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得偿所愿的爱情》 作者:红尘晚陌 文案: 【本文题材悬疑言情+商战,只想看傻白甜谈恋爱的别点。】 江四小姐千挑万选得来的如意郎君,有个拖油瓶。 都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但是这小孩儿还挺言简意赅的。 第一次见面。 想当人家后妈,还想给人家留个好印象的江晚晴:你好,我…… 小男孩儿冷静地打断了她:不用多说了,妈。 江晚晴:…… 后来,拿人家当小可怜儿的江晚晴发现自己错了。 这孩子不仅不柔弱无助,还是个天才,文能背四书,理能解高数。 然而这孩子只有四岁…… 江晚晴觉得自己女博士的智商受到了碾压: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小孩儿看她一眼:我和爸爸一样,都不会不爱你啊(* ̄︶ ̄)。 江晚晴:…… 她的情商可能也不太好了。 个中惆怅,她只能去找她家如意郎君严教授哭诉:这基因也太欺负人了。 严修筠风度翩翩地摇了摇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对你来说,这不叫欺负人。 江晚晴:? 严修筠:叫自虐。 江晚晴:??? 她这是有错过了什么吗? 后来发现……还真有……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商战 悬疑推理 爽文 主角:严修筠,江晚晴 ┃ 配角:不是主角的都是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江晚晴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见到严修筠时的情景。 那年盛夏,台风过境,平城远在天边亦受波及,跟着下了一场轰轰烈烈不死不休的暴雨。 雨后的高温蒸腾了未褪的水汽,整个平城如堕濛濛烟雾里。 此番做媒的是敷衍不了的熟人,把对方描绘得天花乱坠,风采无双。 如果媒人辈分不是对方“阿姨”,已恨不能以身许之,言语之间都是“你若不珍惜,我就向天再借五百年”豪情。 江晚晴实在抹不过情面,只好前来相亲。 她假惺惺的推说“要保持神秘感”,实际是懒得被照片占手机内存,因此,见面之前,江晚晴对相亲对象的情况、样貌,全然一无所知。 她等在约好的咖啡馆里,一手捏着咖啡杯,另一手捏着手机——她已经做好准备,只要见势不对,就让朋友疯狂拨她手机——在相亲这项事业中身经百战,江晚晴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突发问题。 咖啡店门被人推开,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铃”一响,瞬间吸引了江晚晴的注意。 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风度翩翩的男士。 他整个人的气质清俊,乍然看不出年纪,只是生了一双沉淀了岁月浮华的深邃眼睛,幽潭一般静谧,却好像蕴含了不为人知的惊涛,随时准备将与他注视的人席卷而去——那是一种任何年纪的女性都无法拒绝的魅力。 他遥遥与江晚晴对望,眼底的深邃似乎起了几许微澜,很快就又平复了,随后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抬步朝江晚晴的方向走来。 那一瞬间的感觉无比奇妙,仿佛曾经失落的珍宝在不经意间复又寻得。 江晚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仿佛并不晴朗的天气也随着他靠近的脚步逐渐散去了阴霾。 “江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带着一点略显愉悦却修养良好的尾音,“你好,我是严修筠。” 只这一句话,就让江晚晴成功把捏着的手机收了回去。 天气不好,晚间似乎仍将有一场暴雨。 咖啡馆里生意冷清,更显安静,勺子搅动咖啡时碰到杯子的“叮铃”声,都足够盖住低语之音。 眼前的男人相貌堂堂,身高一米八五以上,年龄比二十成熟,比三十显年轻,两句交谈过后,就道明了他的职业是大学教授,和江晚晴同样任职于首屈一指的平城大学——同学院不同系。 英俊潇洒,年轻有为,举止优雅,谈吐清俊,家庭单纯,洁身自好…… 这人简直是量身打造,专门戳中了江晚晴小姐所喜欢的一切特质琬。 江晚晴一边搅着已经不顾不上喝的咖啡,一边儿考虑怎么接下这位天降的馅儿饼。 “恕我直言。”江晚晴停了手,定定看着对方,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严先生这样的条件,通过相亲这种途径来找伴侣,屈才了。” 她的“欣赏”太直白了,直白到故意想看看对方怎么应对。 没想到对方更直白。 他笑了一笑,并不避讳:“江小姐应该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江晚晴先是一愣,随即挑了挑眉,轻笑出声。 世上哪有这么多应该? 严修筠所说的这一点,江晚晴还真的不知道——为了“神秘感”,介绍人发来的资料,现在正安静的躺在手机邮箱的“回收站”里。 不过…… “韩女士说,江小姐希望相亲对象有孩子。”严修筠抬头看着她,坦然而平静地把问题抛还给了江晚晴,“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韩女士就是媒人,这个略显奇怪的条件也确实是江晚晴所提。 这人一上来就把自己的短板和盘托出,要么是他太自信——认为即使自己有缺点也一样能为人所爱;要么是他对江晚晴完全没有意思——所以毫不介意地展露出自己并不占优势的一面,甚至想以此让她知难而退。 如果是前者,那种傲慢绝对掩饰不住,不可能到现在还没让江晚晴觉得“此人欠怼”;如果是后者,他完全不必这样风度翩翩地陪江晚晴浪费时间,完全可以挥一挥衣袖,从此各生欢喜。 江晚晴无声打量了他几秒,决定赌第三种可能——这人的毫无保留是为了志在必得,先小人后君子地,把所有困难说在前面。 这么一想,江晚晴倒是笑了,放任自己语出惊人:“我希望对方有孩子,是因为我生不出来——简称不孕不育。” 严修筠表情一怔,随之而来的神色有几分复杂。 江晚晴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那复杂里面,并不是单纯的怜悯。 江晚晴当然是不需要怜悯的,可能有人觉得她大龄未婚还不孕不育挺惨的,但事实是,作为一个能力超群的青年学者,她其实过得挺好的——最起码,知识金钱和颜值,给了她相亲时“不行就散”的绝对底气,助她当面气炸过无数奇葩。 而严修筠这个“不怜悯”的表情恰到好处,不禁让她多了一点儿谈兴。 “我五年前在国外做访问学者那年出了一次车祸,后来查出点儿毛病……但我也不想因此剥夺另一半做父母的权力,这不公平。”江晚晴说着,注意到严修筠脸色细微的变化,又笑了,“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我肯说出来,就说明我已经不在意了……昨日种种昨日烟雨,再难承受的事,难道非得折磨自己一辈子才叫刻骨铭心?” 她没等对方说什么,自己先笑着摇了摇头:“不了吧,我代表命运放过自己。” 严修筠表情沉静,那种复杂的神色尚未完全褪去,因此让他的眼神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伤悲感,很淡很浅,却不是不动人。 他停顿了一下,语速很慢,像是反复斟酌怎样比较委婉而不伤人,语气也很将心比心:“照顾别人的孩子,对你来说也并不公平。” 江晚晴觉得自己没有这么玻璃心,却也在他这样为人着想的语气下觉得身心舒畅。 她笑了,娇俏而戏谑地挑了挑眉:“严先生这是担心我以后做后妈做的不够称职?” 严修筠立刻否认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江晚晴却很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已经给自己找了台阶接了下去:“唔,您的担心也有道理……所以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训练孩子自己照顾自己。” 第2章 1 江晚晴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看不清脸、但勉强算帅的装、逼犯,非要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怎么躲都躲不开,牛皮糖一样。 梦境没有颜色,可她知道,那花朵红的像血。 她不喜欢红玫瑰。 在西方的神话里,爱神走过满是白玫瑰的花园,荆棘的玫瑰枝叶划破了爱神的皮肤,鲜血涌出,白玫瑰染血而红。 相传,这种娇艳的花朵是爱神的鲜血染成。 江晚晴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个懵懂幼童。 她理解不了神话编织者寄托了隐喻的幻想,只是感到困惑——天下的白玫瑰那么多,爱神要流下多少血才能让它们红的如此刺眼? 那个流血的爱神一定很疼。 可看到这一切的人,居然不送她去医院,而是忙着把沾过她鲜血的花朵摘下来送人? 这代表的是哪门子爱情? 世风日下,人情冷漠。 神话故事里血染玫瑰的骚操作让幼年的江晚晴分外困惑。 这种困惑在江晚晴的幼年时代从未消减,以至于和红领巾的染成办法一起,成为了她童年时代想不明白的两大噩梦。 如今在梦里,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懵懂幼童,那束花的重量却几乎超越成年后自己的体重。 她被那似乎带着血腥气的花朵吓得直摆手:“不不不,我不要,我已经结婚了……” 装、逼犯笑容高深莫测,依旧不依不饶地往前递,江晚晴下意识一推,醒了。 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梦。 江晚晴睁着眼,恍惚了两秒,微微叹了一声。 卧室里拉着窗帘,隐隐透过几缕熹微的晨光,散落在她身畔几许的位置。 严修筠在她身边沉睡着,那宽厚有力的胸膛,正随着他的呼吸有节奏的起伏着。 薄被拢出他身材健朗修长的轮廓。 不知他梦到了什么,眉目微蹙着,可线条清朗英俊,仍然是相亲时那个让江晚晴一见钟情的颜值担当。 从这样一个男人身边醒来,每一天的早上都该是赏心悦目的。 对比一下儿梦里那让人感受到惊吓的装逼犯,江晚晴觉得,还是醒来的人间美好一点。 她就这么支着胳膊,毫无目的的,盯着严修筠看了不知多久。 许是江晚晴视线的光压被他感知了,仍在深眠之中的严修筠突然动了动。 江晚晴还以为他是醒了,可是屏息凝神地顿了两秒,才发现他并没清醒过来的意思,只是眉峰动了一动。 江晚晴情不自禁地手欠,轻轻在那褶皱的眉峰上戳了一戳。 她的手刚触到他,严修筠就感觉到了。 人还是没醒,却捉了江晚晴的手贴在唇边,低声道呢喃道:“别闹。” 这是严修筠下意识的动作,江晚晴却整个人顿在那里了。 严修筠人如其名,君子如竹,修然谦谦。 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江晚晴实在不好意思放飞自我,做一个挑剔毒舌的处女座妖精,因此婚后大的多数时候,整个人都分外收敛。 他们结婚一年,相敬如宾,夫妻之间的相处,礼貌克制的时候居多。这种略显打情骂俏的散德行,江晚晴就完全无法把它和清醒时的严修筠联系在一起。 她在无人察觉的时间里僵硬了半晌,默然看他重新睡熟,才不声不响地抽回了手,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 近日以来的疑惑浮上心头,她唇边的笑容早就淡了,洗漱的时候,冷不防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江晚晴盯着那张脸愣了好一会儿。 眉如柳,目如星,面若芙蓉,口如樱。 江晚晴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却到底是被自己的自恋打败了。 她调整了一番表情,自觉完美,才继续手里的动作,几乎不出声地梳洗完毕,准备出门。 她没准备惊动家里睡着的一大一小,可走到门口,却发现严天意已经醒了。 这孩子穿着印了小猫的白色纯棉的睡衣,还带被江晚晴带了个睡帽,远远看去一抹q版的小幽灵一样,揉着惺忪的睡眼,不吵也不闹,只是站在门边看着她。 此时和她视线相接,才轻声问:“妈,你去哪?” 江晚晴弯下腰,把孩子抱回床上,却终于在孩子不依不饶的眼神里败下阵来:“我约了孟阿姨吃早餐。” 严天意乘胜追击:“爸爸呢?” 江晚晴没多说,给他掖了掖薄被,简单粗暴地命令道:“睡觉。” 严天意于是乖乖闭上了眼睛。 不费力地哄好了孩子,江晚晴才终于出了门儿。 她没对严天意说谎,她确实约了人——好友孟采薇是个全球飞的工作狂,周末出差路过平城,只停留这一晚上,下午就要马不停蹄地飞去申城谈生意,名副其实的空中飞人。 为了不耽误孟小姐的行程,同时满足江小姐的倾诉欲望,她们便约了今天早上,地方也没讲究,就在孟采薇下榻酒店的自助餐厅。 江晚晴到的时候,孟采薇已经吃上了。 这家酒店挂六星,硬件不错,整体风格精致奢华,唯一的缺陷是老板是英国人。 英国人对自己的料理蜜汁自信,因此餐厅供应的早餐,英式料理占据了最大的排场,放眼望去,各个料理台上都能看到番茄黄豆配薯条熏肠,蔚为壮观。 这个组合实在让江晚晴提不起兴趣——大英帝国盛产黑暗料理,这玩意儿已经算官方盖章的饕餮盛宴,不过对中国人而言,这东西只能算“乍一吃还行”。 更何况,江晚晴在英国做过一年多的访问学者,天天都是这一套,以至于她看见这玩意儿就莫名恐慌,连做噩梦时第一道菜都给她上熏肠。 孟采薇知道她的毛病,也不催她,看她处女座大爆发地苦着一张脸,拿纸巾连座位带桌子一一擦过,这才带着食难下咽的表情拿起餐刀,绣花儿似的切薯条。 切完了也不好好吃,而是凹了个笑脸表情——不过显然,江小姐的手工不太出众,以至于这个表情像刚被枪毙了全家一样愁苦,如果让大厨看见恐怕会就地气哭。 浪费粮食啊! 孟采薇终于被她的表情丑到吃不下去,餐刀一丢,擦擦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江晚晴那原本十分姣好的五官皱成了一团,像是早就准备了一肚子愁苦准备哭诉,可孟采薇真的问了,她又矜持地端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十分吊人胃口。 孟采薇被她磨叽得牙疼,为了掩饰翻白眼的冲动,她只好一个劲儿的喝咖啡。 不知过了多久,在孟采薇濒临爆发的边缘时,江晚晴终于神神秘秘地按住了她的手,隐蔽战线接头一样的环顾四周,思虑再三才道:“我怀疑严修筠出轨了。” “咳……咳咳咳……” 孟采薇瞬间被咖啡呛了喉咙。 她突然之间有一种“这个世界玄幻了”的感觉。 她听到了什么? 她的亲闺蜜,平成江家四小姐江晚晴,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告诉她,她老公严修筠出轨了? 孟采薇从“目瞪口呆”到“无fuck说”之间只经历了几秒,随后她反手握住了江晚晴的手,试着做了一个勉强能算“允悲”的表情:“四儿……恭喜你慧眼识猪,恩,猪头的猪。” 江晚晴:“……” 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只是很成功地,让江晚晴更郁闷了一点儿。 第3章 2 江晚晴一年前通过相亲结婚,找了个男神界的楷模,楷模界的男神。 可当年她相亲的时候兴师动众,几乎得罪了所有给她做媒的介绍人。 各色介绍人被怼天怼地的江四小姐怼得灰头土脸,聚在一起,总结了一番江小姐的条件。 他们一致认为,江小姐对相亲对象的其实要求也不高,只有两个“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甚至有好事者将江晚晴的征婚条件发到了网上,疯狂炒作,很是被网友热议了一阵子。 江晚晴的条件是这样的:年龄比她大三岁以内,年轻了不行,太老了不行;身高一米八七,高了不行,矮了不行;体重在七十五公斤上下浮动,太胖不行,太瘦不行;长相要求温润儒雅英俊潇洒,歪瓜裂枣不行,轻浮躁动不行;学历要求博士,死读书的书呆子不行,没文化的俗人也不行…… 很多人看到此处就已经受不了了,更别提江晚晴还对相亲对象的家世、身价、工作、兴趣爱好提出了全方位的考察,而最标新立意的一点——她要求相亲对象有且只有一个孩子。 最开始,网上的舆论风向是一片骂声,直言提出这条件的女人是拿自己当天仙。 可等到有人捅破,提出这个条件的人是平城江氏后裔——江家的四小姐时,网上的风向终于开始变了。 因为江晚晴本人,确实能算个天仙。 江晚晴生于平城,江家则是平城最顶尖的知识分子家庭,曾经有人做过统计,世界范围内的顶级高校里,有半数以上的江姓教授是平城江家的后裔。江家在教育界举足轻重,几乎满门都是知识分子,只凭这个出身,江晚晴就能博得无数人的好印象。 江晚晴是江家嫡系,更是江家巨额信托基金的合法受益人,她从出生起就是个“你们尽管跑,我给你们颁奖”的人生赢家。 平城江氏出美人,那位过世几十年、至今仍获世人盛赞的传奇美才女江书筠也是江家嫡系,按辈分,这位是江晚晴的姑祖。江晚晴秉承这样的优良基因,长相融合了古典美的温婉和现代美的清丽,确实让人眼前一亮记忆犹新。 不仅如此,这位江晚晴秉持家学,专心学术,博士学位就拿了两个,虽然名列平城名媛之一,但简直是平城名媛里的一股清流,她不泡夜店也不天天换男友,是个从不出来作妖、也不纨绔荒唐的学霸,相比之下,偶尔毒舌怼天怼地这种性格,都显得耿直可爱了。 所以,哪怕她开始相亲那年已经二十八岁,是个俗人眼里的“大龄剩女”,她也依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仙。 江晚晴的身份被起底后,各种称赞纷至沓来,之前怒骂的人消停了不少,但是直到一件事被曝出之后,不和谐的声音才算彻底哑火。 这件事跟江晚晴那个标新立异的相亲条件——要求对方有且只有一个孩子——十分相关。 据传,江晚晴之前在国外做访问学者的时候,遭遇过一次严重的车祸,导致她不能怀孕,但是她并不想剥夺另一半做父亲的机会,所以才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 这起车祸当年是上过新闻头条的,昔年的新闻稿仿佛成了这种说法的有力印证,网上的声音彻底转变了——江晚晴这样的女孩儿,人生赢家白富美,还能为别人着想,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找个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另一半有什么不可以的? 不少人则干脆为江晚晴叫屈——连这样有才有貌有家世的女孩子,都要被人骂不懂将就爱挑剔,还要被三姑六婆恶意催婚,可见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残酷到了什么地步。 这件事最终演变成了网上一场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反倒是原本备受关注的江晚晴慢慢淡出了事件中心。 恐怕把江晚晴相亲条件炒作出来的好事者也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原本是想让舆论“评评理”,顺便打压一下江四小姐挑剔的气焰,却不想,期待的效果没达到,江晚晴依旧怼天怼地我行我素。 总结过失败教训后,一众“介绍人”纷纷甩手不干了,等着看这位挑剔的四小姐最终能选中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这就是聚众看笑话的意思。 至于江晚晴自己,她根本无所谓。 甚至她也没觉得自己的相亲条件提的过分,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江家这一辈儿就她一个女孩儿,因此她的终身大事被搞得分外隆重。 自家长辈的心是好的,其他人怎么想的,可就不一定了。 相亲过程中,江四小姐被一众闲杂人等介绍来的不靠谱人士折磨得形销骨立,本着“我从来不忍,所以请你们滚”的根本原则,对一众别有用心的介绍人亮了个还自觉挺优雅的爪子。 没想到这些人玻璃心得十分双标,嘤嘤嘤地叽歪着全部滚蛋了,滚蛋之前还偏要红着眼,说两句“我是为你好”之类的挽尊之词,十分欠挠。 关于网上的风言风语,她知道一点,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网络现实两世界,关闭网络,谁也影响不了谁的人生。 那时候,江晚晴的态度挺佛系的,认为感情要随缘。 孟采薇那时候也好奇过,问她是怎么把那些条件甩得这么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让她照着样子描摹的人? 孟采薇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说法的人,居然把一向伶牙俐齿的江晚晴问愣了。 一方面,她确实没有照着谁去描绘这样一个人;而另一方面,这个人的一切,却好像烙印一样,自动生成在她的脑海里了,以至于她卯着劲要为难介绍人时,有关这样一个人的一切,就脱口而出了。 江晚晴干脆的把这种现象称为“一想之美”——每个人都有一个完美对象的模板,你觉得美好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你描绘出来的就是什么样子。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想”居然真有人能与之对应。 他们认识那年,严修筠刚从海外归国,属于高端人才引进。平城大学这种高贵冷艳的国内知名学府,落一片叶子都能砸到至少三个教授,都罕见地对严修筠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 学术上的成绩也就算了,严修筠长得是真好,是那种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的好,他空降的那一年,所在院系的女研究生和女博士数量,陡然翻了一倍还多。 然而这位男神一回国就相亲,相完亲就结婚,效率之高,直接把一众高岭少女的荡漾春情扼杀在了摇篮里。 严修筠的出现令江晚晴惊喜,更令准备看她笑话的一众人等大跌眼镜。 在外人眼里,找到了严修筠,挑剔的江四小姐,大概是终于得偿所愿了。 当初,她的婚礼办的如梦似幻,可这好像出乎意料地奠定了她这场婚姻的基调——美则美矣,并不真实。 如今她和严修筠结婚已经一年了,江晚晴却渐渐觉得,当初那个风度翩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男人,犹如水中月,镜中花。 “其实,我也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总是觉得,我们的婚姻里有另外的人。”江晚晴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而明察秋毫地对孟采薇道,“这种状况,难道不是出轨吗?” 第4章 3 面对江晚晴的“明察秋毫”,孟采薇只有一脸黑线,她压抑住了翻江倒海的“卧槽”,搜肠刮肚地准备了一车文明用语,最终也只憋出来一句:“……你也说了你没证据啊。” 江晚晴则直接无理取闹的定了罪:“但我有直觉。” “……” 孟采薇每天在商场的尔虞我诈中沉沦,享受着应对各方人士笑里藏刀的快、感,却实在不擅长这种原配斗小三的戏码。 更何况,这“小三”还暂时只存在于江四小姐不知道见没见过鬼的“直觉”,实在令人黯然销魂。 这题太难了,孟采薇简直想哭。 可是,直接否定江晚晴,又显得不太够朋友。 所以她只能拼尽了智商和情商,试着找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出发点:“那你说,这个出轨对象,有没有可能是小天意的亲妈。” 孟采薇小姐角度刁钻,此言一出,立刻让江晚晴陷入了一种名为“有可能”的沉思。 众所周知,江四小姐这位最终雀屏中选的如意郎君,有个拖油瓶,大名严天意。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这孩子的名字和江四小姐的名字出自同一句诗,让江晚晴觉得他们之间有缘,因此对这孩子格外厚待。 严天意是个想讨人喜欢,就能非常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孟采薇记得江晚晴说过她和这孩子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的江晚晴对严修筠一见倾心,感情进展顺利,很有效率地谈婚论嫁。 她本着要和对方独子好好相处的心态,很没创意的,准备和未婚夫带着孩子一起去一次游乐园。 在游乐园门口,江晚晴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尽量让自己美丽的皮相朝温婉贤良的方向发光发热,而不要像一个随时准备欺男霸女,克扣孩子口粮的刻薄后妈。 随后,她精神抖擞地,迎接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小团子继承了其父严教授的好相貌,远远看去就像严修筠的q版,唯独一双眼睛不像。 严修筠的眼睛深邃而轮廓悠长,是典型的丹凤眼。 而这小团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透出可爱单纯的童真。 他软软糯糯奶声奶气地跟江晚晴打了个招呼,立刻获得了江晚晴无数好感。 江晚晴对可爱的小家伙完全没有抵抗力,她蹲下身,笑着准备和这孩子做一个自我介绍:“天意你好,我是……” 她话没说完,这孩子却先她一步笑了。 说出来的话倒是十分言简意赅:“不用多说了,妈。” 江晚晴:“……” 幸好严教授家教森严,及时化解了江晚晴的尴尬——他及时批评了严天意,因为打断大人说话很不礼貌。 后来的日子,江晚晴发现这孩子不仅长得好,而且智商超群,博古通今。 四书五经这种对小孩子而言稍显晦涩的古典文学,他看一遍就能背;江晚晴书柜里的高等数学被他拿出来翻过两次,就已经能像模像样地解课后习题了,至于他爹严教授的专业书籍,他已经可以一边儿看,一边儿声情并茂地向江晚晴解释概念了,是个十分有理有据的科普帝,江晚晴常年毫无防备地被他科普一脸,仿佛她两个博士学位都是路边捡的。 ……然而这孩子才四岁。 江晚晴出身江家,从小在各种知识的海洋里熏陶,熏出了一身知识渊博的睥睨。江家人可能天生都是搞学术的好苗子,江晚晴从小到大的成绩,堪称鹤立鸡群百年一遇,因此“神童”得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她那怼天怼地的脾气就是因此来的。 年少的时候太轻狂,觉得人世太蠢我独精明,总是觉得愚蠢不可原谅,更不肯温顺地和这个世界和谐相处。 但如今,她上赶着当个后妈都被人碾压智商,江晚晴已经后知后觉地醒悟了——觉得做人还是要谦虚。 不过,她面对严天意的时候,是完全发不出脾气的。 严天意又是个十分让大人省心的孩子,他的性格中,很大一部分遗传了严修筠的儒雅风度,但他仍然有孩子气的一面,卖萌撒娇信手拈来。 江晚晴曾经拿着被严天意标出错误的论文,崩溃地问这只小团子: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这只小团子不知从哪学会了宠溺一笑:“妈妈,我跟爸爸一样,都不会不爱你啊。” 江晚晴莫名被个四岁的孩子撩了一脸。 严教授恰巧在一边,闻言也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还老怀甚慰地,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江晚晴:“……” 她好像一瞬间就知道,这孩子的笑是跟谁学的了。 他们三个人,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如果不是刻意解释,只从这个氛围来看,根本没有人看得出来严天意不是江晚晴的亲生子。 可是,这并不代表江晚晴对严天意的亲生母亲没有好奇。 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严修筠,天意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彼时严教授微微停顿了一下儿,随后似是释然地一笑,答非所问:“她离开了。” 那她还会不会回来? 江晚晴很想追问这个问题,但是这样的问题总是会让人显得无理取闹。 愚蠢的人才让自己显得疑神疑鬼,她是平城江家的江四小姐江晚晴,所以,这么不够骄矜的问题,统统都会烂在她的肚子里。 可直到孟采薇刚才的一问,这些好奇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严修筠的出轨对象,会不会是天意的母亲? 江晚晴想了想,干脆的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她墨迹了一早晨,此时又突然果断起来,这令孟采薇略微诧异:“你这是怎么觉得的?” “小孩子如果见过自己多年不见的亲生母亲,绝对不是天意这样的。” 江晚晴回忆起天意早晨静静站在门边时的眼神,好像怕她不告而别似得;而一个孩子,哪怕是一个智商情商都超群的孩子,在面对生母和养母的取舍时,都是会犹豫的。 江晚晴没在严天意的眼睛里看到犹豫。 孟采薇自认还是个少女,完全没听懂她这番来自老母亲的经验之谈。 江晚晴于是略过了这个她解释不清楚的问题:“总之我觉得,他出轨的对象,是一个没和天意接触过,但每天都能和他见面的人。” 孟采薇适应不了她这番从感情到理智的彻底转变,幸好她一向善于抓住重点:“那严教授每天都去哪?” 江晚晴:“学校。” 孟采薇:“……” 简直是废话! 严修筠是平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年轻有为名头响亮,手下还带着平城大学最拿得出手的科研团队。 学术能力和专业水平这种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些实力,都是经年累月从实验室里泡出来的,他每天不去学校就见鬼了。 孟采薇忍了又忍,总算没把自己在商场上,和一群中年男人拍桌子瞪眼睛据理力争的那套展现给江博士,只好再问:“学校是正常范围……那除了学校呢?” 江晚晴:“回家。” 孟采薇:“……” 这么两点一线的生活是怎么被她误会成出轨的? 孟采薇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真是多余问她…… 江晚晴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两句废话,她依然撑着下巴,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动了一动,最终看定了孟采薇:“可是他最近办公桌上多了一包纸巾,外包装是一家酒店的。” 孟采薇愣了一愣:“你去他办公室了?” 江晚晴现在也在平城大学的博士后工作站任职,因为有心理学的博士学位,还兼职一部分学生心理疏导工作,每天同样忙得飞起。 这几年平城大学校区改造,新校区年初就落成了,设施好设备新,严修筠的实验组早就搬了过去,而江晚晴所在的博士后工作站的过几个月才启动搬迁。 两个校区离得不近,往返也不能像串门一样容易。 果然江晚晴摇了摇头:“没有,学校最近给办公电脑换新,他们实验室先换了,我让他拍个照片给我,其他人想知道换了什么配置……纸巾包装是我从照片上看到的。” 孟采薇终于摒弃了对“原配斗小三”这种家长里短而的偏见,现在满心都是“我去”。 原来“女人都是福尔摩斯”这个说法,并不是网上的段子。 不过作为朋友,她只能暂时收起了深入挖掘八卦的亢奋心情,言语上往好的方面劝:“万一是别人给的呢?” “我查过了,酒店距离平城大学新校区五公里,无公共交通直达,但开车往返只要二十分钟,挂六星,普通房费一晚四位数,餐厅和客房两套体系各自运营,严修筠桌子上的纸巾,属于客房专供。”江晚晴一口气说完,抬头看向孟采薇,“你觉得实验室里的其他研究生或是博士生,会去这类的消费场所吗?” 孟采薇不想说话,只想给她鼓掌:“所以,是哪家酒店?” 江晚晴:“就是现在你住的这家。” “……” 孟采薇终于懂了江四小姐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整个人都有点后知后觉的奔溃:“所以你约我在这儿吃早餐是准备干什么?抓一个已经成为过去时的奸?你准备干什么?在酒店每一个房间放针孔摄像头吗?” 江晚晴用一副看智障的表情看她:“怎么可能?你的法律顾问是不是英年早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身体好点儿的?” “……” 孟采薇觉得,跟江晚晴当了多年朋友的自己,才是那个马上就要驾鹤西去的。 江晚晴终于吐完了自己憋着的这口恶气:“不,我只是来看看地形。” 孟采薇:“……” 看来她是准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孟采薇是个厉害人,商场上人送外号“野蔷薇”,意思是说她又美又扎手,是个伶牙俐齿的刺儿头,但是她的犀利在江晚晴面前似乎毫无用武之地——她也时常被江博士的做派弄得哑口无言,正如此刻。 “……好吧。”孟采薇觉得这一顿早餐有无数个微妙的槽点,她终于败下阵来,“那您老继续勘察您的地形,我回去收拾行李了,司机再过两个小时来接我。” 江晚晴这才从婚姻衍生而来的满腹惆怅中抬起头,用看神经病的表情看孟采薇:“用什么司机?我不就是出过一次车祸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吓得你还要用司机?!能从那种车祸里逃生完全证明了我的车技!不许动,等着我送你!” 江晚晴几年前出过一场车祸,几乎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才捡回一条命,很多司机都会对这样的事故心有余悸,甚至从此不敢开车,但是江四小姐神经强韧,依旧是漂移在每一个弯道上的秋名山车神。 孟采薇保持求生欲,豪情万丈地一挥手,但是仍然照顾了江晚晴的心情,绝口不提车技的事儿:“不,我走公费报销流程,不花白不花,这你别管。” 她说着,和江晚晴一前一后站起身,到底没忍住心中愤愤:“阿西巴!大好周末派我出差,这点儿钱他再舍不得花,姑奶奶我就要造反了。” 她这么一说,江晚晴也不好拦着了。 孟采薇供职于风头正盛的投资公司,顶头上司是金融圈新贵季绍钧,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仅看皮相,是个让无数女性趋之若鹜的俊杰,但这位俊杰金玉其外,笑里藏刀,是孟采薇心中的新时代周扒皮。 此人近年风头无两,连江晚晴这样在学校里摸爬滚打的书呆子都听说过其人大名。 他不仅对竞争对手狠辣,对自己人的压榨也毫不手软,让孟采薇这样站在圈子顶端的打工女王,都忍不住要犯职场最低级的错误——抱怨老板。 江晚晴浪费了孟采薇一个早上,终于良心发现,准备倾听一下挚友的工作烦恼:“周末都不休息,你们老板这是派了你什么任务,催的这么急?”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楼层,电梯门应声而开,江晚晴抬步先走。 而跟在她身后的孟采薇听了这个问题,完全没有表现出被关心的感激涕零,反而脚下的高跟鞋一磕绊,险些从电梯里摔出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江晚晴被孟采薇恩将仇报地一推,顿时站不稳了。 正在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扑街的时候,她却被一个人及时扶住了。 “江老师,您小心。” 江晚晴站直了,发现自己被一双白皙娇嫩的手扶着。 她不动声色地愣了一秒,随后笑了,四平八稳地整理仪容:“许璐,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的女孩儿文文静静,面容清秀,被江晚晴一问,露出一种小女孩儿的心无城府:“我……我之前丢了东西,工作人员捡到了。” 江晚晴笑得自然,根本没感觉到对方的敷衍和尴尬一样:“东西找到了?那就好,你现在,是要回学校吗?” 许璐发现她没有纠缠不休,松了一口气,连忙点点头。 江晚晴笑笑跟她告别:“……行,再见,路上小心。” 电梯很快开了又关,许璐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江晚晴却还挂着那抹笑站在原地。 孟采薇揉着手腕,悻悻然跟上来:“你学生?” “不是,是一个争取过保送到严修筠手下的学生……这两年他们学校女研究生人数暴增。”江晚晴笑意淡了,仍看着电梯,“这姑娘,今年开学大四,才二十一岁,真年轻。” 孟采薇好奇地顺着江晚晴的视线看过去,伊人已经走远,她只能看到电梯的镜面映着自己和江晚晴的身影。 她又看看江晚晴的脸色,这才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说……” “没听她说,她之前丢了东西吗?” 孟采薇思考着这里面的可能性,没吱声。 江晚晴悠然一哂,皮笑肉不笑:“如果没来过,怎么在这儿丢了东西呢?” 第5章 4 仍在家中,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严修筠坐在床边,打了个喷嚏。 早就醒了的严天意闻声而来,站在一边暗中观察了两秒,发现他爸单纯是睡迷了,并无任何不适,也不会把感冒病毒传染给他,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来。 “我妈出去了。”他歪着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她说她约了孟采薇孟阿姨。” 这孩子一张粉嫩的小脸仍然稚气,童声童颜,唯有说话的语气像个大人。 严修筠显然已经习惯了,拍拍儿子的腿,示意他换个地方别压着被子:“她说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严天意把自己的小身板儿往上挪了挪,努力和他爸肩并肩。 然而人小身矮,挺直了也依然不及,倒是这个努力攀比的架势很有意思,说话更是小大人一般:“没有,她只说自己约了早饭,我猜她中午回来。” 严天意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早慧,因为智商奇高,一般的大人在他眼中也只是“愚蠢的凡人”,至于还在流鼻涕的同龄小孩儿,在他眼里可能约等于阿米巴原虫。 至于他爹严教授,大概属于“虽然也有点儿愚蠢,但是看在他管我饭吃的份儿上给他留点面子”的范围。 他有着稚童的声音和成年人的清晰条理,江晚晴每每听他这么说话,总喜欢拿他当孩子逗两句,以看他无奈为恶趣味,而严修筠却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过早成熟的交流方式,对此他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严天意却仍然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他是江晚晴眼里特别乖的小孩儿,即使不高兴,也不屑于用哭闹的方式来宣泄情感。 于是面对他爸的敷衍,他闷闷在床上坐了两秒,眼睛滴溜转了两圈,随后抬起脸来一笑:“爸,你猜我妈,会不会已经发现了?” 严修筠略显凌厉的目光顿时看了过来。 严天意挑衅大人的目的达到,十分满意:“大伯也打过电话,说‘那个人’回来了……哎?爸,你做什么去?” 严天意话音未落,严修筠已经翻身下床了。 严天意到底没有他沉得住气,见他走了,顿时索然,只好故作不在意地跟了过来。 严修筠从镜子里看到儿子站在一边,歪着小脸看他,整理着装的手顿了一顿,对严天意道:“去洗漱,我们去接你妈。” 酒店里。 江晚晴送别了火急火燎奔赴前线的孟采薇。 她没急着走,而是再次拐去了酒店餐厅——这家酒店的甜点做得出名,家里那父子俩都很喜欢,她想打包一份回去。 她自己对甜品并不太热衷,但是对“买甜品”这个过程却有一种独特的享受感,仿佛是对一整套仪式感的期待——江晚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 虽然被满心疑虑萦绕心头,但是刚刚嘲讽过孟采薇法律常识的她决定遵循疑罪从无——没有抓到板上钉钉的证据,她就不能把“出轨”这顶大帽子完全扣下来。 生活仍然要继续,该吃甜点还是要吃甜点。 她的心态挺潇洒,可是到了餐厅才被告知,西点要稍晚一点时间才能正式出炉。 要是平时,江晚晴倒是也不急,只是今天,她满腔心事,稍微碰上一点儿意料之外的事,心里就微微升起一点焦虑感,她很快调整了,利落的交代了需要哪几个品种,一并付了钱,交代了服务生她一会儿过来取。 她不喜欢在原地等东西,哪怕并无其他事情,周围也并没有可以让她闲逛的地方,她也依然不愿意待在一个地方。 江晚晴于是返回了酒店大堂,刚捡了一处沙发坐下,手机“叮咚”一声响,是孟采薇发来的微信。 孟采薇:【晴晴,我这次飞申城是和吴雅兰谈生意,所以……】 这是坦白从宽来了。 “吴雅兰”三个字一出现,江晚晴顿时明白了——孟采薇刚才在自己一问之下摔出了电梯,原因居然在这里。 因为经历传奇、人称“药王二姨太”的吴雅兰女士,是江晚晴莫名其妙的死敌。 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也很小。 你很难跟一个人彻底结怨,但是当你跟一个人彻底结怨以后,又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这个人的影子。 对于江晚晴来说,吴雅兰女士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她们之间的关系,简而言之,就是互看不顺眼。 她嫌吴雅兰市侩庸俗,吴雅兰嫌她故作清高,一旦两个人遇见了,却还要互相挽着手,假惺惺的粉饰太平,简直是这圈子里最典型的塑料“情谊”。 但是说到底,恩怨这种事情,无一例外都是个人情绪,拉帮结伙战队排挤这种事就太幼稚了。 孟采薇替老板谋利益,做不做这桩生意,她毕竟没有选择权,此时能告知江晚晴一声,已经尽到了朋友之谊,江晚晴不愿意她为难。 所以她捏着手机在酒店沙发上运了两秒的气,才回到:【没事。】 许是觉得这单薄的两个字太口是心非欲盖弥彰,实在很像女朋友发脾气时的那个“没事儿”,江晚晴盯着这俩字盯出了点儿尴尬癌,跟自己满身不服帖的狗脾气和解了两秒,她才补充道:【觉得对不起我,就多坑她十个点的利!】 孟采薇那边显然如释重负:【得令。】 事实上,江晚晴才没她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 吴雅兰越是风光得意,她就越是生气,不过她现在眼前仍悬着严修筠疑似出轨的一桩大事,不利于多点作战,对于吴雅兰,她只能暂时搁置争议。 现在的关键,是她该拿许璐这个小姑娘怎么办。 出轨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她的疑虑都成了真,严修筠当然是首犯,但是惩治首犯的同时,江晚晴也没准备让从犯在她眼前顺风顺水。 江晚晴眯着眼睛兀自想了两秒,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高深莫测地,冷然笑了一声。 那一声冷笑其实极轻,大堂里人来人往,并不十分安静,如果不是面对面的距离,根本没人听清,可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将目光投了过来。 江晚晴并没把这一道意料之外的视线放在心上,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去拿自己定下的糕点,再一抬头,这才发现,眼前原本非常晴好的光线都被一个人遮暗了。 这个人身材十分高大,着装也十分得体,举手投足之间算得上彬彬有礼,长相也是时下流行的英俊,唯有气质浮躁了一点,英气的眉目下偏生了一双桃花眼,如此看去,像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公子,带着一种随时聊骚的气息。 江晚晴被对方的骚气糊了一脸,不堪其扰,她也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地打量,所以她干脆站起身,毫不怯懦地瞪了对方一眼。 确认过五官,是不认识的人。 可江晚晴却总觉得这人整体的轮廓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带着些许的疑惑转身要走,那桃花眼的英俊男人却突然笑着叫了一声:“江晚晴?” 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是过分敏感,江晚晴顿时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的人物和事情都会在后面给解释,耐心看,不要急。 第6章 5 这人见江晚晴回过头来,笑了:“真的是你。” 虽然这话像是意外惊喜,但是江晚晴觉得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笃定。 他的声音并不难听,甚至算的上是悦耳的男中音,但是他的尾调儿有一点撩拨似得上扬,偏偏让江晚晴莫名觉得不太喜欢。 等到他一笑,那种确实很帅之余的自恋,就随着这个笑容一起漾上来了。 江晚晴突然想起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她昨天梦里,似乎就梦见了这么一位牛皮糖。 这算什么? 她最近五行缺大猪蹄子? 身为科学家的江四小姐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未卜先知。 于是她得体却清冷地笑了一笑:“你好,但是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那人笑了,那表情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不可思议之感,却显得咬牙切齿的,微妙极了,“ 知道你一定是不记得那些事的……没想到,连严修筠是从我这里横刀夺爱这件事,你都忘了。” 他的语气轻佻,实在让人不悦。 听到前一句“不记得”的时候,江晚晴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还准备反驳。 可是严修筠的名字一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让江晚晴顿了一顿。 酒店大堂的大理石锃亮,反射而来的光线看久了有几分晃眼,江晚晴皱着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有几分晕眩和恍惚,正要问些什么,她身后“哒哒哒”一阵脚步声接连而来:“江小姐?江小姐?……” 江晚晴下意识应声转过头,发现来人是西点部的小姑娘。 她微笑着微微欠身,手里一袋打包好的甜品,正是江晚晴方才定下的。 “正好儿看到您在这里,就没打您电话。”服务员姑娘笑得礼貌,“这是您打包的甜品,欢迎您下次光临。” 江晚晴点头谢过,目送小姑娘“哒哒哒”地又回到店里。 吵架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江晚晴运了一口气准备和对方辩个明白,再一回头,身后哪还有什么人? 方才那一双桃花眼的男人,不知道什么以后已经消失了。 错觉一般。 怪人,怪事。 江晚晴酝酿了几秒,却没有酝酿出自己想象中的“一笑置之”,反而不可言说地焦躁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不认识这个人的,但同时又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本就心烦意乱的心情里相互冲撞,烦躁和焦虑自然喧嚣尘上。 她站在原地有那么几秒钟的茫然,一袋甜点和一个手包的重量,勒得她手指有点儿发胀,这种境况,让她在原地不声不响地抓耳挠腮着。 可巧,手机又响了。 严修筠的名字在屏幕上闪。 江晚晴停了一秒,深呼了一口气,才神色如常地接起来:“喂?你醒了?” “恩。”严修筠的声音低低沉沉,很是轻缓,有一点儿让人觉得温暖眷恋的尾音,连语气都是江晚晴一贯欣赏的温润,“你在哪了?我和天意在新校区,你若不忙了,我们要不要一路回去?” 这电话接的毫无防备,江晚晴听完对方毫无异常的叙述,心里顷刻间有种翻江倒海之感——严修筠是那个对自己行为无知无觉的人,而她是满心疑虑,却想办法粉饰太平的人。 他知道我的行踪吗? 他知道我的怀疑吗? 他是在假装不知道,还是彻底的无所谓呢? 江晚晴的脑子里闪过这几个念头,却到底决定把这一切惊涛遮掩在平静之下。 她捏着包装袋的手紧了紧,随后神色如常地说:“好啊。” 严修筠没有开车,因为带着孩子,江晚晴仍然任劳任怨地准备去接。 从酒店大堂到停车场短短十几米路,她却一路走的神思纷杂。 前言不搭后语的许璐,依旧呼风唤雨的吴雅兰,酒店大堂遇见的神秘男人…… 这些人的脸似乎同时在她眼前转。 晚晴到底叹了口气,站到车前,这才想起来要拿钥匙。 她一手拎着甜品包装袋,一手探入手包摸索,钥匙没摸到,先摸到了一个纸片儿。 晚晴不记得自己包里有什么类似纸片的东西,干脆将纸片和钥匙一并掏了出来,开了车门,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副驾,这才发现,刚刚被她拿出来的纸片上有一串字。 【如果你想知道有关严修筠的事,可以打这个电话,139xxxxxxxx。】 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 可能是趁着西点部服务生递给她东西时,塞进她的包里的。 这张纸片只是证明了,那个开口就提起严修筠名字的奇怪男人,并不是一个错觉。 巧的是,她真的想知道一些关于严修筠的事。 折纸片在她手里捏了许久,江晚晴原本想扔,已经抬腿朝垃圾桶的方向迈了两步,而后又站住了,她就这么进退两难的犹豫了两秒,手一缩,重新把纸片塞回了手包的夹层里。 她就像没有发现过这张纸片一样昂首走回了车边,上车启动,一气呵成。 正如江晚晴自己所言,酒店开车到平城大学新校区,只需要十分钟。 平城大学里的树木夹道参天,一直延伸到很远。 严天意从十几米以外就看到了她一路开来,像是怕她担心,便很懂事地站在原地,不跑也不乱晃,却仍然笑着跳着朝她的方向挥手。 江晚晴的心顿时软下来。 养儿方知父母恩,她原本是抱着爱屋及乌的心态认真教养严天意的,却没想到,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和她相处得这样好,如果她和严修筠的婚姻陷入僵局,她其实也并没想好该对天意怎么交代。她能做的,只是暂时维持一个平和的表象。 汽车慢慢减速至停止,天意笑着迎了上来,却不是要上车,而是把她往车下带。 “妈妈,我刚才去了爸爸的实验室。”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您也应该去看看,很厉害。” 晚晴笑了笑,没回应,只是牵了天意递过来的手:“我买了蛋糕,要吃吗?” 天意的眼睛亮了亮:“要。” 小团子只有在遇见食物的时候会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小孩儿,闻言蹬着两条小腿儿爬上了副驾,刚摸到蛋糕包装,就被随后赶来的严修筠拎了出来。 “去楼上洗了手再吃。” 到底他是亲爹,严修筠一发话,江晚晴也只好配合着板起脸来,故作嫌弃地看了看他那不知道摸过什么的小脏爪子:“爸爸说的对,注意卫生。” 严天意大约是忍了又忍,才没当面露出“麻烦的大人”这样的表情。 他倒是熟门熟路,拿着自己心心念念的蛋糕,一溜烟上楼去了。 闹着要吃东西的孩子一走,两个大人立刻安静下来。 风穿过林间带起树叶的沙沙声,几片落叶被风选卷走,宣示着夏日将尽,又是一年秋冬时。 严修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江晚晴锁了车,自然而然的伸手帮江晚晴拎包,眉眼温和地笑了一笑:“起风了,我们也上去。” 他的神色非常坦然,没有任何的迟疑或是遮掩,好像对晚晴的猜疑一无所觉。 他依然是所有人眼里的好丈夫,好父亲,是江晚晴千挑万选地喜欢上的那个人。 晚晴手间一松,包已经换了手。 她侧目打量着身边男人英俊而挺拔的侧影,短暂地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也笑了一下:“好的,我们上去。” 严修筠的办公室在二楼,新楼建的宽敞气派,只有一点儿装修的味道还没散尽。 江晚晴到处打量了一番新楼,满意的点点头,随口和严修筠搭话:“怎么这么早起来了?昨天开会开到半夜,不多睡会儿?” “答应了带天意来看实验室。” 他这个人 ,言出必行,为人父母的标杆榜样。 江晚晴却不是很想面对他,只能故作活泼地左看看右看看,对新校区的设施展现出了一点儿赞许。 严修筠回答过她的问题,跟在她的身后,看她像个前来视察的领导一样对楼内设施品头论足,微微笑了笑,跟她有来有往地搭了两句,才问道:“天意说你去见了孟采薇,怎么样,她还好吗?” “还行。”江晚晴没有刻意回头,仍然左看右看,“就是忙——季绍钧这个资本家,出了名的工作狂,周末还要压榨员工,派她出来谈生意,你觉得她能清闲到哪去?” 严修筠点点头。 江晚晴想到什么,突然在严修筠看不到的地方,不声不响地笑了一下,才回过头来看着严修筠:“她去申城,是要和吴雅兰谈生意。” 严修筠形状英朗的眉瞬间皱了一下儿。 江晚晴毫无打小报告的羞愧,又有点儿跃跃欲试地想继续挑拨离间,她暗搓搓地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先把孟采薇摘出来再扩大打击:“先说好,这件事和采薇没有关系。” “当然。”严修筠点点头,“与吴雅兰的恩怨,我们该自己解决,没必要把朋友也扯进来。” 不知为什么,“我们”两个字让江晚晴心里微妙地动了一动。 严修筠明显因为“吴雅兰”这个名字起了不愉悦,但是他和晚晴说话的时候,神色依然是平和的——他没有很多男人容易迁怒家人的毛病,而他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和家人分享,却并不会和家人发泄。 这是一个男人的担当和修养,江晚晴十分欣赏他这一点。 闻言,她的眼神动了动,也点点头:“知道了。” 实验室已经近了,江晚晴一不留神走到了严修筠前面,擦肩而越的瞬间,严修筠却突然牵了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暖得让人心跳加速,江晚晴仿佛能同时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 他们明明已经结婚一年,中间还有个过分聪慧早熟的孩子,细水长流的生活竟然到底没有磨灭初见时那破茧而出的悸动。 不仅如此,那份悸动已然羽化成蝶,终将翩然于他们执手相伴的漫长岁月。 仿佛能感受到她瞬间的情绪,严修筠低头看了她几秒,笑了,伸手替她挽好垂下来的碎发:“吴雅兰这个女人……很复杂。” 江晚晴被他牵手站住,转了转眼珠:“她是故意把生意转回申城来的?” “退而求其次是她一贯爱用的手段,我不希望你正面撞上她。” 江晚晴不屑地皱了皱眉。 严修筠被她充满战斗气息却依然有点儿孩子气的表情逗笑了,伸手抚平她的眉,半是诱哄半是安慰地道:“好了,好了……你当然不怕她,只是老爷子还在,我们不到时间收拾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儿,在外面跑了一天,刚回家。 更新晚了见谅。 第7章 6 严修筠说的“老爷子”是他的父亲、江晚晴的公公——媒体常常提起的“药业大王”傅耀康。 傅耀康几十年前白手起家,从医药行业起家,一手创立了如今赫赫有名的“耀康集团”。 他一生经历传奇,几起几落,是华人乃至世界富豪圈内响当当的人物,他近几年年事渐高,身体状况反反复复,因此他事实上已经退居二线,手下的产业任由两方人马平分秋色。 严修筠是傅耀康的幺子,却不姓傅。 因为这位老先生发家之后英名不保,在事业巅峰期,不顾四十岁高龄怀孕的发妻,出轨了如今人称“药王二姨太”的吴雅兰。 原配傅夫人——也就是严修筠的母亲,本名严书音,是个药学家,曾两次拿到拉斯克医学奖,那是医学界仅次于诺贝尔的大奖,含金量十足,足见其在医学方面的卓越贡献。 她本人出身港府名门,家世显赫,与傅耀康是留学英国时的师兄妹,只不过傅耀康的能力更在商业层面,而严书音女士更专攻学术研究。他们的婚姻原本也曾琴瑟和鸣,昔年初出茅庐的“耀康医药”,也是凭着傅夫人研发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药,才在全球市场站稳脚跟。 严书音女士本人更不是那种要终身依靠丈夫的小女人,孕中听闻“药王”出轨的消息,直接提出了离婚,硬气地分走了“药王”一半家产,还带走了尚未出生的严修筠。 同时她登报发表声明,和傅耀康恩断义绝,在社交场合永不相见,这段八卦一时在华人世界广为流传。 江晚晴一直觉得严书音这样的女士,是所有女性该学习的榜样,夫妻一世情断恩绝,既不哭哭啼啼,也决不让自己吃亏。她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决绝,反而换了傅耀康半生愧疚一世尊重,以至于在她去世后,傅耀康都没有脸面,把吴雅兰转正,至于他们两个人的私生子,则很多年都生活得像是傅家的边缘人。 轰轰烈烈一场豪门恩怨,唏嘘过,敬佩过,原本可当过耳笑谈,可江晚晴到底没想到,严修筠竟然是傅耀康和严书音的儿子,自己成了他们的儿媳。 平城江家书香传家,百年望族,她早料到,能被介绍人”选“到自己眼前的男人不会家世普通,可她知道严修筠的身世的时候,仍然小小讶异了一下儿。 严修筠和吴雅兰的矛盾由来已久,根源仍在傅耀康老先生。 虽然严修筠并不在傅耀康身边长大,但是对于这个出生后就不得经常见面的幼子,傅耀康一直存着一份更甚于严书音的微妙愧疚。 吴雅兰与傅耀康暗通款曲时不过二十几岁,如今三十年过去,也还不到六十岁,与垂垂老去的药业大王不同,她仍然正当壮年。 吴雅兰忍耐多年一直不得名分,而傅耀康年事渐高,健康状况江河日下,继承人之争就更显明朗化。 如今耀康集团的实际势力分为两部分,一派支持傅耀康与严书音的长子,也就是严修筠的大哥,傅修远;而另一派则是吴雅兰的支持者。 傅修远在这场争夺中,原本占据绝对的优势,可世事从来不缺意外。 几年前,傅修远在一次商业考察的途中遭遇了空难,万幸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傅修远从空难发生,到死而复生之间的时间空缺,长达一年之久,那场空难带来的连锁效应是灾难性的,经济损失还算可控,但是傅修远原本优势的分崩离析,则被所有人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 这其中,少不得有吴雅兰雄心勃勃地推动,傅家兄弟和吴雅兰之间的矛盾,也被这次空难,从隐约的幕后,被彻底推到前台。 江晚晴甚至一度怀疑,连傅修远的空难可能都与吴雅兰有关,但是这件事没有确切的证据。 而有确切证据的另一件事,让江晚晴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傅家兄弟这一阵营来——当初江晚晴的相亲条件在网上掀起如此热议,幕后的推手,竟然是吴雅兰。而原因,竟然是因为江晚晴拒绝过的某个相亲对象,是吴雅兰引荐的。 对这种睚眦必报的女人,江晚晴简直瞠目结舌,当然,她也会每天例行公事诅咒这位二姨太一百遍。 等到她和严修筠结了婚,这种对立就更明朗而复杂了。 江晚晴眯了眯眼,还准备就吴雅兰的事情,给严修筠筹谋划策一番,然而严天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迈开两条小腿儿,“噔噔噔”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站在两人面前,仰着头,十分不情愿又只能故作乖巧地,一左一右地打量着江晚晴和严修筠:“爸,妈,你们在说什么?” 孩子简直是打扰温存和密谋的神器。 江晚晴不得不抽回手来,故作镇定地笑笑,俯身摸摸严天意的脑袋瓜:“我在听你爸讲他最近的研究。” 对孩子撒谎固然是不好的,但是提前教会严天意什么是大人的恩怨,这就是灾难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江晚晴果断放弃了出谋划策,她一边说,还一边向严修筠递了个眼神。 幸好严教授十分配合:“我在讲最近的研究课题——通过多层次基因分析,揭示参与人类记忆的遗传基因……你出来之前,我们刚讲到单核苷酸多态性位点对短时间记忆的贡献。”(注1) 江晚晴:“……” 基因……核苷酸的……什么? 幸好严天意忙着把她往屋里带,没看清她被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专业术语碾压的表情。 严天意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大人不在,就不会自己吃独食——这也是他火急火燎把一双爸妈都催到自己眼前的原因。 而现在,他已经通过动作示意获得了江晚晴的同意,于是兴高采烈地打开了蛋糕盒,吃了一口,而后歪着头,心满意足地问道:“那我妈听得懂吗?” 感觉自己身为女博士的智商被鄙视了的江晚晴:“……” 虽然,隔行如隔山,她也确实没听懂…… 严修筠却立刻看了他一眼:“天意,不许这么说话。” “哦。”严天意立刻会意并改口,“那您给我妈讲明白了吗?” 江晚晴:“……” 他简直是现场教学版的“自己不傲慢,也不让别人尴尬”。 这孩子插上尾巴就是个猴儿,已然非法成精了! 严修筠却对这个说法显得比较满意,他探身拿过桌子上的一包纸巾,从里面抽了一张,让严天意备着用来擦手,轻笑道:“哪有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我又不是神仙。” 严天意接了纸巾,仍然把自己吃成一只花猫,准备大快朵颐后一次性擦掉。 江晚晴看不过去,从严修筠手里接了纸巾,准备亲自上手。 可等她看清了纸巾的包装,手下的动作立刻一顿。 ——这包纸巾,就是那包“客房专供”。 江晚晴原本又好笑又柔软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 她一顿,严修筠就察觉了:“怎么了?” “没……”江晚晴立刻否认,手上的动作继续,视线避开严修筠的注视,自然而然道,“我早晨就是在这家酒店和孟采薇吃的早餐。” 严修筠眯了眯眼,而后眼神舒缓下来:“应该是许璐……你记得她吗?她来改论文时落下的。” 江晚晴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那个看着挺机灵的小姑娘,记得。” 严修筠脸上的表情公事公办,看不出破绽:“说到许璐,正好有一件事想找你。” 江晚晴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儿,她咬了咬牙,暗中运了一口气,才回过头来璀然一笑:“什么事?” 严修筠:“许璐辅修了本科心理学的双学位,想试着发篇论文,你有没有空指点一下?” 江晚晴皱眉:“她辅修心理学做什么?” 严修筠分外坦然地看着她:“这要问她自己了。” 江晚晴先是一愣,随即生出一点儿让人咬碎牙齿的酸。 她刚才遇到了许璐,可许璐并没有跟她提起此事,不仅如此,还迂回地找了严修筠来说。 这是什么意思? 江晚晴几乎已经立刻断定这是个借口了。 可是严修筠滴水不漏,她总不能先露出怯懦,于是她再度提了一口气。 “下周一可以,我要去老校区心理疏导室坐班。”江晚晴沉下脸来,也公事公办道,“让她带着论文去找我。” 她说完,没有和严修筠对视,低头给严天意擦了擦脸,把纸团了扔进垃圾桶:“我去趟卫生间。” 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严修筠看着她走远,没出声。 倒是严天意从蛋糕里抬起脸,晃着两条小腿儿笑了一下儿:“我妈看起来要气炸了。” 严修筠低头看了他一眼。 严天意坏笑道:“需要我去卖萌哄哄她吗?” 这下,严修筠连看也不看他了。 他自觉没趣,皱了皱粉嫩的小鼻子,又问:“您为什么不直接和她说。” 不像很多父母会简单粗暴地斥责孩子“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严修筠和江晚晴夫妇俩信奉的从来都是讲道理的教育方法。 严天意智商和情商高得离谱儿,有时候和他对话,总有一种在和十几岁孩子对话的错觉——这样的特质也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好敷衍的小孩儿。 孩子不好敷衍,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敷衍他。 事无不可对人言,严修筠一向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如果严天意能理解那当然好,如果不能理解,他也会引导他试着理解。 严修筠在原地立了几秒,发现江晚晴还是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果一件事的来龙去脉非常复杂,而由这件事衍生出来的一个问题,现在必须要解决。解决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你暂时说谎,以掩盖背后的复杂;还有一个,是用另外的方法,让提出问题的人自己发现答案。”严修筠说着,站到了严天意身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你会选择哪一个?” 他这段话说的抽象,严天意似懂非懂,但仍然点了点头:“所以你想让我妈自己发现。” 严修筠摸了摸他的头,只是笑了一下。 严天意有几分懵懂地抬起头:“那……那件复杂的事,会伤害到她吗?” 严修筠却更深地沉默下去。 “有我在,不会的。” 他的语气显然安是在安慰人,可安慰的却不知道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该描述源自现实科学研究,非原创,特此注明。 第8章 7 无论心里有多么百转千回,有多少情绪需要沉淀或酝酿,太阳照常升起,周一如约到来。 江晚晴有意无意穿了一件明艳过头的裙装。 她容颜姣好,皮肤白皙,穿艳色出门,更衬得肌肤如雪,面无表情的模样更是气势凌人。 她走到教学楼下,从一楼大厅的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时,就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张扬, 她再年轻个十几岁的时候,确实是这样不懂给人留余地的脾气,但是如今年龄见长,眼看步入而立之年,这样的盛气就显得没意思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较真。 可是穿都穿了,不合适也来不及换了。 江晚晴本想去办公室打一晃就去咨询室,没想到办公室这么早就已经有人。 同事看到她这个打扮,立刻就过来夸奖。 “小江怎么穿这么漂亮,看这皮肤好的哟。”同一办公室的女教授笑颜如花,握着江晚晴的手啧啧赞叹,“我一直都希望有个女儿,漂漂亮亮的,从小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 这话听着是恭维,但是一点儿亏都不吃。 她初入博士后工作站带课题的时候,才二十七岁,是工作站破格请回来的,拿着工作站最高级别的人才引进待遇,而其他有这个资格的专业学者年龄都在四十岁往上。 任何圈子里都会拜高踩低,仰仗所谓“资历”就自视甚高的事情并不新鲜,哪怕是在学者圈子里。当时很多人看她年轻,又是国外留学回来空降,青白眼不要太明显。 直到后来,有人知道了她是江家的姑娘,态度才彻底的变了——江家非政非商,但是在学者圈中举足轻重,自家出过权威无数,各行业中无数大师泰斗,都是江家的故交。 有了这样一个出身,江晚晴好像突然就从“忝居高位”变成“天纵英才”了。 她之前遭人非议的时候懒得解释,如今被人变着法子夸奖的时候也懒得接受,只是说闲话的人少了,她终于落得一个清净的科研环境。 ! 江晚晴不禁感慨,自己这些年,脾气真是好多了,听到这些带了一万个心眼儿的恭维,竟然都没想怼她,只是想笑,赶紧奉上用来堵嘴的蛋糕:“李教授,今天轮到我去咨询室坐班儿,我还约了个学生改论文,我先过去,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这位李教授一向健谈,得了江晚晴分来的一块儿蛋糕,欲接还拒地推了两次,到底笑纳了,一边吃一边随口问:“小江约了哪个学生?” “咱们院的小姑娘,修了心理学双学位。”