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修罗道》 序言 轮回 谁也不清楚这个世界开始于哪里, 也没有谁清楚这个世界在哪一刻毁灭。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或许就发生在万万千千个世界中的一个。 当整个世界处于一片混沌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所有能量都集中在一起,凝聚成一个能量的光球。但是,这个光球在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了黑白两色。这两种颜色在光球中彼此纠缠,直至道的出现。 道,诞生在比这个世界更加遥远的虚无中。道,是虚无,但是却又不是虚无。它无处不在,却又找不到它的踪迹。但是,你却永远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因为它总是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一切。 道的力量就等于是虚无的力量,但是却将这个世界中所有的能量一分为二。 整整过去了三万年,被分成两份的能量光球终于在同一刻化作了这个世界的两大神灵。他们就是代表白色的光明之神帝释天和代表黑色的暗黑之神阿修罗。 两位神灵之间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是,暗黑之神阿修罗却显然不想维持这种平衡。为了达到消灭光明力量的目的,阿修罗向无上的道提出了挑战,其结果是惨败,光明之神帝释天的力量一下子超越了阿修罗。 为了维持这个初生的世界的能量稳定,道利用自己至高无上的力量将整个世界划成了三个原始界域,分别为上,中,下三域。接着,剥夺了帝释天将近一半的神力创造了人,将其置于中域。为了区分人与帝释天之间的区别,在造人过程中,道将一部分的暗黑力量置于其内。 但是,道显然忽视了一个问题,在中域中的人的发展异常迅速,虽然他们个人的能量相当有限,但是相对上的数量却在不断的增多。 为了平和这个世界的能量,道剥夺了中域的人享有的和帝释天不死的权利,利用人本身内心的暗黑之力创造了冥神,居住在下域,负责中域人的能量转换(即转世轮回)。 但是,冥神的力量原本就根植于人的力量,因此与帝释天和阿修罗相较,显然差了许多。于是,平静了许久的阿修罗再次发动了暗黑之力,不过这次的对象是冥神。 万般无奈之下,冥神向创造自己的道求助。先后两次试图打破这个世界能量平衡的阿修罗终于受到了惩罚。道使用了所有剩余的力量,在三大原始界域之外又创造了一个阿修罗界,将阿修罗封印其中。在完成这个能量封印之后,道也最终消失在这个世界中。而作为这个世界能量最强大的帝释天则取代了道原先的地位,成为原始三界的真正主宰。 但是,这个世界的动荡并没有因为阿修罗的封印而得到安宁。原先力量最为弱小的冥神在中域能量转换中,获得了许多能量,使得整个下域充满了暗黑之力,幸运的是,这些暗黑之力暂时还没有办法进入中域。但是,随着这些力量一点点的聚集,已经威胁到了帝释天的地位。为此,帝释天利用位于下域的“暗黑之渊”,使得中域的光明能量也能够通过转换而到达上域。 在经历了一万年的漫长时间后,聚集在下域的暗黑能量化身为众鬼魅,而凝聚于上域的光明能量则化身为众神灵,整个世界的能量再次处于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被封印了长达一万年的阿修罗终于破界而出,只是由于在整个过程中,封印对于其能量伤害过大,阿修罗的躯壳消亡,但是其能量却四散于原始三域中。 为了锁定这些逃逸的能量,帝释天与冥神订立了一个契约,利用两者的力量再次创造了独立于原始三域之外的另一个域——炼界。但是,两者的力量与当初道的力量毕竟相差太远,而阿修罗的能量也太过于分散,因此,这个域既不是一个完整的封印,也没有完全封印住所有的能量。签于人界(原始三域在其后被称为神,人,冥三界)力量的薄弱,不可能单独对抗阿修罗的力量,帝释天将“神之道”(即光明之道)通过轮回转世时的“暗黑之渊”,传于人界。 而在原先只有五条轮回之路的“暗黑之渊”中,终于出现了第六条轮回之路——修罗道。 第一章 裴航 修罗镇地处蜀滇交界之处,东西南三面环山,北临鹿头江,荒僻已极。再翻过南面的云雾山,就将进入云南火猓侗、长颈苗混居之地。虽然自古蜀滇交界一线,客商来往不绝,但小镇离南行的商路已有一段距离,又无太多物产,平日除了几个零散的盐商在此暂时歇脚外,再无外人打扰。镇中居民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暮秋时节,潮湿的雨气弥漫在这座边陲小镇的上空。就在镇民们准备收完稻子,准备修葺房屋的时候,却发现小镇上突然多了许多陌生人。 这些人仿佛陆陆续续,又仿佛一夜之间来到小镇上。他们既不访亲友,也不做买卖,白天不知所踪,好似凭空消失在小镇密密麻麻的小巷深处。一到夜晚,就突然冒了出来,无数夜游神般,悄无声息的在镇中游荡。 居民们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几个人,更不知道他们来此镇的目的,心中却都有些莫名的惶恐,只一入夜便关门闭户,巴望他们尽早离开。 裴航却是这些陌生人中特殊的一个。 他并没有带什么行李,穿一袭儒生青衫,看上去温文有礼,只是双袖长得出奇,一直垂到膝前。他来这座小镇已经七日,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手。与其他人不同,裴航晚上并不去闲逛,而是呆在全镇唯一的客栈里。白天,却包了二楼那张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碗清水,凝神注目着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除了清水之外,他从来没在客栈中叫过东西,但打赏的银子,却比吃大鱼大肉的客人还要多。这就难怪客栈的老板一见到他,脸上就笑开了花。 镇上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在等人;有人说他是在寻找传说中白猿道人飞升前埋在镇上的天书;有人说他从二楼的窗口,能看到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的闺房——虽然如今这女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他还是回来,每天望着空荡荡的阁楼。 于是,店小二有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偷偷从他座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但结果却相当失望:窗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致。狭窄的青石路对面,也是一大排普通的阁楼,大块青砖被劣质的石灰图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脸上的铅粉。一排黑瓦沿着房檐密密麻麻压了下来,瓦的边缘被勾勒出道道雨线,一直蔓延到门槛前的青石板上。 昨夜刚下过暴雨,今天傍晚的天气有些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腐败的气息。 客栈里边还零星有着几个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着。 一声极细的啜泣,从屋角传来。在划拳行令声中,这种啜泣极不现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 裴航空洞的眼睛中却透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柜台上。 这里盛产槐木,镇上的普通人家,家具一律由两截木墩、一块厚板搭成,眼前这柜台却不同,完全由一墩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台面上垫着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变成油黑色。 柜台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倚着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烂的草帽拉得极低,透出几缕枯黄色的头发来。 她低声啜泣着,天气并不冷,她却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长衫,紧紧裹住身体,透出怀中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某件东西。 裴航脸色变了,他推开眼前的清水,缓缓向那女孩走去。 那女孩依旧啜泣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出裴航已站在她的面前。 裴航的脸色十分阴沉:“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只死死抱住怀中之物,嘴里喃喃的念着,却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 裴航冷笑,一指她怀中:“这是什么?拿出来!” 小女孩整个蜷缩起来,将那物护在怀中,不住的摇头。 裴航那张苍白的脸顿时透出狰狞之色,青色长袖突的一缩,一双大手已然扣上了小女孩的咽喉。这双手肤色蜡黄,指节却十分突出,拇指旁各长着一根岐指,看上去颇似鸟爪。他轻轻一提,小女孩一声闷哼,就被他高高举起。 小女孩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而惶恐的脸来。她的眼睛很大,却毫无神采,轮廓非常秀美,皮肤却呈现出一种灰垩的色泽——这是一种垂死的颜色,她看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裴航没有丝毫怜悯,他捉住小女孩单薄的双肩,使劲一抖,女孩惊呼一声,怀中的物件跌落出来。 裴航一把将那物抄在手中——这是一个碎布拼成的娃娃。 这个娃娃看去平淡无奇,头却大了很多,几乎有真人的头颅大小,安在小小的身躯上,根本不成比例。硕大的脸却上并无五官,只蒙着一块白布,上面浸着大块肮脏的水渍,恍惚看去,颇似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娃娃作得十分简陋,填充的稻草四处支棱出来,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而恐怖。 裴航将女孩扔到一边,伸出手指,在娃娃身上仔细揉捏了三遍,又逐寸扣击了两遍。脸上的神色有些失望。娃娃的确很陈旧,绝非临时制成,表面并没有喂毒,里边全是稻草,也没有能藏物的暗格。 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娃娃。 或许是自己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已经草木皆兵。裴航自嘲的一笑,将衣袖理好,隔着袖子掏出几个铜钱,洒在女孩身上,正要走开。 那个女孩突然惊恐的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他,哭声道:“爹爹被人杀死了……好多蚂蚁……快救我,救我!” 裴航脸色一变。 他知道,这个时候,小镇上任何凶杀案都可能和自己此来的目的有关! 他冷冷道:“你爹爹是谁,他怎么了?” 小女孩捂住了脸,只是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再不回答。裴航正要作色,旁边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打着拱走了出来:“这位客官,息怒息怒……”却是闻声而来的客栈老板。 裴航见小女孩疯疯傻傻,也问不出什么,于是舍了她对老板道:“她是什么人?” 老板满面笑容道:“这丫头不是本地人,三天前和她爹一起来到客栈,说是家乡饥荒,来本镇投奔亲戚,没想却扑了个空,身上又无盘缠,只得在镇西的槐树林中暂时安身。没想到一场夜雨过后,她爹夜暴病身亡,剩下她成天在镇上哭哭啼啼,说是要卖身葬父。她头脸也还算干净,小的本来也想买来作个丫鬟,与小女作伴,只可惜这丫头受惊过度,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了,这下谁敢买她?赶又赶不走,就在镇上讨些人家剩汤水过活,也不知何时跑到店里来了。打扰了客官的兴致,我这就派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 裴航一挥手道:“慢。” 他蹲下身去,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头:“告诉我,你爹是怎么死的?” 小女孩战战兢兢的抬起头,似哭似笑的道:“睡觉……做梦……蚂蚁……” 裴航一皱眉:“你爹爹是死在梦中的么?” 小女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裴航叹了口气,拿出一锭银子:“我买下你了,带我去安葬你的父亲罢。” 小女孩不相信的看着银子,良久,终于一把夺了过来,抱起娃娃,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 山脚下,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向山麓深处延伸而去。湿润的土地上布满了新生的菌类和出来觅食的爬虫。 一棵巨大的槐树下,突起了半人高的蚁穴,一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赫然被悬挂在蚁穴之上! 尸体的眼睛已被吃掉,只剩下两只巨大的血洞,还不时有成群的黑蚁在他鼻孔、耳朵里爬进爬出,高举的大钳上夹着血肉的碎末,耀武扬威的往蚁穴内行进。而更多的同伴则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他的身体,拼命从伤口里往下钻去。 尸体身上已没有了一寸完整的皮肤。 这场面恐怖已极,裴航也忍不住微微变色。 小女孩脸上却绽出一片纯真的笑容,向着腐臭的尸体扑了上去:“爹!” 裴航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它们会连你一起吃掉!”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从尸体头部一路敲击下去。尸体残破太过,裴航也只能确定,此人死前为中年男子,除了遍身蚁痕外,并未受到任何致命伤,血液已然凝固,看来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裴航摇了摇头,将树枝扔开。或许这只是个普通的难民,连日风餐露宿,引动暗疾发作,在雨夜中暴病身亡,又被万蚁分尸而已。 “放开我!”小女孩挣扎着,想要靠近尸体。裴航强行将女孩拖退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倾倒出一些赤粉,又将火折点燃,扔了上去。 嗤的一声,一蓬巨大的火焰冒了出来,瞬间就将蚁穴和尸体一起吞没。 “爹!”小女孩厉声尖叫,疯狂的向火堆上扑去。她极力挣扎,薄薄的皮肤下青筋暴起,瘦弱的身体里仿佛充斥着一种魔魅般的力量,裴航也不由皱起了眉。 突然,她发出一声猫一样的尖叫,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软软的向地下滑去。 裴航一侧头,另一枚飞蝗石从他耳边擦过,他怒道:“谁?” 一个柔媚的笑声在树林那头响起,瞬间又仿佛被山风吹得袅袅绕绕。 裴航心中一动,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人,必定和他此来的目的有关!于是再顾不得那小姑娘的死活,拔步向树林那头追去。 日影西斜,树林中的参天古木显得阴森,巨大的树根纠结盘旋,宛如一头头被封印怪兽,随时都会复活过来,博人而噬。 裴航一路循声追去,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林外昏黄的光线。 前方是一片坡地,一条小溪缓缓流向不可知处。那轻轻的笑语早就无影无踪,远处群山环抱,再无人影。反是离他不远处,一头黑驴驮着一个女子,正沿着小溪向他迎面走来。另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竹篮,里边装着了些镀银酒具。两人漫不经心的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二女谈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裴航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追上两步,拱手道:“驴上的姑娘请留步。” 丫鬟抢过来挡在他面前,嗔道:“我家小姐叫云英,不叫什么驴上的姑娘!” 小姐摇头曼声道:“银娘,不许多嘴,你退下。” 丫鬟瘪了瘪嘴,放下篮子走开了,裴航整了整衣袖,道:“云英姑娘,在下裴航,一路辛苦,想向姑娘讨一口水喝。” 这位“云英姑娘”缓缓回头。 裴航忍不住面色一变。 那是一张让人永生难忘的脸。她双眼细长如丝,狭长的脸抹得雪白,仍然盖不住腮上几处淡黄的雀斑。两颊上各晕开一团血红的胭脂,更衬得她高高的鼻梁生硬无比。这张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美丽,但一股难以言传的妖异气质,却逼人而来,摄人心魄。 云英转目一笑:“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一面俯身从篮子中拿出一只酒杯,向裴航递将过去,一面将驴脖上系的水囊解开,正要盛时,却发现水囊已经空了。 云英摇了摇头,歉笑道:“实在不巧……” 裴航注视着她的举动。她容貌平平,但偏偏一举一动都妩媚之极,优雅之极,毫无乡野女子的粗俗。裴航的脸色已经平复,微笑道:“不干小姐的事,是在下没有口福。却不知小姐何处人家,为何暮色时分,还在山路独行?” 云英掩口笑道:“为妈妈扫墓,不想晚归。” 裴航一脸歉色,拱手道:“言出无心,冒犯令堂。” 云英雪白的长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不必道歉,这个妈妈,并非生云英之生母。” 裴航“哦”了一声。 云英又一笑道:“实不相瞒,云英不是良家女子。”她顿了顿,注视着裴航,媚眼如丝道:“白家小蛮为同业,钱塘苏小是前身,云英乃是风尘沦落,迎来送往之人。” 裴航心下了然,遂道:“原来如此,不知姑娘落脚何处?” 云英笑道:“不怕公子见笑,一年前妈妈病死,只剩我和丫鬟,靠着几个熟客,勉强维持生计。这里穷乡僻壤,客人不多,幸好镇上云来客栈的老板多多照顾。他将客栈对面的阁楼租下一间,供我和银娘容身之用。” 裴航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她们就住客栈对面的阁楼里,他想的果然没错。于是低声笑道:“不知在下今晚可否前去拜访?” 云英上下打量了裴航几眼,却没有回答,只柔声道:“公子这样的人物,屈尊来到修罗镇,必然另有所图,却不知图的是什么?” 裴航依旧微笑着,但笑容却十分阴沉:“我来找人。” 云英道:“敢问公子找几个人?” 裴航道:“不多,十一个。” 云英笑道:“公子找到了么?” 裴航摇头道:“没有,一个都没有。” 云英斜乜了他一眼:“公子找这些人干吗?” 裴航望着远方,笑道:“送他们去一个地方。” 云英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公子是个捕快,来镇上抓犯人的。最近镇上来了好多不明不白的人,镇上的人都吓得要死,害得我生意都差了许多。公子要能把他们都抓回去倒是一件好事。” 裴航摇了摇头,注视着她的脸,似笑非笑的道:“姑娘猜错了,我只杀人,不抓人。” 裴航注视着云英的表情,她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抬头看了看天空,轻轻扬起鞭在青驴身上抽了一下:“天色不早,我要走了——银娘”她又看了裴航一眼,掩口笑道:“等公子找完了人,就来找我罢。” 不待裴航回答,暮雨萧萧中,青驴蹄声多多,一会就已走远。 裴航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 他在这里等了七天,看来是没有白费。 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的瞬间,这个满身妖红俗绿的女子,勒住青驴,回过一张雪白如纸的脸,向他勾魂一笑。那股妖异的气息,顿时又向他扑来。 裴航才想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 诡异无比,却也动人无比。 《裴航》选译: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唐朝长庆年间,有个叫裴航的落第秀才游学到了蓝桥驿,忽然觉得口渴,就向道旁茅屋里纺麻的老阿婆求水喝。阿婆见裴航是个书生,就让自己的孙女云英拿水给他喝。 裴航见到云英之后,立即目瞪口呆。那是多么娇艳的女子!幽谷中的红兰不能拟比她的芳丽,蓝田中的美玉不能形容她的明媚。裴航一见钟情,就向老阿婆求婚。阿婆也觉得裴航是谦谦君子,心下很同意这么亲事,但要裴航拿白玉杵做聘礼,因为她有一丸仙药,必须要白玉杵臼捣后才能服食,然后便可成为天仙。裴航踊跃答应了,与阿婆约了百日的期限,就四处寻访白玉杵臼的下落。 一直找寻了好几个月,裴航才在一个卖玉的老翁那里买到了杵臼。他花费了所有的钱财,连马匹仆人都卖掉了,只能亲自背负着杵臼步行到蓝桥驿。阿婆见到裴航,非常高兴,就拿出仙药来,让裴航帮着捣药。 裴航白天捣药,晚上休息,但捣药声却经夜不息。原来是一只玉兔在帮裴航捣药,只见那玉兔身上的光芒映着玉光,再加上仙药散发出来的芳香,沁满整个药室,宛如仙境。裴航心意更坚,历经百日,终于将药捣成。裴航与云英也终成神仙眷属,飞升仙界。 非烟案:此篇裴航遇仙,比王仙客之寻无双,柳毅之得龙女,故事亦简易矣。然蓝桥、玉兔,玄霜、琼浆,皆点染仙意之笔,但胜在意境。 (出《传奇》) 第二章 聂隐娘 裴航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四周寂静无声,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桶,揭开桶盖,里边盛了七分满的清水,上面漂着一把木勺。木桶虽然简朴,却是裴航特意叫来镇上最好的匠人,用镇西的最好槐木现造的。这样槐木的香气才能渗入水中,将山泉的甘甜完全衬托出来。裴航脸色冰冷,持起木勺递到嘴边,却久久不饮,一直注视着窗外的院子。 三更的梆子,突然敲响。一道青白色的人影从老板房中闪了出来,那人轻轻将房门带上,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蹑手蹑脚的向大门摸去。 幽风扶过,低低的云翳散开了一线月影,正好罩在来人脸上。 狭长的白脸,螺黛满额,嫣红盈腮,朦朦胧胧中,却极似傍晚见到的云英。 裴航等她出了大门,才起身跟了过去。 裴航站在客栈对面的一间阁楼下,却并不急着敲门,而是仔细整了整衣袖。 他眸中又透出那种鹰隼般的笑意——守候了七日七夜,终于亲眼看见第一头猎物已经躲进了屋子,他岂能不笑? 哚哚哚,扣击门环的声音响起,窗口亮起一点火光,里边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谁?” 裴航答道:“云英姑娘,在下裴航。” 吱的一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透出云英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这么晚了,公子有何贵干?” 裴航似笑非笑的道:“却不知半夜三更,姑娘去客栈老板的房间,又有何贵干?” 云英弯下腰去,嗤嗤笑了一阵,倚着门柱站直了身体,媚眼斜乜道:“公子真是故意取笑,乐户人家,又说得起什么贵干?当然是去做买卖的。” “什么买卖?” 云英又笑了起来,扬起手上的丝巾,向裴航摔去:“自然是大好买卖,男人都喜欢的买卖。” 裴航隔着袖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这个买卖,和我做不做得?” 云英笑得花枝乱颤:“人说婊子无情,只要有钱,云英自然就做得,只是公子不急着找人了么?” 裴航隐秘一笑道:“急,只不过见到你就更急了。” “公子真会说笑。”云英娇笑着顺势向裴航怀中倒去。裴航却借力一侧身,将她横抱起来,向屋里走去。 屋内一片漆黑,裴航抱着云英,在屋内走了几步。 怀中云英低声笑道:“公子,别找了,床在那边。” 裴航的笑意里有些阴沉:“急着上床干什么?你不怕死在上面?” 云英也笑道:“云英是怕你死在上边。” 裴航低声笑道:“你不妨试试?”话音未落,回身将云英按倒在床上,两人顿时纠缠在了一起。 黑暗中,云英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微微的喘息。 锦帐低垂,衣带零落。 突然,一道青白色的光芒从云英身前窜起,只听云英闷哼了一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顿时在房间中弥散开来。 裴航冷冷一笑,漫不经心的披衣而起,顺手点燃了一旁的蜡烛。 火光摇曳,照出一片恐怖之景。 云英脖子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只精钢打造的鸟爪。钢爪从一侧穿过云英的喉咙,直入床板,将她生生钉在了上面。鲜血受了钢爪的阻止,并未立即喷涌而出,而是化为五道涓涓细流,浸渍而下。 云英细长的双眼张得滚圆,仿佛随时要突出眼眶,喉咙中不时响起抽搐的声音,听去让人毛骨悚然。那只钢爪切断声带,却精确的避开了气管和主动脉,她不能出声,却一时还不会死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干。 裴航笑着道:“天鹰神爪的滋味如何?江湖上或许有人知道裴航双手六枝鹰爪功妙绝天下,却没有想到,百年前名动天下的天鹰神爪,却成了裴某的第三只手。” 云英赤裸的肌肤在湿冷的空气中颤抖,眼中全是惊愕之色,似乎还不相信裴航会动手杀她。 裴航猝然止住笑,一把揭起床褥,拉出一条金环小蛇,森然道:“就凭这种伎俩也想杀死我?” 云英的嘴唇灰淡下去,她努力的睁了睁眼睛,又摇了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航冷冷道:“‘传奇’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我们虽然只有十二个人,但每一个都是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五年前,我曾问主人‘传奇’中到底谁最强,主人只告诉我,‘传奇’各有所长,必要时,每人都有杀死其他十一人的实力。你我既然都是‘传奇’之一,就不应该过分轻视对方。” 云英仍然只是艰难的摇头。 裴航继续道:“我在客栈观察这间阁楼七日七夜,都没有对你出手,不过因为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你却如此急功近利,妄想借着床第欢爱,放出褥下的金线蛇将我毒杀。”他细长的手爪一用力,那条小蛇顿时断为两截,一股墨绿的腥血标出去老远:“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对手想得太愚蠢。” 云英喉头哽咽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 裴航欣赏的看着她被痛苦扭曲的脸,冷笑道:“你想杀我,我却不怪你。我们虽为同门,彼此却从未谋面,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任务值得两位‘传奇’联手。只有这次例外——这一次,我们这次接到的任务,却是完全一样的的!那就是杀死其他十一人!”他微叹了一声:“这是最后的任务,幸存下来的那一个,将得到自由之身。这就是我们无法选择的命运,你也不必怪我。” 云英脸色灰白如纸,眼中却透出仇恨的光芒。 裴航上前几步,俯身拾起她松松垂下的发髻。她的头发极粗,极黑,盘在脑后一大团,入手又滑又沉。裴航道:“同门一场,我不妨让你死得明白。之所以我能这么快识破你,主要是因为你运气太差。我们接到任务的同时,还附有一幅小小的蓝色卷轴,上边是随意抽发的另一位‘传奇’的绝密档案。而我分到的,恰好是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不到两寸高的象牙卷轴,徐徐展开,卷帙经络交织,透出一种诡异的蓝色,他低声念道:“代号:聂隐娘。年龄:二十三岁。武器:飞血针特长:易容。”他笑了笑,道:“既然你的特长是易容,想必眼下这张脸,也未必是你的真面目罢?只可惜,你扮的乡村暗娼实在不得神髓——你掩饰得了容貌,却掩饰不了你身上的气味——嗜血之气。” 裴航轻轻叹息了一声,将细长的手指探入她发髻深处,一面搜寻,一面迫使她抬起脸:“告诉我,你分得的那幅名卷呢?在哪里?” “云英”努力想躲开他的手,却已力不从心,挣扎中,喉间血沫汩汩而出。 发髻中空无一物,裴航失望的收回了手,又在她身边翻检起来,凌乱的床褥边散落着脱下的衣服,压着一个竹篮,里边盛着上次见到的镀银酒杯外,还叠放着几只纸折的黑驴。 裴航一无所获,似乎有些不耐烦,拿起其中一只酒杯,轻轻抚摩道:“不肯交出来也罢,我自己也能找到他们……我累了,只想快点结果你,剥下那块刻有你名字的刺青,向主人交差……”他脸上露出阴寒的笑容,一把拉住云英的长发,将她的身体连同血鹰爪一起从床板上拔起,另一手将酒杯放在她的咽喉下,接住点滴流淌的鲜血: “这种刺青只有传奇的成员才有,由极为特殊的油墨刺成,平日只是一些肉眼难见的针孔,只有在鲜血的浸染下,才能显出。你这一枚将是我第一份收藏,等集齐十一枚,我就能向主人换回自由之身了。” 云英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头颅无力的垂在胸前,任他摆布。 裴航接了满满一杯血,又暧昧的一笑道:“刚刚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在你身上探察过了——每一寸皮肤很光滑,毫无瑕疵,那枚刺青只可能藏在你发根的头皮上。”他似乎为自己的推论深感得意,将盛满鲜血的酒杯举在眼前,做了个干杯的姿态,正要当头向云英浇下。 然而,他感到喉咙里边很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喝过水了。 他看着酒杯中猩红的液体,嘴角牵动,透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唐传奇中,裴航曾经向云英讨过一碗水喝,方才在山路上,我也曾讨过一回,只可惜小姐的水囊却空了。如今这杯玉露琼浆,乃小姐心血凝成,甘美无比,小生却是却之不恭了。”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昂头,就要饮尽。 就在这一刻,十数道冰冷的幽光,无声无息的穿透帷幕,向裴航飞袭而至。 裴航的笑声戛然而止,那些幽光来势极快,都闪着妖艳的色泽,显然喂有剧毒!房中地势极为狭窄,避无可避,连他眼前那支银杯,也被生生洞穿! 裴航猛然将杯子抛开,向后一仰,整个身子就如从腰间折开,那十二枚银针擦着他的胸前飞了过去。还不待他起身,另外二十四道幽光又已当面袭来! 裴航大喝一声,半截身子触地弹起,全身气息提到极至,崔起双手十二只指爪,轮转如风,卷起一团青气,向那些幽光当头罩下。只听几声轻微的响动,幽光触上裴航足有寸长的指甲,就宛如被钢铁阻断一般,纷纷落地,还原为一枚枚五存余长的银针。 然而,裴航的动作却瞬间凝滞,他已击落了二十四枚银针中的二十三枚,却还是有一枚最细的银针,划破了他的右手小指指尖! 裴航毫不迟疑,狂声怒喝,一把将小指扭住,用力一折,竟将它生生撕下。 正在这时,另外一批银针又已追踪而至。 这次的银针比刚才那些多了一倍,也快了一倍。 显然,这才是对方的真正杀着所在。 裴航的怒意却瞬间冰冷——这是所有‘传奇’必须具备的素质——越是危险,也就越是冷静。他突然一脚探出,将云英的尸体从地上勾起,伸手去取还留在尸体咽喉上的天鹰神瓜。 银针电射,但他的手更快,已经触到了血鹰爪的爪柄。一阵熟悉的冰凉顺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传来,他的手立刻不再颤抖,而变得又沉又稳。他的自信也在一瞬之间回归——他相信只要他装上天鹰爪,随手一挡,就能将这些毒针捏成段段废铁! 然而,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又将这些自信完全吞没——天鹰爪竟然被云英的喉骨牢牢卡住,一时无法拔出! 裴航冷汗淋漓,用力一拔,云英的尸体弹起,整个贴在了他身上,灰色的双目仿佛随时要脱眶而出,而惨白的嘴唇依旧大张着,似乎正在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一股魔魇般的力量从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透出,正在和裴航争抢这把杀人的利器! 裴航心中一惊,手上略微迟疑,就在这瞬间,三十六枚毒针已经没体而入。 裴航大声道:“谁?”他的声音却嘶哑无比,透着绝望的恐惧。 “我。”一个窈窕的影子从帷幕后徐徐走出。 烛光稍盛,照出一双婉如新月的秀眉,和秋水为神的眸子。那女子款款上前,将手中的烛台放下,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椅子上的尘埃,拾起及地的裙裾,倚着椅背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极其优雅、闲适中透出一种难言的魅惑。 裴航感到一阵暖流正随着血液遍及全身,他的心却冷到极点。这是传奇中最凌厉的一种毒药,中毒后,肢体会立刻僵硬,再过一刻,剧毒就会随血攻心,无药可解。 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聂隐娘” 裴航喃喃道:“聂隐娘?”却不禁一愕:“你是聂隐娘,她又是谁?” 聂隐娘眼中的笑意更弄:“她是云英。” 裴航怒道:“不可能,我们的名字,来自于十二篇不同的唐传奇,我既然叫了裴航,传奇中就不可能再有人叫云英!” 聂隐娘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唇上,示意他放低声音,道:“你说得对,可她并不是传奇中人。” 裴航一怔,道:“那她是谁?” 聂隐娘淡淡笑道:“我说过了,她是修罗镇暗娼,云英。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提着篮子,跟在我后边。” 裴航目不转睛的看着聂隐娘:“这么说,那天驴上和我答话的是你?提篮的侍女才是这个云英?” 聂隐娘笑道:“你还不算太笨。那天山路上,我将她妆为村姑,而自己则借了她的容貌和声音,和你相见。” 裴航渐渐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摇头道:“其实我当日已经看出你的容貌有异,只是却没想到你会和她交换身份。” 聂隐娘悠然道:“其实所谓易容之术,远没有传说中的神奇,要说能完全扮作一个人,让他父母妻子不识,是绝对不能的,但要扮作一个你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就要容易很多。另外,要把自己扮得更美,颇为不易,但要扮作一个满脸粉黛的下等村妓,却是容易之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身材比她要好得多,但当时我一身大氅,又骑在驴上,你也就不会在意了。” 裴航全身的血液也开始渐渐冷却:“今天为什么换了真的云英?” 聂隐娘又叹息一声,道:“你的手指能探察出世间的一切,自然也能识破我脸上的秘密,所以今晚这一场风流债,却只得让云英代还了。何况正如你所说,传奇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轻视,我站在幕后,自然能更有把握一些。”她又对裴航一笑,道:“只不过,她虽收了我的重金,戏却演得普普通通,也不知是色令智昏,还是太相信自己,你竟然没有觉察出不同来。” 裴航冷哼道:“这么说,这一切你早就安排好了?” 聂隐娘嫣然道:“是。我是个胆小的人,由于我手中的名卷不是你的,更不敢轻举妄动。你在客栈的楼上看了我七天,我也在阁楼里看了你七天。除了知道你很爱喝水之外,一无所获。还好,你威逼那女孩交出娃娃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手,而且,衣袖深处还透出一丝金属的闪光。于是我不禁猜想,难道传说中的天鹰神爪,真的就在你身上?” 裴航摇头道:“那个小姑娘,也是你派去的?” 聂隐娘摇头笑道:“也不全是。当日她到我门口讨饭,我也对那个娃娃好奇了好一阵,但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我就让她到客栈里去找你。我想,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怎样?是不是很佩服我的一番安排?” 裴航冷哼了一声:“我是佩服你的勇气,若我并不是一上来就用天鹰神爪,而是用普通的招式向她出手,你的诡计岂非立刻就会被识破?” 聂隐娘笑道:“正如你所说,决没有人会轻视另一位‘传奇’,你既然认定了她是我,就只会一招制敌。” 裴航点了点头:“所以,你就在云英的身体上动了手脚?” 聂隐娘道:“传奇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必杀的绝技,只要能让你的天鹰爪无法出手,我就有必胜的自信。于是,我暗中给她吃下了锁骨丹,让她全身肌肉骨骼慢慢收缩。因此,无论天鹰爪攻击她身上哪个部位,都会被她的骨肉锁住片刻。而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裴航默然片刻,又道:“让我分神去喝水,也是你的诡计?” 聂隐娘摇头道:“分不分神,其实差别不大。只是和你不同,我是个善良的刺客,从不在死前折磨猎物,而且杀死他们之前,都会让他们达成最后的心愿。这七天的观察中,我发现你有严重的消渴病,必须不停的饮水。所以,特意找来了不少杯子,让你死前能自在一点,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裴航叹息一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既然你什么都想好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聂隐娘笑道:“我在等——等毒药发作。” 她瞥了一眼屋角的更漏,袅袅的站起身,来:“毒发之时,你会全身爆血,这样,我比较容你看清你身上刺青的位置。”说着,小心翼翼的将烛台捧起,向裴航走来。她一面踱步,一面轻声吟诵道:“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再见,裴公子。” 她手中烛光重重一跳。 裴航禁不住惨叫起来,他全身的血管瞬息急速膨胀开,仿佛一条条长蛇,在绷得薄如蝉翼的皮肤下跳动,突然,无数声闷响从黑暗中传来,血管炸裂,大蓬鲜血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飞溅而出。 赤红的躯体仿佛一截枯朽的木头,缓缓倒了下去。 聂隐娘看着他,挥袖拂去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而后俯下身,小心从他右臂上剥下一块皮肤。 那上边刺着一副图案,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他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枚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副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将刺青收起,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将地上那幅写有她名字的蓝色卷轴拾起,放在烛火上。直到看见整张纸都化成了灰烬,她才俯身拉过被褥,盖上裴航毫无血色的脸,起身离去。 砰——砰—— 门外却传来一阵诡异的敲门声。 《聂隐娘》选译: 聂隐娘是大将聂锋之女,当她十岁的时候,有位尼姑上门乞讨,见了隐娘,非常喜爱,一定要收隐娘做徒弟。聂锋命人将她赶了出去,但到了晚上,隐娘便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 过了五年,那位尼姑忽然将隐娘送了回来,聂锋便问隐娘都学了些什么,隐娘说尼姑教她飞仙剑术,已经练到身剑合一,可杀人于无形了。聂锋惊叹,也不知是福是祸。后来,隐娘自己作主,嫁给了一位磨镜为生的少年为妻。 又过了几年,聂锋去世后,大帅魏博听闻隐娘的名声,就遣送金帛,聘请她为左右吏。到了元和年间,魏博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就让隐娘去刺杀刘昌裔。刘昌裔善能卜算,算到了隐娘将行刺于他,于是就早早地来到了城北等候。就见一男一女乘着黑白驴行来,男子嫌道边的喜鹊聒噪,拿弓来射,数发不中,女子接过弓来,一发将喜鹊击毙。刘昌裔知道这就是聂隐娘,于是上前相见,说明自己的身份。聂隐娘见刘昌裔是个大有气度的人,比魏博高明许多,就投靠了刘昌裔,对他说:“魏博知道我投靠了您,必定还会再派人来,需要早做准备。” 果然,魏博又派了刺客精精儿前来刺杀,夜晚只见剑光纷乱如雪,聂隐娘与精精儿剧斗几个时辰,终于将精精儿击败。刘昌裔大喜,聂隐娘却面有愁容,因为精精儿还有个师兄叫空空儿,此人剑术高过精精儿十倍,几可通神,就连聂隐娘也斗不过他。聂隐娘就让刘昌裔将于阗玉围在脖子上,而自己化为极小的飞虫,钻入到刘昌裔的肚子里,随机应变。 刘昌裔听聂隐娘说的如此厉害,也有些惊惶,半夜也未睡熟。猛然就听脖子上的玉石铿然厉响,就见聂隐娘从他肚中跃出,满面笑容地说:“空空儿这个人极重身份,一击不中,就再也不会来了!” 刘昌裔取下脖子上的玉围,就见上面有一道匕首划出的裂痕,深有数寸,这才知道空空儿的厉害,不禁大为后怕,更加敬重隐娘。但隐娘不愿在红尘中多留,飘然远去,再没有人知道其行踪了。 非烟案:我始终没想明白,聂隐娘为何要嫁磨镜少年为妻。他究竟有何异处呢?无端端做了传奇了一角。 (出《传奇》) 第三章 柳毅 聂隐娘一怔,瞬即平息下来,回望着大门。 门缝中,透出一缕凌晨的微光。 一股沉沉的杀意也随着这青白的光线透入,照得屋内一片森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扇木门的后边,到底有什么? 聂隐娘将蜡烛吹灭,抛在一旁,一步步向门口走来。她长长的衣袖垂下,十数根银针在她指尖微微颤动。 寒风料峭,她凝住气息,一把拉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肮脏的布娃娃。娃娃硕大的头颅背向她,无力的垂着,身上露出几根胡乱塞入的稻草。 抱着它的,却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而是一个男人。 那人一袭白衣,赤足站在门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松松的扣在脑后,看去风骨俊逸,颇有几分出尘之姿。他将那个肮脏的娃娃举起,对聂隐娘微微一笑。 聂隐娘神色凝重,缓缓道:“你是?” 那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聂隐娘反而平静下来,脸上的笑容又渐渐绽开,恢复了优雅而妩媚的姿态:“传奇?” 柳毅笑道:“是。” 聂隐娘的眼波仿佛春冰解冻,缓缓荡开:“阁下此刻前来,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她索性直接说了出来,仔细看柳毅的反映。 柳毅却摇头道:“不,我叫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聂隐娘哦了一声:“书在哪里?” 柳毅缓缓将怀中的娃娃转过脸来。 那块蒙在娃娃头颅上的白布上,赫然画出了一张脸! 墨迹暗红,仿佛由鲜血绘成,笔法却十分细腻、逼肖,画者仿佛也花了极大的心血,一笔笔勾描而成,将一张临死前惊怖而绝望的脸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一见之下,便永生难忘。 聂隐娘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张脸上画的,分明正是她刚刚杀死的裴航! 聂隐娘沉色道:“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娃娃?” 柳毅道:“我走过客栈席面的小桥时,见到一个小女孩抱着这个娃娃,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哭泣。” 聂隐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转:“难道,这张脸是她画上去的?” 柳毅摇头道:“应该不可能。这种画工非常精致老练,绝非出自俗手,起码要十数年的丹青功底。而那个女孩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就算一出生就开始学画,也来不及了。何况,那女孩就有绝症在身,只怕就要不久于人世。” 聂隐娘皱眉道:“那又会是谁?” 柳毅欲言又止,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能否请我进去说话?”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让人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聂隐娘点了点头,侧身将他让进屋子,掩上了门。两人就在裴航的尸体旁坐下。 柳毅看了裴航一眼,道:“云中漪兰本是一种很普通的毒药,只是配上了血影针,却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 聂隐娘一手支颐,轻轻笑道:“恭维话就不必再讲。你还没有告诉我,画画的人,到底是谁?” 柳毅道:“这个人,只怕你也认识。” 聂隐娘道:“谁?” 柳毅道:“主人。”这两个极为普通的字眼却仿佛带着秘魔般的力量,四周的烛光也禁不住微微一颤。 聂隐娘一怔:“你说主人也在这座小镇上?” 柳毅道:“画者既然能预知到第一个死者,绝非常人。或许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在他控制之下,要做到这一点,非主人不能。” 聂隐娘沉吟片刻,道:“十年来,你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么?” 柳毅道:“没有。他总是带着面具示人。休要说真面目,就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无所知。” 聂隐娘笑道:“我也一样。” 柳毅道:“我的另一个疑问是,主人既然将我们培育为第一流的杀手,为什么又要在这次行动中,让我们自相残杀。” 聂隐娘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通。” “而且,我怀疑,用十一人的刺青来换取自由,只不过是一个骗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个不留。”他的语音中带上了几分揶揄:“也就是说,传奇已经没用了,主人像抛弃垃圾一样,把我们抛到这个小镇,让我们残杀而死。” 聂隐娘似乎全然不感到惊讶,只欠了欠身,摆了个聆听的姿势,微笑道:“这个我也想过,但即使真是这样,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要知道,十二传奇,每人都有一种绝技,而这种绝技,却都是主人所授。我们在主人眼中,只是十二只蝼蚁。” 柳毅正色道:“蝼蚁尚且偷生,我们只能团结起来,自寻活路。” 聂隐娘含笑的双眼中却透出极为深邃的神光,逼视着他的脸,一字字道:“你想造反?” 柳毅笑道:“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聂隐娘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良久,屋那寂静无声。窗外传来一声鸡鸣,天色呈现出鱼腹一般的色泽。 柳毅起身道:“我走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话。” 聂隐娘并没有挽留。只目送着他走到门口,突然道:“为什么找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再带有那种惑人的媚意,而是夹杂了些许疲倦。 或许,她也已经太累,偶尔,也将重重面具揭开一线,露出本来的样子。 柳毅略略回头:“我看过你杀人,相信你的实力和智慧。” 聂隐娘淡淡一笑:“你还见过其他人么?” 柳毅摇头道:“没有。但我知道,我们中还有一个杀手,叫做王仙客。” “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是,但我并没有找到他。” 聂隐娘一笑:“或许,你找得太不认真了。” 柳毅叹息了一声:“也许是。”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许,是我根本不想再杀人了。”言罢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只见他长袖一挥,那个布娃娃已被钉在了门檐上,脸上还覆着一幅蓝色卷轴:“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见面礼。三天后,我会再回来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联手,一起终结这个游戏。” 聂隐娘微笑道:“三天后,我或许已经死在别人手上了。” 柳毅道:“我相信你不会。即使在传奇中,也没有人能轻松杀死你。”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阁楼顶上的阳光:“除了一个人。” “谁?” “红线。” 聂隐娘缓缓念着这两个字:“红线。” “传奇虽然都各有所长,但红线是唯一一个不用任何技巧杀人的刺客。——她只用手中的剑。一剑毙命,从未失手。” 聂隐娘笑道:“这样说来,她的剑术已经匪夷所思?”她突然敛住笑容:“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联手?” 柳毅摇头道:“红线绝不会背叛主人。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天性。” 聂隐娘哦了一声,禁不住慢慢重复这两个字:“天性?” 柳毅道:“她是天生的杀戮机器,鲜血,就是她唯一的快乐源泉。这个游戏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盛宴……”他不再说下去,又长叹一声:“我想,她已经发现你的踪迹了,你一定要小心。” 聂隐娘笑道:“我会的。” 柳毅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转身向巷子深处而去。 聂隐娘依旧没有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门檐上,那个肮脏的布娃娃在晨风中微微晃动,一只鲜红的珊瑚枝没入它的额头,在朝阳的笼罩下,熠熠生辉。 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将娃娃取下。 就在她要揭下娃娃脸上的卷轴时,一道刺目的亮光从房顶直透而下! 青色的瓦片四散飞舞,尘埃直蔽天日。而那道光华是如此耀眼,仿佛将整个朝阳的光辉都被吸纳其中,又仿佛整个时空都被它劈开一道深深的间隙,小镇的白墙青瓦,拱桥小巷,一瞬间都被撕为片片碎屑,回到千万年前,乱石横空,虎啸猿啼的远古记忆中去! 聂隐娘的瞳孔情不自禁的收缩,那道光华氤氲流转,在她眉间还原一柄淡青色的长剑。剑身宛如一条韭叶,通透圆润,并无剑锋。然而,奇寒彻骨的杀意就从这无锋之剑上传出,四周的辉煌的日色,仿佛都被它冻结为一块巨大的玄冰! 聂隐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后急退,顺手将手中的娃娃向剑上掷去。 长剑的来势并未有任何改变,剑尖却稍稍一曲,噗的一声,弹在娃娃身上。 娃娃瞬间变了方向,猛地向聂隐娘身上扑来。 聂隐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了数尺,竟然仍未能躲开娃娃的追击。砰的一声闷响,那娃娃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聂隐娘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间,那张凌乱不堪的木床顿时被砸得粉碎。 没想到,这个破布缝成的娃娃,在对方剑气的催动下,竟比巨石重锤还要沉重。 聂隐娘受伤不轻,勉强支撑起身体,抬头向门口看去。 朝阳华彩中,一位紫衣女子持文龙宝剑而立。 只见她长发足有三尺,在头顶挽成乌蛮高髻,斜挑一只金雀钗,她双眼颜色极淡,在阳光下仿佛猫眼一般,通透无比,毫无血色的皮肤在紫衣的衬托下,更是苍白如纸,似乎能隐约看到皮肤下淡青的筋脉。光洁的额头上用朱砂书着一排太乙神名,密密麻麻,从眉间一直没入鬓角。 聂隐娘咳嗽了几声,捂住胸口道:“红线?” 紫衣女子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良久注视着她,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她的声音生涩无比,仿佛金属划过陶瓷,手中长剑斜举,直指聂隐娘的眉心。 聂隐娘愕然。 “二……”她猫一般的眸子微微挑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聂隐娘突然明白,她是要在数到三之前,给自己一个出手的机会。 聂隐娘神色急遽变化,终于咬牙冷笑道:“我不会和你动手,你这没心没肺的疯子!你可知道,就算杀了我,杀了所有的人,你也会死在主人手上。” 红线看着她,冰冷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意。 聂隐娘一怔,那笑容中看不到丝毫假作,而是最纯粹的快乐,近乎疯狂的快乐! 难道,她也早就洞悉了这个游戏的真相,却是如此情愿,如此快乐的接受这个结局? 聂隐娘还在迟疑,红线嘴唇微动,吐出一个阴沉无比的字眼:“三!” 只见她手中青光一绽,剑气带着开天辟地的威严,仿佛一道矫纵天际的怒龙,向聂隐娘横扫而来。冰冷却横暴的气息在房中席卷而过,屋中家具梁柱,一旦被这道剑气沾上,立刻化为芥粉!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被这一剑劈开,砖块瓦砾暴雨一般纷纷坍塌,这座二层阁楼痛苦呻吟着,在剑气的余波中轰然倒地。 四周一片瓦砾,红线伫立在满天尘埃中,一动不动。 她面前,只剩一张被撕为两半的床。 床下面,是一个深深的大洞。聂隐娘却已无影无踪。 本为对付裴航而设计的逃生之路,没想到却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鸡鸣犬吠,周围的邻居听到响动,已经尖叫着冲了出来,乱成一团。几个老成的人偷偷跑去报官,一些妇女聚在远处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人越来越多,围成一团,水泄不通。 红线站在人群中,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微微转侧着头颅,似乎在空气中搜寻聂隐娘的气息,透明的眸子四处转动,仿佛一只在丛林中追捕猎物的毒蛇。她突然止住了动作,转身向外走去。 人群“哗”的一声让开一条道来,任她离去。 《柳毅》选译: 唐仪凤年间,秀才柳毅落第行至湘水边,见一女子在路边牧羊,风姿绝代,但满面愁容。柳毅询问那女子原因。女子说自己是洞庭龙君之女,嫁给泾川龙王的次子,但为丈夫、公婆所欺,被罚在此牧羊。柳毅听了极为义愤,便问怎样才能帮她。那女子请他帮自己送一封信回家。柳毅义不容辞地答应了。 柳毅带着书信,来到洞庭,依着女子所言,在洞庭边的大橘树上连敲三下,就见一个武夫从浮出水面,领着他入了洞庭水底。但见水下另有世界,都是青玉珊瑚铸成,彩辉缭绕,宛如神仙宫阙。柳毅胆气粗豪,也不以为怪,见到龙君,将书信呈上。龙女的凄惨遭遇顿令合府痛哭,龙君大惊,急忙制止,因为怕他那个脾气暴烈的弟弟知道。但已经晚了,就见一条赤龙愤怒咆哮,卷起如山浪涛,破空而去。雷电交加,风雨急骤,柳毅不禁惊倒在地。龙君亲手扶起,过了不多会,风平浪静,就见一赤衣男子走上殿来拜谢柳毅,方知这就是那条赤龙。泾川龙王的次子已被他杀死,龙女也接回了洞庭。 于是龙君大张筵席,招待柳毅。赤龙乘着酒意,要将龙女许配给柳毅。柳毅正色道:“我千里送书信,不畏洞庭洪波与鬼神,不过是激于一个义字,要是此时杀其夫娶其妻,那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赤龙大怒,变幻原形,要杀柳毅。柳毅傲然道:“尊神形体比我大了千余倍,力气比我大了千余倍,但柳毅心中有这个义字在,却也不畏尊神的威灵。” 赤龙愤怒咆哮,但面对着正义凛然的柳毅,终于还是不敢下手。柳毅从洞庭龙宫走出时,龙女潜在众人群中啼泪相送。柳毅虽然恪守着义之教化,不肯娶龙女为妻,但此时见了她的盈盈弱态,缱绻柔情,却也不禁心中极为怅然。 柳毅回家之后,卖掉龙君送的宝物,便成了一方豪富。有媒人劝他结门亲事,柳毅答应了,完礼之后,总觉妻子跟龙女有些相似。但妻子总是不肯承认。等两人生了一个孩子之后,才实言自己就是洞庭龙女,因见柳毅恪守义戒,施恩不望报,只好行此计策。柳毅越发敬重龙女,两人从此恩爱,后来举家迁至洞庭,传说最终成了神仙。 非烟案:当龙女之艳姿时,几人能不惑;当赤龙之威怒时,几人能不惧。此柳毅之所以为柳毅,而这篇传奇,也之所以成为我的最爱。 第四章 王仙客 修罗镇被一条小河贯穿而过。小河由槐林西面的群山中发源,起初只是一条溪流,入镇之后成为数丈宽的小河,居民们称其为若耶河,若耶河向北绕了一个大弯,将镇上唯一的客栈半包起来。而后又向东流至合江亭处,汇集了另外两条河流,水势顿时开阔,成为约十丈的鹿头江,向小镇东北面奔涌而去。 客栈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势缓慢,两岸张满绿竹,一座圆顶米仓就掩映在竹林中,风光十分幽静秀丽。 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小河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突然,哗的一声轻响,平静的水面被一蓬散乱的青丝涨破。 跟着是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聂隐娘。 她双手伏在岸边的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她尽量平复气息,抓紧每一秒的时间,重新凝聚体力。而后,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向不远处的米仓走去。 她已经筋疲力尽,必须找到藏身之处,治疗身上的内伤。 米仓的木门上积这一层灰尘,她勉力伸手一推,没想到大门只是虚掩着的,她的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衡,重重的摔倒在一堆稻草上。 陈米夹杂着潮湿气息的清香,顿时充盈了整个仓库。她大口呼吸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的木门轻轻的关上了,而且放下了门闩。 她的心顿时一沉——这座米仓里还有人! 冰冷的死气弥漫开去。她略略抬起头,却看见眼前有一双脚。 一双男人的脚。 聂隐娘忍不住苦笑。鞋袜十分华丽,绝非小镇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这浙江府保庆号的云花缎、苏州碧凤坊的九龙飞针绣,也不是常人能买到的。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和她一样,也是传奇之一。 现在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传奇。 如果非要让她在传奇中选一个的话,她宁愿站在面前的是柳毅。 然而,柳毅却总是赤脚的。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聂隐娘自嘲的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无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实。她索性扶着一旁的米袋坐了起来,将双臂弯到脑后,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一面用眼角余光窥视着眼前这个人。 他看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可以说非常清俊,肤色白皙丰润,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行头。一件及地的品红长袍,上面用各色丝线极为细致的绣着九百余多牡丹,每一朵又用金丝层层渲染,走动之时,更是千姿百态,澹荡虬缦,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间一条四指宽的金色带子,镶着数十枚极品南珠,宝光璀璨,腰带下边系着长长的流苏,再扣上一块翠色欲滴的双龙佩。真是朱紫藻绣,华丽之极。 聂隐娘一皱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张扬。但是,传奇中的人多少有点怪癖,相比裴航阴阳怪气,柳毅不仙不道,红线疯疯癫癫,这个至少更像一个人。 那人一言不发,也呆呆的注视着她。他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一件及其困扰的事情。 聂隐娘一面整理头发,一面暗中调整内息,无奈红线剑气太为凌厉,气息一旦运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滞,痛彻肺腑,也只得作罢。她无力的抬头,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个人,看他什么时候来取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人只是满面愁苦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两人就隔着一堆米袋,久久对持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道:“你,见过小娥么?” 聂隐娘一怔:“小娥?谁是小娥?” 那人长叹一声:“我的孪生妹妹。” 看来,对方并不想立即杀死她。聂隐娘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道:“你妹妹?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人目光更加忧愁:“为了我们的任务。我拿到她的名卷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活着。” 聂隐娘有些惊讶:“你拿到的名卷是她的?” 那人突然痛苦的垂下头,道:“谢小娥,她现在叫谢小娥。太巧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聂隐娘目光转动,摇头道:“每一份名卷都语焉不详,你怎么肯定这个小娥就是你的妹妹?” 那人摇头道:“不会错的,我们出生的时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记号。” “原来这样……”聂隐娘顿了顿,脸上又现出那种魅惑的笑容,将湿淋淋的裙子展开,尽量舒服的倚着米袋坐在地上:“不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记号,我帮你找她?” 那人的脸陡然扭曲,猛扑过来,摇着聂隐娘的双肩,怒吼道:“你想杀她?!” 聂隐娘禁不住变色。没想到此人看去疯癫之极,却对别人的杀意有特殊的感应。她心中刚刚一动念头,就已被对方察觉。 聂隐娘重伤在身,被他这一摇更是剧痛难忍,只得勉强分辨道:“我已经是半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杀她!” 那人迟疑了片刻,松开了手,脸上又已恢复以前那种凄苦的神色:“我们同一天出生,我以为只有我活了下来,没想到她也被主人收养,也成了传奇之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欠她的太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弥补。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找她,却始终没有消息。我怕她已经被别人杀死了!”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丝凶光,再次扑了上来,狠狠卡住聂隐娘的脖子,恶声道:“你,你以前杀过人没有?有没有杀她!” 聂隐娘强行忍住痛,道:“住手……我杀的都是男人。” 那人怔怔注视了她一会,似乎在分辨出她的话的真假。突然一把将聂隐娘推开,又抱住头痛苦的道:“你没有,可是别人呢?今天没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迟早会死!” 聂隐娘扶住脖子,摇了摇头,只觉这个人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突然,那人纵身而起,双眼死死盯着门外,道:“有人!” 聂隐娘也不禁变色:“谁?” 那人咬牙切齿道:“那个疯女人!” 聂隐娘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红线?” 那人点头道:“就是她!” 聂隐娘道:“你和她交过手了?” 那人叹息一声,将身上红袍撩开。就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血迹斑斑,似乎已经凝结。 “三天前我刚赶到云雾山,正要从南面进入修罗镇,却在栈道上遇见了她,向她打听小娥的消息,没想到她拔剑就刺!他摇了摇头:“若不是我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闪开了一寸,这一剑就已透胸而过……而后我故意跌落山涧,幸好我熟知水性,她也没有追来。” 聂隐娘苦笑道:“遇上她,不死已经是万幸了。” 那人恨恨道:“连我价值数万金的无双宝剑也被她斩成两截,可惜,可恨!”他伸出手,在空中重重的捶了捶,看去惋惜非常。 聂隐娘凝视着他:“无双宝剑?你是王仙客?” 那人似乎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聂隐娘的目光渐渐冰冷,淡淡道:“我曾看过一眼你的名卷,但还没看完,就被红线打断。而且我还明白了一样——”她冷笑一声:“我们都被柳毅出卖了!” 王仙客愕然道:“柳毅是谁?” 聂隐娘冷笑道:“一个骗子!和红线一伙的骗子……”正要说下去,王仙客突然失声道:“不好!”纵起身来,往聂隐娘身上一扑。 聂隐娘猝然无妨,和他一起重重跌入米堆之中,全身关节一阵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聂隐娘挣扎起来,正要发怒,脸色却突然一变——她也感到一股无比森寒的剑气,宛如潮水一般从仓库外漫入,正无声无息的从库中每一件事物上透过! 传奇中能发出这样剑气的人,只有一个。 红线! 无所不在的剑气瞬间将仓库的大半布满,而且还在迅速向两人藏身之处寸寸推移。四周如被冰封,寂静无声,只要有一点活物的内息存在,都会立刻触动罗网! 突然,空气波的一声轻颤,冰冷的剑气宛如幽潭涟漪一般,猛地震起。接着是三声爆裂的巨响,数团猩红的血肉立刻在空中爆散,又纷扬落下,洒了一地暗花。——却是一窝正在酣睡的仓鼠,触上了不断推进的剑气边缘! 剑气越来越近,聂隐娘咬住牙关,正要从米堆中跃起。突然间手腕一紧,却已被王仙客握住,随即一股怪异的气息从他手上源源透来。那气息起初很快,仿佛要强行控制住你的脉搏,以它的节奏共振,而后却是越来越慢,仿佛随时要将人的心跳一起抑止住。 聂隐娘瞬间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将脉息完全放开,心无杂念,随着他的节奏振动,两人的脉搏越来越慢,渐渐归于停滞。 就在这一刻,剑气已从两人身上横扫而过。 剑波没有丝毫颤动,他们的身体,却已和周围的米袋毫无区别。 仓门外,红线站在一株高高的青竹竹梢之上,微风一起,她的身体就随着竹枝上下起伏,紫衫上缨络飞扬,似乎随时要凌空飞去,然而她脚下那单薄的竹枝,却仿佛和她融为一体,无论怎样起伏,都不会有丝毫偏离。 她脸上毫无表情,凝视着手中的长剑。头顶的阳光极盛,在她的脸上反照出一片刺目的剑影,照得她的骨骼筋脉,都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姿态。 红线伫立片刻,回剑入袖,踏着漫天竹枝,向远处走去。 过了良久,聂隐娘的内息才渐渐恢复。她长长松了口气,道:“没想到,你的龟息术这么好。” 王仙客摇了摇头:“这只能骗得了一时,她一定还会回来的。”他突然一把拉起聂隐娘的手:“这里不能住了,跟我走。” 聂隐娘被他吓了一跳,也只有跟着。只见他跳到一堆米袋中,三下五除二,将最下边的几袋米抽了个空,露出潮湿的木板来。木板四周的粉尘有些异样,仿佛不久前才有人掘动过。王仙客将木板掀开,下面水声幽幽,竟然是一跳弯曲的水道,直通客栈西面的小河。 水道的前方停泊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王仙客跳上船去,将舱门上厚厚的布帘挑起,兴奋的对聂隐娘道:“快点上来。” 聂隐娘犹豫了一会,还是钻了进去。 一阵金紫璀璨的光芒,足能晃花人的眼睛。 没想到这只外边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乌篷船舱里,竟然摆放着如此多的奢侈品。 船舱中间铺着一张波斯坐毯,虽然不大,但却织得精致无比,站上去能陷没人的脚踝,坐毯上方是一个极大的白玉托盘,初看上去一体浑成,毫无瑕疵,再一看却装着四枚同色转轴,竟似能从中十字折叠起来。托盘上放一座半尺高的博山炉,炉火隐微,一只通体云英镂雕而成的三足圆鼎中,香汤蟹沸,似乎还在煮着什么美味。 其他夜光之杯,琉璃之盏,牙箸珠盘,锦屏绣障一应俱全,虽然华贵奢豪,却也小巧精致,一些还是为适合旅行之需特制而成。看出主人虽然时常漂泊无定,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聂隐娘有些惊讶:“这些都是你带来的?” 