾前,江南是玉京城外,整个长黎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江南首富的含金量不言而喻。江燕药堂是江家核心产业,可以说,在医药业江家不仅是江南三地的龙头,更是整个长黎的龙头。只是其他行业不如王家发展得好,所以论综合财力,王家是长黎首富。 就算其他行业都亏空,药堂仍是江家最大的收益来源,它的三分利,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么重大的事,云遥本该和江岳好好商议,但当下他只想开出最好的条件得到这个合作机会。他有预感,这是能帮助江家走出当前困境的翻身机会。就是江岳在场,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下看来,做这个交易似乎是江家很亏,但长远来看,江家所得会难以想象,甚至超过曾经巅峰辉煌的时刻。 陆雪朝只道:“陆某需要考虑,今日天色已晚,便先行告辞了。” 为那少年做了场手术,不觉已暮色四合。 云遥心知这等大事急不得:“那等陆公子考虑好,可以来江府一叙,这是云某的名贴。” 陆雪朝收下名贴,略一颔首。 随即转首对谢重锦道:“走罢,该回去了。” _ 马车上。 谢重锦看着陆雪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雪朝被他看了好几眼,每每望过去等他说话,谢重锦却又低下头不言语。 终是陆雪朝忍不住先开了口:“想说什么就说吧。” 谢重锦张了张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来是想夸陆雪朝太聪明,医术这样好的。 谢重锦知道陆雪朝会医术,这是陆雪朝觉醒后就告诉过他的,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 前世陆雪朝在深宫,没什么机会行医救人,这些知识不过是让他在后宫出现各种下药毒害案时,可以更好地提防和查明凶手。最大的作用,是他可以在预感到自己将死之际,服下麻沸散,让自己免受痛苦。 谢重锦那时被控制,甚至不知道陆雪朝还掌握了这项技能。陆雪朝并不是自幼学医,纯粹是被逼得无所不能。 今日真正见到陆雪朝行医救人,谢重锦才真有了实感——他们从小都在一起学习,对方会什么,不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一别经年,清疏真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努力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麻沸散意味着什么,那是个能改变后世的伟大发明,由他的清疏创造。 他该为此惊艳,为此骄傲,可想到陆雪朝创造出麻沸散的原因,他又忍不住为此痛苦。 这是他无论想起多少次,心里都过不去的坎。 他没有再为此开口道歉,因为清疏不喜欢听,歉意老生常谈,听多了也会厌烦。 所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好,知道我不爱听,学会闭嘴了。”陆雪朝笑了声。 谢重锦:“……” 就算他不说话,清疏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陆雪朝说,“你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上天要激发我的潜能,才给我设下重重考验?你看,我确实会了很多从前不会的,能够帮到很多原本帮不到的……” 这着实是苦中作乐,陆雪朝潜台词是告诉谢重锦——要错也是上天的错,与你无关。 谢重锦垂眸:“上天若是这样的上天,我便不愿做天子。” “怀允,你抛不下你的责任,也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陆雪朝语气温和又平静,“你从小就想做个好皇帝,守国门,死社稷,无愧江山百姓。你若能抛下,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你了。” 谢重锦的痛苦,一半来自于他对陆雪朝的辜负,一半来自于他对天下人的愧疚。他但凡真正冷血自私一点,都不会这样痛苦。 因为曾赤忱热爱,所以才悲观厌世。 “不做天子。”谢重锦抬眼,凤目凌厉,将曾被天意玩弄的痛苦都化作勇往无前的坚定,“要做人皇。” 天子受命于天,人皇与天齐平。 陆雪朝笑着鼓掌:“好厉害啊,人皇陛下。” 谢重锦:“……” 突然气势乍泄,还有些脸红。 他是真的这么想,可清疏这么一笑,他又觉得自己很幼稚了。 陆雪朝又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谢重锦道:“太张狂了么?” 被天意玩弄至此,很难再让他有什么尊敬。 陆雪朝摇头。 “人皇与天齐平,你应该与我齐平。” “我们可以一起……凌驾于天。” _ 行宫。 陆雪朝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让人去准备一只新鲜的活鸡,还有黄泥、荷叶等食材。 谢重锦也自告奋勇来帮忙。 陆雪朝优雅地戴上手套:“你又来帮什么忙?又来喝醋?” 这是讽刺他上回进厨房帮忙,除了吃醋,一无是处。 谢重锦证明自己的用处:“我来帮你杀鸡。” 往日在宫里,陆雪朝所用的食材都是准备齐全的,杀鸡杀鸭这种事自有御厨来做。眼下陆雪朝没叫旁人帮忙,谢重锦怕陆雪朝处理不了活鸡。 “毕竟你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被鸡啄伤了手……” 话音未落,陆雪朝就提起扑腾着翅膀拼命挣扎的鸡,干脆狠绝地手起刀落,割脖放血,去毛斩脚,开膛破肚,掏空内脏,一气呵成。 谢重锦:“……” 陆雪朝轻柔道:“不会有人以为我没杀过**?” 不管学做菜还是学医毒,都免不了杀生。研究蛊术时,那密密麻麻的蛊虫更恶心恐怖一百倍。 他是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忌讳的。 孱弱的从来都只是陆雪朝的身体,却不是他的心性。 谢重锦看着陆雪朝拔毛的手,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刻板印象了。 感觉清疏其实……也不是那么需要保护。 陆雪朝没再理会谢重锦,专心制作起叫花鸡来。 那几个乞丐的做法给了他灵感,但还需要改进。乞丐们没有调料配菜,味道并不是很好。陆雪朝在鸡腹内加入虾仁、香菇等馅心,洒些香料,黄泥裹在表皮,包上荷叶,让鸡染上一些淡淡的荷叶清香,架在炭火上煨烤。 昨日湖上泛舟,陆雪朝便觉得荷叶清香很是好闻,立刻就用上了。 谢重锦坐在板凳上看他,闻着味儿,只觉比白日庙里闻到的香上百倍。 陆雪朝守着炭火翻动鸡身,白衣在烟熏火燎中染上灰尘,出尘脱俗的眉眼在烟灰中模糊又柔和,仿佛仙人被拉入俗世。 谢重锦刹那间心动。 他深爱这俗世。 第51章 子嗣 叫花鸡工序复杂, 又是第一次制作,耗费了不少时间。等鸡烤好, 夜幕降临,谢重锦已有些饥肠辘辘。 “好了。”陆雪朝见火候差不多了,“拿出去吧。” 两人转移到餐桌前,用小锤轻轻一敲,外头的黄泥剥落,展开荷叶, 露出里头色泽枣红的鸡,霎时满室飘香。 谢重锦将整只鸡拆分,将鸡腿肉和鸡翅部分给陆雪朝。鸡肉烤得已然熟透,轻轻一撕就从骨头上完全脱落。入口一尝, 金红表皮酥脆清甜, 白嫩鸡肉滑软肥嫩,夹杂着淡淡的荷叶清香, 唇齿留香。 吃惯了普通炒鸡的做法, 这独特风味让谢重锦耳目一新, 味蕾得到前所未有的享受。 谢重锦已不知夸了多少次,仍然夸不够:“得一清疏,我可有口福了。” 陆雪朝对叫花鸡的味道也还算满意。第一次做新菜, 总归要尝试失败几回, 这回能一次成功,属实难得。 陆雪朝并不满足于此, 之后又开始研究制作以腊肉为食材的菜式, 对着周子琰提供的烧饼秘方思索能够长久保存还味道好吃的干粮, 去民间跟酿酒的老师傅学习如何酿酒……一刻也不得闲。 谢重锦也忙碌了起来。钦差证据搜集得差不多, 只等谢重锦一声令下, 捉拿发落。调查取证的琐事不用他亲自去做,这些大事还是要请示他之后才能有所动作。帝后就在江南,钦差不可能越俎代庖。 于是继玉京过后,江南也迎来了一次大动荡。 地方官本以为帝后来云州这么久都没动静,自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想不是没动静,是一闹动静就来个大的。 先是云州与泉城知府都被革职问斩,与其同流合污的地方官都打入大牢一一查办,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换上朝廷下派的可用之人。抄家得来的全部用于赈灾,本就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最终都归还到百姓手里。 原本黑暗腐朽的江南官场,被这么一整顿,霎时清明不少。 除了清洗官员,今上还大力惩治了当地唯利是图的无良奸商。凡与官勾结的,逃税漏税的,发国难财的,以次充好的,欺压工人的……全部都被查了出来。轻则补税罚钱,重则抄家斩首,大快人心。 此外,今上又连下好几道御令。明令禁止瘦马行业,凡瘦马出身者,皆恢复良籍,可自行就业。买卖瘦马者,从前既往不咎,往后一律问斩。 法无禁止即可为,瘦马行业本就是钻了律法不完善的空子,在过去不算违法,事后追究站不住脚。如今完善了法律,此后再犯就是绝对的违法了。 但不追究的仅仅是买卖瘦马本身,拐卖本就违法,仍旧该查该罚。 处置完贪官与奸商,最重要的还是安置流民。 虽有朝廷赈灾,给些米粮钱财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真正要百姓长久安稳,是要他们有房瓦遮风避雨,有工作养家糊口。大水冲毁房田,许多人无家可归,无计可施。朝廷已招大量民工修水利,既为百姓提供工作,又能防来年水患,一石二鸟,也已出钱帮百姓修葺房屋,设立避难所。但终归僧多粥少,重灾区的土地被水淹没,还有些地方在水利工程规划中被设为泄洪排涝区,不宜再建造房屋,仍有大量流民居无定所。 谢重锦与陆雪朝在一起商议这些流民的去处。陆雪朝想到南下一路见到大片荒地无人开垦,提议道:“不若让流民开荒,谁开的荒,那片土地就给谁,以此为嘉奖,能调动百姓开荒的积极性。开荒需要大量建筑工人,如此又能解决许多生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建造房屋需要地契,买的是土地的使用权,整片国土实际上都属于皇室。当下流民缺土地,长黎还有那么多土地荒废,让流民开垦不是正好? 在建设长黎,利用被浪费的土地的同时让难民得以安身立命,还产生大量工作岗位,怎么想都不亏。 谢重锦略一思索:“就这么办。” 种种政策下来,落实到民间,大多都是叫好声。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愿意背井离乡,但大部分人虽心有不舍,却并无异议,遵照朝廷的安排。天灾迁徙的事也并不罕见,百姓要的,不过是一个安身之所。 或许很多年后,他们会回到这里,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落叶归根,又或许,他们会成为另一个地方子孙后代的祖祖辈辈。 _ 云府。 云遥听到朝廷颁布的种种政策,在听到“禁止瘦马行业”这一项,云遥眸色一动。 “圣上是个明君。” 能够清贪官,惩奸商,安万民,今上无疑是个关心民生的好皇帝,但连“瘦马”这种下等人的存在所遭遇的迫害都能注意到,都能专门为此增加一条律法,这是真的泽被苍生,怜悯世人。 入贱籍的人算不得良民,是可以被随意买卖打杀的,很少有上位者眼里能看到这些人的存在。但今上看到了。 云遥自身就是瘦马出身,他是因家贫自小被父亲卖给人牙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在人牙子那里,还有很多与他同龄的孩子,许多都来历不明。或许昨日还是父亲怀里疼爱的宝贝,今日就被拐来做了草芥。 瘦马一生注定悲剧。他们有的容貌美丽,有的才情不浅,有的精明能干。但再优秀,都只是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是没有人格的被视为玩物的存在。普通家奴尚且有靠双手干活吃饭的尊严,瘦马因诞生的意义就是供人亵玩,一生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床榻上取悦人。像云遥这样幸运的人是极少数,大多数瘦马没资格被明媒正娶,做妾做妓,都是一生凄苦。 云遥的出类拔萃让他得以改变命运,他成为江家少夫人后,想过要去拯救别的瘦马的命运,结果发现难如登天。 江家可以救下云遥一个瘦马,但无法救下所有瘦马。 这一条产业链背后牵动的是无数人的利益,人贩,富商,官员……民不与官斗,就算江家腰缠万贯,也无法撼动。 但皇帝可以撼动。 云遥不喜欢权力。他看到的只有江南官员滥用权力下的黑暗,腐败,糜烂。权力的巅峰是皇权,皇权若掌握在昏君手里,那是举国之难。 若皇权归于明君,则举国同庆。 江岳感叹:“是啊。” 江南官商基本一丘之貉,江家不肯同流合污,本地官员早看不惯。但江家家大业大,光是一个“易孕药”就结识不少玉京的达官贵人,更有其他三国的显贵重金求购,因而都不敢欺压。 其他富商眼红,明里暗里说江家假清高,想尽办法抹黑打压。 当举世皆浊一人独清,清白的那个总要被恶意中伤。 幸而当今圣上是个明眼人。 最近圣上严查,江南官员有问题的纷纷落马,对各行各业也展开彻查,一时富商们人心惶惶。 人人自危之际,只有江家悠闲地吃瓜看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再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比起这个,江岳更着急的是另一件事。 “那位陆神医,究竟何时会来?” 云遥苦笑:“这……我也不敢确定。” 那日他一回来,就将遇到神医的事跟江岳说了,还特意吩咐门房,若有持他名贴的人来拜见,务必恭敬迎进门。 江岳听闻有人创造出止疼药,起先是不信,但那日太多人目睹了受伤少年神色如常做完手术的场面,差人稍微一打听就知道。 他自己就精通医术,对能发明这种神药的神医自然迫不及待想一见。 但至今都七日了,依旧杳无音信。 近来忙着收拾无良官商的两人,暂时没空登门。 云遥想到当初说的是若陆神医考虑好再登门拜访,心里就有些没底。 若陆神医考虑完后不想与江家合作,索性不来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着实是一大遗憾。 正失落间,门房进屋道:“老爷,少夫人,有两位客人持少夫人的名贴来了,小的按嘱咐,已将客人迎入前堂。” 两人脸色一变,连忙大步走了出去。 前堂。 座位上坐着两个人,仍是那身打扮,像是将面具和帷帽焊在了脸上。见面三回,云遥仍不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但没人在意这个。能创造出神药的高人,有点神秘在身上再正常不过。 云遥笑迎上前,如沐春风:“陆公子,谢公子。” 江岳伸手道:“两位请坐。” 他两鬓斑白,神色沧桑,依旧能从眉眼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尽管年龄比两个年轻人加起来还大,态度却很尊重客气。 能发明出止疼药这一点,就足够无视年龄地受人尊敬。 “多谢。”谢重锦道。 江岳不多废话,切入正题:“听云遥说,陆神医发明的麻沸散,有止疼奇效?” 陆雪朝颔首,将一碗汤药递上:“正是此物。” 要谈合作,就得先将产品给对方过目。陆雪朝有备而来。 江岳望着这碗药,一饮而尽,随后让仆从去拿刀来。 他握着刀,毫不犹豫地就往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刀。 小厮吓得要命:“老爷!” 云遥也神色一变,立即起身:“父亲!”他果断命令小厮:“传大夫来包扎。” 谢重锦下意识别过头,不去看那血光。 “……”陆雪朝想了想,还是温馨提示,“麻沸散只是止疼,不是刀枪不入,该受伤还是会受伤,江先生切勿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江岳受了伤,却突然大笑,笑着笑着,眼里含了些泪花。 “真的不疼,一刀下去真的不疼……”他语气笑着就夹杂了呜咽,“当初他那一刀若也不疼便好了……” 若能早有这种药,他夫人何至于因疼痛难忍大出血去世,若他夫人还在……别说要江燕药堂三分利,他倾家荡产又如何。 “父亲,冷静些,客人在呢。”云遥扶住他低语,随即对两人歉意道,“抱歉,家公应是……想到了家姑。” 谢重锦和陆雪朝都表示理解。 他们调查过江家,如何不知江岳与其夫人的恩爱。 青梅竹马,扶持相伴,像极了谢重锦和陆雪朝。 只是这样人人称羡的爱情,还是因为江夫人的难产而亡以悲剧收尾。 谢重锦当时叹息了一声:“所以我就没想过让你生。” 他绝对不可能让清疏受这一刀。 陆雪朝问:“有了麻沸散,生孩子便不疼了,你也不想要孩子吗?” 谢重锦反问:“你想要吗?” 陆雪朝:“我是在问你。” 陆雪朝是不想要孩子的。起初是怕疼,后来是只想完全独占谢重锦,不想两人之间再掺杂任何人。 他不渴望爱的结晶,他贪恋谢重锦全部的爱。 谢重锦说:“生孩子的人不是我,我没有资格回答这种问题。” “但清疏想听答案的话,不想。” “我不希望你身上再有任何一道伤痕是因我而留,就算你不疼,我也会疼的。” 第52章 商契 小厮去喊大夫, 江家以医药起家,府内就养着好几个大夫,很快就有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郎中。 大夫来到前堂, 先是被两个陌生人吸引了注意, 微微一呆——虽不曾露出面容,那二人气度着实难以忽视,随后见江岳手臂血流不止,才陡然一惊:“老爷是被歹徒伤着了?” 什么人这样大胆, 竟敢来砍江老爷? 小厮欲言又止,不敢说是老爷突然发疯,自己砍了自己…… 云遥沉着道:“快些医治。” “是, 少夫人。”大夫收敛好奇心,给江岳处理伤口。 “撒药有些疼,老爷忍耐一下。”他特意叮嘱了一句。处理这种外伤, 包扎的过程疼痛不亚于二次伤害,病人往往难以忍受。 但整个包扎过程,江岳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不仅没喊出声, 连忍痛的表情都没有。 大夫暗暗咂舌, 他治过那么多病人,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怕疼的。 江老爷真非寻常人。 处理完伤口, 江岳屏退左右, 前堂只剩他、云遥、陆雪朝、谢重锦四人。 江岳面色已然冷静下来,只是眼底仍有按捺不住的激动。若说砍自己一刀还不能证明什么, 这整个包扎过程中的无痛感就足以说明,痛觉屏蔽不是短暂的,可以维持很久, 能够用在治疗时。 “方才让二位见笑了。”江岳并没有对小辈说话的语气,这项发明足以叫他将二人奉为座上宾,“二位此番前来,可是考虑好合作?” 陆雪朝颔首:“云公子上回提的条件很丰厚,陆某确实有意与贵府合作,不止麻沸散。” “哦?”江岳惊讶,“难道陆神医手中还有其他药?” 光一个麻沸散,就足够令世人疯狂。要是还有其他奇药,他都要掂量江家有没有本事买下了。 陆雪朝道:“听闻江家名下除了江燕药堂,还有酒楼、米铺、布庄等商铺。” 江岳点头:“陆神医是想入股这些铺子?实不相瞒,近年水患,江某一介商贾,却也有济民之心,这些生意的价钱都压到最低,基本是亏本买卖。陆神医若是觉得分成不够,江燕药堂可以出四分利。不是江某不给这些铺子,是给了陆神医才吃亏。” 江岳以为陆雪朝是觉得分成不够多,想在其他产业也入股。他并不觉得对方太贪,手握麻沸散独家秘方,对方能开出比江燕药堂更有名的药堂,却选择与他们共享,赚的本就是他们江家。 他是个实在人,毫不避讳地讲了名下产业都在亏空的事实。无良奸商都想找人接手烂摊子,他守着良心不肯叫人被坑,宁愿烂在自己手上。 江岳此言,更让陆雪朝确定对方是个可信之人。 这样就不怕暴露身份后,对方会多嘴说出去。 “不是入股,是收购。”陆雪朝说,“那些铺子,我全要了。” 酒楼立刻就要用。至于别的铺子,现在用不上,以后迟早也要用上,早早筹备就是。 江岳与云遥皆是一惊。 江岳再次强调道:“陆神医,那些铺子都是赔本买卖……” 入股已是亏了,收购不是花钱打水漂? 还是说对方有什么法子,让那些产业起死回生? 云遥则想,他们真有钱。 侠客和神医的剧本应是与清贫为伍,对方有钱得超乎想象。 谢重锦道:“谢某与家妻乃玉京人士,家中皆行商,原在玉京经营酒楼,如今想在云州开一处分楼。只是我二人此后回玉京,恐难以打理,便想直接求购,贵府仍占分红,代为经营。” 这就是买了,但没完全买,明面上经营打理的还是江家,只是内里真正的老板变成了他们。 一听是玉京来的,江岳和云遥都瞬间明白了对方那身不凡气度从何而来。京城的风水养人,天子脚下,达官显贵聚集之所,处处是泼天的富贵。对方财大气粗,张口就要买下江家大半产业也不稀奇了。 只是两人同为商人的事还是显得有些奇怪。江岳虽听云遥说过陆神医并非大夫,也当是医药世家培养出来的,谁知道家里是开酒楼的,八竿子打不着边。 江岳和云遥倒是耳闻近来玉京的花满楼独占鳌头,一家独大,必然会导致同行生意惨淡。兴许对方就是玉京的酒楼被花满楼打压得不景气,才跑来江南分一杯羹。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既然对方本行就是开酒楼的,想必买下酒楼后自有打算,江岳不再阻挠。江家主要产业是医药,其余只是锦上添花,亏损时本就急着脱手。他往日撑着做慈善,如今朝堂赈了灾,他也无心经营下去,这些铺子也是时候卖了。 这样一来,云遥就从为江家打工,变成为江家和皇家打工…… 四个精干聪明人办事效率很高,绝不拖泥带水。上午才开始谈合作,下午就已办好商契交接,江岳低价将名下商铺都卖给二人,药堂分红契约也很快定好。 递出商契时,江岳道:“我这酒楼已是二位产业,自当更名。不知两位在玉京的酒楼叫什么名?” 既然是开分楼,名字肯定要一样。 陆雪朝并不隐瞒,况且也瞒不住:“花满楼。” 江岳失去镇定:“……什么楼?” 云遥已然震惊:“那个被圣上亲赐题名,玉京贵人专供,招牌菜松鼠鳜鱼名列天下美食谱第一,一道菜千金难求的花满楼?” 谢重锦笑了声。 可以,名声很响亮。 “正是。” 云遥深吸了口气。 以为对方是被玉京花满楼挤占生存空间才来江南拓展业务,事实却是在玉京已无敌手来江南继续挤占其他酒楼生存空间的花满楼本楼。 如果他没记错,他们江家现在甚至还有花满楼的分红…… 从前,云遥不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现在,他信了。 江家没这么多善事做下去,哪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 若不是江家积德行善,又如何入得谢重锦和陆雪朝的眼。 _ 江家的酒楼悄悄更了名。 一家酒楼更名,原本不是多稀奇的事。圣上严查江南官商后,惩治了许多不法商人,大量商铺被查封倒闭,再被出售转让,改名并不稀罕。 但这稀罕就稀罕在,改的名字是花满楼。 这直接让花满楼在江南掀起了一阵最高的话题度。 无需任何造势宣传,花满楼便是一块最大的金字招牌。 没有人敢质疑这花满楼只是蹭热度的仿品。尽管花满楼火后,不少酒楼纷纷效仿,取出“香满楼”“草满楼”“化满楼”这等类似名字,渴望蹭蹭热度,沾沾运气,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菜式,都激不起半点水花。至于“花满楼”三字,绝无任何人敢重名。 众所周知,玉京花满楼的匾额是当今陛下亲自题写,是陛下认证过的著名商标,脑袋没问题的都不会占用这个商标,不然就是欺君。当下陛下就在江南,还刚打压了一批假冒伪劣滥竽充数的商家,这个节骨眼跑去蹭热度,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所以这一定是真的。 花满楼在云州开分楼的事,很快就传遍江南。 要说在之前,花满楼在玉京声名远扬的时候,江南富商人人都想品尝。据说那是玉京达官贵人才能吃上的东西,光有钱都买不到,他们能吃上就是天大的荣幸,谁都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 渴着盼着,好不容易花满楼分楼开到江南,富商们又都一个个纹丝不动。 实在是被陛下吓怕了。 陛下刚大力整顿完,枪打出头鸟,他们都夹紧尾巴做人,不敢跑去那么金贵的地方消费。 有钱的不敢去,没钱的去不了,云州花满楼的生意没有云遥想象得好。 云遥心知和最近上面风声正紧有关,对陆雪朝道:“他们恐怕一时不会来。” 陆雪朝说:“能一时不来,忍不住一世不来。” 向来人心如此。 富商们腰缠万贯,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花个几两银子,就能买个漂亮奴儿。为何偏偏热衷于花高出正常几十倍乃至几百倍的大价钱拍卖瘦马?难道个个是冤大头? 归根到底,瘦马并不重要,只是他们借此互相攀比炫耀,通过挥霍钱财拍卖瘦马的方式展现财力,听得几句艳羡恭维,为此满足的虚荣心才重要。 谁出的钱多,谁能在一众激烈竞价中抱得美人归,这都是在圈里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瘦马是低贱的奢侈品,是彰显身份地位财力的一种手段。 就算明令禁止了瘦马行业,人的虚荣心也永无止境。这种需求永远存在,有钱有权有势的人总希望能有“奢侈品”的存在让自己显得高人一等,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 于是,陆雪朝把花满楼开到了江南。 他给花满楼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高端酒楼,皇室贵族才能享用得起的存在。玉京官员尚且跟风,这些江南商人如何能抵御。 想炫耀,想攀比,想满足虚荣心,去花满楼吃一顿饭不比买一堆瘦马好使? 他们会乖乖给他送钱的。 当然,陆雪朝并不想要这些美食永远只是有钱有势之人的特供,这有违他想让美食走进千家万户的初衷。 目标客户从“有权的官员”,到“有钱的富商”,某种程度上已不着痕迹地进行了降格。 受众一降再降,就会越来越普及。 陆雪朝并不担心这会砸花满楼的招牌,流失那些需要借此满足优越感虚荣心的权贵。 尝过珍馐后谁还能忍受难以下咽的饭菜? 何况二三权贵相较于万民,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新年快乐~ 第53章 献药 花满楼分楼开张后, 不仅有那道玉京经典的松鼠鳜鱼,还上新了两道菜——叫花鸡、农家腊肉。 这种专为富人权贵提供饭菜的酒楼,取的菜名一般都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哪怕是一道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白菜, 都要安个“白玉翡翠”的尊贵名。相比之下,这两道菜的名字就非常接地气了。 陆雪朝没有为这两道菜取什么尊贵名字的意思。这两道菜的做法本就是他通过叫花子和农夫得到的启发,何必掩饰他们的功劳。 因成了云州花满楼的持股者, 江家有幸免费品尝了花满楼的招牌菜式,还成了“叫花鸡”“农家腊肉”这两道新菜的首批品尝者。 江锦旭吃得双目发亮, 饭都多吃了两碗:“好好吃!咱家酒楼以前怎么就做不出这个味道,花满楼果真名不虚传!” 他不怎么接触家中事业, 但一些大事, 父亲和云遥都会同他说的。自然知道玉京的花满楼同自家达成了诸多合作。 确切来说,除了江燕药堂还是自家产业,别的都是他们在给花满楼打工。 打工就能吃上这么美味的饭菜, 这样的工请多来点。 云遥点头赞同, 下筷子的动作十分迅速。 本以为花满楼名声太盛,期待值拉得太高, 品尝实物的时候就容易因不如想象中美味而失望, 但真尝过才知道……百闻不如一见,花满楼的美味根本想象不到。 很多名气大的, 实物却是一般,精力全用在营销炒作上。花满楼则完全是名副其实, 云遥甚至觉得传闻的盛赞还不够夸张, 这些菜好吃得让他感到词穷。 因成了花满楼在云州的代理人,云遥拿到了这些菜谱秘方。外头酒楼梦寐以求的东西,陆雪朝毫不犹豫就给他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这都能看错人, 陆雪朝就白活那么多世了。 何况他们没打算一直瞒着身份,若能在得知他们身份后,还敢带着秘方逃跑……那只能说勇气可嘉。 无论是从道德层面还是为性命考虑,江家都不会自掘坟墓,做百弊无一利的蠢事。 _ 尽管已不算是自家酒楼,云遥在打理上还是十分尽心,开张前不仅将酒楼重新装潢了一遍,连人手都招了新的。 云遥还特招了一些曾经的瘦马。 瘦马行业被禁止后,一些来路不正的瘦马被官府帮着寻回家人。还有一些确实无依无靠,从小到大被灌输了此生只为取悦人,乍然恢复自由身,一时陷入迷惘,不知该做什么。 云遥看到了这些蒙尘的金子。 他们有的会算账,有的会做菜,有的口齿伶俐,能招待客人,有的精通器乐,能弹琴助兴。 不做瘦马,他们还可以做很多事,他们本就可以做任何事。 万事俱备,最重要的宣传造势,云遥倒没怎么使劲儿。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陆雪朝已将花满楼做出了名声,只需跟着沾一沾光就是了。 云遥心知任何花里胡哨的宣传都没必要,“花满楼”这块金字招牌就是最有影响力的。 果不其然,花满楼一开张,话题热度就居高不下。 尽管刚经历一番整顿后,没人敢率先光顾,但私底下都在讨论等陛下离开江南后,要去花满楼开开眼。 江锦旭咂舌:“我听到外头好多人都在讨论花满楼,都还没来客人,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做生意能火爆到这种地步,那两位陆公子和谢公子真的好有本事。” 云遥说:“这算什么?等麻沸散上了江燕药堂,引爆的何止这云州,怕是全天下都要沸腾。” 药物要经过相关部门审批后才能上市,进度比酒楼要慢一些。 那才是最让人激动的东西。 说起来,麻沸散是由那位陆公子研制的,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一声天纵奇才。等云遥尝到花满楼的菜,又是惊为天人,拿到菜谱后,连忙询问这菜谱是哪位大厨所创,陆雪朝仍是平静温和一声:“也是在下。” 云遥:“……” 又会制药又会研菜,这跨行跨得有点厉害。 陆公子不仅是神医,还是神厨。 这是个神仙吧。 云遥也曾问过:“当今陛下就在云州,两位为何不去向陛下献药?皇室能给予二位的,恐怕比江家要多的多。” 麻沸散的功效,足以惊动圣上,若携此药觐见,定能获得天大的赏赐。 陆雪朝只若有似无地看了谢重锦一眼,透了一些底:“陛下知道。” 云遥一怔,这才想起花满楼曾御前献菜,得了御笔亲题的金字招牌,也就是说这两位是面过圣的。 许是献菜的时候,这两位就顺便献了药。 云遥打死也想不到眼前人不是面过圣,而是圣上本尊。 以至于他知道的时候,想到昔日那句意味深长的“陛下知道”,暗恨自己迟钝。 _ 云遥知道的不算晚。 花满楼开张后,因江南富商都不敢出头,第一个登门的反而是今上,携着皇后前来。 这不是很难以预料的事。圣上本就盛赞过玉京花满楼的招牌菜,还题了名,如今花满楼在云州有了分楼,还上新了几道菜,圣上又正好在云州,可不得第一时间赶来品尝新菜。 他们要是不来才奇怪,没必要刻意避嫌。 谢重锦和陆雪朝这回没低调,带着仪仗就浩浩荡荡来了,半点儿不掩饰身份。 楼里的伙计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要么不来人,一来就是当朝帝后,一个个慌得六神无主。 还是一名瘦马出身的管账男子最先勉强冷静下来,一边把帝后迎到最好的雅间命人赶紧上菜,一边眼神示意跑堂伙计,立刻去通知少夫人和江老爷。 这种级别的客人,他们这种小人物可没资格接待,不然就是轻慢,必须得要老板亲自出面。 尽管他们都知道这酒楼是被玉京花满楼的老板买下了,但因谢重锦和陆雪朝都没在明处现身,他们能找到的最高负责人只有江岳云遥。 江府。 听到帝后亲临的消息,云遥惊得失手打翻一个杯子。 “快去寻陆公子和谢公子。”云遥立刻道。 他们才是花满楼真正的主人,按理说应是要他们去面见圣上。 这两位也曾面过圣,圣上想见的说不定就是他俩,旁人都没这个资格代替。 小厮却为难道:“少夫人,我们不知道那两位公子住哪儿啊……” 云遥:“……” 他这才想起,他连那两位的住处都不知道。 见面这么多回,对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从不告知下榻何处,神秘得很。云遥原先觉得,这等高人神秘些也没什么,只是当下要紧时刻找不到人,就无可奈何了。 他正无措,江岳已从书房出来了。 云遥道:“父亲,今上与皇后殿下……” “我听到消息了。”江岳沉声道,“备车,我们去迎驾,不能让陛下和皇后殿下久等。” 现在找人也已来不及,只能他们这两个明面上的负责人硬着头皮上了。 一路上,云遥在马车内,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一般情况下,他是个很冷静的人。 ……但那可是帝后啊。 谁不紧张。 江岳看着就要沉稳许多,至少面色如常,只是不着痕迹地抓紧了衣服。 “父亲。”云遥问,“您了解陛下和皇后殿下吗?我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们可有什么忌讳?” 他对那两位一无所知,就要去觐见,难免忐忑,想着临时抱佛脚做点功课。 陛下和皇后殿下虽在云州停留已久,但和江家并无交集。从这段日子斩落下马的官员和商贾来看,云遥已经脑补出一对十分威严铁血的帝后。 江岳严肃着脸摇头:“我如何清楚?江家此前与陛下皇后殿下的交集,也就那一件……” 那事情有些年头了。江家的易孕药名扬天下,不仅玉京贵人重金求之,连另外三国的妃子都有暗中派人来求购,以期望怀上皇嗣的。 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嫁给太子一年无所出。当时有人想讨好太子妃,就在太子妃生辰时献礼献了易孕药,祝福太子妃早生贵子。 陆雪朝当时没说什么,平静有礼地收下,然后送客。 当晚却一直闷闷不乐。 谢重锦问他:“怎么过个生辰还不开心了?” 陆雪朝没说话。 他不想生子,谢重锦也纵着他。今日献药那人话里话外的皇嗣为重,父凭子贵,仿佛生不出孩子就会失宠,他的能力他的功绩全都无关紧要,只能可怜地靠孩子来维系宠爱……这些封建迂腐的话让他听了很不开心。 但他并不能说什么。就算让天下人评理,也是他不占理。太子妃不愿诞育子嗣,本就是太子妃失格。 这就是世俗。 陆雪朝不说,谢重锦却不会真不放在心上,第二天就查看了礼物清单,找到了陆雪朝心结所在。 谢重锦直接将易孕药扔出东宫,狠斥了献药之人,放言是自己身体有亏,子嗣艰难,要治不如来治他,再送乱七八糟的药给太子妃,他见一个打出去一个。 太子殿下向来温和明理,那回是真动了怒,连君子风度都不顾。 因为太子坦言自己身体有问题的事太过惊骇,当时还纷纷扬扬传了一阵子,江岳也有所耳闻。 世俗似乎总有惯性思维的偏见,女人生不出孩子怪女人,承欢生不出孩子怪承欢,另一方跟隐形了似的。其实很多时候是另一方身子有问题,只是他们的面子大过天,总不会现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就算确定了是自己的原因,也要妻子背锅。 像太子殿下那种直接承认是自己有问题,让人别找太子妃不痛快的,闻所未闻。 他可是太子。 也就仗着陛下就他一个皇子,否则光子嗣艰难这一项,太子之位都未必保得住。 因着这个借口,谢重锦登基后夜夜流连后宫,整个后宫都无所出,也就不那么让人惊讶了。 毕竟圣上身子有问题嘛…… 云遥听完,沉默片刻:“我怎么觉得,虽还未见面,我们已经得罪了陛下和皇后殿下?” 毕竟那易孕药出自他们江家。 江岳道:“当年那件事后,我就开始研究寻欢子嗣艰难的对症之药,如今小有成效,只是还在试验阶段……有这药在,陛下总不至于怪罪。”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花满楼。 花满楼门口已被重重士兵把守,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楼梯与房门都守着人。江南富商平日显摆出再大的排场,在这等阵仗面前都显得小家子气了。 这就是皇族。 江岳与云遥都经过了搜身才能进去。 到了雅间里,就再无旁人,只有两名朱紫华服青年。江岳和云遥没有直视,进门就规矩地跪下行礼。 “草民参见陛下,参见皇后殿下。” 谢重锦道:“免礼。” “谢陛下。”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谢重锦和陆雪朝的声音都好听得很有辨识度,一般听过就不会忘。只是这会儿状态紧张,两人一时未能确认。 陆雪朝平和道:“赐座。” ……这声音就更熟悉了! 一个是巧合,两个又算什么……这等神仙嗓音又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云遥起身,抬头,看到屋内两名姿容绝世的男子,惊愕一瞬,眸中闪过不可置信。 虽说他并未见过那两位真面目,可那身风采气度,谁能复刻得出? “草民似乎在哪儿见过……陛下和皇后殿下?”他试探地问。 陆雪朝轻笑:“昨日才见过面,云公子这便忘了?” 江岳眼底有惊色。 云遥有一瞬木然。 他想了想两人在自己眼中的身份转变。 先是雨夜私奔的江湖侠客与大家公子。 再是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客与绝世神医。 然后变成经商开酒楼的有钱夫妻。 最后是眼前至尊至贵的当朝帝后。 洋葱都不能这么剥。 所以问题回到最初。 陛下为什么要带着皇后殿下举着荷叶在雨夜奔跑? 这真的是正常帝后能干出来的事吗? 第54章 自由是世俗皆向往的自由 云遥:“……” 云遥恍惚间想起, 当今圣上和皇后殿下,姓的是谢和陆。位连姓氏都不曾掩饰,可谓明目张胆。 谢公子与陆公子一看便非寻常人, 人物从前江南没见, 必是外地而来。而近来远道而来最尊贵不凡的位……不是今上与皇后? 其实不难联想, 只是不敢猜想。 下姓谢和陆的人千千万,谁敢相信自己遇到的是最尊贵的那位。 何况位与他接触时,实一点儿皇族架子都没有, 堪称纡尊降贵。 云遥能够感觉出人气度不凡,许是出名门, 一般人家养不出那风骨。久居上位之人,即便不刻意流『露』,都能显出与众不同之处。但论是谢重锦还是陆雪朝, 都十分礼贤下士, 言语并高人一的倨傲, 让人难以想到是至高上的帝后之尊。 想象中的帝后应是铁血威严,高不可攀,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想到儿云遥突然惊觉,那段日子帝后岂不是一边与他们温尔雅谈笑风生, 一边雷厉风行清扫江南? 也难怪他问为何不直接向陛下献『药』,陆公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陛下知道”,敢情他是当陛下的面问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麻沸散和那些菜谱, 都是出自皇后殿下之。 云遥早闻当朝皇后智慧人, 是下人楷模,可也不曾想到智慧人到如此地步,些领域早超人掌握的范畴了。 云遥满脑子思绪纷『乱』, 太多事都让他震惊,相较之下,人容貌带他的震撼反而是最小的了。 那自然是惊为人的容颜,只是对二人而言,容貌是最微不足道的优点。当份与功绩大到一定程度,不会有人还肤浅地关注外表。 陆雪朝知道消息对寻常人太震惊,特意二人留出一点消化时间。 云遥到底是年轻,聪慧早熟,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他只觉得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不敢相信自己和当朝帝后谈笑自若了多日,来时打了满腹草稿,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还是老的辣。江岳阅历深厚,震惊一会儿后镇定下来:“草民眼拙,竟不识得陛下和皇后殿下。先前若有怠慢失礼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谢重锦呷口茶:“江先生不曾见朕与皇后,我二人也并未『露』面,不识得不是正常?且即便不知份,江先生也对我礼遇有加,何罪之有?” 江岳道:“陛下愿与江家合作,草民不胜荣幸。只是草民有一疑『惑』,陛下何不将麻沸散自行推广,何须借江燕『药』堂之?” 他年半百,早是人精。陛下和皇后殿下南下久都不曾暴『露』份,眼看要到回京的时候,突然表明份,找他们来显然不是为了闲话家常。 定是有正事要交代。 正事定与他的疑『惑』有关。 麻沸散的珍贵重要不言而喻,交人都不如留自己里放心。陆雪朝先前将麻沸散交江燕『药』堂售卖,理由是自己没有门路,『药』物的审查批准,批量生产,招收人,宣传售卖,一系列程都十分麻烦。会研发『药』物,不代表会处理些琐事,所以要交由制『药』成熟的江燕『药』堂。 当时理由还算得去,现江岳一看知道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是当朝帝后,想做什不是一声令下,底下人能全办好?些琐事何须他们『操』心。原交易,是建立双方各取所需的基础上,可现看来,陛下完全没有个需求,可以自己搞定,却把机会了江家。 陛下完全可以用皇室的名义推出麻沸散,的不说,民心定然大为提升。谁还没个疼痛的时候,用了『药』止了疼,会打心底感谢发明『药』物的人。且麻沸散所得,全部都归皇室所有,连那一分利都不需要分江燕『药』堂。好的机会,大的利益,陛下凭何放?江家又凭什,得到样大的好处? 凭他们做慈善? 江岳相信陛下赏罚分明,或许会嘉奖,但赏金银,赏田宅,绝不会是赏麻沸散的一分利,的太多了。 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江岳坚信他得到了些,势必要付出点什。 云遥也是样的想法。他精通商人的算计,觉得陛下和皇后殿下事太不符合利益至上的准则。 “好问题。”谢重锦放下茶盏,“朕若以长黎皇室之名让麻沸散问世,的确可以造福长黎百姓,大收民心。只是麻沸散事关重大,不是长黎人需要它,是所有人都需要它。” 止疼『药』东西,没问世还好,大家都一块儿疼,一旦问世,是下人都不可或缺。一个受众不算太广的易孕『药』,尚且能让其他三国的人纷纷求购,更遑论止疼『药』。江岳可以看到『药』的前景,必然是普及到全下。 云遥斗胆开口:“不是正好?下人皆需,麻沸散定能为陛下赚得盆满钵满,还造福了芸芸众生。” 陆雪朝轻柔开口:“医者仁心,以医者份,我自是希望下人皆能免于苦痛。只是以长黎皇后份,宫却不能让『药』轻易流到异国。盖因寻常病痛之外,世上最容易受伤,最需要镇痛『药』物的地方,是军队。” 江岳云遥一怔。 还有什是比打仗流血受伤最多,最需要止疼『药』的吗? 没有。 因为先前没有止疼『药』,每一场战争发动必将死伤数——当然算有,战争会死伤数,只是没有止疼『药』死的人会更多。 人毕竟是肉做的,不会刀枪不入,不知疼痛,像个机器一样受了伤还能不知疲倦地战。士兵受伤,又『药』物镇痛,养伤缓慢,会丧失战斗能力,很多最后都熬不去,疼痛更能让人意志崩溃,军心溃散,以致军队战力大减。不然秦玉龙刺了那“女将军”一枪,也不会总想对方会不会疼痛难忍。 若有麻沸散,恢复速度能快上许多,整支军队战力提升何止一个档次。 试想军交战,原旗鼓相当,一方受伤了能立刻止疼治疗,不出几日又能精力充沛,另一方都是伤兵,忍剧痛继续作战,赢的会是哪方? 所以麻沸散问世,另外三国的皇室都会坐不住。 “麻沸散若以长黎皇室之名发布,自能够定下高价与他国贸易,可如夜郎那世仇之国,长黎难道能够同意贸易,让夜郎买去治他夜郎的兵,治好后伤我长黎的将士?”谢重锦慢条斯理道,“若长黎拒绝贸易,夜郎会不会发动战争,直接硬抢?长黎刚经历灾人祸,禁不起战争消耗。” 陆雪朝缓声道:“匹夫罪,怀璧其罪,皇族亦然。此『药』被掌控一国政权中,总会威胁到他国政权,不会被众星捧月,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除非长黎强大到不怕他国的进攻。 但当下还不能。长黎还不够强。政治与经济方面才起步,军事力量还很薄弱,还需要韬光养晦。 “若是夜郎国找江燕『药』堂求购麻沸散,江燕『药』堂该如何回应?”云遥问。 了,异于叛国,被长黎唾弃。不,他又怕江家被夜郎灭门。 他感觉一分利……确实是江家应得的了,因为他娘的是卖命钱。 “平日夜郎求购,如常卖便是,有钱为何不赚?况且仇人的钱,自要大赚特赚。”陆雪朝轻飘飘道,“若果真到兵戎相见之时,兵不厌诈,他们的『药』里掺些什,正好兵不血刃。” 陆雪朝不止会医,还会毒,以他的段,想神不知鬼不觉下毒容易不。 非君子所为,但他并不觉得惭愧。对敌人还要君子,那是头脑有疾,拿自家将士的『性』命维持所谓的堂堂正正,他宁愿做个小人。 长黎百年前倒是堂堂正正打仗了,结果是被夜郎用了蛊,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既然夜郎都会用蛊,他们用『药』,不是一报还一报。 长黎夜郎之间必有一战。陆雪朝不是从今日设好棋局,埋下棋子,为来日设伏。 云遥心底一个寒颤,突然想起陆雪朝那句“陆某并非医者”。 那是运筹帷幄、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他们的考量里永远掺政治因素,是他永远想不到的角度。 “那花满楼……”一个麻沸散背后竟然牵扯大的棋局,云遥忍不住怀疑酒楼也并非酒楼,实际上还兼任情报组织或杀组织的妙用,比如名气做大吸引来各国权贵后毒杀他国政客…… “不必紧张,那的确只是个酒楼。”陆雪朝莞尔,“你们只管经营,做分分的商人便可。” “宫与陛下江南逗留久,不日准备回京,往后若有安排,自会传讯来。” 江岳:“……是。” 突然感觉被委以重任。 陛下和皇后殿下是真不把他们当外人。 谢重锦觉得该交代的经交代完了,便道:“退下罢。” 他还要和清疏用膳,不习惯有人看。 江岳犹豫没走。 谢重锦问:“还有何事?” 江岳想了想,开口:“草民还有一『药』,尚试验,初见成效,陛下若有需要……” 谢重锦随口问了句:“什『药』?” 江家行是『药』堂,没有麻沸散,也自行研发很多『药』物,陆雪朝调养子的『药』物许多还是江家出品。 若有能让陆雪朝更康健的,谢重锦自是需要。 江岳说:“能解决寻欢弱精之症的活子丸。” 谢重锦顿了下,眼里是真切的不解。 “你为何会觉得朕需要此物?” 他知道江燕『药』堂是出了名的治疗不孕不育,但和他有什关系?竟推销到他头上? 江岳语重心长道:“陛下不必讳疾忌医。” 陆雪朝突然想起什,附耳低声道:“你当年大肆宣扬你有弱症,不能让承欢有孕的事,你忘了?” 他记得那时他正为底下人送的易孕『药』不开心,翌日侍者匆匆跑进寝宫,说太子殿下逢人便说他有弱症,叹息自己能,难以有子嗣。旁人赶紧安慰,此后也没人敢太子殿 /> 陆雪朝后先是笑了,觉得谢重锦不调,法子都想得出来,笑后又微微红了眼。 做与世俗相悖之事,便注定难堵世俗悠悠众口。既然终归逃不开受人非议,谢重锦选择担了污名。 他份贵重,是未来一国之君,世人不敢大肆议论。谢重锦也不放心上,如今都忘了还有一茬。 谢重锦伸:“江先生把个脉。” 江岳把脉,心中微讶,哪里是弱精之症,倒是龙精虎猛,血气方刚…… 难道是早被皇后殿下治好了? 皇后殿下连麻沸散都能发明出来,提前一步治好陛下的弱症也不算意外。 “陛下龙体康健。”江岳收回,“可是皇后殿下医好的?” “陛下从未患弱症。”陆雪朝说。 云遥一惊,不敢想象话中的信息量。 …… 出了花满楼,云遥才出声:“皇后殿下的意思是……” 江岳苦笑:“当年阿燕想要孩子,或许是真心喜爱孩子,我却不知其中又有几分是因流言所扰,世俗所迫,他才那样求子心切。我日夜不休研究易孕『药』,又是否是受了外界流言蜚语影响。” 他三十五岁才有孩子,那些年外头不知多少风言风语。“不孝有三,后为大”的世道,不传宗接代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我爱他,却也因此害了他。”江岳眸中溢出沉痛。 云遥沉默。 而陛下不让皇后殿下吃易孕『药』,不让他受生育之苦,甚至不愿让他受流言非议,不惜让自己“生病”。 江燕『药』堂有许多非富即贵的客户。包括不少世家大族的夫妻、异国皇宫的妃子,要靠孩子固宠,争权,夺位。孩子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用来攀登权位的工具。寻常官权尚且只遮让人恶心,何况藏污纳垢沾满鲜血的皇权。 那种地方怎会有纯粹的爱情。 云遥忽然想起那夜大雨,黑衣侠客带白衣公子肆意奔跑,那是很不符合他们份庄重的一件事。 那的确不是正常帝后会做的事。 但叫人羡慕。 与俗世背道而驰的方向,是世俗皆向往的自由。 第55章 回京“你们很自在啊” 七月流火, 八月未央。盛夏过去,仲秋到来,天气渐渐转凉。 帝后南下两月, 御驾终回了玉京。 仪仗回宫声势浩, 阖宫上下都宫门迎驾, 齐刷刷跪下:“恭迎陛下回宫,恭迎皇后殿下回宫。” 谢重锦牵着陆雪朝的手下了御车,道:“平。”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谢声。 谢重锦没宫门多停留:“摆驾重雪殿。” 回来又是一路舟车劳顿, 得赶紧让清疏回寝宫休息。 一入重雪殿,霜降就迎上行礼:“参见陛下, 皇后殿下。” “殿下,热茶已备好。”霜降接住陆雪朝解下的披风,“喝杯茶暖暖。” 长黎的秋天已很是寒凉, 冬日更是冷得彻骨。陆雪朝体凉畏寒, 房常备热水驱寒。霜降为他的贴近侍, 自然是早做准备。 “奴还从未这么久没殿下边呢。”霜降念道,“没有奴伺候, 也不知其他人能不能照顾得好殿下。” 霜降是相府家生子,自幼就跟陆雪朝一块儿长, 是贴伺候他的,后来也被陆雪朝带进了宫。冷宫三年,也是他陪陆雪朝边。 南下时,他这个贴侍从本也该陪着陆雪朝去。可谢重锦一心过二人世界, 连云珞都不带, 霜降就也被抛下了。这两月他宫里忧心,怕行宫的仆从笨手笨脚,伺候不好皇后殿下。 陆雪朝还没说话, 谢重锦便道:“怎么?嫌朕照顾不好你家殿下?” 霜降:“……” 霜降连忙跪下:“霜降不敢。” “行了,你吓他做甚?”陆雪朝瞥谢重锦一眼,对霜降道,“起来吧。” 陆雪朝捧着热茶抿了,滋味清冽,茶香四溢,却并非熟悉的味道:“不是惯常喝的六月雪?” “殿下一品就知道。”霜降道,“林公子种了茶树,这是采的云『露』,第一批就送宫里来了。听闻殿下爱喝茶,给重雪殿送的茶叶是最多的。” 陆雪朝心道比起喝茶,他更爱饮酒。 只是谢怀允总不许他碰。 正着,又有宫人进来通禀,说柳贵妃人外候。 陆雪朝端着茶:“让他进来。” 没一会儿,柳雁声他就都进来了,一个个都换上样式颖的秋装,满绫罗绸缎,满室姹紫嫣红。 陆雪朝夸赞道:“这衣裳倒很好看,御锦司来了绣郎?” 宫装样式每年都要更换,但总翻不出花样,这回倒是能让人眼一亮。 长黎天气两极分化,春夏很热,秋冬又很冷,人春夏两季可以穿轻薄的漂亮衣裳,到秋冬就得换上厚厚的袄子,显得臃肿难看。不是所有人都有陆雪朝那样的脸蛋,裹厚实的裘衣里,都能透出纤瘦羸弱的美,多数人穿上秋冬装都像个桶。要温度,就得丢掉风度。 “好看吧!”花颜邀功道,“是臣画的图样!外头是绫罗绸缎,里头是棉花夹袄,既漂亮,又保暖,从宫里传出去,现整个玉京都时兴呢。” 王以明眉飞『色』舞道:“谨遵殿下吩咐,咱玉华街又买下铺子,开了家锦绣坊,专门做衣裳,很得世家贵族喜欢。这也得谢小林子,他养的蚕种的棉花,那是任何一家布庄都比不上的!” 林蝉枝被夸得不好意思说话。 “你两个消停点罢。”柳雁声头疼,“一个个来汇报。” 花颜和王以明好像有那个社交牛『逼』症,两张嘴整天可以叭叭个没完,皇后殿下派他俩去经商真是找对人了。做生意需要嘴皮子,他俩嘴皮子是最厉害的。 相较之下,林蝉枝就是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不善言辞。 经商的和种地的,『性』格非常鲜明。 花颜:“哦。” 他此来,是来做述职报告的。 谢重锦和陆雪朝下江南,不代表他玉京就清闲了,两人临走都给他分配了各自的任务。 傅惜年、柳雁声、沈鹤洲都为朝廷办事,傅惜年翻查刑部旧案,柳雁声彻查各地赋税猫腻,沈鹤洲负责挑选合适人选,派到江南当官。 花颜和王以明则被下了吩咐,除了经营花满楼以外,再买铺子,准备发展其他行业。继花满楼之后,锦绣坊也获得了成功,很受玉京人的追捧。水粉铺和香料铺倒是反响平平,许是因为长黎人不爱涂脂抹粉和熏香。 还有个意外之喜,花颜和傅惜年合作写的话本火了,以谢重锦和陆雪朝为原型的爱情故事动了许多人。虽然他觉得这样美好的爱情只存话本里,但不妨碍他听。 花满楼日日人满为患,除了来用膳的,还有搬板凳来听说书的。 林蝉枝就做的更多了。陆雪朝只吩咐他多种植稻米与棉花,稻米可以充饥,棉花可以御寒,都能帮助百姓度过接下来难熬的冬天。京郊的地足足千亩,又有许多帮忙的人手,林蝉枝还种了许多果树,到来年秋季可以丰收。 秦玉龙仍是每日去军营训练精兵,数月魔鬼训练下来,整支军队的面貌都焕然一,随时可以让帝后检阅。 赫连奚并没有被分配任务,但也制衣样式、熏香首饰方面给了花颜不提点。两人如今成了宫里最要好的朋友,连傅惜年都要靠边站。 “皇后殿下,您不知道赫连有多厉害!”花颜狂夸好友,“他宫里比君子六艺,赫连得了『射』箭的第一名,连秦小军都屈居第二了呢!” 他也不能十二个时辰是工作,都是十几岁的年,闲暇之余,也会聚一起玩闹。尤其是帝后不,山无老虎,猴子称王,都快玩疯了。 不止蹴鞠投壶斗鸡样样来,还比起了六艺。 君子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是文人与世家子弟的必修课。文人不代表就要文文弱弱,也是要学习骑『射』的,只是不如武人严格。 陆雪朝不会武,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习过六艺,会骑马,会『射』箭。只是驭不了太烈的马,拉不开太重的弓,准头却是万里挑一,百步穿杨不话下。 授他骑『射』的老师都忍不住惋惜,若陆家小公子子骨好,未必不能驰骋疆场。 几名年玩闹时比拼六艺,王以明、林蝉枝和花颜没学过,这种时候就负责坐一旁喝彩呐喊。因栖凤国的男子也不需要学六艺,只读《男德》《男训》一类的书,更不会抛头『露』面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就默认了赫连奚也不会,花颜拉着赫连奚,吃着点心看他比试。 沈鹤洲、柳雁声分别得了礼、乐的魁首,傅惜年一人包揽书、数的头名,至『射』、御两项,所有人都认为会是由秦玉龙得到。 毕竟文人再怎么精通骑『射』,都不会比过秦玉龙这个真正上过战场的军。 果不其然,其他人『射』靶都只能站十步开外『射』个八环九环,秦玉龙直接站百步外正靶心,堪称降维击。 而后便是一阵欢呼笑语。花颜充当裁判,正要宣布“『射』”之一项的魁首是秦玉龙,旁的赫连奚就骤然起,拿了弓箭,站一百零一步开外『射』出,同样正红心。 耀眼阳光下,高马尾的红衣年弯弓搭箭,英姿飒爽。 他着长黎皇宫韬光养晦,但许是一群年玩闹游戏的氛围太过放松,又许是他不愿自己擅长的领域被秦玉龙压一头,当下就没忍住褪去伪装,『露』了一手。 万籁俱寂。 秦玉龙惊讶,对这娇滴滴的小皇子有了改观。 但他也并不认输,再退一步,继续正红心。 赫连奚同样不甘示弱,也退得比秦玉龙更远一步,照旧十环。 两人一退再退,跟杠上了似的,直退到弓箭的『射』程再也『射』不到靶子,最后一步,恰恰是赫连奚『射』出。 秦玉龙看了赫连奚半晌,藏去眼底的探究,终道:“认输。” 这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觉……有几分微妙的熟悉。 尤其是年『射』箭时充满锋芒的凌厉眉眼,比阳光还要耀眼。 ……像极了他曾看过的一双眼睛。 花钿之下,盔甲之上。 叫他突然不再争输赢。 众人围观神仙架,早已目瞪呆。 秦玉龙『射』箭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赫连奚又是怎么回事? 花颜都不敢相信,跟自己每天分享服饰熏香胭脂水粉的好兄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当下花颜一夸,赫连奚却后背一僵,有紧张。 他怕陛下和皇后殿下觉得他别有用心,是栖凤派来的细作或刺客。 他并不掩饰他喜欢武功,喜欢刀枪,喜欢骑『射』,如果不能『摸』一『摸』兵器,他实难受得很。 但他表现得一直像个仅仅怀着好奇的初学者,他不能承担锋芒毕『露』的后果。 游戏剧情,赫连奚就像个又菜又爱玩的娇纵皇子,弯弓搭箭都需要皇帝手把手教,至死都没表『露』出自己的箭术高超。 却这么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一群年的玩闹,把底牌都暴『露』了。 他真的把这群人当朋友了。 但他还是有点怕。 陆雪朝说:“是吗?” “看来本宫与陛下不宫里,你很自啊?” 众人:“……” 赫连奚忽然松了气。 很好,现怕的不止他一个。 他很欣慰。 第56章 武器“你这样显得我很呆” 众人一安静如鸡。 几岁的少年, 大的本事,也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从前是忙得无暇玩闹,陛下和皇后殿下在, 他们还收敛。如今万事都步入正轨, 顶头上司又不在, 可不就无法无天了起来。 只是皇后殿下这么一说,就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听说陛下和皇后殿下南下又是赈灾又是清扫贪官,还把当地『奸』商都好好整顿了一番。说是去游玩, 恐怕就没清闲的候。 陛下和皇后殿下在江南忙活,他们在玉京斗鸡走狗……好像是些不厚道。 ……但他们也不是没干正事! 人是需要劳逸结合的! 他们心里这么想着, 嘴上没一个人敢说。 谁能反驳皇后殿下的话呢?那可是陆雪朝诶,就算他走路不看路摔了,他们都会说是路的错。 陆雪朝看一群人老老实实挨训的模样:“这次本宫和陛下不在就罢了, 下次……” 花颜迅速接话:“不会下次了!我们一定一天办二个辰, 为长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雪朝:“……就喊上本宫和陛下一起玩。” 谢重锦:“不过你们愿意办二个辰, 朕也绝不阻拦。” 花颜:“……” “让皇后殿下参与就太犯规了,哪比试的必要呢。”沈鹤洲掩唇一, “礼乐书数,殿下哪样不是顶尖?” 秦玉龙抱臂道:“你以为殿下的『射』御便不顶尖吗?从前在府里, 我和殿下一块儿学骑『射』,殿下看了我爹演示,第一回就握弓姿势标准,第二回就能『射』中靶子, 第三回之后, 把把红心,未失手过。我还是纠正几回后才会拿弓,闹得我爹都嫌我了。” 陆家给陆雪朝请的都是最好的老师。文宫里的太傅教导, 武则直接请了秦大将军。秦玉龙和陆雪朝一块儿跟着秦大将军学习骑『射』,陆雪朝进步神速堪称吓人。陆雪朝受了秦大将军多少夸,秦玉龙就挨了自家父亲多少骂。秦大将军恨不得抛弃自家儿子,悉心培养陆雪朝上战场,因为陆雪朝身体孱弱才罢。 秦玉龙只羡慕,嫉妒恨不起来。差距太大了,真正和陆雪朝较量过,才知道这座高山多不可跨越。他已算是天赋的人才,只能说天才和普通凡人的差距是天差地。 “这么厉害?”赫连奚听得震惊。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们这种精通『射』箭的哪个不是练了成千上万次练出来的,更知道做到这地步多么恐怖。 “这是『射』,那骑呢?”赫连奚。 “这就更气人了。”秦玉龙说:“当年我爹得了一匹烈马,让我降服,肉搏鞭子匕首全试过了,那马就是不驯服,把我摔得鼻青脸肿。” 几人听陆雪朝过去的故事入了『迷』,柳雁声接话:“殿下降服那烈马了?” 陆雪朝:“本宫哪力气降服烈马。” 众人觉得道理。殿下这身子看着也不像能驯烈马的。 秦玉龙:“没,殿下亲自给那马喂了一回马草,那马就乖乖让他骑上去了,还主动跪下前蹄让殿下上去,平日狂躁得,就知道撒蹄子奔跑,压根不管背上人死活,那回竟只是小跑,怕把殿下摔着。” 赫连奚暗讽秦玉龙无脑:“殿下没力气,可脑子。你只想着用鞭子匕首驯,都不给马喂草,驯不了不是正常?什么好气。” “你以为我没想过喂马草?软硬兼施的道理我难道不懂?”秦玉龙没好气道,“是那马软硬不吃,我喂的草它碰都不碰,就知道踹我。” 赫连奚想想也是:“谁能拒绝皇后殿下喂的东西呢?马也不能拒绝。至于你喂的……”他嫌弃地看了秦玉龙一眼,“狗都不吃。” 秦玉龙冷:“狗都不吃,那你怎么把我当日夹给你的白菜吃了?九皇子就这点气节?” 赫连奚回呛:“吃你一白菜记到现在,秦小将军就这点肚量?” 花颜叹为观止:“这两人怎么什么话题最后都能吵起来啊……” 柳雁声咳嗽一声,主持大局:“够了,陛下皇后殿,舟车劳顿,扰殿下休息了。臣等告退。” 秦玉龙和赫连奚停止拌嘴,众人都行礼:“臣等告退。” “退下罢。”陆雪朝说,“本宫又研制了两道新菜,一会儿把方子给花颜送去,明日在花满楼上新。” 花颜道:“是。那咱们又福了。” 谢重锦道:“过几日,朕与皇后去军营视察。”也该看看这几个月的训练成果。 秦玉龙抱拳:“是。” _ 翌日,花满楼菜单上的菜又多出两道——叫花鸡,农家腊肉。 消息一出,玉京贵族闻风而动,柳太尉第一间赶去用膳。 松鼠鳜鱼已是绝无仅,世罕见,难以超越。珠玉在前,柳太尉觉得难菜肴可以让他惊艳。 半个辰后。 柳太尉掏出美食排行谱,陷入了选择困难。 松鼠鳜鱼和叫花鸡……哪个才是天下第一美食呢? …… 毫无疑,叫花鸡和农家腊肉次受到热烈欢迎,广泛好评。 原本松鼠鳜鱼已是人间美味,只是松鼠鳜鱼甜,人不爱吃甜,人不爱吃鱼,受众又仅限于达官贵人,名声虽广,客源限。一道招牌菜卖了三个月,难免腻味。如今花满楼的客源,一半还是为了听说书人讲故事。 农家腊肉是咸,恰好中和了松鼠鳜鱼的甜,加上喷香滑嫩的叫花鸡,又掀起一阵热『潮』。 重雪殿。 花颜和王以明在兴奋汇报自花满楼上新以来又多少进账,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陆雪朝道:“我这还些新方子。” “这么快就又上新吗?”花颜想了想,“殿下之前说花满楼每月上新两道菜,南下两个月,确实是该上新四道菜……” “不是花满楼。”陆雪朝说,“买间铺子,不要玉华街的,越靠近市井越好,雇些人家烧饼店,就叫杂粮烧饼,定价五文钱一个。” 他研究许久,根据周子琰的祖传秘方与传统硬饼的制方式相结合,加上自一些改良,终于倒腾出一种可以长久保存,又味道不错的烧饼。可以出门远行当干粮,平日买来当个早膳零嘴也是不错的选择。 王以明:“……啊?” 从玉华街花满楼二两银子一道的松鼠鳜鱼到市井周记烧饼五文钱一张的烧饼,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花颜:“啊什么啊?皇后殿下吩咐,咱们只管去办便是。” …… 闹市快起一家烧饼店。 起初人们并没在意,更习惯去包子店买两个馒头包子当早膳,或去粥铺喝一碗粥。大家都知道硬饼多难吃,对饼一类的食物总是敬谢不敏。 人按耐不住好奇,进去买了一个尝尝,顿惊呼好吃。 烧饼表皮金黄酥脆,缀着葱花,咬一是满满的鸡蛋火腿,还肉丁,还能根据自身味加芝麻玉米。肉蛋,卖五文钱一个简直物美价廉。 五谷杂粮,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烧饼。 好东西不愁没人买,烧饼店的生意快就热火朝天地做了起来,受百姓喜爱。烧饼固然好吃,但需要新鲜趁热吃。烧饼店在现做新鲜烧饼之外,还卖脱水处理过的干粮饼,最大程度保留了风味,又能保存长间。许多需要远行的百姓都毫不犹豫地抛弃硬饼,将杂粮烧饼带在路上吃。 烧饼店在玉京火爆后,陆雪朝又传消息给云遥,让他在江南那些闲置的铺子也家烧饼店。 只做世家贵族的生意,受众永远只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这世间最多的还是为生计奔波劳碌的芸芸众生。 王以明算着账,连连咂舌。 烧饼店的利润自然不能跟花满楼比。烧饼店做的是小本生意,走的是薄利多销,价格虽便宜,但买的人多,积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陆雪朝像一棵摇钱树,身上随便抖点什么东西下来,就是滔天的财富。 这棵摇钱树,目前正在军营里阅兵。 _ 过秦玉龙的『操』练,士兵们皆精神抖擞,中气足,看着是支训练素的精兵。 第一次受到帝后亲自检阅,士兵们气势高涨,打起二万分的精神,力求呈现出最好的状态。 步兵检阅完,接着就是骑兵与弓箭手。 一个方阵的骑兵驾驭战马,动整齐划一,连一排的马蹄都重合。 当年从马上摔得鼻青脸肿的秦小将军,这会儿驯人驯马都已炉火纯青。 骑兵过后,一排弓箭手弯弓搭箭,『射』出后下一排的立刻接上。万箭齐,全部正中红心。 “这是臣一手训练出的亲兵,个个都是百百中的神箭手,能在百步之内取敌军首级,是埋伏的最佳好手。”秦玉龙语气不无骄傲,“骑兵的准头虽没弓箭手高,也百分之八。” 谢重锦并无高兴之『色』:“若弓箭『射』不穿敌人的盔甲,就算百分之百的准头,也是百分之零的伤害。” 秦玉龙一愣:“话虽如此,可哪盔甲坚硬到这地步。先前与栖凤交战,对方的盔甲并不能阻挡弓箭穿透。” 他近距离的一枪尚且能挑穿那人的盔甲……更提远处『射』来的弓箭,那么强大的杀伤力。 秦玉龙道:“陛下既那样担心,不如拨些军费,给我们扩充装备?” “军费自不会少你的。”谢重锦拉起陆雪朝就走,“朕看累了,去营帐里歇会儿。” 陆雪朝跟着他进了营帐,才道:“怎么了?” “前世夜郎最后那场攻城之战。”谢重锦面『色』难看,显然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长黎的弓箭并不能『射』穿夜郎的铠甲。他们得到一名江湖上专门打造神兵利器的锻造师,制出了更锋利、杀伤力更强的箭矢,连『射』程都比普通弓箭远了一倍。两军交战,我们的箭甚至『射』不到他们,对面就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他们管那种武器,叫做弩。” “或许现在还没,但以后一定会。” “光靠现在的武器,不足以抵御将来的夜郎,造多都没用。” 这也是谢重锦一直没把库的钱投入建造武器装备的原因。当下的装备已落后了。 陆雪朝:“那名锻造师是谁?” “清疏想提前找到他,让他为长黎效力?”谢重锦摇头,“可惜我也不知,他被夜郎严密保护,只知那是个夜郎人,不可能帮长黎。” 陆雪朝说:“那就不指望旁人,我们自做出更强的武器。” 谢重锦凝眉:“只是上哪儿找这样的人才?” 陆雪朝看他:“你信不信我无不能?” 谢重锦一怔。 良久,他无奈低:“清疏,你这样显得我呆。” 第57章 绝配 陆雪朝说:“比我呆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虽说同样活了那么多世, 你从未为自己而活过一次。” 