江晚晴不愿多说,心说吃都堵不上您老的嘴,但是在李教授精明得过了头的目光下仍然补充道,“姓许。” 她本是想告诉李教授“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以求息事宁人,却不料李教授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微妙地笑了一笑:“许璐吗,知道。” 江晚晴一愣,在李教授那略显诡异的微妙眼神下顿了一顿,惊讶道:“您教过她?” “没有没有。”李教授连忙撇清关系似得摆手,“不过这个小姑娘有名的,他们专业女生偏少,漂亮的更少……好多人就都知道她了。” 江晚晴回忆了一下许璐的长相,闷了一口气,表面上还是笑着道:“确实,看着又机灵又清新秀气,是个小美人儿。” “那不是‘看着’嘛。”李教授话里有话地挑了挑眼神儿,“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可不像我们以前了。她上个礼拜刚和男朋友分手,吵架吵得全校都知道了……听说除了男朋友,她还和别的男的有关系……朱教授带她双学位的专业课,都说这孩子逃课不止一次了——咱们双学位的课都在晚上,你说这个小姑娘,晚上逃课干什么去?” 朱和峰朱教授年过五旬,除了有点儿男人中年发福的毛病以外,看着依然有风度,更何况,朱教授又不靠脸吃饭——他是系里的大牛,专业知识水平超群,授课风格幽默,很受学生欢迎。 他的课一座难求,真心求学的学生不会错过他的课。 但江晚晴也曾放弃过朱教授的项目组——当初进博士后工作站时,她对朱教授的课题十分感兴趣,但是由于职业规划,跟课题总是比自己带课题要受更多局限,综合考虑后,江晚晴还是放弃了朱教授的课题组。 江晚晴为此惋惜过好几个月。 这和许璐逃课的情况,可是全然不同的,如果她修双学位只是为了混日子,那又何必找通过严修筠找到自己,给她看论文? 江晚晴心里对朱教授还是尊重的,如果只是爱嚼舌根的李教授说些有关许璐的是非,她听过就罢了,但是如果很多人都对这个女孩子的行为有微词,她就不得不细想了。 难道这姑娘,真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真的只是找个借口去找严修筠而已,而不是为了什么论文? 江晚晴想问什么,又忍住了,她不喜欢李教授背后说人,但是听到这样的事,又想到心中顾虑,仍然心中不快地皱了皱眉。 李教授吃着东西,没空细看她的表情,没听到她吭声,只以为她是震惊:“啧啧……看不出来吧?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能考进咱们大学的,都是聪明孩子,但是总有人把聪明用错了地方哟……” 江晚晴听得心里发堵,有心想走却听李教授说个没完,正愁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她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一声。 江晚晴连忙低头看了一眼,其实只是新闻自动推送,她却赶紧笑了笑:“李老师,来消息了,我先过去了啊……” 李教授连忙招呼:“慢走慢走。” 江晚晴捏着手机一路走出办公室,回头看了两眼,发现李教授没有跟出来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闷头朝心理咨询室走。 心理咨询室设在行政楼顶层东走廊尽头,这个地方十分偏僻,平时很少有人来。 这个设置还算合理,因为需要心理咨询的学生往往有沉重的心理压力,这些压力的根源,往往是不想被人发现,或者无法说出口的秘密,所以他们前来的时候,并不想被人看见。 这个咨询室的设立初衷是好的,但是已经渐渐不像昔日那样有存在感——几十年以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以面对面为主,一个人想要寻求帮助,去向另一个人倾诉,可以说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 如今社交软件与媒体都空前发达,“面对面倾诉”这一途径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不再是当代学生的首选了。 但是这个咨询室一直没有取消,也正是因为学生寻求帮助的渠道变得多样化,在心理咨询室坐班成了一份很多人求之不得的“闲差”。 刚才拉着江晚晴说了许久的李教授就尤其热爱这个岗位,恨不能为此放弃她努力了一辈子的授课事业。然而值班是轮流的,李教授不能常驻,也只能罢休。 江晚晴来的尚早,她是为了躲避李教授的啰嗦才出来的,本想清清闲闲地做一做卫生,再给自己沏一杯茶定一定纷乱的心神。 她心事重重地走到心理咨询室走廊所在的尽头,正准备开门时,下意识地朝右手边看了一眼。 就这毫无防备的一眼之间,江晚晴被吓了一跳,钥匙都抖掉了。 第9章 8 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了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因为身形单薄瘦小,穿的衣服颜色又暗,远远看去,好像和那吃人的阴影融为了一体似得。 直到江晚晴露出明显被吓到的表情,这人才如梦初醒一样,露出了一张茫然而无辜的脸。 她面色清秀而楚楚可怜,一副不知道该不该道歉的样子。 “江老师……我……” 正是许璐。 女孩儿愣了半晌,忙蹲下身去,想帮江晚晴捡掉在地上的钥匙。 江晚晴吁出一口气,她带着一点儿微怒的情绪,不冷不热地看了许璐一眼,没说话,先许璐一步,低头捡了起钥匙。 许璐手下一空,面露几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继续蹲着,只好站起身来:“江老师……” 被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这样一看,江晚晴又不忍心了。 但是心里梗着别的猜测,让她完全放不下来。 “嗯。”她别过眼神,略带敷衍地应了一声,语气更是说不上好,堪称凉薄地搭了一声,“怎么来的这么早?” 这只是一句客气,江晚晴并没想要个答案,可是许璐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文件袋儿,露出一个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表情。 这个表情带点儿局促,带点儿心虚,带点儿自我说服,又带了点儿鼓足勇气的意味。 江晚晴不声不响,把她的表情看了满眼。 你这戏上的不对啊。 江晚晴想,心说你来都提前来了,还没酝酿好情绪? 摸不准许璐要干什么,江晚晴挑了挑眉,打开办公室侧过身:“进来吧。” 心理咨询室周一到周五每天有人坐班儿,但是毕竟不是常驻办公室,各位坐班的老师们显然已经懒出了花儿,一推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江晚晴屏住了呼吸。 江晚晴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可处女座的毛病瞬间就犯了,皱着眉左看右看。 她并不准备做活雷锋造福人类,但是她要坐着的办公桌前,必须得勉强到干净的程度。 她拿了抹布起身就准备去卫生间,许璐愣了一下儿,连忙来抢:“江老师,我来……” 江晚晴这下儿没抢过,还没回过神儿,许璐已经拿着抹布去卫生间了。 许璐自告奋勇的走了,江晚晴也没闲着,手下不知谁留下的杂志收拢好,把留了不知道多久的垃圾袋卷了扔到门口儿,终于在眼前腾出一块儿干净地方,许璐也正好回来了。 在做卫生方面,两人难得有点儿默契,见江晚晴左右收整,小姑娘也一声不吭,闷头开始擦桌子,边边角角都收拾到了,这活儿干得很得江晚晴心意。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江晚晴怀疑的那一段儿,许璐这个小姑娘文文静静,相貌清秀,看起来是个很得人好感的姑娘。 卿本佳人,徒唤奈何。 江晚晴站在一边看了半晌,见她把屋内仅有的两把椅子都擦干净了,干脆劈手拿回了抹布不让她干了。 她把碍事儿的东西朝离得远的窗台上随手一扔,自己先在办公桌后坐定了:“行了,又不是让你来做卫生的……坐吧。” 干活儿的时候不显,此时停下来,许璐那种拘谨的茫然,却又回来了。 江晚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犹豫之下欲言又止。 江晚晴总觉得,她下一句就要说出“我和修筠是真心相爱的”。 这么狗血而脑残的剧情,还带着点儿恶俗的心酸,江晚晴居然把自己给脑补乐了。 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坐直了身体笑了一笑:“严教授跟我说,你想让我指导论文?” “嗯……嗯,是的。”许璐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文件袋的手却捏的更紧了。 江晚晴的眼神来回兜了三圈儿,丝毫没见她有要把文件袋递过来的意思,只好又一笑:“论文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许璐声音很低,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儿,这才打开文件袋儿,把一份打印好的论文草稿递了过来。 江晚晴扫了一眼标题就皱起了眉,再往下看了几行,脸色顿时僵住了。 半分钟以后,她怒极反笑,“啪”地一声,连论文一起拍在了桌子上:“胆子不小。” 许璐神色慌张地抬头看她。 “摘抄粘贴,大段抄袭,唯一的区别就是把英文翻译成了中文,你想干什么,显示自己英语好吗?这样的论文你居然还敢拿来让我指点?” 江晚晴冷笑着,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还有一点,我认为你必须了解。”江晚晴举着那一沓论文,甩手扔在了桌上,“你摘抄的这篇论文,是我的。” 第10章 9 江晚晴说罢,直接将论文摔在了桌子上,板着脸,愤怒而严肃地道:“你就是这个学习态度?我听说你还经常逃课?” 许璐一愣,猛然抬起头:“江老师……不是这样,我真的……” “你想说,你是有事要忙才不去上课的吗?”江晚晴盯着她,“朱教授的课,很多人想选都选不上,你倒是有幸能听……所以你就逃课了?” 许璐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下意识摇了摇头,一个字没说出来,人却像是要哭了。 江晚晴冷然看着她,忍了一忍,才道:“许璐,我知道你考上平城大学并不容易,为了你的前途,你抄袭我的论文,我可以暂时不追究——至于以后追究不追究,我要看你表现。但是现在,我不可能继续指导你了。” “……” 她闷了一口气,补充道:“你去找严教授说情也没用。” “……” 她侧过脸,并不想看许璐的表情,气到极点,也依然摆出了教育工作者的苦口婆心:“我希望你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找关系,走捷径,耍小聪明……你这一系列的行为都会导致你毕不了业!” 这话已经说得够重,许璐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江晚晴将那一打纸囫囵一卷,扔了回去:“你好自为之。” 许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她就站在那里,半低着头,微乱的刘海垂下来,根本遮不住她通红的眼眶子,这姑娘就盯着自己的脚尖,任泪珠子成串儿地往地上掉,连抽噎都是轻的。 她这么一哭,连江晚晴都觉得她是真的委屈,表情不显,心里却讪讪的。 江晚晴这个人,看起来挑剔又精明,但是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冷血冷心到看人楚楚可怜的哭也能无动于衷。 可她转念一想,就觉得许璐哭得毫无道理——江晚晴自己心里千般疑惑诸般不满,都还没把那点儿憋屈付诸眼泪,许璐倒是先她一步哭得声情并茂,这是什么道理? 于是江晚晴又硬下了心。 两人无言在办公室里对峙了足有一分钟,江晚晴觉得自己又要战败了。 她还真怕许璐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哭上一天。 好在这时候一个电话及时救了她,江晚晴从没觉得自己的手机铃声这么宛如天籁过。 她淡淡瞥了许璐一眼,依然冷着脸,拿起手机,怕信号不好似得绕过许璐,背对着许璐站在了窗边:“喂?陈主任好……您说这个礼拜有三天学术交流,恩,我知道,在申城?……我有这个意愿,您容我安排一下手里课题……朱教授带队?那这就太好了……” 江晚晴刻意拉长了这通电话的时间,把本来无关紧要的闲事儿都拿出来客套了一番,等到她终于再也找不出任何胡扯的借口,依依不舍的挂点电话时,一回头,这办公室里终于没有别人了。 许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可算走了,江晚晴松了一口气,在办公桌后重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拿起办公桌上一根笔一边转,一边想事情。 她眼神漫无目的,左看看又看看,一低头却又冷不丁发现,老旧教学楼的办公室,略显简陋的水泥地面上,还有许璐刚才哭出来的隐约水痕。 这抹痕迹在这无所事事的心理咨询室里显得更加令人烦躁。 江晚晴这口气生的莫名其妙,又堵又屈,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喘匀了这口气,站起身来,虚掩上办公室的门,准备去水房给自己来杯热茶。 老教学楼的开水房在走廊的另一头,江晚晴要走过长长的一个走廊,拐了弯才能过去。 平城大学历史悠久,校园里的建筑也新旧不一。 心理咨询室所在的这栋楼是解放前的建筑,采用的是老式建筑格局,为了充分利用面积,阴阳两面的屋子都是原来的教室,每间屋子也都不大,总是让人感觉逼仄。随着学生逐年增多,老教室的面积已经完全满足不了授课需求,因此这栋楼已经没有学生上课了,全部改成了教务处、财务处这一类学校行政部门的办公室。 这栋楼的办公环境已经创了学校新低,新校区一落成,和心理咨询室同层的财务办公室马不停蹄地全部搬去了新校区,这边办公室的各个大门都上了锁,一丝光都普照不到走廊上。再加上白天不到楼道统一开灯的时间,这走廊里就只能指着尽头的窗户施舍点儿微弱的光明。 然而江晚晴连这点儿微弱的光明也没感觉到——老教学楼的外围种满了爬山虎,这个季节,秋老虎肆虐,夏之未尽,植物们还兀自顽强的枝繁叶茂着,恰到好处地把尽头那扇窗户挡住了。 这栋破楼就这个条件,谁长期在这儿办公谁抱怨,唯一的用处就是满足了不少学生对于“校园灵异传说”的神往。 江晚晴刚从心理咨询室普度众生的阳光下走出来,眼睛在一明一暗的光线下切换,总觉得这走廊显得更黑了。她没在意,径直走到水房,打了热水。直到她转出开水房所在的拐角,往回走的时候,她的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楼道里略显阴森的光线,方才暗得难以忍受的走廊此刻在江晚晴眼里,才难得更分明了点。 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就感觉不对。 ——大多数人在学校的时候,戒心一般都是很低的,可是最近学校总是流窜进来一些校外人员,专偷学生的电脑手机。 江晚晴所在的药学院,朱和峰教授的实验室就曾经被窃贼光顾过。不过当时,电脑都被锁在了柜子里,一时不容易被找到;仪器太沉,窃贼肯定搬不走,搬走了一销赃也准是被抓;而他们这群书呆子的其他“宝贝”,又实在让江湖大盗们看不上眼,窃贼随便划拉了两爪子,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次被盗没造成什么破坏,丢的那仨瓜俩枣又实在不值得报警,所以那次行窃事件到底不了了之了。 为此,校园保卫处特意发过通知,要求老师学生们都多加注意自己的财物安全。 江晚晴倒是因为这件事多长了点儿警惕心。以前她在学校里来去如风,“关门”是什么东西,不要和她江博士提,现在思想进步,好歹学会了出去的时候虚掩一下儿办公室门,十分的掩耳盗铃。 但是她往回走的时候就发现,刚才被她虚掩住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江晚晴很想说服自己那是被风吹的,但是一来这破楼道根本不通风,二来咨询室里的窗户一直都是关着的,根本没有风。更何况,她现在眼睛适应了一点楼道的黑暗,总觉得刚才许璐站着的位置有个人,可是那个位置实在很容易吓人一跳,她隔得太远,又有点背光,一时也看不清。 她第一反应,就是许璐去而复返了,可是看身形,那个人似乎比许璐矮一点,胖一点,虽然同样是个女性,但和许璐并不像同一个人。 江晚晴皱皱眉,扬声道: “谁在那儿?!许璐?” 暗处那个人被她这一嗓子惊动,似乎是回了一下头,随后飞快的沿着走廊朝楼梯间冲了过去。 她这一动,江晚晴瞬间被各种不好的想法充斥了脑子,然而她端着一杯热水,根本不好追,只憋着一口气,准备见势不对,就近距离拿开水泼对方一脸,烫死他。 可对方一味逃跑,并没跟她打照面,也没给她泼一脸的机会。 江晚晴大着胆子紧赶几步,终于走到楼梯间往下一看,哪还有什么人。 这是进贼了?! 江晚晴心里一突,转身端着热水杯冲进办公室,反手锁了门,反复检查了一遍钱包电脑手机等一系列财物,结果却一无所失。 江晚晴往椅子上一坐,半天才稳住神。 这……大概是哪个学生调皮捣蛋来探险,结果走错门了? 江晚晴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却依然不放心的打量着眼前,企图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重要物品丢失。 办公桌上的东西一目明了,刚才慌乱之中没注意,现在心情稍微稳定了点儿,江晚晴才发现,许璐拿来的那篇“论文”,还维持着被她卷起来的样子歪在桌上,并没有被带走。 江晚晴舒了一口气,憋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跟自己妥协了半天,才伸手把论文拿了过来。 第11章 10 这篇论文是她研究生时期的一篇作品,当时她在导师手下,和精神疾病的临床医学专家一起,参与了有关控制精神类疾病的药物研发。 传统的抗精神分裂的药物机制,都是控制作为神经传播介质的多巴胺的水平,而江晚晴参与的团队则将研发药物的重点放在了另一种介质——谷氨酸盐上。 她们的团队针对此研发出了新药,并且用试验证明了新型药物突出作用效果。 这个研发过程是颠覆性的,如果后续试验能够成功,十年之内,他们团队研发的新药可以直接取代了一个精神疾病治疗领域使用多年、但是副作用极其明显的旧型药物。 这个与这个研发成果有关的多篇论文,直接登上了至今仍然非常有影响力的核心期刊。(注1) 江晚晴的论文就是其中一篇,主要论述内容关于试验阶段的分组治疗效果。她当年有幸参与了研发,并且负责了其中比较重要的试验环节,并针对这个环节写出了高水平的论文。她这篇论文中的大量数据,也都来自于临床的数据积累。别看写到论文中都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当时搜集并得出这些数据的过程,不可谓不艰辛。 人对自己付出过的艰辛劳动总是记忆犹新,所以当她看到自己费尽心力书写的论文只“改名换姓”就焕然一新时,那种愤怒感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江晚晴当然知道如今本科学生写论文都是什么德行——剪刀加胶水,有的连语句都不通,可大环境如此,很多人随波逐流,管都管不过来。 但是即便如此,许璐敢剽窃江晚晴这篇论文,这行为已经不是艺高人胆大可以形容的了。 江晚晴敬她是条汉子。 不过,面对许璐这样抄袭者,江晚晴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的愤怒并不过分,她已经过了动辄喜怒哀乐都很鲜明的年纪,外人好也罢,恶也罢,都已经不足以撼动她的情绪。 让她心凉的是严修筠的态度。 许璐是严修筠介绍来找她的,这篇论文,严修筠不知道看没看过。 如果看过,以他那样严谨治学的态度,连论文查重这么简单的步骤都不做吗? 江晚晴一想就觉得心烦了。 她和严修筠靠相亲确立关系,靠她的一见钟情维系喜欢,这种感情基础非常脆弱。 而严修筠的过去,也并不是一张白纸——他有一个属于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有一段从来不曾向她提起的事实婚姻。 严修筠固然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他的家世、品行、学识、样貌,每一点都无可挑剔。江家二老曾对严修筠有孩子这件事颇有微词,但是一来,这个条件是江晚晴自己要求的;二来,严天意和江晚晴相处融洽,不曾有过矛盾,江家二老才逐渐放下心来。 但是,不是找到一个完美的人,就能拥有完美的婚姻的,这是江晚晴最近才悟出来的道理。 当初结婚时,她还是想的简单了。 结婚一年,江晚晴第一次升起一种想从这段婚姻里短暂逃离的想法儿,也许去申城的学术会议真的是个好机会。 她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去,许璐的到来,算是提前给她做了决定。 于是晚上回家的时候,江晚晴把学术会议的事情和严修筠说了。 “系里组织学术交流,在申城大学,去三天。” 她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晚餐,严天意被她打发上楼了。 江晚晴正准备把桌上的碗筷都扔进洗碗机,嘴上的语气,更是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也并没有和严修筠对视。 她其实也想借此试探严修筠的反应。 如果是一个出轨了的或是心里有鬼的男人,在妻子要出差这样的“喜讯”下,正常反应,多半是压抑着喜悦,而后追问一些“去哪儿,去几天,和谁去,怎么去”的细节问题,然后含情脉脉地交代一番“注意安全,随时跟我联系”的鬼话,妻子前脚出门儿,后脚就招来出轨对象翻云覆雨一番…… 江晚晴暗暗等着,半分钟左右的时间,严修筠端了她一次没端完的碗筷跟着进了厨房:“去申城吗?你们周几走?” 来了。 江晚晴不动声色地接过剩下的碗筷,弯腰打开洗碗机:“应该是周三,具体等通知。” 严修筠斜靠在门边,看着她忙:“你们系里谁带队?朱教授?” 江晚晴很想把许璐拉来,给她做个现场教学——看看,这才叫出轨示威的正确上戏方式,她那种只会哭的战五渣,让自己不战而胜,赢着都没有成就感。 她心里其实要呕死了,面上仍然淡淡的:“恩,朱教授带队,还有其他几个老师,名单没定。” 严修筠点点头,半晌又问:“孟采薇是不是说,吴雅兰现在也在申城?” 这句话的潜台词,江晚晴已经听出来了——这是已经到了“注意安全”的步骤。 严教授不愧高级知识分子,套路还会定期升级! 于是江晚晴怼天怼地的叛逆立刻冒了出来:“你大哥跟吴雅兰你死我活,但是吴雅兰不敢捎上我,顶多给我添点儿堵,不过你的担心没错,我会‘注意安全’,随时跟你‘保持联络’。” 她这话乍然听来,赌气地莫名其妙,换个人,恐怕立刻就要皱眉了。 严修筠却没恼,反而笑了一笑,还伸手替江晚晴挡了一下儿险些掉到地板上的筷子:“没这个必要。” 江晚晴脸色绷了一绷,没绷住,扭过脸来瞪了严修筠一眼:“那什么有必要?” 严修筠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并没顺着她这句明显抬杠的意思往下说。 “‘因为基本上,我跟你的行程是一致的,随时能碰面。” 江晚晴一下子愣住了。 她一顿住,一根筷子趁他不备,到底骨碌碌地从料理台上滚了下来,“叮咚”一声掉在地上。 她这活儿干得先是赌气,现在则更是心不在焉。 严修筠低低叹了一声,干脆趁她怔愣的时候,伸手解了她带的围裙自己带上,随后拍拍她的背,示意她让开,让自己来。 江晚晴往后退了两步,可有可无地让了位。 严修筠则一边捡起了地上的筷子,一边把剩下的碗碟利落地塞进去:“这个学术交流,我也要去。” 这跟江晚晴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因此她几乎是立刻就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严修筠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的身影,突然蹦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男人,果然是做家务的时候最性感。 她默不作声地往原地一戳,只用几秒钟,就粉饰了所有的太平——好像她自己的疑神疑鬼从没发生过。 等到严修筠关上洗碗机的时候,她就已经自顾自恢复了女神经的模样,眨了眨眼,无赖又粘人地凑过来,十分讨人嫌地伸手戳严修筠不断往下掉的袖口儿:“不是,我们药学院的学术交流,你们生科院的跟着凑什么热闹?” 严修筠忙着收拾她扔下的烂摊子,没理她。 江晚晴严教授穿着小碎花围裙忙里忙外,挑挑眉,想笑又绷住了:“那……你是纯兴趣爱好吗?去了你听得懂吗?是不是有点儿浪费你的时间?” 江晚晴这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哦”“是”“恩”“对”;心情好的时候,分分钟变话痨。 严修筠终于瞥了她一眼:“我是受邀参与的。” “是吗?”江晚晴立刻站直了,眯着眼揶揄地笑,“你是哪个项目受邀了?去作报告?” “只参与交流。”严修筠终于清理干净了水池,摘了小碎花儿围裙,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着看她,“我最近参与研究的课题,朱教授团队的陈博士是我的顾问。” 江晚晴一愣,努力回忆了一下儿他究竟参与了哪个课题:“核苷酸……那个?” 严修筠点头:“关于记忆遗传研究中单核苷酸多态性定位点的贡献。” 江晚晴:“……” 严修筠笑了:“对,就是‘我没给你讲明白’的那个。” 江晚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段关于精神分裂药物研发的内容化用了一点现代医学科研资讯中的消息。非原创内容,特此注明。 第12章 11 虽然江博士仍然没领会严教授的项目课题,还被严修筠明里暗里的噎了一句,但是她仿佛听懂了严修筠的话里有话。 她没明着猜测严修筠出轨,只是在跟自己较劲,顺便耍小脾气。其实仔细想想,她在闹什么别扭,严修筠这么聪明的人,未见得不明白。 虽然江四小姐如今看起来是个顺毛的小猫,但是不代表她真的拔了尖牙剪了爪子。 按照她真实的小暴脾气,如果严修筠着急解释否认,一句话说的不合她心思,江晚晴绝对会跟严修筠吵起来。 因此,严修筠也没明着去跟她解释或较真儿,只是在她怼人怼出了新花样时,无奈又宠溺地叹一声,“我没和你说明白”。 他似乎在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更喜欢和江晚晴一起去工作,而不是留在家里创造一切让江晚晴疑神疑鬼的“机会”。 也幸好,江晚晴也不是十几二十岁时一点就炸的脾气了,十年成长一年婚姻,到底让她学会了给人留余地,也学会了见好就收。 江晚晴暗搓搓地琢磨了一秒,挑了挑眉,决定看在严教授这么真诚的份儿上,暂时原谅他。 这个决定一出,她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连喘气都欢快。 人就是这样,心里堵着的事情如果能想开,立刻就能愉快起来。 可是江晚晴还没来得及把尾巴翘上天,处女座的纠结体质卷土重来。 ——一个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眼前:她和严修筠都去学术交流研讨会了,严天意怎么办? 有孩子的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不可能存在的!永远都不可能存在的! 江晚晴第一次生出“有个崽子真碍事儿”的邪恶想法儿,但是一想到这个崽子是和她朝夕相处合作愉快的严天意,她又有点儿狠不下心。 她夹在“把这崽子打包送人”的快、感和“我快变成恶毒后妈”了的负罪感中,销魂地暗自惆怅了半天,也没惆怅出个所以然。 洗碗机转了多久,她就在严修筠身后当了多久的跟屁虫,当她准备就这个问题再墨迹两秒的时候,严修筠则已经在赶她去洗澡了。 江晚晴绝对不是个”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的好脾气,与之相反,她脾气爆,看谁不顺眼就偏要和对方反着来,哪怕到了如今年纪也没学会修身养性,内心依旧是个二八年华的叛逆少女,怼天怼地的斗战胜佛,不然之前相亲的时候,也不会怼到一众介绍人面上无光拂袖而去。 然而她现在心情好——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心情好。 所以严教授只是一挑眉,她就哼着歌儿,转身跑了。 没过多久,浴室就传出了她荒腔走板的调子和“哗哗”的水声。 严修筠站在客厅里,哭笑不得地听了几秒,觉得这魔音穿耳实在让人听不下去。 他浅浅笑了一下,听闻水声依旧,便又收敛了笑容,转身上楼。 严天意穿着睡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严阵以待,门声一响,他立刻露出了一个甜掉牙的笑容,等到发现推门而入的是他爹严教授时,他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失了,紧接着露出一副“浪费感情”的不屑与轻蔑。 看到他爸面色淡然地往他床头一坐,严天意被子一蒙,已经兴趣缺缺地准备闭上眼睛装睡了。 他刚装了一秒,被子里“嗡”一声,随即亮了起来。 严天意忙去遮掩,却已经来不及了。 严修筠坐在床边,并不意外地拍拍亮光的位置:“拿出来。” 严天意不情不愿地坐起身,磨磨蹭蹭地从被子里拿出一部手机,放在了严修筠摊开的手上。 手机贴了个镶钻的外壳儿,还挂了个小猫的挂坠,赫然是江晚晴的。 严修筠挑了挑眉。 严天意做贼心虚,还在逞强:“我是在玩游戏。” “哦,游戏。” 严修筠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视线扫过亮着的屏幕,看着微信通信录的位置,多了一个红色的“1”。 这是存了新的号码,且这个新号码不曾是原本微信好友时才会出现的提示。 而现在,这个红色的数字还在。 严修筠把手机屏幕按灭了:“你找到这个号码了吗?” “找到了,但是我不想告诉你。”严天意挑着眉看他,这个表情竟然和江晚晴有几分神似,“你真的希望我妈发现那些事吗?” 面对他故意的挑衅,严修筠的反应堪称不动如山。 严天意和他对视几秒,到底败下阵来:“那个电话号码归属地是申城。” 严修筠点了点头:“正巧,我和你妈也要去一趟申城。” 严天意立刻急了:“我也要去。” “学术会议,这是大人的工作。”严修筠把视线落在儿子身上,“因为你不愿意按部就班的上普通幼儿园,你妈刚托人把你塞进‘天才班’,为了她,你也该安分守己。” 在天意这里,江晚晴永远是个好用的紧箍咒,把她往外一搬,严天意就彻底蔫了。 他知道自己费再多的口舌,也不可能改变他爹的主意了,整个人顿时无精打采起来:“知道了……这几天你准备送我去哪?” “鉴于这个……”严修筠扬起江晚晴的手机,“我本来想送你去季叔叔那里。” “季叔叔”就是投资圈里如雷贯耳的季绍钧,孟采薇小姐眼中的新时代周扒皮。 江晚晴知道他和严修筠认识,却不太知道他们其实很有交情——因为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季绍钧只送来一份礼,本人并没到场,于是江晚晴自动默认把他划归到了“一般朋友”的范围里去。 而事实上,严书音女士和傅耀康离婚后隐居在英国乡村,和季家父母做了近三十年的邻居,季家一兄一弟,严修筠和季家老二季绍钧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已经到了不用解释的地步。 严修筠又是个对方不过问就不多说的脾气,最近联系过季绍钧后听说他把投资重点转移回了国内,也准备找个机会介绍江晚晴和他认识。鉴于江晚晴最近情绪不好,这个计划才暂时搁置了。 季绍钧也不是第一次接管严天意。 严天意更小的时候,季绍钧曾经自请“照顾”过严天意好一阵儿。 然而季绍钧纯粹拿孩子当大型宠物,投喂一把摸个毛就算尽到了喂养职责。 更何况季绍钧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付出了投喂就必须得到回报,因此他投喂之余,时不时还要求天意“表演个节目”,简直是恶趣味大人的绝佳模板。 严天意在季绍钧跃跃欲试的照顾下,生不如死奄奄一息,从此视“季叔叔家”为龙潭虎穴,宁舍生不取义。 因此,他一听自己亲爹这个安排就急了! 严修筠悠悠看他一眼,并没给他撒泼打滚的机会:“但是你妈会担心,所以她可能会安排你去外公外婆家。” 严天意立刻就老实了。 严修筠搞定了难缠的儿子,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外公外婆那里,你体谅一点。” 严天意并不喜欢大人这种摸小狗一样表示亲昵的方式,面对江晚晴的时候则是为了卖萌打滚,勉强屈就,但是他爹严修筠显然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平时,严修筠如果这么做,一定会被严天意百般不情愿地甩开。 但是今天,因为有“季绍钧叔叔”这个辟邪的牌位在,严天意忍了又忍,最终萎靡地、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外公外婆”就是江晚晴的父母。 江家书香名门,江晚晴的父母也是知名学者,都是有修养而和蔼慈祥的老人。 但是修养是一回事,为人父母的心情总都是一样的。 江家二老曾对严天意这个拖油瓶颇有微词,但是一来江晚晴自己义无反顾,二来严修筠本人又确实是个出身和教养都无可指摘的年轻人,便也不声不响的顺其自然了,但这并不阻碍他们对这门婚事始终都抱着小有介怀的心态。 直到后来,他们和严天意接触下来,发现这个与江晚晴做了半路母子的孩子聪慧可爱,也并没有让江晚晴遭遇过一丁点给人当后妈的无助与尴尬,江家二老开始时的那些芥蒂,才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严天意不是普通的小孩儿,有些事上,他有着比大人还要敏锐的观察力,大人态度的变化,他绝不是不懂。 可严修筠不希望他因此对江家二老有任何的不满。 严天意也是懂的。 “那是外公外婆,我怎么会不体谅呢?” 他像是十分惆怅地叹了一声,头上还残留着严修筠手掌的温度,眼珠一转,甜甜笑了:“爸爸,要我去他们面前,提前刷点儿好感度吗?” 这孩子只有在犯了错和即将使坏的时候,能笑出这种表情,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遗传来的脾气。 严修筠淡淡扫了他一眼:“季叔叔……” 严天意顿时投降,一翻身自己盖好了被,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个什么人:“我睡觉。” 严修筠看了一眼,愣了一秒,随后笑了,带着慈父的笑容给他掖了掖被子。 季绍钧的作用挺大,还能止小儿夜啼。 即使知道他笑得不怀好意,严天意也只能缩在被子里,敢怒不敢言地憋屈着,像个刚被教训过却依然凶悍的小兽。 严修筠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只是老怀甚慰地隔着被子拍了拍儿子的胳膊,拿起江晚晴的手机,施施然出门了。 他关了灯,顺手带上了房门,刚要转身下楼,江晚晴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江晚晴常年在实验室,为了保持安静,手机从来不开铃声。 严修筠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申城。 第13章 12 严修筠朝楼下望了一眼,耳中仍然听到江晚晴的魔音穿耳断断续续。 他犹豫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划过手机的屏幕,将电话接了起来。 “喂。” 对面明显的静了一下儿,随后一个尾音上扬的轻佻男声响了起来:“严修筠?” 他已听出对面的声音,沉着而清冷道:“是我。” “晚晴呢?” 严修筠面无表情:“我的妻子不认识你,她不会高兴你这样叫她的名字。” 对面轻轻笑了两声,尾音挑衅地上扬:“现在不认识,不代表以前不认识;现在不认识,以后也总有机会认识。至于我怎么叫她……呵,随我高兴。” 严修筠不急不恼,无声冷笑:“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来说绕口令的?” “提醒的是,差点让我忘了正事儿。”对方哼笑一声,并不纠缠,“我原本是想告诉晚晴,我安排了一出好戏,在她去申城的时候即将开场,请她务必不要错过……” 严修筠也笑了,未等对方说完就打断他:“你请不起她。” 对方又笑了:“这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了,修筠。” 楼下浴室“哗哗”的水声已经停了,灯光打在磨砂玻璃门上,映出江晚晴隐隐约约的身影。 严修筠也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纠缠,他把电话换了个手,压低了声音,一边说一边朝楼下走去。 “所谓一出好戏,首先需要有个出人意料又能自圆其说的剧本。”他说,“如果我是你,就会赶紧去检查一下,剧中人的戏码,有没有被添上几笔,又或者,有没有幕后的人,必须要提前出场。” 对方陡然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什么意思?” 严修筠轻笑了一声,不顾对方隐约气急败坏的追问,径直挂断了电话。 江晚晴的手机密码永远是她的生日,严修筠在原地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挣扎了一下,最终,他手指动了动,在屏幕上输入了那串他铭记过千百遍的数字,把那个电话拖进了黑名单里。 他删掉通话记录,神色默然,像是不曾接到过那通电话一样。 恰在这时,江晚晴推门而出。 “咦?”她看到严修筠拿着自己的手机,便伸手接了过来,“我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我说半天都没看到呢~” 她依然维持着方才那种情绪高涨的模样,一边说,还一边企图继续哼那被她哼忘了词的歌。 她对发生过的一切无知无觉,只享受当下,简单地快乐着。 她一直是这样的人,情绪安好的时候,总有一种惊艳时光的美,一颦一笑都像是会发光一样,照亮着周遭每一个、哪怕是光芒所不能及的角落。 她头发还湿着,水温尚未散去,脸上被水汽蒸起的红晕如出水的芙蓉,美过这人间的一切雕饰。 那曾经只存在于梦境的笑容,如今已经是触手可及的芬芳,令人感到温暖而真实。 严修筠挑开一缕沾在她脸上的长发,到底是笑了一笑,连一向清冷的眼底都是笑意:“被拿走了,我又拿回来了。” 江晚晴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儿奇怪,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他可能在说手机:“被谁拿走了?天意吗?” 严修筠只是笑,没有回答。 江晚晴并不介意,把手机接了过来,翻开了微信,顿了两秒,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和方才严天意使坏时的笑容简直如出一辙。 严修筠看得饶有兴致。 “我周末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怪人。”江晚晴半遮半掩地说,“他说他知道你的事——我没有理他。” 严修筠微笑着,静静等她说完。 江晚晴下意识整了一下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那个……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 严修筠笑容浅了一浅:“我的存在,可能只得罪过一个人。” 江晚晴一愣,马上想到他复杂的家庭关系,顿时觉得自己问错话了。 严修筠却不在意,也不想让她尴尬。 “没关系的。”他说着,接了毛巾替她擦干仍然滴水的头发,“有你和天意在我身边,我无往不利。” 周三的时候,江晚晴和严修筠一早打发了家里碍事儿的神童,转身直奔机场,随平城大学的学者代表团一同去了申城。 这个科研会议一年一度,是国内范围中最受重视的会议之一。 江晚晴全家都是学术圈中人,对圈内的表面祥和背后宫心计颇有了解。 比综合实力,平城大学靠着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要比申城大学略胜一筹,但这并不代表申城大学在任何方面都肯老老实实地甘拜下风。而在一些王牌专业上,申城大学的心态一向是“本宫不死你们永远是妃”,十分傲视群雄且敢于叫板。 平城大学这边的态度也很有意思,一方面“谦虚”地表示我们的专业学科建设距离世界顶级水平还有一定距离,另一方面则以自我反思的口吻,严肃深沉地对行业现状发出了忧国忧民的担忧之声。 言下之意——我可能确实不如你,但不好意思,世界范围内,你也不是很能打,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打肿脸充胖子。 这种你来我往的较劲出现过无数次,如果用拟人化的手法写下来,则完全是一部缠绵悱恻相爱相杀的情感大戏。 好在学者圈儿的较劲都相对和谐文明,除了占点儿语言上的小便宜,其余的还是主要拼实力,就像这次,学术会议申城大学是主场,平城大学也不甘示弱,直接给与会团队升了个级。学术大牛朱和峰教授亲自出马不说,还率领了系里大批精锐,颇有御驾亲征的意思。 江晚晴直到进了会场,看了那长长一列与会专家名单后,才觉得自己能被选中,顶着“优秀青年学者”的名头参会有多么不容易。 但鉴于江晚晴自己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这种程度的与有荣焉实在不能让她保持很久的兴奋度,她只是单纯想到了严修筠——此番前来与会的平城大学人员都是行走的门面,不知道这位外系人员是怎么混入这个排场中的。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了。 会议为期两天,仪程安排的很紧,江晚晴在一天之内赶了两场特邀报告,三场专题讨论会,还抽空带着几个博士生去了一趟论文交流论坛,忙碌得像一只被生活的鞭子抽得滴溜转的陀螺。 等到这一天的行程全部结束后,饶是江晚晴精力一向过分充沛,这个时候也萎靡了。 她已经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想恭喜生活喜提她的狗命。 但是没办法,江晚晴只要没被生活的小皮鞭抽趴下,就还得强打精神,参与主办方安排的特别会餐。 会餐很无聊,非常健谈的李教授这次没有随军出征,连个八卦都没人传;其他人坐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儿,基本都是一副在知识的海洋里熬不上岸的生无可恋;几个硕士生和博士生则比较拘谨,说话都是悄咪咪的,十分自觉地待在原位当背景板;只有带队的朱教授精神激昂,正忙着和他在申城大学任职的师弟推杯换盏,塑料师兄弟地进行着互相吹捧。 严修筠就坐在江晚晴旁边,却是个连轴转了一天也依旧风度翩翩的牲口,并没有任何疲态,此时依然神采奕奕风姿卓绝,引得邻桌好几个女学者纷纷往这边看。 然而严教授的迷人风姿在疲惫面前丝毫没有找到用武之地,最起码没有吸引自家夫人的任何注意。 严修筠微微笑了笑,看她先是盯着桌上不合口味的菜品发呆,后来基本就是上下眼皮打架,随时准备梦游。 严修筠低头,静静看了江晚晴几秒,摇了摇头,凑到她身边半揽着她的肩,轻柔地拍了拍,压低了声音:“要不……我们先回宾馆去?” 这大概是最让江晚晴亢奋的一个提议了,她瞌睡立刻醒了一半儿,精神头儿卷土重来,人也一下子坐直了:“走走走……” 她这突然诈尸的精神状态十分诡异,引得好几个人本来就往这边探头探脑的人,再次同时往这边看了一眼。 江晚晴这才意识到周围的目光不同寻常,打足了精神,一一微笑着看回去,看得几个矜持的女学者不好意思,再不往这边投递秋波,这才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对严修筠道:“你先出门,我两分钟后出去。” 严修筠挑眉笑了笑,对这个隐蔽战线一般的作风并没有意见,起身先走了。 江晚晴不一会儿就跟了出来。 第14章 13 申城大学校内的两个招待所儿都因为这场学术会议人满为患,“不幸”没有多余的房间安排江晚晴一行。平城大学方面倒是比较硬气,直接给江晚晴等人定了距离申城大学最近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的硬件条件比申城大学招待所好的不止一点,但是鉴于申城大学校区位于经济开发区,即使这家酒店已经是距离最近的一家,但是从申城大学出去,还要步行二十分钟,且没公共交通直达。 其他老师都准备结伴叫车,江晚晴却觉得这点儿距离无所谓,她自从车祸后就一直勤于保养自己这侥幸存活的小身板儿,每周至少去三次健身房,每次至少在跑步机上跑十公里,步行二十分钟,对于她来说完全可以当成饭后遛弯儿。 唯一的问题,是她错误估计了温度——申城秋日的晚风微凉,江晚晴光腿穿一条过膝的裙子,信心满满地认为时光还停留在夏季,谁知刚一走出申城大学正门,就迎面被风拍了个激灵。 她一哆嗦,严修筠就感觉到了,叹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准备解身上的风衣。 之前一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江晚晴图省事儿,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还十分自信地把严修筠建议她带上的风衣踢出了候选名单。 她原本想的挺好,简单省事不拖泥带水,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女人心一般善变的天气打了脸。 虽然严修筠什么也没说,但是江晚晴前一天刚咬了严教授的好人心,现在实在拉不下脸让他挨冻,于是一把拦住了严修筠的动作:“不用,我不……不冷。” 显然,她被冻到磕绊的语言功能出卖了她的良心。 严修筠还是把风衣披在了她身上,淡淡看了她一眼,许是忍过了,但没忍住:“我也不冷。” 江晚晴:“……” 她觉得自己此刻特别像被教育了的严天意,但她自觉比天意心态成熟,不仅没还嘴,还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于是她非常讨好地顺势抱了严修筠一条胳膊:“来来来……这么走比较暖和。” 严修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任她树袋熊一样的抱着。 两个人的身影合而为一,被昏黄的路灯拉长,像是要延伸到天荒地老去。 江晚晴被凉风一吹,先是清醒了大半,现在裹着风衣又靠着严修筠,整个人都有一种温暖的安定感,方才会餐时那种随时准备神游的状态一扫而空,谈天说地的心情油然而起。 “平城和申城冷得都算很晚了,我去英国做访问学者的那年,才算被天气教做人。”江晚晴说,“学校在海边,昼夜温差大,白天温度二十七八,五点以后温度就开始狂跌到十五六……那鬼地方还总是在下雨,英国大概是我待过的天气最讨厌的地方。”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特意看着谁,仿佛只是闲聊中的随口一提。 严修筠的眼神动了动:“你不喜欢英国。” “也不算……”她好像是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只是很讨厌英国的雨,我出车祸的那天好像就在下雨……不过到底下不下雨我也不记得了,出车祸后我在医院躺了四个月,躺的脑子都变笨了,好多东西都记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迷时总做梦的缘故,连项目进度,都是我后期靠看实验记录才回忆起来的。” 严修筠“嗯”了一声,声音很低:“幸好你没事。” 他似乎经常避免提起江晚晴车祸这个话题,江晚晴感觉到了。 那场车祸对她造成的伤害不可磨灭,也确实一度让她意志消沉,觉得生活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希望了。 这样程度的伤害,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但既然,她能够从这场车祸里活下来,就说明从事实上,这个车祸就算已经过去了。 在她活过来的人生里,总该有比“和自己的过去较劲”更有意义的事,所以她到底是向前看了。 “醒过来后我的导师还来跟我谈论文修改——我跟他答非所问了半天,他已经基本认定我被撞傻了……说起来,幸好我去英国参与的重点项目在我车祸前就结束了,要是让我车祸后再继续之前的研究,可能我就把前期成果都忘光了。” 江晚晴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儿,她明显想要把气氛弄得轻松一点,却也仍然感受到,严修筠的情绪并不高。 他依旧沉默着,却并非无动于衷,看到江晚晴抬头望来的眼神,才最终他强迫自己牵动了一下儿嘴角,用温暖的掌心摸了摸她的发顶:“我来晚了。” 这个强颜欢笑的表情,让江晚晴忧虑、愧疚,却又欢喜。 车祸的事情是江晚晴自己说起来的,结果说到两个人都心情不明朗。 “你当然来晚了。”江晚晴果断见好就收,十分嘚瑟地歪了歪头,“如果早点遇见你……我这么高的眼光,还未必看得上你。” 严教授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也站在原地,十分不满意的,不肯走了。 “不能吧,这么小心眼儿?”江晚晴小声嘟囔了一句,就见严教授的眼风扫了下来,立刻改口,“好好好,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你,我都自动降低标准,永远第一时间挑中你……” 严修筠颇为骄矜地一点头:“当然。” 没想到他接的那么理所应当,江晚晴反倒被他的自信震惊了。 她运了一口气正准备反驳,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会餐时邻桌几位女性的目光,江晚晴暗自品了品这其中意味,挑了挑眉,愉快地笑起来:“宝刀未老啊严教授,听说你当年去带个选修课都能帅翻一座教学楼,今天我信了……” 她的揶揄声音没落,严修筠却一改方才的骄矜,突然伸手,把他拽到了路口转弯的遮蔽处。 “哎,你……” 江晚晴一头雾水,一抬头,却看见了严修筠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少了点,明天争取多点儿。 第15章 14 江晚晴入住的酒店就在前方不远处。 申城开发区这边地广人稀,连酒店的地皮都十分宽敞,酒店前的花园面积已经比得上平城大学的校内操场。 酒店新建不久,移植过来的花草树木大约没经历过几个寒暑,虽然被精心打理着,但是仅从外表看来,还是像油腻中年男子的发顶一样稀松。酒店大约又怕客人晚归出现意外,在本就不繁茂的植物间配备了为数不少的照明灯,因此有人往其中一站,身影还是很一目了然的。 江晚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知道严修筠把她拉扯到一旁还让她噤声的原因了—— 在他们回酒店的必经之路上站了两个人,两个人中的一个,他们还都认识——是朱教授项目组里的一个女研究员,叫陈雅云。 若是平时,同事之间碰面,打个招呼客气两句,一说一笑也就擦肩而过了。 然而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不适合这个社交规则的,江晚晴只能说,幸好严修筠及时把她拉住了,因为陈雅云和另一个人之间的交谈氛围,很不对劲。 和陈雅云站在一起的是个男人,比陈雅云高半头,又高又壮,和陈雅云显然认识,他情绪激动,咆哮的语气像是学不会好好说话似得,肢体动作也十分丰富,因为距离尚远外加他声嘶力竭到破音,江晚晴完全听不出他吼了什么,只远距离地感受着他出类拔萃的嗓门儿。 在江晚晴的印象里,研究员陈雅云平时不苟言笑,不爱说也不爱闹,跟人打招呼时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总给人一种冷淡疏离的感觉,其人清高冷傲,是那种最标准的学者脾气,可此时此刻,在这个男人面前,陈雅云的脸色并不像平时那样冷静。 最近是旅游淡季游客不多,这个酒店接待的大部分旅客都是平城大学的人,学院组织的会餐还没散场,江晚晴和严修筠是中途溜号儿无组织无纪律分子,却不想回来的路上迎面撞见这样一个场景。 江晚晴的第一反应就是尴尬——她记得陈雅云是结婚了的,现在夜黑风高,她和一个男人在荒郊野外的宾馆前吵得不可开交,无论这个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被熟人贸然撞见,都是好说不好听的。况且人家都特意找了没人的地方吵,她作为一个走错片场的吃瓜群众,不吭声地闷头走开才是最佳选择。 远处两人毫无意义的叫嚷,江晚晴只听了一耳朵就听不下去了,下意识拽着严修筠想绕路。可她一边推着严修筠往另一条路上走,一边回头看向陈雅云的方向,却又突然升起一种进退两难的担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男人的肢体动作原本还只是夸张,下一秒却突然充满了危险的感觉,江晚晴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还没走出两步,她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就立刻应验了——她一眼就看到,男人用一个极大的力度扯住了陈雅云的手腕,随后疯了一样地把人掼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 江晚晴顿时松开了推着严修筠的手,嘴和身体都比脑子快一步,还没想好闲事儿该不该管,她人已经冲过去了。 那两个人原本吵得分外投入,浑然不觉附近有人,此时被这位姓江的“程咬金”横插一杠,陈雅云瑟缩的动作停了,暴怒中的男人也愣了一下儿。 江晚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一把攘开了居高临下准备打人的男子,把跌倒的陈雅云从地上扶了起来挡在了身后。 “你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打人?法盲吗!”江晚晴怒目而视,掷地有声地警告对方道,“你给我站住,再往前我报警了!” 她嘴上说的利索,其实心里也没底,而且她一打照面就认出来了,这跟陈雅云先争执后动手的男人,其实是陈雅云的丈夫,她在学校见过几次。江晚晴不愿意贸然参与人家家事,也不知道这两位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在家里解决,要从平城追到申城来不死不休。 可“两口子吵架”和“家庭暴力”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前者是生活矛盾,后者是赤裸裸的犯罪,江晚晴觉得自己这闲事儿管的没错。 男人被江晚晴不分青红皂白地推了一下,险些跌到,这一下让他被彻底推出了火气。 他眼底都是红的,盛怒之下也没想起江晚晴是哪棵葱,更何况,他的眼睛从始至终就没往江晚晴身上落,一直恶狠狠地盯着被江晚晴拦在身后的陈雅云。 “我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我曾经问过你那么多次!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跟我说清楚!”男人低吼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男人一边堪称无语伦次地反复问着,一边情绪激动地朝陈雅云的方向冲了过去,对拦路的江晚晴丝毫没放在眼里,颇有“你自己找死我就一起打”的疯狂。 这人又高又壮,情绪又完全控制不住,这时候下手肯定没轻没重,他手扬起来的一瞬间,江晚晴心说“坏了”,抓着陈雅云下意识闭眼往后一缩。 然而早有心理准备的殴打并没落在她身上,江晚晴顿了一秒,睁开眼,果然是严修筠追过来了。 此刻,严修筠整个儿挡在了她身前,用身体隔开了这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和江晚晴,随后扯着对方的胳膊一甩,毫不费力地把他推搡开了。 对方冷不防吃了个闷亏,退后好几步才站稳,他愣了一下,很快不肯放弃地再次冲过来。严修筠根本没给对方靠近的机会,一格一挡,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坪上。 这一下儿有多疼倒是未必,但显然足够把对方摔蒙了。 严修筠的声音平静缓和,却有一种旁人听不出来的冷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有话说话,动手伤人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摔终于把那个激动的男人摔出了点儿冷静的意思,又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在严修筠面前占不到任何便宜。 他表情空白的在地上坐了几秒,越想越陷入愤怒的疯狂,而后不甘示弱地一下站起身来。 他倒是终于肯把目光从陈雅云脸上移开,愤愤扫过皱着眉头望向这边的江晚晴,最终还是把眼神落在了严修筠身上。 他没有再动手,语气依然恶狠狠的:“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又是谁?” 严修筠面无表情地略过了对方前一个问题,言简意赅:“同事。” 这人再次往江晚晴这边看了一眼。 江晚晴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陈雅云还是在看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依然在寻找时机使用暴力,顿时紧张起来。 可那男人只是望着这个方向,冷笑了一声。 江晚晴以为对方总算找回了点儿理智,却见对方用一个及其轻蔑的眼神儿,斜觑着严修筠,随后阴阳怪气道:“同事?呵……你们这群‘同事’,该做的不做,该说的不说,闲事倒是管得宽!” 他冷笑着“啐”了一口,又朝陈雅云的方向过来了。 严修筠立刻去挡,被他粗暴的扯开:“别碰我!” 严修筠便收了手,冷冷看着他,但仍然寸步不让。 他冷“哼”了一声,露出一个极度愤怒和讽刺交织的表情:“我不打她,最后说两句话就走!怎么……合法夫妻连这个权利都没有了?” 他虽然站在严修筠面前,但是说最后一句话时,看的却是不远处的陈雅云,“合法夫妻”四个字被他说得咬牙切齿,仿佛那是什么玷污人世的垃圾。 严修筠没动,倒是半晌都没有出言的陈雅云挽了挽散乱的头发,从江晚晴身后站了出来。 她也许不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女人,但是平日里总是姿态恬淡,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漠然,她这样往这里一站,和方才争吵时判若两人。 陈雅云径直朝前走了两步,向江晚晴和严修筠分别略一点头,就算谢过了。 严修筠并不多说,一侧身便给他让了路。 “你还想说什么?”陈雅云眼神空洞地问,“你说,我听着。” 那男人眼神阴沉,倒是没有再动手。 他喘着粗气盯了陈雅云两秒,咬牙切齿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现在,跟不跟我回去?” 随后就是沉默,漫长而令人尴尬的沉默。 江晚晴悄无声息地走到严修筠身边,本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现在进退两难,不知道该走该留,无端扯进这种说不明白的家庭矛盾里,她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幸好还有一个严修筠陪她一起尴尬。 而那夫妻俩根本不在意旁人尴尬不尴尬,又或者,他们已经分不出多余的感官,去体会旁人怎么想。 男人的脸色从不耐烦到失望,从失望到愤恨。 陈雅云却仍旧一言不发。 他们之间就这么诡异相对了很久,久到江晚晴以为他们不会再出一声的时候,陈雅云突然笑了。 那声音讽刺却不是嘲笑,冰冷却不是无情。 她眼神空灵,表情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友善的微笑,语调中也没有大喜大悲。 她只是平静地说:“学林,你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第16章 15 被陈雅云唤做“学林”的男人拂袖而去,她自己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男人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想起了身侧有两个多管闲事的旁观者在场。 “谢了。” 陈雅云的表情好像是被秋日的晚风吹散了一样浅淡,连被人撞破家事的尴尬都省了。 严修筠也一点头,毫不拖泥带水,揽过江晚晴的肩,就要往酒店走。 江晚晴却觉得这么一走了之有点儿不太好,她有心理学的博士学位,而此刻,无论从专业角度看还是从常识去考虑,她都觉得陈雅云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儿。 “陈老师。”江晚晴瞧了瞧陈雅云的脸色,“您还好吗?” 陈雅云的神色淡淡,对她的关心不怎么领情:“都过去了。” 她的反应可以说是很不礼貌了,但是特殊时间特殊情况,江晚晴难得没和她计较,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您如果想找人聊聊,可以给我发微信……您现在不想聊,我们回了平城也可以。” 陈雅云原本一直看着她丈夫走远的方向,听到这句,才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江晚晴。 她直勾勾的眼神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江晚晴自觉没做什么亏待过她的事情,所以即使被她这么看着,也仍然不避不惧,任她肆意地审视。 对方就这么看了半晌,突然又笑了。 “不敢劳烦江老师。”方才的陈雅云,有一种红尘阡陌皆为过往的空落,而现在她面对江晚晴时,语调里的笑意居然是全心全意的讽刺。 “您一向不爱管这样的闲事,让您遇见这一遭,已经是叨扰了。” 江晚晴忽略了她的无礼,反而敏锐地抓住了一个词:“一向?还有什么事,和您的事情是‘一向’?” 陈雅云却不肯和她聊了,别过目光,专注地看着飞蛾在灯下不断地撞击灯罩,言语间更是断然下了逐客令:“我想在这里吹吹风,严教授、江老师您两位慢走,我不送了。” 她摆明了态度不会再和江晚晴多说一个字。 江晚晴知道她精神状态不对,也并不想刺激她,看她别过脸,只低低叹了一声,轻轻拽了拽身侧神色冷然的严修筠,微微摇了摇头。 严修筠神色不虞,用眼角扫过陈雅云,当然,也没有得到对方任何回应。 他侧身低下头,不再朝那边投去哪怕一个眼神,只是异常仔细地,替江晚晴整了整身上的外套。 江晚晴知道他是在替自己不平,可能还在嫌自己多管闲事,只能无奈又好笑地弯了弯嘴角,态度端正地任他揽着,头也不回地进了酒店。 学校原本给所有来参加科研会议的人员都定了酒店,配备标准是单人标间,这家酒店设施新,房间又大,虽说是单人间,住两个人也是没问题的,江晚晴和严修筠两人合法夫妻,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干脆只领了一个房间,权当给学校节约资源。 酒店房间里的温度宜人,也不再有让人皮肉发紧的冷风,江晚晴进门就换了睡衣,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平整,该挂起来的挂起来,一转头,才发现严修筠抱臂靠在墙上,用一个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江晚晴当然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可偏偏就想明知故问。 她一边拿着严修筠的睡衣走到他跟前示意他换上,一边若无其事地无辜着:“这么看着我,怎么了?” 严修筠接过了睡衣,却没有换的意思,只是把衣服搭在了胳膊上,仍然挑眉看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江晚晴女士,你看见暴力事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往上冲?” 他一个国外长大的人倒是会这么咬文嚼字,不知是本来就懂,还是最近跟着天意耳濡目染的;总之,江晚晴算是知道,严天意那聪明到欺负人的基因是怎么个来路了。 “紧急情况啊严教授,对方要打人,我当然得先把受害者抢出来。”她试着辩解了一句,看看严修筠的脸色,就知道这个解释并没有任何缓和心情的卵用,只好晃着他的胳膊,讨好地笑起来,“还有啊,我这不是知道,你就在我身后吗。” 严修筠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微微皱了眉:“我要是不在呢?” 人家温柔可人的小姑娘这种时候都会服个软,然而江晚晴一向擅长诡辩,于是她一挑眉,先下手为强:“你为什么不在?结婚时候的誓词‘保护我、爱护我’,这都是说给猪听的吗严教授?” 严修筠的脸色僵了一下,似乎是被她的胡搅蛮缠震惊了,于是恶人先告状的江晚晴也跟着心虚了一下儿。 可是那表情只是一瞬间的,很快,他就在江晚晴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揽过她的腰,俯下身轻轻亲吻了她的额头。 “可不是说给猪听了么……笨蛋。” 江晚晴:“……” 哎……一不留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她居然还挺美的。 ++++++++++++++++++++++++++++++++++++++++++++++++++++++++++ 两天后,科研会议“成果丰硕”地圆满落幕,江晚晴一行当天就回了平城。 江晚晴不是拿八卦当生命的李教授,意外撞上陈雅云处理家庭矛盾的事情,她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 陈雅云的表现也像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为人处世还是那个脾气,和江晚晴在学校里偶尔遇见,仍然是一张清高孤傲的脸,点一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陈雅云不知是笃定了江晚晴不会乱说,还是认为江晚晴即使说了她也不在意,总之,她不仅没有搭理江晚晴提供心理咨询的建议,甚至连不要传闲话这种暗示都没有给过。 江晚晴倒是有意观察过陈雅云。 她看得出陈雅云清冷之余的憔悴,但是人家不愿意和自己谈私事,她也不好明里暗里地盯着人家看。 她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在半个月后会那样急转直下。 那天早晨,她照例挺早的来到了办公室,却发现原本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学校的好多老师竟然都在。 李教授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到了,正拉着一个和她交好的教授窃窃私语,表情间带着一种鄙夷,让人微妙的不舒服。 看到江晚晴进来,其他人便纷纷住了嘴,都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纷纷泄了一口气,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这一套行为一气呵成,跟演情景喜剧似得。 看起来这讨论的对象不是自己,江晚晴也没什么加入讨论的兴致,她往自己的办公桌边一坐,打开电脑,准备给项目接下来的实验排个期,可是谁知一打开电脑,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朝她看了过来,连讨论的声音都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江晚晴不知道自己开个电脑怎么就捅了马蜂窝,整个人都哭笑不得起来。 