王仙客摇头道:“本来还有许多,只是千里跋涉,来这种不毛之地,东西多了反是累赘,只好选了又选,才挑出些实在不能少的。怪只怪背包太小,我的好几件心爱之物没法随身,不得不都砸碎了,葬在名山之中。”说着又叹息几声,大有不忍之意。 聂隐娘却禁不住摇了摇头,此来修罗镇,任务何等凶险,境遇何等紧迫,他却宛如游山玩水一般,带了这些毫无用处的玩件。又想他穿着千金之衣,配着万金之剑,又背着这样一只硕大的包裹,爬上高绝百丈的云雾山栈道,聂隐娘就忍不住想笑。 王仙客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你觉得我很可笑么?” 聂隐娘道:“我只是奇怪,你遇到红线后,是怎么带着这些东西逃命的?” 王仙客道:“有什么奇怪,人在包在,人亡包亡,只可惜,那柄价值数万的无双宝剑却毁在那疯女人手上……唉唉,早知道,我就不向她出剑了。”他挥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显然后悔已极。 聂隐娘忍不住皱眉,倒不是因为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而是因为他心痛这柄剑的时候,完全是因为它的价值,而不是剑本身。她有些鄙薄的冷哼了一声:“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刺客。” 王仙客摇头道:“我根本不想做一个刺客,我只想找到小娥,和她一起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等她有了如意郎君,我就把这些都送给她,让她带着一车车嫁妆出嫁……”他脸上透出幸福的憧憬,仿佛真的看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妹妹,有朝一日凤冠霞帔,得配佳偶的日子。可惜他的笑容不久又被深深的阴霾笼罩,王仙客叹息了一声,一面解开绳索,让小船顺流而下。 小船渐渐驶出水道,进入若耶河,又再往东行了一阵,过了合江亭,眼前水势顿时一阔,再往下行,就已是鹿头江了。 看着远方江面辽阔,水汽氤氲,聂隐娘不由担心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王仙客舒舒服服的坐在炉火前,仿佛已经忘了刚才的事。他从鼎中盛出一碗热汤,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甚是陶醉,过了良久才将那口气呼出,道:“哪里也不去。船上有足够的食物,我们只用在这江上吃好穿喝,再睡上几天大头觉,那疯婆子找不着我们,自然会找别人去杀,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某个更厉害的角色解决掉了。” 聂隐娘微微冷哼,道:“好个如意算盘。只不过主人的期限只有一个月。过期之后,我们个个都要死。” 王仙客悠闲的拿起玉勺,在汤中搅动:“多躲一天,总是多好一天。等月底我们上岸的时候,说不定其他人都自相残杀了个精光——这就叫不战而胜。” 聂隐娘笑而不语。一则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二则她也乐得在此处养伤。如今她的气息已经略能运转,估计不出三天,就能大致复原,那个时候要去要留,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了。 王仙客得意之极,将碗高高举起,递到嘴边,大大的喝了一口,刚刚入喉,却又立即喷了出来。苦着脸大声道:“不好!” 聂隐娘愕然道:“怎么了?汤里有毒?” 王仙客将汤碗随手往坐毯上一扔,不住敲着自己的头:“不好,不好,我突然想到,这几天那疯婆子的确可能被人干掉,但小娥呢?她也在修罗镇中,岂不是一样危险?小娥是我孪生妹妹,武功理应比我更低才对,那她被那疯婆子或者别人杀死的可能岂非更大?我真糊涂,怎么把这件事都忘了呢?”他懊恼的抱着头,在船中走来走去,不住念叨:“她被别人杀死我岂能见死不救?不行,我一定要回去找她!”说着向篷外甲板冲去。 江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暮雨纷纷,落日横斜,远处江树离离,阴云垂布,衬得光景甚是凄凉。 王仙客正要去取船舷边的竹竿,却被聂隐娘一步抢上,夺在手中:“做什么?” 王仙客脸上一片狂热,道:“快,掉转船头,回去救小娥!” 聂隐娘断然道:“不行!这个时候我们都重伤在身,重回修罗镇正是自投罗网!” 王仙客癫狂的脸上立即露出狰狞之像:“你敢阻拦我?” 聂隐娘点了点头。 “我一定要救出小娥,谁敢阻拦我就杀了谁!”王仙客一声怒吼,宽大的红袍被真气鼓荡,在风中猎猎飞扬,看去整个宛如一头狂怒的狮子——一旦从沉睡中醒来,立刻恢复了杀戮者的本来面目。 聂隐娘微微一笑,寸步不让:“我倒很想看看,传奇中第一等的守财奴刺客,到底是怎么杀人的。” 王仙客更怒,骈指当胸一划,一道凌厉的剑气顿时向聂隐娘恶扑而来。 聂隐娘将手中的竹竿在水面轻轻一点,身子如落花一般向后腾起,轻轻落在船篷上。王仙客追上一步,身形一动,顿时剑气纵横,向聂隐娘攻去百余下。 聂隐娘居高临下,运竿为枪,却是以快制快,瞬间也还击了百余回,足有丈余的青竹竿,宛如腾空蛟龙一般,将蒙蒙细雨舞成大片水雾,在两人间筑起一道牢牢的屏障。 王仙客有些烦躁,将剑气催到极至,就见无数道狂猛的剑气分上、下、前、后、左右六路,向那团屏障一阵猛攻,风声嘶吼,那道水屏被撕扯得扭曲变形,但又渐渐恢复,终究没被洞穿。 两人重伤之下,都已是强弩之末,王仙客少了无双剑而以剑气伤人,聂隐娘不用飞血针而以竹竿御敌,又再打了个不小的折扣。论伤势是聂隐娘重些,但她居高临下,占了地势之利,配合丈二竹竿施展开来,真是寸长寸强;而王仙客伤及心脉,内力大损,剑气便很难运到一丈之外,加上聂隐娘只守不攻,一时倒也打了个平手。 日光渐隐,雨却渐渐下得大了起来。江面广袤,凄风冷雨,云脚低垂,看去甚是萧瑟。 聂隐娘握着竹枪,微微有些喘息,却依旧笑道:“你再不出绝招,只怕再打两个时辰,也不会有胜负!” 王仙客怒道:“什么绝招?” 聂隐娘笑道:“名为无双,实则有偶。你使的本为双手之剑。所谓无双剑,也是一雄一雌,一长一短,雄剑你时时配在身上,雌剑藏在袖底,却绝少出手。双剑合璧,正是你的必杀绝技。想来红线就是不知道这个秘密,才让你有了跳涧逃跑的机会。只可惜,这个秘密被写在了你的名卷上,又恰好被我看到了。” 王仙客一面抢攻,一面怒道:“你看到了又怎样?” 聂隐娘道:“如今你双剑都已失去,但剑招却还记得。你既然能以指为剑,也一定能空手用出这招必杀绝技来。要想胜我,就别再藏私,否则这满船珠玉,就都是你的陪葬!” 王仙客全身尽湿,江上晚风凌厉,更是奇寒彻骨,但他挂念小娥的安危,心中宛如火烧,再也不想跟她纠缠下去,于是爆喝道:“好,是你自己找死!” 双手当胸一并,两道剑气破空而出,合而为一,威力登时暴涨,龙吟之声响彻云霄,夹着漫天雨气,向聂隐娘疾刺而来! 整个江面都卷起重重浪涛,暴雨倾盆而下,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这一招的威力瑟瑟颤抖。 这一剑,是必杀之剑! 聂隐娘眼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光,突然收势不动。 她的目光瞬间凝结,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惊怖之物,她怔怔的将竹竿抛开,全身门户大开,向着那道极盛的剑气上迎了上去! 王仙客愕然望着聂隐娘。而他的目光一旦与聂隐娘交接,无尽的杀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化为莫名的狂热!大喜之下,竟全然不顾发出一半的招式,猛地转过身来! 漫天剑气失去了控制,顿时化为无数冷雨,洒落江面,在他身后激起道道水柱。水花乱落中,他向聂隐娘目光的方向大叫道:“小娥?!” 江面空寂,却哪里有人? 就在那一刻,聂隐娘的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附了上来,王仙客只觉得背心一凉,一枚五寸长的飞血针依然完全没入体内! 王仙客大惊,正要提气,全身却是一阵酥麻,软软的倒了下去。 聂隐娘也支撑不住,靠着船篷滑了下来,瘫坐在船帘内,也顾不得抬手去挡住如注的雨水,胸膛不住起伏。 王仙客四肢僵硬,倒在雨中动弹不得,只得怒骂道:“卑鄙无耻!” 聂隐娘满脸倦意,举袖拭着脸上的雨水:“不卑鄙无耻,怎么做刺客?”她拧着散乱的头发,一面微微喘息,一面笑道:“我早知道你能洞彻对手的心意,所以,不惜连自己都骗了。你出招的一刹那,我故意作出惊讶的神色,心中却不停告诉自己,江上还有一艘小船,小娥就对面的船上,结果你果然感应到了……” 王仙客勉力挣扎道:“要是我不上当呢?” 聂隐娘默然了片刻,又轻轻笑道:“你不上当,我就死。”她的笑意中透出些许凄凉:“刺客的赌局,总是很公平的。” 聂隐娘叹息一声,扶着船篷站了起来,顺手拾起扔在一旁的竹竿。 王仙客愕然道:“你作什么?” 聂隐娘掂着竹竿,微笑道:“把你打昏。”话音未落,劈头一棍。 王仙客还未来得及挣扎,就以扑通一声,倒在积水里。 聂隐娘艰难的将他拖回船舱,扔在火炉边的坐毯上。他轻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熟了。聂隐娘看着他,却是自己那一棍打得重了,鲜血沿着他额角淌下,打湿了他的衣领。他颈上的皮肤十分细腻,宛如女子。 血流蜿蜒,白玉般的肌肤上竟暗暗透出青色的一角。 聂隐娘心中一动——这就是他的刺青!她情不自禁的四下张望,不远处的漆案上,正好放着一只匕首。 这枚刺青在幽微的火光下,发出魔魇般的诱惑,聂隐娘忍不住将匕首拿起。只要往他喉间一刺,第二枚刺青就到手了! 然而,在米仓中,凌厉剑气袭来之时,正是他一跃将自己按倒,又用龟息之术,帮自己躲过红线的追杀;也是他,将重伤的自己领入这艘舒适温暖的小船,又如好客的主人一样,煮起香汤美味…… 想到这些,这一剑多少有些刺不下去。 十年了,聂隐娘从来只是杀人,不曾救人,所以,也从未被别人救过。 她叹息一声,终于将匕首丢开,无力的坐在船舱中。外面大雨瓢泼,船舱中却十分安宁,温暖,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于是她拉过坐毯的一角,轻轻躺了下去,她决定什么也不再想,好好睡上一觉。 明天,或许就已雨过天晴。 她从十三岁开始杀人,多少个阴冷恐怖的雨夜,她躲在无人所知的角落,一如受伤的小兽,慢慢舔舐自己的累累伤痕。就是靠着这样的希冀,才能勉强睡去。明天,依旧是杀戮,鲜血,刀光剑影,但总算有了阳光。 于是,伤痕总会在烈日下结痂,她也会带着这些属于刺客的勋章,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更为冷酷,狠辣。 这些,难道不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么? 聂隐娘微微苦笑,刚要合眼,船舱却剧烈一荡,仿佛撞上了一大块礁石! 然而江面茫茫,又哪来的礁石? 聂隐娘立即跳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舱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无双传》选译: 王仙客是建中年间大官刘震的外甥,仙客从小住在舅家,与表妹无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泾原士兵造反,刘震命仙客帮自己押送家资,而自己带着家人逃窜出城。但刘震才出城就被叛贼抓获,仙客闻信,急忙逃至襄阳,在山村里躲了三年。后来叛乱平定后,仙客到京城访问刘震的消息,遇到到刘家仆人塞鸿,得知刘震因做了叛军的官被判死刑,而无双当做官奴入了宫。只有无双的婢女采苹被卖给了金吾将军。仙客就将采苹赎了出来,赁屋居住。 几个月后,有一帮宫廷女奴被太监押送去打扫皇陵,暂住在长乐驿中。仙客就让塞鸿扮作驿官,端茶送水,打探无双的消息。果然无双就在这一行人中,她认出乐塞鸿,就让他等她们起身走后,在她房内褥子下面,取出写给仙客的信。 仙客读了无双的信,大哭,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无双救出。无双在信中说富平古押衙是位异人,仙客就找到古押衙,也不说求他做什么,只是跟他结交,只要古押衙有所求,无论金钱还是珍宝,仙客都定会满足他。如此过了一年,古押衙终于问仙客要求他何事。仙客流着泪将无双的事情告诉了他,古押衙仰天许久,叹道:“这件事大不容易,我尽力而为吧。”说完,就走了。 半年多后,古押衙找到仙客,问道:“你这里有没有人认识无双?”仙客就将采苹带给他,古押衙满意地领着采苹走了,过了几天,忽然就听说无双因为违犯宫中的规矩被处死。仙客伤心痛哭,不能自已。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古押衙突然到访,携着一个很大的篼子。篼中就是无双的尸体,但心头微暖。原来古押衙花了半年的时间寻访到一丸秘药,人服后立死,但三日后便会活过来。他命采苹假扮宫里内官,让无双服下此药,混过了官府的耳目。仙客感激涕零,拜谢古押衙。 古衙役又说:“暂时借用一下塞鸿,到房后挖个坑。”坑挖得较深的时候,古先生抽出刀来,把塞鸿的头砍落到坑里。仙客又吃惊又害怕。 古衙役说:“郎君不要怕,今天我已经报答了郎君的恩情。前些日子我听说茅山道士有一种药,那种药吃下去,人会立刻死去,三天后却会活过来,我派人专程去要了一丸。昨天让采苹假扮宦官,说因为无双是属于叛逆一伙的人,赐给她这种药命她自尽。尸体送到墓地时,我又假托是她的亲朋故旧,用百匹绸缎赎出了她的尸体。凡是路上的馆驿,我都送了厚礼,一定不会泄漏。茅山使者和抬软轿的人,在野外就把他们处置干净。我为了郎君,也要自尽。郎君不能再住在此地,门外有轿夫十人,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天时,你就带着无双出发,然后就改名换姓,飘泊远方去避祸吧!” 说完,横刀自刎。仙客无法抢救,只好将其掩埋,同无双隐姓埋名,于襄阳间偕老。 非烟案:好一简传奇,只是可惜了古押衙。正如可惜了樊于期。 第五章 谢小娥 聂隐娘拉开舱门,雨气夹着夜晚的寒风,卷啸过来。 甲板上空无一人。 小船船头,却已生生撞在对面一艘大船之上,木屑乱飞。对面那艘大船有两层阁楼大小,通体由上好木材制成,船窗上刻着木雕的花朵,几条紫色流苏从窗口垂下,在风雨中乱舞。 这艘船看开更像一只精致的画舫。如果出现在秦淮河中、西湖桥下那是再合适不过。然而这里却是荒僻之极的鹿头江,真不知道,它是如何穿越重重峰峦险滩,来到这蛮山穷水之中。 风雨飘摇,笛声幽咽。 窗口透出暗红的灯光,一个女子纤细的侧影投照在船窗上,她半低着头,玉指在长笛上轻轻移动,玉浪滔天,但那细细的笛声却依旧显得无比清晰,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响起,你听到的却还是这一声。 她似乎知道了聂隐娘的来到,停止了吹奏,起身向甲板上走去。 画舫舱门开启。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站在甲板上。 夜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她的身体就仿佛一朵风中花朵,随时都要飘落下来。而她腰间的那只玉笛却透出森寒的冷光,宛如云母从暴雨中采下的一条闪电。 聂隐娘勉强掩饰着自己的疲倦与伤痛,冷冷道:“你是谁?” 那女子撑着伞,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容貌始终隐藏在阴暗的雨色之中,神秘莫测。她站在船舷前,反照的水光映出她樱红色的双唇,也似乎带上了氤氲水气:“我本在江上看雨,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带着莫名的诱惑,仿佛与着朦胧波纹一起,缓缓振荡着。 聂隐娘冷冷道:“谁叫你的名字,你怕是听错了吧?” 那女子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从来不会错,半盏茶的功夫前,有人在你的船上,叫‘小娥’。小娥,就是我。”她顿了顿,又注视着聂隐娘道:“我还知道,那人就是我的哥哥。” 聂隐娘陡然一惊,不禁失声道:“你是谢小娥?” 那自称谢小娥的女子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没法选择。”她又微微一笑:“你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名字罢,传奇中的人,都是一样。” 听到传奇这两个字,聂隐娘真恨不得能立刻晕倒在地上。不过好在她心中越是叫苦,笑容就越是镇定。 聂隐娘也微笑道:“我叫聂隐娘。” 谢小娥点了点头:“聂隐娘,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我哥哥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见我。” 聂隐娘苦笑了一下,推开小船舱门道:“请。” 谢小娥叹息了一声,缓步向小船走了过来。那艘画舫和小船之间,大约有数尺的落差,但她走来的时候,却如同一只踏在平地上,让人一点也感不到她身体的起伏。 只因为,她的身体本来就宛如这夜空中的水气一样,随影赋形,灵动无比。 她轻轻走过聂隐娘身边。轻柔的裙裾云朵一般从她眼前掠过。 聂隐娘双手紧紧握住飞血针,却始终没有出手。她不出手,是因为现在的她,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谢小娥走到船舱中间,轻轻收起纸伞,放在一旁。 火光第一次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苍白而充满灵气,美丽中又含着几分英武,若不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媚意,真和王仙客毫无两样。 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昏迷的王仙客扶起,低声唤道:“哥哥。” 她清冷的眸子中仿佛有水光耀动,她轻轻道:“我是小娥。” 看到她脸上的脉脉温情,聂隐娘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小娥褪下王仙客的红袍,发现了他背上的那根银针,手指轻轻一扣,银针破体飞出,落在她掌心上。 谢小娥对着灯光,仔细观察那枚银针,柔声道:“这支血影针并没有带毒,看来你还不想杀死我哥哥。”纤指一弹,银针穿破船舱壁板,落入江中。 王仙客悠悠醒转,刚张开眼睛,立刻瞠目结舌:“你,你……” 谢小娥的脸上绽出动人的微笑:“我是小娥。” 王仙客愕然,赶紧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而后眼眶立刻被热泪充满,喃喃道:“小娥,你真的是小娥……我终于找到你了!” 谢小娥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面前这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欢乐和悲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中点滴落下。 王仙客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谢小娥也紧紧抱着他,纤秀的下颚深深埋入他的肩头,相拥良久,眼泪都打湿了彼此的衣衫。 “小娥,我找了你十八年,十八年……”王仙客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已不成句子。 “哥哥,请不要再离开我!”谢小娥流泪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说给王仙客听,又似乎在向上苍祈求。她的声音更加嘶哑,在夜雨中散开,轻轻震颤着。 雨下得更大。 聂隐娘忍不住转开脸去,不想打扰这份浓浓的情意。船外的风雨将两人哽咽的声音掩盖起来。 过了片刻,又听谢小娥道:“哥哥,出生以来,你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今天见面难道不想送我一件礼物?” 王仙客满脸幸福,将双臂又抱紧了些:“想,你要什么,只要我有……” 谢小娥笑了笑:“你一定有。” 王仙客道:“到底是什么?” 聂隐娘的目光正在四处游移,却似乎看到一道疯狂的神光,从谢小娥眼底透出。聂隐娘一愕,正在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听谢小娥清清楚楚的道: “你!” 一道夺目的寒光在两人之间喷薄而出,噗的一声轻响,大蓬血花飞溅了出去。 聂隐娘大惊,只见一柄匕首已经穿过了王仙客的左肩,将他生生钉在船板上! “你疯了!”聂隐娘失色道。 谢小娥转过头,无比冷静的道:“住嘴!我现在用一只手指就可以杀死你。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打扰我们兄妹重逢!”她一回过头,却又立刻沉浸入狂悲狂喜的情感中,似乎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王仙客旧伤未愈,又被新创,全身气脉顿时散乱下去,连挣扎也力不从心,只能不住咳嗽着。 他脸上热泪未干,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缓缓向谢小娥伸出手去:“小娥,你,你……” 谢小娥一把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胸前,眼中盈满热泪:“哥哥,我好想你,好想和你在一起!”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挥手,又一柄匕首插入了王仙客的身体。 “小娥……”王仙客望着她,痛苦深深的爬上了他的脸。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 “哥哥……”谢小娥泣不成声,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那只苍白的手中仿佛蕴涵着无尽柔情,要仔细抚平他脸上的痛苦。 谢小娥嘶声道:“哥哥,你可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弟弟啊!” 王仙客大惊:“怎么可能,怎么……” “怎么可能……”谢小娥凄厉的笑了两声,又抽泣了两声,双唇颤抖,似乎完全难以出言:“孪生兄妹……孪生兄妹怎么可能这么像,我们是兄弟,不,我们分明就是一个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她突然回手往胸前一撕,上衣立刻破为碎片。 肩若削成,腰如裹素。然而,却是男儿之身。 火光摇曳,照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遍布着极粗的疤痕,一直贯穿整个身体——仿佛他整个人早已被断为数块,又被重新拼接起来一般。 王仙客的眼中也涌出泪水,仿佛那每一条伤痕都化作皮鞭,狠狠抽在他心头,嘶声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谢小娥眼中的笑意和泪水混杂,交织出一种刻骨的仇恨来:“都是拜你所赐!我们在母体的时候,本是联体双生。可是刚一出世,父母就请来庸医,强行把我们分开!为了保全你有个完整的身体,他们把我的内脏割得残缺不全,最可恨的是,他们彻底夺走了我的尊严,把我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健康的活了下来,我却带着无数的残疾,像用剩下了的垃圾一样,被扔在草丛中……幸好主人发现了我,让我起死回生。主人治好了我内脏上的伤势,却无法恢复我的性别。于是,我就成了谢小娥!” 她眼中窜出鬼魅一般的火焰,触目惊心,让人怀疑在许多年前的那场恐怖的手术中,她早已死去,现在存在世间的,不过是一个孤独的怨魂! 王仙客泪流满面,道:“小娥,小娥……” 谢小娥突然跳了起来,咬牙切齿的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她猛然一刀,割在王仙客喉咙上。 鲜血并未喷涌,而只是缓缓流出。 她切断了声带。 王仙客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谢小娥安静下来,轻轻抚摸着王仙客的肩膀、胸膛、手臂,那是一具属于男人的完美躯体。她的眼中充满羡慕,也充满痛苦:“本来是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分为两份?本是一样的身子,为什么我偏偏成了女人!”她又发起狂来,拼命的撕扯着自己的发髻,将头上的发钗拔下,一支支刺入王仙客的身体。那些金鸾翠凤扭曲了美丽的姿态,带着一缕缕强行撕扯下青丝,悲哀的颤动着,宛如谢小娥破碎的心。 过了良久,她的动作才缓慢下来。轻轻举起右手,将耳环强行扯下,两只玲珑的耳垂上立刻涌出鲜血,她注视着手上那对带血的金环,一字字道:“我恨你,恨我们的父母,恨那个操刀的庸医!我求主人教我武功,教我杀人,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个干干净净!终于,在十岁那年,我找到了那个庸医,也把他的内脏一寸寸割了下来。可惜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死了,否则我也会把他们从头劈开!就剩下你——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我找了整整十八年,才知道你也在传奇之中……” 她的身子整个伏在王仙客身上,纵声痛哭,每哭一句,用那枚细小的耳环在他脸上画一个十字。她画得极其用力,不仅耳环完全没入了他的血肉,连她足有一寸长的指甲,也深深陷了进去。 王仙客俊秀的脸瞬时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聂隐娘再也忍不住,冲了上来:“住手!” 谢小娥秀眉倒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将腰间的玉笛掷出。 玉笛带着利啸飞来,这一掷力道极沉,来势极快! 聂隐娘纵身跃起,不料胸口旧伤牵动,剧痛之下,气息顿时一滞!只听一声闷响,玉笛生生击在她的胸口,聂隐娘呛出一口鲜血,俯身倒了下去。 谢小娥却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仙客,怔怔的一笑,道:“哥哥,你冷么?” 王仙客紧闭双目,摇了摇头。 谢小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将炉火移到他身旁,还轻轻捧起他冰冷的左手,在唇边呵护着:“好些了么?” 王仙客已无力点头。 谢小娥将他的左手放开,又捧起另一只,柔声道:“待会胸腔被打开,你会觉得冷的。” 她话语中的殷殷关切毫无作伪,完全发自内心,听去却让人倍感恐怖。 她揉了半晌,直到王仙客手足都热了起来,她才小心翼翼的脱去他身上的红袍。 鲜血从王仙客身下淌出,在船板上拖开一片巨大的阴影…… 猩红的血液流过聂隐娘的额头,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努力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幅更为可怕的场景! 谢小娥用十一只匕首,将王仙客牢牢钉在甲板上,而后手中还握着一只,正在剖刮王仙客的内脏! 她手中的匕首在王仙客体内缓缓游动,还不忘随时伸手去拍打他的脸,轻声唤道:“哥哥,坚持住,别睡着,这个时候睡着,就永远醒不来了!”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片怒火,她也做了十年刺客,杀了不少有辜或者无辜的人,然而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酷而疯狂的杀手! 何况,她所残杀的,正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她趁着谢小娥正在一心一意的施加酷刑,慢慢坐了起来,将一枚血影针藏在两指之间,轻轻向王仙客和谢小娥所在之处递了过去。 谢小娥低着头,仔细的剥刮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只是非常认真,似乎在从事着一件庄严的事业,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注意到聂隐娘的举动。 就在聂隐娘的手指就要触到谢小娥的一刹那。王仙客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狂乱之气,第一次显得如此清澈。 聂隐娘被他目光一触,忍不住怔了怔。 他望着聂隐娘,脸上有些惭愧,也有些感激,终于艰难的摇了摇头。 她明白了,他不愿意看着小娥死。 他深深的望着她,浴血的双眼中尽是祈求之意。聂隐娘实在不忍看下去,只得点了点头。他破碎的肌肉牵动,浮出一个笑容来,然后头无力的垂下,将目光指向自己的心脏。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 谢小娥正缓缓的抬起手臂,用匕首刺穿他右侧的身体。 聂隐娘闭上双眼,咬着牙一针推了下去,银针从后背直没心脏。 这一针萃炼了剧毒,手法极稳也极准。 王仙客心脏重重一震,就永远停止了跳动。 非人的折磨终结了。 传奇中第一守财奴,王仙客,终于在这满船金玉的陪葬中死去,他或许真的不是一个好刺客,但却一生都在想做一个好哥哥。一生都在寻找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聂隐娘的眼泪都快忍不住落下。 谢小娥终于察觉出异样,惊讶的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他死了! 谢小娥完全怔住,她拼命摇着他的身体,血花飞溅,溽湿了她的脸,然而最终也不过证实了他的死亡。 他死了。 再也不会夺走她的身体,再也不会成为她深夜的梦魇。却再也不会四方寻找她,抱着她哭泣,叫她小娥了! 谢小娥沾满鲜血的手渐渐冰冷,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空寂。王仙客,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最后的仇人,终于死去,她的仇恨,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化归尘土,但她的爱呢? 她唯一爱的人,是否也已在刚才那一刻死去?还是她永远都生活在仇恨中,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爱本不曾存在过,仇恨又已死去,那她活在世上,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鲜血顺着她的指间滴落,越来越慢,终将凝结。而她,还紧紧握着那团破碎的血肉。 这些曾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如今却被永远的抛弃在了两人的身体之外,发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它们,很快就会腐败,就会化为烂泥,毫无用处。那她抢夺来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她的哥哥,她唯一的亲人,那个寻找了她一辈子,那个刚刚还在深深拥抱她,呼唤她的名字的男人呢? 如果,刚才她没有刺出那一剑,是否他们现在还在紧紧相拥,互述衷肠?是否他们从此就会彼此依靠,不再孤单? 日日夜夜的寂寞,终于有了生死依偎的伙伴;无穷无尽的寒冷,终于有了彼此依偎的温度,这岂非是她一直企盼的? 然而,就在刚才,她亲手将这点企盼,化成了一团团快速腐败的血肉! 谢小娥突然跪了下来,无边的懊悔顿时侵占了她的心灵。她伏倒在王仙客残破的尸体上,放声痛哭。 死亡的痛苦,第一次如此真切撕开她的心,夜风吹拂,撩起她的衣袂,瞬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自己一生的挚爱,也要如自己制造的千百尸体一样,化为尘土。 她紧紧抱住王仙客,尽情呼吸那残存的体温,直到自己身上都被鲜血染透——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所爱者的拥抱中沉沦。 聂隐娘厌恶的望着她,冷冷道:“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 谢小娥猛然转过脸,清秀的脸上已被仇恨完全扭曲,她一字字道:“是你,是你杀了我哥哥!” 聂隐娘怒道:“杀他的是你!” 谢小娥恶狠狠的道:“你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他,我只是帮他把那些罪恶的内脏挖出来!那些内脏,不过是被庸医弄脏了的污血,不配留在他体内!没有了它们,哥哥就会变得干干净净,就像在母亲身体里的时候一样,和我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立刻就要成功了,你却杀了他!”她霍然站了起来:“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杀了我哥哥!” 她的声音突然一拔,却是尖锐得惊人:“我要为他报仇!” 《谢小娥传》选译: 谢小娥是豫章商人的女儿,八岁丧母,后来嫁给历阳侠客段居贞为妻。父与夫常常一起做生意,谢小娥十四岁时,父与夫同时被剧盗杀害,谢小娥也受了重伤,落水被救,她立誓报仇,晚上梦见父亲丈夫托梦告诉自己仇人的姓名为申兰、申春,她就将这四个字书于衣中,乔装打扮为男子,四处寻访。 有一天,她走到浔阳郡的时候,忽然就见一户人家招雇仆人,名字正是申兰。小娥大喜,就应召入了申家。她心中虽然悲愤,但却极为恭顺,对申兰也极为亲爱,在申家两年多,很得合府上下的欢心,也没有人怀疑她是女子。 申兰申春本是同宗兄弟,也是有名的江洋大盗。一天申春与众贼一起在申兰家聚饮,众贼欢呼畅饮,醉饱乃去。申春沉醉,就在申兰家住下了。 小娥悄悄将申春锁在门内,抽佩刀,斩断申兰之头,然后大声将邻居全都唤来,擒住申春,缴获了大批脏物。小娥已秘密记住申兰申春同党众贼的姓名,报官一一擒获,全都归案。 浔阳太守张公旌表小娥为父夫报仇的节义,免其死罪,附近的豪族闻小娥之名,都来求聘。但小娥却誓心不嫁,削发为尼,法号仍为:小娥。 非烟案:小娥可谓烈女也。但古代烈女传中的故事,恰恰最为悲哀,不忍卒读。 第六章 红线 她的身体宛如水蛇一般跃起,手中两柄匕首从尸体上拔出,带起满天血花,向聂隐娘缠绕过来。匕首化为两团寒光,一左一右,封住了聂隐娘所有的退路。 聂隐娘全身真力都无法凝聚,暗自叫苦,眼睛余光一瞥,正好看到王仙客尸体边上那只博山炉。上面火光熊熊,一鼎沸汤已经半干。 聂隐娘躬身急退,一脚踢了过去。 连炉带鼎卷起一团火球,向谢小娥扑去。 谢小娥怎会让它击到,手中匕首掷出,将炉鼎从中劈开!滚烫的香汤立刻在空中爆开,洒得漫天都是。谢小娥挥袖抵挡,总是免不了有一两粒落在了手上,顿时烫出星星红点。 谢小娥狂怒,身形当中一折,聂隐娘只觉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躲避,她已鬼魅般的附身上来,一把抓住聂隐娘的衣襟。 谢小娥用匕首抵住她的眉心,双手血污淋漓,脸色狰狞异常:“看你还有什么手段!”她手上微微用力,刀尖已剜入聂隐娘的眉心,她一面轻轻转动匕首,一面狞笑道:“求我啊,求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聂隐娘啐了一口,冷冷逼视着她的脸。 谢小娥狂笑几声,猛地一刀,就往聂隐娘眼中刺去。 聂隐娘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突然,船身猛烈—震。 一道绯红的光芒冲破舱顶,直透而下! 谢小娥一惊,猛然抬头。只见一支三尺长的珊瑚枝,带着灿烂宝光破空袭来! 谢小娥来不及细想,扔开聂隐娘,将手中匕首往上一架。只听一声脆响,那支鲜红欲滴的珊瑚枝化为无数碎屑,散开满天光晕,向谢小娥恶扑而下!谢小娥侧身一让,团团红光登时爆散,劲气到处,木屑乱飞,数寸厚的船身如蜂巢蚁穴,被洞穿大片窟窿。 聂隐娘惊道:“柳毅?” 来人白衣微招,轻轻落到船板上,向聂隐娘点了点头。 谢小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冷冷道:“你就是柳毅?你来这里作什么?” 柳毅笑道:“来取刺青。”他一指聂隐娘:“我留意她很久了,自然不能让她死在你的手上。” 谢小娥仔细打量着他,冰冷的目光似乎要把他整个人刺透,然而柳毅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动不动。 突然,谢小娥眼波如春冰破冻般化开,笑道:“现在,还不到我杀你的时候。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杀她,刺青归你。” 柳毅哦了一声:“难道你杀人不是为了刺青,只是为了仇恨?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她?” 谢小娥向王仙客的尸体一指,咬牙道:“她杀了我唯一的哥哥,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柳毅微笑道:“既然这样,我不妨成全你的心愿,我可以把她交给你,只是本人向来不作亏本买卖,你还得加上别的彩头。” 只要肯还价,那就有机会可讲。谢小娥也笑了笑道:“你要什么?” 柳毅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阴沉:“用另外两枚刺青来换。王仙客一枚,你一枚。” 谢小娥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顿时透出一片怒意:“柳毅,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我怕你?” 柳毅淡淡道:“都是传奇中人,无所谓谁怕谁。只是我相信,如今动起手来,你在我手下不会走过十招。” 谢小娥重重冷哼一声:“荒谬!” 柳毅笑道:“不信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 谢小娥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沾满鲜血的双手,竟从掌心处透出一片青郁来! 刺入王仙客身体那枚血影针,在剧毒中淬炼过,从刺透心脏那一刻起,就将毒液带入了每一滴血液。每一滴血,都化为剧毒的毒汁,渗入了谢小娥的肌肤。 谢小娥惊怒交加:“聂隐娘!”两道怨毒的光芒宛如钉子一般刺入聂隐娘的身体。两轮鬼火般的光芒透过昏暗的船舱,沉沉的压在诸人心头。突然,周围的空气一轻,她眼中神光仿佛在一瞬之间变为一柄雪亮的匕首,向聂隐娘刺来。 她的速度并非特别的快,而是她的身法本身带着浓重的鬼魅之气,聂隐娘甚至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匕首已在眼前。聂隐娘想要躲闪,全身却一阵酸楚,火光电石间,聂隐娘单膝跪了下去。 唰的一声轻响,匕首擦着聂隐娘头顶的发丝掠过。谢小娥眉头一皱,脸色有些微微泛红。这让她在盛怒中的容颜仍然带着难以言传的娇俏,她的身形却宛如山中精怪一般,灵动之极,也狠辣之极。右手一招落空,左手五指一旋,另一柄匕首已然掣出,探出半个的身子如悬壁牵萝般,瞬间从空中倒挂而下,向聂隐娘头顶插去。 第一招聂隐娘虽然勉强躲开,但情形之狼狈已不言而喻,第二招追击而来,聂隐娘却连侧一下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一道银光在她耳畔炸裂。谢小娥手中的匕首已被一枚鲜红的珊瑚枝架住! 银光猛地一盛,鲜红的碎屑飞舞,但那珊瑚枝仿佛极为柔韧,并未被削断。谢小娥怒目向着柳毅,喝道:“让开!”手腕翻转,向柳毅手臂砍去。 然而她手中的银光只是颤抖了一下,那枚珊瑚枝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磁力,将她的匕首牢牢粘住,再也不复往日的灵活。片刻之间,谢小娥手中已经变化了八种招式,却依旧无法摆脱珊瑚枝的禁锢。她眼中掠过一丝冷光,突然将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撤回,向柳毅斩落。 就在此刻,一股极为森冷的内力,怒龙一般透过珊瑚枝,向她恶扑而来。谢小娥情知不妙,正要运动内力抵挡,胸口突然一阵刺痛!这股刺痛绝非来自外力,而是源于身体深处,仿佛一根毒牙,瞬息没入心脏,痛彻神髓,完全不能抵挡! 谢小娥全身真气顿时一滞,刹那间,珊瑚枝上那股内力已然透体而过! 谢小娥一声痛呼,整个身子似乎都被击得飞了起来,重重的落在船板上。她勉强要撑起身子,却呕出了大口鲜血。鲜血瞬间化为墨黑,点滴滴落下。她身前那片白色的波斯地毯瞬间沾满血污。谢小娥咳嗽了两声,纤细的身子在剧痛下瑟瑟颤抖,却再也无法站起来。 柳毅收起珊瑚枝,淡淡笑道:“我提醒过你,血影针剧毒随血攻心,你中毒后就应该躺到你哥哥旁边,慢慢等死,而不是在这里不自量力的杀人。” 谢小娥剧烈喘息着,抬头望着柳毅,咬牙笑道:“杀,为什么不杀?”她猛地将目光转向聂隐娘,苍白的唇间爆出一串冷笑:“我一刻不死,一刻就要杀了你,就算我死了,也要化为怨魂,跟你一生一世!”她眼中鬼火一样的神光明灭不定,让这本极为寻常的一句诅咒,也显得无比真实。 聂隐娘倚着船蓬而坐,无力的摇了摇头,她全身骨骼如破碎一般的疼痛,再无心去理会谢小娥的话。 柳毅却微笑着对聂隐娘伸出手去:“我们又见面了。” 聂隐娘冷冷看着他,让他伸出的手空空的停在面前。 柳毅的脸上依旧挂着友善的微笑:“我们已经并肩战斗过,难道你还不想做我的伙伴?” 聂隐娘冷冷道:“我只是不想被所谓的‘伙伴’出卖。” 柳毅怔了怔,但瞬间,他笑容更加温煦:“我想你是误会了。” 聂隐娘厌恶的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人比一个传奇更了解另一个传奇,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我和王仙客的行踪,是你透露的。你和红线,才是真正的伙伴。” 柳毅眼中的神色一变,但瞬间又已恢复正常。他叹息一声,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透露了你们的行踪给她,因为我最初选择的盟友是她。毕竟,她是我们中间武功最强的人。我本以为,她的武功与我的智慧结合,应该有相当的把握终结这个游戏。只可惜她完全不想与我合作,她似乎在这个游戏中玩得非常愉快……”他的眼中透出一丝难以言传的痛苦,但随即又微笑道:“我第二个选择的,是你。我是个精明的人,只作最有利的选择,我希望你理解我的用心。” 聂隐娘冷笑了几声:“我当然能理解。你或许明天就选择到了更大的利益,于是我这个伙伴,也就成了垫脚石。” 柳毅摇头道:“至少现在,你是最好的。而且只要你足够强,就会一直是,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信心——也给我?” 聂隐娘淡淡道:“我有信心,”她话锋一转:“但我不和见利忘义的人做交易!” “可惜”,他遗憾的叹息了一声,笑容渐渐从那张清俊的脸上隐没:“那么,我只能杀死你了。”他伸出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收回,但另一只手中,已多了一条绯红欲滴的珊瑚枝。 “在我眼中,你是传奇中最具实力者之一。所以,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只能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你,以绝后患。”他的语调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恐吓的意思,但冷冷的杀意已隔空传来:“何况,你终究是我选定的人,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淡淡笑容重新装点在他清俊的脸上,而他却将目光投向窗外。 浪疾风高,一盏血红的灯笼,隐约照出一叶扁舟的轮廓,正破开江面,飞速的向这边驶来。 柳毅缓缓道:“看来,你们的打斗已经惊动了红线,她马上就到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一……” 聂隐娘脸上毫无表情,默默的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双手。一只空空的,不知是希望还是陷阱,而另一只,则已握满了死亡的杀机。 “二……”柳毅的笑容渐渐冷却。 “三……”话音未落,他伸出的掌中已多了一只手。 聂隐娘的手。 聂隐娘扶着他,缓缓的站起来,她苍白的嘴角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我更讨厌死在你手上。” 柳毅托起她的手,躬身施了一礼,笑道:“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侧身将她向门口一让“我们走吧。“ 聂隐娘轻轻甩开他,斜瞥了旁边的谢小娥一眼:“她怎么办?” 柳毅笑道:“她?留给红线好了。” 谢小娥霍然抬头,盯着两人,她的眼中充满了怨毒之色,看得聂隐娘心中一阵发寒,柳毅却毫不在意:“我想,等红线剥下她的刺青时,我们已经逃得很远了。”他投向谢小娥的目光冷如霜雪,似乎已经将她当作了死人。 谢小娥却突然咳嗽着大笑起来,这一笑牵动脏腑,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她也不去擦拭,只是缓缓拾起地上的那支青玉笛,放到嘴边。她的手虽然有些颤抖,却依然坚定无比,仿佛在大海中沉浮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聂隐娘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就见谢小娥阴森的眸子寸寸抬起,沾血的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无比的笑容来。 突然,一声极其尖锐的笛声破空扬起,宛如神鬼夜啼,瞬间撕开重重雨云! 谢小娥仿佛将剩余的生命都贯穿在这声笛音之上,双颊浮起两团病态的殷红,鲜血不住顺着玉笛涌出,似乎随时要将心呕出来。 仿佛在回答她的笛声,长空中响起一声极为尖锐的鹰唳! 一只巨鸟从谢小娥的画舫中展翅飞起,那只巨鸟仿佛是鹰隼一类,通体青苍,碧绿的左足上系着一根血红的丝线,看去醒目之极。随着巨鸟越飞越高,那根红色丝线也越绷越紧,突然,一声闷响,砰然断为两截! 巨鸟直冲云霄,再也没有回头,断裂的声音依旧回荡在夜空中,那声音是如此诡异,仿佛将人的心弦也一起崩断。 谢小娥濡血的双唇微微抽动,缓缓吐出一个“死”字。 聂隐娘愕然,就听柳毅断然道:“走!”拉起她的手,一掌击破船板,两人一起投入滚滚江水中。 几乎同时,一道夺目之极的剑光从两人身后腾起,茫茫江面顿时被照得宛如白昼! 怒涛汹涌,死亡一般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聂隐娘只感到一阵窒息。她的手上突然一紧,已被柳毅带入了江水深处。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两人身后响起,江面顿时笼罩在赤红的火光下,水波翻起无边巨浪,木船的碎屑凌空飞舞,宛如一蓬巨大的烟花。 聂隐娘在数尺深的水下仍能感到热浪灼人,无数股翻涌撕扯的乱流似乎要将人的身体生生撕开,她虽略习水性,但在这样的水流中完全不能睁开眼睛,更不要说自救求生了。 她一生历经危险无数,却都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安然度过,唯有此刻,所有的凭借都已失去,在这让天地改易的威力面前,她也不过如同江中一块最卑微的碎屑。 好在还有柳毅。她只得牢牢牵着柳毅的手,随他在波浪中潜行。过了片刻,感到水温稍冷,她勉强睁眼,只见柳毅白色的身影宛如游龙一般,带着自己在水波下起伏穿梭,看去毫不着意,却偏偏能从巨浪的罅隙中安然穿行而过。 没想到他的水性这么好。 聂隐娘只觉得屏住的呼吸已到了尽头,柳毅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她向江面而去。聂隐娘一头冲出水面,大口喘息着。过了片刻,她才发现河岸已在眼前,身后江面上的红光也渐渐弱了下去,回头向来处一看,赫然发现自己竟游出了那么远。而江心谢小娥的那艘画舫,已当中裂为两半,一半沉得只剩船顶,一半连同方才立身的乌篷船,被炸成了无数碎片,散落在江面上,还在烈烈燃烧。 透过熊熊火光和澹荡不止的波涛,可以看出欲沉的那半艘画舫,切口异常平整,仿佛是被人一剑劈开的。 那只鹰爪上的红线到底牵动了什么,为什么会引起如此剧烈的爆炸?而这如此凌厉的一剑,又是何人造成的呢?聂隐娘皱起眉头。 却听柳毅叹息了一声:“好险。” 聂隐娘回过头,她的脸色依旧冷漠,道:“什么好险?” 柳毅摇头道:“没有想到,谢小娥竟然事先在自己的船上装满了炸药,又将引线系在豢养的苍鹰身上。这样,就算她被人制住,却仍能通过笛声唤起苍鹰,引爆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万幸的是,就在炸药发动那一刻,红线正好赶到,不由分说一剑劈出,将那艘画舫劈成两半。绝大部分的炸药,还未引爆就沉入了江底。”他注目水波,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否则,这样一船炸药尽数引爆,休说她和红线,就是我们也难逃粉身碎骨之祸。” 聂隐娘的神色更为凝重。柳毅说的不错,虽说只引爆了一小部分炸药,若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也万难逃生。传奇中人的疯狂,当真远甚开始所想。 在这如同炼狱一般的修罗镇里,只靠自己一人的力量,真的能逃脱其他人的杀戮么?更何况,他们神秘的主人,或许正潜身在黑暗中,操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看了看柳毅,目光不由犹豫起来。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柳毅站在及腰的江水中,白衣如云,束发散开,凌乱的沾在他风神秀朗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映衬得阴晴不定。 这个宛如画中神仙的美少年,此刻默默伫立江中,似极了唐传奇中那个为洞庭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然而,透过这森然的波光,他也不过是传奇之一,一个杀人如麻,满手鲜血的刺客;一个在修罗镇中挣扎求存,不择手段的人,一只蝼蚁,一片尘埃。 她鄙视他,但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 聂隐娘看着柳毅的眼神渐渐缓和下来,问道:“那红线和谢小娥呢?” 柳毅没有回头,依旧注目远方的火光,目光中透出一种浓浓悲哀:“或许……或许已经同归于尽了罢。” 聂隐娘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希望如此。”她不再看柳毅,涉水向岸边走去。 《红线》选译: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有位青衣名叫红线,她善弹阮琴,又熟读经史,薛嵩就让她书写来往的文件,称为内记室。 节度使田承嗣想夺取薛嵩的领地,薛嵩听说后,日夜忧烦。红线察言观色,窥知到薛嵩的担忧,笑着请命,为薛嵩分忧。薛嵩惊异,红线梳乌蛮髻,上插金雀钗,身穿紫绣短袍,脚踏青丝轻履,胸前佩带龙文匕首,额头上用红砂写着太一神名,飘然而去。 薛嵩关门,忐忑地等着。忽然就仿佛号角悲鸣,一叶承露而坠。薛嵩惊起,就见红线已回到屋内。薛嵩急忙询问,红线取出一只金盒,道:“田承嗣罪不至死,所以只取其床头上的金盒以示警戒。” 薛嵩大喜,派人将金盒带给田承嗣。使者到的时候,正见到田承嗣合营都在搜寻金盒。使者用马捶使劲敲门求见,田承嗣立即命人带入,一见金盒,面如土色,急忙隆重招待使者,大加奖赏,求使者带信给薛嵩,再也不敢打薛嵩封地的主意。 薛嵩知道红线是异人,极为宠信。但红线却不愿在留在薛府,自请离去。薛嵩知道无法挽留,就大开筵席,为其送别。席中清客冷朝阳献歌云:“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薛嵩不胜悲痛,红线也泣下沾襟。但终于离去,不知所终。 评:红线与聂隐娘极似。一样的传奇,一样的神仙中人。 (出《甘泽谣》) 第七章 五色桃林 河岸的上正好是修罗镇的最东面,左依雄峻的大山,背靠浩淼的江水。眼前却是一个小小的渡口。一排青竹扎成一座凉棚,下面竖着七条榆木削成的船桩,已经腐败大半,似乎很久没有人使用过。过了渡口,再往前行,两边山石夹挤,道路越来越窄,一线天上,厚厚的藤蔓披垂而下,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只能摸索着通过,又转过一道大弯,突然眼前跃出一片银光,只见月满仲天,照出遍地夭红。 眼前竟是好大一片碧桃林。 此处碧桃分为绛红,品红,粉色,白色,浅碧五种,沿着一片缓坡徐徐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头。五色碧桃似乎杂乱无章的种在一起,又似乎遵循了某种莫名的规律,刻意排列着。浓密的桃株向缓坡延伸,连成一片,仿佛无数五色的丝,被仔细的交织在土地上。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许,从空中鸟瞰下去,就能发现这山谷中铺陈的原来是一幅色彩错落的神奇画卷。 聂隐娘刚刚踏入桃林中,心中却莫名的一颤。她讶然抬头望着花叶累累的桃株,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仿佛这幅画卷竟宛如水中的倒影,随着她的踏足,轻轻颤动了一下,片刻间又已恢复原貌。 她望向柳毅,似乎他也觉察出某种危险,正皱起眉头,仔细的查看着身边的碧桃。桃株枝繁叶茂,桃根盘结,却丝毫看不出特殊之处。 月色更盛,一阵夜风起自桃林深处,满天桃花瓣妃红俪白,洋洋洒洒,落了两人一身。突然,两人眼前一花,只见花光月影中,五条黑影飕的从树根下掠起,十只森绿的眼睛在夜色中亮起,宛如坟间鬼火,几次起跃就已不见的踪迹。 聂隐娘斥道:“站住!”拔步就要追上去,突然一枚桃枝横扫过来,她不禁猝然止步,讶然看去,却是柳毅挡在她面前。 只见柳毅淡淡笑道:“不必紧张,或许是附近人家养的猫。” 聂隐娘冷笑一声:“附近没有人家,而那些也根本不是猫。”她注目着黑暗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影,一字字道:“是狐。” 柳毅抛开桃枝,淡然摇头道:“荒山野岭,有狐也不奇怪。” 聂隐娘道:“不错,荒山野岭,有狐不怪,有大片的桃林也不奇怪。但你可曾见过五色桃花开在一处?而桃根下又恰好栖息着五色的狐狸?” 柳毅微笑点头道:“的确少见。” 聂隐娘道:“据我所知,除了黄狐产自中原,蓝狐、赤狐、白狐、玄狐都是难得一见的异种,性情孤傲,绝难与它族相容。何况这几头狐狸体形建硕,毛色老成,都应是一方狐族头领,若无专人驯养,绝不会同时聚在此处。” 柳毅眼中透出赞许的笑容:“聂姑娘好犀利的眼神,看来我果然没有选错。” 聂隐娘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你在故意试探我?试探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伙伴?” 柳毅摇了摇头,望着桃林深处道:“刚到修罗镇上,我就重金购下了此镇地图,知道桃林尽头应该有一座山神庙。如果这些狐狸是出于人力驯养,我想它们的主人应该就在此庙之中。” 聂隐娘不再答话,转身向桃林中走去,柳毅拂了拂落在衣襟上的桃花,也跟在她身后。 走了几步,聂隐娘突然停下来,回头问道:“如果这些狐狸的主人也是传奇之一,你会杀了他么?” 柳毅默然片刻,道:“会。如果他想杀我的话。” 聂隐娘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低头拂开眼前的桃枝,从茂密的桃枝中穿了过去。 随着他们的前行,桃林的格局竟似乎有了改变,本来密不透风的树林中竟显出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伸向前方。 而就在片刻之前,这里边还根本没有路。 小路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磷光一般幽微的色泽,仿佛要把他们带到某个不可知的地方,而莫名的危险,就在小道的尽头等待着他们。聂隐娘和柳毅都发觉了这片桃林的异样,但他们谁也没有停下,反而沿着小路的指引,一步步走了下去。 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小路仿佛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浓厚的黑雾,从天幕中直垂而下,将前方的一切掩盖起来。 聂隐娘刚要止步,就听身后传来一身微响,她心中一动,愕然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是那条来时的小路已然不见,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桃枝桃叶,在月光下瑟瑟摇动。 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只见眼前的黑雾竟在缓缓消散,月光渗透而下,照出一片花枝扶摇的光影,一座山石垒成的小庙渐渐从桃林深处凸现出来。 此庙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看上去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庙顶的红瓦已经变成暗黑色,上面布满了鸟迹和杂草。庙门上悬着的一块薄木匾额,也已倾斜大半,黯淡的金漆题着三个大字“山神庙”。这三个字虽用史籀大篆写就,书法却十分粗陋,明显出自乡野庸手,然而,让人惊奇的是,字上不知被谁打了一个巨大的红叉,掩盖住了本来的面目,并在一旁添上了“狐仙庙”三字。 这样一来,平庸之极山神庙,就被人强行变成了狐仙庙。这看上去未免有点滑稽,但聂隐娘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皱眉望着不远处的匾额,墨迹未干,显出殷红的血色,仿佛刚刚题上不久。然而,小庙中全无人迹,供桌上也空空如也,并无半点香火供奉。 朱红色的神龛上端坐着一尊神像,有真人大小,朦胧的月色下看不清面貌,只有一袭白衣,白得耀眼,仿佛是刚刚穿上去的。 聂隐娘将目光收回,眼前是一块不大的空地,左面架着几根粗大的云杉木,架子下面是一口铜钟。铜钟足有一人高。钟钮上铸着龙生九子之一——蒲牢的雕像,造像朴质简陋,也已经残损大半。支撑铜钟的云杉有一根新被折断,露出白花花的木屑。铜钟失去支撑,跌落在土地上,绿迹斑驳的边沿深深陷入泥土中,周围荒草茂密,将铜钟边沿掩埋起来。 柳毅仔细打量着那口铜钟,目光渐渐落到铜钟脚下的泥土上。土色润湿,几块石头翻起在一旁,仿佛刚刚被挪动过。他眼中神光一动,向铜钟走去。 柳毅赤足踩在铜钟周围的泥土中,这些泥土松软而且潮湿,仿佛不久前这里才下过一场雨。他的目光从地面一一扫过,突然驻足,从铜钟边沿处拾起一撮泥土,轻轻捏碎,放在鼻端嗅了嗅。 黝黑的泥土中掺入了暗红的色泽,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分明是血腥之气。 柳毅的面色一沉,轻扣铜钟道:“里边有东西。” 聂隐娘怔了怔,也伸手在钟上扣击了几下。铜钟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轻响,东面钟壁的声音格外沉闷,仿佛那面钟壁上真的倚靠着某种东西。她试着向外推了推钟身,铜钟却纹丝不动。 柳毅道:“让我来。” 聂隐娘并不愿意柳毅帮手,她摇了摇头,伸手将那半截云杉取下,插入铜钟边沿的泥土里,用力往上一撬。铜钟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向一旁移开一条缝。 刺鼻的腐败之气伴着一团飞动的黑云迎面扑来,呛得人直欲呕吐。聂隐娘本能的侧开脸,手中却不禁一松,铜钟再次轰然落下。 那团黑云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烟雾般散了开去。月光下,聂隐娘愕然发现那竟是一群极小的吸血蚊,她来不及细看,目光紧盯住铜钟挪开后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红,一截残破的枯枝被压在铜钟的边沿,似乎已被截断。枯枝已经变成酱紫色,发出浓浓的腐臭。 月影朦胧,聂隐娘注视着那段枯枝,脸上渐渐变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个人已然腐烂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惊,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将那口铜钟击倒。大股浊气冲天而起,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团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钟壁的依靠,完全瘫倒下来。 这已经算不上一具尸体,它身体的每一处骨肉都被巨力捣碎,看不出一点轮廓。地面上的血迹已然变为骇人的黑色,更为诡异的是,尸体被毁坏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却并不很多。 柳毅摇了摇头,对聂隐娘道:“你认得出他是谁么?”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脸上的惊惧,深吸口气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么知道?” 聂隐娘并不答话,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小心的悬在尸体上方。她缓缓崔动内力,向那块石头贯下,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枚五寸长的银针透体跃出,紧紧粘在了黑石上。 聂隐娘注视着那枚已变得墨黑的银针,道:“这枚血影针,是我亲手打进他体内的,绝对不会有错。”她顿了顿又道:“这种粹毒的血影针毒性太大,我极少将它们留在敌人的尸体上,只是当时红线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收回。” 柳毅摇头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尸体应该还留在那间阁楼里,那么到底是谁,把他搬到这里来,又毁坏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又皱眉冥思了一会,道:“对方把尸体摆在这里,分明是想让我们看到,可他又如何知道我们一定会来到这里?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把尸体放在铜钟下?铜钟、五色狐、山神庙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长叹了一声,无力的抬起头,仰望着清空的月色,仿佛想从浩瀚夜空中找到答案。 十年的猎杀生涯,她也曾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对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圈套里的,却正是她自己。她也同样只能无力的仰望青天,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皓月无语,冷冷的垂照时间,仿佛最高高在上的神灵,悲悯人间的一切痛苦,但从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风吹过,她心中莫名的一动,几乎是本能的回过了头。 她的脸色顿时大变。 被推在一旁的铜钟钟钮上,残破的蒲牢塑像依旧抓鬣飞扬,然而塑像的脖颈上竟被挂上了一只人臂长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狭长,瓶底椭圆,宛如一枚拉长的水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刚才,两人推开铜钟的时候,钟钮上分明空无一物! 聂隐娘大惊,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树影婆娑,仿佛将一切的秘密都遮掩殆尽。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脸上。敌人竟能如神出鬼没,将这枚玉瓶挂在钟钮上,却让近在咫尺的他们却毫无知觉,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敌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长剑,一把巨斧呢?若敌人的目的,不是铜钟上的蒲牢,而是他们两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顾着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与愤怒,恐惧是因为敌人的强大,愤怒却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从未有过。 或许和其他传奇成员一样,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为什么会舍得毁掉这个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舍得将这十二个各怀绝技的刺客垃圾般抛弃掉,但他现在开始明白了,因为在主人眼中,他们就是随时可以扔弃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就已经接受过这种绝杀的训练。那时,初通武术的孩子们,被无情的扔到荒岛、森林、大漠上,也是这样自相残杀。就宛如苗疆炼制的蛊术,将一群虫蛇放到密不透风的罐子里,互相嘶咬,只让一个存活,而后将优胜者饲以心血,让它成为杀人利器。 那时,他没有迷茫,因为他坚信,无论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会是最后走出绝境的那一个。 只是如今……那些被养成的蛊虫们,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这次,主人不再想选出更优秀的蛊虫,而只是想看着他们,在自相残杀中化为一摊血泥。 柳毅脸上透出一抹苦笑,仰头凝望着四周被月光照的发苍的山石,在这样的绝杀中,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挣扎,他的经营,他的努力,难道不过只是给主人的游戏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摇曳,他感到自己多年来的信心,就如垒垒危石一般,开始摇摇欲坠。 这时,一只手放到他肩上。聂隐娘。 柳毅回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惧和迷茫,但连这些都掩饰不住的,是她的心底深处的坚强,以及对同伴的鼓励。 那一瞬间,月光下的两个人宛如被照得透亮,两人史无前例的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只有对方。 十余年来,他们也是第一次感到,只有依靠合作,才能有求生的机会。 聂隐娘和柳毅渐渐冷静,一同上前将玉瓶取下。瓶身莹洁无暇,却通体浑成,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当然算不上一个瓶子。 柳毅皱起眉头道:“不是瓶子,那这又是什么呢?” 聂隐娘也摇了摇头,寂静的月色如水,从两人身上滑过,照的大地如降了一层银霜。 聂隐娘突然抬起头,望着天幕中银盘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黄的图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她失声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么?“ 聂隐娘道:“这不是玉瓶,而是一只玉杵——捣药用的玉杵!”她的声音突然一颤,无比森然寒意从脊背直透上来:“而这口钟……这口钟其实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开始收缩:“你是说,裴航是被人放在铜钟里捣碎的?” 他不禁将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这只玉杵如此精巧,怎么可能捣碎一个人? 柳毅摇头道:“不可能,裴航尸体上那些巨大的伤痕,若没有沉重的凶器,绝难造成!” 聂隐娘摇了摇头:“尸体的伤痕是如何造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捣碎的样子。这只是一个暗示,一个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着什么?” 聂隐娘咬了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块淡黄的人皮来。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裴航正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枚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副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的笑容有些苦涩:“这就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的。“ 柳毅注视着她,道:“杀死裴航的凶手,是你。” 聂隐娘摇头道:“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杀人的工具。”她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苦涩:“我想,这只是第一步。他能让裴航的尸体和他身体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样的对待我们——这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乐趣所在。” 