在游戏设定里,陆雪朝本就是当世最聪明的人,是唯一一个被系统评判为“多智近妖”的角色。聪明到旁人还在无知无觉地受着命运操纵,他已经第一个觉醒, 陷入清醒的轮回。 比他呆的全天下都是, 比他聪明的一个没有。 那是智多星本星, 使命便是辅佐帝星。谢重锦是天命帝王, 何必去抢军师的活。 何况谢重锦也不笨。 他是天生的帝王之材,有济民之心,好生之德, 识人之能,对敌之狠。他和陆雪朝自小一块儿长大,并不比陆雪朝差到哪儿去。 只是这中间又隔了无数世,差距便渐渐拉开了。 一个人再聪明, 也精力有限, 无法在有限的一生中全知全能。但陆雪朝活了无数世, 每一世觉醒后都会用毕生去学习探索, 渴望触及到这个世界的真谛,从无尽循环中脱离。 过人的智慧加上无限的时间, 即便学无止境, 也可以造就无所不能的神明。 遗憾的是,谢重锦虽也拥有前世记忆,可每一世,都在玩家操控下声色犬马, 虚度光阴,满腔抱负无处施展,一身本领全部荒废, 更别提充实提升自己,委实是白活了。 他能不在那漫长的纸醉金迷中迷失自己,就已称得上心性坚定。 “话是如此。”谢重锦淡笑,“可见清疏这么厉害,叫我突然有些惶恐,担心自己配不上你了。” 十七岁以前的清疏,虽也聪慧过人,却并不那么无所不能。 他变得那么无所不能,都是为了救自己于苦厄。 谢重锦是真的会忍不住去自责。 是他拖累了清疏,对清疏那样不好,一次又一次地伤他心,害他命,清疏仍一世又一世地不计前嫌,为救他而努力。 他当真承受起那样厚重的爱意么? 他配得到这样全心全意的对待么? 谢重锦虽是笑着,陆雪朝一眼就察觉到,这怕不是又要犯病。 抑郁成疾之人,总是消极自厌,又渴望爱,又觉得爱是负累,因自觉配不上被爱,仍是自我厌恶心理作祟。 谢重锦的经历,到底让他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他要对陆雪朝千倍万倍的好,既是深爱,亦是赎罪,去赎他从前对陆雪朝千般万般不好。 可陆雪朝那样厉害,谢重锦觉得自己做的再多,也没有陆雪朝为他做的多。 人在所爱面前,总会自卑,即便他贵为九五之尊,仍在担忧自己不配。 “别说糊涂话。”陆雪朝抱住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我们天生一对。” “我们就是绝配。” “你是明日之光,灼灼生辉,永远都不该自惭形秽。” 谢重锦阖眼:“清疏。” “若一定要较真,我也想问,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一位君王忠贞不二的爱?”陆雪朝眉目宁静柔和,“素闻帝王薄幸,三宫六院,子嗣为重,君恩如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得到一时宠爱,便是皇恩浩荡。可是……怀允全心全意爱我,身不由己也不曾背叛我,容我任性不育子嗣,为我背上污名,让我可以自由肆意如寻常夫妻,不必守君臣之礼的规矩……” “这不是天经地义?”谢重锦抚上他的青丝,“哪有让爱人对自己跪来跪去的?帝王的威风是用来震慑下臣,又不是拿来欺负枕边人。” “你道是天经地义,说出去却是惊世骇俗。”陆雪朝认真道,“正因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才更为难得。我被你宠惯了,也当这是稀疏平常,可不代表我不知道,旁人都不是那样的。四国皇帝,只有你是这样。纵观长黎史上,也只有你是如此。父皇再宠爱父后,不也幸过几个妃子么?素日里举案齐眉,却也尊卑有别。” “我知道我拥有世所羡慕独一无二的爱,我从不觉得遇见怀允是我的不幸,哪怕为此经历此后的一切苦难,也从不后悔嫁给你。”陆雪朝轻声,“我觉得我是何其有幸才遇上你,爱着你,你又恰好这样坚定纯粹地爱我。抛开那作弄人的命运,你是心系万民的好皇帝也是心系一人的好夫君。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得到世间最难得的爱,且得到得这样彻底,他竟还觉得配不上我。”陆雪朝喟叹,“这倒叫我也惶恐。” “清疏不要惶恐。”谢重锦握住他的手,“我不过随口说一句,竟叫清疏说这么多肺腑之言。” 陆雪朝:“是无心之言还是确有所想,你自己清楚。” 谢重锦一哂:“好,我们是绝配,没有谁配不上谁。” “清疏这样夸我,我着实开心得很。” 陆雪朝这才含了笑:“今年中秋要到了,算来此世已有两年不曾一块儿过中秋,更别提前世多少年不得相见。” “久别重逢是大喜,怀允可容许我宴上饮几杯酒?” 谢重锦下意识想拒绝,但见陆雪朝企盼的眼神,没忍心说出口,只道:“不许贪杯。” 陆雪朝勾唇:“那就谢过怀允哥哥了。” _ 中秋节将至,宫里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御膳房做了月饼,分发到各个宫里,同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螃蟹宴。 八月是菊花和螃蟹的季节。弄菊园的菊花都开得正艳,螃蟹个个饱满肥嫩,最适合赏菊吃蟹。陆雪朝就准备在弄菊园办一场螃蟹宴,请后宫众人来吃,也算犒劳他们这大半年的辛苦。 林蝉枝从京郊传来喜讯,田里第一批早稻成熟了,收割下来,正好能送到宫里,充当螃蟹宴上的白米饭。 陆雪朝专程去了京郊一趟,看金黄的麦田里,农夫正弯腰收割稻子。林蝉枝看见陆雪朝又惊又喜,赶紧将陆雪朝迎进屋,亲手做了一顿饭招待,食材都是自给自足养的种的,米饭也用上了最新收割的稻米。 “陛下今日没陪皇后殿下前来么?”林蝉枝问。 难得见到陛下和皇后殿下没在一块儿。他俩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陆雪朝说:“陛下有政务要忙。” 其实是他出来的时候没通知谢重锦。 陆雪朝在江南跟当地一酿酒师傅看了酿酒过程,知道基本工序,那时有太多事要忙,还没自己亲自上手试一试。林蝉枝这里材料齐全,他便想动手试试。 谢重锦向来不喜欢他沾酒,就算松了口也盯得紧,陆雪朝干脆不告诉他。 哪里就要这么寸步不离地看着他,未免小心过头了。陆雪朝知道谢重锦命暗影暗中保护他,他一个人也不会有危险,别提明面上还带了侍卫和霜降。 谢重锦对陆雪朝的安危太过敏感,过度的敏感就是不正常,少不得要“脱敏”一番。 陆雪朝前脚刚出宫,谢重锦后脚就得到了消息,立刻就要出宫。 “他怎么一个人出宫了?”谢重锦心一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云珞提醒:“陛下,待会儿丞相大人要来议事。有暗卫护着,皇后殿下定会平安。” “而且皇后殿下没有禀报您,大概也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谢重锦怔了会儿,重新坐下,语气含着不易察觉的委屈:“朕整日缠着他,他是不是嫌朕烦了?” 云珞:“……”从来只听过宫妃怨,没见过皇帝这么幽怨。 “算了。”谢重锦继续看奏折,别扭道,“他不想朕跟,朕便不跟。” …… 京郊,林庄,农家小院。 陆雪朝吃着白米饭细细咀嚼,这大米比宫里原本的米饭还要香甜软糯,米粒颗颗雪白饱满,闻上去也香。 林蝉枝真是无愧“神农”之名。再寻常的东西被他一改良再种出来,味道总比外头的好上一倍。 林蝉枝见陆雪朝用完膳,方问:“殿下光临寒舍,是来看新收成的稻米么?” 陆雪朝还没回答,就见屋外一些农夫肩上扛着麻袋,将东西都倒进一个大桶里,准备装上板车运走。 陆雪朝问:“那是什么?” 林蝉枝看了眼:“是些发霉的谷物,预备拉出去扔掉。” 陆雪朝若有所思,他不事农桑,但精于烹饪,知道发酵原理,现下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他问:“你这儿可有糯米?” “有,臣种了糯稻,预备明年端午包粽子吃。”林蝉枝问,“您想吃糯米饭么?” 陆雪朝摇了摇头。 “准备些大麦、小麦、绿豆、豌豆,磨粉混合、加水拌匀,放你那温棚中晾晒几天,晾到发霉。” 林蝉枝疑惑:“殿下想做什么?”这不是浪费了么? 陆雪朝说:“本宫也不能确定能否成功,只是突然有一个想法。能成最好,不能成便罢。今日便先回去了。” 酿酒工序复杂,今日恐怕是完不成。光是材料就得准备几天。 林蝉枝不明所以,按照吩咐照做。 _ 陆雪朝回宫,本想直接回重雪殿,想了想,半道又改去紫宸殿。 “皇后殿下。”紫宸殿门口的侍卫行礼,正要去禀报,陆雪朝就示意不用通传。 侍卫也就不做声。陛下早吩咐过,宫里任何地方皇后殿下都能自由进出。 陆雪朝进去,就见紫宸殿已备好一桌晚膳,谢重锦坐在桌边,尚未动筷,颇有独守空房之感。 见陆雪朝回来,谢重锦上下仔细打量,确定毫发无损,才微不可察松了口气,换上一副幽怨语气:“你还知道回来。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 陆雪朝:“……我哪天不在你这儿?”确切来说,是谢重锦天天去他那儿,就没分开过。 谢重锦大度道:“回来就好,用膳罢。菜都凉了,我等你回来,让小厨房热了好几次。” 陆雪朝说:“在林蝉枝那儿用过了,你自己吃吧。” 谢重锦:“……” 云珞觉得这对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后宫,好像是皇后殿下的后宫。 第58章 中秋 陆雪朝见谢重锦神色愈发幽怨, 顿了顿,说:“我今夜留下来陪你。” 他若长时间离开谢重锦视线范围内,谢重锦就会很没有安全感, 他也同样如此。两人谁也离不开谁。 留下来陪他一晚, 也能让谢重锦安心。 素日都是谢重锦来重雪殿陪他, 下了朝就直奔他那儿,吃住几乎都在重雪殿,紫宸殿这帝王居住之所反倒夜夜无人。今日陆雪朝不在, 谢重锦连用饭都食不知味起来。 竟然不跟他打声招呼就出宫找别的男人,谢重锦委屈又生气。 自那回谢重锦找柳雁声议事,陆雪朝发生应激反应后, 谢重锦事无巨细都要将行程跟陆雪朝报备。他倒好,出宫这么大的事, 也不告诉一声。 要是路上出了什么危险……他活了那么多世, 哪一世不是刀光剑影危机重重?谢重锦把所有暗卫都派去保护陆雪朝, 都防不住无孔不入的暗害。 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 谢重锦舍不得对陆雪朝发脾气, 生也只能生闷气, 本想等陆雪朝回宫后再去重雪殿诉苦, 不想陆雪朝亲自来了紫宸殿,谢重锦没出息地消了气。 还知道来找他,可算是没完全把他抛诸脑后。 谢重锦听陆雪朝要留在他宫里, 更是喜不自胜, 连忙命人去收拾床榻。 是夜,陆雪朝躺在床榻上,感叹道:“你还留着这张床。” 他转眼看一旁的谢重锦:“这床已不合帝王的仪制,不换个大些的么?” 紫宸殿的床榻还是当年陆雪朝和谢重锦新婚夜用的那张, 谢重锦特意命人从东宫搬了过来。那是太子时所用的床榻,比起帝王该有的龙床规格自然小了些。 谢重锦道:“大小有何区别?左不过你我两个人睡,怎么翻滚都够了。” 陆雪朝蓦地微不自在,扯过被子蒙住脸:“……这说的什么话。” “床笫之间。”谢重锦含笑,将陆雪朝从被子底下剥出来,刮了刮他的鼻尖,“还不许说些夫妻之言了?” 这一张床榻携带了二人诸多回忆。新婚燕尔的耳鬓厮磨,缠绵病榻的悉心照料,描眉绾发的闺房之乐,逗趣挠痒的玩耍笑闹……都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了。 长黎国的规矩,帝王宠幸嫔妃都是去嫔妃宫里,除非是皇后或最得圣心之人,才能留宿紫宸殿,睡上皇帝的龙榻。 但妃线玩家哪怕把宠爱值刷得再高,甚至在害死陆雪朝后刷上皇后之位,都没有留宿紫宸殿的资格。 能够躺在这张榻上的,从来都只有谢重锦和陆雪朝,容不得他人玷污。 “清疏今日出宫不告诉我,实在令我生气。”谢重锦捏捏陆雪朝的脸蛋,“你可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 他永远不会对陆雪朝发火,连语气都是轻声细语,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气。 “我身边跟了一群侍卫,还有你的暗卫暗中跟着。”陆雪朝道,“你眼里可曾有过他们?” “……”谢重锦垂眼,“我总要亲自护着才放心。” 那群废物,前世他全派去保护清疏,哪个真保下来了?交给别人,他一点儿也不放心。 最大的废物还是他自己。是他没有能力守护好自己心爱的人。 现在他有能力了,当然要拼尽全力地保护好清疏,不可有一丝疏漏。 “这一世并无玩家作祟,你可以不必看得太紧。”陆雪朝委婉道。 “清疏是嫌我管的太严?”谢重锦轻叹,“我何尝不知此世不同?只是清疏,我太害怕。” “我失去你千万回,失而复得,你叫我如何放手。” 谢重锦抚着身下的床榻,缓声道:“那些年……我用尽千方百计都留不住你,从此你为幽魂,我为行尸。失去你后,我下过令,要在我死后将这床榻制成棺木,同你一起葬在此处,长眠地底。生同衾,死同穴。既有了枕边人,卧榻之侧,无论生死,从此再不换人。” 他声音渐低:“我更怕卧榻之侧,再也无人。” “我知道这许是杞人忧天,只是天真的塌下来太多次了,我不能不忧。” 陆雪朝抚平谢重锦的眉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知道谢重锦对他的保护欲是病态的。 就像他对谢重锦的占有欲也是病态的。 一个是无数次的看着爱人被害,一个是无数次的经历爱人“背叛”。 由此而催生的欲念,是世间最难医的顽疾。 谢重锦握住他的手:“哪里轮得到清疏说对不起。”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正形:“若真有心补偿,皇后难得来紫宸殿一趟,不如允许朕为皇后侍.寝三天三夜……” 陆雪朝清心寡欲,谢重锦也素来节制。 这话纯纯是调戏。 不想陆雪朝只看了他一眼,说:“好。” …… 一大早,谢重锦神清气爽。 没有三天——他们到底是没有荒唐到白日宣.淫,虽说这事前世也在玩家操纵下干过不少了,当下两人却还清醒。 只是三夜却是有的。说是补偿,最后陆雪朝又讨价还价,哄得谢重锦答应下来,不会无时无刻跟着陆雪朝,给彼此一点个人空间。 谢重锦侍完寝,心情好,连陆雪朝说今日又要去京郊找林蝉枝,都大方地说:“去吧。” _ 京郊,林庄。 “好甜的酒!”林蝉枝惊呼,“香醇甜美,又有酒味,又不呛喉,皇后殿下也太厉害了!” 前几日皇后殿下的吩咐,他其实听不大懂,只是按照吩咐,又是将大麦小麦磨粉放至发霉,又是把糯米浸水淘干蒸熟。殿下说前者是为了制作发酵用的酒曲,制好后与后者搅拌,再沉淀出清酿。 有几个步骤尤为复杂,是陆雪朝亲自过来完成的。 林蝉枝看着不明觉厉,等拿到米酒一尝,顿时肃然起敬。 当下的烈酒辛辣混浊,容易饮醉,不会品的还会觉苦涩呛喉。皇后殿下制的这米酒,却色泽澄澈清透,酒味香醇带甜,饮着好喝又不醉人。 这简直是制酒业上里程碑式的一大进步。 “这米酒一上花满楼,定然又被抢售一空!”林蝉枝已经可以想到米酒会受到怎样的欢迎了。 “明日中秋宴,除了满江红,将米酒也送去几坛。”陆雪朝道。 林蝉枝喜悦道:“是!” 陆雪朝看着林蝉枝栽种的一大片果田,已经有了构想:“米能酿酒,果子也可以。等来年果实丰收,也可试试做果汁,酿果酒。” 林蝉枝听得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刻穿越到明年。 他已经完全不考虑能不能试成功了。皇后殿下做什么都不会失败。 皇后殿下,永远的神。 _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圆月皎洁明亮,弄菊园内宫灯辉煌,宫人络绎不绝,正热热闹闹办着晚宴。 大朵大朵的菊花盛放,姹紫嫣红,黄粉相间,花团锦簇,富贵雅致。 赫连奚坐在席间,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神情有所恍惚。 圆月象征团圆,第一回在异国他乡过中秋节,难免起思乡之情。 去年中秋,他还是在栖凤皇宫过的。 栖凤国的后宫不像长黎后宫这么冷清。栖凤国女子为尊,男人生子,母皇后宫佳丽三千人,光是皇女就有十七位,皇子更有二十多个,办个中秋宴一园子都坐不下,还有许多嫔妃都没资格参宴。 他父妃虽不受宠,好歹生了一女一儿,有子嗣傍身,是个地位颇高的妃位。 那时满园秋色,花枝招展的嫔妃、皇女和皇子,赫连奚连人都认不全。成年的皇女已有八位,其中最有望争皇太女之位的就是淑妃所出的大皇女,是仁德良善的长女,很得人心。皇后所出的二皇女,虽骄纵跋扈,但占了嫡女之名。德妃所出的四皇女,城府深沉,外祖母是当朝丞相。还有贤妃所出、与他一母同胞的七皇女,最是骁勇善战。 四妃一后,五方阵营,齐聚一堂,暗潮汹涌。旁的各自站队,各有党争。 那场面……赫连奚就记得一群妃子彼此冷嘲热讽,一堆姐妹互相明枪暗箭,连皇子也勾心斗角。他因爱舞刀弄枪,没个男人样子,没少被别的皇子取笑,回回都是阿姊护他。母皇也不喜欢他,否则也不会轻易就将他送来长黎和亲。 除了记挂父妃和阿姊,赫连奚觉得栖凤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 不知父妃阿姊现下可还安好?他打了败仗,母皇会不会厌弃了父妃阿姊? 小皇子有些想家,神情落寞。 “看月亮发什么呆呢?”秦玉龙清朗元气的少年音道,“跟没见过月亮似的。” 赫连奚回神,恼羞成怒地瞪着他:“中秋不赏月难道赏你吗!古人对月吟诗,你这种莽夫自然不明白。” “当谁没读过书似的。”秦玉龙一嗤,“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想家了?” “知道你还说?”赫连奚更烦他了。要不是秦玉龙,他何至于回不了家? “也是,你又没和你家人天各一方,同在玉京,想见随时能见。”赫连奚没好气道,“就算知道诗,也理解不了我。” 秦玉龙说:“怎么理解不了。我只是看到月亮不会想家,打仗的时候可想家了。” “我虽不知什么‘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但我知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秦玉龙道,“我打仗的时候天天晚上做噩梦,怕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我爹了呢。那可不止隔着国界,是隔着阴阳两界。” 赫连奚:“……你举你打我国家的例子证明你也会想家,以为这样会展现出你令人发指的共情能力吗?” “……我只是想说,活着已经很好了,起码你活着,你家人也活着。两国交战,死伤不可避免。”秦玉龙大概是想安慰赫连奚,但因往常冷嘲热讽惯了,一时说不出温言软语,指着桌上蒸熟的螃蟹生硬道,“你看这些螃蟹,一家螃蟹齐齐整整,都去阴间团聚了,这是你想要的团圆吗?” 赫连奚大为惊叹:“秦玉龙,我从未见过你这么会说话的人。” 他确实不伤心了。 他现在好气呀。 第59章 剥蟹 花颜正捧着一朵粉菊嗅闻淡香, 猝不及防就听到秦玉龙的惊世发言,连他这个旁观者听了都觉得气人,转头一看, 果然见赫连奚拳头捏紧,一副极力克制想打架的模样。 今天是中秋节, 陛下皇后殿下待会儿都要来,不能在这种好日子打架, 扰了大家赏玩宴饮的兴致。 赫连奚气得牙痒痒, 努力说服自己不立刻一拳挥到秦玉龙脸上, 骨头捏得咯吱响。 花颜见状, 赶紧过来把菊花塞赫连奚手里,转移他注意力:“赫连,你看这菊花真好看,是不是?” 又上前把秦玉龙拉到一边, 压低声音,带着不赞同道:“秦小将军,你平时和他拌嘴就算了, 过中秋节还要阴阳怪气他, 说这么过分的话, 也太不体谅了。他一个人在长黎孤零零的,团圆日子肯定会难过。本就伤心, 你还要往他心口插刀。知道你们不对付,我平日都不好劝和,只是今日就让让他罢。” 花颜八面玲珑, 人缘极好, 和后宫所有人都说得上话, 其中最要好的两位就是傅惜年和赫连奚, 前者一起钻研话本,后者一同讨论脂粉,都算得上是“闺中密友”了。 既然和赫连奚是好朋友,花颜当然也希望秦玉龙和赫连奚能够关系缓和,不要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你暗讽我一句,我明嘲你一声,和和气气的不好嘛。他也不乐意看到自己的好朋友总在别人那儿受气——虽然赫连奚也不是单方面受气,他也找秦玉龙麻烦,两人称得上势均力敌。 要是换个旁人,花颜必定要从中调解,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偏这两人不是一般的矛盾,秦玉龙总归是亲自带兵打败栖凤,致使赫连奚被送来和亲的,就连花颜也想不到这恩怨该怎么化解,干脆也懒得管。反正这两人吵架,谁也吃不了亏。 但今天不同,赫连奚是真想家人,秦玉龙戳他痛点就过分了。花颜可看不下去。 秦玉龙皱眉:“我哪里阴阳怪气他?我明明在安慰他。” 他别过脸:“我虽看他讨厌,也不至于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花颜惊讶:“你是在反讽吧?哪有这样安慰人的?都快把人安慰哭了!” 秦玉龙和赫连奚关系本就不好,要说嘲讽他,花颜虽不认同,却也还能理解那些话。 但要说那些话是安慰…… 花颜不理解,但他大为震撼。 实打实地把那些话当安慰……这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秦小将军的情商,是不是出现了亿点点问题? 这却也不能怪秦玉龙。 他是秦大将军亲自教养大,秦大将军戎马一生,教了秦玉龙骑射武功,用兵打仗,却没教他人情世故,心思婉转。人更是刚成年就被丢进军营里,和一群糙汉整天待在一块儿,讲话都直来直往。 秦玉龙自幼习武,难免吃苦。摔跤受伤流血破皮,也从得不到软语安慰,擦干眼泪还得继续练武,渐渐也就不掉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秦大将军说秦家世代守长黎国泰民安,子孙皆是坚毅刚强之人,世间无数比这更苦的百姓都需要秦家守护,这点坎儿都迈不过去,就不配姓秦。 秦家家风如此,秦玉龙就也正直勇敢,坚韧不拔,不喜欢娇滴滴爱哭哭啼啼的男子,对那名同样刚强飒爽的女将充满欣赏。 秦玉龙素闻栖凤国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不爱红妆爱武装。男子反倒娇娇弱弱爱涂脂抹粉。他第一回见赫连奚,就觉得他过分漂亮,别的栖凤女子都比不上,军营里那帮大老爷们更比不上,除了陛下和皇后殿下,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他觉得这小皇子好生漂亮,眉间朱砂都比别的栖凤男子艳丽别致,但那念头也仅是一瞬。他是长黎将领,他是敌国和亲皇子,立场就势不两立。这人又娇气又爱哭,是他素日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应该讨厌他。 但很奇异的是,他内心并不讨厌这小皇子。 只是这小皇子一直骂他,他又不贱,被骂自然不会高兴,就也不喜欢赫连奚。 后来秦玉龙冷静下来想想,赫连奚离国和亲,哭一哭是人之常情,骂骂他这个敌国将领再正常不过,委实称不上矫情。只是两人梁子已经结下,赫连奚显然看不惯他,对他从无好话,他也没必要主动破冰。秦家只教他刚强,没教会他服软。 赫连奚又不是他的谁,他凭什么服软?人家也未必领情。 于是就成了冤家。 宫里无聊,有个人可以吵一吵,看他气得脸红,还挺有意思的。 那脸红起来也怪好看。 秦玉龙掌握着分寸,平日嘲讽赫连奚,都注意着不说重话,只挑些不痛不痒的说。他喜欢见那人气得脸红,可不想那人回宫里哭。 他不觉得是自己舍不得那冤家哭。 ……兴许只是自己不喜欢男人哭哭啼啼。 但花颜说……他把人安慰哭了? 嘲讽千百回都没事,怎么安慰一回,反倒哭了? 秦玉龙凝眉,走到赫连奚跟前:“你哭了?” “谁哭了!”赫连奚恶狠狠抬头,眼里真有泪光。 他本是思亲,再是生气,气着气着,就又伤感起来。 秦玉龙见人真伤心,反倒有些无措,只道:“你别哭了。” “……”赫连奚很想翻白眼。 秦玉龙又说:“对不起。” 赫连奚惊得连眼泪都收了回去:“你在跟我道歉?” 秦玉龙仍是冷硬着一张脸,语气难得中气不足:“是我失言,我嘴笨,不会安慰人,可以罚酒三杯请罪。” 他斟了三杯最烈的满江红,一饮而尽。 “失言?平时失的言还不够多么?”赫连奚冷眼看着,“今天搞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秦玉龙认真道:“我平日里只想惹你生气,没想惹你伤心。” 赫连奚:“……你他爹的就是存心气我!” 秦玉龙摇头,片刻后道:“你生气会脸红,脸红的样子很好看。哭起来虽然也很好看,但这样漂亮的眼睛,不应该哭。” 直男撩人,最为致命。 赫连奚神色阴晴不定:“秦玉龙,你是不是喝醉了?” 满江红毕竟是最烈的酒,人不清醒说胡话也很正常。 “没有。”秦玉龙指着盘中醉蟹,“不如它醉死其中。” 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没喝醉。 “你可别提螃蟹了!”赫连奚想起那个“一家螃蟹齐齐整整阴间相聚”的形容就不寒而栗。 秦玉龙问:“为什么?是刚刚吓到你了么?”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赫连奚觉得秦玉龙一定是喝醉了,讲话都不正常了。 不夹枪带棒的,乖乖道歉的秦小将军,还会夸他好看?鬼上身了吧。 赫连奚吩咐宫人:“端碗醒酒汤来,给秦小将军醒醒酒。” “诺。” 宫人还没回来,就听得一声禀报。 “陛下驾到!皇后殿下驾到!” 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起身,躬身行礼:“参见陛下,参见皇后殿下。” 谢重锦携着陆雪朝在上首同一张席间入座:“免礼。” “谢陛下,谢皇后殿下。”众人重新落座。 “今日中秋宴,众卿自便,无需拘礼。”谢重锦道。 “诺。” 螃蟹宴,主食自然是螃蟹。 螃蟹的多种吃法,还是陆雪朝早年捣鼓出来的。蒸蟹,炒蟹,煮蟹,醉蟹……烹饪方式百种千样,供人一一品尝。 玉盘里盛着一只只个大熟红的肥蟹,一旁备着小锤、剪子等吃蟹的工具。若不想弄脏了手,自会有宫人代劳剥蟹。若想体验亲自剥蟹吃蟹的乐趣,也可自己动手。 云珞和霜降准备动手剥蟹,谢重锦便道:“你俩不必伺候,朕亲自来。” 云珞退后:“诺。” 谢重锦挑了只最大的螃蟹,剥开蟹壳,满满都是金黄蟹膏。他用勺子将一大块蟹膏挖下来盛放在小碗里,蟹身里的嫩肉也用勺子挖空。又拿起锤子敲敲打打,剪子剪开蟹钳,将钳子里白嫩的蟹肉都剔出来。 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谢重锦在早已备好的湿巾上擦了擦手,把装着满满蟹肉蟹黄的碗递给陆雪朝:“清疏尝尝。” 陆雪朝说:“你也别只顾着给我剥,自己也吃些。这么多我要腻的。” 谢重锦笑道:“清疏吃腻了再给我。” 柳雁声见状,也给沈鹤洲剥了只蟹,将蟹肉夹到沈鹤洲碗里。 沈鹤洲会心一笑。 他俩的事已在陛下皇后殿下那儿过了明路。原先柳雁声并不打算说,毕竟再是名义上的妃子,也始终有个名义在,光明正大给皇室戴绿帽,柳家和沈家都未必能承担后果。 还是皇后殿下把他们召了去,那会儿陛下也在,说已看出他二人暗通款曲。二人正要跪下请罪,就被皇后殿下扶起来。陛下说他们入宫本就是权宜之计,等时机成熟,就除去所有人的宫妃身份,为他们赐婚。他亦有所爱,知情难自禁,允许他们在宫里就做夫妻,只暂且别声张到宫外。 有了陛下和皇后殿下准许,两人就没那么多顾忌,越来越光明正大恩爱了。 花颜羡慕嫉妒恨,小声嘟囔:“一个个的都有人剥,什么时候这话本里的爱情能降落到我身上。” 不一会儿,他碗里就多了一堆剥好的蟹肉。 花颜转头:“你干嘛?” 傅惜年平静道:“不是想有人给你剥?” 花颜忙道:“我当然有人剥!我有宫人呢!而且……” 他小声:“他们是夫妻,夫君给妻君剥才有意义,我们这有什么意义呀……” “你愿意,也可有意义。” “什么?”花颜问。 “……没什么。”傅惜年神色如常地转回头,只面色有些红。 赫连奚看着座上人一举一动,羡慕道:“陛下对皇后殿下真好啊。” 秦玉龙已喝完醒酒汤,闻言道:“怎么?也想有人这样对你?” 放眼望去,谢重锦、柳雁声、傅惜年都给心上人剥了蟹,因林蝉枝还没从京郊赶来,王以明落了单,一个人吃得很欢乐。 就剩他们这对冤家。 秦玉龙手里拿着一只螃蟹,正在剔蟹黄。 赫连奚眨眨眼,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秦玉龙一口将蟹黄塞自己嘴里:“可惜你没人爱。” 赫连奚:“………………” 他的母语是无语。 第60章 酒令 “林公子到!” 开宴不久, 林蝉枝姗姗来迟。 他先行了礼:“参见陛下,皇后殿下。草民来迟了,陛下恕罪。” 他和王以明都没有正式册封过嫔妃的位份, 也没有在朝中有一官半职。男宠之身本该自称为奴,陛下不讲究这层身份, 称他们仍是良民, 以草民自称。 谢重锦道:“你从京郊赶来, 京郊偏远,情有可原,朕不会怪罪,入座罢。” 林蝉枝道:“谢陛下。” 他今日不再穿那身便于地里劳作的短打布衣, 换上了宫里时兴的姜黄色云锦宫装, 模样清秀俊逸, 显然是为赴宴好好打扮过,瞧着很是标致。 王以明端着酒杯看呆了一瞬, 招手道:“小林子过来坐!这边有空位!” 因身份最相近,又是一起入宫的,林蝉枝和王以明关系就最好。虽王以明是和花颜共事最多,不过花颜崇尚饱读诗书的傅惜年,喜欢能探讨胭脂水粉的赫连奚, 跟王以明这满身铜臭味儿的没太多共同话题, 是纯纯同僚情谊。闲暇之余, 王以明最爱跑到林蝉枝的农家小院里蹭饭,觉得比在花满楼里吃的还香。 大家关系都好, 只是人难免有亲疏远近。王以明就爱和林蝉枝黏在一块儿。 林蝉枝坐到王以明身边的席位上,王以明打量他这身衣裳,夸道:“你今天穿的真好看, 是不是用了我上次送你的脂粉?” 他平日去京郊,林蝉枝都着布衣短褐,宫里也穿的素净,这一打扮起来,瞬间好看上许多。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林蝉枝毕竟是妃线主角,样貌不差,好好打扮起来也能让人眼前一亮。只是他素来不爱打扮。之前花颜研制出颜色极好的口脂,送了王以明这个同事一份,王以明去林庄找林蝉枝玩时就借花献佛了,觉得林蝉枝涂上一定好看,可惜林蝉枝收着一直没用,说地里用不上。 林蝉枝有些害羞地点了一下头:“过节大家都盛装打扮,我也不能失礼。” 何况,男为悦己者容。 陆雪朝问:“酒可送来了?” 林蝉枝起身回话:“依殿下的吩咐,都让人送来了。” 谢重锦:“什么酒?” 林蝉枝击掌两下,就有宫人捧上一坛坛米酒,给每个席间都放了一坛。 林蝉枝笑道:“是皇后殿下亲酿的米酒,香醇清甜,还不醉人。殿下说要在中秋宴上给大家惊喜,都不许草民提前说出来。” 谢重锦看陆雪朝,轻笑一声:“原来你前段日子总往他那儿跑,是背着朕酿酒?” “怎么不提前说,怕朕怪罪你?”谢重锦含笑的语气藏着危险,“不是早说了允你酿酒,只是要朕给你‘试毒’么?仔细交代,这些日子偷喝了多少?” 他声音并不响亮,是只有一旁的陆雪朝能听见的音量。私下说话却用了“朕”这自称,定是生了气。 毕竟陆雪朝是真因为饮酒过度大病一场过的,他肠胃弱,受不得太刺激辛辣的酒。谢重锦什么都能纵着他,关乎他身体健康的不能。 陆雪朝温声道:“臣下回不敢了。” 他也不辩驳,顺着谢重锦的话说声软语,就知道谢重锦这气生不了多久。 果然,谢重锦神色无奈下来:“恃宠而骄,再没下回了。” 他生气也没用,又不能真对陆雪朝做什么,被吃得死死的。 “陛下尝尝米酒。”陆雪朝给谢重锦斟了一杯,递给谢重锦,“臣亲手酿的,这酒不醉人。” 谢重锦神色古怪:“说吧,想要什么?” 帝后之间自称“朕”“臣”,本是最天经地义的事,偏他们不讲究这种礼节,除非是在正式重要场合。谢重锦私下从不与陆雪朝划分尊卑,要是用上这种称呼,反倒更像角色扮演的情趣。 他都说了不再计较,陆雪朝依然乖巧,必有所求。 陆雪朝道:“陛下先喝了这酒。” 谢重锦饮下米酒,果真入口香醇清甜,并不辛辣呛喉,又不会如白水寡淡无味,仍保留了酒味。 “是不是真不醉人?”陆雪朝问。 谢重锦颔首:“确实。” 他都不惊讶陆雪朝能酿出这样的酒了。清疏果真是无所不能。 “那往后我可能想喝几杯就喝几杯了?” 满江红一杯就足以醉人,谢重锦严格限量。要是换了米酒,他就能喝痛快了。 “我当为何突然殷勤,原是在这儿等着。”谢重锦一笑,“许你多饮几杯,只是再不醉人的酒喝多了也伤身,也别过度。” 陆雪朝说:“我自有分寸。” 两人在上头讨论着,众人尝过米酒,都开始盛赞起来。 花颜道:“这米酒香甜醇厚,还不辣喉咙,才一口就喜欢上这味道。我原以为我不会饮酒,原是没尝过皇后殿下酿的酒。” “就是就是。”王以明拍拍林蝉枝的肩,“小林子,这么好的酒你也不偷偷告诉我,让我尝尝鲜,可不厚道。” 秦玉龙放下酒杯:“味道好是好,不过我还是觉得烈酒饮得更有滋味。” “谁不知道秦小将军在军中拼酒没人拼得过。秦小将军千杯不醉,自然喜欢烈酒。我们这些一杯倒,可很是需要这种米酒解馋呢。”沈鹤洲笑道。 赫连奚神色微变。 秦玉龙千杯不醉? ……那他方才说的,是醉话吗? 赫连奚心不在焉地饮下一杯满江红。 米酒也好喝,但他今夜心情不好,但求一醉,可麻痹自己的思乡之情。 秦玉龙身体一僵,见赫连奚只自斟自饮,没太大反应,才放松下来。 谢重锦道:“皇后酿出这样好的酒,朕该赏你才是。” 陆雪朝道:“陛下都快把天下至宝都搬进重雪殿了,再赏重雪殿都没臣容身之处了。米酒是用林公子种的糯米所酿,今日宴席上的米饭也是林公子刚割下的新稻,身上穿的是林公子养的蚕丝种的棉花。陛下要赏,不如赏他。” 柳雁声微笑:“难怪觉得今日的米饭都格外香甜。” 谢重锦:“那便封林蝉枝为司农,专司农业之事。” 司农是长黎的农官,官居正三品,上头还有一品大司农。林蝉枝种地育种尽心劳力,该有封赏,封了司农,日后也还有升职空间。 林蝉枝没想到突然喜从天降,一时懵了。王以明提醒他:“小林子……不是,司农大人,高兴傻了?” 林蝉枝这才离席跪谢:“谢陛下,谢皇后殿下。” 众人纷纷贺喜。 林蝉枝恍惚地坐回席间。他父亲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嫌他种地无用,这辈子最高也不过是个五品官。他这地种着种着,反倒一跃成了三品官。 …… 酒过三巡,柳雁声提议:“中秋光是宴饮多没意思,不如行酒令。正好有皇后殿下的米酒,不用担心喝一杯就醉。” “好啊好啊。”花颜爱凑热闹,立刻举手赞同,“行什么令?” 酒令多种多样,射覆,掷骰,击鼓传花……民间爱用掷骰猜拳定输赢,贵族间都是猜谜对诗的雅兴。 柳雁声略一思索:“今日中秋赏月,行飞花令,但不以花字,该用月字为题。从陛下开始,往左依次接诗,答不上或答错的罚酒。” 飞花令要求严格,不仅要在规定时间内说出带有“月”字的七言诗句,还要按照顺序,第一个人念的诗,“月”字要在第一个字,第二个人的“月”就要在第二个字,第三个人则在第三个字……以此类推,直到第七个人的“月”在第七个字,第八个人再回到首字。不仅考验诗词,还非常考验反应。 花颜一听就萎了:“这是文化人才能玩的游戏,我这等不通文墨的,岂不是要罚酒罚得比这醉蟹还醉?” 王以明连连点头赞同。 王以明不学无术,林蝉枝沉迷种田,花颜胸无点墨,秦玉龙的文采也远不如武功。他们基本就是陪跑。 “重在参与。”柳雁声道,“是皇后殿下的米酒不好喝?答不上就喝酒,三次答不上就出局,看谁能留到最后。” 这话一出,也就没人再拒绝扫兴了。还能出局,不会被罚酒罚到吐。 谢重锦起了个头:“月落乌啼霜满天。” 陆雪朝立刻接上:“明月何时照我还?” 柳雁声不假思索:“沧海月明珠有泪。” 沈鹤洲胸有成竹:“春花秋月何时了?” 傅惜年毫不犹豫:“花有清香月有阴。” 轮到花颜卡壳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 秦玉龙念的诗也充满豪情:“会挽雕弓如满月。” 赫连奚高看了秦玉龙一眼:“月照花林皆似霰。” 王以明搜肠刮肚:“呃,八月秋高风怒号?” 林蝉枝绞尽脑汁:“……更深月色半人家。” …… 如此过了几轮,王以明最先出局,随后林蝉枝、秦玉龙也纷纷罚酒出局。花颜因最近跟着傅惜年耳濡目染,学了许多诗,只罚了两杯酒,竟还在苦苦支撑。 越往后,能说的诗就越少,柳雁声、沈鹤洲、赫连奚都已开始迟疑思索起来,只有谢重锦、陆雪朝与傅惜年这个探花郎还信手拈来。 傅惜年道:“湖光秋月两相和。” 花颜冥思苦想许久,想得脑袋都疼了。 虽罚酒只罚了两杯,但他之前喝了几杯满江红,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人晕乎乎的。 他好半天才想出一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错了,要七言,且顺序也不能这么作数的,怎能把上句也算上。”沈鹤洲含笑道。 傅惜年见他有些酒醉,怕是再喝下去要头疼,轻声提醒:“夜吟应觉月光寒……” “什么?”花颜重复了一遍,“夜莺晕厥月光寒?这月光也太寒了,能把夜莺都冻晕了……”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秦玉龙喷了口酒,沈鹤洲笑得直不起腰,王以明都直捶桌子。 捶完王以明才悄悄问林蝉枝:“他们在笑什么?原句难道不是这个?” 林蝉枝:“……你不知道还跟着笑?” 王以明:“重在参与嘛。” 陆雪朝含笑:“探花郎可不能作弊,隔着这么近,当我们看不到你提醒他?” 傅惜年起身:“殿下恕罪,臣看花颜已有些醉,再不能喝了,他这回出局,罚的酒臣便替他喝了。” 说着就自罚了一杯。 “哎呀。”沈鹤洲打趣,“探花郎可真是怜香惜玉呢。” 傅惜年面色微红,坐下不说话。 又过几轮,柳雁声和沈鹤洲也败下阵来。一个是逾时未答,一个是不慎说了之前已有人说过的诗。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陆雪朝就指出来这句是傅惜年先前说过的。 众人暗叹皇后殿下的记忆力真是可怕,竟还能记住什么人念了什么诗。 出乎意料的是,赫连奚竟还未出局,虽已罚了两杯酒,但能和谢重锦、陆雪朝、傅惜年这三个才子一起撑到这里,已很了不起了。 但他看着也撑不了多久。别人罚酒喝的是米酒,他喝的是满江红,且之前喝的比花颜还多,面颊早已红润起来。 再次轮到他,赫连奚面色红得厉害,醉眼朦胧地望着秦玉龙,说出心里话:“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他第一个就杀了秦玉龙。 第61章 酒醉 众人一时安静, 这回没发笑,都赶紧去看陛下皇后殿下的脸色。 且不说这是五言不是七言,不符合题意, 且这下句也不必更不该说出来。宫里多忌讳, 这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 在陛下和皇后殿下跟前说是大不敬。何况赫连奚是异国皇子,身份敏感, 要是个多疑点的皇帝, 都要怀疑赫连奚本就是敌国派来的刺客,酒后吐真言了。 气氛冷凝片刻,陆雪朝打破沉寂, 笑说道:“又醉了一个。” 这语气就是不计较。 众人面色一松, 席间又活络起来。 “赫连皇子怎么醉得比花颜还厉害?” “是啊, 要的是七言, 又说成了五言……” “罚酒罚酒。九皇子还能拿得动酒杯么?” 赫连奚虽醉了, 这会儿还强撑着, 给自己倒了杯酒。因手有些不稳, 不少酒都洒到了杯子外头。 秦玉龙皱眉, 醉得酒都倒不稳了,竟还要喝。 酒令行不上要罚酒,规矩不能坏, 但若实在不胜酒力, 有旁人自愿代劳也是可以的,就像刚才傅惜年替花颜喝了罚酒。 秦玉龙犹豫一瞬, 还是没去替酒。 这替酒的一般都是至亲好友, 傅惜年和花颜关系好是有目共睹, 他和赫连奚关系差更是人尽皆知, 这时候挺身而出会很奇怪。 就这么犹豫一秒的功夫,赫连奚已豪情万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让人直呼爽快。但饮完就扔下酒杯,跌进椅背里扶了扶脑袋。 秦玉龙时刻注意着他,见他状似酒喝多了头疼,更怕赫连奚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醉话,得罪陛下,起身道:“陛下,皇后殿下,赫连皇子醉了,臣送他回宫。” 他们宫殿挨得最近,由他负责送回合情合理。只是两人素来不对付,又显得没那么合情合理。 谢重锦没说什么:“准。” 这宫里没一样“奸.情”能瞒得过他。谁和谁配对,他都司空见惯了如指掌。就连林蝉枝,在妃线玩家被陆雪朝提前送出宫的结局后,都会嫁给一名王姓商人,幸福一生。 那商人就是王以明。 活了那么多世,见证那么多回,无论谁和谁擦出爱情的火花,谢重锦都不会惊讶了。他也不在乎整个后宫都成双成对,他没把他们当自己的后宫,更不觉得这有损颜面。 秦玉龙一拱手,让赫连奚的宫人将赫连奚扶起来带出弄菊园。 谢重锦和陆雪朝手握剧本,知道这两是一对,就随他们去。倒是其他人面面相觑,心生好奇。 “奇了,秦小将军平日不是最与九皇子不对付么?竟然主动提出要送他回宫。”沈鹤洲纳罕。 “不会是想趁回去的路上偷偷打一顿赫连吧!”花颜惊悚道。 林蝉枝道:“秦小将军光明磊落,不会做这种趁人之危的事。” 花颜仍不放心,起身就道:“我去看看。” 但他自己也喝醉了,刚站起来就脚下一个踉跄。 傅惜年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坐下:“你去哪儿看?自己都还醉着,看的清路么?再不济还有宫人跟着,你那么担心九皇子做什么?” 他很少这样连珠炮似的发问,声音仍旧温和,只是语气越来越酸。 花颜整天跟赫连奚在房里一块儿玩,傅惜年不是不吃味的。 他虽读书读的多,却并非书呆子,感情上开窍很快。花颜热情又机敏,明艳而鲜活,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很难让人不爱。 傅惜年本以为自己会喜欢似皇后殿下那样风雅不俗、饱读诗书,像一缕清风似的人。他崇尚殿下,自身亦是这样的人,理想中找个同样才华横溢的爱侣,日后赌书泼茶,畅谈诗赋,品鉴画作,便是一桩美事。 真遇见了才知道,崇尚和喜欢是可以一点儿都不一样的。他为清风,不一定要与另一缕清风缠绕,还可以照拂一朵娇花。 那花不会吟诗作对,就听风吟唱。傅惜年喜欢一字一句教花颜念诗,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笑颜,连往日觉得庸俗的粉衣裳都喜欢,觉得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 那不是他曾经以为的理想型,可喜欢上了,理想就也变了。 只有一点比较让人叹息。初识时花颜丢给傅惜年一册风月话本,让他教他写好听的情话,傅惜年惊骇得避而远之。等真认清心意,百忙之中抽空认认真真写了许多“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之类的情诗表明心意,每日不重样的表白,花颜全当是教他写话本,见到傅惜年丝毫不脸红,十分崇拜地夸他有才。 文人委婉含蓄的浪漫,对方是半点儿都没有意会到。 傅惜年不得回应,恐是襄王有梦神子无心,又见花颜和赫连奚要比他更要好些,危机感都大大提升。 花颜醉酒,对这一系列问题只觉得听得脑子嗡嗡,一个也答不上来,却也听话地不去找了。 傅惜年安下心来,继续行雅令。 这事不过一段插曲。秦玉龙和赫连奚携贴身宫人离开,余下人继续行飞花令,成了谢重锦、陆雪朝、傅惜年三人博弈。那场面是真切的神仙打架,多冷僻的诗三人都能立刻说出来,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我原以为我也算饱读诗书。”沈鹤洲悄悄对柳雁声道,“今日才知我是个文盲。” 柳雁声深以为然:“谁说不是呢?我只是好奇,那些诗句那般惊艳,怎会没有广为流传,我竟闻所未闻。” 及至菜已凉透,傅惜年没再接诗:“陛下皇后殿下才高八斗,臣拜服。只是再比下去,恐是到天亮都分不出胜负。” “那便到此为止。”谢重锦笑道,“今日朕已尽兴。” 花颜喝了点醒酒汤,小声对傅惜年道:“你好厉害,能和陛下皇后殿下比那么久。那些诗是哪本诗集上有的?你竟然藏私不告诉我。” “不是我藏私。”傅惜年回答,“后头的诗我与陛下殿下都是现作的,旁人自然没听过。” 花颜:“……” 文化人真是了不起。 – 千鲤池,远离了人声鼎沸的弄菊园,这里格外冷清。 满江红后劲极大,赫连奚席上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现下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宫人搀着走路,几乎是被拖着,慢得堪比乌龟爬。 秦玉龙在前面健步如飞,回头一看,人已被撇下老远。他深吸一口气,原路返回,嫌弃地看着醉酒的赫连奚:“又没千杯不醉的本事,又要喝这么多满江红,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没数么?” “你放开,本将军背他。” “啊?”宫人一愣,紧张地张望四周,“可是……” 秦小将军和皇子殿下有仇,这里四下无人还有个池子,将军不会是要背着殿下扔进池子里吧…… “让你放你就放,不然要走到什么时候?本将军答应陛下送你们皇子回宫,难道要把时间浪费在路上?”秦玉龙不耐烦道。 “……诺。”宫人怯怯松手。 秦玉龙看着不省人事的赫连奚,双颊醉得酡红,眼睛闭着,唇瓣殷红,眉间朱砂极为艳丽,看起来倒是漂亮乖巧。 “你这张嘴不说话的时候倒是好看。”秦玉龙嘀咕着,把人背了起来。 一背就发现,赫连奚外表看着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其实还挺有分量。 也不是胖,秦玉龙自身是习武之人,隔着秋装厚实的衣料,仍能感觉出赫连奚看似纤瘦的身材上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爆发力极强的肌肉。 从他脖颈旁搭下的手,也不是属于养尊处优皇子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嫩,虎口掌心处有茧。秦玉龙认得出,那是拿惯刀枪才会有的,他自己手上也有。 赫连奚会武,且武功不俗。 这个认知让秦玉龙心一紧。 一瞬间脑中闪过很多阴谋论。 如果赫连奚是韬光养晦,他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栖凤派来和亲的皇子么?会不会带着刺杀的任务?他现在是不是装醉,趴在自己背上,等着随时来个致命一击,让长黎国损失一员大将? 除了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不能把后背交给别人,那会暴露自己的致命弱点。这是秦家自小教他的。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要背赫连奚。 秦玉龙一瞬间闪过的所有怀疑,都是被训练出来的本能。征战沙场的将士,没有警惕防备心才是真的要命。 他全身紧绷了一瞬,便又放松下来。 有句话叫“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赫连奚是他冤家,但这冤家从来都当着他面骂他,吵架吵得光明磊落,不会背后使阴招。 他上回露了一手射箭,会武功也很正常,异国皇子在长黎低调行事,亦是人之常情…… 秦玉龙将赫连奚背到飞泉宫,赫连奚宫里伺候的人迎出来,见是秦玉龙背他回来,皆是一惊,嗫嚅着开口:“……见过秦贵嫔。” 个个面色都挺心虚。毕竟他们主子日日宫里嘲秦玉龙,这会儿怎么是被他背回来的? 秦玉龙:“……” 这声“秦贵嫔”把他吓得差点没背稳身上的人,宫人不说,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这层身份。 “去煮碗醒酒汤,你家主子喝醉了。”秦玉龙问,“寝宫在哪儿?” 宫人颤颤指了个方向,秦玉龙就大步走向床榻,毫不客气地将赫连奚扔到床上,转身就要走人。 粗鲁的动静惊醒了赫连奚,他晕乎乎地坐起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就拉住最近的东西,俯身便吐。 “………………” 秦玉龙黑着脸看自己沾满秽物的衣袖,几乎是咬牙切齿:“放手。” 赫连奚抓着秦玉龙的手不放,茫然一瞬,听到这声音,终于意识到自己抓的是什么,然后就是更剧烈的一声:“呕——” 秦玉龙闭了闭眼。 不能跟醉鬼计较。 他倒宁愿赫连奚背后捅刀,也别一看到他就吐。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第62章 盔甲 赫连奚酒劲儿上来, 哪管秦玉龙说什么,拽着秦玉龙的手吐了个天昏地暗,全都吐到他身上。 秦玉龙想甩开, 但见赫连奚胃里难受, 怕甩开他更难受, 就迟疑了一瞬,自己便满身污秽。 秦玉龙:“……” 他为何要怕赫连奚难受, 现在难受的成了他自己。 “醒酒汤来了。”宫人端着熬好的醒酒汤匆匆赶来, 见自家主子拽着秦贵嫔不放,秦贵嫔面色铁青,袖上身上都是被吐出来的秽物, 吓得手一抖, 手里的碗差点掀翻打碎在地上。 完了, 这两位本就有仇, 这一来岂不是仇上加仇。秦贵嫔不会当场掐死皇子殿下吧…… 秦玉龙森冷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醒酒汤喂、他、喝、下。” “诺、诺。”宫人连忙回答, 又小心翼翼道, “秦贵嫔请去偏殿更衣。” 秦玉龙住的钟玉宫虽与赫连奚的飞泉宫最近, 走路也有一段距离, 总不能让他带着这一身污秽走回去。 秦玉龙也受不了这身污秽:“你去喂他。”自己则挣脱赫连奚的手,飞快踏出寝殿。 宫人一愣,心里嘀咕既然能这么容易挣脱, 怎么还会被吐了一身…… 秦玉龙去偏殿, 另一名宫人见他这身状况就明白了,请他稍候片刻, 他去拿更换的衣裳。 不一会儿, 宫人拿来衣裳:“这件是新的, 主子没穿过, 贵嫔请更衣。” 秦玉龙一看就黑了脸色:“怎么是这个颜色?” 衣裳倒是很漂亮,绣着大朵桃花,针脚细密,颜色粉嫩,是件粉色宫装。 这颜色宫里只有花颜穿。花颜长得就艳若桃李,穿粉色不仅不俗,还很娇艳漂亮。但秦玉龙相貌俊朗,棱角分明,素日只着干净利落的黑白劲装,便于练武,穿这身粉就很可笑了。 赫连奚平日爱穿红衣,也从不见他穿粉。秦玉龙都要怀疑是飞泉宫上下知道他和赫连奚不对付,故意给他小鞋穿,才拿来这身衣服。 宫人急忙道:“贵嫔恕罪,但只有这身衣裳合您身。” 秦玉龙十八岁,赫连奚今年不过十六岁,身量比秦玉龙小上一圈,旁的衣裳一看就是秦玉龙穿不上的。宫人找了一圈,也只找到这一身尺寸稍大的。 秦玉龙更不信:“别的不合身,就这身合身,你家主子还能时大时小不成?本将军自己进去挑。” 正好还能搜查赫连奚宫里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秦玉龙心下划过这隐秘的念头。 赫连奚隐瞒武功高强的事,到底是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心里不愿意怀疑赫连奚,但身为护国将军,秦家后人,明知有异却因私心而视若无睹,那是对陛下不负责,对长黎不负责。他总要亲自查看一番。 没问题最好,有问题……他也绝不会手软。 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宫人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拦。秦贵嫔进去了也一样,他又没说谎,那些衣裳秦贵嫔真的穿不上。 秦玉龙走进内室,挑拣起衣裳。赫连奚的衣裳清一色的全是红,秦玉龙不爱粉也不爱红,却不得不承认红色穿在赫连奚身上很好看。平日是明艳漂亮,那日比试六艺骑射,赫连奚鲜衣怒马,烈日下弯弓搭箭、意气风发的模样,更是夺目得灼他双眼。 秦玉龙怔了一瞬,拿过几件比划了一下,确实小了许多。 他这才想起,赫连奚也才十六岁,在长黎刚成年的年纪,很多人还在父亲膝下撒娇,赫连奚就被送来异国远嫁,中秋夜举目无亲。 他今夜确实过分了。 赫连奚论年纪都能当他弟弟,他干嘛要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只是想到那身娇嫩的粉衣,秦玉龙还是不愿妥协,翻箱倒柜地找能穿的衣裳。 找着找着,他拉开最底下的一个柜子,突然愣住。 里头整整齐齐收着一副盔甲。 他望着这副盔甲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将盔甲拿起展开。 盔甲是栖凤制式的盔甲,很常见,每一个栖凤士兵都有。 但这副盔甲并非崭新,缺了肩胛一处,上头还有干涸的血迹。每一处秦玉龙都记得,是他伤到那名“女将”所染就的鲜血。 盔甲的尺寸,与赫连奚一模一样。 秦玉龙喉结滚动。当初他以为是栖凤女子身量娇小,而今想来,是那少年的年纪本来就很小。 他原本就有所怀疑。赫连奚的眉眼和那人实在太像,脾气也一样烈,尤其是赫连奚骑马射箭的样子,几乎能与那身影重叠。 但从不敢确认。他更怕他对赫连奚那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感,是把赫连奚当成已死之人的替身。无论是对赫连奚还是对那名女子,都很不尊重。 如今豁然开朗。 “她”没有死,他们本就是一人。 这开心只开心了一瞬,秦玉龙笑容便僵了。 所以,他那样能征善战的男子,因为打了败仗,被栖凤送来和亲。 良将和亲,不亚于玉龙折戟。 无论性情还是境遇,他们都那样相似。 难怪赫连奚那样讨厌他。 现在他们的关系恶劣得……怕是活佛来了都劝不了。 秦玉龙并不后悔自己打败了赫连奚。他是长黎的将军,他永远效忠长黎。 只是很懊恼。 早知如此,不该那样气他。 他把盔甲整整齐齐叠好,原样放回,关上了柜子。 – 秦玉龙最终还是妥协地换上了粉色宫装,样子有些失魂落魄的。 他回到赫连奚寝殿,发现宫人正在打扫地上的碎片:“怎么回事?” 宫人见到他,先是被穿粉衣极为怪异的秦小将军惊了一瞬,随即行了一礼:“秦贵嫔,我家主子不喝醒酒汤,打翻了碗……” “再端一碗,我亲自喂他。” “啊?哦……好。” 他们主子是喝酒了,秦贵嫔是嗑.药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醒酒汤是一锅熬好的,第二碗很快端上来。 赫连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秦玉龙让人都退下,他坐在床边,要喂赫连奚喝下。 赫连奚抿唇摇头:“拿走,我不喝。” 秦玉龙问:“为什么不喝?” 赫连奚阖眼低低道:“有人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要一醉解千愁。我醒了,又要犯愁。” 秦玉龙一顿,说:“对不起,我向你请罪。但不喝醒酒汤头疼的是你,你醒了,我才好赔罪。” “我不要醒。”赫连奚摇头,“我不要醒。” “父妃,姐姐……”赫连奚低落地自言自语,“今日中秋,他们会不会像我想他们那样,也在想我……栖凤一定也办了中秋宴,我打了败仗被送来和亲,让他们蒙羞,皇后肯定会用我来嘲讽他们……” 我打了败仗…… 他果然是“她”。 秦玉龙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只道:“……和亲也是功臣,怎会嘲讽。” “你不懂。”赫连奚笑起来,“你不懂我多羡慕你们长黎。” “我羡慕你们长黎,有个英明的好皇帝,深情,专情,又长情。” “我虽只来长黎数月,见陛下和皇后殿下也不过几面,却信他们可以天长地久。” “我喜欢今晚宴会上的氛围,真正的其乐融融,笑是真的笑,开心是真的开心。这样的快乐,栖凤宫里永远不可能有。” “你知道我今夜为什么哭?”赫连奚轻声,“不只是想我父妃和皇姐,我更担心他们被人谋害,皇后,淑妃,德妃,甚至……母皇。” “虎毒不食子。”秦玉龙问,“栖凤帝怎么会杀你姐姐?” “所以我才羡慕你们。”赫连奚说,“听说长黎陛下并无兄弟,先帝只让先皇后一人有子,他没有经历那么残酷的夺嫡之争,对皇后殿下这样好,还能重用贤良,铲除宵小。” “可栖凤不是这样的。” “我父妃也是母皇的竹马,年少就嫁给她侍奉她,母皇也说过真心喜欢他,还是架不住色衰爱弛,新人越来越多。” “我有四十多个兄弟姐妹,多得我自己都不认识,想来母皇也不能认全,更别提感情。” “我小时候,对我最好的除了我亲皇姐,就是三皇姐了。我很爱跟她一块儿玩的。她的生父郑贵妃也待我很好,贵妃是将门之子,是父妃挚友,会教我骑马射箭。可他们死了,被母皇赐死的。” “因为贵妃谋害皇后和二皇女,郑家被指控谋逆之罪,他们牵涉其中,难逃一死。其实根本没有,是皇后嫉妒贵妃受宠,还想除掉她这个可能与二皇女争储的三皇女才陷害的。母皇明明知道,可贵妃父家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母皇怕外戚干政,借着这个由头铲除郑家,收回兵权,除去三皇姐。”赫连奚讥笑,“可是郑家……忠心耿耿,郑家之于栖凤,宛如秦家之于长黎。是母皇疑心过重,残害忠良,不惜害死自己亲生骨肉。” “你说郑家,像不像一家人齐齐整整阴间相聚的螃蟹?” “我父妃与皇后为敌,又会不会是下一个郑家?” “我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帮到父妃和姐姐,我很厉害的,我不甘心随便找个人嫁了,像其他皇子那样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可是……可是我遇到了长黎百年难遇的将才,秦玉龙,他——他真的很厉害,比我还厉害,我打不过他。”赫连奚越说越内疚,“我不能帮到他们,还连累他们给了皇后把柄……” 他饮恨道:“既生瑜,何生亮?” “他还说我没人爱……”赫连奚恨恨道,“我就是没人爱怎么了!这世上本就只有父妃和姐姐爱我。父妃爱我,更爱姐姐。姐姐爱我,更爱皇权。嫁了长黎皇帝,皇帝只爱皇后。我逞强连累了他们,也不知道父妃和姐姐是想我还是怨我。” “在皇室里想要爱,本就是痴人说梦。” “长黎皇帝和皇后殿下,是我见过最荒诞而现实的美梦了。” 第63章 朱砂 秦玉龙沉默地聆听着。 每个人醉酒的反应都不同。有的嚎啕大哭, 有的放肆大笑,有的胡言乱语,有的沉默不语。秦玉龙本以为像赫连奚这般醒着就爱闹腾的性子, 酒后更该任性撒泼个没完,肆无忌惮地耍酒疯,让人头疼。 没想到……是让他心疼。 平日里,赫连奚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牙尖嘴利、娇纵跋扈的小皇子。这一醉酒, 说是解愁,却是彻底地卸去伪装,露出愁容。醒时不敢言说, 醉后才能发泄, 让人知道原来他身上背着这么多重担, 心里藏着这么多心事。 他才十六岁。 自己十六岁时,还刚进军营历练, 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家里管教他再严, 双亲也是一心一意地爱他栽培他。不像赫连奚,在那样充满激烈斗争的残酷皇室中长大。也不知道他那样伶牙俐齿,是听了多少嘲讽才如此熟练? 秦玉龙黯然地想, 他把那“女将”当对手,欣赏喜欢,惺惺相惜, 以为对方也是如此。如今想来大概是他自作多情, 赫连奚对他确实应该恨之入骨,不是他以为的小打小闹。 “他知道错了,会好好和你道歉,你不是没人爱,你是很可爱的。”秦玉龙端着醒酒汤,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还是喝一点吧。不然宿醉头疼。” 赫连奚一股脑倾诉完,心里好受许多,乖乖被喂了几口,但只喝了小半碗,便没耐心地别过头:“不要了。” 他今夜实在喝了太多酒。这分量不足以让他完全清醒,但也不再昏昏沉沉。 秦玉龙就把碗放下了。 赫连奚喝完半碗醒酒汤,头脑清明许多,睁眼看向床边人,愣了一瞬,惊得立刻往床里缩:“……怎么是你?!” 他以为是他从栖凤带过来的陪嫁侍男阿罗,才这么肆无忌惮。 ……他刚刚说了什么? 赫连奚仔细一想,但酒还未完全醒,实在想不起来了,一想又要头疼。 秦玉龙神色复杂:“你以为是谁?” 赫连奚不回答,看到秦玉龙身上穿的衣裳,生气道:“这是我给花颜做的衣裳,我是要送给他的,怎么穿在你身上?你赶紧脱下来!” 刺绣在夜郎多为女子手艺,又称女工,在栖凤就反过来,是男子必修课,称为男工。赫连奚会舞刀弄枪,栖凤男子该学的功课也没落下,他和花颜关系好,平时也在一块儿钻研衣饰,就会给他绣衣裳。 花颜和秦玉龙年岁相仿,给花颜做的衣裳,尺寸对秦玉龙勉强合身。只是风格相差极大,秦小将军实在不适合穿这么粉嫩的颜色,越看越滑稽。 秦玉龙面无表情:“你以为是他?你和他连这么交心的话都能说了?” 平日赫连奚与他势同水火,跟花颜倒是情同手足。秦玉龙心里不快,也只归咎于是看赫连奚不爽,绝不是拈酸吃醋。 没想到赫连奚对花颜是掏心掏肺,还会给他做衣裳。两人关系好到这份上,倒叫他真是嫉妒。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嫉妒。 “关你什么事?我和他的关系不比和你好千倍万倍?把衣裳给我脱了。”赫连奚脱口而出。 秦玉龙心里酸,又不自在,也不肯脱衣。栖凤是女尊国,有男有女,男子在男子面前脱衣是正常之举。可长黎是男儿国,当面脱衣,那得是夫妻才能做的事,连亲兄弟都得避忌。 醉酒的小皇子泼辣又无赖,见秦玉龙扭扭捏捏的不肯脱,扑上来就扒他衣裳,解他衣领上的扣子。又因神志不清胡乱不得章法,摸得秦玉龙喉结痒。 秦玉龙想推开又怕摔到他,不敢用力道,一个不防就被赫连奚拽着按在床上骑着腰。 秦玉龙一惊:“赫连奚——” 赫连奚皱着眉解他扣子:“怎么解不开呢?” 他又去解自己的,很容易就解开了,神情懵懂不解:“明明我的都解得开。” ——废话,那是秦玉龙还小幅度挣扎着。他这辈子想不到自己还会被人骑在身上撒野。 想反制也很简单,翻身将人擒拿的招式他能一气呵成。偏因刚得知赫连奚另一层身份,又听得这么一番剖白,秦玉龙心里怜惜,不觉纵容他为非作歹。 赫连奚解了自己衣扣,衣裳滑落,露出少年白皙的肩膀。秦玉龙下意识别过眼,余光又看到他肩头的伤疤,微微一怔,转回头来盯了良久。 那伤疤……是他曾经刺的那一枪。 一定很深,疤痕才会留到现在。 望着那道伤痕,秦玉龙连挣扎都停止了,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伤痕愈合不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也如这道伤口无法弥补。 “看什么看?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赫连奚冷笑,“我早就想过,等你落到我手里,我得把这一枪之仇报回来。” 秦玉龙不再挣扎,赫连奚就很容易解开扣子。他扯开衣襟,四下张望,也找不到可以报仇的利器,干脆俯身,对着秦玉龙的肩膀就狠狠咬下去。 秦玉龙闷哼一声。想到那一□□得只会比牙齿咬得更疼,干脆硬忍。 赫连奚犹不知足,把他衣裳彻底脱了:“疼么?光这一处还不够,你是怎样让我千疮百孔的,我全身都要咬回来。” – 翌日,赫连奚揉着脑袋起身,宿醉的感觉让他头疼,全身都疼。 他不经意间侧目,吓了一跳。 秦玉龙怎么在他床上?! 还,还没穿衣服……全身都是那种牙齿啃咬的痕迹…… 再看自己身上,竟也好不到哪儿去。 赫连奚僵着身子,匆匆穿好衣服下床,坐在镜前一看,一双桃花眸满是震撼。 眉间的朱砂,没了…… 那是象征栖凤男子贞洁的朱砂。 他和秦玉龙酒后乱性了? 赫连奚在镜前呆了好一会儿,手忙脚乱地拿起眉笔,沾了胭脂,在眉心处轻轻画上一点。 全天下的女子都爱贴花钿,赫连奚从军时为掩饰男子身份,专门在眉心处画花钿,用以掩饰男子朱砂,点上一颗朱砂不过手到擒来。 他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失贞。 赫连奚自身并不看重贞洁,权当被狗咬了一口,但栖凤很看重,婚前失贞的男子是要浸猪笼的。 他虽已在长黎,且也算婚后……但就是这样问题才更大。 长黎皇帝除了皇后压根不碰任何人,他这朱砂没了不就摆明了是给皇帝戴绿帽?虽说长黎皇帝把一群后宫当下属并不当嫔妃,也成全了柳雁声和沈鹤洲的情意,可他的身份如何能跟他们比较。 他不是为长黎皇帝办事的下属,是异国派来和亲的皇子,长黎皇帝就算要保护栋梁不受夜郎蛊惑才纳入后宫,也轮不到保护他。 他在长黎的身份,只是后妃而已。 长黎皇帝不需要对他手下留情。秽乱宫闱之罪,往重了说完全是栖凤在羞辱长黎,再引起两国交战,父妃和姐姐会彻底遭母皇厌弃的,说不定是死罪。 就算退一万步说,长黎皇帝不计较,甚至成全他和秦玉龙的“好事”,消息传回栖凤,照样是个天大的笑柄。本是送给长黎皇帝和亲的皇子与后妃私通后被赐给后妃,在栖凤眼里,就是他给栖凤蒙羞。母皇最好颜面,定会动怒,父妃和姐姐在宫里依然举步维艰。 姐姐正在争储的紧要关头,他不能再拖任何后腿。 何况他和秦玉龙矛盾重重,怎么肯让人知道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一瞬间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赫连奚考虑了一堆事,对他和秦玉龙有了肌肤之亲这件事本身,却没有太多反感。 赫连奚点好朱砂,只听身后一声复杂男声:“你当初在战场上画花钿,也是这样熟练?” 赫连奚转头,看到秦玉龙已站在他身后,穿了身中衣,领口仍有痕迹。 “……什么战场?我听不懂。”赫连奚假装不知。 昨晚的记忆已经断片,他半点儿想不起来,他到底说漏了多少? 赫连奚清楚自己的酒品。别人是酒后胡言,他是酒后吐真言,所以从不敢饮酒过度,怕酒后失言被人抓住把柄。可昨晚他太想家,长黎也没有栖凤那么多人盯着他拿捏把柄扳倒父姐,就多喝了些。 这一喝就坏事了。 秦玉龙是……知道他是战场上那个人了? 赫连奚不愿承认。他在宫里勾心斗角了太多年,战场上那段真刀真枪拼杀的日子,反倒是他觉得最真实放松的时刻。他在最真实的时候放纵过真心,偷偷喜欢过那个意气风发、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 承认了他是战场上那个对手,就仿佛承认了他喜欢过秦玉龙似的。 可这份浅薄的喜欢,在父妃、姐姐、栖凤,与自身的命运之前,太不堪一击。 秦玉龙见他装傻充愣,欲言又止,终是将此事揭过不提。 战场上棋逢对手,于他是一段白月光、朱砂痣般的美好回忆。于对方而言,恐怕只有国仇家恨的耻辱,他何必让对方不痛快。 “昨晚……” 秦玉龙刚开了个头,赫连奚就冷静道:“昨晚你我皆喝多了,酒后乱性,谁也不必当真。你不必把我当寻常栖凤男子,失个身而已,我不会为此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你也不用负责,咱们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秦玉龙静默片刻,还是把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会向陛下皇后殿下请旨,赐我们成婚。” “我说了不用负责,你听不懂么?”赫连奚皱眉。 秦玉龙抿唇:“你不必担心陛下和皇后殿下怪罪,我和陛下皇后殿下交情很好,而且他们也同意了柳雁声和沈鹤洲的事……” “秦玉龙,你不仅不会讲人话,还听不懂人话。”赫连奚不耐道,“他们两个是两情相悦结为连理,我们算什么?你喜欢我吗?一直以来都相看两相厌,昨日才说我没人爱,睡了一觉就喜欢不是很可笑?我知道你秦家的家教不会教你睡完不负责,可既然互相讨厌,成了亲也只是一对怨侣,我不需要这样的负责。” 