她在这一屋子窃窃私语里浑身脑袋疼,正事儿也干不下去,幸好项目组里的一个博士后来找她谈论文发表的事儿,她赶忙拉了人躲到了旁边没人的实验室,关上门才长出一口气。 “也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一进门儿就这样。”江晚晴无奈的摇摇头,“你那论文……” 她刚说了一句,就发现博士后的脸色居然也不太对,含含糊糊欲言又止的。 江晚晴奇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也这幅神神秘秘的表情?” 这博士后姑娘今年刚入站,只比江晚晴小两岁,到底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儿,平日里和江晚晴相处的不错,看她这一副全然不知底里的模样,又听她有此一问,八卦之心就完全藏不住了。 “江老师,学校论坛上的帖子您还不知道呢?”博士后姑娘说,“咱们学院出事儿了。” 第17章 16 江晚晴这才后知后觉地打开了学校论坛。 和办公室那点程度的窃窃私语的声音比起来,学校论坛声音已经堪称天翻地覆了,论坛里平时都是学生们的鸡毛蒜皮,而今天,则彻底被一件事占据了全部的版面。 帖子的题目更是惊心——《知名学府教授的真实面目,男盗女娼,淫□□女》。 发帖时间是昨天晚上七点左右,发帖者陈述了一个跨度长达十年的恩怨纠葛,痛斥了高校潜规则。帖子中的重磅内容是一段性、爱视频,虽然打过码,但是马赛克处理的极其敷衍,让人仍然能从一些特征中看出主角真面目的端倪。再结合发帖者的暗示,相关人士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男主角是院系中学术水平出类拔萃、一向以风度翩翩的姿态出现在人前的专业大牛导师朱和峰,女主角则是一向清高冷肃的研究员陈雅云。 谁也没想到,德高望重的朱和峰与女弟子陈雅云是这种肮脏龌龊的关系,作为平城大学的学者,他们一向是以顶尖人才的身份站在受人尊敬的神坛上,而这组视频一曝光,他们毫无疑问的要带着自己周身的污秽跌进烂泥里,仿佛那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地方。 经过一个晚上,这件事不断发酵,不仅学校论坛上的猜测与回复铺天盖地,连微博上都充斥了大量有关此事的讨论,平城大学的官方微博已经被迫关闭评论功能,然而与事件相关的评论一时是删不干净了。 江晚晴随手翻了翻,觉得这小黄片截图实在辣眼睛,年轻女子和中老年男人的身体同时出现在一张画面上,美感几乎没有,只剩下令人翻江倒海的一言难尽。 江晚晴被这尺度戳瞎了双眼,忍着不适想把网页关掉,却鼠标一滑,意外在其中一个转发量最高的爆料中看到了一组模糊的视频截图。 这个剪辑出来的视频显然不是正当手段取得的,背景中带着一种并没有美感的朦胧,但这种感人的像素也足够所有人看清内容的不堪入目。 除了已具姓名的陈雅云,有好事者做了多番对比,证明视频中的男性因为出境时间很短无从对比,但视频中出现的女性因为露出了很多特征,且身量不一,如果按照不同的身体特征去区分,人数竟然有七、八个之多。 江晚晴不知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儿。 那些不堪入目的内容纷纷扰扰,她原本快速浏览过,并没多想,等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些什么,再想去看清那照片上的特征时,这条微博已经由于显而易见的和谐原因,被删除了。 江晚晴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她突然开始回想和陈雅云有关的一切细节,回想那个撞到他们夫妻吵架的晚上,回想陈雅云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她的电话却突然响起,打断了她好像很快就要抓住的关键。 断了的思绪一下子连不起来了,然而一低头就发现,这个电话她不能不接——因为这通电话是陈雅云打来的。 陈雅云的声音很快通过手机传了过来,与江晚晴预料之中不同的是,她的声音依然清冷而平静,和往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江老师。”陈雅云说,“我记得您说,随时欢迎我找您聊聊,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江晚晴手下一顿,瞬间甩开了鼠标,霍然从办公室里站起身来。 她径直推了门,朝陈雅云所在实验室的方向走。 她脚步很快,几乎是在奔跑,可是她不敢让自己脚下的鞋发出“哒哒”声,更不敢大喘气。 即使她不好的预感一个接着一个,她也只能努力维持着比较柔和的声音:“当然,陈老师,您现在在哪里。” “我的那些事,想必您都知道了。”陈雅云说,“我欠您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我是指那天晚上,我和学林起冲突的时候,您维护过我。” “那是应该的……” 陈雅云似乎是笑了一声:“那天他听说了一些事情,情绪比较激动,所以从平城追到了申城也要跟我吵这一架。那时候他很不冷静,如果不是您和严教授恰好出现,他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也说不定。” “他不会的。”江晚晴说,脚下不停,“我在实验室见过他几次,都是来接您下班……感情的事有千万种解决办法,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应该见面,您可以和我聊聊他。” 陈雅云对江晚晴见面的要求听而不闻,她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和学林是在我读博士的时候认识的,博士期间,按照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要去国外交换一年,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他。” “……” “我记得那时正赶上一年一度的橄榄球赛事,实验室的外国助教请我去看比赛,其实我对橄榄球这种野蛮运动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外国人很热情,我不好意思不接受,所以只能假装很感兴趣地去了。那么大的赛场,偏偏是学林坐在我身边……因为我俩同样是亚洲面孔,转播赛事的导播大概以为我们俩是情侣,中场的时候,画面镜头就对准了我们俩。我当时尴尬极了,学林倒是落落大方,指着大屏幕,示意我和他一起朝大家挥挥手。等到镜头切走了,他就一笑,用英文向我做了自我介绍……他那个笑容,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陈雅云的声音温和平缓,有一种对往事娓娓道来的安宁,可是这种安宁让人无端毛骨悚然。 江晚晴拿着手机,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心跳快得像一只拼命逃窜的兔子。 她越走越快,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了陈雅云所在的实验室时。 她两步抢到近前,“砰”地一声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试验台前有几个研究生和博士生,可是显然,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实验上,连原本规定必须带好的口罩都摘了下来,几个人聚在一起,表情都很微妙——在说什么实在太过于一目了然了。 不过江晚晴的动静太大,这些人全都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噤了声,心虚又不知所措地同时看向了江晚晴。 江晚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只感觉焦躁。 陈雅云不在这里! 她会去哪?! 江晚晴和陈雅云私交浅薄,此刻,哪怕江晚晴急得六神无主,也对陈雅云的去向毫无线索。 而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平静,像一朵云彩安然的漂泊在空荡的苍穹,只是那聚集的云层越来越浅,像是马上就要被风吹散了。 “……我是太自私了,我不该被他那个笑容感染,也不该放任自己接近他……我是一个已经枯萎的人,哪怕是最好的年华也注定要结一个恶果。”陈雅云说,“我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那么多事情我都扛下来了……可能我还是太脆弱了。” “我是直接保研到他名下的,系里成绩第三名。当时得知我能成为他的学生的时候,可笑我竟然觉得过幸运。……江老师,您知道现在的环境,对女性学者有多苛刻……”她这么说着,像是急切的寻求认同,可是她顿了一顿,却又很快改了口,“哦,我忘了,您是江家的女孩子,您大概是没体会过这些的。” 这句话其实是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江晚晴听闻,心里像是堵了一口疏解不了的郁气。 可她只是皱着眉,无力也根本来不及表达其他的情绪,只是企求对方肯听她说:“不,我懂。” 陈雅云却不在意这个了。 “他很少收女弟子,即使收了也在他手下呆不长,我还以为是因为他对学生严苛的缘故,以前很多人说,很多男孩子在他手下都受不了这种委屈……我还以为是这样!才让很多女孩子受不了他这种工作狂一样的导师……而我竟然直到噩梦彻底降临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雅云的声音颤抖起来,并不明显,可是江晚晴听到了。 “……他对我动手动脚并暗示我们需要‘完全信任’的时候,我没敢反抗;他拿我的学术前途威胁我和他发生关系的时候,我没敢反抗;他拿院里的工作来控制我,暗示我只要离开他就会身败名裂的时候,我没敢反抗……他用院系职务和职权威压我,让我成为他的一个诱饵时,我已经不能反抗了……我到今天才发现,潜意识里,我竟然一直希望他还能放过我!我居然希望一个魔鬼能迷途知返!我大概是疯了!”陈雅云有点儿歇斯底里,“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人生从来都没有抽身退步,只有万劫不复!” 江晚晴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犹如困兽一般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儿,像是浑身有千钧重的压力无法舒缓。 她几乎是神经质一般地啃着自己的食指,面色阴沉地一一打量了在场诸人,随后烦躁地猛然闭了眼,快步走到一个研究生面前,抢了他手里的纸笔。 ‘报警!去找陈雅云。’ 她只写了这七个字,笔画苍凉,力透纸背。 她不发一言,只表情冷肃地,把这张纸举给面前几个研究生看。 几个学生在她面前不敢出声,面面相觑了两秒,才终于有一个反应了过来,睁大眼睛点点头,慌忙跑去找手机。 江晚晴无声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分裂一般的,用一个和表情完全不匹配的轻柔语气循循善诱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他的报应已经近了,事已至此,那些可以威胁你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您知道的,我认识的一些人,完全可以帮得上忙,您……” 陈雅云却打断了她:“学林昨天出了车祸。” 江晚晴一愣。 “……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醉驾。车子冲进了环城河,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江晚晴猛然顿住了。 陈雅云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慌:“他是我这些年晦暗生命中的唯一一缕光……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江晚晴捏着手机,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几个学生都不敢和她对视。 去找手机的那个学生拿着手机跑回来,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去按110。 按完拨出去,他焦急地站在原地等接通,却便无意中朝窗外望了一眼。 随后,他夸张地倒抽了一口气:“看那里!那里有人!” 几个人被惊动,瞬间瞪大了眼睛,同时冲到窗户边。 江晚晴看到药学院实验室对面的“德才楼”楼顶站着个人,那赫然是陈雅云。 陈雅云拿着手机,正跨过楼顶那因为历史沧桑而形同虚设的护栏。 如刀的秋风吹动着她的衣服和早已散开的长发,猎猎风声从虚空传过来,又同时卷着落叶飘落满地,让这原本宁静的校园染满枫红。 “江老师,太迟了……感谢您愿意听我说这么多,但是太迟了。” 江晚晴看着她拿着手机,一步一步朝万劫不复的边缘走去,终于维持不下去强装的镇定:“陈老师,您不要在往前了!” “您看到我了?” 陈雅云站在楼顶,朝江晚晴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她是看到了他们,还是这只是无意义的一眼。 可随后她笑了,那一声笑在江晚晴的手机里分外清晰。 其他地方早有学生看到了她,在对面教学楼下围出了一个环形的空档,对楼上指指点点。 人越聚越多,其他楼里的人都打开窗户,不明所以地朝这边张望,也不断有人发出惊叫声。 江晚晴已经分不清议论的声音是从电话里传来的,还是她从现场真实听到的。 吵杂中,陈雅云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江老师,那天在楼道里的那个人,是我。” 江晚晴的瞳孔一瞬间缩了一缩。 而陈雅云,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的说出这一句,随后再次笑了。 这次是最后的告别了。 她说:“您珍重。” 手机里挂断的忙音如催命的咒语。 一道人影纵身而下,各方围观者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江晚晴睁大了双眼,一瞬间的晕眩几乎令她站不稳。 一双手在最后的时刻撑住了她的肩膀,同时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没看到满目鲜血,只听见自己电话脱手滑落、铿然坠地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砸在她心口上。 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已然不短小了。 第18章 17 陈雅云死了,她从学院教学楼的顶层一跃而下,把她原本已经无可挽回的人生摔了个支离破碎、姹紫嫣红。 她上顶楼时,就已经有学生报了警。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等到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陈雅云的血已经完全沁红了平城大学的柏油路地面。警察简单了解了情况,先是把电话打给了陈雅云住在平城的公婆。这对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悲伤老人拒绝出面认尸,并声称和陈雅云毫无关系。 警方无奈之下,只得辗转联系了陈雅云远在西北老家的父母。这一联系之下才发现,陈雅云的家庭环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复杂。 她是家里第二个女儿,重男轻女的父母原本想生个儿子,生出来却发现是个先天不足的黄毛丫头。那个名义上是她父亲的男人当场就想把她扔进山沟里自生自灭,是她母亲心存一份不忍,才留了这生来卑微女孩儿一条命。 她留下了这条小生命,却也对她并不怎么样,动辄打骂,肯给她一口饭吃,还是看在陈雅云能替她干活的份儿上。 可是对一个孩子来说,过早的承担不属于她年龄的生命之重,还是太过压抑了,这种童年境遇让陈雅云的性格变得阴暗而孤僻。 幸好她会读书,成绩也不是一般的好,即使每天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和农活儿,她的学习成绩也依然是出类拔萃的。 陈雅云也是幸运的——在那个女孩儿初中毕业就都辍学嫁人的小山村里,她遇上了一个前来支教老师,这位老师实在不忍心这样聪慧的女孩儿走了无数人永远看不到希望的老路,所以一直偷偷资助她上了高中。 之所以是偷偷,因为一切给钱的行为都不能被陈家人发现——他们在接连送掉了三个女儿后,终于迎来了他们万千期盼的儿子,因为过度超生,家里房子被扒了,户口被强制注销了,一家人衣衫褴褛居无定所,正是缺钱的时候,陈雅云在家哪怕是喝一口热水,都要看人的脸色。幸好陈雅云坚持下来了,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盼,从那个小山沟里考进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平城大学。 平城大学是陈雅云命运的转折点。 陈雅云离家读书后,那愚昧到面目可憎的“父母”二人突然醍醐灌顶地聪明起来。这两人王、八配绿豆地意识到,比起早就嫁人、孩子都生了第三个的大女儿,和他们那除了吃喝嫖赌与偷家里钱外一事无成的脑残儿子,当年那个险些被他们扔进山沟里喂狼的黄毛丫头,很可能是他们后半辈的摇钱树了。 在他们眼里,平城遍地是黄金,在街上喘一口气儿都能接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子当然是他们永远的“指望”,是他们的“香火”,是他们“老陈家的根”,但是有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女儿,不用白不用。 陈雅云从上大学之后再没有拿过家里的一分钱,不仅如此,她勤工俭学得来的每一分钱,都要用来应付家里无休止的压榨。她忍无可忍之后和家里曾有一次撕破脸皮的爆发。她学有所成,羽翼渐丰,她的爆发终于以家里的妥协告终——她每个月定额给家里寄钱,就这个数目,多了没有。如果再逼迫她,她就让那疯魔的父母人财两空。她决裂的姿态如此坚决,她小弟最先发现了姐姐鱼死网破的决心,见风使舵,见好就收,劝回来骂骂咧咧仍旧不满足的父母,准备伺机再斗。这一场空前的矛盾至此暂时告一段落。 细细回想起来,这个时间,正是她本科毕业之前,取得了保研资格之后。 那时候她学业如虹,前程似锦,短暂的从贫恶家庭无休止的压榨中喘过了一口气,正是抱着“以后的人生会更好”的想法,昂首前行的时候。 而命运却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刚刚开始变得精彩的生活,从此充斥了触目惊心的黑暗。 陈雅云死后,她的父亲根本没露面,而她那普通话都说不明白的母亲倒是连夜赶来哭了一场,像是随时都能肝肠寸断。可等民警说明要领走她的尸体要交二百元太平间保管费的时候,这位原本“哀毁过度”的母亲当场条理清晰地撒起了泼,坐地干嚎表示自己没钱,并且要求“公家”赔偿她“好不容易养大女儿的一条命”——警察这才明白,这位“精明”的女性已经清晰地认识到女儿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她完全是为了压榨干净女儿最后的价值而来的。 警察面对撒泼打滚的村妇无话可说,只能焦头烂额地叫来了平城大学校方。 平城大学的人可能也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秀才遇见兵的状况,在警察连吓带哄的威慑下,才鸡同鸭讲地说清了陈雅云的死亡原因。 听闻背后种种,这个农村妇女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在她的概念里,女人不守妇道,即使是死了也该千刀万剐,等到校方表示出于人道主义,会给一部分金额的“抚恤金”时,她的脸色才终于恢复了鲜活。 随后就是漫长而胡搅蛮缠的讨价还价,这个女人拿了钱,连夜从警方给她安排的招待所里溜走了,连房钱都没付。 这人神出鬼没,没家没业,连老家的地址都是亲戚家,警方连追债都找不到地方,只能自认倒霉掏经费付了房钱。 至于她女儿陈雅云多年遭受的胁迫与不公,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她风风火火地来,披星戴月地走,而陈雅云的尸体还支离破碎地躺在太平间里,同这喧嚣秋日跌落枝头的黄花一般,委地无人收。 江晚晴能把这些经过了解得如此清晰,因为很多事情都是她亲眼看到的——陈雅云一向孤傲,在学院里并没有什么朋友,而她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江晚晴。于是江晚晴被警方请去接受调查。 警方从江晚晴这里了解了一番事件的前因后果,显然又做了多方调查,最终将陈雅云的死因定性为自杀。 严修筠接她从警局出来,江晚晴恰好看到了那口音极重的老太太和平城大学派来的代表激情在线讨价还价,那场面只让人本能地觉得恶心。 没过多久,网上消息被彻底删除了干净,这个劲爆的丑闻终于从众人的视线中褪去,转而变成一段口耳相传的传说。 大众的关注点虽然被更多的社会热点事件转移,但是考虑到凶猛的舆情和恶劣的影响,平城大学校方也不得不针对此事成立了调查小组,可调查进展则是出乎意料的缓慢,人们能看到朱和峰办公室紧闭的大门,能看到实验室停摆的项目,也能听到一些毫无依据的捕风捉影……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处置结果。 但陈雅云的名字渐渐在这所曾经承载过她希望、梦想和努力的校园里褪了色,她纵身一跃而下的“德才楼”,也因为“安全整修”的原因,被校方快速封闭了,也许它会在很多年后,成为新生耳中的校园恐怖传说。 但是她毅然决然砸向的那一片地面,永远的沾染了血红的颜色。 校方派人对那一片柏油路进行了十几次的清洗,却仍然有一片黑红的颜色沉默的阴暗在泥土里。 那颜色像是有灵魂驻守,空灵地望着平城大学校园这一片本该纯净的天空,与无数往事纠缠进了扫尽落叶的风中。 但是对特定群体来说,这件事还是有一点影响的——陈雅云自杀的时候,现场目击者甚多,她自杀的场景吓坏了好几个不明所以凑上来的学生,很多孩子没有见过这样□□直白的死亡画面,精神崩溃的不在少数,学校无奈之下安排了一对一的心理咨询。这一安排,让学校原本空闲的心理咨询室突然间门庭若市了起来,江晚晴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参与排班。 事发时,严修筠恰好来老校区谈事情,顺便来找江晚晴一起吃个午饭。 他找到江晚晴的时候,却恰好赶上了那一幕,也是因为他突然伸手捂住了江晚晴的眼睛,让江晚晴没有直接目睹陈雅云的死状。 江晚晴本就对陈雅云的自杀有一种微妙的内疚——她接电话时发现了陈雅云的自杀倾向,只是没想到她会执行得这么干脆利落。江晚晴总是觉得,如果自己当时变通一下处理手段,陈雅云可能就不会死。在这种内疚心里的支配下,她如果再直面血淋淋的场景,江晚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种状况。 可即使是现在这样,她也恍惚了好几天。 她这个心理状态显然并不适合去给吓坏的学生们做疏导,因此心理咨询室接连几天排班都没有她。 但是说到底,无论这件事的影响多么大,也没有理由影响学院其他工作的正常进行。 中秋节之前,各院系的保研面试工作陆续展开。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年药学院人手不足,原本不承担教学任务的江晚晴也被赶鸭子上架,参与保研面试工作。 面试那天,她从教务处领到了药学院今年申请保研的学生名单,而上面的一个名字,让她突然间想起了些跟心理咨询室有关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 第19章 18 有好几天的时间里,陈雅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江晚晴的耳边不断回响。 她不止一次地反复回想陈雅云陈述的每一件事,甚至是带着带着懊悔地去想——如果陈雅云在说某句话时,她如能想出应对的办法,或者是她处理突发事件时的反应速度再快些,是不是就能阻止陈雅云自杀? 然而世界上没有如果。 浮生若梦,无人生还。 江晚晴把这些细节在脑子里无声无息地过了太多遍,到后来,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有些话是陈雅云真的说过,还是她自己在不断懊悔的过程中杜撰出来的新记忆。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恍惚。 但是,却有一句话是例外的——江晚晴无比肯定这句话是陈雅云亲自说的,因为她在无数次反复回想的过程中,都没有理解这句话的真实意图,也没有想到针对这句话的任何解决办法。 陈雅云自杀前说——“那天在楼道里的人是我”。 江晚晴外在的性格大而化之,但是处女座的特性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让她变得心细又心宽。她的心细和心宽都是分时候的,遇到特别在意的人事物,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在脑子里整理好每一个细节;而遇到一些让她不太在意的事情时,她基本属于过目就忘的状态,因为那些事情并不值得引起她的专注。 可有一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就在近期,虽然已经被她分类到了“不值得专注”的类别里,但此刻一看到保研名单,那些记忆就瞬间被一个名字唤醒了。 许璐。 保研名单的顺序是按照成绩排的,今年保研会接收四十几个学生,那个名字排在第三位,堪称优异。 由名及人,江晚晴无声回忆了一下儿许璐清秀的眉眼,却莫名心慌起来。 她这几天参与料理了陈雅云的后事,有那么一两天时间里,她跟着其他几个老师一起在为陈雅云设下的灵堂里忙来忙去,抬头回眸之间,就能看见陈雅云那张证件照改的黑白遗像。 那张照片上,陈雅云的眉眼比现在年轻,带着初出校园女孩儿的稚气未脱,她气质里一贯的漠然冷意尚未成形,却已经隐隐露出未来的端倪。 她心慌的原因就在于此——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许璐的轮廓,竟然和已经死去的陈雅云有几分惊人的相像。 这种相像,不是血缘至亲五官之间那种一目了然的相似,而是那种神态之间的神似。 这两个人像是被同一个灵魂附了体,以至于那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深思神态像是会传染一样,从一张脸上剥离,又附着镶刻在了另一张脸上。 江晚晴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甚至觉得自己是思考陈雅云的事情太久,以至于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 可是这个“幻觉”很快又被江晚晴自己否决了,因为许璐这个名字一出现在她眼前,她就立刻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一件和陈雅云死前所说的“楼道里的人是我”高度相关的事情。 那天,许璐辗转通过严修筠找到了江晚晴,带来了一份完全照搬了江晚晴研究成果的论文,大言不惭地想让江晚晴“指导”。 江晚晴盛怒之下,把许璐赶走了。 而如今,保研名单让她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些疑神疑鬼的猜测,也想起了对这个小姑娘的微妙恶感,以及她上一次,她和这小姑娘面对面交谈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那日许璐走后,她确实在心理咨询室外空荡荡的楼道里,瞥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个人影一闪而逝,也没有对江晚晴造成任何威胁,被她下意识当成了哪个毛毛躁躁跑错了教学楼的学生。 这个细节毫无波澜,因此事后被她忘了个干净。 可人的记忆就像一个盒子,而一些关键性的提示就像打开这个盒子的钥匙。 这几天阴错阳差,江晚晴一直也没顾得上参与心理咨询室的排班,因此没有什么提示能让她重拾那些细节,而直到今天,“许璐”这个名字,骤然把那个马上就要被迫尘封的盒子挑开了。 这种感觉十分难以形容,像是有一个并不连贯的幻灯片,在脑子里以完全分辨不清速度,飞快地完成了它赶着投胎一样的放映过程。 江晚晴大概是愣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以至于和她同组的另一个面试官来和她商量事情,站在她身边接连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 这位面试官也是药学院的老教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姓刘,已过花甲之年仍然精神矍铄。 刘教授身上颇有老一辈知识分子的风骨,工作的侧重点也是一向主要抓教学,因此她科研方面的成绩虽然不能说不好,但更多的是靠多年的工作经验累积上来的,并不算突出。她在学院里的名声,并不像之前的朱和峰这种大牛导师一样盛名在外,但在学院里颇为得人敬重。其实她早就已经到了退休年龄,院里领导十分肯定她的教学水平,因此返聘她回来继续授课。 刘教授是个不爱多言多语的人,但是学院里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想躲也无从躲开。她自然知道这两天学院里的风言风语,江晚晴等人的举动,也被她看在眼里。 此时见江晚晴盯着保研名单发呆,悠悠叹了一口气,才提高了声音,咬字颇重地又叫了一声:“小江老师。” 江晚晴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扶刘教授坐下:“哦……刘教授,您……” “面试的考题是抽签,签子早都做好了,我带过来了。”刘教授顺势坐下,把手里的档案袋递过来,同时反手拍了拍江晚晴的手背,像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嘘寒问暖,“看你精神不太好,怎么,病了?” 江晚晴赶紧打起精神解释,但是语言没来得及组织顺利,有几分颠三倒四:“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到一个保研学生的名字,想起点事……这个学生我认识。”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指了指名单上许璐的名字。 刘教授面色毫无波动,只看了看名次,顿了一下:“这个孩子成绩蛮好的……你既然和她认识,是想着避嫌吗?” “算是吧。”江晚晴没办法解释那些来龙去脉,更别提这些来龙去脉里还夹杂着她的家庭琐事和陈雅云的死,她只能避重就轻,“我本来以为她不会保研进药学院。” 刘教授也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依旧和善地笑了一笑:“如果你是想避嫌,那就不用担心了,这个孩子的面试,不会在我们组里进行的。” 江晚晴闻言一愣。 为了彰显公平,平城大学保研面试的顺序是临时抽签决定的,而且会分ab组。虽然一向都这么规定,但是操作过程中总有一些例外——学校尤其重视成绩靠前的几个学生,因此前五名无论抽到第几个顺序参与面试,理论上都会划分到a组,因为a组的师资总是要比b组的更强一点。 江晚晴的工作重点不在教学上,今年也是因为学院里人手不足才临时参与到面试工作里来的,当然,她毫无疑问的在b组进行工作。 因此,刘教授说许璐不会在她手下进行面试,这句话原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那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莫名让江晚晴觉得刘教授话里有话。 她原以为自己最近精神紧绷,听风就是雨的想多了。 而刘教授接下来的话,却是让江晚晴直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刘教授又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小江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私下跟你说一句不该说的——我在学校里这么多年,看过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有时候,有些所谓的‘嫌’,不是你想避,就有机会可以避开的。” 第20章 刘教授这一番话, 确定了江晚晴在保研面试过程中 , 堪称精神分裂的状态。 她好像把自己的脑子劈成了两半儿,一部分, 负责处理学生们条理清晰的自我介绍和应答;而另一部分, 则负责思索刘教授这番话里的水有多深。 她一心二用地厉害,以至于这一下午的面试终于结束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被掏空”的状态。 陈雅云自杀的事情一出, 跟朱和峰有关的项目都受到了波及,严修筠的项目因为用了朱和峰团队的顾问,多少也受了点儿影响,这几天他都在老校区这边和顾问做交接沟通, 加上最近几天江晚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多少有点儿不放心, 所以每天来接她下班。 他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江晚晴夹着一摞档案袋, 头也不抬的往前走,一脸的若有所思。 严修筠站在江晚晴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引得好几个女学生偷偷往这边看。 但是最该被严教授风度翩翩所吸引的那个人,却对此无知无觉。 严修筠的眉微微动了动,不躲不闪,毫无意外地被他家夫人行色匆匆地撞了个满怀——感情江小姐一心二用已是极限,完全无心欣赏路边的优美风景, 压根儿没看见她家玉树临风的严教授。 江晚晴走路走得心无旁骛,结结实实把自己撞了个懵。她一个“对不起”就要出口, 可待她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赶忙在嘴边给自己来了个急刹车。 面对严修筠,“对不起”太客气,不说话又太霸道,江晚晴的所有思虑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千回百转的一个——“咦……你怎么来了?” 严修筠叹了口气——他最近仿佛总是在叹气。 他蹲下身,帮江晚晴捡起掉的七零八落的档案袋儿,伸手拍了拍江晚晴,示意她跟自己上车。 直到车内的这一小片空间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听到江晚晴长长舒了一口气。 严教授的求生欲望很强,也不指望神游天外的江晚晴,干脆亲自开车。 等车一路出了平城大学校门,他才侧目看了看江晚晴,问道:“怎么了?这么慌。” 江晚晴先是一顿,随后才微蹙着眉,侧身倚着车门看向严修筠。 “今天我去面试保研的学生了。” “嗯,然后呢?” 江晚晴眨了眨眼:“许璐的名字在我们学院的名单上,但是我没面试到她,因为她的成绩在前五名——她排第三。” 严修筠不置可否:“她成绩一向不错,gap4.4,申请出国也能拿到很好的offer。” 江晚晴拧着眉,摇了摇头,对严修筠完全没有抓住重点痛心疾首:“我们学院的刘教授你知道吗?她跟我说了些话,我推测那个意思是说……前五名都是内定生。” 内定生这种事情每年都有,严修筠仍然面不改色地开着车,只是听了江晚晴这几句话,他顿了一下,微微挑了挑眉:“内定生?你的意思是,许璐是内定生?药学院的?” 江晚晴向严修筠的方向倾了倾身子,斩钉截铁道:“对,药学院的,不是你们生科院。” 严修筠轻“嗤”了一声:“怪不得。” 江晚晴见他明白了,也跟着摊了摊手:“你也觉得奇怪,是吧?刘教授一辈子行的正,如果她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严修筠点了点头。 江晚晴眼神低了低:“我现在就是很纳闷,许璐是凭什么变成内定生的?许璐的成绩确实挺出众,但是……她凭成绩可以进保研名单,却不会占用这么‘特殊’的名额。” 严修筠没说话。 江晚晴忍了又忍,觉得自己的暗示不够明显,半晌没等到严修筠的回应,这才带着疯狂暗示的眼神补充道:“……陈雅云死前给我打的电话说过一件事,我跟你提过——她说,她当年是以系里成绩第三的名次保送的研究生。第三名……许璐也是第三名,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严修筠没有对她的猜测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只是沉默了几秒,而后突然说:“……我的项目顾问吴博士,他当年保研的时候,也是第三名。” 吴博士大名吴启思,性别男,今年三十六岁。 其人专业水平中等偏上,人倒是不算坏,但是出名的说话不过脑子,被他言语上得罪的过人至少有一卡车,和他说话的人,每分钟至少要原谅他二百五十百遍。 这次他的导师朱和峰出事,吴启思也被学校叫去接受了调查,但是不像其他相关人员,吴启思没超过一个小时就被打发回来了——因为这位是货真价实的一问三不知,演戏都演不了这么愣。 这样一位口无遮拦的科研人员,至今还没被人用奇奇怪怪的药剂毒成哑巴是有原因的——吴博士这辈子的技能点儿都点在了投胎上,他是平城新一代首富的亲侄子,朱和峰手下的很多项目都有首富的投资,所以他四舍五入一下,约等于朱和峰实验室最大的财主。 按照这个家世和这个合作密集程度,吴启思明明该是朱和峰得力干将,也明明是朱和峰亲的不能再亲的徒弟,然而他却一直活得像个野生的。 通过这一系列的事件,江晚晴也大概猜测到了吴启思被打发到别的项目上做顾问的真实原因——朱和峰大约早就对吴启思无话可说,但是无奈之下要对首富强大的资本低头,所以只能对他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江晚晴眨了眨,再次消化了一下儿严修筠的意思:“……你想说,保送到朱和峰名下的研究生,都是系里的第三名?” 严修筠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说的。” “……好吧,这是事实。”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开车的严修筠,“但是现在朱和峰已经暂停教学工作了,那这个‘第三名’是保研给谁的学生?” 严修筠一时没说话,表情并不明朗,像是根本没听见江晚晴的疑问似得。 江晚晴在一边皱着眉,眼神一错不错,半晌,才在路口红灯的时候,把眼神儿和严修筠短暂对上。 严修筠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像是觉得江晚晴这刨根问底的执着非常无用,却仍然无奈地偏过了一点头看着她。 他没顺着她的话接着说,而是问道:“我记得你说过,当初你准备回国时,有过好几个比较不错的机会,其中以平城大学这个给出的条件最为优厚?” “是这样。”江晚晴点点头,又回忆了一下,“刚和平城大学这边接触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研究方向与研究成果表现的很有兴趣,但是态度并不很明朗,尤其在决策上一直没有给我很明白的准话……不过也能理解,每年想进平城大学的人太多了,后来确定能来,我二伯还出了力。” 江晚晴二伯江仲祺教授,在业界内的地位举足轻重,从大类上来说,他的研究方向和江晚晴属于同一学科,不过他的级别和能力显然和江晚晴这个晚辈不能同日而语——他属于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国宝级学者,早就跻身这个行业内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之一。 要知道,江仲祺教授的推荐信绝不是可以轻而易举拿到的,哪怕是亲侄女也不行。 江晚晴至今想起江仲祺的考察手段来,都觉得亚历山大——江仲祺当初听说江晚晴想进平城大学带科研项目,先是不声不响地以长辈的身份关心了几句,没过几天,毫无预兆地带来了七八个相关领域重量级的专家,突然袭击地跑到了江晚晴的实验室,让她临场发挥,做一个阶段性的科研汇报。 江晚晴赶鸭子上阵,毫无准备地在这个行业中几个权威面前讲了四个小时,还要随机应变的应对这几位权威提出的各种角度刁钻的问题,她愣是咬牙讲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江晚晴在专业的事情上从不含糊,她的汇报征服了江仲祺的专家团,也基于这个汇报,江仲祺才决定给江晚晴一个难能可贵的任职推荐。 江晚晴自身的能力已经在同年龄的学者中无出左右,再加上江仲祺的推荐,这才让她进平城大学这件事变得十拿九稳。 只是不知道严修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严修筠扶在方向盘上,背脊挺直,无意识地用动了动手指,随后斟酌道:“国内现有科研水平,在你的研究方向上进展缓慢,即使平城大学有国内最一流的团队,成果也并没有如其他人想象中的那么明显,由此可见,当初校方对你的到来应该是很欢迎的。” “恩,同领域确实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但是这个世界告诉我们做人要谦虚。”江晚晴很难得没有听两句夸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飘,所以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地理解了一下她家严教授的意思,“所以,严教授你是说……当初我回国任职,明明可以只靠才华,最后却偏偏必须要靠面子?” 红灯已经重新变成通行的绿灯,严修筠收回目光,对她的幽默表示欣赏地笑了一笑,将车开了出去:“平城大学这种地方,人才云集,却在‘传承’‘师门’这种方面,没法免俗,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被审视着踩一脚,很正常。” 江晚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完全是一种“你踩得下去就欢迎来踩”的傲气。 严修筠对她这种态度倒是一向很纵容也很欣赏——说到底,他们两个在这方面,本来就很志同道合。 可严修筠仍然说:“你知道朱和峰最初师从何人吗?” 江晚晴愣了一下儿,面露迷茫,显然对此知之不深。 “朱和峰是当年国内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以外省状元的高分考进的平城大学,一路保送硕博连读。”严修筠道,“当时国内的情况很现在不同——那个年代本科毕业就已经是很高的学历,在高校里已经有留校任教的资格了,当时的经济情况也并不宽裕,很多人读完书一门心思只想工作,所以大学毕业后不参加工作而是继续学业的人,并不多。” 江晚晴点点头。 “而当年的师资力量不如现在强大,导师制度和现在的导师制度也不太一样,有资格带学生的导师屈指可数,甚至于一个系只有一两个,基本都是当时的系主任。” 话说到这个程度,江晚晴已经理清楚了这个前因后果:“所以朱和峰的导师就是老主任?那当时的系主任是谁?任高寒老先生?还是梅嘉裕老爷子?” 严修筠在听了这两个德高望重的名字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是,是于敏达……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第21章 这个名字先是让江晚晴愣了一下儿, 果不其然 , 一秒之后,她就露出了陌生的表情。 严修筠不置可否:“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他的履历在国内是封存档案, 没人提起了。” 江晚晴又是一愣, 她当然知道封存档案的意义是什么,这代表, 这个人曾有重大过失, 涉及不能言说的机密。 严修筠表情沉肃,倒是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于敏达当初犯过一些错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错误,他只在系主任的位置上待了一年半就被迫卸任, 一个任期都没满。后来, 有传言说他对处理结果并不服气, 干脆辞去了平城大学的教职,辗转通过一些方法, 出国了。” 江晚晴闻言眯了眼:“朱和峰最初的导师就是这个于敏达?” 严修筠点点头:“很有可能。” “他只在系主任的任上待了一年半……这个时间完全不够朱和峰毕业的,他后来换导师了?” “对, 他后来的导师就是梅嘉裕老先生。”严修筠想了想时间,“不过,老先生在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梅嘉裕老先生既是老领导,又是其研究领域奠基者级别的知名学者,他去年去世的消息还上了央视新闻, 无数知名人士前来悼念,平城大学还组织了特殊的追悼仪式, 江晚晴也跟着参加过,因此印象深刻。 严修筠顿了一下,又道:“今年上半年的时候,你们齐院长入院做了个心脏搭桥手术,恢复情况听说还不错,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齐院长有意思退了。” “是啊。”江晚晴点头,“原本齐院长一退,最有利竞争这个位置的就是朱和峰了,其他几位副院长跟他一比,年轻的没他有资历,年长的没他有精力……不过,在这个时候爆出他行为不端,被人抓到把柄拉下马,活该他借不上梅老先生的余荫。” “你真觉得他是借的梅老先生余荫?”严修筠应了一声,摇摇头,“朱和峰是重量级导师不假,但是平城大学药学院,从来都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而是需要众多优秀的研究人员在其中平分秋色,可是如今一想,在竞聘院长这件事上,竟然已经没有人有足够能力,做他的竞争者……这个状态是非常不正常的。” 江晚晴确实没考虑过这个方向,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又突然想起了自己进平城大学时经历的那点波折——那点波折虽然看起来非常正常,但是和其他学校直白的表示欢迎比起来,那点欲说还休的态度,就显得有点意味深长了。 这些年,平城大学拒绝过多少和她类似的科研人员加入? 而如果,不是江仲祺教授的名头够硬,江晚晴自己会不会和其他科研人员一样,被迫无声无息的转投其他麾下,还单纯地以为,自己没能抓住这个机会,是因为目前她的能力不够出众,所以才得不到平城大学这种高等学府的青眼有加? “所以你想说,朱和峰借的不是梅老先生的余荫……一直有另外的人在暗中帮他排除异己,以至于竞争力量断层?”江晚晴试着把这件事往派系斗争上理解,顿了一下,才说,“那朱和峰下去,会不会是对谁有好处的?” “没有这样一个人。”严修筠断然摇了摇头,“如果有这样一个能够取而代之的人,陈雅云不至于自杀。” 这句话说的太到位了。 陈雅云自杀的直接原因,固然是因为爱人的车祸身亡,间接原因不必说了,当然是因为朱和峰多年的控制和操纵使她身败名裂。 但是如果她能从目前的形势里看到一点儿,哪怕是一丁点能够惩戒朱和峰的希望,她的选择都会是立刻倒戈另一方,而不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给这件事添上如此不可挽回的一笔。 江晚晴微微挑了眉,没等严修筠点明,就先行明白了过来:“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告诉我,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朱和峰,至于为什么仍然有人以‘第三名’的成绩保研,因为哪怕现在成立了调查小组,朱和峰的事情注定会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除了受到些不伤及皮毛的批评教育,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可是谁有这么大能量?” 江晚晴自己说完这个结论,都觉得有些荒谬。 严修筠却默认了似得没说话。 江晚晴皱了皱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么说来,保着朱和峰一路过关斩将的人就是这个‘辗转出国’的于敏达了?” 严修筠的表情像是默认。 江晚晴轻嘲道:“现在这位老先生高寿?身子骨还硬朗吗?” “今年七十六,上个月还在境外出席过学术会议。”严修筠道,“身体可比齐院长和梅老先生都强多了。” 没想到他回答地这么快,江晚晴一愣:“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偶像也是你的婆婆——严书音女士,前几年的时候曾经和这位dr.yu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严修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了,却难掩他提到于敏达这个人时微妙的紧绷,“她跟我提过,于敏达是个奇才也是个怪才,他参与研究的项目,多数游走在道德和法律的边缘,想法奇特大胆有建设性,但是争议很大。” 江晚晴不是很懂这种说法:“比如?” 严修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几十年前,他通过一定的研究认为,口吃是可以通过后天干预,人为形成的,同时也可以通过外界干预,进行治疗……因此他召集了三十个孤儿分为两组,都有意地通过人为干预,使对方从正常儿童变为口吃,然后再对这群孤儿进行集中治疗。” “这人是个疯子。”江晚晴觉得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结果呢?” “事实证明他的研究有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是正确的——口吃确实可以通过人为干预制造,但是遗憾的是……治愈率并不是百分百。”严修筠道,“这个实验三十年后才被揭秘,而他当时的做法,直接或间接地毁掉了好几个参与实验孤儿的一辈子——有的孤儿原本聪明伶俐,交流正常,却因为他的实验干预变成了口吃。” 严修筠一打方向盘:“口吃影响了他们正常交流的能力,这导致他们无法融入主流社会,性格也因此懦弱而自卑,只能做一些收入低微的工作,卑微的度过一生……这还算好的;还有相当的一部分,在极端压抑的心理状态下,精神健康出现了不可抑制的反弹,表现出了非常可怕的暴力倾向,这些人因此被关进精神病院……或者监狱,直至死亡。” “……”江晚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皱着眉向严修筠抱怨道,“被你说的,我现在也特别有暴力倾向——这老东西当年仅仅是被做封存档案处理,真是太宽容了,他该被送上绞刑架。” “刘教授在保研面试前跟你说那一席话,大概有提醒你明哲保身的意思。”严修筠道,“但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背后力保朱和峰的人可能真的是于敏达,这种情况,想明哲保身都有点儿困难。” 江晚晴奇道:“这跟我还能有什么关系?” 她自己问完,又顿住了,立刻反应过来补了一句:“还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对了。”严修筠没去看江晚晴自悔乌鸦嘴的脸色,反而笑了笑,“一来是我的问题——当初帮助于敏达出国的势力……很有可能是觉得我的存在就是碍眼的那些人。” 江晚晴一愣,脱口而出:“吴雅兰?!” 严修筠点点头,点到即止,并不深聊,话锋一转:“二来就是你的问题了。” 不知为何自己躲得明明很远却还能中枪的江晚晴:“……我的问题?” “——五年前,于敏达和二伯江仲祺教授几乎是同时发现了一种可以广泛应用于麻醉的药物,但是于敏达的提纯过程有问题,他选择了一个成本低但是有缺陷的方案,以至于药物带有一些其他物质的残留,这个残留物质有使人心脏骤停的副作用,危险级别很高。” 江晚晴听了就皱眉:“作为科研学者,他不该纵容这种不成功!” “这就是你和于敏达的不同。在他的概念里,‘可能有副作用’比‘直白的疼痛’好忍受得多——不过是有点副作用而已,已经为你减轻了疼痛就算达到目的,你有什么好矫情的?”严修筠摇了摇头,一脸的难以赞同,“而当年,他也因此和他的项目投资者一拍即合,准备隐瞒这一信息,让药物就这么残缺着上市。” 江晚晴眼神一沉。 严修筠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别急着上火,他们没成功——药品临近上市前夕,二伯江仲祺教授的最新论文点出了该药品的缺陷,同时研发出了该物质更高纯度的提取办法,让副作用降低到了安全范围。” 五年前……大概就是江晚晴出车祸前后。 那段时间,因为伤势过重,她的意识总是一片混乱,严重的创伤后遗症让她几乎串不起那段时间很多的记忆片段。 因此江晚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她二伯和于敏达之间是否还有这样一段恩怨,被严修筠如此说出来,让她一时瞠目结舌。 江仲祺本着精益求精学海无涯的学者态度,一脚踹翻了于敏达唾手可得的黑心金饭碗…… 不提其他的,江晚晴莫名觉得这段恩怨挺带感。 “晚晴。”严修筠的声音温柔却坚定,“我本来不想把这件事跟你说的这么直白,但是既然你问了,我觉得你还是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 江晚晴无端有几分紧张。 严修筠目视前方:“这件事不止是陈雅云自杀带来的一时的激愤。背后交错的利益与恩怨,也不只是单纯的生活作风不端……它可能和很多人都有关系,刘教授的提醒是对的,在事态明朗之前,我们最好以不变应万变。不过,这其中的乱象,倒是有一个人,能带给我们一个方向和答案。” 他明明没有直说,但江晚晴不知道自己为何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许璐。” 第22章 后面的路上, 江晚晴若有所思的沉默了, 直到发现经过的道路并不是回家的路 ,这才回过神来, 迷茫的抬了头:“怎么开到这里?我们这是去哪儿?” “来接严天意。”严修筠说, “他最近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医院观察手术。” 江晚晴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喘气儿的后儿子, 这几天, 她别有所思,没顾上管他,谁知严天意十分让人“省心”,见缝插针地发展了新的兴趣爱好。 但江晚晴老母亲的担忧注定是放不下了, 听完严修筠的说辞,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憔悴了。 她对严天意的非同寻常兴趣爱好表达了自己的匪夷所思, 嘴里不停溜、连珠炮一样的蹦出了一连串儿的问题。 “医院那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他这小身板本来就免疫力偏低, 他不怕生病吗?” “你说他去观察手术?他有手术台高吗?” “没有院方允许……他是准备自己溜进手术病房吗?” “还有……他这是准备以四岁的高龄……投身医疗事业吗?” “他自己说没准备学医,只是暂时对这项科学有兴趣。”严修筠挑了挑眉, 选问题回答道,“至于他是怎么混进医院手术室的……据说是因为我们去申城的那两天,他借住在外公外婆家时,征服了你小舅。” 江晚晴:“……” 江晚晴的小舅郎玉堂,是江母最小的一个堂弟, 辈分虽说是舅舅,但年龄只比江晚晴大五岁, 从小被江母当半个儿子养。 江、郎两家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脾气多温润如玉,江晚晴已经是一个异数,郎玉堂则是异数中的异数——他的脾气像投错了胎一样,从小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祸精,用光了全中国的铁轨都安排不开他满嘴跑出来的火车。 江晚晴以前一点就炸的脾气,有一半儿都要归功于小舅郎玉堂“毁人不倦”的教诲。 这人也是个不走寻常路鬼才。 江晚晴一度以为,他会凭着自己这三寸不烂的口条儿,去做一个招摇撞骗、富的流油儿的讼棍,没想到他在国外留学期间突然改了志向,一猛子扎进了医学的海洋,成了一位外科大夫——虽然江晚晴一直怀疑,郎玉堂学医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动嘴和人吵架不如动刀子切人来得爽。 都说外科大夫不给亲人动手术,但是郎玉堂是个例外——当初江晚晴车祸后陷入深度昏迷,必须紧急手术,然而手术的成功率只有15%,还容易引起很多并发症,一旦哪个环节出现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很多权威老医生知晓了方案后,干脆劝江家二老放弃手术,转而进行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是个被甜言蜜语包裹出来的救命稻草,实际意义,就是把人摊到病房,插上各种维持生命迹象的仪器,然后听天由命。 人到了这种状态,甚至不能说是“活着”,只能说是“能喘气儿”。 如果不是郎玉堂顶着压力,偷偷上了手术,江晚晴可能现在还在医院里无声无息地挺尸——这是江晚晴最感激郎玉堂的一点。 由此可见,郎玉堂的胡作非为其实是建立在“艺高人胆大”基础上的,是“我笑世人看不穿”类型的心里有数儿,十分的嘚瑟而欠抽。 现在这位郎医生的性格依然不着四六,却难得和严天意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他现下就在平城大学附属医院任职,严天意一个不如病床高的小崽子,能成功混进医务工作者的队伍,假模假样地去观摩手术,“狼”舅老爷显然功不可没。 江晚晴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眼角乱跳,郎玉堂消耗感激的手段花样百出,导致她对小舅的“感激额度”,已经不足以让她维持和颜悦色了。 家门不幸啊! 一个不注意,儿子就被狼叼走啦! “知道什么叫‘近墨者黑’吗严教授!”江晚晴痛心疾首,“把儿子送去跟他混,三天就能还你一个上房揭瓦的熊孩子,比您这种教育工作者苦口婆心教育十年都管用!” 严修筠一耸肩,一打方向盘把车停进了队列,排队等车位:“天要下雨,儿子要做白眼狼,我有什么办法。” 江晚晴哑口无言:“……” 哦,好吧。 反正儿子是你亲生的,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江晚晴在爆炸的边缘说服自己放宽了心,比严修筠先一步下了车,没等严修筠找到车位,自己先行一步,一路去了郎玉堂的科室。 她走得昂首挺胸气势澎湃……最终在手术室的门口儿,捡了个缩小版的大夫。 小大夫像模像样带了一次性帽子和口罩,穿了件“不想当厨子的好裁缝”才能给改出来的手术服,端着个板凳,站在几个讨论手术方案的大夫身后,拿着笔和本儿,一边听一边记,表情十分严肃。等几个主刀讨论完方案,各归各位,他才看到人群外的江晚晴,眼睛顿时亮了一亮。 严天意口罩一摘,乳燕投林一般地扑进了江晚晴怀里,仰头用闪亮亮的眼睛看着她:“妈~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江晚晴被他高速奔跑撞了个满怀,疼的很想呲牙咧嘴,勉强才能维持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的慈祥,咬牙切齿道,“你舅姥爷呢?” 严天意虽然文能背四书,理能解高数,但到底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国外,对中国文化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辈分知之不深。况且他平时跟郎玉堂相处地十分哥俩好,一时似乎没反应过来“你舅姥爷”这么遥远的辈分儿指的是谁,嘴里磕绊了一下儿,决定无视了这个问题。 他甜甜笑了一笑,压低了声音附耳在江晚晴耳边,邀功道:“妈,今天郎哥给人缝针,我给他做的助手哦,虽然只缝了三针,但是我给他包扎的时候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哦!” 江晚晴:“……” 等等……“郎哥”是谁哦? 再等等……又是哪个病人这么倒霉,被自己家才四岁的熊孩子拿来练手啊? 虽然这熊孩子真的要上天,但郎玉堂这么搞真的不怕被病人家属举报吗?! 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严天意抱起来,出膛的炮弹一样,怒而去找郎玉堂算账。 严天意被抱着走,身体很老实,嘴里却没停,条理也要命的很清晰:“没关系的妈妈,你不要为郎哥担心——这个病人白天喝多了酒,虽然他明明没有车,却抱着警察叔叔大哭非说自己酒驾了,被警察叔叔劝走后,他自己找了辆自行车骑,没骑自多远,就一头撞到了路边花坛上,头皮磕开花了。” 江晚晴内心疯狂的吐槽模式根本就没停过,听到这个离奇的交通事故,整个人都不怎么好了,然而千言万语,当着孩子的面儿也只能汇成一句:“……然后呢?” 严天意满脸实力嘲讽,语气欢快:“他摸了自己一手血,以为自己头磕开花了,没救了,所以在被警察送来之前,就把自己吓昏过去啦。” 江晚晴:“……” “我郎哥给他缝针的时候麻药都没上,我给他包扎的时候他也一直昏迷,现在都没醒。” 江晚晴听得右眼皮直跳,只能深呼吸:“……所以?” “所以我给郎哥做助手的时候,没有被别人看到哦。”严天意很是得意,声音依然低低的,像是在说悄悄话,“郎哥从他钱包里掏了手术费交了钱,然后给他缝了一针,现在正在通知家属把他领走……如果顺利的话,不会有人知道他违规操作哒——妈你放心吧!” 被“安慰”了的江晚晴整个人都不太好:“……我真是放心的很啊。” 未通知患者家属的情况下进行手术,不上麻药给醉酒患者缝针,让没有行医资格的未成年参与护理过程,未经患者允许、掏患者钱包补医药费……在郎玉堂的骚操作面前,江晚晴源源不断的吐槽都汇成了一句话——这货怎么还没被医闹儿逮住把柄打死?! 江晚晴看着一脸兴奋但明显被人带歪了的严天意,忍着暴揍孩子的冲动,默念了几十遍“冤有头债有主”,绷着温婉贤良的脸皮,轻抚了两遍严天意的狗头,把沉进丹田的火气又咬牙切齿地放了出来:“所以你舅姥爷呢?” 严天意观察了一下儿江晚晴脸色,显然非常是条汉子,毫无惧色。 不过他终于把“舅姥爷”和“郎哥”画上了等号,讨好地伸出自己无形的小尾巴摇了摇:“急诊有事,他说他去一会儿就回来。” 江晚晴:“……” 所以这货是见势不妙跑了! 江晚晴觉得自己要炸,气势汹汹地抱着孩子,走到郎玉堂的诊室。 郎玉堂的诊室只有他自己用,这个时间,挂过号的病人也早就都处理完了。 江晚晴料定屋里没人,这才“砰”地一声,以砸场子的气势推开了诊室的门。 可是门一开她就愣了——诊室里不仅有人,还是个她认识的人。 精彩未完待续 第23章 22 诊室里原本坐了个女孩儿, 被江晚晴鬼子进村儿式的开门方式吓了一跳, “蹭”地一下儿原地站了起来。 她的表情从慌张到惊吓,等到看清来人, 又最终定格成了担忧之余的微微疑惑。 可鉴于上次她和江晚晴的交谈以“不欢而散”告终, 此时再打照面,许璐一时之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只能愕然而尴尬的看着破门而入的江晚晴, 怯生生地打招呼:“江老师?” “许璐?”江晚晴把手里抱着的严天意放到地上,牵着他一路走到了女孩儿眼前,像是之前那些不愉快都没发生过一样,神色淡淡地随口关心了两句, “你怎么在这儿?来看病?这是外科, 你哪有伤?” 她的态度堪称“和颜悦色”, 许璐受宠若惊,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江老师, 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我接到个医生的电话儿……说我父亲磕破了头。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大夫, 他让我在这个诊室等他一会儿……” 江晚晴:“……” 原来那个把自己吓晕过去又被强行缝了三针的倒霉鬼,是许璐他爹。 许璐抢着说完这段略显条理不清的话,自己先觉得尴尬了。 见江晚晴没什么特殊的表示, 许璐先是沉默了两秒, 随后局促的将这个陌生的诊室环顾了一周,最终发现那个把她诓来的大夫,完全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 她只能徒劳又沮丧地抿了抿嘴唇, 对江晚晴道:“您也是来找医生的吗?我……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 郎玉堂这人好好走路都能犯飘,非十万火急的事件上一律以“不靠谱儿”名扬天下,江晚晴在内心数落了他八百遍又原谅了他八百遍,这才掏出一副菩萨心肠来应对许璐。 “你接了电话就跑到医院来了?”江晚晴叹了口气,语气缓和而苦口婆心,“现在电信诈骗这么猖獗,你接电话儿的时候没考虑过对方可能是个骗子?” 许璐被她问的一愣,下意识分辩道:“呃……他说的情况跟实际情况都能对上,我父亲也确实容易喝了酒犯糊涂……” 江晚晴没等她说完,自己先笑了:“有些骗子在骗你之前,是会把你所有情况都了解清楚的,不是恰好符合你情况的所有事件就都是安全的,也不是所有‘好事’下的动机都是为了帮助的,许璐,挺大个姑娘了,自己多少长点儿心。“ 许璐猛然顿住了,猝然抬头望向江晚晴。 江晚晴却没有和她对视,而是别过目光,去摸了摸一直很安静的严天意的头顶,得到了严天意一个“妈你再摸下去我就秃顶给你看”的哀怨表情,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儿子天意。”江晚晴微笑着拍了拍严天意的肩膀,“许璐姐姐是爸爸的学生,你跟姐姐打个招呼。” 严天意眨巴着乌溜溜地大眼睛,听话地抬起头来,朝许璐甜甜一笑:“姐姐好。” 许璐勉强笑了一笑:“你好……” 江晚晴头也没抬,对着严天意露出了一个名为“真乖”的微笑,赞许地捏了捏他的手。 这个场面确实很母慈子孝。 许璐无言站在原地,无从判断她方才那句话究竟是别有深意,还是她单纯站在教师立场上,苦口婆心的安全教育。 江晚晴却没再给她任何眼神儿,只是像所有操心的母亲一样,蹲下身给严天意整了整衣服。 做完这一切,她才又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对许璐笑了一笑:“不过这次你判断的没错,给你打电话的确实不是个骗子——这个大夫是我家亲戚,你父亲喝多了酒在路边摔倒了,被警察送到医院来了。” 许璐的眼神闪了闪,注意力到底还是被江晚晴带偏了:“我父亲他怎么样?” “别担心,我听说他的伤口已经做了缝针处理,应该没什么大碍。” 江晚晴当然没敢说许父被郎玉堂拿来给严天意当观摩教材这件事,一本正经地看着许璐,余光却瞥见严天意正做出一个“睡觉”的动作。 看见这个动作,江晚晴立刻会意,接着道:“不过他喝的可能有点儿多,现在还在病区临时病床睡着,应该还没醒。” 许璐松了一口气,语言功能却像是急速退化了,她看了江晚晴半晌,眼里蓄了一汪水光:“江老师……我……” 江晚晴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 严天意却在这时挣脱了江晚晴的手,笑着站到了许璐面前:“姐姐,姐姐,我可以带你去找你爸爸哦。” 事出反常必有妖,严天意并不是一个肯乖乖当“小孩儿”的主儿,他笑的这么甜,只是为了转移许璐的注意力。 