柳毅沉声道:“你是说一切的杀局,都早已安排妥当,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聂隐娘无力的点了点头:“平心而论,主人要杀我们轻而易举,但是他不想让我们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处看我们自相残杀,而后再把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想,主人的玩具还不止这几件——这枚玉杵本来不该这么轻的。”他的手突然一紧,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玉杵裂为碎片,一个柔软的东西跌落出来。 那是一个肮脏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于被人强行塞进狭长的玉杵里,显得有些变形,而它灰噩色的脸上,却生动逼肖的画着一个人的头像。 聂隐娘一怔,禁不住脱口而出:“王仙客!” 第八章 任氏 月色,如冰冷的流水般从两人身上缓缓浸过。 曾被修罗镇上的疯丫头死死抱在怀中的布娃娃,不知何时,成了魔鬼的道具,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它画着裴航垂死挣扎的脸。而这一次,却是王仙客。 寥寥几笔,飞扬灵动,勾勒出王仙客死前那张痛苦而宁静的面孔,栩栩如生。 难道说,画者不仅预料到了每个人死亡的次序,还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了他们垂死那一刻的神情? 这是怎样的对手?聂隐娘的心宛如沉入了冰渊一般。 她怔怔的望着地上的布娃娃,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株粉色的碧桃,正缓缓的向她身后移动。 只听柳毅喝道:“小心!” 破空之声瞬间冲天而发,化为一条柔韧而凌厉的黑影,毒蛇一般向她劈头抽来,那条黑影刚开始时只是黝黑的一道,片刻之间,竟已化身万亿,无处不在,将聂隐娘所有退路封死! 聂隐娘大惊,猝然之间,一团银色的光芒起自她袖底,三十二枚血影针划出道道彩光,同时向那黑影最盛处迎去。银光黑影瞬间在空中纠缠在一处。然而,那万道黑影突然寂灭,血影针顿时扑了个空,没入后面的夜色中去。 聂隐娘方要松口气,又一条极淡的黑影突然跃起,重重的向她胸口抽来。 聂隐娘骇然变色,勉强又打出一团银光,然而这次黑影来得太快,她手中的银光还未成形已被完全打散,火光电石间,那条黑影已触上了她的胸膛! 这一日来,聂隐娘先被红线重创,又遭小娥追击,真气本就没有完全运转自如,更何况这一击来势凌厉之极,若真被它击中,只怕难逃穿胸断骨之祸! 正在聂隐娘退无可退之时,一束红光从她身边破空飞出,和那条黑影撞在了一处,将黑影从聂隐娘胸前生生推开! 聂隐娘侧头看去,却是柳毅。只见他手中的珊瑚枝已将那黑影牢牢扼住,她这才看清,那黑影原来是一条长得出奇的九节鞭! 而鞭的那一头,却隐没在浓密的桃林中,看不清对手的样子。 相持片刻,柳毅手腕猛地一收,似乎要将对方从桃林中拖出。 桃林中枝叶一阵颤动,几色桃树竟似乎在一瞬之间交换了方位。柳毅不由一怔,手中略一迟疑,那条九节鞭竟突然发生了变化!凌厉柔韧之极的鞭身迅速便软,片刻间已化为有形无质的影子,就要趁着婆娑的月影潜形而去! 柳毅脸色一变,拔身追去。就在他身形方起未起的瞬间,刚刚消失的那条黑影骇然从他身后的桃林中电射而出,化为一条狂暴凶猛的毒龙,迅捷无比地向他冲来! 聂隐娘情知不妙,正要一把将他推开,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啸,那条黑影突的凌空弯折,重重的抽在两人身上! 聂隐娘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就要倒下,柳毅手中的珊瑚枝生生折断。情急之中,他将手中碎裂的珊瑚枝当作暗器向黑影的来处撒了出去。满天宝光红影,绚烂之极,他却抓起聂隐娘的衣带,借力往后跃去。 身后正是那座被改名换姓的山神庙。 不知什么时候,庙门中的灯火已经亮了,殿内黑洞洞的一片,却隐约蠕动着几条黑色的影子,仿佛一只在夜色中张开巨口的猛兽,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柳毅携着聂隐娘撞门而入。他并没有想太多,只要离那些诡异的桃株越远越好。 殿中烛光摇曳,尘土飞扬。柳毅立定身形,一手扶起聂隐娘,另一只手却藏在垂下的长袖中。长袖低垂,血滴之声却如暗夜的更漏般,在寂静的小庙中响起——他终究还是受伤了。 柳毅扼住受伤的手腕,轻叹道:“好诡异的鞭法……”他摇了摇头,自嘲的一笑:“刚才我和他相持的时候,发现此人的内力并不强,若再坚持片刻,我保证受伤的就是他,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长鞭击来的时候,我竟完全不能阻挡……” 聂隐娘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缓缓将目光投向那片五色桃林:“或许诡异的不是他的鞭法,而是这片桃林!” 柳毅皱起眉头:“桃林?” 聂隐娘点头道:“我们不是输给了他的鞭法,而是输给了他的奇门遁甲之术!” 柳毅也将目光挪向桃林:“你是说,他利用这片五色桃林,布成了一个奇门遁甲的法阵?” 聂隐娘道:“是,在这个法阵中,我们看到的每一棵桃树,每一块石头,都可能扭曲过后的幻影,而它们的真身却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好像被水波折射过的木桩。利用这一点,法阵的主持者不仅可以改变我们看到的景象,也可以让他的鞭子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击出,让我们防不胜防。这也就是五行遁甲术的力量。”聂隐娘脸上透出一丝微笑:“老狐,遁甲,我想,我已经知道下一个传奇是谁了。” “你知道?”柳毅若有所悟:“莫非你拿到了此人的名卷。” 聂隐娘点了点头,道:“不错,擅长遁甲术的传奇只有一个,我从看到五色老狐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柳毅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聂隐娘冷笑道:“现在我不知道,但方才他就端坐在庙中的神龛中!” 柳毅愕然,猛地回过头去。那朱红色神龛中的白衣神像果然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块积满灰尘的蒲团。 然而更让他惊异的是,那张小小的供桌上,突然多了一些东西! 五头狐狸! 蓝、黄、赤、白、黑,五头老狐一字排开,蹲坐在神像前。那五头狐狸头颈处毛发极盛,冉冉披垂而下,宛如五个长眉皓首的老仙,斜瞥着一双碧眼,讥诮的看着神殿前的两人。 聂隐娘冷哼一声,手中一丛雪亮的血影针就要出手! 一声凄厉的狐鸣响起,聂隐娘顿了顿,眼波正好停驻在手中的血影针上。 针尖竟然反射出一道幽冷入骨的碧光。 聂隐娘一怔,雪亮的针尖,正好宛如跟极细的镜子,根根反照出狐眼的森森碧光。透过尖细的银针,狐眼中碧波层层散开,竟宛如春冰解冻,化开无尽的天地。聂隐娘这一蓬银针再也发不出去,却似乎看得痴了。 柳毅一皱眉,抬脚向地上的一枚竹筒踢去。竹筒上布满尘土和蛛网,里边还装着十数支红头竹签,仿佛是原来善男信女求签所用。那竹筒砰的弹起,向对面的供桌飞去,只在空中一震,筒中的竹签全部散出,急速向那五头老狐插下。 五头老狐齐声发出一声长鸣,五团彩云般从供桌上飞起,瞬间已散开在小庙的五个角落,竹签一击不中,尽数插入背后的红漆神龛中,没入足有数寸。 柳毅还要追击,只听身后破空之声大作,那条鬼魅一般的九节鞭又已追击而至!柳毅知道这九节鞭来得古怪,便不硬接,左足一点,向着庙中的朱漆红柱后退去。只听啪的一声裂响,大殿中木屑纷飞,九节鞭深深陷入红柱中,柳毅趁机向另一根红柱后退去。九节鞭猛地掣出,将一抱粗的红柱撕开大半,向柳毅追击而来。 只见柳毅的身法极快,在几支红柱间来回游走。庙并不大,一共只有五根红柱,柳毅仿佛化身白龙,在这五条红柱中盘旋穿梭,随时疾停、倒走,灵活之极。 然而,他快,那条鞭影更快,他奇,那条鞭影更奇,无论他的身法怎样变化,那鞭影都如灵蛇一般,随时从不同的时间、不同地点探出,击向他的要害,片刻之中,柳毅已数度涉险!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凌乱的长发散开,看去前所未有的狼狈。千钧一发中,他回过头,向聂隐娘看了一眼。 聂隐娘却纹丝不动,只是全神贯注的盯住那五头老狐。 五头老狐,正围绕着小庙墙角,不停的跑动。 就听空气中传来一声裂响,那条鞭影突然凌空出现,穿透红柱,抽打在柳毅身上。柳毅一口鲜血呕出,竟被击得飞了出去,重重的跌倒在供桌上,供桌立刻被压为碎片。 聂隐娘怒喝道:“出来!”一把血影针飞出,却不是向着鞭影的来处,而是向着庙门的方向! 这一蓬银针几乎倾注了她全部的力量,是她最后的赌注。若这都不能击中敌人,那她就只有死! 即便如此,她的出手依旧很稳、很有信心,因为她确信已经看清了敌人隐藏的方向! 奇门遁甲之术虽然神奇,但并不是可以凭空而发,必然会有所倚仗。在桃林中,敌人的倚仗便是五色桃花,而在这小庙中,则是五色老狐。 能破老狐,则能破这奇门遁甲之术。 只听五头老狐一起哀鸣,聂隐娘手中的银色光华如匹练一般展开,在神殿中一绕,直射向庙门而去! 空中传来一声破碎般的脆响,匹练去势一滞,疾停在半空中,不住旋转。 聂隐娘的脸色变了。那团光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在他掌心飞快旋转,然后慢慢停下来。啪啪几声微响,光华还原成一枚枚银针,跌落在地上。 每一枚银针的落地之声,都仿佛狠狠扎在聂隐娘心上。 这蓬血影针共有十枚,是她所剩的全部了。 九次脆响,宛如九声催命的更漏。 然而第十声长久没有响起。 聂隐娘心头一喜,总算有一针击中了!而后,一滴绯红的鲜血,宛如久违的雨露,从空空荡荡的月色中坠落。 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然而跌入尘埃。 一种极其轻微的脆响从暗夜中传来,仿佛某种东西破碎了一般。 一只纤细的手渐渐显现。白玉般的皓腕上,一枚银针直透而过。 敌人只是伤了手腕。 聂隐娘心中一紧,这十枚血影针中,有四枚淬炼过剧毒,其余则是无毒的。如果敌人中的是有毒的血影针,他们的噩梦就终结了;若不是,手腕上这点微弱的伤势,实在起不到任何作用!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庙门处响起:“非要逼我出来见你们么?” 随着这声叹息,一个窈窕的白色倩影渐渐显现在月光下。 月光垂照在来人身上,聂隐娘不禁一怔。 传奇中的刺客,无论男女,容貌都可以算上上之选,然而却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她的十一。 如果说,来人的美貌已宛如传说,那么完美无缺的面容只是这传说中最平淡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波。她的双眼如水晶般通透,眼底深处却透出一丝浅碧的颜色,仿佛波斯王朝皇冠上,最幽媚的宝石。哪怕她只漫不经心的看你一眼,也会让你永生难忘。 如果说看到她之前,聂隐娘并不屑于那些古美人倾国倾城的传说,那么看到她之后,聂隐娘还是不屑于,因为这些传说比附在她身上,都是如此苍白。 她根本不是人间的女子。但她也不是天宫中圣洁的仙子,而是狐。 是荒山野岭中,一袭白衣,立于桃花之下,看着误入山林的书生们,微微浅笑的绝色妖狐。 良久,柳毅从木屑中起身,叹息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倚着庙门,微微一笑。她这一笑竟是如此动人,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之同笑:“任,是主人给我的姓……”她略略一顿,秀眉微颦,这一颦,又仿佛天地万物也与之同愁:“但我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名字是碧奴。” 聂隐娘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卷,轻轻扔到地上,道:“或许主人更希望我们叫你任氏。” 任碧奴并不看地上的名卷,只翘起春葱般的玉指,轻轻擦拭着手腕上的血痕,她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佛自己也在怜惜那凝脂般的肌肤。等她擦尽了血痕,才微笑道:“是的,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唐传奇中的任氏。”她将目光投向仲天上的月轮,叹息道:“狐在人间的使命,就是颠倒众生,而不应该被红尘爱欲颠倒。更何况她爱上的,是一个平庸的男人。为了这样一个人,让自己落得被猎犬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真是不值得。” 她每说一句话,刺入她手腕的那枚血影针就向外突起一分,终于,啪的一声轻响,血影针落到地上。任碧奴轻轻舒了一口气,抬起雪白的长袖,在额头上沾了沾。 她的动作妩媚之极,但聂隐娘只冷冷看着地上的银针,针长四寸有七,针孔上并没有赤红的印记。正好是无毒的那种。 聂隐娘有些憾然,淡淡道:“任氏的使命如何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任碧奴眼中透出一丝迷茫,仿佛秋潭中最远的那一抹烟水:“以前的使命,是主人给我的,都已经完成;以后的使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现在的……”她托着香腮,似乎思考了片刻,突然对着聂隐娘和柳毅嫣然一笑:“就是取你们的刺青。” 这倒早在预料之中。知道来人的目的,聂隐娘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取到了,又怎样?” 任碧奴眼波流转,嫣然道:“取到了,我会得到自由。” 聂隐娘冷冷看着她,道:“你真以为杀死了所有人,主人就会给你自由?” “不。”任碧奴的回答温婉而坚决:“主人什么也不会给我——他已经不要我了,还有你们。” 她这样说,聂隐娘倒有些意外:“哦,你早就知道?” 任碧奴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唐传奇中,任氏预测到了自己的命中的劫难,但为了所爱的男子还是毅然赴死。我也一样。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主人的目的,但我还是来了,却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柳毅似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抬头道:“莫非,你已经有了自救的办法?” 任碧奴碧眸微眄:“有。” 柳毅提起了一些兴趣,道:“不介意说说你的计划?” 任碧奴笑道:“我是一个刺客,因此我自救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就是杀掉想要杀我的人。” 柳毅哦了一声:“你想行刺主人?”他摇了摇头:“或许你还不知道主人的实力。” 任碧奴微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们的协助。” 对方肯开口,真是再好不过,柳毅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又透出温文的笑意:“什么协助?” 任碧奴注视着他,秀眉若颦若展,柔声道:“传奇中的人,都会在入门的第一天,听主人讲荆柯的故事,他是我们刺客的鼻祖。而如今,主人好比秦王,我就好比是易水荆柯,提三寸之匕首,入不测之强秦,这叫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柳毅轻轻拍了拍掌:“好一个红颜荆柯。那你要我们作谁?秦舞阳?” 任碧奴摇了摇头:“秦舞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你们的用处,远远不止一个秦舞阳。” 柳毅和聂隐娘几乎同时问道:“那又是谁?” 任碧奴微微一笑,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樊——于——期!” 话音未落,五头老狐齐声发出哀鸣,刹那间,那条漆黑的鞭影宛如鬼魅一般从她袖底脱出,向柳毅两人横扫而来。 聂隐娘柳毅骇然,欲要脱身退开,却已然不及!两人屡经大战,内力损耗巨大,身法本已比平常慢了许多,而鞭影的变化又实在太快,竟仿佛从五个角落同时击出,猝不及防间,两人已被击中! 月色中传来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蓬然破碎。一条淡淡的血影从两人胸前划过,就散得无影无踪。 两人被击得退开丈余,好不容易站定身形。他们勉强平复着凌乱的呼吸,查看彼此的伤势,脸色都有些沉重。这一次,他们虽然合力避过了要害,但也已经顷尽了全力,再也避不过第二鞭了! 任碧奴低头看着手中的九节鞭,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这一鞭的效果。但瞬时,她脸上又聚起了动人的笑意: “困兽犹斗,有什么意义呢?传奇中的每一个刺客,都应该高贵的死去,正如你们应该优雅的交出的刺青,就像当年樊于期将军交出他的头颅一样。”说着,皓腕微沉,那条黑色的九节鞭又已抬起。 柳毅缓缓站了起来:“你错了。我们的相助比刺青更有用。”他站得很直,一袭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的姿势依旧高拔出尘,脸上也看不出重伤的痕迹——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让敌人相信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已经是暂时求存的唯一方法。 “你们?”任碧奴斜瞥着他们,忍不住掩口笑道:“你们连我都胜不过,去了主人面前还不是碍手碍脚?”她又指着柳毅道:“你极力掩饰伤势也没有用,我非常清楚你们现在的状况——我不用遁甲之术都能杀你们,和杀死两条落水狗没有什么两样。”她说着,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这一笑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 聂隐娘心中一沉。任氏没有说谎,她和柳毅的伤势都极为沉重,如今的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力量。 任碧奴笑够了,才扶着庙门站了起来,她挥手拂了拂面前的蛛网,仿佛从空中摘去了一朵无形的花,盈盈举步,向两人走来: “传奇中没有懦夫,你们何不勇敢一点,像樊将军一样,交出无能的生命,给真正的勇士得到一个面见秦王的机会?” 她每逼近一步,聂隐娘的心都下沉一分,但她的目光却更加沉静,道:“荆柯一个人,也未必能杀得了秦王。” 任碧奴轻轻抚摸着漆黑的鞭身,一如在抚摸着情人的肌肤,轻声道:“或许你说得对,但我只信我自己。从十三岁到现在,我已经杀了七十三个人,其中有十个人,都能十招之内轻易取我性命。但他们最后都死了,而我一共只伤了三次。这不过因为,我信我自己。一切天时地利,都只有在我的掌握下,才能变成有利的条件。否则,只是妨碍,永远不可能帮我。”她妩媚如花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冷光,但瞬间又已如春水般化开:“现在,我需要你们帮我。” “——像死人那样帮我。”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道:“我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主人,你想不想听?” 主人神出鬼没,能见到主人,这对于任碧奴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而只要她动心,聂隐娘和柳毅就还有机会。 任碧奴却淡淡道:“不用费劲了,等我集齐了十一枚刺青,主人必定会出来见我。”她纤长的五指微微变化,五色老狐又癫狂般的绕着三人,在庙中奔跑起来,凄厉的狐鸣在夜晚听来宛如鬼哭。 任碧奴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微微侧首,皎洁的月光照在脸上,她的神情婉媚中竟也有些肃然:“我不会欺骗你们交出性命,请放心,到那时候,要么我,要么主人,都会为你们报仇的!” 唰的一声轻响,漆黑的鞭影破空而出! 这一次,取向的正是两人的咽喉。 而此刻,聂隐娘手中已经没有了银针,柳毅也已没有了珊瑚枝。他们现在唯一能作的,就是在满天鞭影中束手待毙! 《任氏》选译 长安有一人,名叫郑六,一日骑驴过升平北门,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极为秀丽。郑六不禁心向往之,与白衣女子搭讪,那女子也不拒绝。郑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处,只见房屋修正,甚是华贵。女子置酒招待郑六,并留郑六歇宿。女子自称为任氏,美艳丰丽,歌笑具绝。郑六不觉被其迷惑。任氏称郑六不便久留,天还未亮,就送他离开。 郑六见时候还太早,就坐在一家饼铺里休息,顺便跟主人闲谈着,问方才任氏所居之处是谁家的宅子。饼铺主人却说那宅子早就荒废多年了。郑六大骇,不肯相信。主人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着一位狐仙,常诱惑男子同寝。郑六心下惊异,不敢多说什么。 但他对任氏的美艳却无法相忘,过了十余日,偶然在西市衣服铺里见到任氏,郑六连声招呼,任氏却以扇遮面,不肯回答。郑六再见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赌咒,并不因她是狐妖而嫌弃,任氏这才与他相见,欢会如初。 郑六另外买了座宅子,与任氏同住,视之如妻室。后来郑六因官赴任,想带着任氏一起去,任氏却无论如何不肯同行。坚持询问,任氏皱眉说有个巫师说今年她西行不利。郑六大笑,觉得这都是迷信妄言,强着任氏同行。当他们走到马嵬时,正碰上一群猎户。一只苍犬自草丛中突然窜出,任氏大惊,衣冠委地,化成狐狸狂奔,苍犬狂叫着在后面追赶,郑六悔恨交加,策马在后面追赶,却只见到了任氏的尸体。 非烟案:任氏当是《聊斋》中狐仙的原型,无论婴宁还是青凤,都能看出任氏的影子。 第九章 狐仙庙 突然,一道耀眼的紫光破空而降! 这道紫光是如此之强,几乎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狐仙庙发出一阵绝望的哀鸣,五根合抱粗的红柱一起当中折断,小庙整个坍塌而下! 任碧奴大吃一惊,袭向聂、柳二人的鞭影瞬间折回,在自己身前绕成一团光幕,将纷飞的石屑、碎木隔挡开去。 一股强悍之极的杀气随着崩塌的狐仙庙,狂泻而下!聂隐娘心神为之一颤,这样凌厉的杀气,她曾经遇到过一次! 聂隐娘忍不住向杀气来处看去,只见冲天的烟尘中,一个紫色的身影傲然而立,手中一柄文龙宝剑,放出夺目的光芒,盛极的月色也为之黯淡! 难道是红线?她还没有死? 聂隐娘不禁骇然变色,她甚至宁愿面对的是任碧奴!她怔怔的立在当地,仿佛心神已为这杀气所摄,突然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将她向后拖去。 她身后正对着小庙正中的红漆神龛。神龛下用青石块砌着一个狭窄的石柜,本来放些香蜡贡品,由于小庙荒废已久,石柜早已掏空,此刻正好能容两人栖身。聂隐娘惊魂未定,一根红柱轰然塌下,正挡在石柜前,遮住了两人的身形。 聂隐娘正要问:“你怎么……”柳毅摇手示意她禁声,目光却透过红柱的罅隙,向外看去。 尘埃渐渐散去,小庙已然轰塌大半,碎木乱石凌乱的堆在空旷的土地上。 红线全身濡湿,仿佛刚刚从江中走出,乌蛮高髻已然打散,匹缎般披垂而下,几乎拂到地面。她右手握着长剑,剑身如雪,一道极细的血痕蜿蜒而下。而她左手却提着一团火红的毛皮。大蓬的鲜血顺着毛皮不住喷涌,青色的大地也被染得乌黑。 风过云开,月光如雪,照出那团毛皮的形态——骇然正是那只红狐的下半截身体。它身体的另一半正躺在血泊中,嘴角渗血,雪白的牙齿森然吐出,碧眼圆睁,似乎还在痛苦的抽搐。 任碧奴手持九节鞭,怔怔的站在废墟当中,她似乎被这样的惨变惊呆了,良久,才痛呼出声:“赤云!” 那头老狐似乎回应主人的呼叫,半截身子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嘴角吐出一股血沫,气息抽搐,却无法出声,又过了片刻,才彻底僵硬下去。 剩余的四只老狐哀伤同类的惨死,发出声声尖利的嘶鸣,直欲裂人耳膜。 红线左手猛然收紧,只听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咔作响,五股鲜血顿时顺着她纤长的手指喷洒而出,那半截狐尸竟被她生生捏碎!红线冷哼一声,将手中血肉模糊的狐尸扔开,踏着雪一般的月色,向任碧奴走来。 她的步伐竟有些蹒跚,右足每迈出一步,左足都要拖延片刻,才能跟上。月光在她脚下拖开一条苍白的小径,落满五色桃花。随着她的前行,满地桃花被夜风翻起,在她裙边当风狂舞,却没有一朵敢沾到她的身上。她脸上毫无血色,在白月的幽光下几乎透明,冷漠的紫眸中却多了一丝狂怒之色。 聂隐娘心中一动:她毕竟还是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了! 暴虐的杀气宛如汹涌的怒涛般,卷涌在整个桃林之中。枝叶吹落,飞了满天。 任碧奴依旧没有动。 红狐经她豢养多年,早已到了心灵相通的地步,此番惨死当场,真让她痛澈心肺。然而,来人的杀气实在太强,太可怕,任碧奴也只得强行压制住怒火,将剩余四狐召唤到身边。 任碧奴抬鞭胸前,脸上的媚笑已然有些勉强:“你是谁?” 红线长剑斜指,在夜空中撕开一道水纹,她的声音嘶哑异常:“出、手!” 任碧奴微微抬头,蹙眉道:“非杀我不可?” 红线轻轻冷哼了一声,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眸中紫光婉转,竟似越来越浓。突然,龙吟之声撕破沉沉月色,她手中的如水剑光化为一道昊天长虹,直劈而下! 她的招式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简单。从上而下,一剑贯底。然而却又是如此有力,不容抗拒,夜风、月色、碧桃、小庙,乃至天地万物,似乎都被她这一剑劈开! 月光仿佛在一瞬间扭曲了形迹,任碧奴一扣指,剩余的四只老狐弹身跃起,飞快的围绕着她旋转起来,而她身后的五色碧桃,仿佛也得到了某种秘魔的力量,竟也随着老狐的步伐,在缓缓挪动。大片桃花起伏涌动,仿佛五块色泽不同的巨大织锦,在浩瀚的海洋中漂浮交错,壮观已极。 红线剑光呼啸袭来,四只老狐突然止步,竟全然不惧凌厉的剑气,反而正对着剑光来向,伸长脖颈,发出一阵狂啸!狐啸中狂风大作,绛红,品红,粉色,白色,浅碧五蓬桃花被狂风卷起,形成五股艳丽的龙卷,向那道剑光迎了过去! 砰然一声巨响,那五色龙卷和剑气交接,顿时被劈得凌乱不堪,花瓣乱落如雨,然而那大蓬五色桃雨,刚要落地,却又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召唤,瞬间聚集在一起,几个起伏间,越滚越大,将散碎的花瓣重新汇合,瞬间就已恢复一团,又向剑光扑去。 剑气狂啸,刚聚合的龙卷又被撕碎,但这五色龙卷竟似毫无畏惧,分而复合,轮番向那道剑气冲击。 五色龙卷宛如五朵浮云,变幻不定,时而狭长,时而滚圆,时而分开狂攻,时而抱团固守,最后汇聚成飞速旋转的一团彩晕,由内向外,分为色彩斑斓的五层,层层轮转,将那道剑气包裹在中心。剑气左冲又突,无奈龙卷裂而复合,无穷无尽,一时竟也冲脱不出。 任碧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分喜色。她五指缓缓扣击,似乎操纵着龙卷的方向,然而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片刻之间,已经冷汗淋漓,而她身边旋转的四头老狐,更是步履蹒跚,脊背也被压得生生凹陷下去,仿佛背着一块无形的巨石,随时都会倒下。 红线冷笑,手腕突然一沉,剑身如雪,竟被她强行挽起剑花,轮转不定。剑气受了催动,猛地一振,在五色龙卷的包裹下飞旋起来,宛如盛开了一朵银色的夜莲。剑气转越快,那团夜莲也越涨越大,竟将龙卷的包围点点撑开。 红线挥开满天凌乱的花影,拖着微跛的左足,向任碧奴逼来。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宛如踏在任碧奴的心上。银莲在她手中徐徐盛开,五色龙卷仿佛受到巨力的撕扯,发出凄厉的惨啸,竟一点点变形,扭曲,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任碧奴蹙眉,雪袖翻飞中,凌厉的鞭影终于脱手而出! 花飞狐跃,那条漆黑的鞭影瞬间一分为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那团黯淡的龙卷中插了进去,彩影银光纷纭错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第一条黑影和粉色的龙卷汇集起来,猛地和长剑撞到了一起。剑华微微一滞,正要回头将黑影搅碎,第二条鞭影又已携着白色的龙卷飞扑而至,重重的撞到剑脊上。长剑摇动,第三股力量从上而下,宛如均天狂雷,突地轰上剑身,红线手腕微微有些凝滞,紫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正要将剑撤开,第四、第五道鞭影携着浅碧、品红两道龙卷,宛如山岳崩塌,向着长剑直压下来! 红线眼中紫芒闪烁,满天华光竟也盖她不住,长剑龙吟一声,化为一条紫色的长龙,向鞭影最盛处飞腾而去。就在一刹那间,五色龙卷突然一震,竟瞬时汇为一体,在剑身周围同时炸开! 天空中盛极的月色轰然破碎,满天狂花乱舞,花叶一蓬蓬跌入泥土,四周沙沙之声不绝,两面山谷中,峻峭的巨石嗡嗡颤抖,似乎也被这一击击碎了一般! 这一击,已动用了五行遁甲中最高的奥义,周围的桃花、妖狐、乃至风光霁月,山石泥土,莫不依照五行变化的规律,将力量凝聚在主人的一鞭之中,这一鞭的实力,已远出任氏数倍之上,绝非常人所能抵御! 红线的身体宛如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逼着,向后飞退开去。她长啸一声,将手中宝剑猛然插入地下。天地嘶鸣不绝,她的退势仍不能止,长剑在土地上划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她的身子虽在后退,但她握剑的手依旧如此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大地尚在震颤,红线已止住了后退。她缓缓抬起眸子,看着地上的剑痕。 不过两丈七尺。 红线冷笑一声,正要站起。任碧奴一声娇叱,五色龙卷再度轰然而起!龙卷翻涌呼啸,杂着万道鞭影,与方才还未完全消散的杀气累积在一起,向红线飞袭而去! 任碧奴森碧的眸子中透出一丝笑意。这是真正的杀着,也是绝好的时机! 红线刚要站起身来,身形方稳未稳,全身的重心,都在她已受伤的左足上。更何况刚才一击之后,她本来上的杀气已然宣泄,新的杀气还未来凝结,这无疑是杀她的最好机会! 任碧奴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么多年来,她的判断从未错过。 神龛下,聂隐娘不禁叹息道:“任氏真是个非常优秀的杀手。” 柳毅点头道:“是的,不过红线比她更优秀。” 聂隐娘摇了摇头:“红线的武功虽高,但未必是个称职的杀手。杀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制造、把握机会。从这一点看,任氏实在强得可怕。” 柳毅摇头道:“你错了。杀手最重要的不是把握机会。”他顿了顿,微笑道:“而是把握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 红线已处于绝境。她缓缓抬头,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竟宛如猫眼一般,只剩一线,然而那一线的紫色竟是如此之浓,透出盈盈冷光,直可洞人肺腑,任碧奴也不禁一怔。 她嘴角牵动,竟然透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任碧奴似乎觉察出什么,心中升起一丝狐疑:难道她还有更为凌厉的绝招?任碧奴手上不免有些犹豫,她本就是个多疑的人。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凌厉,一旦出手,根本不容作收回的打算! 龙卷狂袭而下,红线竟突然跃起,举剑眉心,向龙卷正面冲来。 狂风凛冽,将她一身紫衣吹得猎猎作响,她纤弱的身影也如狂风中枯叶,随时会被吹倒。 只有她的剑! 她手中的长剑依旧如高山磐石,一任风急天高,兀自纹丝不动。龙卷猛地化开,将她的身体整个包裹起来,就见五色彩光中,数条黑色鞭影狂扫而至。 几条鞭影已触上了她的胸襟。红线的脚步没有停止! 瞬息间,她带着狂意的紫眸已在眼前,任碧奴不禁为之一惊,正要将长鞭撤回,却只觉眼前一片紫芒,耀得她睁不开眼睛。 红线手中的文龙宝剑化为流星,全力刺出。 噗的几声闷响,鞭影重重打在红线胸前,红线猛地一咬牙,殷红的血丝从她嘴角渗出,但她脸上的笑意却更加森然——她的剑尖,已经刺入了任氏的左胸。 任碧奴愕然。似乎没有想到红线竟如此狂悍,竟拼着生受了她的招式,也要把剑刺入她的胸口! 她正在惊讶,胸前伤口突地一紧,疼痛陡然加剧,痛得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低头看去,只见红线劲力催发,长剑已完全透过了她的身体! 红线放开剑柄,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森森笑意,她的身子晃了两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去。 红线,传奇中最负盛名的剑客,魔鬼一般的女人,终于也倒在了满地落花之中。她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铺陈开来,泛出阵阵幽光,几乎透明的脸上散尽了浓浓的杀意,竟显得如此清丽。 任碧奴呕出一口鲜血,也仰面倒下,她大口的喘息着,试图从泥土中爬起来。她知道,敌人就躺在身边,只要能站起来,轻轻一击,最后的胜利,就还是属于她……然而,别说站起来,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望着夜空,一道流星划过,她的生命也正随着胸口喷涌的血液,缓缓消失。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她杀掉魔刀堂堂主的那个夜晚,也是一轮绯红的明月。 那一次,在后花园中,她用九节鞭撕下了他的脑袋。 魔刀堂堂主樊云楼不是泛泛之辈,他的脑袋本来至少值一万两银子。然而,没有人会给她报酬,因为买主就是她自己。 樊云楼,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上过的男人,却背叛了她。从此,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一块石头,一株桃花,一只狐狸都懂得忠诚,只有人会背叛。 那一夜,手起鞭落后,那个男人的鲜血喷洒在夜风中。那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就好像夜月下的风笛一般。她没有立刻走掉,而是躺在尸体身边,听着笛声,一直看到红月东沉。 如今这种声音又响起了,却是出自她的胸口。她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似乎想睡去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勉强回头看去,却是聂隐娘。 任碧奴微微苦笑道:“来取我和红线的刺青?” 聂隐娘摇了摇头,轻轻俯下身子:“我想问你,有什么遗愿?” 任碧奴想了想,喃喃道:“遗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是的,我要死了,连你也看得出我要死了。” 聂隐娘默然不语。 任碧奴轻笑了几声,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轻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二十四年了,多少次,我*着自己,一步步挺过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是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再做别人的棋子,想要自由的活,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碧绿的眼波渐渐散乱,粉雕玉琢的脸上褪去了狐媚的神色,透出些许哀艳无助来。 濒死,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反而让这种美丽更加惊心动魄,就如盛开后的优昙,一世一次的美丽,美过了,就再不会有。 聂隐娘默默的看着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游戏’。” 任碧奴又咳出几口鲜血,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仿佛雪地里绽放的夭桃。 “游戏……”她喃喃的念了几次,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嫣红的血色又出现在她脸上,看去动人无比。 然而,聂隐娘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突然低头,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凝脂般的肌肤已被鲜血濡湿,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她低声轻笑着,一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一手探入破碎的胸衣,紧握住没入体内的剑柄,将它寸寸拔出。 筋脉碎裂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听去真如刮骨磨牙一般,令人胆寒。 聂隐娘不禁愕然,她被红线一剑透体,心脉断绝,绝无可救,全仗内力根基尚好,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拔出长剑,只怕须臾就要命丧当地。 任碧奴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一面掣剑,一面低头笑道:“或许我错的,就是不信他人,而你们,却有朋友,可以一起面对……”她抬起头,望着那轮硕大的红月,眼神渐渐散开。 朋友,伙伴,这些词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宛如一个相隔多年的梦境。 是的,只是梦境。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 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血腥之气犹自萦绕在鼻端,她抱着被子,独坐在暗夜深处。 月华洒在床前,冷得惊人,一如她战栗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那五只老狐,蜷曲在她脚下,毛发蓬开,怪异的气息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温暖。 是她,亲手杀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情人、敌人。 再没有朋友,再没有伙伴,甚至再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寂寞,就是她的命运。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开苍老的碧眼,狡黠的看着她,陪伴着她。 就如同山顶的苍苍老仙看着山崖边的孤寂少女,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彼此相伴了无穷的岁月,却永远无法开解她心中的结。 如果有伙伴…… 她微微苦笑,对于传奇而言,伙伴,也许是最奢侈的梦,而孤独却是最深的痛,痛得让人窒息,让人疯狂。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甘愿冒着绝险刺杀主人,希望能在彻底变疯之前,摆脱这暗无天日、无法言说的恶梦罢。 可惜,她输了。 任碧奴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柳毅和聂隐娘身上,他们,竟然在这血云压顶的杀戮之镇中,走到了一起。 她的笑容中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嫉妒,微微笑道:“希望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伙伴,能够坚持到走出修罗镇那一天……”她语声一梗,一口气难以续上,喘息了良久,才道:“你们胜了,证明你们才是更好的刺客,做樊于期的,应该是我……”她言罢手腕一翻,血花飞溅,剑身被完全掣出,紫色的华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容颜,显出一种摄人的绝诀来。 剑光腾起,乱血如花开谢,那幅刺青竟被她自己生生剥下! 虽然封住了要穴,但任碧奴胸前的鲜血依旧狂涌不止,整个身子都被染红,她的声音已如游丝:“把手给我。”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却终于不忍拂她之意,将手伸到她面前。 任碧奴挣扎着,将失血的双唇凑到聂隐娘手边,吐出了一枚蜡丸,而后将刺青也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有些自嘲的轻笑道:“狐的内丹,也是徐夫人的匕首……见到主人的时候,别忘了……”她碧绿的双眼徐徐阖上,身体也冰冷下去。 第十章 丧家犬穴 聂隐娘将任氏的身体轻轻放下,良久不语。月华流照而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霜衣。她突然拾起任氏手中的长剑,向昏迷中的红线刺去! 一枝碧桃突然从一旁弹起,带起凌厉的风声,向她电射而出!聂隐娘猝然侧头,长剑脱手,插入泥土,而那枚碧桃从她左腮畔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聂隐娘的发髻也被打散,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她缓缓抬头,青丝下的双眸却透着讥诮的笑:“柳毅?” 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柳毅将桃枝扔开,脸上的神色有些歉然:“我不想伤你,但更不能让你杀她。” 聂隐娘冷笑道:“为什么?” 柳毅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挽起散发,冷冷看着红线道:“我刚才查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的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发动五行遁甲,威力也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最多三个时辰就可以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 柳毅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 聂隐娘微哂道:“但你还是不会让我动手,是么?” 柳毅的神色有些无奈:“是。” 刷的一声,剑华秋虹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聂隐娘剑尖斜指,正对着柳毅的咽喉。文龙宝剑发出阴森的紫气,将柳毅的脸映出一片寒光。而她的眼睛却比剑气还要森冷。 柳毅站在她的剑气中,雪白的衣衫都被照得发紫。但他脸上始终淡淡的,带着几许歉然,也带着几许坚持。他并不想与聂隐娘一战,但如果她依旧要杀死红线的话,他也只得一战。 两人就这样久久对持着。 聂隐娘突然将剑插入地下,冷冷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转身向桃林外走去。 “站住!”柳毅在她身后道。 聂隐娘止步,却没有回头。 柳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任氏交给你刺青的时候,我在神龛上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衣袖中发出一阵细响,似乎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它取代了山神的位置,端坐在神龛里面,身前的供桌上还被供上了一柱香。你若不愿看,就走。” 聂隐娘心中猛然一动,她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回头。 柳毅手中举着一个娃娃。 还是那个肮脏的布娃娃。硕大的脸上墨迹斑驳,破碎的白布被里边的稻草高高支起,显得瘦骨嶙峋。 然而,它脸上绘着的肖像,骇然已从王仙客变成了任氏! 笔法简洁,却将任氏死亡前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片刻之前,画者还在任氏身边,贴身临摹。 墨迹正湿,散发出浓厚的香气。这种香气极为特殊,应该出自桑翰斋名师所制九极三玄墨,又掺入了龙涎香而成。数年前,聂隐娘曾在主人的书房中闻到过。 聂隐娘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噩寒,失声道:“难道,难道刚才主人就在我们身旁?” 柳毅脸色有些沉重:“未必只是刚才,或许一直都在!”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周围。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桃影层层浮动,透出浓郁的花香。 花香与墨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扉,然而这馥郁的香气中,却始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那是死亡的气息。 柳毅将娃娃抛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此刻的笑容剥去了层层伪装,显得如此疲惫:“我不让你杀红线,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目前的境遇,已不容选择。”他深深的看了聂隐娘一眼:“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至少能选择彼此。” 这一次,他没有向她伸出手,但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聂隐娘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她终于道:“任氏一生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我,所以……”聂隐娘冰冷的脸上展开一抹无奈的苦笑:“我也再信你一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任氏死后,桃林中的诡异迷障似乎也随之消失,露出一条幽微的小径,一直延伸向远方。 两人对视片刻,向小径深处望去。 两人眼前的月色却陡然一暗,小径两侧,万株碧桃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催动,诡异的摇曳起来。大片桃林再次沿着五行的方位,缓缓蠕动。冰冷的杀气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却比刚才的更加强大、森冷。 那条幽微的小径也渐渐合拢,似乎就要消失在密林中。 两人骇然四望,只见桃林上浓浓的黑云正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片刻之间,就要将月光侵蚀殆尽。他们当然还没有忘记,刚才就在那片黑云中,任氏的攻击是何等神出鬼没,难以抵挡,而这次的敌人明显比任氏更为可怕。他们似乎能看到敌人正潜藏在夜色之后,随时会向他们发出致命一击! 柳毅大喝一声:“走!”拉起聂隐娘,迅速地向就要消失的小路逃去。 桃枝纷拂,向两人纷纷拥来,重重地抽打在两人身上,刺破衣衫,直扎入肌肤。但他们根本顾不得这些,只低头向前飞奔而去。也不知逃了多久,身后的喧嚣才渐渐平息。脚下的小路却也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片乱石岗,寸草不生,唯有无数栲栳大的山石,凌乱地堆砌在山谷之中。在月色下看去,仿佛潜伏着千奇百怪的异兽,随时都要搏人而食。 聂隐娘和柳毅停下脚步,月光清冷,照出两人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样子。 柳毅拂了拂衣,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天。” 看着他披头散发,白衣褴褛,脸上也被划出了两三道血痕,聂隐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竟有一个半人高的土洞,洞上竟用红笔写着几个大字:“丧家犬穴”! 周围山石高耸,似乎再没了别的出路。敌人仿佛九月猎兔的猎人,将野兔四处追赶,再故意网开一面。等惊惶失措的野兔们争相向着那一面逃窜的时候,再持了木棍守住网口,逐个击毙。 聂隐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柳毅:“怎么办,进去么?“ 柳毅微微苦笑道:“既然已是丧家之犬,能有一穴容身,也是好的。何况主人如此刻意安排,想来也会给我们留下点特殊的礼物。” 聂隐娘点了点头,低头向洞中钻去。柳毅本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她这么要强,一下拉她不住,也只得由她。 洞口后是一个狭长低矮的通道,只容一人躬身前进,四周的山石十分干燥,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泥土,除此之外,再无异常之处。 两人也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的地势突然一扩,仿佛隧道后连接着一个极为宽敞的洞穴,里面透出熊熊的火光来。 无论如何,在黑暗狭窄的隧道中前行了那么久,看到光亮终归是一件可喜的事。 聂隐娘松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向着光亮来处迈了一步。 洞口光芒中的一缕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又仿佛没有。仿佛数十只烛火正在燃烧,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却偶然被风吹动了一下。 聂隐娘心中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仅仅只是直觉,她向一旁侧了侧头。 唰的一声轻响,一把冰凉的匕首擦着她的咽喉而过,重重撞在一旁的岩石上,击起一串火花。幽微的火光中,聂隐娘看见了一张双被仇恨点燃的眼睛,而那眼中的怨毒却是如此熟悉。 聂隐娘失声道:“谢小娥!” 来人正是谢小娥。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裳已被烤得半干,却依旧能看出江水的污渍,一双长袖已被撕成褴褛的布条,足有寸长的指甲断折了好几根,血迹斑驳的手中握着两柄雪亮的匕首,恶狠狠地看着聂隐娘。 她的眼睛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狼。 聂隐娘一怔间,谢小娥抽回匕首,发出一声尖叫,再度向她扑去。聂隐娘手中已经没有了血影针,隧道又极为狭小,根本不容转身,仓促之下,聂隐娘的身体宛如从中折断,深深向后仰去。她整个人都化为一弯秋虹,将谢小娥飞扑之势化开。 噗的一声轻响,地面尘土飞扬,谢小娥整个人从聂隐娘身前翻了过去,两只匕首齐齐插入土地当中。她一咬牙,就要全力将匕首拔出,再向聂隐娘刺去,双手却猛地一软,反而被匕首反挫之力拉得坐在了地上。 她体内血影针的余毒终究没有完全驱除,方才这一击看似凶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聂隐娘勉强躲开这一击,也觉得全身酸软,冷汗淋漓,正要起身,就见谢小娥大叫一声,扔开匕首,跳了上来。 聂隐娘大惊,向后退去,耳畔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一块碎土蓬然散开,大地上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 聂隐娘左足踏空,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向下跌去!身后柳毅一声惊呼,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却又如何能及? 谢小娥伏在洞口,爆出一阵狂笑,也纵身跳了下去。 洞穴向地底延伸,弯弯曲曲,去势又十分陡峭,聂隐娘完全止不住下落之势,顺着隧道向下飞速滑落。好在洞穴虽陡,但周围的泥土却光滑柔软,只要护好手足,也不会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眼前突然一花,还不待她看清,身子已然重重地跌了出来。 天旋地转,聂隐娘只觉全身骨骼经脉都要碎裂了一般,正要挣扎起身,一团黑影却从隧道口飞出,狠狠将她抱住! 谢小娥!她整个人都伏在了聂隐娘背上,双手在她胸前绞成锁纽,再也不肯松手。 聂隐娘大惊,这算是那一门的招式?她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要将谢小娥甩开,无奈全身酸痛非常,完全不能发力,空有千种应对的方法,却半点也施展不出! 尘土纷飞,谢小娥此刻全然没有了高手风范,猛地一口向聂隐娘的脖子咬去。聂隐娘大惊之下,欲要躲闪,却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用尽全力,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她这一侧之下,谢小娥森白的牙齿向旁边微微错开,刺破肌肤,几乎擦着主动脉边缘而入! 这一口咬得极狠,鲜血顺着谢小娥洁白的牙齿淋漓而下,瞬间染红了她半张面孔,看去宛如罗刹浴血,狰狞异常。好在,她此刻体内内力也已所剩无几,无法咬得更深,一时还不至致命。 聂隐娘又惊又痛,无奈之下,也顾不得武功招数,只得全力掣肘,向谢小娥腰间撞去。一声闷响,手肘重重撞在谢小娥腰上,痛得她全身一阵抽搐,然而谢小娥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反而咬得更紧!聂隐娘急速失血,也顾不得章法招数,胡乱向谢小娥身上撞击。谢小娥一面紧咬牙关,一面盘身上来,两人一起滚入泥土。 两人此刻都是内力大损,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然而谢小娥本是男儿之身,力气还是大了一些,加上她恨聂隐娘入骨,此刻已失去理智,和疯狗野狼无异,在地上贴身肉搏,竟完全占了上风。 突然,身后的隧道砰的爆开一蓬尘土,又一条人影飞扑而出,将冰冷的匕首贴上了谢小娥的脖子:“放了她!”白衣缓招,落在两人身后,却是柳毅。 谢小娥口中发出呜呜的怪笑,狠命着聂隐娘的血肉,用力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狂烈,就宛如一头饿了很久,好不容易猎得食物的病狼。 鲜血狂涌,聂隐娘脸色已因失血而苍白。她这一生中,不是没有败过,也不是没有受过伤,但从没有一次败得如此难看,也没有一次败在如此诡异的招式之下! 对方完全不是人,而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柳毅犹豫着,似乎有些投鼠忌器。谢小娥全然不顾柳毅的威胁,再次将聂隐娘按倒,两人在尘土中纠缠翻滚,血花不住飞溅,将土地染红了大片。 谢小娥越咬越深,聂隐娘击向谢小娥的手肘却一次比一次发软。柳毅再也忍不住,逆提匕首,刀柄在谢小娥腮上猛地一撞。 谢小娥哇的松口,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被撞得昏厥过去,半张清秀的脸立刻高高肿起。 聂隐娘趁机挣脱纠缠,靠在土壁上,不住喘息。她咬着牙从裙袂上撕下一条青布,挣扎着将伤口包扎起来。她脸色苍白如纸,双手颤抖,几乎连布条也握不住了,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 柳毅上前一步,将谢小娥从尘土中拉起,顺势封住了她的穴道,正要问话,前方突然亮起一团火光。 火光幽微,照出前方一条隧道。隧道并不太长,依旧十分狭窄,壁上坑凹不平,似乎直接凿土而成,未加任何修饰。隧道的尽头是一个略大的土门,土门紧闭,一只人臂粗的火炬深深插入门中,火光正是从那里传来。 火炬下方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末端似乎还挂着一块淡黄的碎布。 地道里没有一丝风,那块黄布却在轻轻摇曳,仿佛一枚永不停息的钟摆,又或者,触动它的人才刚刚离去。 柳毅抛开谢小娥,赶到门口,一把将黄布扯下。“黄布”入手潮湿滑腻,还透着隐隐的血腥之气。柳毅心中一惊,将手中之物移向火把。 那并不是一块破布,而是一张巴掌大的人皮。 人皮呈扇型,蜷曲在他的手上,切口异常整齐,仿佛一块被熟练的厨师精心切下的饼。它似乎已被精心擦洗过,并没有染上太多的血迹。摇曳的火光照在这块失去生命滋养的皮肤上,将它涂上一层诡异的色泽,凸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来。 刺青的中心是一片小园,里边长满荒草,一棵大树下,漆黑的泥土被挖开一方深坑,深坑中,一个男子背对众人而跪,头颅却滚在一旁,沾满灰土。大股鲜血从切口处涌出,湮湿了坑中的泥土。一个衙役打扮的老人右手握着沾血的长剑,左手却扶着一名昏迷的女子,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 那老者的容貌极为传神,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中却透出贪婪、得意、狠毒的冷光,仿佛深夜中猎得食物的鸱枭,正站在树梢发出得意的长鸣,让人不寒而栗。 柳毅一时却怔住了,这又出自哪一部传奇?他所知道的唐传奇中绝没有这样的场景! 聂隐娘强行支撑起身体,赶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刺青,也皱起了眉头,这副场景是在太过诡异,根本想不起出处。这又是属于谁的刺青呢? 柳毅沉思了良久,似乎想起了什么,脱口道:“难道,这是王仙客?” 聂隐娘讶然:“王仙客?可是《无双传》中怎会有这样的景象。” 柳毅摇头道:“如果这些刺青仅仅是依照唐传奇而来,裴航捣药的石臼也不会被打翻。你还记得《无双传》的故事么?” 聂隐娘点了点头。 柳毅道:“王仙客的表妹刘无双,家道败落,被没入宫廷。王仙客欲求一见而不得,所以托一名姓古的老衙役代为寻找。半年后,这名古押衙让无双服下了暂时致死的毒药,将她盗出。他将无双带到王仙客府上,让知道事情原委的家奴塞鸿到后院挖了一个土坑,等土坑挖成,古押衙手起刀落,将塞鸿斩于坑中。而后自己也横剑自尽。如此,一切知情之人都已灭口,王仙客和无双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这是《无双传》本来的结局。”他的声音一沉:“然而,这却不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聂隐娘喃喃道:“你是说,主人改写了《无双传》的故事?” 柳毅点头道:“正是。在主人的故事中,古押衙杀死的不是塞鸿,而是王仙客。最后和无双远走高飞的也不是苦寻她数年的表兄,而是这个姓古的老衙役。这样一来,传奇中救人危难的侠客,便成为了最为阴险狠毒的小人。”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主人这样改写《无双传》,又是为了什么?” 柳毅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所谓传奇的真相,不过一场场华丽而肮脏的骗局。又或者,这本来只是主人一时兴起的玩笑。”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一切本来就是一场玩笑,而我们则是玩笑中供人消遣的工具。” 聂隐娘握紧双手,眼中闪出愤怒的神色,她抬头望着眼前这扇土门,幽光摇曳,那枚火把窜起阵阵轻烟,似乎随时都要燃尽。 她的眸子迸出慑人的寒芒,道:“至少,主人告诉了我们一件事……”她突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土门一推。 尘土乱舞,土门应声而开。 眼前是一方新挖开的土坑,坑的中央,一个锦衣男子背面他们而跪,头颅不翼而飞,脖子上一大片皮肤也被生生剥去,露出暗红的血肉来。 尸体身前插着一柄宝剑,剑上黑血未干,一颗头颅滚落膝下,眉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不久前已死在鹿头江上的王仙客! 第十一章 第十三枚刺青 谢小娥穴道被制,躺在不远处的泥水中。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土门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哥哥!” 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的尸体是谁。 谢小娥在泥水中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爆出一阵怒骂:“聂隐娘你不得好死!为什么折辱我哥哥的尸体!聂隐娘,我若活着一天,就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聂隐娘全然不顾她的咒骂,只默默凝视着王仙客那张沾满泥土的脸,面上的神色变化不定。 突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她眼中腾起,她猛地冲上去,一把掣出地上的宝剑,向前方的土墙一阵乱砍! “出来!出来!” 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 这些“死”字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面土墙,宛如一张张讥诮的鬼脸,正嘲讽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聂隐娘一阵乱砍,土墙轰然倒塌。聂隐娘大口喘息着,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坍塌的土块,眼中的狂乱渐渐转为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的将剑抛开,双手加额,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 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了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 聂隐娘望着王仙客残缺的躯体,心中一阵隐痛。 如果按任氏所说,伙伴就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他们也是做过一次伙伴的吧。然而,她在修罗镇的第一个伙伴,那个好客热情的守财奴,那个寻找妹妹的痴心兄长,就这样被主人弃尸众前,断首示威。 而她自己,离这样的结局,还有多远呢? 聂隐娘眼中一热,几乎流出泪来。她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跪立的躯干放在一处,而后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 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入土为安,你还要作甚么?” 柳毅指着尸体脖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没有发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 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 柳毅道:“现在一共见到了三块刺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自己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由主人亲自动手。” 聂隐娘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柳毅的声音有些激动:“也就是说,这些刺青本来的形状,应该就是扇形。而你和任氏都误剥下了多余的部分!” 聂隐娘有些迟疑:“那又怎样?” 柳毅道:“多剥下的这些,或许恰恰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真相。”他将手中那块人皮展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身上的这些刺青或许是有关联的,十二枚刺青拼在一起,会是一个完整的圆?” 聂隐娘怔了怔,低头从怀中掏出裴航和任氏的两块刺青。两块方形的皮肤上,刺着青郁的图画。刺青的纹路从中间向两边延伸,到一定的边缘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是大片空白。如果将这些空白切去,赫然也是一枚扇形! 聂隐娘一震,迅速将空白处叠起,试图将两枚刺青的边缘拼接在一处,然而却失败了。两枚刺青图案的边缘并不延续。再凑上王仙客那枚,仍然无法接续。 她喃喃道:“可惜我们手上的刺青只有三枚,能衔接的可能性太小了。” 柳毅摇头道:“是六枚。”他捞起衣袖,露出左臂的肌肤来。 手臂上空空如也,对于男子而言,他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了。柳毅伸出手指,在手臂上方深深一划,鲜血立刻涌出,将他的左臂染得殷红。 柳毅轻轻扣击着被鲜血沾湿的肌肤,不到一会,一枚青色的刺青渐渐凸现出来。他撕下一条碎布,将伤口扎紧,又仔细拭去刺青上多余的血迹。 刺青的针法华丽而细腻,描绘着柳毅传书的故事。 大唐仪凤年间,书生柳毅赶考落第后,行于湘水之滨,发现一位女子在道旁牧羊,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原来她是洞庭龙王的幼女,被嫁给泾川龙王之子,饱受丈夫的欺辱。柳毅同情龙女的遭遇,起了仗义之心,为她传书于千里之外的洞庭,让龙女终于得以回归父母身旁。后来几经周折,龙女与柳毅结为夫妇,成仙而去。 画面上描绘的,正是柳毅与龙女回洞庭时的场景。柳毅赤足站在洞庭湖水当中,身后华盖如云,仙乐袅袅,鸾驾正从东方破水而来。 柳毅远望着东方,似乎正要波涛深处迎去。水波在他足下卷起朵朵浪花,霞光万道,在他飘飞的白衣尽情变幻,更衬出他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来。 图案壮丽恢弘,炫目之极,神龙、青鸾、仙人、海怪,在祥云的簇拥下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宛如浓缩了整幅洛神赋卷轴的精华。 柳毅注目着臂上的刺青,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至少这幅图案中,还没有画出自己恐怖的死状,比起王仙客,多少也算幸运了。 聂隐娘将手中的刺青小心翼翼的贴了上去,不出所料,其中一枚果然能与之衔接。 两枚刺青的图案神奇的融合在一起,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下合而为一,一幅神奇诡异的人物长卷,就在两人眼前徐徐在展开。 而这,也只不过是这幅长卷的六分之一。 柳毅道:“你的刺青呢?”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将裙裾轻轻拾起,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她也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膝盖下方用力一划,鲜血淋漓而出,沾湿了她小腿处的皮肤。 刺青缓缓呈现在两人眼前。一个唐装女子躺在锦帐中,脖子上围着一圈于阗美玉,一道极其狰狞刀痕从美玉上横断而过,似乎已经将玉刺透,鲜血顺着美玉流淌出来,将她身下的床褥染湿大片。 聂隐娘凝视着自己的刺青,苦笑道:“主人看来很爱改动传奇的结局。” 唐传奇中,聂隐娘为了报答节度使刘昌裔的礼遇之恩,连续助他躲避魏帅的数次刺杀。最后的一次,魏帅派出了绝顶高手空空儿,聂隐娘自知不敌,于是让刘昌裔脖围于阗玉入睡,三更之时,刘昌裔瞑目未睡,只听脖子上锵的一声,凌厉之极。聂隐娘从旁而出,贺道:“没有什么可顾虑了。空空儿此人宛如苍鹰,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绝不再击。而今,他已在千里之外。”刘昌裔勘查他的于阗玉,发现果然有匕首的痕迹,只差分毫即可刺穿。 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 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的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沾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沾着地上的残血,仔细的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微趋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 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被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沾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 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裾徐徐退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曲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开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学刺绣的女孩。 