他的亲情掺杂一堆算计,若连爱情都是因为“负责”才得来,那也太可悲了。 他生于泥潭难以自拔,却也有宁愿沉沦也不乞垂怜的骄傲。 秦玉龙一顿,说出实情:“昨夜……我并未酒醉。” 第64章 相思 他不曾酒醉, 却是实实在在犯罪。 秦玉龙抿了抿唇:“我也……不讨厌你。” 还很喜欢你。 他是千杯不醉之体,怎会酒后乱性。 他一喜欢战场上的小将军,二好感深宫里的小皇子, 得知二者为一人,又听了赫连奚醉后说的剖心之言,又怜又爱。在那种情况下,赫连奚还要扒了他衣裳咬他全身,醉酒的人却又没多大力气,说是咬,不如说是吻。秦玉龙几次推却,都被人强压了回来, 嚷嚷着仇还没报够…… 秦玉龙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能忍。 就, 一时没把持住…… 赫连奚切切实实惊讶了一瞬, 随即敛目, 冷笑了声:“这么说, 还是你趁人之危?” “你不讨厌我,我却讨厌你——你做什么?”赫连奚看到秦玉龙拿了把桌上的水果刀, 惊得后退一步, “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 秦玉龙却双膝跪下, 双手将刀递给他。 赫连奚被这大礼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长黎律例第二百七十九条, 凡强迫他人者,皆处以宫刑。”秦玉龙字字珠玑。 “你心有不愿, 便是我强迫你。”尽管昨夜那场面更像赫连奚强压撩拨了他, 可到底他才是清醒的那个, 也是他没有忍住, 跨过了界限。 “你可赐我宫刑。” 秦玉龙声音铿锵有力, 不是以退为进让赫连奚心软,是真要以此赎罪。 赫连奚惊骇片刻,强作镇定:“你这是在威胁谁?你长黎的秦小将军在我宫里断子绝孙,大将军还不得撕了我?长黎陛下又岂能放过我?”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玉龙道,“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不可连累你。” 他起身:“我回屋自宫。” 赫连奚快要气死:“……滚!” 秦玉龙一脸愧色,就要滚开。 赫连奚怕这一根筋的傻子真去自宫,又不得不补上一句:“你要敢自宫,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你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我,我杀了你!” 秦玉龙一顿:“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 整个后宫都察觉了秦玉龙和赫连奚最近不对劲。 他俩一直不对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最近是格外不对劲。 那两人住得近,日日见面,见面必吵。要说不喜欢的人避而不见就是了,眼不见为净,他俩偏不,每日就要到对方跟前晃悠,唇枪舌战,乐此不疲。 但自打上回中秋宴,秦玉龙送醉酒的赫连奚回宫后,一切都变了。 秦玉龙竟日日上飞泉宫外,跪着负荆请罪。赫连奚也一改常态,不仅没出来奚落,还宫门紧闭,谁也不见。花颜这个好兄弟去求见几回,都被挡了回来,只说赫连嫔身子不适,不宜见人。 满宫无人不惊。 这两人矛盾是司空见惯,可都是些小打小闹,口舌之争,无伤大雅。秦玉龙铁骨铮铮,赫连奚也傲骨不折,他们积怨已久,谁也不会道歉。 没想到秦玉龙会先道歉,而且一道歉,就用负荆请罪这么重的法子。 也不知这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连近几日重雪殿的例行开会都缺席了。 重雪殿。 “杂粮烧饼热卖,听殿下的吩咐在长黎各地都推广开。这等小店开起来也不如花满楼这样的大酒楼费心费力,如今广受好评,长黎人居家旅行必备,以前那种硬饼都没人买了。”王以明自豪道。 “上回殿下酿的米酒又制了许多,在花满楼供应,喝的人比喝满江红的还多。”林蝉枝笑说。 “殿下在云州结识的那位云公子传了信过来。麻沸散已过了审批问世,止疼功效说出来,一开始还没人信。不过江燕药堂招牌在那儿,有人买了去试,渐渐就传开了,现在造成的轰动可大着呢。”柳雁声道。 “要不是殿下前天说起,我们都不知道麻沸散竟是殿下所创。臣知殿下才貌双全,不知殿下对医术也如此精通。”沈鹤洲感叹,“秦小将军与九皇子这两日不在,可真是错过太多。” 陆雪朝看着两个空位:“他俩又没来。” “老样子了,赫连抱病,这几日都没出门,我去了也不见,说怕把病气过给我。”花颜摇头道,“倒是秦小将军……又去飞泉宫外跪着了。” 傅惜年凝眉:“他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中秋宴后就这样了。” “谁知道呢?问他们身边的宫人,也问不出什么来。”柳雁声还是名义上协理六宫的贵妃,陆雪朝最近闭关研制新药,后宫事就交给他来做主。秦玉龙和赫连奚的日常矛盾他都懒得管了,但最近实在反常,他就传了两人的宫人询问。 秦玉龙在赫连奚宫里宿了一夜,这事两个贴身宫人都不敢提,也都被自家主子叮嘱过不许外漏。遂都含糊其辞,只说秦玉龙和赫连奚独处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们并不清楚。 “我见不到赫连,就去探秦小将军的口风。”花颜道,“可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做错了事要道歉。我就纳了闷了,他平日也没对赫连做几件好事,也不见他认错,怎么突然请罪起来……” 陆雪朝道:“玉龙素来知分寸,有担当,真犯了大错,不会推责。” “可是什么样的大错,能让秦小将军那么硬脾气的人负荆请罪?”花颜想到赫连奚这几日不肯见人,突然大惊失色,“赫连身体那么好,我从没见他生过病,这会儿却说不宜见人……他不会是把赫连毁容了吧!” 中秋那晚他就奇怪秦玉龙怎么会主动送赫连奚回去,事出反常必有妖,保不齐是要打一顿。 下手过重让赫连奚毁容……也不是不可能啊! “赫连那么漂亮的脸,他竟也下得去手!”花颜气得站起来。 傅惜年按住他坐下:“事情还未有定论,先别冤枉了秦小将军。” “栖凤国的男子最爱惜容貌,若是真容颜有损,秦小将军跪上十年也不会获得原谅。”沈鹤洲道,“殿下最近不是研制出可以祛除疤痕的药膏么?让秦玉龙给九皇子送去,九皇子兴许就能消气。 看样子,他们丝毫不怀疑秦玉龙和赫连奚会打起来这件事。 宫里禁止斗殴,这两人估计憋坏了。那晚都喝了酒,酒劲儿上头打架那可太正常了。秦玉龙又是将门出身,不慎伤到赫连奚的脸也合情合理。 陆雪朝挥手让他们退下:“本宫知道了。” – “前世有这一茬么?”陆雪朝问谢重锦,“我怎么不记得玉龙还跪在飞泉宫外负荆请罪过?” 剧情妃的剧情也和这“游戏世界”息息相关,出了大变动,他不得不在意。 无论游戏剧情还是前世记忆,都没有这一出。 别人当秦玉龙和赫连奚是打架,陆雪朝与谢重锦是半点儿不信。这两人在战场上就互生情愫,入宫后秦玉龙虽不知赫连奚身份,面上不假辞色,心里却未必讨厌,一对欢喜冤家而已。 陆雪朝想着顺其自然,就没贸然插手,谁知就有了这一出。 “这辈子本就与前世不同。”谢重锦道,“前世他二人大多为玩家所害,不得善终,少有的几回两人都能活到最后,都是做了一辈子冤家。” 陆雪朝问:“怎的?他们没在一块儿?” 陆雪朝与其他后妃不能共存。他们能好好活到最后,他必然是早逝的,不清楚旁人的结局。 “有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有什么不敢在一块儿?”谢重锦道,“吵着吵出感情,自然而然就成了,后来玉龙还自请搬到飞泉宫和赫连奚一起住,眼见着赫连奚额头上没了朱砂。就是天书上那个【风流帝王】结局,剧情妃在后宫里各自成对,我只长相思你一人罢了。” 他笑了笑:“管他什么结局,只要不是与你白头偕老,我的结局都唯有长相思。” 陆雪朝握住他的手。 “玉龙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心直口快,不会疼人。”谢重锦反握住他,“但他对赫连奚极好,虽也时常拌嘴,更似打情骂俏,老来也似年少,我在旁看着都羡慕。” 陆雪朝扯了下唇。 若他还在,怀允何需羡慕旁人,他们便是被世所羡慕的鸳鸯。 “那辈子他俩情投意合,后来是赫连奚主动告知他曾经那个栖凤将军的身份。事隔经年,玉龙早已放下那段过往,一心一意只有赫连奚,闻言倒惊讶,才提起自己初恋便是那女将军,还让赫连奚逼问了一番是喜欢他还是喜欢那‘女将’,却也没真计较,不过情趣而已。倒是玉龙愧疚自己伤过他,那几日温柔得不像他。我看着都起鸡皮疙瘩。” 陆雪朝道:“你对他们的事倒是了如指掌。” 谢重锦无奈:“我也不想,只是轮回太多次,宫里的每一件事我都了如指掌。” “所以,前世他们当一辈子冤家,哪怕是赫连奚身份暴露,玉龙知道自己伤过他,也没到负荆请罪的地步。”陆雪朝沉思,“那这辈子是……” “那时他们早已情根深种,玉龙犯不着负荆请罪,做这样生分的事。况且受伤的也不止是赫连奚。”谢重锦道,“万一如今提早发现,情已起又未深,倒也可能……” “不可能。”陆雪朝摇头,“玉龙就算真知道赫连奚是栖凤将军,也不会因此负荆请罪。” “他是为国而战,若以此向敌国将领请罪,置长黎于何地?他不会因此就感到罪过,就算心里歉疚,也断不能真请罪。”陆雪朝道,“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 谢重锦:“把他召过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云珞,秦玉龙还跪在飞泉宫外?” 云珞躬身回答:“秦小将军近日都在飞泉宫外长跪不起,赫连皇子皆闭门不见。” 谢重锦:“传他过来,朕要见他。” 第65章 意愿 飞泉宫。 赫连奚坐在床头绣着桃花。原先给花颜的那件衣裳被秦玉龙捷足先登, 又被撕得零零碎碎,彻底不能穿了,还得重做一件。 那日秦玉龙留宿飞泉宫, 原本被赫连奚吐脏的衣裳被浣衣宫人洗干净, 翌日仍是穿了自己的衣裳走。赫连奚事后捡起地上凌乱的衣物,直接连着床单一起让阿罗丢出去毁尸灭迹。 阿罗对他忠心, 就算心里再惊骇, 也会守口如瓶。 他询问阿罗昨夜发生了什么, 阿罗说他醉酒吐在秦玉龙身上,他们便让秦玉龙更衣,秦玉龙才会穿着那身粉衣裳。赫连奚见那脱下来的粉衣裳皱皱巴巴, 甚至被撕得线头崩开, 想着总不能是秦玉龙自己脱衣服脱成这样, 倒像是被醉酒的他强行扒衣裳的…… 也不知是秦玉龙强上了他, 还是他强上了秦玉龙……赫连奚觉得凭秦玉龙那钢筋直男的性子, 还做不出霸王硬上弓的事来, 多半是他酒后撩拨, 秦玉龙半推半就…… 不过他醉了秦玉龙没醉, 这事秦玉龙全责没商量。 可秦玉龙为什么要“就”?总不能是见色起意。 是因为知道他是他在战场上交手过的那名“女将”了么?秦玉龙对那个“女将”好像很在意,第一次与他皇子这个身份见面时,就问过“女将”的下落。 赫连奚喜欢那个斗志昂扬的少年将军, 尽管后来结仇结怨,这份心思也一直藏在心里。得知那并非自己一厢情愿,不是没有隐秘欣喜。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又不可能和秦玉龙在一起。 赫连奚越想越烦闷,心一乱,针线就刺破手指。 阿罗惊慌失措:“殿下, 阿罗去拿药来。” “咋呼什么?比这更重的刀伤枪伤本殿都受过百回了。”赫连奚将血珠擦去,“刺破个手指头要什么药?长黎宫里待久了,真把本殿当娇娇弱弱的妃子?” 阿罗想到自家殿下曾男扮女装上战场的壮举,不由沉默下来。 赫连奚继续绣着花样,状似不经意地问:“姓秦的还在外头?” 这几日秦玉龙日日在飞泉宫外长跪,跪上两个时辰。 赫连奚说不需要负责,秦玉龙却不能真要了人身子还当没发生过,那也太渣了。他爹要是知道儿子做出这种有辱门风之举,也是要动家法的。 赫连奚不喜欢他,他便不能请旨赐婚,误赫连奚终身。他也不能按律例自宫,让别人都知道他的罪行,致使赫连奚颜面受损。 思来想去,唯有负荆请罪。赫连奚不见他,他就自己罚跪。 赫连奚起初心惊,长黎的将军,跪在他宫门口像什么话?让人去跟秦玉龙说回去,秦玉龙不肯,非说错了就得认罚,要跪到赫连奚消气。 赫连奚却不知怎么面对他,他考虑的远比秦玉龙要多,干脆不搭理。秦玉龙跪厌了,迟早会放弃。 阿罗道:“方才走了。” “也是奇怪,往日都要跪足两个时辰,怎么赶都赶不走,今日倒是一个时辰就走了。”阿罗嘀咕。 赫连奚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绣花:“有什么可奇怪?他堂堂长黎将军,肯放下身段这么多日已是给脸了,还能拿一辈子赎罪不成?” 他狠狠扎针:“我还不想被他缠一辈子呢!” 这架势,活像是把手中的绣品当成秦玉龙来用针扎。 阿罗担忧道:“殿下……” 他是陪殿下一块儿长大的贴身侍男,十分了解赫连奚。殿下这样子,分明是假装不在意,心里在意得要命。 阿罗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出口:“奴虽未陪殿下上过战场,不知战场凶险,却知道殿下回宫那日,一身的伤,肩头那处更是至今都留了疤,如此还要拖着一身伤病,向女皇陛下长跪请罪,请求陛下勿因您败仗而迁怒贤妃和七皇女,甚至因此……答应了陛下让您和亲的条件。” “阿罗自小陪殿下一起长大,知道殿下张扬似火,热爱自由,会把我们这些下人当成朋友。不像别的皇子皇女,规矩呆板得像个木头人,更不把身边的下人当人。”跟在赫连奚身边,阿罗忠心耿耿,奴性却不重,敢这样扫射栖凤皇室,“您拼命努力,都是为了摆脱政治联姻的命运。最终还是卷入了政治漩涡,被迫和亲。自那以后,您身上的鲜活气儿都没了,往常都和咱们说说笑笑的,后来再也没笑过,连话都不爱说了。” “是……是在遇到秦贵嫔后,他虽日日和您拌嘴,可您话也多了,人也鲜活了。您跟咱们骂秦贵嫔,可提起他时却会笑。”阿罗鼓起勇气,“在栖凤时别的皇子跟您吵,您反击的手段可比对秦贵嫔狠多了。阿罗觉得……您不是不喜欢秦贵嫔,您常说人要大胆追爱,不当受世俗约束,既然都,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何不尝试一下呢?” “长黎陛下虽好,却只爱皇后,实非您的良配。”阿罗小声,“与其在后宫蹉跎一生,还不如……” 赫连奚抬眸,素日那股娇纵劲儿没了,眼里是深不可测的冷淡:“阿罗,你今日有些话多。本殿待你好,不是叫你失了分寸。” 阿罗跪下:“正因殿下待阿罗好,阿罗才要多言。殿下的幸福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赫连奚看着自己的发小心腹,看他半晌,才叹气:“你起来。” “我何尝不觉得我过得好才最重要。”赫连奚垂眸,“可是阿罗,我身上背着两国的和平,父亲和姐姐的荣宠与性命,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怎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要是过得好,就会有很多人过得不好。我羡慕长黎陛下和皇后殿下琴瑟和鸣,永结同心,能凌驾于世俗之上得众生艳羡,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与世俗对抗的能力,我只能是那羡慕的众生之一。” “我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 重雪殿。 “臣参见陛下,皇后殿下。”秦玉龙进门便行礼。 他今日才跪到一半,便被陛下身边的人传了过来。陛下传召,他不能不来。 “玉龙不必多礼,坐。”谢重锦道,“今日不以君臣身份议事,只是和兄弟朋友闲聊。我们三个,许多没这样单独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所有剧情妃中,秦玉龙是和谢重锦陆雪朝最要好的。三人的父辈就是至交,儿时谢重锦和陆雪朝一块儿玩,也少不了秦玉龙这个跟屁虫。 都是竹马,年少好友,秦玉龙又因年纪最小,被两人当幼弟看待,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 秦玉龙见重雪殿中一个宫人也无,才略略放松下来,只仍客套一句:“礼不可废。” 皇权是绝对权威,懂得明哲保身的世家都会教导子嗣无论家族多么显赫,与皇族子弟关系多好,都不可真的称兄道弟,失去礼数。不然等哪天皇室猜忌想要发落,这些通通可以成为把柄。 陆雪朝的家教极好,礼数也周到。是谢重锦自小一遍遍亲口强调,陆雪朝行一回礼他便佯装生一回气,又亲密纵容到极致,用一颗真心消去了陆雪朝的谨慎,才叫陆雪朝不再讲究礼节。 秦玉龙便没这样好的待遇。加之从军两年未见,终归不似儿时童言无忌。 “玉龙这两日瞧着憔悴许多。”陆雪朝道,“可是军中练兵太辛苦?” 秦玉龙道:“臣最爱待在军营里,有何辛苦?” “哦?”陆雪朝含笑,“我还以为你最爱待在飞泉宫呢,不然怎么日日在飞泉宫外守着?” 秦玉龙面色一红,意识到两人今日是为这事来问的。 “他那哪儿是守着,是跪着。”谢重锦和陆雪朝一唱一和,“一国将军对着异国皇子宫门下跪,成何体统?” 秦玉龙连忙起身半跪,抱拳道:“臣有罪,请陛下降罪。只是臣犯了错,理当请罚。不是长黎将军对不起栖凤皇子,是秦玉龙对不起赫连奚,请罪只因私人恩怨,无关家国身份。” “话虽如此,可你到底是长黎的将军,就算犯了天大的错,还有跪上几日都不能原谅的?他在长黎的地盘这样不给你脸面,是在打长黎的脸。”谢重锦悠然道,“于公你是为朕平乱□□的将军,于私你是我与清疏的弟弟,朕自然不会罚你,只是要罚他。” 秦玉龙一慌,从单膝下跪变成双膝下跪,叩首行大礼,语气都郑重焦急许多:“与赫连皇子无关,是臣实在对不起他。” 谢重锦和陆雪朝相视一笑。 还是清疏聪慧。知道秦玉龙那直性子,既然别人都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他们必然也问不出来。要罚他,他二话不说乖乖认罚,但要罚他在意的人,他才真的会慌,会露出破绽。 谢重锦继续当这个恶人:“你如何对不起他了?理由若不够充分,朕可不会轻饶他。” 秦玉龙跪着不说话。他不敢欺君,但也不愿违背答应过赫连奚的承诺,将此事说出去,只得一直保持沉默,面色越来越红。 陆雪朝适才开口:“你抹了他的朱砂?” “抹朱砂”在栖凤国,表示男子破身。 陆雪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秦玉龙错愕抬眸,脱口而出:“殿下如何知道?” 话一出,他就懊恼地闭上眼睛。 怎么就说漏嘴了……这不是不打自招? 陆雪朝笑了声。直肠子就直肠子,沉不住气,他不过一诈就诈出来了。 这其实也不难猜,能让秦玉龙负荆请罪的事不多,肯定不会是口舌之争,否则秦玉龙往日说的话够他跪死在飞泉宫外了。也不会是沙场之事,身为长黎将军,秦玉龙的立场绝对坚定。 那便唯有肌肤之亲了。 何况,还有什么事,他一问,就能让这纯情的小将军害羞到脸和脖子全红? “那日你们都喝了酒,不难猜想。”陆雪朝似是不解,“只是玉龙,你千杯不醉。” 长黎人人平等,位置上承欢和寻欢没有谁吃亏的说法,只是因生育之事由承欢承担,所以承欢才吃亏。 但若一个有意识,一个没意识,那肯定是没意识的吃亏。就无怪秦玉龙这样自责。 秦玉龙低声:“臣……喜欢赫连皇子,一时情难自禁,铸下大错。” “你那叫喜欢他?”谢重锦挑眉,“喜欢他就欺负他?” “……”秦玉龙头更低,“臣自然比不上陛下对皇后殿下贴心,是臣幼稚。” “你既然喜欢,朕赐你和他成婚便是,总归宫里也不是没有先例,等夜郎之祸尘埃落定,就允你们大婚。”谢重锦看这两人恩爱了太多世,也成全了太多次,赐婚毫不犹豫。 秦玉龙连忙摇头:“不可。” “为何?你不是喜欢他?”谢重锦问。 “臣是喜欢他……可他不喜欢臣。”秦玉龙沮丧道,“他还很讨厌臣。” “他的意愿,也是很重要的。” 第66章 皇女 赫连奚不喜欢秦玉龙? 陆雪朝和谢重锦都不信。 他们是爱过许多世的人, 在感情经验上比秦玉龙这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丰富许多。秦玉龙看不出来,他俩却看得一清二楚,赫连奚哪里是不喜欢, 素日拌嘴吵闹, 却从不动真格,口是心非而已。 秦玉龙起初不知赫连奚另一重身份, 都在后来的日常针锋相对中日久生情。赫连奚是从始至终都喜欢秦玉龙的,早在战场交手时, 就已喜欢上了,何来的讨厌? “你不会是把往日拌嘴的那些话当真了?”陆雪朝道,“你素日也说讨厌他, 心里还不是这么喜欢。” “是拌嘴还是认真,臣分得清楚。”秦玉龙苦笑,“是那夜之后,赫连皇子对臣说的……他讨厌臣, 无需臣负责。语气极为认真, 不似赌气说谎。” 陆雪朝略一沉思:“如此……倒不能勉强了。你先回去,日后别去他那儿跪了。你是长黎的将军,总会落人口舌。你是不怕非议, 就不怕他遭人非议么?我与陛下方才那番要怪罪赫连奚的话并非本意,我们不是那么想的,可总有人是这么想的。” 秦玉龙太过耿直, 很多弯弯绕绕的事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有错就要认, 有罪就要罚, 不想他这番举动会给赫连奚造成压力。还得陆雪朝提点, 他才知晓利害。 赫连奚在栖凤皇室那样斗争激烈的地方长大, 看着不拘小节热烈张扬, 实际上心眼比一百个秦玉龙还多。秦玉龙这么跪着,完全解决不了问题。 秦玉龙一听他的举动对赫连奚声名有损,更加惭愧:“可……臣就真的当这事从未发生过么?” “谁让你当没发生过了?只是时候未到。”陆雪朝道。 – “时候未到?那何日才是时候?”秦玉龙退下后,谢重锦方问。 感情这东西,谢重锦全部投在陆雪朝身上了。见过太多世旁人成双成对而他茕茕孑立,他只愿一纸赐婚把人双双送走。旁人的感情,他懒得费心思,也懒得动脑筋。 “赫连奚是栖凤皇子,身份有别,你像对柳雁声沈鹤洲那样简单粗暴的赐婚自然不成。”陆雪朝道,“前世他两在一起时,可曾公开过?” 谢重锦摇头:“那时我身受控制,只是暗中成全,明面上不曾公开。不止他们,所有人皆是如此。” 陆雪朝问:“他们的感情,是何时被你发现的?” 谢重锦想了想:“熹朝十年。其实在那之前我便察觉出端倪,只故作不知。熹朝十年后,他们就不再遮掩。” 陆雪朝又问:“赫连奚的亲姐姐,是何时登基的?” “也是熹朝十年。”谢重锦刚回答完,已然明白了,喟叹一声,“赫连奚实在谨慎,倒可怜了他。” 秦玉龙没那么细腻的心思,得到至爱恨不得向全天下宣扬,能瞒这么久,一定是赫连奚的主意。 谢重锦从不碰后妃,也不介意后妃彼此生情,赫连奚仍要瞒到熹朝十年,可见其谨小慎微。 “他出身栖凤皇族,自然要隐忍谨慎,否则如何能平安长大。”陆雪朝道。 陆雪朝与谢重锦都是独生子,能获得至亲全部疼爱,倾尽全力,悉心培养。赫连奚不一样,他只是他母皇微不足道的四十多个孩子之一,要拼命努力才能获得一点点关注。那种环境,亲情是最不值一提的。 但母亲与其他兄弟姐妹的感情再不值一提,他的生父和亲姐却是不可割舍的。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都在手足相残,越是一父同胞,骨肉至亲,越是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陆雪朝和谢重锦虽没经历过残酷的家族斗争,但一个见过自己被打入冷宫后双亲劳碌奔波后的憔悴,不惜放弃百年基业辞官归隐,一个经历过父皇重病逝世父后殉情而死,又疑心其是因己而亡,都知道真正的亲情有多难能可贵,目睹亲人受自己连累又是何等痛彻心扉。赫连奚心中有牵挂,不敢行差踏错,连累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和姐姐,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郑贵妃一家子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赫连奚最怕的就是牵连至亲。他当初打了回败仗,已经惹得母皇大怒,让贤妃好好管教儿子,不必再协理六宫,又在朝上狠狠斥责了姐姐,收回了姐姐兵权。尽管贤妃与七皇女都不怨怼赫连奚,赫连奚却自责不已,长跪女帝门前,不惜“自愿”和亲。他已连累了一次,绝不可再连累第二次。 直至熹朝十年,七皇女登基,尊贤妃为皇太后,赫连奚才算有了底气,不再那样小心翼翼。 “这么说,赫连奚的心结不在玉龙,不在长黎,而在栖凤,在至亲。”谢重锦道,“光我赐婚同意不行,还得栖凤女帝也同意这桩婚事。” “这不可能。”陆雪朝道,“秦家身份再高,高不过你这个皇帝,何况玉龙还是打败栖凤的将军。栖凤派皇子和亲,他却与宫妃暗通款曲,这宫妃还是打败栖凤的仇人,这事一传出去,女帝必震怒,她管不着身在长黎的赫连奚,少不得要迁怒他父姐。就算是你同意,下旨将他赐予玉龙,知道的自然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栖凤女帝只当这是长黎羞辱栖凤,比前者更严重。赫连奚一再令栖凤蒙羞,他父姐仍难逃一劫。” 不怪赫连奚这样顾虑,陆雪朝仔细一想,也觉得这事无解。无论是私通还是赐婚,栖凤女帝都只会觉得面上无光。 “栖凤女帝多疑,否则也不会因我长黎在边境练兵就疑心是要偷袭她们,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才有那场战争。”谢重锦凝眉道,“与其试图说服栖凤女帝,不如等七皇女上位。” “熹朝十年,如今才熹朝三年,还要七年,太久了。”陆雪朝说。 “我们不妨推一把,让七皇女早日上位。”陆雪朝说着干涉他国内政的事,仍是面不改色,“夜郎自大,却也独大,长黎这三年元气大伤,有许多方面要与栖凤乐央达成合作,才好日后一同抵御夜郎,时间等不得。现任女帝疑心太重,显然不会同意合作,她又主动挑起过战争,长黎也不可能放下身段找她合作。” “既然不成,那就换人。” 谢重锦只思索一瞬,便道:“此计可行。” 要说栖凤国这七皇女,也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贤妃与郑贵妃一样出身将门,贤妃生出的两个孩子也都能征善战。赫连奚的亲姐赫连钰,比赫连奚年长三岁,今年正十九。 赫连钰善战,善谋,更善忍。赫连奚的性子很像他姐姐。谢重锦被控制那些年自顾不暇,不太关注他国内政,却也听过赫连钰之名。此女二十二岁算计得大皇女和四皇女自相残杀,双双失去争储之资,二十四岁扳倒皇后,斗倒二皇女,得到皇太女之位,二十六岁登位,将太上皇幽禁宫中。 简直杀疯了。 谢重锦若不是被控制,赫连钰一定是同辈中最强劲有力的对手。 赫连钰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性情凉薄狠戾,唯二的弱点就是父亲和弟弟。她贪慕权力,因唯有掌控权力才能护住至亲。赫连奚被送去和亲后,赫连钰更加渴求皇权——若坐天子位上的人是她,何至于让弟弟远嫁?让父妃被母皇一句话就剥夺了协理六宫之权? 于是彻底开启了黑化的杀神路线,弑姐囚母毫不手软。 直到赫连钰登基,在游戏中又分出两条支线。 一,赫连奚死亡。两国彻底结仇,在最后夜郎进攻时,栖凤与乐央隔岸观火,落井下石,长黎亡国。 二,赫连奚存活。赫连钰传国书,以思念幼弟为由,请求接赫连奚回国。赫连奚因与秦玉龙有情,传家书婉拒。赫连钰尊重弟弟意愿,只得再传国书,勒令长黎皇帝不得亏待赫连奚,并每年让赫连奚回栖凤两次小住团聚。因着这份关系,两国关系尚可,最后能安然度过夜郎进攻。 无论玩家昏不昏庸,勤政值是高是低,夜郎进攻剧情都是一定会触发的,区别只在于打胜仗还是败仗。太过昏聩,同时得罪栖凤和乐央,此战必败无疑。但若保住赫连奚,各项数值没低到零,夜郎之战,栖凤乐央会派兵支援,帮长黎安然度过这一劫——但长黎也仍然伤亡惨重。 这也是陆雪朝一开始就决心与赫连奚交好的原因,拉到栖凤这个盟友。 上位者多算计,何况陆雪朝是谋士,更是满腹谋算。除了谢重锦,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对谁好,必得有利可图。 只是活了那么多世,在宫里寂寞之时,被控制的谢重锦是指望不上,一直都是这些各有千秋的妃子们陪他打发时间。与傅惜年闲谈诗书,同柳雁声与沈鹤洲品茶听戏,花颜红袖添香,秦玉龙和赫连奚插科打诨逗他开心…… 今世重雪殿中初见,于他却是前生故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陆雪朝是真切地将他们当成朋友,也真切地希望他们得以幸福。 “赫连钰能力不俗,假以时日,靠她自己亦能成事。”谢重锦道,“只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日。我们如何联系她?让赫连奚写封家书?与异国勾结乃死罪,他恐不敢牵扯他姐姐。” “栖凤战败,答应以皇子和亲,纳贡三年。”陆雪朝道,“赫连钰念弟心切,会以使臣之身前来,前世都有的事,你忘了?” 谢重锦叹道:“我哪里记得这些琐事,净记得你了。” “一国皇帝,可别这样恋爱脑。”陆雪朝轻轻敲了下谢重锦额头,意有所指,“正好花颜的脂粉香料在长黎卖得不好,不如去栖凤打开财路。” 谢重锦含笑:“清疏真是物尽其用。” 第67章 大雪 霜降过后, 秋去冬来,玉京冷得冰寒刺骨。天上连日飘雪,大地银装素裹, 枝头寒梅盛放,景色美艳绝伦。人们却都窝在宫里, 守着炭火取暖,无心出门受冻欣赏。 道路积雪,出行不便, 陆雪朝体恤众人,特许免了每日例会, 若无要事,都不必再出门。 长黎气候严寒, 玉京更是北地极寒,每到冬日, 就是一片冰天雪地。天上白玉京之称,也有这皑皑白雪茫茫一片的缘故。 内侍监给每个宫里都分发了炭火和冬衣,重雪殿更是给足了银丝炭——陛下着重吩咐,皇后殿下畏寒, 保暖工作得做得十全到位, 不可叫皇后殿下冷着冻着。 其实哪还需要特意吩咐?哪怕往年皇后殿下还是冷宫废后之身, 陛下也早已叮嘱多回, 夏日要送最多的冰块, 冬日要给最足的炭火, 务必要让殿下居所冬暖夏凉。年年如此, 他们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平民百姓没有宫里这样好的条件, 烧不起炭火, 只有薄薄一层棉被取暖。外出做活冷冽彻骨, 躲在家中又无法维持生计,每到冬季,不知要饿死冻死多少人。好在今年有林蝉枝在,稻田与棉花田丰收,陆雪朝曾让人收购的店铺都派上用场,低价出售米粮棉衣,又将腌制腊肉之法广而告之,让百姓可以度过难熬的冬天。 可怜这冰天冻地的,谢重锦和大臣们还要日日上朝。 谢重锦一下朝,就直奔重雪殿。 他身着深紫金龙朝服,外披黑领毛边裘衣,垂下的冕旒泠泠作响,挟着一身风雪推开重雪殿的宫门,又赶紧关上,不让外头的寒冷侵袭到宫中。 “清疏呢?”他问。 宫人行了一礼:“殿下在暖阁看书。” 这么冷的天气,一切户外活动都停止,在室内也就只能看看书打发时间了。 谢重锦就直往暖阁奔去,一入内,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室内室外的温度简直天差地别。屋子里暖烘烘的,不仅化去他刚从冰雪中走来的寒意,连身上厚重的朝服裹着都觉得热了。 陆雪朝就半靠在美人榻上垂眸看书,看得正入神,都没发觉他进来。 谢重锦将冠冕取下,又解下落雪的裘衣,悄无声息地走到陆雪朝身旁,突然出声:“看的什么书?” 陆雪朝一愣,仰头看他,将书合上了:“进来也不出声,是想吓我?” “这可冤枉我了。分明是你看书太入神,我来了也不理我,什么书这样好看?”谢重锦扫了眼封皮上的书名,“兵器铸造全书……” 他一顿:“还以为你是看诗词话本,不想是在刻苦。” “说要造出比夜郎更强大的武器,我总不能凭空变出来。”陆雪朝道,“总要学习的。” 谢重锦轻叹:“清疏太为我劳累。” “我不是为你劳累,我是长黎人,为长黎尽心效力本是应该的。”陆雪朝重新翻开书,“你日理万机,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奏折,批不完的御令,哪有功夫费心这些。你只管把皇帝要做的事做好,旁的无需操心,不然要下臣做什么?” 谢重锦在榻上坐下,让陆雪朝靠着自己,强调道:“你不是下臣,你是我的妻君。” “我知道。”陆雪朝一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父皇遗命,让我好好辅佐你,能者多劳,让我放着这里不用才浪费。” 谢重锦玩笑道:“这般操心,这皇帝应该给你来当,我只管吃清疏软饭。” 旁人听到这话,怕是要跪下诚惶诚恐直呼不敢,撇清觊觎皇位之嫌了。陆雪朝听罢,却认真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我当皇帝,当的不如你好。” 成大事者,必将心性坚定。陆雪朝不愿让自己的头脑浪费生锈,他这么多世拼命学习各种不同的技能,一为与幕后黑手抗争,二是因他必须得找点事做,才能不在那漫长无尽的、足以折磨得任何人发疯的轮回中迷失自己。 困在一段时光中无所事事太久,会摧残人的意志。学习不同的东西,才能给他一点新鲜感,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鲜活的人,时间还是流动的,而不是永生活在循环中的怪物,让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理智。 谢重锦却是实打实地浪费了那么多世光阴,做了那么多年行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被程序设定好的生活。 陆雪朝每一世总是早逝,活的不如谢重锦久,谢重锦的一生,才是真正到死且毫无自由的一生,远比他难熬。 如果换做是他,能在经历这么多世浑浑噩噩的虚度光阴后,一朝得以自由,不仅不发疯,脑子不生锈,还能迅速投入政事,重振长黎,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么? 陆雪朝不曾经历过,所以不能确认这个答案。 但他觉得,他不会比谢重锦做得更好。 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比谢重锦做得更好。 谢重锦笑了下,话题一转:“清疏的生辰要到了,我可要在这重雪殿中给你好好办一场生辰宴。欠了你这么多回……该一次性补回来。” 陆雪朝生于十一月初五,大雪的后一天。 玉京的冬天几乎天天下雪,二十四节气的大雪这天更是名副其实地大雪纷飞。陆雪朝生于雪夜,翌日朝霞初升,他便也出生。出奇的是,他一出生,下了一夜的雪便停了,朝霞明媚,那一日,是长黎冬天难得的一整个晴日。 故名,雪朝。 那一日,宫中皇后抱着周岁的小太子出门,含笑道:“雪霁初晴,连日大雪,怀允在宫里闷坏了,看看外面的朝霞漂不漂亮?” 小太子咿咿呀呀地笑着,望着朝霞,眼神明亮。 后来陆雪朝嫁入东宫,皇后与他提起这桩往事,笑说许是缘分那时便已结下。 陆雪朝的生辰,谢重锦向来重视。六岁后的每一年,都是谢重锦陪他庆生,从不缺席,礼物也一年一件,从他七岁一直送到十七岁。 十七岁后入冷宫,生辰那日,谢重锦也没忘托人送来贺礼,一看便是亲自精挑细选过,可惜不能亲手送给他,也不能给他大办生辰宴。 更别提前世有多少年,陆雪朝都过不了生辰,唯有忌日。 陆雪朝道:“长黎眼下这情况,也别大操大办,铺张浪费。不然我看着也不开心。” “知道我们清疏勤俭持家。”谢重锦笑说,“不会铺张。” – 严格意义上,过了这生辰,陆雪朝才真正满二十岁。 众人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皇后殿下不过弱冠之龄。 实在是陆雪朝太厉害太全能,素日那身气质,疏冷得仿佛千年不化的冰雪,像活了很久岁月似的。他们都把他当成神,忽略了他还这样年轻,比他们都大不了几岁。 陆雪朝的生辰,那自然是整个后宫都要庆贺。不只谢重锦,所有人都筹备起送陆雪朝的贺礼,费尽心思,力求不被旁人给比下去。 含香阁内,花颜对着库房一堆宝物挑挑拣拣。 “这缎子颜色太俗,配不上皇后殿下。” “这白玉镯也能叫白玉?还没殿下的手腕白呢!” “这也不成,金银俗物,殿下一定不会喜欢。” 选个礼物,花颜选择困难症都要犯了。 他悄悄去跟隔壁探花郎打探:“惜年,你给殿下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傅惜年答:“前朝大词人李青禾的诗词集孤本,和一套文房四宝。” 花颜咂舌:“你们文化人,送东西都这么有文化。那我是不是也得去搜罗些孤本?” “孤本难寻,我这本也是偶然得之。”傅惜年道,“送礼都是心意,你调些胭脂水粉,殿下也会喜欢的。” 花颜苦恼:“我是调了,可皇后殿下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我调成什么颜色都不如殿下本身好看。殿下长得就是浑然天成,再添妆反而不美。” 脂粉妆容都是修饰,陆雪朝天然去雕饰,已是很美了。 傅惜年帮着出主意:“那就调香。” “先前已送过冷梅香,没有比那更适合殿下的香了,再调也调不出更好的。” 傅惜年跟着思索起来:“听说皇后殿下精通音律,虽我未有幸一听,你若送把琴呢?” 花颜不通文墨,但擅歌舞,通音律,对琴也有鉴赏能力。 花颜瞪他:“你当琴瑟和鸣这词怎么来的?陛下为太子时送了太子妃一把七弦琴,太子妃抚琴,太子殿下鼓瑟,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此后皇后殿下只用那把琴。我若是送琴,那不是跟陛下抢人?” “……”这下连傅惜年也犯了难,“我倒是没听过,入宫后也不曾听过殿下弹琴。” 傅惜年自然没听过。是谢重锦跟花颜讲故事时提的。 花颜其实也没见过那把琴。 “陛下和皇后殿下忙得要命,自然没时间弹琴鼓瑟了。”花颜抬脚就往外走,“就知道你靠不住,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好了。” “哎——”傅惜年看着他背影想叫住,花颜已走远了。 他暗暗摇头,无奈笑道:“知道靠不住,每次一有事,倒是第一个来找我。” 第68章 贺礼 十一月初五, 天色将晚。 宫道上堆了厚厚的积雪,屋檐结了晶莹剔透的冰棱。好在难得雪停,否则连出行都成问题。 花颜裹着厚实的冬衣, 身上披着大氅,手里抱着个手炉, 嘴里不断哈出白气。 “这天,也太冷了。”花颜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冻得瑟瑟发抖, 脸蛋都红扑扑的,可见外头有多冷。 傅惜年与他同路, 见状把自己的手炉塞花颜怀里:“我这个手炉你也拿着。” 花颜又把手炉推回去:“我拿两个做什么?热死我冻死你么?还是早点儿到殿下宫里取暖罢。” 两人赶到重雪殿,一进宫殿, 就感受到骤然暖和的温度,跟外面仿佛不是一个季节。 殿中已设下晚宴, 席间瓜果酒菜皆已备好。陆雪朝与谢重锦就并肩坐在上首。 花颜脱了大氅,把手炉交给宫人,搓了搓手:“还是殿下这儿暖和,跟夏天似的, 一路过来可冻死我了。” 傅惜年含笑道:“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陆雪朝道:“邀你们来不就是为了共饮同乐, 都坐罢。” 两人行过礼后就座, 见其他人还没来, 殿里安安静静的, 花颜挑起话题道:“竟是我和探花郎来的最早, 显得我们格外贪吃。” “你俩住得离重雪殿最近, 来得早有何稀奇?”谢重锦一句话结束话题。 花颜没话找话:“陛下的紫宸殿比我们远, 来得倒是比我们还早,想不到陛下这样关心皇后殿下。” 谢重锦:“你自然想不到,朕一直在重雪殿,从未离开。” 本想活络气氛的花颜:“……” 他觉得再八面玲珑,九曲回肠,也撑不住这么直的回答。 好在他没来得及尴尬,林蝉枝和王以明就到了。不一会儿,柳雁声和沈鹤洲也一起到了。人一多,殿中气氛自然就活跃起来。 花颜看场上还有两个空位:“柳大人的翠微宫离这儿最远,你们都到了,赫连和秦小将军还没到,他们不会连殿下的生辰宴都要缺席吧?” 自打中秋后,这两人就一直怪怪的,总不露面。后来入了冬,大家都不出门,就更见不上面了。 柳雁声道:“皇后殿下的面子,他们岂会不给?再等会儿就该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柳雁声刚说完,秦玉龙就大步走了进来,对谢重锦和陆雪朝行礼。 花颜往宫门口张望:“秦小将军,赫连呢?他没跟你一起来么?” 住得近的人都是一块儿来的。比如花颜和傅惜年,沈鹤洲和柳雁声,林蝉枝和王以明。秦玉龙与赫连奚宫殿就在隔壁,竟是一个人来的。 秦玉龙落座,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 他倒是想跟赫连奚一块儿来。那夜之后,赫连奚就在宫里待着不肯露面了,冬天更是光明正大地开始冬眠,再也没出来。好不容易有今日殿下生辰这个契机,他就让人盯着飞泉宫动静,想等赫连奚出门时再出去,路上碰面,一路说几句话。 秦玉龙肠子比谢重锦还直。谢重锦心思敏锐,是为了推却他人爱意刻意练就的直,如今都形成了条件反射。秦玉龙是神经粗犷的天然直,能这么费心制造巧遇已是花了全部心思了。 谁知对方半天没动静。秦玉龙仔细一想,就知道赫连奚还在刻意避着他,他不先出门,对方是不会动身的。眼见着再拖下去就要误了时辰,只能率先动身。 赫连奚一定是还没有原谅他,才不肯跟他独处。 花颜百思不得其解,这得是什么隔夜仇,闹了几个月还没好。 秦玉龙前脚到,赫连奚后脚也到了。对外宣称抱病数月,赫连奚气色却并不憔悴,红衣如火,仍是鲜艳夺目的漂亮。 秦玉龙从他一进来,视线就紧紧盯着他,就没离开过。 赫连奚行礼,少年声音明朗:“赫连来迟了,陛下殿下恕罪。” “无妨。”陆雪朝温言,“你一直抱恙,身体可好了?” “不过偶感风寒,不宜出门吹风,在宫里养了数月已痊愈,不然也不敢过来将病气过给殿下。”赫连奚没说谎,他心情郁结,加之头一次经历长黎这么严寒的冬天,他自栖凤而来,水土不服,确实病了一场。不过身体底子好,并无大碍,不出门还是因为心病。 “无恙便好,坐。”谢重锦说,“人已来齐,开宴。” 云珞颔首,扬声道:“开宴。” 这声一出,众人就可以动筷,准备的歌舞戏剧也都可以上演。 宫中大小宴会,本该由陆雪朝这个皇后亲手操办。不过寿星是他,没有主角给自己办生辰宴的道理。这场生辰宴不是由内侍监准备,也不是由协理六宫的柳贵妃操持,却是谢重锦这个皇帝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一力操持。 虽说是不铺张,但也不过于简陋。宫里清闲已久的舞乐坊排了歌舞,还请了民间的戏曲班子来唱戏。 赫连奚入座,秦玉龙看着他欲言又止,可对方并不正眼看他,只专注盯着台上戏曲。 他也只得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去看戏。 这出戏是新戏,演的竟是《帝后县衙公审》,即谢重锦和陆雪朝在秋凌县衙审案的那一幕。 谢重锦也是看了呈上来的剧目单子才知道,他和清疏当初那场公审竟被编成一出戏,在民间演绎,很得吹捧欢迎。谢重锦自己跟提线傀儡似的被操纵着演戏多年,头一回见别人演绎自己,觉得有趣,就点了这一出戏。 台上正演到柳氏被污案,扮演皇帝的演员高坐公堂,铿锵有力:“熹朝二年六月,柳氏报官,称被李氏玷污。判柳氏嫁李氏为妾。所依何律?朕怎不知?” 扮演张知县的演员诚惶诚恐道:“君子成人之美,那柳氏失贞,本就不会再有寻欢要,下官促成他们,也是为了,为了柳氏好啊!” 花颜嗑着瓜子,闻言怒道:“我呸!这什么歪理?受了害的成有罪,犯了法的倒有理了!” 比起花颜义愤填膺,秦玉龙和赫连奚同时僵了身子。 秦玉龙心里发苦,他与那玷污清白的罪人有何不同?他也该受审才是。陛下和殿下对他念了情,却是对赫连奚的不公平。 赫连奚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张知县博学多才,还知君子成人之美。”台上演皇后的唱道,“不知其全句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最终依律判了那罪人宫刑,众人纷纷叫好。 花颜解气道:“就该这样,陛下皇后殿下好威风!” 他看向傅惜年:“探花郎,你平日审案,也是这样威风么?” 不等傅惜年回答,花颜已自问自答:“惩奸除恶,以律法为剑,斩尽天下罪人,想想就好威风!” 这出戏落幕,博得满堂喝彩。柳雁声道:“不想陛下和皇后殿下南下,竟还有这等精彩之事,臣等错过良多。” 这出戏看了,众人都对帝后更佩服与信服,至于秦玉龙和赫连奚又由此想到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谢重锦赏了戏班子,戏班子谢恩后退下,接着换上歌舞。 觥筹交错后,就是献礼环节。 柳雁声起身道:“听闻殿下棋艺精湛,少时曾设过一盘珍珑棋局,天下无人可解。臣亦好棋,曾将此棋局摆在家中细细钻研,可惜臣愚钝,未能破解。好棋应配棋圣,臣手里这副玲珑棋盘,黄花梨木为盘,黑白珠玉为子,唯有殿下能够与之相配。祝愿殿下生辰大吉。” 陆雪朝道:“雁声有心了。不过天下无人可解这说法早已过时,陛下与我闺中闲暇之时,随手落子,便已破解。” 琴棋书画这些皇室贵族基础技能,谢重锦掌握得都不差。当年在国子监,陆雪朝是万年第一,谢重锦好歹也是第二,这第二名,便是登峰造极的水平。 两人在一起时,合奏对弈,吟诗作画,都是常人学不来的雅兴。 曲高和寡是知音难觅,棋无对手便独孤求败,诗画炉火纯青,旁人再续就是画蛇添足。 一个人太过高不可攀,便是高处不胜寒。 但这世上有,也唯有谢重锦,能与他琴瑟和鸣,能解他珍珑棋局,能接他半阙诗词,能同作一幅丹青。 柳雁声惊讶,随即笑道:“陛下与殿下自是最为相配,有陛下与殿下对弈,这棋盘不至于跟在臣手中一样落灰了。” 沈鹤洲不着痕迹地瞪他一眼——这是在嫌他棋臭? 他都没嫌柳雁声画得匠气。 人各有所长,像陆雪朝谢重锦那样的全能选手还在少数。琴棋书画都是贵族必修课,但也做不到样样精通。诸如柳雁声丹青薄弱,沈鹤洲不擅棋艺。 沈鹤洲也起身道:“雁声送棋,臣便送画。这是臣画的祝寿图,贺殿下生辰之喜。祝殿下如松如鹤,身体常健。” 他命人呈上一幅画作,画中仙鹤掠过雪中松林,白鹤栩栩如生,松树苍劲挺拔,是幅技艺高超的松鹤图。 “臣自知不及殿下妙手丹青,只是臣身无长物,唯有画作拿得出手,只得献丑。” 陆雪朝赏画片刻,让霜降把画收下:“鹤舞青青雪里松,赠君春色腊寒中。意境美得很,何来献丑?” 沈鹤洲含笑落座。 众人的礼物都各有特色。林蝉枝送自己种的柑橘,王以明送黄金打造的金像,秦玉龙送暗藏玄机的防身镯子,傅惜年送诗词孤本文房四宝,口中说着五花八门的祝词。 花颜更是重量级,他说自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就跳个舞给大家助助兴。 一般这宫妃跳舞,都是为了勾引皇帝。花颜倒没这心思,纯粹为了给皇后庆生,眼里并没有皇帝。 当然,皇帝眼里也没有他。 他跳得比宫里的舞姬都好,众人欣赏的欣赏,惊艳的惊艳。谢重锦一心注意陆雪朝,没看几眼,倒是傅惜年,望着花颜跳舞,手中的酒都倾倒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为之倾倒了。 花颜跳完,说着祝愿词:“他们把身体安康、聪慧富贵的吉祥话都说完了,臣便祝殿下越来越漂亮!” 陆雪朝微笑:“承你吉言。” 花颜回到座位,傅惜年还望着他发呆。 花颜奇怪道:“你看我干嘛?” 傅惜年慌乱收回视线:“我……不知道你跳舞也这样好。” 花颜得意道:“术业有专攻。我比不上他们才德兼备,可是色艺双绝的花魁。” …… 赫连奚送的贺礼,是他亲手做的鹤氅。 赫连奚一出手,花颜就惊叹:“这鹤氅这样华美精致,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做出来,赫连你这数月足不出户,不会是早早在给殿下做衣服吧?可把我羡慕坏了。” 赫连奚转头道:“你也有。我在宫里待着也无聊,就做了几件衣裳,每个人都有,明日让人给你们送去。” 沈鹤洲惊讶:“那便谢过九皇子了,九皇子真是心灵手巧。” 秦玉龙眸色一动,那,他也有? 陆雪朝道谢收下。 收完所有人的礼,众人目光都聚集到谢重锦身上。 这位才是重头戏,所有人都好奇陛下会送什么样的礼物。 凭陛下对皇后殿下的爱重,那礼物一定价值连城,举世难寻。 万众瞩目下,谢重锦缓缓开口:“棋、书、画都有了,自然不能少了琴。” 花颜暗松一口气。幸好他没送琴,不然和陛下撞车就尴尬了。 谢重锦命人送上一把瑶琴,呈到陆雪朝面前。 陆雪朝看了眼琴,侧目去看谢重锦。 “清疏十六岁生辰时,我送过你一把琴,名为相思琴,本是表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相思之意,盼你见琴如见我,知我相思意。” 哪成想,当真分离了无数日夜,相思无穷无尽。 谢重锦低声:“这寓意不好。”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陆雪朝不得见谢重锦的日日夜夜,常独自抚琴,只是再无人与他琴瑟和鸣。他自有傲骨,从不弹《深宫怨》那等自怨自艾的悲凉哀怨曲目,他弹《风入松》,是谢重锦曾与他相和过的曲子。 弹至弦断无人和,摔琴断念。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谢重锦说起两人琴瑟和鸣的旧事,淡笑一声,“若无知音在,鼓瑟与谁听?这丝弦中藏你我结发青丝,是我亲手一根一根安上去,命名相守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若得长相守,何需白头吟?” “愿清疏长安,永乐。” “愿从今往后,唯有相守,再无相思。” 第69章 共鸣我要带他归舟靠岸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场生辰宴办得热热闹闹,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歌舞毕, 玉盘空, 宾主尽欢, 尽兴而归。 来天未雪,去夜已深,廊前檐下都亮着金红通明的宫灯, 缀着飘落的细雪,落地无声。 花颜一出宫门, 立就冻了寒颤。 傅惜年见状,立刻给他披上大氅,问花颜的宫人:“炉呢?” “啊?哦!”宫人这才反应过来。在是皇后殿下宫温暖如春, 他们一忘了头还是严冬。 宫人匆匆拿来炉, 花颜将暖炉攥在手心, 才觉得些:“殿下宫里待久了,出来真跟落入冰窟似的。” 傅惜年道:“回宫就暖和了。” 花颜见傅惜年衣着单薄, 看到自己宫人手里还拿着件大氅,再看自己上的, 哪是自己那件,竟是傅惜年把他那件给自己披上了。 他连忙就要解下来:“你怎么把你那件给我了,你不冷么?” 傅惜年按住他:“别折腾了,解下来又要受冻一遭, 我披你那件不就了?” 花颜一想也是:“那你穿我的吧。” 傅惜年披上花颜的氅衣, 闻到衣裳上沾着花颜独有的香气,微微勾了勾唇。 另一头,柳雁声直接攥住沈鹤洲冰凉的手, 上了同一架辇车。 沈鹤洲秋后问责:“什么棋盘落灰,是不是嫌我臭棋篓?” 柳雁声棋,惜沈鹤洲棋艺不精,两人弈,沈鹤洲十有九输,剩下一回是柳雁声见他输太惨,特意让他的。 胜负太没悬念,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下棋了。 柳雁声笑道:“哪里嫌你了?送殿下贺礼,些吉祥话,你怎么还计较上了。” 沈鹤洲微笑:“倒是我小肚鸡肠了。” 柳雁声勾勾他手指:“沈大人,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罢。今晚我手把手教你下棋?” 底下抬辇的人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王以明提着灯笼,途经梅园,见枝头满目红梅,兴奋地拉林蝉枝去看:“小林,看,梅花开得多看。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这算不算是他和小林第一次单独约会呢? 听花颜,约会就要花前月下,越诗情画意越。他和小林素日不是在忙酒楼生意就是在忙地里庄稼,一点儿氛围都没有。 下氛围不正?深夜赏花观雪,他这俗人竟也有这么风花雪月的候。 王以明先是激动,然后想到这天气,又摇头道:“算了,这么冷,远远看一就,免得你冻着。” 林蝉枝却道:“走吧。” 王以明:“……啊?” 林蝉枝低头:“我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冻着。我也觉得梅花……很看。” …… 这一的并肩而行,只有赫连奚和秦玉龙,老死不相往来。 赫连奚宫宴刚结束就走了,一会儿就没了影,秦玉龙想跟不敢跟,渐渐就跟不上。 今夜他注定无眠。 – 重雪殿。 陆雪朝看着谢重锦:“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么?” 谢重锦一愣,立『露』出委屈的神『色』:“我一直都在这儿住着,清疏怎么突然要赶我走?是今日的贺礼不满意么?” 贺礼是谢重锦精挑细选、深思熟虑过的。 以陆雪朝的份地位,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没见过?送琴虽没新意,满满都是情意。 陆雪朝淡淡道:“你既然送琴,就是道上一把琴已断了?” 谢重锦一顿,点头:“嗯。” 陆雪朝从来没提起那把琴如何了,只是再也没拿出来弹过。 谢重锦勒令派去冷宫照顾的人,将陆雪朝每日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以解相思之苦。 如此,就也道陆雪朝摔琴之举。 陆雪朝非生而之,觉醒前,受了这天大的委屈,相思入骨,痴念成疾,很难不生怨。 他谢重锦送的礼物向来都爱重,连小候送的小玩具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至今。更别提是成亲那年,谢重锦送的相思琴。他总要擦拭,闲闲弹弄。 他爱琴,更爱谢重锦,这清冷自持之人,却做出摔琴这等决绝之举。 断琴是断情,断情绝念,见他那有多心死绝望。 谢重锦初闻之,心如刀割。陆雪朝弹断琴弦,便是心意死绝。他纵痛彻心扉,却仍不能与之相见。 谢重锦:“断得。既得相守,自断相思。” “那些年……”谢重锦垂眸,“我并非没与你相和。” “你独自抚琴,我也独自鼓瑟。一宫墙,两处相思。”谢重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清疏并非单相思,我日日夜夜……都在与你共鸣。” “惜紫宸殿的瑟声传不到冷宫,不能和上你的琴音。” “无论如何,终归是我有负于你。清疏若是想起往事,不想见我,我今夜回紫宸殿独寝便是。”谢重锦低落道,“只是清疏别不开心。” 着就要离开。 “……谁真赶你走了?”陆雪朝忍不住道。 “取你的瑟来。”陆雪朝别过头,“我许久不曾听了,我还想听。” 谢重锦一怔,眉笑开,漾开浅浅柔『色』。 – 陆雪朝坐于相守琴前,问谢重锦:“许久不碰琴,倒有些手生,我如今再弹,你还能和上么?” 谢重锦一笑:“我这些年虽荒废良多,相思从未断绝,音律倒还精通。” 陆雪朝颔首,垂目,长指轻拨琴弦,只沉『吟』片刻,就拨出一连串流畅的曲调来。 谢重锦细听,发现并不是任何已的曲。 他们过去合奏,都是少年夫妻闺玩乐,弹的或是高山流水,或是情意绵绵,基调大多高雅、轻松、欢快。陆雪朝弹的这调,却充满凄楚,哀怨,悲凉,挣扎,饮恨,绝望。 仿佛世上一切的悲恨都在其。 琴声似呜咽,道出刻骨相思。 他弹着这的曲,神情却仍平静。 谢重锦心头一颤,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道清疏那些年,过得很委屈。清疏很少在他面前表现出委屈。除了最初难以自控,后来仅有的哭泣,都是因他精神受创而落泪,从不为自己的遭遇哭。 陆雪朝道,他若是委屈诉苦,只会加重谢重锦的负罪感和自厌,所以他一直都很克制。 而今寄情于琴,便尽数泄『露』。 欲将心事付瑶琴。音在,终闻听。 这不是前人谱的调,是陆雪朝这些年的爱恨煎熬,唯有他能弹出。 而这世上,也只有谢重锦能够感同受,与之相和。 谢重锦聆听片刻,拨弦共鸣。 曾经两处相思无人闻,而今一曲相和两心。 殿,霜降听着殿内传出的琴声,笑:“陛下和殿下又像从前那般琴瑟和鸣了,真。” 以前太殿下和太妃殿下鼓瑟弹琴,那叫一难舍难分、无忧无虑,其的缠绵悱恻,他听了都觉得甜蜜。 只是听着听着,霜降就发现这琴瑟之声都格悲凉,与从前心境大不相同。 旁的宫人早已听哭了,低头偷偷抹泪。 霜降低声斥道:“陛下殿下还在里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宫人低泣道:“霜降哥哥恕罪,我也不想,我听着这琴音,就分想家……” 其他人纷纷红着点头。这曲相思之意太浓,感染力太强,极易让人共情,他们都想起了宫的家人。 霜降脸颊一凉,发现自己也哭了。 他是相府家生,从小跟着殿下,没有相思的人,也不解相思意。 他听着这曲,心却疼得很,疼得喘不过气,像在无尽黑暗找不到向,跌跌撞撞,永恒煎熬。 巴不得那曲早早结束,算解脱。 究竟是经历了怎的事,才能弹出那绝望的曲? 这一曲和鸣,听得整重雪殿的宫人都要抑郁。 在绝望尽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琴声忽然清朗起来,瑟声也温柔应和,像在追逐安慰,似暖阳注入,朝霞升起,冰雪消融,长夜将尽。 曲调和谐低柔,像两千疮百孔的人在互相『舔』舐伤口,慢慢治愈。 最后又渐渐高昂激越,琴瑟同振,并肩携手,宛如新生。 原本还哭泣的宫人纷纷破涕为笑,才阴郁的心境一扫而空,都像听见了希望。 真正的曲,足以拨人心弦,撼动人心。 霜降笑含泪,松了一口气。光听前半段,他都要以为自家殿下想不开要自尽了,幸有这后半段,幸有陛下陪着…… 那一琴一瑟,彼此缠绕,互相依靠,当真是缺一不。 缺了任何一道音『色』,另一道都无法支撑到曲终。 殿内,一曲终了,两人相视一,皆是一笑。 无需任何言语,琴瑟为心音,皆已洞悉明了。 他们共同经历的大悲大喜,都在这一出琴瑟共鸣了。 “这曲很,我要谱写下来。”陆雪朝思忖,“你觉得叫什么名字?思无涯如何?” 谢重锦摇头:“我更喜欢叫归舟曲。” 江南夜,他们泛舟在藕花深处,他撑桨逆行风雨,停船靠岸。 相思无涯,苦海无边。 我有风雨同舟之人,我要带他归舟靠岸。 第70章 银甲“昨日那出戏亦是演给你看”…… 翌日, 赫连奚果真每个宫都送去了己做的衣裳。柳雁声是件碧青绣竹长衫,沈鹤洲是件月白云纹锦袍,林蝉枝是件姜黄短打, 花颜是淡粉桃花深衣……都是目测了每个人的尺寸, 做出最合的衣裳。 由此可, 赫连奚心细如发,每个人做的衣裳,都贴合了他们的量气质, 做出最相衬的配『色』款式。 至于傅惜年和王以明,赫连奚说时间限, 还没来得及做完,过两天再他们送去。 份原因,赫连奚倒是没谢重锦做衣裳。“后妃”做是兄弟情深, 皇帝做邀宠嫌疑, 并不合适。谢重锦也不在意, 算赫连奚真做了,了避嫌, 他也是不会穿的。 赫连奚这数月待在飞泉宫,一刻也没闲着, 都在忙针线活。他初来乍到,在异国本是孤苦依,但六宫上下都视他友,一起投壶蹴鞠, 『吟』诗作对, 玩耍笑闹。他想象中的“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勾心斗角”并不存在,这一年是他出生以来最轻松开心的时光。 赫连奚从前在栖凤皇宫步步营,没真心朋友, 亲兄弟个个如仇敌。这些长黎的朋友于他而言,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感激意,以言表。他绣工了得,这会儿倒能派上用场,绣些衣裳朋友们当做赠礼。 众人收到礼物,都感谢不已,送来更厚重的回礼。花颜更是立刻把新衣裳换上,每个宫里都跑一遍,花枝招展地招摇。 这炫着炫着,炫到了钟玉宫。 社交达人,花颜串门并非稀罕事,只是这钟玉宫的主人,今日些不太欢迎这位不速客。 “秦小将军,这衣裳好吧?”花颜展示着华丽娇艳的粉衣,抚了抚鬓角,『色』若桃花,“赫连做的。专程去其他人宫里瞧了,赫连他们做的衣服都没的好,上的绣花都没多。赫连真不愧是的好兄弟,连做的衣裳都最用心。” 秦玉龙:“……” 他不是傅惜年,欣赏不来花颜人比花娇的容颜,着那漂亮衣裳,心里只一个字,酸。 两个字,嫉妒。 他穿过先前那件粉衣,知道是赫连奚做花颜的。那衣裳那夜已被撕毁,和这件明显不同。 赫连奚花颜做了两件衣裳。 ……而他一件都没。 花颜偏还戳他痛点:“秦小将军,赫连你送了什么衣裳?能否拿出来让?也想欣赏欣赏。” 秦玉龙脸『色』更黑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花颜秦玉龙面『色』不虞,佯装惊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人没收到赫连做的衣裳吧?” 他然是明知故。秦玉龙和赫连奚的关系实在太不对劲,昨晚着依然不对劲。花颜八卦魂熊熊燃烧,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两人闹成这样,几个月都还没放下。 是从前那和亲仇,也没两人僵到这地步。而且赫连奚发现来长黎和亲后不仅没宫斗,还收获一堆朋友后,对和亲这事没那么抵触,对秦玉龙敌意也没那么深重了。 好不容易了破冰趋势,怎么僵成这样了? 花颜现在觉得两人吵嘴都是关系好了,真关系不好像现在这样,赫连奚完全不搭理。 他跟赫连奚关系更密,赫连奚不愿意提的事,花颜不会没眼『色』地当面询,可又实在抓心挠肺地想一探究竟,来秦玉龙这儿打听了。 “不过惜年和小王也没。”花颜假意宽慰道,“毕竟赫连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衣裳忙不过来,还特意传了话,让他们再等两天。想必过个几天,秦小将军也新衣裳穿了。” 花颜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简直是往秦玉龙上狠狠『射』一箭。 ——他连个飞泉宫来传话的人都没。 赫连奚照顾了整个后宫,连衣裳还没做完的傅惜年和王以明都专门派人解释说明,唯独忽略了他。 分明他俩住得最近,却被忽略得彻彻底底,仿佛完全没他这个人。 秦玉龙盼了一夜又一天,从雀跃渐渐变成灰心。 或许他在赫连奚那里,也确实不能算人,只是个禽兽,不配衣冠。 秦玉龙心里落寞,他藏不住事儿,沮丧的神情都写在脸上:“炫耀完了?你可以走了。” 花颜眯了眯眼:“不对劲。” 他绕着秦玉龙走几步:“太不对劲了。” “你应该说‘谁稀罕要他的东西’才对,不然不符合你们水火不容的关系。”花颜缜密地推理道,“算你因打了他心怀愧疚,也不该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秦玉龙又惊又急:“谁打他了?!” 花颜总不能知道他们在战场上交手过的事?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赫连奚还曾是栖凤的将军,连陛下和皇后殿下都不曾提过。这层份太危险,不提是对赫连奚最大的保护。 花颜是如何得知……还是说,花满楼的情报网强大到这地步了? 花颜他这反应,当他是心虚,步步紧『逼』:“中秋夜那晚,你敢说你没打他?” “……”秦玉龙松懈下来,语一瞬,“干嘛要打他?” 战场上是不得不战斗,至于平日里……他又不是爱逞凶斗狠的人,虽说吵上头后是想恨不得打一架来得痛快,可也只是刹那间的念头,从不会行动。 这锅莫名其妙,实在冤枉。 花颜他这神情,又推翻了刚才的猜想。 “既然没打他,却又这么对不起他,还让赫连这般难以启齿,遮遮掩掩。”花颜成功排除掉一个选项,语气笃定,“那么真相只一个——” “你酒后失德,轻薄了他!” 秦玉龙全僵住。 花颜本是猜测,但秦玉龙突然僵硬,反倒微微一愣。 “不是吧……”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还真被他猜中了? – 飞泉宫。 “殿下,各宫的衣裳都送去了,只剩下这一套……”阿罗小心翼翼地,“要钟玉宫送去吗?” 那是一套银白战甲。 执玉龙银枪,若是穿上这一副银甲,必是绝配。 衣裳里,殿下对这副战甲最用心,不眠不休做了好久。它上一处绣花,只泛着银光的坚硬甲片,独属于将军。 阿罗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做谁的,宫里不那一位将军…… 偏到了今日,别的衣裳都送出去了,这副最费心血的战甲还留在手里。 赫连奚说:“送什么?不送。” 阿罗了然:“是是是,奴不送,等殿下亲去送。” “什么亲送?又不是做他的。”赫连奚拒不承认,“本殿是做己的。” “算再也上不了战场……还不许本殿个将军梦么?” 阿罗轻声:“可是尺寸……”是完全照着那位秦小将军做的啊。 赫连奚:“本殿还在长体,然好做得稍大些,不然日后岂不是穿不上?” 阿罗:“啊对对对。” “九殿下。”重雪殿来的宫人忽然在外通禀,“皇后殿下请您去重雪殿。” 赫连奚疑『惑』,不知道皇后殿下单独找己什么事。 “知道了,马上去。”赫连奚扬声回答,又低声对阿罗道,“……把这套银甲收好藏起来。” – 重雪殿。 “陛下,皇后殿下。”赫连奚不出意外地又在重雪殿里到了谢重锦。长黎陛下简直把皇后寝宫当家,皇帝住的紫宸殿跟摆设似的。 哪像栖凤,皇后每月初一五才能和女帝独处片刻。 ……但皇后好歹还初一五,己父妃半年也难得上一回。 好在父妃早已对母皇死心,不求圣宠,一心守着两个孩子。 倒是他让父妃『操』心。 赫连奚每回到长黎帝后恩爱,总会生出许多感慨。 同皇室,差别怎么这么大。 “免礼,坐。” 赫连奚坐下,好奇地:“殿下传赫连来,是何事?” 陆雪朝说:“再过两月便是年关,栖凤使臣将会前来。” 赫连奚颔首。这事他也知道。栖凤战败时,止战求和的条件除了送皇子和亲,还三年纳贡,会在新年派使臣队伍送来。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少对栖凤皇子的他来说不是。 长黎皇帝荒唐三年,国力大损。但栖凤皇女内斗严重,也禁不起长期外患。栖凤女帝开战时,本以长黎元气大伤必败疑,没想到还会个向披靡的秦小将军。落得这局面,倒是食苦果。 谢重锦开门山:“听说你一个姐姐。” 赫连奚一怔:“是。” “到时若前来,你们姐弟亦可团聚。”因使臣还未到,谢重锦用了个“若”字,但人都心知肚明,来的一定会是赫连钰。 战败国使臣份不可过低,通常都是皇室中人。但向异国纳贡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吃力不讨好,其他皇女都不会肯去办。赫连钰兵权被收回后一直遭遇冷待,急需办成一件差事重得重用,又是赫连奚一父同胞的亲姐,于于私,使臣都会是。 前世中,赫连钰从九岁沉寂了两年,栖凤女帝上年纪后极度追求永葆青春,又献上养颜法,才重新讨得女帝欢心。一掌握实权,开始部署起夺位大计。 谢重锦觉得,这个时间可以再提早两年。 赫连奚想到姐姐会来,面上难掩喜『色』,仍强行按捺住:“这事还两月,殿下如今提起,时过早……” “然不止这件事。”陆雪朝说。 “昨日那出戏,亦是演你。” 第71章 演戏“我喜欢他的” 昨日那出戏? 昨日演的什么戏? 赫连奚下识回想起宴上每个人的言行举止, 都是真心祝贺,欢声笑语都作伪,没有丝毫逢场作戏。他参与其中, 都由忘却烦恼, 被轻松愉快的气氛感染。 栖凤国也会各种各样的名目办宴会, 那才是真的做戏。谈笑皆是虚情假,道贺没一句真心。分明各怀鬼胎,却都披着人皮。