然而许璐并不知道。 她被迫中止了自己的欲言又止,只能弯下腰来,十分客气的笑了一笑,和严天意对视:“真的吗……你现在带姐姐去可以吗?” 她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却仍然要在心事重重的时候,粉饰太平的笑着,去哄另一个孩子。 江晚晴只是默默看着,微微一笑,一言不发。 严天意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可以”,和许璐一起侧过头来,向江晚晴打了个招呼,随后在江晚晴“一起走”的示意下,欢快的拉着许璐出了诊室的门。 三人两前一后地出去,由江晚晴带上了门。 外科诊室的走廊是“h”字型,躲在另一侧走廊处的两个人,恰好目送这一行三人走远的背影。 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儿的高大男人表情夸张地松了一口气,五官从战战兢兢,瞬间恢复了神采奕奕。 他心有余悸地“啧”了一声:“可走了,我这外甥女,随便扫扫她掉在地缝子里的陈年脾气,就够我喝一壶的,严教授,你是无所畏惧真英雄,每天在这脾气之下还能修身养性沉得住气。” 严修筠看着他,笑了一笑:“你夸张了。” 他说话的方式是典型知识分子的方式,是褒是贬都留三分余地。 他嘴里说着“夸张”,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可明明是另一个意思,那意思分明是——“我觉得她的脾气可爱极了”。 郎玉堂把江晚晴从小到大的性格行为掰开揉碎地检阅了一遍,也没从中检阅出“可爱”二字,只检阅出了自己的一身的鸡皮疙瘩,豪爽地任其掉落了一地。 严修筠只是笑,不说话,目送江晚晴的背影走得再也看不见。 郎玉堂自己跟自己矫情了两秒,最终放弃了,吊儿郎当地向严修筠做了个“走”的姿势,带他重新回了他那刚被江晚晴踢馆的诊室。 他进了门儿,很不讲究的给严修筠指了个座儿,随手把他那穿出了奢侈品风衣范儿的白大褂儿一脱一挂,拿出炖猪蹄儿前祛猪毛儿时的认真程度,反复洗了洗他那双纤纤玉手。 这一套动作都做完了,郎玉堂才八卦兮兮地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桌上,找严修筠搭话儿:“你好长时间没带她过来复查了,上次还是过年的时候……要不是你把儿子送来,我还以为晴晴要跟我断绝关系了。” 严修筠八面不动地笑了笑:“这不可能。” 然而郎玉堂总觉得自己这外甥女婿说什么都是反话,忍了又忍,凉凉道:“反正你儿子可比你可爱多了,让他学医!我外甥女这小身子骨,后半辈子就靠他保驾护航了。” “不了,晚晴有我。”严修筠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提议,停了一下儿,笑了,“天意的定性还需磨炼,他的智商虽然超越了普通水平,但是他的身体仍然是个普通孩子,在这个生长发育阶段,他需要学习一些能长时间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 他说着,抬头看了郎玉堂一眼:“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学医对他来说,不太具有挑战性。” 莫名觉得自己的职业和智力都被鄙视了的郎玉堂:“……” 这个感觉,简直如膝盖中枪,兼之万箭穿心。 郎玉堂哀怨如鬼:“严教授,你现在已经跟那丫头学坏了你知道吗?” 严修筠没搭理他的哭天抢地,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反身走到身后的柜子处,从柜子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这个牛皮纸袋的风格艰苦朴素,饱经风霜地总让人想到吃不饱穿不暖的旧时代,可见其主人多次把这份文件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查阅。但是保存的还算干净,一个苍劲的笔法在封面上写了一行有力的狂草,估计造字的那位仓颉再世,也只能认出最左边儿的那个偏旁可能是个“三点儿水儿”。 郎玉堂跟过来,吊儿郎当地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他的动作,轻佻地挑了挑眉:“老师去世前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了我,可能是指望我没事儿的时候继续研究一下他老人家未竟的事业——可惜,我们白衣天使一周工作80个小时,随时准备累死殉职,没有没事儿的时候。” 他用语言给这些文件安排了个“注定落灰”的归宿,十分自得又缺德地笑了一下儿,看到严修筠翻资料翻得认真,十分嘴欠的吹了一声口哨:“怎么……你还是对现在的结果不死心?” 严修筠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成佛了似得道:“没有。” 郎玉堂先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是等他无声在脑子里把这“没有”两字重新过了一遍,才觉得有问题——这话听着挺言简意赅,但是仔细一想又让人糊涂了。 他到底是说自己“没有不死心”? 还是在说自己“没有死心”? 这么一琢磨,郎玉堂觉得自己纠结如小学语文老师,连“窗帘为什么是蓝色”都要跟着做一篇阅读理解,十分矫情。 他想了想,突然意识到自己这“长辈”虽然“长”得不太有年龄优势,但是仍然有资格苦口婆心的资格,于是他走上前来,安慰似得拍了拍严修筠的肩。 “那起事故多严重,你也知道,能留下一个活蹦乱跳的江晚晴,已经是江家祖坟冒青烟……你现在还能过上妻贤子孝的小日子,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见得非要把什么都弄到明白,生活嘛……只要你肯装糊涂,没什么过不去的。” 严修筠打开文件袋,一目十行地看着里面有些年头儿的狂草,听闻这番稀里糊涂的劝慰,目光平静地笑了一笑:“如果是她不肯装糊涂了呢。” “她不肯糊涂?谁?晚晴吗?她不想糊涂也得有不糊涂的办法……眼前这不是还没有吗?等等……” 郎玉堂自说自话地叨咕了一通,说完却突然顿住了。 严修筠一抬眼:“怎么了?” 郎玉堂:“她车祸的后遗症已经不需要复查了,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天意突然闹着要跟我学手术……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严修筠没说话。 郎玉堂却不干了,原本吊儿郎当的表情突然严肃了下来。 严修筠只好转过来正视他。 郎玉堂却眯着眼看他,满脸怀疑。 “你之前跟我说,晚晴怀疑你出轨,所以在暗中查你……我当时以为你开玩笑,没当回事儿。”郎玉堂忍着狗血淋漓的酸爽,十分护犊子地盯着严修筠的脖子,仿佛只要他敢做不敢当,身为舅舅的郎玉堂就随时准备着,为江晚晴手术刀出鞘,一刀切断严修筠的脖子。 “这事儿是真的吗?” 严修筠一脸平静,不动如山:“是真的。” 郎玉堂顿时要炸,然而在他将炸没炸时,却听严修筠并不慌张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你不去看看吗?刚才应你通知过来的那个‘家属’,就是晚晴怀疑的那个——我出轨对象。” 第24章 23 郎玉堂被严修筠这番惊人之语震了半晌, 回忆了一下那个叫许璐的小姑娘清秀的眉眼, 又琢磨了一下儿江晚晴临走前,那为人师表之余的似笑非笑, 怎么想怎么觉得眼皮跳。 于是他无语又愕然地瞪了瞪眼, 假模假样地指了指严修筠,做出一个形式上的“警告”, 留给严修筠一个没什么威慑力的眼神儿企图让他自己体会, 随即推门而出,转头追江晚晴去了。 严修筠无意语出惊人,只是单纯地嫌郎玉堂吵,此时对方一走, 严修筠才静下心来翻了翻档案。 他手里的档案, 是江晚晴车祸后手术的病例报告, 郎玉堂的老师原本是江晚晴的主治医生,厚厚的一摞分析都是老先生当年写的, 足见当时她病情的复杂。 严修筠和江晚晴出发去申城参加学术会议之前,已经有人预告过, 他们准备了“一出好戏”,专门展现给江晚晴看的。 随后他们目睹了陈雅云之死。 可是这件事如果非要和江晚晴发生些关联,其中的关窍会在什么地方? 不知为什么, 严修筠第一时间想到了当年的江晚晴手术。 然而他翻遍了江晚晴当年的病历记录, 却毫无头绪。 严修筠揉了揉眉心,闭了闭眼又睁开,将手里厚厚的病例整了一整, 准备原样放回档案袋。 可他手下一松,不经意间抖落了一张纸。 病例原本的纸张都平整装订成册,唯独掉落的这一张,是从中间对折的,很不讲究地随意夹在了里页。 严修筠把这张纸捡起来展开,发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乍一看,像从哪个八卦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 可这张纸右上角的注脚暴露了它的来源——那是当今最权威的医学期刊。 严修筠一目十行地扫过纸张上的内容,发现期刊文章讲述的是几十年前轰动世界的脑部手术。 他先是一顿,随后眼神立刻沉了下来。 +++++++++++++++++++++++++++++++++++++ 而此时,严天意先是把许璐引进了病房,随后,自己蹦蹦哒哒的跑出来,找等在门外的江晚晴。 外科病房正赶上护士换班儿。 外科主任医师郎玉堂因长相比较占便宜,所以在护士中人气极高,这群可爱的女性、爱屋及乌,对和郎医生有关的一切生物一向热络有加。 江晚晴带着严天意在护士站前打了一晃,立刻凭借郎大夫的色相,被成功投喂了两大块巧克力。 护士投喂的巧克力据说是国外带回来的,然而这巧克力制造商可能刚打死卖糖的急于销赃,以至于这两块儿巧克力的含糖量严重超标。 江晚晴只吃了一口,嘴里除了甜到发涩别无感想——她可算知道为什么护士发巧克力时为何那么豪爽了。 严天意倒是跃跃欲试,原本连江晚晴的那块儿都准备包揽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己那块儿吃的都很勉强。 在没有人跟来的走廊上,被甜度暴击了的严天意捏着已经有点儿开化的巧克力,可怜巴巴地抬头望向江晚晴,对着江博士发出了灵魂的质问:“妈,她们是准备甜死我,好继承我的舅姥爷吗?” 江晚晴没忍住,险些笑抽过去。 严天意被她笑得分外郁闷,气鼓鼓地盯着她,又不能发脾气,于是纠结的小孩儿只能捏着那块儿实难下咽的巧克力,无奈而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江晚晴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分钟,好歹才止住,一本正经的站直了。 她恢复端庄恢复得恰是时间,没过两秒,就遇见了刚从病房给病人换药出来的护士长。 护士长四十岁模样,姓尤,自带一种干练,眉目间的气质却是祥和的,透着一种医者仁心的和善。 江晚晴车祸以后一直在这家医院复查,又因为沾着“郎大夫亲戚”这个不薄的面子,和护士长很熟,这一打照面,她就十分熟络地打起了招呼:“尤护士长,今天您当班儿?” “江老师,有日子没见了,最近z怎么样。”护士长笑着应了一句,低头看到严天意,十分慈爱的笑了起来,弯下腰和严天意打招呼,“小天才,你也好啊。” 严天意礼貌周到的笑了笑,没说话,而是像是害羞了的小孩儿似得,羞答答怯生生地躲到了江晚晴的身后,还伸手拽了拽江晚晴的衣摆,可怜巴巴的,只露出了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 江晚晴想到他那刚捏化了巧克力的小脏爪子,处女座的洁癖让她瞬间有点儿抓狂,不过,她哪怕现在感觉像是浑身都糊满了巧克力一样坐立难安,身为人母的责任也依然让她注意到了严天意的反常。 严天意不是那种被大人调、戏了就会害羞的小孩儿,和人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里,他比大人还要坦然而落落大方。 他智商超群,本能地鄙视一切低智商的人事物,经常不经意地对许多他觉得弱智的事情表示嗤之以鼻。 然而那种反应实在欠抽,为了让这孩子不在幼年阶段就被人打死,江晚晴用尽毕生了心力来教导他,什么叫做“礼貌”和“教养”……不过这些努力莫名的收效甚微。 好在严天意到底感知了江晚晴身为老母亲的担忧。 可是他恃才傲物,一路走偏,把难得一见的努力,都用在了原谅笨蛋上。 然而此时,严天意在面对尤护士长时,完全不是那种“原谅无知人类”的态度。 江晚晴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像是普通家长埋怨不懂礼貌的小孩儿一样,装模作样地把严天意往外拽,实际上,手里根本没使劲儿,嘴上却偏要说:“哎呀这孩子,过来啊……跟护士长打个招呼,说‘您好’。” 严天意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儿,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了戏精的精髓,一头扎到江晚晴腰后,死活不出来了。 尤护士长忙出来打圆场:“没事儿,孩子可能是害羞了……江老师您是来复查?” “来找我小舅……他让我在病房这边等他。”在严天意这样的态度下,江晚晴掐头去尾地省略了前因后果,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要给郎玉堂发微信,“我问问他到哪了。” 尤护士长的视线似乎是不经意的,在江晚晴的手机上落了一下儿,随后又移开了:“那您等郎大夫吧,我还要给几个病人换药,有时间再聊。” 江晚晴应了声“好”,目送尤护士长不回头地走远。 直到对方拐过回廊,彻底不见了身形,她才弯腰把严天意从身后揪出来,压低了声音:“裙子的干洗费从你买蛋糕的零花钱里扣……好了,说吧,你为什么要躲护士长。” “不知道。”严天意扁扁嘴,眼神左躲右闪,“我觉得我梦到过她,她在梦里要弄死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可爱了,我总觉得她要对我图谋不轨。” 江晚晴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自恋震惊到了,觉得他一脉相承的无耻很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 不过她也没信这孩子显而易见的鬼扯,有分寸的在严天意脑门儿上弹了个不疼却能听见声音的脑崩儿,以示警告。 “不想说就不想说,别学你舅姥爷满嘴跑火车……也别那么多被害妄想症,你妈我还健在,对你舅姥爷的继承权排序,我肯定排你前面。” 严天意:“……” 这个“财产”真是好值得继承的样子啊。 江晚晴一语ko了自家智商逆天的熊孩子,得意地站起身来,可她还没来得及绽开一个配套的笑容,就听背后病房里“砰”的一声,随后的声音“哗啦啦铛啷啷”,仿佛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江晚晴探头一看,发现那赫然是许璐父亲所在的病房。 病房里,那醉酒刚醒的男人显然就是许父,他眼底血红,喘着粗气,愤怒得脸红脖子粗,却带着几分醉酒后的颓然和无措,然而头上几乎包扎成米老鼠造型的绷带让他平添了一份可笑的意味。 江晚晴还有闲心打量了一下儿许父头上的蝴蝶结——嗯,自己家熊孩子没说谎,这绷带扎得挺漂亮。 许璐站在一边,显然没有江晚晴这么轻松。 她额角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隐约带了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她眼眶通红,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哭了。 男人喝酒过量,医院原本给开了输液的吊瓶,而现在,那吊针已经被拔了出来,那玻璃的吊瓶被砸碎了,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看来刚才就是这东西发出的声音。 江晚晴没亲眼看见病房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从这场景也能猜个大概。 这父女俩不知聊到了什么,许父一言不合,把输液吊瓶拆下来砸许璐脑袋。 玻璃瓶子擦过了这姑娘的额角,最后掉地上碎了。 一个护士也闻声赶来,护着江晚晴往后退了两步,一看屋内的情况就急了。 小护士脾气泼辣,横眉就训:“闹什么闹?这是医院知不知道?撒酒疯你也分场合儿!液还输不输?不输我撤了!” 许璐哭得几乎噎住,祈求地看向她父亲,后者却麻木地转过了脸,两眼一闭,又像个死人似得躺在病床上挺着了。 “您输液吧……爸爸……有什么事儿,您出院了我们回家说。”许璐的眼泪止不住,一边哀求许父,见对方没有回应,又转过脸来对护士赔礼,“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请您给我爸重新弄一下输液。” 护士被她哭得表情讪讪,不情愿却也不好意思再刺激她,来回打量了一番这对父女,犹豫道:“他再扯了怎么办?” “不会的……”许璐连忙保证,“他是跟我生气,我不顶他就好了……” 护士看了看许璐,又看了看背过身去且确实平静下来的许父,绷着脸色道:“等着,我去拿液。” 说罢,转身走了。 许璐目送护士出去,又转身看向病床,却不敢靠近,远远地道:“爸……” 许父一动不动地戳在那里。 许璐叹了一声,想试着靠近,然而她的脚步声一动,原本已经没有动作的许父却突然坐了起来,抄了床头柜儿上的一盒儿药就朝着许璐扔了出去。 药盒就是两层纸板,重量有限,显然砸不出输液吊瓶的杀伤力,许璐下意识一躲,整个人僵硬了一下,却被无声靠近的江晚晴往边上拦了一拦。 这个动作再正常不过,只可惜对方是个醉鬼,不讲理也不讲情面。 许父翻身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且仍然醉酒,这一猛子起来,人还是晃晃悠悠的。 他一双浮肿而直勾勾的眼睛对了半天的焦,这才分辨出和自己女儿身边还有货真价实的两个人,而不是他喝高了导致识人不清的重影。 “你又是……什……什么人?” 许父语气恶劣,满面通红,带着醉鬼才有的姿态,一边打嗝,一边对江晚晴指指点点:“我……我教训女儿,你……你个外人,插什么嘴?!” 第25章 24 “爸!” 许璐情急之下喝了许父一声, 立刻被许父以“你要造反了”的表情瞪了回来, 几番起来要打,奈何酒精已经侵蚀了他全部感官, 让他手滑脚软, 站都站不起身。 许璐对此非常尴尬,几步走上前, 拢着醉成一团烂泥的许父, 让他不至于掉下床去。 她一边哄着醉鬼,一边悄悄打量了一下江晚晴的脸色,低声道:“爸,您不要这样, 这是我学校的老师。” “老师?!” 醉鬼听见这个称呼, 反倒来了精神, 瞬间一扫刚才爬都爬不起来的烂泥状态,竟然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都没用许璐扶。 他往前探身,说不清是靠着许璐借力, 还是跟许璐拉扯,一边迷瞪着眼,打量着江晚晴。 江晚晴不着痕迹地把严天意推到了屋外, 自己站在屋内, 要笑不笑地和这个醉鬼对视。 许父终于在左摇右摆中保持上了勉强的平衡,顾不上有个逃跑了的小崽子,转而盯住了江晚晴的脸, 开了口:“这么说,你也是他们一伙的?” 江晚晴眉毛微微一皱,立刻看向了许璐。 许璐脸色煞白,被江晚晴一看,瞬间露出了一种秘密即将被戳穿的惊惶无措:“爸,您在瞎说什么!” “我没瞎说!”醉鬼被顶了一句,立刻不干了,反手力大无穷的甩了许璐一个趔趄,连口条都利索了,“你这个败家丫头!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但是你老子我还没糊涂!” 他说着,直愣愣地朝江晚晴走了两步,被许璐拦住了,仍然不管不顾地向前倾着身:“你……你们想让我女儿跟你们趟那个烂泥潭子,她是个没脑子的,但别想蒙我!” 许璐急着要拦,然而一个年轻女孩的力气到底抵不过一个中年醉鬼,几次都被挡了回去。 江晚晴不声不响地观察了这父女俩一番。 一个疯狂愤怒,一个遮掩心虚。 她皮笑肉不笑地轻“嗤”了一声,一句话中断了这父女俩的拉拉扯扯:“您这样无端的指责,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不如您直说,您有什么条件。只要您提的出来,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许璐顿时一愣,不可思议似得看着江晚晴,显然懵了——她不知道江晚晴打得什么主意,又或者,她不知道江晚晴究竟站在谁的立场。 江晚晴这样突然摆明车马的模样,诈得许璐愣在当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说。 许父也愣了一下儿,很快,他那浮肿的脸上一扫方才的气急败坏,换上了一种暴跳如雷的愤怒。 他双眼通红,上下嘴唇直打哆嗦,手抖如筛糠地指着江晚晴:“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 他的指责像车轱辘一样,循环往复且毫无意义,所有吐出的语言,都像病房的煞白墙壁一样,冷肃苍白到没有任何生机。 江晚晴心里另有一番盘算,面上却神色淡淡:“有话请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好好好……你们的时间总比我们的金贵!”许父被这个态度气得怒极反笑,整张脸都憋红了,“你们……你们要带走我老婆,什么替她免费治疗,这种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无论许璐答应过你们什么!全都不算数!她一个小毛孩子……她懂什么?!” 江晚晴飞速分析着许父话里的意思,一拧眉,故意转过眼神横了许璐一眼。 许璐面对她冷如刀的眼神,无声的瑟缩了一下。 她这个表情也同时被许父看在了眼里,可是下一秒,这个形容邋遢的醉鬼也短暂舍弃了他的醉生梦死,他悍然站起身来,手下动作粗暴地把许璐扯到了自己身后,恶狠狠地盯着江晚晴:“你看什么看?!告诉你……我……我不管什么老师,什么教授……我女儿不会去上你们那个见鬼的研究生,你们死心吧!” 许璐闻言,难以置信的猝然抬起头,她双手颤抖,几次上前阻止他说话,都被他挡了回去。 江晚晴就这么看着,不动声色地琢磨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许璐不断闪躲的眼神。 她停顿了两秒,才缓缓对许父绽开一个冷然而隐晦的笑意,不急不缓地道:“您这是在拿你女儿的前途开玩笑。” “前途?!你们……道貌岸然地把她往火坑里推,现在跟我说什么前途?”许父愤然往前蹿了一步,奈何酒精已经麻木了他大部分的感官,这一下之间,他没站住,反而把自己跌回了病床上。 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坚持着,一把甩开了许璐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扶着病床的栏杆,自己站了起来,全然无畏地和江晚晴对视:“你们觉得,让她上个破研究生,就算补偿了?就能让她闭嘴了?我告诉你!我姓许的不稀罕!” 许璐眼睛睁大,立刻上去,想阻止许父继续说下去,可许父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宣泄的出口,如何肯停。 “你们未免欺人太甚了!”许父一边扯着许璐,一边怒道,“许璐脑子不清楚,一松口就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了,但她老子我吃过的盐比你们走得路多!她要是到了你们手下,你们就能随便揉搓她了!她从此以后做事,只能看你们的脸色,她从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变成了被你们训听话了的狗,你们想让她去死,她就绝对不能活!” 江晚晴闻言,看了许璐一眼,没有吭声。 许父就当她是默认了,语气更加激怒:“我不知道我女儿在你们手里受过什么委屈,她死活也不肯跟我说!……什么狗屁的‘保密协议’,鬼扯!” 江晚晴听到”保密协议“四个字,猛然抬起头,朝许璐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许璐的眼神和她一对上,就慌忙错开了,原本因为许父口无遮拦而焦急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灰沉起来。 许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顾上早就没音儿了的许璐,也没看到江晚晴表情间的变化。 他犹嫌不足,整个人一脸悲愤:“我没你们这些人这么高的学历,我只知道一件事——这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我们家是穷,我老婆的病是耗钱!但你们别想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们专捡老实人欺负……我看见你们这群人这幅施舍的嘴脸就烦!我们这病就是不治了!我直接去死!也绝不让你们得逞!你们等着!你们……” 他话音高亢,掷地有声,却被开门声打断了,一句愤恨的反击没说出口,被这么一打岔,慷慨激昂的“尊严fg”,顿时接不下去了。 去拿输液瓶的护士恰在这时去而复返,正听到“我这病不治了”的威胁预警,左右扫视了一圈儿,面带不虞地数落到:“这又是怎么了?到底还治疗不治疗?不治疗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别在这占用公共资源!” 许父的神经到底被酒精麻痹得有点儿迟钝,连带眼神儿也有点模糊,直愣愣地朝门口看了许久,也没分辨出这突然闯入的白衣天使是哪路程咬金。 “治。”半晌没有说话的许璐深吸了一口气:“您给他上针……” 她话音没落,许父下意识地反对起来:“什么?我不……” “爸!”许璐低低唤了他一声,一双削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下摆,“您不要这样了……” “我什么样?!”许父看到她这个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大着舌头吼道,“老子还不是为了你……” 可是他没吼完,许璐就猝然抬起头打断了他:“您喝得醉倒在马路上也是为了我?” “我这是……我……”没料到许璐还会顶嘴,许父顿时打了个磕绊,“我”也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倒是随即心虚地拔高了声调,“反了你了!你这混蛋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许璐迎面撞上了许父的怒气。 江晚晴以为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儿又要开始掉眼泪了,而她猜错了,这次,许璐竟然没有哭。 她看着许父,肩膀依然因为一贯的退让瑟缩而微微颤抖,可是她仍然咬字颇重地怼了回去:“我也想听话,但是在您被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只能靠喝酒来逃避的时候,家里必须有个清醒的人来面对现实!” 许父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愣,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眼神直勾勾地看了许璐半晌,颓然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卸了力,一下子坐在了病床上。 许璐闭了闭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过去。 她想扶许父躺下,却被许父一把抓住了胳膊。 护士和江晚晴同时一愣,以为这醉酒的男人恼羞成怒,要动手打人。 就在两人正准备上前制止的时候,却发现男人憋得通红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泪。 “璐璐……”许父的声音已经全无气势,庸庸碌碌地弱了下去,甚至带了点儿哽咽,“是爸爸没本事……” 许璐在原地僵硬了一秒,猝然甩开了许父的手,转身跑了出去,留许父一个人满面萧索而静默地坐在原地。 他方才那教训女儿又教训江晚晴的硬气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么坐在病床上,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个风烛残年的空壳。 护士小姐不明就里的和江晚晴过了一个眼神儿,这才稍微放下心啦,走上前收拾残局。 江晚晴眼看护士给许父输上了液,看着许父茫然地把头埋进医院的被子里——方才那几句声嘶力竭的怒吼,是他靠酒精摆脱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现实后,所剩余的最后一点儿勇气,现在这点儿勇气耗尽了,他就又缩回了酒精浸泡好的外壳里,不敢问世事了。 他也许曾是个好父亲好丈夫,靠酒精挤出的最后一丝勇气,也用在了维护妻女上。 可是生活总在无时不刻地挥舞着手中的大棒,试图敲碎一个人尊严的外壳和最坚硬的脊梁。 有些人挺得过去,有些人挺不过去。 江晚晴没有停留,转身出了病房。 她先是看到了一直躲在病房外面的严天意,顺着严天意无声指向的方向,她这才发现,许璐并没走远。 许璐靠墙而立,江晚晴走到近前,才发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整个人脸色发白。 那句对父亲的谴责显然埋在她心里太久了,此时喷薄而出,却并不痛快,反而让她陷入了另一种愧疚与自责中。 她表情空白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发现江晚晴尾随而来,整个人突然呈现出了一种紧绷的状态:“江老师……” 她没说完,江晚晴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不是‘他们’。”江晚晴说,“刚才和你父亲的那番对话……是的,我在诓你。” 许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表情空白了半晌,随后卸了力一样的,颓然坐在了医院走廊的座椅上。 江晚晴踱步到她身边,和她并排坐下。 “你有什么想和我聊的吗?” 许璐一个激灵,随即又松懈下来。 “没有。”她说,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好像准备用全身的细胞来诠释拒绝,说完这句话,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半晌,彻底地将脸埋进了手掌里。 没料到她拒绝的姿态这么干脆,江晚晴一时之间竟然有几分无计可施。 倒是原本站在远处的严天意看了看这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哒哒哒”地迈着两条小腿跑了过来,给江晚晴递了一个“看我的”的眼神儿。 随即他一派天真地跑到了许璐面前。 “姐姐~你在哭吗?” 许璐闻言僵了一下儿,没有吭声,却缓缓抬起头来,在掌心蹭了蹭自己的泪痕:“没有。” 严天意本想给自己定个“软萌”的基调,无奈一开口软的太过分,把自己恶心到了。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好忍着自己一身的鸡皮疙瘩,火速奉上了那块儿被他们母子俩轮番嫌弃了八百遍的巧克力。 “姐姐,吃巧克力。”严天意仰着脸, “妈妈说,难过的时候,吃甜的就不苦了。” 江晚晴:“……” 我不是,我没有,你这孩子胡说八道! 可是人类对年龄尚幼的孩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江晚晴不得不承认,严天意这一招儿恶俗却真的管用。 许璐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看天意的小脸,看看他清澈的眼底,又看看他执着地举着的手,随后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那甜过头的巧克力。 心里有太多苦的人,只需要一丝甜就能填满了。 那一点儿甜化进嘴里,她一贯坚持着隔绝的东西,就像突然溃不成军了一般。 她抽噎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抱住天意,崩溃了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26章 25 许璐这一哭, 把严天意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就想挣脱。 奈何他人小身小,那点儿小力气, 在拿他当最后一棵稻草的许璐这里, 堪称彻头彻尾的柔弱无助。 他那糊了一手巧克力的小爪子都要在许璐身上抹干净了,也没挣脱桎梏, 只能无措地抬起头, 朝江晚晴露出求助的眼神。 江晚晴却没空理他,她正在思索,怎么样做,才能让许璐对她和盘托出。 可许璐显然有太多的情绪和怨言, 不哭过这一场, 她是不会吐露一丝一毫的。 江晚晴干脆对许璐不哄也不劝, 任她哭,更是彻头彻尾地无视了自己那快被许璐搂得喘不过气的儿子。 眼看他妈这是要指望不上了, 严天意被原地气成了一只葫芦。 许璐仿佛积攒了无数的委屈,准备就这么抱着严天意哭到天荒地老去, 可一个人的到来,到底中止了这个看上去无法收拾的场面。 郎玉堂风风火火的来,到这儿一看, 脑袋都大了。 在郎医生看来, 这个场景是这个样子的—— 江晚晴一脸“阴沉不定”地盯着那个叫许璐的小姑娘,仿佛随时准备冲上去挠对方一脸。 而那柔柔弱弱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脑袋上明晃晃地挂了彩, 大约刚被人开了瓢儿,血迹还新鲜着。 严天意则一脸“放过我吧”的哀怨,夹在这“后妈”和“另一个后妈”之间的战争里,满心的生不如死。 郎玉堂瞬间舅姥爷的使命上身,咋咋呼呼地冲过来,一边儿“怎么了怎么了”地关心起那哭的肝肠寸断的姑娘,一边儿不着痕迹地扒开了许璐抱着严天意的手,把这孩子从一把鼻涕一把泪里解救了出来。 严天意几乎立刻就对他的“郎哥”倒戈了,倒戈之前,还充满哀怨地看了江晚晴一眼。 这孩子心理阴影的面积无法计量,倒是重新对“舅姥爷”的继承权产生了兴趣,觉得自己有必要暗箱操作一下,把自己安排到江晚晴前面去。 “这是干什么?” 郎玉堂哄着严天意往身后躲,虎着一张脸,本着熟人好杀的原则,先数落起了江晚晴。 “你这是什么狗脾气?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什么事情不能问清楚了再解决?!“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的响吗?你这打击对象不能这么双标,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要打你也得俩人一起啊,单针对一个你是怎么回事?!” 正在思索如何安排许璐,却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数落,几乎想咬郎玉堂脖子的江晚晴:“……???” 尾随而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精准打击对象严修筠:“……” 严天意站在郎玉堂身后,无语地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无声地往后避了半步,心情沉痛地决定,放弃了对这个智商堪忧的财产的“继承权”。 可是郎玉堂完全没发现这一家三口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在他的认知里,哪怕是因为第三者插足这么狗血的家庭问题动手打人,这件事,江晚晴闹起来也并不占理,所以他急于息事宁人粉饰太平。 唯有许璐是个局外人——这姑娘先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猝然被郎玉堂魔音穿耳的叨、逼、叨打破了自怨自艾的结界,也只是懵着愣了一下儿。 此刻,她虽然对郎玉堂的话半懂半不懂,却也意识到,郎玉堂把自己哭泣的原因错怪到了江晚晴的身上,因此忙站起来解释。 “不不……郎医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伸手摸了一把额角的血迹,显然是错误估计那个伤口的严重程度,因此看到血迹的时候,明显的又愣了一下儿,随后又苦笑着,把话说完了,“这不是江老师打得……是我爸爸。” 郎玉堂目瞪口呆了两秒,意识到“息事宁人”的目的可能达到了——他都要被这受了委屈还要帮人解释的小姑娘感动了。 为了巩固成果,他突然又把矛头对准了江晚晴:“你怎么回事儿?不是……晚晴,这事是真是假你还没弄清,你怎么就贸然去找人家家长了?” 江晚晴听他鸡同鸭讲了半天,此刻终于意识到他和的是哪段稀泥,气极反笑,她磨了磨牙:“小舅,你倒是说说,我哪段事儿没弄清楚?” 郎玉堂没想到她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怼人,一时语塞,他看看许璐,又看看江晚晴,仍然觉得那件事儿十分说不出口。 他看了半晌,随后端起长辈的款儿,十分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晚晴,小舅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现在怎么也学起一哭二闹那一套了……听小舅的,家丑不可外扬。” 江晚晴:“……” 且不说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封建糟粕,单说眼前这件事——这货净胳膊肘往外拐,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许璐则一脸茫然的看着这场乌龙,根本插不上嘴。 郎玉堂终于从江晚晴铁青的脸色里看出了山雨欲来,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儿向着外人,于是他又同仇敌忾的换了立场,转而看向许璐:“你说你这小姑娘也是,年纪轻轻的,干点儿什么不好……看,你爸脑袋上缝着针,还得替你操心这些破烂事儿,你这孩子一点都不懂得体谅父母。” 他不明就里,却歪打正着。 许璐被他说得脸色猛然一白。 江晚晴对郎玉堂完全抓不住重点的脑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凉凉斜了他一眼,抬手轰他:“小舅,你就快得了吧……没你给我们添乱,我和人家小许都好着呢。” “什么……我添什么乱了?”郎玉堂分外不服,被江晚晴上手一推搡,正好儿一侧目看到了身侧站着的严修筠。 严修筠微微皱着眉,看向许璐的方向。 郎玉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躲开了江晚晴,反手就抓了严修筠的肩膀:“事儿都是你惹出来的!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装什么高深!说两句!” 江晚晴觉得自己面对郎玉堂的时候,很难不生出暴力倾向,就在他准备动手把这一脑子浆糊外加丢人现眼的小舅拎走时,严修筠拦下了她。 他握着江晚晴的手,眼睛却看着许璐的方向。 江晚晴想到他之前说过的那些事,突然明白,严修筠一定能让许璐说出什么。 于是江晚晴果断放弃了和郎玉堂的纠缠,十分配合地噤声站住了。 唯有郎玉堂犹如卸了磨后即将被杀的驴,整个人显得忧愤而哀愁。 然而没人理他。 “许璐。”严修筠道,“你知道,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找上你的。” 许璐猝不及防,被他甩来这么一句论断,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她最初面对江晚晴的时候,大概是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的。 而严天意的暖心举动,无疑已经撼动了她心里冰封的委屈。 严修筠此时这句话,则像用镐子,用力在已经不那么结实的冰面上狠狠凿了一凿,顿时把许璐那冰封的灵魂凿得四分五裂。 “他们找到陈雅云的时候是什么情况,我猜你有所耳闻。”严修筠说,“她那时没有亲近的朋友,所谓的‘家’有和没有一样,科研是她唯一能够相伴后半生的东西,可是她如果不依附那个让她觉得有如噩梦的人,就连最普通的项目都参与不到。” 许璐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往后退缩了一步:“……” 严修筠看着她,却没往前:“你心里也有数儿,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陈雅云不是死于所谓的‘自杀’,而是死于失控——有人发现她企图脱离控制的迹象,所以干脆利落地,把她逼进了绝路。” 严修筠每说一句,许璐的脸色就白一分,而他却没有放过许璐的意思,而是漠然抬起眉眼和她对视,声音冷厉:“许璐,你自己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的陈雅云是完全一样的;你自己也知道,你向他们妥协一时,就是妥协一世,你很可能从此都脱离不了这种无形的挟制与掌控——陈雅云的今天很大概率就是你的明天,你很有可能重蹈她的覆辙。” 她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这句话显而易见的戳中了许璐内心最深的担忧。 她一哆嗦,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猛地偏过头望向江晚晴。 江晚晴走到了她身边去:“许璐,我再问你一次,那天——就是你通过严教授介绍,辗转拿着论文来找我‘修改’的那天,原本,到底是想问我什么?” 许璐一僵,猝然望向她。 她无声顿了顿,猛然抓住了江晚晴的另一只手,紧接着短促而急迫地呼吸了好几口,过了足有半分钟,才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 可即使这样,她也几次张口,又几次放弃,全然不知从何说起。 她肯开口就是好的,江晚晴给严修筠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让许璐找地方缓一缓。 门诊已经下班儿,再无其他病人,严修筠和江晚晴于是占用了郎玉堂的诊室,并且让严天意清退了“无关人员”——郎医生。 被鸠占鹊巢的郎玉堂几乎要当场撒泼打滚,结果被江晚晴一门板子拍在了外面,只能望门兴叹。 许璐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郎玉堂处理过了,为了防止感染,上了药后又贴了块儿纱布,让许璐原本就柔弱的一个人,显得更是可怜。 江晚晴压低声音,向严修筠简短说明了一下儿许父的态度,以及他们父女俩刚刚那场争执。 严修筠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这才和江晚晴双双走到许璐跟前。 江晚晴坐在许璐身边,严修筠坐在了她们两个对面。 “你一时不知怎么说,我能理解,我替你说。”严修筠道,“你只需要点头或是摇头,可以吗?” 许璐看着他,又看看江晚晴,随即在江晚晴鼓励的目光下,迟疑的,点了一下头。 “你选修在选修第二专业的时候,被他盯上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许璐便无声地抖了一下儿,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平城大学药学院的艳照门刚刚席卷了全国的网络,江晚晴对这个“盯上”心里有数儿,但是此刻,许璐刚刚才平静下来,显然并不适合细说这些。 于是她在许璐看不见的角度,遥对着严修筠,轻轻摇了摇头。 严修筠于是点到即止,并没有把这句话后面那些意思完全展开,继续说起了其他事情。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陈雅云。她本是受人指使,来更进一步地控制你。但是你比较幸运——她彼时正在寻求自救,无论出于什么心态,她并不希望有人步自己的后尘。于是她接近你的时候,并不是在全心全意地在推你进火坑,她甚至在帮你。”严修筠看着她,“也是她提点你,让你寻求到保研到我的名下。” 这么一来,许璐一边缠着严修筠,想保研到他名下;一边拿着论文,企图去找江晚晴去修改的逻辑,就说得通了。 陈雅云寻找突破点十分精准,一来,严修筠不是药学院的人,并不受朱和峰的影响;二来,江晚晴的背景很硬,硬到朱和峰在这学校里经营多年,也不能拒绝她直接空降。 如果许璐能寻求到他们夫妻这样一个保护伞,这件事无疑是有一线转机的。 陈雅云对许璐,既是帮忙,又是问路——如果当时江晚晴和许璐约见在心理咨询室的时候,许璐能鼓起勇气把这些事说出口,陈雅云自己,大约也是能看见一丝希望的。 可是阴错阳差,这条路成了死路。 江晚晴在心理咨询室门外碰到的那个“怪人”,大概就是前来查看情况的陈雅云了。 她看到江晚晴不留情面地赶走了许璐,由此认定江晚晴不想沾染这段麻烦,这也是后来,她在申城和丈夫吵架后,说江晚晴“一向不爱管这种闲事”,并拒绝和她聊一聊的原因。 此时,这些细节被重新理顺,江晚晴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她先是看了看严修筠,随即又把眼神儿递向了许璐。 许璐抿着唇,点了点头。 严修筠有些低沉的扩散在医院诊室里,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回音。 “你们没有成功,而陈雅云的小动作被察觉,她的秘密被迫公之于众,于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指点给你的路,你也走不下去了。这个时候,你只能选择妥协,所以你还是被保研到药学院——即使现在,那个即将成为你‘导师’的人还在隔离审查,但是有人告诉你,有人向你保证,他们想进行下去的‘项目’,还会照常进行。你的家境并不富裕,你的母亲需要长期的医疗护理,为此,他们甚至向你许诺,可以帮你解决一些家庭或者经济上的困难。” 许璐猝然闭上了眼,飞快地点了点头。 严修筠顿了一下儿,随后却问了一个问题:“你母亲的病是什么病?” 许璐一顿,睁开眼,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江晚晴被他这个略显突然的问题也问出了几分疑惑,但是为了不打断严修筠的思路,便没有出声。 严修筠却并不是想要她的答案,没等她开口,自己接了下去:“schizophrenia.” 这个词一出,江晚晴顿时一愣。 此病症没有完全治愈的希望,对用药长期依赖,一旦停药或者减药,患者的病情会出现无可挽回的反复,患者和家属都要承担很重的经济压力。 这还不算,对患者的护理,才是这个病最折磨人的部分。 schizophrenia,精神分裂症,就是俗称的精神病。 为了照顾许璐的自尊和情绪,严修筠甚至没有用中文直说,而是用了英文,他说完,只是定定看着许璐,问道:“是不是?” 许璐睁着眼睛,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神却是默认了。 江晚晴默然。 怪不得……许璐当时,拿来的是那篇论文。 她也许确实是想过抄袭这篇论文,但是如果,她的初衷是为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母亲寻找替代药物,似乎,就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精神分裂症维持日常治疗的药物,对于许璐的家庭来说是很重的负担,但是当时江晚晴发表的论文中所提及的突破性药物,提炼再合成的过程,对于一个药学院的学生来说,并不复杂,只要有中等偏上的实验设备,和几种常见的原材料就能做到。 而据江晚晴所知,平城大学药学院里,朱和峰的实验室就完全符合标准…… 江晚晴只思索了一下,就觉得压抑。 被生活压力逼得沦落为酒鬼的父亲,患有精神分裂、后半辈子都只能依靠别人照顾的母亲,她想利用自己的所学,减轻家里母亲用药方面的负担……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遭遇了一些她至今不敢说出口的事。 江晚晴眼神动了一动,刚想站起身,就被严修筠的眼神定住了。 “我希望你没有答应他,把你母亲送过去接受治疗。”严修筠转而看向许璐说,“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想复制的,是早已被医学界列为禁忌的手术。这个手术不会治愈schizophrenia患者,只会把schizophrenia患者变成一个没有思维的活人傀儡,因为过程危险,且严重违反法律和道德,所以他们至今都没有找到一个愿意献身的实验者,而你居然想把你的母亲送过去?你知不知道,他们感这样拿捏你,就是认准了你必须闭嘴,无论用什么方式。” 许璐脸色一白,急道:“可是我听说,有治愈的先例……” 这是她进入诊室以来,说的唯一一句话。 江晚晴从中听出了一份垂死挣扎的味道…… 她未必相信,可是她别无可信,没有希望的生活已经把她整个人消磨了太多。 而严修筠断然摇了摇头,直接打破了她的幻想。 “没有。”严修筠说,“这个手术根本没有治愈者……而失去的代价,你无法想象。” 许璐双眼睁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 严修筠在这个神色之下无动于衷。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现在给你另一个选择,你虽然会有一点危险,但是你最终摆脱他们,你能上学,能毕业,能工作,也能最终远离这些事……你要不要试一试?” 许璐闻言,她猛然抬起了头看着严修筠,她几乎要把自己的唇抿成一条线,眼神恍惚,却仿佛在绝境深渊中看到了遥不可及的一丝光芒。 她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直到最后,才挣扎着,却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第27章 26 平城大学的老校区内有一种独特的静谧, 哪怕这一片校园内, 容纳着数万人生活、学习、工作,可是只要一踏入这校内的土地, 就仿佛这喧嚣着的世界都安静了。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夹道而生, 每一棵都长到两人环抱的粗细,它们无声伫立, 见证了这所高校的沧桑百年。法国梧桐的尽头是平城大学主楼, 楼前立了平城大学的校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药学院就在平城大学主楼后的院内,建筑两新两旧, 旧楼是平城大学建校时, 知名爱国华侨出资捐赠的, 而新楼是平城大学药学院校友基金会发起募集建成的,这四栋楼两两自成格局, 相对而望,代表了两代学者的辉煌与功成名就。 朱和峰对这两栋楼的构造都了如指掌——他在老楼里度过了长达十年的学生时代;又以讲师的身份, 迎来又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他目睹了新楼的建成,甚至在校友基金会筹建新楼时,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 拉来了平城首富吴哲茂的投资。也因此, 药学院新楼中,设备最好、楼层和视野都是最佳的实验室与办公室,都归属于他。 人生是一个不断登顶的过程, 少年时代,考试取得第一名就是成功;进入高等学府以后,学海无涯,眼界会变得宽阔,野心会随之蓬勃,这世界上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是尚未被发现的宝藏;而一个人走过中年,不断进入老年,也会发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在巨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那便是前人从未达到过的高峰。 他的老师已经在那高峰之上了,他也在努力朝着那人站立过的方向攀爬,只可惜,在攀爬的过程中被工具绊了手脚,跌了一跤。 人总有一点儿弱点,但是这些弱点是高雅还是腐朽,全看这人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如果此人已经功成名就,那么旁人提起来,贪财变成了节俭,好色变成了性情,连醉生梦死也变成了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样的人生,自然要盛名环绕,风头无两,身边再有一些陪衬是为最好。 他的“学生”陈雅云,就应该是这样一个陪衬,可惜这个陪衬不怎么称职。朱和峰觉得自己无法理解陈雅云,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毕竟,在平城大学这种强者如云的地方,除了他朱和峰,谁会无缘无故地去提携一个偏远山区考出来的穷丫头呢?看看别的导师手下收的学生,要么是自己人脉关系网中的子侄辈儿,要么是权贵富豪们送来镀金的公子哥儿。这些人手里掌握着巨大的财富和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社会资源,搭上一个“师徒”的名分,这些资源就都能为自己所用——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他当年“大发善心”,让这个没背景又没钱的农门丫头入了门下,再过几年,自己老了,而届时,陈雅云会得到名声,得到经验,得到源源不断的利益,得到更高的社会地位,彻底从那个吸血的原生家庭里脱胎换骨指日可待,前途一片光明。 当然,朱和峰同样觉得,他给了这丫头这么大一个好处,要图她点儿什么,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哪怕自己不提出来,这也完全是陈雅云该主动奉上的“报答”。 谁知这丫头竟然这么愚蠢,丢了自己已经到手的前途不算,临死前还要对他恩将仇报。 朱和峰觉得自己理解不了陈雅云的想法,他知道这丫头觉得自己恶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年轻的时候,谁不在导师手里受点儿委屈,谁又不是陪着笑脸,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忍过来的呢? 自己忍得过,陈雅云凭什么就忍不过呢? 朱和峰觉得,这完全是这个丫头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而且,陈雅云自杀的行为,完全不足以对朱和峰伤筋动骨,他接受了一段时间的调查,却仍然毫发无伤的回来了——陈雅云的自杀完全成了无用功,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他坐在窗明几净的新办公室里,一边慨叹这丫头愚蠢的行径,一边儿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二十年前,他和陈雅云差不多年纪,那却是朱和峰科研生涯最艰难的一年。项目被砍,论文难发,职称难评,他一直尊敬、崇拜甚至奉若神明的“恩师”梅嘉裕老先生本该是他的学术资本,只可惜,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跟他只是半路师徒,缘分本就浅了一层,后来任他怎么明里暗里的示好,对方却一直更欣赏他那天资略显愚钝、连研究生都读了五年才毕业的师弟。 这种差别待遇一目了然,梅嘉裕手里每每有项目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那个愣头愣脑,连好话都说不贴心的师弟,而朱和峰主动提出想参与项目时,梅嘉裕则总能找到理由推脱。 朱和峰被拒绝几次,当然也明白了,但是梅嘉裕是平城大学药学院的大师级学者,朱和峰哪怕满心愤恨各种不平,可在面对梅嘉裕的时候,也必须笑脸相迎,哪怕对方不看重他,哪怕对方是半路师徒情分浅薄,有这么一个靠不住的靠山,也总比没有要强。 因为初始学历高,朱和峰早早就晋到了“副教授”级别,但长期参与不了项目,科研上的实力到底逊色了一筹,科研实力逊色,意味着他想在职称上更进一步,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时,“教授”职称对他来说,简直像是一个难迈的坎儿,他像是一条拼命想跃龙门的鲤鱼,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徒劳地在河沟里扑腾。 那段时间太艰难了,以至于现在,朱和峰已经功成名就,午夜梦回做起噩梦时,都会回到那灰头土脸毫无建树的青年时代。 他这么一想,甚至都有点儿感慨起陈雅云的“好运气”——这丫头一毕业,就被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享受着最好的科研资源,公费出国留学这种就不说了,论文一篇篇地发,成果一个个地出,项目奖金一个接着一个拿,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评“教授”的资本,可是她却不知道珍惜。 而他那时就没那么简单了,梅嘉裕显然是靠不住的,而对于他们这种搞科研的知识分子来说,“窝里反”、“转投他人旗下”的行径,是要被戳脊梁骨骂没有良心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注定一生都要把他和梅嘉裕绑的死死的。 他当然不是没试过想另找一个靠山,但是梅嘉裕的影响力太大了,别说在平城大学药学院内,人人都不敢接受他学生的示好,就连远离平城隔江而望的申城大学,也不敢给朱和峰一席之地。 那时候他几乎是绝望的,他如果留在平城大学,就注定了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下场,如果他远走平城大学,不甘心都成了次要,而以他当时的水平,他甚至难谋一份和平城大学相当的教职。 那些年正是“出国热”,经过高速发展,如今国内的科研环境都仍然比国外要逊色一点,更别提二十年前,那时候的学者,基本以出国深造为荣誉,如果能够留在大洋彼岸,那就是扬眉吐气的事情。 朱和峰听说过很多这样逆袭励志的故事,隔壁工程学院的那个谁谁谁,从学校辞职后去美国读了博士,现在在nasa任职,年薪几十万美金,所有人提起来的时候,都是抑制不住的羡慕,那种被人羡慕的滋味简直太好了。 朱和峰也想变成这样被人羡慕的人。 但是,那时候出国不是说走就走的,钱、学校、项目、前途……很多事情,他都必须考虑。连日常交流也是一大难题,他的英语完全都是哑巴英语,他成绩固然不错,平时考试的题目也能做得顺畅,可是真的要和外国人面对面交流,他说个“hello”都要琢磨下一句说什么。 更何况,他是因为不受梅嘉裕赏识才无奈出走的。 可是,梅嘉裕不赏识他,他出走了以后,就能保证连交流都成问题的外国人能赏识他吗? 可是当年那个情况,朱和峰觉得自己唯有破釜沉舟,但是破釜沉舟的前提,并不是愚蠢地凭自己去闯个头破血流,撞了南墙才知道灰溜溜地回头,朱和峰知道自己需要一个能给予自己“照顾”的人。 他左思右想,用透了他当时能想到的一切人脉,然而那些人,要么给他一些模棱两可不切实际的“欢迎”,要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表示了婉拒,要么发出去的消息干脆石沉大海,原本还能打个招呼的朋友火速对他避之不及。 这个状况,让朱和峰心里越发没底,“出国”的打算被无限期搁置…… 而在他几乎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漂洋过海发回来的邮件,发件人是他读研期间的第一位导师,于敏达。 于敏达是个科研狂人,也是个科研怪人。朱和峰是他当时手下唯一的学生,可以算是关门弟子了,但是,对待唯一的弟子,于敏达身为人师的责任几乎没有,对朱和峰的教授,基本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他整天都沉浸在自己奇奇怪怪的科研想法里,总是疯狂的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根本顾不上带学生。 朱和峰的科研成绩不上不下,跟这位狂人导师的放养教育不无关系。 简而言之,这个导师有和没有一样。 朱和峰对这个导师的态度微妙,最开始在他手底下的时候,他更多的感觉是“畏惧”,他畏惧于于敏达略显疯狂的性格;后来,于敏达犯了一些错误,被学校高层从药学院院长的位置上撸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后,自己出国了,朱和峰换了导师,换到了梅嘉裕门下,这时候他的态度是庆幸;再后来,梅嘉裕对他从无青眼,表面上客气私下里疏远,他对于敏达的态度就变成了“怨恨”,他怨恨于敏达耽误了他一年多的时间。 而如今,他几乎走投无路,犹如丧家之犬,而在这个时候对他伸出橄榄枝的,竟然是这个被他嫌弃过又怨恨过的老师,可见世事无常。 在邮件中,于敏达并没过问朱和峰这些年来的经历,也许是因为那些经历他并不感兴趣,又或者,他觉得那些经历无所谓,并不值得一提;总之,于敏达表示,自己出国后,被一个有实力的资本家所赏识,在强大资本的资助下,他在英国成立了一个颇有名望的药业研发中心。 研发中心有资格招募全球知名学者作为访问学者,而他和平城大学有关方面的领导关系不错,如果朱和峰有这个意愿,他可以提供给朱和峰一个公费访问学者的名额,并且,朱和峰还能保留自己在平城大学的教职,访问期一年结束之后,朱和峰仍然可以回平城大学任教,如果他表现良好,研发中心还可以给朱和峰发兼职聘书。 这个消息让朱和峰欣喜若狂,但是他一想到于敏达略显诡异的行径,对这个消息就又忧心忡忡起来。 但是当年的他别无选择,他再三确认了确有其事以后,赌博一样地登上了前往英国的飞机。 在英国的经历艰难而不堪回首,他到底也没避开自己那些不好的猜测,朱和峰一直试图避免回忆他那一年的经历,但是他此番再经历一番名誉上的大起大落,重新回忆起那一年的经历时,他突然有了一种空前的优越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动心忍性,方能增益其所不能。 朱和峰觉得,陈雅云所经受的那些“考验”跟自己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可就是这样,陈雅云没熬过去,他自己熬过去了——这不是说明,自己到底比一些人,不,很多人,更胜一筹吗。 去英国,是朱和峰飞黄腾达的开始,他在那一年里,看过见过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于敏达显然对他的“表现”是非常满意的,在那之后,他重新回到平城大学,能力和水平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在于敏达和他手中关系网的扶持下,他的学术水平上了一个很高的台阶,各种项目源源不断地找到了他。 他开始还为此战战兢兢,可是后来,顺风顺水的事业让他顾不得恐惧了——梅嘉裕的科研在取得了一个突破性进展后,突然得到了“高升”,被国家重点实验室聘走,平城大学这边只能虚挂一个任职,不能再负责具体工作了;那个被梅嘉裕赏识的师弟,本来就是申城人,在梅嘉裕被调走后不久,申城大学为了打造重点学科,用一个无法拒绝的优厚条件,挖走了这位师弟……后来,能与朱和峰在平城大学内平分秋色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走,朱和峰凭借本就越来越优秀的科研成绩,成了药学院第一人,同辈人再无他人,能和他平分秋色。 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年事已高的齐院长退休,平城大学药学院院长的位置,马上就是他的。而他的年纪,还正当壮年,学校的行政职务也在,如果运作合理,副校长,甚至于校长的职位,可能都不在话下。 他定了定神,突然觉得这些挫折都没这么摧心摧肝的难受了。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这过程里遭遇的挫折,本就不值一提,因为所谓“挫折”,终会过去。 思及此,朱和峰坐在办公室里,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面前气派恢弘的办公台,却摸到了些许灰尘。 他看着自己沾了灰尘的手,不悦地皱皱眉。 他方才从漫长的“冷处理”中脱身——碍于舆论,学校不得不成立调查组,针对陈雅云的自杀,进行了调查,但是朱和峰自己明白,陈雅云死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这件事,最多停留在生活作风层面。朱和峰的妻子前年癌症去世,他没有续弦,又是学院里科研成绩顶尖的教授,此事风头过去,不痛不痒的发一个“批评”,他仍然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是世事就是这样,人一走,差就凉,他才走了二十几天,连以前替他殷勤打理办公室的人都不上心了。 朱和峰沉了沉脸,半晌,又笑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短视,哪比得上自己忍辱负重的当年。 他正笑着,办公室的门却被人敲了三响。 “噹噹噹”。 朱和峰终于从思绪里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摆出了一个烟云消散的沉着表情,扬声对虚掩着的门外道:“请进。” 门应声而开了半扇,另一半仍然遮掩,从这半扇门中,走进来一个明若秋水的年轻女人。 正是江晚晴。 “朱教授。”江晚晴不亲不疏地笑了一笑,“看到您的办公室门开了,我猜,是您回来了。” “小江老师。” 没想到来的是她,朱和峰也笑着应和,心里却同时沉了一沉。 他不喜欢江晚晴。 这个女孩子有着令无数学者艳羡的出身。平城江家是顶级学术名门,顶着这个光环出生,哪怕是个草包,也刷了一层天纵英才的漆,她能接触到的学术资源,她利用这些资源能达到的高度,是许多搞科研的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更何况,她竟然还有真才实学,而不是个草包。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她能往更高的地方走去,而那个位置,旁人奋斗一生也未必能达到。 这样运气,难免让他这种”无名之辈“,心存酸涩的妒忌与愤恨。 朱和峰曾试图借助一些力量,阻止江晚晴进入平城大学,可惜,江仲祺的名头太硬了,他当然没能成功,这毫无疑问的加重了他对江晚晴的恶感。 更令他憋闷的是,于敏达曾警告过他,近期不要正面招惹这个女孩子,如果遇见,一定要避开她。 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有什么惹不得的?更何况,她身上还有那么多的不安定因素……他现在不过是分不开精神。 朱和峰想着,面上笑着:“你来,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江晚晴一笑,不答反问,直白而尖锐:“对您的隔离审查结束了?” 朱和峰脸皮一紧,随后又笑了:“是啊,结束了。” 江晚晴没吭声,有几分阴恻恻地看着他。 朱和峰不在意地笑笑,摇了摇头,像是觉得江晚晴无理取闹,便又补充道:“……那些事情,都是些误会。误会嘛……时间总会澄清的。怎么?小江老师?您就是来找我说这些的?” 江晚晴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唇角:“不是我找你,我只是带人过来。” 朱和峰一顿。 江晚晴说完,挪开了对着朱和峰的视线,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她几步走到门前,伸手推开了办公室原本遮掩的半扇门。 “警察同志,几位请进来,这就是朱和峰。” 朱和峰霍然站起身来,绕出办公桌,就见门口处严整地站了两个警察。 “朱和峰。”