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罢。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 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却只用来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坐在闺中,永远这样专心地刺绣……柳毅的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若能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来: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太过危险!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只装得下自己! 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柳毅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海。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道:“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 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 五块刺青中,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 柳毅注视着地上的刺青拼图,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那小半个圆形的中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聂隐娘抢过火把,凑近一照。果然,每一枚刺青的尖端,也就是靠近圆心的位置,都会留下一小团隐约的墨迹,仿佛是不经意留下的墨污。这些墨污分开看时极不起眼,但当聚到一起的时候,却仿佛遵循着某种规律,融合成一片,显出花鸟亭台的样子。 柳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一惊:“第十三枚刺青?” 柳毅点了点头:“这些刺青下方的墨迹,绝非随意而为。我若没有猜错,当所有刺青聚齐,就会在这个圆环的核心处组成另一幅隐藏的图案,也就是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蹙眉凝视着拼图中心那个更小的同心弧。原本只是每块刺青下方不经意的一点污渍,被拼接在一起后,却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目。 虽然只是整个图案的四分之一,却能看出上面画着的似乎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奇花异草,蜂飞碟舞,美丽非常。花丛的深处还伫立着半座红色的小亭。小亭雕檐画栋,修建得十分精致,正是历代传奇中,无数香艳故事发生的所在,然而这个仅仅呈现了十分之一的故事却随着拼图的残缺戛然而止,只给观者留下了无尽遐想。 聂隐娘喃喃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另一幅刺青,而且刺得比我们任何人的都要细致,这应该才是主人的心血所在。”她顿了顿:“但这幅刺青又是属于谁的呢?” 柳毅道:“这幅刺青既然分别隐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就不应该属于某位‘传奇’。最大的可能,这幅图案属于主人。”他凝视着地上的圆形拼图,沉声道:“这副图案上面刻画的,正是某部属于主人自己的传奇!” 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若能解开这第十三幅刺青,就能解开主人的秘密?” 柳毅点了点头。 聂隐娘道:“然而,我们去哪里寻找其他几幅刺青?” 柳毅的目光投向不远处:“至少眼前就还有一幅。”他所指处,赫然正是穴道被制的谢小娥。 谢小娥躺在尘土中,满身污秽,她的声音都已嘶哑,但仍在不住咒骂着。 柳毅上前去,拾起她扔在一旁的匕首,果断地抵在她的咽喉上。 聂隐娘跟在他身后,皱眉道:“你要逼她说出刺青的所在?” 柳毅道:“她说不说已经不重要,只要割下她的头颅,鲜血浸遍全身,总会找到我们想要的刺青的。” 聂隐娘皱眉道:“你要杀了她?” 柳毅道:“她现在已完全疯狂,你若不杀她,她迟早会杀你。” 聂隐娘不禁点了点头,她抬头向谢小娥看去。柳毅适才那一击打得不轻,她原本美丽的脸已然肿胀扭曲,沾满灰土与血污,与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只有眸子中森冷的凶光还一如从前。 由于牙齿被打落,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似乎是聂隐娘,哥哥,报仇。 聂隐娘心中突然一恸,她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谢小娥。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吧。 只有疯子,才能躲开自己的过错,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在她心中,已经顽固地将聂隐娘当成杀死她哥哥的仇人,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唯一的亲人报仇。或许,只有在这种仇恨的支撑下,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忘记、她的哥哥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现实。 她如今的复仇是如此疯狂,或许也说明了,她其实是多么爱自己的哥哥。 是的,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 就像暗夜对光的渴望,一个孤独太久的刺客,怎能不如此眷恋那份亲情?一个永远躲藏在暗夜中、满身鲜血的灵魂,又怎能忘怀那曾被人挂怀、被人珍惜的温暖? 哥哥垂死前,渐渐冷却的拥抱,嘶声喃呢的呼唤,已定格为她心底永远的珍爱。 然而,却也是她,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将她唯一的哥哥剖心刮腹,折磨到奄奄一息。 为的,是他们曾共有的血肉。 为的,是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爱与仇恨往往如此奇怪。 柳毅见聂隐娘不答,手起刀落,向谢小娥喉间抹去。 聂隐娘突然拦住他的手:“不!” 柳毅看着她,有些嘲讽的笑道:“你想亲自动手?” 聂隐娘摇了摇头,道:“不能杀她。” 柳毅淡淡笑道:“难道你也起了恻隐之心?” 聂隐娘正色道:“我不能为了一幅本可以摹画下来的刺青杀人。” 柳毅摇头道:“不是为了刺青,而是因为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伙伴,现在不杀她,只怕将来一定会后悔。” 聂隐娘依旧固执的拦着他的手,冷冷笑道:“我最后悔的,是当时没能一剑杀死红线。” 柳毅脸色沉了下来。 聂隐娘故意不去理他,冷笑道:“这是什么?” 柳毅衣襟破碎,露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层层叠起,仿佛包裹着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 柳毅一怔,聂隐娘突然伸手探向他胸前! 谁也没想到,她出手竟如此绝决,不留丝毫情面。柳毅重伤未愈,猝然无妨间,竟被她夺了过去。 聂隐娘托着这枚包裹,皱起了眉头。 那包裹整个变成暗色,还沾满了道道汗渍与血迹,仿佛已在他胸前珍藏了多年,无论在多么凶险的情况下,都从未离身。 “放下!”一声怒喝在她耳旁爆开,柳毅的声音高得变调,洞穴四壁的尘土,都禁不住瑟瑟落下。 聂隐娘刚要抬头,他的身形已如闪电般跃起,向她扑去。 重伤之下,他的身法依旧凌厉无比,竟是一击必中的打法,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就算面对最强的敌人时,他也未必会如此拼命。 聂隐娘觉得四周一空,自己的心,也在渐渐冰冷。 她静静地张开手,任他将包裹抢了回去。 聂隐娘默默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似乎没想到这个清秀俊逸的白衣少年,一旦发起怒来,也是如此可怕。 柳毅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回胸前,用手长久护卫着,久久不愿放开。他的眼睛紧紧闭上,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不愿让聂隐娘看透自己的内心。 又过了片刻,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失态,抬头向聂隐娘望去。 两人目光交接,却相对无言。 这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两人大动干戈? 阴暗的洞穴中,微弱的火光摇曳,四周空气仿佛也渐渐冷却。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冰冷的声音打破沉寂:“若我没有看错,这块紫色丝绸上的蟠凤,和红线身上的一模一样。看来,你们是多年的‘伙伴’了吧?” 柳毅默然,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摇了摇头。他缓缓将匕首收起,向一边走开。 聂隐娘不再看他,而将谢小娥拉到一旁,解开她几处穴道,让她能够行走,却又无法施展武功。 柳毅靠着石壁,抬头望着洞穴顶上斑驳陆离的苍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聂隐娘背过身去,心中却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低头用手指在沙土上无意识的刻画着,每一画都那么用力,她淡淡道:“传奇中的成员,本应该素未谋面才对。然而若我没有猜错,你和红线决不是在修罗镇上才认识的。”她的声音透出几分酸楚:“难道,你们是传奇中的一对特例?” 柳毅脸色更加阴沉,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轰响! 两人骇然回头,不远处的土地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铺在地上的刺青拼图竟已随着碎土塌了下去! 柳毅再不看聂隐娘和谢小娥一眼,向土洞处追了过去,纵身跃入了洞中。 聂隐娘刚想跟过去,却突然想起谢小娥。她的刺青还没临摹,若此刻抛下她,或许永远也没有再见的机会。 不容多想,聂隐娘一把拉起谢小娥,一同跳了下去。 又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聂隐娘拉着谢小娥一起,在隧道中急速滑行。碎土扑面而下,聂隐娘不得不闭上了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的一亮,两人重重跌了出来。 月光极盛,照得聂隐娘一时睁不开眼睛。这里仿佛已经是洞穴之外,身下是一片浅浅的碎石滩,四处布满了棱角分明的乱石。好在隧道出口与浅滩的落差并不高,否则非跌个遍体鳞伤不可。 聂隐娘抬头望去,这里竟然已是山谷的另一面,正可谓“已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眼前又是一片高崖环绕的景象。 柳毅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正仰头向上看去。他默默站在月色下,仿佛已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根本忘了要追回刺青拼图的事。 在他面前,一座雄伟已极的石制大殿傍山而建,通体由巨大的石块垒成,极其巍峨的殿壁围绕成环,雕绘着诸天星辰运转之图。东西两极各浮雕日升月恒之像,凸悬于群星之上。 在日月浮雕之上,两头神兽横空而出,身尾尚在壁中,头颈已然向天而啸,齿牙森然,爪鬣飞扬,那一声使万类俯首的风雷巨吼,也似贯耳而来。更奇的是,两头神兽口中各吐一道烈焰,冲天而上,在殿顶舒展开来,焰顶亦各自承着一朵巨莲,上面坐落着两座空中阁楼,形状宛如明珠朝露,生于莲蕊内,霞光雾气笼罩下,通体浑成,如整玉雕就,隐约间,殿中玉柱晶栏也似透明可见。两座空中之城如一对张开的羽翼,凌踞庇护在主殿上空。 如此壮丽的建筑,休说出现在偏僻环山小镇,就算出现在繁华中原都会也是一时奇观。更为奇异的是,殿墙的中央竟然挂着一块破旧不堪的匾额,上面纵书着三个大字:“霍王府”。 与桃林中的山神庙不同,这块匾额长约三尺,虽然沾满尘土,仍可看出本质乃紫檀镶金而成,看去价值不菲,上面的书法亦是丰瞻华美,显然出自高明。然而,它却仿佛是古墓中挖出的故物一般,处处布满岁月的痕迹,仿佛已在泥土中等候了数百年的时光,而今终于重见天日。 第十二章 霍小玉 大殿的正门紧闭,左侧石阶上的一扇略小的石门却微微开启,从里面透出隐幽的光芒。 柳毅看着那道石门,脸上浮出一缕冷笑:“霍王府,莫非,我们遇到的下一位传奇是……” “霍小玉!”还不待他说完,身后的聂隐娘已然接口道。柳毅回过头,只见她押着谢小娥,也来到了殿墙下。 柳毅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对聂隐娘微笑道:“不错,是她。她的故事,本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想来我们要见到的这位传奇也是位可怕的对手——主人绝不会让一个庸碌之人得到她的名字。” 聂隐娘点了点头:“小玉虽为霍王之女,但由于母亲出身低贱,霍王死后,便被兄弟赶出家门。她将一生托付给仰慕的书生李益,却不想遇人不淑,被李生负心抛弃。霍小玉在家中苦等数年,却了无消息。后来幸而得到黄衫客仗义相助,将李生强行劫往霍小玉处。霍小玉面斥薄幸之人,然后恸绝而死。” 柳毅点了点头,微吟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好一个多情而绝决的女子,想来绝非易与之辈。” 上一句话,说的是唐传奇中的霍小玉,而后一句,却是说的隐藏在霍王府中的敌人。 他话音未落,一直气息奄然的谢小娥却突然爆出一声冷笑。 聂隐娘怔了怔:“你笑什么?” 或许是穴道被制,挣脱无望;又或许是太过虚弱,已无力反抗,谢小娥脸上狂态稍稍减去,眸子也清明了些,只听她哑声道:“我笑你们的愚蠢!霍小玉才不是什么多情女子,而是一个男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柳毅讶然道:“你是说,传奇中的霍小玉,其实是个男人?” 谢小娥嗓音极其嘶哑,听去仿佛毒蛇抽气一般,咝咝笑道:“霍小玉是主人手下的第一个传奇,说起来,我们还应该叫他一声师兄。他是一个伟大的刺客,你们永远无法想象,他在主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就连红线,也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他现在就在这大殿里,你们要是走进去,就绝没有走出来的一天。” 柳毅有些疑然:“你又如何知道的?”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谢小娥眼中又迸出仇恨的光:“是的,我拿到了他的名卷,但我从来没想过在修罗镇中找他,因为,我要找的人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哥哥王仙客!” 她说到王仙客三个字,声音陡然一梗,尾音长长地拉开去,似哭又似笑,一直拉到气息用尽,喉间又是一阵抽搐。这声音久久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中,听去足以令人汗毛倒立。 柳毅摇了摇头,又对聂隐娘道:“你也听到了,我们的师兄、主人的爱徒、霍小玉正在这大殿中,以逸待劳地等着我们,随时准备取我们的性命。而如今这里四面环山,分明是一个死谷,出路只可能在大殿中。我们必须进去才能找到回修罗镇的路。你如果非要带上她,那也由你,只是事先说好,到时候我自顾不暇,可没法帮你保护这个疯子。” 聂隐娘看了柳毅一眼,冷冷道:“或许疯子也有疯子的用处。”她回头对谢小娥道:“你看过霍小玉的名卷,是否知道他的特长是什么?” 谢小娥怪笑几下,又压低声音:“名卷我看过后就烧了,但上面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特长、或者弱点我都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拔起,只震得人耳膜发疼:“可我偏偏不告诉你!我就是要看你怎样死在他手上!”她哭一般的笑声充盈于山谷中,宛如山魈夜号一般。 聂隐娘皱了皱眉,忍不住退开了两步。她无可奈何地将目光投向柳毅,却见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低头轻咳,似乎要强忍住发笑。 聂隐娘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反而被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一把扭过还在狂笑的谢小娥,押着她向石阶上走去。 柳毅也不去拦她,只跟在身后。 石门只是虚掩着,聂隐娘伸出尖尖的指甲,相门敲去。还没等她发力,这道门却发出吱的一声轻响,自己打开了。 门后露出一张精致而怪异的脸,睁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聂隐娘。 这样的一个恐怖的夜晚,这样一张苍白如纸的怪脸,突然矗立在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任谁都忍不住吓一大跳。 聂隐娘不由退后一步,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住嘴唇,才勉强没让自己惊出声来。 来人裂开嘴,在脸上聚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深深鞠了一躬,向一旁侧开了身,似乎是要请她进去。聂隐娘还在犹豫,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红色的宫灯,灯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霍字,向聂隐娘晃了两晃,仿佛一个殷勤邀客的仆人。 聂隐娘点了点头,扶起谢小娥,向里面走去。来人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将灯笼照向前方。 就在聂隐娘从那人身边走过的瞬间,她扶着谢小娥的手突然抬了抬,仿佛不堪谢小娥的重量,要将她的手臂从右肩换到左肩。就在这火光电石的瞬间,她的左手突然从谢小娥腋下穿了过去,两指间的一点寒芒,深深刺入那人的胸膛。 这一枚仅剩的血影针,正是刚才从王仙客尸体上拔出的,已经被拭去了毒性。聂隐娘这一针扎得极准,正对章门穴,在银针触到对方衣襟的一瞬,她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银针一旦入体,对方立刻就会倒下。 然而,当银针碰到来人身体的一刻,聂隐娘脸上的笑容却瞬息凝固! 四寸长的银针仿佛碰到了某件极硬之物,猛地向下一弯,差点折断。聂隐娘手腕一涩,银针险些脱手。好在她应变及时,再度发力,银针勉强刺入,然而刺入的仿佛完全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截枯木! 聂隐娘讶然抬头,就见来人脸上裂开一个诡异无比的笑容。突然,持灯笼的手猛地挥了过来,灯笼高高抛在半空中,落在一旁,却并未熄灭,那条挥舞的手臂带着呼呼风声,向聂隐娘横扫而下。 这一击力量极大,聂隐娘不敢硬接,猛地按住谢小娥,两人身子同时一矮。那条手臂从她头顶呼啸而过,狠狠地砸在身后的石门上。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只砸得石屑纷飞,竟宛如一条铁棍扫在了门上。 聂隐娘不禁大愕。此人方才明明只提着一只灯笼,而今灯笼也被抛开,应该是赤手空拳才对,又哪来的铁棍?难道他能在这样短暂的一瞬间,从虚空中掣出了一把兵器?还是他的内力已经强到能用血肉之躯,将石门砸得碎屑乱飞?无论是哪一种,都可谓匪夷所思,聂隐娘的心不禁冷到了极点。 万幸的是,那人并未追击,只是缓缓收起手臂,再度躬下腰,恢复了邀请的姿态,神色僵硬而谦卑,仿佛刚才那一击,完全只是出自本能。 聂隐娘倒吸了一口气,这样的邀请,是去还是不去? 正在迟疑,柳毅却缓步走了过来,将落在地上的灯笼拾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他的动作十分悠闲,仿佛全然无视一旁的强敌。而那人也只是继续邀请着,并未有所举动。 聂隐娘正在诧异,柳毅淡淡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本来就不是人。”说着将灯笼往那人身上照去。 光略盛了一些,照出来人一张宛如面具的脸。那张脸的五官极为端正,甚至可以说颇为俊秀,然而看去却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依旧默默站在当地,笑容极为僵硬,嘴角牵动,却没有发出声息。 柳毅注视着他,赞道:“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精致的人偶。” 聂隐娘一怔:“人偶?” 柳毅点了点头,对聂隐娘道:“不信你看。”话音未落,他突然挥起灯笼的木柄,向来人头上削去。 来人身体直直往后一退,右手高举,重重抡下。趁着火光,只见半空中他的手臂竟然转动起来,随着一声细微响动,手臂上那层苍白皮肤突然裂开,向中间陷下。就在转眼之间,那条手臂已然变成了一根铁棍,向柳毅当头劈下。火光风影中,柳毅的身体游龙般向后疾退,没想到那人铁臂一转,竟改变了方向,手肘向外弯折,向柳毅弹击而来! 人类的手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弯折到这种程度。 聂隐娘目瞪口呆,只见柳毅侧身让开铁臂追击,足尖一点,再度跃起,这一下已退开了一丈开外。 那人并不再追,而是缓缓收回手臂。只听他臂上噼啪微响,皮肤、手掌又翻裹上来,那条精光闪亮的铁棍迅速还原为一条人臂。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缓缓鞠躬,再度恢复了邀约的姿态。 聂隐娘大为惊愕,向后退了一步,她身边的谢小娥却仿佛早有准备,只是幸灾乐祸地望着两人。 柳毅在身后叹息道:“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变换招数,方才一时大意,险些被他击中。” 他提着灯笼来到聂隐娘身边,道:“不过不用害怕,只要不主动攻击,他是不会还手的。” 聂隐娘没有答话,只是一把夺过灯笼,小心翼翼地将光聚在那人身上。她一面将灯笼贴近,以图能看得更加清楚;一面又极力不触上那人的身体,以免引动他狂悍的反击。 她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惊惧,但手腕仍止不住微微有些颤抖。摇曳的火光下,照出一片细腻的皮肤来。皮肤细腻柔滑,宛如女子,上面还隐约能看出细细的汗毛,实在是逼肖之极。她再往上照,那人脖子上露出隐约的筋络,除了没有呼吸之外,竟完全和真人毫无二致。 然而脖子的下方,赫然现出一排蝇头小楷,字体清秀雅致,深陷入皮肤之中,仿佛不是写刻,而是整体熔铸上去的。 戊十八某年某月某日造。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人偶……什么人能造出这样的人偶?” 传说西蜀诸葛亮制造木牛流马,能载物行走,自剑阁直抵祁山大寨,往来搬运粮草,助蜀军取得北原大捷。聂隐娘本以为,这不过是小说家的夸饰之辞,却没想到在这深山古宅中,竟亲眼见到比木牛流马还要精致数倍的机关偶人。这个偶人不仅能行动如常,而且还能根据对方攻击的招式反击,其威力之大,也只有传说中少林寺的十八铜人差相仿佛。 柳毅叹息了一声,握住她轻颤的手,让她手中的灯笼略略向下一指。 昏黄的光晕随着他的举动往下微沉,照出一个火红的漆印,上面骇然是个篆书的“霍”字!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不用看谢小娥手中的名卷,他们也能猜想到霍小玉的特长是什么了。 然而他们却想不出他的弱点。 至少,作为一个机关制造者,他手下的人偶完美得惊人。一个排名为戊十八的人偶,已具备了如此强大的战斗力,谁又知道他手中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偶人,而他本人又是多么可怕? 两人尚在迟疑,戊十八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将伸长的手臂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一声轻响,他的手腕再度裂开一条间隙,一幅白色的绢书从他臂中垂下。 上面是一幅小小的手札: “我为玉树,君为秋风。风来云动,树泛秋声。今我思君,君胡不行?” 是应邀而往,还是及早抽身而退?聂隐娘将目光投向柳毅。 柳毅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意,摇头道:“霍小玉既能如此安排,只怕不会容我们平安走出这扇大门。” 话音甫落,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那道石门已经阖上,丝丝密扣,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过来。 聂隐娘本能地将目光投向柳毅,心中却暗自一惊。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已经习惯了在行动前先去征求他的意见,这是她多年独行的生涯中从未有过的。 或许,女人本身既不懒惰、也不愚蠢,只是当她身边有了一个男人的时候,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由他去冲锋陷阵,自己却在一旁坐享其成。于是也就越来越懒,越来越蠢,最终成为一个只会在黑暗中尖叫的废物。 这对于聂隐娘来说,实在是个危险的先兆。 她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这些征兆都甩出自己的脑海,她定了定神,尝试着做出以前那种婉媚而坚定的微笑来,却多少有些生硬。她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何妨去见见这个素未平生的大师兄?”她故意不再看柳毅,拉起谢小娥,径直向漆黑的大殿中走去。 柳毅也不阻拦,只是跟在她们身后。 戊十八似乎能察觉出他们的行动,抢先一步,挡在了三人前面,他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将手指向一旁,示意他们避开正殿,向侧面的一扇侧门而去。 聂隐娘正要移步,戊十八已将侧门推开。门轴发出一声锈蚀后的涩响,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完全由巨大的石块垒成,散发出一股霉烂的气息。聂隐娘刚刚踏足其中,一片呛人的尘土飞扬而起,她一面挥袖,将尘土拂开,一面提过灯笼,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只见这条通道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材、铁器,有圆形、方形、连环、棱锥、直条多种样子,大的足有数人高,小的仅如蚕豆,真可谓千形万态,不一而足,仿佛是一座巨大的仓库。 聂隐娘拖起谢小娥,缓缓向前走去,四周的器物也在不断变化,有的是几个叠在一起的巨大柜子;有的是一轮残缺了半截的风车;有的是两把奇形怪状的椅子,被倒扣在一处;还有的竟是一头硕大的木虎,花纹斑驳,爪鬣飞扬,似乎随时都会从尘埃中苏醒过来,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长啸! 然而这一切比起通道尽头的景象,实在是不足为奇。 尽头又是一扇门,而门的两侧高高地堆起数人高的垃圾,就宛如两座怪诞的小山。灯光逼近,却照出一片惊人之景——两座垃圾小山里边,竟骇然布满了人的头、手、足、内脏、躯干! 《霍小玉传》选译: 大历年间,陇西名士李益刚中了进士,自矜风流,思得佳偶,良久不能如愿。有媒婆鲍十一娘对他说有一女子名霍小玉,乃是霍王小女,霍王死后,被兄弟赶出家门,此时住在郑曲。霍小玉貌若天仙,风华绝代,足可匹配。李生大喜,急忙前往。 小玉母设酒款待李生,小玉出来后,只见宛如琼林玉树,俊美异常。李生不觉倾倒,小玉也爱慕李生才华,两人一见倾心,虽结为秦晋之好,李生留宿于此,两人感情极笃,闺中之乐,恍非人间。如此过了两年,李生授了郑县主簿之官,将要去时,小玉对李生道:我知道郎君年少才高,一定有很多豪门阔族争相联姻,但我今年才十八,郎君才二十二,离郎君壮年之时,还有八年。我知道自己乃是蒲柳之姿,不足奉君子,就请郎君爱我之情能维系八年,然后我将削发为尼,也于愿足矣。 李生大为感动,就与小玉相约,最晚八月,必定会将小玉迎过去。两人依依惜别,不料家中太夫人已替他定下了一门亲事,乃是他的表妹卢氏。李生不敢违抗,只能顺从母意。他自觉愧对小玉,便不敢再去霍宅,偶尔要经过时,也宁愿绕道而走。小玉相思成疾,苦思见李生一面,却无法传达给李生。小玉怨愤深重,病情越发沉重。听说此事之人无不感慨怜惜。 到了第二年三月,李生与五六位朋友到崇敬寺赏玩牡丹,正吟咏之际,忽然一位身穿黄纻衫的豪侠之士走上前来,说是特慕李生之命,极力邀请李生去家中做客。李生推却不过,只好前行,黄衫客领着他一直走到了霍小玉的门前,李生惊惶欲走,黄衫客急忙命令仆从挡住他,强邀入了霍宅。 先前霍小玉梦见一位黄衣人抱了李生放到她面前,起床之后,便相信今日定能与李生相见,于是便开始梳妆打扮。才打扮整齐,黄衫客便挟持着李生抢入。小玉大喜,顾不得病体沉重,忙起来迎接。李生坐在厅中,见到小玉形销骨立,弱质可怜,一时也心中恻楚,但错在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小玉忍病强起,侧身转面,斜视李生良久,将杯酒倾泻于地,说:“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李生感痛,小玉抓住李生手臂,痛哭数声而亡。李生回家之后,但觉天地茫茫,似乎都变了颜色。此后他疑心病日渐严重,每每怀疑自己的妻子不贞洁,最后终于离异。后来再娶了三次,都是这般下场。听闻此事的人都说这是李生薄幸的报应。 非烟案:霍小玉与李娃俱为倡门之女,惜所遇者大不同耳。 第十三章 暗夜之子 那些残缺的人体上都蒙满蛛网,掩盖了本来鲜艳的色泽,饶是如此,仍然看得人惊心动魄。 一条手臂从堆积如山的器官中横伸而出,横亘他们眼前,五指中的一指已然折断,然而,截断处透出的却不是筋脉,而是一根根极细的竹管,和数片仅有青豆大的齿轮。 不远处,一颗女人的头颅正躺在他们脚下,头颅似乎只完成了一半,长长的秀发分拂到一旁,露出半张精致婉丽的面孔来。她这半张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仿佛捧着鲜花的天女,跟随着王母的鸾驾,在海天上临风侍立,另外半张脸却似乎还没来得及蒙上这层冰肌雪肤,黝黑的框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机簧,狰狞地凸现着,衬着另半张美秀的面孔,看去分外诡异。 垃圾堆的后面,一个青衣男子僵直地靠着石壁而立,两手空空张开。他似乎已经整个完成了,唯有胸前空出一块大洞,还没有装上最后的机簧。他眼中嵌着的是黑色的宝石,看上去光彩盈盈,足能以假乱真。一身青色的衣衫布满尘土,也不知在这堆同类的残躯前站立了多久。 蛛网尘封中,他张开双臂,漆黑的双眼睁得极大,仰望殿顶,似乎还渴望着永不会来临的苏醒,又似乎在不住质问:他的制造者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将他抛弃,任他立于垃圾之中,积满灰尘。他的身上也有一个烙印,上面写着: 乙二十一,某年某月某日造,霍。 聂隐娘和柳毅看着这个被称为乙二十一的人偶,良久不语。唯有谢小娥的脸上,却露出一片阴狠的笑容。或许,她更期望着废墟深处,霍小玉的袭击,让几人一起葬身这座大殿中,才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几人默默转过垃圾山,四周光影变幻,三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偶突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聂隐娘一惊,那个人偶似乎也带着震惊的表情,怔怔地盯着她的脸。 面貌衣饰都是如此相似,毫无二致。她进它也进,她退它也退。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碰上人偶的脸,却是一片冰凉。 她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不过是一面镜子。只是在幽微的光线下,镜中影像显得格外逼真,自己却有些草木皆兵了。 这面镜子整个嵌入石墙中,忠实地复制出对面炼狱般阴森恐怖的场景,让那片原本逼仄的地道显得宽阔起来。而两对残躯累积的垃圾山,也变成了四座,将聂隐娘和柳毅包围其中,看过去重重叠叠,竟让人产生无处不在的错觉。 聂隐娘注视着镜中的影像——原来,自己的倒影和身后那些残破的偶人看上去是如此的相似。 这堆积如山的残躯,都是霍小玉的弃儿,他是如此冷酷,将不满意作品当作垃圾一般抛弃掉了,由这些烙着自己编号的人偶,在阴暗潮湿的地底腐败。 而霍小玉、柳毅、自己,还有整个传奇,却都是主人的弃儿。他也是如此残忍,将他们标上传奇人物的编号,而后抛弃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看他们一个个死去。 然而,换一个角度去想,谁又不是造物主的弃儿呢?他仿造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类,却不肯赋予他们完整的道德、力量,而又将他们抛弃在纷乱的尘世中,任由他们一天天衰老下去,直至腐败为尘。 天地茫茫,浮生变幻,谁又是谁的人偶? 他们正陷入沉思之中,戊十八站在门前,他手腕微微转动,整个食指竟然变成了一柄钥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通道尽头的大门应声而开。 一幅巨大的黑色帷幕展现在眼前。回忆刚才来路的方向,他们似乎已经来到了大殿的第二层。 戊十八转过身去,将石壁上的一枚北斗七星图轻轻扭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厚重的帷幕徐徐开启,帷幕顶端的一面小镜翻转垂下,正好返照出殿外一缕月光。 这道银白色的光芒从镜中电射而出,宛如游龙般在黑暗中腾走。片刻之间,竟如星火燎原一般,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幽微的冷光,将这间雄伟已极的大殿点缀上缕缕月光,看去若明若暗,清冷而寂寥。 大殿足有十丈见方,地面由巨大的白玉石铺成,清光流转,华丽非常。每隔十八块石板,都矗立着一面一人高的明镜,这些镜子都按照某种规律,极其巧妙的布置着。刚才戊十八扭动七星图,开启帷幕时,也正好翻动了帷顶一面镜子,将殿顶外的月光反射入内。本来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月光,却恰恰能在这无数面镜子中来回返照,最终将整个大殿照亮。设计者的机巧足智,真让人叹为观止。 更为奇特的是,每一枚明镜中,都隐约透出一个背影,这个影子只有数寸高,却羽衣鹤氅,纤拔出尘,在幽微的月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月下徜徉的仙人。 这些影子层层叠叠,若幻若真,将整个大殿布满,无处不在,又不时在光影流转中,轻轻飘动。虽然可看出,这些影子都属于一个人,然而月光变幻,每个影子的动作却都略有不同,呈现出万千姿态。 每一面明镜,都映出不同的身姿。难道,不是这许多明镜将同一影像反射千回,而是有人将影子分身千万,再用法术置入了眼前这些明镜之中? 那这位镜中的仙人又是谁? 仙影在几人眼前轻轻浮动,仿佛月光造就的幻境。然而,这幻境太过神奇,哪怕不经意看上一眼,也让人永生难忘。 啪的一声碎响,月光似乎被清风撕开一线,万千仙影突然消失了,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无数道幽寂的月色,依旧在大殿中浮动。 众人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去想仙影的去处,却骇然发现,所立的大殿上方,竟悬挂着一团巨大的阴影。 大殿穹顶高高拱起,足有数丈,穹顶下的半空中,那团阴影渐渐被照亮,竟是一张凌空悬浮的巨大圆桌! 圆桌通体漆黑,似乎由一整块巨大的老树雕成。桌身木纹纠结,毫无装饰,看去笨重异常,然而桌底却毫无支撑,四周也看不出有绳索牵掣的痕迹,仿佛真的是被一种神秘的魔力,悬停在空中一般。圆桌旁同样悬空环布着十二张木椅,每一张木椅上面,都端坐着一个人偶。 由于穹顶处光线黯淡,桌椅离开地面都已有一段距离,人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貌,只能隐约看出他们身材纤细,并非按照成人的体形制造,而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这群孩子身姿僵硬,怔怔地看着圆桌中心,而圆桌中心处却盖着一张黑布,黑布微微隆起,仿佛下面正堆放着某种东西。 聂隐娘上前两步,站在圆桌的正下方。她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头顶圆桌,似乎想从中看出某种秘密来。 谢小娥也跟了上去,仰面站在圆桌边缘处,她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狂热的渴望,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沉沉的杀意。她抬头望天,嘴唇不住蠕动,似乎在诅咒,又似乎在召唤。 滴答。突来的一声轻响打破沉寂。 一滴冰冷的液体仿佛响应她的召唤,沿着桌边淌下,滴落在脸上,她伸手探去,指尖一片暗红,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她脸上浮出疯狂的笑容,将那滴暗黑的血液深深送入口中。 她的目光牢牢盯住大殿对面,脸上透出痴醉的神情,仿佛她所企盼、所召唤的解脱,就藏在这阴冷的月色之中,随时都会破空而来。 大殿对面还是一张黑色帷幕。突然,这张帷幕动了。 幕布向上徐徐卷起,伴随着一声尖锐之极的声响: “欢迎来到我的宫殿。” 这声音尖锐、短促、破碎,毫无语调变化,完全不似人声,仿佛只是机簧发出的裂响。 聂隐娘和柳毅一怔,抬头向帷幕后望去。帷幕后是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玉阶的尽头摆着一张龙牙王座。大殿的主人、传奇中最早的刺客——霍小玉,正端坐在王座上。 他并没有束发,一任及腰的长发披垂下来,挡住了他大半的容貌,长发的阴影时明时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张脸孔。他的下巴很尖,看去异常消瘦,皮肤更是苍白如纸,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若不是看见他还坐得如此端正,诸人真的会以为眼前的已经是个死人。 然而,他的头发却极黑,极直,铺垂在洁白的王座上,醒目异常。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梳理过,绝没有一丝乱发。他穿着一袭极其宽大的黑袍,黑袍上用金色的丝线暗绣满日月星辰的图案,如果略有举动,这些星辰就会从墨黑的底色中跃动而出,耀出夺目的光芒。 然而,他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玉阶的顶端,仿佛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偶,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中,等候了无数的岁月。 他的面前,并排摆放着两面巨大的皮鼓,一黑一白,每一面都足有合抱粗,静静矗立在玉阶顶端。而他身后的石壁上,更挂满了千姿百态、难以计数的皮鼓,大的宛如栲栳,小的仅如茶碗,交叉罗列。这些皮鼓都以极其复杂的机簧、齿轮、绳索彼此勾连,其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机巧,但却又没人知道它们的用途是什么。 霍小玉就静静的坐在这堆皮鼓中,双手轻轻摊开,分别放在面前的两面巨鼓上。 垂地的袍袖缓缓退下,露出他苍白而纤长的双手。他的手指柔软、修长,毫无瑕疵,还留着寸余长的指甲。指甲整洁光润,又显然被精心修剪过,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对这双手的珍视,而更可以看出的是,即使独居在这座深谷幽殿之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修饰自己。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霍小玉?”她的话音并不高,但不知为何,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却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 霍小玉没有答话,他只是轻轻将双手翻转,抚在鼓面上,似乎在感受鼓面传来的微颤。过了片刻,他的右手在皮鼓上微扣,那种机簧一般刺人鼓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聂隐娘。十年了,你还是没有变。” 聂隐娘一震:“你见过我?” 霍小玉淡淡一笑,扣击道:“应该说,我见过你们。” 聂隐娘讶然,喃喃道:“不可能的,按照传奇的规矩,两位传奇本不应该相见。” 霍小玉道:“有规矩就有例外,我和你们,本不是一类的传奇。” 聂隐娘一怔:“一类的传奇?难道传奇之中,还有类别的不同?” 霍小玉默然了片刻,才用手指在皮鼓上扣击道:“当然有,但不是类别的不同,而是贵贱的不同。我是他的第一位传奇,是他的属下,弟子,也是……”他犹豫了片刻,才敲击出两个字:“朋友……” “而你们,只是工具。”他放在皮鼓上的手指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机簧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长响,仿佛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他的传奇,唯一的传奇。” 聂隐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语中找出某些线索:“这么说,你和主人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个个接见被选拔出来的传奇。当然也包括你。” 生涩的声音划破月色,仿佛一下子将聂隐娘尘封的记忆打开了。 她当然记得,这片透着阴冷潮湿之气的月色,就是她传奇生涯的真正开始。十年来,她都曾经想忘记这一幕,但还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经心的提醒,就将她瞬时抛回了那个梦魇。 那年,她才十三岁。 圆月高悬在碧蓝的天幕上,红得宛如滴血。她提着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边,是尸体,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尸体。 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着。尸体上布满狰狞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别人造成的,脚下有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敌。但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堆残缺的尸体,唯有遍身浴血的她,还活着,活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瞬间,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就深深跪了下去,在血泊中疯狂呕吐,她眼泪狂涌,握着柴刀的手不住乱颤,甚至恨不得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这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他微笑着对她说,“恭喜你,你过关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却重重一掌,击在她胸前。她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已应声倒下。在最后的一丝知觉中,她以为自己死了。 那一刻,她对‘杀死’自己的这个黑衣少年,没有仇恨,而只有感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过来。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她又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羽衣人。那人穿着洁白的鹤羽大氅,带着长长的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的举动飘逸无比,似极了画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对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侍奉在他周围,向他询问着什么。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给她治好了伤,并传给她血影针。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羽衣人,就是传奇的主人。 从此,她就成为了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之一,聂隐娘。而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却被遗忘了,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起…… 聂隐娘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缓缓抬头道:“你就是当年打倒我的那个黑衣少年?” 霍小玉点了点头。 聂隐娘紧握双拳,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如此,你一定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笑意,扣击皮鼓道:“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机簧的声音支离破碎,毫无起伏,但仍能从中听出霍小玉对主人的无限崇敬,和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 聂隐娘还没有答话,身后的柳毅缓缓踱到玉阶旁,道:“但你还是被这个无双无对的主人抛弃了。当他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丝毫顾惜。”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锐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软肋。 暗影中,霍小玉的身体仿佛一震,他抚在鼓面上的手指开始颤抖,右手在另一张大鼓上凌乱的敲击着,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良久,这些声音才重新汇聚为有意义的话语:“不错,他抛弃了传奇,只是因为他对传奇绝望。” 他深深的顿了顿,缓缓敲击道:“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传奇中,竟然会有人刺杀他。为的,只是所谓的自由。” 聂隐娘讶然道:“我们中曾有人刺杀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声,敲击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后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可以想象,主人会用多么天才、也是多么残忍的方法,来折磨那位失败的刺客。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细手,在聂隐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让她久久没有出言。 柳毅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仔细的寻找着话中的线索:“你是说,由于这个叛徒,五年前主人已决心毁灭传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动,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颤,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却再也敲不下去。他苍白的脸孔隐藏在漆黑的散发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那双修长的手,却在月色中不住颤抖。 霍小玉的失态,让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经行动过了,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传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动不动的坐在玉阶顶端,他的手指下意识的在皮鼓上扣击,时重时轻,却始终敲不出完整的音节。 柳毅上前一步,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对主人一片痴心,又换来了什么?又聋、又哑、双目不能见物,就是他对你的赏赐?” 聂隐娘一惊,抬头望着柳毅,讶然道:“你说他……” 柳毅点了点头,冷笑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他现在只能靠触摸左面皮鼓的震动,来分辨我们的讲话,只能靠敲击右面皮鼓,来发出声音么?” 第十四章 童偶 聂隐娘愕然,怔怔的望向玉阶上的霍小玉。 谁能想到这个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纵一切的机关制造者,这个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骄傲、孤独的男子,竟是个又聋又瞎的残废?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长发,乃至他的宫殿,都如此整洁,一丝不苟。五年来,他就这样独居在这座荒殿中,无亲无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制造的人偶。不仅别人看不到他,就连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却依旧拖着残缺的身体,如此精心的修饰自己的容貌和风仪。 难道,这只是他对自己的尊重? 聂隐娘久久注视这他,对眼前这个敌人,第一次有了怜悯,也有了敬意。 霍小玉似乎平静了下来,轻轻扣击皮鼓道:“你们没有猜错。我不仅又聋,又哑,又瞎,而且从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嘴角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我的整个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强支撑着,若离开这些支架,我就会整个瘫倒下去,变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聂隐娘抬起头,望着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坐得这样直。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是主人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霍小玉平静地道:“是的,那一天,他击断了我的脊柱,熏坏了我的眼睛和喉咙,又将水银灌入了我的双耳。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 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缓缓扣击,平静异常,似乎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并非发生在他身上。 霍小玉抬起头,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颚上,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一天,当我从剧痛中醒来,眼前只剩下无尽的血红,疼痛直透骨髓,让我疯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却发现大滩的血混着尘埃,已然半干,几只老鼠就在粘稠的尘土中纠集,它们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吓着了,踩着我的身体,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有些许嘲弄来:“我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些肮脏的畜生让我不住呕吐,几乎连心都呕了出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 皮鼓的声音生涩、嘶哑,宛如一扇久未开启的铁门:“你能想到,这种感觉有多么恐怖么?” 聂隐娘一震,寒意从骨髓深处徐徐升起。 霍小玉却依旧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冷静下来,忍着剧痛逐个调动我身体的器官。我想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他轻轻拂开腮畔的散发,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个痴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忆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 天底下最残刻的礼物。 “他还给我留下了这双手,只有这双手。”长发的阴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还要动人:“就意味着,他还不想让我死。” 他顿了顿,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 “我决定活下来,拖着这残缺的躯体,在这座废弃的宫殿里活着。无法听,无法看,无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凄风、苦雨……每当阴雨的时候,我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般的剧痛,每一寸肌肤都会发出腐败的气息,但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他的话平静如水,聂隐娘却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霍小玉的笑容渐渐隐去,冷笑一声:“错的是你们,我是为你们承担了罪过。” 聂隐娘皱眉道:“你是说,主人因为叛徒而迁怒于你?那为什么恰恰是你,不是别人?” 霍小玉轻抚皮鼓,摇头道:“那不过是因为,你们连被迁怒的资格都没有。”他霍然抬头,散发流水般分开,显出半张苍白而消瘦的脸。 他的容貌极为清俊,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毫无血色的唇际却浮出一抹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但竟是如此纯粹、慑人心魄,仿佛他回忆起的,不是残酷的折磨,而是毕生的骄傲。 聂隐娘望着他,一时无语。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是如此的固执、执着,连主人对施加到他身上的酷刑都欣然承受,当作是主人对他特别的恩赐。 他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情痴? 又或者,这也只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虚假的梦境?若没有这个梦境,谁又能在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中,拖着半死的残躯,守候整整五年? 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 聂隐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不恨他?” 霍小玉冷冷笑道:“恨他?你们有什么资格恨他?”他摇了摇头:“谢小娥,你当年被庸医割得体无完肤,是主人将你从垃圾中抱起,用尽奇方异术,让你起死回生。” 谢小娥依旧伫立在悬空木桌的边缘,她的衣衫都被点滴而下的鲜血染红。她。她似乎已经久久沉浸在这血腥的气息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清醒过来。 她脸上浮起一缕狂态,尖声回答道:“是的,我不恨他。我恨的人,只有聂隐娘。” 霍小玉不再理会她,转向柳毅道:“二十年前,你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饥荒,你父母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将你换给了另一对饥民。是主人救了你,将你交给了你的启蒙老师。十年后,你通过了考验,成为传奇之后,又是主人亲自传你上乘武功。” 柳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并不回答,但眸子的深处却掠过一丝痛苦的光芒,仿佛霍小玉的话,也勾动了他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霍小玉顿了顿,又道:“任氏本来已被叔嫂卖入青楼,而聂隐娘你,却是他从山贼手中救下……主人对于哪一个传奇,没有再造之恩?” “不错。”聂隐娘冷笑了一声:“但是十年来,我为他出生入死,杀了数不清的高手。不管恩情有没有报完,这种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何况,如今要杀我们的是他!” “荒谬!”霍小玉手指猛扣,皮鼓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响:“你们的生命,本来就是他给予的,他就算要你们死,也不过是收回他曾给予你们的东西!” 柳毅看着他,淡淡道:“命总是自己的,你就如此甘愿让他收回?” 霍小玉冷笑一声:“我本来就只为他而活。他要杀我,我心甘情愿,只是我要在死之前,帮他完成这个游戏。”他长叹了一声,继续扣击着皮鼓,声音却低了许多:“让这个游戏按照他的意愿开始、发展、谢幕,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开心的笑过。” 他的手指止住扣动,向空中轻轻一挥。黑色的袍袖过处,几声嘶哑的微响隔空透下。 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圆桌,连同周围的十二张木椅,正徐徐降下。 “这是我给游戏中添加的一个插曲。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到。” 桌椅降下,半明半晦的月光顷洒在木桌周围,聂隐娘这才看清,原来木桌旁围坐着的十二个人偶,真的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们端坐在桌前,有几个人面前,还放着一块扇形的画。 那骇然正是他们当初在土洞中遗失的刺青! 聂隐娘惊愕的目光从这群孩子身上一一扫过,突然停留在一个女孩脸上。 女孩黑发披肩,宝石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静静地坐在桌前,注视着圆桌上那块被黑布盖住的隆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清秀的面容是如此熟悉,纤细的手中还握着一束血影针,她拿针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却已透露出些许自信与沉稳,仿佛已经预感到,她今后的岁月,就会和这些冰冷的银针联系在一起。 聂隐娘如被电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透过岁月的罅隙,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凝视多年之前的自己。 这种感觉,仿佛是尘封已久的阁楼之窗,猛然被一道阳光洞穿,腐朽的地板被晨风吹起阵阵尘埃,而她的心灵也不可遏制地动荡起来。 那个人偶正是按照她十三岁那年的样子制成。她身边的人偶,也保持着各自的姿态,聂隐娘的目光缓缓移开,她渐渐从那些孩子身上,分辨出了王仙客、谢小娥、柳毅的影子。 十年前,他们被不同的人送到过这座深山古殿中,开始自己的传奇生涯,彼此却从未谋面。但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的人偶却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转注地凝视着木桌中央的黑布。他们安静地坐在桌前,仿佛多年以来,就一直坐在这里。 他们的手中,已经分别拿上了各自的武器,但脸上都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纯真,聂隐娘心中忍不住涌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时的她,应该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若不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眼前的只是人偶,她真想冲过去,摇着那个女孩的肩,追问自己的名字。 她紧握的双拳已忍不住颤抖。 柳毅也注视着人群中的那个属于自己的男孩。他是如此精致,逼真,连柳毅也仿佛恍惚起来——难道十年前,他们的灵魂已被留在此处,而走出这座古殿、慢慢长大、慢慢杀人、慢慢忘记的自己,却不过是一具标着传奇编号的躯壳? 到底谁才是别人手中穿线的偶人? 砰砰,就在这时,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两声古怪的响动。 一个垂着堕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鼓声的召唤,从坐位上徐徐站了起来。她光洁的额前贴着花黄,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出落得美丽非凡,细长的秀眉微微向上挑着,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妩媚之气,而她灵动的双眸中,却蕴满了宝石一般的碧色。 聂隐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任氏?” “任氏”当然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机械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突然伸出纤细的手,将桌上的黑布扯落。 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黑布下是一具血迹未干的尸体。尸体的胸前裂开一个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肤也已被剥下,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浸落,将木桌染得一片猩红。 然而,她的脸却是如此整洁、温婉,没有染上一丝血污,也没有一丝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长发随意铺陈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开的一朵墨色妖莲,而她原本艳色无双的脸,却因为失血的苍白而显得清丽。仿佛是一朵褪去了色彩的水晶花,哀伤,易碎,却透着一种凄丽绝艳之美。 这就是刚刚在狐仙庙被红线杀死的任氏。 那个人偶俯下身去,几乎就要触上任氏的脸。它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真的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未来。 孩子总是会好奇自己的未来,他们总会在庙里,煞有介事地求签,解签,向算命的老人打听自己的未来。然而在他们心中,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无论他们预测到的未来有多么惨烈、悲哀,孩子还是会依旧没心没肝地嘻笑着,仿佛仅仅开了一个玩笑。 毕竟,未来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太久远的词。 那个人偶女孩也是如此,她微微转侧着头颅,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尸体,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意。 咚咚,鼓声又响了起来。 人偶女孩突然从桌下掣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肩头插了下去。噗的一声闷响,匕首直没至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痛楚,伤口也不见鲜血喷出。 聂隐娘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见那个女孩轻轻转动着匕首,匕首将她肩头的皮肤高高挑起,又向四处游弋着,仿佛要将她身上那层仿造的皮肤剥下。 她全身的关节比真人灵活数倍,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头颅转到身后,也可以将手肘折返,去操纵刺入背部的匕首。不到片刻,她身上那层皮肤已和身体完全脱离开,像一件破碎的白袍披挂在身上。 去掉了皮肤的她,完全失去了方才的美秀,她的体腔内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齿轮、转带,滚珠,随着她的动作,在不停地运转着,看去诡异无比。 而后,她掣出匕首,轻轻插入任氏的身体。 聂隐娘突然明白,她是想要如法炮制,将任氏的皮肤也完全剥落下来! 鼓声隆隆,似乎在催促人偶的举动。人偶女孩手腕轻动,随着鼓声的节奏,一刀刀仔细剥刮着尸体的皮肤。 聂隐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上前两步,欲要阻止那个人偶,却被柳毅拦住了。她抬起头,高声对霍小玉道:“你疯了?” 霍小玉喉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冷笑,轻轻扣击皮鼓道:“还记得《任氏传》的结局么?本来,巫师预言出了任氏的死期,但由于郑生坚持要带她西行,她还是跟随前往。路过马嵬坡时,被一只鬣狗发现。任氏现出狐形,向南狂奔,最终被猎犬咬死。郑生赶到时,只见她的衣服皮毛宛如蝉蜕一般委于地上,早已气绝。” 他顿了顿,嘴角浮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所以,我要把她的狐皮蝉蜕般剥下来。这是唐传奇的结局,也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皮鼓的声音犹在震动,人偶女孩已经将任氏的皮肤完整揭下,小心翼翼地举在手中,向霍小玉行礼,仿佛是使臣在向君王展示一幅价值连城的画。