他向来爱那氛围。 陆雪朝见赫连奚没反应过来, 就知道栖凤皇室伪装做戏是家常便饭,赫连奚在那儿待久了, 反忘了演戏的本。 难他们,皇室出身的贵人,却要掌握演员的技能。 他提醒道:“自然是戏台上那一出。” 赫连奚没想到是真的戏, 面上一红, 倒是他想多了。 昨日演的戏, 就那么一出《帝后县衙公审》。赫连奚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答:“陛下皇后殿下断案如, 解明倒悬,赫连拜服。” “让看的可止这个。”谢重锦道, “柳氏被污一案,有见解?可觉得宫刑严苛?” 赫连奚一愣,大脑飞速转动,考起陛下问这话的深。 帝后县衙公审一日, 审了许多桩案。戏曲编排长度有限, 就只挑了典的柳氏被污案、寻欢杀妻案、周某受冤案桩有代表『性』的案子来演绎,再斩知县、审知府落幕,整出戏高『潮』迭起, 结局大快人心。 内容这么丰富的一出戏,陛下偏挑了这么一个柳氏被污案来问他的看法…… 赫连奚抿唇,就事论事道:“歹徒强迫柳氏,活该受此刑罚。赫连觉得此法甚好,倒是遗憾栖凤没有。” 栖凤女尊男卑,女子若强迫未婚男子,那男子失贞后,就只能嫁给那女子了。否则没了朱砂的男子就是残花败柳,会有人要的。若是强迫了已婚男子,那倒是会受罚,那是侵占了别人家的私人资产,侵害了另一名女子的权益。 至于男子,那就是个财产,没人权。 而若是男子强迫女子,人们会笑谈这女子有了艳福,也觉得是什么犯罪。 赫连奚觉得,这男女都公平。 同理,在夜郎也是如此,只是『性』别完全反过来。女子失了贞,要么嫁给强迫她的男人,要么浸猪笼。从一而终,就要被骂水『性』杨花。男人就没贞洁这一说法,女人越多,还会被夸风流。 两国这方面的律法都是空白,赫连奚反已久。 这时他就羡慕起长黎了。无论寻欢、贪欢、承欢,只要犯错,一律宫刑。若天下皆是如此,世间就会少许多平事。 陆雪朝颔首,平静道:“陛下,下旨赐秦玉龙宫刑。” 赫连奚:“???” 等等,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儿了? 小皇子脸上罕见地出茫然和空白。 他瞳孔一缩:“他……告诉您了?” 秦玉龙明明答应过他说出去! 可是……秦玉龙那个死脑筋,找他请罪他见,直接去找陛下和皇后殿下请罪,也是可能…… 陆雪朝摇头:“他肯说,可这后宫里的事,本宫和陛下有什么查出来?们这段日子闹成这样,本宫身中宫主,总得调查清楚。” 赫连奚一顿。 陛下和皇后殿下通广大,他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实在天真。 陆雪朝『露』出失望的『色』,像个痛心疾首的兄长:“本玉龙是个好孩子,本宫和陛下年长他几岁,也算看着他长大,自认他品行端,秉『性』纯良,想会犯下这种耻事。犯了错还抵死认,本宫与陛下一再盘问,他都只说有愧于,敢承认究竟犯了错。如此没有担当,实在有辱秦家门风,让陛下和本宫失望。” 赫连奚欲言止,想说是的,秦玉龙是没有勇气承认,是他叫秦玉龙说出去。 秦玉龙还果真……连跟陛下皇后殿下都没说么? 赫连奚刚想说什么,陆雪朝就带着愧『色』温和道:“是长黎住。阿九遭遇这种事,也跟本宫说。是怕难堪,还是怕长黎会偏袒他?” “阿九放心,秦玉龙虽是长黎将军,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否则律法岂成笑话?该怎样惩处就怎样惩处。就他强迫宫男由行刑,与无关,会损阿九的颜面。”陆雪朝轻叹,“我们把他当弟弟,他竟做出这种事。这一年来,本宫也将当成弟弟,断会委屈了。” 赫连奚听着那声“弟弟”,眼眶一热。 谢重锦道:“云珞,拟旨。” 赫连奚一听真要拟旨,彻底坐住了。君无戏言,圣旨一下,秦玉龙就毁了。 理智上他知道,秦玉龙受了宫刑,体能定大如前,战场上未必能像从前那样骁勇善战,且秦家定与皇家生间隙。这于栖凤而言,百利而无一弊。 秦玉龙该被这么毁掉,那个战场上一柄玉龙枪所向披靡的小将军该他失去光芒。 他已没机会再穿盔甲,秦玉龙还要穿上他送的银甲。 至于帝后是否会真的做出这种损长黎国本的事,赫连奚关心则『乱』,无暇考虑了。 他只知道他在应该说些什么,阻止圣旨颁下。 赫连奚慌『乱』起身道:“且慢。” 云珞笔一顿。 “陛下,皇后殿下,无需我,去惩罚长黎的将军……” “只是。”谢重锦含着愠怒『色』,“更是长黎国法。朕绝姑息任一个犯法人。云珞,继续写。” 云珞提笔写下去。 赫连奚一急,脱口而出:“别写!别写!我……我喜欢他的!” 谢重锦道:“九皇子心善,实在必了救他,违心说喜欢。” 赫连奚摇头:“是违心,我真的喜欢他,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碗醒酒汤,是……” 他低声说出实情:“……是真的记得。” …… 时间回到那天晚上。 赫连奚起先确实醉得人事省,可秦玉龙喂他喝了半碗醒酒汤后,他识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清醒过来,发秦玉龙在身边,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眉目英俊明朗,与沙场初见的秦小将军如出一辙。 是他一见倾心的人。 他从小到大见的男人,是后宫里娇柔妖艳的妃子,就是阴险毒辣的兄弟。父妃总是温和忧郁,倒是郑贵妃英姿飒爽,会他骑马打猎,他最爱父妃,父妃外,最喜欢郑贵妃。 他从小就想做一名将军。 郑贵妃抚着他脑袋说,其实他父妃当年也是骑『射』双绝的将门子,也有年少气风发的时候。可惜爱上了母皇,情所困,情所伤,消沉成如今郁郁寡欢的模样。郑贵妃说,先爱上的人总是输得一败涂地,更别提爱上一个皇帝,她永远可能给出回应。像他这样,嫁进来就知道是家族联姻的,爱上该爱的人,就可受情伤。 可惜郑贵妃死了。他受情伤,也照样被帝王猜忌所伤。 赫连奚迫切地想要逃出这个牢笼。 初见秦玉龙时,少年一身银甲,骑在雪白高头大马上,手持一柄玉龙枪,战袍迎风猎猎,眉目刚毅张扬。 他喜欢长黎的少年将军,他也想要成那样自由肆的人。 他命运总是身由的。就算他也上了战场,披上盔甲,短暂地成了将军,最终还是穿上嫁衣,落进另一个华丽牢笼里。 那晚赫连奚半醉半醒,看着床边的秦玉龙,想,他能借酒装疯一回呢? 就疯一回。 就这一晚。 抛去一切让他畏手畏脚的顾虑,借着酒,做一回最荒诞大胆、却符合他自愿的事情。 于是他找了个那衣裳是给花颜的借口,故去扒人衣裳,故解开自的扣子,『露』出肩膀上那个伤口,委屈殷切地告诉秦玉龙:看,我就是“她”,看到了吗? 他大着胆子轻薄这小将军,吻过他全身,秦玉龙并没有推开他。 他蓄引诱,秦玉龙喜欢他,如招架得住。 只是真到了紧要关头,赫连奚反而胆怯退缩了,敢真做下去。 被撩拨的秦玉龙却没忍住,强硬地拉了他回来。 ……那晚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翌日,赫连奚苏醒,酒彻底消退,昨夜那股子胆量也都清得一干二净。 昨夜的片段历历在目,浮世的种种顾虑却都浮上来。 赫连奚闭眼,默念几声: 我昨晚断片了,我什么都知道,什么也记得。 什么也没发生。 他真的愿重要,只要骗过自,就还能平安无事。 …… 赫连奚讲完,脸已红成一片。 了让秦玉龙被牵连,他是真的交代得干干净净了,只差没把自上过战场的事说出来。 谢重锦沉:“这么说,既也清醒,也无反抗,倒是能罚他了。” 陆雪朝道:“既喜欢他,必事后当没发生过呢?他那般请罪,也见他。有柳沈二人的例子,想来是知道我们并在这个。” “陛下和皇后殿下宽宏大量,是赫连怯懦。”赫连奚轻轻抽泣起来,“我见他,是知该如面他,是真怪他。我若承认我也有,您可成全我们,可……我父妃和姐姐该怎么办?” “我是栖凤九皇子,我能由着自『性』子来,母皇一定会生气的。宫里遭了母皇厌弃,下场总是很惨。五皇姐就是与乐央女帝联姻,却与太女私通,虽乐央女帝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曾计较,只废了太女,冷落五皇姐……”十六岁的少年语气更咽,“可母皇听闻消息,五皇姐的父妃直接被打入冷宫发了疯……我敢做错事。” 许是陆雪朝声音太温柔,像知心大哥哥,让人知觉就诉说委屈。 栖凤皇宫里下场凄惨的人太多,他见了太多,愿让自的至亲也成其中一。 陆雪朝抬眸:“心上人哭了,还赶紧出来哄?” 赫连奚一呆。 屏风后,秦玉龙缓缓走了出来。 第72章 赌约“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赫连奚看到秦玉龙, 大脑空一瞬,又立刻转眼去看陆雪朝。 陛下和皇后殿下……又演他? 秦玉龙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色』些怔忡, 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花颜猜出他轻薄了赫连奚后, 秦玉龙惊慌不, 花颜还要刨根问底,来自重雪殿的传召就如一天籁拯救了他。 秦玉龙连跟花颜告辞都没,就匆匆落荒而逃。 到了重雪殿, 陆雪朝说他近来气『色』不好,都不复以前活力四『射』, 这样的精面貌,如能训练好军中精兵。 秦玉龙苦笑,:“殿下, 您知臣是因事烦忧。” “昨日宴上, 您也看到了, 九皇子一眼都不曾看我。”秦玉龙低落,“他不会原谅我了。” 谢重锦:“哦?朕怎么瞧见他偷偷看你好眼?你不看他的候, 他就看你了,瞧着不是没情意。” 秦玉龙摇头:“陛下说笑了。他那般讨厌臣, 就是看臣,恐怕也是敌视。” “君无戏言,朕骗你这个甚?”谢重锦,“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 朕与皇后看得一清二楚。你以的,未必是他认的。你若不信,朕与你个赌。” 秦玉龙一愣:“什么赌?” “赌他是不是喜欢你。朕问问他的心意不就好了。”谢重锦, “你就待屏风后听着,朕与皇后没让你出来,就不许出来,这是圣旨。” 秦玉龙一急:“是臣不住他,还请陛下不要提他伤心事。” 莫名失身这种事……落谁身上都不会开心的,更不愿被多一个人知,还从别人口中提。 “他是伤心,却不是因此伤心。”陆雪朝,“他是其他顾虑。你难不知他真正忧心的事?” “臣自然替他分忧。”秦玉龙立刻,随即又失落下来,“可臣就是他的烦忧。” 谢重锦:“你太看得自己了。” 秦玉龙:“……” “这赌是赌注的。”谢重锦慢条斯理,“他若真喜欢你,朕会给你们一赐婚圣旨,等解除宫妃身份后完婚。他若不喜欢你……便以你轻薄宫男由,赐你宫刑。你可敢赌?” 谢重锦和陆雪朝都知后者不可能。多少世了,赫连奚没哪世是不喜欢秦玉龙的。 但秦玉龙不知。 他只知当r /> 秦玉龙略一思索,他确实是赎罪,否则一辈子于心难安,只是赫连奚不许他将这事外传。而今陛下说以轻薄宫男由治罪,既名目,又不会将赫连奚牵扯其中。 况……殿下说赫连奚另烦忧。 他什么烦忧呢? 权衡之下,秦玉龙坚定:“臣赌。” – 赫连奚和秦玉龙视一眼,又双双撇过头去。 谢重锦含笑:“玉龙,朕赌赢了。” 赫连奚承认了他喜欢秦玉龙,甚至承认了那晚他也清醒,是他先刻意勾引。 赌赢的是谢重锦,真正的人生赢家却是秦玉龙。 “什么赌?”赫连奚渐渐回,收眼泪,看向秦玉龙,不可置信,“你拿我赌?” “是朕要与他赌。”谢重锦把锅都揽到自己身上,“方才那些话,并非诓骗你。玉龙这些日自责不,恨不得以死谢罪,朕实看不下去,才与皇后演了今日这一出。” “九皇子若确实无意,那宫刑圣旨,便会真的赐下去。” “若意——”谢重锦眼示意,云珞就将圣旨展开,接话,“陛下吩咐,九皇子意,便改赐婚圣旨。” 这是赌,赌的是秦玉龙的后半生。 赫连奚心『乱』如麻,又羞又恼,就这么一出戏,他把底子都交代干净了。 但也不算是被戏耍了。毕竟秦玉龙……是真的冒着受宫刑的风险来试探他的心意。 这么一,赫连奚突然又气不来。 他的心意就这么重要吗?值得秦玉龙拿后半生去赌? 从来没人会这样看重他的心意。 他身如飘萍,灵魂也漂泊无依,头一次感受到这样沉甸甸的分量。 赫连奚胡思『乱』了一堆,面上只:“陛下,赫连不能接受赐婚……” “朕知你的顾虑。”谢重锦,“说的是等解除宫妃身份后完婚,不是叫你们立成亲。夜郎之祸并非一朝一夕可解,你们还很多间考虑,消息也不会外传。” 赫连奚哑口无言。 陆雪朝见两人都缄默不语,来是他们场,不便多言,便:“本宫些乏累。” 谢重锦会意:“你们回去罢,朕陪皇后午休。” – 赫连奚和秦玉龙就这么被赶出了重雪殿。 两人一路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偏偏因同路,还不能分扬镳,只得双双沉默着。 好不容易到了钟玉宫,秦玉龙却看都不看,仍是跟赫连奚身后。 赫连奚终于忍不住回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宫殿那边。” 秦玉龙看他:“你还要躲着我吗?” 之前他以是自己玷污了毫无意识的赫连奚,一直心怀愧疚。秦家家风清正严明,他简直令列祖列宗蒙羞。 知赫连奚当初醉酒后看似无意识的举动,其实都是刻意引诱,人也清醒,心情就…… 就挺复杂的。 他承认他被勾引到。 但也不像以前那样理亏了。 秦小将军语气都理直气壮来。 “……”赫连奚没辙地继续往前走。 秦玉龙跟着赫连奚进了飞泉宫,赫连奚进门就让所人退下。 他床头坐下,破罐子破摔:“是,我是故意的,也是清醒的,反正你都听见了,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你没不我了,也不用负责赎罪了。我骗了你这么久,该歉的是我。你要是还生气,就揍我拳。”赫连奚一口气说完,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你可以尽情、大胆地笑话我了。” 反正秦玉龙也经常笑话他。 干出这事,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一国皇子,借酒勾引,事后还倒一耙,这都是什么事啊…… 赫连奚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泄『露』了他的紧张。 秦玉龙走到他面前,抬手,却没一拳揍赫连奚脸上。 他捏了捏赫连奚的脸,严肃地问:“你是喜欢我的?” 赫连奚睁眼,咬牙:“……你放手。” 他又不是小孩子,捏什么脸啊! 秦玉龙不放,自顾自:“你不说,我先说,我战场上就喜欢你。” 少年难得紧张地垂下眼问:“你……你也是吗?” 赫连奚习惯『性』地不说好话:“你觉得你宫里那个样子,配得到喜欢吗?” 也算是变相承认了他最早战场上就动心。 秦玉龙傻笑了一下,突然捧赫连奚的脸,低头轻轻吻了下他的唇。 赫连奚瞪大眼睛。 也不知秦玉龙这个样子,是孟浪还是纯情。 说他纯情,他那夜比战场上还勇猛。说他孟浪,他吻得这样害羞小心。 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秦玉龙一触即分,抿了抿唇,说:“不。我不知……你那么多顾虑。” 他屏风后听到赫连奚那些真心话,半天都是呆的,渐渐才了欣喜。 可喜悦过后,就是心疼。 他听见赫连奚更咽着说他多担心他的父亲和姐姐,多不敢犯错,忽然就心疼得厉害。 秦玉龙的成长环境很简单,不到亲人之间还那么多弯弯绕绕。陆雪朝谢重锦不演那一出戏,赫连奚不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顾虑,秦玉龙根本不到那层面。 但他知了,他虽不能完体会赫连奚的心境,却也心生怜爱,更不会怪罪方的欺瞒。 他只是,赫连奚该多怕,才小心翼翼到这地步呢? _ 重雪殿。 “他们都不是忸怩的人,这出戏后,大概就能说开了。”陆雪朝垂首思忖。 谢重锦说:“要真正毫无顾虑,还得等赫连钰掌握实权。” 他们也算是这鸳鸯『操』碎了心,演戏都如此卖力。 感情之事总要循序渐进。不过见证了无数世他们要么首,要么殉情,各种或美好或悲情的结局都看过,回到最初,谢重锦恨不得直接快进。 再者,谢重锦和陆雪朝细细讨论过。要破坏游戏剧情,就得帮各位剧情妃的命运拨回正轨。事业线是一条,感情线也是一条。 剧情妃各各的感情,另一半无论是谁,反正都不该是谢重锦这个皇帝。 因此撮合剧情妃的姻缘,也是谢重锦和陆雪朝的目标任务之一。 “陛下,殿下,花美人求见。”霜降。 陆雪朝抬头:“传进来。” 不一会儿,穿得粉嫩鲜艳的花颜就进来了,匆匆行完礼后,一脸愁容:“陛下,殿下。” 陆雪朝问:“事?” 花颜欲言又止,踟蹰再三,纠结:“臣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以前觉得这是句废话,要讲就讲,不讲就不讲,说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可他真遇上这事,才知这话太贴合心境了。 难怪那两人最近怪怪的,竟是秦玉龙轻薄了赫连奚。 花颜觉得这事应该要向皇后殿下禀报,又怕说出去赫连奚不好。 但难就眼睁睁看着秦玉龙那个登徒子逍遥法外,赫连奚吃下闷亏么! 思索再三,他还是来了。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花颜快纠结死了。 谢重锦见他如此,开口:“怎么?这般难以启齿,傅惜年向你提亲了?朕给你们赐婚就是。云珞,拟旨。” 花颜:“……?” 第73章 盟友情到浓时情难自禁 谢重锦一鸣惊人, 成功让花颜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他向来口齿伶俐,这儿也结巴了:“陛,陛下说么呢, 臣和探花郎, 清清白白……” 谢重锦挑眉:“朕听闻他日日给你写情诗, 今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明日又是‘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瞎都能看出状况, 你道是清清白白?” 花颜解释道:“陛下有所知,臣曾向探花郎讨教情诗情话,学致用, 添进话本里, 他这些都是在教臣写话本呢。” 谢重锦:“朕岂知?朕还知道探花郎为人经, 起先肯教你,后来如何又肯教了?就是喜欢上了。” 花颜一呆, 真,真的吗? 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 花颜下意识就质疑,难道探花郎真的喜欢他? 花颜在感情上并迟钝,他心里知道自己是喜欢探花郎的,然也事事第一间就想到找傅惜年。他可毫无顾忌地拉赫连奚进寝宫, 一起坐在床上缝衣谈天, 是真把赫连奚当兄弟。让傅惜年踏进自己寝宫——自然,傅惜年是人君,也踏足旁人寝室。花颜怕一让他进来, 当晚就能梦到两人巫山云雨了。 他虽放浪羁,在心上人面前,尤其还是如此文雅的读书人面前,总是有些害臊的。 但他并清楚傅惜年是是也喜欢他。 他所能参考的有情人,也只有谢重锦陆雪朝、柳雁沈鹤洲这两。前者用提了,亲密黏糊的劲儿整个后宫都知道。后者虽表面低调,关起门来也是耳鬓厮磨、难舍难分。花颜有一回去沈鹤洲宫里玩,宫人说沈贵人身体适见客,花颜道这样他更该去看望了,接着便往寝殿走,结果就见散发的柳雁压着沈鹤洲在床头吻,衣裳都褪了一半,见他进来,柳雁赶紧就扯过被给沈鹤洲盖上。 花颜吓了一跳,连忙退出去避让,那充满欲『色』的一幕深深留在了他脑海里。 那两人平日里是端高雅的世家,到了床榻上……真是青楼最放浪的场面都没他们让人脸红心跳。 许是因那缠绵的除了欲念,还有爱意。 后来他还小问柳雁:“你们怎么白日里就做那事儿……我没想到,早知道就该闯进去。” 柳雁轻咳一:“情到浓,情难自禁。” 情到浓,情难自禁。 喜欢一个人,该是情难自禁。 傅惜年花颜自是温柔,但傅惜年谁都是翩翩君,温润如玉。行事发乎情,止乎礼,曾有半点逾越,做过最放肆的事,就是用文人的含蓄浪漫给花颜写情诗,花颜这半文盲还能意。 花颜在青楼长大,自小受到的教育是——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脱了他的衣裳。 而傅惜年…… 傅惜年是为他披上衣裳的人。 花颜能判断这举动属属于喜欢,但他觉得,他因此更喜欢探花郎。 陆雪朝道:“你方想说何事?妨直言。” 花颜经这一番『插』曲,心已经『乱』了,闻言慌忙道:“啊,没么。陛下先别赐婚,臣还未……未和探花郎讲清楚呢。臣先告退!” 花颜落荒而逃,陆雪朝忍俊禁:“你就这么急着想当红郎?” 谢重锦道:“他们本就该在宫里耽误,我想让事情尽早结束。” “清疏,我等及了。” – 花颜逃出重雪殿,陛下的话扰了他的心弦,他一想回自己宫里,怕和傅惜年撞上。 两人在宫里的位份都是一宫主位,因而住在一个宫殿,披香殿。他住在东偏殿含香阁,傅惜年住在偏殿点墨斋。 住得这么近,整日抬头见低头见的,当只道是寻常,现在近乡情怯了。 花颜想回披香殿,干脆去赫连奚的飞泉宫蹭地方。 好赫连奚和秦玉龙的事,花颜还没想好要要禀报,他该先去问问赫连奚的意思。 赫连奚过去数月称病见,皇后生辰宴上现身宣称病愈,就没理见客了。花颜和赫连奚关系好,拜访也必通报,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殿内没有一个宫人,也知赫连奚在做么,把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 “赫连,我来——”花颜刚进寝殿,就见赫连奚被人压着吻,衣衫半褪,口轻喘。 场面似曾相识。 ……为么这种事总能被他撞见? 他一出,室内两人齐刷刷望过来,花颜动『色』道:“没事,我走了,你们当我没来过。” 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发觉。 里头那个是秦玉龙吧? 柳雁和沈鹤洲是众所周知的爱侣,他们亲密是人之常情。可秦玉龙和赫连奚……他们是敌啊!尤其是在花颜认知里,秦玉龙是轻薄了赫连奚的渣男。 一次轻薄成,竟还要欺辱第二次! 行,他要回去解救赫连! 于是花颜又气势汹汹地回去:“秦玉龙,放开我兄弟!你叫么秦玉龙?你应该叫禽兽!我跟你拼了!” 秦玉龙:“……” 赫连奚:“……” 他们两人刚剖白心迹,是情到浓,应了那句情难自禁。虽还有顾虑,可当下张,想来也传回栖凤,便做了这偷欢的鸳鸯。 但被花颜这么一搅和,两人都萎了。 赫连奚赶紧拉住花颜:“花颜,冷静。” 花颜怒气冲冲:“别拦我!他是是欺负你?秦玉龙,是男人就打一架!” “……”赫连奚提醒,“你打过他。” 花颜:“那也要为兄弟两肋『插』刀!” 赫连奚轻:“花颜,我们是……两情相悦。” 最好的朋友,他也想撒谎。 花颜一下泄了火:“你说么?” 他可置信道:“可他都跪在你宫门前负荆请罪——” 要是两情相悦,负么荆?请么罪? 赫连奚想了想:“你就当是情趣吧,寻常夫妻吵个架,也得跪搓衣板么?” 花颜:“……” 他懂感情了。 像陛下皇后殿下那样相濡沫的是喜欢,像秦玉龙赫连奚这样针锋相的,竟也是喜欢么? – 翌日,秦玉龙和赫连奚再登重雪殿,这回是一道过来。 秦玉龙请求搬到飞泉宫居住。 一座宫殿有主殿和四个偏殿,本就可住很人。秦玉龙与赫连奚起先势水火,住在一起,眼下关系往,自然要住得更近方便。 譬如柳雁和沈鹤洲。沈鹤洲虽是住在偏殿,实则都宿在主殿贵妃的床榻上。 陆雪朝乐见其成,批准了迁宫之事。 “看来,你们的关系是处理好了?”陆雪朝含笑。 两个少年都面红低头。 他们本就两情相悦,原先那么矛盾,一是和亲之仇,二是至亲牵绊。 但和亲没让赫连奚树立一堆敌人,倒让他收获一群朋友,长黎皇帝也拿他们当妃,渐渐便释然了。后者一直是赫连奚心隐忧,但陛下皇后殿下都说目前张,母皇知道他的行为,父亲和姐姐就暂安全。 就是知道这份关系要藏到么候。 他和五皇姐最大的,就是乐央女帝因五皇姐私通之事大怒,将此事通知母皇,令母皇面上无光。而长黎陛下……行走在撮合后宫第一线,完全在意被戴绿帽。 毕竟谢重锦只承认陆雪朝一个妻。 这确实是赫连奚的幸运。 陆雪朝批准迁宫后,两人要告辞,就听皇后道:“且慢。本宫还有事与九皇相商。” 赫连奚洗耳恭听:“殿下还有何事?” “阿九来长黎,已将近一年。”陆雪朝道,“这一年宫各有各的忙碌,倒只有阿九清闲。” 赫连奚低头:“殿下取笑赫连。赫连身无长物,只好做个富贵闲人。” 柳雁、沈鹤洲、傅惜年都有六部官职在身,林蝉枝忙于农业,花颜、王明发展生意,秦玉龙在军营练兵。整年几乎都没闲下来的候,为长黎各方面做出贡献。 赫连奚因身份立场问题,好为长黎办事,偶尔做花颜服饰脂粉方面的顾问,也都是些小事。 其实是屈的。 赫连奚的能,在于驰骋疆场,领兵打仗。 但栖凤的皇,能做长黎的将军。赫连奚本身,也绝是个叛之人。 陆雪朝道:“日后玉龙练兵,你也跟着去罢。” 赫连奚惊愕抬头。 秦玉龙也神情微变。 于私,他自然希望和心上人整日待在一起。 可于公…… 赫连奚已起身行礼:“军营重地,赫连岂可擅入参观。赫连虽与秦小将军有情,也知轻重,相陪。” 深入军营,可清楚地知道方的兵力、装备、战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见这些信息有重要。 让异皇进入……那是引狼入室? 赫连奚是狼。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保证他没有怀异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是异族皇。 为了避嫌,赫连奚也敢应下。 虽然……他在宫里待得发霉,渴望去军营很久了。 陆雪朝平静道:“是参观,也是作陪,是实实在在地让你去练兵。” “日后,本宫要你领兵回栖凤。” 赫连奚脑已经『乱』了。 殿下是发现了他曾上过战场带兵的事,在试探他么?否则赫连奚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话的含义。 赫连奚跪下道:“且说赫连愚钝,无能担当此任。长黎兵马,岂有让栖凤皇率领的道理?何况……殿下恕罪,请恕赫连无论如何,都带兵攻打母。” 秦玉龙也单膝跪下:“殿下,这……过为难阿九。” 殿下怎么知道阿九有领兵能?他也没说这事…… 是陛下和殿下自己查到了这事,在生气,要这样为难么? 陆雪朝轻笑,语气带笑意:“玉龙,你是长黎将军,别吃里扒外。” 这话一出,两人更确是赫连奚栖凤将军的身份暴『露』,秦玉龙还帮着隐瞒,这下被皇后问罪了。 陆雪朝盯着赫连奚:“你你母皇,可还有一丝一毫的孺慕之情?” 赫连奚沉默片刻,低回答:“没有。” 小候他或许还渴求过母爱,但在经历了父妃终日泪洗面,郑贵妃满门抄斩,姐姐兵权被夺,自身和亲等一系列事后,那点奢望早就磨没了。 父妃曾经那样爱母皇,被伤得郁郁寡欢也仍放下母皇,也在发小郑贵妃后彻底心,转为憎恨。 郑家满门抄斩那日,父妃抱着赫连奚苍凉道:“小奚,陛下疑心重,下一个是我们温家。” 温家是赫连奚的外祖母家,也是栖凤有名的将门,跟郑家世代交好。女帝当年还是皇女就娶他父妃,就是为了借温家的兵权夺位。她得了将门扶持后上位,又开始疑心将门,要将她们一个个铲除。 于栖凤女帝,赫连奚早就没有感情,恨得昏君早。 但是—— “母与母皇,一样。”赫连奚说。 他恨藏污纳垢的栖凤皇室,恨疑残暴的栖凤暴君。 但他爱栖凤。 那是他生长热爱的土地,他永远可能背叛它。 赫连奚抬头,勇敢无畏:“殿下,长黎答应过栖凤,和亲纳贡过后,停战五年……” 即便可能,他也像个竭尽全力据理力争,让自己家免于战火的外交官,因为个人的生恩怨,而母有一丝诋毁。 陆雪朝望着他,忽然轻笑,这笑是真的如沐春风,温柔随和。 “你有这般骨气,本宫便放心将这事交给你了。若真是背弃母之人,陛下和本宫倒敢用。” “长黎无意与栖凤为敌,反倒想与栖凤结盟,一抗夜郎,盟约让栖凤割地赔款,是互利双赢之局。只是你母皇的疑心你也知道,两又有旧怨,结了这个盟。” “本宫和陛下,过是想换个愿意结盟的盟友。想着帮一把未来盟友,拥有足与长黎结盟的权力。” “来日你姐姐登基,你要带兵回去支援的。” 第74章 军营“唯国土与国士不可退让”…… 年关将至, 宫里人人又忙碌了起来,做一年年终述职报告。 赫连奚也不得清闲,他近来每日都要同秦玉龙一道去军营。原先着要不要韬光养晦, 秦玉龙说既然陛下和殿下把他派来练兵, 来已是道他能力, 不必藏着掩着。 赫连奚狐疑道:“这事真不是你说?” 秦玉龙指天起誓:“我已发誓三百遍了,关于你事我一样都没说出去,陛下殿下全猜到了……” 他也奇怪, 陛下和皇后殿下怎好像什都道似。 秦玉龙不是会撒谎人,赫连奚只得收敛疑『惑』。各国都有暗探, 许是长黎探子私下查到。 这一,长黎国情报网真是太怕了。 论如何,长黎帝后没有因此发落, 反而让他发挥才能, 支援姐姐, 就足以让赫连奚感恩戴德。 他不会做出有损栖凤国事,但帮自家姐姐夺位, 他毫心理负担,哪怕这事在栖凤女帝眼里称为“谋逆”。 女帝不仁不义在先, 就不能怪他不忠不孝。 女帝年轻时,在政绩上功过,除了贪『色』甚诟病。老来愈发多疑昏聩,诛杀忠良, 骄奢『淫』逸, 一心保养容颜、追求长生之道而心朝政,并不比被玩家控制长黎国好到哪儿去。她又牢牢抓着帝位,至今未立皇太女, 放任几名皇女斗得你死我活。 几名皇女中,大皇女伪善,二皇女跋扈,四皇女阴狠,七皇女……也非善类。没靠山又没城府,在栖凤根本活不到成年,更别提拥有争储资格。像父族不显、情温和五皇女,好不容易活到成年,结局只能当个联姻工具。 四方阵营原本斗得不上下,但女帝一直对将门有忌惮,温家随时都能被发落,步郑家后尘,三皇女就是血淋淋前车之鉴。因而七皇女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当初两国交战,上战场之所以是赫连奚而非赫连钰,是因姐弟二人都道,最怕不是长黎明枪,而是来自于栖凤暗箭。 当初女帝挑起两国战争,除了疑心长黎,也有借此战铲除温家意思。 赫连钰若上战场,另外三方阵营有一百法子让赫连钰死在战场上。她若打胜仗,温家民心军心更盛,更令女帝忌惮。她若落败,女帝就有理由拿温家开刀。 没人希望赫连钰打胜仗,包括女帝。外敌在前,栖凤仍执着于内斗。 所以姐弟协商后,为保温家,赫连钰就“不慎”坠马受伤,法上阵。在皇后质疑七皇女怯战,要重重追究时,赫连奚自请替姐征战。皇子威胁没有皇女大,其他阵营不会费心对他下手。且他打了败仗,皇子之身,纵被问罪,不至于让温家伤筋动骨。 尽管已考虑得面面俱到,但如今七皇女和温家局势,在栖凤仍算不上好。七皇女被收回兵权,在争储中极为弱势,周身又虎狼环伺。赫连奚远在长黎,仍日夜忧心。 谁曾,长黎帝后竟有意伸出援手。 他这一遭落败和亲,却换来了长黎支持。真是塞翁失马,焉非福。 赫连奚来军营,说是练兵,其实能『插』手事不多。战术都被秦玉龙定好了,训练方式也已极为成熟,他不过是来凑个热闹。陆雪朝曾说,赫连奚最熟悉栖凤地形军事,日后领兵支援,由他率领最佳。但长黎士兵不会接受一名陌生将领——尤其是栖凤皇子统率,所以让他提早入军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一同训练,是为了培养感情,好让士兵能够服从他命令。 陆雪朝又说,一开始暴『露』栖凤皇子身份,士兵必将排斥他,所以起初要隐瞒身份入军营。等他靠自己能力征服他们,坦白身份,将士们会容易接受得多。 皇后殿下良苦用心,赫连奚铭记于心。 他初来乍到时,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是上头派下来副手,协助秦玉龙一同训练士兵。那会儿士兵个个眼神质疑——实在是赫连奚唇红齿白、细嫩漂亮样子,太像娇生惯养富家子,被家里塞关系进来镀金。 这让一群硬汉怎心服口服去听从他命令。 秦玉龙当初也是把一群人都打趴下,才成为真正领导。 于是不仅不听命,反吹着口哨笑话赫连奚这小身板能否拿得动枪,『毛』都没长齐,竟敢指挥起他们。 秦玉龙皱眉,正要出头教训,赫连奚就按住了他。 白净漂亮少年上前一步,活动了一下手腕,说出当初跟秦玉龙一样话:“一起上。” …… 在打趴了整个军营大老爷们,拎起了最重玉龙枪,展现出百步穿杨高超箭术后,赫连奚仅用一天时就征服了这帮兵痞子,让他们看他就乖乖立正,比看到秦玉龙听话。 秦玉龙是个“玉面将军”,少年丰神俊朗,冷面白皮,不似糙汉们五大三粗人高马大,却能拎起所有人都拎不动玉龙枪,打遍军营敌手。这不算太让人惊讶,毕竟他是威远大将军之子,秦家后人。 这看起来娇滴滴少年,竟也这厉害,看起来是小白兔,实则是个大魔王,这反差简直了。 赫连奚接受完众人夸赞欢呼,微微一笑,转身进了营帐去休息。 一进去就支撑不住跪下了。 跟着进来秦玉龙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扶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你受伤了。” “废话,你以一挑百能毫发伤?”赫连奚大大咧咧地脱下上衣,『露』出淤青泛红身体,“他们要给下马威,我也要立威,我要是在外面倒下,别让他们听我话。” 秦玉龙心疼地给赫连奚伤处上『药』。他也道这个道理,他当初也是这过来。所以看着赫连奚单挑他们,在一旁拼命克制,没有上前阻拦。 “很厉害。”秦玉龙夸奖道,“我当初挑战他们时,都是一群普通兵,现在训练了快一年,个个都能以一挑十,你能和他们打到这份上……” 这语气又有点心疼。 他自己训练时候也是一身伤,他不心疼自己,觉得这点小伤不痛不痒。 这伤出现在赫连奚身上,他就觉得很痛了。 听说栖凤国男子天生力量就弱些。男婴一出生就要服『药』,拥有生育能力,代价是体质一个比一个孱弱。 用条件不如长黎男子身体,做得比大多数长黎男子要好,一定是付出了常人难以象努力,拥有世人难以企及毅力。 他初时觉得小皇子娇贵柔弱,真是以貌取人了。 秦玉龙给赫连奚身上抹完金疮『药』,又拿出一膏『药』:“这是皇后殿下研制祛痕膏,涂在身上,以让伤痕消退,不留痕迹。” 赫连奚道:“这点跌打损伤,自己就会消了,哪需要抹『药』?” 秦玉龙看却是赫连奚肩头那处曾被玉龙枪贯穿旧伤:“你这处……至今未消。” “当时一定很疼。” 赫连奚垂眸看了眼,似嘲非嘲:“是啊,疼得我日夜都在骂你。我没说,战败当日,多谢秦小将军不杀之恩。” “不客气。”秦玉龙道。 赫连奚:“……” 秦玉龙这人不能处,这话他真敢接。 “皇后殿下发明了麻沸散,止疼镇痛,若早些问世,你也不必受这苦。”秦玉龙心头是歉疚。 “哪有那多如果?说了,麻沸散只有你长黎有,栖凤哪里用得上。”赫连奚把半褪衣裳拉上,“不涂了,这道疤我要留着,日后吵架吵不过你,我就把衣裳一脱,让你愧疚。” 秦玉龙哑然一瞬:“……我不会和你吵了。” 人都成他媳『妇』儿了,秦家出妻管严,没有打骂妻子。 “别啊。”赫连奚连忙道,“不和你吵一吵,我人生乐趣都失了大半。就你这臭脾气,也就这两日能装得人模狗样,等新鲜劲儿过了,肯定又狗嘴吐不出象牙。” 秦玉龙:“……” 不,这是他媳『妇』儿,不能反驳,不能骂回去。 “说起来,殿下真是神仙,什『药』都能发明出来。”赫连奚感叹,“这样人物,为何不能生在栖凤呢?” 这全世界瑰宝,所有国家都抢。 秦玉龙立刻道:“殿下是长黎,旁国别抢。” 赫连奚眯了眯眼:“你才说不和我吵?” 秦玉龙义正辞严:“唯国土与国士,不退让。” 比起皇后这个身份,他更愿意称陆雪朝为国士。 赫连奚也不跟他争辩。只能说幸好长黎是决意要与栖凤交好,若两国敌对,他和秦玉龙不能成。 两都不是会将私情置于家国之上人,否则都不会得到彼此欣赏。 幸好,他们会是盟友。 允许异国皇子深入敌营,实在是一件冒险之事。这份厚重信任足以彰显结盟诚意。若说在此之前,赫连奚对长黎始终有那一丝“敌国”芥蒂在,如今,长黎就是他最好朋友。 这下,赫连奚这个剧情人物是彻底被谢重锦陆雪朝拉入同一阵营了。 感情不是虚,但共同利益也是最牢固。 第75章 折花 赫连奚在军营里待了几天, 惊叹长黎士兵的训练有素,美中不足的是,长黎的军备并不先进。 四国之中, 夜郎兵强马壮, 以军事强大著称。长黎地大物博,盛行文人风流。栖凤经济富庶,对外贸易繁荣。乐央能歌善舞,舞乐名扬天下。 其他三国都在大陆, 土地接壤,国境线只有一座高山、一条长江。乐央国地处海岛,四面环海,往来需要船只, 易守难攻,自得其乐。所以夜郎即使眼馋乐央女国很久,也不打算第一个对乐央动手, 怎么也得先把大陆统一了。 长黎与栖凤,都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前世至长黎亡国, 谢重锦以身殉国后, 就不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但想来夜郎的野心不会止步于此, 栖凤与乐央最后都不会幸免于难。 夜郎不止会用兵,还会用蛊, 且丧心病狂, 毫无下限。 谢重锦记得前世,夜郎甚至炼了一支活死人军队。以活人炼蛊,让士兵战斗力强大百倍,超越人类极限,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杀器。那一幕几乎能成为所有长黎将士的噩梦——战场上战鼓雷鸣, 伴随高亢笛声,浩浩荡荡的活死人大军一拥而上,轻易就能徒手撕穿脆弱的盔甲,让他们尸横遍野。 这似乎是一支神兵。 但被炼的士兵会彻底失去为人的意识,变成只知杀戮的战斗机器。人体承受不住那样大的力量,往往一战冲锋陷阵过后,那些活死人都会爆体而亡。 人没了,夜郎就再炼。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批又一批的消耗品。谁也不知道那些将士是否是自愿被炼成蛊的,许是被洗脑“不舍身就不爱国”后的“自愿献身”,又许是根本就是被迫成蛊,惨无人道…… 陆雪朝对蛊有研究,闻言解答道:“那是傀儡蛊,蛊闻音而动,种蛊后以笛音操控傀儡,没了笛音支撑,傀儡就会丧失行动力,死无全尸。” “此法阴狠毒辣,我是有所了解,但想来无论你我,都不会靠这法子对抗夜郎,故而不曾提。”陆雪朝道,“但若夜郎日后再用此法……我可带把笛子,与那人斗一斗法。” 谢重锦和陆雪朝可以为了赢不择手段,但也永远做不到夜郎那样残忍对待保家卫国的战士。 他们有底线,而夜郎没有。从这方面讲,他们输得彻底。 用蛊这法子断绝了,陆雪朝虽计划过用药偷夜郎的家,但总归只是个作战计策,不能作为主要输出手段。真正要壮大的,还得是自身的武装力量。 陆雪朝近来翻阅遍了武器铸造书,希望能从前人的智慧中吸取经验,改良出更好的武器。但他终归是半路出家,并不专精,至今毫无进展,一时陷入僵局。 索性快要过年,他也就把这事暂且抛到一边,忙起年宴的事来。 – 宫里挂上彩绸红灯,渐渐有了年味儿。暮色时分,披香殿外,着一身喜庆红袄的花颜踩在梯子上,正在把红灯笼挂上去。 这种事本来交给宫人来做就行,不过他嫌宫人挂的不对称,他看着不顺眼,非要亲自来。 房檐太高,花颜踮着脚,努力挂着灯笼。底下扶梯子的宫人看得胆战心惊,预备着随时伸手接住。 “主子小心些,别摔了。” “要不还是让奴来吧?” 花颜不耐道:“别吵,很快就好了,你们拿来的这梯子也太矮了。” 宫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矮的是您呢? 花颜在后宫众人里不算高,除了刚十六岁成年还没长完身体的赫连奚,他就是最娇小的了——一群八尺男儿里混进两个七尺男儿的那种娇小。 别看皇后殿下看着弱柳扶风,纤瘦羸弱,身材也是很高挑的。和陛下并肩站着,并不会矮人一头。 栖凤国的男子普遍不会太高,赫连奚又年纪最小,个子不高还情有可原。花颜身为土生土长的长黎人,就很小只。 宫人们腹诽着,忽然见到红衣探花郎朝披香殿走来,纷纷行礼:“傅才人。” 在宫里,他们还是按照宫中的位份唤人的。 花颜听到这一声,心一慌,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早已在旁盯着等候的宫人们立即伸手去扶,不想一道红衣身影比他们更快。他们几乎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花颜被傅惜年稳稳接进怀里。 花颜愣愣地盯着傅惜年清俊的侧颜,心道,不行了,要犯花痴了。 飞扑过来救他公主抱什么的这也太帅了吧,这不就是话本情节发生在现实吗! 他重重咳嗽一声,傅惜年才把他放下来,凝眉问:“怎么亲自做这么危险的事?” 又不悦地对一众宫人道:“你们怎么照看主子的?” 众人不敢说话。傅惜年平日里温文尔雅很好说话的模样,这一生气,气场还真让人发怵。让他们骤然想起,他不仅是宫里的傅才人,也是刑部的冷面阎王傅大人。 花颜捏捏他衣袖:“你别怪他们,是我要自己去挂的,他们挂的都不对称。” 灯笼嘛,成双成对的才好,不能歪了。 傅惜年抬头看了眼,问:“挂哪儿?” 花颜用手指了指:“那儿。” 花颜以为傅惜年是要替他挂灯笼,傅惜年办事他放心,正要把灯笼交给他,不想身子一轻,傅惜年又将他抱了起来,让他踩在肩膀上。 傅惜年音色如玉质,清润好听:“挂吧。” 花颜:“……???” 你长得高,你了不起。 宫人们见两位宫妃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都低头不敢去看。 反正这后宫……哎,谁来谁知道,陛下是皇后殿下的,妃子们都内部消化了。 花颜脸红心跳地挂好灯笼,脑子里突然想起陛下和皇后殿下的爱情故事。 陛下说,当年他与皇后殿下定情,是因为一只鸟。 皇后殿下想把被风吹落的鸟儿送回巢里,可惜不会爬树,就让陛下帮忙。陛下没有直接用轻功把鸟儿放回巢里,反倒是抱起皇后殿下,让殿下送鸟儿回家。 如此迂回婉转,就是想抱一抱心上人。 和现在简直异曲同工。 花颜:他借机抱我,他心里有我。 他总是羡慕别人的爱情,自己一直是个听故事的人,但好像……他也可以成为话本的主人公? “挂好了,你放我下来吧。”表面上,花颜还是故作镇定。 傅惜年敛眸,却没把他放下来,直接扛在肩上,扛回了点墨斋。 矜持守礼的探花郎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不止宫人们惊呆,花颜也呆了。 “探花郎,探花郎……傅惜年!你发什么疯!” 傅惜年将花颜扛进寝殿,扔在床上。花颜又惊讶又期待,心道探花郎这是终于要霸王硬上弓了? 他是该羞涩躺平呢,还是该欲迎还拒呢? 但傅惜年并没有如他所想地霸道撕衣服,只是坐下来,喝了杯茶冷静片刻。 傅惜年说:“你最近在躲我。” “赫连奚都愿意见秦玉龙了,你反倒躲起我来了。”傅惜年不解地问,“我有哪里得罪你了?” 花颜:没有没有。 纯粹是那天过后,得知傅惜年也可能喜欢他,他就不知道怎么面对人家了。 别看花颜大胆、热情、奔放,自己在心里什么放肆的都敢想,面对真正的爱,却是害羞又小心。 在青楼长大的少年,听着别人爱情故事的少年,写着甜蜜风月话本的少年,从没想过自己也有收获爱意的一天。 因着这张妩媚漂亮的脸,花颜从不缺喜爱。在楼里挂牌前,就有不少客人见了他的脸便惊艳,笑说要等他成年拍下他的初.夜,那些视线露骨下流,恨不得扒了他的衣裳。 花颜第一次对谢重锦动心,就是因为谢重锦和那些人不一样,是真正尊重他、不把他当玩物的君子。 不过初次心动的人不爱他,谢重锦深爱着他的竹马,对他拒绝得十分干脆。花颜并不嫉妒,只是很羡慕。爱情是别人的,他只能做个听众,做个看客。 可现在,他也拥有一个又尊重他,又喜欢他的人啦。 而且这个人,恰好也是他喜欢的。 总得给他时间……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 花颜看着傅惜年,他今天没穿往常的白衣,一身大红,更为俊美。长黎习俗,过年前后要穿大红,寓意新的一年红红火火。 花颜斟酌片刻,说:“探花郎,你看我们今日都穿一身红,像不像大婚当日穿的喜服?” 傅惜年一懵。 花颜又说:“檐外挂的红绸红灯笼,像不像成亲布置的婚房?” 傅惜年如玉的嗓音含了丝喑哑:“你想……说什么?” “你写的情诗我都收到了。”花颜绞着手指,向来大胆奔放的人难得忸怩。 他是收到了,可从前只以为是傅惜年教他写情话,从没给出过回应。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他给出的回应。 他着实不算有墨水,这首《金缕衣》,也是傅惜年教给他的。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良辰美景,适合洞房花烛,及时行乐。 傅惜年微微一愣,忽而轻轻一笑。 “花颜,你出师了。” 这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情话。 第76章 烟花 “陛下, 殿下。” 翌日,花颜和傅惜年一道来重雪殿,正赶上陆雪朝和谢重锦在一块儿剪窗花。 小时候过年, 宫人们都会剪纸贴在窗上, 增添过年气氛。谢重锦看着有趣,就去学了来。后来和陆雪朝在一处玩儿,就可以教他剪纸。 陆雪朝聪慧,看谢重锦剪了一遍, 自己就能依样画葫芦地剪出来,之后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剪出许多美丽的图案。 长黎有关过年的习俗,无非是剪窗花、挂灯笼、穿红衣、贴对联、办年宴, 把屋子布置得红彤彤的,就算有了过年的喜气。每年过年都一起剪窗花,是两人一直以来的习惯, 时至今日,剪纸艺术愈发精进。 谢重锦刚剪完一张陆雪朝的人像, 正拿给陆雪朝看, 花颜和傅惜年便来求见。谢重锦让人进来, 两人就携手一块儿进来了。 两人口头问安,谢重锦先前吩咐过, 不是正式场合, 都不用再行大礼。 陆雪朝放下剪子,看到花颜和傅惜年交握的手,眉头微挑:“你俩这是……” 花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臣有个不情之请,就是……那日陛下所说的赐婚,可还作数?” 花颜这个平日里最大胆的低头害羞了, 傅惜年这个往常最矜持的反倒直面帝后,嗓音清透,目色坚定:“臣心悦花颜,愿效仿柳侍郎与沈侍郎,向陛下请旨赐婚。” 他们已有夫妻之实,自然不该再没名没分,要讨个夫妻之名。 根据陛下的人才保护计划,为了防备夜郎,他们都要以宫妃身份待在宫里,暂时无法光明正大成婚。眼下是同帝后报备,过个明路,等日后诸事尘埃落定,即可完婚。 有陛下赐婚圣旨,就算没正式完婚,从此也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头。 谢重锦毫无意外之色:“云珞。” “诺。”云珞写赐婚圣旨的业务已经十分熟练,算上柳雁声沈鹤洲、秦玉龙赫连奚,他这都已经写第三回了。 “朕还以为你们要忍到什么时候。”谢重锦道,“朕赌年前,清疏赌年后。清疏,你可输了。” 傅惜年和花颜嘴角一抽。亏他们还纠结那么久,敢情在陛下和皇后殿下心里,他们在一起是板上钉钉了。 陆雪朝看两人一眼,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遗憾:“你们再晚来几日,本宫便赢了。” 傅惜年:“……是臣心急了。” 所以帝后已经无聊到拿后妃什么时候在一起打赌玩了吗! 这放在无论哪个朝代哪个后宫里,恐怕都是一种奇观。 花颜看到桌上一堆红红的剪纸,笑道:“陛下殿下是在剪纸玩儿?” 看到陆雪朝面前那张惟妙惟肖的皇后人像,花颜惊叹道:“殿下剪的自像可真好。” 本以为帝后就是剪着来玩玩儿,可看这些复杂精巧的图案,剪纸水平也是极高的。 这世上还有殿下不会的东西吗? 谢重锦扬眉:“好看吧?朕剪的。” “这才是清疏剪的。”他毫不刻意地展示起陆雪朝给他剪的皇帝人像。 他每年过年都要给陆雪朝剪一张人像,剪纸的人一年年长大,人像也一年年长大。从总角之年,剪到弱冠之年。 花颜:“……” 狠狠羡慕了。 傅惜年注意到花颜艳羡的眼神,只恨自己不会剪纸。 回头要学起来。 在那之前,他还可以给花颜画像。他不会剪纸,画画却也还看得过去。 虽然,依然比不上陛下给皇后殿下手绘的丹青。 傅惜年由衷感叹,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多才多艺,真是卷死底下人了! 谢重锦还不知道自己从各方各面都带动内卷。 花颜雀跃道:“那我们回去也剪,我剪窗花虽没陛下这么厉害,剪些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可不在话下。” “就说昨日挂了灯笼,系了彩绸,到处都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却还是感到哪里缺了什么。”花颜自言自语道,“原是缺了窗子上的窗花。” “还有还有,布置得那么喜庆,看起来好像很热闹的样子,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听着还是冷清。”花颜越说越兴奋,“若是能放鞭炮,年味儿就更足了。” 傅惜年重重咳嗽一声。 花颜这才回神,忙道:“臣失言。” 谢重锦说:“无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重锦认真考虑起了花颜的提议。 他和清疏从小一起过年到大,隆冬腊月,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外头寒凉凄清。里面布置得再红火,四处安静无声,总显得空落。 陆雪朝曾静立在挂着灯笼的檐下,伸手接落一片雪花,落雪覆上青丝白裘,安静又美丽,像幅遗世独立的画。 尘世应有喧嚣。 谢重锦确实不止一次想过,过年是该有些热闹的声音。 宫中有丝竹之声,请乐坊奏乐,倒也算热闹。可宫中平常就能听曲赏乐,非过年独有。 谢重锦左思右想,想到民间庆祝喜事,会放鞭炮。但宫中从来都要肃静,怕惊扰到贵人,宫规所定宫里不允许有鞭炮声。 但他才是规矩不是么? – 傅惜年和花颜赶上一年最后的尾巴修成正果,却没有太多时间浓情蜜意,一个两个都赶着写年终报告。 陆雪朝除了筹备年宴,还会抽空传召秦玉龙和赫连奚,询问兵器改进事宜。 陆雪朝没有专门学过物理知识——这个时代也不存在能系统教授物理的老师,一切知识都要经历从无到有的过程。 陆雪朝是那个过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点点摸索、画图、改造、实践,淘汰掉无数废弃品,总能打造出更精良的武器。前人也是这么过来的。 秦玉龙和赫连奚才是真正使用兵器的人,陆雪朝想改进兵器,也得考虑实用性。他设计了好几种方案,有射程与杀伤力巨大的重弩,但因为过重,普通士兵拿不起。有便于携带的轻弓,这样射程和杀伤力又不足。在实验过后,都被秦玉龙和赫连奚否决了。 虽然还没有研制出完整的成功品,秦玉龙和赫连奚却都在实验过程中感到心惊。 要是成功了,这种新型□□会彻底淘汰掉之前各国正在用的弓箭,长黎的军事力量会大大提升。 这种秘密武器,陆雪朝竟也不瞒着赫连奚。 ——自然不会瞒着,陆雪朝是打定主意日后贩卖给栖凤兵器,让赫连奚提前见识一下有何要紧。藏着掖着,是无法对抗夜郎强敌的。 当然,那也得等长黎拥有比□□更强大的武器之后。最先进的军事力量,永远只掌控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陆雪朝忙着筹备年宴和改良武器,倒是没注意谢重锦最近在忙什么。 这一忙,就忙到了除夕宴。 宴会上,所有人都一身红色正装,从柳雁声开始,一个接一个做年终汇报。 柳雁声在户部任职,汇报一年的财政收入、土地户口迁移。当初江南闹灾,帝后下旨让难民自行开荒,可分得土地后,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就迁徙至原本无人居住的荒野,在朝堂各种政策扶持下开垦了大量荒地。到如今年末,那一群百姓已经安定下来,有了新的户口,昔日荒郊野地已成了繁荣城镇,百姓扎根于此,生生不息。 至于财政收入,今年是百废待兴的一年,朝廷于救灾建设之上投入大量金银,又减免全国赋税,国库并不算充盈,但已好过过往三年赤贫。 又因在场没有工部的人,柳雁声顺带提了句,当初拨款在江南的水利建设已竣工,无需过于担忧来年水患。帝后所提的连通南北的大运河还在开凿,当下人力有限,没个十年八年,恐怕完不了工。此举劳民伤财,民间多有异议。 这在谢重锦意料之中。开凿南北运河,是造福后人的事。在他执政期间,并不能很快就发挥出效用,遭遇不理解是必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他愿做那个前人。 沈鹤洲任职吏部,汇报的是重要人事调动。玉京官员经历了大换洗,各地地方官也在一一详查调换,一改往日贪腐成风,政治已算清明。 傅惜年就任刑部,直言陛下亲政后,各地民心治安上升,犯罪率大大下降。举国虽未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比之前“盗贼公行,礼乐崩坏”的场景却是好上许多。 秦玉龙与赫连奚对视一眼,由秦玉龙起身,汇报了军中详情。往年因官员**,克扣军饷,战士与战马都瘦骨嶙峋,士气萎靡不振。而今整顿训练,拨军费改换武器盔甲,精神面貌已焕然一新,预备好随时待命。 政治与军事汇报完毕,花颜和王以明报告起经济。花满楼这高端品牌赚得盆满钵满暂且不提,像其余米粮、衣裳、烧饼、水果、米酒之类的小本生意,早已渗透到千家万户,不再是原先首富王家一家独大的情景。若能打开国门,对外贸易,更会财源滚滚。 而所有生意中,最吸金的无疑是麻沸散。所有产业都属于皇室,江岳、云遥算是江南分部的负责人,跟花颜、王以明这两个总负责人也有联系。江燕药堂最近上了陆雪朝新研制的祛痕膏,效果好到刚上架就一售而空,也仍撼动不了麻沸散的地位。 自栖凤开战,两国断交后,长黎目前没有与任何国家建交,也不公然展开对外贸易。普通商人私下贸易,上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不着,像麻沸散这等至宝,定会受到朝廷管控。是以尽管各国都对这宝贝垂涎三尺,愿重金求购,但都暂无渠道得到。 可以预见,若是展开贸易,长黎的国库会狠狠充盈一笔。 其他人发言完毕后,林蝉枝才起身,以农官的身份,汇报了一年的粮食产量、品类种植,够长黎全国三年吃穿不愁。 一年时间将一个大厦将倾的国家力挽狂澜到这份上,堪称奇迹。 这离不开所有人的努力。 谢重锦听完所有汇报,斟了杯酒,起身道:“朕与皇后,敬诸君一杯。” 众人连忙起身敬酒。 谢重锦满饮一杯,认真道:“长黎能得诸位,是长黎之幸,是朕之幸。” 众人神色皆有触动。为国尽忠本是他们职责,能得陛下郑重道谢,亦是他们的荣幸。 谢重锦又道:“这样的幸事,值得放鞭炮庆祝。” 众人一惊,接着都兴奋起来:“鞭炮?” 人人都爱热闹,只是宫里禁鞭炮,他们就没想过这遭。 陆雪朝问:“你还准备了这个?” 过年的宴会都是他操持的,他都不知道还有放炮环节。 谢重锦笑道:“这是我给你的惊喜。” 陆雪朝不给面子:“放鞭炮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宫里不能放,大街上随处都有,我还嫌吵闹。” 爆竹声中一岁除,过年放鞭炮在民间不是什么稀罕事,也就谢重锦这宫里长大的,几乎没听过鞭炮声,才觉得稀罕。 长黎的爆竹,就是用火燃烧竹节,使竹子燃爆制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所以叫爆竹。陆雪朝其实不爱听,嫌那声音聒噪。 “是不好看,所以我做了点改进。”谢重锦低声,“清疏,你抬头看天上。” 陆雪朝一怔,伴随着一阵爆裂声,旁人的惊呼声已经起来了。 “看,天上!好漂亮!”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场面!” “这是鞭炮么?怎么和我知道的不一样?鞭炮不是烧竹子么,这怎么能在天上绽开?” 不止柳雁声等人,连宫人们都看呆了,小声惊呼着。所有人都仰着头,眼里映出绚烂的焰火。 陆雪朝看着天上五彩斑斓的焰火,绚烂绽放,划破夜空,又如流星坠落。 很美,很震撼。 “像不像一朵绽开的花?”谢重锦从背后揽住他,低笑道,“花要送给喜欢的人。我可是研究了好久,无意中发现硫磺硝石混合燃爆,威力巨大,差点被炸伤了手。” “我命名它为烟花。” “要将天上花,送给心上人。” “清疏,好看么?” 在讨陆雪朝开心这件事上,谢重锦是认真的。 陆雪朝在物理方面拥有天赋。 恰好,谢重锦也懂那么一点点化学。 第77章 军备 众人仰望着天上五彩缤纷的烟花, 神色皆是惊艳。王以明和林蝉枝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被这新奇又漂亮的烟花震撼得说不出话。 赫连奚惊叹道:“你们长黎的鞭炮,都是这么好看的么?” 栖凤也有鞭炮, 但就是把竹子拿火一烧, 听个响儿,不可能飞到天上,也不会散发出这么多五颜六色的烟花。 秦玉龙:“……”实不相瞒,他也是第一次见。 花颜兴奋地跳着,拉起傅惜年的手:“你看你看, 这会儿是蓝色的!” “又变成红色的了!” 沈鹤洲情不自禁地鼓起掌, 对一旁的柳雁声悄声道:“原来陛下近日常去宫外,就是忙着捣鼓这个, 给殿下惊喜么?” 为了实验烟花效果,谢重锦还专门出宫找了块空地。也就陆雪朝最近太忙,没注意谢重锦的行踪,谁知他就不声不响地捣腾出了这种稀奇玩意儿。 谢重锦从小就有很重的好奇心与很浓的探究欲, 动手能力也十分强大。譬如夜明珠,旁人只当是天降至宝,价值连城,不可多得,拿来玩赏珍藏。他非要探究清楚夜明珠为什么可以发光,日夜研究其物质构成,弄清原理,自行制作出可以发光的荧光石, 打磨成珠子,人造的看起来与天然夜明珠无异。年少时,就捧着自己制作的夜明珠送陆雪朝当礼物。 类似的玩意儿, 谢重锦还送过许多。奇妙的化学反应能组成许多美丽震撼的景象,陆雪朝从小看惯了。 这会儿送个烟花……倒也不算太意外了。 谢重锦脑子里本就有那么多奇思妙想,若非这些年被操控得差点儿生锈,他也能称得上一声“大发明家”。 陆雪朝眸中映出绚烂烟花,听到谢重锦为制作烟花险些被炸伤,略紧张地问了句:“你受伤了?” “没有。”谢重锦连忙道,“我武功高,有什么异状立刻就闪得远远的,没被爆.炸波及。” 他想让宫里有鞭炮的热闹,可光是听声音只觉吵闹,清疏未必喜欢,若还有好看的画面就好了。 机缘巧合之下,就被他制出了焰火。 最开始爆.炸那会儿,他都不知道还有那样大的威力,幸好反应快,立刻闪身躲避,才毫发无伤。 他不胆怯退却,反倒因此更加兴奋,全身心投入研究。 才有了今日,这一场盛大灿烂的焰火。 – 在连续不断的焰火声中,除夕夜尽,新年到来。 陆雪朝和谢重锦回到寝殿,谢重锦还在追问:“清疏,你还没说,喜不喜欢这个礼物?” 清疏若能说一句喜欢,也不枉他这些时日灰头土脸。 虽未受伤,却也半点儿都不体面。 陆雪朝轻笑:“喜欢,你有心了。” 谢重锦邀功似的:“我只送你一个人的礼物,自是要倾注心力的。” 陆雪朝温声:“我却想把这礼物,转赠给夜郎。” 他一直都在研究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现在想来,再强的冷兵器,都不如一个火.药直接扔过去。 几乎是在看到烟花,听到谢重锦说威力巨大的一瞬间,陆雪朝感动过后,升起的就是这样冷酷的念头。 兴亡百姓皆苦,战火殃及平民。陆雪朝性情温润,爱好和平,厌恶战争。医者仁心,发明麻沸散的人,又怎么会希望火.药出现在战场上。 但身为一个皇朝的元首,若真因热爱和平就放弃军事发展,那就是天真到愚蠢了。 唯有握着最锋利的刀,才能温和地与他人谈和平。手无寸铁,就是做出最鱼死网破的凶狠,也不过是在任人宰割的砧板上垂死挣扎。 前世长黎国弱的下场,就是最残酷的前车之鉴。 此前战场上,都是冷兵器交战,像夜郎那样用蛊的,已是极尽阴毒,不择手段。 战场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火.药的存在。可想而知,这一举措会是战争史上里程碑式的变动。 长黎从来无意开战,奈何夜郎虎视眈眈。 夜郎自诩第一强国,时刻想着攻打三国,一统天下,与长黎、栖凤、乐央三国皆是死敌。若不是目前夜郎的实力,还不足以单挑三国合力,而夜郎对任何一国出手,其余两国都会感到威胁而来三打一,夜郎早就出兵了。 在前世,夜郎制造出活死人军队,又拥有弩.箭这等强大武器后,不再畏惧三国联手,所以每一世都自那之后发动战争,从无例外。 陆雪朝不会寄希望于夜郎心软,这辈子突然转性不打,时刻都在为这一战做准备。长黎训练精兵,研发武器,从不是为了攻城略地,只为他日异国侵略之时,有足以保全自己驱赶敌人的力量。 强大的武器,他们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前世长黎被夜郎屠城践踏、国破家亡的屈辱,绝对不能再有。 陆雪朝能想到的层面,谢重锦这个皇帝当然也能想到。 在发现爆.炸的威力巨大后,谢重锦就瞬间想到,这若用在战场上该是何等威力。 自然,送给夜郎的,不会是美丽的烟花,只会是无情的炮火。 他比陆雪朝更深刻地体会过战争。陆雪朝总是在深宫早逝,谢重锦却次次活到退位,结局无非那几种——或寿终正寝,或郁郁而终,或遇刺身亡,或以身殉国。 他亲眼见过无数次夜郎兵临城下,肆意屠杀长黎子民,折辱长黎将士。而他身为长黎君主,尚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他仇恨操控他的幕后之人,但对夜郎的仇恨,并不会比这浅薄。 要不是被操控,谢重锦或许早在前世就发明出火.药,把夜郎那群阴间人都炸回阴曹地府,哪里还需等到今天。 只是在陆雪朝面前,谢重锦并未表露出来。 这是他送给清疏的礼物,至少在当下,他要纯粹地给清疏放一场美丽璀璨的烟花,不让那些阴暗的念头、肮脏的斗争污染了这份干干净净的情意。 不曾想,陆雪朝却先提了。 ——他们总是能想到一处。 谢重锦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陆雪朝在改造弩.箭,谢重锦也会改进火.药。 夜郎一定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 火.药的研发过程,自然是长黎最高军事机密。作为底牌的秘密武器,哪里能轻易流露出去,就连秦玉龙和赫连奚都被瞒在鼓里。 那日众人虽都看到那一场盛大的烟花,但没人懂化学,都不清楚制作原理,也就不知道威力。 除了谢重锦和陆雪朝,知道这秘密的,就只有为谢重锦搜集材料、充当助手的暗卫队。 暗影看着陛下一次次的爆.炸实验,额头默默流下冷汗。 他在想,陛下真的还需要他们暗卫队保护吗? 陛下的野心怕不是要一统四国。 这还真是冤枉了谢重锦。他对统一天下没兴趣,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何况四国天差地别。 他不是有开疆拓土野心勃勃的帝王,他的雄心壮志在于做四国第一,而非做一国唯一。 前世夜郎最终大概是统一了四国的,可统一之后呢?夜郎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栖凤与乐央的女子能答应?那阴阳调和的观念,长黎与乐央的子民也不可能接受。夜郎可以铲除异国的皇室军队,却不能杀光所有平民,否则连夜郎自己的百姓都会恐惧皇室草菅人命。那样不将自家将士性命当命的皇室,又能如何学会爱民如子。 镇压之下,必有奋起反抗。只会打仗,不会治国,夜郎能撑过一百年不亡算他输。 当年女子起义,可以分出女尊国与女儿国,难道就不会有第二次起义? 互不干扰才能最长久安稳,可惜夜郎短视。 当然,夜郎在军事上的强大确实不可小觑。 那毕竟是曾经世上唯一的霸主,长黎先祖代代励精图治,才追赶上夜郎的脚步。到了谢重锦这代,本该是最有望与夜郎齐平甚至超越夜郎的一代。 谁知会碰上一场游戏。 现在,他才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了。 – 赫连奚还不知道长黎皇帝最近在研发何等恐怖的秘密武器,光是看皇后殿下一点点完善弩.箭的设计图,就足够他惊叹不已。 当下,他最期待的还是另一件事。 栖凤的使臣代表团名单已经出来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他的姐姐就会抵达玉京,他们姐弟就可以相见了。 赫连奚深知,这不只是一次团聚,还是他们姐弟商议两国合作,帮助姐姐在栖凤重新夺回权力的机会。 谢重锦并不担心赫连钰会拒绝。 将来的赫连钰无疑是个强大的对手,那便趁早把她变成强大的朋友。 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若等赫连钰自行扫除所有障碍后登位,两国再建邦交,也不过是塑料情谊,毫不可靠。如今在对方微末之时伸出援手,才是铁打的交情。 ——与外敌勾结,谋夺皇位,听起来确实大逆不道。赫连钰身为将军,是有些家国情怀在里头,若非迫不得已,不会与虎谋皮。 但从赫连钰前世弑姐囚母的举措来看,那并不是一名优柔寡断的女子。 温家已被女帝逼已至绝境,再无退路,更有另外三党虎视眈眈,要夺她与贤妃性命。赫连钰孤立无援,举步维艰,这时长黎抛出橄榄枝,傻子才拒绝。 赫连钰是个聪明人。 这国,她要守。这家,却是不必要了。 赫连奚在为此激动,秦玉龙在为此紧张。 那是赫连奚的姐姐,按关系,他也得喊一声姐姐。 他紧张地问:“到时候见了咱们姐姐,我该说什么?” 他亦听过赫连钰之名。夜郎这些年虽没大动作,小打小闹不断,总是骚扰边境,试探三国的底线。 栖凤兵力远不及夜郎。在其他皇女还在激烈讨论战术之时,赫连钰请命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她时年十七岁,深夜单枪匹马入敌营,斩了敌军首领的项上头颅,悬挂在夜郎的旌旗杆上,又一把火烧了粮仓,使敌方直接军心崩溃。 夜郎没想到一介女流竟如此勇猛,立刻收回试探的脚步。 这样的巾帼英雄,又是小姨子,秦玉龙不得不紧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这事赫连奚他姐姐是真干过。 赫连奚:“什么你姐姐,那是我姐姐。” “我姐姐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姐姐。” 第78章 贡品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栖凤使臣队伍早已抵达玉京,在驿馆歇息,要等到十五元宵才能入宫觐见。赫连奚迫不及待要与姐姐见面, 但按规矩,只能忍耐,等到乾坤宫一聚。 乾坤宫为专门招待外宾之所,在此举办宴会, 一为元宵团聚, 二为接待使臣。 殿中歌舞升平, 美酒佳肴, 琳琅满目。后妃齐聚一堂,把酒言欢。 花颜好奇道:“不知女子是什么模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子呢。” 长黎是男儿国, 若不出国,一辈子都见不到女子。而大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别的国度长见识。 除了谢重锦陆雪朝在东宫时期出于外交需要出使过栖凤——那会儿两国关系还没僵,仍有贸易往来——在那时见过女子, 以及与栖凤交战过的秦玉龙, 栖凤土生土长的赫连奚,在座各位都是不曾见过女子的。 这下要见到女子, 难免感到新奇。 秦玉龙道:“不都一样,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也没比男人多出一只眼睛来。” 他第一回上战场, 看见的栖凤女兵, 个个人高马大, 英气十足,跟他们长黎将士毫无差异。 见了赫连奚所扮的女将,才发觉女子也有柔美漂亮的——事实证明那还是个男的。 夜郎男人都是这么评价的:栖凤的女人没有女人味儿, 不及他们夜郎女子身娇体软,人美声甜。乐央的也不错,若能攻下乐央,让那一对对磨镜女子在床笫间一起讨好自己,坐享齐人之福,亦是人间一大美事。 