面对朱和峰愕然的表情,其中一个警察立刻亮了证件,“有人指控你涉嫌多起性侵,现在请你立刻和我们回警局接受调查。” 第28章 27 警察开来的警车原本藏在药学院新楼和隔壁院系之前的窄路里, 两个警察押着朱和峰下楼时, 两辆警车已经堂而皇之地停到了药学院楼下,在这本就略显静谧的校园里分外扎眼。 无数人不明就里地往这儿投来目光, 等到看清被警察押出来的人是朱和峰时, 大家先是愕然噤了声,随即压低了声音, 和同行的人窃窃私语。 江晚晴双手抱臂站在药学院的门口儿, 不明不朗地笑了一下儿,和两位警官遥遥致意,又打量了一番那脸色难看的“嫌疑犯”。 那男人犹在挣扎,以往的风度大约全都喂了狗, 在楼里被按倒的时候, 还愤怒地吼了两声, 这时候被押在学院门口公开展览,他终于意识到, 没皮没脸地大吼大叫,只会吸引更多围观的人群, “知识分子”那点儿死要面子的心态终于让他成功闭了嘴。 “慢走。”江晚晴站在台阶上,看着朱和峰被强制按进了警车,还朝警车开走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目送警车走远, 挑了挑眉, 还没回过身,身上先被搭了一件衣服。 “光顾着看热闹,衣服都不记得加。” 严修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伸手给她披了一件外套。 他语气淡淡,和江晚晴比起来,他的神色平缓地过分,甚至没有往警车开走的方向多看一眼,似乎那些纷纷扰扰已经尘埃落尽,并不值得再挂心。 江晚晴顺手将外套裹了个严实,眼见警车已经走得看不见,这才回过身来对严修筠一笑:“这种罚恶扬善的时刻,当然不能穿外套儿,严教授,你见过谁们家压轴出场的台柱子给自己裹三床棉被?一点儿都不英姿飒爽,走路都不带风。” 严修筠微微一笑,没回话——大庭广众,秀恩爱和斗嘴都容易闪瞎围观群众的眼。 江晚晴见这“热闹”终于散场,莫名有几分意兴阑珊,扯着严修筠进了还没人来的实验室才开口:“许璐呢?” “警方给她安排了个临时住所,学校的人暂时找不到她。” 许璐“保研”,是签了保密协议的,要保密的事情当然和朱和峰有关。这一套运作涉及很多方面,学校行政方面为了各种扯淡的维持稳定和谐,对这方面的事情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涉及到的人偏又是本就在药学院扎根很深的朱和峰,他动用了一贯手段,目的就是要把这件事压下去。 许璐出事儿后不是没有求助过其他人,但是那个“其他人”一听说这件事,先是用温情脉脉的嘴脸稳住了她的情绪,没过两天,大概是终于争取到上面的示意了,这位转头就原形毕露,甩给了许璐一份保密协议让她自己考虑清楚,还威胁她,如果乱说话,平城大学每年也不是没有“死亡名额”的。 许璐当时惊惶不定,还是陈雅云提点她,让她去找背景更硬的人,也就是江晚晴那里去碰碰运气——也不知她是怎么确定,如果药学院里还有人敢和行政部门和朱和峰等人硬顶,这个人就一定是江晚晴。 当然,这个过程也并不太顺利,如果陈雅云不自杀,这件事也不会真的被江晚晴看进眼里心里。 但是现在世道就是如此,各大高校对待所谓的“丑闻”,一向都是能捂就捂,所以怎么绕过学校,让学校来不及“捂”,只能被迫公之于众,就是这件事的关键了。 所以这个时间差还是要拿捏好,不能完全打学校的脸,又不能让朱和峰轻松脱身。 赶在朱和峰刚刚要被学校调查组宣布“处置决定”的前夕,是最佳时机——这个时候,朱和峰一系列的人刚从调查中脱身,是最放松、又最措手不及的时候;而学校只是把朱和峰放出来,还没来得及正式宣布处罚决定,话还没说出去就不算泼出去的水,想怎么改都还来得及。 如果朱和峰这时候被带走,不仅他的反应时间完全不够,学校碍于执法部门的介入,为了不被打脸甚至于连坐,则必须配合修改那原本内定好的处罚决定了。 江晚晴找了关系,打听清楚了学校调查组公布结果的时间,掐着这个时间点,以“心理咨询老师“的身份,带许璐去连夜报了案,等的就是今天早晨这一幕。 “幸好许璐还算机灵。”江晚晴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庆幸,“‘性侵’这个指控太不好确定了,要确定其中有‘胁迫’,还要确定既定事实确实发生过,而且此事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如果她没保留跟朱和峰有关的证据,即使我带她去报警了,警察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立案。” 严修筠闻言若有所思,没有吭声。 江晚晴所说的“证据”,是一条酒店的床单。 许璐被朱和峰“盯上”之后,被胁迫的情况,发生过好多次。这位道貌岸然的教授显然是位小视频爱好者,从陈雅云的事件中就能窥见端倪,但是他在没有完全拿捏住许璐的时候,只拍了照片,自己也不肯出镜,上面只有许璐一个人——这些照片后来成了朱和峰多次威胁许璐的把柄。 其中有一次,朱和峰以在酒店开会需要许璐去送资料为由,让许璐去酒店。他手里有许璐的把柄,许璐不敢不去,但是去了会发生什么,许璐当然心里有数儿。 这小姑娘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但是能考上平城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就说明她脑子不差。 这个酒店她去过,但是除了酒店房间内的纸巾,她没拿到过任何和酒店房间内放生过的事情有关的任何证据,而那纸巾她看了也堵心,于是在某次去严修筠那里的时候,借故留在严修筠办公室了——就是让江晚晴起了满心猜疑的那一包纸巾。 而这次,她也早就存了反抗的准备,也仔细研究了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留下板上钉钉的证据。 所以她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忍受着屈辱,故意抓破了朱和峰的后腰,并且把血抹在了酒店枕头底下的那块儿床单上。 这块儿床单上有朱和峰的□□,还有血迹——是他们发生暴力冲突过程中,许璐反抗过的明证。 她原本想发生完这一切后,就偷走这条床单作为日后的证据,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朱和峰被她所伤后恼羞成怒,但是他显然够谨慎,他实施完暴行,甚至监督许璐把自己洗干净后,才把许璐轰了出去。 许璐这一下没有得手,却也没有死心,她记下了酒店房间,等朱和峰退房离开后,又回去碰了碰运气——酒店,哪怕是现在的五星级酒店,都有偷懒的前科,许璐知道,酒店的床单,不一定是每天都被更换过的。 这次她的运气还算不错。 她折返酒店这个房间的时候,正碰上这个房间的新客人站在客房门口发脾气,大喊大叫着要投诉酒店没换床单——因为这床单在枕头底下的位置居然有血迹。 客人的愤怒,反而让许璐喜出望外。 许璐装成酒店的工作人员,低声下气的去和那个新客人道歉,抢了那条床单后转身跑了。 而那一天,恰好是江晚晴约了孟采薇在酒店吃早饭的那一天。 世事如环,兜兜转转,终于把所有的细节都串联在了一起。 江晚晴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以后,不胜唏嘘。 “学校那边以后肯定借故会找我‘谈谈’,没关系,我觉得我扛得住。”江晚晴挑了挑眉,显然对自己了马蜂窝的棘手行径并不后悔也并不在意,但是她说完,还是叹了一声,“可惜的是,保研已经过去了,许璐撕毁了所谓的’保密协议‘把这些事公之于众,她的保研资格算是彻底没了……我本来还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她的保研名额弄到生科院——我知道你有资格带研究生。” 严修筠这才从方才沉思的表情里缓过神来,微微挑了挑眉,笑了一笑:“不了,可能让夫人不高兴的事情,我还是少做为妙。” 他这个表情带着一点揶揄,携卷着温柔的笑意,是温存而平和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之前自己无理取闹的原因,他其实都知道。 于是被揶揄的对象——江四小姐先是被“夫人”两个字调侃得脸一红,随后自己镇定自若地望了望天:“啊?什么不高兴?我鼻子不通气儿我听不清。” 于是严修筠真实地笑出了声,并没揭穿她,而是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在英国的大学任职过,也有一些朋友,我把许璐的简历发给了他,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十分优秀。他手下有全奖的名额,如果许璐愿意,她可以按照流程申请去他名下读研究生,顺利的话,明年秋季拿到毕业证以后,她就可以直接入学了。” 江晚晴一愣,没想到他安排得这么周全,等她彻底理解了严修筠的意思,便欣慰地点了点头,可是头点到了一半儿,她又想到了一些事情。 “那她妈妈怎么办?”江晚晴说,“朱和峰被抓,于敏达在药学院的主要培植势力垮台,但是如果他们还想为朱和峰铤而走险,抓住许璐的妈妈完全可行——更何况他们之前还想诱骗许璐把她妈妈送去做实验对象!于敏达的实验……我总觉得这里面……” “她可以跟许璐一起去英国,她会作为一个项目的研究对象,接受系统而安全的治疗,绝不存在人体实验的违规行为。” 江晚晴对这个安排很感兴趣,正要细致地问,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江老师?您在这里吗?” 江晚晴应了一声,门外的人推门而入,是药学院的一个大四女生,今年通过行政保研,进了系教务处。 江晚晴一看她,就心里有数了,朝严修筠做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随后朝女生笑了笑:“小李啊,有什么事?” “陈主任找您呢。”小李说,“他让我看见您,通知您上教务处去一趟。” “行,我知道了。” 小李通知带到,又笑着和严修筠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把身上披着的风衣一扯,往严修筠手里一挂,一副要上战场的风萧萧兮:“行了,我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出儿……得,我去了,严教授您老人家在这儿好好为你夫人我祈祷吧,祝我装傻充愣成功。” 严修筠被江晚晴逗笑了,目送她推门走了。 严修筠无意停留,挽好手中的外套,也要出门,准备把她的外套送回办公室。 他抬步欲走,却有一阵酥麻的感觉从手部传来——是江晚晴落在外套口袋中的手机震了一震。 他莫名顿了一下,一种直觉让他探手,将手机从口袋里取了出来。 只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严修筠就皱了眉。 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那是一个问句—— “这个故事精彩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差一个尾巴。 第29章 28 严修筠在原地站了一站, 动了动手指,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条来历不明的短信已经消失了。 显然, 一直有人想把一段已经编辑成功的故事捧到江晚晴面前, 让她“不经意”地发现这段故事的始末。 可江晚晴自己,才是故事原本的主人, 她才是有权去理顺故事的人, 而不是一个被讲故事的人去强加认知的旁观者。 只可惜,江晚晴暂时无法理清这一切——当年她在英国遭遇车祸后侥幸生还,有一件事情,她自己一直并没有意识到。自她从凶险的手术中转醒的那一刻起, 有些记忆就永远的在她脑海里消失了。 他既希望她想起来, 又希望她忘了。这样, 他们也总算有一个安宁的余生,可以一起到老。 思及此, 严修筠的眼神顿了顿,无意识地用手摩挲了一下儿江晚晴的手机。 随后, 他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她的口袋,像是从来没有听到过那声震动一样。 ++++++++++++++++++++++++++++++++++ 几天后,朱和峰被警方逮捕的消息不胫而走, 为了顾及影响, 只要警方一天不发布正式的境况通告,平城大学方面就打定了主意要保持缄默。 平城大学的高层尚能沉住气,但到底堵不住悠悠之口。学校里多年没有出过这样惊动警方的案件, 而朱和峰本人,之前还和一起轰动网络的“艳照门”有直接关联,这一系列的事情夹杂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平城大学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以李教授为代表的一系列人员闻风而动,每天在各个学院办公室间走南闯北,行程十分忙碌。 江晚晴居然也不幸成了这“谈资”中的一环——朱和峰被警方带走的当天,“有人”看见教务处陈主任坐立难安地在办公室转圈儿,而当时,他办公桌对面就坐了一个和他形成鲜明对比、堪称不动如山的江晚晴。 一时间,校内风传,朱和峰“被整”,是因为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江晚晴当年进入平城大学任职时候的那点儿“波折”,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被无限放大,几乎演绎成了一部平城大学版宫斗。 在陈雅云因艳照门事件自杀之后,朱和峰的名声本就已经一落千丈,但是彼时,朱和峰的行为还只停留在生活作风方面,而他的学术成就依然还像一面旗帜一样,在药学院里立着,学校里的各方人士都心里有数,只要朱和峰能扛过学校调查组的隔离审查,再见面,依然要笑脸相迎地称他一声“朱院长”。 而警方的介入让这件事情完全变了性质。 许多人原本准备藏在笑脸后的那份“不齿”,终于拨云见月,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至于传说中那个让朱和峰狼狈现行的“始作俑者”,则享受到了另一种微妙的待遇。 江晚晴这几天去学校时,总觉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儿怪怪的,不仅带着一种探究,还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敬? 不过江博士对自己心里有数儿,她是做了一点儿微小的工作,但是这完全担不起众人的心理预期。不过,那天和陈主任你来我往装傻充愣的过程中,她到底做了一点儿让步——作为朱和峰被捕的知情人,只要学校和警方不先发声,她就不能透露哪怕一个字的案情。 虽然,江晚晴一直宣称自己“因为本来就不知道,所以根本没什么可透露的”,但是,装傻都装到这个份儿上了,江晚晴自己也不能打脸,面对大伙儿的旁敲侧击,她自始至终都是无可奉告的态度。 她虽然在众多搞研究的书呆子里莫名其妙成了英雄,但是在行政方面人员的眼里,江晚晴简直是一块儿烫手的山芋。为了不让这块儿“山芋”到处散发烤熟了的芬芳,教务处陈主任艰难地薅了一把自己所剩无多的头发,给江晚晴安排了个“查看新校区教学楼搬迁进度”的活儿,暂时把她远远支到了新校区,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个安排倒是让江晚晴十分舒心。严修筠早就常驻新校区,她跑到这边儿来,正好能天天目睹严教授的风姿。不仅如此,她准备趁这个机会打土豪分田地——总之,不管以前的格局是怎么安排的,既然现在新校区搬迁是她在坐镇,她已经打定主意,把她垂涎已久的几套大型实验设备,全都搬到自己实验里。 这天,临到中午吃饭之前,她刚刚指挥着工人把刚抢来的液质联用仪安装上,工人走了,她自己美滋滋地站在实验室里测试灵敏度。这套设备以前只有朱和峰实验室里的是最新型号的waters uplc-ms-ms,其他实验室是老型号不说,还是好几个实验室公用,每次去和其他实验室协调实验排期的过程,都让江晚晴头秃,这次总算舒心一回。 这时,门外隐约有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嗒嗒嗒”敲了门。 江晚晴是被“流放”到新校区的,除了严修筠根本没人来找,她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严修筠来叫她吃饭,头也不回的摆弄着液质联用仪的操作面板:“来来来,快看看这沃特世的仪器,我这屋里的设备早就都配齐了,就差这个,以前我跟系里申请了好几次,都告诉我朱教授的重点项目要用,我连摸都没还摸上,就给我撅回来了,明明他们那边有时候都用不上!!宁愿放在那儿喝风,这次我算是……” 严修筠没应她这一串儿幸灾乐祸的小心思,低低“咳”了一声。 江晚晴听这动静不太对,扭过头去一看,这才看见严修筠不是自己来的,他身边还占了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这人一米七五上下,四方脸,宽眉毛,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塌不挺,嘴唇微厚,带着一副忠厚相,如果单独看去,还有几分眉目周正的意思,但是往严修筠这一米八七玉树临风的帅哥身边一站,从身高到长相就都显得有点儿惨不忍睹,属于“货比货该扔”的那个范畴。 这人就是之前朱和峰派给严修筠的项目顾问,吴博士,吴启思。 江晚晴看了一眼,心里对自己“呸”了一声,暗搓搓地把自己那没有一百斤重的小身板儿挡在了实验仪器前面,笑着客气地打招呼:“吴博士。” 她是客气了,但是吴启思这人天生不太懂什么叫客气,听了江晚晴这句招呼,也没应声,视线直接越过江晚晴这活色生香的美人,看了她身后的实验仪器一眼,直愣愣地道:“这不是以前系里批给老师实验室的那台吗?江博士你让让……我记得编号。” 江晚晴:“……” 白挡了! 江晚晴瞪了在旁边露出笑容的严修筠一眼,讪讪往一边儿躲了躲,看着吴启思蹲下身去找仪器的钢印编号,凉凉道:“呃……这不是……” 江晚晴原本想说“这不是朱和峰已经进去了吗”,但是话没出口,就见严修筠往这边微微递了一个眼神儿,轻轻摇了摇头。 吴启思这人,虽然脾气横冲直撞很不讨喜,但是不是个坏人,甚至是个十分厚道的好人,谁有困难他都愿意帮。 他也是个相对单纯的人,在朱和峰案情还没公布的当下,如果说平城大学还有最后一个人相信朱和峰是“暂时配合警方”,那么这个人就是吴启思。 高等教育没提拔他的情商,让他连“尊师重道”的方式都十分认死理,朱和峰说什么他信什么,在他心目中,朱和峰是他老师一日,他就不会讲朱和峰的一句不是,他是信奉“哪怕全世界人都说这人是个坏蛋,但是他对我好,我就认”的那种人。 虽然江晚晴觉得,朱和峰对他也并不怎么样,不过以吴博士这感人的情商,他大概也没感觉出来。 但是考虑到他的性格和心情,江晚晴也不想和一根筋的吴博士较真儿,看到了严修筠的表情,便立刻会意改口:“这不是朱教授的项目暂时停了嘛……” 她说完,又欲盖弥彰:“机器这东西放着落灰就不灵敏了,这样,这套设备先装在我实验室里,什么时候朱教授……呃……回来了,我立刻让人把这一整套设备都搬回去,绝不耽误朱教授项目。” 江晚晴大言不惭,她敢这么说,当然是知道朱和峰这件事已经立案起诉,没几年是出不来了,就算出来,平城大学也不会继续聘用一个有案底的大学教授——她把这话说出来纯属耍赖,实际上,仪器她已经完全不打算还了。 吴启思则站起身来,拍打拍打因为寻找仪器钢印儿而蹭了灰的手,一板一眼的拒绝了江晚晴:“不行,实验做到一半理儿中止,就前功尽弃了,这仪器还是装回老师的实验室里……我看工人还没走,我去叫人。” 江晚晴不情不愿:“哎……那个……工人该去吃饭了。” 吴启思在这方面倒是挺随和:“也是……体力劳动者辛苦,那就下午,我过来一起帮忙,省得他们不知道怎么拆精密仪表。” 江晚晴:“……” 她在内心磨了磨牙,最终还是又叹了一口气:“waters uplc-ms-ms要是能再多一台就好了。” 吴启思闻言,面露迷茫:“设备不够用吗?” “不够啊!”江晚晴叹道,“老型号的早该淘汰了!而且吴博士你知道吗,需要用到液质联用仪的实验都排期到明年开学了……” 吴启思于是露出了“你怎么不早说”的表情,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样啊……” 江晚晴已经跟他聊不下去了,往严修筠身边一站一耸肩,不太高兴也不愿意给人摆脸色,只好说:“可不。” “我记下了。”吴启思说,抬手推了推眼镜,“我一会儿给我叔叔打电话,让我叔叔再给系里捐助两台。” 江晚晴:“……” 她顿时不好意思不高兴了,却也不好意思太高兴。 什么叫首富公子的气度! waters uplc-ms-ms! 市场价一台三百万的仪器! 吴博士开口就要捐助两台! 江晚晴好像突然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吴博士是个好人了——试问谁不喜欢和土豪做朋友呢? 她倒是不怀疑吴启思一言九鼎,只不过,新仪器什么时候买来还是个问题。 江晚晴眼神亮了一亮,并不贪心:“那……新的装到朱教授实验室,这台旧的我就先……”+阁( 吴启思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不行,两回事。” 江晚晴:“……” 如果这个土豪再知道变通一点儿就更好了。 不敢跟壕讲道理的江晚晴彻底蔫了,而站在一边的严教授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 江晚晴无力地瞥了他一眼,暗搓搓咬牙切齿:“你怎么把吴博士带来了?” 严修筠闻言,渐渐敛了笑容:“吴博士说他有事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waters uplc-ms-ms 沃特世品牌的液质联用仪,主要应用于药物代谢及药物动力学研究、临床药理学研究、天然药物(中草药等)开发研究、新生儿筛选、蛋白与肽类的鉴定、残留分析、毒物分析、环境分析-公安、环保、食品、自来水、卫生防疫等行业。 不用了解它是什么,只要知道这是个很贵的仪器就可以了。 第30章 29 严修筠的表情给了江晚晴一个直觉, 这个直觉告诉她, 吴启思找她谈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吴启思把六百万的设备谈在了事儿前, 看在设备的份儿上, 江晚晴不得不接待他。 三人转到了严修筠的办公室,拉了三把椅子, 环绕坐下。 吴启思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拿下来, 一丝不苟地擦了擦,复又带上,沉吟了一下,这才组织好了语言:“我师妹——就是陈雅云, 她在自杀前两个月, 跟我一起吃过一次饭, 就在学校的‘随园餐厅’。” 学校里这群研究人员,无论是首富家的公子, 还是市长家的千金,在学校里打转儿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接地气, 扔在人堆里就能浸染上知识分子们如出一辙的穷酸。 个别时候,有两个讲究人实在吃不下去食堂的地沟油全餐,就会找个上档次一点儿的饭馆改善一下生活, 但是六星级酒店米其林三星之流一律都是没有的, 学校里的随园餐厅,已经是他们就近能找到的最好地方。 师兄妹之间,凑巧了搭伙一起吃个饭, 似乎也是挺正常一件事。 但是这不像陈雅云的一贯性格——首先,陈雅云和吴启思之间的“师兄妹关系”,实在是她人生堵心的一大源头,她应该对跟朱和峰有关的一切人事都非常生理性厌恶。再者说,就算陈雅云真的能对事不对人,把吴启思和朱和峰之间的关系割裂开来单独对待。只说她那个冷到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性格,也并不是能和吴启思这种直肠子坐下来吃一顿饭的人。 吴启思说完这句话抬起头,就看见了江晚晴微微蹙眉满脸犹疑的表情,低低叹了一口气,神色显露出一种沮丧之余的悲悯:“江老师只听我一句话,就能感觉出来我师妹不对劲儿,可惜我认识我师妹十几年,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出来。滟” 江晚晴没吭声。 吴启思属于天生共情能力比较低的那种人,他哪怕再多认识陈雅云二十年,他可能也猜不透陈雅云怎么想的,而他一切的情感认知又太后知后觉了,他像个反射弧超长的远古动物,陈雅云用针戳了他尾巴一下儿,他直到将近三个月后的今天,才在脑海里拨开当时的迷雾。 而如今,朱和峰被捕,陈雅云已死,吴启思为什么要特意来找江晚晴,诉说这份早就该过期了的疼? 江晚晴看了身边的严修筠一眼,视线相接,心里突然闪过很多念头,却一个字也没说,只等吴启思给她揭晓答案。 “当时我们就是很正常的聊天,期间,聊到了梅嘉裕老先生过世的事情。”吴启思说,“梅老过世之后,他在平城大学任职期间留下的实验资料和研究档案,被他的女儿梅若女士无偿捐赠给了药学院,老师是梅老的学生,所以这些资料都归到了老师手下做分类整理。可他日常太忙了,这个工作就落在了师妹和我头上,不过,我这段时间在新校区比较多,所以一直都是师妹在主要负责。” “梅老在平城大学工作时,已经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办公还没有电子化,留下来的很多资料都是手写的,无论是整理还是保存起来,都比较复杂。”吴启思的眼神虚望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师妹把梅老的手写档案扫描成了电子版,录入了学校实验室电脑,不过系里一直在嚷嚷着搬到新校区办公,实验室管理一直都是几个新来的研究生做,小孩儿毛手毛脚,弄得乱哄哄的,导致实验室的电脑也总出故障,她怕整理出来的这个电子档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误删了,所以她制作了两套备份,一份自己留下,还有一份,存在移动硬盘里,给了我。” “我拿到移动硬盘后一直好好保存,也没有连接过电脑,怕病毒把文件误删了。”吴启思说着,侧了一下身,把他刚才随手挂在椅子背上的背包拿了过来,从里面摸出一块儿移动硬盘,“当时她给我的就是这个移动硬盘。” 江晚晴和严修筠同时看了他手里的硬盘一眼,双双皱了一下眉。 “师妹去世后……还发生了很多事。”吴启思神色黯了一黯,显然是想到了朱和峰,不过他没有提起有关这件事的一丝一毫,而是继续道,“总之,在这些事发生之后,梅若女士觉得,由老师再负责整理梅嘉裕老先生的资料不合适,为了保证这些资料不荒废,梅若女士提出,希望转由我们的师叔负责这项工作。” “交接工作理所应当就由我负责了,我本来想给师叔省点事,移交纸质资料的同时把电子版也给他。可是老师的实验室被关闭以后,不知是谁操作失误,还是电脑确实出了点儿问题,师妹存在里面的电子版资料都不见了,师妹那边……肯定是再也找不到备份了。”吴启思摩挲着手里这块移动硬盘,“我这才把它想起来。” “我连夜把硬盘找了出来,准备先看一看,确认里面的资料无误再传给师叔,结果我打开硬盘后,出现了点儿意外的情况——” 吴启思说着,站起身来,朝严修筠的办公桌走去:“严教授,借用一下你的电脑。” 严修筠也和江晚晴一起起了身,闻言点头道:“请便。” 电脑本就开着,吴启思接上了数据线,硬盘文件夹很快就弹了出来。 江晚晴和严修筠一左一右地凑过来看,却发现那本该满是扫描文件的硬盘里并没有太多文档,只有一个文件夹孤零零地躺着。 移动硬盘有4t内存,而这个文件夹只占了十几个g,让这移动硬盘显得有些大材小用。 这个文件的文件名是“请在必要的时候,交给合适的人”。 江晚晴看了一眼,就觉得无比愕然,仔细回想了一下儿吴启思说的前后因果,觉得汗毛都起来了:“这……这是什么?吴博士你看过了吗?” 吴启思摇了摇头:“没有。” 江晚晴更愕然了:“你竟然没看?!还是这是加密文件?你打不开?” “应该没有加密,但是我没看。”吴启思说着,摇了摇头,用鼠标指了指屏幕上文件名的那一行字,“‘合适的人’——显然我不是,师妹……她这样做必有她的道理,她把文件交给我,是她对我最后的信任,我不能辜负她的遗愿。” 江晚晴默然——她从没发现,“死心眼儿”这件事也能让人如此敬重。 陈雅云大概也是看准了吴启思是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人,才会大胆的把这个东西交给他——甚至连他是不是会偷看都毫不担心。 半晌没出声的严修筠却在这时开了口:“陈老师生前,有没有明确说过,这份文件是要给谁的?” 吴启思摇了摇头,停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江晚晴都被他弄糊涂了,他才又出言道:“师妹原本的生活圈子就很简单,现在就更简单了,她没有家,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江晚晴知晓其中内情,听他这么说,心里一阵难受。 吴启思抬眼看她:“我思索过很多次,‘合适的人’到底是谁——肯定不是我,不然,她不会这么大费周折的找借口留给我移动硬盘,而是会直接提示我看。直到昨天有人跟我说,老师被警察带走是因为得罪了您,我才有了一点思路……江老师,听说师妹自杀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您的?” 江晚晴一时不知道该该盛赞吴博士人格的磊落,还是该吐槽他传谣的“直白”,所以她只能避重就轻,就最后一个问题,点了点头。 吴启思却松了一口气。 “那我就没找错。”他说,“这东西,我想不到比您更合适的接收者了,您慢慢看,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您尽可以联络我,无论什么时候。” 他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江晚晴愕然拦了他一下:“等……等等……” 其实她也没想好拦住吴启思要继续问什么,她只是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信息砸懵了,下意识地要挽留。 没想到,这一拦还真拦住了。 吴启思突然回过身来,顿了一顿,在江晚晴探究的眼神里,又走了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提个要求……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江晚晴不明就里:“你说。” “我想要这个移动硬盘。”吴启思说,停了一秒,又为自己解释起来,“文件我不会看的,但是这个硬盘……我想留作纪念。” 江晚晴没反应过来。 吴启思却以为是她不同意,略显急促地再次补充道:“这是师妹……唯一的遗物了。” 江晚晴一怔,严修筠却已经站起身来,朝他一点头:“当然,请给我们两天时间,里面的东西腾出来,硬盘自当奉还。” 吴启思不再多说,匆匆一点头,应了一声“谢谢”,这下拿起包,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快得江晚晴根本没来得及再拦。 江晚晴追了两步走到门口,也只目送他的背影孤零零地走过生科院新教学楼仿佛没有尽头的连廊,背脊笔直,却无端落寞萧索。 不知为什么,江晚晴这才恍然想起,这位刚刚轻飘飘一句话捐了六百万的首富侄子,是个三十六岁高龄的钻石王老五。 而他方才索要硬盘时的表情,在江晚晴眼前一闪…… 江晚晴心里“咯噔”一声,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飞速掩了门,回到严修筠身边,没开头没结尾地道:“吴博士……他是不是……呃……” 严修筠的眼睛落在电脑屏幕上,头也没抬:“他一直用的是‘师妹’称呼而不是姓名,因为连名带姓太疏远,只称姓名太亲昵,都不合适;他叔叔是平城首富,他自己是平城大学的科研人员、高级知识分子,下个月职称立刻就会变成副教授,家底儿和事业都很拿得出手,而他有长达十年的时间,身边没有过伴侣,甚至一次都没有去相亲过——这是他自己说的;而也正好是在差不多十年前,陈雅云保研到朱和峰名下读研究生;而他明明也说过了,他想要移动硬盘的原因,只因为那是陈雅云的遗物——他一句谎话都不屑于说,这一点你心里有数;……所以江博士,你问他是不是?我觉得是的。” 江晚晴牙疼一样的往严修筠身边一坐——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注孤生”这个调侃,让人一点儿都笑不出来。而说不出口的爱恋,很容易有一生那么长。 她无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无解地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严修筠已经一目十行地看起了陈雅云留下的“遗物”了。 江晚晴凑过去看了一眼,本以为陈雅云留下的东西会多么惊世骇俗,却不料,只看到了一张手书的扫描。 江晚晴看了两眼,完全不知所谓。 对方的连笔太狂草,她甚至有点儿没看懂。 “这是什么玩意儿?写的这么乱。”江晚晴问,“医院大夫开的药方吗?要不要去找我小舅看看?” 严修筠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 他一目十行的将这一页扫描看完,微微蹙了眉,侧过脸看到江晚晴不明就里的探究表情,他才浅浅呼了一口气。 “这个文档是连贯的,应该来自同一个笔记本内页的扫描,笔迹一致,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严修筠说,“这是一本日记。” 第31章 30 “x年x月x日, 学校的工作穷极无聊, 实验毫无进展,设备购买遥遥无期。每天只知道开会, 开会, 开的是什么狗屁东西?一群废物研究员只知道溜须拍马,一群白痴学生连最基本的药学原理都听不明白!蠢材!蠢材!” 江晚晴坐在严修筠旁边, 听他“翻译”这天书一样的日记, 结果第一篇就是日记主人的破口大骂,日记的时间是四十年前。 江晚晴听着就笑了,原来四十年前的老前辈跟现在的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抱怨起学生来也能这么七窍生烟鸡飞狗跳。 这日记的内容没有那么沉重, 反倒让她放松了戒备, 听了下去。 “x年x月x日, 昨晚一夜大雨,今天也没停, 平城的妖风实在令人讨厌,黏黏腻腻的阴雨天总让我想起阴森森的伦敦……老头子逼我做院长就罢了, 还要我以后带··研究生!这些蠢材学生能研究出什么鬼东西?!拉头牛来都比他们聪明!” 江晚晴莫名一顿:“这是谁的日记?梅嘉裕老先生的?” 严修筠,退出读图文件,翻找了最初的几页后, 摇摇头:“暂时没看到署名。” 江晚晴皱了皱眉, 见严修筠回到刚才给他翻译的那页儿,扫视着看了两眼,往后翻了两页, 才再次读出声来。 “x年x月x日,系里分给我的研究生来报到了,他们这是招了个什么人来?脑子像榆木疙瘩一样死,看到漂亮女人就两眼放光,像狗一样流着哈喇子,却还不如狗听话,连试管都刷不干净,没收拾完试验台就跑的没影。听说高考时还是省状元?该省的出题人该换了!再见到老头子,我一定告他一状,最好开除他。” “省状元”三个字让江晚晴愣了愣,随后她想到了什么,后背瞬间绷紧了,整个人也坐直了,皱着眉仔细去辨认那她几乎看不懂的字迹。 “x年x月x日,梅是之这个迂腐的酸儒!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跟我讲‘人权’,跟我讲‘道德’,人权和道德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这些无用的东西严重阻碍了学科的发展!不去证明一样成果有效,不去实验成功的概率!怎么能做出突破性的进展?这伪君子被猪油蒙了眼!另,傻子研究生为了讨好我,给我订了我一直感兴趣的国外期刊,系里嫌贵,一直不肯批报销,傻子大概是没钱吃饭了。这份情我承了,日后还回去。” 江晚晴心里乱的很,张口就问:“梅是之……是谁?梅嘉裕老先生?那这傻子研究生是谁?期刊,又是什么期刊。” “是之,是梅老的表字。”严修筠眉毛紧绷着,扫了一眼那个日期,“这天已经是三十六年前……三十六年前,是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四年,如果日记的主人是平城大学药学院的人,当年,只有一个人,收过一个研究生。” 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她并非不明白,她只是想暂时装一会儿糊涂。 三十六年前,那个已经在时光里褪了色,却依旧鲜活在此人笔下的年代。 名满天下的梅嘉裕老先生曾是个迂腐的研究员。 锒铛入狱的朱和峰还是个要省下吃饭的钱讨好导师的穷学生。 而日记的主人,则是朱和峰当年的导师,药学院的院长,于敏达。那时候他似乎只是个情感过于丰富的愤青,在他的叙述里,其他人不是蠢就是傻,实在是“众人独醉我独醒”式的精明。 “x年x月x日,开会开到脑袋疼……” “x年x月x日,又是开会!不想听。期刊来了,全是英文,字又小……混蛋英国佬的鸟语。” …… 这中间有很多页毫无意义的抱怨,于敏达的愤青程度简直是无法形容,是一个头脑发达的超时空中二病,从日记中可以看出来,这个人愤世嫉俗,厌恶规矩道德,认为人类世界的一切秩序,都是对科学的束缚。 江晚晴透过这些因为扫描而失真的字迹,联想到了于敏达的“光荣事迹”,很快在脑海里缓缓拼凑出了一个孤僻怪异的科研疯子的雏形。 严修筠又把日记往后翻了几页,大量无聊的抱怨被他略过不提,直到一句话吸引他的注意。 “x年x月x日,这傻子学生总算做了一件对事,我决定放过他!!!!!!期刊真的太棒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发明!!!!!!!!!!!!!!!!!” 内容并没有多少,而字里行间的感叹号之多,已经要跳出电脑屏幕,在江晚晴和严修筠眼前挥舞着宣示于敏达当年的兴理奋。 期刊——是了,朱和峰省吃俭用,给于敏达订了一份儿他十分感兴趣的期刊,这份期刊是全英文的,也正是这份期刊,挽救了朱和峰险些被莫名其妙开除的命运。 严修筠眼角儿一跳,他想到了郎玉堂的老师夹在江晚晴病例里的那一页儿纸。 同样是英文期刊,同样是几十年前的事。 严修筠翻页的手连忙慢了下来。 “x年x月x日,我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这个发现!梅是之跳出来阻拦我!我不会妥协的!” “x年x月x日,实验,实验,反复的实验,我联系了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他们同意我每周可以去两天!” “x年x月x日,只是观察和记录,对确认结果没有任何帮助!我需要招募两个志愿者!” “x年x月x日,志愿者到位了,只需要给钱,就可以开始后续事宜……该死的梅是之向老爷子告了我一状!” “x年x月x日,老爷子把我的项目砍掉了!而我想砍掉梅是之!志愿者家属愿意私下作为我的研究对象……我得去搞点资金。” “x年x月x日,这个女人出现的真是时候,而且她还真是财大气粗,她让她在平城的亲属直接给了我援助……项目总算可以继续了,我要避开梅是之。” “x年x月x日,怎么会出意外?!?!怎么会这样?!?!” “x年x月x日,也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四十年前的日记到此处戛然而止,后面的内容,都是一些不知道什么具体指向意义的数据,连严修筠也看不懂了。 根据时间算一算,这日记的背后,好像完整记录了于敏达当年被开除的始末。 他从朱和峰替他订阅的英文期刊里了解到了一个重大科学实验,他在复制印证这个实验的过程中,因为实验涉及人权道德问题,遭到了以梅嘉裕老先生为首的一些正直科研人员的阻拦,当时的领导作出决定,中止了这个疯狂的项目。 于敏达不死心,私下联系愿意作为实验对象的志愿者,还争取到了不明社会资金的援助,将这个试验偷偷进行了下去……结果出了意外。 这段实验被彻底禁止,于敏达的经历成了封存档案,而他自己受到了处分降职的惩罚,随后离开了平城大学。 “几十年前的重大发现?”江晚晴说着,随手掏出了手机照下了那个日期,“我有朋友在这个期刊的编辑室工作,我托人去查查当年这个时间段发行的期刊,上面有没有什么进展发现。” 严修筠顿了一顿,却拦住了她:“不用查了……能猜到。” 江晚晴愕然:“这你都能猜到?!你是神仙吗?” “许璐。”严修筠说,“你记不记得许璐说过,她妈妈是什么病。” “精神分裂。” “对,精神分裂。”严修筠点点头,“几十年前,于敏达就在为了一个重大发现,寻找符合条件的志愿者,有没有可能,他在上一次实验失败后,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同一个实验的志愿者?” 江晚晴一愣:“你是说,她要找的‘志愿者’,很可能一直是精神分裂症病人?” “对。”严修筠说,“而最近几十年,关于精神分裂症的治疗,争议最大的突破性进展只有一个,我觉得你听说过。” 江晚晴一愣,脱口而出:“额叶切除手术!” 严修筠无声点了点头。 江晚晴的脑子飞速转了转:“如果他们一直在实行的都是这种……实验,那么朱和峰的实验室,就一直作为他培养的一个‘据点’,在帮他们打掩护。陈雅云把这本日记的扫描留给了吴启思,她一定知道什么和这件事有关的线索……这个东西我们得交给警方,逼朱和峰开口,让警方往下再挖一挖。” 严修筠却摇了摇头:“可能来不及了。” 江晚晴一愣,立刻抓起了电话—— ++++++++++++++++++++++++++++++ 与此同时,看守所中。 朱和峰垂头丧气地听到了打铃的声响,强打着精神,排着队,跟着其他人一起,去“食堂”打菜吃饭。 作为顶级科研人员,享受锦衣玉食多年,朱和峰觉得看守所的伙食实难下咽,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再嫌弃这饭菜,也总要活下去。 看守所里的生活刻板而单调,跟他关在一起的,有好几个注定有罪但还没宣判的重刑犯,这些人麻木、凶狠,短暂的看守所生涯还没彻底磨去这几个人身上暴虐的戾气,和他们视线相接,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朱和峰一直都下意识躲着这几个人。 可是这天,队伍人赶人,朱和峰莫名走到了这几个人中间。 警察就在旁边,贸然出列换位置,无疑要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朱和峰被关押以来,对这种没有尊严的训斥十分憷头,因此,他只好强忍着,夹在前前后后的“别有用心”的凶光中,一点一点儿的跟着队伍往打饭的窗口儿挪。 可是越小心越出错——朱和峰端着托盘,打了一份他不怎么感兴趣的饭菜,回身就要找个地方坐下吃,然而一回身,后面的人恰好也抢了一步儿,一盘的饭菜脱手,整个扣在了后面那人的身上。 那人揪起他的衣领破口大骂:“他、妈、的老王、八、蛋,你找死!” 朱和峰被这句话也骂出了火气,然而跟这凶恶之徒骂街也实在不是他的长项,一把抢回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餐盘,嘴里嘟嘟囔囔:“你……你这个眼神不好的野蛮人!” 那人眼神一沉,冷哼一声,跟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喂!” 朱和峰一抖肩,站起来就想甩脱,却不料那人力大无穷,捏着他的肩膀让他被迫转了个儿。 朱和峰被迫和那人面对面站着,正要理论,却听那人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有人让我转告你,什么都不能说。” 朱和峰一愣,又是一喜,正要压低了声音多问两句,那人却突然抽了手,不知从哪变出一柄短刀,猝然朝他的肚子攘去。 七八刀快得让人毫无招架,剧痛也是一瞬间的。 尖叫声、惊呼声、暴动声、警察愤怒的镇压声同时朝朱和峰涌来,而他手间一片血红,脑中一片空白。 ++++++++++++++++++++++++++++++++++++++++ 机场里,飞往英国的飞机即将关闭登机口。 许璐急着先去把母亲送到英国治疗,所以未等事情尘埃落定,便要先行前往英国一趟,严修筠为她打点好了联络人,并负担了这次往返的行程。 因为许母情况特殊,要走特别看护通道,上了飞机也要隔离而坐。为了避免麻烦,登机前,许璐带着情绪还算稳定的母亲,去了一趟洗手间。 平城机场的洗手间在一个深深的拐角处,这一处洗手间比较偏僻,少有人来,分男左女右。 许璐扶着母亲往里走时,却恰巧和一个英俊的男人擦肩而过。 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一笑起来神采飞扬,还有几分桃花眼,满目都是风流。 他和许璐一对视,那肆意的多情就立刻漾了出来,看的许璐无端紧张。 她对男性有难以说出口的敌意,可是面对这个人,她却觉得对方无端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许璐走到拐角处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间,她就发现,这男人没有走。 他就站在原地,看到她回过头来,不仅加深了笑容,还伸手比在嘴唇上,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他做完这个动作,竖起食指,对着许璐“嘘”了一下,随即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道。 再见。 许璐一愣,背脊一僵,下意识低下头,扶着母亲快步进了女洗手间。 许母去方便,许璐则在洗手池边定了定神,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洗手。 洗着洗着,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猛然想起了这个男人的眼熟来自何时。 ——这男人,分明是她折回酒店找床单作证据时,那个要吵架投诉的客人! 许璐心里一惊,飞速折回走廊。 而那里空荡荡的,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任何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额叶切除手术:(以下来自百度百科) 大脑每个半球分为四个叶,额叶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大约占1/3体积,切除以后人会失去很多功能,包括很大一部分的性格。这在现在看来绝对是极端不人道的手术,可是当年手术的创始人莫尼兹却因此获得了1949年的诺贝尔医学奖。并且此手术被广泛用于治疗不听从管理的精神病患者。 第32章 1. 严修筠的“来不及”, 一语成箴。 朱和峰尚未定罪, 莫名其妙的死在了看守所里,死前被卷入了一场囚犯斗殴。 那个捅死朱和峰的囚犯本就是因为抢劫伤人致死进来的, 案底累累, 追查下去更是发现他本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严重的反社会人格。 两个人没有过节, 仿佛你死我活真是只因为一言不合。 平城大学校方考虑影响, 本就不想把此案案情公之于众,朱和峰一死,立刻有人托关系和警方协商对话,最终将这件事控制在了不发酵的情况里。 江晚晴那些隐隐约约的猜测至此死无对证, 陈雅云辗转留下来的那本于敏达日记, 也彻底没有了用武之地。 许璐去了英国, 暂时落下了脚,看她打电话回来时表露的意思, 短时间内也并没打算回来。 此事两个当事人一死一远走,事情着还承受来自校方的压力, 因此,无论是表面还是隐含的真相,都注定只能笼罩着重重迷雾, 带着众多可疑的痕迹, 勉强尘埃落定。 直接罪犯已经死亡,严修筠立刻看明白了校方和警方的态度,在没直接证据的情况下, 他也没打算顶着校方的压力将此事折腾个天翻地覆,经过和江晚晴商议,他们决定不交出那份日记,而是在他们手里暂时保留,以备今后。 江晚晴倒是因朱和峰之祸而得福的意思——她终于结束了流放生涯,重新回到了老校区的药学院办公。 而她回归以来,迎头赶上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一件“喜事”。 几天前,江晚晴特意买了几个u盘同时备份,又把陈雅云留下的文件彻底清空。 而那个移动硬盘本身,由江晚晴亲自交还到了吴启思的手中。 吴博士拿到移动硬盘后一激动,当场致电他叔叔吴哲茂先生,谈妥了捐赠设备的事儿,江晚晴拦都没拦住。 虽然吴启思许诺的时候,江晚晴因为蹭到了设备沾沾自喜,但是事后越琢磨,越觉得她自己这事儿做的欠妥。 买设备的这个钱,对吴博士这种首富公子而言,可能确实不算什么。 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人家有多少钱是人家自己的事,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我穷我有理,你富你活该”的道理。 考虑到吴博士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江晚晴本心里,并不想让吴博士做这平白无故的冤大头。更何况,如果以后其他人都摸准了吴博士这散财童子一样的脾气,谁缺个三瓜俩枣的都上吴博士这里来打秋风,时间一长,把系里人的胃口养叼了,她罪过可就真的大了。 而且从实用性的角度来说,系里实验室虽然确实很缺液质联用仪,但是一下儿弄来两台,就又显得有点儿奢侈浪费,完全没必要。 江晚晴试着跟吴博士反应了一下儿自己这个意见,本意是想让吴启思给他的首富叔叔省点儿钱,或者把这件事循序渐进地办,不要一口吃个胖子。 但也不知道吴博士回去怎么跟吴哲茂先生表述的,这件事不仅没按着江晚晴“省钱”的初衷走,反而剑走偏锋,发展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平城首富吴哲茂先生本身就是做医药设备发家,他积攒了原始财富后,前后赶上了“房地产”和“互联网经济”两拨儿市场热潮,这两个好时机,让哲茂集团成为了平城首屈一指的上市公司。 吴哲茂父母早亡,他也是全靠兄嫂——也就是吴启思的父母照拂,方有今天发达。 后来吴哲茂先生的兄嫂双双因意外去世,他对吴启思这个侄子,也是真的看重。 起初,吴哲茂很有想培养侄子作接班人的意思,可是吴启思这个人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儿,只知道一心钻研学术。吴哲茂几次劝导不成,只好听之任之,任劳任怨地为吴启思的科研铺路。 原本朱和峰在的时候,吴哲茂为了指望这位学术成绩颇好的导师成为吴启思的学术资本,没少往朱和峰的项目里砸钱,可现在,朱和峰一死,这些钱算是打了水漂。 吴启思本人又是个不会钻营的,他其实急需一个新的学术资本,但是这个资本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立刻找得来的。考虑到吴启思正处在评副教授职称的重要关头,吴哲茂先生琢磨了琢磨,觉得“捐设备”是个好机会。 他借着捐赠设备这个由头,干脆以吴启思的名义,捐助成立了一个专项基金,专门为平城大学药学院提供实验设备和仪器。 资金方面的条件给的更是优厚——吴哲茂在六百万两台仪器的价格基础上,又自掏腰包添了四千万四百万资金,凑足五千万,专门用于支持药学院各项目实验设备的更新换代。 这个资金额度,跟平城大学常年动辄上亿的各大项目研究经费相比,虽然勉强能算是一个大数目,但是又实在不算一个特别大的数目。 可是设立这个专项基金的用途,就可比其他项目的经费奢侈多了。 在吴哲茂先生这一通操作之下,吴启思博士的副教授职称肯定是稳了。不仅如此,这个事项一敲定,整个药学院都与有荣焉的沸腾了! 隔壁学院听说了这个消息都闻风而动,打着前来看热闹的幌子,顺便惋惜自己学院没有招收到吴启思这样的“人才”。 朱和峰的事情牵连甚广,他一死,学院里很多跟他有关的项目彻底进行不下去了,项目被砍的被砍,草草收尾地草草收尾,很多相关科研人员要么求着关系转进别的项目,要么只能暂时赋闲,等待新项目立项。 那句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学校里的权力斗争虽然不像所谓江湖里那样赤、裸、裸,但是朱和峰的死亡,到底代表了学院内领军人物的一次重新洗牌,在这个洗牌的过程中,有人受益有人倒霉。而无论是受益者还是倒霉者,对江晚晴这个始作俑者的态度都很微妙——前者对她敬而远之,后者对她怨而无奈。 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学术豪门平城江家的女儿,不敢得罪她,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江晚晴夹在这两种态度中,倒是没有什么自处方面的忧虑,只能在哭笑不得之余,嘻嘻哈哈地装糊涂。 但是吴启思捐赠设备这件事一出,学院里的人对待江晚晴的态度居然齐刷刷的变了—— 也不知是谁放出了消息,说吴启思成立专项基金捐赠设备这件事,背后其实是江晚晴在积极推动,如果不是江晚晴夫妇和首富公子交情过硬,学院里谁也沾不上这种便宜。 总之,这个接近谣言又不完全是谣言的消息一出,江晚晴莫名感觉自己有点儿鸡犬升天的意思——吴博士其人性格板正得一丝不苟,直眉楞眼,全无体察人心这一功能,一众想要巴结热捧首富公子、顺便给自己讨点儿便宜的人,都在吴博士这等性格下铩羽而归。直到有人恍然发现,此事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江晚晴,这些人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转而一窝蜂地把江晚晴当了神明。 实验设备的先进与否直接决定了科研进度,科研进度是科研成绩的直接保证,科研成绩又是他们这种科研人员升职加薪走向人生巅峰的唯一踏板,谁都想借这个专项基金,多搞点儿对自己有帮助的东西,江晚晴可以理解。 可是一来,江晚晴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的作用,根本就不像坊间传闻中那么大;二来,她也真是受够了学院里这些祖宗“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两幅面孔,于是她准备再次使出装傻充愣大法,赞美照单全收,正事儿装聋作哑。 然而这次没成功。 朱和峰死后,药学院的齐院长自觉恢复的差不多,带病复位,继续组织学院里的工作。首富专项基金的阵仗闹得虽然大了点儿,但是对药学院的工作开展有利无害,齐院长总体的态度是乐见其成的。 齐院长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江晚晴在促成专项基金的设立方面“做了一点儿微小的工作”,总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院长并没甄别传言的真实性,直接一个电话儿把江晚晴召到了办公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讲晚晴的“深明大义”使用了排比句形式的最高赞扬。 ……赞扬得江晚晴生不如死。 齐院长的高帽不是白给她带的。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江晚晴面对齐院长的盛赞,战战兢兢地用光了“我不是、我没有、您过奖了”这三板斧,终于黔驴技穷。 齐院长见铺垫的差不多了,终于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吴哲茂先生为了侄子吴启思的前途也算下了大功夫,设立专项基金,只是吴哲茂先生宏伟蓝图的第一步。随后,他会利用自己强大的资本实力,和平城大学药学院开展一系列的商业活动,针对一些有远大前景的项目和团队,哲茂集团会斥巨资扶持,交流磋商工作已经在有关人员的安排下展开了,进展十分顺利。 哲茂集团在平城商场历经过几番大浪淘沙,几十年能够屹立不倒,足够让它成为一个风向标和先行军,以他们在市场的影响力,必定会带动一批有眼光的投资者关注平城大学药学院的研发领域。届时,药学院会迎来一个与资本合作的“蜜月期”。 齐院长未雨绸缪地看中了江晚晴在设立专项基金事件中展露的“忽悠”天赋,觉得以后接踵而来的这些商业活动,江晚晴一定能以优秀青年学科带头人的身份,挑起这个名为“接洽活动”的大梁——江晚晴也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才造成了这种不怎么美丽的误会。 若不是齐院长这人生来严肃,江晚晴一定认为他是听多了梁静茹的歌儿。 勇气这东西歌声给不给的了再说,江晚晴觉得自己快被这根天降的“大梁”压死了。 而鉴于这个工作暂时只存在于“未来可能”,齐院长画了一个圆满的大饼后点到即止,也没说要给江晚晴安排多大的任务,反倒弄得江晚晴连拒绝都无从拒绝。 临近下班儿时间,齐院长才结束了自己慷慨激昂的规划,大手一挥,放江晚晴走了。 江晚晴如蒙大赦,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 如果她闲的难受,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和齐院长再周旋五毛钱儿的,可是今天她是真的有事儿——严修筠这几天在做项目的阶段性收尾,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八点以后,而他们家的天才儿童严天意所在的学校,五点半下课。 江晚晴看着手表掐着点儿,赶着去学校接儿子,紧赶慢赶地到了目的地,也还是晚了十几分钟。 学校大门前的交通实在堪忧,她开着车一路挤到了校门口,四下一扫,发现全然没有严天意的身影。 江晚晴立刻就急了。 她匆匆弃车凑到近前去找,刚走了两步,猛然一顿,终于在学校大门一侧的树后瞧见了他们家宝贝儿子。 严天意却不是一个人待着的。 一个衣冠楚楚、五官英俊得过分的男人半蹲下身,含笑和他平视,说了两句什么,还伸手捏了捏这孩子稚嫩的脸。 捏儿子脸一向是江晚晴的专利,连严修筠这亲爹都没有这个待遇。 所以……这是哪来的变态胆敢对我儿子动手动脚?! 江晚晴立刻就炸了。 可是令她惊奇的是,严天意居然没躲也没闪,甚至十分有求生欲地伸出了隐形的小尾巴,对着这个男人讨好的摇了摇。 男人对这个态度很满意,挑了挑嘴角,十分狷狂地笑了笑。 严天意不仅没炸毛,连个污染空气的气体都没敢放。 男人于是笑意更浓。 言语间,也更有得寸进尺的意思。 他挑了挑眉,捏着严天意的脸,笑得活色生香。 “乖,叫爸爸。” 江晚晴:“……” 第33章 2. 爸爸? 这也是在大街上能随便捡一个的吗? 一瞬间, 江晚晴看过的所有狗血小说情节, 在她眼前精彩纷呈的罗列出了各种各样的排列组合。 什么狗血虐恋带球跑啊,什么两男夺妻玛丽苏啊, 什么我爱的不是你所以婚内出轨初恋情人啊…… 总之, 江晚晴那一瞬间的脑内风暴简直难以描述,她在觉得严修筠脑袋顶上的毛儿根根都绿的同时, 已经帮严修筠想好, 如果要争夺儿子的抚养权该去找哪个律师了。 而不远处的严天意战战兢兢的挣脱了这英俊男人的咸猪手,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间,他那原本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微笑”的小脸瞬间鲜活了,像是终于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他用逃命般的速度, 甩着两行宽面条泪直接朝江晚晴奔了过来, 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委屈而控诉地喊了一声:“妈!” 江晚晴一把捞住了儿子,沉下了脸, 微微抬头注视着不远处那英俊过分的男人。 严天意跑的太快,那男人怀里一空, 微顿了一下,抬头才看到,严天意奔去的方向, 站着江晚晴。 他站起身来, 衣冠楚楚风度翩翩,自以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笑了一下儿,随后抬步, 和严天意一前一后地站到了江晚晴面前。 这人身材修然挺拔,和严修筠的身高相近,但是透出来的气质可比严修筠这样的知识分子凌厉得多,带着一种精明的冷峻。 面对这样的人,江晚晴不由自主地站直了。 那人微微笑了一笑:“你好,我是……” 江晚晴冷冰冰地先下手为强:“我国《刑法》第262条规定,拐骗不满14周岁的未成年人脱离家庭或者监护人的,应当立案,只要将不满14周岁的未成年人带走使其脱离监护人,原则上已经构成拐骗儿童罪了(注1)……这位先生,在我报警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那人被江晚晴这长篇大论的法条噎了一瞬,半晌,哑然失笑:“这位女士,你见过长成我这个样子的人贩子吗?” 江晚晴不苟言笑:“没见过。” 那人耸了耸肩,做出一个“当然了”的姿态。 而江晚晴紧接着说:“但是我现在见过了。” “……” 此人大概也读懂了江晚晴的眼里的敌意,不准备出声了——避免越描越黑。 他干脆放弃了和江晚晴讲理,那双深邃而精明的眼睛向下一瞟,目光落在了严天意脸上。 严天意暗搓搓地躲在江晚晴身后,明里卖萌,暗看热闹,被这人用眼神儿一盯,瞬间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隐藏的小尾巴又要露出来了。 “天意,告诉你妈妈,我是谁。”那人说,“如果我被你妈报警抓走,后果……很·严·重。” 当着我的面儿威胁我儿子,我敬你是条汉子! 江晚晴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全然不受这种威胁。 她脑子里还充斥着各种狗血猜测,也并不准备让这人把“爸爸”这身份坐实,于是她抢在严天意出声之前,已经抓起手机已经按下了“110”。 而她们家那智商超然节气不足的儿子见风就卷,看到江晚晴的动作,连忙蹦起来扒拉江晚晴的手,顺势捂住了江晚晴的手机键盘。 “妈……妈……误会,误会……”严天意连蹦带跳,面对江晚晴居高临下的眼神,他内心小小哀叹了一下——难得有人肯替他怼人,但情势所逼,他也只得说,“自己人自己人——他是爸爸的朋友……季叔叔。” 江晚晴完全没反应过来什么“鸡叔叔狗叔叔”的问题,眯着眼挑了挑眉:“那他让你叫他‘爸爸’是怎么回事?” 严天意被问得一堵,随后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在两个剑拔弩张的大人中间坦白从宽:“……他是我的godfather,教父。” 江晚晴一脑子的狗血念头突然之间偃旗息鼓,八卦烟消云散。 她想,哦。 虽然她并不知道严天意还有这么一个教父。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孩子得有两个父亲才行(注2)。”那位姓季的教父像是读懂了江晚晴的疑惑,微微一笑,自我感觉良好,“godfather总归也是个father,四舍五入让他叫我一句‘爸爸’,不过分。” 江晚晴瞥了严天意一眼,终于把手机收回来,嗤笑一声:“四舍五入来的爹,您的数学可能学的不太好。” “有吗?我觉得还行。”那人像是没听懂江晚晴的讽刺,自报家门道,“mit数学系的硕士,沃顿商学院的phd,虽然不是特别突出,但是当个老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被“绰绰有余”了的老师江晚晴博士:“……” 和这人说话,一分钟总要原谅他二百五十次,才能把对话勉强进行下去。 江晚晴闷着一口气,这才抬起眼来,用略带审视的目光和这人对视,这一看之下,突然发现这人其实有点儿眼熟。 严修筠的朋友,严天意的教父,姓纪?还是姓季? 江晚晴突然想起了自己和严修筠结婚时,那个只送了礼金,而没参加婚礼的“普通朋友”。 这人是炙手可热的新贵,风头正盛的投资人,金融圈里最年轻的一代传奇……还是孟采薇的老板。 “你……你是那个……” 江晚晴磕绊了一下。 “季扒皮。” “季绍钧。” 江晚晴:“……” 季绍钧:“……”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严天意夹在两个脸色铁青的大人中间,已经要笑抽过去了。 ++++++++++++++++++++++++ 严修筠提前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打车去了江晚晴发来的地址。 这是一家私房菜,开在平城最中心的城区,位置不好找,环境倒是别具一格,很符合季绍钧的品味。 在服务员的接引下,严修筠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包厢,一关门,顿时感觉到了室内气氛的剑拔弩张。 包厢内只有一张直径两米的圆桌,季绍钧和江晚晴各自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虚左以待,桌子中间似乎自带楚河汉界,而那个分界线,就是不偏不倚地坐在正中间的严天意——这孩子乐极生悲,此刻只能在教父和后妈电闪雷鸣的眼神中间,用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吃一杯像是这辈子都吃不完的冰淇淋。 严修筠一左一右扫了一眼,忽略了严天意“我的爹啊你可来了`●)”的表情,从容地往江晚晴身边一坐:“怎么都不点菜。” “减肥!” “不饿!” 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同时说完,各自愣了一下儿,又同时把眼神移开了。 严天意隔着桌子,频频朝他爹发送“秋天的菠菜”,企图严教授赶紧领会精神,把这八字不合的二人组各自撸顺了毛,救救孩子……然后就被江晚晴瞪了一眼。 严修筠到底比严天意多修炼了几年,在这尴尬的气氛里仍然不动如山,果断招来服务员点餐,连报了几个菜名儿,虽然不算出彩,但都是江晚晴喜欢的。 江晚晴只听这几个菜名儿,气儿就顺了一半儿。 服务员又问有没有什么忌口儿,严修筠更是对答坦然:“不要生蒜,不要熟葱,姜生熟都不要有,荤菜不要用黄瓜和叶子做点缀,素菜不要用荤油。” 服务员一一记下,应声去了。 他一连串报出来的,虽然琐碎,却全是江晚晴挑剔习惯,无论如何,江晚晴听在耳里,处女座的心情先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们两口子这边儿心照不宣地秀完了恩爱,对视一眼含情脉脉,对面儿则有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资本家觉得牙疼。 季绍钧用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公共场合,注意一下儿影响和待客之道,‘主随客便’这个词听没听说过?vincent,你怎么不问问我吃什么?” vincent是严修筠的英文名,江晚晴虽然知道,但是很少听人这么称呼他,莫名一阵别扭——好像,她突然之间就被迫进入了,严修筠那段没有她参与过的人生。 这也是她对季绍钧的这个不速之客抱有敌意的原因。 未知的世界令人好奇。而严修筠的童年、少年、和一部分的青年时期,她都无奈错过,她也曾为此感到过惋惜。更何况严修筠的这段时期中,还有一些她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东西——比如天意的母亲。 她一直控制不住地想,季绍钧会不会见过严天意的母亲? 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会不会下意识的把自己和那位女士进行比较? 如果他比较了,那自己比赢了吗? 这种念头让她有点儿无解地钻起了牛角尖儿,也让她下意识地对这个不请自来的故人抱有戒备。 江晚晴无声攥了攥拳,又强迫自己松开,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的时候,却恰好和严修筠的眼神相对,手上一暖,也是严修筠不动声色地牵着她。 明明他一个字都没说,江晚晴却偏偏觉得,自己想了什么他其实都能懂,而他的动作和眼神,比起安抚,更像是给她一个无声的海誓山盟——他想让江晚晴对他有点儿信心,想让她知道,有些承诺就是一生。 在座的两个男人相貌皆是出众的。 季绍钧的眉目英俊出了一种攻击性,一观之下赏心悦目,却让人下意识地生出敬而远之之心。 相比之下,严修筠的眉目间有一种静水流深的温柔,他的眼角眉峰依然有微微上扬的痕迹,那仿佛是青春年少之时傲然不羁的证据。而时间缓缓淌过他清俊英朗的五官,抚平了那些锋利逼人的棱角,磨去了那些会伤人的戾气,最终给了他唇边含笑的缱绻气质。 这种气质,让他能温和地应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磕磕绊绊,哪怕是现在这种夹杂在故友和妻子之间的尴尬僵局里,他也能如此从容。 江晚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幸好是在这个年纪才遇上严修筠。 这么一想,她终于后知后觉的从闹小脾气的任性里醒悟过来——当着外人的面,她多少要给严修筠一点面子。 于是她顿了一顿,还是开口道:“确实也该问问客人吃什么。” 