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意,一字字道:“好逼真的结局!但最妙的不是那张蝉蜕,而是主人豢养的那头咬人的鬣狗!” 霍小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随即又冷笑起来:“聂隐娘,你知道自己的结局么?” 聂隐娘并不答话。 霍小玉轻轻抚摩着皮鼓,道:“我看到过你的刺青,也为你准备了最贴切的结局。”他修长的手指突然在鼓沿上重重一弹。 咚……一声古怪而悠长的清音响起。 突然一道夺目的寒光在脚下爆射,唰的一声轻响,一扇巨大的钢轮从两人中间破地而出! 第十五章 重逢 寒光射目,瞬息之间,两人已被强行分开! 万千尖锐而短促的啸音嘹啭而出。刹那之间大殿中尽皆被这些震耳欲聋的啸音充满,振荡冲击,聂隐娘与柳毅就觉身如处在暴风雨的大海一般,几乎立身不住,更不要说靠近彼此。 又是格格几声响,大殿顶上忽然垂下一根巨大的尖刺。光芒猛地一暗,幽暗的大殿更加阴森,尖刺宛如飙轮疾旋着,殿虽空旷,聂隐娘竟无从躲闪,眼看着那尖刺越来越低,向自己头上落了下来! 柳毅脸色一变,他忽然冲天而起,从那钢轮上越过,向尖刺扑了过去。身子还在半空中,手指猝弹,一道赤色的珊瑚光向尖刺疾射而至! 武器早已失去,他抽下的是自己的发簪,珊瑚发簪。 柳毅也看出霍小玉的机关极为诡异凌厉,若是让他各个击破,只怕当真要死在此处。所以,他一定要救出聂隐娘。 嗡的两声震响,珊瑚击中尖刺,以石击钢,珊瑚立即碎开,爆出一团红粉来。柳毅本也不期望单凭这只发簪就将尖刺震开,他身子跟着扑下,向尖刺抓来。 突然,他身后那裂地而出的钢轮,陡然止住了锐响,分散成极小的一片片! 它们就如银色的蝴蝶,反射出妖艳的光芒,循着柳毅的视线,飞舞而前。霍小玉闷哑的狂笑声传了过来,柳毅忽然明白,霍小玉出手的对象,本就不是聂隐娘,而是他! 可惜他明白得已太晚,而此时他的真力已尽,招式已老,再也无法反抗,只听那些银钢碎片发出一连串的碎响,瞬间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困在中间。 聂隐娘一声娇叱,血影针脱手而出!这是她最后一枚血影针,在这如恒河沙数一般的碎片中,这枚四寸长的针又能做得了什么?倘若留在手中,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但聂隐娘还是射出了! 银针宛如泥牛入海,不起丝毫作用。钢片嵌成的牢笼虽有孔,但仅容过指,无论如何都难脱逃。柳毅抓住它一阵猛摇,但他的心却越来越凉,因为这牢笼竟仿佛铸就的一般,绝非人力能够撼动。 霍小玉的机关之术,竟然一强至斯! 柳毅发出一声怒吼!聂隐娘身子一震,她翻身向钢笼扑了过去! 显然,她也看出,只要两人有一人倒下,那么另外一人将再无力与霍小玉抗衡! 突然,一缕锐风从她背后袭来。这锐风来得好快,一闪之间,就到了她的脑后! 聂隐娘一惊,她顾不得救柳毅,身子急速前倾,跟着猛一低头! 飕的一声响,那锐风紧贴着她的头顶掠过,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锐风掠走了她的几缕秀发,断发如丝,在空中曼妙飞扬。 夺的一响,锐风深深插入了大殿柱子中。一瞥之间,聂隐娘看清楚,那锐风竟然是她的血影针! 她心中一震!十二传奇的功夫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会红线的夺命一剑,同样也没有人会她的血影神针!那么,这一针又是从何发出的? 一张苍白、年轻但却流露出不合乎年纪的成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只华囊,针囊。 她定定地盯着聂隐娘,眼中华光流转,但这光芒,却是如此冷漠,死气沉沉。 原来,她不过是一个人偶,属于聂隐娘童年的人偶。 看着这张稚气而坚定的脸,聂隐娘的目光恍惚起来。黑暗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亮光,从那童偶身上射出,一直照进了她的心中。童偶的每一分举动,她都了解得彻头彻尾。 她深深地记着,在那个雨夜的树林中,当自己挨到第三刀的时候,自己的的灵魂仿佛也脱出了躯壳,高高在上,看着自己冷漠而死气沉沉的眼睛。她的心也是这样急剧地变化着——要活下去,就要杀人;只有杀了面前的这个人,她才能拥有活的权力! 而现在,她自己就是这个人,站在这里,等着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来杀,给她生存下去的权力。 她能么? 聂隐娘的胃忽然抽紧,她很想呕吐! 突然,那童偶手心一阵银光闪耀,几枚血影针随着光芒掣动,宛如那抹流转的记忆,向她飙射了过来。 由过去的生,射向今天的死。 聂隐娘的心忽然释然,她忽然发现,这个童偶并不是自己。就算她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手中拿着血影针,她仍然不是自己,因为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绝施展不出这么老辣的血影针! 这念头让她莫名地感到解脱,她手抬起,向血影针上抓下。 没有人比她更懂血影针,她有把握将这夺命的飞针凌空拦下,化作自己的武器! 只是,她的手才抬,心肺之间立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猛然想起,自己连番作战,重伤之下,真力早就不济,空有对血影针无上的了解,却无力将其降服! 她苍凉地笑了笑,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么? 猛然,一个人影扑了上来,狠命撞在她的身上。聂隐娘就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被这人影撞了开来。那夺魂追命的一针,堪堪擦着她的衣边过去。聂隐娘勉力睁眼,就见谢小娥的双目如鬼火一般在她眼前亮起,嘶声道:“我要亲手为哥哥报仇,绝不容你死在一截木偶手下!” 她一抬手,十根纤细的指爪弯曲如钩,发出道道幽光,恶狠狠地向聂隐娘面门撕去。聂隐娘只觉周身酸软,完全无法躲避! 只听霍小玉冷冷道:“走开。” 面前风声大作,谢小娥一声惨叫,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提了起来,用力向墙壁上丢了过去。 木块碎响中,只听谢小娥闷哼了一声,就再也没了声息,似乎被撞得晕厥过去。 聂隐娘勉强睁开眼睛,就听霍小玉缓缓敲击皮鼓道:“我困住柳毅,就是要让你按照传奇的结局死去,决不容任何人破坏。” 他的手指缓缓在鼓面上滑动着:“十年前,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你只有十三岁,但你的眼睛却充满孤独、坚韧、仇恨和杀意,宛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这是一个天才的刺客才能拥有的眼神。我本以为,你会成为继我之后最好的传奇,做你的人偶,也投入了我最多的精力。”霍小玉似乎叹息了一声,鼓声陡然一厉:“但现在我很失望,你越来越倚赖柳毅,越来越从一个完美的刺客,蜕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这是我和主人所痛心的……所以,我决定在你完全堕落前毁灭你,看着你被那个幼年的天才杀死……” “——她才是真正的聂隐娘,你已经不配这个名字。” 他挥了挥手,在鼓面上敲出了一个悠扬的鼓点。那个同聂隐娘一模一样的人偶仿佛受到了什么驱动,身子倏然动了起来,手臂一阵灵活的舞动,向聂隐娘扑了过去! 聂隐娘知道危机顷刻,顾不得身体中巨大的痛楚,咬牙跃起,向大殿的顶梁攀去。她只能赌这一赌,看霍小玉所做的人偶是不是真的完美,连轻功都会! 霍小玉悠然赞叹道:“果然是出色的杀手,竟然让你在一瞬间就看穿了人偶的弱点。那么,再加上你的同伴呢?” 他的手指又是一阵扣击,围坐在桌子旁的另一个童偶站了起来。那是个男孩,他生的极为清秀,手中拿着一支火红的珊瑚。 聂隐娘身子一震:“柳毅!” 霍小玉通过扣击发出的声音中似乎带了一丝讥讽:“就让我看一看,你是否能狠心杀了他!” 他忽然重重一击,一个冰冷的“杀”字隔空透下! 柳毅的童偶手指一拗,一截珊瑚应手而落,化作一缕火光,向聂隐娘窜袭而至。而同时,锐风疾响,血影针也如影附形射来! 聂隐娘再也无法居身顶梁,手一松,向地面落下。 两位童偶受了鼓声的摧动,揉身而上,齐齐向聂隐娘的双臂抓去。聂隐娘立身未稳,而他们的动作又实在太快、太过诡异,不得已被抓了个正着!童偶的手指硬如钢铁,紧紧扣在聂隐娘的脉门上,她稍一挣扎,便觉痛彻神髓。 两位童偶面无表情,拖着聂隐娘向那张木桌而去。 长得极似聂隐娘的童偶将她狠狠按倒在桌面上,苍白的手指卡住她的脖子,一面歪着头,呆滞地看着她。 她那张精致的面孔几乎就逼在聂隐娘眼前,眸子中洋溢着婉转的光彩,却毫无表情,仿佛也是一个在痴痴凝望自己未来的孩子。而柳毅的童偶却看也不看她,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肩。他抓得很用力,指甲都陷入了聂隐娘的肌肤,脸上却透出阴冷的笑容,仿佛是一只抓住猎物的鹰。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丝笑意:他实在很喜欢这个游戏,他喜欢看着信任的人互相残杀,杀到两个人都死去为止。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崔那两个人偶痛下杀手。他手下的鼓声轻响了两声。 又一个童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却是谢小娥幼年样子。她双手捧在胸前,小心翼翼的托着一块和田美玉。 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一阵阴沉的声响:“谢小娥,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杀了她?” 黑暗处传来一阵碎响,似乎是谢小娥从木屑中缓缓爬了起来,她拭了拭嘴角的血痕,嘶声道:“是。” 霍小玉淡淡一笑,轻扣皮鼓道:“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做空空儿的机会。” “传奇的结局应该如此:聂隐娘围着这块和田玉,被空空儿一匕击杀。现在,我把匕首交给你。”他顿了顿,鼓声更加低沉:“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刺穿美玉,取她性命,那么……我只好先看你的结局了。” 谢小娥点了点头,缓缓走到聂隐娘面前,那个貌似谢小娥的人偶已将那块和田玉强行围到了聂隐娘的脖子上,而后回过头,向谢小娥伸出手臂。 啪的一声轻响,一柄匕首从她的手臂中弹出,刺破肌肤,突兀地耸立着。 匕首长约六寸,雪纹婉然,正是谢小娥最常用的武器。 谢小娥回头向霍小玉一笑,嘶声道:“多谢师兄。”她突然一把向那童偶臂上的匕首折去。 机簧发出一声裂响,那个童偶的整条手臂似乎都受了破坏,无力地垂了下去,但童偶脸上依旧冷漠,没有丝毫的痛苦。 匕首已在谢小娥手中,划出一道寒芒,向聂隐娘全力扑下。 霍小玉纤长的手指放在皮鼓上,仔细感受着皮鼓传来的每一分颤动,他微微抬起下颚,似乎在享受这完美的一幕。 突然,咯的一声巨响,那个宛如钢山一般的牢笼,竟片片裂开。只见柳毅冲天而起,向霍小玉扑了下去!霍小玉脸色一变,双手向皮鼓上怒扣。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疾风,数十种机关一齐发动,向柳毅射了过来。他所立之处乃是大殿的根本重地,设有重重防范,这些机关全都狠辣凶猛,已是强弩之末的柳毅,可说连沾身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快要接触到的一瞬间,柳毅身子倏然一翻,藏到了霍小玉身前的大鼓之下!那鼓恰恰替他将机关挡住,柳毅双掌电般探出,轰的一阵响,这两面鼓被他齐齐击破! 这鼓本是柳毅最后的屏障,他又为何将其击破? 鼓中机簧密布,宛如刀刺,柳毅双掌顿时鲜血淋漓。但在同时,那些机关却全都停住,而霍小玉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惊恐! 柳毅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脸上又再度恢复了自信的笑容。 鼓声悍然中止,抓住聂隐娘的两只人偶也仿佛被突然切断了线一般,动作立即停止,只留下荒诞的姿态。 然而,谢小娥却不受鼓声控制,她右手一抬,雪亮的匕首已抵上聂隐娘的咽喉。 就在那一瞬间,聂隐娘从已静止的人偶手下脱身而出,一手揭下脖子上的美玉,向匕首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轻响,匕首透美玉而过,刺伤了聂隐娘的手指。匕首的去势微微一滞,聂隐娘左手一掌已然印在了谢小娥的胸前。 谢小娥呕出一口鲜血,向后急跌下去。 柳毅微笑着,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破碎的齿轮,紧紧抵在霍小玉的脖子上。虽然真气不继,但他仍有把握在一瞬间割断这截枯瘦的脖子。他悠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怎么从那个牢笼中逃出的。” 他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是一截针,断了的血影针:“就是这截针,我在牢笼关闭的一瞬间,用它卡在了钢片的中间。所以,这个牢笼其实并没有关上。我们的惊惶,只不过是演戏给你看,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你不但听觉、说话都靠这两面鼓,更重要的是,你所有的机关,都要靠鼓声来操纵。我早就在等机会毁了这两面鼓。” 柳毅的双手都被皮鼓下的机簧刺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淋漓落下,滴落在霍小玉整洁的长发上。 霍小玉猛然抬头,额间碎发散开,露出他那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眼睛,紧紧盯住他。漆黑的深洞衬着他异常清秀、但也异常枯槁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 虽然明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柳毅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阵寒意。 忽然,慢慢的,宛如毒蛇嘶啸一般,他听到一个极度沙哑的声音响起:“拿……拿开!” 第十六章 机关蛟 这声音竟然是从霍小玉的口中发出的,只是沙哑之极,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砖在摩擦一般。柳毅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霍小玉既然还能够说话,那他就一定还能操纵机关!柳毅心中一震,就在同时,一股巨力倏然击中他的脊背! 那是一条隔空垂下的巨大手臂——木制的手臂。 他甚至来不及割断霍小玉的脖子,就被这股巨力击得向一侧猛摔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霍小玉的背后是一片布幔,深深遮住的布幔。 巨臂倏然再至,拉住他的身子,向后猛摔。这股力量好大,一直将他摔倒了大殿的正中,而那道布幔也被狂风带起,透出微弱的光线来。 过了良久,柳毅才慢慢站了起来。他全身的筋骨都断裂般的剧痛,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兴奋。 霍小玉高座在阶梯顶端,双手张开,宽大的黑袍临风乱舞,仿佛暗夜的妖魔,夜色就在他手中摇曳乱舞。这无边夜色中郁积了闷烈的暴躁与恨意,似乎要将柳毅与聂隐娘吞没。 聂隐娘第一次看到霍小玉如此失态。 虽然失去了两面皮鼓和人偶的帮助,但他身下的座椅中还暗藏无数的机关,每一个都足以让他稳操胜卷,又是什么,使他突然变得如此狂躁? 柳毅紧紧盯住他,缓缓道:“我在想,那片布幔中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在乎?” 聂隐娘从童偶的身上拿下那一囊血影针,又将另一个童偶手中的珊瑚枝拔下,交给柳毅,点头道:“也许是整个大殿的机关枢纽,也许是传奇的最高机密……无论如何,这应该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柳毅扣指一弹,笑道:“你也这样认为,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 一截红珊瑚向霍小玉飞去,柳毅跟着飞扑而上。随着他的身子,是三枚血影针。聂隐娘知道这当真是性命之赌,而她只能相信柳毅! 霍小玉微微冷笑,轻轻在座椅上一拂,一道微光闪过,椅背上竟猛地突出七对龙牙,护卫在他身前,珊瑚与血影针被龙牙一挡,齐齐改变了方向,向柳毅回击而来。 柳毅身子一翻,向一侧让开,同时,另一截珊瑚枝窜射而出,飞向的,却是那布幔! 这只珊瑚枝好快,眼见已逼近布幔,就要揭开霍小玉全力维护的秘密! 霍小玉的脸上猛然泛起了一阵惊恐之色,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身子倏然弹起,竟舍开了自己一直倚仗的座椅,向那珊瑚扑了过去。 柳毅似乎料到了这一点,又一截珊瑚枝飞出,打在了霍小玉的肩膀上。咯的一声响,他听到霍小玉肩骨碎掉的声音。 哪知霍小玉竟然丝毫都不躲闪,只是他失去了支撑,身子再也无法平衡,跌进了布幔中。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聂隐娘与柳毅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不大的暗室,里边砌着四层阶梯,每一层阶梯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寸高的人偶。加上暗室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铜镜,将偶人的影子重重反射开去,看去真有无穷无尽之感! 人偶虽多,却都只是一个羽衣鹤氅的背影,千姿万态连接起来,恰好摹画出一个临风舞剑的仙人,风姿卓然,高绝尘世。 看来,众人刚进入大殿时,看到的镜中仙人,正是这些偶人通过铜镜的重重反照,形成的幻影。 聂隐娘抬头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的铜镜,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猜测:难道这些羽衣鹤氅的背影,就是传奇主人? 除了他,又有谁能让霍小玉生死相守,痴迷如斯? 或许,这一千九百七十二枚人偶,每一个,都标记了主人曾与他一起渡过的快乐时光。记忆中残存的每一幅画面,都被他细细镌刻,供奉在大殿深处,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珍爱。 一天一次的镌刻。 镌刻着心爱着无双的容颜,也镌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不再的年华。 千百人偶和铜镜的布置巧夺天工,即便是霍小玉,也要呕心沥血多年,才能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 然而,他的双目早已失明,根本看不到自己苦心造就的杰作。 他只是希望,冥冥中这些永远看不见的幻影,翩翩舞剑于这空寂的宫殿中,陪伴他残缺衰朽的躯体。 陪伴他在无尽黑暗中,雕刻着一个个冰冷的人偶;陪伴他在鼠迹尘埃中,精心修饰这他曾眷顾过的容颜;陪他凄风苦雨中,慢慢等候着那遥不可知的、传奇的结局。 这就已经足够。 他所求如此之少,但最后依旧两手空空。 难道,这也是这场游戏的代价? 聂隐娘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悲伤。她甚至不忍去看霍小玉的身影。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将聂隐娘的思绪打断。 霍小玉摔倒在地,他扑向的,不是这些背影,而是暗室中心处一个尚未做成的人偶。 这个人偶有真人大小,长发披拂,自额头以下还笼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面目,被霍小玉紧紧抱在怀中。 霍小玉伏在地上,曾经一尘不染的衣衫散乱在尘土中,凌乱不堪,连那双纤细整洁的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他残缺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完全坍塌下去,就宛如一只被做坏的人偶,在黑暗中挣扎。 他苦心维持的整洁、尊严、风仪都在一瞬间失去,他现在就宛如一条垂死的丧家之犬。 然而,他毫不在乎,只紧紧抱住这个人偶,小心翼翼地弹去它发丝上的尘土。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坚决,仿佛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维护这个人偶的安全。 聂隐娘忍不住为之动容,柳毅心中却微感失望。 霍小玉一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手不断地擦拭着怀中的人偶,但肩头的伤口不住涌出鲜血,滴落到人偶的头发上。他越擦鲜血就越多,怎么也无法拭尽,霍小玉似乎极为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喉中发出喑噎的声响,竟仿佛是在痛哭。 多年残疾的折磨,让他原本修长挺拔的身形萎缩下去,无比瘦小,好似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纤细的身子整个瑟缩在那袭黑色的大氅中,宛如一头垂死的小兽,而他那枯瘦的头颅,衬着那头乌黑、整洁的长发,却显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个让天下胆寒的刺客,最优秀的传奇。 如今却只是一个垂死的孩子,抱着他心爱的人偶,在尘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 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 聂隐娘不忍再看,轻声道:“霍小玉,你疯了么?” 霍小玉停止了抽泣,渐渐回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聂隐娘与柳毅,良久。 突然,他喉间一丝丝冷气抽动,沙哑道:“记得……霍小玉传……的结局么?” 聂隐娘一怔。 霍小玉低下头去,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都呕出来。显然,柳毅的那一击已经伤及他的心脉。 过了良久,霍小玉抬起头来,枯槁的眼窝中透出一丝润色,苍白的嘴角牵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他勉强直起了上半截身体,用手指缓缓将散乱的长发拢到脑后。他的动作极为认真,宛如一个要与情人相见的少女,在精心修饰自己,全然不顾强敌环伺。 两人一怔。 聂隐娘猛然想起,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被李生抛弃,苦等三年不见,相思成疾,将不久于人世。一日小玉根据梦境,测出自己将与李生相见而后死去,于是早起梳妆。果然,这天中午黄衫客强行劫李生与小玉相见,小玉面斥李生薄情,而后恸绝而亡。 死前一见,恸绝而亡。 难道,他希望主人遵循传奇的结局,来见他最后一面,因此,宁愿死去? 霍小玉缓缓抬头,口中发出一阵尖锐的厉啸。 猛地,轰然一声大响,两人适才所站立的大殿正中,忽然平地爆开,顿时瓦片砖砾横飞。那爆炸声越来越响,急速地向四周扩展着。柳毅跟聂隐娘对望一眼,目中都露出惊恐之色。突然,那座恢弘的大殿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罅隙,轰然坍塌。 电光石火中,两人各自抢上,双手交握在一起,一齐纵起,从殿顶的罅隙中窜了出去。谢小娥一声大叫:“你休想逃走!” 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她使劲一跃,抱住了聂隐娘的身子。三人飞舞而上,爆炸声连环响起,瞬间整个大殿尘烟四起,几乎无立足之地。 南面石壁坍塌,猛然就见眼前水光闪亮,那大殿的后面,竟然是一片湖泊,水静如镜,看去极为耀眼。柳毅急道:“跳进去!” 跳入湖水之中,躲避即将来临的爆炸。这实在是最省劲的方法,以三人此时的体力,也只有这个法子最可行了! 聂隐娘跃身来到窗边,却没有急着跃下,而是回头向殿中的木桌望去。她还没有忘记,那些刺青还摆在桌上。 狼藉的大殿中,霍小玉残缺的躯体正靠在那个人偶的身边,双手伸出,似乎想要将这具人偶紧紧抱住,永远抱住,让它再也不能离开,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会玷污了人偶的身体,所以只是久久地停在空中。 长发摇散,他脸上的柔情,如初生的婴儿一样,纯粹得惊心动魄,没有一丝杂质。 那人偶却突然动了! 她一只手伸从白纱后伸出来,抚在霍小玉的脸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给了他无比的幸福,四周烟火弥漫,金粉飞扬,霍小玉枯槁的脸竟瞬间变得红润,仿佛恢复了当年的清俊。 他喃喃道:“传奇的结局果然是真的……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聂隐娘心中一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霍小玉眷恋不舍,那就是主人!看他对这个人偶如此执爱,就算毁了整个宫殿都不愿他们加一指于其上,只怕这个人偶就是以主人为原型而造的。只要看这人偶一眼,或许就能立即得知主人的样子。 大殿隆隆之声不绝,已经开始倒塌。 时间不多,是去拿刺青,还是过去揭开白纱,看清人偶的相貌? 聂隐娘一咬牙,从霍小玉身边掠过,一把抓起刺青,回身向窗下的的湖泊跃去。 再次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聂隐娘也不由有些后悔。要知道,这也许是他们最接近谜底的时刻,只要看那么一眼! 然而,她竟然不忍心去分开他们,破坏这本来属于传奇的结局,更不忍走过去,不由分说的撕去人偶身上的白纱。 因为,那一定比撕开霍小玉的心还要痛。 霍小玉哀哀的哭声从火光中传来,是悲哀,还是欣喜? 噼啪轻响,宫殿中的人偶一个个被火焰吞没,被悉心雕琢后的木头发出最后的裂响,仿佛在欢呼,自己终能脱离了人类的姿态,化为尘埃,返归自由。 白烟袅袅,依稀当年的羽衣云裳…… 霍小玉的传奇,悲伤了千年,却依旧还是这样的结局。 聂隐娘的心竟也隐隐作痛。 突然,那人偶转过头来,她的目光透过白纱而出,竟然如此灵动,宛如真人,全然不似木偶! 她仿佛对着他们惨然一笑,跟着,手指在脖子上划过,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这动作看上去极为幽秘而恐怖。 柳毅三人来不及细想,已然落入水中。 水波破空而起。 一头仿佛无穷巨大的蛟龙从湖心冲出,伴随着裂天怒吼声,本来宁静的湖泊刹那间激荡起千尺巨浪,宛如天崩地裂一般掀闹起来! 那条蛟龙遍体金鳞,头颅上生有三对犄角,寒光粼粼;一双巨眼宛如酒盏,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看去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颔下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之极。 柳毅脸上骇然变色,他只有奋力抓住聂隐娘的手,一口气闭住,随波逐流。在这狂猛的力道之前,武功的唯一用处,就是自保而已。 猛地一对蓝莹莹栲栳大的灯火逼近他们,巨兽牛吼之声震耳,四周水浪翻涌,腥风大作。柳毅心中一震,叫道:“这是蛟龙的眼睛,快避开!” 但说来轻松,在这狂猛奔涌的湖水中,又如何能够做到?硕大的蛟首宛如小山般悍然砸下,三人都是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被硬生生地砸到了水底! 从水下看去,周围都裹在一片幽蓝的净光中,看去那么温和而宁静,让人只愿意静静地呆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如果没有那条杀人巨蛟的话! 猛然水波翻动,那蛟竟然破水追来。它长大的身子在水中显得极为灵活,翻滚翔动着,夹着怒涌的水波,向柳毅三人冲了过来。柳毅回头对聂隐娘轻喝道:“看着我!” 他的双手在身前合抱,宽长的衣袖兜住了水流,鼓胀起来。聂隐娘见他行为古怪,忍不住也跟着他学,一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划动,让衣衫里也充满了水。谢小娥什么也不管,只管狠命抱住聂隐娘。 蓝光乍显,那巨蛟怒冲而来。长大的身子还未至,鼓涌的水浪已经潮卷迫压了来。柳毅双掌轻拍,击在那水浪上。他的力道跟着回撤,巨浪翻滚,推着他的身子向后溅去。他双掌舞动,控制着身周的水势,与那蛟首始终相隔一丈余远! 聂隐娘大喜,这样借力使力,他们便再也不虞被这蛟追袭了! 不料柳毅脸色猛地一变,脱口道:“不好!” 便在此时,一股巨力猛然从身后袭来。两人措手不及,登时被那前后冲压的水浪挤得冲天而起,好不容易汇集的一点真气,更是立即消散! 却见湖中水浪鼓涌,原来那蛟久追不下,巨尾摇摆,赶在身子前面,一尾将他们轰飞! 柳毅脸色惨变,显然他没有料想到,此蛟竟能灵警至此! 如此神物,力大无穷,又机灵警醒,威力几近神魔,又怎会出现在这边陲小镇上? 神龙伏于千寻潭水之下。 身下潭水深不过十丈,万万不足养出这样的蛟龙。 柳毅和聂隐娘抬头望着它周身如钢铁一般的鳞片,蛟龙每一行动,鳞片都发出一声机械般的嘶响。两人心念不由一动——莫非它也是机关之一? 若这头蛟龙也是机关,那无疑比霍小玉制造的人偶还要高明数倍。 能造出这样机关的人,或许天下只有一个。 聂隐娘耳畔回响起霍小玉的话:“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刚才,那个主人模样的人偶挥手作出一个斩首的动作,莫非指的就是这条机关制成的蛟龙? 聂隐娘的心笔直沉了下去,若这头机关蛟真是主人安排下的必杀一击,以他们此刻的状态,休说与之抗衡,就连脱身逃命,也是痴心妄想。 柳毅的脸色更为阴沉:“你还能不能用血影针?” 聂隐娘的手一颤,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入针囊。那细长的冰冷感刺激着她的肌肤,她的手指渐渐沉稳起来,咬牙道:“能!” 但她随即苦笑:“这一囊针中全都是无毒的。” 柳毅慢慢笑了:“不必用毒,聂隐娘的血影针,就算无毒也可以刺瞎它的眼睛。” 聂隐娘有些疑惑:“可是它是机关!” 柳毅沉声道:“正因为是机关。”他眉头微皱,望着正在水中狂舞的蛟龙:“刚才在大殿中,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机关如出一辄,制造得最为逼肖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双眼……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双眼也是机簧的核心所在——刺下去!” 他的声音无比坚决,聂隐娘似乎也受他感染,握针的手也更加沉稳。无论他的推测对不对,目前也只好赌上一赌了。 柳毅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在她腰上一推,聂隐娘借力跃起,右手一翻,血影针银芒倏显!为防有失,她一出手就是四根!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为了聚集这口真气,她的心都收缩了起来。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击了,绝不容失! 突然,她的腰眼上一痛,这口辛苦凝聚而成的真气,顷刻涣散!只听谢小娥狞笑道:“我绝不容许你们逃走!这条蛟是上天赐给我的,它是助我报仇的!” 她狠命地抱着聂隐娘的腰,双手狠力收紧,大叫道:“跟我一起下去吧!” 聂隐娘本借着柳毅之力,窜空而起,毫无凭借之处,哪里禁得起她如此折腾?就连柳毅也被她扯得笔直坠下,而那蛟仿佛知道美食来投,一声嘹亮的怒吼,张开了那比水缸还大的阔口。 他们三人就向那蛟口中跌落!(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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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十八年萦绕不灭的恶梦,终于到了尽头。无尽的杀戮与血腥,也终会被这千年古潭涤荡得淡无痕迹。 谢小娥,这个倔强而疯狂的刺客,最终在为亲人复仇的喜悦中,率先解脱而去,这不知道该悲哀,还是该羡慕? 又或者,只有重逢于黄泉的王仙客与谢小娥,才能泯灭仇怨,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水中血花澹荡,开谢不休。 第十七章 红娘 机关蛟吞噬谢小娥后,慢慢沉入湖底,再也不见踪迹。柳毅与聂隐娘这才勉力爬上湖岸,却已心力交瘁,寸步难行。两人什么也顾不得,倒在湖边泥泞的湿地上,昏睡了过去。 但他们并未睡多久,就醒了过来。因为他们太乏、太饿,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睡觉的时间。 他们都是优秀的刺客,自然知道时间的可贵。多一分钟,一秒钟,可能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刺客本就是要跟别人比拼时间,看谁能在这世间呆的更久一些。 他们相扶着坐起身来。经过这场小睡,他们的真气只恢复了四五成。但他们的配合却更为默契,如果有人因为他们的狼狈而看不起他们,那他实在是错到死了。 两人抬起头,这才看到,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朝霞来,整个大地笼罩在奇异的血色中。 那是光亮,辉煌的红,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 黑夜原来已经过去,外面又已是新的一天。 柳毅深深吸了口气,他忽然有了信心! 能够从霍小玉的宫殿中走出来,搏击宛如神魔的巨蛟而不死,无论什么人,信心都会大涨的。他渐渐握紧了双手,手上伤痕累累,伤口中还不断有鲜血溢出,但此刻他却坚定相信,自己能够靠着这双手走出去,告别这充满杀戮的修罗小镇,告别梦魇一般盘踞在他心头十年的传奇。 聂隐娘没有说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腿。腿上是谢小娥的断手,就算已离体这么久,它都不肯松开,仍然牢牢地抓在聂隐娘的身上。聂隐娘的目中有些怅然,她似乎还在为谢小娥的执着、疯狂而震撼。然后,她用力掰开那些僵硬的手指,将其中一只断手拿了起来。 鲜血将整个手臂染红,隐约之间,手肘上现出一片图画来。 谢小娥的刺青。 湖泊滔滔中,航行着一艘大船,船上张灯结彩,似乎在做什么喜事。但雪亮的灯光照耀下,却现出两个面目狰狞的男子,正逼迫一位妙龄女子向湖中跳去。图画笔意虽简,但人物表情生动之极,那跃水的女子,更是像极了谢小娥,尤其是那又疯狂又执拗的神情,看得聂隐娘不禁一怔。 柳毅注目着刺青,微微苦笑道:“看来主人很喜欢更改传奇的结局。李公佐《谢小娥传》中本言小娥刺杀申春、申兰,报仇雪恨;但在这刺青中,却是她被逼跳湖而死。” 聂隐娘的心一沉,谢小娥正是死在湖里。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主人还是让谢小娥按照刺青的结局死去。一切的变数,一切的努力对于主人,仿佛都只是徒劳的,他就宛如在黑暗深处操纵着提线的工匠,看着自己手下的偶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舞台上演出,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看着他们妄图挣脱提线的束缚,挣扎求存,但最后,却还是要按照他的剧本谢幕。 柳毅看着刺青,神色有些阴沉,最后终于释然笑道:“或许,这次只是巧合……” 聂隐娘摇了摇头,因为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传奇中的人物,无论是王仙客、裴航还是任氏、谢小娥,都是按照主人早就安排好的结局死去的,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朝阳在湖水中洒开点点金光。湖边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正走向成熟的农田。却不知通向何方,聂隐娘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奈。 柳毅小心翼翼地将刺青割下、收起,而后轻拍聂隐娘的肩头,微笑道:“走吧,无论如何,我们终究要走下去。” 聂隐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全身濡湿,长发散乱,看上去比初见之时狼狈了许多,但初生的朝阳落在他清俊的脸上,让他温文的微笑显出前所未有的绝决来。 聂隐娘知道,这绝决背后,也有恐惧,也有无奈,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条路既然开头,就必须走下去,因此,何不带着微笑走下去? 何况,如今他们虽然损失了内力,损失了天下无双的自信,损失了不与人谋的孤傲,但是他们却有了彼此,有了信任,有了鼓励。 这就已经足够。 聂隐娘缓缓站起身来,和柳毅彼此搀扶着,向前方的小路走去,依偎着彼此的体温,他们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沉稳,一步步踏在潮湿的泥土上。 两边农田里的麦穗迎着晨风起伏,卷起好大一片金浪,而足下的泥土却由于朝阳高升,越来越温暖起来,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站住!” 柳毅一愕止步,这喝叱之声是从左边传来的。 农田的左边,依然是农田,只是,却植了几十棵翠竹,朝阳垂照而下,将竹影长长地拉在农田上,一如随风摇曳的绿浪。翠竹环绕中,有一方不大的土丘,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笑容中都有些无奈,看来,在这修罗镇中,想求片刻安身都不可得了。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有我在这里,没有人能抢你的布娃娃。” 那声音非常清澈,却也非常沉缓,一字一句,仿佛在说着某件重大的事,然而为的却不过是一个布娃娃,这未免有些好笑。 然而聂隐娘和柳毅却笑不出来。 布娃娃。 至今为止,修罗镇上只出现过一个布娃娃。就是曾被一个疯丫头抱在怀中,最后又屡次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娃娃;那个宛如魔鬼请贴、死亡诏书一般的娃娃;那个曾经记录下裴航、王仙客、任氏垂死之容的布娃娃。 两人忍不住向那翠竹林望去。 朝霞满天,竹影婆娑。 只见一个红衣人,头顶白玉冠,身披一袭硕大的鹤氅,持剑立于土丘之上。他身材极为纤瘦,却又高挑出奇,几乎足任何一个正常人抬头仰视。那袭鹤氅也同样长大,羽毛分拂,一直披垂到脚下。 他的身材和装扮真可谓骇人耳目,聂隐娘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在这样的小镇上,绝不会有居民如此装扮。 正在这时,那人回过头看了聂隐娘一眼。 行踪已然曝露,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上前几步,来到那人面前,脸上露出镇定的微笑道:“传奇?” 对方既然在此处出现,必然早有准备,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先发制人。 那人微微侧目,向聂隐娘和柳毅一瞥,缓缓伸手,将身上的鹤氅扯下。 鹤氅下是一件绯红的衣衫,红的宛如在鲜血中浸泡而成。衣衫胸前骇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巨鹰,巨鹰昂首啸天,钢爪厉喙,生动非常,看去真如随时会裂衣而出,干云直上一般。 聂隐娘忍不住惊呼出声:“血鹰衣!” 她不禁回头去看柳毅,柳毅同样也是一脸惊愕。 血鹰衣,是当时轰传天下的天罗密宝之一,据说穿上此衣能瞬间极大提高人的潜力,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高手。 然而自从横行一时的天罗教得到此宝后,血鹰衣就成了教主独属的利器,此刻又怎么会穿在这个人身上?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的惊愕,对柳毅道:“难道,难道他是……”聂隐娘顿了顿,才说出后边几个字:“天罗教……” 天罗教二十年前风云一时,少林武当两大派都曾遭到屠灭,天罗教主也曾数度现身江湖,但自从与华音阁一战后,已经销声匿迹,退回西昆仑山。何况就算天罗教重出江湖,区区修罗小镇,又岂能劳动教主大驾? 柳毅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头上的白玉冠也有些眼熟?”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柳毅道:“传说蜀山派掌门陆飞羽得道飞升后,就留下了这顶飞羽天下冠,作为掌门人世代传承的信物。” 聂隐娘一怔:“不错,但这飞羽天下冠怎么会也在他手上?难道……”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天罗教又灭了蜀山派?” 柳毅再次摇头:“或许不是,看他的佩剑。” 聂隐娘抬眼望去,那人正好把佩剑拔出,剑尖斜举,一道赤色的龙痕,从剑身蜿蜒而下。聂隐娘张了张嘴:“天……”再也不出话来。 柳毅沉色道:“不错,是天都剑。华音阁主的天都剑。不过自从唐开元年间,华音阁主简碧尘与摩云书院一战后,这柄剑就被封存,仅作为礼器存在,决少以之御敌。” 聂隐娘摇了摇头,华音阁立世数百年,声势之盛,真可谓无人能及,若说天罗教击败华音阁,夺得了天都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若说华音阁同时夺得了血鹰衣、飞羽天下冠,也是骇人听闻之事。如今此人身着三件轰动天下的密宝,出现在修罗镇,却又是什么原因呢? 柳毅沉色道:“三件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绝世密宝一起出现,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它们都是赝品。” 聂隐娘正在惊愕,就听另一个声音道:“把娃娃交出来。”聂隐娘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客站在那人对面,卷发黑肤,游侠装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来。 那个红衣人突然将长剑在空中一挥,对那江湖客一字字道:“休想。” 那江湖客脚下,瑟缩着一个女孩,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脸上也抹了些泥土,露出一丝带些呆痴的笑容,聂隐娘猛然觉得有些面熟,骇然竟是整天在镇上流浪的疯丫头。 疯丫头怀中抱了个肮脏的娃娃。 娃娃头大身小,浸满污渍,不时有发黑的稻草从破布下支棱出来。 柳毅心中一沉,果然是这个娃娃。它竟然在经过无数血案之后,又奇迹般的回到了她怀中。 聂隐娘脸上的神色更为惊讶——这个娃娃从额头以下,都包裹在一层白纱之中,仿佛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这样的装扮,聂隐娘曾经见到过一次。 黑暗的大殿之中,霍小玉拼命保护的那个人偶,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层薄纱。也正是这个人偶,最后透过层层白纱,对她诡异一笑,而后伸出手去,发动了湖底的机关蛟。 如果,这娃娃有着和人偶一模一样的面容,那么她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谁了,这个困惑了她整个生命的谜底,也就从此揭开! 聂隐娘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将布娃娃抢过! 布娃娃被她翻转过来,一蓬乌黑的长发垂散下,极直也极为整洁,几乎将整个脸遮住,撕开那层白纱,肮脏的破布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清瘦的面孔,和面孔上那充满欣喜和渴求的神情,传神之极。只是娃娃的两只眼睛却只剩下深深的空洞。 霍小玉。 暗夜中那张苍白而清俊的脸,在阳光下看起来显得有些凄怆。 聂隐娘和柳毅齐齐变色。 霍小玉垂死的神情,被刻画得如此逼肖!这烟火落石中的一瞬,本应是旁人无法得知的。若不是当时,聂隐娘掠过霍小玉身边去取桌上的刺青,她也无法看到。可是这幅画的作者,又是如何将这本无由得见的一幕刻画在白布上的? 聂隐娘甚至忍不住去想,难道最后出来与霍小玉一见的人偶,其实不是人偶,而真的是主人本人? 四周晨风吹动稻穗,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幽暗中主人的冷笑。 聂隐娘正在出神,柳毅伸手将娃娃接了过去。 娃娃正在他们手上交接,一声尖锐的哭泣却响了起来。 疯丫头见到布娃娃被抢之后,眼眶里本就蓄满了一池泪水,这时见传到了另一个人手中,再无还给自己的希望,于是忍不住,哇哇痛哭了起来。 那个极高的红衣人缓缓回头,注目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是谁?” “我?”柳毅将那个娃娃放在手中,随意翻转着,笑道:“刺客。” 话音未落,柳毅突然将手中的娃娃抛起,娃娃在空中滑落,影子恰好在红衣人眼前一挡,就在这一瞬间,柳毅手中的珊瑚枝已然出手!几乎同时,三枚血影针横扫而至!出手瞬间,聂隐娘和柳毅彼此看了一眼,两人甚至没有相约,靠的只是心中的一点灵犀。 那极高的红衣人猝然不防,闪开柳毅的珊瑚,一面将手中长剑撤回,向银针上斩落。噼啪声响,银针落地,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庆幸自己的剑法不弱,就在此时,聂隐娘又一蓬血影针已无声无息的飞到。 那人似乎极少御敌,竟然慌乱起来,向后跃去,还不待他起身,柳毅一掌已击在他肩上。 那人整个被击得飞了起来,重重跌入泥土中。 得手如此容易,柳毅和聂隐娘反而有些惊讶。那人挣扎着从土中爬起来,白玉冠歪在一旁,露出几缕柔亮的青丝来。聂隐娘一怔,那个极高的怪人竟然是一位身材玲珑的小姑娘。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竟是两条高高的竹笋,她整个站在上面,又将长大的鹤氅垂下,这才显得身材高瘦异常。 聂隐娘面色微沉,上前一步,从一旁拾起她手中的天都剑,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排小字:“随意坊造”几个字。 随意坊,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赝品生产地,专门生产各种仿版的名剑、密宝,满足一些少男少女的虚荣心。 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长剑一横,已抵上了小姑娘的咽喉,那小姑娘一面急忙将白玉冠扶正,一面望着聂隐娘,眼中竟全无惧意,嘻嘻笑道:“开个玩笑,别生气啊……” 聂隐娘冷冷道:“你也是传奇之一?” 小姑娘偏着头,点头笑道:“柳毅师兄好,师姐好,我叫红娘。” 聂隐娘疑然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柳毅?” 红娘调皮的笑道:“因为我拿到了他的名卷啊。” 她倒是无比坦诚,再加上嬉皮笑脸,聂隐娘反而不好出手,只得冷哼了一声:“我真不明白,传奇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柳毅缓步走上前来,接口道:“我最不明白的是,她的武功并不算太差,但却仿佛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这太不符合传奇的训练标准。”他看了红娘一眼,道:“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红娘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加入传奇,不过一年,还没有来得及执行任务呢,修罗镇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本来想表现好一点,才花了所有的积蓄,去买了这些装备……” 柳毅打断她:“你说,你加入传奇才一年?”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冷光:“不可能。红娘是和我们一起受训的传奇。” “——你到底是谁?”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自称红娘的女孩有些委屈,道:“我没有骗你们啊,我是第二任的红娘。” 聂隐娘讶然,皱眉道:“第二任?那以前的红娘呢?” 红娘吐了口气,道:“她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我求了主人整整一年,才代替了她的位置。” 五年前……聂隐娘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由身子一震,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红娘撇了撇嘴道:“她是叛徒,刺杀主人,所以主人把她杀了。” 果然不出所料,五年前刺杀主人的传奇,正是第一任的红娘。 聂隐娘的脸色更沉:“传奇的秘密,天下少有闻之者,你在加入传奇前,又怎么会知道有红娘这个人?” 红娘轻轻叹了口气,挑着自己长长的指甲,漫不经心的道:“因为第一任的红娘,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啊。” “还在撒谎!”聂隐娘已有了怒意:“按传奇的规矩,刺客绝不可以有局外的亲人,要么一起加入传奇,要么就得把他们杀掉!” 红娘抬头望了望天空,脸上流露满不在乎的表情:“没错,三岁那年,我们的父母都死了,她加入了传奇。为了不让主人知道我的存在,她把我藏了起来,锁在一间地下的小屋里,锁了整整十三年。小屋里没有阳光,没有伙伴,没有玩具,什么都没有。”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或者正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了寂寞的滋味,才适合做一个刺客罢……她每七天才会来给我送一次食物和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就会被活活饿死……还好十三岁那年,我抓住机会偷偷跑了出来,她找不到我,一怒之下把那间地下室烧掉了。我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着满天的火焰,不停的笑,十三年来,我第一次知道笑是什么,于是笑了整整一夜,我终于自由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她的话语中充斥着孩子们特有的满不在乎、故作旷达,但聂隐娘却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泪光。 算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还是个孩子。 聂隐娘不由有些动容。 红娘又笑了笑,玲珑的鼻子宛如被风吹皱了起来,轻声道:“后来,她死了,我无处可去,于是去见了主人,主人也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去求一个一直要杀死自己的人收留。但或许是嘉许我的勇气吧,他最后还是留下了我。于是,我就成了现在的红娘。”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问道:“他杀了你的姐姐,你还为他卖命?” 红娘低下头,麻木的笑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把她当作姐姐。她是正妻的孩子,而我是丫头生的。从小,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她的,我只能看看。她生气地时候,我还要做她的出气筒,被她打骂。她养了我十三年,我非但不感激她,还恨她。”她默然了一会,又抬头笑道:“何况就算是亲姐姐也无所谓,我就是要站在阳光下,用最好的剑,穿最好的衣,成为最高的高手,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 聂隐娘不由摇了摇头,每个传奇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许,并不必苛责她的冷漠。 柳毅似乎对她的身世毫无兴趣,只指着那个江湖客和疯丫头道:“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 红娘笑道:“他们啊,是我从镇上找来的,陪我演这出戏。 她指着那个疯丫头道:“她偷吃我的糖果,却不能吐出来还我,所以只有做我的戏子了。”又指着江湖客道:“这位大侠好打包不平,觉得我剖开她的肚子,取回糖果的做法太残忍,想要替她出头,所以也来跑龙套。”说罢仿佛觉得十分得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柳毅冷冷看着他们,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到红娘身上:“自从五年前上一任红娘行刺后,我就没面见过主人,我只想知道,这一年来,主人是如何训练你的。” “这一年……”红娘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满脸笑容顿时凝固,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似的,突然躬下身去,紧紧抱住头,脸上闪过一片痛苦的表情:“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就好似恶梦一样,我每次去想,头就会好痛,好痛……” 柳毅冷冷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最后刺杀呢?如果你受过最后刺杀的训练,就绝不会想不起来。” 听到最后刺杀这四个字,聂隐娘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柳毅说得不错,只要受过刺杀训练,那一幕就会宛如魔魇一般留在脑海中,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 她的最后刺杀,在一个雨夜的森林里。傍晚,老师发给那群同门学艺了三年的孩子们一人一把柴刀,然后要他们穿过森林,来到森林尽头。只有第一个走出森林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其他的,都将被杀死。 森林里有野狼,有机关,有陷阱,还有同伴冰冷而疯狂的刀锋。 最后是她,踩着同伴的尸体,走出了树林,那天的月色是那么冷,身上的血却是那么热……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强行止住自己的思绪,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她手上的长剑已经偏开了。 红娘却趁她不备,悄悄从泥土中坐了起来,突然纵身一跃,向竹林后的小河跳去。 猛地,站在一旁的江湖客身子一偏,手一扯,他披着的斗篷竟被他扯了下来,跟着迎风鼓动,兜头盖脑地将红娘笼住,他双手极为灵活地圈动着,那斗篷极大,红娘身材又小,竟被他将斗篷的四个角一齐握住,形成一个巨大的包袱,将她包得严严实实的!红娘发出一阵闷哑的惊呼,江湖客身子冲天而起,竟然无比灵捷,一跃就是两丈,眨眼没入了农田深处! 《莺莺传》选译: 唐贞元年间,有位秀才名叫张生,暂住在普救寺中。另有寡妇崔氏,将回长安,路过寺院,也住在其中。恰巧碰上兵乱,张生认识镇守此地的将军,于是借了兵来,守住普救寺,救下崔氏一家。崔氏感激张生的救命之恩,就设宴招待张生,而且命自己的女儿跟张生结为兄妹。 张生一见崔女,顿时惊为天人,几乎失去把持。宴退之后,张生私下里笼络崔家婢女红娘,找了个机会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了红娘听。红娘认为崔女操行贞洁,恐怕张生难以如愿,不过她献策说崔女喜欢文章诗句,如果张生以情诗挑之,未尝没有机会。张生大喜,立即写了两首春词,命红娘带给崔女。 晚上,红娘带回了崔女所回的诗,写道: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读诗,知道崔女似有所指。晚上张生攀着杏树过墙,来到了崔家院的西厢,果然见到了崔女。但崔女颜色甚厉,劝谕张生不要痴心妄想。张生仍由原路攀回,只好打消了这份念头。但怀思念想,相思成疾。 又过了几日,张生正独自凭槛,忽见红娘抱衾而来,而崔女随后也至。张生大喜过望,目注美人,疑非人间。此后两情相悦,时时偷相往来。崔女琴音很妙,但从不轻弹,张生求了几次,都不肯鼓琴。如此过了一年,张生要去京城赴考,两人相别,崔女这才取出琴来,为张生弹奏《霓裳羽衣曲》,才弹了一会,就怨切不能终曲。两人啼哭而别。 张生没有考上进士,滞留京城,竟不再去与崔女会面。后来崔女嫁了别人,张生从其家经过时,谎称是其表兄,请求见崔女一面。但崔女却坚决不肯与他见面,只赋诗一首送给他:“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两人从此再不相见。 非烟案:张生之薄幸,有胜于李益者。则唐传奇中,薄幸男子多矣,足见柳毅、仙客之可贵。 第十八章 荥阳公子 这下变生顷刻,柳毅与聂隐娘都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掳走了红娘! 柳毅怒道:“追!” 两人正要抬步,忽然满天竹影一暗,仿佛一圈无形的涟漪,在空中层层推开。 柳毅正在惊讶,只觉一股狂猛的剑气穿过竹林,横渡而来!他还未来得及躲闪,全身已如陷冰窟,再也无法行动半分!柳毅正待御敌,就听身旁聂隐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后疾飞而出。 柳毅来不及细想,飞身去接,那道狂悍的力量将两人一起卷起,重重抛入泥泞中。 柳毅只觉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真气顿时无法凝聚。而一旁的聂隐娘似乎伤得更重,她双手勉强撑住地面,不住咳嗽,鲜血大口呕出,将胸前的衣襟都染红了。 几片翠竹打着圈儿从空中坠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朝阳的光芒也变得黯淡。 日晕渐渐散开,翠竹摇曳,竹叶翻飞处,一个紫衣少女手持龙文宝剑,缓缓向两人走来。她的长发在头顶高高挽起,被朝霞映出瑰丽的颜色。 柳毅的眼神苍乱而复杂,盯在这少女身上。 ——红线。 她还没有死,甚至身上的伤也基本复原,而她手中的剑,又已是如此冰冷、强大,毫无瑕疵。 柳毅眼中透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止住了。 杀气,如最绚烂的晨曦,在他面前飞散开去,让那紫色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满天翠竹中,她的脸色依旧冰冷如雪。 红线并不去看他,而是径直走到聂隐娘面前,驻足。 文龙宝剑华光腾耀,将她纤细的手指映得几欲透明。 她握剑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和拇指挽成一个扣,紧紧套在剑鄂上。当年,为了这个奇异的姿势,她没有少受师父的责罚和同门的嘲笑。然而,她只是冷冷面对,既不辩解,也不改变。 一次次,在清晨和黄昏,她独自站在海边,舞动她的长剑,用自己的姿态——坚定,执着,视天下为无物。 谁又能想到,最后对剑术理解得最为深刻的,却是这个用怪异姿势、在海边舞剑的女孩? 柳毅眼中禁不住透出少见的柔情:多少年了,她握剑的姿势,还是没有分毫改变。 红线却依旧没有看他,只冷冷盯住聂隐娘,突然,长剑高高举起,就要自她颅顶刺下。 剑气喷薄而出,将聂隐娘的衣衫吹得烈烈作响,聂隐娘只觉全身刺痛非常,如遭针砭,完全无力抵抗。 她勉强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长剑,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没想到,自己竟还是死在她手中。 长剑穿透晨光,直刺而下! “住手!”柳毅从回忆中惊醒,全力喊道,他的声音都有变调。 红线的手微微一滞,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长剑再度落下! 剑风逼人,柳毅一把将胸前的衣襟撕开:“你欠我一剑!” 他胸口上自左而右横亘着一条极深的伤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横向劈开,伤口早已结痂,陷入肌肤,看起来已经伴随他多年。 凛冽的晨风在两人间吹来吹去,扬起满天翠竹。 红线看着他,目光依旧冷如冰雪,看不出丝毫起伏。 耀眼的剑华,照出柳毅脸上的忧伤:“你还欠我一剑。” 柳毅又重复了一次,声音却低了好多,他深深叹息了一声,道:“别杀她。”却已有了哀求之意。 红线久久不动,她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几欲透明,而脸上的神色更冷,她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中却隐隐有神光闪耀。 柳毅。 多年以前,那个在海边,远远升起火堆、看她舞剑的少年;那个陪她在冰天雪地中罚跪、递给她一片翠羽的少年;那个注定和自己要生死决斗,争夺唯一一个生存之机的少年…… 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重逢了。 却是又一次,在绝望的杀戮中重逢。 她冷若冰雪的心,竟似也有些犹疑。 突然,长空血乱! 一道夺目的光华从她手底透出,这一剑终于还是出手! 只是,取向的不是聂隐娘,而是柳毅。 剑气撕开一切,席卷而下,柳毅只觉眼前一黑,大蓬鲜血在眼前盛开。 这一剑,也是自左而右,划过他的胸膛,和多年前那条伤痕完全重合。 她仿佛是想将这多年前的伤痕剜去。 然而,却只会让它更深。 红线提起尚在滴血的长剑,再也不看两人一眼,踏翠竹而去。竹影摇曳,渐渐将她的身影掩盖在满天霞色中。 过了良久,柳毅才勉强坐直了身体,聂隐娘扶起他,从衣衫撕下一条白布,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他望着聂隐娘,微微苦笑道:“我和她两清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她会将我们一起毙于剑下。” 聂隐娘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 柳毅默默的望着空中尚在飘飞的竹叶,轻声道:“多年前,在十二处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十二群孩子同时接受着传奇的绝密训练。本来,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因此,所有的传奇,都应来自不同的地方,都应素未谋面,而我和红线却是例外。” 柳毅将目光投向远方:“我和她曾是一同受训的伙伴。”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让他苍白的脸顿时显得温存起来:“在一次杀戮的训练中,我替她挡了致命的一剑。但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们中间只能生存一个。我希望最后能和她公平对决。如果我们有幸都能活下去,我再找机会向她讨回这一剑。” 聂隐娘手上的动作有些潦草,微微涩然道:“她怎么说?” 柳毅有些自嘲的笑道:“她留给我一个赌约,她说,我们决不可能同时活着离开——然后转身离去。” 聂隐娘轻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不愧为传奇中最好的刺客。”这本是一句诚心的称赞,却不知为什么,聂隐娘总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深吸一口气,掩饰道:“然后呢?” “然后?”柳毅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是最后刺杀了。” “我们的最后刺杀,就是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杀死其他所有人。最后,我对决的恰好是她。那时她的剑术还远没有今天这样高,我和她一直打了半个时辰,两个人浑身是伤,就在我们在血泊中作最后挣扎的时候,主人出现了。他认为我们这组超出了期望,决定破例将我和她一起留下。作为破例的代价,他杀死了训练我们的人以及另一组的胜利者。” “这就是我和红线的过去,一个很平庸的故事。”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不愿再讲。 聂隐娘也不再多问,草草替他包好了伤口,站起身来,心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是他的过去,他和红线的过去。 是她不曾拥有,也永远会拥有的记忆。 两人相对无言,竹林中只有晨风,轻轻吹来吹去。 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却见那个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拾起了地上的娃娃,紧紧抱在怀中。 柳毅叹息一声,扶着竹枝勉力站起,缓步走到疯丫头的面前,指着她抱着的布娃娃问道:“谁给你的这东西?” 疯丫头躲在几棵翠竹下,瑟瑟发抖,见他走近,急忙退开一步,紧紧抱住布娃娃,生恐他来抢,嗫嚅道:“红姐姐送……送我的……” 柳毅沉吟着:“她怎么会有这个娃娃?” 疯丫头吃吃笑道:“红姐姐拿了块亮晶晶的东西给了个人,那个人有好多的娃娃,我喜欢这个,红姐姐说只要我听话,就给我这个娃娃。我听话。” 她使劲地点着头,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她的身子直勾勾站着,绝不有分毫的抖动,来证明她非常非常的听话。 柳毅大约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娃娃,却原来是红娘在集市上买给她的。但她随手挑选的这个娃娃,怎么会描绘着霍小玉的脸? 他沉吟片刻,忽然摸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红姐姐是不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娃娃的?” 疯丫头拼命地点着头,柳毅笑了笑,道:“这可以买很大一堆糖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买来,我用它跟你换这个娃娃,可不可以?” 显然疯丫头对于银子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她却对柳毅的另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兴奋地看着柳毅:“银子能买糖果,要是你将银子给红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的糖果了呢?” 她紧紧抓住柳毅,就像抓住她的布娃娃:“快带我去找红姐姐!只要她不问我要糖果了,我就把这个布娃娃给你!” 柳毅苦笑了下,携起疯丫头那仍在颤抖的小手,道:“走,我们去找红姐姐,还你的糖果!” 杀手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要会追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先找出他们要杀的人,再将其杀掉。所以,尽管江湖客也是高手,但他们仍然从他起落的踪迹中,找出了他离去的方向。 他去的,竟然是修罗镇。 如果只是柳毅,或者只是聂隐娘,很难追上上江湖客,因为他也是位高手,懂得怎样掩盖自己的行踪。——或许,所有的刺客都是这样,只有很好的掩盖自己后,才能够杀敌人于不防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联手的原因,柳毅忽略的细节,聂隐娘恰恰注意到;而聂隐娘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柳毅却迅速分析出它的意义。这一切综合起来,便让他们最终找到了江湖客与红娘。 这时候,那个满脸泥土的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但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这是一座废宅,重门大院,花木繁茂,依稀尚可见其昔日的繁华,但却只有秋虫败叶飞舞其中而已。聂隐娘跟柳毅决定隐身静查,因为他们发现这废宅中还有一个人。 一个垂死之人。 那人是位白衣公子,但却是财资散尽、羁旅京华的公子,样子极为落魄。他半倚在颓墙边,华衣已经褴褛百结,左胸上更染满了鲜血。他整个人都是衰败的,散尽繁华后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正如这废宅的气象。 他垂着头,干裂的嘴角微微蠕动着,似乎还在唱着一首哀婉的歌谣,虽然歌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词曲,但那悲怆到极处的垂死之声,却异常动人,让人不由唏嘘感慨。 柳毅更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被薄薄削去了一片,扇形的一片,正是刺青的大小。 ——莫非,他也是也是传奇之一,被拿到了他名卷的人刺杀于此,强行将刺青剥走?只是那人为什么还留他一命呢? 这些疑问,让柳毅与聂隐娘决定先静观其变,再决定下一步的举动。 