总而言之,夜郎男人喜欢娇软柔弱的女子,栖凤盛产能撂倒男人的女强人,不符合他们的大男子主义,让他们很不喜欢。 当然,栖凤女子也瞧不上夜郎的男人:一群恶心的臭男人,哪比得上她们栖凤男子香喷喷。 两国的制度注定了他们永生不可能和解。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长黎与栖凤原本的关系也不错,若非栖凤女帝出于疑心和内斗掀起那场战争,两国关系急剧恶化,不至于闹到今天这样。 好在那战争规模并不大,至少跟夜郎挑的事比,着实算小打小闹。虽有结怨,没到结死仇的地步。 赫连奚又嫁了过来,成功打入内部。这回来的使臣是赫连奚姐姐,众人并无多少敌意,有的都是好奇。 云珞高声宣:“宣,栖凤使臣觐见!” 众人纷纷望向门口,翘首以待。 这段日子,他们都跟赫连奚打听过赫连钰,知道赫连钰的壮举。 十七岁就能单枪匹马取敌军首级……那可真是奇女子了。 获得兵权后的两年里,也为栖凤大大小小平定了十几次内忧外患,在栖凤百姓中声望极高。 高到连她母亲都想她去死。 她今年十九,与他们年岁也都差不多。在他们的设想里,那应是一位英姿飒爽、高大威猛、杀气锋锐的女子。 说不定脸上还要有个刀疤,来证明一身功勋。 但当栖凤使臣踏入大殿的那一瞬,所有人的想法都被颠覆。 栖凤使臣是一支队伍,自然不只赫连钰一人。但她一进来,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她,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确身段高挑,但并不高大威武。 赫连钰着一身火红裙裳,长发编成无数小辫垂到腰后,发间缀着雪白的绒球,坠下的黄金耳饰叮叮当当。一张脸生得与赫连奚有七分相似,漂亮得勾魂夺魄。 腰间缠着一条蛇鞭,交织在华贵的金腰带上。 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腰细腿长身段玲珑。要是有个夜郎男人在场,恐怕都要沉醉痴呆——没见过比这更有女人味儿的女子,完全颠覆他们对栖凤女人的刻板印象。 不过长黎人性取向不是女子,对此都是纯粹的惊艳欣赏。 他们每天见惯了陛下和皇后殿下的盛世美颜,不至于太过失态。 就是有点意外,这样美艳的女子,像一件被珍爱的至宝,不去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腥。 但她是位杀人不眨眼的将军。 如此,这美丽就掺杂了危险。像一条蛰伏在暗处,随时都会缠绕脖颈,毒牙咬住命脉的美女蛇。 赫连钰进殿,微微弯腰,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栖凤礼节:“栖凤七皇女赫连钰,拜见长黎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那是明显不同于男子的声线,柔和而铿锵,是妥妥的御姐。 花颜的颜控声控一齐发作,碍于场合不得表露,只是在桌下抓紧傅惜年的手,无声激动。 ——那就是女子的声音吗!好好听! 女子都是这么漂亮的生物吗?他觉得他人生前十七年没见过女子,真是一大损失,不知错过多少好颜色。 他上回这么激动,还是在重雪殿见到陆雪朝正脸,听到陆雪朝说话的时候。 赫连钰或许不及陆雪朝风华绝代,但她可是女子啊! 他从前见都没见过,这下发现了新的美,不可谓不激动。 傅惜年无奈。他长得还不赖,奈何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好看,花颜这见一个爱一个的颜控,让傅惜年哭笑不得。 谢重锦道:“免礼。” 赫连钰抬眸,看清了上首并肩而坐的帝后,第一眼反倒是被皇后吸引了去,第二眼才落到谢重锦身上。 谢重锦很好看,是人类颜值的巅峰,但陆雪朝那就是……神仙级别了。 主要是气质,那一身出尘脱俗的清冷,与尘世太格格不入。 这皇帝长得还挺好看,自家弟弟不算太吃亏。赫连钰审视片刻,心道。 长黎国和乐央国只有男子与女子,受生子药药性影响,生下来的后代性取向也只会是男子和女子,全员龙阳磨镜没的说。 但栖凤国的性取向不完全是异性,虽然大部分是,却也有小部分不是。有的栖凤女子会喜欢女子,譬如五皇女。有的栖凤男子也喜欢男子,比如她弟弟。 但栖凤虽不乏同性恋,并不允许同性婚配。 她弟弟从小就对女人没兴趣,也不乐意找个女人嫁了,宁愿一辈子孤老。赫连钰察觉情况,私下问过赫连奚:“实话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赫连奚脸红片刻,点头承认了。 他自年少懵懂之时,做过那种难以启齿的梦,但梦里另一人从不是女子,反倒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就清楚自己的取向与常人不同。但放眼现实,栖凤男子都是娇弱不堪,上了床也都是女子 为了弟弟的幸福着想,赫连钰的确想过干脆让弟弟嫁去长黎得了,只要能和喜欢的人一起,性别算什么问题。 只是没想到嫁是嫁了,嫁给了长黎的皇帝。 赫连钰本就是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长大,见过后宫的勾心斗角有多激烈,根本不想让赫连奚也重蹈覆辙。嫁给谁都不能嫁皇帝,皇帝不可能是个良人,也不可能一心一意对待她弟弟。 可惜她已无实权,护不住弟弟。 眼下见长黎皇帝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赫连钰才勉强有了点宽慰。她弟弟嫁的,至少还是个年轻俊美的皇帝。五皇女就很惨,嫁去乐央时才十五岁,乐央女帝那会儿都五十岁了,比母皇年纪还大,也不能怪五皇女私通。 搁她她也私通。 皇帝的模样让她满意,但皇后的样子就…… 赫连钰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视线在赫连奚身上微微停留,就若无其事地扫了过去。 长黎后宫的妃子没有栖凤多,但个个不俗。母皇贪花好色,后妃美男如云,可质量都比不上长黎后妃,可谓是贵精不贵多了。 尤其是这皇后……整个栖凤后宫的男色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根毫毛。 她弟弟生得漂亮,在这后宫里,却也不算出挑了。 有这么好看的皇后,她弟弟真的能抢到皇帝的喜爱吗? 她要得到这样的美人,她也得独宠着,哪儿还看得上她弟弟。 赫连钰突然为自家弟弟心焦起来。 在栖凤,没有帝宠,就过得不如狗。 她深切担忧赫连奚的处境。 赫连钰心下百转千回,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瞬。 谢重锦道:“七皇女远道而来,朕欢迎备至。赐座。” “谢皇帝陛下。”赫连钰前往使臣席位,并未坐下,道,“鄙国与贵国签订过止战协议,赫连钰此来长黎,携栖凤今年贡品,献给皇帝陛下。” 她一示意,栖凤使臣便将贡品献上,由礼官清点汇报。 “黄金万两!” “白银二十箱!” “夜明珠一颗!” “织云浮光锦缎一百匹!” “玉如意一对!” “葡萄五箱!” “葡萄?”林蝉枝兴奋起来,“这水果只有栖凤有,我都没尝过。” 栖凤经济繁荣,盛产玉石瓜果,送起金银珠宝也不心疼,还是最早种植葡萄的国度——但产量不多,在栖凤也只有皇室贵族吃得起,其余的都拿出去贸易,这会儿又成了贡品。 栖凤虽与夜郎为敌,但也不得不与之贸易,用金银瓜果换取夜郎的先进武器——当然,夜郎不可能拿出最先进的,心里都精着。夜郎也需要从别国进口各种物资,毕竟他们除了军事,农业经济都一塌糊涂,需要发起战争掠夺资源。 王以明小声道:“你尝过了,以后长黎就也有了。” 林蝉枝是谁?种田狂人,被他拿到了葡萄种子,还愁长黎日后没有吗? 谢重锦听着长长的贡品清单,让人收下,并无表示。这是贡品,不是礼物,是长黎打出来的,无需道谢。 若当初落败的是长黎,今日就该是他们向栖凤纳贡了。 赫连钰办完正事,这才落座,看向赫连奚。 “一别近有一年,阿九让姐姐甚是挂念。” 第79章 使臣 赫连钰容色姝艳, 但并不轻浮妖娆,仪态举止稳重大方,雍容华贵。即便是以战败国使臣的身份前来, 也拿捏在一个不卑不亢,又不失礼数的分寸,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代表栖凤来办这差事,就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 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国征战的将军, 在为人处世的圆滑上总是欠缺些。譬如秦玉龙, 用兵如神, 武力过人,但对复杂的人心一窍不通。 赫连钰在栖凤皇室那等地方磋磨出来,却是精通伪装, 心机深沉,八面玲珑, 知道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 露出什么表情。即使见了长黎帝后,惊艳于二人容貌气度,心下百般计量,面上都不曾表露半分。 唯有在见到赫连奚时,语气才微不可察地柔和些许,是真情流露。 赫连奚就要比她沉不住气许多。在他上战场独当一面前, 一直是在姐姐的庇护下长大。在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室里,再张扬放肆的人都会养出敏感谨慎的性子。赫连钰将他保护得很好, 替他挡下将大多数阴暗罪恶,才能保留他嚣张骄纵的一面。 独在异国一年,骤然见到挂念已久的至亲, 饶是有再多心理准备,当下赫连奚也没忍住,眼眶一红,带着哭音喊了声:“姐姐!” 赫连钰险些没坐住,差点儿想起身冲过去,捉住弟弟的手,问他是哪里受了委屈。 从前在栖凤宫里,赫连奚年幼时从别的皇女皇子那儿受了欺负,回去这么委屈一哭,唤声姐姐,赫连钰就会沉下脸:“谁欺负你了?姐姐去教训他。” 赫连钰是个不折不扣的护弟狂魔,前世能因赫连奚被迫和亲被刺激得黑化夺权,也能因赫连奚死在长黎,宁愿冒着被夜郎一块儿覆灭的危险,都要报复长黎。 赫连奚是她的逆鳞,也是她的软肋。 然赫连钰还记得这是在长黎,不能像在栖凤那样立刻跑过去安慰。她正暗自心焦,就见坐在赫连奚身旁的俊俏少年郎比她还要紧张,连忙给赫连奚递了面帕子,赫连奚只望着赫连钰没注意,那少年就轻轻用帕子拭了拭赫连奚的眼眶,低声安抚。 赫连钰暂且放下心来,对这名少年的好感提升不少。 逢场作戏的事她堪称炉火纯青,那少年对她弟弟的紧张关切都是实打实的。这让她放心许多。 看来弟弟在长黎后宫,不是没有交到朋友。 有真心朋友相伴,总比孤立无援好上许多。想她父妃贤妃这么多年,母皇带给他的只有伤心,全靠郑贵妃这个挚友相陪才撑了下来。 所以没了郑贵妃……父妃也彻底对母皇心死了。 她按捺不动,微微笑道:“相见是喜事,你哭什么?这般失态,也不怕皇帝陛下怪罪?” 这样严肃正式的外交场合,御前失仪确实是一种罪名。这要搁栖凤,绝对要被别的妃子逮住好好发作一番,赫连钰这么直接说出来,反倒会让皇帝说出“不会怪罪”这种话,回头不会给她弟弟委屈受。 在栖凤,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要透着这样百转千回的思量,着实是很累人的。 谢重锦听出了赫连钰的意思,唯有感叹这姐弟两的心眼能有一万个,不知道栖凤皇宫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能将人一个个养得这样小心翼翼。 其实长黎并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谢重锦是个很光明磊落、率直宽容的性子。 若不是那无数世的摧残,让他也练就了深沉的城府与伪装,他也不会敏锐到这个地步。 谢重锦不在意道:“你们姐弟重逢,欢喜激动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七皇女今夜不妨在飞泉宫住下,飞泉宫正是九皇子寝居。八月十五中秋时,九皇子可想家得紧。如今正月十五团圆佳节,自然要好好团聚。” 飞泉宫还有几处空着的偏殿,让赫连钰小住几日正好。 赫连钰一怔。 栖凤国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除了女帝,男女在后宫住在一块儿,哪怕是亲人也说不过去。男子入宫后要见家中姐妹,都是要隔帘相见的。 她虽很想与弟弟团聚,但也不能做这种事,坏了弟弟名声,便婉拒道:“赫连钰住驿站,能入宫看望阿九即可。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合规矩。” 谢重锦说:“长黎没有这条规矩,七皇女既来长黎,入乡随俗便是。” 赫连钰:“……” 是啊,长黎连女人都没有,当然不会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 但这样真的是可以的吗? 就算皇帝不在意他们姐弟住在一起,可后宫还有那么多妃子,就这样放一个女人进去了? 当然,也可能是长黎全员皆弯,所以不在意…… 赫连钰想着想着,竟说服了自己。 陆雪朝温声道:“七皇女舟车劳顿,一路辛苦,长黎备下筵席,为七皇女接风洗尘,还请七皇女尝尝长黎的酒菜瓜果。” 他一开口,语气温和,音色冷冽,似暖玉相击,击碎凡尘烟火。 长黎的皇后……当真是国色天香。 赫连钰惊艳于长黎皇后的美貌,对他的话却不以为意。 宴会上的酒菜么,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看着精致,实则吃起来味道一点儿也不好。她吃惯了宫廷御膳,不觉得长黎的能好到哪儿去。 至于瓜果,最好最甜的都在栖凤了,长黎能如何相比呢? 不过身在长黎,多少要给面子吃些。 这些想法止于赫连钰入口的那一刹那。 这数月花满楼月月上新菜肴,佛跳墙、蟹黄鱼翅、芙蓉虾、冰糖湘莲等齐齐上阵,柳太尉几乎是住在花满楼,成天拿着个《天下美食排行谱》纠结如何记录排名,这些五花八门、风味不同但都美味无比的佳肴着实让他选择困难症发作。 不断上新且无可替代的菜肴,让花满楼的生意从没下去过。不光玉京,江南分楼自谢重锦回京后,也立时就被一大群江南富户攻占,生意好得不得了。 陆雪朝趁热打铁,让花颜安排人在全国各地又开了几家分楼,把花满楼的名声打响到长黎每一个角落。 幸亏花满楼开的分楼不多,定位高端,价格不菲,有一定门槛,不和普通老百姓抢生意,否则其他酒楼都要没了活路。 谢重锦原本就为花满楼题了名,见此直接将花满楼的菜肴摆上国宴,称这些菜为国菜。 本就名声大噪的花满楼在这层皇帝光环的加持下,甚至吸引到了邻国人的注意。 邻国商人慕名而来,尝过花满楼的菜,回去就到处宣扬:“没尝过花满楼的菜,就不算去过长黎。” 本国食客则说:“不去花满楼一趟,不算来过人间。” 这些盛名,赫连钰略有耳闻。 但因为夸得太离奇,反而失了真。 当下亲口一尝,才知道名不虚传。 赫连钰尚且能不动声色,其余栖凤使臣已经表情失控,露出惊喜与享受的神色。 她们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肴! 能成为使臣,在栖凤少说也是个贵族女子,平日里也是锦衣玉食。若不是尝了长黎的国菜,她们觉得自己平常吃的也没什么不好。 可这么一对比,栖凤的菜肴,都食之无味起来。 根据外交礼仪,宴席上的菜只做摆设,主要还是为了谈话交流。常常一场交谈结束,饭菜都不会动几口。 但这回,她们都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仿佛真是专门来吃饭的。 饭后再尝一杯清甜的米酒,甜丝丝的味道立刻得到一群女子的盛赞。 身为栖凤人,她们跟长黎或多或少有些龃龉,心里也略微排斥长黎,仅次于对夜郎的仇恨。 不过一码归一码,长黎这国菜,这米酒,她们是真想带回国。 赫连钰看着带来的使臣一心干饭,暗骂一声丢人现眼。 她连夜郎都不怕,更不可能对长黎卑躬屈膝。虽是纳贡,也要彰显出高傲尊贵、威武不屈的一国气度。 她们女尊国,怎么能被一群男人比下去。 结果这帮人直接被一顿饭收买了。 虽然,真香。 赫连钰对着一扫而空的空碗放下银筷,优雅地擦拭唇瓣。 果盘上还摆着橘子、苹果之类的餐后水果,用来解腻。 他们没有葡萄,他们输了。赫连钰在心里扳回一局。 比起长黎气候寒凉,地大却都是荒原,栖凤地理位置优越,国土多农田,多矿脉,所以富饶美丽。那里气候温暖宜人,适宜种植,农业发展极好。农业又带动经济,她们的米粮、蔬果是对外贸易最多的。 她们跟夜郎的仇恨也是最深的。 栖凤富庶,可没有武器,这样一片土地简直是等着技能全点军事上导致国民吃不饱饭的夜郎铁骑去践踏,去掠夺。要不是两国之间还隔了个那么大的长黎,夜郎不方便绕过长黎全面进攻栖凤,栖凤岌岌可危。 因着这层利害关系,尽管讨厌男人当政,在现任女帝因内斗而出兵长黎前,栖凤与长黎历来也是友国,从没断过贸易往来。 当然,栖凤和夜郎也没断过贸易,夜郎总是以次充好,拿已经淘汰掉的武器换取栖凤的米粮,栖凤敢怒不敢言。她们若拒,夜郎就派兵来打,直接明抢。夜郎要全面进攻,长黎第一个不答应,这种带着一小队士兵借道去抢劫,长黎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打不过夜郎,犯不着强出头。 兵力不及是其次,硬碰硬未必不能一搏,重要的是夜郎会用蛊啊! 长黎在历代治理下日渐强盛,但放眼大陆,各方面都趋于中庸。比夜郎经济富,比栖凤军事强,换句话说是最底层。既打不过夜郎,又因气候恶劣严寒,缺不得栖凤进口的米粮,左右逢源,哪个都得罪不起。 弱肉强食,在国与国之间向来如此。谢重锦登位后,倒有发展军事,死守国境线,不叫夜郎一兵一卒进来的决心,不管进攻还是借道,夜郎军队肆意踩上长黎国土,就是不把长黎放在眼里。 可惜他被控制了,错过了强大的机会。 女帝庸碌暴虐,忌惮将门,不用良将,对待夜郎的抢掠,一贯主张求和,送米送钱。赫连钰掌兵后,才有次次把夜郎士兵赶出边疆的硬气。 这军功越来越大,外祖又是将门温家,就又遭了忌惮。 赫连钰此来,是带着任务。 她不止是来纳贡,还要恢复栖凤与长黎的邦交。 在夜郎这个共同敌人面前,两国之间那点小摩擦实在算不上什么。先前女帝攻打长黎边境,长黎直接与栖凤断了交,止了贸易往来——那其实是游戏自动抉择,也许游戏想法很简单,她打了我,我自然要和她绝交。 站在谢重锦的角度,却是不会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不从栖凤买米粮,长黎的农业水平种不出能够供所有百姓吃饱的粮食,必将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家国有仇不代表经济就要断绝,夜郎与栖凤血海深仇,也没见他们停了贸易,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现实并非一场游戏。 栖凤女帝本不在意。没了她们栖凤,长黎粮食短缺,岂能熬过冬天?过不了多久就要内乱。 但长黎又得到林蝉枝这个农官,开垦全国荒土,根据各地气候种植农作物,培育新型水稻,提高粮食产量,大力发展农业。这个冬天,长黎百姓过得好好的。 女帝这才慌了。除去海上偏安一隅的乐央国,陆上三足鼎立,原本的局面就是最好的制衡。长黎军事比她们强,农业再一发展上来,栖凤就成了陆地最弱,处境危险。 她必须再次跟长黎结盟。 只是不知道,现在的栖凤,在长黎眼里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赫连钰应下了此事,带着使命而来,她若办成,此后在母皇面前才能说得上话。 只许成功,不失败。 女帝想要与长黎恢复建交,这倒是在谢重锦陆雪朝意料之外。 因为前生无数世,女帝都仇视长黎,不曾提过再次建交。 两人聪明一世,却被这惯性思维扰得糊涂了一时。 前世他们未得自由身,长黎在操控下愈发弱小,没了栖凤的那个冬天也确实撑不过去,女帝自然没有重新建交的必要。 可如今,长黎在他们的治理下,强大了那么一点点。 那结果就变了。 不过,就算如此,两人扶持赫连钰的心也是不会变的。 一个猪队友,结了盟也是拖后腿。 赫连钰不登基,栖凤迟早要被自己女帝折腾亡国。届时夺嫡内乱,就是夜郎出手的时机。 长黎可不愿见到。 第80章 结盟 赫连钰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攥起一只橘子, 慢慢剥了皮,露出橙黄橘肉,捧到红唇中咬下一口。 甜美的汁水立即在口中爆开, 黄澄澄的果肉多汁多水, 清冽爽口, 竟比栖凤的橘子还要甘甜。 赫连钰眸中闪过异色。 平心而论, 这是她尝过最甜的橘子。 但这对栖凤并不是一件好事, 意味她可以谈判的筹码又少了一件。 四国之中, 乐央四面靠海,地理位置最安全,造船业、捕鱼业、制香业、刺绣业发达, 以海产品与香料绣品对外贸易。栖凤富庶, 是最大的大米、蔬果出口国,国内还有矿脉, 经济繁荣。长黎重工业, 垄断了瓷器、造纸,又因气候严寒, 需要以衣御寒, 纺织业也很成熟。夜郎农业经济就是个笑话, 但擅长冶炼锻造, 用于制作武器,军事力量强大,且拥有蛊毒这一大杀器。 她一进殿,就发现长黎这些人穿得比她们栖凤要好, 满身绫罗绸缎。她们送来的几匹浮光锦,恐怕都没他们自己的贵重。 这没什么,长黎的纺织业本就比栖凤强。可连食物与水果都如此美味…… 去岁没有栖凤贸易的大米, 长黎自己就能挺过这个冬天,粮食不仅没有短缺,还有富余,听说是得了个了不得的农官,能将长黎那些废土化腐朽为神奇。能种出这些水果,也就不意外了。 只是……长黎不声不响地发展起农业,对栖凤的依赖降低,栖凤就会变得被动。 何况赫连钰有所耳闻,长黎发明出麻沸散这一止疼镇痛之药,有这药存在,长黎的医药业也是天下无敌。又有这些稀罕的美食……假以时日,经济定会赶超栖凤。 赫连钰立刻就调整了谈判思路。 她原本是以栖凤的粮食金钱为筹码,意图提出条件,与长黎恢复邦交。但这些长黎现在已经有了,那便换个角度——夜郎不会眼睁睁看着长黎富强发展,定会像骚扰栖凤一样骚扰长黎,他们仍有结盟的理由。 再者,还有一件事,她们都有所耳闻。长黎皇帝执政三年不上朝,不思进取,耽于享乐,所有邻国都以为这是出了个昏君。正等着长黎自取灭亡时,长黎皇帝突然宣布中蛊三年,系夜郎所为,恢复了正常。 这事听来实在荒谬,但一想到夜郎的作风,竟又觉得合理起来。 若此事是假,许是长黎皇帝为洗去三年懒政栽赃于夜郎。若此事是真,长黎绝对比栖凤更恨夜郎。 无论哪种,长黎与夜郎都不共戴天。而以长黎目前的军事,万万敌不过夜郎的铁骑。栖凤虽兵力更不行,却在武力胁迫下常年为夜郎供应粮食。打仗最需要的就是粮草,若两国结盟,长黎夜郎两军交战,栖凤停了对夜郎的粮草供应…… 他们没有理由不合作。 ——其实夜郎也知道这点,所以时常挑拨两国关系,让他们无法齐心协力。它三不五时光明正大地借道长黎国境攻打栖凤,在栖凤眼里就是长黎袖手旁观,难免心生龃龉。母皇中了计,竟真与长黎开战,断了一个盟友。 只要她陈清利害关系,只要长黎皇帝明事理。 赫连钰吃一个橘子的功夫,脑海里已转过一万个念头。 她在心里组织语言,起身肃容道:“赫连钰此行,奉母皇之命,还有一事要与皇帝陛下相商。” 谢重锦道:“但说无妨。” 赫连钰有条不紊道:“鄙国与贵国自古为友邦,今受夜郎挑拨,母皇错下决断,不曾对抗真正的敌人,反倒伤了长久的朋友,为此懊悔不已。特命使臣前来表意,栖凤有意与长黎重修旧好。若贵国愿不计前嫌,鄙国愿再为贵国赠送银粮,互通贸易后以低价出售,高价求购,聊表歉意。只需夜郎再次扰我栖凤边疆之时,贵国勿让夜郎借道。” 谢重锦与陆雪朝对视一眼。 前世并无这一茬。 陆雪朝略一思忖,附耳低声道:“今时不同往日,长黎振兴,与前世不同,女帝自想求得庇护。” 各国在异国都有探子。谢重锦用不到一年时间,就将一个大厦将倾的皇朝变得焕然一新,士农工商全面发展,飞跃的速度堪称恐怖。 夜郎还坐得住,是因长黎明面上发展的只有农业与经济,军事则停滞不前。弩.箭与火.药武器是秘密研制,陆雪朝会解蛊的手段也不曾对外告知,练几个兵并不影响大局,夜郎就还以为自己才是最强的国度。他们对农业经济早就破罐子破摔,巴不得异国发展得好,发展好了,他们就可以直接掠夺劳动成果。 至于长黎那个皇帝自称被夜郎下蛊,幸而已找到解雇之人的消息,当然也传到夜郎耳朵里。这件事确实不是夜郎干的,他们讨论了很久,一致认为是长黎污蔑抹黑夜郎名声,激起长黎百姓对夜郎仇恨。长黎说有解蛊之人,可他们探子打探了那么久,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众所周知夜郎有蛊毒为军事手段,长黎皇帝那么说,大概率是放假消息,唱空城计,为的是让他们夜郎有所忌惮,不敢出兵。 为此不少夜郎贵族还嘲笑,长黎是百年前那一战被他们的蛊吓怕了,竟编出这么个荒唐故事。 他们当下不出兵,是因夜郎目前还没有研制出弩.箭,能够所向披靡的活死人部队也还没成立,正在偷偷做人体实验……在拥有绝对强大、足以碾平三国的实力后,他们会毫不犹豫掀起大战。 栖凤女帝虽暴虐,但并不愚蠢,十分惜命。栖凤国内除了赫连钰已无可以上场的将军,想找个勉强与夜郎有一战之力的盟友是人之常情。 陆雪朝敢断言,长黎若真发展到全盛,变得比夜郎还强大,局势立刻会变成夜郎栖凤结盟,两面夹击夜郎。世仇算什么?当下与将来的生存安危才最重要。 但当下,栖凤长黎结盟是不二选择。 谢重锦低声回道:“我明白。” 谢重锦顿了顿,突然笑道:“清疏,我们这算不算……改变了游戏剧情?” 他这才突然有了实感。 他见证了无数次长黎的衰落,都只能做个旁观者,像旁观清疏,旁观百姓,旁观宫里每个人死去那样,旁观着长黎的死去。 但这次,他能够感受到长黎在自己手中一点点振兴起来,这个千疮百孔的皇朝因为他们的努力,正在慢慢复苏。 剧情已经变了。栖凤主动恢复邦交,就是改变历史线的开始。 因为他们让所有的剧情妃都发挥所长,各司其职,才有长黎的振兴,才有这一点小小的改变。 他们最初的思路是正确的。 陆雪朝轻笑:“是。” …… 尽管心中为固定剧情的更改而激动,谢重锦面上仍波澜不惊。 “此事朕会考虑,容后再议。” 赫连钰的意思,是栖凤在经济上扶持长黎,长黎则在军事上给予栖凤一点庇佑。长黎虽不及夜郎兵力强大,好歹有一战之力,不像栖凤毫无还手之力。 赫连钰几次击退夜郎军队,不是用计,就是直取敌军将领首级,从没硬碰硬。真让两国打起来,栖凤必败无疑。 长黎多文人墨客,连主要产业都是瓷器、造纸这等风雅。夜郎崇尚武力,欣赏不来瓷器,也不爱用纸笔,更喜欢摸兵器。长黎版图虽大,一半是荒原,一半又极寒,还没什么好资源,实在是懒得打长黎。 栖凤有钱有粮,才是最让他们垂涎的肥羊。但要想攻下栖凤,第一大军要穿过长黎全境,第二如果真打下来了,长黎左右都是夜郎的国土,自己不被吞并才怪,是绝对不能让夜郎得手。 因而想攻下栖凤,就必须先攻下长黎。 而全面进攻长黎,栖凤为了自身安危也会派兵援助。大陆若统一,海上的乐央就也不能安全。届时局面定是夜郎一对三。 夜郎在研究出更强大的武器前,不会大动干戈,直捣京城,却会时不时骚扰边境,逼栖凤签订不平等的止战协议,借此敛财抢粮。这等小打小闹,长黎向来不掺和。 栖凤过去还有两大将门守着,如今郑家满门抄斩,温家不受重用,要不是出了个赫连钰能顶事,早就赔得一干二净。 再富庶的国度,也禁不起这样的强盗行径。栖凤百姓虽收入高,可税收也高,都拿去赔款求和,自己日子过得还是苦不堪言。 让长黎为栖凤挡下夜郎的兵马,栖凤则在经济上做出极大让步。 其实是不亏的。现在这个时间点,夜郎没弩.箭也没活死人部队,长黎却已率先研究出秘密武器,尽管还在改进,威力也已巨大无比。 夜郎最可怕的蛊,陆雪朝也能解。 谢重锦却没有立马答应。 底牌怎能一块儿抛出来。 他要和赫连钰谈的,也不止这些。 只是有些话,要私下谈。 赫连钰闻言,没有失望。这等大事本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给出答案的,要时间考虑很正常。 没有当场拒绝,就是有希望。总归她在长黎还要小住几天。 第81章 利益 宴席结束后, 乾坤宫外,长黎宫人要引领赫连钰前往飞泉宫下榻,赫连奚就过来道:“我带姐姐去。” 方才在殿里, 那般正式场合, 并不适合他们姐弟叙旧, 一场宴席下来都没说上几句话。 赫连钰有许多话想问弟弟,只是现在人在路上,恐怕有心人听了去, 只微笑不语, 有话等回宫后关上门再提。 倒是赫连奚忍不住,直接问:“我走后, 姐姐过得还好么?父妃近况如何?” 赫连钰道:“我一切都好,是父妃不好。” 赫连奚立刻紧张:“父妃身体抱恙?得了什么病?” “是心病。”赫连钰叹息,“自你离了栖凤,父妃日夜思念, 病了一场,唤太医开药吃了,仍是郁结难消。” 赫连奚失魂落魄道:“是我不孝,未能侍奉于父上, 累得他为我忧心。” “那郁结也不只是为你,你不必太过自责。”赫连钰低声,“父妃心里有怨,怨的是母皇。” 姐弟俩正说着话, 秦玉龙跟在他们身后远远望着,踟蹰许久,终于凑上来,紧张地喊了声:“姐姐好。” 赫连钰被这一声吸引去注意, 转头一看,是方才宴席上递帕子给赫连奚擦泪的少年。 少年明显与栖凤男子不同。栖凤男子大多涂脂敷粉,弱柳扶风,以阴柔为美。少年相貌英俊,棱角分明,气质阳刚,与她见惯的男子截然不同。 赫连钰对男子向来没什么刻板印象,她喜欢温雅羸弱的男人,也欣赏刚毅强大的男人。她知道夜郎与长黎的男人都追求一种男子气概,赫连钰并不讨厌,她讨厌的只是大男子主义。 这少年看着正直明朗,又对她弟弟好,赫连钰还是很有好感的。 她挑眉笑道:“你是阿九的朋友?倒是不见外,这便叫上姐姐了。” 同为后妃,互称哥哥弟弟是常事,只是大部分都是口蜜腹剑,塑料情意。也有少部分真有兄弟情的,比如贤妃与郑贵妃。 这少年是她弟弟的真心朋友,跟着叫姐姐,倒也没什么。 秦玉龙不好意思道:“阿九的姐姐,就是我姐姐。” 一名宫人介绍道:“七殿下,这位是秦贵嫔,与赫连嫔一同住在飞泉宫。” 赫连钰颔首,温柔一笑:“原来如此,这嘴可真甜。既然同路,那便一道回去罢。” 秦玉龙受宠若惊。他这算是……受到姐姐喜欢了吗? 赫连钰暗自思量。 难怪关系这样好,住在一个宫里,总要更熟悉些。 宫里有个人照应是好事,赫连钰却又忧虑起来。 赫连嫔,她记得弟弟一开始的位份就是这个。 都一年了,竟然一个品阶都没升,说得皇帝宠爱她都不信。 没有圣宠,又是异族,在宫里的日子要怎么过。 赫连钰为自家弟弟操碎了心。 三人一道回了飞泉宫。除了主殿之外,还有东西南北四个侧殿,名义上秦玉龙住东偏殿,赫连奚住西偏殿,实际上秦玉龙都要跑去西边蹭床睡。 但今晚赫连钰跟赫连奚肯定是要彻夜长谈的,秦玉龙识趣地告辞,回到许久无人居住的东偏殿。 给赫连钰安排的是南偏殿,但她跟着赫连奚进了西偏殿。 赫连奚会意,让所有宫人都退出去,姐弟俩在寝殿私聊。 人一清空,赫连钰就上下细细打量赫连奚:“告诉姐姐,在长黎有没有受委屈?” “姐姐虽在长黎不能久留,可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赫连钰美眸危险眯起,用最悦耳的声音说出最狠戾的话,“欺负本殿弟弟,纵然时间有限,姐姐会替你铲除干净。” 赫连奚又是感动想哭,又是无奈想笑:“姐姐放心,没人欺负我,大家都对我很好,都是我的朋友。” “宫里哪有几个真心朋友?”赫连钰冷哼一声,“你是栖凤宫里长大的,还能看不明白么?我瞧方才那个不错,对你姑且算真心,可也别太掏心掏肺了,兄弟反目的戏码,后宫里不是没有过。” 赫连奚想为朋友们说好话,想想还是闭嘴。他们从栖凤皇室里长大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绝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还会有那么纯粹珍贵的友谊。 好在赫连钰没太过纠结这个,她视线落在赫连奚光洁的额头上,定格了好一会儿,才又惆怅又感叹地说了句:“弟弟长大了。” 赫连钰十七岁时就已娶夫,那是她第一回立军功,女帝问她要什么赏赐,她就请旨赐婚,娶自己的心上人,至今都只那一位正妃。 见多了父妃因母皇男人太多,独守空房黯然神伤的场面,赫连钰自小就决心要么不娶,要娶就娶一个喜欢的,这辈子都只要他一个,不叫他吃醋伤心。 可怜她的弟弟,却仍要与这么多男人分享同一个丈夫。 赫连钰环顾四周,卧房陈设精致,却实在狭小,愈发不满:“你呀,都一年了,也没捞个一宫主位当当,还住在这么小的偏殿里,这皇帝是不是对你不好?” 赫连奚连忙摇头:“陛下对我很好。” “还有皇后殿下,对我也很好。” 赫连奚想了想,还是不想瞒着姐姐,忐忑道:“姐姐,陛下他,深爱皇后殿下一人,除了皇后殿下,不碰任何后宫。” 赫连钰显然不信:“那你额上的朱砂,难道是自个儿消失的?” 赫连奚脸微红,附耳轻声道:“是刚才那个。” 赫连钰愣了会儿。 她默默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口水压压惊。 她攥着茶盏坐回床头,神情已是一脸严肃,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宫妃私通是死罪,就算不死,也难有好下场。五皇女的前车之鉴你忘了?” 她顿了顿,然后又道:“深宫寂寞,皇帝非良人,你找个喜欢的,姐姐不反对。只是千万小心,别叫人发现。” 赫连奚眼眶微热。姐姐就算听了这话,也只是担心他安危,注重他幸福,不曾怪他丢了颜面,甚至不在意这可能连累他们。 他道:“姐姐放心吧。陛下和皇后殿下都知道的。其实这宫里,你晚宴上见到的所有坐同席的妃子,都是一对有情人……” 就连最迟钝的王以明和林蝉枝,后宫众人都看出苗头了。 赫连钰:“……” 她可能世界观有点震碎。 “长黎皇帝,他能忍?” 君王颜面,何等重要。赫连钰确定她母皇不爱任何一个后妃,可真当有耐不住寂寞的后妃互相慰藉被发现后……可都是被母皇下令杖毙了的。 哪个皇帝能忍? “为何不能忍?”赫连奚道,“他都不在乎我们,他只在乎皇后殿下,还在乎我们能为他创造的经济农业军事价值,把我们聚在皇宫一起每天十二个时辰为他打工,还为其中三对赐了婚,并已经写好了第四道赐婚圣旨就等着剩下那对来取。” 赫连钰:“……” 从古至今不乏开明的皇帝,但这个确实是有点太开明了。 赫连钰试图找出合理解释:“这个皇帝,是不是有绿帽癖?” 赫连奚摇头:“他的癖好,大概只有皇后殿下。” …… 赫连钰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震惊片刻后就很快冷静下来,开始盘查弟弟的相好:“那个秦贵嫔,是何来头?” 原本只当是个朋友,就随他去了。现在知道是弟弟真正的爱人,赫连钰少不得要严格把关。 说起这个,赫连奚又吞吞吐吐起来。 他刚从战场上回去那会儿,遍体鳞伤,别的伤口都处理完了,偏肩上那处一直留着痕迹,一看就知道当初受伤时是深可见骨。 赫连钰得知赫连奚这一身伤几乎都是拜长黎秦玉龙所赐后,曾放过狠话要把那人宰了,人头割下来下酒。 如果姐姐知道,他和秦玉龙搞在一起……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赫连奚视死如归道:“秦玉龙。” “秦玉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名字倒是取得不错,就是有点耳熟……”赫连钰自言自语着,突然眸光一厉,语调骤然拔高,“秦玉龙?那个伤了你的王八蛋?!” “喀嚓——” 赫连钰手里的茶盏竟被生生捏碎。 “好啊,不仅伤我弟弟,还拐走我弟弟。”赫连钰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去宰了他。” 赫连奚连忙拉住她:“姐姐息怒!姐姐别冲动!今晚,今晚我和姐姐还有其他事要说!” “什么事都没这个重要!”赫连钰火冒三丈,“他可是敌国的将领!” “可是,敌国皇帝都可以,敌国将领为什么不可以呢?”赫连奚轻声道,“何况,两国很快就要变成盟友了。” 赫连钰怒火稍稍平息,听闻正事,重新坐下来道:“长黎皇帝还没有答应结盟。” “陛下会答应的。”赫连奚说,“陛下早有意拉拢栖凤为盟友,只是不是拉拢母皇,是拉拢姐姐你。” 赫连钰挑眉:“拉拢我?我一个连皇太女都还不是,又失去兵权的皇女,有什么利用价值?” 赫连奚道:“陛下说,姐姐自然是比其他任何皇女,还有现在皇座上那位更有价值。” 赫连钰漫不经意地敛眸:“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可不会引狼入室,做任何有损栖凤利益的事。” 赫连奚兢兢业业当传话筒:“陛下说天下苦夜郎久矣,三国需要团结一心抵御夜郎,掌控经济合围包抄,断掉夜郎命脉。母皇一心求和,没有反抗夜郎之勇,陛下认为姐姐比母皇更合适当盟友,愿意助姐姐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不要栖凤一寸领土,一点钱粮,只要一份百年止战的平等协议。” 赫连钰瞥他:“我的确是想把夜郎人杀干净,可他长黎难道是圣人不成?这般大费周章,却不要任何利益,就要那么一份协议,还阻了他自己开疆拓土,他当本殿好糊弄?” 赫连钰立刻道:“陛下还说,和平来之不易,国泰民安,永无战火,就是世上最大的利益。” 赫连钰:“……” 这长黎皇帝会读心不成?竟将她思索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提前给她作了解答。 这种被猜透的滋味可真是可怕。 赫连钰没好气道:“一口一个陛下说,你小子别是被长黎策反了。” “我当然忠于姐姐,忠于栖凤。”赫连奚小声,“可是陛下说的真的很有道理诶。” 第82章 皇帝 姐弟俩促膝长谈许久, 到后半夜才各自歇下,倒是东偏殿里的秦玉龙,同样彻夜未眠。 长兄如父, 长姐如母, 赫连奚时常提起这个姐姐, 对赫连钰十分依赖敬重。虽是同辈,他都有种见家长的紧张。 好在看起来,姐姐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翌日, 秦玉龙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上一身最隆重的衣裳,向来不爱打扮的小将军,站在等身镜前左看右看,生怕自己哪里邋遢, 让赫连钰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听说栖凤国的女子, 还喜欢男子身上熏香抹粉, 不喜欢一身臭汗味儿。秦玉龙嫌擦香粉不够男子气概, 何况练兵打仗,哪有不流汗的。他从来理解不了那群女人。 秦玉龙犹豫了一会儿, 对宫人道:“把花颜上回送的熏香拿来。还有那什么胭脂水粉……也都拿来。” …… 秦玉龙早起对镜打扮了半个时辰,直到镜中出现一位嘴唇猩红、面色惨白的少年郎,陌生得连秦玉龙自己都不敢认。 宫人也不敢认。 “本将军今天看着如何?”秦玉龙问自己的贴身宫人。 宫人迟疑片刻:“小将军,不会化妆,您可以不化。” 秦玉龙:“……” 最终还是素颜出门。 除了休沐, 秦玉龙和赫连奚每日都是要去城外军营训练的,有时干脆就住在军营里。 今天赫连钰在宫里,谢重锦给他们批了假,陪陪远道而来的客人。 秦玉龙刚出殿门, 正巧赫连钰也从南偏殿出来。女子仍是一身夺目的火红,张扬艳烈。 姐弟俩都爱穿红色,这颜色也配他们的性子,一个赛一个的明艳。 秦玉龙自信道:“姐姐。” 回答他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鞭子。 赫连钰昨晚被赫连奚转移了话题,想着结盟的事,回去后往床上一躺,满脑子却都是她弟弟竟被秦玉龙这个王八蛋给啃了。 越想越气。 大早上出门见了秦玉龙,当即就抽出腰间缠的蛇鞭要教训他。 秦玉龙:“……?” 怎么回事?昨天还和颜悦色的温柔姐姐呢? 他还没反应过来哪里得罪了姐姐,身体反应已比大脑快一步,敏捷地偏身躲开鞭子。 更凌厉的攻势铺天盖地袭来。 秦玉龙反应迅捷,只守不攻,并不还手。 开玩笑,那是阿九的姐姐,他敢打么? 他却低估了赫连钰的武力。赫连钰鞭法刁钻,武功高强,比赫连奚更胜一筹。秦玉龙闪避来躲避去,渐渐力不从心,不似开始那般游刃有余,身上挨了几鞭。 “拔出你的剑来。”女人冷声道,“你是看不起我?” 分明有武器却不用,赤手空拳应对武器,在战斗中是一种轻蔑。 赫连钰最痛恨的,就是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秦玉龙是将军,得了特许,可以在宫中佩剑,只是到现在,他都没有拔剑。 秦玉龙迟疑。他想他大概知道赫连钰为什么生气了,赫连奚曾说会将他们的关系告诉姐姐,他的身份……恐怕不能被赫连钰接受。 他理亏在先,没道理还要还手。 赫连钰却一鞭缠住秦玉龙腰间的剑鞘,卷起来抛到地上,阴冷道:“连武器都守不住的废物,如何能守好我弟弟,打死算了。” 秦玉龙一惊,知道赫连钰实力不容小觑,立即执剑应战,拿出最大的尊重全力以赴。 他不愿动手,是觉得有愧。他迎战,是为了证明他配得上赫连奚,有能力护好赫连奚。 剑光与鞭影缠绕,两道轻灵敏捷的身影立刻缠斗在一起。两人势均力敌,但秦玉龙显然还有顾虑——说是要全力以赴,却并不敢真拿剑刺伤赫连钰,难免有些束手束脚。赫连钰则鞭鞭很辣,毫无顾忌。不一会儿,秦玉龙就浑身挂彩,赫连钰一鞭重重抽在他肩头,布帛撕裂,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连厚实的衣裳都被抽破,可见力道狠重,毫不留情。 秦玉龙半跪在地闷哼一声,却是笑了——赫连钰几次想要用鞭子从他手里卷走剑身,他都攥得紧紧的,好好守住了。 就像他守着赫连奚,不会对赫连奚放手。 这场并不算公平的战斗,守住武器,就是他的胜利。 “玉龙!姐姐!”因为昨晚睡太迟而睡意深沉,才被院子里的打斗声惊醒的赫连奚一出来,就见到这副场景,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赫连钰收回鞭子,低声对秦玉龙道:“这都是阿九身上受过的伤,我在同样的位置还给你。” “你最好是能像守住你的剑一样守好阿九,否则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秦玉龙听了这话,眸色一动,勾了丝笑:“多谢姐姐成全。” 赫连奚慌慌张张跑过来:“你没事吧?我扶你进去上药。” 秦玉龙笑道:“没事儿。受点儿小伤,换咱姐姐接受我,真他爹的血赚。” – 院里经了一场打斗,似遭遇过暴风雨洗礼。宫人收拾残局,赫连奚扶秦玉龙回屋上药,赫连钰被皇帝传到议政殿。 金銮殿是上朝的地方,议政殿是下朝后皇帝召见大臣商讨国事的地方。赫连钰进殿,发现长黎的皇帝皇后都在。 长黎是允许皇后参政的,皇后不止是皇帝附属,还是真正拥有实权的统治者,这与栖凤不同。长黎对后宫的要求是纳妃纳色,立后立贤。贤不是贤淑,而是贤能,需要懂政治,能为皇帝分忧,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副首领。 而长黎这位皇后,相貌极为出众,能力更加出众。第一眼会惊艳于他的容貌,真相处下去,只会震撼于他的头脑。 跟这两位统治者打交道,着实是一件让人头疼的差事。 幸好他们不是敌人。 赫连钰镇定道:“皇帝陛下传赫连钰前来,是为秦贵嫔之事?” 宫里的消息不可能瞒过帝后。估计她前脚和秦玉龙打起来,后脚帝后就收到了消息。 赫连钰不是没考虑过后果,使臣殴打宫妃,完全是个挑衅之举,可以让两国战火升级。 但长黎想要与她结盟,昨晚让赫连奚转达了许多话——在赫连钰听闻长黎竟敢让赫连奚进军营历练,且毫不避讳地透露长黎快研发出更强大的武器弩.箭时,赫连钰就相信了长黎的诚意。 这样足的诚意,想必不会为些小事计较。 所以赫连钰狠狠给弟弟出了口恶气。 赫连奚能把弩.箭的事说出去,自然是经过谢重锦和陆雪朝的默许,作为拉拢赫连钰的筹码。 当然最大的秘密武器火.药,被设为最高机密,目前谢重锦还没有向任何研发部以外的人透露。 谢重锦日理万机,难以整天将精力放在火.药研究上,这样一项发明创造不可能从头到尾由他独立完成精进,为此特意在全国各地张贴皇榜,招拥有化学天赋的人才,经过严格考核后加入秘密研究。 无论造纸还是烧瓷,都属于化学工艺,而长黎除了教育,属这两个行业最出色。化学并不神秘,长黎有此天赋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看到皇榜上给出的天价酬劳,纷纷心动加入,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等真通过考核,没想到得到的竟是皇帝陛下亲自接见,陛下还亲自为他们授课演示,讲解原理,教授他们火.药制作之法。 人才们惊愕呆滞,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激动狂喜。 若说一开始,他们激动的只是见到陛下这件事,现在激动的,就是他们意识到这种武器的发明,可以改变当今天下的局势,不必再忍让恃强凌弱的夜郎,报百年前夜郎毒蛊之战的血海深仇。 谁不想强国? 人才们一个个充满了干劲儿。长黎地方大,有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空地能够让他们做火.药.爆.炸实验。 在夜郎还在秘密研究活死人部队时,长黎的火.药也在不断改进。 这种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 陆雪朝微笑道:“我们要与七皇女所谈为国事,七皇女说的是家事。” 意思是不归我们管,你随意。 赫连钰:“……” 她知道长黎不会计较,但这也太不计较了。 她都有些同情秦玉龙。 这事可大可小,栖凤使臣打了长黎将军,自然是国事。可若是姐姐给弟弟出气教训弟夫,那就是家事。 赫连钰从赫连奚口中听过,长黎帝后热衷于给后妃赐婚,并不在意他们“秽乱宫闱,有辱皇室”。听过是一码事,真见到又是一码事。 皇后竟就当着她的面承认这是家事,默认了秦玉龙与赫连奚的关系。 赫连钰组织了一下语言:“那就是两国恢复邦交之事。” “该说的,想必昨夜九皇子已告知七皇女。”谢重锦道,“朕与皇后想要结盟的不是当今的栖凤女帝,而是你。” 赫连钰轻笑:“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派我弟弟当说客,提出的条件又这样丰厚,赫连钰很难不动摇。” “只是我不明白,长黎既已有那般强大的杀手锏,何不直接一统天下?竟只要一份止战协议。”赫连钰想到赫连奚描述的弩.箭,若真有那般威力,长黎何需惧怕夜郎,单挑就是了,寻求什么合作。 “朕已给过理由。”谢重锦平静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夜郎一般,手上有了武器,就要去杀去抢,欺凌弱小。有人拿起武器,不过是为了守好脚下的土地与身后的百姓,而非抢夺别人的土地,伤及无辜的平民。” 赫连钰盯着他眼睛:“若是国富民强,资源充足,自然可以做高尚的和平使者。若似夜郎那般物资匮乏,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怨声载道,造反起义层不出穷,皇帝陛下能保证不会去掠夺他国,以平内部安稳吗?” “夜郎皇室无能,不能填饱他们百姓的肚子,才需去抢夺别人的土地粮食。”谢重锦坚定地直视她,“粮食不够就发展农业,经济不行就扶持商业,兵力不行就打造武器,百姓不满就做到让他们满意。朕会让朕的皇朝国富民强,无需向他人乞食。” 赫连钰很想讽刺一声你长黎那三年,没有栖凤的粮食进口,本国百姓都要冻死饿死,更别提各种天灾**,贪官污吏,谈何国富民强? 但想到仅仅一年,眼前这对帝后竟就将那样行将就木的腐朽王朝治理得枯木生新芽,四处生机焕发,又觉得这不是不可能。 她觉得有些震撼。 在栖凤,皇帝是一项最高的权力,可以对一方土地上的人们呼风唤雨。 她却在长黎皇帝身上看到,皇帝是一份最重的责任,为一方土地上的人们遮风挡雨。 第83章 阴谋 现代, 某栋公寓楼内。 万嘉买了台新电脑,正开着直播打游戏。时长显示他已经开了两小时直播,但他虽然在玩游戏, 双手却已离开鼠标键盘。 因为无需他操作, 这游戏剧情就可以自动进行下去。 游戏选项消失,失去了全部的操作空间。 …… 万嘉刚点开《相见欢》,打开帝线, 发现游戏时间还是熹朝三年的时候是惊喜的。 他还以为换了台设备,原来那个存档消失,他又得重头玩起呢, 没想到存档还在,倒是省了他很多时间。 但玩着玩着, 万嘉就发现了不对。 皇帝怎么把皇后接出冷宫了? 皇帝怎么遣散所有普通妃了? 皇帝怎么天天宿在皇后那儿? 皇帝怎么自己学会每日上朝? 最重要的是…… 选项呢?! rpg游戏就是玩家扮演角色, 玩家选项可以决定剧情走向, 你一个rpg游戏没有选项, 角色有他自己的想法,你算个什么rpg! 现在这样, 更像是一本有画面有bg的小说, 有着固定的剧情走向,让玩家变成了读者。只能眼睁睁看着剧情发展, 却干涉不了任何剧情内容。 他权当是直播看小说了。 《相见欢》论坛上早已炸开了锅。 【以前那些bug我都忍了, 这次实在忍无可忍,选项消失已经不能说是bug, 是整个游戏都崩了吧!】 【彻底不装了是吗?没有选项后的剧情, 皇帝眼里除了陆雪朝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这是工作室一开始就定好的主线剧情吧?陆雪朝果然是亲儿子。那玩家扮演的为什么是林蝉枝,不是陆雪朝?这是在恶心玩家吗?】 【帝后cp党狂喜, 这波是官方发糖。三千后宫都是虚的,只有帝后是真的!】 【求求赶紧维修,不然骗氪退钱好吗?我是妃线玩家,为什么林蝉枝都进宫一年了还是个秀男啊!一年不册封,这真的是妃线主角应该有的待遇吗?现在妃线和帝线剧情完全对上了,我完全就是个旁观帝后恩爱的摄像头。还有,我买巫蛊娃娃诅咒陆雪朝也咒不死他了,连氪金道具都失灵,这游戏是不是要凉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去工商局投诉!】 【我不理解,明明这么好的一个游戏,人设立绘样样出彩,为什么要把一手好牌打烂。我不信什么bug可以让选项全部消失后剧情还能自己进行下去,可能游戏开发人单推陆雪朝,把游戏改成单线了吧。没有选项就毫无可玩性,高自由度的招牌也砸了。】 【大家别骂我,弱弱说一句,我觉得现在的剧情也挺好的。皇帝天天上朝,勤政为民,独宠皇后,各项数值都在上升,连心情值都变好了。没了我们干涉,他终于可以顺着他的心意去爱他爱的人了。妃子们和谐相处,没有陷害争斗,看他们一起办诗会斗酒行飞花令的剧情,多美好啊。】 【楼上,你喜欢这种剧情就自己玩出来,不能把我们这些就喜欢三宫六院大杀四方乐子人的乐趣剥夺了吧。】 【你们都在讨论这些,只有我在舔赫连钰的颜吗?每次姐姐立绘出来我都要舔屏截图,美女姐姐我可以!可惜姐姐戏份太少,就每年进贡时昙花一现,要是能收进后宫天天欣赏就好了。】 【醒醒,这是**游戏……不过不是有消息称女帝后宫版也在开发吗?主角好像就是赫连钰。我还是很期待玩女帝版,千万别出《相见欢》这种骚操作了。】 …… 某个人游戏工作室内。 一个戴眼镜的平凡男人看着邮箱里铺天盖地的游戏反馈,以及网上潮水般的恶评投诉,双目泛起血丝,额头滑下冷汗。 他喉咙发紧,慌张地问:“系统,还没查出bug原因吗?” 男人叫鲍辉,本是个平平无奇的游戏制作人,因为制作的游戏毫无亮点,没人爱玩,在这行业一直是最底层。 直到有一天,一个游戏制作系统找上了他。系统里有无数款制作精良、且在这个世界没有发行过的原创游戏,任何一款放到市面上都会大火。只是最初只有一个叫《相见欢》的游戏图标亮着,别的游戏还是灰色未解锁状态。 系统跟他说,他能以他的名义发布已经解锁的游戏,玩游戏的人越多,得到的好评越多,他就可以得到越多的喜爱值。喜爱值可以用来解锁其他游戏,继续发行。 鲍辉欣喜若狂,几乎已经预想到名利双收的未来。他没有问这些游戏是谁制作的,反正这个世界没有,他得到这么一个暴富机会,简直是天选之子。 如他所料,《相见欢》一经发布,就广受好评,喜爱值蹭蹭疯长,很快就解锁了第二款游戏《凤栖梧》——女帝后宫版。 《凤栖梧》与《相见欢》是同一个世界背景,只是在不同的国度,有一定联动。玩家当然不可能代入年近花甲的女帝,所以《凤栖梧》的女主是年轻的赫连钰。 谢重锦是长黎皇室独苗,登基顺理成章。为了让他早早登位,系统在他十八岁时就写死了先帝。 栖凤国情不同,斗争激烈,赫连钰又是《相见欢》中赫连奚的姐姐。她若是十八岁登基,以她的弟控程度,赫连奚不可能被送到长黎和亲。 系统将赫连奚送到长黎和亲,才逼得赫连钰因无力护住幼弟而受刺激彻底黑化,弑姐囚母,二十六岁登基。赫连钰的性格,也比谢重锦更狠戾无情。谢重锦初始属性是宽宏大量的仁君,赫连钰便是睚眦必报的暴君。比她母皇好的是,她重视国家利益,不会滥杀无辜,只是政治手腕铁血,对危害栖凤与至亲的敌人手段残忍。 赫连钰在《相见欢》中的寥寥数次出场,就呼声很高,不少玩家都期待《凤栖梧》早日上线。鲍辉本打算趁热打铁,推出女帝后宫版,谁知《相见欢》突然出了岔子。 《相见欢》的bug一直都有,比如皇帝永远不高兴的心情值,比如生子药不起效,没有后妃怀孕。玩家以为是官方还没做这功能,实际连鲍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些事还算小的,之后漏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皇帝十有**翻皇后牌子,极其偏心皇后,对妃线主控不闻不问,玩家因此冲了工作室,把官方骂得狗血喷头。鲍辉欲哭无泪,他真的没有暗调侍寝概率啊! 再是陆雪朝杀疯,要么给妃线玩家使绊子,让妃线玩家游戏结束,要么杀了皇帝,送帝线玩家出局。玩家除了氪金诅咒或冷宫赐死,竟拿他毫无办法。这样破坏游戏平衡性的存在,让官方又挨了一波骂。 现在更绝,游戏选项消失,玩家直接把官方冲烂了。 再好的游戏也禁不起这么三番四次作死,《相见欢》人气急剧流失,评分飞速下降。鲍辉急得团团转,问系统是怎么回事,游戏是系统给他的,他除了发布,没有掺和任何事。 系统却没有回答他。 系统哪里会告诉他,这些所谓的游戏世界,都是异世的真实位面。被操控的游戏主角,都是那些世界的气运之子,那些有名有姓的配角,同样有着不弱的气运。 这些人承载着能够支撑世界运转的气运。 气运对那位大人是很好的滋补品,但气运之子精神强悍,连那位大人也不能直接掠夺。通过芸芸众生的力量操纵气运之子,折磨气运之子,让他们精神崩溃,灵魂痛苦,大人就可以吸取他们的气运,代价是他们灵魂消散。当一个世界所有气运之子都灵魂陨灭,那个世界就会从此毁灭。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世界就遭遇了滑铁卢。 谢重锦的精神竟然如此坚韧强悍,撑了那么久都没有崩溃。陆雪朝聪明得可怕,联合谢重锦给游戏制造出这么多漏洞,破坏游戏运行,还让配角在各自岗位上发光发热,保护了配角的气运。 整个游戏制作系统都是那位大人掠夺气运的工具,这两人延误了大人的计划。 系统道:“我的建议是,放弃《相见欢》,发布《凤栖梧》。” 谢重锦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没必要非得吊死在他身上,可以先从赫连钰下手。 再不发布《凤栖梧》,谢重锦和陆雪朝能搞出更大的游戏漏洞,届时玩家对游戏喜爱值跌至谷底,不够兑换下一款游戏,就连《凤栖梧》都要重新上锁了。 – “所以,皇帝陛下要与我结盟,为的不是夜郎,而是这些幕后操控者?”赫连钰放下天书,面色难看。 谢重锦颔首:“正是。” 若赫连钰只是个单纯的七皇女,未来的栖凤女帝,在长黎这辈子已经经济飞速发展,武器研发出火.药的情况下,他们确实没必要一定就得合作。 可他们的敌人,从来都不只是夜郎。 昨夜谢重锦和陆雪朝回宫后,就发现天书上的内容更新了。 玩家们抱怨,他们失去了游戏选项,对游戏愈发不满,卸载退游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对谢重锦和陆雪朝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同时他们还注意到一些言论——部分玩家正在强烈呼吁女帝后宫版。 【gb也很香啊,女帝版什么时候上线,赫连钰这样的美女姐姐就该有三千个美男伺候!】 【《凤栖梧》等测试完后再上吧,可别像《相见欢》这样在bug上做游戏了。】 【有骨科线吗?姐姐每次来进贡对赫连奚都好关心啊,当上女帝后还想把弟弟接回国,嗑到了。】 谢重锦:“……” 他们早有猜测,既然谢重锦会被控制,那其他国家的皇帝难道不会被控制么?这天书上的内容,是彻底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他们吃够了被操控的苦,不能叫赫连钰步这后尘,这才来提醒她,甚至将游戏天书之事都告诉她。 在幕后黑手面前,他们和赫连钰绝对是一体的。那人渗透他们的世界,不知意欲何为,为了守好这世界,他们也得让赫连钰早做准备。 这才是他们真正要谈的事。 赫连钰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没有亲身经历,谁会相信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一场游戏,自己随时会被人操控?什么游戏,什么前世,什么玩家,她更觉得是长黎写下这些高深莫测的话来忽悠她,不知有什么目的。 谢重锦并不着急:“长黎元年至三年是何等惨况,七皇女不是很清楚?并非夜郎下蛊,而是这幕后黑手所为。” 赫连钰半信半疑起来。长黎皇帝年少有为,登基后却昏庸糊涂,如今又英明仁厚,任谁都会觉得中间是被下了降头。她来长黎不久,都能看出皇帝有多爱皇后,赫连奚也说皇帝不碰旁人,可这样爱重,又为何舍得把皇后打入冷宫三年,纳那么多妃子呢? 夜郎蛊毒的确神通广大,可也没听过厉害到这份上。有那本事,夜郎给三国皇帝都下蛊不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一统天下,还在等什么? 若说是有世外的幕后黑手之故,倒是可以解释。可这也太荒唐让人难以相信。 陆雪朝见赫连钰仍在犹疑,不轻不重丢下一句:“听闻七皇女有一位正夫,甚为爱重。” 他垂眼轻叹:“想必七皇女也不愿让他似我这般,独守冷宫,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赫连钰神色一变。 赫连钰极为护短。平时能谋善断,一旦触及到至亲至爱安危就会理智全无,多荒谬的事都会相信,多疯狂的事都会去做,不惜一切代价,不做任何考量。 无论是前世为了有权力接回赫连奚,就能弑姐囚母,还是为了给死去的赫连奚复仇,明知夜郎出手自身难保都要给长黎添一把火,又或是现在,可以为了给弟弟出气在长黎宫内对秦玉龙动手。伤了她在意的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性格弱点。弱点是可以被拿来利用的。 陆雪朝显然是拿捏了这一点。 她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夫郎受这种委屈,连一丁点儿可能都不能有。 她问:“我需要做什么?” “朕自十八岁登基后,便无自由身。”谢重锦道,“前世七皇女登基,是在二十六岁。” 他提点道:“倘若二十岁登基,是否游戏从一开始就会改变了呢?” 赫连钰眉目轻敛,沉思片刻。 她说:“我会想办法,叫我母皇和姐妹们立刻去死。” 第84章 贸易 飞泉宫内, 秦玉龙脱了上衣,赤着上身,肌肉分明的精壮身躯上显出道道血红鞭痕。 赫连奚一边为他上药, 一边心疼:“还疼吗?” 秦玉龙不在意道:“都是些皮外伤,比起战场上伤筋断骨算得了什么?” 他调笑道:“咱姐姐还真是‘温柔’啊。” “……”想到自己曾对姐姐的形容词,再看到秦玉龙现在的惨状, 赫连奚沉默了。 半晌, 赫连奚叹了口气, 动作轻柔地为秦玉龙涂药,娓娓道来:“我知道姐姐并不温柔,温柔的人在栖凤皇室大多活不下去。姐姐实则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不知铲除了多少伤害或想要伤害我们的人。可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父妃,保护温家, 保护姐夫。她待别人千般不好, 可她对我好,我就不能说她不好。” “宫里一个不慎就丢了命的亡魂太多了。从小到大,姐姐都在拿命护我,我被人讥笑几句,她就能割人舌头。我被人伤一根手指头, 她就会把那人胳膊都砍下来。若不是我说姐姐若有三长两短, 温家、父妃与我皆无法保全, 姐姐都不会让我去征战沙场。回去那日, 姐姐看了我身上的伤,直言日后战场相见,定要斩你首级,将你碎尸万段, 挫骨扬灰来着……”赫连奚头疼道,“如今两国有意结盟,她便不能再与你沙场为敌,姐姐知道杀不了你,只得打一顿泄愤。” 以赫连钰的性子,这么光明正大打一顿反而算好的了,表明此后就一笔勾销。若是隐忍不发,从长计议,那就是不死不休。 这其中有长黎要与她结盟的缘故,也有赫连奚实在喜欢秦玉龙的缘故。 赫连钰到底是心疼弟弟,不会真杀了弟弟的心上人,却又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 秦玉龙笑道:“那我可得多谢姐姐不杀之恩。” “我在认真跟你说话呢。”赫连奚正色道,“两军交战,我也伤了你,没有你欠我的道理,我留着疤让你愧疚是说着玩儿的,你别真拿这个自责。我代姐姐向你道歉。” 两边都是他在乎的人,他夹在中间,实在左右为难。赫连奚会使小性子,会跟秦玉龙斗嘴怄气,却不想真戳秦玉龙心窝子。胜败乃兵家常事,为秦玉龙手下败将,他输得心服口服。 “道什么歉?我替你出气,你倒向他道起歉来了。”赫连钰大步走进来,冷笑一声,“两军交战,你为敌方考虑,你可真是大义。” “……姐姐。”赫连奚被训得不敢说话。 他总不能说他早就气消了,姐姐这个出气,是她自己生气。 秦玉龙很有担当:“姐姐有气冲我撒,不要为难阿九。” 赫连钰一见他赤膊,嫌弃地背过身:“把衣服穿上。” 她可不看夫郎以外任何男人的身子。 秦玉龙已涂完药,默默把衣服穿好了。 “为难他?我和我弟弟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外人——”赫连钰话说一半,想起这人已成了自家弟弟的“内人”,憋屈地止住了,冷哼道,“要不是阿九喜欢你,今日就不是原样奉还,而是十倍奉还。” 秦玉龙点头赞同:“姐姐说的是。” 赫连钰:“……” 赫连奚忍俊不禁。性子直有直的好处,姐姐想再阴阳怪气都觉得没意思。 “你出去,我有话要和阿九说。”赫连钰道。 赫连钰刚从议政殿回来,定有正事要谈。秦玉龙心知赫连钰虽勉强认了他这个弟夫,还没到毫无顾忌的地步,有眼色地离开了。 赫连奚忙问:“谈得怎么样?” 赫连钰细细端详赫连奚鲜活漂亮的面孔,看得赫连奚不自在起来。 “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赫连钰垂目隐去眸中阴霾,笑道:“看阿九漂亮。” 她想起天书上那些所谓玩家的言论,以戏谑愚弄的态度肆意评价着他们这些戏中人,其中不乏对她弟弟的侮辱。 【我在妃线受了委屈就去帝线泄愤。之前玩妃线有个嚣张跋扈的和亲皇子嘲笑我,我立刻开了个帝线的档,一直罚他降位他,然后赐死他,特别解气。呵,你以为你取笑的只是个男宠,想不到我还能当皇帝吧?】 【哪还需要重开个帝线这么麻烦,你在妃线就能报复回去。只要不停存档读档让皇帝只能宠幸你,宠爱值很快会刷上去,然后系统就自动给你晋位。等你位份比他高就可以随便折磨他了。我巫蛊咒死陆雪朝后就天天读档翻牌刷宠爱值,刷成了皇后,无聊得每天随机抽一名幸运妃子用刑,罚个几次对方要么身体病弱,要么抑郁成疾,很快就死了。因为宠爱值太高,皇帝都舍不得罚我。】 字字如刀,割入赫连钰心房。 在长黎皇帝口中的前世,她从小珍爱保护的弟弟,就这么被侮辱,被折磨,被残害。光是看着那些文字,赫连钰都恨不得把幕后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她不是不怀疑天书上的内容是长黎帝后自己写出来的,但越看怀疑越淡。因为天书上帝后的经历……实在是太惨了,比她弟弟还要惨。她就是想卖惨,也下不去手给自己编这么个惨绝人寰的故事。 而长黎那三年,皇帝确实昏庸无道,民不聊生。 长黎没必要为了给她设这场局,去演三年戏,把自家国运整垮,太得不偿失。 在可能危机到所爱面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生命与自由都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们栖凤女子,摆脱男人掌控,自立为皇,不是为了送去给另一群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玩家掌控的。 她本就有夺权之心,如今不过是提早几年,又有长黎相助,如虎添翼。 “阿九,如果我要杀了母皇和那几个姐妹。”赫连钰轻柔道,“你会支持姐姐吗?” 郑家满门被灭,温家唇亡齿寒。赫连钰不知遭了另外几个皇女党羽多少次暗杀,连女帝都希望她死在战场上永远不回来。她对这些人毫无亲情可言。 她为赫连奚挡下了太多迫害,没让赫连奚见到最不堪的阴暗,怕赫连奚还顾念亲情,心怀不忍。 赫连奚笑了笑:“我会带兵来支持姐姐。” – 赫连钰在长黎待了几日,就随栖凤使臣队伍返程离京。 她的谈判很成功,两国恢复邦交,重新互通贸易。栖凤用她们的金银珠宝、葡萄种子、玉石矿物、五谷粮食与长黎做交易,长黎除了最盛产的纸与瓷器,带走了长黎的香料、脂粉、绸缎,陆雪朝顺便在栖凤境内也开了一家花满楼,算是第一家跨国分楼。 这是明面上达成的交易,私底下又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交易。 栖凤使臣离京那天,花颜站在城墙上目送,感叹一句:“这天要变了。” 傅惜年抬头看了看晴空高照的天:“并无要下雨的征兆。” “……”花颜无语一瞬,接着道,“我和你说过,我不是好人。” 和傅惜年在一起之前,花颜一股脑儿坦白了自己的全部。 他觉得探花郎喜欢他,可能只是喜欢他表现出来的好。但他其实也有很坏的一面。 他会调香,手上沾过人命。探花郎干干净净的,他怕玷污了人家。 傅惜年听过,却并不介意,反倒抱紧了他,夸他很有本事,可以自保,也可以帮好朋友报仇。他杀的是坏人,所以他还是个好人。 “我调过断魂香,那是能让寻欢神不知鬼不觉死去的药。”花颜道,“那日皇后殿下召见我,问我可否调出新的断魂香,叫女子魂断香消,需得难以察觉,又不能一点儿都察觉不出来。” “我觉得……我参与的事,是越来越大了。” …… 长黎与栖凤重新建交,这事儿在夜郎和乐央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 乐央与栖凤世代交好,栖凤跟长黎交好对它并无影响。夜郎则是不将两国建交放在眼里——这两以前不也是邦交国?加起来还是打不过夜郎。 军事实力跟不上,经济贸易再繁荣,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给栖凤和长黎的子民都实打实带来很大的改变。 长黎虽有谢重锦带着一干人等力挽狂澜,终究只有一年,百姓勉强达到温饱,距离富足还差得远。栖凤繁荣富饶,能填补上这个缺口。 而长黎的胭脂水粉、香料绸缎,一流入栖凤国就被抢疯了。 长黎男子不爱打扮,喜欢学陆雪朝“白衣素面,玉质天成”,这些生意在长黎显露不出什么来。 可对爱涂脂抹粉、熏香打扮的栖凤男子,他们完全抵抗不了长黎的胭脂水粉。栖凤女子称呼异国男子为“臭男人”,就是因为栖凤男子身上都香香的,举国男子都很爱熏香。 