季绍钧顿时露出一个“就是,你快问我,朕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表情。 严修筠这才不冷不淡地抬起头:“你不是说不饿吗?” 季绍钧:“……” 对你老婆就是买买买,对我就是“不吃拉倒饿不死你”,重色轻友的双标狗! 江晚晴才不管他腹谤了什么,季绍钧的表情引起了她的极度舒适,她挑了挑眉,好歹没笑出声,心情却终于是自顾自的愉快起来。 餐桌上的氛围终于轻松下来。 而在这轻松的氛围内,一个人却突然推门而入,未见其人,听了一连串儿的抱怨。 “这地方真够难找的,车都开不进来,我刚从临城回来,六点下的飞机……” 孟采薇原本以为包厢里只有季绍钧,毫无心理准备的推门而入,却冷不丁看见了一屋子人,嘴里的念叨顿时停了。 等到她看清屋里是谁,更愕然了。 “哎?晴晴?……哎?严教授?哟哟哟,还有小天意,你还记得孟阿姨吗?……记得好,记得好,阿姨一会儿给你微信发红包!” 孟采薇依次和这三口子打完招呼,顿时意识到自己是被季绍钧诓来的。 孟大美人刚刚结束了一个唇枪舌战的谈判,整个人处于过劳后的情绪失控中,想明白了这个“聚会”的性质,几步走到季绍钧面前,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季绍钧!我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卖给你的!下次这种等您老人家吃饱喝足我才能跪安的事儿,我就不指望你能征求我意见了,但你能不能事先打个招呼?” “不能。”刚被怼了一肚子脾气的季绍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儿,语气阴郁而哀怨,“因为我是个新时代的周扒皮,拿员工当牲口使的资本家。” 孟采薇:“……” 虽然这形容挺对,逻辑满分,但就是有点儿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法律内容来自《刑法》,非原创,特此标注。 注2:“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孩子得有两个父亲才行”。此段台词来自电影《教父》,非原创,特此标注。 第34章 3. 短暂的沉默后, 这一桌子的鄙视链儿依序环绕, 凑成了一个奇异的组合。 严修筠出面主持大局`●),给季绍钧和江晚晴介绍了一下儿彼此, 又了解了一下儿孟采薇和季绍钧的工作关系, 终于给僵持的气氛短暂破冰。 子曾经曰过,没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果有, 那就吃两顿。 江晚晴他们显然不需要两顿这么复杂。 这一桌子人,有日理万机的资本家,有深度疲劳的金领丽人,有夜以继日的科研大拿, 还有江晚晴这种无端招惹了一个天降大任的学术带头人。 他们四个, 外加一个“总是在这个年纪承受了太多”的天才儿童, 不用互相倾诉,只靠观感就已经能感受彼此的疲惫了。 等到菜依次上桌儿的时候, 无论是“报警抓装爹人贩”的误会,还是“背后诽谤老板”的口实, 都已经在食物的环绕下暂时搁置了。 顶着两个黑眼圈儿的孟采薇,终于在饭菜的香气中找回了久违的灵魂。 那个哀怨成鬼的季扒皮他爱死不死,剔除了季绍钧, 孟采薇觉得这一桌子也没有什么外人,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放飞了自我,不谦让也不客气地把海鲜粥转到了自己眼前,豪情万丈地喝光了半个砂锅, 而后长出了一口气。 季绍钧夹菜的手在孟采薇的出气声中抖了一抖,皱了皱眉,干脆放弃了本来就不合他口味的菜色,斜觑着孟采薇:“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孟采薇吃饱喝足,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她上下打量了季绍钧挑眉挑眼的模样,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干什么吸血鬼?你血浆喝多了毛血旺吃多了,现在吃不惯人类的食物所以才面露菜色吗?” 季绍钧:“……” 他把这货叫来干什么?给自己添堵吗? 而今天的服务生好像也跟他有仇儿,掐在这个时间点儿敲门而入,端上了主食和例汤,然后用自以为“宾至如归”的八颗牙齿笑容,把季绍钧的反击无声扼杀在了摇篮中。 服务生转身告辞了,季绍钧原本提好的一口气算是注定要闷回去了,只能七窍生烟地盯着孟采薇全然无视他的侧脸。 严天意生平一大爱好就是看“季叔叔”吃瘪,他一直关注着季绍钧这边,把眼神儿在季绍钧和孟采薇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从座位上“哒哒哒”地跑下来,往江晚晴怀里一歪,附耳和江晚晴说了什么。 江晚晴先是一愣,随即用眼神在对面两人身上兜了一圈儿,对着儿子露出了一个“你说的有道理”的了然表情。 这母子俩心照不宣相视一笑,把冒坏水儿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严修筠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只猜也能猜到。 他看着他们俩,突然有一种安心感,好像他期待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就自行功德圆满。 严修筠有一瞬间的恍惚,以至于有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孟采薇今天和季绍钧怼上了,短短一段时间内,已经上演了好几次大无畏的“领导夹菜我转桌”。然而赶得也巧,季绍钧感兴趣的菜恰好在江晚晴感兴趣的菜正对面,季绍钧几次没夹到,已经要气的撅筷子了。可江晚晴“损人不利己”的小心眼儿也犯了,为了让季绍钧不爽,她想吃的菜也干脆不吃了,无声支援了孟采薇的报复行为。 严修筠对江晚晴这点儿幼稚原本作壁上观,然而一走神儿,忘了,看到菜转到自己眼前,便伸手停住,给江晚晴夹了一筷子……立刻换来了孟采薇的怒目而视。 等严教授回过神来的时候,季绍钧刚慢条斯理地取得了令他愉悦的食物,已经吃上了,还自以为兄弟之情感天动地,向严修筠投来一个“你肯帮朕一把,朕很欣慰”的表情。 严修筠:“……” 吃都阻止不了你散德行。 被严教授无意间这么一搅合,这场无聊的较劲终于彻底消弭于无形。 孟采薇懒得搭理人五人六吃得正欢的季绍钧,自己把椅子往江晚晴身边挪了挪:“来,江小四儿,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儿。” 随后就被江晚晴瞪了一眼:“你盼我点儿好!” 孟采薇本意是想问问严修筠“出轨”那事儿,但是当着严修筠的面儿,难得脸皮厚如城墙的“野玫瑰”也没好意思张开嘴,不过看着这二位你侬我侬地夹个小菜秀恩爱,大概也能猜到这是个误会。 但是猜到和具体听到还是两种感受的,想问不能问的感觉,让孟小姐十分抓耳挠腮。 孟采薇在原地磨磨唧唧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暂时忘记这段儿事由,把话题付诸八卦。 她煞有介事地用胳膊肘怼了怼江晚晴:“哎……打听个事儿,前段时间,网上铺天盖地那平城大学艳照门——大伙都传是高校潜规则,还有说这老师的情妇都有一个加强连,不过现在也没消息了,这事真的假的啊,你知道内情不?” “……”江晚晴顿了一下,“这事儿这么普及吗?” “那你看,什么叫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咳……就前几天,源和证券的一个饭局还因为视频还火了呢,现在多少娱乐新闻都是金融圈贡献的,我还以为你们高校不产出这种消息,没想到差不多,啧啧。”孟采薇挑了挑眉,“快点儿,这事儿真的假的?” 江晚晴无奈点头:“真的。” 孟采薇顿时露出一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表情:“当事人呢?男的听说是你们学校的教授?” “是,就是我们学院的。”江晚晴被孟采薇八卦兮兮的架势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挑重点说,“女主也是我们学院的研究员,跳楼自杀了……是她老公先拿到了视频,一时接受不了,把视频发到了网上,然后事件发酵了。” 江晚晴这么说完,下意识给陈雅云辩护:“这两口子其实挺可怜的,男的因为情绪不稳定,出车祸没了;女的因为丈夫死亡……跳楼自杀了。而且她和那教授的事情也不是她自愿的,是被逼无奈。” “ca……”孟采薇听完瞬间爆了粗,爆到一半儿,突然意识到还有严天意在场,后半个音儿硬生生被她吞了回去,“那这男教授呢?别告诉我已经拍拍屁股回家了?” “当然没回家,死了。”江晚晴兴趣缺缺,隐瞒了于敏达的事情,避重就轻,“有个女学生实名举报他性侵,证据确凿,公安已经介入并立案调查了……结果他在看守所里卷入一起犯人斗殴,被人莫名其妙的捅死了。” 江晚晴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许璐的事情,再看看孟采薇,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她原本想问的是什么。 但是这件事儿,她自己理亏,又当着严修筠的面儿,所以不好意思明说,只好给了孟采薇一个眼神儿,企图让孟小姐领会精神:“对了,举报教授的女学生,就是咱们约在酒店吃早餐时,遇见的那个。” 孟采薇愣了一下儿,脑子转过九曲十八弯,终于想起她们在酒店遇到了哪个女学生,等她想明白了,这才恍然大悟地瞪圆了眼。 江晚晴一眨眼,孟采薇这才把到了嘴边的口无遮拦咽了回去,百转千回地给了她一声悠长的“哦~”。 江晚晴:“……” 这位损友,大概不给自己加戏会死。 严修筠显然听到了,而孟采薇的表情太夸张,他想装作不知道孟小姐“哦”了些什么都有点儿难度。 江晚晴根本不敢回头,因为她连猜都能猜出来,严修筠那含笑审视的表情有多让人亚历山大……一时间,她当时发现自己的疑神疑鬼都是想多了时那种丢脸之感,又回来了。 而就在这时,原本闷头儿吃饭的季绍钧突然抬起了头,朝这边望了一望。 感觉到他的视线,孟采薇正准备瞪回去,却见季绍钧有几分高深地笑了一笑:“原来是这样。” 他话说一半儿,却不说了,取餐巾擦了擦嘴,正襟危坐,偏要等人来问才开口的模样十分欠抽。 江晚晴和严修筠完全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态度,唯有孟小姐觉得被吊了胃口火冒三丈:“什么原来是这样?能不能痛快点儿!吃不饱没底气就再去点菜,别闹脾气了季总!” 季绍钧:“……” 他刚要刻薄两句,一抬头就看见了孟采薇的黑眼圈儿——这两天她在临城连轴转,应付一群难缠的人也确实辛苦了,脾气不好实属正常。 他忍了忍,自己给自己缓了缓语气:“最近投资圈儿最火的事件,你没听说?” 季绍钧自觉是给了孟采薇一个台阶下,然而孟采薇的脑子还沉浸在八卦中没爬出来:“你说哪个?哦……是港城那个合伙人出去白嫖,结果被特殊服务业的小姐妹们带着黑、社、会堵到四季酒店的事儿么?” 季绍钧:“……” 江晚晴一家三口儿:“……” 孟采薇来了精神:“要我说这货就是没肝儿!听说他吓得躲在办公室尿裤子,最后找中间人搭桥儿,掏了三百万才平事儿!你说这叫什么!这叫没有契约精神!早点银货两讫多好!” 季绍钧脸色铁青:“……不是。” 孟采薇眉飞色舞的脸色一僵,一脸疑惑:“那是什么?哦……那你说的是四大……” “闭嘴!”季绍钧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伤风败俗的消息,终于忍无可忍,“我说的是吴哲茂——我听说,他最近准备入资平城大学的校办企业。” 第35章 4. 严修筠抬眼望来:“入资平城大学的校办企业?” 三、四十年前, 为响应国家改革开放和市场化的号召, 国内排名前几的知名高校纷纷创办了自己的企业,便于学生实验、实习、从事就业准备, 顺便给学生提供生产劳动技术的教育。 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 校办企业的功能,早就已经从最初的为学生服务, 变为用于推动高校科研产业化、市场化转型, 是各高校所在地区域经济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又因校办企业大多依托于各所高校的实验室,技术也多是最先进的科研成果,因此在科技创新领域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竞争优势十分明显。 说起国内最著名的校办企业要属清北集团, 经过三十几年的运作, 清北集团实力不可小觑, 业务领域涵盖it、金融、房地产、医药医疗等多项产业,旗下拥有八家上市公司, 员工几万人,总资产超千亿, 该集团在国内外重要城市均有分布,市场开拓方面成绩显著,盈利能力在众多校办企业中一骑绝尘。 一言以蔽之, 像清北集团这样成功的校办企业, 不仅在市场上优势突出、十分能打,还是校方的摇钱树,各地方政府的税收大户。 许多高校的校办企业都以成为第二个清北集团为目标, 政府部门,也都乐见国内再出一个清北集团这样的五百强。 平城大学的校办企业名为“华方”。虽然比起清北集团,“华方”在实力方面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但是企业厚积薄发,后来居上也不是什么罕见新闻,因此上至国家政府,下至市场和投资者,普遍对“华方”非常看好。 但是…… “校办企业,顾名思义就是学校办的。”江晚晴实验室泡多了,不太懂资本运作和企业管理,对校办企业这一块儿更是不熟,只是闻言略微疑惑,“平城大学直属教育部,平城大学的企业也应该算国有资产了,吴哲茂虽然是平城首富,影响力不小,据说在平城这边也颇有人脉,但是到底是只私人身份没有国企背景,他说入资就能入资?关于企业的所有权……这以后怎么规定?” 孟采薇坐在她身边给了她一个“都这样”的眼神儿:“多数校办企业的所有权本就乱七八糟,企业的法人和管理层,很多还兼着高校的行政职务,属于事业单位人员,至于那些矫情不清的产权、权责问题,一旦暴露,其他事情也就跟着一窝蜂的起哄,为这闹到锒铛入狱的都有。这些问题近几年理顺了很多,但是漏洞也还在。” 孟采薇到底是专业人士,说到这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翘了翘嘴角儿,和季绍钧对视了一眼,挑了挑眉:“不过对专门搞投资的人来说,有时候乱不一定是坏事,反而是一种机会——表示可以见缝插针……就像你们学校的那个‘华方’,有一种情况,吴哲茂就能借机入资,不知道是我猜的那种吗?” 季绍钧看她一眼,点点头:“近期证监会一直有松口创业板重开,ipo重启的迹象,如果‘华方’有在创业板上市的计划,吴哲茂就可以以自己旗下投资公司的名义,通过受让原股东股权的方式,成为‘华方’的股东——现在看来,这个操作完全可行,而吴哲茂也确实像是有这个意愿。” 江晚晴被季绍钧的商业操作糊了一脸,其实并没怎么听懂,她侧头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严修筠,企图给自己找个翻译,但是一看之下,就发现严修筠在拿手机查东西。 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立刻求证,江晚晴也没打扰他,但是隔行如隔山,她实在云里雾里。 “这太复杂了……谁来给我个简单点儿的解释?”江晚晴叹了口气承认自己的无知,“吴哲茂入资‘华方’,对‘华方’和吴哲茂而言,是好事是坏事?” 孟采薇俏皮地眨了眨眼:“如果是正常操作,那当然是好事了——如果不涉及上市,‘华方’拿钱搞产品搞市场,吴哲茂出钱,等回报赚利润,双赢;如果涉及上市,‘华方’在上市前增资,提高了上市计划被批准的概率,吴哲茂获得‘华方’的股权,上市后就能获得高额回报,资产瞬间翻倍,你说是不是好事。” 江晚晴一脸“说人话”的牙疼表情。 孟采薇瞥了她一眼,嫌弃道:“行行行,说简单点儿,‘猪肉过手一层油’这个道理你能懂么?对于这些资本家来说,大笔资金哪怕是在他们手上转一圈儿,都能留点利益,吃不了亏。” 江晚晴终于在这段话里总结出了孟采薇的意思——这玩意儿赚钱。 “那不挺好么?”江晚晴撇撇嘴,想起今天齐院长的排比句赞扬,整个儿人却有点儿萎靡,“怪不得我们院领导最近跟打了鸡血一样,今天找我谈话的时候那意气风发的状态,谁看得出来他刚做完心脏搭桥,你知道吗……他就差握着我的手说‘组织信任你’了……” 严修筠闻言,刷网页的手一顿,抬眼朝江晚晴看了过来:“你说齐院长?他找你谈话做什么?” 今天这一天过得稀里糊涂,江晚晴先是被“流言蜚语”拱进了院长办公室,接受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天降大任”;随后又是去接严天意的时候撞上了季绍钧,经历了一场狗血与和平;吃饭的时候也没顾得上别的,光琢磨怎么帮着闺蜜跟扒皮的资本家较劲了。 这时候被严修筠一问,她才想起,自己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严修筠说。 “我之前不是给吴博士送移动硬盘,并且想让他捐一台仪器意思意思就得了,省的学院里以后有人得寸进尺——这事儿你知道吧。” 严修筠点点头。 江晚晴心力交瘁:“没想到吴博士他叔——也就是首富吴先生,没能领会精神,搞了把大的。他给我们学院捐了五千万,成立了一个专项资金,专门用来买设备。壕无人性啊……” 孟采薇和季绍钧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吴哲茂大手笔啊……啧啧,他自己就是做医疗器材发家,又想入股平城大学的‘华方’——都知道‘华方’旗下很大一块儿产业就是做医药医学产业的。要我说,这五千万花的值,用慈善的名义,给自己留了’扶植教育‘的好名声,还不违规违纪地把你们学院领导拿下了……朝里有人好办事儿啊,冲着这五千万,以后吴哲茂想跟你们学院领导聊合作,就凭你们知识分子这软耳根子,谁不说他一句好?一箭双雕啊。” “不止。”江晚晴说,“吴哲茂的侄子是我们同事,我听说,他‘副教授’的职称评定已经敲定了,手续一周内办妥。” “这都算顺带的了。”孟采薇道,表情十分感慨,“我们以前的同学跟我说过一句特经典的——‘家里没矿别搞科研’,你们算让我见到现实版了。” 孟采薇拉偏话题的能力一流,江晚晴正准备跟她掰扯一下“家里有矿”这个问题,一侧目就看见严修筠还在不动声色地等她说完。 “呃……就是因为这五千万。”江晚晴于是接着道,“我们系里不知道谁在传,说这五千万是我拉来的——纯属胡扯,但药学院这智商盆地还真有人信,于是齐院长听说了,把我找去谈话了,总体思想,就是希望我继续为系里的‘钱途’发光发热。” 严修筠笑了笑:“你怎么想?” 领导画大饼这种事,对好多年轻人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但是这些人里显然不包括江晚晴。 “我?”江晚晴十分不知所谓的哼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可想的,一来,这五千万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是人家吴博士自己凭本事投胎带来的,假的真不了,总有一天这事儿会说明白;二来,什么投资运作,什么上市创业板,什么资产管理……我一概不懂,这块‘猪肉’没过我的手就得掉地上,油都留不下一层;三来,这件事儿现在看来大概只是个‘愿景’,齐院长自己可能还没琢磨清楚呢,轮不到我一个扎根实验室的小卒替他操这份卖航母的心。” 她说完,一摊手,意在表示自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从容坦荡,却被严修筠顺势握住了,在手心温柔而赞许地捏了捏,笑了:“我们家聪明的江博士,你辛苦了。” 江晚晴挑了挑眉,大概是把严天意隐形的尾巴借过来摇了摇。 季绍钧牙疼似得看了看严修筠的表情,眼角抽了抽。 随后他冷笑一声,十分不怀好意地挑拨离间:“我倒是觉得,你们院长一定有让你去参与‘华方’运营的意思,不然他不会跟你说这么多……‘聪明的江博士’,‘华方’那边是个肥差,比实验室这边有前途多了。” 江晚晴看季绍钧仍然不怎么顺眼,但是此时她心情好,也懒得怼他,干脆道:“能力越大责任才越大,我没那么大能力,不去找这个麻烦。” 季绍钧“哼”了一声:“希望你保持这种求生欲。” `●) 严修筠闻言,眯了眯眼,笑着朝季绍钧看了过来。 季绍钧望天。 江晚晴还没怎么样,孟采薇先瞪了他一眼:“人话不会好好说,活该你注孤生。” 季绍钧不想说话,干脆把脸别过去了。 孟采薇对着他磨了磨牙,又转向江晚晴,叹了口气:“你别跟这人一般见识……不过晴晴,我实话实说,他说的意思其实没错——我也意见也是一样,建议你无论如何,不要参与这件事。” 江晚晴一愣。 “怎么说呢,虽然我刚才说,吴哲茂入资校办企业,很可能是一件双赢好事,但是我也说了前提——‘在正常操作情况下’,这一点很重要。”孟采薇琢磨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因为吴哲茂这个人,骚操作很多,通俗点说……他有点邪门。” 第36章 5. “邪门……”江晚晴对这个形容词本能的不舒服, “这是什么意思?” 孟采薇皱了皱眉, 莫名朝严修筠的方向看了一眼。 严修筠笑了笑:“想说什么可以直说,我不会过多联想的。” 没想到被他一眼看穿, 孟采薇表情介于“讪讪”和“欲盖弥彰”之间, 不尴不尬地傻笑了一声,立刻招来了季绍钧的白眼。 孟采薇毫不客气地瞪了季绍钧一眼, 才开口道:“我就是想说, 吴哲茂的发家史,和‘耀康集团’那位……呃,有点儿像。” 江晚晴一听“耀康集团”几个字就明白了,也微微转头看了严修筠一眼——孟采薇那是得欲言又止, 因为耀康集团发家的那位, 是严修筠的亲爹。 “我跟我的父亲傅耀康先生关系不很亲近, 而我妈妈早就声明和他断绝来往了,我也不是他继承权核心圈里的人。”严修筠捏了捏江晚晴的手心, 对孟采薇做了个“继续”的动作,“关于他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当八卦听, 但说无妨。” 如果只有江晚晴在场,孟采薇对这件事会有一段长篇大论的分析,每一句都夹枪带棒, 但是她到底是个场面人, 人家儿子都这么说了,她反而不好意思深扒,只好“为亲者讳”地笑了一笑, 点到为止:“严教授讲究……既然大家都懂,那我就不详细展开了,咱们只说吴哲茂——这个吴先生是海滨市人,后来认识了他的发妻,靠妻子的家产入行,在东南亚一带做起了医疗器材的生意,后来家族产业不断发展壮大,他选择最好的时机北上,把产业迁入了平城,借着房地产和互联网两个行业的兴起,‘吴氏集团’算是在平城立住了脚,也就有了今天的平城首富吴哲茂。” 无怪孟采薇要把预防针打在前面,这个吴哲茂靠妻子发家,又是做医疗器材的,仅这两点就足够让人浮想连篇了,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靠严书音女士科研成果站住脚跟的傅耀康。 严天意半天都没有吭声,听得连眼珠都不转,站在江晚晴身边歪靠着她。 江晚晴把儿子揽住了,又抬头看孟采薇:“那首富怎么就邪门儿了?” “因为首先,按照他们海滨人自己的说法,吴哲茂这个人有点儿‘天煞孤星’的意思。”孟采薇琢磨了一下儿道,“克父母,克兄弟,克妻,克子……他们家的人跟他关系特别亲近的,就没有落着什么好儿的。” 孟采薇在生意场上待多了,对生意场上诸人的神论观念显然非常通透,但即使不在这种观念支配下,只从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吴哲茂的命运也确实算得上坎坷。 江晚晴也断断续续地听吴启思提起过有关他叔叔的事情。 吴哲茂幼年失去父母,由长兄抚养长大,结婚后开始几年,用妻子家的财产做生意也不是一帆风顺,很是经历过几起几落,每次都徘徊在倾家荡产的边缘,遭受的白眼和来自妻子家族的压力就别提了。 他们夫妻的感情也不算和睦,因为他们夫妻先后有过好几个孩子,最终只留下来一个女儿,而吴哲茂的家乡海滨地区重男轻女思想极端肆虐,没有儿子就跟杀人放火一样罪孽深重,可是夫妻两人的身体情况也确实不适合再生育子女,所以这事儿就一直僵持着。 再后来,吴哲茂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妻子却在这个关头去世了。当年吴夫人的娘家在吴哲茂面前仍然比较硬气,且更向着吴夫人的独生女儿,综合了亲情与“担心财产外流”等多方面考量下,吴夫人的娘家曾不止一次阻挠过吴哲茂再娶。两家人为这件事闹得非常不愉快,吴哲茂的女儿也因此从初中就去国外读书,对父亲一直颇多怨言,父女关系接近崩盘。 吴哲茂自此就更亲近吴家人,他本就对学习好的侄子吴启思寄予厚望,等到吴启思的父母过世,他悲痛之余,只恨不得锻炼这唯一的侄子成为自己的继承人,奈何吴博士不仅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还是个正人君子——他跟自己唯一的堂妹关系不错,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抢堂妹的遗产,以至于吴首富的诸多努力,最终也只能是一轮明月照沟渠。 江晚晴无声过了一遍这些信息,虽然觉得其中多个细节很有槽点,但是总体而言,这些槽点大多停留在家长里短和封建糟粕的观念上,好像距离“邪门”这个词还相去甚远。 孟采薇却在这个时候叹了口气:“前些年的时候,关于吴哲茂一直有个传言——很多人说他发家是靠养小鬼,而且他养的这个鬼不是别人,就是他老婆。” 江晚晴闻言一愣,她跟吴启思接触颇多,灌了一耳朵有关吴博士对他叔叔的深深感激;又因为五千万捐款,刚刚接受了一天“吴哲茂先生是一个有大胸怀的企业家”这种正面赞扬的洗脑,因此在她心目中,吴哲茂暂时还是个慈祥的长辈形象,并且是个为富有仁、富长良心的长辈,哪怕有“重男轻女”这种油腻猥琐思想在其中搅合,吴哲茂的形象暂时还没有完全坍塌的迹象。 总之,这个形象和这种阴森森的封建迷信相去甚远。 因此她第一时间听闻孟采薇的话,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荒谬:“这怎么传出来的?” “吴哲茂早年在东南亚做生意,好几次赔的要当裤子,结果就在海滨商人圈儿内开始流行‘养小鬼’旺生意的那几年,吴哲茂的生意突然间就一路高歌了,时机比较巧,我猜就是这个传言开始的原因。”孟采薇回忆了一下儿,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点儿迹象——因为吴哲茂的老婆死的比较蹊跷。” 江晚晴一顿。 “吴哲茂的老婆身体一直不太好,但是应该属于拖得下去死不了那种状态,而且她死前两个月左右,刚刚接受了一场手术,据说手术很成功,后期恢复也不错,我认识的一个女老板当年跟吴太太家有交情,在那段时间还去看望过她。据这位女老板说,当时吴太太状态挺稳定的,能吃能睡,就是精神有点不太好,总反应迟钝。但是病人嘛,术后虚弱很常见,好好休养就完了。”孟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吴哲茂公布的死因是——术后出现不良反应导致心脏骤停……手术后都俩月了才不良反应,这有点儿匪夷所思。” “真的假的?”江晚晴怀疑道,“不过吴太太家当时挺厉害的吧,他们如果怀疑的话,不会闹么?” “当然闹了,没用呗。”孟采薇撇了撇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科技手段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吴太太家闹了一阵儿,法医那边儿也没检测出吴太太有死于其他原因的可能,这事儿最终就按正常病逝结案了——吴哲茂也没追究医院责任,吴太太家属也没证据揪着吴哲茂不放。不过呢,这件事要是到此为止,也没人瞎传,关键吴哲茂在吴太太死后的举动让人不怎么舒服。” 江晚晴已经拿这当恐怖故事听了,闻言抬了抬眉:“他干什么了?” “吴太太去世的同一年,为了躲避他太太的家人,吴哲茂携资北上,来了平城。当初他为了打动平城有关方面的人员,做了不少工作,还给平城的几所高校捐了好几栋楼,借此表示他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而其中一栋楼特出名,就在你们平城大学。” 江晚晴连忙问:“哪栋?” 孟采薇却打了个磕绊:“哎……就在嘴边,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名字挺通俗的。” 江晚晴也没逼她:“你说吧,万一我知道呢。” “也行。”孟采薇回忆了一下儿,继续道,“据说,那栋楼门前有三根旗杆,造型就像三炷香;楼里的格局特别奇葩,上楼的楼梯是普通楼梯,因为功能问题,没法走回头路,下楼的楼梯是环形还特别陡,弄得这栋楼易上难下,传说这么设计是故意的,因为吴太太死前腿脚不好,楼梯太陡了就下不去;而且这栋楼的照明设计特别滞后,弄得整栋楼都阴森森的;而楼的整体造型也很诡异,从上往下看就像一口棺材……你对这么一栋楼有印象吗?” 江晚晴几乎认定这是个以讹传讹的谣言了,一脸黑线:“并没有……” 孟采薇一脸“没有就没有,你就这么听吧”的破罐破摔:“反正呢,因为这栋楼,这个传言就出现了——东南亚养鬼文化里,对那个‘鬼’的挑选还挺讲究的。” “怎么说?” “首先,鬼不是大街上随便捡的,是要合生辰八字,找个旺你的人;其次,还要保证正这个‘鬼’不反噬,这就要求养鬼者必须要有制约鬼的手段;最后,你还要让这个地方成为‘鬼’的牵绊。”孟采薇挂着“你懂得”的表情道,“吴哲茂的老婆旺她是肯定的,那个楼的设计呢,也正好能困住她,算是制约手段了。而且那栋楼好像还跟她老婆的名字有点关系……对了我想起来了,吴太太生前是个常驻纸媒的专栏作家,笔名挺男性化的,叫‘德才居士’,那栋楼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叫‘德才楼’,你们有没有印象?” 有,当然有。 江晚晴快速和严修筠对视了一眼,本想说话,却被这个楼的名字弄得如鲠在喉。 德才楼,这个名字何止如雷贯耳——陈雅云跳下来的那栋楼,就是这个所谓的“德才楼”。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陈雅云有意为之? 第37章 6. “可是, 孟阿姨。”感觉到江晚晴瞬间的僵硬, 严天意从江晚晴怀里跳下来,两步跑到了孟采薇面前, 给这鬼故事弥漫的气氛破了个冰, “其实‘德才楼’我去过,这楼前面没有旗杆, 楼里面虽然破了点, 但是照明正常,楼梯也是正常上下。” 孟采薇被噎了一下儿:“……所以呢?” “所以孟阿姨你讲故事的水平真高,声情并茂让人如临其境。”严天意深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精髓,居然还无师自通了欲扬先抑, “我从精神上支持你炒掉我季叔叔, 凭借真才实学另谋生路, 摆脱万恶资本家的压迫,实现人生的独立和解放。” 江晚晴和严修筠:“……” 季绍钧:“……” 在场的大人们纷纷陷入了沉思——这一套一套的, 他究竟从哪儿学来的? 在这孩子嘴里,“讲故事水平高”和“你胡扯”明明是同一个意思, 可是由于他毫不留情地贬低了季绍钧,孟采薇偏偏就吃这一套。听了他的“表扬”和“吹捧”,孟采薇顿时心花怒放, 任劳任怨的拿出手机, 给他补上了进门就许诺的红包……还是双份儿的。 严天意两句话骗回了一个大红包,回头朝江晚晴挑了挑眉,心情愉悦地跪安了。 季绍钧对孟采薇这智商界的马里亚纳海沟无话可说, 抽手点了点桌子。 “关于吴哲茂玄学范畴的科普,就到此为止吧。”季绍钧面露笑容,撑起下巴道,“我给你们说点儿现实主义的。” 孟采薇闻言,做了一个“你行你上”的表情,干脆坐在原地玩起了手机。 季绍钧懒得跟她理论,在江晚晴夫妇的注视下直奔主题。 “吴哲茂把企业重心转回内地之后,投资算是一路开挂,但是当年他在东南亚的时候,几起几落差点折腾死他,但是他运气莫名的好。”季绍钧说着,笑了一笑,看了一眼孟采薇又转回来,“要我说,他最邪门的地方,绝不是什么老婆死的蹊跷或者那空穴来风的‘养小鬼’,而是他当年,刚好卡在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前,从东南亚撤离资本时候的操作。” 江晚晴再没经济学常识,当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也是听说过的。当年的危机是美国有目标的一次“剪羊毛”——利用外汇汇率为突破点,操纵了亚洲众多国家地区的经济。 这次危机的影响也相当广泛,这场风暴席卷整个亚洲,造成亚洲大部分经济体的汇率下跌,股市下跌,外贸受到冲击,工厂大幅倒闭,失业率居高不下,由此开启了亚洲许多国家和地区长达十几年的经济大萧条,而有的地方至今还没有摆脱当年的影响。 吴哲茂如果真的挑在金融危机爆发前撤资,那可不是一般的运气好。 “金融危机的爆发分几个阶段,而正式进入这几个阶段之前,会有一个非常短的缓冲期,这个缓冲期决定了大部分投资者的成败,不过当年,很多人对美国的套路不敏感,没抓住这个缓冲期,市场上有一点风吹草动,也没引起投资客们的警惕,吴哲茂抓住的就是这一点。” “当时吴哲茂靠倒卖医疗器材赚了第一桶金,但是做企业和做投资比起来,来钱太慢了,于是吴哲茂转头就进入了金融市场。”季绍钧说,“他不是非常冒进的投资者,而且国人都有一种传统心理,认为房子、地这种固定有型的资产是最容易保值升值的,所以吴哲茂当初选择投资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股票。他入手时,是这家公司股票价格的最高位,而当年又是金融危机爆发前夕,股票价格不可能高歌猛进,但是也没立刻下跌,于是他买完股票后,就立刻套住了。” 严修筠闻言笑了一笑:“他需要一些‘非常手段’解套。” “当然了……然后他就开始操作了。”季绍钧耸了耸肩,“当时,吴哲茂刚刚在东南亚一带小有名气,又正赶上他太太的生日,他以给他太太祝寿的名义,在当地最大的一家豪华酒店大摆宴席,遍请名流。” 孟采薇听到这里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插嘴道:“不得不说,虽然吴哲茂跟他老婆关系可能确实不怎么样,但是在外面的姿态做的可是真好——海滨那边儿油腻的老一辈企业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怀——认为男人无论在外面怎么样,但是回到家里必须得是个孝子,还得和老婆举案齐眉,才不叫人渣……” 她对“人渣”这个话题有至少有一个《资本论》那么长的意见要发表,结果一抬眼,正看到季绍钧瞪她。 “横什么横……”孟采薇心虚地嘟囔了一句,随即接着玩儿她低级趣味的“跳一跳”,“行行行……我不说话了您继续。” “……”季绍钧顺了顺气,“刚才说到吴哲茂给他老婆办生日宴……他在宴会上故意喝的‘酩酊大醉’,被几个交情还不错的企业家掺去房间休息的时候,他就故意说胡话,故意说‘我高兴’,‘我干完这一笔,我就能退休了’,‘刚刚x总给我打电话,这次就行了’……生意场上的人,无利不起早。听到他这么念叨,又想到他给老婆办生日宴会办的这么积极,排场布局无一不奢华,都猜他肯定是在什么方面捞到钱了才这么有心气儿。所以几个人一过眼神,就故意赖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酒后吐真言’。” 江晚晴一脸槽多无口:“他说什么这些人就信什么吗?” “当时的情况是很微妙的一个处境,金融危机前肯定有一些信号,这些信号的释放,注定会让很多做企业的人不好过,人有一种趋利避害的心思,越是在艰难又不至于过分艰难的处境中,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借此翻身达到巅峰……吴哲茂选择的就是这个时机,而在场的很多人,都是憋着一口气等着翻身的主儿。”季绍钧笑了一笑,“而且人心是很复杂的,如果吴哲茂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xx股票要赚钱,这些人肯定会精明地多想一想……可是吴哲茂故意把自己弄得衣衫不整,酩酊大醉,关键消息还说一半藏一半儿,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的同时,这些人只会觉得——这个消息不得了。” 江晚晴哑然。 季绍钧摇摇头:“人不怕不够聪明,只怕自作聪明……反正那天晚上,很多人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得到了吴哲茂的‘酒后真言’——吴哲茂自称,他持有股票的房地产企业最近会获得大笔的投资和项目利益,股票在两周之内价格注定翻倍,他会为此大赚一笔。” 严修筠:“这些人信了?” “信了,不仅信了,还准备搭一下股票暴涨的顺风车。”季绍钧说,“第二天一早,当地股市开盘后,一大批不明身份的投资人涌入当地交易市场,大量买入了该股票,致使这支股票接连几天涨停板。所有人看到股票价格暴涨,都红了眼一样,觉得自己押对了宝。而吴哲茂掐着时间,低调分批抛售了自己的股票,致使股票价格下跌却没暴跌。这些举动一开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毕竟股市有风险,涨跌都正常,可等到这些人发现吴哲茂所说的两周时间将至,而这只股票的跌幅还在扩大,并且根本没有拉升的可能时,才发现异常……可是不知道该说吴哲茂运气好还是其他投资者的运气不好,总之,金融危机在这个时期悄然而至,全线股市暴跌,无数上市公司跌停至退市,无数人在这场金融危机里血本无归。当地金融监管部门处于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尴尬之中,根本查不过来各家问题,于是这次虚假交易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而吴哲茂带着巨额财富,全身而退,借此机会重回了国内。” 江晚晴瞠目结舌:“这……是运气?” 季绍钧闻言,扔过来一个名为“真单纯”,实为“真愚蠢”的眼神。 严修筠显然比季绍钧耐心很多:“这当然不是运气……如果我没猜错,这家所谓的房地产公司和吴哲茂其实是一伙的,联手做局掏空了资金,坑了投资者,又借金融危机的机会彻底销声匿迹。” 江晚晴终于找到一个翻译:“这是怎么操作的?” “具体我也不太懂。”严修筠倒是坦率,“不过大哥之前给我讲过一些,如果这个所谓的上市房地产公司本身就是一个空壳,利用股市、上市公司和相关投资客的操作,完全可以为一些来源不明的资金洗钱,唯一的重点,就是涉及这一套运作的人员,务必要是‘自己人’——如果把吴哲茂的经历朝这个方向理解,总比‘运气’更合理一点。” 季绍钧挑眉,刚要说“没错”,却被孟采薇抢了话头。 孟采薇立刻对严修筠发出了声情并茂的夸赞:“严教授你料事如神啊!只听人这么一说,就能猜透背后猫腻!幸好您专心去搞科研了,如果您投身金融市场,某些人大概会被你挤兑的没饭吃!” 无端“没饭吃”的某些人:“……” 孟采薇却嘚瑟地把目光移开了,一边说着,十分果断地无视了“某些人”要杀人的眼神,伸手去捏果盘里的西瓜吃,结果一不小心“手滑”了,那块儿遭瘟的西瓜直奔季绍钧的西装而去…… 结果可想而知。 江晚晴一家三口步调一致,纷纷露出“画面太美不忍直视”的表情。 季绍钧的脸色铁青:“……” 第38章 7. 季绍钧起身去卫生间整理仪容了, 孟采薇幸灾乐祸地跟了出去。 严天意趁人不备, 偷偷溜了出去,不一会儿自己又溜了回来。 “电闪雷鸣啊。”严天意说, 随后眨巴着眼睛看向严修筠, “爸爸,趁着季叔叔还没回来, 不如我们现在就溜吧……” 江晚晴:“……” 严天意显而易见的非常怕季绍钧, 刚才被揪住尾巴捏脸摸毛的时候,江晚晴就看出来了。 养了这么怂的一个儿子,身为老母亲,江晚晴也觉得自己面上无光。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要怂, 正面刚!你把我的敦敦教诲全忘了吗?严天意你的出息呢?都喂你季叔叔吃了吗?”江晚晴一脸嫌弃, “你怎么就这么怕他!” 可怜严天意不仅正面刚不过季叔叔, 也刚不过他亲爱的妈,于是这位天才儿童通过博弈论原理选择了果断认怂, 一头扎进严修筠背后,不出来了。 江晚晴:“……” 严修筠被江晚晴眼风扫过, 依然能八面不动,也没管严天意的鸵鸟姿势,而是笑了一笑, 直接朝门外招手:“买单。” 服务生应声而入, 江晚晴也不好意思训儿子了,严天意也不好意思耍赖了,等到服务生收了钱含笑而去, 一家三口已经恢复了勉强维持的其乐融融。 江晚晴撑着下巴等季绍钧和孟采薇归来,然而这两人踪影全无,江晚晴无事可做,只好和严修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实话,季绍钧来得挺突然的,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你跟他这么熟,而且他居然还是天意的教父……你还信教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有宗教信仰。”严修筠摇摇头,“但是我妈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季绍钧的父母也是,他们在教会里就是朋友,又是住得很近的邻居,所以我们两家人关系一直不错。” 提到严书音女士江晚晴,总是敬畏居多,就这个文题也不多问了,点点头继续问起了季绍钧:“那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连我们婚礼他都没来参加。” “那段时间,他受人所托,在查几年前一件侵吞上市企业资产案件的内幕。”严修筠倒是知无不言,“侵吞的资产不会在金融市场正常流通,肯定要通过洗钱才能重见天日,如果是境内事件,洗钱渠道无非那么几种,消息又基本处于小范围公开的范畴,在国内留心打听就是了。可惜,他要查的这件事是境外事件,境外洗钱的范围很广,手段五花八门,想要把消息网打入这个渠道的内部……需要花点时间。” 江晚晴也是个聪明人,严修筠这么一说,她就能懂个七七八八——季绍钧受人所托做这件事,显然不是需要花点时间那么简单,洗钱的人多数涉及不怎么合法的利益输送,洗钱的场所,也经常设在赌场、地下钱庄这一类听起来就不是平头百姓随意出入的地方。 沾染大笔资金的事情从来都是扎眼的,季绍钧低调行事,大概也出于安全考量,严修筠不提不说,无论对严修筠而言还是对自己家人而言,都是一种保护。 现在这个场合,虽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但难说隔墙有耳,江晚晴虽然看季绍钧不怎么顺眼,但是这点儿幼稚的小打小闹,也并没有上升到要憋着弄死他的意思。 她问到这里就心知肚明,干脆的放弃了这一话题,转而聊起其他。 “你刚才说,吴哲茂就是利用洗钱发家。”江晚晴先是压低了声音,看严修筠点了点头,才恢复正常音量,“那你说,他准备入资‘华方’……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严修筠那种“聪明的江博士”的赞扬表情又回来了,江晚晴有点莫名。 “先说‘华方’。”严修筠道,“‘华方’隶属平城大学,咱们学校的领导你也是了解的,在面子上面一向不落人后……” “就像跟申城大学相爱相杀……”江晚晴接过话头,了然一笑,明眸闪闪,“感受到了。” “在校办企业方面也一样。”严修筠道,“平城大学一向自诩一流高校,又占了平城的区位优势,所以一直想搞出一个和‘清北集团’媲美的校办企业,但是因为起步晚了,清北集团现在旗下六家公司上市,‘华方’这边追不上,就曲线救国了——先拼数量,再拼质量。” 江晚晴一挑眉:“这怎么拼?” “简而言之,清北集团那边有什么产业,华方就要跟着搞什么产业,我刚才查了一下,清北集团的产业包括it、证券、投资、房地产、大宗商品交易……以及医疗卫生。” “你原来查的是这个。”她说着,不由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医疗卫生?” “对。”严修筠见她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所以,华方也有医疗卫生产业,你知道华方旗下,医疗卫生这一块儿内容的原本挂名负责人是谁吗?” 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江晚晴脱口而出:“朱和峰?!” 严修筠点了点头。 江晚晴顿时毛骨悚然。 “这就是我也觉得,无论如何你都要离校办企业这件事远一点的原因。” 江晚晴点头,现在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严修筠按了按江晚晴的手以示安抚,看到她深以为然的表情,笑了一笑,半晌又道:“再说洗钱的事。洗钱具体怎么操作还是要问季绍钧,我不太懂,但是我能理解其中一点——洗钱这一套操作中,务必保证重要环节都要是‘自己人’。” 江晚晴似懂非懂。 严修筠便继续道:“举个例子……你是我夫人,我可以说‘你是自己人’;倘若再加上一个天意,你们是我的爱人和孩子,我也能说‘你们是我的自己人’……但是如果我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我就是我自己,那么我就无法和任何其他人构成‘自己人’这样一个概念。” 江晚晴一愣,终于道:“你想说……吴哲茂只是一个浮现在表面的人,在他这一系列操作之下,还有一个人……或者准确的说,是一个群体,隐藏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在支持他这一系列活动。” “就是这个意思。”严修筠点点头,“这个‘自己人’也不可能是随便找了谁就算数的。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中,有很多不合理不合法的成分,所以一定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比如我要干坏事,就一定会找你……” 严修筠话音未落,孟采薇却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 闻言,这位八卦届的资深人士瞬间抛出了一个名为“我们都懂”的表情明知故问:“人家好尴尬哦~~严教授,趁我们不在的时候,你想干什么坏事?” 江晚晴恨不得冲上去把孟采薇就地正法。 然而严修筠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看尾随孟采薇进来的季绍钧,勾了勾唇角,和江晚晴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 而江晚晴顺着严修筠的目光看了看,一点就炸的冲动瞬间没了,反而露出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夫妻俩自成一体,眼风缠绵地让人起鸡皮疙瘩,反倒弄得孟采薇莫名其妙。 她在原地杵了两秒,后面的季绍钧嫌她碍事儿一手把她挡了进来。 他一手挽着脏了的西装,一边皱着眉,没好气地斜了孟采薇一眼:“还不走!不是天天抱怨我不让你休息?” 孟采薇难得没跟他计较,挑挑眉:“得,小的在这儿谢主隆恩了,季总!” 反正账已经结完了,由于孟采薇的插科打诨,这一行人终于散场。 江晚晴和孟采薇是开车来的,两人结伴去停车场找车了。 严天意的心愿是“天下无季”,眼看严修筠和季绍钧在路边站定,各自等着来接,脚下抹油火速溜了。 晚风吹过灯火照耀的平城,车水马龙之中自有喧嚣与升平。 街边高大的树木被风扫过,落叶簌簌声中,是一种独特的静谧。 严修筠和季绍钧并肩站在街边,两个男人一个清俊,一个英朗,在萧萧窗下一站,引得路人都要多回头看两眼。 两人无声沉默了几秒,才同时笑了。 季绍钧在外套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盒烟,自己叼了一颗,又抖了一根出来,递给严修筠,却被严修筠婉拒了。 “不了,戒了。”严修筠说,“她不喜欢二手烟。” 季绍钧也不强求,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你所托的事,我终于摸到一点眉目,也算不负所托吧。” “在平城?” 季绍钧挑了挑眉。 严修筠一点就透:“怪不得你要在晚晴面前说吴哲茂。” 季绍钧转过身来看着街边川流不息的车,打量着昏黄路灯下暖黄色的街景。 “算是给你那不知道该说聪明还是该说傻的媳妇打个预防针吧。”季绍钧说,“世界上毕竟没有那么多‘凑巧’,一次能叫偶然,如果次次都找上她,那就说明这是必然了——vincent,你不会也跟着以为,吴哲茂刚提出要投资‘华方’,你们学校这边就传出‘江晚晴能力超然是个好人手’的消息,是个巧合吧?” “当然不是巧合。”严修筠说,“有人在故意引导风向,想把晚晴拉到这个局中来,但是晚晴没那么容易上当。” 季绍钧嗤笑一声:“你们高校这种地方,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家这位真能扛得住吗?” 严修筠倒是顺着季绍钧的质疑一点头:“扛得住。” 他倒是对江晚晴有信心。 季绍钧被他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儿,假装被烟呛得“咳”了一声,随后笑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五年,连严天意这个只会哭的崽子都快五岁了……你也是,真学会修身养性了,难得。” 严修筠也笑。 “虽然chtherine 一直希望你继承她的衣钵,做个没有野心的学者,但是以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真的就肯一头扎进实验室里,和一群永远精力旺盛的小屁孩儿们一起度过余生了。” chtherine是严书音女士的英文名,季绍钧和严家关系亲近,在英国的时候也入乡随俗,即使是长辈也称呼名字。 严修筠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旁人看去,却总是觉得那一点笑意像是会被朦胧的夜色和喧嚣的尘世随时抹去一样清浅。 他就这么站了一两秒,突然道:“我们的一生,总会被寄予很多厚望,有些是我们自己希望去达到,从而获得满足的;而有一些,是我们自己原本不想去达到,却仍然希望那些寄予我们厚望的人依然能获得满足的。” 季绍钧看了他一眼。 “也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离开会让人忍不住去思考,为什么当初我们在塑造自己的时候,没有把他们那些无伤大雅的期望,当做是一个选项——哪怕是一个备选的选项。”严修筠站在晚风里,被风吹起了衣摆也没有动作,仿佛一尊遗世独立的肖像,“我们总要在愿望之间做选择,什么都要是贪心,什么都不要是愚蠢,而我肯置身于那个中间地带,不是我迫于无奈的妥协,而是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更重要。” 严修筠说完,季绍钧难得地沉默了一下,随后又笑了:“越来越像chtherine了,说服一个人之前总要有一大段道理……想说‘为了她你不后悔’就直说,我又不会笑你。” “我不后悔。”严修筠说,“甘之如饴,至死不渝。” 季绍钧理所当然地笑了起来,十分不给面子:“家长里短的男人真可怕。” 严修筠却已经不看他了,不远处,车的灯光由远及近,开在前面的这辆还刻意闪了一闪,晃得季绍钧抬手去挡。 “孟采薇!” 严修筠却在这一束灯光里加深了笑意,并朝着那个方向挥了挥手,对一前一后两辆车,既是告别,也是迎接。 “回头重寻当年路的过程并不轻松,有些机会,该抓住的时候就要抓住——这是我作为朋友的忠告。” 季绍钧故意装听不懂,开门上车前,故意吊儿郎当地笑了一笑:“你说什么?” 严修筠没有停留,转身朝江晚晴的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伸手在自己的脖颈处点了一点。 “唇印。”严修筠说,“我和晚晴都看到了。” 第39章 8. 万家灯火都是红尘扰攘的背景, 江晚晴无声坐在车里, 等着严修筠朝他一步一步的走来。 他手指修长,笑容介于轻狂与温文之间, 夜风吹起他的外衣, 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多了一些平时看不出来的东西,仿佛深潭之下隐而未发的惊涛。 江晚晴只看动作, 就知道严修筠在说什么。 都是成年人, 又是一个已婚成年人,这点看破不说破的暧昧都是引人遐想的情趣。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明明那点暧昧和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她仍然被严修筠一个动作迷得五迷三道。 一见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说清的事情, 江晚晴觉得自己无论再早还是再晚遇到严修筠, 也都无法改变结局, 而她又似乎在一瞬间,能看到这个男人的往昔和今后。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江晚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周遭的时间似乎静止了,她抓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紧了一紧。 车门一开一关, 晚风的凉意一聚一散,江晚晴激灵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严修筠已经坐上了车。 严天意在儿童座椅上, 欢快的叫了一声“开车开车”。 江晚晴愣了一瞬, 还没说话,严修筠已经看了过来。 他整个人的气质已经恢复到了一贯的温润里,可看到江晚晴迷离的眼神, 却不知想到什么的笑了一笑,带了一点略近于无的暧昧和肆意:“怎么了?” 江晚晴:“……” 她毫无意外地打了个磕绊——总不能说,自己被美色所迷吧。 当着孩子的面,她哪怕脸皮厚如城墙,也不好意思散德行…… 可是偏偏,她觉得严修筠是故意的。 江晚晴连忙透过后视镜看了看严天意的表情,看到这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往前打量,连忙给自己裹了一层正人君子的皮。 “有点儿冷。”江晚晴说,“你开车门的时候放进来了冷空气。” “是吗。” 严修筠探手过来,却不像以往一样捏她的手心,而是用手指贴了贴她的脸。 离开的时候,温热的手指还若有似无地,划过了她的耳珠。 不知道是因为她刚刚受了季绍钧和孟采薇的刺激,还是被严教授迷得荷尔蒙水平超标,江晚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往被严修筠手指扫过的地方涌去了。 “是有点冰。”严修筠声音低沉地笑着,“幸而有车可开,回家就让你暖起来。” 江晚晴:“……” 他就是故意的! 可是,他这么干扰驾驶员……真的好吗? 严修筠这一句话奠定了江晚晴一路神游的开车状态,幸而她是“马路杀手”中成功率并不高的那一种,思想状态的腾云驾雾,并没影响她安全地倒车入库。 可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安全把车开回家,而没有一车三命的。 更不幸的是,严教授的“暖起来”言出必行,第二天江晚晴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就哀嚎一声。 美色误国啊!她毫无意外的迟到了。 江晚晴两步冲上楼,把赖在床上的严天意一把抓了起来,催命似的把孩子收拾利索,这才一手拎包一手抓孩子,看都没敢看严修筠一眼,兵荒马乱地逃之夭夭了。 `●) 这一早晨着实过得像连轴转的陀螺一样,江晚晴趁着办公室里人烟稀少,风一样的卷进了办公室。她坐在座位上发了两分钟的呆,这才揉着朦胧的眼,准备去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提提神儿。 咖啡的阵阵香气把办公室都萦满了,江晚晴才渐渐找回自己略显萎靡的精神。 实验室那边,做实验的博士生操作时遇上了点儿问题,已经给她连发了三个微信,江晚晴说了两句,觉得微信里说不清楚,干脆起身准备去实验室看看。 几个项目的实验室都是挨着的,江晚晴负责的实验室在最里面,她走过去的时候,正见到一群物流人员“吭哧吭哧”的往隔壁实验室搬东西。 药学院的搬迁启动在即,所有实验室都会搬到新校区,这段时间,除了一些正在加紧收尾的项目还在运行,其他期限比较长的项目实验室都已经开始着手启动搬迁工作了,每天都有人来拆大型试验设备。 江晚晴没把这些人的活动当一回事儿,避让开搬东西的工人,她径直进了自己实验室。 博士生的实验也确实出了点儿问题,怎么做都做不出需要的数据,江晚晴琢磨了一下儿,调整了一下实验步骤,还列了张单子替她加了两个实验,等到她细致地交代了注意事项,刚出实验室的门儿,就被吴启思吴副教授迎面堵了个正着儿。 “江老师。”吴博士说话还是一板一眼,“院长说,有些事情需要召集大家商量,正组织开会呢,让我和您一道儿过去。” 江晚晴先是一愣,随后听到“院长”两个字,她就眼皮直跳。 昨天孟采薇和季绍钧的轮番“科普”,让她对平城首富吴哲茂先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以前,她一想起吴先生,就只能联想到电视财经频道里那个笑眯眯的老人,还有银行里堆积如山的钞票;而一晚之间,她的条件反射被强行更改了状态,只要听见“吴哲茂”三个字,只能想起“养小鬼”,“洗钱”,“黑心商人”这些字眼儿,十分激发她的求生欲。 而“院长”两个字,已经要和“慷慨解囊”的吴首富画等号了。 “呃……”江晚晴表情空白了两秒,突然一捂肚子,“那个吴博士……那个那个,我先去个卫生间……院长那边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随后,她就在吴启思看神经病的眼神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卫生间。 吴启思一个正人君子,当然不可能尾随青年女教师进女厕所。 江晚晴绣花儿一样的在卫生间墨迹了半晌,打定了主意,准备在里面耗到吴启思走了再出来。 卫生间的气息混合了消毒水和莫名气味的“芬芳”,十分令人作呕,江晚晴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了还是被严天意传染了“见风就卷”的毛病,居然想出这么一个下策。 然而她也不敢出门去看——万一吴启思没走呢? 这一旦撞上了,不仅还得去见院长,就连解释起自己“突然发病”的原因也挺尴尬的。 就在她准备发个微信,把实验室里的博士生召唤出来,看看吴启思还在不在的时候,女厕所门一开,博士生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走了进来。 江晚晴像是看到了救星,忙做出“小点声”的动作,一把将博士生扯进最里面,劈头就问:“吴教授走了吗?” 博士生被江晚晴问的找不着北,于是,拿江晚晴当神经病看的人又多了一个。 “吴教授说您不舒服,突然进了卫生间,半天都没出来。他怕您出事儿,让我进来看看……”博士生一脸狐疑,“您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都已经准备叫救护车了!” 江晚晴:“……” 吴启思的死心眼儿真是名不虚传,让人哭笑不得。 江晚晴接连收获了两个“你没毛病吧”的眼神儿,自己那原本就脆弱的小脸皮已经挂不住了,勉强才能维持住自己的道貌岸然,风萧萧兮地冲博士生笑了一笑,找个理由儿给自己挽了个尊:“没事……我……那什么。” 同为女性,博士生也苦恼于“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听见江晚晴这么说,这才恍然大悟:“哦,这样……那是没法儿跟吴教授说,您带东西了吗,我那有,我去实验室给您拿?” “不用不用。”江晚晴连连拒绝,“我弄利索了……我现在就出去。” 博士生以为江晚晴尚在体会“每个月都有七天流血不止”的痛苦,对她纠结的表情深表同情,客气地笑了笑:“那……您出去?不行先把吴教授哄走吧,您再不出去,他大概真要叫救护车了。” 江晚晴:“……” 一个谎言总要二百个谎言来圆,江晚晴此番算是有了彻底体会。 院长简直“知人善用”,派吴启思来叫她,就是吃准了吴启思这种让人连拒绝都会有负疚感的缺心眼儿能降服她。 江晚晴叹了一口气,和博士生一前一后的从女厕所出来,一拐弯儿,果然发现吴启思还等在那儿,手里正捏着手机。 三人一打照面,吴启思就是一愣:“江老师……您这是……” “江老师突然肚子不舒服,误会误会。”博士生笑着帮江晚晴圆了个谎。 江晚晴和博士生互相告了个别,暗中叹气。 她也算意识到,学院里的这件事,靠单纯的“躲避”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还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调整策略。 听说江晚晴没事儿,吴启思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江老师,院长还等着……我们现在过去?” “行。”江晚晴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和吴启思一起下了楼,才又问道,“院长说没说什么事儿?” “我也没听说。”吴启思推了推眼镜,“去了就知道了。” 江晚晴:“……” 吴博士君子坦荡荡,只有江晚晴心有戚戚。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打听考前重点失败的学生,暗中给自己安排好了“没能力、不明白、干不了”三套车轱辘套路,这才提着一口气,进了学院里的小型会议室。 结果一进门儿,迎面正坐着严修筠。 作者有话要说:  心里有车,哪里都是高速公路……恩…… 第40章 9. 江晚晴一抬头, 正瞧见她早晨根本没敢看的那位严教授。 他衣冠楚楚, 风姿绝伦,在这一屋子肉眼可见已步入中老年的教授和院长中间, 显得尤其年轻俊朗, 但是周身的气质已经沉稳下来,不像少年人那般浮躁。 严修筠看见江晚晴推门而入, 也没顾及领导在场, 满是温存地朝她笑了一笑。 江晚晴顿时有一种全世界的花都在朝自己开放的感觉。 不过,到底是在工作场合,江晚晴还是克制住了直接走到严修筠身边坐下的冲动,而是借着帮吴博士开门关门的机会, 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儿这个会议室内的座位格局。 椭圆形的会议桌, 两端分别坐了药学院和生科院的二位院长。 以二位院长为首, 他们的右手边依次坐了各自学院的老师,而严修筠自然坐在生科院那一行人中。 而距离严修筠一个座位之隔, 则坐了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子和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这是整间会议室中,江晚晴唯二觉得不算眼熟的人, 他们应该不是平城大学的老师。 这女孩子一身amani的小西装,穿的利落俏皮,妆容明丽干净, 能看出她小美人的底子, 也能看出她家境不错,年纪看上去没超过二十五岁,学生气已经褪去不少, 但是精英的气质还没修炼成功,像是个出校园不久,正在努力适应职场生涯的学生。 和她相比,那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外貌就逊色的多,格子衫,牛仔裤,头发因为略长,所以显得稍微有点儿乱,整个人透出一种木讷的一板一眼。 男青年原本在和身边的女孩子低声说话,因为被江晚晴推门的声音吸引了注意,两个人同时朝江晚晴的方向看了一眼。 男青年一看之下,发现来人是个女性,顿了一秒,很快略显局促地把目光挪开了。 而那个女孩子则落落大方,明艳俏丽地朝江晚晴笑了一笑,眼神却没转回到男青年的方向,反而借机朝严修筠那里扫了一扫,停留了几秒,才带着残存的笑意别开了。 鉴于她们家严教授魅力超凡,走到哪里都是女性关注的对象,无端招惹青睐这种事情,在严教授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江晚晴自己都见怪不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作为被“美”迷掉了魂儿的认栽人士,江晚晴权当这是旁人对她眼光的夸奖。 严修筠不知感觉没感觉到这明显带着欣赏的眼神儿,他只是看着江晚晴,目光连偏都没偏。 江晚晴对此分外欣慰,于是她借着吴博士作掩护,挑了挑眉,不无揶揄地朝严修筠眨了眨眼睛。 随后,她一本正经地严肃下来,和生科院王院长为首的几位教授依次打了招呼,跟着吴启思走向齐院长身边的座位,又和自己学院的几位院长、教授点头致意后,才挨着吴启思依次坐好。 这一行人看来就等她俩,江晚晴和吴启思坐定后,会议室的门一关,药学院齐院长心情很好地笑了一笑,清了清嗓子:“今天咱们开个短一点儿的会,首先呢,我给几位年轻老师介绍一下儿,这是咱们生科院的王院长。” 王院长很随和地一摆手:“齐院长客气啦,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介绍了……吴副教授跟生科院常来常往,小江老师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我们生科院明星教授严教授的夫人,都不是外人嘛。” 吴启思冷不丁被点到名,只好略带僵硬地快速朝王院长那边点了个头。 江晚晴也顺势笑了一笑,眼神转回来的时候,在严修筠的身上落了一下儿。 她对这个会议的意图心里没底,但是看严修筠在座,也稍稍放心一点,但也不免心里提着一口气。 严修筠则对她这个略带询问的表情没有明确表示,只是把眼神往齐院长那边递了一递,示意江晚晴继续听。 果然,齐院长对王院长这样的随和态度很受用,表情越发和蔼可亲:“既然大家都认识呢,我也不多说废话了。” “最近呢,大家都知道,平城知名企业家吴哲茂先生,为了支持教育和高校的科研事业,特意捐出五千万人民币,在药学院成立了专项资金,希望我们把这笔钱,用于购买现有的、最先进的科研设备,从而推动科研事业的发展。” 江晚晴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表面上仍然维持着得体的浅笑,交握的手却不由自主紧了一紧,心里也“咯噔”一声。 她现在“谈吴色变”,但是这件事,到底被推到了近前。 首位上的齐院长依然笑意盈盈:“吴哲茂先生这笔钱呢,虽然是捐给药学院的,但是学校的领导和我个人都深入思考过这件事。我们一致认为呢,学校是一个整体,我们各个学院之间呢,虽然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但是那都是为了更好的做教学,做科研,而总体上,我们应该‘拧成一股绳,劲儿朝一处使’,大家一起努力,共同提升我们平城大学的综合实力。” 说到此,齐院长遥遥向王院长点头致意。 “科研领域的全面提升,不应该只局限在某一个实验室、某一个研究,或者某一个学院。我们科研能力的提升,应该是整体上的提升,让所有相关领域,都能享受到,吴哲茂先生这份支持科研的心意。” 哦。 江晚晴在心里,无声给齐院长的冠冕堂皇做了个阅读理解——药学院拿了吴哲茂的捐款,学校领导怕其他学院眼馋,为了纾解矛盾,于是有关领导施压,让齐院长拿出钱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齐院长的陈词则正说到重点:“所以呢,我请教了一下学校有关领导的意见,综合了多方面的考量和建议,也询问了吴哲茂先生的意见,并取得了他的同意——在做了很多工作之后呢,我决定小小变更一下吴哲茂先生原定的捐献计划。” 江晚晴一顿。 齐院长:“原计划呢,是这笔专项资金到位后,我们立刻购买一台沃特世品牌的液质联动仪,把仪器投入试验。不过我们也考察了一下儿,考察结果发现,虽然沃特世品牌的液质联动仪虽然仍然保持着先进的性能,和稳定的使用性,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技术的不断提升和市场的不断检验,沃特世品牌的液质联动仪,已经没有办法满足我们最先进的科研实验要求。” 江晚晴听到这里一下子掐住了自己的手,心里不由哀嚎一声。 不带这么玩的啊! 说好的仪器呢! 当初她就该先把朱和峰那台抢走再说! 现在呢!完了吧! 到手的仪器两台变一台,这仅存的一台也要变成蝴蝶飞走了! 江博士一时间分外哀怨,只不过她内心的哀怨根本影响不了齐院长慷慨陈词的激情:“不过大家不要灰心丧气,我们决定不购买沃特世的液质联动仪,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一个功能更全面的产品,这个产品呢,不仅涵盖了原有仪器的大部分功能,更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一次升级,这个升级后的功能呢,不仅能够满足我们药学院需要用到液质联动仪的大部分实验,还能满足生科院几个大型项目过程中的实验需求。” 