江湖客出手如风,隔着大氅点了红娘几处穴道,跟着左手一抖,将她甩了出来。他盯着白衣公子,冷冷道:“现在你可以瞑目了么?” 那公子脸上含着激动,他伸出手,手指竟然也在颤动着。他想要抚摸一下红娘的脸,但左胸的重伤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停在她头上玉冠前三寸处,便再也无法前进。 江湖客看了,似乎有些不忍,脚下微微一拨,将红娘向他身旁踢去。那公子终于将手放在了红娘的脸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垂死的脸上也映射出了一片光辉,他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我阔别几年的红儿……” 江湖客别开脸,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心必须要冷,因为他是个杀手。所以他冷冷道:“当日我一击得手,将你重伤,你说你尚有个心愿,死不瞑目,现在你夙愿得偿,也该走了吧!” 他身材高壮,拳头提起来就如钵一般,一拳向那公子击了下去!那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欢愉的笑容,闭上了眼睛。他已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么,就算死又何妨? 但在这时候死去,岂非最为可怜,最为可悲! 聂隐娘都几乎忍不住出手,挡住江湖客那开山裂石般的一击。但就在此时,场中奇变陡生。 垂死的白衣公子双目倏然睁开,他那枯败的眸子中,竟然有凌厉的精光闪耀着,哪里还有半点衰色?他的手从怀中扬起,从左向右,急速划了出去。冷电森然,他的手中,竟然掣了一支青色的袖箭! 而在此同时,昏迷着,被点穴的红娘宛如最轻灵的燕子,一跃就窜过江湖客的头顶,她的手也从怀中扬起,从右向左,急速划了出去。她的手中也有一条同样的冷电。双电交错,登时曳出一片璀璨的冷光,破空舞动,当胸向江湖客射去! 江湖客脸色一变,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他们的恶当,而更令他愤怒的是,这杀星竟然是他自己找来的! 双电厉闪,一挥之间,爆开一团血雾,江湖客挥出的那一拳,竟被齐肩斩断,跟着被那凌厉相生的冷电催成碎末。 在此危急之时,江湖客一声大喝,他的身体向墙头疾退,那袭斗篷霍然向前飞出,化成一片乌云一般,将自己的身形掩住。他有自信,这斗篷乃是用海底寒金丝所织,刀剑水火无功。只要能挡住他们片刻,他就有把握逃脱。 就在他的身体就要越墙而出的一瞬,只听到斗篷背后传出双掌交击的“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的身子就整个定住了。 红娘凌空而下,掌中袖箭完全刺入了他的顶门之中。而那白衣公子却贴地掠出,袖箭刺透了他的左膝。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一招那凶猛而灵活的力道,以及他中招的瞬间那肌肉受激的紧绷。 然后,他的生命急速地流逝,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流萤的舞动,也在迅速地远去,直到唯有无尽的黑暗。 红娘缓缓收起袖箭,从墙头跃下。适才她与白衣公子互击一掌,借力一上跃一下潜,杀江湖客于顷刻,虽只是一瞬间事,但为这一招,他们已练过千次万次,实已为他们武功中的精髓。 白衣公子弯腰,在江湖客的身上搜索着什么,红娘正了正头上的白玉冠,灵活的眼珠一转,竟然盯在柳毅与聂隐娘的藏身之处,微笑道:“戏也演完了,师兄师姐也该出来了吧?” 柳毅与聂隐娘一惊,双双对视一眼,都诧于她锐敏的洞察力! 看着他们的惊诧,红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微笑道:“请容我替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荥阳公子。” 柳毅盯着那位白衣公子:“《李娃传》里的荥阳公子?” 那白衣公子微笑点了点头。 红娘笑道:“洞庭柳毅,针神聂隐娘,我们都是久仰的了。” 柳毅与聂隐娘看着她,脸色都郑重起来。眼前的红娘,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如此精密,下手如此狠辣,都绝非刚才那个毫无经验的二流刺客。 只有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无比,仿佛毫无心机。 聂隐娘的目光盯在她微笑的脸上,淡淡道:“你刚才说谎了,就凭刚才那一招,你杀过的人决不下四十个。” 红娘眼睛弯起来,她的笑容看去又纯洁又明媚,似乎全然没有半分恶意与保留,她笑着打了个响指:“杀人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光彩,当然不好挂在嘴边了,我只是不想师姐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而已。” 柳毅打断她,指着江湖客的尸体道:“为什么杀他?” 红娘眨了眨眼睛:“不杀他,我们的恶梦怎么能结束呢?” 聂隐娘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娘笑了笑,蹲下身去,翻检那位江湖客的尸体,道:“你们一定想不到,他在传奇中的名字,叫做昆仑奴!为崔生负红绡的昆仑奴。只可惜,这次他负的是红娘,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啦。” 聂隐娘一怔:“昆仑奴?你怎么知道?” 红娘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的卷轴,这卷轴似乎被人切成了无数块,却又被一块块精心的粘了起来:“这个花了我三天三夜才拼好,正是他的名卷。” 聂隐娘的眸子开始收缩:“你们拿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红娘摇了摇头:“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就不必花三天三夜,去把它拼好了。可惜的是,本来拿到它的人,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它抛在空中,一剑划成了无数片。” 聂隐娘一皱眉:“谁?” 红娘吐了口气,吹了吹垂落在眼前的刘海:“这么大的傲气,自然是我们的大剑圣,红线师姐了!”她似乎怕他们不明白,又补充了两句:“我拿到了柳师兄的名卷,荥阳公子拿到了红线的。我们跟踪红线,又找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聂隐娘道:“这样说来,你们是早就盯上昆仑奴了?” 红娘笑了笑:“师姐总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集市上随便雇了一个莽汉来陪我唱戏吧?” 聂隐娘微微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红娘受到夸赞,似乎很是开心,道:“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说出来必定吓你们一跳!” 她鼓了鼓腮帮子,郑而重之的道:“而且,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仅是昆仑奴,同时,还是这一切的安排者,我们的主人!” 《李娃传》选译: 唐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有一子才华极高,到了应试之时,他父亲对他期许很高,就给他准备了丰厚的行囊,送他去京师赶考。 到了长安之后,他出去游玩,走到鸣珂曲,见到一座不太大的院子里一位妙龄少女正同两个婢女闲话。那少女姿容之秀美,并世无双。少年心中爱慕,停马不能前行,假装掉了马鞭拾取,不住地盯着少女看。少女也回眸注视,仿佛也有爱慕之心,少年更是流连不肯去。他打听到那少女乃是乐户李氏之女,于是盛装造访。近处看那女子,更是如花如月,艳冶无双。少年大加欢爱,就寄宿于其家。日日欢宴盛游,他所带的钱财虽多,也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李娃的母亲见少年手中已经没钱了,便不愿再招待他,但李娃却对少年一往情深。李娃的母亲于是设计将少年诓出,带着李娃潜逃。少年四处遍寻不见,相思成疾,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 他此时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衣服也几乎典当净尽,无法归乡,只好为人唱挽歌度日。一天正以《薤露》之章与人比赛,正被他父亲来京看见,怒其自甘下贱,玷污家门,命人几乎打死。他的同伴们将他抢了下来,救了一晚上才救过来。过了一百多天,才勉强可以拄杖而行。此后,只能靠乞讨度日,连挽歌都无法唱了。 一天早上,大雪逼人,少年又冷又饿,冒雪乞讨,呼声凄厉。李娃听到少年的声音,立即就认出他来了,急忙出来相见。少年见到李娃,心中激荡愤懑,绝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娃垂泪抱着他,道:让你落到这个下场,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就将他留了下来。 李娃的母亲十分不愿意,李娃坚决不肯再弃少年而去,于是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为自己赎身,同少年另外租了个地方居住,细心为少年调养。又延请明师,教少年读书,一直过了三年,才让少年去应试,先中甲科,又勉励少年更加发愤读书,中了直言极谏策科的第一名,授成都府参军。李娃觉得自己亏欠少年的已偿还的差不多了,就想离开少年。少年大惊,立誓若是李娃离开,他便自刭而死。少年强行带着李娃赴任,他的父亲见他改邪归正,也又跟他父子相认。他父亲听了他的经历之后,认为李娃是个难得的巾帼英雄,于是就主持着让两人完婚。 后李娃封汧国夫人,生四子,俱任高官。 评:李娃以盛年脱身风月,不以儿女情长为羁,助公子完成举业,成事后不居功、不自谋,欲抽身而去。其见识、风度、决断俱在公子之上远矣。娃虽无女侠之名,却行侠义之举。亦传奇中奇女子也。 (出《异闻录》) 第十九章 昆仑奴 聂隐娘一惊:“你说什么?” 红娘看她完全不信的样子,叹息道:“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那就先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荥阳公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几物,铺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柳毅与聂隐娘都是脸上变色,那竟是三幅图,两幅是血淋淋的刺青,另外一幅则是一块白绢,上面极为仔细的摹写着刺青的图案。红娘悠然道:“这幅绘描是我身上的,另外两幅,一幅是荥阳公子的,还有一幅则是荥阳公子从昆仑奴身上偷来的……” 她指着最后那一幅刺青道:“那是南柯太守的刺青,就是那个倚大槐梦槐安国的淳于棼。可惜他太能做梦了,所以才会被昆仑奴杀死……” 聂隐娘忍不住打断她道:“但这和昆仑奴可能是主人有什么关系?” 红娘点头道:“有,因为南柯太守的这幅刺青,实在太特殊了!” 她将那幅扇形的刺青在地上展开:“刺青上,南柯太守死于梦中,这本来没什么稀奇,但请看下面这一部分——”她手指处,赫然正是第十三幅刺青所在之处,那小小的角落里,工笔勾描出一个满脸春容的女子,她一手支颐,斜倚在窗棂旁,容貌清丽,衣着华美,看来仿佛是富贵人家的妻女。而她身旁,露出半幅衣角,似乎还站着一个男子,图案就此戛然而止。 “想必你们也推测出,这第十三幅刺青,应该就是属于主人的刺青了罢。但是我仔细研究过我们两身上的刺青,扇形的末尾处不过画着一些亭台楼阁,山石流水,这在唐传奇中实在太普遍,说是任何一个故事都有可能,但是南柯太守身上的刺青却不同——它描绘出了这部传奇的女主角,无疑是这副隐藏刺青的关键所在。一旦拿到了它,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那个属于主人的传奇。” 她抬起头,脸上再度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于是,我不免在想,以主人的聪慧,想必是不容这枚刺青落入他人手中的,他一定会亲手将南柯太守斩杀。而为了避免其他刺客赶在他之前下手,他也一定不会将南柯太守的名卷分给他人。”她抬起头,目光从柳毅和聂隐娘脸上扫过,缓缓道:“然而,拿到名卷和最后杀掉南柯太守的,却正好都是这位昆仑奴,这是否也太过巧合了一点呢?” 聂隐娘摇了摇头:“仅凭这些,又怎能断定他是主人?” 红娘笑道:“当然不止,还记得那个布娃娃么,我当初在镇上买到它的时候,脸上还没有任何图案,但到了树林之后,突然被画上了霍小玉的肖像。当时四周绝无它人,若不是我搞的鬼,那必定是他了。” 聂隐娘有些讥讽的笑道:“或许正是你搞的鬼。” 红娘举袖挡住眉头,摆出一幅冤枉的表情,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和荥阳公子一路跟踪大家已经很久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任氏、红线、霍小玉、昆仑奴、南柯太守、我和荥阳公子,再加上两位,十二传奇已经全部出现。” 她顿了顿,正色道:“然而,我始终相信一件事,主人就在十二传奇之中。而所谓第十三幅刺青,其实和我们其中一人的刺青是完全相同的!”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聂隐娘震惊的表情,笑得更加得意:“出现一个思春的富家女子的传奇并不太多,至少《昆仑奴》就是其中之一。” “红绡为一品大员所畜姬妾,一日见到崔生,心中暗许之,与崔生暗自约定,十五月圆之夜相见。崔生无法进入大员府邸,于是昆仑奴仗义而为,替崔生负红绡而出,与之相见。若我没有猜错,图案一角的那半幅衣角,就正好属于背负大囊的昆仑奴!” 聂隐娘皱眉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毕竟我们现在看到的图案,只是这个女子,说是《昆仑奴》中的故事也可以,但说是《莺莺传》中,莺莺等候张生的画面又有何不可?” 红娘皱起眉头:“可是《莺莺传》的主角是我,我至少可以打包票,我不是主人。” 聂隐娘淡淡道:“但你也不能凭着一块衣角说明,这副图画的就是《昆仑奴》 红娘点了点头:“那好,现在,正是要两位替我证明这个推测。”她将那几扇刺青在地上铺开,抬头望着两人,她脸上的笑容纯净如水,眼睛灵活的转动着:“让我们看看这副刺青的全貌吧。” 柳毅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所有刺青取出,仔细拼接起来。 当十块刺青凑在一起之后,中间那幅图的轮廓已经大体清楚,然而只是少了两块。 至关重要的两块。 其中一块斜上天幕,少了它,就再也看不出图案的时间是白天还是十五月夜。另外一块则更为重要,它画着的,是那一小块衣角的主人,也正应该是那女子身旁的那个男子。柳毅仔细地比划着,想寻找出蛛丝马迹,但他随即发现这是徒劳的,这副画设计得极为精巧,无论怎么填补,都只能成为遗憾。 终于,柳毅一声废然长叹,站了起来。 还有两幅刺青,现在已清楚地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一幅是霍小玉的,霍王府一战,炸药爆开,他们并没有时间从霍小玉身上拿走刺青。现回霍王府?且不说如何通过那条机关蛟的围堵,柳毅甚至不敢肯定,在那样的爆炸后,还会有刺青留下么? 而另一幅,是在红线的身上。 红线的刺青?柳毅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么,追寻主人的行动,就只能到此嘎然而止。 虽然不甘心,但柳毅与聂隐娘的眼中都写满了无奈。 人力已尽,只能如此了。 红娘却跺了跺脚:“你们叹什么气啊,虽然我们看不见这幅刺青的全貌,但我们可以找出昆仑奴身上的刺青,看和这些已知的部分,是不是相同的!” 这实在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聂隐娘和柳毅太沉迷于方才的沮丧中,一时竟没有想到。虽然他们完全不相信昆仑奴就是主人,但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得去看上一看,聊胜于无。 几人翻开昆仑奴的尸体,仔细寻找起来。 突然红娘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在这里,在这里!”她一把将昆仑奴的尸体翻了过来,指着他背上那片黝黑的皮肤。 两人微微一怔,荥阳公子沾起地上的积血,向尸体背后涂抹上去。 几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一幅青郁的刺青渐渐显现,楼台、亭阁,一切似乎都和第十三幅刺青类似。红娘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但突然,她的笑容完全凝滞,喃喃道:“不,不可能……” 刺青当中,赫然出现了一堵墙! 荥阳公子涂抹鲜血的手都有些颤抖——第十三幅刺青中,绝没有这堵墙。 难道,他们如此笃信的真相,竟然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 高墙。 昆仑奴负着一个极大的背囊,正要向墙外跃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无数羽箭生生钉在了墙上。 ……一品大员发现红绡失踪,下令追捕昆仑奴,昆仑奴突破包围,手持匕首,飞出高墙,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不知去向。 这本是唐传奇的结局。 然而,主人却让昆仑奴死在了箭雨之中。 墙边,羽箭,又是一场逼肖的结局。 早已安排好的结局。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刺青不同,你的推论错了。” 柳毅也摇头叹道:“如果你想活着走出修罗镇的话,就不要把主人想得那样简单。” 荥阳公子似乎极为失望,无力跌坐在泥土中。他呆呆望着昆仑奴的尸体,眼中的光华渐渐隐没下去,又透出初见时死灰般的颜色来。 他们跟踪了昆仑奴这样长的时间,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了任何人,只怕都不免绝望,聂隐娘本来不屑他们的计划,但此刻也不忍再说,细语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荥阳公子霍然抬头,怒道:“机会?你以为昆仑奴会是不堪一击的易与之辈?你可知到方才那联手一击消耗了我们多少内力?现在我和红娘的功力剩下不足两成,起码要三天后才会复原。这段时间内,我们就只得任人宰割!” 聂隐娘将目光投向红娘。红娘脸上有些无奈,但瞬间又恢复了那抹天真笑容,似乎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伸了伸,漫不经心地道:“算了,总算也多找到了一枚刺青。不算完全无功。” 荥阳公子却抬头望天,喃喃道:“多一枚刺青又有什么用?一击不中,主人必定起了戒心,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话音很是哀伤,仿佛有着特殊的感染力,短短几句话,就让众人的心情都沉闷下来。 荥阳公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向废宅的一边走去,他口中又唱起了那首哀婉的歌谣,这一次,声音清越,响振林木。众人终于听清,他唱的原来是古挽歌《嵩里》、《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草木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干枯。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 嵩里是谁家的土地,聚敛死者的魂魄,不分贤愚。主管生死的鬼神为何要这样催逼,让人生不得稍有踌躇。 曲调本已哀伤彻骨,曲辞更是字字如刀,割在聂隐娘的心上。 是的,嵩里,就是古今魂魄的最后归宿。荒山野莽,白月虚垂,自古以来,无论英雄美人,王侯将相,最后也敌不过荒烟蔓草,一坟黄土;晨露暮霭,半山纸钱。 芸芸众生中,有春风得意者,有碌碌无为者,有反覆风云者,有穷困潦倒者,然而,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穷无立锥,无论是大奸大恶,还是高风亮节,最后当死神的身影出现之时,却如此不分贤愚,一视同仁。 人生或许只有一次真正的公平,那就是死。 只有到这个时候,剥离了重重或华丽或褴褛的衣冠,我们赤条条面对同一条黄泉之路,谁也不能少作停留。 聂隐娘心绪荡漾,难以平复。她似乎看到眼前的景物斗转星移,渐渐变化,一条长长的土坡一直从脚下延伸出去,通向那变得暗红的天边。 天地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昏昧、浑浊。天与地交界处是一座圆顶的土山,山上疏疏落落,生着极高的蔓草,但这些蔓草,也是枯萎昏黄的。凄厉的山风卷起滚滚尘埃,哭泣、哀啼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充盈在这片混沌之中,宛如磨牙刮骨一般,让人不禁汗毛倒立。 在这片缓坡上,无数攒动着的影子,排着长队,一个接着一个,向那座荒山走去。他们的动作麻木、僵硬,仿佛已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知觉,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步步走向前方。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哀歌一遍遍在耳边想起,聂隐娘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跟随着人群,向那座天际荒山前进着。周围的人影枯槁,干瘦,浑身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她目光一瞥,竟似乎从那群人影中发现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霍小玉的身影。他们也和那些灰色的人影一起,蹒跚着向山顶走去。 难道说,那座天际荒山,正是魂魄的归往,嵩里之地?他们正是被鬼伯逼促的阴魂,正要沿着这慢慢长路,走进杳不可知的黄泉? 聂隐娘觉得自己很困,仿佛已经随着那些影子,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终于,尘埃散去,他们已经到了嵩里山脚下,聂隐娘整个人都被那歌声感染,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这一瞬,她心中突然一惊,荥阳公子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直直地盯在他们身上,看上去颇有些诡异。她觉得有些不对,但却已经晚了,倦意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制,天旋地转中,她倒了下去。 荥阳公子止住了歌声,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个人。 红娘、聂隐娘、柳毅。他们都在自己的一曲挽歌中沉沉睡去,完全没有了知觉。三个强敌,就在顷刻之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荥阳公子禁不住笑得更加得意,连红娘都不知道,足以慑人心魄的挽歌,才是他真正的特长。 足以杀人的特长。 荥阳公子又等了等,确信敌人已彻底被自己的歌声蛊惑,才慢慢上前,从昆仑奴的尸体上抽出了那支袖箭。 箭尖寒光返照,照出他那张原本清秀、如今却显得狰狞异常的脸,他将袖箭掩于掌下,缓缓从三人中间走过,不时伸出脚,去踢踢躺在地上的人,似乎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昏迷。 他踢得并不轻,几人的骨骼都发出轻微的闷响,但这三人依旧一动不动。 荥阳公子点头微笑,放心地从几人身边穿了过去,俯身将地上的刺青一一拾起。而后,他折转身来,将袖箭高高举起,悬在几人头顶。他似乎还在犹豫,应该先插入哪一个的胸膛。 他脚下躺着的,正好是红娘。荥阳公子又踢了踢红娘的身子,脸上显出憾然的神色,而后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面前,另一手握着袖箭,向她咽喉狠狠割下。 现在,十二位传奇只剩下五个,杀了他们三人,再找机会干掉红线,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许,主人会宽恕自己,如约给他自由之身……他的笑意更浓,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走出修罗镇的一天。 就在袖箭要刺破红娘咽喉的一瞬,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荥阳公子一怔,还以为自己眼花,就在此刻,红娘手上寒光一闪,向荥阳公子手腕刺下。 噗的一声闷响,空中鲜血横飞。荥阳公子握住袖箭的右手,竟被红娘当中刺穿! 荥阳公子手中的袖箭锵然落地,随之面色顿时惨变!然而他毕竟久经训练,奇变之下,惊而不乱,一面扼住右腕,一面向后疾退。红娘却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当地。她手中也是一支袖箭——刚才和荥阳公子联手一击、刺杀昆仑奴的袖箭。 袖箭箭羽一青一白,本是一对,如今一枚落在地上,一枚被红娘握在手中。两支青白色的箭尾在阳光下泛着微亮的光芒,美丽而凄伤,仿佛也在为彼此兵戎相见而叹息。 这种袖箭名为“双飞”,本来是取鸳鸯的尾羽制成,是特意为情人而铸。然而,这对双飞的羽箭,刚刚才联手御敌,就又沾上了彼此的鲜血。 荥阳公子退出两丈,才勉强立定身形,愕然道:“你……” 红娘依然在笑,但笑容却有些发苦,她缓缓将头上的那顶白玉冠解下,任一头青丝披垂下来:“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 她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出说不尽的失望与哀伤。 红娘顿了顿,将白玉冠翻转,里面若隐若现,闪着三道寒光:“我也早就知道,你的挽歌有迷魂摄心的力量,所以,我在这顶赝品的飞羽天下冠中安放了三根惊神针。一旦我倒下,这三根惊神针就会自动弹出,刺入我的头皮,让你的迷魂术失去效用。” 荥阳公子的脸色更沉:“原来你一直在防范我。”他摇了摇头,眼中透出凶戾的光芒:“你为什么这么做?” 红娘的笑容更苦:“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为什么背叛我,背叛我们的约定?” 荥阳公子阴声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和你姐姐一样愚蠢!主人决不是你们这些自不量力的蠢货能够打败的,与其和你们一起做无用的抗争,不如按照她的意愿,完成这场修罗镇的游戏。” 红娘笑道:“所以,你要杀死我们所有的人?” 荥阳公子道:“不错,包括你。”他的笑容有些阴冷:“其实,我也是个寂寞的人,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同伴,然而,当我们之中只能活下一个的时候,我也只能选择自己。” 红娘看着他,嘴角的笑容缓缓浮起,然后就定格在那里:“同伴……难道你心中的同伴,只是排遣寂寞的工具?” 荥阳公子冷笑道:“是。寂寞是唯一能杀死刺客的东西,我还不想死得太早。” 红线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本希望它能来得晚一点,看来,我想错了。”她的眼睛一直保持着笑意,新月般越弯越深,最后终于轻轻合上。 就在这一瞬,她手上的双飞箭冷电般刺下! 《昆仑奴》选译: 唐大历年间,秀才崔生奉父命去探望大臣一品病情。一品与崔家交好,见崔生容貌如玉,言论清雅,也甚喜欢,就让他坐着陪自己说话,临走的时候,让家里一位红衣姬送出。两人作别之时,红衣姬立起三根手指,又将手掌反覆了三次,指着胸前的小镜子含笑而回。崔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回去之后,想起红衣姬的音容笑貌,不禁越思越想,废寝忘食。吟诗自况: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他家中有个昆仑奴名摩勒,问他为什么老是长叹,崔生就把心事告诉了他。摩勒笑着说:好办,立三指就是指一品十院歌姬中的第三院;手掌反覆三次,是十五之数,又指着小镜,必然是说十五月圆之夜前来。 到了十五之夜,摩勒让崔生穿上黑衣,背着他纵身跃起,宛如飞鸟一般,来到了红衣姬的寝处。红衣姬正在独坐长叹,见崔生进来,大为惊喜。听崔生说了摩勒的奇处,不禁生出逃脱虎口之想。崔生就命摩勒背着他们两人,飞出了一品的府院,一同藏到了崔生家中。到了天亮,一品家才发现红衣姬逝去,大家都很吃惊,但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过了两年,红衣姬偶尔出游的时候,被一品的家人认了出来,一品寻崔生询问,崔生这才将前事说了出来。一品因与崔生父亲交好,不愿多怪罪崔生,但觉得摩勒穿行重屋入白地,留着未必不是祸害,就命令甲兵五十人前去捉拿。但见摩勒手持匕首,飞出高墙,就如同插了翅膀一般。箭飞如雨,都不能伤。顷刻之间,就不知去了何处。一品大惊,怕摩勒回来作乱,每晚都令家丁持剑环卫着自己,才能睡着。但摩勒却并不来寻仇,十余年后,有人在洛阳见到摩勒卖药,容颜丝毫不变。 评:才子佳人的故事千千万万,这一篇也未能免俗。但才子佳人却不再是主角,主角换成了似乎应该是相貌丑陋的昆仑奴。这或许也印证了那句话:传奇的不是事,而是人? 古押衙之叹,至昆仑奴方才舒解。 (出《传奇》) 第二十章 鸳鸯 白光化为无边寒雨,洋洋洒落,荥阳公子一声冷叱,竟是不躲不避,迎着红娘的箭锋而上。他虽然右手重伤,但身形却丝毫不见减慢,宛如一片羽毛,在满天刀影中来回穿梭。 红娘羽箭疾刺,她的武功看上去非常花哨,一柄短短的羽箭,在她手上时而如判官笔,指穴打穴;时而如峨嵋刺,挑探要害;时而如玄铁钩,钩斩断杀,更有时甚至如暗器一般抛出,再回旋收回。 她的武功比刚才与柳毅、聂隐娘交手之时,已然高了很多。完全不像一个只受训一年的刺客。 不过,她毕竟还很年轻,还来不及把这样驳杂的武功一一练得精纯。她致胜的要诀只有一个,那就是快。 她出手之快,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她出十招之时还出五招。红衣翻飞中,她手中的羽箭宛如桃花乱落,让人目不暇接。短短一刻钟内,她已攻出了近百招,荥阳公子的身影完全被笼罩在青白光芒之下。 然而,她的招式虽然凌厉,但落刃之时却总有些犹疑,箭尖几次擦着荥阳公子的衣衫而过,却始终没有重伤他。 荥阳公子显然也发现了红娘手下有留情之意,不由冷笑道:“你不想杀我?” 红娘轻笑了一声:“我姐姐死之前一再要我照顾你,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听她的话。” 荥阳公子嘿嘿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姐妹都对我一往情深,既然舍不得杀我,不如你牺牲自己,成全我吧。”他说着上前一步,反守为攻,下手却更加狠辣。 红娘被他攻势所迫,往后退了几步,淡淡道:“我在地牢里住了整整十三年,只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我永远也不会坐以待毙。” 荥阳公子冷笑道:“那你就受死吧!”他突然发力,身体拔地而起,全力向红娘扑去。血花乱散,他那受伤的右臂和红娘手中的羽箭撞在一起,咝咝裂响中,箭尖直入骨髓,荥阳公子紧咬住牙,眼中却透出一股阴冷的笑意,上驷对下驷,那截断肢毕竟已经挡住了红娘的双飞箭,而他真正的力量,已聚在完好的左掌,猛然挥动,向红娘击下! 这一击势在必得,甚至没有采取多少守势,或者他已准备拼命,又或者,他只是在赌一件事——红娘到底舍不舍得杀他! 红娘依旧在笑,只是目光有些寥落,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双飞箭,以及他血肉模糊的右手,有些讥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嘲讽的到底是谁,是主人,荥阳公子,还是她自己? 掌风袭来,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然忘了躲避,荥阳公子那一掌生生印在了她胸前。 狂猛的内力如怒涛般铺天盖地而来,红娘纤细的身体就宛如一朵狂风中的花,被狂风吹到半空中,随时都会零落。 然而,那股内力在触上她身体的瞬间,突然消失!只听荥阳公子一声惨呼,重重向后跌了出去! 红娘似乎也已经受伤,她双手捂住胸口,痛苦地俯下身去。 荥阳公子跌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他的手掌竟然已经完全变成黑色。 红娘依旧躬着身子,不住地喘息着,荥阳公子的掌风已经伤及了她的心脉,阵阵撕搅般的剧痛从胸口传来,让她几乎晕倒。 然而,她却笑了起来。 她低着头,不住地笑着,而且越来越大声,笑得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突然,她脚下一阵踉跄,好不容易扶着围墙,才没有倒下去。 她捂住胸口,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下颚却被呕出的鲜血染得赤红,她摇头惨然笑道:“忘了告诉你,这件赝品的血鹰衣上,也同样被安放上了惊神针,而且是粹过剧毒的惊神针。” 荥阳公子一愕,随即大怒:“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想要冲上来,脚底却突然一软,摔了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红娘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说不出是愤怒、仇恨、鄙夷还是怜悯:“你忘了,红娘的特长,其实是用毒,两代红娘都是。” 荥阳公子怒睁着双眼,直视着红娘,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然而,他却清楚地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一种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的愤怒一点点冻结。 他投向红娘的目光也逐渐变化,他脸上的仇恨突然化为恳切,哀声道:“红儿,给我解药……”他似乎要挣扎着爬起来,但体内的毒药已经随血运行,破坏了他身体的机能,让他无法站立。 荥阳公子咬了咬牙,向前爬了两步,伸手想抓住红娘的裙摆,红娘却轻轻退开了。 他依旧不甘心,促声道:“红儿,难道你忘了,当年是我打开地牢的门,把你救了出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归隐山林,我们还要建一间小屋,门前种上一片桃花,花开的时候……” 红娘双手捂在胸前,半跪在他面前,心脏微微搏动,每一声都宛如破碎的声音,但她却只是轻轻地笑着,由他说下去。 荥阳公子只觉喉间一阵发冷,死亡的恐惧瞬间布满了全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给我解药……我和你一起,去杀掉主人,相信我这一次……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嘴角还下意识地抽动着。 红娘还在吃吃地笑,她的笑声已宛如在抽泣。 荥阳公子的喉头抽动着,墨黑的颜色,慢慢爬上了他清秀的脸。 他的眼睛已呈现出灰噩的色泽,但双手还在不断地往前抓伸,似乎下意识地想拉住已站在不远处的红娘。 突然,他的手一空,彻底瘫软下去。 红娘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爱过、依赖过的男人,就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垂死挣扎,最后终于变成一具漆黑的尸体。 她的笑声断断续续,眸子中终于流露出难掩的悲哀:“谢谢你,临终前将我们的约定再说了一遍,真是太谢谢你了……不是我不想救你,是这种毒,根本没有解药……”她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支撑起身体,扶着墙站了起来,再也不看他一眼。 红娘来到柳毅和聂隐娘身边,他们俩还在沉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红娘眨了眨眼睛,把夺眶泪痕硬生生压成一个烂漫的微笑,然后,她拿出惊神针,向两人刺了下去。 她用的是无毒的惊神针。 一盏茶的功夫后,柳毅和聂隐娘悠悠醒转。两人望着满脸鲜血的红娘,以及不远处荥阳公子发黑的尸体,似乎明白了什么。 几人一时相对无言,过了良久,聂隐娘才道:“为什么要杀他?” 红娘一扬头,吹了吹垂散在眼前的散发,漫不经心地道:“是他要杀我。” 她避开聂隐娘的目光,将视线投向极远的天际,似乎在尽力掩饰着什么,但痛苦已经爬上了她纤月般的眉宇。 她毕竟还小,不是很会掩饰。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道:“你早知到他会这样,是么?” 红娘望着远天,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是个真正的小人,胆小懦弱,而又见风使舵。”她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昆仑奴是主人的可能性极小,然而我必须装得很有信心。因为,我要给他一个目标——一个我们能达到的目标,这样他才会觉得有利可图,才会留在我身边。如果,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主人的真正实力,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叛。” 聂隐娘看着她:“既然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和他合作?” 红娘望着远天,噗哧笑出了声,她略略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在向天空喊道:“因为我喜欢他啊。”秋虫纷纷飞舞,似乎也被她的声音惊起。 她喜欢他。 喜欢这个无情无义,卑鄙懦弱的男子。 聂隐娘一时无语。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传奇本就是天下最寂寞的一群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满手鲜血,一身伤痛。在漫长而黑暗的刺杀生涯中,或许,每一位传奇都曾偶然想起传说中那十一个不知名的伙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善是恶,是男是女,但只要能遇到一个,他们多半会结成很好的朋友。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刺客间的友情,或许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 寂寞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 然而,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伙伴。直到有一天,素昧平生的他们被抛弃到这座修罗小镇,被无所不能的主人拟定了结局——最多只有一个人能从这座小镇中走出。有的人自暴自弃,有的人开始了疯狂的杀戮,有的人却终于抛开了主人的束缚,真正开始寻找同伴,共同抗击这不公平的结局。 在这之中,有的传奇因为理智而选择合作的伙伴,有的却仅仅因为感情,守护着彼此。 柳毅因为理智,选择了聂隐娘,而红娘却完全是为了情感,选择了荥阳公子。她仿佛是一个不愿从梦境中醒来的孩子,守护着一份千疮百孔的情感,就仿佛守护着海滩上沙砌的城堡,但却偏偏是那么用心,那么执着。 聂隐娘想到这里,甚至不由地有些羡慕荥阳公子。 红娘抱膝坐在树下,仰头望着围墙外的白云,良久不语,微风吹拂在她微笑的脸上,让这笑容也显得凄伤:“我曾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最后有一点点不同。荥阳公子偶尔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过了我姐姐的地牢,把我救了出来。天下之大,偏偏是他,偏偏是我,不早不晚,不多一步,不少一步,这或许就算是缘分吧……然后,我跟着他浪迹江湖,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我姐姐终于找到了我们,她发现,我竟然和另一个传奇在一起。真是一场可笑的巧合……” 她低头笑了笑,声音却更低:“更可笑的是,我姐姐最后竟也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姐姐。毕竟他们是更相似的人,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于是我就成了真正的红娘——为小姐和公子牵尽红线,最后却落得孤身一个人,寂寞地看着别人相爱。” 她一仰头,甩开额上的乱发,笑道:“从小时候起,姐姐总是大摇大摆地抢走我的一切,没有丝毫内疚,对此,我也习惯了。但这次,我恨她,也恨他。如果她不是我的姐姐,我就会亲手杀了她,把荥阳公子抢回身边;如果不是我姐姐爱他那么深,我也会杀掉这个负心人……但总之,我下不了手。我注定了要做红娘,永远傻笑的红娘,看着张生和莺莺花前月下,看着这段传奇一天一次,演得轰轰烈烈。” 聂隐娘看着红娘苍白的笑颜,一时默然。 所有的唐传奇中,凡有与公子偷偷相恋的小姐,就有穿针引线的丫头。她们总是天真地笑着,小鸟般往来高墙之间,为别人引出一段佳话,然后再躲在帷幕后,看着公子小姐,鸳鸯交颈,红莲并蒂。一旦事情败露,被拷打、逼问的,也总是她们。然而一卷传奇过后,大家记得的总是公子风流,小姐痴情,谁又曾想过帷幕后边,红娘们欲开未开的芳心? 红娘涩然一笑,打断了聂隐娘的思绪:“可惜他们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两个传奇偷偷相恋的事情终于被主人知道,主人下令,要他们杀死对方。这一次,荥阳公子已经动摇,他甚至想杀掉姐姐,然而,姐姐却显出了惊人的勇气,她竟毅然决定,独自行刺主人。” 红娘脸上浮出淡淡笑容来:“姐姐啊姐姐,痴情而勇敢的姐姐。无论怎样,她总是世间最值得我敬佩的女子。” 她顿了顿,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姐姐最终失败了,主人将她折磨至死,三天三夜非人的折磨,荥阳公子却只袖手旁观……就在姐姐尸骨未寒之时,他找到了我,要和我重修旧好。我答应了他,条件却是,带我去见主人。他起初不肯,我本以为他想保护我,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为姐姐报仇,再度获罪于主人。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软硬兼施……” 她看了聂隐娘和柳毅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让他惊讶的是,主人没有杀我,结果我成了第二任的红娘,而他依旧是荥阳公子。” “他的卑鄙,他的薄情,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喜欢他。不过我也想到了他会背叛姐姐,迟早也会背叛我。于是我极力呵护着,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点,但我还是失败了。”红娘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手去,仿佛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晨风,让它把过去的一切都带归虚无。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仿佛真的是一个未染尘世渣滓的孩子。 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眼前这个红衣女孩,到底有着怎样一颗心?她对姐姐,对荥阳公子,对主人,甚至对自己,到底是爱、是恨,还是满不在乎?又有谁能知道? 良久,红娘放下了手臂,似乎也将胸中的无数烦恼一起放下,她粲然微笑道:“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柳师兄与聂师姐,想不想听听我的下一个计划呢?” 她的笑容,又已是一片澄澈,毫无杂质。 她能这么快从悲伤中挣脱,聂隐娘不由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 柳毅淡淡道:“我本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但此时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姑娘实在胜在下百倍千倍,请姑娘但说无妨。” 聂隐娘实在从未见柳毅如此夸过别人。莫非他想换同伴了么? 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痛楚。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她讶异地审视着自己,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之所以能成为优秀的杀手,是因为她的冷静,她那不染一物的心。 但现在,她的心已动了。 红娘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笑道:“师兄客气了,我的计划很简单——既然主人要我们死,那我们为什么不死给他看呢?” 她托住自己的左腮,笑靥如花,盈盈道:“自从我姐姐行刺后,主人花了数年之力营造了这个庞大的计划,想要将传奇毁于这个小镇。而且,主人刻意让传奇中人都以身上刺青的方式死去,这是他为我们安排下的结局。所以,如果我们中的有一个,不是按照刺青的方式死去,那么主人一定会来查看,至少要将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而只要他一显身……” 她不再说下去,双手握拳,紧紧抵着自己的下巴,笑容一点一点绽放,就仿佛是一个孩子,终于看到了自己特别喜欢的糖果,满登登地堆在自己面前。 不能不说,她的计划实在是个很好的主意,尤其是在这个一筹莫展的时候。 在连番的遭遇中,柳毅早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主人并不仅仅只是想杀了他们,他仿佛是创造出了一幅完美的作品,然后再将它毁灭,在毁灭的过程中,充分享受毁灭本身。 又或者,他所要享受的,不是毁灭,而是创造。 他不但要让他们以他设计好的方式死去,而且要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在最恰当的时间,最恰当的地点死去,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鉴赏,鉴赏这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如果他这个步骤被猝然打乱……也许他们真的就会有机会! 红娘指着荥阳公子的尸体道:“早在见到你们之前,我和荥阳公子就在这座大宅旁埋伏下了一处陷阱。高墙外有一颗柳树,我们已经在树下设好了机关,而他的尸体就是诱饵。我们只要把他的尸体挂在树上……唐传奇中并没有死在树上的主角,因此,主人一定会来重新摆放一遍。只要他现身,我能保证让他落入我的陷阱中,加上我们三人,应该足够可以击杀他了。” 聂隐娘看了她一眼,声音却变得冷淡:“很高明的计划,但我不知道,原来被挂在这树上的人,到底会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红娘摇头道:“师姐不必多疑,就算他不死,我也不会想要杀死你们,我本来准备了这个。”她摊开手心,手心中有一颗小药丸: “还情丹,只要吃下去,便会马上死去,三个时辰后才会复苏。”她摇了摇头,随手将还情丹抛开:“不过现在不用了。我们开始行动吧。” 第二十一章 陷阱 废宅外有一棵大柳树,树瘿盘结,木已中空,枝叶仍然十分茂密,纷拂披垂。聂隐娘和柳毅在红娘的指点下,小心避开树下的陷阱,将荥阳公子的尸体倒挂起来。由于他身上已经沾染了剧毒,柳毅和聂隐娘都十分小心,在手上缠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布,尽力不去接触他的皮肤。 尸体被高挂在树梢,墨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淌过头顶,滴落在树下的败叶上。他脸上神色狰狞,睁到极处的双眼几乎就要突出眼眶,看上去恐怖异常。 红线将栓住他脚踝的绳索牢牢系在树干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几人就在树荫下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暮色的到来。 灼热的阳光从头顶缓缓下落,最终隐没在地平线下。一弯初月从群山中徐徐升起,又是一天过去了,月色下的修罗镇显得格外宁静。 红娘倚在大树上,怔怔地望着荥阳公子开始腐败的尸体,脸上的笑容麻木而凄伤。 昨天的月夜,他们也在此地度过。他费力挖开泥土,布置陷阱,而她在一旁仔细给采来的荆棘抹上毒药。大半夜过去,两人都累得疲乏不堪,就彼此依偎在柳树旁,在彼此的体温中,沉沉睡去。 今天,她依旧依靠在这棵柳树下,他却成了倒悬在树梢的一具尸体。 而杀他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宛如梦境,她又成了,那个在人世间,孤独流浪的女孩。 再无亲人。 红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因为,她怕自己一旦不笑,眼泪就会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越的笛声,宛如夜色中的一缕袅袅水气,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升腾而起,渐渐散开,无处不在。 谁家玉笛暗飞声。 红娘似乎被这笛声感动,心绪更加哀伤,她似乎连脸上的笑容,都已经凝固。月色宛如冰雪,碎了一地。 她终究没能留住自己想要的梦境,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化为遍地尘渣。多少年来,她用谎言,用欺骗,用心酸得不能再心酸的笑容,为自己构筑了一座水晶楼台,一心一意,不计回报地守护着它,然而,它碎的时候,竟是如此的不留痕迹。 笛声沉稳起伏,低回婉转,仿佛随着人的心一起缓缓搏动,突然一震,变得清越凄伤,声动九皋。 她的梦境也随着他的生命一起破碎了,再也无法回头,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阳光下的晨露,随时会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死了,那么她还要在这孤独的世间偷生多久呢? 穿最好的衣,用最好的剑,即使做到了,又有谁知?到最后,岂非还是一具渐渐腐败的尸体? 笛声越来越亮,也越来越熟悉,而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木然,轻轻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她猛然一惊,自己竟跟着笛声唱了起来,而唱的,骇然竟是荥阳公子的挽歌! 红娘的目光不由向眼前那具尸体看过去,月光下,尸体双目怒睁,分外可怖,然而无论如何,他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人再也不会发出歌声! 红娘心中一惊,内心深处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猛地回头去,用力推摇聂隐娘和柳毅,然而那两人竟在这时候睡着了,无论她怎么推,也不会醒来! 红娘大惊,正要拔出惊神针,向聂隐娘和柳毅的后脑一刺,将他们唤醒,突然一阵凌厉的劲风向她袭来,她拿着惊神针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挡,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惊神针断为两截! 两截断针仿佛被那道劲风吹得转变了方向,向红娘当面刺来,红娘大惊之下,翻掌欲挡,那两截断针突然加速,穿透了她的手掌,无声无息地没入她的胸口。 红娘只觉胸前一麻,全身关节顿时不能活动。 惊神针比聂隐娘的血影针更细、更轻,也更难操作,然而来人却在一瞬之间,远隔数丈,将惊神针截断、夺下,再刺入红娘的胸口,如此精准、凌厉的针法,就算聂隐娘也是弗如远甚! 这样的针,只有一个人能施展出来。 红娘愕然抬起头:“你是……”她的声音业已因为恐惧而颤抖。 笛声停止。 夜色寂寂,四下无人,只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这声音略显沙哑,但却极为好听,似乎出自女子。这声音听去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仿佛来自一处,又仿佛无处不在,却让人绝难分清它的方向。 红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主……人?” 那人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传说中生杀予夺,无所不能的主人,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红娘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下意识地向聂隐娘和柳毅望去。 那声音淡淡道:“不必看了,他们被我的挽歌迷惑,要一个时辰才会醒转。你们的陷阱,只怕也没有发动的机会了。” 红娘渐渐冷静下来,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突然怔怔笑道:“真不愧是传奇的缔造者,一曲挽歌,就将我们的计划化为乌有。” 那声音淡淡道:“你们若早一些明白,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 红娘摇头道:“不是我们不自量力,而是你赶尽杀绝,不给任何一点希望。”她略有些自嘲的道:“狗急跳墙,我们就算是你养的狗,也有咬人的一天。” 那声音冷冷道:“你们不是狗,而是最伟大的刺客,将要永远流传的传奇。人生百年,终归虚无,我给了你们完美的开场,当然要给你们最完美的结局。死在沟壑田亩间不是你们的命运,也不是我的期望。” 红娘低头笑道:“所以你要我们死在这里?可是绝大多数人,宁愿卑微地活着。” 那声音道:“是的。但你不一样,无论有没有修罗镇的命令,你都想杀我。这是你加入传奇的真正目的。” 红娘怔了怔:“你……你早就知道了?” 那声音冷笑道:“无论你如何掩饰,我都能从你眼睛深处看出仇恨。我收下你,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怎样复仇。” 红娘的目光从惊愕逐渐转为无奈:“你看到了?” 那声音道:“可惜看得不够。我不太明白,你应该恨你姐姐,为什么要冒着杀身之祸,来为她复仇?” 红娘苦涩的笑了笑:“我也不明白。”她抬头望了望虚空中的冷月,轻轻道:“我恨她,但是我也爱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有种特殊的亲切,一种超越了骨肉的亲切,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我的血脉联系在一起……或许我最爱的人其实不是荥阳公子,而是她。” 来人似乎早已料到这点,并不觉得吃惊,只是淡淡道:“想知道为什么?” 红娘却是一怔:“你知道?” 那声音也带上了笑意:“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答案。” 红娘愕然望着眼前的夜色,只听那声音一字字道:“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个姐姐。你和你姐姐其实是同一个人。” 红娘全身一颤:“你……你说什么?” 那声音笑道:“你叫红娘,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年前,曾在广西府博白县受训。你本是我身边最早的传奇之一。只是五年前,你得了一场大病,病得丧失了神志。” 红娘如遭电击,整个身体都僵直起来。 那声音透空而下,似乎在轻轻念诵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越来越快。虚空中仿佛传来破碎的声音,似乎记忆中那扇尘封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豁然开启,透出里边重重的影像,但又始终如梦如幻,看不清究竟。 她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她忍不住一声尖叫,双手抱头,身子猛地弯曲了下去。 加入传奇的这一年来,这种剧痛不时缠绕着她。就在她每次想要想起往事的时候。 那声音止住了念诵,淡淡道:“摄心咒我已经解开,但你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记忆,我不妨慢慢提醒你。” “你记忆中的那个故事并没有大错,有一个骄横的姐姐,无意中被传奇选中,接受了数年艰苦的训练。为了躲避组织的追杀,她将自己的妹妹锁在了地下室中,整整十三年,直到她妹妹被另一个路过的传奇救走。然而……” 那声音顿了顿,缓缓道:“你不是那个妹妹,而是姐姐。” 她的声音不高,但似乎整个夜色都在那一瞬间破碎。 红娘惊恐的抱住头,嘶声道:“不可能,你胡说!” 那声音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痛苦,依旧淡淡道:“后来,你夺走了你妹妹的情郎,为了能和那个男人长相厮守,你又决心背叛组织。于是,你带上一种最恶毒的毒药,准备行刺我,也就是你的主人。” 红娘脸色苍白如纸,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向下撕扯,似乎想让刺痛惊醒这场荒诞而恐怖的梦。然而,那些本被封印的梦境,如今却宛如打开了魔瓶的恶鬼,一个个张牙舞爪,向她扑了下来。 那声音道:“你的行刺失败了,我本来想杀了你,但最终没有。因为,按照你的罪过,死对你实在是一种恩赐。”说到这里,那个平静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了些许起伏,仿佛也在为那场刺杀而怨怒,但这怨怒也只是一瞬间的涟漪,很快又已宛如止水:“于是,我找来了你的妹妹和荥阳公子。向你展示了本为你准备的二十一种酷刑,然后给了你一个选择——是将这些酷刑施加在荥阳公子、还是你妹妹身上。你必须亲手施刑,而后,我将放过你,和选剩下的那一个。” 那声音顿了顿,缓缓透出讥诮的笑意:“最后你选择了牺牲你妹妹。” 红娘的双手不住颤抖,冷汗淋漓而下,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恐怖的影像。 那是一个宛如炼狱一般的夜晚。 她将各种各样的刀、针、钩、烙铁一次次刺入她妹妹的身体。她脸上的表情极度扭曲着,疯狂而凶残,宛如地狱中嗜血的恶鬼。她带血的双手在空中一次次挥舞,脸上也被溅起的鲜血染得绯红,最后,她脸上的疯狂到了极处,反而变得出奇的空明。 她竟然对着血肉模糊的妹妹,轻轻微笑了,她越笑越大声,最后竟俯下身去,放声狂笑起来。一直笑得她全身抽搐,再也无法出声了为止。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竟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她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这是属于她妹妹的表情。 红娘的双眼睁得极大,脸上的肌肉却在不住抽搐。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欣赏她的痛苦:“你妹妹身体太弱,就连第一道酷刑都经受不起,而你还是在她的尸体上完成了全部的刑罚。然后,你就变成了你妹妹,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成天笑个不止。” “这样的结局不是偶然,在我摄心术的催动下,你一定会疯,会以你妹妹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再加入传奇,找我报仇。同时被迷惑的还有荥阳公子,他也完全忘了你的角色。不过,对他而言,你们是谁都无所谓,你们姐妹中的哪一个,他都没有真正爱过。” 红娘紧紧抱住头,身体不住颤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那人看着她,缓缓道:“觉得痛苦么?你妹妹当年比你痛苦一万倍。” 红娘赫然抬头,盯着夜色深处,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焚化:“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杀她!” 那人冷笑道:“我本来给了你选择,但你选择了情人,放弃了骨肉。” 红娘咬牙切齿道:“这一切都是你逼我……”她咽喉剧烈抽搐,再也说不下去,眼角崩裂,鲜红的泪珠和着鲜血一起,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流淌。 那人似乎隔着夜色,在欣赏她的表情:“为什么不笑了?你也觉得偷窃你妹妹的笑容可耻么?可怜她十三岁那年才学会了笑,十八岁那年就死在姐姐的酷刑中。你还记得你刺她杀她时,她用力叫你‘姐姐’么?” “住嘴!”红娘拼命的伸出手,一下下抓在自己的脸上,指甲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她抓得一下比一下用力,似乎只有肉体上的疼痛能让她稍微清醒。 来人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着,看着她的举动。 她清秀的面容,瞬间被自己抓得面目全非,血肉淋漓,看去恐怖之极。过了良久,红娘缓缓抬起那张浴血的脸,嘶声道:“我想起来了。我行刺你的时候,霍小玉就在你身边!我用的毒药是牵肌丹!你并没有躲过我的刺杀,决不应该活这么久的!” 那人冷笑一声:“牵肌丹未必是天下最上乘的毒药,我将它传给你,就有克制它的方法。你的行刺手法虽然巧妙,但若不是霍小玉犯了一个无心之过,无疑帮你完成了刺杀,我根本不会中毒。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受的苦,一定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这几个字冰冷异常,让红娘的心不禁一怔。 夜风突然卷地而起,崔动地上的落叶,搅天乱飞,红娘体内那两截断针宛如受了一道无形之力的牵引,噗地透体而出。 那人似乎挥了挥手,半空中的断针顿时改变了方向,飕的一闪,就隐没在满天银光中。 红娘只觉双眼一阵剧痛,大团血光顿时将整个视野充满,她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伸手捂住脸,鲜血从她苍白的指缝中不断涌出,将她的衣袖湮湿。 那两截断针已经彻底刺瞎了她的双眼! 痛楚和恐惧宛如两柄尖刀,在轻轻刮削着她的骨髓,她浑身颤抖,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脚步,似乎轻轻踏在败叶之上,来人正缓缓向她走来。她在离红娘三尺处立定身形,衣袂悉唆作响,仿佛正在解开挂在树上的绳索。 她淡淡道:“荥阳公子本是公卿巨族,上京赶考之时,留恋倡家。后被倡女李娃与老鸨联手欺骗,资财荡尽,流落长安,只得以替人唱挽歌为生。一日被父亲发现,以为羞辱门楣,以马鞭鞭之数百,几乎丧命。之后公子褴褛策杖,四处乞食,偶然路过李娃门前,李娃感念旧情,将他收留,最后又助他考取功名。” 那人微微一笑:“我时常在想,这个故事如果拦腰截断,让这位翩翩公子,贫病交加,死于市井,而李娃依旧迎来送往,直到花败柳残……这将是一个何等凄婉的传奇,只可惜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把整个故事变得庸俗不堪。所以,我一定要重写结局,让这位风流公子满身伤痕,死在淤泥粪土之中。” 她似乎向下挥了挥手,红娘只觉地面一阵猛烈的震动,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呛鼻的烟尘飞起,那人也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你的这个陷阱,虽然未必完全贴和我的设想,但也算差强人意了。” 她轻轻挽起树上的绳索,望着满是污物的陷阱深处,突然一松手。砰的一声闷响,荥阳公子倒悬在树梢的尸体重重跌下。 陷阱底部布着无数带毒的荆棘,纷纷扎入他的身体,本已凝固的血液又重新溢出。来人手上一紧,那具尸体又被她高高拉起,然后再次抛下。反覆几次,荥阳公子身上皮肉褴褛,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看去真与鞭捶至死相似。 幸好,红娘已经看不到了。 过了好久,来人终于将手放开,任不成人形的尸体与那段绳索一起坠入土坑,淡淡道:“现在轮到你了。” 她摊开双手,一张卷起的布囊打开,里边排着大大小小的匕首、铁钩、钳子,在月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 “这是当年你用过的刑具。那二十一种酷刑,想必你都还记得。” 那人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一手提起布囊,缓缓向红娘走来。 月色更盛,宛如霜雪,四周夜风呜咽,将两人身后那棵枯柳吹得摇曳不止,无数纷垂的柳条宛如墓地上的鬼影,在苍白的月色中不住跳动,似乎在迎接这场血腥的盛宴。 红娘睁大的双眼顿时变成灰色,她想挣扎,但全身却一动也不能动,甚至她的喉咙也渐渐嘶哑,再也无法呼喊出声…… 大地,被浸出的鲜血沾染,显出猩红的色泽。 第二十二章 拷红 正午的阳光透过柳树的间隙,倾泻在聂隐娘和柳毅脸上,两人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渐渐苏醒过来。 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惨状。 荥阳公子的尸体落在陷阱中,刺满了荆棘,身上还覆盖着种种污物。 尸体全身布满荆棘的痕迹,宛如被带刺的长鞭狠狠抽打过,已经看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那时方是初秋,艳阳高照,经过两天的时间,尸体已开始腐败,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红娘,就跪在陷阱的旁边。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一根绳索穿过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五花大绑起来。 聂隐娘认得,这根绳索本来是用来拴住荥阳公子的尸体,现在却被绑在了红娘身上。 相比荥阳公子而言,红娘的尸体更加惨不忍睹,她身上布满了重重伤痕,连血肉骨骼都仿佛要脱离了身体,显然在生前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刑罚。 聂隐娘不忍再看,将脸转开:“这就是主人想要的结尾?” 柳毅也叹息一声:“唐传奇《莺莺传》中,并没有“拷红”的情节,这本是《西厢记》中的故事。” 《莺莺传》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但它的盛名,只怕更多的不是来自传奇本身,而是后来元人改编的杂剧《西厢记》。《莺莺传》讲述书生张生借宿普救寺,遇到少女崔莺莺的故事。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只恨家规礼法,不能相亲。幸得莺莺的贴身丫鬟红娘,从中穿针引线,传情递书。最终两人得尝所愿,私定终身。然而,这个传奇的结尾却非常无奈,张生上京赶考,一去不回。莺莺苦等数年,只得另嫁他人。 这本来不过是一个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也不知发生了多少。若不是后来王实甫的改编,这个故事只怕不会如此脍炙人口。在王改写的《西厢记》中,莺莺和张生的情事败露,老夫人拷打红娘,逼问事情真相。而红娘一面承受拷打,一面据理力争,终于为张生和莺莺争得一份婚约。最后张生高中及第,迎娶莺莺,皆大欢喜。 然而,在主人改编的结局中,红娘是死在老夫人的酷刑之下了。 为了她的小姐,她的公子,被活活酷刑至死。 聂隐娘怔怔地望着红娘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的双眼已被惊神针刺透,变成两个高高肿胀的血窟,嘴唇几乎被自己完全咬碎,可以想见,她曾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的刑罚。 红娘的整张脸都已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在满面血污中,聂隐娘似乎看到,她破碎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微笑。 这本是属于她妹妹的微笑。 不知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解脱的希望终于挣脱了肉体的痛苦,姗姗来迟时,她是否清楚了,自己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聂隐娘的心中涌起一阵悲伤,猝然合眼,不忍再看。 柳毅却上前几步,拾起一根柳枝,在红娘周围散落的血肉碎块中仔细拨弄着,似乎要寻找什么。 