而且栖凤女子也不是完全不打扮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起初因夜郎男子自己不修边幅,却要求女子妆容精致,赏心悦目,把她们当成好看的玩物,女子起义之初都是卸掉妆容,打着“拒绝男子凝视”的口号,反抗压迫。后来栖凤建国,女子又重新上起妆容。她们不是为取悦男子而打扮,是为自己美丽高兴而打扮。栖凤女子才不会为了和臭男人对着干,就舍弃掉女子梳妆打扮的权利。 所以脂粉香料这种东西,才栖凤全国都有市场。花颜调制过程中请了赫连奚当顾问,赫连奚最清楚栖凤喜欢什么样的,花颜再按着喜好做出来,想在栖凤不火都难。 除了脂粉香料,还有华服美食。长黎工业发达,织造业也是四国拔尖。花颜为了拓展市场,还去学习设计女款服饰。那些华丽漂亮的裙裳看得他都眼热,恨不得自己穿上试一试。 女帝老来愈发爱惜容颜,可惜栖凤的脂粉再好,也遮不住她日渐爬上的皱纹。长黎的脂粉好看又好用,能完美遮瑕,连一丝皱纹都看不见,气色能显得年轻二十岁。 女帝如获至宝,对赫连钰办的这桩差事极为满意,对她大加赞赏。 赫连钰谦恭道:“是儿臣分内之事。” 女帝一高兴,又重新看重起了赫连钰。 这让其他几位皇女的党派危机感大增。 花满楼在栖凤征服了所有贵族的胃。不同国度的人口味都不一样,但花满楼新奇美味的菜式琳琅满目,总有能满足的。一时之间,栖凤京都的贵族大臣都在夸花满楼的菜肴,私下说胜过宫廷御膳。多亏七皇女办成这事,与长黎成功冰释前嫌,她们才有了这口福。 赫连钰的声望竟因此大大提升。 其他皇女气得差点吐血。当初以为这使臣差事吃力不讨好,纳贡没面子,结盟谈不下是罪,谈下了,就长黎那穷地方,也带不来什么好处,谁都不愿去。 谁知道长黎竟发展成了这样,白白让赫连钰捡了个大便宜。 二皇女气不过,将京城都在说宫廷御膳比不上长黎国菜的事捅到女帝跟前,这不说明栖凤不如长黎,不把栖凤放在眼里么? 酒楼又是赫连钰谈下来的,她添油加醋下去,直接扣了个赫连钰怀有异心的帽子。 女帝多疑,听了果然不悦。她命人呈几道花满楼的招牌菜入宫,想见识见识这传闻中胜过宫廷菜的究竟是什么味道。 一顿饭后,女帝沉默许久,一声令下,以后的御膳都由花满楼供应。 女帝年纪大了,吃过花满楼的菜,觉得大半辈子白活。 她以前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女帝这么一下令,皇后、德妃、淑妃都坐不住了。 从安全和颜面方面考虑,异国酒楼做的饮食都不该进入栖凤宫廷。女帝这么下令,可见对菜肴有多喜爱。那办成这件事的赫连钰就更讨女帝欢心了。 连一直病殃殃的贤妃最近都心情好了,那春风得意的样子让他们都看不惯。 他们一个个来抗议,劝女帝要保持警惕,不能让外头那些野菜野食伤了胃,明里暗里都指赫连钰不怀好意。 女帝没说什么,请他们吃了一顿花满楼的菜,然后问:“众爱妃还有异议?” 众妃:“……陛下英明。” 人没有必要和自己的胃过不去。他们宫妃不能轻易出宫,宫廷御膳吃了几十年也腻了,需要换换口味。 弹劾赫连钰可以拿别的做文章,这个就先算了。 第85章 断魂 二皇女赫连铎本想借机参赫连钰一本, 没想到让女帝因此吃到了花满楼的菜,惊为天人,对赫连钰更加宠信。 赫连铎偷鸡不成蚀把米, 气得回屋里摔了几个花瓶。因花满楼在栖凤开张是赫连钰跟长黎谈成的条件, 功劳全归赫连钰, 这些天贵族大臣把花满楼的菜夸到天上, 她都不肯踏足一步。本想着几个菜能有多好吃, 这些人竟敢拉踩栖凤的御膳,很难不怀疑是赫连钰背后煽动,抬高自己的名声。 没想到是真的好吃。 她承认菜肴味道很好,可想到母皇因此更喜爱赫连钰, 这事还是她推了一把, 赫连铎尝起来也不是滋味。 赫连铎是四名有望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女中最嚣张跋扈,也最沉不住气的。能够有资格争储, 全因她是皇后所出的嫡女, 身份上占了优势。 论头脑手腕,却是被另外三名皇女碾压。 大皇女伪善,民间声望崇高。四皇女阴毒,背后站着相府。七皇女善战, 能力强得离谱。放眼所有争储皇女中, 赫连铎名声能力样样不行,父后对她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母皇因对温家忌惮,赫连奚兵败, 厌弃了赫连钰, 眼看着她就能少一个敌人, 赫连钰竟然因为一次出使就把母皇的重视捡回来了。 女帝上了年纪, 对国事愈发懒怠, 开始耽于享乐。赫连钰这时能与长黎谈成交易,带来美食脂粉,供女帝享受,就是投其所好。眼见着在浓妆艳抹下一天天年轻起来的容颜,女帝满意至极。 这种养颜粉是花颜调制,还有陆雪朝亲自配药,才有这么好的遮瑕养颜奇效,只有长黎才能供应。长黎进口到栖凤的脂粉不少,但女皇专用的这种珍贵万分,价值连城。 而据赫连钰所说,长黎之所以这样慷慨,愿意不计前嫌,和栖凤做这些交易,是因嫁到长黎的赫连奚很得长黎皇帝宠爱。 没想到嫁出去的儿子还有这等用处。女帝近来往贤妃宫里送去很多赏赐,又放手给赫连钰一些权力。她的脂粉不能断,美食也不能断,而长黎供应这些是看在赫连奚的份上,她就得对贤妃父女好些。这是其他皇女都代替不了的。 这让其他人怎么坐得住。 女帝忌惮将门,但赫连钰到底是母皇的女儿,姓的是赫连而不是姓温。 赫连铎怕母皇一个老糊涂,真立赫连钰为太女。 她命自己的探子去七皇女府上再探,务必要抓住七皇女其他把柄。 – 七皇女府,书房。 “贺郎,这些时日我常在宫中陪伴母皇,倒是少有时日陪伴你。”赫连钰愧疚道。 温雅青年温和道:“妻君能重得陛下信重,我便是日日见不到妻君又何妨呢?” “贺郎情深意重,他日我成太女,将来为皇,定不会亏待你。” 贺执书担忧道:“大皇女、二皇女与四皇女都非善茬,妻君可有把握?比起太女之位,执书更愿妻君平安。” “贺郎放心,我有个法子,可百分百让母皇立我为太女。”赫连钰轻笑,从柜中拿出两种香料,“此物名为迷魂香,熏上半年,可不知不觉侵入神智,迷人心魄,表面上却与常人无异,太医查不出来,自身也难觉异样。我则日日熏这引魂香,令母皇对我言听计从,哄得母皇答应立我为太女。等母皇下了圣旨,她也神智尽失,只能由我继位了。” 贺执书一惊:“妻君,这是死罪……” “富贵险中求,我不动手,她已经想我死,那我又为何不动手呢?”赫连钰冷酷道,“我等不及了,这些日子在宫里与那女人虚与委蛇已厌烦透顶。三日后,我便将这迷魂香给母皇送去。这香味道极好,令人上瘾,闻着总觉得自己年轻快活,母皇再多疑,也拒绝不了它。” 她将两种香料放柜子里锁好,又按动一个机关,显出书房墙后暗格,将钥匙放里面藏好。 书房外,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捂住嘴,悄无声息地离开。 …… “走了。”赫连钰勾唇。 贺执书摇头:“二皇女府上养的探子,倒是跟她一样愚蠢。” 他们这样在书房大声密谋,不是不怕隔墙有耳,相反,他们要的就是隔墙有耳。 各皇女在其他人府上安插探子是常事,赫连钰除了一堆,却将二皇女这个留了下来。 因为看起来真的不太聪明,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反而可以利用她传递错误消息。 迷魂香引魂香都是无稽之谈,花颜不过改了几样无关紧要的配方,让二者味道略有不同,实际功效都是一样的——断魂香而已。 赫连铎听了这样大的消息,定然做不到按兵不动,那她会怎么做呢? 立刻去母皇面前告发她? 断魂香在使用者病入膏肓以前,根本查不出任何问题。等察觉异样了,早已无法挽回,只能魂归西天。赫连铎就算现在去告发,母皇在她府上搜出这些香,太医也查不出什么。何况赫连铎有一堆告状的前车之鉴——连家长黎酒楼生意红火,都能延伸到赫连钰与长黎勾结,虽然事实是这样没错,可实在站不住脚。 光凭一面之词没有用,女帝刚得到能保养容颜的养颜粉,这数量有限的脂粉,还需要靠赫连钰和赫连奚的关系从长黎获取,不可能为子虚乌有的事就发落赫连钰,只会责罚赫连铎。 何况……赫连铎就一点儿野心都没有吗? 她的敌人又不只是赫连钰。大皇女赫连钏,四皇女赫连钗,哪个不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赫连铎谁也斗不过,也无计可施,如今得到个能成为皇太女的法子,她就不会“富贵险中求”吗? 若她那个愚蠢的脑瓜,真信了赫连钰的鬼话,将“迷魂香”献给女帝,“引魂香”涂给自己,到时候,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届时再搞一出栽赃嫁祸,将大皇女与四皇女拉下水。偌大一个皇室,团灭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 “当真?她果真那么说?!”赫连铎惊得拍案而起。 探子跪地,斩钉截铁道:“小人听得真真切切,七皇女的确意图谋害陛下,妄图以迷魂香与引魂香控制陛下,谋夺太女之位。” “好一个赫连钰,谋害母皇,真是胆大包天,可算被我抓住把柄了。”赫连铎冷笑,“备车,本殿要进宫告诉母皇。” 探子低声提醒:“二殿下,我们没有证据。七皇女说那香连太医都查不出,想来是这样,她才敢有恃无恐。” “太医查不出?!”赫连铎先是恼火,好不容易抓到个致命把柄,她怎么甘心放过,说着说着,却从不甘变成了若有所思,“太医查不出……” 她突然笑了起来。 “你看清那些香料和钥匙放哪儿了?” 探子点头。 “很好。”赫连铎命令,“你去偷过来。” 探子惊惶道:“二殿下,您是要……” “她敢做,本殿为何不敢做?”赫连铎冷漠道,“本殿是中宫之女,太女本该就是由我来坐,母皇却迟迟不肯立我。她年纪大了,早该放权。赫连钰才十九岁,都这般等不及。本殿已近而立之年,不想再等下去了。” “她赫连钰去了一趟长黎,倒是带回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惜了,这迷魂香与引魂香,是要为我做嫁衣了。” _ 长黎,皇宫。 御书房,谢重锦和陆雪朝听着探子从栖凤传回来的消息。 近来栖凤的消息不少,昭示赫连钰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七皇女府据说丢失重宝,七皇女费了大功夫搜查无果,为此大发雷霆,甚至狠狠训斥了管理府内中馈的正夫贺执书,罚人闭门思过。 二皇女赫连铎因向女帝进献一种名贵香料,也得了女帝的欢心。七皇女对此不满,多次对二皇女冷嘲热讽。 赫连铎心情舒畅,她得了香料后,本打算找人实验一番效果。但一来香料有限,二来需要半年才生效,做实验要半年,实验完香料也用完了,她又不知道这些香料是赫连钰从哪儿得来的,用完就没了,干脆就直接投入使用。 不说有没有效,光是进献这香料能让母皇对她和颜悦色,分走赫连钰的风头,就是血赚不亏。赫连钰知道她偷走香料又如何,做亏心事的她敢说吗?香料本就有问题,就连丢失香料后寻找都只含糊说是丢了件宝物,她绝不敢自惹麻烦。 同时,赫连钰大张旗鼓的焦急搜寻和对向来宠爱的贺执书的训斥,更让赫连铎笃定,香料确实有奇效。她成功破坏了赫连钰的计划,为此得意洋洋,见了赫连钰生气又只能吃哑巴亏的样子就高兴。 殊不知赫连钰表面跟她生完气,回府里就和贺执书风花雪月了。演戏演全套,不这样卖力,骗得过赫连铎,骗不过赫连铎身后的皇后。 女帝活了大半辈子,后宫里那些个位高权重的皇后妃子,无一人对她有真心。皇后明知女儿要让女帝变成傻子,为了女儿前程,也冷眼旁观。 谢重锦只能感叹栖凤皇室真是充满算计,冰冷无情。 “赫连钰借赫连铎的手杀女帝,与我想得一样。”陆雪朝道。 花颜调的断魂香可以让人从头到尾毫无所觉,陆雪朝却要求他在最后留点能够被查出来的破绽。 让女帝一人死,可以,性价比太低。做这种足以诛九族的大事,不把其他威胁隐患一起清扫干净都不算值。 陆雪朝并未提点赫连钰怎么去做,只不过是将断魂香交给赫连钰,告知了断魂香的真正功效。至于怎么用,全看赫连钰自己。 赫连钰是个成熟的弄权者,前世靠她自己就能扫清所有障碍。只是这辈子要将七年时间压缩到一年,他们便在背后推一把而已。 前世赫连钰势单力薄,需要挨个扫除。她先设计让最难对付的大皇女与四皇女自相残杀,然后对最无脑的二皇女动手,最后才是逼宫囚.禁女帝。那时她若先对付最好对付的二皇女,率先打破四党平衡,大皇女和四皇女会先联手对付她。所以前世,赫连钰的动手顺序没有错。 今生有长黎鼎力支持,赫连钰直捣黄龙,直接对女帝下手,并拿最愚蠢的二皇女当枪使,顺便铲除二皇女。而女帝二皇女双死,局势大乱,赫连钰定会拖大皇女与四皇女下水。那两党再想抵抗,又如何能斗过已经大权在握,还有赫连奚支援的赫连钰? “不过,我只想到她会让赫连铎动手,借刀杀人,东窗事发后被问罪的也只会是赫连铎。没想到她是一石二鸟,连赫连铎的命也想要,编出引魂香的故事,利用赫连铎对皇位的贪婪,让赫连铎自己断了自己的魂。”陆雪朝语气不无欣赏,“两条命,正好嫁祸大皇女和四皇女两个人。”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给她一缕香,她就能灭门。 第86章 王家 长黎与栖凤的贸易, 对两国经济都是极好的发展。二者关系日渐密切,也略微影响了一些乐央在栖凤的生意。 乐央国与栖凤国都是女子为主,女子为尊, 一起从男权之下建立起女子政权, 可谓有着深厚的“革命友谊”, 永世为交好国,跟与其他国度那种短期战略合作的塑料伙伴不同。 双方自建国以来就贸易不断, 还都有使者常驻在对方领土,以示友好往来。 在与长黎进行贸易合作前,栖凤的服饰、脂粉、香料等物, 大都是来源于乐央国。乐央女国对制造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是最擅长的,栖凤也是她们最大的进口国。而今长黎的东西在栖凤大火, 抢占了栖凤行业份额, 乐央的收益自然下降。 栖凤人都去买长黎的,不去买乐央的, 栖凤对乐央的需求就少了。 乐央女皇对此很是不满, 写信向栖凤女帝表述。 她可以理解栖凤与长黎走得近——陆上毕竟有个夜郎虎视眈眈,不比乐央在海中高枕无忧。栖凤与长黎抱团取暖可以, 但这关系再近, 也不能越过了乐央。这会让她怀疑栖凤国背弃了“女子利益是一体”的盟约,跟男人政权走得更近。 脂粉香料这些东西,乐央的难道还比不上长黎那些男人制造的吗?宁愿选择长黎都不选择乐央,这让乐央对栖凤产生了信任危机。 乐央比栖凤更排斥男人。栖凤也有男子, 男子是需要被保护的存在。乐央皆是女子,还都是喜欢女子的女子, 对男人普遍抗拒。 栖凤女帝再老糊涂, 当了几十年的皇帝, 不会蠢得得罪乐央这个可靠盟友。她回信安抚,声称长黎之物确实好用,美食也为天下一绝,但与之仅为防范夜郎的利益之交,栖凤真朋友当属,也只属乐央。 随信附赠的,还有几件长黎织造的蜀锦裙裳,与一盒养颜粉。为了平息乐央女皇的不满,栖凤女帝忍痛割爱,借花献佛,连养颜粉都送出去一盒。 乐央女皇比栖凤女帝还要年长几岁,已逾花甲之年,鬓生华发,面长皱纹。她们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哪个不注重保养。乐央女皇用了养颜粉,一照镜子,果然不再恼怒栖凤与长黎走得过近。 她派使臣从海上行船,拜访长黎,提出建交贸易请求。 确实,长黎的东西好,很难不心动。 她可以不拆散长黎和栖凤,只要让乐央也加入。 长黎对此,自然是欣然应允。 于是,海上船商多了起来,花满楼乐央分楼也开了起来。短短数月内,长黎的香粉衣饰、美食美酒,就风靡乐央。 起先乐央子民对长黎来的东西是很排斥的——她们才不用男人做的玩意儿,她们自己的丝绸香料就是一绝,吃的都是海鲜,不比长黎那不毛之地有口福? 等闻到好闻的熏香,尝到好吃的美食,乐央子民:真香。 贵族恨不得住在花满楼,不然时刻座无虚席的花满楼永远抢不到座位。而在民间,百姓对杂粮烧饼赞不绝口。 乐央渔民众多,有相当一部分百姓靠打鱼为生,近海的鱼捕完,就要出海远航,还有打捞珍珠。与陆上通贸易,船商要在海上航行一个月。如此种种,都需要干粮支撑。但硬饼实在难吃,此前没得选择,如今有了各种口味的杂粮烧饼,简直是为他们带来福音。 在打开新大陆的同时,乐央也毫不吝啬地将她们丰富的海产、珍珠带到长黎。 夜郎一见这三国你来我往,感到自己被孤立,恬不知耻地要求加入,并要购买长黎的麻沸散。 它在各国面前不受欢迎,但不受欢迎不妨碍它强,也不妨碍它和各国做交易。 本以为麻沸散至关重要,长黎不会对外出口,夜郎已经想好和谈不成就武力胁迫,没想到长黎十分爽利,大大方方地把麻沸散卖给各国。 ……也不算大方,价格贵得离谱。 但这是硬技术,只有长黎有,贵也只能认。 因为长黎的爽快,夜郎甚至怀疑卖给他们的麻沸散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着人细细研究,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能止疼镇痛倒是真的,也就放下了戒心。 自此,长黎、栖凤、乐央、夜郎的各行各业,都有陆雪朝和谢重锦的手眼。 长黎的国库一天天充盈起来,从最初的入不敷出,到如今财源广进。 旗下行业都步入正轨,王以明却愈发忙碌,每月听着各地分部呈上来的财务报告,数钱数到手抽筋。 当初皇后殿下把花满楼交到他手里,他是真没想到能把生意做到这地步,四国到处都是他们的分店。这还只是一部分,像武器粮食这方面,长黎还没有开始和异国交易,都自己屯起来,要把这些都算上,这钱是几辈子都花不完。 王家现在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首富。论所有明里暗里的资产加起来,长黎皇室早就在不知不觉间称霸第一。 而经济发展得来的钱,都被谢重锦和陆雪朝投入了国家建设,或是研发武器,拿去造福万民,保家卫国。 _ 熹朝四年五月,玉京。 陆雪朝对今年的财政收入并不算满意,看着是多,可打起仗来,每一天都是劳民伤财。长黎需要储备足够充沛的武器、粮草与金钱,来应对随时有可能来临的战争。 赫连奚的人物价值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通过赫连奚与赫连钰搭上线,在掌控栖凤局势的同时展开贸易。而在栖凤的生意,又让长黎拉到乐央这个盟友。 陆雪朝最初就是这么想的,而今也做到了。 但他并不满足。 “钱还是不够。” 谢重锦想笑说他真是钻钱眼儿里了,心里却知道陆雪朝并非财迷。 钱财乃身外之物,陆雪朝并不在乎。但他们都知道,眼下多赚一点钱,多换一斤粮食,多造一把武器,战场上可能就会少死一名将士。 陆雪朝道:“我不打没把握的仗。” 谢重锦沉思片刻:“是时候用上王家了。” 王以明的个人价值已经被榨得不能再干了。他本只是个学过一点儿经商知识却没实践经验的纨绔,硬是担当大任,和花颜一起把事业发展得这样壮大。陆雪朝太过繁忙,通常是把东西发明出来就不管了,之后产品怎么规划、宣传、经营,都是他们两个的努力。 短短一年多,王以明已经成功变成了生意场上的老油条,年纪轻轻已经开始掉头发。他万万没想到,没给自家产业献身,倒把青春年华都用在了给帝后打工。 王以明已算是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但王以明背后的王家还没用上。 皇室的生意之所以好,是因为东西无可替代。无论是陆雪朝做的菜式、酿的米酒、研究的药物,花颜研制的脂粉、设计的衣裳,林蝉枝种植的水果蔬菜、培育的种子……都是当世最好、最先进、最独一无二的。王家在这样的冲击下,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打击,不再像从前那样独大。 但这就不代表王家不值得合作了。 到底是曾经的首富,产业渗透方方面面,不仅在长黎有深厚底蕴,在异国同样有庞大资产。尤其是夜郎本身经济,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严重依赖异国。王家与皇室的力量加起来,说是能操控一国的经济命脉,垄断整个行业都不为过。 国与国博弈,他们要抓住任何能为己方增添助力的帮手。 于是谢重锦一声令下,传王以明他爹入宫。 _ 王老爷得到传召,万分紧张。 这一年在谢重锦的治理下,商人地位有所提高,虽还是比不上文人受尊敬,也不至于提起商人都是“唯利是图”“利欲熏心”的小人了。 他王某人虽然爱财,可也和君子一样取之有道,不干亏心事呢! 虽是这么想,他对当官的还是羡慕。 这回是陛下召见,陛下是天底下最大的官,王老爷入宫面圣,心里发怵。 难道是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在宫里犯了什么事儿? 想起这个王老爷就懊悔。他是想家里出个读书人光耀门楣,可儿子有经商天赋,他也一直引以为傲。书读不进就读不进,还可以继承家业嘛。 谁知当初脑子一抽,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唯一的独苗送进宫。他儿子那性子在宫里不得罪人都不可能,这性命能不能保全都未可知。 王老爷当时第二天就清醒过来了,可惜人已经送进宫,没办法挽回。后来听说陛下遣散了一批后宫,他儿子却没回来,他吓得够呛,以为儿子在宫里没活过三天。 几番托人打听,才知道人没事儿,在宫里待得好好的,应是入了陛下的眼,就放下心。他这两年又在塞北做生意,跟儿子许久未见,还有些想念。 宫妃按规矩不能见父亲,只有当上一宫主位后,每年过年或是怀孕才能让家人入宫陪伴。但如今宫规形同虚设,没人遵守。柳雁声、沈鹤洲与秦玉龙隔三差五回家一趟,秦玉龙甚至已经带赫连奚回去见过秦大将军。傅惜年、花颜双亲俱亡,林蝉枝他爹有还不如没有。也就王以明一个,跟家里感情不错,却一年多没联系。 他爹人在塞北,直接失联,王以明写信都不知道往哪儿寄。从小他爹就一直在周游各国各地做生意,联系不上是常事,他自己这一年也忙,就没在意。如今王老爷在塞北的生意稳定,回到玉京,终于想起自己有个儿子在宫里。 他儿子在宫里竟然平安存活一年多,真是有出息。 第87章 皇商 “这位……督主大人。”王老爷听其他路上问好的宫人都唤这位为督主大人, 就也随了他们的称呼,打听道,“陛下此次传召, 可是小儿在宫里造次?” 云珞轻柔道:“陛下的心思, 咱家哪里知道。” 王老爷闻言更紧张了,身子都在抖。 云珞似是安抚:“王老爷放心, 王公子在宫里帮陛下办成过许多大事, 此行当为嘉奖。” 王老爷不仅没被安慰到, 身子还抖得更厉害了。 这真的不是反语吗?他儿子那德性他还不知道,琴棋书画全不通, 吃喝嫖赌最在行……嫖倒是没真嫖过,但为满足好奇心, 也不是没跑过青楼。就这,办成大事?闯下大祸还差不多! 云珞将王老爷领到议政殿前,停下脚步:“陛下和皇后殿下就在里头等您,咱家就不进去了。” 王老爷望着紧闭的大门,深吸一口气,像走鬼门关一样走了进去。 殿内, 王以明正和谢重锦陆雪朝做财务汇报。 汇报每天早上都有, 只是谢重锦这会儿又传他来了一趟。王以明没多想, 只当是陛下还有细节要问, 将各大产业状况都详细说了一遍后,门就被侍卫打开了。 王以明以为陛下还召了别的大臣议事, 正要起身告退, 看清来人,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爹?!你怎么来了?” 谢重锦道:“自是朕召他来的。” 王以明一想也是,没有陛下传召, 他爹也进不来宫里。 王老爷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草民叩见陛下,叩见皇后殿下。” 谢重锦道:“免礼 ,赐座。” “谢陛下。”王老爷战战兢兢地坐下,坐立难安。他头一回见到九五至尊,哪儿敢坐着,恨不得跪着回话。 陆雪朝看出王老爷不安,温笑道:“不必紧张。陛下传你,一是以明思亲,准你入宫团聚。” 突然被点名的王以明:“……啊?”他忙着搞事业,并没有想他爹。 不过他当然不会拆皇后殿下的台,立刻道:“啊,对,我可想爹了。” 王老爷受宠若惊:“谢陛下恩典。” 他再不懂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妃子是不能随便见家人的。现在一没过年二没有孕,陛下竟然只因他儿子思家就召他入宫,实在是天大的恩典。 看来他儿子在宫里竟很得宠。 谢重锦继续道:“二是朕有一事,想与王家商议。” 王老爷连忙道:“陛下折煞草民。陛下有事尽管吩咐,草民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国之君要他做什么,直接下命令就是,还用上商议这个词,实在太抬举他了。 “倒是无需这样卖命。”谢重锦一笑,“王家可有意,成为皇商?” 王老爷一愣。 皇商在长黎也是个官,是王老爷做梦都想当上的官。 皇商负责供应皇室御用之物,一跟皇室沾亲带故,那整个身家都尊贵起来了。伺候人的宫人到了年龄放出宫,一听在宫里待过,连身价都会倍增。 商人被人看不起,皇商却是人人羡慕的。 但这样好的差事,自然轮不到普通百姓。世家贵族都有商铺,历来这职位各大贵族轮流坐,没普通商人什么事儿。王家有钱,可没权没势没门路,用钱也打点不了这差事。 如今陛下开口,对王家可谓是天上掉馅饼,整个地位都会水涨船高,名利双收。 王老爷暗暗咋舌,他这一年只求儿子在宫里平安,没想到儿子这么出息,还真给他们王家光宗耀祖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一定是他儿子得宠,才连王家都得了好处。 不过……王老爷很疑惑,皇后殿下长成这样,陛下是怎么看上他儿子的? 王老爷起身就要拜下去:“陛下大恩,草民——” “先别急着答应。”谢重锦道,“此事有代价,且代价不轻。” 王老爷不解。 “王家富甲天下,生意遍布四国,听闻在夜郎亦有万贯家财。”谢重锦缓声道。 王老爷额头冷汗落下,生怕皇帝兴师问罪。 国与国之间总有世仇,譬如夜郎,时刻想着吞并他国,没有哪个国家喜欢它,长黎、栖凤、乐央没有任何一国与它建交。 但国仇不妨碍他们小老百姓做生意。夜郎资源匮乏,土地贫瘠,把国库钱财都投入到军事,民生极为艰难,粮食布匹等物都需要向外买。王家抓住商机,在那儿做生意可谓是如鱼得水。 他这两年在塞北,就是因为塞北与夜郎相邻,只隔了一条卧龙山脉,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商队需要翻山越岭,带着货物进入异国买卖。 两国关系水火不容,对两国百姓贸易却都无异议。一个缺钱,一个缺物,各取所需,只是不以官方名义合作。 这回夜郎皇室态度强硬要求展开贸易,主要是为了麻沸散。明面上说是为了百姓安康,实则都储备起来投入军队,并不会用来给百姓治病。麻沸散可扭转战局,不该落入外敌之手。在大众眼里,长黎是忌惮夜郎的兵力,才不得不同意卖麻沸散。 在王老爷眼里,陛下肯定对夜郎深恶痛绝。 这会儿提起他在夜郎混得风生水起,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个通敌叛国之罪,叫他怎能不惶恐。 王老爷拱手道:“陛下言重了,草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 “掌控夜郎举国三成粮食的小本生意?”谢重锦挑唇,似笑非笑,“据朕的探子所知,夜郎的粮食,两成为本国种植,五成从栖凤进口,还有三成,可都是来自长黎王家。除了粮食,王家在夜郎的投入还囊括各行各业。你可知,夜郎与长黎世代为敌,随时可能开战?你要让长黎种的粮食喂饱夜郎的兵马,来打我长黎?” 这番恩威并施,王老爷吓得立马跪下:“草民只是生意人,对长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草民立刻断了夜郎的全部生意,不给夜郎提供一颗粮食!” 尽管这对王家绝对损失惨重,可能动摇半壁江山,但大是大非面前,王老爷还是拎得清的。 国在家在,国不在,不成家。都说商人重利,他却也是爱国之人,有些骨气。平日里赚钱养家,真当战事起,他断不会做那卖国贼。 这皇商之职……大抵也是陛下补偿给王家的损失。 “朕并未怀疑王家。”谢重锦摇头,“不必打草惊蛇。平常生意照常做就是,能够供着他们百姓日常温饱即可,不要饿了平民百姓。若有大笔购入,疑似屯粮到军队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王老爷忙不迭点头:“草民知道。” 他感叹了一下陛下真是宅心仁厚,竟还想着敌国百姓的温饱,又忍不住问:“可陛下,若夜郎去抢他们百姓的粮食给军队呢?” 对敌人还是不能太仁慈。 谢重锦回答:“得了粮食,失了民心,岂不正好?” 王老爷:“……陛下高明。” 他犹豫片刻,又道:“但以草民一人之力,恐怕不能扭转大局。” 他就是个做生意的,虽然生意做大了些,也造不成垄断,拿捏不住夜郎的命脉。 主要还是看粮食大国栖凤那边的意思。而其他行业,最近各行各业都有异军突起,诸如花满楼、江燕药堂、锦绣坊、杂粮烧饼、含香阁……这些招牌火爆,百花齐放,都让王氏产业不似从前一家独大时那样有影响力。 陆雪朝道:“你们父子齐心,定能其利断金。” 王老爷:“???” 关他儿子什么事? 王以明清清嗓子,骄傲道:“爹,你不知道,你儿子我现在本事可大了,待会儿我私下再跟你说,怕你在陛 王老爷:“……” 王老爷说的,谢重锦和陆雪朝自然也有考虑到,并早早做了准备。 夜郎那土地比长黎还贫瘠。长黎大片荒土,可那是长黎版图大,还有江南那等水土肥沃之地。夜郎几乎整片土地都寸草不生,也不想着开荒发展农业,时刻想着开疆拓土,攻城掠地,去抢异国的沃土。 这样的国度,定然不会有许多储备粮。打仗最重要的是军粮,长黎掌控夜郎三成。栖凤女帝在位,不敢和夜郎撕破脸,所以他们选择帮助赫连钰登基。等赫连钰夺位后,再断夜郎五成。失了八成粮食,这仗还怎么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事未起,谢重锦已想好断夜郎的后路。 王老爷面上还算沉稳,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长黎与夜郎是世仇,但距离上次大动干戈,已是一百年前。除了边境偶尔小打小闹,大多百姓都是活在太平盛世。 陛下亲自发话,说随时可能再打仗,这天下是真的快不太平了。 王老爷坚定道:“若果真开战,王家定会捐财捐粮,为国效力。” 谢重锦颔首:“朕替长黎多谢。” 前世王以明惨死宫中,王老爷心中有怨,对国难视而不见,做了回被万人唾弃的卖国商人。 不过那会儿其实也没人唾弃他,真正被万人唾弃的,是一手亡了长黎的昏君谢重锦。 现在这双曾亡了长黎大地的手,在很努力地撑起长黎的天。 谈话结束,王老爷正待告退,陆雪朝忽然发问:“王家主在塞北,可曾听过独孤夜这个名字?” 王老爷身子一顿:“皇后殿下……问起这个做甚?” “地方官上奏,独孤夜于塞北卧龙山一带为寇,率众山民打家劫舍,劫了不少过路商人,强抢民男,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官府派人和谈,竟有去无回。如此藐视朝廷,本宫正与陛下商议派兵清剿。” 王老爷面露气愤:“无稽之谈!是那狗官颠倒黑白!” 陆雪朝道:“说来听听。” 他自然知道官员所奏并非实情。 独孤夜,也是剧情妃之一。 第88章 塞北 游戏里有这么一段剧情, 塞北地方官上奏,有贼人在卧龙山一带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无恶不作,为此禀报朝廷, 请示陛下如何处理。 谢重锦在剧情操控下,会不分青红皂白, 下达派兵清剿的圣旨。一山之力终究不抵朝廷兵马,剿匪成功后,就会询问皇帝如何处置山匪头目独孤夜, 这时游戏会给玩家两个选项, 斩首,或收入后宫。 这就是收独孤夜这名剧情妃的方式。 独孤夜的人物立绘亦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有着一双野狼般的冰冷蓝眸, 浑身透着野性难驯的桀骜,即使进了宫也不怎么搭理皇帝。玩家对这种小狼狗充满征服欲,皇帝与他的感情线剧情就是一个驯服的过程。这种带感的设定让独孤夜在剧情妃中的人气居高不下。 陆雪朝当然不会忽略戏份这么多的剧情妃。不过觉醒后他和谢重锦都太忙了, 忙着处理各种国事, 忙着南下整治江南官场与安顿难民, 忙着发展经济军事农业, 忙着与赫连钰结盟……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桩桩都是要紧事, 就暂时顾不得这些了。到现在如前世那般收到了塞北地方官的上奏, 才想起处理这件事。 在游戏中,玩家从来不会问起独孤夜过去的事。独孤夜入宫前为匪的经历并不光彩,玩家既然想攻略他,就定会大方表示原谅, 既往不咎。在攻略独孤夜的进度达到百分百后,会触发最终的特殊剧情——独孤夜会主动提起,皇帝想不想知道他那恶名昭彰的过去。 皇帝会按剧情所写的台词说:“不必再提。即便你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朕也喜欢你。” 于是从来不笑的独孤夜就笑了,真的没再提。 喜欢这条攻略线的玩家对此表示:【皇帝好爱他,独孤夜都笑了,肯定也是释然了。独孤夜一直都在为曾经误入歧途的事情自责吧,傻孩子皇帝喜欢你,早就原谅你啦。】 【我的小狼狗不要再自责了,三观跟着五官走,男人越坏我越爱。就算你杀人如麻坏事做尽我也不在乎,这对太带感了。】 这些天书上所示的玩家言论令陆雪朝和谢重锦两个聪明人都感到迷惑,不是很能理解这个思维逻辑。 陆雪朝觉得写出这种感情线的人一定不懂感情。 虽还未弄清楚他们这个世界沦为游戏的原因,陆雪朝也已经推测出,所有剧情妃,其真正价值从来不会是当个后宫妃子。他们各有各的闪光点,每一个灵魂都是清澈不屈、充满光辉。 污浊、丑陋、平庸的灵魂,不会有气运加身,不会有改变世界历史格局的能力,没有成为剧情妃的资格。 换句话说,能够成为剧情妃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罪大恶极。 陆雪朝见识过懒政之下的地方官有多会颠倒黑白,奏本上的话毫不可信。 真正爱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穿对方究竟是怎样的性子,连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直接认定了对方就是个恶人呢? 独孤夜最后那一笑只怕也不是释然,而是嘲讽。要不是同样受剧情的好感度系统操控,独孤夜怕是杀了皇帝的心都有,岂会爱上他。 游戏所写的各种所谓甜蜜的感情线,都不过是披着蜜糖外衣的海市蜃楼,糖衣下裹着真实的剧毒,尝起来都是痛苦的味道。 这皆大欢喜的后宫游戏,着实是个无人生还的恐怖游戏。 _ 在王老爷的讲述下,谢重锦听到一个和地方官所奏截然不同的版本。 独孤夜身世颇为可怜。他是个弃婴,生来就被扔到山林里。卧龙山深处毒蛇猛兽蛰伏,迷雾瘴气弥漫,是横隔在长黎与夜郎之间的天然屏障,连商队都只敢在白天出行,走最外围的路,还要专门雇镖局护送。 一个婴儿被扔在这里,肯定是必死无疑的。他有一双蓝眸,异瞳自古被视为妖孽不详,想来是因此才被抛弃。 以陆雪朝的医者角度,天生异瞳不过是一种先天疾病,不会给他人带来灾厄。但在这观念普遍迷信愚昧的世道,将异瞳视为妖孽异类,恐祸及全家而丢弃山林,并不难以想象。 他也命大,被一头刚失去幼崽的山中野狼当做自己孩子养大,是名副其实的狼孩。至七岁被一去山中打猎的好心猎户发现,猎户见他可怜,带回家中养着,教他穿衣说话,也不嫌他异瞳,给他起名字叫阿夜,随自己的姓独孤。 别的孩子奚落取笑他,拿石头子儿砸他,说他的眼睛颜色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个妖怪,会给人带来不幸。猎户听到这些总会凶狠地把那些孩子赶走,回去给独孤夜包扎伤口。 小孩用生涩的语言问:“他们说我是妖怪,会给你带来不幸,妖怪和不幸,是什么意思?” 猎户只道:“别听他们瞎说。”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解释他听不懂的人类词汇。 但独孤夜天资聪颖,不仅很快适应人类生活,还自学认字,很快就理解了那些意思。 他对那些谩骂他的话都不放在心上,只担心他会不会真的连累猎户。他问猎户自己是不是会给他带来灾祸,如果是,他愿意独自回山里,继续从前的生活。 猎户惊讶于他的聪敏,但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直到有天,猎户出去打猎,被官府的人抓了,死在牢狱里,再也没回来。 塞北边关,天高皇帝远,圣旨不管用,地方官才是这儿的一言堂。江南皇帝还会时不时南下一回,巡察阅览,需要做做表面功夫。塞北那真是除了商人,狗都不来,当地太守就是这儿的土皇帝,野心连装都不装。朝廷收三成的税,地方官敢收五成,两成都落进自己口袋。这里常有商队经过,过境买卖都得官府审批,想要得批准,就得交给官府许多好处。关键是打着朝廷的旗号作威作福,实际并不会供给朝廷,都供自己挥霍。当真是雁过拔毛,贪得无厌。 王老爷还是因为有个儿子在宫里,在塞北经商才没遇到太多为难。王以明入宫前,王老爷想在这儿做生意,都得交给官府一大笔钱。民不与官斗,王家亦是如此,不然王老爷也不会那样渴望权力地位。 猎户之灾,就是因实在承担不起沉重的赋税。他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再养个孩子,他自己年纪上来生病也需要买药,就无力再交五成税,交不出钱便被官府抓了进去。狱中病重也不给请大夫,就这么去了。 独孤夜那时十八岁,这件事后,他难过了几天,觉得真是自己给猎户带去灾祸。 但他还是个清醒人,在看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的生活后,就意识到给他们带来最大不幸的,分明是当地的太守。 他读书认字,还在当地镖局里跟镖头学过功夫,有头脑有手腕,领导能力也很强,遂集结起一帮不堪忍受压迫的百姓揭竿而起,带领一众对官府不满的百姓占山为王,创立夜央山庄,不再听官府的话。 当地太守常年压迫,百姓积怨已久,就差一个有勇有谋的领头人,跟着独孤夜的百姓有很多。这会儿还有谁在意他的异瞳是不是妖孽,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太守倒是生了一双正常的黑眼,心肝却也是黑的,比真正的妖孽还可怕。 越来越多的人投奔独孤夜,在独孤夜的率领下,当地百姓不再缴纳多出的赋税,商队也更愿意亲近夜央山庄。夜央山庄不会打劫他们,反而会派人手保护他们,只要交一点保护费维持山庄运转。山林凶险异常,这点钱比请镖头还便宜,何况夜央山庄还警告太守,不许再收朝廷没有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费用,大大造福了商人。不仅如此,他们还让官府把鱼肉百姓的钱给吐出来,否则就让太守时刻担心自己的脑袋。 太守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忍受得了这么一帮子造反人士,立即派官兵去剿匪。可去的人全被独孤夜策反了——太守压榨下属也狠,连他们例银都克扣,这些官兵也早就受不了。 连官兵也投入乱党阵营,太守这才慌了神,生怕自己真脑袋不保,不惜冒险上报朝廷,请朝廷出兵剿匪。 在太守的奏报下,夜央山庄收容上山百姓成了强抢民男,自愿投降留在山庄的官兵成了被乱党所杀有去无回,劫了官府银库将多收的银钱归还百姓的举动成了打劫官府藐视朝廷…… 那异瞳之事也被太守拿出来大做文章,声称异瞳乃不祥之兆,妖孽祸国,当诛杀之。 这就是独孤夜的罪行。 王老爷在塞北经商,知道具体情况,但不敢第一次见面就在帝后面前禀报。可既然帝后问起,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重锦听罢,冷笑一声,将塞北太守呈上的那道折子重重扔到地上:“好一个颠倒黑白,当朕是个傻子。” 更可气可悲的是,前世他看到这封奏折,心中觉得蹊跷,可只有前去清剿一个选择,根本没机会彻查。被诛杀的所谓乱党,都是…… 都是他只想求一条活路的子民。 后来独孤夜入宫,独孤夜大概也很想指着他鼻子骂一顿,碍于剧情限制,才无法说出来。 塞北太守干的这事并不稀罕。确切来说,在谢重锦未能亲自执政这三年里,长黎的官场基本都是这么个情况。贪官横行,清官难活。 谢重锦恢复自由身后,就严查贪腐,并下令将原本玩家定的三成赋税减到一成。可上头命令发下去,下头未必能真落实,地方官阳奉阴违,朝廷不派人监察,就一无所知。 沈鹤洲这一年是发掘了许多人才,傅惜年也努力彻查各地贪官,但长黎地大,谢重锦亲政时日尚短,总有漏网之鱼还没被清算,这塞北太守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王老爷听出谢重锦语气里遏制不住的冷意与令人胆寒的怒意,连忙道:“陛下息怒。” 陆雪朝略一思忖,对谢重锦附耳道:“可以招安。” 长黎文人众多,年轻一辈的将才却只有秦玉龙一个,终究是不够用。 游戏对独孤夜的选项,要么诛杀,要么收入后宫,无论哪种都是浪费。 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么大个人才,陆雪朝可不会放过。 不过拜这三年延误,与地方官为非作歹所赐,独孤夜如今对朝廷恐怕敌意深重,不能轻易收服。 谢重锦了然:“六月将至,年年南下不免腻味。” “我倒想带清疏见见塞北风光了。” 第89章 夜央 与江南一样, 塞北只是个统称。长黎幅员辽阔,大小城池无数,塞北是由漠北、雁门、金城、绫兰、卧龙五大城池组成。秦玉龙当年在边关历练, 就是在雁门, 与栖凤接壤, 只隔了一条形似大雁形状的大雁河。 卧龙城则是与夜郎国境相邻, 因连绵不绝的卧龙山脉大部分在此城境内, 故而此地就名卧龙城。夜郎要想抵达栖凤边境,兵马就得从卧龙城借道, 穿过绫兰、金城、雁门三地, 如入无人之境。这等严重侵犯长黎领土主权之举, 因夜郎兵强马壮, 长黎向来忍气吞声。 谢重锦如今却是不打算忍了。他这一年的军事不是白练的,武器也不是白造的,都是为了有足够的底气和实力予以反击。 夜郎虽尚未对长黎正式宣战,近年却在塞北地带动作频频, 如今许是仗着弩.箭与傀儡蛊的研发快大功告成,愈发不把长黎放在眼里, 竟公然越山在山脚下驻营练兵, 伺机吞并的野心昭然若揭。当地太守毫无作为,反倒是夜央山庄带人几次击退试图越境的夜郎士兵。 外敌虎视眈眈, 地方官本该惴惴不安。当地太守那般猖狂,焉知不曾与外敌勾结,狐假虎威? 想到这些天暗影查到的东西, 谢重锦眸色阴翳。 陆雪朝注意到谢重锦愈发冷凝的神色,没说什么,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谢重锦揉了揉太阳穴, 眉目有连日操劳的疲惫:“是我疏忽,竟不知夜郎竟已猖獗到在长黎境内练兵,卧龙太守拿鸡毛当令箭,苦了边关百姓。” “人总有百密一疏。”陆雪朝替他揉穴,“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连我也分.身乏术,哪里能够面面俱到。我不也不知道?这事本该由当地太守禀报,他禀了夜央山庄之乱,倒对夜郎异动只字不提,其心可诛。” 谢重锦冷声:“只怕是卖了国。” “玉龙先前同我说,发放到边关军营的军饷总是不够,将士吃不饱饭,哪儿有力气去战斗。玉京输送粮草去雁关,卧龙通往绫兰的盘龙道是必经之路。若被当地官员克扣了去,中饱私囊尚在其次,若是去喂了夜郎的兵马……我那时分明已去查了雁门,竟漏了卧龙——不,我也没漏,也派人查过,竟还是……咳咳!”谢重锦气得咳了两声。 陆雪朝立刻拍了拍他的背:“怀允。” 他拿出水囊:“喝口水。” 他知道谢重锦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好皇帝,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平日里再喜怒不形于色,遇上这种事,定是动了真怒。 谢重锦摇头:“只是气着,我又不渴,这水还是省着你喝。” 他们如今在漠北通往金城的沙漠上。塞北有大片土地都是沙漠,年年都闹干旱,沙尘暴也十分严重。在林蝉枝的规划下,这儿种上了许多胡杨红柳,做了绿化,但一时半会儿不见成效,四下仍是茫茫大漠。 他们弃了马车,拉车的都换成骆驼。沙漠中水源珍贵,谢重锦想着能省这点儿喝就省着点儿,以防万一,要多留些给清疏。 陆雪朝无奈:“出来一趟,水自是带够了的,你不必杞人忧天。” 这一路谢重锦几乎不喝水,要把水留给他。在资源有限又是生命所需的情况下,谢重锦对陆雪朝的紧张程度会直线上升。 谢重锦立即回话:“我不忧天,我只忧你。” 这该死的保护欲。 “你喝不喝?”陆雪朝佯装不耐,“嘴皮子干裂了,就别想再亲我,我嫌难受。” “……”陆雪朝一生气,谢重锦瞬间乖巧,“我喝。” 看到谢重锦乖乖喝水,陆雪朝这才满意。 “到了卧龙城,先别打草惊蛇。”陆雪朝切回正题,“我想去见一见独孤夜,能兵不血刃说服招安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兵戎相见。” 因卧龙城目前局势不明,夜郎士兵驻扎,太守立场成谜,他们这次也并未以帝后仪仗浩荡出巡,而是伪装成运送军粮的官差。虽阵仗也不小,好歹身份不那么引人注目。 否则很难保证不遇到暗杀。 为了安全考虑,都不宜高调出行。 雁门与卧龙两大边境都有军队驻守,需要定期输送粮食。陆雪朝寻思赫连钰那头的动静也快了,女帝用了将近半年的断魂香,命不久矣,一旦驾崩,栖凤局势定当大乱,需要秦玉龙与赫连奚带兵助阵,这段日子没少往雁门运送粮草。避免厚此薄彼打草惊蛇,给卧龙城送去的也不少。 借运粮队掩人耳目,是最好选择。 “至于你说的派人查过,却没查出问题……”陆雪朝若有所思,“或许不是没查出来。” “清疏的意思是,他查出来却没禀报,是背叛了朕?”谢重锦凝眉,“人是沈鹤洲选的,他应当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陆雪朝摇头:“不无可能,但还有另一个可能。” “夜郎擅蛊,会蛊惑人。” “并不是没有先例不是么?” 谢重锦行事光明磊落,连思想都正直高尚,不会轻易想到卑鄙无耻的手段。 他是真君子,夜郎却也是真小人。 卧龙城是边关重地,谢重锦自打知晓军粮被层层克扣后,每次派官差前去,都会派可信之人监察,确保粮食去向,顺便考察当地官员情况。监察卧龙城的亲信一直没有禀报异常,谢重锦才对卧龙城无所觉察。 对此,陆雪朝倒不认为是亲信背叛。 夜郎擅用蛊,虽还不能制造出真如传言那样,能控制谢重锦三年的蛊,可百年前就已经有能左右人一时神智的蛊,可以命令某人做一件事。当年那位将军,就是被蛊惑做了致命错误决策,才导致战败。 那么如今,蛊惑谢重锦派去的心腹忘掉一件事,再容易不过。 夜郎以蛊控人,使长黎未能及时觉察,妄图悄无声息渗透边境,打长黎一个措手不及。 肮脏的手段。 但只要能用,那就是好手段。 _ 卧龙山下,盘龙道中。 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终于穿过大漠,抵达卧龙城外,旗帜飘扬,官旗上的“官”字格外显眼。 山上,一名年轻的巡山男子远远瞧见这盛况,立即十万火急地跑回庄子里通禀:“庄主,庄主,山下来粮队了!” 上首,面容英俊的黑衣男子坐在搭着虎皮的座椅上,垂下的冰蓝双眸寒凉锐利,被那双危险的眼睛一扫,就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 他还没说话,一旁的二当家就道:“咋呼什么?山下不是天天来粮队?管事的怎么教你的,我们不干打劫商队的事儿,看到夜郎那群狗杂种打上来了再报。” 盘龙道上常有商人的粮队路过,夜央山庄都是不管的。他们从不打家劫舍,只劫官府,劫了还给百姓。除了当地官员,没人当他们是土匪,都说是侠士。 他们庄主说劫富济贫算不得正义,商人的钱也是他们辛苦赚的,没有就该给穷人的道理。但卧龙官府的钱一定是从百姓手里贪的,他们那不叫劫,叫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巡山男子忙道:“不是商队,是官队!” 二当家立刻起身:“你看清楚了?真是官队?” 巡山男子道:“我虽不认字,可‘官’字是管事的特地教我们认过的。那旗子上的图案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朝廷送粮食的!” 独孤夜终于开口:“他们是往绫兰方向走,还是去卧龙城?” 去绫兰方向,就是往雁门送军粮,这个他们是不管的。夜央山庄能管的只有卧龙城一个地盘,也只庇护得了一城百姓。再插手别的,那就是意图占据整个塞北,公然与朝廷作对。 独孤夜因卧龙太守欺压当地百姓,才率众反抗,却并不想也不能反抗当朝皇帝。他们没有足够兵力与朝廷抗衡,一旦惊动朝廷,被扣上乱党名号,山上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都得死。 况且听闻雁门太守去年就已经被革职调换,送往雁门的军粮都一分不落地送去军队,也就没必要拦截。卧龙情形更严峻些,夜郎士兵越山驻守卧龙山脚,军队需要吃粮,粮食运输不便,都是从长黎境内获得。商人再对政治不敏感,也知道夜郎此举对长黎实在挑衅,近来在卧龙做生意的商人都少了,连常驻塞北的王老爷都回了玉京。 商队不卖粮食给这些夜郎士兵,卧龙太守却投奔了夜郎,竟主动将从长黎百姓与朝廷手中剥削贪下来的粮食提供给夜郎,连卧龙城的地形兵防都透露了个干净。他贪生怕死,欺软怕硬,长黎皇帝的手伸不到边关,夜郎士兵的刀却能随时砍下他脑袋,他该听谁的还需要考虑吗? 竟是卧龙城内的百姓还有几分血性,记着两国百年世仇,自发抵御。 这等情况下,朝廷送去卧龙城的军粮,夜央山庄是一定要劫下的。他们劫了,粮食才能送到长黎军队手里,他们不劫,太守会将粮食都去喂夜郎士兵。 巡山男子回答:“是前往卧龙城方向的,看样子是要进城。” 独孤夜指节搭在扶手上敲了敲,抬起那双冷漠的冰蓝双眼。 “召集人手,全副武装,去劫粮。” 这事他们不是第一次干。不动军粮向来是他们的准则,但官府监守自盗,勾结外敌,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但以往都是等粮食落入官府粮库后,他们再去劫,并不会跟朝廷官队正面对上。这回太守放狠话,已向朝廷禀报他们的“恶行”,不日朝廷就会派兵前来诛杀。 既然已经闹到御前,他也干脆鱼死网破。 山下那是粮队最好,若是朝廷伪装成粮队,派来清剿他们的兵马,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第90章 山庄 庄主一声令下, 山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山众立即抄上家伙,集结人手。 一个个青年壮丁列队摆阵,面上都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早在太守将他们以乱党之名上奏朝廷, 放狠话称等着朝廷派兵来清剿他们后, 夜央山庄表面上无畏,实则心里都压着块大石头,神经紧绷, 草木皆兵。 这会儿山下来的所谓粮队,极有可能就是做了伪装, 来铲除他们的兵马。 自古以来,被扣上“乱党”身份的,都会被斩草除根,诛杀得片甲不留。 可笑他们还守着卧龙山不让夜郎士兵寸进半步, 那率先卖了国的狗官竟然倒打一耙, 颠倒黑白,告上御前。 没死在夜郎人手上,倒要死在自己国家手里,真是贻笑大方。 有山众寄希望于朝廷或许能查明缘由,不赶尽杀绝,最好能顺藤摸瓜查出太守的猫腻, 严惩那狗官。 奈何这太过理想化。独孤夜不让手下盲目乐观,早就全面吩咐下去,全员武装戒备, 一旦朝廷派兵清剿,便血战到底,殊死一搏。 但他也同时吩咐,在那之前想下山的人, 他也绝不拦着,放他们另寻生路。 满山无一人离开。 被逼上卧龙山的人,都是被当地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官府强拆民宅修建府邸,重收赋税横征暴敛,致使许多百姓无家可归,活不下去,不得已只能投奔夜央山庄。 独孤夜因一双异瞳,灾星之名远扬,可他能带领他们奋起反抗。在山上只要辛勤劳动就能自给自足,无需再用他们的血汗去滋润贪官的肠胃。山庄就像一个大家庭,一开始聚在一块儿都只为一条活路,在这儿待久了,每个人都真心实意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拼死也要守护。 夜央取自长夜将尽之意,在黑暗压迫之下,这里就是黎明的曙光。 以独孤夜为名的人,带来众生向往的光明。 他们宁愿死在光里。 “兄弟们,我们的口号是——” “长夜尽,天将明!誓死保卫山庄!” “长夜尽,天将明!誓死保卫山庄!” “长夜尽,天将明!誓死保卫山庄!” 数千铁血男儿异口同声,口号响亮整齐,异常悲壮。 屋内,独孤夜听着外头震天响的口号,一言不发。 二当家沉重道:“兄弟们在外头鼓舞士气。我和兄弟们一样,誓死保卫山庄。” 独孤夜转头:“前些天抓来那个,还在柴房关着?” 二当家“啧”了声:“还在呢,几天不吃不喝,齿缝里的毒都拿了还想咬舌自尽,只能卸了下巴……朝廷培养死士的方式,真是惨无人道。” 独孤夜思索片刻:“你去通知兄弟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二当家一愣,想说,那恐怕来不及了,他们喊完就冲下山了。 但独孤夜已经转身,大步向柴房走去。 …… 柴房角落坐着一名黑衣青年,双手被反绑,低头奄奄一息的样子。 独孤夜皱眉,捏着人下巴抬起,给他灌了些水喝。 青年这才有了反应,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面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 独孤夜沉声问:“山下来了朝廷的粮队,是不是朝廷兵马伪装的?目的是为了清剿我们?” 青年:“……” 独孤夜这才想起眼前人下巴被卸了,抬手给人合上。 青年就又要咬舌自尽。 独孤夜眼疾手快地伸了两根手指卡在人唇舌间,感受到指上毫不留情的力道,眉头皱得更紧。 这是真想寻死。 “不愧是朝廷的走狗,养得可真够忠心。”独孤夜掰过人下巴,眯起眼睛,“不过是问你句话就想着寻死,是心虚坐实了么?” 暗影心道,云督主那样的才算是朝廷鹰犬,他至多是个影子。 黑衣青年正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暗影。 皇家暗卫二十人,个个万里挑一,平时当然不会全留在玉京当护卫,那实在大材小用。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被派出去执行各种各样的任务,在各国各地之间做暗探,必要时也兼职刺客。 这次暗影就是被谢重锦派来塞北,调查卧龙城的情况,还有夜央山庄与独孤夜的信息。 夜郎士兵越境、卧龙太守作为、边关百姓苦难,以及夜央山庄义举,都被暗影如实记录下来,传信回玉京。 只是他成功瞒过了夜郎士兵,瞒过了卧龙官府,却在探查夜央山庄时栽了跟头,被独孤夜发现行踪擒获。 没想到独孤夜武功这么高,感官这么敏锐。暗影身为暗卫统领,实力不容小觑,但连日奔波,难免力不从心。一经抓获,立刻就要赴死。 暗卫守则第三条,执行任务过程中被抓,立即自尽,不能透露任何关于主上的信息。 暗卫从小被洗脑,对这些准则早就刻骨铭心。尽管近来主上跟他们谈起人权,但收效甚微。遇到这种事,暗影第一反应还是英勇就义。 死前至少已经把信传了回去,完成了主上交代的任务,就已是幸不辱命。 独孤夜反应迅速,直接卸了下巴防止他自尽,还打算询问他的目的与背后主使。 暗影当然是什么都不会说。 尽管主上的命令无损夜央山庄的利益,甚至他传回真相后,主上应当不会对夜央山庄动手,他实话实说也不碍事。但只要有关主上的一切,暗卫都不能提起。 暗卫都是死脑筋,认死理,不知变通。 他这般沉默,独孤夜自然更加认为他背后主使居心叵测,不可告人。能够培养出这种忠心的死士,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为朝廷效力。联想到近来那狗官说的朝廷会来清剿他们,独孤夜就认定这是朝廷先派来打探情况的人,等把夜央山庄兵力摸清楚了,朝廷的兵马自然就打过来了。 独孤夜没把人立刻杀了,下令关在柴房折磨几天,撬开他的嘴。 暗影闻言,已经做好受尽严刑拷打的准备。暗卫都是经过熬刑训练的,无论受到何种残虐都会守口如瓶。 没想到夜央山庄的折磨方式就是天天给他送冷馒头。 独孤夜认为,只给人吃冷馒头不给肉吃,就是很残忍的折磨。 暗影感到无语。暗卫执行任务时风餐露宿,硬饼冷馒头没少吃,这算什么折磨?也就这一年皇后殿下为他们改善伙食,换成了有肉有蛋的烧饼,由奢入俭难,倒确实有些不习惯…… 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暗影这几天水米未进。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缺水渴死时,山下大部队来临,独孤夜终于记起自己还抓了个俘虏,要再来探听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道朝廷究竟派了多少人很重要。 …… “你再不说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让你再也说不出话。”独孤夜警告,“说,山下那伙人,究竟是不是朝廷兵马?” 暗影终于说话了,说的是:“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他只是来打探消息的,至于陛下会做出何种决策,他哪里知晓。 独孤夜磨了磨牙:“真是一条好狗。你被关在这儿这么多天,没见你主人管你死活,你倒是为了他连性命也不要。” 暗影本不该多言,然而听了这句,眸子动了动,还是带了点私人感情道:“主上值得我以命效忠。” 或许一开始,暗卫队的存在,确实是皇家专门培养的死士,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会卖命的机器。 历朝历代,从来如此。 但从皇后殿下会让他们在炎炎夏日分西瓜,能注意到改善他们伙食,会专门为他们研制胃药,保护他们因常年奔波产生职业病的身体起…… 从陛下每次交代完任务,都会说一句“保重”,废除原本的十二时辰工作制,给他们自由时间去过自己的生活,让他们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自己为自己取名字而不是仅有个代号起…… 就值得他们为其卖命。 他们有思想,有感情。 在拥有这些以后,他们仍心甘情愿。 若说独孤夜是卧龙城百姓的光,陛下和皇后殿下何尝不是一束光照在了他们身上,让他们这些影子拥有了人形。 独孤夜不置可否。 人最初受到的教育,对人的一生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独孤夜童年在山林与野兽作伴,少年因一双异瞳受过无数恶意,但因第一个教导他的猎户是个正直良善之人,就也将独孤夜教成了这样的人。让他能够成为引领别人的光,而非同流合污的暗。 独孤夜觉得暗影比他不幸,从小就被洗脑,怪可怜的。 暗影不明白独孤夜为什么要用同情的眼神看他,他这话完全发自肺腑。 没等两人交流几句,二当家忽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大喊:“庄主!庄主!您快去前堂,客人在等您呢!” 独孤夜不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待客?” 大敌当前,天王老子来了都得靠边站。 “哎呀,不是!”二当家眉飞色舞,哪儿有先前的沉重,“是山下的粮队,他们的确是朝廷来的钦差,但不是来剿匪的,是来和咱们谈合作的!呃,他们还跟我们要人,要的应该就是他。” 二当家指了指暗影。 暗影乌眸一动。 陛下和皇后殿下没有忘记他,真的会在意一名暗卫的生死。 “不是让你们别轻举妄动么?怎么还请上山了?”独孤夜被这群不靠谱的手下气着,“我是让他们来做客的?你不想想这要是朝廷欲擒故纵的手段,这就是引狼入室!” “啊……”二当家没读过书,想事情简单,闻言也迟疑起来,“可他们只有两个人上山,别的都在山下等着,咱们当然不敢把大部队放上来。敢只身上山谈判,应该是有诚意的吧,而且他们说的也很有道理啊……” 其实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一群山众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下山包围了车队,个个手里都拿着真家伙。 面对一群真刀真枪,士兵们差点想拔剑喊护驾,但想到陛下之前的吩咐,都按捺不动。 敌不动我不动,双方大眼瞪小眼,搞得山众都不好意思起来。 山众见对方久久没反应,一时也懵了,寻思难道是他们判断错误?对方真只是个粮队,不是做了伪装来清剿他们的? 管他呢,粮队一样要劫。反正军粮送去卧龙城,狗官都献到夜郎那帮孙子手里,他们长黎的将士根本吃不上,还不如他们抢了,再送到长黎军营。 正当山众重新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要打劫时,被运粮队伍重重保护的一辆车的车帘子忽然掀开了。 掀开帘子的那只手特别好看。 手的主人,那帘子下露出的一张脸更加好看。 他们读书不多,大字不识,一时也不知这份好看该怎样形容,只觉得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见了这样的绝色,一个个目瞪口呆,手脚发软,险些武器都拿不动,当场缴械投降。 美人计,一定是美人计。 好不容易维持住尊严,二当家竭力维持凶狠,说话的语气却不自觉柔软很多:“打,打劫!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他们不干打劫过路人这事,台词是临时背的,业务很不熟练,说的磕磕巴巴。 于是美人就笑了,温柔道:“我们不过路,只想与庄主一见,有事相商,不知可否上山讨杯茶喝?” 美人一开口,山众们简直都被迷得找不着北。 喝,都给他喝!他们种的茶山整座都可以搬给他喝! 二当家用最后的力气抵抗:“你……您可以上山,这些人不能……” 美色再诱人,他也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马带上山,给山庄带去危险。 白衣美人又轻柔道:“我与夫君二人上山即可,其余都在山脚休整。” 二当家晕晕乎乎道:“……好。”那还等什么,赶紧请上山。 谁舍得拒绝一个长得那么好看,说话又好听的温柔美人呢? 反正他是俗人,他舍不得。 就是可惜美人已经名花有主。 直到白衣美人和另一名贵气逼人的玄衣青年一起下车,他们又觉得不可惜了。 他们一直觉得世上没有比他们庄主更好看的男人,今天他们一次性见到了两个。 还是一对。 于是谢重锦和陆雪朝就一路畅通无阻地上山了。 对于同样身怀气运的剧情妃,他们或许还需要费点心思,靠能力,靠脑力,靠人格魅力征服。 对这些普通人,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主角光环在身上,靠脸就能直通。 二当家将二人引入前堂,一边殷勤倒茶,一边问:“不知两位找庄主是所为何事?我好去向庄主禀报。” 谢重锦道:“来向贵庄要一个人。” 二当家立刻想起柴房里那位,面上装傻:“我们庄里到处都是人,不知二位要找哪位?” 陆雪朝含笑:“我二人是朝廷中人,也不瞒着。卧龙太守先前奏报,卧龙山一带有乱党作乱,请陛下指示。陛下自然不会听信其一面之词,因觉有疑,便派人来卧龙城查探,果然查到卧龙太守罪行累累,竟勾结夜郎,私吞军粮,欺上瞒下,夜央山庄才是侠义之举,当行嘉赏。陛下震怒,适才派我等前来处置太守,因担忧打草惊蛇,故而乔装成粮队。” “只是到了卧龙城,未能与先前那名暗探联络上,才想着来问一问,这其中兴许有所误会。” 二当家冷汗差点滴下。 这幸好没把人给杀了,也没缺胳膊少腿儿。 这误会大了。 那竟是证明他们夜央山庄清白的好人。他们把人当间谍给抓了。 不过有件事儿还是值得高兴。 陛下知道他们是冤枉的,那个狗官的恶行已经被陛下知道了,陛下也下令处置了! 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振奋。 他们上山前都是良民,没有哪个百姓不爱自己的国家,不尊敬自己的君主。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也不会对官府憎恶,对视而不见的朝廷失望,连带对皇帝也不满。 现在知道陛下不是不在乎他们这些百姓,是地方官欺瞒,陛下如今为他们做主,没有抛弃他们,这不满就散去了大半。 说到底,百姓只想过安生日子,没那么多造反心思。 要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朋友的性命,谁也不想和朝廷作斗争。 现在得知朝廷并没有清剿他们的意思,自然就没了斗志。 “误会,都是误会。”二当家哂笑,“您等着,我去通知庄主。” …… “事情就是这样了。”二当家将前因后果都跟独孤夜讲述了一遍。 独孤夜没听出什么疑点,最大的疑点就是…… 他看向暗影:“既然你不是来害我们的,你自尽什么?” 暗影:“……” 被抓到的暗卫,就不是合格的影子,没有活下去的价值。这是他从小被灌输的道理。 但就这么一条贱命,主上却亲自来捞了。 …… 独孤夜不像二当家那样好忽悠,对二当家转述的话半信半疑。 当地官府的所作所为,与朝廷长期的不管不问,让他对朝廷丧失了信任。 平时不闻不问,这会儿突然想起他们了? 独孤夜准备了一堆质问的话,气势汹汹在闯入前堂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一名山众望着优雅饮茶的白衣美人,热情地问:“我们山庄的茶叶,您可喝得惯?” 另一名山众体贴道:“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些点心。” 又有山众一拍脑袋,急忙道:“怎么能给客人喝陈茶,快去沏一壶新茶来!” 陆雪朝掩唇:“不必劳烦,多谢。” 谢重锦不动声色地看着。 似清疏这般的人物,谁见了都想照顾保护,想给他奉上最好的。 旁人尚且如此,何况是他。 独孤夜面无表情,心说好样的,半天不到,他竟不知山上的庄主换人了。 他策反官兵,还需耗费唇舌,或用武力相逼。 陆雪朝什么都不做,光是坐在那儿,全世界都眷顾他了。 第91章 谈判 独孤夜冷不防开口:“不知朝廷来了贵客, 是夜央山庄招待不周了。” 原本围着陆雪朝大献殷勤的山众闻言,顿时老老实实散开:“庄主。” 独孤夜道:“愣着干什么?不去为客人准备新茶?” “……是,是。”众人立即作鸟兽散。 等人散空后, 大堂就只剩谢重锦、陆雪朝与独孤夜三人。 独孤夜在二人对面落座,开门见山道:“朝廷是想招安夜央山庄?” 谢重锦欣赏道:“庄主是个聪明人。” 这不难猜到。独孤夜并不认为朝廷带这么多兵马前来,只为讨回一个人。一个死士, 哪有那么大的面子,顶多是顺便捞回来罢了。 二人虽未直接表明来意, 该说的也都差不多告诉二当家, 让其尽数转达给独孤夜, 表露了要协商合作的意思。 朝廷跟夜央山庄能合作什么?夜央山庄说到底只是盘踞在卧龙城的地头蛇,岂有与朝廷平起平坐谈话的资格。要么被清剿诛杀, 要么归顺招安, 无非这两种抉择。 原本夜央山庄被定性为乱党,本该必死无疑,如今朝廷查出另有蹊跷, 才放夜央山庄一条生路。但这不代表朝廷就能容忍有一股武装势力不受朝廷管辖,在处置完地方官以后,必然不会对夜央山庄放任不管。 独孤夜懂这个道理。