江晚晴:“……” 好的,这次不仅说好的仪器飞了,新仪器还要靠跟生科院实验室抢才能用上了。 “当然,这个新仪器呢,肯定要比原有仪器的价格贵一点,不过,我们本着‘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原则,认为多花这点钱,却能满足两个学院的实验需求,这个钱花的就是值得的!” 齐院长说到这里,突然偏过头,压低声音和坐在他左边的格子衫男青年说了两句,两人含笑致意后,又各自正坐回了各自的座位。 “我刚才咨询了一下儿仪器厂方派来的工程师代表,这位工程师您……” “我姓郑。” “嗯好,小郑工程师跟我说,在我们决定购买这个新仪器之前,生产厂家出于对我们平城大学校方的信任,同意先把仪器装在我们的实验室,让我们试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期间,需要使用到这台仪器的实验室、项目组,都可以根据自己实验的进展情况,利用这台仪器进行操作。”齐院长道,“小郑工程师刚刚说,仪器已经装到了药学院第三实验室,调试工作马上就能开始……可能在坐有的老师,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 江晚晴一愣——原来她早晨看到的来搬仪器的物流人员,不是来帮药学院搬家的,而是来给厂方送仪器的。 吴启思则十分严肃而配合的,对齐院长点了点头:“确实看到了。” 齐院长笑着环视一圈:“我们首先感谢厂方的诚意!其次呢,请大家一起来开这个会,就是来表示我们作为校方的购买诚意——在座诸位都是两个学院重要实验室的负责人员,这个仪器呢,我跟王院长商量过,买回来以后,主要使用的实验室,基本就是在座诸位的实验室——当然以后,大家谁还要用,我们再另作安排。” “不过目前,仅就目前情况而言,这个仪器对大家的帮助是最大的,所以我希望大家,本着对自己科研成绩负责,也对学院未来的科研成绩负责的态度,协调安排一下各自的实验期限,共同对这个仪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试用评估,一个月后,我们会根据大家评估的结果,决定是否购买这个仪器。” 齐院长依次看过众人的表情:“大家对此有没有什么异议?民主讨论嘛……有意见都可以提……王院长,您来说两句?” “见外了不是。”王院长笑容满面,“齐院长说的很到位了,我呢,也就不多说了,在座的都是学院出类拔萃的研究人员,我相信大家的高水平。” 齐院长带头鼓了鼓掌:“谢谢王院长……还有人有意见吗?” 江晚晴:“……” 说的就跟有意见真能提一样。 `●) 不过没人吭声,在齐院长这里就代表了“没有意见”。 齐院长满意地笑了:“既然这样,那我们有请厂方的代表,给大家介绍一下仪器的基本功能和操作方式。小郑工程师和这位女同志……小同志你怎么称呼啊?” “齐院长您客气了,我给自己先做个自我介绍吧。”那个俏丽的女孩子爽利地笑了一笑,落落大方地自己站了起来,“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好,我叫韩乐雪,是天翼医疗器材公司的销售代表,下面,由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公司最新仪器的功能。” 她说着,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在座的每个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晚晴觉得她的目光和自己相接时,她俏丽的笑容微微加深了,而那个尾韵,尤其的深长。 第41章 10. 江晚晴被她这个眼神看得眉头一皱, 立刻警觉了起来。 可是韩乐雪再没露出什么可疑的表情, 只是按照要求,介绍起了仪器的功能。 她条理清晰, 表述精准, 比一般的销售人员多了不止一分的专业性,连几个晦涩的专业用词都难得没有任何错漏, 看得出是真的下了功夫。 等到她含笑说完, 连坐在一边的齐院长都对她的能力表示了欣赏,点头笑道:“小韩同志的准备工作做的够充足啊。” “齐院长谬赞了,这是我们应该的。”她笑着应承了齐院长的赞美,又故意自谦道, “跟各位领导各位专家教授比, 我的水平实在有限, 各位老师有没有什么疑问,欢迎提出来, 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希望能尽力解决大家的疑惑。” 齐院长也跟着一点头:“大家什么意思, 没关系,说说。” 吴启思对购买这台仪器有最绝对的话语权——本来么,钱都是人家叔叔出的, 连专项基金都挂在吴启思名下。 不仅如此, 吴启思察言观色的能力约等于零,做事又严谨认真,丝毫不讲情面, 完全没有其他人“不想难为小姑娘”的心理负担,听到齐院长这么说,他喷薄而出的问题终于憋不住了,急于找个方向泄洪。 “韩小姐,我确实有些问题。”吴启思推了推眼镜,把他刚才奋笔疾书记下来的笔记本儿一摊,一边看儿一边说,“对于一台联动仪来说,衡量其性能最主要的指标包括分辨率,灵敏度、扫描的速度和精度等,但是我们知道,一台仪器不可能在所有性能上都做到完美,在功能上必须有取舍,实际使用中,这几个指标,只能舍弃一些保留一些……这个韩小姐是承认的吧?” 吴启思谈到专业的时候语速很快,虽然他很可能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在旁人听起来,语气上就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韩乐雪到底还是年轻,没有修炼到彻底的油滑,被吴启思这么不留情面的”突突“了一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才仍然笑道:“这位老师是专家。” 吴启思丝毫没理会韩乐雪短暂的尴尬。 “我刚才听了一下韩小姐汇报的指标数值,这个数值非常漂亮,漂亮得超过我的想象。” 韩乐雪笑着点了一下头。 “但是这些指标,大多是在比较极端的情况下才能保证的结果,而实际情况中,有些指标完全达不到你们所标示的那个标准。”吴启思低头看了看笔记本,又抬起头,“我举个例子,如果将仪器的速度设定在700赫兹的速度下,为了保证这个速度,灵敏度及分辨率就不可能达到你们所汇报的标准。” 韩乐雪一笑,勉强道:“但是据我所知,现下大部分的实验,根本用不到700赫兹这个速度,很多的实验只需要500赫兹的速度就能达到实验需求,我们这个设定,就是为了考虑实际使用中的需求而特意高设的,这恰好证明了我们仪器的超前性,这也并不会影响实验结果的真实有效性。” 吴启思摇了摇头:“扫描速度决定于不同厂家采用的数据采集方式,现在最主要的该仪器现有的厂家,主要有两大类采集方式,我们所熟知的沃特世品牌,采用的是mse(均方误差),而你们的仪器是采用dda(非连续变形分析)。” 他没给韩乐雪说话的机会,又继续道:“非连续变形分析是这种方式非常经典,准确度相对高,但是和现行情况相比太落后了——它设定阈值,还需提高扫描速度,而且对使用者经验要求较高,我们的使用者大多数是研究生和博士生,从经验上,他们并不能正确使用。”吴启思道,“而均方误差这种方式,与你们提供的这个相比起来,不需要阈值,定量好,还能够节省大量时间。” 在专业人士面前,韩乐雪的那点儿功课显然不太够用,这次的反驳就有点儿干巴巴了:“您也说了……那个,我们采用的方式准确度高,我们肯定以准确度为第一优先考虑……” 她话音没落,吴启思已经非常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韩乐雪顿时咬了咬下嘴唇,像是没有料到这个书呆子居然能这么难对付。 这时,坐在她身边的格子衫青年显然按耐不住了,起身替韩乐雪解了个围。 “这位老师您说的确实有道理。”郑工程师道,“但是,沃特世品牌的采集方式,也就是均方误差方式,其实是需要有性能更可靠的软件,对获得的谱图进行最终解析的,如果没有这个软件,仪器相当于只承担了一半儿功能,无法得出结果,而在这套软件的报价,加上沃特世品牌的仪器价格,总和是远超于我们公司的仪器的——这一点也希望您加入考量。” 他说完,和韩乐雪一起坐下了。 而江晚晴坐在一边简直要笑出声——郑工程师光忙着英雄救美,大概是没了解过吴启思的身家背景和来头儿。 要首富公子考虑仪器价格,大概跟让英国女王算计买菜钱一样荒谬。 毕竟咱们吴博士,只要品质不要价格,还是个开口就捐六百万、回家一合计觉得捐少了,后续忙不迭凑足了五千万的壕。 在座诸人都知道吴启思开口的底气来自何方,对于郑工程师要吴启思考虑价格的说法,大多一笑置之了。 江晚晴不由打量了一下儿这个叫韩乐雪的小姑娘。 这一看之下,却发现了一点不寻常——韩乐雪除了被吴启思怼的尴尬之余,还露出了一丝很难察觉的不领情,尤其在郑工程师提出要求吴启思考虑仪器价格时,居然露出了和在座诸人如出一辙的表情。 当然,她的表情比其他人都要细微多了,还融合了一些针对郑工程师的情绪,可是这一点细微的表情却让江晚晴无声提了一下心。 郑工程师不了解吴启思的背景,按道理说,韩乐雪是他的同事,对吴启思的背景也不该有多少了解,可是她竟然也露出了这个表情。 ……是因为她其实知道吴启思的身家背景吗? 这个认知,让江晚晴觉得有点儿微妙。 所有人都觉得郑工程师的建议有点儿多余,反倒是吴启思自己没意识到这句话里包含了什么令人发笑的逻辑。 他这么听完,居然还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转而朝齐院长道:“院长,我认为,我们可以同时把购买沃特世的机器和分析软件列为第二备选计划。” 齐院长:“……” 齐院长显然对这台综合性能的仪器是非常看好的,韩乐雪介绍的时候,他的赞美之情简直溢于言表,不料吴启思这个愣头青耿直地顶天立地,专门给人添堵——他突然理解朱和峰以前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关门弟子了。 但是鉴于人家是首富侄子,也不能当普通下属怼回去,于是齐院长脸色一青,顿时有点不上不下。 江晚晴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 但是她觉得齐院长新搭桥儿的心脏怕是有点儿危险,于是在心里给齐院长默默点了个蜡。 幸而一直作壁上观的王院长还算仗义,这个时候,没让齐院长彻底下不来台。 “吴教授啊,你的考虑有道理,但是呢,咱们做事,该一步一步来……我觉得这个仪器虽然不算完美,但是缺点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事物的两面性,有利有弊嘛。”王院长慈祥一笑,“更何况,人家厂商很有诚意,仪器都给咱们送来,安装调试了。人家也没要求咱们立刻做决定,不是还有一个月试用期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吴启思被王院长这么慢悠悠地一讲,也觉得很有道理。 “但是……” “哎呦,我们吴教授做事就是认真,年轻人!真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汗颜,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王院长“哈哈”笑起来,众人也只得给面子的跟着一起笑。 吴启思不明就里,抓了抓理成板寸的头发。 王院长脸上的笑意没完全褪去,眼神却已经沉下来:“吴教授,其他的计划,咱们可以再商量,至于这个仪器呢,现在已经在咱们药学院的实验室里了,咱们学校的校训就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做人的原则也是咱们评价自己的标准之一,答应好的一个月试用期,咱们不能失信于人。” 王院长看上去笑眯眯的,但是到底是做领导的人,姜还是老的辣,拿“道德”这个标准往吴启思身上一压,吴启思顿时没了声音。 他给齐院长救了火,心照不宣地给齐院长递了个眼神。 齐院长很领情地点了点头,也不提“民主”不“民主”了,管杀不管埋地盖棺定论:“那既然如此,咱们的讨论就到这儿,从明天开始,安排为期一个月的仪器试用实验,各实验室负责人都积极参与,尽快使用,做个系统评估,一个月后交流使用意见!没别的事的话……” 刚才被吴启思怼得尴尬的韩乐雪此时已经恢复了侃侃而谈时的精神气。 “齐院长,齐院长……” 她压低声音,在齐院长“散会”两个字之前打了个岔。 齐院长觉得今天自己流年不利,刚不悦地皱了皱眉,就听到了韩乐雪的连声道歉。 “打扰您说话真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韩乐雪连声道,“有件事儿我还得劳烦您做主,给我安排一下儿。” 齐院长被她无声带了个高帽,气儿终于顺了一点:“你说。” “齐院长您德高望重,容我小人在前君子在后。”韩乐雪说,“仪器给学校一个月试用期,这是我们领导答应的,绝对作数,但是……我们领导把仪器交给了我,责任也是一并的,在这一个月内,我每天都会来学院报道,尽我自己所能替老师们解决一些问题,同时维护一下这个仪器的日常使用情况,我希望您安排个老师和我一起,两个人也好互相做个见证,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回去我们领导那里汇报,也好给自己留点余地。” 韩乐雪说得非常委婉,实际意思,齐院长一听就明白了。 这小丫头虽然没直说,但是拐弯抹角地表示,仪器如果在试用期弄坏了,她自己赔不起。 她需要找个人和她一起管理,一方面责任共担,另一方面,也是要求平城大学校方别仗着东西免费就可劲儿造,是一种无声的制衡。 这话虽然说得耍小心眼,但她说的在情在理,齐院长没什么可反驳的。 考虑到她一个女孩子,找个男的搭伴不合适。 齐院长顿时把目光聚集到了在坐的唯一一个女教师——江晚晴身上。 他本想一竿子把这差事支给江晚晴,却不料,自己的目光刚递过去,声音还没出,江晚晴“噌”地一下自己站了起来,把齐院长倒吓了一跳。 “齐院长。”江晚晴目光锋利,含笑扫了韩乐雪一眼,又看向齐院长,“我先跟您请个罪,这份工作我暂时胜任不了。” 齐院长:“……” 他迟早有一天被手下这群刺儿头堵得犯心梗! 第42章 11. “先下手为强”这种道理小孩子都懂, 江晚晴自然有更深刻的体会。 于是她在齐院长一片铁青的脸色下笑了笑:“齐院长, 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按理说, 领导交代的工作我确实该尽心尽力完成, 但是我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吗……” 随后,她摆出了一副“快来问我我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表情, 卖关子闭嘴了。 齐院长在王院长和一众下属面前只得忍了, 咬牙切齿地道:“你有什么情况?” 江晚晴笑了笑,面露为难:“个人家庭情况,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我是从来不愿意跟各位同事各位领导抱怨的, 能坚持我一般都坚持了……但是最近, 我舅舅病了。” 齐院长对江家情况有些了解, 但是和江家诸人的交往不算最深,只知道她们江家随便拎出来哪位长辈都是国宝, 听说是江晚晴的舅舅,齐院长没想别的, 脑子里先给这位“舅舅”安排了一个德高望重老教授的形象。 这样一位老人病了,家里的孩子确实是得上心。 齐院长是个尊老爱幼的道德楷模,自己也上了年纪, 对待同龄人也有这样一种同理心, 因此江晚晴这么一说,他虽然“不高兴”的意思并没过去,但是也没吭声。 但他只是没想到, 江晚晴嘴里的“舅舅”,其实是郎玉堂那个二百五。 郎大夫最近工作强度过大,长期的过度疲劳导致他这种糙汉也免疫力低下了,又赶上流感季,于是郎大夫没抗住,光荣感冒了。 请假休息期间,郎大夫也没别人可骚扰,为了显示自己的柔弱无助可怜,屁大点儿事儿都要给江晚晴打电话,一会儿“嘤嘤嘤人家想喝皮蛋瘦肉粥”,一会儿“呜呜呜我想天意了,你把他送来陪我好不好”,又过了会儿“哼哼哼你怎么不理舅舅,舅舅好难受,舅舅要死掉了”…… ……烦的江晚晴恨不得掐死他。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郎大夫四大皆空地显示着“单身公害”的威力,继续以柔弱无助的面貌作威作福,还莫名获得了江晚晴家母上大人的支持。 江晚晴敢怒不敢言,只能挑这种时候在言语上拎他出来过过嘴瘾。 “他没结婚,也没有儿女,脾气也有点不招人待见,给他请保姆他总能挑出人家的不是……从我小时候就是他跟我最好,所以只能我去照顾他。”江晚晴在不说谎话的基础上,三言两语给郎玉堂安排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孤寡老人的形象,抬眼看见到齐院长似乎还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于是赶紧又给自己追加了一个砝码,“更何况,我还有个孩子……学校天天五点半下课,咱们五点下班儿,我每次去接他都是争分夺秒啊。” 这一“老”一小,直接把齐院长的“你克服一下”给堵了回去。 江晚晴趁热打铁:“您看,我最近这一天到晚都过得特别慌张,连我实验室里的那些设备,都是分配给博士生和博士后们一人管一样,就怕我自己照顾不到。” 江晚晴一笑,推脱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再说了,我实验室里那些设备才多少钱,弄坏了或者丢了什么零件儿,我自己掏腰包儿赔都是可以的,但这个仪器价格不菲……连厂方的工作人员都求稳妥,咱们就更该稳妥了。” 江晚晴不爱研究办公室、政、治,但是不代表她随便被什么人都能摆一道。 她最后一句话是故意捎上韩乐雪的,意思也是提点一下齐院长,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其实一直在厂方,不要把自己拖下水。 齐院长被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一顿,好像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一点意思,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王院长的眼神在几个人中间扫了一遍,笑了:“真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啊,小江老师说得有道理,咱们平时的生活啊,很多事情考虑不到,都是夫人在无声做贡献……挺好,既然这样,给小江老师留点时间,让她把家里这特殊时期忙过去算了。” 这句话虽然放过了江晚晴,但是莫名让江晚晴升起了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果然,王院长下一句话就把目光落到了严修筠身上:“严教授,你最近在做项目收尾,我听说你有几个实验要转到老校区来?” 严修筠一点头:“是这样。” 王院长笑了:“那正好,这一个月,小江老师忙家庭,你替她忙忙事业——每天临走前配合天翼医疗器材的小韩同志,做一下仪器的日常维护,有情况及时反映。” 江晚晴一听就急了,语气却还保持着克制,语速却不自觉地加快了:“王院长!我不好做这项工作,他就更不行了——我们家有特殊情况,您不说让他帮帮我,怎么还给他派额外任务呢?您这可不是让我顶半边天,简直是天塌了让我们夫妻俩自己顶了算了。” 她这话说的伶牙俐齿,但偏偏还是笑着的,谁听了不舒服,也都不好意思跟她明着对顶。 王院长被她噎了一噎,笑了,用手点点江晚晴:“这个小江老师,能说会道,厉害哦……看出来你们家都是你说了算,严教授在家没地位的。” 这一席话说的在座诸人都笑了起来,连严修筠都好脾气地跟着笑,仿佛甘之如饴,也没觉得“妻管严”这个名声丢脸。 江晚晴倒是不怕他们笑,也随着他们笑了两声,才正色下来:“这件事……” 她刚开口,却见坐在对面的严修筠给她递了个眼色。 江晚晴不动声色的把原本更激烈的措辞暂时咽了回去。 严修筠把目光转向王院长,而后接了江晚晴的话:“院长,我在家里当然是没有我没有我们家江老师细致,但是她最近确实安排不开,既然这样,这个工作就先交给我。” 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接了下来,江晚晴顿时一愣。 侧眉一扫,还扫到了韩乐雪一闪而过的一丝笑意,江晚晴顿时更有点儿七窍生烟。 别人不知道她对这件事避之不及是为什么,严修筠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应下来,自己的推诿都白费了! 当着外人,她不好意思爆发,脸色只是似笑非笑的,干脆的把笔记本儿一合,抱臂往椅子深处一坐。 王院长成功把这件事推动了下去,满意的笑了:“严教授识大体。” 这话简直是把江晚晴捎上了,话音刚落,江晚晴的目光就看了过去。 王院长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 严修筠却没接这句夸奖,而是话锋一转:“但是,我有个小要求,希望两位院长首肯。” 他接受工作接受地这么痛快,王院长不得不给他台阶下:“你说。” 严修筠笑了一笑:“既然仪器是我们两个学院共同试用,为了沟通畅快,最好两个学院一起配合厂方进行日常维护,我就代表咱们生科院做这件事了,但我同时希望药学院出个人,跟我一起负责。人选我也想好了——吴启思副教授很合适,一来,他对这个仪器非常熟悉;二来,我们两个最近一起在负责项目收尾,下班时间赶得上,您觉得怎么样?” 王院长闻言笑了:“药学院的教授,当然要问问齐院长的意见。” 齐院长没想到这件不大的事情能分出这么多叉头儿,被吴启思和江晚晴一前一后吵得有点心烦,现在终于看到了此事尘埃落定的希望。他根本不想节外生枝,干脆一锤定音:“没问题,那就这样——吴教授,你跟严教授一起,配合厂方每日维护仪器。” `●) 吴启思不是个会拒绝的人,况且他以自己老实人的目光看去,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干脆一口应了下来。 齐院长看了一眼表,发现这么一个破会居然开了一个多小时,现在竟然都到了要吃饭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他整个人的心力交瘁都被饥饿感袭击懵了。 “那行,实验排期你们私下商量着来,我和王院长也不过问了。”齐院长大手一挥,“散会散会。” 他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被王院长眼疾手快的追上了:“齐院长……中午哪儿吃?咱们就别跟小孩儿们挤食堂了,随园餐厅……走走走,咱们随园餐厅……” …… 两位院长步步生风地走了,其他人自行散场。 韩乐雪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伶俐人,赶在所有人离开前,先一步到了门口儿,开始给所有与会的老师发名片儿,发到江晚晴的时候,她还看起来挺友善地笑了一下儿。 江晚晴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拿了名片,谁也没等,转身进了卫生间。 等到她勉强平定了心情,从卫生间拐出来的时候,参加会议的老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可她一抬头,却恰好看见了严修筠。 严修筠站在会议室门口,不时朝别的地方看一眼,显然是在等人。 他谦谦风度,立如松柏修竹,举手投足都魅力十足。 然而他不是一个人站着的。 韩乐雪站在他身边,不停地跟他搭话儿。 小女孩儿巧笑倩兮,眼底的神色都好像是会发光。 “严教授,您其实可以算是我的学长——我在皇家大学做过一年的交换生。”韩乐雪展颜一笑,为这点“幸运”而骄傲的同时借机问道,“不知严教授中午有空吗?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允许我请您吃个饭,以后大家一起工作的时间还多,我们提前交流沟通过,更利于以后工作的开展。” 江晚晴:“……” 这话说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好一个小丫头片子,这是当我死了? 严修筠只是维持风度的笑,没应声,一抬头,恰好看到江晚晴走过来。 他的笑容在韩乐雪眼里发现了质的变化——韩乐雪终于意识到,他刚才那点儿笑容有多敷衍。 可惜江晚晴瞎,或者说,她被愤怒冲昏了头,根本没看出来。 虽然也有可能,严修筠的笑意在她眼里一直是这样的,她一直觉得这样的笑容才是理所当然,根本顾不上观察区别。 严修筠目光看着江晚晴,对韩乐雪,则漫不经心地拒绝道:“不必了。工作的事情,工作时间解决就足够了,不要再占用私人时间。” 韩乐雪赶忙道:“如果……” 严修筠却没听她的话,而是动了一动,目光越过韩乐雪,朝着江晚晴的方向伸出手。 自从江晚晴出现,他就再没往韩乐雪的方向看一眼,直到江晚晴走到他身边和他相携而立。 `●)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江晚晴江老师。”严修筠说,“如果不介意,我和我太太先一起去吃饭了,我不喜欢让她等。” 第43章 12. 于是, 根本没轮到江晚晴出手, “别有用心”的韩乐雪就被严教授自己解决了。 江晚晴一路高贵端庄地跟着严修筠下了楼,直到出了教学楼, 她回身朝身后看了一眼, 发现韩乐雪没有跟上来的意思,这才拉严修筠在树后站住了, 顺手抽走了严修筠捏在手里没来得及放的名片。 她把名片放在鼻下一闻, 顿时感觉一股幽香萦绕。 “真下功夫啊。”江晚晴笑了笑,带着几分赌气地揶揄道,“严教授魅力不减,风采依旧啊。” “还行。”严修筠也跟着笑, “毕竟当年靠脸, 才能勉强得夫人垂青。” 江晚晴白了他一眼, 又随手拿出了自己从韩乐雪那接来的名片,这一对比, 更是让她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差别待遇啊,给我们的名片没有香味也就罢了, 我当她是低碳环保节约资源。”江晚晴说着,把两张名片往严修筠眼前一举,“可是连电话号码都不一样, 这过分了啊。” 果然, 这两张名片上的内容差距一目了然。 江晚晴收到的那张,背景素白,用黑色楷体印刷, 上面印了一长串的公司电话、传真、官网、微信公众号,还有韩乐雪一堆不知所谓的头衔。而上面印着的手机号一看就是最新号段,旁边还印了一个带着公司logo的二维码。 而严修筠收到的那张则讲究得多,嗅之暗香浮动不说,名片的背景色是悠悠的浅蓝,整体设计简洁大方,名片前后干干净净,只有艺术字体的名字和电话——跟另一张名片上看着就像骚扰电话的号码不同,这个手机号,则是个让人一下就能记住的“靓号”,除了6就是8。 严修筠看都没看那两张名片一眼,而是低低地笑了。 随后,他笼了江晚晴举着名片儿的手在自己的手里,压低了声音:“我都当众默认自己在家‘不行’了,还不肯放过我么?” 江晚晴一下子就想歪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什么时候当众说你‘不行’了……” 结果话音没落,严修筠就是一挑眉。 这一下,江晚晴想起自己还真说过——刚才和王院长辩论的时候,她确实说过“我不好干这项工作,他就更不行了”,结果招来了王院长一顿借题发挥的嘲笑。 但是——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恩,我懂。”严修筠笑着点头,“我知道夫人是哪个意思。” 江晚晴:“……” 越描越黑啊……不过,难为某些人耍流氓也能耍的如此清新脱俗。 江晚晴假装没听懂严修筠说什么,可是她的气还没消,于是她顺势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两张名片一叠都扔进了自己的笔记本儿:“没收!没收!吃饭……哼,吃个毛线!” 严修筠看着她笑,从善如流:“行,不吃。” 江晚晴瞪了他一眼:“不,我要吃!我要吃东院食堂的黑椒鸡片盖饭!” 说完,她自己甩手,气哼哼地走了,严修筠只是一笑,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东院食堂离药学院教学楼的距离,有半个平城大学那么远,江晚晴自己“吭哧吭哧”地走了半天,觉得所有的悲愤都变成食欲了。 然而她一进食堂的门,就要被沸反盈天的学生吵懵了。 他们开会开的太墨迹,导致他们来吃饭的时间赶得不巧,正赶上学生们吃饭的点儿。 这群正当壮年的小崽子们,找食吃的时候犹如饿死鬼投胎,打饭窗口又挤又吵就算了,偌大一个东院食堂,所有的座位都几乎被他们占满了,热热闹闹堪称座无虚席。 `●) 江晚晴勉强找到一个空位,刚想坐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招呼严修筠,低头一看桌子,就发现上面还残留着上一位同学吃饭留下的油污。 烧茄子的菜汁、鱼香鸡丝的辣油,还有洒出来的西红柿汤,里面还能看出一两丝飞得十分写意的鸡蛋…… 江晚晴只看着桌上的痕迹,就能脑补出这位同学的菜单儿和风卷残云的吃相,她处女座的洁癖瞬间就犯了。 严修筠看着她一脸要上法场一样的纠结,低头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背:“出去等我吧,我去打包,一会儿去我办公室吃。” 江晚晴“吃什么吃”的炸毛终于在“饥饿”的怂恿下,向这一桌子油污做出了无言的妥协,然后,她仿佛连在此处停留都是折磨似得,一声不吭地钻出了食堂。 江晚晴以为严修筠要耽搁一会儿,于是百无聊赖地在食堂门口溜了几圈儿。 看秋风吹落萧萧落叶,她正准备酝酿几句“萧萧寒叶闭书窗”的酸诗,一回头,却见严修筠已经拎了两份儿盒饭,从食堂里挤出来了。 “这么快?”江晚晴想想里面那个架势,倒是真有点儿出乎意料,“你买了什么?随便买的吗?” “黑椒鸡片盖饭,两份儿。”严修筠一边说,一边躲开了江晚晴伸过来拆包装的手,“别拆了,到办公室再看,油!” 江晚晴果断伸回了爪子,伸到一半儿,又突然抬头,狐疑地看了看严修筠。 严修筠被她一看,反倒笑了:“夫人担心我这是出卖色相换来的吗?” 江晚晴被一眼看穿,也不遮掩了:“那你出卖了吗?” “我色相是稀缺资源,用来换盒饭太大材小用了——我明明是凭本事。”严修筠笑了,一手拎着盒饭,一手揽过江晚晴,催她快走,“我带的公共课里,有个大三的本科生在食堂打工,这小伙儿一直想考我的研究生,所以看见我去买饭,他偷偷给我插了个队。” “……”江晚晴被他揽着走,人也暖了,脚步也快了,却仍然暗自较劲地挑了挑眉,“严教授,你这叫‘以权谋私’……我怎么知道你哪天会不会突然涉及到权色交易了。” 严修筠笑着叹了一声:“有心无力啊。” 江晚晴一挑眉:“嗯?有心??” “毕竟夫人都嫌我在家‘不行’了。”严教授一本正经道,“我只能回家多努力一点,外面当然顾不上了。” 江晚晴:“……” 努力个毛线! 斯文败类! 流氓! 有文化的流氓当然不太在意江晚晴腹谤了什么,两人加快了脚步,趁盒饭的余温还没散去,一头扎进了生科院。 生科院搬迁完成的差不多了,但也还有几个教授两边办公,严修筠就是其中之一,因此他的办公室还保留着,门一关,只有就他自己在。 严修筠把桌子收拾出一块儿利落地方,又从旁边的老师那里多搬了把椅子来,弄完这一切,江晚晴刚好洗手回来。 食物的香气把江晚晴浑身的“不服帖”都平复了,两人无声吃了两口,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一聊,江晚晴居然又想起一件让她生气的事儿。 “不是说好离和吴哲茂有关的事情远一点吗!”江晚晴筷子一撂,“我刚才顶了齐院长,又怼了王院长,就是为了把咱俩摘出去,你倒好,轻轻松松一句话,自己把自己撂进去了!” 严修筠也停下来,把筷子又递给她,示意她别这么大气性,先继续吃。 江晚晴虽然接了筷子,但是仍然看着他,眼神里都是难以理解。 `●) 严修筠也只好停下来:“关于这件事,我也是刚有一点想法……还没有理得太顺,所以没和你说。” 江晚晴却是个急脾气:“你说,我帮你一起理。” “一边吃一边说吧。”严修筠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才重新出声,“这件事来得有点奇怪——按道理说,药学院齐院长,是不会愿意把专项资金拿出来和生科院分享的。” 江晚晴不以为然:“齐院长不是说了吗,校方领导施压了——我猜八成是有人眼红,说三道四去了,齐院长没抗住,所以只能掏钱。” 严修筠却摇了摇头:“态度不对。” 江晚晴一愣:“什么态度?” “齐院长的态度,和王院长的态度……都不太对。”严修筠道,“如果是你说的,校方施压,齐院长没办法,那么……他和王院长不该是这么友好合作的态度,你没感觉到吗,王院长今天在处处帮助齐院长解围,而齐院长则非常乐意王院长一起‘分享’这件好事,他们两个目标一致,就是希望购买设备的事情赶紧成功。” 江晚晴被他这么一说,才显露出一点了悟的意思。 确实,如果齐院长是“被逼无奈”,那么他和王院长之间不可能你来我往这么和谐,轮不到吴启思和江晚晴扎刺,他们二位就能对此事针锋相对,吵个你死我活了。 更有甚者,齐院长很可能干脆“为了反对而反对”——我自己买不了,那么你王院长提出什么态度我也跟你对着干,大家一起买不了,吵到校领导那里,也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没法儿妥协”,才导致事情黄了,责任上要各打五十大板。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会议上,王院长一直在替齐院长解围,态度甚至是谦恭而讨好的,开完会,齐院长有点小情绪,他还“哥俩好”地拉着齐院长吃饭去了;而齐院长呢,则处处都卖王院长面子,仿佛王院长不是来“分一杯羹”,而是给他带来了莫大好处的。 这背后,是怎么把这二位院长笼络到一起的? 严修筠见江晚晴想明白了,才继续道:“而且他们用人的态度也很奇怪,如果这件事和吴哲茂想入股校办企业有直接关系,那么他们用吴启思是最好的,可是并不,齐院长对吴启思提出仪器有缺陷这一做法,十分不满,但是不好意思发作,用人更是跳过了吴启思……” 江晚晴提到这件事就着急上火:“那你还上赶着去!” 严修筠摇摇头:“不是我上赶着,因为我觉得,这件事……躲避是没有用的,这次躲开了,也还有下次。” 江晚晴一顿——这个想法倒是和她之前的认知不谋而合。 “起码这次,我是有心理防备的,总比下次冷不丁的遇上机会更好,于是我就应下了。”严修筠道,“我答应的痛快,才能提条件,所以为了保险,我把吴博士也带上了——吴博士是个好人,不会算计人,而且他身份特殊,吴哲茂想算计,也不会算计他。” 严修筠这番话倒是说服了江晚晴,可是她心里仍然惴惴:“那……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 这话问得有点儿太笼统了,简直是把严修筠当神仙才能指望他答出来,然而江晚晴心里茫然,也并不知道怎么问才叫不笼统。 然而严修筠顿了一顿,一抬头:“你记得那个医疗器材公司叫什么吗?” 江晚晴被问得一愣:“天……天什么,我看看名片。 这会开的乱七八糟,先是吴启思针对仪器的缺陷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意见,后是因为江晚晴炸毛,让所有人看了一场“院长吃瘪记”,导致会议开到最后,所有人对那家医疗器材公司反倒印象浅薄……而江老师吴博士这种给自己加戏的,非常喧宾夺主。 “天翼。”江晚晴掏出来韩乐雪的名片,照着念道,“全名是天翼医疗器材有限公司。” 严修筠点点头:“对,你我都不太记得这家公司叫什么名字,甚至齐院长也对这家公司不太了解,甚至开会时还要现问销售代表和工程师的名字……而会议上,只有王院长准确的说出过公司的名字,对韩乐雪,也是张口就记住了‘小韩同志’。而这个女孩子,张口就知道,我以前在‘皇家大学’任教过” 江晚晴回忆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 严修筠没吭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江晚晴眼尖地发现,这个电话是拨给季绍钧的。 “george.”严修筠道,“帮我查查天翼医疗器材有限公司……对,全部都要。” 第44章 13. 季绍钧倒是不负所托, 带着消息来得很快。 江晚晴趁着下班前这段时间, 偷偷溜到严修筠的办公室,准备给严教授进行一番“防火防盗防师妹”的男德教育时, 季资本家已经把天翼器材公司的资料拍到严修筠的桌子上了。 江晚晴看见季绍钧就莫名气儿不顺, 季绍钧自己倒是坦然自若,非常不拿自己当外人, 抬头看见江晚晴进来, 还十分绅士地站起身,代替了严修筠的职责,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弟妹来了?那就一起听一听。” 莫名成了晚辈的江晚晴:“……” 弟妹你个头啊弟妹!谁是你弟妹?! 严修筠坐在办公桌另一头,看季绍钧帮江晚晴搬了椅子, 又微笑着看江晚晴坐定, 这才摆出秋后算账的意思。 他眉目一偏, 对季绍钧道:“叫嫂子。” 季绍钧:“……” 严教授的表情太一本正经,江晚晴实在没忍住, “噗嗤”一声就笑喷了,好奇心驱使之下还歪了个楼:“所以……你们俩到底谁大?” 季绍钧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一下儿, 勉强笑了一声:“我们还是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而严教授没让他说完,对着夫人,自然而然一点头:“我。” “那让季总叫声‘嫂子’没毛病啊。”江晚晴故意夸张地看了季绍钧一眼, “他为什么这么不情不愿还苦大仇深?” 严修筠很给面子地伸手朝季绍钧那边比了一下, 意思是“让他自己说”。 季绍钧按捺不住地咬牙切齿:“因为他只比我早出生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好意思提!” 江晚晴的眼睛却亮了——她对和严修筠有关的事情都很好奇:“你们两个人同一天出生?” 季绍钧不情不愿道:“对。” 当年季夫人和严书音女士的预产期前后只差三天,预产期前十天左右,严书音女士准备收拾收拾, 自己去医院待产。 而就在这个时候,出了点意外——她的羊水破了。 严书音女士登报和傅耀康断绝关系后,就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只有大儿子傅修远偶尔过来看一看。但那段时间傅修远一直在忙一些事,严书音不忍心让儿子奔波,便故意告诉他,距离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 其实严书音自己安排的没什么问题,只是她没想到小儿子来到人世来得这么着急。 这个情况下的孕妇,自己开车去医院,简直要一尸两命。 大儿子一时之间是指望不上了,无奈之下,严书音女士只好求助于邻居。 邻居就是季绍钧的父母。 季氏夫妇俩倒是热心肠的好人,听闻情况立刻上手帮忙。但是当时季夫人也处于临近预产期的特殊时期,季先生不敢把怀孕的夫人一个人放在家,手忙脚乱之下,只好夫妻俩一起,把严书音女士送到了医院。 也多亏了季夫人一起跟来——严书音女士刚被推进产房,季夫人就也感受到了胎动。 于是,严修筠和季绍钧一前一后来到了这个人世。 时间只差四十分钟。 按照这个描述,这已经可以成为一个青梅竹马童话故事的美好开头了,奈何两位腐国长大的主人公不为世俗所扰,在性向上直男得顶天立地,甚至有点幼稚。 “江博士,如果vincent是个女的,那现在可能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季绍钧没好气地故意找茬儿,“怕你不高兴,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我跟他还有‘指腹为婚’这么一档子事儿呢!” 江晚晴倒是意味深长地用眼神地比了比他和严修筠:“哎?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不高兴?” “……”季绍钧“哼哼”冷笑两声,“因为你……” “因为你没机会不高兴。”严修筠笑容和煦地看着江晚晴,“即使他是个女的,我还是觉得,能和江四小姐相亲才比较荣幸。” 江四小姐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她不仅被严修筠两句话说的身心舒畅,而且作为一个靠征婚条件太苛刻上了微博热搜的网络红人,江晚晴突然升起一种对于自己眼光的自豪感——看看,什么叫慧眼识人!什么叫百里挑一! 而季绍钧:“……” 季总顷刻间就被一大堆槽点淹没了,他坐在原地,一瞬间,甚至有点儿不知道,自己是该先反口相讥严教授莫名其妙的性别优越感,还是该先对这夫妻俩的“你侬我侬”做出呕吐的表情。 还是严教授一挥手,给这个短暂的沉默做了个终结。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严修筠把季绍钧的话还给了他,笑着说,“听george说说有关那个器材公司的事。” 于是,关于“小时候的故事”和“指腹为婚”这一话题偃旗息鼓。 季绍钧拿过自己带来的资料,翻到比较重要的那一页,侧身先指给江晚晴看。 “天翼医疗器材有限公司,是个有十几年资历的上市民企。”季绍钧没有按照资料照本宣科,而是简化了一下内容,“现在这个世道,民企生存困难,能在这种情况下存活十几年,就已经是非常成功的了。” 江晚晴一边听着季绍钧说话,一边快速浏览了季绍钧递过来的资料。 这个公司在销售仪器时的姿态如此之低,韩乐雪表现出来做业绩的态度也如此明显,在这个前提下,江晚晴以为天翼这个公司的规模应该不会太大,可是翻了翻资料,发现这个公司没她想的这么简单。 首先,天翼是个上市公司。虽然我国股市一直熊着从未牛过,但是就在这种‘熊出没’的遭瘟股市状况下,这公司也还有几十个亿的市值,已经十分可观。 其次,这个公司的仪器虽然被吴博士从头到脚批了个遍,但是这个公司的其他产品居然还挺有市场竞争力——这些产品全都是天翼公司自主研发的,都有国家认定的自主知识产权。 此外,天翼研发产品的力量不可谓不强——他们与各省市的知名大学和科研单位等共建了不少产、学、研、联合实验室,甚至在十年前的时候,全国博士后管委会还批准了天翼公司成为平城高新技术开发区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江晚晴仔细看了看和该公司设立联合实验室的大学,平城大学赫然在列,只不过不是药学院,而是生科院。 怪不得生科院王院长看起来和天翼这边熟得很。 江晚晴猜测,王院长大概就是给天翼搭个平台,引他过来和药学院合作的。齐院长最近本就沉浸在“资本合作”的美好愿景里,自然对这种“先接触,后合作”的事情乐见其成。 “天翼一直主打的是创新型高科技,旗下的产品,一部分是面向民众的健康理疗类,一部分则是面向科研单位生物医药公司的大型实验设备。”季绍钧笑了一笑,“他们对自己的产品定位非常有意思,是典型的两面讨好,研发这一条线上,从研发人员到产品的使用人员,可以说既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又是他们的客户。” 严修筠皱了皱眉:“这种模式行得通吗?” “按理说行不通,但是天翼偏偏就做成了,不得不说他们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季绍钧笑了笑,“不仅如此,天翼作为一个民企,还十分有社会责任——我查了查他近几年的合作模式,发现他们跟慈善结合的非常紧密,全国少儿基金会、残疾人保障基金会、教育基金会、老年人关爱基金会等,都和他们有合作……基于此,天翼还自己出资设立了一个基金会,主打方向是医疗类的科研扶持。” 听到这里,天翼这个公司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总而言之,这个是一个偏向研发型的上市公司,所做的一系列行动虽然看上去很高调,但是为了市场发展,都十分的可以理解。 严修筠不动声色地看向季绍钧:“如果只有这些,你没有必要专程过来一趟……还有什么,一起说吧。” 季绍钧一挑眉,做出了一个“果然敏锐”的表情,又看了看江晚晴。 江晚晴已经从头到尾地翻完了季绍钧带来的那份资料,听见严修筠的话,心里一顿,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资料合上了,等着季总发表他的高论。 “我找了点关系,查了查天翼这个公司的工商信息和ipo备案信息,确实发现了点儿东西。”季绍钧笑了,“我发现他们不是按照正常的ipo流程上市的,而是通过一系列资本操作手段,‘买壳上市’的。” 江晚晴一皱眉:“买壳?这合法吗?” “当然合法。”季绍钧虽然自傲,但是确实没有嘲笑江晚晴缺乏资本市场常识的意思,见她听不懂,还好为人师地给她解释了一下,“正统流程的ipo相当艰难,证监会那边的监管不松口,怕只是要神仙来才能打开渠道了……可普通民企哪来这么神通广大的神仙帮忙,所以‘买壳上市’是现阶段民营企业上市的最好途径。” 江晚晴对此完全没概念:“这怎么买?” 季绍钧沉吟了一下:“具体操作也比较复杂,我简化一下跟你说个意思——民企通过合法操作,购买一家上市公司一定比例的股权,从而获得上市公司的控制权,这就得到了一个所谓的‘壳’。 “在获得了这个‘壳’后,民企把自己相关的业务、资产,通过这个购买到手的股权注入到这个‘壳’里,间接就可以实现上市的目的。在圈内,这算作一种‘逆向收购’,理论上是合法的……当然,也有顶风作案违规操作的,就像之前某明星几十倍杠杆收购上市公司的事情,直接被证监会开罚单禁止入市了。” 季绍钧举得这个例子,江晚晴倒是耳闻过,不过完全是当娱乐八卦凑热闹,这时再听,有点儿闻弦歌知雅意的感觉,不禁问道:“那……天翼买壳上市的时候也有这种违规操作?” 季绍钧却摇了摇头。 “确实有点儿问题,但是重点不在买方这边。”季绍钧笑了笑,抬头扫过江晚晴和严修筠,“而在于他们买的那个‘壳’。” 第45章 14. “壳?”江晚晴问道, “你是指, 他们购买股权的那个上市公司?” “对。”季绍钧点头道,“我们业内, 会根据‘壳’的现行`●)业绩水平, 把‘壳公司’分为三种,即‘实壳’、‘空壳’和‘净壳’。” 江晚晴看了严修筠一眼, 没说话也没吭声, 等季绍钧说完。 季绍钧笑了笑:“听名字就能听出来,‘实壳’指的是那些业务规模小而不佳,但是勉强还能维持正常运行的公司;‘空壳’就比‘实壳’差一点,它们的业务基本都遭遇了重大困难, 现阶段陷入了一片混乱, 甚至已经导致了股票的停止交易。” 江晚晴点了点头:“那还有一个……” “‘净壳’, 这种公司则介于两者之间——这样的公司遭遇过重大危机,但是由于一些银行和投资机构机构无利不起早的‘介入’, 它们的危机已经被人为的消弭于无形了,只留下了一个没有负债, 没有法律纠纷,没有违反上市交易规则,甚至也没有遗留资产的理想‘空壳’……我把采薇挖来帮我之前, 她就是在帮投行做并购和净壳处理的。”季绍钧笑着摇摇头, “听她说,这个业务虽然麻烦,但是只需要一个转手, 利润就超过了壳公司原本依靠经营所取得的收益……真是冷酷无情的资本。” 江晚晴:“……” 她耳朵里听满了孟采薇关于季绍钧“黑心资本家”的抱怨,此时再听季绍钧感慨资本的“冷酷无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况且他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冷酷无情”,更像“跃跃欲试”。 严修筠无意识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十分了然:“从借壳上市这件事的操作角度而言,‘净壳’是最理想的。” “对。”季绍钧很欣赏严修筠这种一点就透,“‘实壳’的持有人多半抱着‘我还能再拯救一下’的心态,在这个心态下,控制人觉得企业只是遇到了一点扩张上的困难,宁愿拖着,也不会在这个阶段选择壮士断腕,所以不容易被收购股权。” “与‘实壳’公司相比,‘空壳’公司倒是有急切的出售意愿。但是接盘的人也不都是傻子,‘空壳’公司想卖,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卖的——它们的历史遗留问题太多,债务问题,法律问题……这些事情无论哪一项开始扯皮,通通都是拉锯战,对于急于借壳上市的投资者非常不利。”季绍钧笑了一笑,给了结论,“所以毫无疑问的,‘净壳’是最理想的借壳上市对象,同时,它也是资本市场上最稀缺的资源。” “稀缺……”严修筠就这个词沉吟了一下,“如果收购‘净壳’公司,会被中间人赚取一大笔佣金;如果收购‘实壳’公司,在持有人的态度下困难也会加倍,‘空壳’公司的麻烦不断,处理麻烦的工作量也不会太小。” 严修筠表情沉静,没有明显的变化,他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季绍钧:“所以天翼是怎么操作的?” 季绍钧笑了笑:“vincent,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么装纯的问题我不喜欢回答。” 严修筠也笑着点头:“作为学者,我系一向喜欢一个词。” 江晚晴只看严修筠的表情就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话,然而她就是不想提醒季绍钧。 季绍钧果然上当:“什么?” 严修筠目光微微一瞥,含笑道:“不耻下问。” 季绍钧:“……” 江晚晴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季绍钧憋屈的表情,赶在他抬杠之前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咳……别打岔,没说完呢。”江晚晴严肃认真地复述了一遍严修筠的问题,“天翼的‘借壳上市’到底是怎么操作的?” 季绍钧:“……” 这夫妻俩颠倒黑白的本事自成一派,他倒成了打岔的了?! “……”季绍钧在原地憋闷了两秒,决定不和“女子”与“小人”计较,大人大量地继续说正事儿。 可是想到要说的正事,季绍钧难得地严肃了一下,像是斟酌了一下儿措辞,才开口。 “他们的操作,以现在的目光看起来,像是‘人为制造’了一个‘净壳’公司。” 严修筠的眉一瞬间皱了起来。 江晚晴则显而易见地没听懂:“……这还能制造?” “当然能。”季绍钧笑了笑,“我从工商信息里查到,天翼这家公司的前身叫做‘大唐’,业务范围和天翼有一定的重合,具体做什么的不太重要,只是我在调查这家公司的背景时,发现他和几年前一个诈骗案有直接关系。” “大概在十几年前,正好是天翼寻求借壳上市的前夕,‘大唐’公司原定斥资两千万美金,与美国一家公司设立中外合资公司。”季绍钧道,“当年,中国公司如果谋求和外商合作,条件都开的非常苛刻,虽然宣传中说的都是中方出钱外方出技术,但是实际情况里,对方经常一分钱不掏不说,所谓的‘出技术’也基本是看心情,随便拿点儿外沿技术打发中国人。” “‘大唐’当时就是一个接近于‘实壳’的公司,状况不太好,但是如果咬咬牙做业务扩张,就还能撑下去。也是基于这个背景,‘大唐’的决策层为了公司的发展,多苛刻的条件也同意了,当时他们就这个合作签订了意向合同,里面有一项附加条款——说明这两千万美金的投资,是外方指定,用于购买一家特定设备商设备的。” “为了使这份合同具有法律效力,这个美国公司同时提供了由美国加州政府盖章的营业执照、银行资信证明、还有公证书。这一系列文件中其实有些错漏,但是‘大唐’的工作人员们,从最初级的职员到签字的高管都没有核查出来。”季绍钧叹气道,“总之,这件事经过一系列操作后,‘大唐’方面认为此事已经安排妥当,将两千万美金汇款给了外方指定的设备销售商……没过多久,这件事被证明是一场合谋诈骗。” 江晚晴一顿:“合谋?意思是外商和设备商……都是诈骗中的一环?” “对,他们都是诈骗案中的一环。”季绍钧点头道,“‘大唐’方面汇款后,对方承诺几个月内将设备运抵中国,但是临近承诺日期后,对方一直采取拖延的态度,船期没有、海关手续拖着不办……最后干脆音讯全无了。” 江晚晴:“这个期间,公司就没产生过怀疑?” “当然有怀疑。‘大唐’的人发现对方态度不对之后,立刻对合同进行了重复筛查,这一筛查就筛出了一身冷汗——外方提供的文件上,有几份文件中提到的公司名称拼写并不一致。”季绍钧叹了一口气,“外方来中方投资,是需要经过政府的严格审查的,就在‘大唐’意识到这件事有不对的时候,主办这项投资的政府部门也发来了消息,称他们对这家外资企业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后得出结论,该公司的营业执照是虚假的,资信报告是过期的——这一切都证明了外商与设备商有合谋诈骗的嫌疑。政府部门同时警告‘大唐’,在没有取得足够的保证前,不要给这个所谓的设备商汇款……但是为时晚矣。” “两千万美金,现在也不是小数目了。”江晚晴揪心道,“就这么白白打水漂了。” 季绍钧却摇摇头:“这件事到此并没终结。” “恩?” “‘大唐’发现被骗后,立刻向公安部门报案了,因为涉案金额特别巨大,公安部门高度重视,迅速抓获了一个嫌疑人,并以这个嫌疑人为线索,抓获了一个通过伪造国外企业注册证明而进行诈骗活动的团伙……根据这个团伙中的人供认,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成功了,并且他们幕后有主使人——这个人利用高智商,专门利用国际投资和国际贸易进行犯罪。” “主使人?谁?” “一手促成这项投资的‘大唐’高层被认为有重大嫌疑,按照他当年在‘大唐’持有的股份,甚至已经可以和‘大唐’的创始人家族相抗衡,是‘大唐’主要的掌权者和决策者;但他的管理理念和创始人家族的第二代有严重分歧,矛盾接近不可调和——这也说明了他有策划这项侵占上市公司资产诈骗的动机。”季绍钧说,“后来,诈骗团伙的其他嫌疑人陆续落网,还提供了他们和这位高层之间交流所用的电子邮件作为证据,似乎更加证明了这个人有罪。” 江晚晴皱了皱眉:“为什么我觉得你说的这么模棱两可,这么确凿的证据下,这个高管应该立刻被抓捕判刑……为什么要研究动机和证据,抓起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因为没有这个可以抓起来问问的人——此案是个无头公案。”季绍钧说,“这位高层被卷入嫌疑中后仓皇出逃,被警察抓捕时拘捕并冒险逆行,在机场高速上出了车祸,他本人被迎面而来的旅游大巴撞了个血肉模糊,凭dna才能认定尸体身份。” 江晚晴瞠目结舌。 “他定居国外的夫人一直宣称他丈夫是无辜的,并认为这是创始人家族针对她丈夫所策划的一起‘迫害’,她本人一直通过外交渠道对此进行抗议,并多次要求官方深入调查车祸案件,但是她的观点因为缺乏关键证据的支持,车祸调查只能不了了之。而这位夫人,也在几年后因为不堪忍受抑郁症的折磨,在国外的家中服药自杀了……” “至于涉案的诈骗资金,则不翼而飞,几位落网的嫌疑人都只拿到了少量佣金,大笔资金流向不明,至今没有追回。” “‘大唐’公司也因此一蹶不振,彻底陷入了多方债务纠纷,最终,经营能力有限的第二代创始人决定出让公司股权,在相关人员超快速度的整合下,‘大唐’最终更名,成了如今的‘天翼’。” 季绍钧一口气说完,抬头对严修筠和江晚晴笑了笑:“这就是天翼背后‘做壳上市’的故事。” 第46章 15. 江晚晴无声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按照你的说法, 这中间的一切都是个局, 目的是把‘大唐’这个公司做成一个‘壳’,然后再被天翼收购股权, 用做上市——你有支持这个想法的证据吗?” 季绍钧果断承认道:“没有。” 江晚晴:“……那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家族斗争, 目的是把那位高层挤出去,结果没玩儿好, 让旁人收了渔翁之利?” “你说的这种, 也是一个思路,如果不了解背后的更多事情,旁人就很容易被这个思路说服。” 季绍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是一来,我觉得, 以‘大唐’创始人家族二代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状态, 不像有这种脑子, 能够策划诈骗事件陷害有能力的高层——毕竟他自己才比较像那个脸上写着‘欢迎大家来骗’的大傻子。” 江晚晴:“……” 她突然觉得季绍钧这个“除了我,全世界都是蠢材”的姿态, 有点儿像她那智商超群的宝贝儿子…… 谁模仿的谁,简直一目了然。 江晚晴无声转过脸去看了严修筠一眼, 却发现严教授做出了一个“就是你想的那么回事”的表情。 江博士整个人都无力了。 她也顿时感受到了近墨者黑的威力,默默决定让天意以后离他的“教父”远一点。 季总沉浸在“举世皆醉唯我清明”美好想象中,无瑕顾及江晚晴心里有关子女教育问题的暗潮汹涌, 有一有二地继续道:“二来……天翼这家公司的老板也引起了我的一点儿好奇心。” 江晚晴把目光转回来:“老板是谁啊?” “天翼的老板叫钱晓河, 海滨人,跟吴哲茂是同乡。” 季绍钧伸手把资料弄回来,翻了几页, 到一页人物档案才停下来,特意把上面的照片指给江晚晴看:“这就是钱晓河。” 江晚晴从照片上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长相不出众,但透着一股子精明,定格的画面中,他双手抱臂昂着头,目光里透着野心勃勃的狼性。 这个人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做得也是医疗器材科研器材这种高精尖生意,可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痞气,跟专心搞研发的学者气质完全不搭边儿。 江晚晴下意识去看了看这人的履历,尤其关注了学历一栏——海滨商学院emba。 江晚晴:“……” 这种学位给钱就能上,但是给的钱又不低,所以又不是人人能上。 而“授课”日常,就是一群暴发户穿得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借“上课”的机会泡泡妞吹吹牛。 平城大学的emba班人士,江晚晴见得多了,基本都自带这种辣眼睛画风。 钱晓河这个学位还是三四年前才拿到的,按照他的年纪,他“毕业”那年应该已经四十多了。 哦……江晚晴想,原来这个所谓的上市集团老总,是个国产土大款。 因为职业不同,江晚晴看人总是下意识关注学历,而季绍钧则更关注工作经验。 他的手指直接越过学历这一栏,跳到了工作履历这一档,点了一点:“重点看这里。” 江晚晴的目光顺着季绍钧的指点看了过去。 钱晓河如今是上市公司董事,履历必须公开,因此从这段行文里看得出,他的履历是请专人特意美化编写过的,措辞励志而优美。 但是江晚晴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她皱了皱眉,和严修筠对视了一眼,把手里的档案递了过去,让严修筠一起看。 果然,严修筠也看了一眼就皱了眉。 钱晓河的履历有严重的断档。 在入主天翼之前,他有一段非常明显的空白期。算算年纪,那段空白期他不过二十郎当岁,而从他的学历也可以看出来,这人根本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学位学历一律都靠“买买买”,这个岁数时,应该就是个社会小混混。 履历上,对他这段时间的经历非常语焉不详,但是履历的撰写者为了营造高大上的境界,也不得不着墨了一句——“早年在香山半岛与东南亚一带,从事娱乐业投资”。 也偏偏就是这句话比较引人遐想。 “香山半岛……还娱乐业投资。”季绍钧笑道,“香山半岛哪有什么‘娱乐业’?人人知道那是举世闻名的赌城,赌场都成著名旅游景点儿了,去玩儿的人一头扎进去都要赌两把,钱晓河要把这个行径包装成‘投资’……呵呵。” 严修筠接了他的话:“钱晓河是在境外做‘赌场中介’起家的?” 季绍钧耸耸肩:“已经这么明显了。” 江晚晴皱眉:“赌场中介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跟赌场签协议,带人去赌场赌博,从客户的消费里抽取佣金赚钱……本质上跟房地产中介之类的属于同一工种。”季绍钧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看了严修筠一眼,“但是……” 可是接他话的人不是严修筠,而是江晚晴。 她肯定地道:“但是,赌场能洗钱。” 江晚晴再不懂商场的事情,听了这么大一段弯弯绕,也该醒悟过来了——她能拿两个博士学位的智商不是用来被人鄙视的。 有些事冥冥之中都是有联系的,如果把这些事分开来看,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毫无头绪。 可是如果把这些事串在一起,就能找到其内在逻辑之间的关系。 三十年前,海滨商人吴哲茂掏空了某家上市公司的资金后全身而退,借着金融危机,他不仅躲避了司法制裁,还卷走了大批资金——这些资金下落不明名。 二十几年前,一个叫钱晓河的海滨小混混成了“赌场中介”,带着大批客户去赌场疯狂消费,赚到了人生第一笔“佣金”。 前后没差几年,吴哲茂携资金北上,把自己原本所做的医疗器材生意作为次要产业,只留了一个“靠其发家”的名声,转投其他资本领域,在平城铺开了自己的商业帝国。 而这个叫钱晓河的海滨人,成立了“天翼”公司,做局收购了同样是做医疗器材行业的“大唐”公司,借壳上市成功,成了医疗器材行业的龙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海滨商学院emba”,上市公司ceo。 这些人一不小心,就都轻轻松松走上人生巅峰了。 但是,人生真的有那么多“巅峰”吗? 可如果这些“巅峰”其实都是一荣俱荣的,这一切似乎就都能说得通的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江博士。”季绍钧笑笑,“对,我怀疑,钱晓河当初做‘赌场中介’时,就是在替吴哲茂侵吞的那笔上市公司资产洗钱,他们之间,如果我没猜错……很可能是‘自己人’。” 江晚晴无声理顺了这些人背后盘枝错节的关系,像是跟着季绍钧的讲述,无声经历了一场历时三十多年的尔虞我诈商场纵横。 这些故事像一幅清明上河图,画卷缓缓铺开,展示着同一时间的人生百态。 而江晚晴自己,就像画卷中偶然推开窗,朝外面世界望了一眼的人。 机关算计,一叶障目,她终归看不见整幅画卷的浩如烟海。 可是谁又能想到,她偶然了解这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学校领导要购买一台仪器而已。 思及此,江晚晴突然觉得有点儿荒谬。 几百万的仪器,和商场上动辄数亿元资本运动的阴谋阳谋比起来,瞬间不值得一提了。 她原本草木皆兵,现在却有一种被卷入局中的无力感——她觉得自己,只是有些人安排好的戏剧中,不算很重要的一环。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心累了,却也顿时生出一种“爱谁谁”的破罐破摔。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季总。”江晚晴往椅子里一歪,“我们学校领导要我们购买‘天翼’公司的仪器,对方强买强卖,直接把机器拉来了,我们不仅被迫‘负责’这项破事儿,对方销售还准备对我们的主要负责人员使用‘美人计’——你来说说,针对这个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哦?那这就是自买自卖了。”季绍钧笑起来,“吴哲茂出钱成立专项资金,指名要买‘天翼’的仪器……这件事儿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严修筠的目光一瞬间就看了过来:“你在提醒我,那个高管的事情。” 季绍钧耸了耸肩:“我没有这个意思vincent,但是从专业人士的角度,我可以给你们提出一个非常实用的建议。” 江晚晴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等着季总关键时刻吐两根象牙:“什么建议?” 季绍钧笑的高深莫测:“给仪器买个保险。” 江晚晴:“……” 看来是她期望过高了。 严修筠皮笑肉不笑:“好的,那么推荐保险公司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季绍钧倒是十分“乐于助人”。 “没问题。”他先是一口应了下来,随后用一套非常熟练的说辞一气呵成,“佣金十五个点,一个月提供服务100个小时,超时费用按照1.8倍结算哦亲~” 江晚晴被他“亲~”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还挺卖艺不卖身的。 严修筠站起身从办公桌里绕出来,站到江晚晴身边。 他一边走,一边冷冰冰地道:“不给,爱干不干。” 季绍钧露出一个“抠门”的鄙视表情:“好吧,看在多年朋友的份儿上,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免费替你服务一回。” 严修筠:“什么?” 季绍钧挑拨离间地看了江晚晴一眼,挑眉道:“那个准备对‘主要负责人员’使用美人计的‘美’,长得漂亮吗?” 江晚晴:“……” 面对季绍钧,江博士现在只有一个疑惑——上帝她老人家怎么还没天降一道炸雷劈死他? 不过显然,上帝并不喜欢响应江晚晴博士这种无神论者的征召,而是更喜欢“你不信任我,我就虐你千百遍”。 季绍钧的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一道甜美的女声跟着传来:“严教授,您在吗?” 江晚晴:“……” 第47章 16. 敲门声停了, 屋内三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应声。 江晚晴觉得韩乐雪这女孩子实在是有点儿阴魂不散。 不过, 她挖墙脚的精神倒是挺执着的。 江晚晴压低了声音凑近季绍钧,语速极快:“这就是你感兴趣的那个‘美’!如果你喜欢, 热烈欢迎你赶紧领走, 慢走不送。” 季绍钧挑了挑眉:“好的弟妹,那我就去会会她, 保证完成任务。” 江晚晴:“……” 弟妹你个头啊弟妹!谁是你弟妹! 江晚晴满心吐槽的时候, 季绍钧已经站起身来。 他非常有腔调地整了整西装,还十分骚包儿地扒拉了两爪子发型,自以为魅力十足地调整出了一个霸道总裁的笑容,朝江晚晴和严修筠一齐抛了个媚眼儿, 才重新正色下来, 风度翩翩地去开门。 “他以前也这样吗?”江晚晴被他一个媚眼儿抛得浑身不自在, 忍着对季绍钧浮夸风格的不适,压低了声音对严修筠道, “给他插两根儿孔雀毛他就要开屏了!” 严教授用词严谨地道:“有时候会。” 江晚晴:“……” 什么叫有时候……开屏的气质也能这么收放自如吗? 季绍钧显然听见了江晚晴的诽谤,无声的“啧”了一下, 随即朝严修筠投去了一个“管管你老婆”的眼神。 ……惨遭严教授的无视。 季绍钧瞬间露出了一个“重色轻友、世风日下”的复杂表情。 可等他转过身,重新对着那扇门时,他瞬间又变成了那个全副武装的英俊男人, 眼底摇曳的光芒温柔又动人, 很少有女孩子能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被迷惑。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没有人能相信短短几秒之中,这人上演了如此精彩的一幕变脸。 江晚晴在心里默默给季总颁了一座奥斯卡。 办公室的门在下一秒打开, 门外果然站着笑容可掬的韩乐雪。 她是来找严修筠的,挑在这个时候,也是瞧准了其他老师陆陆续续该下班了,估摸着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不过她显然是料错了。 看见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英俊男人,韩乐雪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儿。 季绍钧身材高大,站在韩乐雪面前,十分有男性的压迫性,可是他风度迷人,总让人一瞬间对他无法产生戒备。 门未全开,也让韩乐雪一时之间看不见办公室里面的情况。 韩乐雪瞬间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下意识去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牌号,等到确认自己没找错以后,她这才把眼神转回来,定了定神,对着季绍钧嫣然一笑:“您好,这里是不是严修筠严教授的办公室?” 季绍钧却没有立即回答,他自上而下地将韩乐雪打量了一遍,随后加深了笑容,答非所问道:“这位女士,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在办公室里听墙角的江晚晴:“……” 这剧情已经要往霸道总裁玛丽苏的狗血上走了。 江晚晴心里槽多无口,正要跟严修筠吐槽几句,却见严修筠也微微皱了眉。 严教授表情严肃,丝毫不像愿意听人吐槽的样子,倒像是对季绍钧的言行多有沉思。 