聂隐娘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 柳毅并不答话,还在全心搜索,过了一会,他转过身,面露喜色道:“就是这个。”他手中的,正好是一块扇形的皮肤。 他脸上的欣喜让聂隐娘有些怒意,大声道:“我们已经看过了她的刺青!” 柳毅并不在意她的语气,摇头道:“这张刺青不是红娘的。” 聂隐娘一怔:“是谁?” 柳毅道:“霍小玉。” 聂隐娘一惊,不禁上前两步,将柳毅手中那块刺青夺下。高堂华屋中,一个少女牵着一位男子衣袖,满脸哀绝之情,美丽而憔悴的双唇微微张开,仿佛还述说着他的薄幸,自己的痴情。 这分明是《霍小玉传》中,小玉痛斥李生的场景。 聂隐娘的心更加沉重——主人还是赶在霍王府完全爆炸之前,将霍小玉身上的刺青剥下,然后,故意丢弃在他们眼前。 她知道他们在寻找那枚隐藏的刺青,索性替他们完成。因为他知道,无论刺青凑齐与否,他们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这是蔑视,也是挑衅。 荥阳公子和红娘的尸体满是血污,横陈在盛极的阳光下。这本应属于黑暗的地狱变相,如今却如此招摇的展示在阳光中。 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最后还是被她利用,如今,十二传奇中仅存的只有三个。 柳毅,聂隐娘,红线。 还有谁能阻止主人?还有谁能逃脱这场修罗绝杀? 聂隐娘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真实的绝望,再没有丝毫余地。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乎站立不住,轻轻依靠在身后的柳树上,她的手指在柳树上划出道道深痕,表情却无比木然。 “放弃吧,我们输了。”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眸子却黯淡如灰,浑然不似初见时,那个杀人于谈笑间的聂隐娘。 十三年前,那个疯狂的血夜,她没有放弃;多年来,那无休无止的刺杀,她没有放弃;修罗镇,谢小娥装满炸药的画舫,任氏神出鬼没的五行阵,霍小玉炼狱般的地宫、主人对红娘惨绝人寰的酷刑……她没有放弃。 而今,在初生的朝阳中,她竟只能靠在冰冷的柳树上,如此失魂落魄,无所依赖。 原来她,也有放弃的时刻。 柳毅看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涌起了怜爱。 此刻的聂隐娘,脱去了重重防卫的甲,也就脱去了执着,脱去了坚韧。 这一刻,她显得如此纯粹——纯粹的绝望,纯粹的柔弱。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强大伙伴,而只是一个在恐惧前战栗的女子,一个需要守护的女子。 朝阳将她苍白的脸染上点点金色,绝望、悲伤,却恰恰让她的容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柳毅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他赤足站在被朝露浸湿的泥土上,默然无语。 他不是不失望,不是不恐惧,也甚至能感到一阵阵虚脱感从脚下升腾而上,让他不禁想要躺在这片浓密的树荫下,听天由命。 但是他不能。 他只有咬着牙让自己站得更直。 因为,如今只有他能给聂隐娘信心,只有他,能支撑起这最后一点希望。 如果说在这场莫名的屠杀中,他有了最大的收获,那就是,他感到自己不再孤身一人,而有了关怀的人,有了守护的力量! 不再是伙伴,而是心底深处,那最小、却也是最重的涟漪。 那一点,难以言说的牵挂。 所以,无论前途多么灰暗、绝望,他也不能倒下。 柳毅聚集起力量,拿出其他十枚刺青,在地上铺开。 图案更加完整,然而那枚隐藏的刺青依旧缺失了最后一块,看不出最后的归属——图案中那怀春的女子身旁,站着的到底是谁?这片精致华美的刺青,又到底属于谁的传奇? 柳毅叹息了一声,将所有刺青收起,对聂隐娘道:“走吧。” 聂隐娘抬起头,木然望着正午的太阳,神情有些恍惚:“去哪里?” 柳毅道:“找最后一枚刺青。” 聂隐娘一怔:“红线?” 柳毅看着远方,笑容有些苦涩:“是她。” 聂隐娘的声音陡然一厉:“不行!她会杀了你!” 柳毅道:“可惜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聂隐娘促声道:“我知道!”声音高厉,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绝望让她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她死死抓住柳毅的手,结气吞声,一时竟说不下去。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是,我更不愿意你去送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第一次是如此无助:“答应我,不要把我独自留在修罗镇上,独自去面对主人……” 柳毅的目光和她交接在一起,渐渐的,那一点涟漪也化作了波澜。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道:“我答应你。” 温暖从两人的掌心,缓缓散开,渗入彼此的血脉。 红线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却并不太难找,因为修罗镇实在不大。 柳毅和聂隐娘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鹿头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 依旧是龙文宝剑,乌蛮高髻,依旧紫衣飘飞,冷如冰雪。 她身后,是一片赤红的枫树林,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远处一轮夕阳返照,将整个江面染得赤红,满天枫叶落霞中,一人高的芦苇随风起伏,点染出一派浓浓的秋色。 而她的一身紫衣,却在这片赤红的秋色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醒目。 柳毅和聂隐娘携手向红线走来,两人在离她三丈远处停住了脚步。 三丈,已经是两人能自保的最近距离。 红线略略侧目,看了两人一眼,却仍然一动不动。 柳毅松开聂隐娘的手,让她在原地等自己,而后独自上前几步:“你在?” 红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柳毅望着她,她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复原,整个人就如手中的长剑一般,光华璀璨,完美无缺。 柳毅的笑容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苦涩:“上一剑之后,我们之间已经毫无瓜葛,我现在只是以另一位传奇的身份,来请你和我们合作。” “锵”的一声轻响,是红线在缓缓拔剑。 柳毅道:“你可以杀了我们,但我们已经是仅剩的传奇,杀了我们之后,主人就会杀你——按照传奇的结局。” 红线冷眼望着江上的残阳,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冰冷的剑光返照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肌肤几欲透明。 柳毅道:“我知道你喜欢和高手对决,那么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去对抗主人?” 嘶,剑身缓缓抽出鞘中。 柳毅一字字道:“不必欺骗自己,你手中的宝剑,更渴望的是主人的血!” 红线长剑出鞘,唰的一声轻响,满天彩霞宛如被一道极其刺目的寒光生生割开,聂隐娘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宝剑已然架在了柳毅脖子上。 剑光将柳毅的脸照得苍白,但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变,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红线的眼睛。 湖光波影中,他的眼睛依旧如此清澈,一如多年前,那观剑海边的少年。 多年之前的暮风,也是这样撩起彼此的长发,那风中的血腥之气,也依旧挥之不去。 红线紫色的眸子宛如猫眼一般,在夕阳下渐渐变幻着,冰冷的长剑就横亘在两人中间,宛如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线突然将手中长剑一撤,嘶声道:“赢,我加入;输,你就死。” 她永远都不善言辞,最简洁的字句,表达了她所有的意思。 她要的,是一场迟来的对决。 赢了她,她就加入刺杀主人的行列,输了,柳毅就得死。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用力摇着柳毅的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别答应她,别和她比,你赢不了的!” 柳毅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聂隐娘,而对红线道:“在岸上,胜负已定,你强于我。然而,你敢不敢和我在水中对决?” 红线注视了他片刻,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好。”话音甫落,她的身形突然高高跃起,半空中裙裾飞扬,宛如盛开了一朵紫色的花。江面水波澹荡,那朵紫色花朵瞬间没入秋水深处。 柳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注视着瑟瑟的江面,轻轻将聂隐娘放在他肩头的手拿开,而后头也不回的跃入水中。 他没有去看聂隐娘的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去看了,就会再也没有了入水的勇气。 江上的涟漪渐渐变小,最终归于寂静,夕阳横斜秋江之上,照出半江芦苇,满天萧索。 聂隐娘跪在江边,双手撑着地上的碎石,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在暮风中凌空乱舞,遮挡住她的视线。四周涛声荡漾,每一下都宛如拍击在她的心上。 枫叶乱舞,玉露凋伤,聂隐娘的目光紧紧盯住江面,然而,四周的一切却静得让她窒息。 这一场生死之斗,到底谁胜谁负? 若柳毅胜了,他们的联手,也未必能从主人手中争取到一线生机;若柳毅败了,那她将会被留在这个以杀戮为名的小镇上,独自面对疯狂的红线,以及更为疯狂的主人! 聂隐娘赫然抬头——她决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突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前冲了几步。 冰冷的江水没上了她的膝盖,让她略略冷静下来。 水性不佳的她此刻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累赘还是累赘。聂隐娘颓然走了回去,在岸上抱膝坐下。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用。 冰冷的湖水,漫过两人的双眼。 红线沉身湖底,凌虚立于一蓬巨大的水草上,长剑斜引,妖艳的剑华就在水下结起朵朵紫云。 她的紫衣在水波中轻轻飘举,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大群七色的游鱼被她的杀气所激,纷纷惊避,在水下搅开一团团缤纷花雨。 她静静注视着柳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按照惯例,她在自己绝杀的一剑前,给对手一个出手的机会。 柳毅屏气凝神,悠然打开双手,在胸前引开半个弧圆。 水光闪耀,他满头长发徐徐散开,一袭白衣净如冰雪,氤氲的光晕从他体内散发开去,仿佛瞬间就已照亮整个湖底。 他的容貌,渐渐变得高华清绝,不容谛视! 洞庭柳毅。 或许,只有这渺渺的水波深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这是一场幽湖水仙与龙宫王子的对决! 红线眸中的紫光渐渐内敛,直到凝为一线,再也化不开去。 突然,她手中的紫云动了。 剑华划破层层秋波,卷起一柱巨大的龙卷,向柳毅恶扑而下! 整个湖底,宛如被炽热的长剑煮沸,四周水族发出无声的哀鸣,惊避逃散,却也不免被卷入龙卷中,撕成碎片的命运! 柳毅凝视呼啸而来的龙卷,脸色平静异常,他眼中神光一动,却没有拔出珊瑚枝御敌,而只是用手向两旁挥了挥。 这一挥并不重,连他身周的水波也只是微微动荡了一下,又回归平静。 红线眼中透出一丝疑然——他的动作不仅毫无招式可言,甚至完全没有带上内力,仿佛真的只是用手在水中,随意画着一个个大大小小圈。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些大小不同的圆圈渐渐连成一体,再也分不开来。 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了七彩的波光,却显得如此清澈,仿佛要将一切的杂质过滤,直回到尘封多年的回忆中去。 红线一怔。 海波,孤岛,那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白衣少年。 一道七彩的剑光,一蓬猩红的鲜血,一片七彩的翠羽…… 随即,她稳如磐石的剑尖,竟也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轰的一声巨响,龙卷在水下爆开! 秋风呜咽,秋江萧索。 突然,水波一阵澹荡,一条白色的人影冲天而起。 柳毅! 聂隐娘惊愕中有些恍惚,她一手握拳,堵在自己唇间,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 然后。 她立刻冲了上去。 柳毅也看到了她。 他脸上勉强聚起那个熟悉的微笑,再次伸出手,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就在他们的手就要触到的一刹那,柳毅的身体突然晃了几晃。 而后,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苍白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落,再也握不住。 聂隐娘身子一颤,满脸喜色顿时化为惊容,她用力扶起柳毅,急道:“你怎么了!” 柳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几乎毫无血色,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隐没。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种深沉的恐惧: 这种神色她已见得太多——分明就是垂死之色。 “不!”聂隐娘猛地抱住他,正要将内力强行灌入柳毅的体内。 他的身体却剧烈一颤,然后整个僵硬下去! 聂隐娘愕然低头,却发现一柄长剑从他身体中穿透出来,带血的剑尖微颤,刚好划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柳毅身后,站着的是全身濡湿的红线。 她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宛如恶魔嗜血后的快意! 聂隐娘觉得眼前的世界整个变得血红,她仿佛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高厉之极的长啸,双掌连推,不由分说地向红线击去。 唰的一声,红线将宝剑从柳毅体内掣出,大团血花在江上盛开,那带血的剑身在聂隐娘胸前轻轻一弹,聂隐娘顿时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碎石上。 聂隐娘还想爬起来,胸口却剧烈一痛,呕出一口鲜血,再也动弹不了。 剑尖垂下,鲜血顺着宝剑的龙文,一滴滴洒在碎石上。 红线一步步走过聂隐娘身边:“我一天只杀一人。” 嘶哑的声音与暮色一起,发出另人心碎的共振。 她再也不看聂隐娘一眼,扬长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清醒过来,她一步一挪,来到柳毅身前。那一剑透体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生机。 柳毅早已气息全无,连身体都只剩下淡淡的余温。 聂隐娘怆然倒地,过了好一会才惊呼出声,仿佛刚刚看到了最不可思议,也不堪思议的事! 这迟来的惊呼如此凄厉,一旁大群水鸟腾着翅膀飞起,洒落满天白羽,宛如一朵朵飘零的花。 白羽落了聂隐娘满头满身,她用力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当她放下手,一切如旧,唯有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已变得赤红。 她踉跄着退开几步,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惶然躲避那熟悉的死亡之气。片刻,却又冲上前去,拼命摇着他的肩, 然而,那具冰冷的身体沉重得让人心痛,大片死灭的寒气张扬肆虐,似乎要将她的心也同凝固。 聂隐娘双腿一软,跌倒下去。 碎石乱响,她的双膝顿时浸出殷红的血。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爬起来,小心的将他的身体抱起,再轻轻的枕在身上。 她一边小心的扶着他的脸,一面颤抖着解开针囊,下意识地将一根根血影针插入他的穴道。 她的目光空洞无比,死死盯在柳毅手指上。 每一针,她都插得如此用力,希望能看到他手指的一点颤动。 哪怕只是最微弱的颤动。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徒劳。 聂隐娘一次比一次扎得更重,他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僵硬,难以刺入。 长针弯折如弓,绷到最紧! 突然,聂隐娘回手,将长长的血影针刺入了自己的身体。鲜血激出,她的动作几乎疯狂,手臂、膝盖、胸前都是斑斑血痕,却仍不停手。 直到,啪的一声,长针断为两截。 断针顺着她的身体滑落,跌入尘埃。 聂隐娘两手空空,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抓住。她仰头望着暮阳,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急剧变幻,但笑声和眼泪最终都被她生生咽下。 又过了好久,聂隐娘颓然松手,伏在柳毅身上,全身抽搐着。 她的理智在命令自己,不再忍耐,好好哭一场,然而,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扑到在一个男人怀中哭泣。 虽然他已经死去。但那即将逝去的体温,依然透出淡淡的温暖。 她爱他。 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一个伙伴,而是她心爱的男子。 唯一。 二十三年刺杀岁月中,唯一走进他生命的男子。 如同阴暗阁楼中偶尔透入的阳光,虽然惊鸿一瞥,但也已驱散了楼中郁积多年的黑暗与寂寞。 “我是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笑容犹在耳边,但那道阳光又已永远地失去了。 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她注视着他,神智清晰得有些残忍,她明白,她那最初的与最后的爱正在化为烟尘,永不再来。 为什么,偏偏哭不出眼泪? 她惨然一笑,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夕阳将他清俊的容颜照出一片动人的光辉。长发披散,随风飘扬在斑驳的光影中,他的脸苍白如纸,却沾上了点点血痕,宛如开在雪地上的寒梅。 洞庭柳毅,那个在修罗镇中与她生死与共的白衣少年…… 回忆中,他那温婉的笑意似乎还没有冷却。一切却已经终结。 她战抖着,死死抱住柳毅,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碎石滩上,任呜咽的夜风将她的心一点点吹得冰冷。 暮风幽咽,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那僵硬的身体。 于是,她仿佛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她在枫树林边缘上寻了一块略高的地方,挖了一个浅坑,然后将柳毅放了进去。她拾了一些落枫,盖在柳毅身上,枫叶越盖越厚,但她手中那一捧泥土,却捧起了又放下,再捧起,再放下。 那个传奇中替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那个曾抱着布娃娃、赤足站在自己门前的白衣少年,最终,也是自己手中捧一抔黄土,掩了,葬了,罢了…… 土堆越砌越高,终于完成了这个草草坟茔。 直到这时,聂隐娘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下就不可收拾。她扑倒在坟头,恸声大哭,似乎连自己的心都要呕出。她纤纤十指,就在自己刚刚埋好的坟头不断挖掘着,刻出道道深痕,仿佛要将逝者从黄泉之国再度唤醒。 哭到声音沙哑,哭到筋疲力尽,她竟然在枫林中睡去。 月色如雪。 哀怨的笛声再度响起,聂隐娘却没有了丝毫知觉。 一个黑色的影子,如暗夜幽灵一般,出现在月光下。 影子走过聂隐娘身旁,微微驻足片刻,突然一扬手,那丘刚刚砌成的坟茔顿时从中裂开。 第二十三章 一道绯红的光芒倏的亮起,冷电般从坟底射出,向那条黑影迎面击来!那条黑影似乎微微一怔,如飞花落雪般飘起,避开了红光的迎击。影子仿佛毫无重量,在林中飘飞。就在这时,几道幽微的白光毫无声息的横插上来,将黑影的后路完全封死。 血影针。 无双无对的血影针。 聂隐娘站在月光下,她眼中的泪痕已经冷却,脸上也看不出些许悲伤,有的只是冷静、绝决、和一击必得的自信。 她的对面,站着柳毅。他身上的白衣已完全被鲜血染红,肋下自后背,一条长长的剑痕似乎要将他整个劈开。然而他还没有死,还能施展出自己的最强招! 黑影瞬间已被红光白影牢牢围住,再也无法脱身!那条黑影仿佛明白了对手的诡计,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竟然凭空折转,向树林上方拔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之极的剑光破空劈下! 满天剑光结成无数朵紫莲,在枫林上空盛开。剑气催逼,满天红叶乱落如雨,那一剑是如此简单,没有分毫变化,但从天到地,草木土石,万物众生,仿佛都被这一剑生生劈开! 红线。 红线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极细,与掌中的剑华互相辉映,从上而下,向黑影凌空扑下! 剑光斑驳中,黑影猛地抬头,猝不及防然间,黑影衣袖抬起,仿佛扬起了一件极其柔软之物,向红线的长剑生生迎了上去。 红线剑光催动,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冷笑——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对方的胸口扑面而来。 无论那人手中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挡住她这一剑,绝对不能! 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经刺入了那物之中,剑势竟然为之稍稍一滞。红线细如猫眼的眸子猛地收缩,那物柔软之极,但却从中传来一股阴柔之极,却又浩荡之极的内力,竟将红线的剑气完全挡住,不能再进半分。 这样的阻挡,在她剑法大成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红线紫眸深处神光跃动,遇强更强一向是她的原则,对方强悍的力量更激起了她争胜之心。红线手腕一沉,内力催动,全身真气逼压而上,要将眼前这物强行刺穿! 那股阴柔之力竟也越来越盛,和她恰好抗衡。文龙宝剑在两股力量的压迫下,剑身缓缓弯曲,一直折到不能再折的角度,好似一个不住颤动的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红线眼中的紫光亮到极处,一声怒叱,手上全力刺出,再不留半点内力护体! 就在此刻,柳毅的珊瑚光与聂隐娘的血影针也追随而上。 那条黑影袍袖翻飞,一手抵挡红线的剑,一手向珊瑚光与血影针抓去,黑影腹背受敌,略一分神,红线剑气趁机恶扑而下! 四周龙吟不绝,彩光陆离,红叶翻飞,几团力量完全撞击在一起,猛地爆散!每一片飞舞的枫叶都被摧为尘芥,散了满地。连满天月光似乎都已破碎过,又被夜风重新聚拢。 柳毅和聂隐娘被爆炸力量完全震开,摔倒在碎叶中。 红线也被这股劲气催逼,向后退了三丈,才站定身形。她长剑卓然高举,剑尖上,赫然挑着一个已破碎不堪的娃娃。娃娃填充的草屑都已散落,只剩下一张空皮,上面画着的人像也已残破,再也看不清楚。 红线紫色的眸子转动,目光在娃娃身上久久停驻,她并没有看娃娃上的人像,而只是为对手的力量震惊。 一个布娃娃,竟然挡住了她那宛如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聂隐娘、柳毅也是一脸惊愕,忍不住抬起头向那条黑影看去。 “是你?”聂隐娘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禁惊呼出声。 红线无坚不摧的的剑气,终究没有完全落空,它撕开了黑影长长的面纱,露出了黑影本来的面貌。 黑纱下,是一头棕黄的散发,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秀美动人,然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垂死之气。骇然正是他们在修罗镇上初见的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她打量着三人,目光是如此苍老,仿佛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正从阁楼的窗口,漠然注视着楼下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 然而,她的脸看去却极为年幼,仿佛只有十一二岁,甚至比聂隐娘初见到的时候,还要年轻。 柳毅捂住胸前的伤口,淡淡笑道:“谁能想到,流浪在小镇的孤女,竟然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主人。”他摇了摇头,又道:“那所谓你亡父——也就是葬身蚁穴的男子,应该就是南柯太守吧?槐树下繁华一梦,终不过是蚁穴幻境,这正是传奇的结局。他虽是死于昆仑奴之手,但策划杀局和摆放尸体的人,必定是你。我们本该就此怀疑的,只是他的死法太过寻常,我们一时竟没有想到。等我们明白过来,想去查看尸体,却早已被裴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女孩淡淡微笑:“裴航,传奇中最下乘的刺客,辜负了我的期望。” 聂隐娘皱着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你的做派,应该只是暗中帮助昆仑奴完成杀局,没有直接出面才对。南柯太守或许根本没有见过你的本来面貌,那么,最初客栈老板所说‘父女来小镇寻亲’那番话,也是假的了?” 那女孩笑道:“他只不过是收了我的银子,背熟那段话而已。可惜他背得实在太熟,完全超出了一个小镇老板在惊慌下的应变能力,让我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出手,终结他蹩脚的絮叨……好在,裴航并没有看出来。其实,这个游戏并非全无破绽,只是你们太沉浸其中,无法看透罢了。” 聂隐娘和柳毅回想起来到修罗镇的日子,种种蛛丝马迹一起涌上心头,一次次解开谜底的机缘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都被他们无心放过。如今,他们终于再度逼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付出的代价却如此惨痛! 柳毅一时无语,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错了开头,就再也不能错过结局。”他注视着小女孩,一字字道:“如今,我们应该叫你师父、传奇主人,或者……步非烟?” 说着,他将一张由十一枚刺青拼结而成的图扔到地上。 “第十三枚刺青,出自皇甫枚《非烟传》。步非烟,本是河南功曹参军武功业的妾室,后来因为爱上书生赵象,被武功业发觉,鞭挞至死。刺青上画的,本应是非烟在花园中等待情人的场面,窗台下那个男子的衣角,本不是属于昆仑奴,而是属于赵象。” 柳毅摇了摇头:“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若不是你在红线的刺青上题下了这一首诗,我也很难肯定,第十三枚刺青原来是出自《非烟传》。我不明白的是,这个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选它?难道仅仅只是喜欢传奇中那个女子?” 主人淡淡道:“或许我只是喜欢‘步非烟’这三个字而已。” 几人一时无语。 这枚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隐藏刺青,却不过是一个她随手选定的故事。若不是方才红线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就算得知《非烟传》的内容,仍然不能知道她本来的面貌——因为她和传奇中的步非烟,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或许,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 然而一个游戏,就已经足以让他们惊恐失措,惶惶如丧。 在它面前,一切自私、怀疑、妒忌、出卖,一切丑恶,都无所遁形。 在它面前,一切决心、勇气、智慧、信任,一切美德,都如此可笑。 全心全意的付出,求得的不过是一句笑谈,因为笑谈者的力量超出了你的极限,你的一切都是愚蠢。 又或许,历史上那一道道无法解答的迷题,一个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传说,也不过是神祗们,偶然选定的游戏罢了。 只是,人类是如此自扰,甘愿付出千万年的苦思。 主人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微笑,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红线、聂隐娘、柳毅……不愧是最好的传奇,你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她将残破的黑纱扔到一边,轻轻理着散发,道:“这一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柳毅默然了片刻,道:“昨天你杀红娘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被笛声催眠。红娘很早就发觉了笛声的异样,事先将惊神针插入了我们体内。当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俩假作昏睡,目的是想从你对红娘的话中,打探到你的秘密。” 主人微笑赞道:“很好。这个计划是红娘想出来的吧。”她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她杀了荥阳公子后,就有了求死之心,于是甘愿牺牲自己,引我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心能这么硬,竟然一直假作昏睡,眼睁睁的看着她承受一整夜的酷刑。”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凄然,也有些愤怒:“因为那本是她自己选择的赎罪。其实她虽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却心却一直在迷惑着……她自己一定事先有所感觉,所以才反复地嘱咐我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一定不要暴露,不要阻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从地上跳起来,阻止你的施刑,但我还是没有。因为我若这么做了,就辜负了红娘对我们的信任,辜负了她承受的痛苦。”她注视着主人,一字字道“只是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 主人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仇恨,这本是我最欣赏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树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本来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而今,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终没有看错你。” 聂隐娘还未答话,柳毅打断她道:“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红娘牵肌丹的剧毒。这种毒药本来绝无可救,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这种返老还童,要将骨骼肌肉生生压缩,想必你忍受的痛苦,绝不比红娘、霍小玉轻。” 主人颔首道:“你们想的不错,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也就意味着,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再超过三个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所以,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就在江底,我说服了红线,让她加入我们。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却是决不可能运用到水底的。何况……”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何况,用画圈来交谈的方式,是我们小时候在小岛上约定下的,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样,在他身旁轻轻流照,将他的白衣洗得片尘不染,透出一种脉脉的光晕来。 烈火岛,听起来多么酷热难当,实际上却长年冰雪笼罩。 十年前,月光大盛,万里寒光从积雪中腾腾反照,和漆黑的海波一起轻轻摇曳。 十数米高的孤崖如一只手臂,从海岸上伸展出去,一个紫衣女孩跪在崖边积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飘落的雪花将她的头发都染上一层皓白。 她的身体宛如石像一般,坚硬、执着。 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她又受罚了。” 师兄师姐们暗自摇头:“她握剑的姿势总是不对。” 师父鄙夷的说,这样握剑,出剑的一瞬间,剑尖会不经意的倾斜,这样下去,永远成不了一流剑客。 每到这时,紫衣女孩只紧紧闭起薄唇,不争辩,却也不改正。 于是,她常常彻夜跪在积雪中,望着远方的海波。没有人知道,她幼小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天幕和海波都蓝得发黑,唯有一轮孤月,突兀地挂在天幕中,几只惊起的海鸟发出凄厉的长鸣。 这景象并不美丽,却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另一个跪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孩,正偷偷向这边看来。 他就是以后的柳毅,也被师父处罚了,要在这里跪上整整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是故意打碎了师父配好的毒药,因为他很好奇,这小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海边,到底在干些什么。 难道说,夜晚的思过崖上,能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所以她才如此倔强,甘愿一次次受罚? 月已中天,凛冽的寒风让小柳毅全身颤抖,饥饿、疲倦交替袭来,他拥起薄薄的衣衫,心底不由有些后悔。 在自己小小的木板床上美梦该多好,何况明天又要接受残酷的训练——每人必须游到数里外的琉璃岛下找回一颗鸽蛋大的蚌珠。 那片海域里有八脚巨章、有白鲨、有各种各样的海底巨怪。 彻夜未眠,明天难保会神智恍惚。而一点点恍惚,都可能意味着受伤、死亡。 烈火岛上,死亡是最常见的事,他们每月都能看到死去的同伴被扔到海里。 他冒了巨大的危险,来思过崖上探察,结果紫衣女孩却只是静静地跪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他不禁十分失望。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对那女孩子讲话:“你为什么经常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冰雪下,紫衣女孩似乎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 柳毅还想再问什么,却发现,师父满脸怒容地站在面前。 这句话给柳毅带来了灾难。 罚跪的时候,是绝对不许交谈的。因此,受罚的期限延长到了一个月。 一月中,柳毅渐渐学会了以跪着的姿态睡觉,然而也有被寒风吹醒,百无聊赖的时候。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和紫衣女孩讲话。 他在雪地上写字。 一开始,他还是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写满了,等着紫衣女孩回答,可紫衣女孩只是冷冷看着他,柳毅没办法,只得擦掉又写。 到后来,他发现女孩似乎根本不回应,就不由写得越来越潦草起来。他心中忍不住骂道,难道这丫头是石头,是哑巴,还是根本不识字? 再到后来,他就只是一个一个的画圈了。 反正只是为了解闷,反正只是写给自己看…… 主人冷冷的声音,将柳毅从回忆拖回了现实:“她看懂了?” “是的,”柳毅点头微笑道:“其实——”他的声音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其实,她一直都懂。” 他的目光投向主人:“然后我按照计划,和红线决斗,再装了三个时辰的死人。按照刺青,我应该是被水中蛟龙所杀,因此,我断定你会出现,来将我的尸体搬到霍王府的蛟龙潭,重新摆放一次。” 主人微笑道:“不错,然而别说装死,就连王仙客的龟息术也骗不了我的眼睛,聂隐娘用针刺你穴道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决不容你们作假。想必你还服下了什么断绝气息的药物罢?” 柳毅道:“正是红娘的还情丹。” 主人望着江水,微笑道:“果然。若是一月前,这样的伎俩根本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但是如今,牵肌丹已经开始损伤我的心智和精力。”她脸上露出一些倦意:“我真的是太执着,执着于要将每一个结局,都写得那么完美,其实,早点完卷也好,因为我实在太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发髻中抽出一柄短剑,缓缓拉伸出去,直到成为一汪三尺秋波,在她手中不住流动。 她回头对红线微笑道:“十年前,我传你剑法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逼我用剑的人。” 唰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长剑流水一般展开,月光缓缓从剑上流淌而过,仿佛得到了月色的滋润,长剑锵然一声龙吟,绽放出妖夜白莲般的灿烂光华。 “此剑名为‘天河’。二十五岁那一年,我曾以之对决魔教教主,一战之后,被我尘封至今。”她淡淡笑道:“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要用它来终结这篇我亲手写下的传奇。” 她话音甫落,手中长剑突然一横,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她手中腾起,游龙般直冲天际,而后再如星河倒垂,卷起万点银光,一路崩泻而下! 银光如水花飞溅,将周围卷舞的红叶片片洞穿。四周寒风嘶啸,真宛如置身一川巨大的瀑布下,连身形都要被卷袭而至的水气吹倒! 红线注视着那道剑光,眼中的紫光逐渐燃烧,最终变得灼热! 这是一个剑术的绝顶高手,在看到另一位绝顶高手时才有的神情。 这是赞叹,是激赏,是欣慰,也是不屈居人下的傲慢! 红线双手握住长剑,身形高高跃起,全力向那垂落的星河劈去! 天河激荡,红线的衣衫都被溅起的银光撕裂,但她手中的长剑依旧稳如磐石——就算面前真的是九天之上垂落的星河,她也要将它完全劈开! 主人只手握剑,静立在狂风中,棕黄的碎发被烈烈吹起,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分毫变化,淡淡道:“这一招名唤‘卷舞天下’,是你十五岁那年,我亲手传给你的。你能将它练到这个程度,已经远甚我所想。”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而,你还是胜不了我。”手腕微沉,天河剑微微一震,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出,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红线只觉胸口劲气一滞,长剑竟被生生逼开。 红线怒斥一声,足尖在枫叶上稍一借力,身形折转,由上而下,向天河剑再度扑来! “唰”一声轻响,主人剑势斜带,天河剑顿时化为流水一般,柔软之极,却也灵动之极,从红线的剑身上轻轻抹过,两剑相接,激出满天火花,向红线肋下的空挡袭去。 红线狠狠咬牙,也不顾剑招上处于劣势,劲气全力催逼,升腾火花瞬间就被她的劲气吹灭,周围的落枫更是朵朵爆散,就连主人握剑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颤。 主人赞道:“这一招‘叶落洞庭’,本是阴柔之极的剑招,但你化柔为钢,在劣势下强行施力,让对手剩下的变化不能施展,其中的进益,已突破了我的传授。” 红线咬牙不答,眼中紫光更盛,突然纵身而上,避开天河剑的笼罩,向主人头顶劈下。 主人看着她,淡淡一笑,手上突然放开,天河剑竟宛如会自己流动一般,整个铺散开来,化为一道光轮,护卫在她头顶,红线剑势已经用老,却决不变招,依旧是全力压下! 主人微笑道:“十五年前,我一共只传了你三招剑法,‘飞龙引’是最后一招,也是你最强的一招。三招虽少,却已经足够,想必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逼你出这一招罢。然而……”她脸上笑容一冷,眼中透出凌厉冷光,她突然伸手,往轮转光轮中一点,那团飞速旋转的光轮瞬间还原为一柄长剑,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噗的一声闷响,还原后的天河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出,再收回。 长空血乱,红线闷哼一声,向后退开七步,却仍然无法立定身形,她一声怒叱,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龙吟大作,长剑深深插入泥土,她倚着剑身,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枫落如雨。 鲜血从她手掌中淌下,将文龙宝剑染上缕缕血痕。 她右手拇指,竟然已被主人齐根切断。 主人淡淡的将刚才的话补完:“然而……从今而后,你再也不能用剑。这是对你背叛我的惩罚。” 红线凝视着文龙剑上的鲜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落叶乱舞,一片片堆到她的身上,她依旧一动不动。 主人看着她,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剑已经是你的灵魂,或许,我不应该这样折辱这样一位剑客。” “我终究还是爱你们的……”她将手中天河剑徐徐举起。 “还是给你解脱罢。” 剑尖微斜,银光从她腕底徐徐顷泻,宛如天孙抛下的一段星河。 红线的紫眸抬起,但却已失去了方才的神光。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那缕血痕蜿蜒而下,埋入泥土。 在一个不能用剑的剑客眼中,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 一切,都不过是死亡前虚无。 《南柯太守传》 东平淳于棼是位好酒尚气的游侠之士,他家里有一株大古槐,枝干修长,清阴数亩。淳于棼生日之时,与群友在树下畅饮,不觉沉醉。友人都走了后,他独自在槐树下醉卧,恍恍忽忽之间,就见两个紫衣人来,说是槐安国王有请。淳于棼就跟着两人出门,进入了大槐洞中。淳于棼觉得有些惊异,但是也没敢问。只见洞中也有山川、风候、草木、道路,只是跟人间有些不同。又走了十几里,来到了城中,进了皇宫,拜见了槐安国的国王,国王将次女金枝公主瑶芳尚给他为妻,夫妻恩爱极深,淳于棼也就忘了本来,在槐安国住了下来。 后来在公主的建议下,淳于棼官拜南柯太守,广行仁政,百姓拥戴。国王大喜,更加官进爵。夫妻共生了五男二女,儿子都授了高官,女儿都嫁入王族,一时荣耀显赫,冠绝当时。后来公主染疾身亡,淳于棼广为交结,有些功高镇主的嫌疑。国王有些忌惮他造反,就免除了他的侍卫,禁止他结交清客。淳于棼有些怨念,他母亲就对他说:你离家太久了,还是回去吧。 于是淳于棼就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就见先前两位紫衣人又来送他出了槐洞。二人突然大呼,淳于棼惊醒,只见自己仍卧在槐树之下,日尚未斜。 淳于棼感到蹊跷,就按照记忆寻找槐安国,发现庭院里的槐树下有一个蚂蚁窝,洞里有泥土推成的宫殿汉城池等等,他才恍然大悟,梦中所见到的槐安国,其实就是一个蚁穴;而槐树南边的树枝,就是他当太守的南柯郡。 淳于棼想起梦里南柯的一切,觉得人世无常,所谓的富贵功名实在很容易就消失,不久就归隐佛门了。 评:此章虽名《步非烟》,但主人所写传奇与唐人《步非烟传》毫无关系,故不列《非烟传》译文,而附《南柯太守传》于此。 第二十四章 传奇 剑光就要自她头顶刺落,突然聂隐娘一声轻叱:“开始!” 一颗青色的丹药从她掌中飞出,越过飞舞的枫叶,堪堪落在红线眼前,红线的紫眸猛然亮起,一瞬之间,就已恢复了犀利的神采,她受伤的右手一拨,长剑已被交到左手,而后凌空抽下! 满天紫花再次盛开,争先恐后的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织成大团锦绣。 第四剑,自她的左手呼啸而出! 这一剑绝非主人传授,而是真正的属于红线——只属于她! 然而,她的目标不是主人的天河剑,而是那枚丹药。 夜空中传来一声轻响,那枚丹药被她长剑劈中,瞬间化为尘芥,剑气催动下,无数青色的微粒瞬息散开,悄然绽放在月色中! 一股奇异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腥味,弥散得无处不在。 主人的脸色立刻惨变!她顾不得迎击红线顺势而下的剑招,而是抬起衣袖,用力掩住口鼻。 然而,还是晚了!那股淡淡的香气瞬间化为一道寒冰,随着她的血脉游走,她全身的经络血脉,竟在这一刻,一起剧烈抽搐,向骨髓深处不住牵引收缩! 这种痛苦瞬间而来,发自神髓深处,无论有多么高的内力,也完全无法阻挡! 主人全身剧烈颤抖,不由向地上跪了下去。 这时,红线那一剑携着满天异香,向她凌空斩下! 就在这一刻,聂隐娘的血影针、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时出手!两人的招式与红线那一剑配合得丝丝入扣,恰到好处,虽然是第一次出手,却仿佛训练了无数次。 出手后,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虚脱,因为这一击已经倾注了他们的全力,再也没有下一击了。 三股劲气合为一体,将地上血红的枫叶如数带起,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枫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龙卷,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轰天裂地的压下!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这是全力以赴的一击,这是再无退路的一击! 若这样他们都还胜不了主人,他们就只有死! 主人半跪在落叶中,不住喘息,巨大的龙卷仿佛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整个吹起,四周的时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变得错乱颠倒,不再真实。 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天河剑发出一团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那团龙卷迎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两团巨大的力量迎面撞击在一起,四周的枫叶、树枝、山石、泥土完全爆散,雷裂山崩,四周峰峦回响不绝,碎叶乱舞,星月隐没,整个树林宛如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然后又要被狂风吹到天地尽头。 聂隐娘、柳毅被高高抛起,重重跌入泥土中。两人全身关节仿佛都被震碎,呕出几口鲜血,再也无法站起来。 夜风吹起满天碎屑,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中。 风起叶落,宛如梦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碎枫终于散尽,两人向树林中心望去。 红线半倚半躺在一棵倒伏的枫树上,胸口微微起伏着,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已将她的大半个身子染红。 她的眼中,却透着冰冷的笑意。 而主人,依旧半跪在落叶堆中,天河剑已然折断,被抛弃在一旁的泥土里。文龙剑却从她肋下刺入,将她的身子整个穿透。她跪在地上,身子仍在不住瑟缩,双手却紧紧握住文龙剑剑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双手上。 主人徐徐起头,苍白的脸上却是一片森冷的笑容。 嘶的一声轻响,她竟将文龙剑从体内续续掣出,她每一动作,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然而她却毫不在意。 “咻……”宝剑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听去让人寒毛倒竖,然而更加森然的却是她嘶哑的笑声:“很好,很好,你们竟然连天狐内丹都找到了……” 聂隐娘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大口喘息着,望着主人怆然笑道:“不是我们,是任氏。” “那天夜里,你折磨红娘至死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中刻下了四个字:天狐内丹。”聂隐娘喘息了一阵,抬头看了看阴云后的明月,低声笑道:“云梦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暂时克制牵肌丹的药物,然而这种药物却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一旦和天狐内丹的香气混合,就会起到相反的功效——它会让牵肌丹的毒性在瞬间发作,而且比平时还要厉害数倍。” 柳毅躺在泥土中,一面咳嗽,一面接口道:“天狐内丹,本来是天下难寻的灵药,需要千头灵狐的精魂炼制,若真的要找,休说区区一个修罗小镇,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就能寻来。然而,连你也没有想到的是,知道牵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红娘,还有任氏。” 说着,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任氏在初见我们的时候,说她有做荆柯刺杀秦王的把握,而最后她临死时,交给了我们一粒丹药。我不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想,或者她所说的把握,也就是云梦沉香的克星?”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冷风让她胸前的伤口更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断续着道:“再加上,任氏一直与灵狐为伍,所以我们猜想,她很有可能已经练成了天狐内丹。因此,我们真正的赌注,一半是红线,一半是这枚内丹……你胜了前一半,却败给了另一半。” 主人点了点头,嘶声轻笑,一面缓缓将长剑掣出,道:“很好,红娘、任氏、红线、聂隐娘、柳毅,这些传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都参与了这场刺杀我的行动。” 大团鲜血从她胸口涌出,将她娇小的身体整个染红,聂隐娘一时竟无以相对。 无论如何,是她从尘世的杀戮中将他们救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然后又将他们塑造为天下无双的传奇。 她是他们的恩人、师父、主人。 然而,红线的文龙宝剑、任氏的天狐内丹、红娘的牵机毒药、她的针,柳毅的智谋,都被用在了这场刺杀她的行动中! 这不仅是以下克上的刺杀,也是对多年抚育之恩、授业之情的斩断! 聂隐娘心中不由有些发涩,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是你要杀我们,我们不过自保……” 主人摇头道:“我不杀你们,你们也迟早会叛变。没有人,喜欢昼夜颠倒、全身浴血的生活;没有人不向往自由,不向往阳光。” “你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厉声道:“那又为什么……”她的话刚说了一半,伤口一阵抽痛,几乎就要跌倒。 主人微微冷笑,并不说话。 柳毅从一旁扶住她,两人一起踉跄着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在红线身边坐下。 聂隐娘撕下一幅裙裾,为红线包扎伤口。 伤口是如此之深,只怕永生都不会愈合。 急剧的失血,让红线的脸色几乎透明,她的神智渐渐模糊,额头浸出一阵冷汗,沾湿了那一派细密书写着的太乙神名。 濒临昏迷,那双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渐渐合上,但她身上发出的隐隐杀气,仍然让人不忍谛视。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这就是红线。 一个强大无匹的杀戮机器,一个执着而孤高的少女,却也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 烈火岛,冰雪,海风,无尽杀戮的童年…… 他们曾有的共同记忆,是她和柳毅永远也不会有的。 有时候,少年时不灭的记忆,是如此温暖,却也是如此残酷,一开始没有走入的人,便永远不再有机会走入。 柳毅,这个在修罗镇中和她生死与共的男子,竟为了保护他心中的那段记忆,曾向她施展杀手。 难道,这不过因为,他们的相遇,比她晚了一点么? 难道,相见恨晚,这就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想到这里,聂隐娘的心中有些酸涩,手上的动作也凌乱起来。 突然,一个邪恶的念头仿佛在夜色中开启: 只要她略略做一点手脚,红线,传奇中最优秀的刺客,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后…… 聂隐娘心中一惊,用力摇了摇头,将这种恶念赶出脑海。 她虽然不喜欢红线,甚至盼望她能离开自己和柳毅,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一刻,她绝不想看到她死去。 因为,她也是他们的伙伴。 ——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 她深吸一口气,让纷杂的思绪消失在夜风中。 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纯粹起来。 聂隐娘回头望着主人,淡淡道:“刚才,你对我用了摄心术么?” 主人微笑道:“是。不过,摄心术唤起的,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 她的声音微沉:“你想她死。” 聂隐娘断然摇头道:“想她死的,是你。”她默然片刻,又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人望着空中的冷月,轻笑道:“生死无常,这些无谓的真相,又何必要知道?”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这样对我们,对待这些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主人低下头,看着胸前沾血的长剑,冷幽的剑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有些诡异。她轻轻摇头:“你错了,我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恨,而是我实在太珍爱你们。”她一时气结,咳嗽了几声,又笑道:“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传奇,我深深的珍爱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就算红娘,那些仇恨相对于我的爱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聂隐娘摇了摇头,胸口禁不住一阵起伏:“爱?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爱?让我们在修罗镇上自相残杀,一个不留,这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霍小玉、红娘身上的累累酷刑,就是你对我们的珍爱!” 主人默默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有些怆然:“红娘,只不过是结局的需要,而霍小玉……” 她的声音第一次透出浓浓的悲伤:“我不想这样对他……” 她低头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涩得发苦:“然而,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变化后的样子,让他听到我被牵肌丹折磨得嘶哑的声音。” 聂隐娘看着她,她静如止水的目光也荡起了深深涟漪,仿佛秋天的寂静的深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微风振起。 聂隐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怔道:“难道,你也爱着霍小玉?” 主人摇了摇头,良久不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的,任何人,都会有一段难以抹去的回忆,当初那些点滴的幸福,逝去后,就成为一生的珍爱。每当想起来,都会感到莫名的悲哀。 或许属于主人的这段回忆,竟也是同霍小玉生死与共的。 然而,她最终凄然笑道:“我说过,我是传奇的主人,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聂隐娘一时无语。一时间,霍小玉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浮上眼前,他对主人的爱意是如此执着,至死不休,但主人对他呢?如果也真的是爱,那这份爱是多么残忍。她摧毁了他的身体,然后将他抛弃在荒山大殿中,任他在孤独的黑暗中生活了整整五年,最后一次短暂的相见,面纱后的她依旧是如此冷静、残忍,剥下了他的刺青。 这难道就是她的爱? 聂隐娘不禁叹息了一声,久久不能出言。 主人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的道:“你们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自负天赐奇才,聪明绝顶。奇门遁甲、诗词书画,剑法内功,只要到我手中,无一不在短短数年中,臻于一流境界。……然而,你们可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么?” 聂隐娘有些迟疑,正如霍小玉所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上天赐予人间的传奇,然而她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上天如此慷慨,给了她如此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能。 主人淡淡笑道:“富可敌国、武功盖世、名动江湖……你们羡慕我么?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交换,一生供奉,一个我要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每一寸的骨肉,去一点点偿还的债。” 她的目光渐渐从柳毅、聂隐娘脸上扫过:“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恨我给了你们不见天日的童年。当别的孩子在父母怀中玩耍、哭泣的时候,你们却要擦干眼泪,扎起伤口,完成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尽的刺杀。然而,如果在我小时候,谁告诉我能给我和弟弟一碗饭可以吃饱、一袭破衣可以避寒、几片碎瓦可以栖身,我一定愿意为他去杀人,哪怕,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聂隐娘一怔:“弟弟?” 主人笑了:“是的,我有一个弟弟,他一定是世间最聪明、美丽的男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很多年过去了,她的悲哀仿佛压在箱底的绣缎,虽然被岁月退去了色泽,都要看不出底色,但还是一针一脚,密密麻麻,宛如绣在人的心上。 聂隐娘心中也不禁一痛:“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人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缓缓道:“我父亲是一个读书人,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做官的亲戚家教书,讨一份生计。不久,那亲戚卷入了一场谋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父母也被斩首,我和弟弟因为年幼,仅罚没为奴。被辗转转卖的日子里,五岁的弟弟染上重病……” 主人的声音中也透出些许苦涩:“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入山林,可是,他的寒疾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痛不欲生。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 聂隐娘禁不住道:“传奇?” 主人点了点头:“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疾病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的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我真希望,能永远陪他讲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抽搐后,他死里逃生,但声音和听觉却都永远失去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的故事了。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 “他总是看着我的表演,然后痴痴的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光怪陆离,神仙往来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描绘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得到片刻安宁。” 主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苦涩一点点爬上她的眉心:“然而,传奇能缓解他的痛苦,却不能延续他的生命。他终于还是到了弥留之际。” “那是一个中秋之夜,他回光返照般的清醒过来,用小手围成圈,端到嘴边,比划出和父母一起吃月饼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哄他入睡后,带上早已打磨好的匕首,下山了。”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疑惑的道:“你想要抢劫?” 主人淡淡一笑:“是的,但不是为了抢来金银,而是为了给弥留之际的弟弟带回一个月饼。我埋伏在城中最繁华的万花巷牌楼下,鼓起勇气,向最华丽的马车冲了过去……可想而知,我人生中第一次行刺完全失败,就在我被家丁拳打脚踢得几乎失去知觉时,马车的主人却卷起了帘子,他拾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布娃娃。” 主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是天下第一画院西麓画院的首席画师,非衣。他替我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并告诉我我是一个绘画的天才。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买下了那个娃娃,并愿意收我为徒。我没有跟他走,而是用他给的钱,买下了城中所有最贵的月饼,奔回我们栖身的那个山洞。” “我回去的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聂隐娘不禁一震:“怎么会这样……” 主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夜色中,她的肩头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才平息下来,轻声道:“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去,但是我没有,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两天后,我再度收拾行囊,下山了。” “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游仙在外。凭着他的印信,我顺利进入了画院,在众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的学习、演练画技。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在画院最大的照壁上画上了十二幅唐传奇长卷。从此一举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冷笑:“原来看不起我的人,都为我的画作惊叹,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着月空,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一笔笔镌刻,永恒的生命。 这句话让聂隐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脸上的描绘。那是同伴们惟妙惟肖的死状。两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时无语。 主人续而道:“自此之后,我便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自此,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辉煌的岁月。那些日子,真应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古话,我的时运好得不可置信。当我受人追杀,跌落山谷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位名铏的唐时剑仙留下的书、剑。我在山谷住了七年,当我走出去的时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剑术高手。当我因误杀而自责、沉沦入对弟弟的思念时,一个长得似极了弟弟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为我建造了一处最幽静的隐居之所,承诺用他毕生的岁月来陪伴我……” 她顿了顿,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钱的时候,上天给我金钱,我需要武功时,上天给我武功,我需要爱情时,上天给我爱情!