他看似有的选, 实则没得选, 山庄上数千口人的性命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夜央山庄的创立本就是为了反抗压迫当地百姓的地方官,地方官被朝廷清理,夜央山庄就没有继续独立下去的理由。于公于私,同意招安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懂得权衡利弊, 却不可能毫无芥蒂。 独孤夜野兽般的双眸冷冷盯着谢重锦,字字铿锵地质问道:“现在想起来招安,朝廷早干什么去了?” “山上都是卧龙城的百姓。卧龙太守欺压我们, 残害我们的时候,朝廷在哪里?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饥寒交迫、日夜为明日如何活下去忧心的时候,狗皇帝怕是在皇宫里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吧?”独孤夜语带嘲讽。 “是朝廷先抛弃了卧龙城的子民,如今又凭什么要求我们为朝廷效力?” 谢重锦没有辩解,坦然认错:“我们来迟了,抱歉。” 他不多做解释,认下了一切错误。 他身为君主,未能及时察觉自己百姓的苦楚,惩治作恶的官员,发现夜郎的异动,这都是他的失职,不容辩驳。 陆雪朝却看不下去,缓声开口:“陛下从未抛弃卧龙城的子民,也并未高枕无忧。” “陛下心系万民,要操心的何止卧龙百姓。去岁陛下整治玉京贪腐,亲下江南赈灾,发展工农以求百姓温饱,扶持商业以得长黎富强,训练军事以保家国安康,所施改革惠及万民。终年为国事殚精竭虑,不曾停下来喘息一口。” “长黎只有一个陛下,陛下亦是凡人,无力万事周全。知塞北之事,陛下忧心自责不已,立时派人彻查。” 陆雪朝温声细语,却也掷地有声:“庄主可以怨怼陛下有愧卧龙百姓,然不可否认陛下是一个好皇帝。于国于家,陛下已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站在卧龙百姓的角度,皇帝没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没能及时铲除狗官,那就是与狗官一丘之貉,说一声狗皇帝也不为过。 陆雪朝作为全程陪伴在谢重锦身边的人,却不能忍受谢重锦被这样误解。 他能够理解独孤夜,却更共情谢重锦。 他太心疼谢重锦。 陆雪朝比任何人都清楚谢重锦是一个多好的皇帝。不为争权夺利,谢重锦年少时的理想,就是让长黎百姓都过上幸福无忧的日子,能够让长黎壮大强盛,让天下百姓免于战火。 谢重锦一直都在为此努力。 他本受命于天,后却受控于人。 此后生生世世身不由己,眼睁睁见自己行事昏聩,国破家亡,可以说是一次次毁了一个少年的理想。理想的破灭与至爱的消亡,让他的精神变得支离破碎。 但他的灵魂依然坚韧。 能够自由地重来一回,谢重锦比谁都要珍惜。 陆雪朝看过谢重锦不眠不休地批折子,直至双眼布满血丝;看过谢重锦为改进火.药亲身实验,万金贵体为此灰头土脸,受伤流血,也从不喘息地继续投入实验,只因壮大长黎迫在眉睫;看过无数次谢重锦从噩梦中醒来,崩溃自责地抱紧他,带着沙哑的哭腔:“清疏,我护不住你,我也护不住他们,我谁也护不住……” 谢重锦总是把这些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陆雪朝安抚宽慰了很久,一点一点教谢重锦走出来。此次塞北一事,陆雪朝最怕谢重锦又觉得这都是他的疏忽,为此自责、愧疚,乃至于更加自厌。 用日理万机来形容皇帝从来不夸张。没有人能做到同时处理一万件事,谢重锦已经做到最好。皇帝本就是天下最承重的担子,谢重锦肩上与心上背负的重量早已超过一个凡人能承受的极限。 陆雪朝才要撑起他摇摇欲坠的灵魂,要与他并肩分担,要在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亲亲他,要在此时此刻为他说话,修补灵魂上的裂痕创伤。 谢重锦在尽力救世,陆雪朝在尽力救他。 听到陆雪朝的维护,谢重锦慢慢抬起眼,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心中好受许多。 他知道自己无论怎样疲惫,怎样难过,都不会感到孤单无助。 因为清疏一直在他身边。 …… 独孤夜听完,默然一瞬。 他管一个山庄,大小事务堆积在一起,有时尚且忙得焦头烂额,管不过来。一国之主对边关有所疏漏在所难免,因此就判定皇帝是个昏君确实武断。 他身在卧龙,见着卧龙百姓的苦难,对皇帝自然不满。但听来往的商人说起外面的见闻,得知别的地方并不是这样的。皇帝造桥修路,让商人们通行便利,经济繁荣昌盛。塞北常年干旱,皇帝省下每年祭祀祈求风雨的经费,下令挖渠引水,修运河南水北调,实打实地解决了百姓吃水难题。近年颁布的政令都是为百姓着想,只不过在卧龙没有落实下来。 换位思考并不难,只是身为苦主,怎能不怨。 独孤夜语气一缓,转移话题:“那狗官你们要怎么处理?” 陆雪朝道:“自是查明之后,依律处置。” “我不知道你们查到了多少,倒不介意送你们一个消息。”独孤夜淡淡道,“那狗官早已跟夜郎人勾结上,朝廷送到卧龙城的军粮,都被他拿去巴结夜郎兵,不过最后也没便宜他们,我们劫了粮仓,全送到长黎军营。估摸着是夜郎的崽种饿急了,给狗官施压,他才急不可耐地上奏朝廷,要把我们除了。” 不然给卧龙太守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皇帝注意到卧龙城的情况。实在是夜央山庄的行为把他逼急了。 谢重锦挑眉:“全送?” 这叫什么劫粮,这是物归原主,纯粹做慈善,还费夜央山庄的人力。 “不然呢?你们还怀疑我们私吞?”独孤夜神情有显而易见的不悦,“我夜央山庄是有几千张嘴要吃饭,可以自己种,跟粮商买,犯不着去偷军队的粮食。” 劫官粮是重罪,劫军粮更是重中之重。长黎虽重文,但也不轻武,对军人士兵十分尊重。世代驻守边疆的秦家更是深得民心。没有战士保家卫国,他们安能高枕无忧? 夜郎频频骚扰边境,欺凌抢夺边关百姓,此前一直都是秦大将军驻守边关,率兵击退。百姓憎恨官府,却对军队很是敬仰。 四年前先帝驾崩,秦大将军回玉京吊唁,本欲国丧完后就回边关,谁知新帝登基后行事荒唐,便留下来辅佐督促。 秦大将军虽不在边关,他手下的将士依然在守护边境。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百姓都看在眼里。 谢重锦笑道:“庄主高义。” 那笑意很浅淡,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凉。 连山上的“土匪”都知道不劫战士的军粮,那些食君之禄的官员却不知道。 一条蛆虫,不过是占了“卧龙”的名头,便真以为自己是条龙了。 陆雪朝道:“还有一事,不知前几日来的那名密探……” 暗影业务娴熟,又是气运在身的剧情人物,平常出再高难度的任务都不会出意外。在一定程度上,重要剧情人物拥有免死金牌,不会死在剧情以外的地方。 但独孤夜同样是身怀气运的剧情人物,游戏里戏份还比暗影多,暗影栽在他手上不是没可能。 独孤夜问:“朝廷竟还会在乎一名密探的命?” 谢重锦道:“为朝廷尽忠效命之人,朝廷自也会看重他们的性命。” 言下之意,若独孤夜答应招安,朝廷也会这样看重他,绝不把人视为蝼蚁牛马。 谢重锦不只是把手下当工具,也确实尊重能与他一起为长黎谋福祉的人。 “哦,是吗。”独孤夜不紧不慢道,“说话倒是好听,只是他一被抓到就又是服毒又是咬舌的行为,让我不是很相信朝廷的善待。” 谢重锦不慌不忙:“庄主需要怎样的诚意?” 独孤夜沉声:“我可以投诚,但我手底下这些人,原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只想过个安生日子,没得选才上山。他们尊我为头领,我不拿他们当下属,自认没资格决定他们以后的日子。” “保他们平安,还他们良籍,安置好去处,让他们自行选择是跟随朝廷还是做回普通百姓。”独孤夜提出条件。 “我要看到狗官得以正法,这里的百姓能过上人能过的日子,在那之后,我自会听命朝廷。” 他清楚这是一场谈判,而他提的要求并不过分。 夜央山庄势力不大,之所以成气候,独孤夜强大的领导力功不可没。 他是夜央山庄最大的价值。 果不其然,谢重锦说:“成交。” 第92章 战书 招安的事进行得异常顺利, 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独孤夜纳入阵营。在双方达成合作后,谢重锦用最快速度处理了卧龙太守与其一干党羽。 朝廷运送军粮来卧龙不是稀奇事,卧龙太守本以为这次能和往常一样, 让与他勾结在一起的夜郎蛊师对前来监察的朝廷命官催眠控制,使得对方忽略军粮的发放情况与卧龙城异状,一无所知地返回玉京,瞒天过海。 谁知以往百试百灵的招数突然失灵。 这回来的朝廷命官……似乎不简单。 此次来的两位, 那相貌气度都是人中龙凤,叫卧龙太守一见便心虚,有种被看透的恐惧。 一个威严如上位者,一双凤眼凌厉,睥睨之色仿佛将天下尽收眼底,而他卑微如蝼蚁, 压迫得他不敢抬头。一个看似温和,眸光冷冽如冰霜, 似能穿透人心, 叫人脊背生寒, 不敢直视。 太守战战兢兢,有种想要下跪的冲动。 朝廷这是把什么大人物派来了?看着不像好糊弄的。 不过再不好糊弄,也敌不过夜郎那神乎其神的手段。 太守强作镇定,按惯例接待了朝廷命官, 让伪装成下属的夜郎蛊师出面, 对谢重锦与陆雪朝二人施加催眠。 “下官定当将军粮一分不落地送到将士手里, 两位大人即刻回朝复命吧。” “两位大人即刻回朝复命吧。” “即刻回朝复命……” 蛊师顶着压力盯着两人的眼睛, 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立刻回去,别留在卧龙城监察,以免发现异常。 催眠这事他干得驾轻就熟, 只是这两人的眼睛太通透凌厉,光是直视就需要莫大的勇气,更别提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催眠对方。 但他仍然充满自信,他可不是那些半吊子,他是夜郎数一数二的蛊师,被陛下派来执行渗透长黎边境且不叫长黎朝廷发现的任务,以往的战绩从没有失败过。 蛊师催眠完毕,信心满满地等着眼前的朝廷命官露出茫然神色,随即便听话地打道回府。 以往都是这样的。对付这些所谓的监察官,连下蛊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心理暗示,意志不坚的人就会乖乖听话。 要是意志坚定,光靠催眠没用,那就再下个蛊。 夜郎之所以最为强大,是他们将“兵不厌诈”这种行为贯彻到底。谁说打仗就一定要真刀真枪硬拼?用蛊毒,用催眠,用诅咒,用各种各样的心理暗示、生理控制杀人于无形,一样可以赢得战争,还能最大减少伤亡。不止对敌人,若有必要,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对待自己人。 他们最擅长干这些,也习惯了动用卑鄙却好用的手段走捷径。 长黎倒是光明正大,代价是百年前那一战被算计得全军覆没,元气大伤,至今军事都远远追不上夜郎。 对小人君子,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谢重锦并没有如他所愿露出茫然的神情,仍是冷冷淡淡地盯着他,嘲讽地扯起唇角:“一句废话重复那么多遍做什么?这么急着赶我们回去,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蛊师与太守同时神情一僵。 催眠失败了。 蛊师是夜郎最厉害的大师之一,不然也不会被派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他能力高超,意志再坚定的人都难以逃过他的催眠,这是他第一次失败。 谢重锦的意志力,是在无尽轮回中都不曾迷失崩溃的强大,怎么可能被一个蛊师迷惑。 蛊师咬了咬牙,虽然对这个情况意想不到,但也准备了后手,一条小虫子从他衣袖里悄悄钻出来——他准备下蛊控制。 然而他的小动作却被一直注意他的陆雪朝发现。他对这种小虫子可最了解了。 陆雪朝眯了眯眼,突然拽过蛊师的手腕,那条蛊虫就被甩在地上,被陆雪朝一脚踩上,狠狠碾压成一团烂泥。 蛊师心痛得几欲滴血——培养一条蛊虫可不容易!不然他平时也不会只是催眠,没办法才用蛊控制。 “原来你们就是这么控制以前过来监察的朝廷命官啊。”陆雪朝慢条斯理地用雪白的帕子擦拭干净的手指,仿佛那手握过蛊师的手腕,就脏得需要换一层皮。 “太守大人,你是否可以解释一下,巫蛊在长黎是死罪,你怎么会有懂得巫蛊的下属,还这般急切地要隐瞒钦差,让我们打道回府呢?” 陆雪朝语气轻柔:“是想隐瞒卧龙南山脚下,驻扎的夜郎军队吗?” 太守苍白了脸。 他做的那些勾当,全部,被发现了…… 朝廷下派的官兵早已包围了太守府。 谢重锦下令:“全部拿下。” – 谢重锦行事雷厉风行,卧龙太守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被下令斩首,相关党羽也都一应下狱。 夜郎不知事已败露,并未设防,那山脚下驻扎的夜郎军队被长黎军队突袭斩杀,夜央山庄在此事件中也出了不少力。 夜郎越境的只有一支散兵,大部队并未过境,无力抵御,节节败退,很快退回夜郎境内。 朝廷与乱党竟联手一致对外,这是夜郎没有想到的。 驻守卧龙边关的长黎士兵若无将领发号施令,不得轻举妄动。此前秦大将军驻京,暂时顶替上来的领军者是太守安插进去的人,不得军心,也在此次 彻查中落马。边关将士先前群龙无首,将卧龙异动传回玉京的信也尽数被太守拦截下来,一直饱受苛待,早有怨气,如今驱赶起夜郎士兵,个个勇猛无比。 能够号令军队的,自是亮明皇帝身份的谢重锦。 独孤夜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竟如此不俗。 天知道他带领夜央山庄前来支援,听到长黎士兵喊着“吾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的口号时,惊得险些栽下马去。 该说这对帝后愚蠢还是胆大?这种身份,当初竟敢只身上山谈判,就不怕他们这些乱党直接把他们扣留在山上杀了么? 想到这会儿自己已经成了帮手,独孤夜不得不承认那两位不蠢,还很聪明,完全料到了自己会答应。 明明做出决定的是自己,却有种每一步都被他们掌控的感觉……还真是令人不爽。 …… 夜央山庄。 独孤夜斜眼看暗影:“都成一伙人了,你家主上的身份我也知道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暗影想说“无可奉告”,又想到皇后殿下的命令,迟疑片刻,说:“暗影。” 暗卫是影子,存在就是秘密,代号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也不需要有任何交际和朋友,全身心都是为主上而存在。 但独孤夜将他还给陛下后,陛下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要自尽。 他如实回答,为主上效命是他应尽的职责。 陛下说,他的生命属于他自己,不属于皇室,也不属于主上,是拥有独立人格与人权的存在。他们为皇室办事,皇室给予他们报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不需要为了所谓忠心就去将自己的命当成一文不值的消耗品,在工作时间以外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 ……说了一大堆,听得他更想为陛下卖命,付出所有了。 他当惯了影子,不知道怎么走到阳光下来,也不适应阳光。 这时皇后殿下干脆利落地给他下了命令,限他在三日之内交到一个朋友,他的那些暗卫同伴除外。 陆雪朝看得分明。谢重锦讲一堆道理,已经习惯藏在阴影里的暗影也不知道该如何迈出第一步,还不如直接下令,暗卫最擅长服从命令。 等有了第一个朋友,之后再迈出步子就容易多了。 暗影果然听令。但他交际圈窄得可怜,除了那些暗卫同伴,能交流的对象,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个人。 交朋友总要从交换名字开始的。 陛下允许他们给自己起名字,而不是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代号。但暗影一直没起,他没有朋友,起了名也不会有叫他名字的人,所以何必起名呢? 这会儿就只能说代号了。 独孤夜听了,皱了皱眉:“这什么名字,这么阴暗。” 暗影没忍住:“你的名字也并不光明。” 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没有光就是彻底黑暗的长夜。怎么听都是独孤夜比他更阴暗。 独孤夜道:“夜有什么?夜里有云有月有花,有良辰美景,自己就是被人追随的光,不是追随别人的影子。” 暗影捏紧拳头:“……”感觉被嘲讽。 暗影淡淡道:“我是影子还真是不配与你相提并论了。” 说着转身就走。他还是换个人交朋友。 暗卫不该有私人情绪。但是这个人真是叫人很生气。 独孤夜懒懒叫住他:“云破月来花弄影,影子也能有云有月有花。” “谁规定影子就要一无所有了?” – 卧龙城事件随着招安夜央山庄、驱逐夜郎士兵、惩治当地官员告一段落,看似尘埃落定,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郎这般猖狂,长黎可不会忍气吞声。 六月,栖凤传来消息,女帝与二皇女先后离奇暴毙。近来为夺太女之位动作频频的大皇女与四皇女都蒙上嫌疑,期间赫连钰一直在暗中挑拨大皇女与四皇女的关系,以至于如今双方都怀疑是对方下的手,赫连钰竟清清白白。 在女帝驾崩,人心惶惶,大皇女与四皇女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际,赫连钰率温家兵马发动政变,赫连奚从长黎领兵支援,助赫连钰一举夺位。 大皇女与四皇女这才意识到都被赫连钰耍得团团转,怒骂其勾结外敌,通敌叛国,罪该万死。 赫连钰微笑道:“这怎么能叫勾结外敌呢?长黎分明是母皇结交的盟友啊,两位皇姐害死母皇和二皇姐,我这才请了盟友为母皇报仇,实在是忠君爱国。” 成王败寇,大皇女和四皇女被丢入大牢。她们知道真凶是赫连钰又如何?赫连钰掌控舆论,外界都以为想弑亲夺位的是大皇女和四皇女,没人比她的立场更正义。 这舆论的散播,长黎也帮了很大的忙。花颜在所有花满楼,以及旗下开在民间的茶楼酒肆中都设置了说书人,起先是讲些风月话本招揽客人,关键时刻说些含沙射影关乎时政的故事,轻易就能掌控舆论风向。 大众都是随波逐流的,话语权很重要。 栖凤的变天在谢重锦和陆雪朝意料之中,可以说他们还是幕后推手。意外的是,乐央竟也发生了政权变动,这在前世可未曾有过。 栖凤嫁去乐央的五皇女暗杀了女皇,而原本因为与五皇女私通而被废的前太女立即兵变夺位,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力排众议,立先帝的妃子,栖凤的五皇女为后。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赫连钰在背后的支持。 赫连钰不是傻子,跟长黎结盟是为抵御最大的威胁夜郎,但没有夜郎,长黎就是栖凤最大的威胁。 在长黎国力完全强于栖凤的情况下,所谓结盟便是与虎谋皮,长黎随时可以单方面撕毁条约,栖凤也毫无办法。国与国之间相交,她怎么可能全寄希望于谢重锦和陆雪朝的人品。 诚然他们人品确实很好,但她要真这么天真,就不配为皇。 所以她早就想好,就像长黎结交她一样,她也要结交乐央的下一辈势力,共同制衡长黎。而乐央所有皇女中,能力最强的就是被废的前太女,若非她被情爱冲昏头脑与五皇女私通,也不会被女皇厌弃。但以那位前太女的能力,重新夺回尊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前世赫连钰这会儿还在韬光养晦,自顾不暇,也顾不上乐央。栖凤五皇女与太女私通被发现后,受女皇冷落幽禁,倒更方便了两人私会。后来再次东窗事发,五皇女为不牵连太女自尽。太女悲痛欲绝,重拾夺权之心,多年后登基,追封五皇女为后,一生未娶。 这辈子乐央女皇受栖凤政变之事影响,心神不宁,赫连钰又暗中协助,太女乘此机会政变,又有五皇女在后宫接应,乐央的局势就完全变了。 谢重锦和陆雪朝促使赫连钰提早登位,也因此更改了乐央的局势。 蝴蝶的翅膀煽动,改变了天下格局。 三国都波涛汹涌之时,最不安分的夜郎反而看起来最平静,不知内里多少暗流涌动。 谢重锦可不许他们再装下去。 七月下旬,谢重锦以“夜郎侵犯长黎边境”为由,向夜郎下了一封战书。 前世成千上万次,都是夜郎大军兵临城下,犯他长黎疆土。 血债血偿,他全部记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大家,对这篇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瓶颈,可以说这篇文除了开头我没有一章是满意的,因为灵感就是关于npc觉醒会怎样,这部分已经在开头写完了,之后的一切我都愿称之为无感硬写。如果它是个短篇应该会是个很好的故事,但这个长篇我没有能力驾驭。 对剧情的把控失控,对人物的塑造也不够丰满,感觉自己写毁了一个故事,临近结尾但是越来越迷茫,为了责任心想努力完结,却已经到了丧失写文信心的地步,不能再从创作中得到快乐,几次想解v但又觉得快完结了再解纯纯冤种。现在已经不申榜不日更想重新审视这篇文,痛苦地发现我好像没有能力挽救回来。 我会尽快,努力地完结,保持作品的完整性。对不起喜欢这部作品的大家,我没有能力把它最好地呈现出来。 第93章 保护 长黎给夜郎下战书一事, 震惊了夜郎皇室。 长黎是怎么敢的?! 他们是想吞并长黎,两国开战是迟早的事。但计划中,应当是他们先声夺人, 未曾想先动手的竟是长黎。 夜郎的兵力是四国公认最强,这也是他们四处挑衅掠夺有恃无恐的原因。向来只有他们打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敢主动出击。他国再愤怒, 都只得忍气吞声。栖凤为了和平安稳, 不知向夜郎献了多少钱粮。长黎国境被夜郎借道, 多年来也是敢怒不敢言。谁都不愿意和夜郎凶残的铁骑正面对上,螳臂当车的结果只会是自己输得更惨。 弱肉强食,拳头大就是硬道理。夜郎暗中侵犯长黎边境, 意图悄悄渗透控制,打长黎一个措手不及,但不代表他们会害怕被长黎发现——发现又如何?长黎还敢打他们不成? 没想到谢重锦还真敢。 这属实在夜郎意料之外。 夜郎, 皇宫。 御案上放着长黎送来的战书, 年逾花甲的老皇帝双目阴鸷地扫过底下的大臣:“众卿如何看待?” 一名夜郎大臣谄媚道:“微臣看那锦朝帝是自不量力, 我朝兵强马壮, 岂是长黎那等弱国能抵挡?微臣看他是找死!陛下何不遂了他的愿, 率铁骑踏平长黎, 归为夜郎疆土。” 另一名大臣谨慎道:“长黎隐忍多年, 突然猖狂,许是有所倚仗。过去收敛锋芒, 使我们掉以轻心,实则在研究秘密武器……” 众人纷纷点头。这一年长黎在锦朝帝的力挽狂澜下, 竟真挽救了大厦倾颓的趋势。锦朝帝绝非蠢货,不得不防。 “我看你是高估他们了。就算真有什么秘密武器,难道我们没有?他们的武器, 能胜过我们的□□和傀儡蛊?”又一名大臣轻蔑道。 有人附和道:“据安插在玉京的探子来报,长黎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研究出解控心蛊的法子。百年前我朝以控心蛊大胜长黎,杀得长黎军片甲不留,此后长黎谈蛊色变,暗地里一直偷偷研究解蛊之法,如今方才研究出来。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咱们早就不用控心蛊,制造出比控心蛊威力更大的傀儡蛊了!” 控心蛊顾名思义,能控人心神,百年前就是将此蛊种于长黎将领身上,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了他,致使那场战役长黎惨败。 长黎吸取教训,找到解蛊之法,同样的手段夜郎再用第二次就不好使了,这才着力研究出更强大的傀儡蛊。这蛊不是给长黎士兵用的,是给夜郎士兵用的,使用后不仅能让人丧失理智,全身心为己所用,身体力量还会受蛊毒改造,暴增百倍,放在战场上就是一支神兵利器。 短暂拥有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代价是最后必将爆体而亡。实验过程中,被种蛊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但这不重要,为了夜郎国的胜利,为了统一大业,这些人为国捐躯是应该的。 这几番话一说,众人原本提起的心又都放下了。夜郎独大惯了,早就不把另外三国放在眼里,一律视为囊中之物,自然不信这些被他们压了多年的蝼蚁还有什么手段可以反击。 发现控心蛊的解蛊之法又如何?控心蛊在夜郎早就过时了!长黎也该与时俱进啊。 知道长黎的底牌不过如此后,夜郎都没再把这场战争当一回事。夜郎皇帝朱笔一挥,自信应战。 胜利者必然会是夜郎。 _ 长黎,玉京。 “消息让人传过去了,夜郎以为我们的底气,是来自拥有控心蛊的解法,必然有所轻敌。”谢重锦道。 夜郎的探子能传回那消息,自然是谢重锦有意误导。 长黎建国之初,兵力与底蕴深厚的夜郎有较大差距,但在长黎皇帝历代励精图治、努力追赶下,这个差距已经缩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之所以敌不过,是因长黎打仗讲究堂堂正正,而夜郎更喜欢动用蛊毒之类卑鄙无耻的手段,防不胜防。 饶是如此,长黎的日益强盛也让夜郎生出不小的危机感,这才如此急迫地研发□□和傀儡蛊,掌握更先进强大的手段。 在前世,长黎的衰落、谢重锦的昏庸使得夜郎放松警惕,慢悠悠地研究,在谢重锦在位多年后才研发完毕,发动进攻。而今谢重锦的振作让夜郎警铃大作,连带着连□□与傀儡蛊的制作都加快脚步,早早大功告成。 无论轨迹怎样改变,这一战都命中注定。 陆雪朝颔首:“既已开战,下令全国禁止向夜郎进行任何贸易。” “早就拟好旨了。”谢重锦道,“赫连钰那边也早已通过消息,有栖凤的关系在,乐央绝不会受威逼利诱,向夜郎提供任何援助。” 三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但栖凤、乐央先前两位女帝,都忌惮与夜郎为敌。长黎有难,她们明知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的国度,仍不敢得罪夜郎,斩断对夜郎的经济贸易。 好在,现在那两国的当权者都换了人,年轻一辈显然更有血性。 陆雪朝垂眸:“很好。独孤夜自请上阵杀敌,为国征战,他有领军之能,不过资历不够,将士未必服他,从底层历练起。元帅人选……秦大将军宝刀未老,玉龙请命出战,你意下如何?” 谢重锦不假思索:“朕要御驾亲征。” 他亲身经历过无数次国破家亡,不亲手手刃仇敌,难解心头之恨。 陆雪朝抬眸看他,没说什么阻止的话,只道:“我和你一起。” 谢重锦立刻道:“不许。万一伤着怎么办?” 陆雪朝道:“陛下万金之躯,说要御驾亲征,我都没拦你。我不比你金贵,你又何必拦我?” 谢重锦厉声道:“战场非儿戏,刀剑无眼,你不会武功,身子骨搁军营里连军检都过不了,去那儿做什么?当士兵去打仗么?你提得动枪么?杀得了人么?看得了那尸山血海么!” 陆雪朝看着他,没说话。 这是谢重锦第一次这么严厉地对陆雪朝说话。陆雪朝没办法责怪他,他看得出谢重锦正在情绪失控的边缘。 谢重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凶了,低头无措道:“对不起,对不起清疏……我知道你可以,你很勇敢,也不怕这些,可是我怕……我怕护不住你……” 胆小的是他自己。 他怎么敢胆大。他看着陆雪朝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凋零,他怎么会不怕。 陆雪朝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不当士兵,我可以当军师,当军医。”陆雪朝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还有夜郎的傀儡蛊,长黎只有我知道解法,你不让我去,才是拿万千将士的性命当儿戏。” 这些谢重锦都懂,可他实在慌乱,只摇头,喃喃自语:“不行,太危险了,你不能再出事,你不能有任何意外……” 谢重锦双眸失焦,额头渗出冷汗。 前线太危险了,谢重锦脑海里的警报直接拉满。 他不想看着清疏再一身鲜血了无声息地躺在他面前。他连想一次那个画面都会疯掉。 陆雪朝握住他的手,轻柔唤道:“怀允。” “怀允,看着我。” 谢重锦抬头与他对视,眸子里盛着茫然。 “我一直都在和你并肩作战,我不是永远都需要你保护的人。我要站在你身旁,不是躲在你身后。”陆雪朝安抚着他,温柔望着他的眼睛,“战场上的每个士兵,都是别人的父亲,夫君,孩子,都有他们想守护的人,也都有想保护他们的人。” “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能上战场,我为何上不得?何况我只是在军营里做谋士,做医师,并不是最危险的前线冲锋的战士。军队需要我,我的能力能够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伤亡,你知道的,怀允,你不是会拿将士性命开玩笑的人。” 谢重锦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知道你的价值,夜郎也知道,所以你才更危险。” “清疏,我想自私一回。” “怀允想保护我,我也想守护你。”陆雪朝轻声道,“我每一世,付出那么多努力,学了那么多本领,都是为了能够守护你,守护长黎,守护黎民百姓,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能派上用场。” “我纵然无所不能,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想让自己有用一回,可以吗?” 谢重锦抿唇。 他清楚自己过于强烈的保护欲,来自前世累积的,没能护住清疏的惨痛。 可清疏也同样为此自责着,自责不能将他解脱于樊笼。 清疏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从不是金丝笼中被娇养保护的莺雀。 他的过度保护是对清疏的亵渎,对清疏所有前世所做抗争努力的践踏,是以爱为名折了清疏的羽翼,与那些剧情妃看似幸福实则可悲的结局有何不同? 谢重锦可以对任何人自私,唯独不能对陆雪朝自私。 良久,谢重锦哑声开口:“好,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垂眼看两人交握的手。 适当学会放手,才能牵得更久。 如果他的保护欲让清疏感到压力,那便是一种伤害。 他不会伤害他的。 第94章 开战 大战一触即发, 局势瞬息万变。 长黎正式宣布与夜郎开战,断绝一切合作往来。在夜郎经商的商人早就闻风而动,撤回本国。夜郎各行各业的经济顷刻间萧条下来, 供应不足, 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 夜郎并不将此放在眼里。既然有了开战的准备,自然早就做好断交的觉悟。夜郎大部分合作与栖凤乐央更为密切,一个长黎还掌控不了夜郎的经济命脉。只要赢了这场仗, 长黎这些短暂的经济制裁算得了什么,他们会有更长远的未来。 别的都不重要, 粮食和医药在战火四起的当下才是重中之重。长黎不卖粮食给他们,他们还有栖凤与乐央。至于麻沸散,夜郎早就大量囤积, 足够应对这一场战役。 夜郎显然不认为长黎会给他们造成多大的伤亡。 只是没想到, 两国一交战, 栖凤与乐央也紧随其后宣布,不再与夜郎拥有任何合作关系,俨然是站到了长黎那边。 此事令夜郎皇帝怒不可遏, 拍案而起:“她们也敢!” 底下大臣连忙宽慰道:“不过是弱者抱团, 蚍蜉撼树, 不足挂齿。” 夜郎男子为尊, 向来瞧不起女子当政的国度。栖凤与乐央的美丽富饶很大程度上都帮助了夜郎的发展——夜郎兵力强盛, 逼得栖凤乐央不得不答应与之做亏本买卖,用粮食喂饱夜郎的兵马, 用金银打造夜郎的武器。栖凤乐央自然不甘, 但历代国力不及夜郎, 都只得忍气吞声。夜郎傲慢自大, 早已将这两个女国当成自己的附庸国。要不是中间还隔着个棘手的长黎,早就将两地据为己有。 就是这么两个听话多年、不被夜郎放在眼里的“附属国”,竟也敢跟着长黎反抗他们,简直罪无可恕。 长黎将栖凤乐央拉入己方阵营,就等于断了夜郎的左膀右臂。失去大部分的粮食与经济来源,夜郎耗不起持久战,只能速战速决。 虽然恼怒,夜郎却依然傲慢地认为即使三国联手,也无法战胜夜郎。他们的秘密武器,可不是谁都能招架得住的。 另一头,栖凤与乐央也派兵对长黎进行武力支援。 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战一旦开始,就绝不只是长黎与夜郎之间的博弈。夜郎狼子野心,长黎落败,栖凤与乐央必然遭殃。她们绝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何况她们答应与长黎站在一条战线上,也不是光凭勇气和所谓友谊。赫连钰与乐央新帝确实要比上一辈更有胆识谋略,也正因此不会贸然站队,白白送死,少说也得持观望状态几天,看清局势后再做打算。 长黎先前与各国贸易,除去明面上的衣食住行,暗地里还与栖凤乐央拥有武器上的往来。陆雪朝研制弩箭大功告成,又改良了茅、枪、刀、剑等一系列军用武器,杀伤力不知比原先军备强大几何,这才是栖凤与乐央毫不犹豫选择站队长黎的底气。 夜郎对此一无所知。 夜郎的探子无孔不入,手段也神乎其神。奈何谢重锦活了不知多少世,与他们交手不知多少次。尽管以往因不可抗力原因总是悲剧收尾,如今却对夜郎各个行动部署烂熟于心,对他们的手段实力也一清二楚,夜郎所有的周密计划,在谢重锦眼中早已透明。 这要是再不敌夜郎,他真的应该以死谢罪。 – 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大战做准备。 玉京。 皇宫里,傅惜年、柳雁声、沈鹤洲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当前局势混乱,陛下御驾亲征,和殿下都不在京中,他们主持大局,完全抽不开身。幸好朝中还有丞相大人、柳太尉与沈御史坐镇。三个小辈在长辈的指导下,处理事物逐渐游刃有余起来。 花颜和王以明切断了与夜郎的所有贸易,停止向夜郎出售一切必需品。花颜忙着处理账务生意,和傅惜年各忙各的,几乎碰不上面。王以明还回了王家一趟——他近来逐渐接手自家生意,天天两头跑忙得不得了,确认王家彻底停了夜郎境内的生意后,就跑去京郊林庄喘口气了。 林蝉枝给王以明倒了杯果汁,露出憧憬的笑容:“改良了品种的水稻研究出来后,今年各地的粮仓都是满的,军队的将士们应该不会饿肚子。等陛下他们凯旋,正好可以吃上秋天丰收的果子,等葡萄成熟后,皇后殿下还说会教我酿葡萄酒……” 云州。 云遥听到边关开战的消息,目露忧色:“夜郎先前向江燕药堂订了大笔麻沸散的订单,玉京那边的消息是不对药物动任何手脚,这真的……没问题么?” 江岳镇定道:“相信那两位自有对策。” 卧龙山。 连绵不绝的山脉似一条沉睡的长龙,卧在两国的国境线上。 第一战场就在这里,史称卧龙之战。谁能翻到山那头,踏入对方国境,谁就是这场战役的赢家。 独孤夜对这座山地形最熟悉,被请来当参谋。他带着一干愿意追随他的兄弟参了军,以正规军的身份保家卫国。 威远大将军重新披甲上阵,统帅边境十万大军。同行的还有他引以为傲的独子秦玉龙,与秦玉龙亲手训练出的一支精兵。 猎猎旌旗下,秦玉龙一身银甲,骑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一柄玉龙枪在烈日下折射出锐利的锋芒。 这身银甲是赫连奚临行前送给他的。赫连奚说,当初为整个宫里的兄弟朋友们都做了衣裳,给他做的就是这身银甲,一直没机会送出去,想等着合适的时候再送。 而今就是合适的时候。 秦玉龙,合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不过如今,他还是稍稍惜命一些。 赫连奚可是跟他说了,要他一定得平安活着,回去成亲。 赫连奚当初领兵回栖凤助赫连钰登基,被赫连钰留在栖凤住了月余,封了亲王,俨然不打算把人放回来的架势。 要不是秦玉龙忙着为大战加紧操练,早就去栖凤亲自接人了。 秦玉龙想着被扣留在栖凤的赫连奚,望着远山,眸子里染上淡淡思念。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秘密研究后,在谢重锦的允许下,他见识到了长黎真正的绝杀武器——火药。 那威力让秦大将军这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震撼不已。如果夜郎没有同等威力的武器,那长黎这战,想败都难。 但再十拿九稳的战争,放在个人身上,仍是九死一生的艰险。 在生死险境下思念的人,一定是心中最在意的人。 秦玉龙第一回上战场,思念的是自己远在玉京的爹。 第二回上战场,他爹就在身边,最思念的人就成了赫连奚。 “发什么呆,是在想我吗?” 明朗的声音落入耳畔,秦玉龙一惊,调转马头,就见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少年,眉目张扬,英姿飒爽。 赫连奚着一身铠甲,不再像上回那样男扮女装,长发梳成高马尾,腰佩长剑,锋芒毕露,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秦玉龙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刚刚还在思念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 “姐姐派兵增援长黎,我是代表栖凤来的。”赫连奚道。 秦玉龙笑了:“姐姐舍得让你来?” 栖凤援兵的消息长黎早已收到,只是没想到将领是赫连奚。 “她舍不得,不过栖凤有句古话,男大不中留。她留不住我。”赫连奚驾马与秦玉龙并肩,愉快道,“这下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了。” 世事难料,战场初遇,立场敌对。 兜兜转转,竟也站到了同一战线上,成为一起战斗的伙伴。 “陛下和殿下呢?”赫连奚问。 他们都知道谢重锦此次是御驾亲征,陆雪朝也一块儿来了,此刻都在军营。 赫连钰刚登基,要在京中稳固政权,不然也会亲自上阵,而不是不情不愿地把赫连奚派过来,送他和他相好团聚。 “在营帐里议事。”秦玉龙道。 “是什么机密要事?”赫连奚很有分寸,“那我就先不去拜见了。” 话音未落,一名士兵就道:“赫连将军,陛下请您进去。” 第95章 攻心 这声“赫连将军”, 听得赫连奚心头舒畅。 他从小就藏在心里的将军梦,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现实。 “那我就先进去了。”赫连奚对秦玉龙道。 秦玉龙微微颔首。 军营里的事没什么能瞒过谢重锦, 何况早跟赫连钰通过信。赫连奚前脚刚到,谢重锦就知道了。 陆雪朝的帐篷外有重兵把守,可见保护周全。见是赫连奚,士兵倒没有拦着,只说陛下在里面等他。 赫连奚掀开门帘,里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军营生活素来艰苦, 帐篷内却摆着茶几、书架、软榻、香炉……虽不比宫中精致, 也绝不简陋。 陆雪朝本不欲这般麻烦, 大战在即谁顾得上享受,打地铺也不是不行。谢重锦却说难道他忘了少时出远门那回环境粗陋, 水土不服, 病了好些日子?若不仔细照顾着,这个节骨眼儿身子出现岔子,只会更让谢重锦分心。 陆雪朝一想, 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多言。 说是陆雪朝的帐篷,实则谢重锦是跟他一块儿住的,为皇帝准备的帐篷空无一人。谢重锦道他要亲自照看陆雪朝才放心, 不然生怕哪个月黑风高夜,陆雪朝被人给劫走。 不是谢重锦过度紧张。无论是陆雪朝本身的价值, 还是他对于谢重锦的重要性,都足以让他遭遇危险。 赫连奚进门,看见两人席地坐在一起,茶几上摆着一张地形图, 正在商讨战术。 他进来的动静惊扰了他们,陆雪朝抬头,看着一身铠甲的英气少年,笑道:“这身很威风。” 赫连奚容色姝丽,漂亮得有些阴柔,待在深宫里,像需要攀附藤萝的菟丝花。 陆雪朝还是第一回见这位异域来的小皇子穿上将军的盔甲,眉眼都充满刚毅之色。 这茁壮成长的树苗终于不再夭折,长成一棵挺拔的参天大树。 赫连奚被陆雪朝一夸,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很快正色道:“陛下叫我,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谢重锦直入正题:“栖凤援兵的兵器,都换上最新的了?” “姐姐吩咐,早都换了。刀枪矛盾,都是先前和长黎交易的。”赫连奚道。 长黎与栖凤之前借着贸易往来,暗地里做武器生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没让夜郎察觉异样。 与长黎的武器相比,栖凤确实已经落后。赫连钰没有强撑面子,果断引进最先进的武器,还推荐给了乐央国。 谁也不会想到海上不断往来贸易的船只,上面装的是金银货物,却也有几艘装着武器。 现在三国的武器装备都换上了最新的。除了火.药这一秘密武器归长黎独有,且至今藏得严实,陆雪朝改良的冷兵器都大量贩卖给栖凤乐央两国,既能赚钱,又能结个善缘,让同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帮忙对付共同的敌人,何乐而不为呢? 陆雪朝颔首,将一支药膏呈上来:“待会儿我让人把这些药膏给你,一人一支分发下去,涂在每个士兵的武器上。” 赫连奚一惊,小声问:“是毒.药吗?” 给兵器淬毒,虽然为人不齿,但在战场上屡见不鲜,毕竟兵不厌诈。 只是战场有那么多士兵,给每件兵器都抹上毒.药,也需要不小的成本。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招几个士兵,多打造几件兵器。下毒的法子一般只用来刺杀敌军将领,很少大规模使用。 陆雪朝摇头:“只是让士兵暂时静养的药而已。” 下毒就太阴损了。 夜郎先前向江燕药堂进购大量麻沸散,显然是为了战时做准备。麻沸散向栖凤乐央也有兜售,如此,四国在医疗方面就站在了同一起跑线。 战场上,士兵能否得到有效医治直接关系到伤亡情况,关系到士气,关系到战局。 夜郎并不知道江燕药堂的幕后主人就是长黎皇室,只以为药堂堂主是普通的长黎商人,不然无论如何也不敢用。 云州那边一度有传信,询问是否真的不在售往夜郎的麻沸散中动手脚,陆雪朝都回信不必妄动。夜郎不是没有神医能人,若被发现,反而打草惊蛇。 何况万一有麻沸散是百姓所用,动了手脚误伤平民,就不太好。 他让江燕药堂一切照旧,还给了另一个配方,并不说明成效,只让江燕药堂研制出来,批量生产,暂不对外出售。 云遥不疑有他。皇后殿下要制药,总要有实验摸索过程,不能确定最终功效很正常。江燕药堂有成熟的制药厂,负责实现陆雪朝的想法。 连江燕药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研制什么药,使用时也并没有发现有何功效,夜郎就更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这药单独使用,确实没有任何作用,但与麻沸散结合,能有奇效。 将药涂抹于兵器上,伤到人体,再与麻沸散反应,便会起效。既然受伤,伤兵就定会使用麻沸散止疼医治,届时能镇痛不假,但多了个副作用,会浑身疲乏无力,失去战斗力,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再出战。 伤员就该好好休息不是么? 这对性命并无影响,麻沸散也依然能够止痛治愈,只是暂时乏力十天半个月而已。 这十天半个月,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就足够决定战局。 夜郎发现不对后,当然可以对士兵停止使用麻沸散。可夜郎士兵会怎么想?明明有可以让他们不痛的法子,却要让他们忍着疼痛继续战斗,朝廷在乎他们的命吗?他们为这样的朝廷效命值得吗? 只要有少部分士兵这么想,这种想法很快会在整个军队蔓延开,造成士气低落,扰乱军心。心生不满,便无心作战。 长黎军纪严明,忠诚度与服从性都极高,遇到这种情况,或许将士们会理解这个决定。 可不把将士性命当命的夜郎,就未必有那么大的威望了。 赫连奚听完,望着桌上这管小小的药膏,目光逐渐变得敬畏。 兵不血刃,实在是高。 夜郎玩的是阴谋诡计,殿下玩的是攻心计。 这是陆雪朝的初步计划。 他们都希望能想出伤亡最少的万全之策,无论是对己方士兵,还是对敌方士兵。 战场上,拿起武器的不是伙伴,就是敌人。 卸下戎装,也都是有血有肉,有至亲至爱,活生生的人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陆雪朝和谢重锦都不愿动用杀伤力巨大的火.药。 真正该死的,是躲在遥远皇宫中,高高在上发号施令,造成死伤无数的夜郎皇室。 – 卧龙之战持续七日。 卧龙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独孤夜原先的大本营在这里,对地形倒是熟悉,给了军队很大帮助。夜郎先前派士兵越境驻守,也摸透了这里的地形。两军谁也没有占据先机。 长黎虽有栖凤乐央援兵相助,两国本非以军事著称,只能说略尽绵力。夜郎倾一国兵力大举进攻,以一敌三,仍势均力敌。 但很快,夜郎渐渐落于下风。 夜郎将领本对此战充满自信,甚至认为不需要动用活死人部队。他们请到最著名的锻造大师,为军队更换了最坚硬的盔甲,最强大的武器,根本不是长黎那些过时的军备可以抵御的。 没想到长黎的军备没过时,是他们的消息过时。 长黎不知何时各项武器装备都更新了,且比他们的版本更为先进。他们引以为傲的穿透力巨强的弩.箭,连长黎的盾牌都穿不过;他们的长矛无法扎透长黎士兵的盔甲;他们的盾抵挡不了长黎士兵的剑…… 而且长黎也有弩.箭!栖凤和乐央,这两个以往连武器都要依赖夜郎进口的军事弱国,竟也有那些武器!显然是在夜郎不知道的时候,就将合作伙伴悄悄换成了长黎。 夜郎精心研制的精良武器霎时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而这一切,他们的探子竟然没有发现…… 夜郎将领的自信心遭遇极大打击。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发现不能上战场的伤兵越来越多。 打仗不可能不受伤,交战双方都有伤兵。重伤的卧床休养,轻伤的简单包扎后就继续提枪上阵。 可问题在于,他们的伤兵抹了镇痛的麻沸散,就失去气力,连武器都拿不起来,更别提去打仗了。让军医去看,个个都束手无策,说对方手段实在高明,他们没有解决的法子。 反观长黎,同样是用麻沸散,药效又快又好。据说对方军营里还有一位神医,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差一口气的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轻伤的更是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精神抖擞。 两相对比,夜郎将领岂会不知道长黎给他们的麻沸散有问题,当机立断下令禁用。 这一来,就引起士兵们的不满。本来吧,麻沸散发明之前,疼也只能生生受着,大家都认命。可现在他们知道了麻沸散,见过了先前受伤的战友们轻松无痛的样子,谁还愿意受苦受痛? 陆雪朝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将麻沸散改成毒.药,它依然是医治必备的镇痛药,且副作用并不大——不过是暂时无力半个月罢了。夜郎禁用,士兵再理解,疼实打实地在身上,难免会怨怼。 就算是轻伤,也只是不缺胳膊断腿,武器造成的伤哪有不疼的。两名胳膊受伤的士兵在没麻醉的情况下处理伤口,疼得嗷嗷叫,没忍住嘴上抱怨了几句,就被路过的将领听到,拉下去军法处置。 这一杀鸡儆猴,军队里的怨言少了,心里却更不满和心寒——那两名战士身上还有伤,抱怨几句就被军法处置,这伤受的,当真是不值! 战士本应保家卫国而存在,这回开战缘由,是夜郎先犯长黎边境,本就是他们理亏,普通士兵的战意就不是很浓烈。 夜郎士兵的军心在悄悄溃散,长黎这边倒是士气高涨,越战越勇。 他们的陛下御驾亲征,光是这点,就比夜郎在皇宫里安逸的老皇帝好太多了。 而且这段日子,军队里多了位身份神秘的美人神医。虽说总以帷帽覆面,也能隔着一层白纱看出姿容绝世,何况声音还温柔悦耳,菩萨心肠,医术高明…… 不少受伤士兵都盼望自己是那个能被神医亲手救治的幸运儿。 这名活菩萨自然是陆雪朝。 卧龙边境,谢重锦还犯不上亲自出马,更多是坐在营帐中制定战术,布置大局。他光是待在这里,就能最大限度鼓舞士气。 他亲自动手的时刻,必然是手刃夜郎国君的时候。 谢重锦忙碌,陆雪朝也没闲着,晚上和谢重锦一起商讨战略,白天就戴上帷帽出去救治伤员。随行军医都是宫里的太医,德高望重,医术高明。但伤员太多,太医人手有限,陆雪朝能救一个是一个。 戴上帷帽,隐藏身份,自然是为了不造成轰动,他这张脸本也是个“扰乱军心”的因素。 太医们倒是知道这位白衣神医的身份,一开始内心只有尊敬,但见皇后殿下救死扶伤毫不含糊,渐渐也忘却身份,醉心与他交流医术。 陆雪朝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说起来,他的医术,本就是前世向这些太医们请教的,后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也算反哺。 太医们不知这茬,只觉得殿下真是平易近人,一时间都把他当成了忘年交。 长黎愈战愈勇,夜郎节节败退,再这样下去,夜郎就要撤出卧龙山,退回永夜城。 这一战绝不能败。若是败了,自己的脑袋也就不保了。不被长黎人割下,也会被陛下斩首。 夜郎将领吴峰一咬牙,下令道:“去将国师请来。” 副将迟疑:“……现在?” 吴峰眼神带着凉意:“翻不过卧龙山,你我都等着被陛下枭首。” 副将毛骨悚然:“……是!” 那个杀手锏本来不该那么早动用的。在原本的设想中,夜郎大军至少是攻到玉京,长黎防线最强悍的地方,才需要出动那支活死人部队。 毕竟那些活死人的下场可不怎么好……提前暴露,夜郎士兵也会害怕,容易军心不稳。 谁知道长黎装了三年病猫,这一咆哮就是头猛虎。 吴峰眯了眯眼。听说长黎帝后也在卧龙城,擒贼先擒王,他得想想该怎么办…… 第96章 傀儡 夜郎崇尚巫蛊, 代代都会培养大量巫师效忠皇室,而巫师又有两个分支——以人偶为引施诅咒之术的咒术师,以毒虫制蛊害人的蛊师, 夜郎会从举国之中, 选出综合实力最强的一位成为国师。 先前被派去卧龙城与太守接头的蛊师,已是夜郎数一数二的巫师。谢重锦处置卧龙太守后, 将那蛊师也一并处死, 让夜郎损失惨重。好在他们真正的王牌国师还在,此次被皇帝派来, 坐镇军中,就是作为一张底牌。 巫蛊被夜郎奉为正道,在另外三国眼里是实打实的邪术, 夜郎这代国师更是极度心术不正, 泯灭人性。将活人炼蛊, 制造出活死人部队, 就是这位国师的主意, 实验也是由他来进行。 吴峰提前请国师出手相助,让这位裹着一身黑袍的老人很是不满,神色阴沉。他因本领强大, 在夜郎地位高超, 连皇帝见了他都得礼遇三分, 更不会把一个小小将军放在眼里。 在国师眼里,只有最关键的时刻才配他出手, 比如最后攻进玉京的时候。他号令活死人大军, 破了玉京城, 必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才刚过边境, 就要他出手, 这岂不是大材小用,当他是打杂的? 对这位眼高于顶的国师,吴峰将姿态放得很低:“国师大人,末将知道本不该此时便劳烦您出马,可眼下这战况,只有您能扭转。军营里养着的那些个废物,哪个能有您的本事?” 麻沸散不能用,研制出的新型武器都被长黎一一破解,眼看有军心溃散的趋势,国师此时不出马,更待何时? 这第一战就落败,哪还有以后给他表现的机会? 国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仍不爽利。 吴峰这一番溜须拍马,让国师脸色稍霁,冷哼一声:“真是一群废物。” 这声“废物”自然把吴峰也骂了进去。他忍了忍,神色更加恭顺:“何况,锦朝帝御驾亲征,此刻也在卧龙城,若能直接要了锦朝帝的命,陛下龙心大悦,定会重重嘉奖您。” 没办法,活死人部队只有这位的笛音能操纵,可不得供着。 国师听了,心念一动。若只是卧龙之战就让他出手,他自然觉得自己屈才,可加上一个锦朝帝的分量…… 国师问:“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吴峰道,“事不宜迟,就今晚。” 不知道为什么,长黎对他们的战术简直了如指掌,次次都能见招拆招,反将一军。要不是实在没有证据,他都怀疑是自己阵营出现了叛徒。 吴峰百思不得其解,他也不可能想到,长黎这么熟练,完全是前世被打出了经验。 他只能想,既然长黎对他们事先的计划都洞悉得一干二净,那干脆临时夜袭。 何况,夜郎现在拖不起了。 正经打仗,都是要敲响战鼓,再两军交战。夜郎不讲武德,对搞偷袭毫无心理负担。 – 子夜时分,长黎营帐。 士兵们都在帐中呼呼大睡,白日征战劳累,一入夜,个个都在养精蓄锐。 但基本都在浅眠状态,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能醒来,抓起放在触手可及地方的武器,随时展开战斗。 战场这地方,没人敢真的睡死过去——如果不想再也醒不过来的话。 更别提陛下今日下了指示,今晚戒严。 宽敞舒适的主帐内,还点着一盏微弱的烛灯。 陆雪朝一身白衣,墨发松散,斜坐在榻上,戴着银镯的皓腕莹白,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白玉棋子,正和谢重锦对弈。 他执着棋子,半垂着眼,似乎已经思考了很久,许久没有落子。 谢重锦轻声问:“困了么?困了就先闭上眼睛睡会儿,有事我再喊你。” 这棋局还没有难倒陆雪朝的地步,除非陆雪朝困到脑子不清醒。 白日里救治那么多人,夜里还熬着,他这身子确实吃不消。 陆雪朝摇头,放下棋子:“有人还没睡,我怎么睡得着。”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有人”指的是谁。 无非是夜郎。 这几日的战况,长黎都顺利得不得了。有谢重锦陆雪朝坐镇,他们又有前世记忆,抢占先机,不顺利才奇怪,他们又不是废物。 眼看着继续下去,夜郎就要被打得退出卧龙山,滚回夜郎边境永夜城。连边境线都越不过去,还谈什么一统天下的大计?简直是要沦为笑柄。 夜郎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一定会出现异动,最迟就在今晚。 再不行动,他们就败了。 夜郎目前所有的手段都被长黎化解,所剩下唯一的底牌,不过是那支活死人部队。 前世夜郎兵临城下,下令屠城,整个玉京血流成河,守城军面对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活死人部队,毫无招架之力。 那狼烟四起、火光漫天、血色弥漫的玉京城,是谢重锦心中永远的痛。 他不会再让夜郎踏破长黎国门。 陆雪朝太多世死于巫蛊诅咒,为了寻求一条生路,把巫蛊也研究了个透彻,恰巧就有应对傀儡蛊的法子。 冥冥之中,似乎上天注定,他们有着谁也偷不走的气运。 _ 丑时,卧龙山。 一小队夜郎士兵正在偷偷翻山。 偌大一座山,南为夜郎,北为长黎,一个猛攻,一个死守,多日下来,夜郎没能寸进半步,反而快要被打下山。 今夜有活死人部队开路,他们要长黎人都在睡梦中葬身荒野。 山野中传出此起彼伏的狼嚎,在月光下令人遍体生寒。 一名夜郎士兵紧张得握紧手里的兵器:“不会没和长黎人打,先和山里的野狼干一仗吧?” 另一名士兵笑他胆小:“你怕什么?都抹了驱兽粉,不会有狼靠近的。”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僵,黑夜里冒出无数双绿色眼睛,从阴暗里缓缓走出几十头狼。 为首的高大男人,拥有一双冰蓝异瞳,他拍了拍狼头,眸色是与狼无异的、充满野性的凶狠。 “兄弟们。”独孤夜在山林长大,整座卧龙山的狼都是他朋友,此刻站在狼群中,像一位狼王,“把这群想入侵我们家园的崽种咬成碎片。” 狼群长啸一声,凶猛地扑了上去。 …… 尖锐刺耳的笛声划破月夜。 狼群望着面前失去人性、只余兽性的活死人,畏惧地悄悄后退。 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被喂了傀儡蛊的士兵,体能超越人体极限,丧失人类理智,只剩下杀戮指令,就是连野兽都会感到害怕的怪物。 尖锐的笛声急促,指使着活死人大军急速靠近山南的长黎营帐驻扎地。 活死人大军开先锋收割人头,普通士兵随后补刀,这就是夜郎今晚的夜袭计划,要的就是打长黎一个猝不及防。 就算长黎早有防备又如何?他们能挡得住活死人大军么?那可是连最坚硬的铁甲都能徒手撕碎的战斗兵器。 山头,黑袍国师急促地吹奏笛声,促使大军压境。 睡在帐中的长黎士兵都听到了这阵隐隐约约的笛声,警觉地睁开眼,立刻抄起手边的武器。 主帐中,陆雪朝听着刺耳难听的笛声,蹙了下眉:“真是乐曲的灾难。” 谢重锦认同地颔首。 就是完全不通音律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噪音。 陆雪朝拿起早已备好的相守琴,起身道:“走吧。去跟那位国师会一会。” 谢重锦点头,抛下棋局,随陆雪朝一起掀开帘子,走出营帐。 活死人行动力惊人,不到一刻,驻营外已经可以窥见浩浩荡荡傀儡大军的影子。 也不知夜郎是炼了多少活人。 夜郎以“执行秘密任务”为由选拔大量士兵,让他们无法与家人传信时,这些士兵与士兵的家人恐怕都还以为他们是在为国争光,骄傲自豪地奔赴前往。 哪知道所谓的秘密任务,是被活生生炼成这不人不鬼的蛊。 尽管痛恨残杀长黎军民的傀儡军,谢重锦都得骂声夜郎畜生,这么糟践自家的兵。 前世这些士兵的死亡,都被算在长黎的头上。 他要让夜郎百姓看清,夜郎皇室的真面目。 谢重锦并没有吞并夜郎的意思,他只有保家卫国之心,无攻城掠地之意,但绝不允许夜郎的掌权者还姓赵。 在谢重锦所看见的那本天书上,因为《相见欢》口碑崩坏,不少玩家纷纷退游,官方为此放出系列游戏的预告,用来挽留玩家。 尽管系列游戏迟迟未能发布,预告却足够多,可见官方想挽留玩家的心情急迫。 其中女尊国《凤栖梧》的皇帝是赫连钰。女儿国《永遇乐》的皇帝是如今那位女帝。男儿国《夜未央》的皇帝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姓叶,而非如今的国姓赵。 若说游戏主角与气运挂钩,这位叶央既然能成夜郎皇帝,就说明赵姓皇室气数将尽。 谢重锦就是那个尽了赵氏气数的气运之人。 …… “什么东西?那些还是人吗?” 长黎士兵们望着那些如同行尸走肉的傀儡士兵,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神色无畏,但都对这超出认知的一幕感到不解。 尽管如此,长黎士兵都举起盾牌与长矛,准备开战。 陛下让他们警戒果然没错,这帮夜郎的孙子就会搞偷袭!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黑袍国师冷笑一声:“自不量力。” 活死人的力量,岂是这些**凡胎能阻挡的。 就在他继续吹笛,要下令进攻时,忽见对面营帐中走出两名青年,黑衣目露威仪,白衣抱琴而立。 长黎士兵呆呆地盯着他们看。 尽管从未见过那位总以帷帽遮面的神医真容,他们也能一眼认出,这位白衣公子就是连日来为他们诊治的神医。 气质这东西是复刻不了的 原来神医长得这般好看。 不过他怎么和陛下从一个帐子里走出来? 那帐子住的不是陛下和……和皇后殿下……么? 他们竟然是被皇后殿下亲手医治的?! 长黎士兵们心绪激动、震惊,五味杂陈,夜郎前锋的傀儡士兵早就丧失审美,仍机械地向前靠近。 长黎士兵面色一变,就要举起武器保护帝后。 陆雪朝望着形容呆滞的傀儡士兵,目光清冷浅淡,像是透过这些士兵,看到远方操控他们的国师。 国师猛地收回视线,明明自己相隔甚远,却有种被洞穿的错觉。 他不再迟疑,急促吹笛,下令进攻。 杀光,都杀光! 让锦朝帝也被傀儡士兵撕碎,他就是大功一件。 傀儡士兵们骤然发狂,冲锋速度猛然加快,就在势不可挡地扑向长黎军营之际,陆雪朝动了。 他席地而坐,拨弄琴弦,一连串流畅优美的音符倾泻而出。 控制傀儡士兵,乐器只是媒介,奏出能让傀儡士兵体内的蛊虫听懂指令的调子才是关键。是笛是琴,都无大碍。 国师笛子吹得难听倒不要紧,他本就是为了下令,又不是拿来欣赏。 陆雪朝身为名动天下的琴师,却能将那特定的调子都伴上和弦,奏得无比悦耳。 长黎士兵原本还疑惑殿下在作甚,这可不是弹琴的时候啊! 却见陆雪朝琴弦一拨,原本狂暴的傀儡士兵竟身形凝滞了一瞬,停住不再进攻。 远处的国师神色剧变——夜郎怎么会也有会操控傀儡的蛊师?! 他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加速吹笛,试图夺回控制权。 一边是笛声喊着进攻,一边是琴音命令停止,傀儡士兵们左摇右摆,一时迷茫,不知道该听谁的。 但这份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陆雪朝奏出“放下武器,原路返回”的指令后,傀儡士兵们只迟疑一瞬,就不约而同地放下武器,转身离开,任凭国师气急败坏地吹破了音都没用。 长黎士兵:“……” 殿下不是神医,殿下是真的神。 谢重锦早已知道陆雪朝的能力,见状仍是惊叹:“清疏这巫蛊的本领,竟比那国师还强。” “倒也没有。”陆雪朝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他并不专精巫蛊,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知道操控傀儡蛊的调子,不比那国师精通各种害人法子。 至于为什么傀儡听他的不听国师的…… “可能是我奏得比他好听吧。”陆雪朝说。 比起难听刺耳让傀儡都难以忍受的噪音,陆雪朝的琴音简直让他们如听仙乐耳暂明。 傀儡都知道该听谁的话。 第97章 永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长黎士兵愣在原地, 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秦玉龙最先反应过来,率先道:“殿下以一己之力退敌, 末将拜服。” 这一声“殿下”, 算是坐实了陆雪朝的身份。 当今长黎能被称之为殿下的,不就只有那一位中宫。 长黎士兵虽起初不知陆雪朝为何弹琴,可看夜郎泱泱大军随着琴音悉数退散, 又听秦小将军此言,哪里还不知道这与皇后殿下的琴音有关。 是殿下的琴音让夜郎退了兵。 夜郎行事诡谲,这支军队形容呆滞,行动僵硬,一看就不是正常人,不知又是夜郎使的什么手段。他们不是聋子, 自然也听到那阵刺耳的笛声, 许是躲在幕后的敌人以笛音驱动这些士兵, 而殿下抚琴, 就是无形中的一场交锋。 而今看来,是他们殿下赢了。 长黎将士反应过来, 立即欢欣鼓舞,振臂高呼:“殿下千岁!殿下千岁!” 他们殿下兵不血刃地让夜郎的大军退散,计划失败,这一出琴曲简直可以在他们心中封神。 白衣席地抚琴,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 是能让众生顶礼的神明。直到多年以后, 有幸目睹这一幕的老兵都能绘声绘色地向旁人描述。 加之陆雪朝这段时日又在军营里行医救人, 一时之间, 他在军中的威望直接上升到可与谢重锦比肩。 谢重锦是君, 在臣民心中天然有威严,而皇后的威严,大多是附庸于君王。 陆雪朝在文人中声望极高,但在这些行军打仗的士兵心目中,皇后还是个很遥远陌生的词汇。他们尊敬这层身份,却并不有多么真心的崇拜。 而今陆雪朝是实打实地凭他的人格与能力,得到将士们的爱戴,让他们心服口服。 这份狂热的崇拜,甚至让将士们一时忽略了地位最高的皇帝陛下。如果不是还有所顾及,士兵们恨不得将陆雪朝围起来抛到天上再接住——他们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他们崇敬爱戴的人。 但陆雪朝身份尊贵,身子骨看着又太单薄孱弱,禁不得摔,将士们不敢靠近亵渎,便用最整齐热烈的言语致敬。 皇后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皇帝反而沦为背景板。 谢重锦并无被忽略的不满,只是与旁人一样,含笑望着他的清疏。 他望着他的神明。 陆雪朝向将士们微笑致意,不经意间回眸,对上谢重锦的眼神。 陆雪朝一笑,转头温声让将士们回军营里休息,今夜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等士兵各自回去休息,陆雪朝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道:“今夜,夜郎那边该无眠了。” 谢重锦问:“那些傀儡士兵会如何?” “蛊虫可以植入,自然也能驱除。”陆雪朝道,“我最后以琴音为令,让那些蛊虫都自行离开傀儡士兵的身体。蛊虫尚未渗透大脑与五脏六腑便被驱逐体外,那些将士也可保住性命,恢复神智清明。” 一旁的赫连奚忍不住道:“那这岂不是为夜郎增强兵力?” 他知道夜郎的手段后,由衷同情那些被制成傀儡的士兵,可那些士兵到底也是敌人。而战场上,最不能同情的就是敌人。 正常思维,都该是一不做二不休,操控蛊虫杀死士兵,毁了夜郎这支王牌大军。 陆雪朝道:“夜郎这般拿自家将士性命作祭,泯灭人性,丧尽天良,你若是被操控的傀儡,清醒后可还愿意效忠这样的朝廷?你若是那不知情的普通士兵,知道同伴被如此对待,会不会觉得心寒,不再为朝廷卖命?” 赫连奚毫不犹豫:“我定恨死朝廷了!” “不错。”陆雪朝道,“夜郎也是知道他们做的事见不得光,才不敢叫人知道。今夜让这些傀儡士兵打头阵,等他们爆体而亡,便将这些士兵的战死都推到长黎头上,激起普通士兵与夜郎百姓对长黎的仇恨与斗志。” “可若夜郎士兵百姓,都知道皇室那副嘴脸了呢?” 陆雪朝轻笑:“我们不是推翻他们国家的敌人,我们是帮助他们起义、推翻无道君主的朋友。” – 长黎这边士气高涨,夜郎便是全军低迷。 被视为杀手锏的傀儡大军临阵倒戈,底牌交了个干净,敌军仍毫发无伤。 主帅营帐中,吴峰忍着气,语气却实在算不上好:“国师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傀儡士兵的实验过程是个秘密,但吴峰身为主帅,自然是知情者。 他见过实验结果,知道以笛音驱动后,这些被植入士兵身体中的蛊虫会让傀儡的人体力量变得多么强大,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有这么一支神兵在,他才对国师毕恭毕敬,忍气吞声。 