然而,面对上天的恩赐,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给予了这么多,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她后然回头,注视着聂隐娘,似乎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聂隐娘身子一颤,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主人却自嘲的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 聂隐娘一怔:“裴铏?”似乎想起了什么。 裴铏,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此得名。 主人将目光投向远方:“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我要像唐时的那位天才一样创造经典——他给了我这一切,不过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传奇……”聂隐娘若有所悟,禁不住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一切只因为……”主人的笑容有些苦涩:“司职艺术的神明就是我最大的读者。我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恩赐。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刻从我手中,到底会创造出怎样的传奇。所以,他纵容我,保护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如此尊贵、享尽繁华……”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有些怆然,一丝丝散入秋风,仿佛也沦陷入悲伤的回忆中去了。 只有月光,流水般漫过大地。 是的,司职艺术的神明是如此慷慨,给予他选定者天分、财富、地位…… 然而,决不是慷慨到不求回报。 他是如此辎铢必较,将给予你的每一笔财富,都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另一端,则要用你的作品来供奉。 他给的越重,天平那边所求也就越重。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所有聪明才智,所有爱、所有的恨放上去,最后直到每一分血,每一块肉,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泪…… 其实,每一个偶然拥有天分的孩子,都承诺了一个交易。你接过神明手中的糖果,然后就成了他的奴隶,从此呕心沥血,永远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生为天才的第一天起,就与艺术之神结下了不可违背的契约。你将永远在分娩般的剧痛中挣扎,供奉出自己最后一滴血。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止步不前,更不能重复自己的创造。 因为,你只是神明的宠妃。小心翼翼伴随着那强大、暴虐、善变的君王。当你还能取悦他时,他会给你无尽的宠爱,可以让你权重天下,门楣生辉,但一旦有一天,你才思枯竭,那就重蹈妃子们色衰爱驰的命运,他会收回曾赐给你的一切,让你重新成为不值一文的泥土。 甚至,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奉献出全部。他会夺走你的亲人,你的爱人,让你孤独的留在世间,永远只作他的妃子,只作他的奴隶。 这就是他想要的供奉。 聂隐娘的心中不禁有点恻然,抬头望向主人。 主人孩子般的脸庞上露出一片纯净的笑意:“我早知如此,但却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命运。神明既然用裴铏的名字来告谕我,就意味着,他要我供奉的,绝不是对唐传奇的模仿,而是一个崭新的、超越了唐人旧作的传奇……于是,我在一夜之间,烧掉了自己画过的所有画卷,因为我明白,用笔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传奇本身。我要用更深沉的笔来写。” 聂隐娘的心中一震,她已经隐约明白了,这篇传奇将以怎样残忍的方式诞生。 主人的声音依旧淡然:“为此,我创造了传奇,创造了你们。修罗镇就是我的画布,我的力量就是画笔,而你们,就是我笔下那栩栩如生的人物。” 她望着浑圆的皓月,声音中流露出淡淡的苍凉:“为了这场供奉,我无意中将弟弟推上了祭台,而后又刻意的,将霍小玉、将我自己、将我最心爱的传奇们奉献上去。我宛如传说中那献祭了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啼哭,都让我痛断肝肠。但是……” 她的声音低到极处,却陡然一凛:“但是我不后悔。” “这篇会聚了十二传奇人物的全新长卷,将以‘步非烟’的名字命名,从而在世间万古流传。它将超越了唐人的《步非烟传》,成为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她静静的望着聂隐娘和柳毅,面色平静如水,一字字道:“这就是我一心一意描画的,第十三篇传奇。” 聂隐娘怔了怔,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她艰难的点了点头:“原来第十三篇叫做《步非烟》的传奇,并不是唐人写的《步非烟传》,而是我们在修罗镇上演出的故事。” 主人淡淡笑道:“不错,这才是以我为名的传奇,才是只属于我的传奇。这也是我为神明献上的最珍贵的祭品、生命的供奉。” 她深深的看了柳毅、聂隐娘和红线一眼:“你们的,和我的生命。我们的人生,这就是一部最好的传奇。前人没有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聂隐娘与柳毅深吸一口气,他们听出了话中的疯狂、残刻,却无法否认她的话。 主人平静的眸子中又透出一缕苦涩:“但是,你们的传奇刚刚上演到鼎盛年华,我的生命却已经到了尽头,你们是我最好的作品,作为创造了你们的我,不忍心让你们孤独的留在这个污浊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让你们走向结局。” 她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却真宛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般纯净:“最完美的,传奇的结局。” 聂隐娘、柳毅被她的笑容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让你们来到修罗小镇,按照我希望的结局死去。我创造了你们,又毁灭你们,这就是传奇的写法,也是创作者的特权。”她仰头望着如霜的月色,一字字道:“从此,这以我命名的传说,将会在人间代代流传,成为不可复写的经典。”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是,你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么?即便存在,为了完成这虚无飘渺的祭祀,你就要让我们全部死去?” 主人回头看着她,冷冷道:“在神明眼中,完美的艺术比生命珍贵一万倍。为了这个伟大的传奇没有遗憾,为了让艺术的神明得到欢愉,献出你们短暂的生命又有什么可惜?” 聂隐娘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 主人摇头道:“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而一部完美的传奇却会万古流传。你或许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同意我的看法。”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这一生中,曾见过不少执着的人。有人执着于权力,有人执着于金钱,就在传奇中,王仙客执于亲情,谢小娥执于仇恨,霍小玉执着爱……他们都将所执的人和物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不惜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守护。然而,他们那无所不能的主人,却执着于一个虚无飘渺的传奇,一个会流传千古的故事,不惜抛弃她锦衣玉食,叱咤风云的生活。这却是聂隐娘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所谓传奇、所谓艺术,真的也能让人执着如是么?聂隐娘也不禁有些迷茫起来。 就在这时,柳毅从身后握住聂隐娘和红线的手,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们会一起走出修罗镇,至于这部万古流传的传奇,还是留给你慢慢写去吧。” 主人突然抬起头,她体内的长剑已被她完全掣出,轻轻握在手中。只见她看着三人,眼光有些讥诮:“你真的以为,我会任由你们改写我的结尾么?” 她向着三人冷冷一笑,这一笑,无尽森然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你忘了,我是传奇的缔造者,只有我才能决定传奇的结尾……” 她仰头望着月空,嘶哑的声音也变得空灵:“全灭的结尾,你喜欢么?” 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仿佛在回应她的疑问。 柳毅一怔,道:“不好!”正要拉着几人一起躲开,然而已经晚了! 紫气暴涨,她手中的长剑突然轮转开来,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得越来越紧,而另一股灼热的气流,也在这被封闭的空间中不住膨胀,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 聂隐娘、柳毅、红线眼睁睁的看着这团气流将空间涨满,嘶咬冲突,却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或许,让最后的传奇和它的缔造者一起,同归于尽,化为尘埃,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紫光团结,空气越崩越紧,耀眼的剑光中,柳毅突然发现,主人的剑华中间并非完全严密,或许是由于牵肌丹的作用,或许是她胸前那道透体而过的伤痕,长剑每舞一周都会出现一道极小的空隙。然而,这个空隙稍纵即逝,最多也只容一人冒险通过。 红线、聂隐娘、还有自己,笃定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突破剑气的包围。 这一线生的机会,竟然是那么残酷,让谁冒险一试,冲出包围;又让谁和谁,最后面对死亡?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柳毅心头同时涌起千头万绪,难以决断。 在人生的赌局中,他一直是个太理智的赌徒。任周围如何喧嚣,他总能冷眼旁观,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计算,计算最大的几率,计算最大的利益。然而,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场赌局,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 谁去谁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没有了去算的勇气。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的瞥向身边的两位女子。 聂隐娘怔怔的望着铺天盖地的剑光,眸子睁得极大,她的心中有恐惧,有无奈,也有不甘。还在全神贯注的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她就是这样一类人,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放弃。 在这充满杀戮的修罗镇上,正是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她的坚信,让两人一步步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红线的脸上却透出冰冷的微笑,看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宝剑呼啸而来,她的眼中,第一次退去了对杀戮的狂热,而透出淡淡的倦意。 十几年的刺杀生涯,孤独寂寞,阴冷昏暗,夺去的是被杀者的生命,同时,也将杀人者的心一点点磨得宛如铁石。 厌恶、疲惫,将他们的灵魂腐蚀得枯槁不已,最终也将沉沉死去。为了让自己能活得更像一个人,他们不得不给自己找出一些梦想,一些慰藉。 或许她对杀戮的沉醉也不过是一种慰藉,只有一次次,将冰冷的剑锋刺入对方的胸口,那种热血的弥散腥味,血流奔涌的声音,才能掩盖她心底深处的疲倦。 如今,红线终于抛开了她的长剑,让那颗铁石般的心灵整个松开,她注视着曾属于自己的文龙剑,眼中又渐渐凝起一抹幽静的紫光,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颗星辰。她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她要用自己的鲜血,迎接最后一场杀戮的盛宴! 这是最后的血。她的血。 十年前,那个孤独的小岛上,持剑站在他对面的紫衣少女,满身伤痕,半面浴血,眼中也曾闪耀过这样的神光。 身上那道为她而刻画下的剑痕,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剑气满天,将柳毅强行从回忆中惊醒,时间已不容他再想! 主人的剑气透空传来,柳毅甚至能感到,这并不像杀人的剑气,而宛如一首故事结尾处的歌谣,没有愤怒,也没有癫狂,却带着空明的解脱,让你忍不住在它的拥抱下,沉沉安眠。 在这千钧一发中,柳毅突然向聂隐娘腰上一推! 他将她向那道剑气的罅隙推了出去,而后回过头,紧紧把将红线护在怀中…… 红线第一次没抗拒,而只是默默凝视他的双眼。 柳毅脸上掠过欣慰的笑,从胸前取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包裹,轻轻托在手上。 这个包裹,在修罗镇的土穴中,聂隐娘曾看到过一次。为了这个包裹,两个信任的伙伴几乎兵戎相见。 而今,它被托在苍白的掌中,仍然宛如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 柳毅的手停滞在半空,低头喘息,那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刚才,为了将聂隐娘推出主人的剑气包围,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全身的筋脉,也被凌厉剑气挫伤。 鲜血,从他眼中、口中不断渗出,让他清俊的面容,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怕。 他的动作虚弱无力,但他的笑容却依旧如同海边的朝阳,给人无比的温暖。就在这笑容中,他颤抖着将那包裹层层解开。 柳毅轻轻笑道:“你赢了,我们终于还是没能一起离开这杀戮之地。” 这是一片缤纷的翠羽。 翠色已有几分凋零,看上去已经过了许多年头。但每一丝羽络都完整无缺,看出它是怎样的被珍惜,被呵护来。 他将这片翠羽一点点托向红线。 一片小小的羽毛,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翠羽在夜风中摇曳,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开去…… 那是一个多年前的赌约。 海边的孤崖上,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长跪雪中。 柳毅低头在雪地上喋喋不休的画着圈,突然,一只冻僵的海鸟坠落下来,几乎砸到他的头。 柳毅捧起海鸟,这只海鸟的左翼上有一个很深的创口,鲜血将它翠玉般的羽毛都染成了红色。 柳毅大惊小怪地跳了起来,想到师父可能就窥测在旁,又赶紧跪了下去。他在地上画着圈儿问对面的紫衣女孩:“怎么办呢?它快死了。” 紫衣女孩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柳毅皱着眉头,在海鸟身上按了几下,人体穴道的课程,三天前刚刚学过,可是鸟的呢? 他迟疑了片刻,找不到别的方法,只好将海鸟放入胸口处。 鸟身宛如一块冻了三天三夜的冰,紧贴在胸前,激得柳毅呲牙咧嘴,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将小鸟丢开。 好容易缓过气,柳毅一抬头,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弯起。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 紫衣女孩发现柳毅在看她,脸一板,又恢复了冰霜之容。 柳毅却久久怔住了。 没想到她也会笑,更没想到她的笑容,竟然也会如此纯净,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过的微风。 恍惚中,胸前海鸟的身体渐渐也不那么冷了。 后来,师父特许他暂时离开思过崖,替他去海底采摘珊瑚枝,他悄悄将还未痊愈的海鸟放到了紫衣女孩脚下。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小鸟已经被她捧在胸前了…… 三天后,那只重新变得翠色欲滴的海鸟,徐徐展开双翼,在紫衣女孩指间飞去。 女孩目送它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际。 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紫色双眸中神光耀动,似乎那月色下,泛起点点波澜的幽潭。 那点涟漪,包含着怎样的羡慕与企盼。虽然稍纵即逝,却已深深镌刻在柳毅心中。 原来,她也是如此向往自由。 我们一定要得到自由。 年幼的柳毅望着荒凉的孤岛,不禁默默地想。 一只翠羽打着圈儿,从空中坠下,仿佛那重获新生的海鸟,在自由的空气中写下一行无形的文字,那是它对两人的感恩和祝愿。 一年后,一场惨烈的训练。 对决的,骇然正是近年来纵横东海上的日本浪人。 敌人神出鬼没,一丛灌木,一方泥土,一棵枯木,都随时会化为雪亮的长刀! 热血溅入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泪,世界整个变得血红,但手上刺出的剑却不能停止! 紫衣女孩也不知杀了多少个人,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剑一样,都快被人的骨肉生生磨钝。 噗的一声轻响,她的长剑刺入敌人的眉心,血与脑髓混合成粉红的色泽,溅到她的脸上。这样的场景本已见过多次,但她不知为何,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的身子一凛,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她身后的那块石头突然变幻,化为一柄冰冷的利刃,向她横劈而下。 紫衣女孩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却没有回剑抵挡。 那一瞬间,柳毅什么也没有想,几乎本能地甩开自己眼前的敌人,扑了上去。大团的血花在风中飞散,宛如满天落雪,散盖了紫衣女孩全身 他为她挡住了这一剑。 他苏醒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她正在替他包扎伤口。 她包扎的方式也迥异老师的传授,极为粗糙,毫无章法,但却实用。 她冷冷地说,为什么救她,为什么不看着她死去。 柳毅看着她冰冷的双眼,说不出理由。 是的,这样的生活,一场接着一场刺杀,鲜血成海,尸骨堆积,宛如漫长而可怕的梦魇,却是永无苏醒的可能。 这海中的孤岛,断绝了一切出路,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只不过一片修罗道场,不过是疯狂杀戮的炼狱。 在炼狱中,没有人,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 柳毅咬了咬失血的双唇,从胸口处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她。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片翠羽。 他斩钉截铁的说:“我打赌,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 三年后,在最后刺杀的对决前,两人再度见面了。 两人都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刺客。 差的只是这最后的考验。 他们已经知道了最后刺杀的规则——这些一同生活了数年的伙伴,必须杀死彼此,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片杀戮之地。 两人相对,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毅咬牙说,不要因为我救过你,而对我手下留情。 如果最后非要对决,我希望,那是公平的对决。 女孩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她身后,那枚翠羽在空中打着悬圈儿,轻轻飘落。 她也留下了一个赌约: “我也打赌,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 枫林落血,剑光流转。 天河剑辉煌无匹的光华中,柳毅轻轻咳血,将手中的翠羽举起,微微苦笑:“你赢了,我们不能一起离开……” 他的声音变得沉着、坚定:“但是,我们却可以一起留下。” 他望着她,一字字道:“我们会自由地在一起,永远。” “这是我们的传奇,再没有人能改变……” 红线的眼中也涌起了粼粼波光,她终于伸出手去,想接过那枚珍藏多年的翠羽。 这是多年前,那受伤的小生灵的祝福。 是自由的祝福。 也是爱的祝福。 这祝福的力量,让传奇中人挣脱了书页的束缚,一个个变得立体鲜活,有了自己的命运;这力量,让传奇的撰写者,再也无法决定他们的结局! 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冠以传奇之名的符号,而是真正的人。 人的尊严,在这一刻迸发出连神明都要退避的光辉。 ——传奇,第一次因人而设。 因人而伟大。 翠羽还没来得及交到她的手中,砰的一声巨响,那蓬紫光终于完全炸开! 无数棵枫树轰然倒地,血红的枫叶满天乱舞,将飞溅的血迹掩盖得无影无踪。 大地振荡,山峦嘶吼,摇曳的紫光中,聂隐娘最后看见,柳毅将红线搂在怀中,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两人的身影猛地一晃,已被紫光吞没。 第二十五章 尾声 第二天,绚烂的朝阳依旧升起。 聂隐娘独自站在云雾山栈道上,遥望还沉浸在睡梦中的修罗镇。 晨风吹开她的乱发,透出她苍白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有的只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云霞变化,绯红的光彩宛如薄纱般披在她的肩头,却让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凄伤。 柳毅和红线,最终在传奇中,执手而去;主人也完成了她最伟大的作品,而她呢? 她得到了自由,却自由得一无所有。 数日修罗镇之行,如入炼狱,最后不过两手空空。 修罗众生,有天之福,无天之德,执于杀戮,无尽轮回…… 或许,真的有一天,这个修罗镇的故事能成为一篇完美的传奇,在人间万世流传罢。 只是。 有谁还记得,这传奇中人? 她扬起头,将血影针从栈道上撒下。冰冷的银针宛如细雨,纷纷扬扬,坠入层层云蔼中,渐渐没了踪迹。 冰冷的银光在深谷中回旋,坠落,第一次如此温柔,如此美丽。只是这美丽,就如偶然绽放的优昙,方开已灭,再不会有。 聂隐娘终于向栈道外走去,再也不回望一眼。 (修罗道·传奇完) 一、 姓名:南柯太守 出自:《南柯太守》 武器:不明 特长:不明 名卷归属:昆仑奴 死亡时间:第一日 死亡地点:修罗镇西槐树林 死亡方式:昆仑奴所杀 刺青:不明 二、 姓名:裴航 出自:《传奇·裴航》 武器:无 特长:天鹰爪 名卷归属:任氏 死亡时间:第二日午夜 死亡地点:修罗镇阁楼 死亡方式:聂隐娘所杀 刺青:死于捣药石臼之下 三、 姓名:王仙客 出自:《无双传》 武器:无双剑 特长:龟息术 名卷归属:柳毅 死亡时间:第三日傍晚 死亡地点:鹿头江 死亡方式:谢小娥所杀 刺青:被古押衙一剑砍下头颅 四、 姓名:任氏 出自:《任氏传》 武器:九节鞭 特长:五刑遁甲 名卷归属:聂隐娘 死亡时间:第三日夜晚 死亡地点:狐仙庙 死亡方式:红线所杀 刺青:化身为狐,皮毛尽褪,被鬣狗嘶咬至死 五、 姓名:霍小玉 出自:《霍小玉传》 武器:无 特长:机关 名卷归属:谢小娥 死亡时间:第三日午夜 死亡地点:霍王府 死亡方式:自杀 刺青:一见情人,恸绝而死 六、 姓名:谢小娥 出自:《谢小娥传》 武器:匕首 特长:无 名卷归属:王仙客 死亡时间:第三日午夜 死亡地点:机关蛟湖 死亡方式:机关蛟所杀 刺青:被逼投水而死 七、 姓名:昆仑奴 出自:《昆仑奴》 武器:布袋 特长:无 名卷归属:红线 死亡时间:第四日清晨 死亡地点:修罗镇古宅 死亡方式:荥阳公子红娘联手所杀 刺青:逾墙时被羽箭钉死 八、 姓名:荥阳公子 出自:《李娃传》 武器:袖箭 特长:挽歌、摄心术 名卷归属:南柯太守 死亡时间:第四日正午 死亡地点:修罗镇古宅 死亡方式:红娘所杀 刺青:不明 九 姓名:红娘 出自:《莺莺传》 武器:袖箭 特长:毒药 名卷归属:霍小玉 死亡时间:第四日午夜 死亡地点:故宅外柳树下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被主人酷刑拷打至死 十 姓名:柳毅 出自:《柳毅传书》 武器:无 特长:水性 名卷归属:红娘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水中蛟龙所杀。 十一 姓名:红线 出自:《红线传》 武器:文龙剑 特长:剑法 名卷归属:荥阳公子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不明 十二、 姓名:聂隐娘 出自:《聂隐娘》 武器:血影针 特长:易容术 名卷归属:裴航 死亡地点:幸存 …… 十三、 姓名:步非烟传奇主人 出自:《非烟传》 武器:天河剑 特长:所有 名卷归属:无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番外篇--供奉 我选择步非烟做我的名字,不是喜欢唐传奇中的《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一个人,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父亲是一个落第举子,善良、谨慎,还有一点迂腐。由于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做教书先生。那位亲戚的官做得很大,对我们一家也以礼相待,我和弟弟不仅衣食无忧,还能陪着公子小姐念书、习字,回想起来,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本来我以为,这一生都会这样渡过。没想到,我十二岁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 做官的亲戚,不知为何卷入了一场造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家恰好在九族之列。 二百口人,斩首那一天,整个法场都被鲜血染红,死不瞑目的头颅堆积如山,而我父母的也在其中。我和弟弟因为年幼,逃脱了死罪,仅被罚没为奴。 至今我的手臂上,仍留着那个奴字的绯红烙印。多年以后,我学会了无数种方法,可以清除这个印记,但我没有。甚至,无论日后我有了多么尊崇的地位,我都从不在人前掩饰这个烙印。因为这个和弟弟一模一样的烙印,就是那段岁月给我留下的唯一纪念。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和弟弟相拥哭泣的日子。 我们被辗转转卖数度,到了一个武官府中。我每天都要从凌晨劳作到深夜,饱受责打,到晚上,连哭泣都没有力气,若不是为了弟弟,我想我早就只剩下一堆枯骨,我只是不能扔下他,让他独自留在这个荒凉的世上,我发誓我要保护他到最后一刻。 然而,到了冬天,五岁的弟弟却一病不起了。他全身热得发烫,一会昏迷,一会清醒。在他偶然醒来的时候,他死死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姐姐,带我回家……” 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了出来。我和他躲入山林,过了整整一年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日子。 为了给他治病,我像神龙尝百草一样,尝遍了山中每一种草药,有几次,我全身火热,腹痛如绞,独自躺在山涧。我望着无限高远的天幕,一次次祈祷上苍能放我逃出生天。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惧怕自己死在弟弟前面。 感谢上苍,我最终活了下来,而弟弟的病虽仍不时发作,却也熬过了他六岁的生日。 冬天,大雪封山,我把身上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盖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在山洞深处整夜颤抖。山中野果都枯萎了,我便爬到山下,去农户地里偷没有收完的萝卜。为了那几个冻裂的萝卜,我数次被恶犬追咬,还有一次被猎兽夹夹住,几乎断了脚腕…… 就这样,我们相依为命的活了下来。然而,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却越发孱弱了。他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在不断脱落,每一次替他梳头,我的手中都会落下好大一把。对医术已略有所知的我明白,我留不住他多久了。于是我一面暗中流泪,一面将这些头发一根根搜集起来,埋在洞口的大树下。 我悲伤的感到,我正在一点点将他埋葬。 山中的湿气让他原本光洁的皮肤长满了癣疥,我从夹衣中掏出那一点可怜的棉絮,沾上草药为他一点点清洗……他每一次,都哭着对我说:“姐姐,痛。” 他的每一声哭泣都将我的心重新撕开,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第二年夏天,他的寒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看着他清秀的面容一次次被病痛扭曲,看着他白皙的肌肤一天天变成灰噩色,看着他丰腴的手臂一天天变得枯瘦,我痛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我猛地抱起他,发疯似的在山涧中狂奔。我心中甚至隐隐希望,脚下哪一块碎石突然崩塌,就这样让我和他一起跌落山崖,就这样永远脱离了病痛、贫苦的折磨,就这样粉身碎骨,血肉相融,再不分开…… 当我抱着他,站在悬崖上,朝阳将我们俩的身体照得透亮,我望着绚烂的朝霞,深深跪了下去,向渺不可知的神明祈祷,用我一万次的死,换他一次的生。 一阵山风吹过,他混沌的眸子突然清明起来,他对我说:“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好么?” 这是他昏迷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惊喜万分,以为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将他从鬼门关放回,继续陪伴我。后来我才知道,或者那一次,他已经死去了。上苍再赐给他接下来的日子,不过是要借他之口,告诉我今后的使命…… 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病痛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的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 他最喜爱其中十三篇传奇,《裴航》、《聂隐娘》、《红线》、《任氏》、《谢小娥》、《霍小玉》《南柯太守》、《李娃》、《无双》、《莺莺》、《柳毅》、《昆仑奴》、《步非烟》。 他反复听着这些传奇,一次次又一次。 有一天,他对我说,其实他喜欢的传奇只有前十二篇,《步非烟》传的名字很好,内容却不喜欢,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唐代,让那篇传奇作者将它重写一次。 我笑了,对他说,弟弟,有一天,我会为你把它重写一次的…… 他每次听到我这么说,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弟弟那时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样动人。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我惶恐的发现,一场高烧之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说不出了。病痛残忍的将他唯一舒解痛苦的渠道也生生堵塞! 他苏醒后,直直的看着我,眼中没有痛苦,却满是希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救他,这个弱不禁风的六岁男孩,强忍着成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将生的希望交给了他唯一的姐姐。他希望、他信任、他期待我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还想听我的故事,虽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我没有想来年冬天会怎样,因为我知道,他已等不到冬天! 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演完一篇,我就将白布上的木炭洗掉,画上另一篇传奇中的角色。 他总是看着我的表演,然后痴痴的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那光怪陆离,神仙往来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 为此,我由衷感谢写下这些传奇的人们。 在我心中,你们比创造了一切物质文明的人更加伟大。 我本愿意,为我的弟弟演出一生的传奇。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如此奢侈。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的眼睛开始呈现出猫眼一样透明的色泽,宛如两颗坠入凡尘的宝石。 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让我痛彻心肺。 我知道,他连最后的视力也要渐渐失去了。 命运是如此残忍,它并不一次夺走我最爱的人,而是将它刀刀割裂,再一点点从我怀中偷走。 它已夺走了他的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丰腴的手臂,还要夺走他的耳朵,他的声音,他的眼睛! 我紧紧抱着还不知究里的弟弟,眼泪不住滚落。 我不再指责命运。而只是偷偷找出了以前夹伤我的那枚夹子,然后将它仔细打磨成一柄匕首。 每天夜里,我都在远离弟弟的山中打磨这柄匕首,磨得极薄,极快。 是的,我不想让弟弟太痛苦。 为此,我要亲手杀死他。 我宁愿承受杀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让病痛将我美丽、聪颖的弟弟,变为一块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的石头,却还要悲哀的在人世间一切的痛苦 在他昏迷的第三天,我将匕首藏在身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从昏迷中惊醒,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已变成了半透明,宛如两块通透的琉璃。他的神智渐渐清醒,竟牵动嘴角,对我微笑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匕首镪然落地。 我不能杀死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刻,他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也是我最亲的弟弟。我要留下他,哪怕一天、一刻、一分、一秒! 就在我泣不成声之时,他艰难的举起了手,在我眼前画了一个圆。然后勉强笑着,将那个虚空的圆递到了嘴边。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流霜一般的月色,静静漫过洞口的山石。碧蓝天幕上,一轮银盘般的圆月流光泻彩。 今天竟然是中秋啊。 何年何月的中秋,我和弟弟坐在父母的膝上,一面望着被院墙划分成四方的天幕,望着天幕中那一轮银白的圆月,一面将月饼递到对方唇边。 我望着他略略泛起潮红的脸,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我要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于是,哄他入睡后,两年来,我第一次下山了。 夜色最浓的时候,我赶到了五方城中。五方城人声寂灭,唯有万花巷里依旧灯火通明。我走向其中最高、最华丽的楼宇。数十辆香车宝马停在楼下,是我曾暌违多年的繁华。几个护院睡眼惺忪,在楼下巡视着。 我衣衫褴褛,十足像个乞丐。但我乞讨的不是钱,而只是几块恩客吃剩下的月饼。他们听完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不怀好意的看着我说,如果我想要吃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去抢,二是洗干净了去巷尾最便宜的如意坊做生意,不过那也得先买身像样的行头。 我咬着牙,一遍遍摸着怀里的匕首,却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听话的去了巷尾。 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抢。 我躲在巷尾花牌的阴影里,耐心等候着过往的客人。我心里并不内疚,因为来万花巷的,决不是好人。何况,为了弟弟临终的心愿,就算是好人,我也不惜刺上一刀。 不多久,一阵尘埃扬起,一驾华丽异常的马车从夜色深处驰来。每一匹马都雪白耀眼,宛如神龙,迥非先前楼下那些俗马可比。 我知道,车中的人贵比王侯,绝不是我这样的女孩能招惹得起的。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给了我秘魔般的勇气,我向着马车冲了过去…… 只可惜,勇气与力量是两回事。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脚踢起来。拳头雨点般落下,我拼命护住脸,因为我不知道弟弟还剩下多少视力,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面血污的脸。 厮打中,我胸前一个还未来得及画完的布娃娃滚了出来,落入尘埃中。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时候,车帘开了。 车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对我说:“这是你画的?” 他的声音有些讶然,我抬起头。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温文、清俊的男子。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人淡淡笑道:“画得很好,你愿意将你的作品卖给我么?”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来画不仅仅能疗伤,还能换钱。 我有些忐忑的问,你给我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月饼么? 他笑了,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将店里所有的月饼都买下来。”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当然知道这锭银子的价值,当时不禁目瞪口呆——随手涂抹上去的一个布娃娃,竟然能值这么多钱?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买你的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丹青之术的天才,只要略加训练,你的画将十倍不止现在的价值。” 他让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给我银子,赶紧伸了过去,没想到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说,如果我想过上最尊贵的生活,就去西麓画院学画,这枚印章就是我入门的凭据。 而后,他和他的马车绝尘而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有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敲响了溢香斋糕点店的大门。 老板本来很为我的深夜打扰生气,但看见我手上的银子,也有了笑容。但当他看见我手上印章时,不禁惊呼出声。 我从他口中得知,天下最有名的画院是西麓画院,西麓画院最有名的画师非衣,便是这枚印章的主人。公卿将相,无不以堂中悬挂他的画为荣。而非衣绝少为人作画,所以每一幅出世,众人必万金以求。 非衣画师虽不趋附权贵,但却风流俊赏,每年都会踏足红尘,为新任花魁作画一幅。而他此来五方城,是为江南第一美人,十八省新晋花魁秋鸾姑娘写真,却正巧被我撞见。 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兴趣听下去。我只急着将最贵的月饼装满了背包,并向老板租了一匹马,赶回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小山洞。” 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 只是,等我再度抱起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清冷的月华下,我死死搂住他幼小的身体,不住颤抖,却哭不出声。 他小手的指甲中充满了泥土,可见在最后的一刻,他是多么痛苦的挣扎过。他的身子半探在山洞外面,仿佛这为我们遮蔽了风雨的山洞是他的枷锁,他要用最后的力气逃离出去。 我知道,他是想要找我,想在最痛苦的时候,能够再看到姐姐,看到我为他描绘的,传奇的画卷。 然而在他最痛、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再他身边。 命运,如此残忍,竟不容我见他最后一面。 或许我不应该责怪这命运。 天下之大,轮回之广,它至少让弟弟来到了我身边,陪我渡过了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时光;它至少让我们在山林中苟延残喘,让我独自照顾、拥有了他整整两年;它最后也没有完全夺去弟弟的视力,他走的时候,还睁着双眼望向空中的圆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画给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传奇…… 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然后跪在他坟前,不吃,不喝,不动,两天两夜。 不知为何,这两天两夜中,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然后,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山峦,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会画出最美的传奇,让你心爱的故事演下去。否则,我就随你去那个渊薮,用我白骨化成的灵魂继续讲给你听。 我风餐露宿,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并不在院中,据说游仙五岳去了。凭着手背上那块精心保存的模糊红印,我顺利进入了画院。 我明白,画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心底轻视我,因为我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无心交了好运的小乞丐。我能读懂大家眼中的轻蔑,却并没有立即在人前展现我的画技,而是虚心学习一切绘画的技法,并每夜练习到清晨。 三年之后,我知道自己的画技已经大成,只苦苦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恰逢画院三百年诞辰庆典,画院主持命弟子将主殿前的一面墙壁粉刷一新,他们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画师,为这百年画院共同创作一副长卷,作为镇院之宝,万古流传。但他们苦苦等待,谁也不敢动笔,因为他们还妄想等到游仙五岳的非衣画师归来,为这长卷点染上第一笔。 他们没有等来非衣画师。事实上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传言他已求得大道,成仙而去。 他们等来的,是我。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粉壁上多了十二幅图画组成的长卷——十二篇唐人传奇。 那是弟弟最心爱的十二篇传奇,我亲手绘制的传奇。 所有的人宛如被雷霆击中般,愣在庭中。人们从不知所措,到目瞪口呆,到掌声雷动,到热泪盈眶。我就这样一举成名。 那些最蔑视我的师兄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画院次席画师的宝座。此后,他们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复观摩我描绘的长卷,他们嫉妒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苍为什么不让这样的杰作诞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虽然我得到了画院的认可,但外界对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怀疑。找我作画的人并不多,富可敌国的梦想虽已有了指望,但还没有实现。 这时,另一个机会来了。由于非衣画师的离去,为新任花魁写生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届花魁歌帆姑娘,惊为天人,比秋鸾更美,脾气却也更大。她拒绝见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来。久等无望后,她也偷偷找过别的画师,但画出来的作品却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绝望的宣称,世间没有人能复写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于是我拿出当时所有的积蓄,化妆成客人,去见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头开始作画。 我画的是一个侧影。 似极了歌帆的侧影。只有我知道,那清丽绝尘的侧影,并不属于歌帆,而是属于千百年前的传奇中人。 传奇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每个人的梦想。将凡俗中的烟花女子画为仙子,就须让她活在传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传奇,传奇中人的神仙风骨,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这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清艳。 不出所料,当画完工的时候,歌帆轻轻瞥了一眼,就禁不住惊呼出声,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赶到我身边。我不动声色,缓缓举起烛火,请她仔细查看。随着烛影摇动,她一路惊叹,赞赏不已。 这时,我的手微微倾斜了一下,一滴烛泪滴到画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惊呼连连,赶紧小心翼翼的将烛泪刮去。我却在她身后微笑了。 歌帆之美,犹在于眸子颜色较常人为淡,其中水气氤氲,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说,更万难描摹。然而这一滴落下的烛泪,拭去后恰恰会减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纸后,留下淡淡痕迹,却正好是传神写照之笔。 从那之后,没有人怀疑,我是当今独一无二的画师。 也许多年以后,能有画师模仿我滴蜡的伎俩;甚至,他还能模仿到我的笔墨技艺,但他模仿不到我的心。 因为,每一次,我都将人物当成传奇中人来画。 我为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唐传奇,所以才能洗去她们的俗尘,而带上传奇的色彩,所以,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我渐渐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有了足够的钱之后,我重新安葬了弟弟。六寸厚的金棺,尺二银椁,奇珍异宝,陪葬无数。 我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对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然而,树大招风,我奢侈、张扬的做派,以及不近人情、恃才傲物的性格,几乎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天罗教长老爱女是我疯狂的崇拜者。她瞒着父亲,远赴千里来到画院,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那时极不愿意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只得早早躲了出去。 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在房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知道是有人陷害我,但却百口莫辩。 女孩被虐杀致死,手段之残忍,早已犯了众怒。天罗教出动了几乎所有高手,七日内要取我人头。为了活命,我只能抛弃了优渥的生活,再次在山林中躲藏。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那些神行绝迹的武林高手很快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再次被逼到了悬崖上。 我记得这正是多年前,我抱着弟弟来到的那个悬崖。 既然一切都有天意,何妨在此结束。 我大笑着跳了下去,因为,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弟弟在云雾的对面,微笑着等我,一切繁华、苦难、快乐都已结束。 可笑的是,我并没有死。当我从厚厚的藤萝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幸运的邂逅了另一个传奇。 山谷中空无一人,似乎百年没有人踏足,在峭壁上的一个小小石穴深处,我发现了一个唐时剑仙的衣冠冢。里边留下了一柄剑、几卷书。 剑名天河。书名传奇。 我不知道这位剑仙姓什么,只知道所有的遗物上都刻着一个“铏”字。 我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整整七年。在崖壁上作画,在月光下习剑。 第七年中秋,我的剑终于能一如其名,天河般从山谷中倒悬而下。 于是,我劈开谷底隧道走了出去。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第二度获得了新生,从蜚声天下的画师,变为了武功盖世的剑客。 于是我再度拥有了财富、名望、地位,一切的一切。 一年后,我以天河剑对决天罗教教主。虽然只是平手收场,但天下已没有人敢向我挑战。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老者。他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但是还是邀我决战。我并不想杀他,但是我手中的剑感到了他绝望的杀意,于是剑化长虹,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他坚信我就是凶手,宁愿拼死一战,也不能容仇人逍遥法外。 我将长剑从他体内拔出的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他对女儿的爱。 若有人杀了我的弟弟,我也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的,无论我是拿着天河剑的绝顶高手,还是当年那个怀揣生锈匕首的小女孩。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我突然感到,我杀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过去,是心中最后的一点良知。 我伏在血腥中不住呕吐。从那之后,我再不愿与人决战。江湖中人总是力强者尊,杀人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谁有知道,这杀戮后边的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那段时间是我最消沉的日子,我沉浸到对自己的自责、与对弟弟的无限思念中去。 我躲入阁楼,成天烂醉如泥,无法作画,也无法练剑。 然而,命运之神是无法纵容我这样消磨自己的。因为它交给我的使命,我还远未完成。 一日,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收到了一张来自玄玑谷的请帖。玄玑谷,是当世最负盛名的机关制造流派,玄玑谷主人,则是天下唯一的机关术大师。 谷主说,他看到了多年前我为歌帆绘制的写真,折服于我的画技,只是当年的歌帆远非天下绝顶的美人,我用绝顶的画技去描摹了这样一位庸脂俗粉,实在让人遗憾。而玄玑谷中有一位真正的绝顶美人,希望我能去为她作画,让她的美貌与我的画技一样,流传千古。 那时候的我,却因为终日醉酒,连画笔都要拿不住了。 但我最终还是挣扎着收拾行装,去传说中的玄玑谷见这位绝代佳人。 天下至美之景,至美之人,对每一个画者都有着秘魔一般的吸引力,我的身体虽然已被美酒侵蚀,但我的心还荡漾着画者的血液。 我坐在玄玑谷的大殿内,无数华服美人在我身旁来回穿梭侍奉,每一个都艳丽绝俗,都比歌帆更美,然而,她们都不是真人,只是机关人偶。 我对传说中谷中的第一美人更加期待。 玄玑谷主邀我入内室。他坐在我对面,脸上戴着一方木质面具。墨色的大氅让他显得庄重、威严,但面具后的目光却是如此温和,宛如流水一般,让我烦躁的心也渐渐沉静。 我们彼此注视了良久,都没有说话,这是天才和天才之间才有的对视。 午夜的月色流水一般从我们之间淌过,宛如一条静默的河流。 良久,他轻轻摘下面具,微笑着说:“所谓这玄玑谷第一美人,就是我。” 我一怔,是的,不一定要女子,才可称天下第一美人。 那时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容貌。 我几乎惊讶得昏倒在大殿上。 诚然,他非常美秀。然而,并不是他的美丽让我震撼,而是因为,他长得竟如此像我的弟弟。 那一瞬间,我几乎怀疑他没有死去,而是逃过了死神的追捕,在某个阴冷的山谷中,成长起来,如今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却又恶作剧般的作弄他姐姐一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我曾亲眼看见他死去。也曾亲手将他埋葬。 七年前,我将他重新安葬。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天下无双的画师、万人尊崇的名士就瘫倒在污秽的泥土中,撕心裂肺的哭泣,一块块拾起他幼小的骸骨…… 七年了,那冰冷的感觉还在指间。 这时,他对我微笑了:“不知道这样的容貌能否打动你,为我作画?” 我紧紧咬住嘴唇,让心中奔涌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去,我低声道:“再没有另一张脸更值得我动笔了。你应该感谢上苍,赐给你这样的面容。” 他淡淡笑了:“我们都应该感谢上苍,是他赐给了我们才华、财富、力量、荣耀,一切的一切。他可以轻易成就我们,也就可以轻易毁灭我们。越站在颠峰上的人越该敬畏,难道不是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本是一类人。 他又笑了:“动笔之前我们能否打一个赌——用你的画,和我的人偶。看到底谁的作品,更接近天地奥义,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无双无对的天才。” 我看着他,提起了兴趣:“赌注呢?” 他笑了:“赌注就是你、我。输的那一个,要拜对方为师,终生做他的奴仆。” 我一时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注视着着我,一字字道:“真正的天才只有一个,其他的人,应该放弃自己的一切,辅佐他完成最伟大的作品,难道不是么?” 我冷笑起来:“这是很好的理由,但我从你眼中,看出了别的原因。”我轻声道:“不要骗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他注视着我,清澈的目光宛如秋夜月光,似乎要将我整个人看穿。 他缓缓点头,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叫珊儿,美丽可爱,聪慧绝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的,但她十五岁那一年,却崇拜上一个画师。于是,她偷偷离开了家,独行千里,去寻找这个画师……她死在这个画师的房中,死状惨不忍睹。” 我的目光也冰冷下去:“你也相信我是凶手?” 他缓缓摇头:“我不相信一切传言,也不会相信你的辩解。我只相信你的作品。作为一个完美机关的缔造者,我必须诚于我的机关,同样,你也必须诚于你的画笔。” 他温宛的容色一肃:“因此,我要看的,是你的画。” “在我的注目下,若你心中有丝毫愧疚,就绝对赢不了我。你若输了,我就立即逆转整个大殿枢纽,一起玉石俱焚,为她复仇。这里的每一处机关都能牵动无数炸药,即便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不再说话,只轻轻摊开手,邀请我加入这场豪赌。 我点了点头。没有人能拒绝这场赌约,正如没有人能拒绝命运。 我试图拿起眼前的笔,但长时间的酗酒已经破坏了我手腕的感觉,我握笔的手在不住颤抖,墨迹点点滴下,晕染了宣纸。 他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我不堪自责,扔开画笔,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不能示弱,因为我问心无愧。 我一把打翻桌上的茶杯,然后用手指沾着水渍,在桌上点染起来。 他默默看着我画完,良久无语。 大殿中月色寂静,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如此清晰。 最终,是他的长叹打破寂静,他说:“我输了,我拿不出可以与你媲美的人偶。” 我的脸上看不出分毫胜利的喜悦,只是冷冷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结果了,对么?” 他又一次笑了,这次的笑容显得极为轻松:“是的,我其实本不相信,那些绝世的画作能出自一个凶犯之手,你落笔的那刻,不过是证明了我的推想。”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那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明月般动人的笑意:“你相信么,昨夜,我梦见珊儿,她告诉我,我此生的意义,就在于供奉。她说她的供奉还未开始,就结束了,她托我将她的生命进行下去。我本不明白她话语的意思,但当看到你之后,我恍然而悟了。”他顿了顿,一字字道“因为你就是传奇,我要将对神明的敬意,和珊儿那未完的爱意,一起供奉给你。” 我看着他,他的话是如此绝决,不容商议。我不禁一时无语。 他却站了起来,向我摊开双手:“所以,我才邀你来到这里。我知道你不愿意与人相处,这个谷中,除了我以外,只有木偶,它们能任你役使,但却永远不会打搅你。你可以用你一切的精力,自由描画你的传奇。” ——传奇。 我反复咀嚼这这两个字,那些破碎的片断突然在脑海中贯穿起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这一生,难道不是太过顺利了么? 当我贫困潦倒的时候,非衣画师为我送来了金钱;当我被人追杀的时候,那以铏为名的剑仙给我留下了绝顶武功;当我因自责、寂寞、思念而陷入绝境的时候,命运,又给我送来了让我与世隔绝的玄玑谷,和一个长得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男子,陪伴我,帮助我! 命运给予了我这么多,那它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它要我为它做什么? 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一个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裴铏,是唐人,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而得名。 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他给了我一切,不过引诱我出卖自己的糖果,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我无心中接过他的糖果,承诺了一个交易。而后就成了他的奴隶,永远呕心沥血,不惜一次次承受分娩般的剧痛,为他创造出灿烂的作品。 这就是他要的供奉。 艺术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让那些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心中充满伤痕的孩子们,能够有一天高居人上,用无尽的繁华和无边的赞叹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恶毒,要你用一生来偿还他的恩德。 而是我订下的,不可逃离的契约。 于是,我尊重了神谕,和玄玑谷主人一起居住在谷中。玄玑谷中整整一年的静思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神明既然用裴铏的名字来告谕我,就意味着,他要我创造的,绝不是对唐传奇的模仿,而是一个崭新的,超越了唐人旧作的传奇。 于是,终于有一天,我烧掉了自己画过的所有传奇,因为我明白,用笔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传奇本身。 我要用更重的笔来写。 我创造了一个刺客组织,它的名字,就叫做传奇。 传奇由十二位刺客组成,每一位,都以传奇中人为名。 王仙客、红线、聂隐娘……那位玄玑谷的主人,也是我第一个弟子,被命名为霍小玉。 而我自己,叫做步非烟。 我选用这个名字的原因,不是喜欢唐人的《步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我弟弟,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精心培养着我的传奇们,一如多年前在白纸上精心描摹、设定着每一个人物的形象、衣饰。直到他们都成为了天下最优秀的刺客。 我知道,将他们都绘入一部长卷中,演出一幕超越十二名篇的传奇,这就是我的使命。 十年来,我一遍遍思考着属于他们的结局。 我将玄玑谷地界渐渐扩大,变为一个小镇。然后在镇中种上了五色桃林,修起了山神庙,我为每一个传奇,准备好他们独特的道具。 那是一卷卷珠玉锦绣的传奇,那是一副副巧夺天工的画卷,那是一曲曲哀感顽艳的悲歌。 但我迟迟不肯动手,因为那些结局太过惨烈,我不愿意让他们——那些我心爱的孩子们,走上这供奉的祭坛。 又或者,我在玄玑谷中生活的日子太过逍遥,我宁愿沉醉在这庸常的幸福中。 我拥有了传奇,也找回了心爱的弟弟。虽然他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的弟弟,他全心全意的陪伴我,照料我,再也不会离开。 我心中暗自希望,这个结局能来得更晚一点。 然而,神明却已经等不及了。 它迫不及待,要收获他的供奉,要看到传奇的结局。 于是,有一天,我亲手培育的一位传奇,为了自由而行刺我。 她的名字叫做红娘。 而她的毒药,将借那一个和我弟弟一样的男子,刺入我的体内。 红娘将牵肌丹的七种成分,分别放入深山中七处泉眼中。 当时,我修炼服食之术,于是霍小玉为我造了一组特殊的偶人,她们以七仙女为外形,身后有羽翼,能在深山峻谷中自由飞翔。 七仙女每日分别从这七道泉眼中打一碗水,煮成一壶香茶。他说,只有这样,泉水甘苦五味才能调和到完美无缺的地步。 这是他拜我为师后少有的,炫耀自己才能的机会。 七种泉水,每一种都是无毒的,就算混合在一起,也要按照独特的顺序,才能化为毒药,而且分量微乎其微,就算小玉偶尔为我尝药,也是察觉不出的。所以,三月之后,我才发现,我已经中毒。 牵肌丹之毒,天下绝无解法。从那日起,我全身肌肉将逐渐收缩,直到还原成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然后暴血而死。 红娘的潜心刺杀,却在霍小玉的无心之过中,突破了我所有的防线。让我的身体,在剧痛中渐渐收缩,总有一天,将我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并没有特别的愤怒,也没有特别的悲伤。我知道,这是神明对我的提醒。 提醒我将传奇的结局提前上演。 霍小玉,就是传奇的序幕。 那一夜,我击断了他的脊柱,让他再也不能站立,再也不能离开。 然后,我刺瞎了他的双眼。 昏迷中,他浴血的脸依旧清俊无比,似乎还在无言地对我微笑着。我这样做,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逐渐萎缩的身躯。 在他的心中,我永远是完美传奇,无论我怎样对待他。 我看着掌心的血痕,为自己的残忍颤栗。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要放弃这些关于传奇的幻想,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为他疗伤,然后照顾他一生,就像当年照顾我亲爱的弟弟一样。我会分享他的痛苦,会讲传奇的故事给他,直到天荒地老。 但当我抬起头,却看到了神明那雷霆般的怒吼。 多年以前,也是在我的怀中,那个柔弱得宛如婴儿的男孩,也是先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再失聪,失明,直至失去生命。 这一幕是何等地类似。 多年前是我最疼爱的弟弟。而现在,是霍小玉。 多年前,也是在我的怀中,无情的病痛一点点夺走了他的四肢,他的双耳,他的眼睛。 如今却是我,亲手将那具至爱的躯体,毁坏。 难道这就是神谕? 难道我始终不能拥有弟弟,而只能孤独地诉说传奇么? 我仰天长啸,却再也无法住手,我像一个牵线偶人,被那万恶的神明控制,在我最心爱的人身上施展天下最残忍的刑法。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用炭火哑了他的嗓子,将水银灌进了他的双耳。 他更像弟弟了,昏迷着,辗转在我怀里的弟弟。 我紧紧抱着他的身体,泪落如雨。 为了那个可怕的契约,我无意中将我的弟弟推上了祭台,而后我又刻意的将霍小玉,将我自己,将我最心爱的传奇们推到了祭台之上。 但是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的夙命,我的契约,我的供奉。 据说,所有的传奇都以人为名。 而这篇会聚了十二传奇人物的全新长卷,将以步非烟的名字,在世间万古流传。 它将超越了唐人的《非烟传》,成为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这是我一心一意描画的,第十三篇传奇。 这就是我的夙命,我的契约,我的供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