结果现在告诉他,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些傀儡士兵突然不听使唤? 国师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哪里想到长黎还有那样的能人,能破解他的傀儡蛊。 “不过出了些小差错,无伤大雅。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国师强作镇定,“本国师再试一次。” 吴峰耐着性子等待。他虽看不惯这倚老卖老的国师,却也无比希望国师不要关键时刻掉链子。此刻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卧龙城攻不下来,他和国师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即使是谢重锦被操控的那些年,也至多是个昏君,不会动辄滥杀无辜。夜郎皇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一心只有横征暴敛,砍头如切菜,底下人办事不利,脑袋就别想保。 国师也知道皇帝的喜怒无常。他能为夜郎带来利益,陛下才敬他三分,他若没有利用价值,命不会比那些傀儡士兵值钱半分。 他不敢怠慢,吹奏短笛,试图夺回傀儡士兵的控制权。 方才他笛音与那人琴音斗法,他落败,那些傀儡士兵才不听他指令。如今那恼人的琴声已经停了,他再操控,总不能还不听他的话吧? 然而这回,国师发现他和蛊虫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 蛊虫离体身死,自然就不能回应笛音。 国师神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了镇定。 吴峰见国师的脸色,心一沉,刚欲询问,帐外就传来一阵嘈杂。 他眉头一皱,烦躁地掀开帘子厉声道:“肃静!军营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却见帐外士兵围了一圈,皆用异样的神色看他,满是愤恨,再无一丝对主帅的尊敬。 吴峰暗道不妙。 一名年轻气盛的士兵忍不住,红着眼怒声质问:“吴将军,你事先挑兄弟们说要组织一支精兵队,就是把我们制成傀儡吗!” …… 夜郎的傀儡蛊研究过程中,用了大量士兵当实验体,这些士兵无不是身强力壮,打仗的一把好手,其中不乏战功赫赫之人。 用国师的话说,身体素质越好,蛊虫能激发的潜力就越大。 因为挑的都是精英,这些士兵被选走时满是骄傲,以为自己可以报效国家。 谁知是这么个报效法。被植入蛊虫,侵吞神智,侵蚀肺腑,变成人形杀器后被弃如敝履。 而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陛下授意,他们的将军是知情者,是亲自下令选拔他们的人。 这些傀儡士兵恢复神智后,涌上的都是浓烈的恨意。 他们是得救了,可早有无数兄弟死在残忍的实验里,他们亲眼目睹了那样悲惨的下场。 没想到最后让他们自由清醒的,反而是来自长黎那阵温柔的琴音。 这些士兵在军中同样有关系要好的战友,他们将这些耸人听闻的遭遇如数告知不知情的普通士兵,这才有了如今群情激奋的一幕。 吴峰面对众人指控,焦头烂额。 一个军心尽失的主帅,是号令不了军队的。 – 夜郎军迅速分成两派阵营。 □□是被朝廷的做法寒了心,不愿再听从将令,对长黎完全放弃抵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狗屁朝廷,谁爱效忠谁效忠,反正他们是摆烂了。 这一部分尚有血性,有自己的坚守。 但夜郎铁骑闻名天下,对士兵洗脑能力也是一流。敢于反抗的永远只是一部分,□□士兵深信为国捐躯是荣耀,即使被制成傀儡,只要能使夜郎强大,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应该的。他们仍坚决听从主帅的命令。 夜郎内部分裂严重,自然没有能力再抵挡长黎、栖凤、乐央联军,被打得溃不成军,连夜撤回永夜城,宣告卧龙之战的失败。 谢重锦乘胜追击,率领长黎大军翻过卧龙山,直抵永夜城,闯入夜郎国境。 开玩笑,前世玉京被踏破那么多回,他怎么可能就此止步,不打到夜郎的都城琅城誓不罢休。 谢重锦到底是比夜郎国君仁慈,进了永夜城,下了三条御令——不伤平民,不虐俘虏,不杀放下武器的士兵。 夜郎世世屠城,谢重锦也没有冤冤相报。 □□士兵见状,直接进行一个原地投降。 永夜城百姓本对长黎军进城恐慌不已,居家躲藏几日后,发现长黎军并不烧杀抢掠,只针对城中身着盔甲、手持武器的夜郎军,恐惧便小了许多。 但百姓终归对踏入自己家园的长黎军敌意深重,众志成城,一致对外。夜郎军粮草告罄,不少百姓就偷偷用家里粮食救济他们。有夜郎士兵换上平民的衣服躲在百姓家中,就能躲过搜查——长黎士兵接到命令,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个。 然而几日后,永夜城依然出现平民百姓伤亡事件,且数量不小。 秦玉龙对此指天发誓:“我爹和我带出来的兵绝不干这种混账事!” 陆雪朝沉思片刻:“是夜郎所为。” 秦玉龙一整个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自己的百姓?!” “我们断了夜郎的粮草,他们耗不了持久战,永夜城迟早失守,这是要在撤退前再制造一波麻烦,陷我们于不义。”陆雪朝道,“何况,不拿点人头回去,他们怎么给他们的皇帝交代?” 秦玉龙吃惊:“这是……” 谢重锦淡淡道:“杀良冒功。” 第98章 采药 秦玉龙瞠目,脸上露出愤懑之色。 杀良冒功一事,在史上屡见不鲜。 军中以人头论军功, 杀敌越多,功勋越大,自然得以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功勋显著者不乏真英雄,但也不缺滥竽充数之人。 有将士贪功,或是仅仅害怕杀敌不力,上头怪罪,就会屠戮良民,冒充敌军人头,借此混军功。此事屡禁不止,上位者便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战报好看就行,总归无辜枉死的不是他们。 杀良有的是杀害敌国平民,而像夜郎这般屠杀本国百姓的,那真是丧尽天良、令人发指了。 长黎对杀良冒功一事严律禁止,不仅对报功的人头核查严格,一旦发现有异,即刻处死。似秦玉龙这般根正苗红,为保家卫国而生的战士,根本无法想象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即使知道这词,心里也无法接受。 “他们怎么能——”秦玉龙气得拍案而起,“那是他们自己的百姓啊!” 有火.药那等武器在,他们何须这般麻烦地兵刃相接,徐徐图之?直接拿火.药轰平了就是!是陛下下令不可误伤平民,这才耽搁下来,为此甚至出现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到头来,他们长黎士兵护着的夜郎百姓,倒是被夜郎人自己杀了,简直可笑至极。 “怎么不能?”陆雪朝道,“吴峰败了卧龙之战,崇兴帝岂能留他活路?传些告捷的假消息回去拖延时日罢了,他此时恐怕还在想着金蝉脱壳之计。” 吴峰那种人,可不是什么有家国大义、视死如归的将军,不然也不会同意将自己手头下的兵送去做蛊虫实验。此战一败,崇兴帝不会留他,他必得给自己另寻生路。 做出杀良冒功这等事,有何稀奇。 秦玉龙义愤填膺:“那我们难道就背了这黑锅?” 夜郎杀自己的百姓嫁祸给他们,这招之卑鄙无耻,真是给他开了眼了。 “百姓中从不乏明眼人。”谢重锦镇定道,“就算被蒙蔽,我们擦亮他们的眼睛便是。” 秦玉龙忙问:“如何擦亮?” “先前在夜郎开的那些茶楼酒肆,明面上关了许多,暗地里渗透的可还有不少,不缺传播流言的能力,何况我们只是告诉他们事实,尽管这事实很荒谬,常人难以置信。”陆雪朝道,“可有什么东西比圣旨还真?” 秦玉龙被问住,偷偷看了眼谢重锦:“圣上金口玉言,圣旨自然是最真的。” 开玩笑,陛下就在这里,他说有比圣旨还真的东西是想造反吗? 陆雪朝无惧谢重锦,直言不讳道:“千万人之闲言碎语,胜过一道圣旨。” …… 接连数日,永夜城都上演着魔幻一幕。 ——夜郎在杀人,长黎在救人。 保卫者是刽子手,入侵者成救世主。 永夜城百姓伤亡,起先毫不知情的百姓们真以为是长黎干的,瞬间激起对长黎的仇恨,甚至自发组织起民间力量,试图抵抗。 不久后,长黎就叫他们认清现实。 长黎并未动用武力压迫,不过是当着夜郎百姓的面,捕获一名滥杀无辜的“长黎士兵”,证明他的武器为夜郎所有,并逼其亲口承认自己是夜郎士兵。 夜郎百姓自是不信——没有谁会相信自己的国家要害他们,入侵自己家园的敌人反而是好人,都认为这是长黎低劣的离间计。 但很快,夜郎军中被寒了心、主动丢盔弃甲投降的□□士兵见到主帅这一行径,彻底失望,用乡音将夜郎拿将士炼蛊、杀良冒功的阴谋尽数告知百姓。 百姓开始动摇,半信半疑。 但这一切都不如亲眼所见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死于夜郎军利刃之下,而自己被身着长黎盔甲的士兵救下来得震撼。 亲身经历加之口口相传,夜郎军的行径在永夜城人尽皆知。武装的夜郎士兵变得人人喊打,吴峰不得不尽早撤离永夜城,这也意味着夜郎边境城池失守。 吴峰狼狈逃窜,谢重锦乘胜追击,一座座城池推进。 边关遥远,永夜城的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到琅城,他还有逃跑的机会。吴峰仍心存侥幸。 殊不知夜郎各地已流言四起,将夜郎皇室军方种种恶劣行径披露得一干二净,又有卸甲归家的士兵得以佐证,招致民怨沸腾。 本就因战事经济萧条,民不聊生,这节骨眼儿上还闹出这种传闻,百姓对当朝皇室不满到了极点。 事情闹得这样大,自然也惊动了宫中的崇兴帝。 前脚还在因前方传来捷报而高兴的崇兴帝,一听外头“皇室拿士兵炼蛊” “军队杀良冒功” 的“流言”,又惊又怒,即刻下令捉拿吴峰,就地格杀。 远在千里之外的吴峰同样听到漫天飞舞的流言,长黎不知何时竟掌控了夜郎的舆论,能在短短时日内让夜郎民心尽失! 诚然夜郎确实不干人事儿,能将他们做的事迅速披露出来,传遍全境,煽风点火,激发民怨,长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了夜郎。 他心知这一出下来,自己杀良冒功的事必然瞒不住,兴许处决自己的圣旨已经在路上,连夜逃至城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后亡命天涯,已是前途无望。 正万念俱灰之际,忽然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 城郊。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灰头土脸的吴峰抹掉脸上为掩饰身份涂上的泥土,狼狈得像路边的乞丐。 他如今不仅要逃避长黎的搜捕,还要躲过夜郎的通缉,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他躲在一块巨石后,忽听得一声隐隐约约的“殿下”。 ……这荒郊野外的,又不是宫里,哪来的殿下? 他探头一望,只见远处一名着长黎盔甲的士兵,登时立刻缩回头去。 长黎一鼓作气,连日来占据夜郎数座边塞要城,已是追击到这里了。 吴峰躲在石头后缓了一会儿,又悄悄伸头去望。 只见一队普通士兵正跟着一名白衣青年,一个磕磕巴巴道:“殿下,您要找什么草药,吩咐我们去找就是,何必亲自出来,脏了您的鞋……” 另一名士兵附和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陛下可要怪罪……” “呸!”话音未落就被先前那名士兵敲了脑袋,“怎么说话呢?皇后殿下洪福齐天,哪来的三长两短?” 陆雪朝莞尔:“这草药几乎与寻常野草无异,不懂的找也找不到,还得我亲自来。” 军中伤员日益增多,现有的药物不能治愈全部。陆雪朝研读百草全书,发现生长在夜郎境内的一昧草入药或有奇效,只是长得不起眼,画了让人寻来,都不过是些普通杂草,这才亲自来寻。 谢重锦需要主持大局,无暇跟来,暗卫又都被派去各自执行任务,实在放心不下,便派了一队士兵保护。 被派到任务的士兵们以此为荣。殿下尽心尽力医治他们,还为他们亲自采药,他们当然要好好保护他。 吴峰一听这声“皇后殿下” ,眼睛一亮,是皇后却又是个男人,不就是长黎国那位皇后? 听说长黎皇后谋略过人,这回两国交战,这位皇后没少出谋划策,被长黎的锦朝帝眼珠子似的护着,他几次派人暗杀都有去无回。 谢重锦亲自充当陆雪朝的护卫,刺客往往还没近身就被他解决,不曾惊扰陆雪朝的安眠。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位尊贵的皇后竟然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 忽略那一队跟随保护的士兵,众所周知,长黎帝后从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吴峰仔细端详那白衣青年的脸,果然是姿容绝色。可惜他是个直男,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见到这种仙人般不染尘埃的人,再想到自己如今满身泥泞少不得拜他所赐,便有种要将仙人从云端拉下来的扭曲。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若是抓到长黎皇后,还愁不能回去交差,将功折罪吗? 这可与一般的花瓶皇后不同,不仅才智过人,最重要的是,锦朝帝真的爱他。 帝王多薄情,只因爱是软肋,是成大事者不能有的弱点。锦朝帝却从未掩饰自己的弱点。 他从不掩饰他爱他,他将此昭告天下。 那么他就抓住这个弱点,威胁锦朝帝退兵投降。 若锦朝帝不肯退兵,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后殿下还会对锦朝帝毫无芥蒂,为长黎出谋划策吗? 江山美人,无论如何选择,锦朝帝都是亏的。 吴峰能当上主帅,武功自然不弱,至少撂倒那一队普通士兵不在话下。 他下定决心,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 …… 陆雪朝半蹲在地上,仔细分辨着各类野草,终于在一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杂草中找到一株细微不同。 他将那株草摘下,轻松道:“找到了,回去吧。” 身后无人应答。 陆雪朝神色不变,不动声色地转动手上的银镯。 他生辰时秦玉龙送了只防身用的银镯,谢重锦为此暗暗吃醋,醋他戴别的男人送的镯子。但谢重锦并不明说,只是亲自打造了个更好看的,也同样具备防身功能,而后漫不经意地递给他,说“我的妻君还是我亲自保护比较好”。 正待反击,不远处忽然一阵兵荒马乱,传来搜捕之声。 “这儿搜过了吗?” “罪人吴峰畏罪潜逃,陛下说了抓到就地格杀,都给我仔细着搜!” ……崇兴帝的人。 陆雪朝的身份同样危险,这会儿闹出动静,他这一只镯子可敌不过那全副武装的大部队。 陆雪朝本身并没有武力值可言。 他决定不硬碰硬。 那伙人既然在搜捕吴峰,那如今在他身后的,便是吴峰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99章 银镯 陆雪朝心下有了思量,面上不露声色,默数三声后,一柄刀果真架上他后颈,耳畔传来男人低哑的威胁:“别动。” 被刀架着脖子,谁还敢动。 陆雪朝没有动,却也没有惧色。他不曾回头,只轻笑了声:“吴将军。” 吴峰一惊,眼前青年都不曾转头,怎么知道是他?观此人气息,是个没有武功的,也不可能早就察觉到他。 难道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局?是了,堂堂长黎皇后怎么可能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许是长黎专门引他出现的阴谋…… 得令处决他的夜郎钦差还在附近搜捕,长黎这边若做了局……前有狼后有虎,吴峰的心瞬间绷紧,架在陆雪朝脖子上的刀收紧了些,险些刺破细嫩的肌肤。 陆雪朝开口:“别紧张,吴将军。” 这话说的,仿佛吴峰才是那个被挟持的人。 陆雪朝这样淡定,更让吴峰疑心有诈,不然这弱不禁风的青年如何敢如此有恃无恐? “我猜,你是想把我交给外头正搜捕你的钦差,以求将功折罪,得到崇兴帝宽恕。”陆雪朝声音不疾不徐,如沐春风,落入吴峰耳里,声声冷如寒冰。 被看透的滋味并不好受。 吴峰的确是这么想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逃不掉,想要活命,只能将功赎罪。而抓到眼前这名青年,就是眼下他唯一翻身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只是拿刀架着陆雪朝的脖颈,略微粗鲁地逼迫他走。 “你真以为,把我交给朝廷,你就能活命了?”陆雪朝语气仍旧轻缓,字字诛心,“崇兴帝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丢失城池,杀良冒功,欺君犯上,他还能容得下你?如今夜郎拿将士炼蛊的事已经传开了,崇兴帝皇威大减,百姓质疑一片,你猜……他会不会推说他对此毫不知情,是你与国师私下合谋,用活人炼蛊,拿你当替罪羊呢?届时他处决了犯下滔天大罪的你,还能挽回在百姓中的声望。吴将军,你告诉我,他有什么理由能留你的命?” “光凭一个我吗?” “可等我落到他手里,你手上还有什么足以保命的筹码呢?” 吴峰脚步一顿,背后渗出冷汗。 陆雪朝的话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他妄想将功补过,可错已铸成,不只是他的错,连崇兴帝的错都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陛下怎么能有错呢? 错的一定是他,陛下亲自设想批允的傀儡蛊实验,最后一定会是他和国师承担。 他不能把长黎皇后交出去。 可不交出去,他还有哪条生路?夜郎已经被堵死了,难道去投靠长黎?呵,但凡锦朝帝有点脑子,都不会留一个叛国的将军一命。能背叛第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 何况他还挟持了长黎皇后,若真乖乖把人放走,只怕回头锦朝帝就要来找他算账了。 这样一看,陆雪朝简直是个烫手山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留在身边是麻烦,交出去无论交给哪方,自己都还是个死。 “照这么说,你已经没用了。”吴峰寒声道,“既然如此,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能让一国皇后为我陪葬,老子这辈子倒也值了。” “你杀了我,长黎不会放过你。”陆雪朝陈述事实。 吴峰冷笑:“我不杀你,长黎就会放过我了?” 他正要动手,先前搜捕他的官兵忽然去而复返:“那边也找过了,都没有。” “往这边搜。” 官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吴峰警铃大作,挟持着陆雪朝往山坡另一边走。 他怕直接丢下陆雪朝,等那群官兵发现,陆雪朝会供出他的下落。 陆雪朝心知落到夜郎官兵手里情况更糟,配合地不出声。 吴峰匆匆拽着他走到河边,沿着河流行进,那头的搜捕还在继续,眼看就要到山坡这边来了。 四下没有掩体,吴峰不再犹豫,拉着陆雪朝跳进水里。 “什么声音?!”落水声惊动了官差,一队官兵闻声而来,只见河面上荡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沿上游追!” …… 吴峰带着陆雪朝没命地游了好一段距离,才摆脱后面的追兵。 陆雪朝会凫水,可体力实在算不上好,被追了这么久,早已露出疲态。他一身白衣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身后,面色微微苍白,长睫沾着水珠,如雪般美丽易碎。 任谁瞧见了都会惊艳三分,可惜吴峰此刻只想骂娘。 这小白脸竟不会凫水,方才与其说是他拖着陆雪朝,不如说是陆雪朝死死拽着他。落水之人会本能抓住身边的一切事物,且力道大的惊人。哪怕吴峰身强体壮水性不差,都被拽得呛了好几口水,险些葬送在河里。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自己也丧失了大半力气。 这也在陆雪朝的算计之内。 陆雪朝心知一旦摆脱追兵的危险,吴峰就是最大的危险。吴峰对他已有杀心,真到了荒郊野外无人处,单打独斗,他绝对不敌身经百战的将军。 故而装作不会水,一路使劲儿拖吴峰的后腿,消耗他的体力,又把握着恰好能逃脱追兵的速度。 吴峰见危机解除,望向陆雪朝的眼神又浮起杀意。 挟持的刀早在逃跑过程中就被水流冲走了,可以吴峰的武功,赤手空拳拧断陆雪朝的脖子也不是难事。 吴峰挣开陆雪朝的手,爬上岸,起身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水里的白衣青年。 阳光下,白衣墨发的青年一身水汽,美得像洛水之神。 饶是他也忍不住晃神一下,心中竟升起一丝负罪感。 毁灭一位神明,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神的美好会将世人的卑劣照得无所遁形,所以世人会恼羞成怒地打碎他。 “就算老子喜欢女人,也不得不承认你这小白脸还真有几分姿色,难怪能将锦朝帝迷得神魂颠倒。”吴峰轻呵一声,“姑且留你个全尸,到阴曹地府见了阎王爷,可别说是我杀的你,是你自己淹死的。” 长黎皇后不会水,自己一上岸,他肯定会沉下去。 果不其然,青年淡定的神色随着身体的下沉变得惊慌,求生的本能让他乞求地望着岸上唯一的救命稻草:“救救我……” 吴峰冷眼旁观,心中甚至逐渐升起践踏神明的快感——身份尊贵又怎样?气质似仙人神明又如何?还不是卑微地乞求他放他一条生路。 淤泥将高山踩在脚下,就以为自己站在天空了。 青年神色渐渐变得绝望,最终悄无声息地沉入水里。 吴峰在岸上等了许久,确定人不可能还活着后,才放下戒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一瞬间,一双纤瘦的手破水而出,以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道,将吴峰拖下了水。 既然正面交手不行,那就让对方放松警惕,再行偷袭。 在以为他已死,且背对他的时候,吴峰的防备心是最低的。 陆雪朝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在吴峰猝不及防落水的同时,就用一把精致的银刀快狠准地刺向对方命脉。 谢重锦亲手打造的银镯,在按动机关后,就会变成这样一把小巧锋利的刀。 陆雪朝攥着它在水中闭气许久,等的就是现在。 他是医者,对刺哪些地方可以致命一清二楚。 然吴峰是武者,很快就反应过来,予以回击。 那一刀正中他心脏——陆雪朝对这个部位可太熟悉了,他杀谢重锦杀出的经验,绝无失手可能。 吴峰心知自己必死无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阴了,临死前只想拉人同归于尽。 “你竟敢……”吴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死死卡住陆雪朝纤细的脖颈,“要死一起死……”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扼碎他的喉骨,窒息感挥之不去,陆雪朝面露痛苦,眸光却冷静得可怕。 他费力地将银刀抽出,毫不留情地再次扎入吴峰脖颈。 鲜血飞溅,他没有眨眼。 吴峰瞪大眼睛。 他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还会有这样狠绝的一面。 吴峰双目涣散,手渐渐松开了。 河面晕染开一片血色。 良久,一身白衣的清冷青年,如神明临世般,干干净净地踏上岸。 刀被河水洗净,重新变回精致的银镯,被他垂眼安静地套回手腕上,轻轻抚过谢重锦雕琢的纹路。 “一起死?你也配?”他语气温柔。 “我只和怀允哥哥一起死。” 第100章 叶央 水珠顺着湿透的衣袖滑下,蜿蜒过骨节分明的手背,从修长的指尖滴落。 烈日愈发毒辣,驱不散身上透骨的寒意,陆雪朝挺直着脊背略行几步,便觉眼前光晕渐渐模糊,踉跄着晕了过去。 与吴峰殊死一搏,他也精疲力尽了。 ……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顶上朴素的横梁。 “你醒啦!”一道清脆的女声满是惊喜。 陆雪朝缓缓坐起身,见床边守着一名荆钗布裙、容貌娇憨的少女,圆圆的鹅蛋脸,很是可爱。 陆雪朝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这是一栋简陋的木屋,屋里除了姑娘家的绣品,还摆放着猎具。这姑娘手上有干过粗活的茧,但并不像碰过弓箭,又未挽起头发作妇人髻,这家应当还有一个男人,是她兄弟或是父亲,这会儿还没回来。 暂时安全。 他收回目光,温声开口:“是姑娘救了我?” 他一开口,少女原本想好的话生生卡了半晌,脸蛋“腾”地红了。 这长得神仙似的公子,连声音也这般好听。 “姑娘?”陆雪朝又提醒了声。 少女这才回神,带着一丝羞赧道:“不是我,是我大哥救了你,昨天他去抓鱼,发现你晕倒在河边,把你背回来的。看你昏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哥哥就出去给你找大夫了。那个……小女子叶语,不知公子尊名?” 竟过去一天一夜了? 那怀允该着急了。 陆雪朝轻声答:“陆清疏。” 连个名字都那么好听!一听就和村里那牛铁蛋王二狗不一样。 叶语心中一阵激荡。实在是她长这么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哪儿都想夸一夸。 少女怀春时,总幻想自己有个器宇轩昂的真命天子。叶语从小心气高,瞧不上同村的男孩,想着将来要嫁也得嫁个和自己哥哥一样英俊有本事的。陆雪朝好看得超出她认知极限,反倒叫她只敢欣赏,生不出任何觊觎亵渎之心。 正说着,一名一身猎户装的高大男人便走了进来。其身长九尺,样貌英武,嘴边还有一圈青色胡茬,是典型的夜郎男子长相。 因为长黎男子不留胡。 “这临时落脚的地方,附近也找不着大夫。”男人只身进来,就见床上坐着的陆雪朝,原本洪亮的大嗓门骤然语气放轻了些,“公子醒了。” 陆雪朝那样子,看着太脆弱易碎,仿佛声音一大就能把他吹跑了似的。 “无妨。”陆雪朝脖子被掐过的地方还隐隐感觉到生疼,轻咳两声,“一点小伤,不必劳烦大夫。” 他自己就是医者,清楚不过是体力透支,自己就能调养好。 “我叫叶央。”叶央道,“这是我妹妹叶语,我昨天见你在河边晕倒,就背你回来了。” “令妹已同我说过。”陆雪朝笑了声,再次自我介绍,“陆清疏。” 叶央? 根据天书上给出的预告,男尊版后宫游戏《夜未央》的主人公,就是叫叶央。 是巧合还是…… 目前看来,眼前的叶央只是个普通的猎户,半点儿也不会让人想到帝王之尊。 “陆公子,你身上的伤果真没事么?”叶央看着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注意到陆雪朝脖子上的伤痕——事实上想不注意到都难,那皮肤那么白皙,有道勒痕实在触目惊心,那还是手掌印,一看就是被人掐的。发现他的时候他浑身湿透,定是被扔进水里过。 陆公子瞧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谁能下此毒手? 陆雪朝摇头:“我自己便是大夫,并无大碍。” “容我多嘴问一句,这伤是怎么来的?这一带近来正在两军交战,外头可乱的很,大家都在逃命。”叶央道,“可是被长黎军给伤的?” 陆雪朝不动声色地问:“长黎军有伤害百姓的行径么?” 若有,他绝不姑息。 “那倒没有。”叶央又道,“那定是夜郎军了。” 陆雪朝不说话,算默认。 叶语咬牙:“那群天杀的,打外敌打不过,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 叶央讥讽道:“用兵炼蛊,杀良冒功的事都干了,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陆雪朝安静听着。看来他们的宣传做得很好,崇兴帝干的那些恶心事已经人尽皆知。 “不知此地是何处?我既已无碍,在此多叨扰二位,这便回去。”陆雪朝开始打听现在的情况。 他已经失踪一天一夜,得尽快回去,不然怀允怕是要发疯。 “陆公子要回去?”叶语不舍道,“陆公子家在哪儿?若是不远,我和大哥送你回去。” 陆雪朝道:“将明城。” 他采药就在那附近。长黎近来逐步占据夜郎边境,将明城就是他们最新驻扎的一座城,正在与夜郎军抢夺主权。 “竟是那儿?那儿已被长黎军占据,可太危险了,陆公子还是留在这儿安全些。”叶语连忙道,“况且这里离将明城也有些距离,将明城在河上游,这儿是河下游,若是太平时候赶个半天路也就到了,可现在外边刀剑无眼的,陆公子生得又这么……咳咳,听说长黎人都是喜欢男子的,虽还没听他们做出什么强抢民男的事,陆公子走在路上也着实不安全,还是留下来安心养身体吧。” 陆雪朝道:“长黎军不是不殃及无辜百姓么?我回去也不打紧。” “那是之前,现在可不一样了。”叶语欲言又止,“陆公子,你的家……可能没了。” 陆雪朝:“哦?” 叶语发愁,提起自己国家的君主毫无敬畏之色:“狗皇帝好像把长黎皇后给俘虏了,长黎那个皇帝震怒,开始动真格了。” 陆雪朝静默一瞬:“……他屠城了?” 应当不可能。不,绝对不可能。 “没有,只是长黎军先前慢悠悠的打,虽占了几座城池,也尽量不影响城中百姓,我们就是听到这样才不慌。”叶语叹气,“可昨日长黎皇帝突然下令,要沿途所有城池的百姓全部撤离,他要炮轰夜郎,直到狗皇帝交出长黎皇后……” “我们本来还不懂炮轰是什么意思,直到听上游跳过来的人说,昨夜城中火光大亮,轰声震天,整座将明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即使是转述,叶语声音中都带着恐惧,“不知道是威力怎样巨大的武器,听说到处都是夜郎军的尸体……幸亏长黎皇帝还没丧尽天良,放过了平民百姓,不然真就是屠城了。” 陆雪朝:“……” 得,已经开始疯了。 谢重锦动用了火.药。 原本两军交战再激烈,这些时日因为顾及百姓拖慢再多进程,谢重锦都没有使出这最大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愿使用如此冷酷强大的杀器。 可陆雪朝一失踪,谢重锦就立刻动用了。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谢重锦的底线被触碰到了。 陆雪朝失踪,谢重锦一刻也等不得,不再徐徐图之,选择一路连轰带炸,用最快的速度杀上琅城。 幸好谢重锦还理智尚存,给了平民百姓半日的撤离时间,没造成无法挽回的余地。 这半日等待,耗尽他毕生耐心。 想到谢重锦此刻有多焦急难耐,那陆雪朝就更要回去。 “长黎军如今打到哪儿了?”陆雪朝问。 叶央沉声:“跟疯狗似的,一夜就打到了月下城,照着城门便轰,根本不带商量,之后几座城的城主闻风丧胆,都是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对入侵自己国度的敌国君主,兄妹两并无好感。但谁让自己国家的君主更不干人事,相较之下,这位不滥杀无辜、还冲冠一怒为蓝颜的皇帝,都让他们感到一丝敬佩了。 月下城……陆雪朝想了想之前记过的夜郎地形图,怀允是一路往琅城方向攻打,与他所在的地方恰好南辕北辙。 他现在赶去月下城也来不及,何况怀允救他心切,必不会在月下城停留许久。 在长黎境内,若分隔两地,尚能飞鸽传信,可这里是夜郎,且不说手头没有信鸽,就是有也不知道寄哪儿…… 不如直接去琅城等好了,怀允的最终目的地一定是那里。 此地抄近路前往琅城,或许能与怀允同时抵达。 陆雪朝看向两兄妹,道:“在下在琅城有亲戚,将明城回不去,便去琅城投奔。” “琅城?!”叶语瞪大眼睛,“那可是夜郎最繁华富贵的去处,陆公子看着就不像普通人,果然和琅城沾亲带故。” “只是……平日里琅城自然是顶顶安全的。”叶语小声道,“如今长黎军奔着那儿走呢,城里的百姓还有达官贵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陆公子要不还是别去了,暂且和我们一起,等这阵风头过了再做打算。我们就住在附近的柳叶村,因为离城近,就跟着一起撤离了,现下长黎军走远了,这儿反倒是最安全的。” 陆雪朝含笑:“叶姑娘消息很是灵通,琅城的事都知道。” “咳咳!不是我灵通,是我哥哥灵通!”叶语清清嗓子,一脸骄傲,“别看我哥哥现在是个猎户,早些年走南闯北当大侠,行走江湖,可是结交了不少天南地北的朋友,都有书信联系。我哥哥人缘又好,邻里乡亲们有什么消息,都会告诉哥哥。” “小语。”叶央对妹妹逢人便说哥哥有多厉害的举动感到无奈,眼里却含着笑。 如此么……那能一呼百应,发动起义,就也说得过去了。陆雪朝垂眸。 叶央又对陆雪朝道:“小语说的是,路上太危险,陆公子要不还是跟我们一起住下?” 陆雪朝摇头:“多谢两位好意,只是在下有一定要去的原因。倒是二位……今后就打算一直住在村子里?” “不去村子里,还能去哪儿?我一个人倒是能四海为家,总不能让我这个妹妹也跟着吃苦漂泊。”叶央苦笑,“现在这世道,指不定哪天睁眼就成了亡国奴。说的难听点,皇帝换了谁咱们百姓日子都是照样过,现在龙椅上那位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换了也好,只愿长黎那位……能真正看到民间疾苦,让大家日子好起来。” 都说夜郎兵强马壮,可百姓要的,也不过是吃饱穿暖。 陆雪朝不得不开口:“也许那位……并没有吞并夜郎之心。” 谢重锦进攻夜郎,一为自卫,二为复仇。 前世灭国血海深仇,他要手刃崇兴帝来报仇雪恨。 谢重锦睚眦必报,却从来不是一个热衷于开疆拓土、野心勃勃的皇帝。他只想将自己的国度治理得国泰民安,对异域的土地毫无兴趣。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迟早要再分,朕统一了又有何意思?”谢重锦如是道,“多管那一寸地方,朕便要多忙一分,陪清疏的时辰便少一分,这买卖太赔本,朕不干。” 陆雪朝那时道:“你这话记在史书上,我便是误国的千古罪人。” 谢重锦道:“朕不让史官写你坏话,他可以写我的,不能写你的。” 陆雪朝:“……” 好幼稚啊,怀允哥哥。 …… “怎么可能?”叶语不可置信道,“他都要一路打到琅城了,还不想吞并夜郎?那他打什么?就为了要回他的皇后吗?” 陆雪朝平静道:“不无可能。” 至少突然这么八倍速快进,定是因为他。 叶语:“……” 她不能接受事业型皇帝其实是个恋爱脑的事实。 “有句话说的对,皇帝换了谁百姓日子都照样过。”陆雪朝道,“只是日子过得好不好,却是不一样的。” “能当皇帝的,不一定非得是另一位皇帝。”陆雪朝看向兄妹二人,视线落在叶央身上,“任何人都可以,你可以。” 他又望着叶语:“你也可以。” 叶语惊讶地指自己:“我?啊?可我是女子诶!” “女子又如何?栖凤与乐央都是女子为帝。”陆雪朝道,“任何人只要有思想,有能力,都可以去改变这个世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掀开寒衾下榻,显出一身清瘦的风骨,行至屋外。 叶语追上前两步:“陆公子这就要走了吗?琅城路途遥远艰险,你一个人上路太不让人放心了……” 陆雪朝回眸,莞尔一笑。 “路途虽险,在下有一牵挂之人,他亦在惦念我。” “我得让他放心。” 第101章 重逢 九月初九,琅城。 “……报,陛下,长黎大军已兵临城下,就驻扎在城门外,已经,把守了我们的城门……”大太监身子抖如筛糠,“锦朝帝放言,明日午时再不交出长黎皇后,就,就轰平皇宫……” 他顿了顿,嗫嚅道:“陛下,听奴才一句劝,那长黎皇后长得再国色天香,也终究是个男人,身份还那样麻烦……您就把他交出去吧。” 宫里这会儿已经乱作一团,太监宫女都在收拾细软奔逃出宫,就连琅城的王公大臣都在陆续偷偷撤离。 没人觉得这一战夜郎会赢。 战争的最初,夜郎没有人觉得他们会输。可这两月下来,瞎子都看得出,他们绝无战胜长黎的可能。 两月,仅仅两月,长黎军从卧龙边境打到琅城首都,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在绝对的火力面前,夜郎惯用的那点腌臜伎俩根本无济于事。那被称为火.药的武器足以令任何见识过它威力的人闻风丧胆,他们没有任何反败为胜的机会。 夜郎以兵力强盛著称,从来都认为国土绝无外敌敢犯,琅城更是固若金汤,谁料能有如此迅速被攻破的一天。如果不是长黎每次都留给百姓与降兵撤离的时间,这个速度还会更快。 事实上,长黎不这般迅速,夜郎也耗不起。粮草短缺,军心溃散,士兵早已失去战意。 打不过尚是其次,崇兴帝民心尽失,各地都在爆发起义,反抗暴君的声音愈来愈多,内忧外患,江山社稷早已动荡不安。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锦朝帝突然发疯,一改起初温吞作风,火力全开一路强攻,是因崇兴帝掳了他的皇后。 锦朝帝到处都在找他的皇后,每攻下一城,便在全城张贴皇后的画像,询问全城百姓是否见过他,有线索必有重赏。 拜谢重锦所赐,现在全天下都知道陆雪朝生得有多倾国倾城了,也难怪锦朝帝为他发了疯。 让一国之君疯狂的美人,素来难免背上祸国殃民的名声。可见了那画像,没有人会那么想。 那是能让夜郎男女都为之心动的美貌,超越性别,像一幅圣洁的神像。 民间流言四起,都道是长黎皇后天姿国色,竟让崇兴帝打破性别桎梏喜欢上男人,将之金屋藏娇拒不放手,惹得锦朝帝大怒。两国交战的原因就从单纯的领土纷争染上为争美人乱江山的桃色…… 夜郎国内都有不少讨伐崇兴帝的声音,指责他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扣押长黎皇后,贪恋美色不顾家国,强烈要求他归还长黎皇后。 崇兴帝只觉得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干过的缺德事不少,但这一件还真不是他干的。在看到画像前,他连那陆雪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垂涎,还扣押?! 锦朝帝如此大张旗鼓地张贴画像,崇兴帝倒也看到了陆雪朝的样貌。他承认,纵使他一把年纪,年过花甲都只碰过女人,也在看到画的一瞬间生过想要将之据为己有的绮念——帝王应该拥有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不是么? 但这美人身份麻烦得很,是异国皇后。若他能打过,攻打下来掳进后宫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打不过,自己国门都被人家攻破了。 这样一个麻烦,但凡有脑子都不会接。崇兴帝是暴君,却不是昏君,不然也不会将夜郎发展得如此强盛。他绝不会去沾染这个麻烦,但现在所有人都认定是他将陆雪朝藏了起来,连身边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太监都这么劝他! 崇兴帝气得重重一拍龙椅:“混账!你跟了朕几十年,何曾见朕喜欢过男人?只有长黎那群恶心之人才好男风!你怎么也信了外头那些无稽之谈!” 大太监连忙跪下求饶:“陛下恕罪。”心里却仍半信半疑。 陛下本就贪色,后宫佳丽三千。长黎皇后那画像他也是看了的,他一个太监都心动,陛下怎么就不能了呢…… 虽说四国各有各的性向,但若果真美到极致,性别就不用卡太死…… 崇兴帝气得头昏,瘫在龙椅里扶着头,面色灰败。 他不是不惧。锦朝帝下了最后通牒,明日此时,他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数。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应该这样,应该是他一统天下才对,应该是他夜郎大军兵临玉京城下,屠尽长黎人,将长黎那毛头小子逼得自尽殉国…… 这是他无数次梦里梦到的场面。 怎么就反过来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 琅城,城门。 长黎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城门口已被长黎军把手,并不阻止百姓出入,只是来往都要经过严格盘查,以防崇兴帝乔装混出城。 这个前世无数次亡他家国,杀他将士,屠他子民的仇人。 谢重锦并没有以牙还牙,他不要夜郎的疆土,不杀归降的士兵,不伤无辜的百姓。 他只要亲自手刃这个罪魁祸首。 城外,临时驻扎起一片营地。 谢重锦坐在帐中,眼下泛青,凤目中布满血丝,显然是长久没有睡好。 秦玉龙掀开帘子进来,提着一个食盒,担忧道:“陛下……您还是吃点东西睡一觉吧,您都几日水米未进了。” 谢重锦闭了闭眼,哑声道:“还没找到他么?” 秦玉龙低头:“已经派人全力去寻,殿下他……会没事的。” 谢重锦扯了扯唇:“我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出去。” 秦玉龙劝道:“陛下,殿下先前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您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谢重锦仍在自语:“我怎么能离开他半步。” 秦玉龙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把食盒放下,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帐外,赫连奚见秦玉龙出来,连忙问:“怎么样?” “还是那样。”秦玉龙摇头,“殿下失踪后,陛下就失魂落魄的,一直自责为什么没保护好殿下。” 与外界想象的发疯不一样,陛下并没有歇斯底里,悲痛欲绝,甚至能冷静到冷酷地跟将士们一起商讨,做进攻决策。 只是一个人待在帐里的时候会发很久的呆,会不吃不喝,失了魂一样的自言自语,像一种无声的崩溃。 他们看着,实在很担忧。 陆雪朝失踪,他们同样担心。可看到谢重锦的反应,他们才真切意识到,陆雪朝对谢重锦有多重要,那分量无人能及。 谢重锦是个公正严明、爱民如子、为国为家的君主,可若他心中有一杆秤,一端载着江山万民的千钧之重,一端仅仅放着陆雪朝三个字,可能天平都要往陆雪朝那边再倾斜一点儿。 这是他亏欠了最多,绝对不能再失去的人。 谢重锦其实知道陆雪朝不在崇兴帝手上。 那日派去保护陆雪朝的士兵都被吴峰打晕。吴峰出手太快,他们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醒后寻找陆雪朝未果,中途就见夜郎朝廷派来的兵马在附近经过,慌忙回来汇报,称皇后殿下也许被崇兴帝的人抓走了。 所有人都慌了,谢重锦那时反倒很冷静,只是淡淡一句:“没保护好皇后是你们的失职,各自去领二十军棍。” 士兵们满心愧疚。护驾不力足以称得上死罪,陛下简直太仁慈了。 也有人觉得陛下是不是不那么在乎殿下,反应有点太过平静了。 直到犯错的士兵挨军棍,谢重锦观刑,看到一半突然喊停:“罢了,他们何错之有呢?保护他本是朕的职责,朕没能保护好他,罪该万死的是朕。” 这下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陛下这不是冷静,这是疯魔了啊! 谢重锦不觉得自己疯魔,当晚就召开会议,制定了动用火.药的一系列攻城计划。 但崇兴帝没有任何表态。 确切来说,因为被长黎的秘密武器吓懵了,并且对被安上没做过的事感到莫名其妙,一时无语住了。 谢重锦脑热过后仔细一想,崇兴帝不是多么有骨气的人,没道理他都动用了杀手锏,崇兴帝还沉得住气。 这只能说明清疏不在他手上。 可不在崇兴帝手上,清疏又在哪里? 谢重锦派人回去重新寻找,只是已时隔多日,再无半点消息。 他在夜郎还未只手遮天,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只能占据一座座城池,张贴一张张画像,让天下人帮着一去找。 还是杳无音信。 不知清疏此刻身在何处?可安然无虞?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清疏一人在夜郎人生地不熟,他不在身边,如何放心的下。 前生种种画面浮现,他没有好好守在清疏身旁,清疏便一次又一次凋零……梦魇折磨得谢重锦夜不能寐,几乎心力交瘁。 名为理智的弦在崩断的边缘,他再也禁不起一次崩溃。 谢重锦的心结,除非陆雪朝立刻出现,谁也解不开。秦玉龙虽忧心自家陛下的精神状况,却也无济于事。 “我去城门口看看。”秦玉龙走出营地,“陛下只许平民百姓出城,贪生怕死、乔装打扮成平民浑水摸鱼的贵族倒是不少。” …… 琅城的城门修建得高大气派,却抵不住无情的炮火。 长黎尚未开炮,夜郎守城军便已不战而降。识时务者为俊杰,宫中那位并不是值得他们以命守护的人,他们何必为此拼命。 城门处把守的已是穿着长黎盔甲的士兵,正在检查进出城门的路人。遇见可疑的,都要拦下来问一问。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过来,望着城门口排起的长队,车夫停车,回头道:“公子,琅城到了,前头长黎军正在盘查,我不敢过去,您就在这儿下车吧。” 须臾,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青年掀开帘子,付了车钱:“有劳。” 他走近城门,就见城墙上贴着一幅画像,正是自己。 陆雪朝轻叹:“这是真急疯了……” 一路靠近琅城,就听说怀允在到处张贴画像找他。然而他为了早日抵达琅城,走的是与长黎军截然不同的路径,就错开了。又因乱世中只身上路危险,这张脸又太过招摇,便以帷帽遮面,如此就是遇上他,也不知他就是锦朝帝要找的人。 陆雪朝在画像前久久驻足,也就引起了守城军的注意。 乱世逃难的百姓大多粗布麻衣,灰头土脸,此人虽有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之态,一身白衣却不染纤尘,鹤立鸡群般打眼。 又戴着斗笠遮遮掩掩,实在可疑。 一名士兵上前两步,问:“见过画像上的人?” 陆雪朝颔首。 见过,就是我。 士兵眼前一亮,又有些怀疑。这些日子为了拿赏钱胡编些线索滥竽充数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往陛下跟前带。 正要细问,就听得一声:“怎么了?” 士兵抬头,连忙抱拳行礼:“秦将军。” 秦玉龙远远就见陆雪朝绕过排起的长队,径自走到最前头,想也不想就道:“去后面排队。” 话音未落,陆雪朝伸手掀开帷幔。 秦玉龙:“……” – “陛下!陛下!您看谁来了!”秦玉龙火速赶回军营,嗓门高得整个营地都能听见。 谢重锦抬头,撞见熟悉的一袭白衣,再也移不开眼。 秦玉龙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还嘱咐任何人别来打扰。 谢重锦久久凝望着陆雪朝,仿佛在看一个幻觉。 直到陆雪朝出声:“怎么?相伴二十载,不过月余未见,便认不出我了?” “怀允这般,可会叫我伤心。” 谢重锦这才回神,起身大步上前,将陆雪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遍,方才猛地抱紧他,一言不发。 陆雪朝感受到谢重锦颤抖的气息,轻轻拍他的脊背:“我回来了,安然无恙。” 良久,谢重锦才开口:“清疏,你去哪儿了?” “再找不到你,我便不好了。” 这是谢重锦最深的恐惧。 谢重锦不能接受自小相伴长大,形影不离的人,有一天突然离开他,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陆雪朝等谢重锦稍稍平复下来,方才将路上的事长话短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只说是遇到吴峰后成功反杀,想着谢重锦最后一定会来琅城,就一路赶来。 谢重锦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想象其中有多少艰险。且不说清疏不会武功,反杀吴峰的过程定然九死一生,将明城距此千里之遥,乱世中清疏只身一人是如何来到琅城的。 清疏从未孤身出过远门,前世被困于深宫,纵有出行,也都是他陪伴在侧。 “没有下次了。”谢重锦哑声,“这是最后一次。我真的……会吓疯。” “可我也好好的不是吗?”陆雪朝望着他,“怀允,别怕。” “你不必担心弄丢我,我知道你弄丢过我很多次,所以才这样害怕。可这次不一样了。” “我自会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寻你,你丢不掉的。” 第102章 尾声 熹朝五年九月初十,锦朝帝率兵攻破琅城,亲手取崇兴帝首级,悬尸三日,挫骨扬灰。夜郎上下大乱,皆以为亡国之兆。 熹朝五年九月十四,锦朝帝得胜撤兵,长黎军班师回朝,未取一砖一瓦,未伤一兵一卒,举世皆惊。 谁也没想到锦朝帝轰轰烈烈了这两月,攻破夜郎都城,手刃夜郎国君,竟对夜郎国土毫无兴趣,仿佛只是来观光一趟,顺便杀个敌国皇帝。 民间传言,锦朝帝是找回了他心爱的皇后,只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夜郎各地起义军尚在讨论如何推翻崇兴帝,崇兴帝便被锦朝帝枭了首,接着又合伙商量如何一致对外对抗外敌锦朝帝,谁知锦朝帝来过一遭便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群龙无首的夜郎一片内乱。 暂时结盟的各方枭雄瞬间化友为敌,各方势力割据,意图争夺帝位。 经过漫长的混乱动荡,最终一名草根出身、名为叶央的英雄脱颖而出,一举称帝。其爱民如子,励精图治,主和平,重农商,深得民心。 传闻新帝曾见长黎皇后画像,久久震惊失语,此后对长黎表露亲近之态,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建交达成百年和平。 这些都是后话。 当下,长黎国内正在盛情迎接凯旋的帝后与军队。 这两年谢重锦与陆雪朝倾力挽救日薄西山的长黎,将其发展得蒸蒸日上,声望本就有所回升。这一战,是夜郎犯长黎边疆,虽远必诛,兼之世仇,胜得大快人心,也将两人的声望攀升至了顶点,是足以青史留名的一笔。 回京之时,百姓夹道欢迎,声声爱戴。 皇宫的高墙可以将整座玉京城尽收眼底,一群风采各异的男子正在城墙上极目远眺。 花颜踮着脚翘首盼望,急切道:“哪儿呢哪儿呢?不是说今天就要回来了?我怎么没看到?” 傅惜年好笑瞥他一眼,将他抱起来举过肩头:“这下可看到了?” 因为个子矮而看不到的花颜满脸兴奋:“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陛下和殿下了!我们真的打赢了啊啊啊!陛下殿下就是我的神!” 柳雁声无奈道:“你俩……真是够了。” 沈鹤洲不忍直视。自打在陛下和殿下那儿过了明路,傅惜年和花颜直接不装了,秀起恩爱来比他和雁声还明目张胆。 花颜是个不懂矜持的,闻言故意道:“还不够,探花郎,再举高些!我还看到赫连和玉龙了,赫连穿战甲真是好看极了,玉龙的银甲也很漂亮……哎呀,你放我下来干嘛?” 傅惜年面不改色:“抱累了。”夸别的男人,心里不爽。 花颜抱怨:“叫你平日里多锻炼体术,这点力气都没有,看看人家赫连和玉龙。” 傅惜年:“……” 他再度抱起花颜:“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花颜“噗嗤”笑出了声。 他望着城墙下浩浩荡荡的大军,为首与谢重锦共乘一骑的陆雪朝,目色一时恍惚。 遥想当年花满楼中,人人都去看长街上打马走过的少年状元,他踮着脚却怎么看也看不到,以为那是跌落尘埃在泥泞里的自己一生都不能企及的风景。 如今自己站在高楼之上望着城下泱泱大军,马上仍是熟悉面孔,这次却能看得清晰。他不再孤身一人,还有个探花郎抱他起来看更高远的景色,仿佛整个人生都天翻地覆,变得焕然一新。 花颜眸光落在马上到谢重锦与陆雪朝二人身上。 不知为何,冥冥中他有一种感觉,他的人生是被他们扭转的。 林蝉枝激动到语无伦次:“他们到宫外了!” 王以明毫不犹豫地拉起他的手就往下跑:“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宫门接驾!” 其余几人相视一眼,也紧跟着跑下城墙。 宫门大开,禁军列队,恭迎圣驾回宫。 几人冒冒失失跑下来,见了帝后也没失了礼数,匆匆行了礼,俱是一脸喜色。 “恭喜陛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柳雁声恭贺道。 “赫连,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盔甲的样子呢,你这身可真威风。”花颜迫不及待地拉着好友赫连奚寒暄,“我还以为钰姐姐不会放你回来呢。” 林蝉枝略腼腆地上前一步,对陆雪朝道:“殿下,时下葡萄成熟,臣酿了葡萄酒,正准备今晚用在庆功宴上,为陛下和殿下接风洗尘。” 陆雪朝莞尔:“我还没教你,你自己先学会了。” 林蝉枝笑道:“跟在殿下身边耳濡目染,总会聪明些。” …… 是夜,庆功宴。 打胜仗是大喜,庆功宴办得极热闹,人也来得齐全,连云珞、独孤夜与暗影都受邀在列,有一席之地。 暗影颇受宠若惊,不曾想自己一个影子,还有能得陛下正式邀请,光明正大与各位肱骨之臣平起平坐的一天。 庆功宴,自当论功行赏。 战功显赫的自当是身居前线的秦家父子、赫连奚,与被朝廷招安的独孤夜。赫连奚作为外援,好处都落在长黎与栖凤的合作里。秦大将军已位极人臣,自称无需再锦上添花,倒觉自己戎马半生,后半辈子想享点清福,该退下来让犬子继续代为守护长黎。秦玉龙已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谢重锦便加封其为护国大将军,而原本的将军之位,则由独孤夜顶上。 除去沙场征战的将军,对切断夜郎经济命脉、传播流言掌控人心、供应军粮等事上,王以明、花颜、林蝉枝皆功不可没。柳雁声、沈鹤洲、傅惜年操持朝政,殚精竭虑,亦是劳苦功高。 谢重锦一一行了封赏,正式赐了王家皇商一职,代代世袭,又将玉京花满楼赠予花颜,并许多铺子。着封林蝉枝为大司农,掌一国农事。柳雁声、沈鹤洲、傅惜年各自升迁,任户部、吏部、刑部尚书之位。 便是远在江南未曾到场的江家亦未忘却,拟了旨着人快马加鞭送去,要将江燕药堂的功劳广而告之。 轮到云珞与暗影,谢重锦询问他们想要什么,云珞只道,能为陛下效忠便是他毕生所愿,别无他求。 谢重锦准了,私下却也将内侍的解药送去,给予他去追寻自己幸福的权利。他心知云珞对自己只有忠心,绝无私情,前世玩家将云珞收入后宫,倒也真是为难云珞。 他误了许多人终身,如今能够拨乱反正,自是想所有人都能有个圆满的归宿,别再困于深宫。 暗影同样别无所求,只请谢重锦赐名。他想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要叫沐晓影。 夜中暗影,沐光破晓,如获新生。 谢重锦笑道:“好名字。” 封赏完毕,众人各自谢过,花颜喜道:“这下可真是皆大欢喜了。” 王以明凭本事光宗耀祖,林蝉枝可以让天下人都吃饱饭。花颜有了属于自己的酒楼,余生能够悠闲地写话本。柳雁声、沈鹤洲、傅惜年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抱抱负。秦玉龙成了大将军。赫连奚不再收敛锋芒,随时能回栖凤,与亲人团聚。独孤夜被朝廷招安,想守护的人都好好守了下来。云珞得偿所愿又得以自由。暗影有了新的人生。 所有人都圆了梦,这是最大的欢喜。 谢重锦道:“只是这样便欢喜了么?” “莫忘了,朕这儿可还有四道赐婚圣旨。” …… 陛下大举封赏,又行赐婚的事,很快就在朝野上下传开,乃至于整个天下都知道。 这样的不加掩饰,玩家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_ 万嘉的直播间弹幕已经炸开了。 【官方失心疯了?主控不受控制也就算了,怎么还把妃子一个个送出宫当大臣了,还给他们赐婚内部消化,皇帝是有绿帽癖吗?】 【这个剧情发展真如野狗脱缰,前所未见。】 【官方还活着吗?出来给个解释?】 【只有我磕到了嘛……陛下遣散了所有人只留下陆雪朝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好爱他,他真的,我哭死。】 【我觉得这个结局才是真结局,是最好的HE吧,真正了解到每个剧情妃的支线故事后,你们真的觉得把他们留在宫里是正确选择吗?】 …… 游戏工作室内。 鲍辉焦躁地看着灰掉的《凤栖梧》图标:“这款游戏重新上锁了,《相见欢》又崩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系统,你想想办法,你不能修好《相见欢》的bug了吗?!” 这次系统沉默了很久。 “修不好了。” 鲍辉瞪大眼:“你说什么?你不是神通广大的系统吗?怎么连个游戏bug都解决不了?” 他还梦想靠这系统发家致富走上人间巅峰呢!哪想到系统这么没用。 系统的机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谢重锦和陆雪朝已经将所有人的命运拨回正轨,保全了所有人的气运,我已无法再入侵这个世界。”也没能力再插手他们的人生。 鲍辉急道:“什么玩意儿,听不懂,我不管!你想想办法!没了这款游戏,我还怎么挣钱?!” “不义之财不可取。”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传来。 “谁?!”鲍辉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再就是系统那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哪来的声音? 在他目眦欲裂中,一名容色如雪澄澈出尘的白发少年凭空出现,纤长的雪睫轻敛,淡淡注视着他。 鲍辉语无伦次:“你,你是谁?” 脑海里的系统却已出声,万年不变的平静机械音竟明显透出惊恐:“雪神大人饶命!” 鲍辉只感觉额头一痛,便晕了过去。 戚白茶取出鲍辉脑海中的系统,神识一扫,便将系统干的事探查得一清二楚。 “真是造孽。”戚白茶蹙眉,抬手便将系统摧毁,“黎烬都死了,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一堆。” “这世界的气运之子却是不俗,竟能以一己之力守住世界,不曾被系统摧毁,将被篡改的命运都改了回来。”戚白茶轻叹,“这般心智意志,这份无上功德……可比肩神明。” “我得去看看他们。至于你……”戚白茶冷眼望向昏迷的鲍辉,“自有人间的律法处置你。” …… 万嘉直播间。 电脑上的游戏画面还在播放。 婚事办得极盛大喜庆,每个人的结局都一一呈现。 柳雁声与沈鹤洲既是夫妻又是同僚,上朝下朝都是一道,偶尔互相帮着批公文,感情可谓羡煞旁人。 傅惜年和花颜成了亲,花颜的话本在傅惜年的指导润色下越写越好,畅销全天下。傅惜年在官场上是铁面无私人见人怕的活阎王,脱去官服却要乖乖陪花颜穿得粉粉嫩嫩,说是陪自家夫人穿情侣装。 林蝉枝与王以明一个身为执掌一国农事的大司农,一个乃腰缠万贯的皇商,却把日子过得跟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两人最爱忙里偷闲,窝在京郊的那片林子里过二人世界。林蝉枝摘果子出去卖,王以明就帮着算账。 赫连奚成了秦玉龙的将军夫人,应赫连钰强烈要求,两人回栖凤又成了一次亲,这回是秦玉龙做赫连奚的王妃。两人婚后仍是欢喜冤家,整日斗嘴,比武练剑,一天天的鸡飞狗跳。 谢重锦赐了沐晓影一座宅邸,他却不爱呆,天天往独孤夜的将军府里跑。跑的次数多了,独孤夜干脆求了道赐婚圣旨,把人娶回家常住。 画面的最后,是那扇熟悉的红色宫门,推开门,并肩站着一对璧人。紫袍帝王,白衣皇后,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一对。 “他们都走了,宫中一空,倒真有几分冷清。”陆雪朝故意打趣,“你以后只能对着我一个人了,陛下,悔不悔呀?” “朕不要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谢重锦望着陆雪朝,眼中并无玩笑意味。 “我只与你相见才欢喜。” 达成TE结局【相见欢】 画面暗下,游戏闪退。 “哎,怎么闪退了?”万嘉连忙重新点开《相见欢》的游戏图标,这回却怎么点都没反应。 《相见欢》游戏论坛。 【怎么回事?我游戏打不开了?你们打得开吗?】 【我也打不开。】 【这漏洞百出的游戏终于彻底崩了是吗?】 【你们看到最后那个真结局了吗?这一波是重雪党的胜利。】 【你们快去看新闻!《相见欢》游戏制作人被抓了!啊不对,他才不是原创制作人,他就是个不要脸剽窃的!】 【火速吃瓜,什么情况?】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玩的《相见欢》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原创作者制作的,他本来做的是个搞事业发展国家的游戏,感情线也只有一条,就是我们最后看到的真结局,结果他游戏被这个叫鲍辉的偷了,还魔改成后宫游戏抢先发表出来。现在原作者追究,鲍辉就进局子了。现在原作者也不愿意再上架这个被毁掉的游戏了,所以以后都玩不了了。】 【啊,难怪这游戏bug那么多,投诉多少次都修不好,原来根本就不是自己做的游戏啊。】 【格局小了。同情原作。】 _ 长黎国,皇宫。 看着天书上最新更新的内容,谢重锦与陆雪朝相视一眼。 原作者?这游戏还有原作者吗? 这不是他们的真实世界么?哪来的原作? 但他们看懂了一点,这游戏在那个世界已经彻底下架,再也没有人可以左右他们的人生。 他们成功了! “原作者……难道我们仍然是个游戏人物么?”陆雪朝微微忧虑,他想的长远,怕哪天原作者突然又将游戏重新上架。 “当然不是,你们都是真实的人。所谓原作,不过是我给世人的一个交代。” 二人微惊,不约而同转头望着突然出现在宫殿里的少年。 白发雪眸,不似凡人。 两人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谢重锦很快镇定道:“阁下是?” “吾名戚白茶,万神界雪神,为大千世界守护者。”白发少年温和有礼道,“特来为二位解惑。” 在戚白茶的解释下,谢重锦和陆雪朝渐渐明白了所有事。 这世上有大千世界,每一个都是独立真实的世界,每个小世界都会诞育出守护一方世界的神明。而在三千小世界之上,还有万神界,万神界中的几位主神便是众神之首。这位雪神正是主神中的一位。 神多为正义化身,却也有邪恶。神明黎烬妄图夺得力量,成为主神,号令诸神,自身又修为不够,便走了歪门邪道,制造各种系统掠夺小世界中的气运,以此壮大自身,造成大千世界动荡。 黎烬已被主神晏昭诛杀,但黎烬造成的破坏却不能瞬间恢复如初。因此,主神管辖的时空管理局一直都奔波在各个小世界之间,修复各种被破坏出来的漏洞。 他们的世界,就是被破坏的世界之一。他们气运强盛,因而被盯上,被改变命运,肆意摆布,只要意志崩溃,身上的气运就会四散。 “在所有气运之子中,你们是意志最坚韧清醒的。”戚白茶温和道,“轮回千万世,都坚持了下来,你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才能等来天书的提示。” “你不是神吗?”谢重锦盯着他,满腔怒火,“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怎能不怒。 他曾于绝望中无数次祈求神明,神明都没有指示。若是神早点降临,清疏何至于受那样多的苦? 戚白茶摇头:“神爱众生,然众生皆苦,神亦难救。” 按理说,时空管理局的人应当来此世界解救他们,但同样遭遇破坏的小世界不知凡几,已有无数气运之子的气运溃散,世界毁灭,他们甚至不是情况最严重的。时空管理局人手严重不足,未能顾及上,只匆匆丢下一本天书予以提示,让他们自救。 戚白茶在接任主神之职后,上岗期内一刻未有闲暇,不是在拯救世界就是在拯救世界的路上。他方才修复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这才顾得上此方世界。 只是,好像也不需要他帮忙了。 这两位,已经凭自己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谢重锦冷静下来,怒火稍霁。 他也是一国之主,他何尝不想管到每个地方,却也有心无力。 这位既是主神,要看管大千世界,顾此失彼亦在情理之中。 陆雪朝条理清晰地开口:“您是主神,大千世界皆为您管辖,难免有看顾不来之时。只是先前您说,每个小世界都有一方守护神,那,我们的神呢?” 陆雪朝抓重点的能力向来很可以。 戚白茶欣赏地看着他:“这也正是我要说的。” “守护神需要漫长的时间孕育,你们的世界还太年轻,尚未诞生守护神,因而遭此劫难时,并无神明守护。”戚白茶道。 “然而,若无神明,自有人站出来。” “你二人救世改命,守住了此方世界免于崩溃坍塌,不正是此间的守护神么?”戚白茶含笑道,“本就气运加身,百炼成钢,又蒙上功德金光,此世过后,你们便是真正的守护神。” “白茶谢过二位,救苍生于危难,百年后成神之礼,后会有期。”白发少年弯身,郑重行了半礼,化为一阵飞雪散去,仿佛从未来过。 谢重锦顿了顿,突然道:“他的意思是……我们会成神?” 陆雪朝莞尔:“古今多少人,追求成仙长生之道,怎么,你很高兴?” “自然高兴。”谢重锦立刻道。 他又说:“我高兴的不是成仙,我只是觉得,我曾经无穷无尽的时间都在亏欠你,那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弥补的。” “若得长生,我便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爱你,覆盖过往所有的遗憾。” “如此,怎能不叫我高兴呢?” 陆雪朝道:“日日见我,你怕是要看厌我。” 谢重锦不答反问:“那清疏呢?清疏日日见我,可会厌我?” 陆雪朝矜持地不说话。 就在谢重锦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之时,他听到他的清疏说—— “怎会,怀允是我的相见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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