江晚晴无语——季总多行不义,他的行为已经到了连多年好友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 也恰在这时,门外传来韩乐雪含羞带怯的回应。 “这位先生说笑了,我可以确认,我们之前一定没见过。” “那真遗憾。”季绍钧的语气非常配合他的语境,“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和您彼此认识一下呢?” 随后,没等韩乐雪开口,他先自报了家门,朝着韩乐雪优雅而绅士地伸出手:“我是瑞丰投资的季绍钧。” 门外韩乐雪的声音明显轻快了不止一点:“您是季绍钧先生?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江晚晴听他们俩有来有往地聊天,听得眼皮直跳,看了严修筠一眼,压低了声音:“你说……我是不是该给采薇打个电话儿?” 严修筠看了她一眼,啼笑皆非。 “我还是给她发微信吧。”江晚晴无视了严教授的表情,只觉得浑身脑袋疼,“再这样下去,我的后院起不了火,直接烧到她那儿去了。” 江晚晴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飞快的抓起手机给孟采薇发了微信,心里祈祷着孟采薇赶紧有回音。 江晚晴:【在吗?】 孟采薇在十秒钟之后回了消息:【嘛事?】 江晚晴:【你今天在不在平城?】 【在】,孟采薇回道,紧接着又问:【怎么了?】 江晚晴直接甩给了她一个定位,随后道:【赶紧来我们学校,再不来,季绍钧就要被妖精抓走了。】 孟采薇:【???】 随后孟大小姐的傲娇病就犯了:【这扒皮精爱死不死关我屁事!】 江晚晴:“……” 她满心吐槽,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打字道:【直接跟你说了吧,本来有个磨人的小妖精要勾引我老公,结果她刚才一头撞上了季绍钧,她现在似乎换目标了,我现在顶着妖风在给你通风报信儿,你别闹脾气了赶紧的!】 孟采薇:【……等着,十分钟。】 江晚晴:【等等!】 孟采薇:【???】 江晚晴:【你在平城是不是就住xxxx附近,是的话绕个道儿,去学校,把我儿子顺便也接来。】 孟采薇:【为什么是我去……你老公也被妖精抓走了?】 【没有。】江晚晴无耻得很坦然,【季绍钧和这小妖精你来我往的,竟然有点儿该死的精彩,我正在看戏,舍不得走。】 孟采薇:【……】 +++++++++++++++++++++ 二十分钟后,孟采薇拎着一个刚放学的严天意,杀气腾腾地赶到平城大学时,江晚晴一行人已经转战生科院的实验室了。 季绍钧突然对那个白送给他也没什么卵用的破仪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嫌弃江晚晴和严修筠的讲解太过学术,他听不懂,于是特意“请教”了专业人士韩乐雪。 孟采薇到的时候,江晚晴偷偷从实验室里溜出来,一把拦住了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面闯的孟采薇。 江晚晴顺手摸了摸严天意的脑袋瓜儿,揪了揪孟采薇的衣服,示意快要气炸了的“野玫瑰”别忙着发脾气,先过来听墙角儿。 实验室内,季绍钧和韩乐雪正聊得热火朝天,一道门缝就能传出季绍钧抑扬顿挫着作死的声音。 “这个配件是从英国原装进口的吗?产自哪个公司?……哦这个公司我知道,我家在伦敦以南的小镇上有一处庄园,专门用来度假用,这个公司的办事处就设在镇上的工业区里,附近还有一个大学的分校……真的,你也去过?那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孟采薇:“……” “不不不,我是在美国上的大学,离波士顿很近,城市里几乎只有学校和学生,附近的居民也大多和这两所学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有一个老师是华人第三代移民,他们家族的人自从搬到附近的镇上,就一直没离开过,华人都是很重视教育的。那附近的很多华人移民都是这样的情况……你妈妈也是麻省理工毕业的吗?那真是我的前辈了,你家原本也住在附近?是哪里?……这么近,为什么我在那里四年都没遇到过你?遇到些事情搬走了?那对我来说这真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比任何事情都要糟糕。” 孟采薇:“…………” “你在严修筠的母校做过交换生?是哪一年的事情?……哦这样,当时因为这家伙在英国读书,我原本也想过要回去的,但是那个学校的专业对我真的很不友好,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现在回忆起来真是遗憾……遗憾什么?当然是遗憾错过了和你在同一所学校学习的机会了。” 孟采薇:“………………” `●) “晴晴。”孟采薇冷着脸,咬牙切齿地发出了灵魂的质问,“你们实验室里有刀吗?” 江晚晴:“……” 严天意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孟采薇的大腿:“采薇阿姨,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 孟采薇“慈祥”地摸了摸严天意的头,摸得严天意瑟瑟发抖。 “看在你的面子上,阿姨留他一条狗命。” 严天意:“……” 发怒的女人好恐怖…… 江晚晴心里给儿子记了一功,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忍着吐不完的槽,把情绪激动的孟采薇拉远了一点。 “虽然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很生气,冲动的时候搞不好也需要你给我递刀,但是我现在有点儿疑惑……” 江晚晴压低了声音,看了一眼里面笑得花枝乱颤其乐融融的“狗男女”,忍着看戏的情绪找回了智商。 “我跟这位季扒皮不熟,但是听你的描述,他以前应该是个唯利是图型的禁欲系……就算现在有点儿散德行,但是随便一个柴火妞就能把他迷得这么找不着北吗?” 愤怒中的孟采薇丝毫没听出江晚晴的弦外之音,眼睛盯着里面像要喷火:“也许他今天基因突变了呢?!” “基因突变也不是这么变得……” 江晚晴无力扶额,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就觉得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跟孟采薇掰扯生物学常识的自己也傻透了。 “我是说,万一他有别的意思呢……”她只说了一句,就在孟采薇的目光下被迫改口,“行了我的祖宗,你别瞪我,从感情上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看在他是天意教父的份儿上,死刑暂时给他改个死缓?” “对,暂时死缓!采薇阿姨你给我一点面子。”天意抱着孟采薇大腿的手并没敢松,自告奋勇道,“我现在就去把那个小妖精引出来,采薇阿姨你有什么话,咱们私下说?” 第48章 17. 江晚晴和孟采薇同时安静了一下。 严天意则无奈的叹了口气, 露出了一个“我总是在这个年纪承受了太多”的表情。 随后, 他无视两个大人复杂的表情,自己给自己打了个气, 又撑出了一脸无邪的天真, 就着这个表情,“哒哒哒”跑进了实验室。 这孩子进了门儿, 先跟他亲爹和教父分别打了个招呼, 随即就对“漂亮姐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把自己的小身板往韩乐雪和季绍钧之间一戳,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要飞速接一句下茬儿。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被迫中断。 又过了一会儿,严天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抓着韩乐雪的手逼她附耳下来, 在韩乐雪耳边说了句话, 随后和韩乐雪一对眼神儿,牵着韩乐雪的手, 一溜烟儿的跑了。 江晚晴拉着孟采薇,借着实验室的大门做遮挡, 看严天意扯着韩乐雪遛狗一样的跑远,还趁着韩乐雪不注意,回头向江晚晴做了一个“ok”的表情。 他这一通操作让孟采薇目瞪口呆。 孟采薇一直知道严天意是个情商和智商双高的小孩儿, 但是接触次数有限, 并不知道他这个“高”是多么离谱的“高”。 ……直到她亲眼看见这一幕。 第一时间,孟采薇居然忘了自己该冲进去pk季绍钧。 她转向江晚晴,愕然道:“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吗?不是……他这是和谁学的啊?” 提到“和谁学的”这问题, 江晚晴就无力,她也很想知道严天意好好一个孩子,为什么总是近墨者黑。 前有季绍钧,后有郎玉堂,坏榜样的强大让她操碎了老母亲的心。 于是她心累的挽了孟采薇的胳膊,把仍然在朝严天意方向看的她往屋里带,一边走一边道:“别看了我的祖宗,你把你选中的祸害教育明白了,我比什么都省心。” 孟采薇愣是没听懂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被孟大小姐选中的那个“祸害”仍在实验室里,他和严修筠正低声聊天儿。 韩乐雪走了,他脸上霸道总裁的油腻笑容也没了,整个人正常了许多。 严修筠和季绍钧一左一右地站在实验室里,莫名让屋内蓬荜生辉。 听见推门的声音,两人同时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 严修筠一笑,季绍钧一愣。 季绍钧对孟采薇的到来生出一点疑惑:“你怎么来了?” 被严天意这么一搅合,孟采薇的怒气再而衰三而竭,脸色仍不好看,但什么火气都浅了一层。 被他这么一问,孟采薇也只是阴森森地盯着季绍钧:“我?我来替严教授送儿子。” 严修筠倒是面带笑意的点头致谢。 而季绍钧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哦?严天意是你带来的?” 孟采薇没搭理他。 季绍钧没看懂她山雨欲来的表情,见她没有闲聊的意思,干脆换了话题:“你来的也正好,我刚才和vincent商量了一下儿,两件事——首先,我们要做空‘天翼’的股票;其次,回去核算一下我们手头可以筹措的资金,我想暂停一下几个比较鸡肋的项目……我准备试着谈一谈入股‘华方’。” 孟采薇一愣,完全没明白这其中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关联。 她只有一个想法,并且脱口而出了:“你疯了?” 江晚晴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一言难尽地看了严修筠一眼:“……你们跟韩乐雪聊了半天星星月亮校园草地,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她试着又看了看严修筠的表情,企图给他们的行为做个合理解释,然而这是徒劳的。 她只好道:“……做空天翼的股票?你们认为天翼的股票要下跌吗?” 季绍钧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 江晚晴看了看严修筠,顿时了然。 之前他们两口子和季绍钧吃饭,江晚晴除了坚定了“要离吴哲茂远一点”的信念以外,便是认清了自己的一个短板——她的金融学常识极端匮乏。 如果是别人,意识到这一点大约就“爱谁谁”了,可江晚晴到底是个不堪被别人碾压的学霸,她回家翻了翻书架,居然还真从严修筠的旧书里翻出了两本《投资学》,于是抽空认真研读了一下。 她看书一目十行,虽说算不上过目不忘,但是半瓶子咣当的水平是绝对有的,因此再听季绍钧聊这些,就不至于完全听不明白。 做空是股票期货市场的一种操作,本质原理很简单,便是最简单的高价卖低价买,赚取中间差价。但是具体操作起来,会比理解中的复杂一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前提,便是操作人的预测——操作人要预测某股票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下跌,才会进行做空操作。 这个预测,除去内幕交易的可能,对江晚晴来说完全就是个玄学范畴,跟未卜先知没什么区别,不仅要准,而且要稳,否则进行做空操作就是血本无归。 资本市场,玩的就是个刺激。 但江晚晴觉得,季绍钧和严修筠这么快就抛弃了“不和吴哲茂合作”的原则,迅速准备往这浑水里趟,绝不是因为突然被韩乐雪迷晕了这么简单。 连江晚晴这种外行人士都明白过来了,孟采薇顿了几秒,也有点儿反应过来。 但是,她耳朵里还回晃着季绍钧和韩乐雪谈笑时的“音容笑貌”,仍然不是不生气。 这样纠结的情况,让孟大小姐整个人都阴阳怪气了,她一挑眉,又瞪了季绍钧一眼。 “别告诉我你是被那位充满了‘遗憾’的小姑娘迷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不过脑子的决定的。”孟采薇道,“公司上上下下都指着你的脑袋吃饭,担不起你这种色令智昏!快点给个解释!” “这跟色令智昏有什么关系?”季绍钧露出一副“你无理取闹”的表情,“我只是突然觉得,吴哲茂这么想插手的事情,一定有些我想不到的好处,与其让他把好处全占了,不如我亲自分一杯羹。” “吴哲茂?”孟采薇皱眉,“他不就是想入股平城大学的‘华方’吗,那是因为他有医疗产业的背景,而且现在他花了大价钱搞定与平城大学校方的关系,占尽了先机……专业和资本两项都是他的优势,你这时候想从他手下抢利益,这能做到吗?” 季绍钧笑了一笑:“如果只是我,我不敢打这个包票,但是我和vincent联手,再加一个吴哲茂也未必是对手了。” 这句话一出,不止孟采薇,连江晚晴都看了过去。 季绍钧对孟采薇怀疑的眼神不以为然:“怎么,那天不是你挤兑我,如果vincent肯做金融投资这行,我都要被挤兑得没饭吃了吗?现在又轮到你质疑自己说的话了?” “我没有……”孟采薇下意识辩解,又看了江晚晴一眼,“但是严教授如果只懂专业……” 季绍钧笑了一声,打断了孟采薇的质疑:“你忘了他是傅耀康的儿子了吗?” 孟采薇一顿。 她确实没想起来这一遭,在孟采薇眼里,严教授平时就是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学者,身上的气质稳重而和煦,往那里一站,明眼人就能看出他浓郁的书卷气。 这样的形象,确实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是药业大王傅耀康的儿子。 药业大王傅耀康本人,能够执掌“耀康集团”数十年,而至今不衰;他的长子傅修远,是一个能从“空难”里活着回来接掌“耀康集团”的男人,甚至逼得占尽先机的二姨太吴雅兰转资申城避其锋芒;就连已经去世的严书音女士,都是个当断则断的奇女子,圈子内至今还在流传她的过往…… 可是和这野心勃勃的“一家人”相比,严修筠身上的气质就太温和了,温和到……与这样的家庭背景有些格格不入。 她想着,一抬眼,却看到严修筠的一抹笑意。 她正思索着听闻过的有关傅家的种种,在这样的心态下,她莫名觉得严修筠的笑容有哪里不一样了。 孟采薇突然顿了一顿,下意识看了江晚晴一眼,发现江晚晴也皱着眉。 她以为江晚晴也注意到了,瞬间闭了嘴。 而江晚晴却思索的是另一件事:“我从刚才就在问,你们是基于什么做出的这个决定?你们刚才和韩乐雪聊了什么?” “这个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姓韩的小女孩儿有点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他。”季绍钧笑了一笑,“不过,需要等我再确定一下。” 原来他一开始就说,“我们在哪里见过”并不是一句油腻的撩拨——他是真的觉得韩乐雪面熟。 那后来……他和韩乐雪东拉西扯,是为了确定这个“面熟”的感觉从何而来吗? 江晚晴醍醐灌顶。 如果是季绍钧发现了韩乐雪身上什么特殊的地方,那么,他们做出参与这件事的决定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略带迟疑地抬起了头,和严修筠的眼神对上:“你们确定要这样做?” 季绍钧抢道:“弟妹你担心什么,他做这些的时候,可……孟采薇你干什么?!” 孟采薇从背后无声地拧了季绍钧一下儿,这一下手黑而角度刁钻,季总用尽了自制力才能维持风度翩翩资本家的风度。 孟采薇却示意他噤声。 其实季绍钧哪怕再鼓噪,他的声音也是入不了江晚晴耳的,因为江晚晴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只看着严修筠。 严修筠就在她的注视下笑了一笑,然后上前握着她的手,语调安抚:“我试试。” 这一幕让孟采薇又疑惑了——严教授儒雅的气质一贯如此,说话留三分余地,是个真话不全说的典型知识分子。 孟大小姐觉得自己大概是阴谋论听得太多,所以想多了。 可季绍钧无端被孟采薇攻击,整个人都傲娇地闹脾气了,看到严修筠和江晚晴“温情脉脉”地对视,更是糟心。 他无视孟采薇的警告,故意破坏气氛道:“我们还在这儿戳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下班吃饭!弟妹你赶紧带上你们家的崽子……天意!天意呢?!” 第49章 18. 与此同时—— 严天意拉着韩乐雪, 在平城大学药学院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赚到第三圈儿的时候,韩乐雪终于忍不住了。 “小朋友……” 那原本亲亲热热领着她的手的小孩儿, 却一听她出声就松开了她的手。 他直接打断韩乐雪, 道:“我不叫‘小朋友’,我叫严天意。” 他说这话时, 脸上的故作天真不见了, 神色间有一种和严修筠如出一辙的沉稳。 韩乐雪一皱眉,觉得这种错觉非常奇怪。 她低头定睛看了看,发现他正仰着头,打量他身后那栋满是沧桑的建筑。 这个动作, 让他身上那种小孩子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他眼中写满了对未知世界跃跃欲试的探险欲。 韩乐雪觉得自己多心了, 定神观察了他几秒, 才又开口道:“我们是不是……” 严天意却再一次打断了她。 他并没回头,只是仰着头, 看着这栋楼的天台:“阿姨,这栋楼叫‘德才楼’, 你听说过这栋楼的传说吗?”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 晚秋萧瑟的落日余晖清冷地铺展在校园森森小路上,落叶簌簌而下, 风卷来的那一丝凉意让韩乐雪不禁打了个寒颤。 平城大学的“德才楼”闻名网络, 流传着各种各样耸人听闻的传说,生活在平城的人,只要不是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坚定分子, 多少都会听到一点传闻。 韩乐雪突然间听严天意说起这些,不由有几分毛骨悚然,半晌,才勉强笑了一笑:“没有,我没听说过。” “哦,是吗。”严天意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转过身来,一边比一边道,“据说这栋楼闹鬼哦,女鬼,头发这么长,听说白天也会出没哦……‘嗷呜’一声,就会把你抓走哦。” 这又是再浅显不过的孩子话了。 韩乐雪觉得,如果他一本正经的给自己讲一讲吴哲茂家族的豪门恩怨,此情此景,她搞不好真的会吓到。 但是被他这么一说,韩乐雪只剩下想笑。 事实上,她也真的笑了出来:“这都是吓唬你们小孩子的,这个世界没有鬼的。” “没有鬼吗?是真的没有,还是心里也没有呢?”严天意居然带着很遗憾的表情转过身来看着她,“可是,就在不久前,有一位阿姨突然从这栋楼上跳下来死了。” 韩乐雪一怔。 严天意笑了,伸手指了指韩乐雪脚下的柏油路:“那位阿姨摔死的地方,就是阿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哦。” 韩乐雪下意识地跳开,随后她看到了严天意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 她意识到这孩子是在吓唬自己。 但是偏偏,她跳开的地方,真的有一片与众不同的颜色,那颜色浓郁到接近于黑,配着残阳愈见阴沉的晚色,却偏偏能让她看出一抹残留的红。 ……像是血的颜色。 韩乐雪心里突然一阵不舒服,周围偶然路过的行人让这静谧的楼前有了些许人气。 她定了定神,一扫脸上的慌乱,勉强笑了一笑,以哄小孩儿的语气对严天意道:“这么吓唬阿姨是不对的哦。” 严天意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她:“不对吗?” 韩乐雪一皱眉,突然觉得这小崽子烦人地很,却仍然耐着性子:“当然是不对的,你也会这么吓唬你后妈吗?” “不会啊。”严天意笑了,“因为那是妈妈啊。” 他这个语气让人感到非常熨帖,韩乐雪于是笑着循循善诱道:“那就对了,你也不该这么吓唬我。” “呵,不该么……”严天意轻蔑地笑了一笑,抬起头,眼中精明而狡黠的光芒一闪,直逼韩乐雪,“可是,你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后妈?” 韩乐雪一愣。 “是有人告诉你的?”他狡黠的神情未变,微微一笑,敏锐地缓缓追问道,“是谁呢?” 韩乐雪的眼神一慌,但是她很快又镇定下来——被一个孩子追问到露出马脚,这种事情实在太荒谬了。 “没有人告诉我。”她故意转换了话题,“以及我们出来的够久了,如果你没什么想说的,我们也该回去了。” 严天意却站在原地不肯动。 “你当然可以不承认,但是,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无论他跟你说了什么,你最好都不要信,否则……唔——砰!” 他手和声音配合,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下一个人从顶楼纵身而下的场景和声音,随后抬头看着韩乐雪:“这就是相信了他的下场,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韩乐雪整个人一惊。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严天意,却发现这小孩儿又自顾自地恢复了普通顽童的模样。 韩乐雪顿时觉得这个小孩儿一点都不像外表那么可爱,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的笑容也终于支持不住。 韩乐雪沉下脸,加重了语气,俯身去牵严天意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严天意却一闪身躲开了,还摆出一个和她讨价还价的表情:“如果我们现在回去,你还会继续缠着我爸爸吗?” 韩乐雪一皱眉。 “对,两个爸爸——无论是我的亲爹,还是我的godfather,都不可以。” 韩乐雪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呵……如果我偏要管呢?”严天意抬杠道,“你知道我拉你出来,只是因为看你在我爸爸面前苍蝇一样的‘嗡嗡嗡’,觉得很烦吧。” 韩乐雪被他说得表情完全挂不住。 严天意就着她这个扭曲的表情,偏偏还要在她发火的边缘踩一脚:“而且你惹得我妈妈不高兴——这一点,让我很不高兴。” 韩乐雪至此完全确定了——这孩子的外表也许像个软绵绵的天使,但是他的内心完全是个有着小尖牙和血红眼睛的小恶魔。 而且这孩子,相当的讨厌她。 于是韩乐雪冷哼着一笑,干脆放弃了其乐融融的伪装,俯下身来,面对面看着严天意阴森一笑。 “那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妈妈’有没有教育过你,千万不要惹恼一个和你独处的陌生成年人?” 韩乐雪暗示的意思非常明显了,她相信这个小恶魔听得懂。 她本以为,这样阴沉的脸色配上这样阴暗的话语,足够把这小恶魔压制住,却没料到,这孩子闻言反而甜甜一笑。 “阿姨,你是学法律的吗?” 韩乐雪一愣,下意识否认道:“不是。” “那难怪要我原谅你的无知了。”严天意笑得有一种天真的残忍,“根据中国《刑法》第十七条规定的延伸(注1),未满十四周岁的人犯罪,无论是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人致死,都不用负任何刑事责任……大家都说这是‘小畜生保护法’,阿姨你知道这件事吗?” 韩乐雪背后突然蹿起一股寒意。 “那你又知道吗?”严天意说,“我不仅是英国公民,我爷爷还是爱国华侨、药业大王傅耀康……虽然这些所谓的名头我根本不想用,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从年纪还是从外交渠道,我都注定可以适用于‘小畜生保护法’了。” 韩乐雪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想吓唬对方的目的没达到,反而被一个小孩子吓住了。 于是韩乐雪故意壮了壮胆子,恶声恶气地对严天意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 “愚蠢的大人。”严天意露出了一个“就这两把刷子还想勾引我爹”的嘲讽表情,“成年人总是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等到孩子说到了真实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就要斥责孩子胡说八道——这一点,你就永远比不上我妈妈,我对我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她只会反问我‘你难道想当小畜生吗’?” 韩乐雪一愣,完全不能理解他想表达什么。 “这就是我妈妈的逻辑——无论我怎么想,她都会默认我的想法存在就是合理,但是她会用心教导我,让我自己选择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从这一点来看,无论江晚晴是我的后妈还是亲妈,你都永远地输了……”他说到这里,却停顿了一下儿,又满是嘲讽地笑了,“哦,我的错,拿你和我妈比较,简直是对我妈的羞辱——毕竟以你的智商,你连别人是在骗你还是在诓你,你都听不出来。” “你……”韩乐雪气极反笑,“无论你多么牙尖嘴利,但是你先记住——我是成年人,而你是个小孩儿,真的动手,你确定你是我的对手?” “不确定。”严天意看着她,不闪也不躲,“不过你不敢弄死我的……因为比起和一个吓唬你的小孩儿较劲儿,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做这些事情前给自己背上麻烦,再蠢的大人都不会这么选择。” 韩乐雪目瞪口呆:“你胡……” 严天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韩乐雪的眼神充满讽刺。 想到刚才他说过“愚蠢大人”的论断,韩乐雪愣是把后半段话语吞了回去。 “可是我需要你知道,如果你再敢让我妈妈不高兴,我很可能会怎么做……”严天意在这时补了最后一刀,“你尽管试试。” 韩乐雪猛然甩手站起身来,用一种看疯子的表情看严天意,仿佛他是个妖怪。 严天意却在这时甜甜笑了起来,甚至主动来牵她的手:“好了,我们确实该回去了。” 韩乐雪的手被他小小的指尖一触,整个人像是吓了一跳,反应很大的下意识猛然抽开。 可是一低头,她居然看到了严天意的表情,像是受伤了一样泫然欲泣。 她一愣,正在思索这个多智近妖的小崽子在打什么算盘,却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天意……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刑法》第十七条 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 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 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因不满十六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他的家长或者监护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养。 已满七十五周岁的人故意犯罪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过失犯罪的,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本条法律对十四周岁以下的未成年犯罪刑事责任没有规定。 第50章 19. 季绍钧开始闹别扭, 实验室里的四个大人这才发现严天意不见很久了。 江晚晴下意识就是一慌。 还是严修筠朝楼下看了一眼, 才发现严天意正和韩乐雪在“德才楼”前面的空地“聊天”。 江晚晴想都没想,立刻冲下了楼。 她找过去的时候, 恰好看见韩乐雪一把甩开严天意的手, 而严天意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像是受了十成十的委屈。 江晚晴看到这一场景, 顿时就急了,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抱起了儿子。 她先是确认了严天意毫发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声色俱厉地转头看向韩乐雪, 不自觉的抛出了一句经典语言。 “韩小姐, 他还是个孩子, 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韩乐雪:“……” 六月飞雪窦娥冤! 韩乐雪有苦说不出。 成年人和稚童之间的身体优势对比一目了然,她要怎么辩解才能解释清楚, 自己不仅没对这小崽子怎么样,反而被这小崽子威胁了? 更何况, 她与江晚晴之间的暗潮汹涌,早就已经注定了她们针锋相对的立场,哪怕她真的能辩解出什么, 她认为江晚晴也是绝对不会站到她这一边的。 韩乐雪咬了咬牙, 又看了看周围,发现严修筠没有跟上来,正准备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严天意却掐在这个档口出声了。 “妈,不怪这个阿姨。”严天意的声音软软的,自带受害者的柔弱无助,“是我讲鬼故事把阿姨吓到了,我不知道阿姨会这么害怕,是我的错。” 韩乐雪:“……” 江晚晴:“……” 讲鬼故事?亏你想得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注意形象和风度,江晚晴的白眼恐怕已经翻到天上去了。 从情感上,她第一时间当然是会偏袒严天意的。 可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个什么成分,江晚晴太清楚了——严天意只要没在硬碰硬的体能环节吃亏,在精神和语言上,他的智商吊打普通人类绰绰有余了。 而很不幸的是,韩乐雪注定就是那个被他吊打的普通人类。 江晚晴眼神动了动,立刻就猜出了怎么回事儿,面上却不显。 “这孩子,没事儿讲什么鬼故事?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以自己不害怕,但是你吓到别人怎么办?”她假模假样地数落了严天意两句,看到他的小脑袋瓜儿“心虚”地搭了下来,这才堆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微笑,对韩乐雪道,“小孩子好奇心重,童言无忌,韩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韩乐雪把她这段话掰开揉碎地琢磨了两遍,愣是没从中提炼出“道歉”两个字,甚至连疑似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江晚晴没有看她,而是摸了摸严天意的头发,不经意道:“韩小姐,我知道有些行为确实容易造成误会,但是,只要我们肯主动控制自己的言行,一些误会,总是可以避免的……就像这次,孩子不懂事,韩小姐作为一个成年人,就完全没有必要和孩子一起不懂事了。” 韩乐雪:“……” 江晚晴看了看她的表情,盈盈一笑:“我们在工作场合打交道的机会还多,计较来计较去,总是令人不愉快的,我希望韩小姐以后能够对自己的言行设置一个规范尺度,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就不要做……类似今天这样的‘误会’,我希望以后不要发生了。” 这话一语双关,说的则是她给严修筠递名片那件事了。 江晚晴自诩是个体面人,和别有用心的小丫头敞开了吵实在有失风度,因此,难听的话她也点到即止。 她说完这一段,又打量了一番韩乐雪的表情,觉得自己该表达的意思也已经表达清楚了,也自认为韩乐雪没有丝毫能反驳的余地,便抱着严天意转身,准备离开了。 她走了两步,却就又被韩乐雪叫住了。 “等等。” 江晚晴站住了,微微回过头,也不出声,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韩乐雪,等着看她有什么高论要发表。 她这种姿态有一种傲然而淡漠的气质,那是真正意义上无忧无虑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一种底气——不野心勃勃,也并不与世无争,是一种从无闲事挂心头的坦然。 韩乐雪无声看了她两秒,一种混合了多种心情的微妙情绪,瞬间有点压抑不住。 “江老师。”韩乐雪的语气有点控制不了的刻薄,甚至恶狠狠地瞪了严天意一眼,“你这么盛气凌人,不过是因为你出生在一个好家庭,又恰好嫁了个好男人……你就这么确定,你的生活会这么一帆风顺下去吗?” 这话说的就引人发笑了。 江晚晴觉得自己在和韩乐雪讨论道德问题,而韩乐雪偏偏要和她掰扯命运和女人成功的“外在因素”。 话不投机半句多,思想不在一个层面,就实在没有必要聊下去了。 江晚晴对这番“高论”毫无触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韩乐雪:“对任何人而言,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只是选择一种状态,让自己可以不惧怕这种不平顺而已。” 她说完,无声摇摇头,笑了一笑,连告辞的心情都没有了,干脆果断地抱着严天意转身而去。 她没看到韩乐雪阴沉而不甘的表情,也没看到原本老老实实趴在她肩头的严天意,对着韩乐雪做了一个手势。 严天意笑着,举手做枪,对着韩乐雪瞄准,无声地做了一个“砰!”的口型。 ++++++++++++++++++++++++ 且不论有关人员之间这种无伤大雅又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生科院和药学院合作购买大型仪器的计划,算是彻底的提上了日程。 两个学院的科研人员们,对这项计划的总体态度,还是非常高兴的。 这些高兴都表现在了实验的排期上,大家对仪器的使用堪称争先恐后。 由于实验的维护责任最终落到了严修筠和吴启思身上,排期的任务便一并也交给了他俩。 江晚晴为了避嫌,也为了不让严修筠落闲话,干脆表现出了“高风亮节”的一面,自己主动把实验的排期安排到了最后一天的下午——这基本就是最后一个使用的意思了。 虽然她表面上高风亮节了,但是不代表她背后不咬牙切齿。 本来嘛,为了得到这个实验仪器,她做了一点“小小的工作”。 但是事到临头,好处她分不到,做事要瞻前顾后,还开门引进狼的招来一个小丫头韩乐雪跟自己叫板…… 这都叫什么事儿! 江晚晴只觉得这一堆破事儿都没意思极了。 不过她也想开了,既然领导把她安排进了购买决策组,她在仪器的使用排期上也注定能被排到,至于谁先谁后这种小细节,她也不准备在意了。 更何况有更值得她注意的事情在进行。 季绍钧那天和韩乐雪“热聊”之后,拍板做出的决定显然也不是开玩笑。 随后,他用最快的速度组建了一个股票期货交易团队,他亲自带队,孟采薇和严修筠做副手,唯一的目的,就是准备做空“天翼医疗器材公司”的股票。 做空操作在市场上普遍存在,但是怎么做得不动声色又行之有效,这就是专业人员的水平了。 这些日子,严修筠的项目收尾仍然在紧张进行,虽然他挂名了个“顾问”,但是对金融问题的参与不多。倒是江晚晴因为对学校的争夺兴趣缺缺,又恰好作为一个初学者迷上了资本操作的尔虞我诈,在这件事中参与得有声有色。 她由孟采薇这种高手领进门,本身智力水平又在平均线之上,没过几天她就玩腻了期货交易的虚拟系统,已经跃跃欲试地准备用季绍钧公司的账号,操作更复杂的对冲基金了——这导致季绍钧每天都活在一夜赤贫的恐慌之中。 不过在严教授“夫人你尽管玩,玩砸了我负责赔”的财大气粗态度下,季绍钧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不过江晚晴到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水平仍然出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尴尬阶段。 她没准备让季绍钧赔的当裤子,也没准备让严修筠给自己接盘。 专业的事情专业人士来,她不过是关注一下做空进度的同时,顺便过把“金融大鳄”的瘾。 当然,她的主要精力,仍旧是用于搞自己的科研,顺便防备一下儿小妖孽兴风作浪导致自己后院着火。 不过,“小妖孽”韩乐雪的表现就有点让她失望了——自从被她“提点”之后,韩乐雪虽然仍然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平城大学报到,但是言行举止确实收敛了很多,江晚晴搞了几次突击,没有一次例外地发现,韩乐雪和严修筠相处的时候,都会拉着吴博士一起。 这样正常的工作场面,倒弄得搞突袭的江晚晴自己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当初第一天见面的时候,韩乐雪还会挑衅地朝江晚晴笑一笑。情绪控制不住了,还会说两句蠢话给江晚晴增添快乐源泉。然而这几天下来,韩乐雪反倒无师自通了“低调”两字,甚至于像是故意躲着江晚晴一样。 江博士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仿佛严天意只讲了一个鬼故事就起到了降妖除魔的功效,她治下的江山就莫名海晏河清了。 江晚晴直觉那不是个普通的鬼故事,但是严天意这个鬼精灵是不会对她说实话的,她干脆假装忘了,暂时搁置了探究这件事。 她这些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无聊之中只能听李教授说说八卦打发时间。 就在一个月的实验排期还剩不到十天的时候,李教授说起的一桩八卦倒是引起了江晚晴的一点兴趣。 ——平城大学的经营性资产管理办公室发了一个通知,表示平城大学的校办企业“华方”,要公开选聘部分负责人。 第51章 20. “华方”作为平城大学的资产, 管理上和平城大学内部的行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涉及到换届、连任、改组等一系列的问题。 从李教授绘声绘色的叙述中,江晚晴大概了解了一下, “华方”的管理人员竞聘是怎么一个方式。 简而言之, 高层直接内定,中层竞聘上岗。 但是在李教授嘴里, 每年换届或是改组, 都是一场权力的游戏,虽然不至于非死即伤,但是当八卦听听还是怪有意思的。 不过,不管外面怎么传, 江晚晴觉得校方在企业高层的任免方面保持慎重, 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鉴于校办企业一向校企不分家, 有关领导为了保证企业那边的领导权和控制权,用人慎之又慎并没有错误, 但是在显而易见的利益面前,这个分寸能不能拿捏好, 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晚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于领导们的管理能力,她不太感兴趣。 她只是比较感兴趣华方下属的医疗科技公司的副总一职, 最终会花落谁家。 “华方”公司的正职一般都默认委派, 但是只挂职不掌权,关键时刻行使个监督职责,而副职才是实际上的一把手——以前朱和峰在的时候, 他就担任着这个公司实际“一把手”的职位。 但是现在,朱和峰一死,这个职位出现了毫无疑问的空缺。 出现空缺是正常的,但是挑选这个“补缺”的人,就是一场较量了。 朱和峰作为药学院顶梁柱的年代,简直是此人一出谁与争锋,以至于药学院内,基本没有同样和他有竞争力的人。 江晚晴当然知道其中原因,这段事略过不说。 朱和峰在时,没有有力的竞争人选是一个非常轻松的状况;可是朱和峰不在了,没有有力的竞争人选,就是一个疑难问题了。 人都是这样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尚且有自知之明,知道谦虚,知道谨慎,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但是一旦这个绝对的实力消失了,人没有了可以对比的对象,就会不可抑制的产生一种膨胀的情绪,进而产生一种“自己也行”、“自己还不错”的美妙错觉。 但错觉就是错觉,江晚晴已经从李教授眉飞色舞的讲述里听出了一点儿苗头——这个位置的可能候选人,有个一二三四,每一个候选人的优势都不算突出也就罢了,偏偏有分外明显的缺点。 但是就这样,为了这么一个位置,私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抢夺也像皇位继承一样的激烈。 人生在世,不怕高手过招,就怕菜鸡互啄。 高手过招承认技不如人,那是君子所为、光明磊落;而菜鸡互啄的中间过程,恐怕就剩狗血与乌龙齐飞了。 江晚晴听过这一遭,又突然想起当时齐院长找自己谈话时祭出的排比句。 现在一回想,这排比句就让她产生了一种即将狗血淋头的恐慌。 在这种恐慌的支配下,江晚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儿。 于是,她赶紧辞别了聊得口沫横飞的李教授。 她飞速回到了办公位前,上学校内网查了一下公开选聘校办企业负责人的通知内容,一一对比了自己的条件,和选聘负责人需要符合的条件,发现…… 每一条都不符合。 江晚晴像个去查成绩并最终发现自己没挂科的学生一样,对着电脑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齐院长的排比句,可能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她也有些许的疑惑——齐院长声情并茂地给她聊了这么多,就是为了给她灌输一个和她没什么卵关系的马后炮? 这有点太多此一举了。 江晚晴琢磨了一下,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准备让齐院长和排比句一起消失在八卦的泥石流中。 她正要关电脑,余光一瞥,却发现李教授跟过来了。 李教授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刚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江晚晴电脑屏幕上显示了什么页面儿,顿时意味深长地笑了:“小江老师对校办企业负责人选聘,也有想法儿啊?” 江晚晴真是烦死李教授这种从来不知道避嫌的态度了。 但是对付这种爱嚼舌根的人,不能跟她硬顶,也不能让她记恨——这是最显而易见的道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江晚晴眼神动了动,赶紧一笑,知道李教授已经看见了,便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拉了把椅子邀李教授坐下,并且把电脑屏幕转给李教授看。 “没想法儿不可能,都知道校办企业那边是好差事儿。”江晚晴顺着她说,见她情绪稳定,又故做亲近地给李教授看电脑上列出的条件,用手挨条点了点,才话锋一转,“但是有想法又能怎么着呢……您看看这选聘条件,我们这种小年轻儿一条都够不上,惦记也是白惦记啊。” 李教授还就喜欢这种有野心也不藏着掖着的态度,原本那种虚伪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反而显得真实了一点儿:“也不能这么说,你往下看这个‘选聘通知’,往下……对就这里,这不是还有一条补充嘛……叫‘能力特别突出者可以相对放松条件’。” 这句话就是个明显的“安慰奖”,专门供人产生一些不合时宜的错觉。 江晚晴一看就笑了:“李教授您拿我开玩笑,您这样的老资格还有‘放松条件’的余地,到我们这儿,那就不叫放松条件了——因为每一条条件都得重新定……所以啊,不可能的事儿,能者居之,我可不想了。” 李教授呵呵一笑,似乎对江晚晴的自知之明非常满意,便有心情跟她多说两句。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小江老师你这样的人少哟,对自己认识地清楚,不像有些人,为了往上爬,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江晚晴一愣,没吭声。 李教授的演讲欲望上来,并不需要江晚晴这个捧哏儿的,自己就能hold住整个舞台。 “你不知道吧,咱们学院的老冯……为了打点这点儿事情,可没少走心思。” “……” “这些日子,咱们学院不是要和生科院一起买仪器吗……对了,你也在实验组里你知道。但是这件事儿,两位院领导明显更看好吴教授还有你们家严教授,明面上的工作都是交给人家两个人办的。领导办事必有深意,你说,这工作安排,这能是什么意思?摆明了是锻炼工作能力的意思!锻炼工作能力干什么?明显是另有重用啊!” 江晚晴:“……” 这件事被李教授一解说,莫名解说地她很慌。 所以她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李教授却并不在乎她怎么想,继续压低了声音抑扬顿挫地道:“但是老冯呢?他就偏偏装看不见,本来人家吴教授和严教授干的好好的,他就非得跟着一块儿去套近乎儿,套近乎也就罢了,还总要在那边指手画脚的……听说他最近跟那个买仪器公司的那个小销售,韩……韩什么来着?” 这题江晚晴会,她赶紧回答:“韩乐雪。” “对,韩乐雪。老冯跟这个韩乐雪走的很近啊,好像还打着他实验室要买设备的幌子,天天跟这小姑娘出出入入的……还把这小姑娘介绍给隔壁学校的实验室,替她联系业务呢。”李教授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玩意儿,那么大岁数了,这点儿自我尊重的意思都不懂,天天跟个小姑娘一起有说有笑的,也不数数自己脸上的褶子有几层……年纪都够当人家爹了。” 江晚晴一顿,微微皱了皱眉,试探着问:“冯教授也要买设备?买了吗?” “那谁知道。”这个问题对李教授的关注点来说有点超纲,不过李教授也不在乎,自顾自做了总结发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盘算什么,不就是想在选聘校办企业负责人这个档口,向领导展示一下,他有管理企业做业务的经营能力嘛,这点儿心思甭想瞒我,一猜一个准儿。但是依我看,他可能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哎呦,冯教授?” 李教授原本低声说着八卦,一昂头,见办公室门口进来个人,立刻扬声打招呼。 背后不说人,夜路遇见鬼。 江晚晴觉得,李教授为了说闲话而练就的这耳聪目明,简直堪称一绝。 李教授反应迅速地站了起来,漾开一脸的笑容,仿佛刚才阴阳怪气背后嚼舌根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 “这什么风把老冯吹来了?”李教授非常熟稔地和对方打着招呼,“你这瞧着精神气十足啊,一脸喜气,精神矍铄,整个人都显年轻了……听说你这是要升‘华方’那边的一把了?恭喜啊!” 江晚晴:“……” 这大姐绝对不只有两幅面孔。 冯教授五十来岁,比同龄人高,有个一米七五左右,因为瘦,脸上的两道法令纹显得刀碉斧刻般地深,让他整个人显得非常严肃,面部表情是日积月累下来的“我和你有仇”。 但是李教授的恭维显然是要把铁树也说开了花儿。 听了李教授这番恭维,冯教授原本紧绷着的脸上生生挤出了一丝笑容,装模作样地否认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李教授一笑:“哪能啊,没一撇有一捺就行。我可都听说了,我不管别人,咱们这么多年的老同事,您不请我吃饭我可不答应!” 冯教授还是挂着那一丝吝啬的笑容,点头敷衍道:“一定一定……” 江晚晴被迫见识这一番塑料同事情,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整个人戳在中间,左右难受,准备打个招呼就把主场让给两位戏精随意发挥。 “……冯教授您好。”江晚晴道,“您和李教授聊,我就不打扰了,我出去一趟。” 她抬脚就准备溜之大吉,没想到还没迈出一步,就被叫住了。 “小江老师留步。” 冯教授的脸上消散了那一丝笑容,板肃而生硬地道:“我有事情想和小江老师聊聊。” 第52章 21. 冯教授话音刚落, 李教授的眼神儿就在两人之间饶有兴味地打了一圈儿。 江晚晴被李教授的眼神儿打量得毛骨悚然, 而且,她和冯教授素无交集, 在学校里也就是遇见了打个招呼的关系, 实在想不出自己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但显然,冯教授自己不是这么想的。 他说完, 和江晚晴相对沉默了两秒, 看到李教授丝毫没有走开的意思,于是清了清嗓子:“小江老师,我们借一步说话。” 李教授讪讪笑了笑,自己转身走了。 江晚晴也不好在原地待, 故意用正常音量道:“那冯教授, 咱们隔壁实验室说。” 冯教授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 先一步出去了。 江晚晴跟在他身后,一侧眼神就看到李教授在旁边挤眉弄眼, 用口型问“什么事”。 江晚晴并不想给自己招惹是非,看到李教授的眼神不对, 赶紧夸张地做出了一个“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然后十分不情不愿地朝李教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想去, 但是没办法, 这才勉强出了门。 隔壁实验室暂时空置,江晚晴跟过来,也没关门, 挑着离门远一点的桌子,和冯教授对面而坐。 “这里说话方便,您找我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了。” 冯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开着的门那边看了一眼,显然对江晚晴没有随手关门这一点颇有微词。 但是江晚晴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他也不好意思欲盖弥彰的去关那扇门,于是只好压低了声音。 “小江老师,最近咱们学校的校办企业公开选聘负责人的事情,您有了解吗?” 江晚晴心里一顿,李教授刚才聊过的八卦飞速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遍。 李教授这个人虽然确实爱闲言碎语,但是不可否认,很多事情,她确实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比如,她刚才提过,冯教授就是此番“华方”负责人职位的竞聘者之一,而且还为此非常走心。 由于季绍钧和严修筠已经作出决定,准备试着入股“华方”,因此对于“华方”的事情,江晚晴的心态虽然不像一开始那样避之不及,但是心里的警惕并未减少,听见冯教授这么直入主题,她便笑了一笑:“当然听说了——李教授刚才和您打招呼时也说了,听说您要升任了,恭喜您。” 冯教授对江晚晴的恭维并不怎么受用,十分苛刻地挑了挑嘴角就当一个笑容,随后道:“李教授我们都了解,她说的话,不能当真的……校企负责人选聘,别人不知道其中关窍,江老师不会不知道,您这样说,就是搪塞我了。” 江晚晴心说“我怎么就知道关窍了”,表面上却只是客气地笑了一笑。 “您说的这话,我不太明白。”江晚晴说着,看了一眼冯教授抿起来的唇,又补充了一句,“这其中可能有一些误会,但既然您来找我了,我也很乐意消除这些误会……冯教授,愿闻其详。” 冯教授被她不软不硬地噎了一句,但是在她这个态度下,明知道她装糊涂,却也不好意思表露不满,他顿了一下,干脆单刀直入道:“不瞒小江老师,我很希望自己能够聘上‘华方’的负责人。可能小江老师会觉得我一个知识分子未免功利心太重,但是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你一定明白,更直白一点的说,知识分子也上有老下有小,我需要养家糊口。” 江晚晴点点头,对此不鼓励也不嘲讽:“当然能理解,冯教授,这是人之常情。” “我为这件事付出了很多精力,而且我参加工作将近三十年,自认为能力上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冯教授抬起头看着江晚晴,又道,“所以我希望,在考虑聘任人选的时候,能综合考虑我的工作能力与资历,而把私人情绪放到一边。” 这话说得就有点意思了,江晚晴敏锐地抓住了冯教授的重点:“私人情绪?” 冯教授见她终于和自己聊到了一起,开门见山道:“小江老师肯定非常清楚朱和峰教授的事情,之前,他就是在‘华方’负责人这个位置。” “等等。”江晚晴制止了他,“什么叫‘我肯定非常清楚朱和峰的事情’,这件事和您想要聘任华方负责人有直接联系吗?” 她的言辞非常的犀利,冯教授在她这样的言辞下顿了一秒,而后道:“这些事和江老师有多少关系,我们心照不宣就可以了。” 江晚晴:“……” 我可去您的“心照不宣”吧! 但是话已至此,江晚晴大概明白了这个冯教授打得是什么算盘。 此前系里多有传言,朱和峰倒霉是因为得罪了江晚晴,而江晚晴是通过自己二伯的推荐,又打破了朱和峰这一“阻碍”,才进入平城大学任职的。 这样的“因果关系”则给了很多人一种江晚晴“手眼通天”的错觉,这种错觉在口口相传的谣言中无限放大,终于,变成了冯教授现在所理解的这样——他认为,江晚晴有平城大学药学院人事任免方面的生杀大权。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江晚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成分,虽然江家有点儿光环,但是发光的主体暂时轮不到江晚晴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晚辈;而朱和峰那件事更和“背景”“权力”这样的事情沾不上任何的边儿,完全是他胡作非为咎由自取。 可是有人偏偏把这些事的关键点模糊掉,把舆论往“私人恩怨“上引,这就其心可诛了。 江晚晴细细思索一下儿,觉得冯教授的态度堪称无风不起浪,风浪的由来,则需要她定下神才能想明白。 而目前,她必须冷静下来,杀一杀这股“妖风”的锐气。 于是江晚晴笑了。 “冯教授,我要和您说明两点。”她表情含笑,眼神却越显锐利,“首先,我必须要澄清,无论外面有什么传言,又或者您从什么人那里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猜测,我都要告诉您,朱和峰教授的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同样,学校选聘校企负责人的事情,我也没有任何决策或者建议权。” 冯教授的眼神明显不信。 江晚晴笑了一笑,“好脾气”地继续解释:“不瞒您说,校企负责人选聘的事情,我刚刚关注过,但是我只是带着一种关心周围热点的心态去关心,而不是作为一个决策人去关心,您心有疑惑有误会,我也耐心地跟您分析一下——” 冯教授忍了忍:“你说。” “校企负责人的聘任通知中,明确规定了聘任资格,我记不太清具体,就简要说几条。”江晚晴道,“首先,规定要求有行政级别——我暂时没有;其次规定了职称,要高级——我自己的职称今年刚评到中级;最后还有一点,年龄要求三十五岁以上,五十七岁以下——我无论上下都不达标。” 冯教授闻言皱眉,忍不住道:“可是……” “您听说我说完。”江晚晴直接打断了他,“我跟您一一说明这个条件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您,这个负责人选聘,完全不是为了我这样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量身打造的,而既然我并不参加选聘,我无论有没有手段有没有背景,我为什么要花时间和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较劲?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冯教授一愣,表情有几分松动:“小江老师说的有几分道理……” 江晚晴却不是来听他夸奖“有道理”的,闻言冷然哼笑了一声:“但是冯教授,既然您跟我直说了,作为坦荡的回报,我觉得我也该跟您直说——我觉得您这样来找我‘聊一聊’的做法,实在太愚蠢了。” “愚蠢”两个字,让冯教授一时脸上挂不住。 江晚晴并没理他,语言又直又狠,果断把冯教授的反驳掐死在了摇篮中:“我可以理解您人往高处走的心情,但是无论我对选聘这件事有没有直接作用,您都不该来找我——假设我没有决策作用,您这样贸然来找我,除了让同事关系变得尴尬之外,对于您的晋升并没有任何帮助;而如果我真的有决策作用,您这样的行为只会惹得我很不高兴,从而自断前途。” 这一刀插得太狠了,冯教授整个人一僵,终于醒悟过来,慌忙解释道:“小江老师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晚晴却一摆手忽略了这些没什么用的废话。 “冯教授,其实我很欣赏您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有一说一,比勾心斗角的交流痛快多了。而且刚才我也说了,我认为在这其中,我们是有些误会。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很明确——我并不是为了指责您的,而是为了解除误会的。”江晚晴笑了笑,语气上缓和了一点,“我在国外上学久了,被外国人传染了直来直去的毛病,可能表达上也不够委婉,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冯教授额角沁汗,观察了一下江晚晴的脸色,才勉强道:“这个是当然不会的。” “我认为现在,我们之间存在的误会,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愉快的话题,我们也没有必要讨论下去了。” 冯教授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好的,好的。” 江晚晴又笑了一笑,猝然抬眼和冯教授直视:“不过,冯教授,当我好心给您提个醒——您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像我一样欣赏的可能不在少数,但是其中一些人,他们的‘欣赏’,却是注定要拿您当枪使的。” 闻言,冯教授脸色顿时僵住了,眼神动了动,话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江晚晴却已经含笑站起身了:“不讨喜的话我就说到这儿,您多保重,我回去了。” 第53章 22. 江晚晴转身出了实验室, 脚步顿了一下, 没从办公室门前走,反而绕路下了楼, 拐进了隔壁生科院。 她当然是去找严修筠的, 但是出来之前也没琢磨着打个招呼,完全是来碰碰运气, 严修筠在的话就说两句, 严修筠不在的话就打道回府。 不过她运气不错,走到严修筠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严修筠的声音不太真切地从屋里传了出来。 有人在和严修筠说话? 江晚晴留心听了一下,觉得这种情况很像买一送一, 就是不知道这送来的是糟心还是惊喜了。 她正准备快走两步, 去敲严修筠办公室的门, 却见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满脸堆笑地从办公室里出来。 这小伙子二十出头, 一身工作服性质的西装,个子在年轻人里算矮的, 最多一米七,长相很普通但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举止不像很多初入社会的新人那样局促, 而是已经练出了一定程度的油滑, 但是这种油滑尚且不算招人烦。 这人不像个学生,但是也不太像平城大学的教职工。 严修筠的办公室里往来人员成分比较单一,乍然出现这么一个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的年轻人, 不由引得江晚晴多看了两眼。 这小伙儿原本在和门里的人说话,退出门外不经意一瞥,就看见了正打量自己的江晚晴。 他怔了一下,看到江晚晴不避不闪,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便仍然客气地微笑着向她点了个头,就算打了招呼。 江晚晴对有礼貌的人一向很有好感,便也笑了一笑点头,算作了回礼。 她眉目明艳若晚霞,微微一笑,让小伙子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头发。 严修筠原本是送这小伙子到门口的,看到他的动作明显是在和门外的人打招呼,便探身出来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他夫人江晚晴。 门外的江晚晴看到严教授,嘴角更是忍不住地上翘:“你在啊?” 严修筠点了一下头,眼神动了动,又对门口面露茫然的小伙子解释道:“这是我爱人江老师,来找我的。” 这小伙子的茫然只是一瞬间的,听他这么说,立刻恢复了。 “哦哦,我本来就该走了——那就按照咱们今天聊的,您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前务必给我个消息,我争取今天就把单子给您出了。过了今天,很可能会出现一些认定程序上的麻烦。”小伙子伸手和严修筠握了一握,“您和您夫人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严修筠点头握手:“好的。” 小伙子这才面带笑容彻底退了出来,和江晚晴擦肩而过时略一点头,行色匆匆地走了。 江晚晴还站在走廊里看,一转身,就被严修筠拉进了办公室:“你怎么来了?” “例行检查,巡视一下儿领地。” 江晚晴有心和他贫,眼神挑剔地上下扫了严教授一圈儿,像检阅了自己三宫六院之后分外满意的皇帝一样露出笑容,而后才拿腔拿调儿地道:“不错,领土主权完整,朕心甚慰。” “哦?”严修筠挨着她坐下,“那有奖励吗?” 江晚晴瞥了他一眼,绷着笑容一本正经地“教育”他道:“自觉维护领土主权完整是严教授你应尽的责任,分内之事还要褒奖,过分了啊。” 严修筠低低笑出了声:“您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只能谢主隆恩了。” 他一笑,江晚晴也绷不住了,跟着笑。 笑过了,才用自己的小贱手戳了戳严教授的胳膊,八卦兮兮地问道:“刚才走的那个是谁啊?不是学生吧。” “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江晚晴追问道,一低头,看到了严修筠桌上有一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文件,她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平洋资产保险?” “对。”严修筠也不拦她,而是点点头,“刚才走的小陈,是平洋资产保险的业务员——季绍钧介绍来的。” 江晚晴一怔,随即想起之前见到季绍钧的时候,季绍钧确实随口给了个建议——让他们买保险。 江晚晴哭笑不得:“他还真给介绍了个保险公司啊……我还以为他随口胡扯逗我玩儿呢,小肚鸡肠的男人真可怕。” 严修筠倒是没和江晚晴一起吐槽季绍钧,他笑了一笑:“他推荐的保险公司是靠谱的——国内保险业的大环境一般,很多公司宣称能做资产类保险,但是除了车险,其他的险种理赔上都存在着些微妙的困难。我刚刚和小陈聊过,他们的条款确实是非常合理的。” 江晚晴闻言倒是一愣:“你要给什么投保?咱家有贵重到需要买保险的东西吗?没有吧,咱又不是大哥,家财万贯——因为怕天意毛手毛脚,我爸连他收藏的字画古董都悄咪咪锁到银行保险柜去了……其他的似乎,没什么值得投保了。” “不是家里。”严修筠摇摇头,“是实验室的设备。” 江晚晴更愕然了:“就……拉来给咱们免费用的那个?” “是的。”严修筠道,“这个设备的市场报价是五百七十万,给咱们学院的报价砍了十万,降到五百六十万。无论按照市场价格还是实际价格,都恰好符合平洋保险这一险种的最低价值——最低五百万。” 江晚晴一愣:“没必要吧,就这么几天了,哪怕算上今天,也就还有十天的试用期,哪怕要投保,过了试用期也不着急啊……” “就在这几天。”严修筠否定了江晚晴,“这个保险是‘租赁设备险’,度过了这几天,学院要购买设备的话,就是学院的固定资产,不适用这一保险了。” 江晚晴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严修筠就是针对这十天的试用期,来给设备作保障的。 可是她还有一点儿糊涂——因为严修筠卡着这个期限,肯定有一个假设前提。 而这个假设前提…… “你觉得这个设备会在这十天时间内出问题?”江晚晴道,“为什么?季绍钧说什么了吗?” “他最近在忙着做空的事,什么还都没和我说。”严修筠道,“但是,我总是有这样一种微妙的直觉。” 直觉这种事情就玄之又玄了。 江晚晴沉默了一两秒,想到韩乐雪那个小丫头,也觉得严修筠的担心不算是空穴来风,所以她对这个举动也并没有那么鲜明的反对。 只是…… “这个决策要院系领导签字的吧?”江晚晴问道,“王院长看起来和‘天翼’方面的交情很好,他觉得自己能介绍来这种事情,是自己的能力和面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会签字同意,并且让系里拨款吗?” “不会。”严修筠直接摇头道,“我试着提了一次,他直接含糊过去了,我已经明白他的态度了。” 江晚晴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拿着平洋保险留下的文件看了看:“不行我找我们学院的齐院长试试?” “没用的。”严修筠摇摇头,“齐院长和王院长是一样的心思,拿到那边也是一样的结果,平白让他觉得你多事……更何况,这件事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前必须落定,不能再拖了。” 江晚晴想了想齐院长的态度,觉得严修筠说的有道理,她本来也只是想去试试看的态度,但是听严修筠的话,也莫名有点心焦。 “这么急……”江晚晴嘀咕道,自己的话音没落,心里就又是一顿,好像突然明白了严修筠准备怎么做。 但是这个做法儿有点太“无私”了,江晚晴一时拿不准。 “领导不签字,系里不出钱,你准备怎么办?”江晚晴皱了皱眉,“咱们自己掏腰包儿,然后以系里的名义交保费吗?” “必须以系里的名义,因为投保时所需要的资产证明等文件,只有系里的名字。”严修筠道,一抬头看见江晚晴的表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承认道,“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这个保险费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们夫妻虽然做着大学老师这种听起来很清贫的工作,但是实际上并不不缺钱,江晚晴首先考虑的,也不是钱的问题。 但还是那句话,公是公,私是私,这样做让她微妙的感觉别扭。 “你让我想一下儿。” 江晚晴抬手制止了一下严修筠,微微皱了皱眉。 严修筠知道她纠结在什么地方,微微叹了口气,把她抬起来的手攥进自己的手掌,捏了捏,试着转移一下儿话题,让她别这么钻牛角尖。 “没关系,还有几个小时,你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也可以跟我商量。”严修筠捏着她的手,下意识去抚她皱着的眉,“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突然来我办公室了。” 江晚晴一顿。 严修筠这么一说,她这才想起自己来找严修筠的目的——她是来吐槽冯教授的。 冯教授,韩乐雪,仪器设备,院长的态度,“华方”选聘,保险…… 那一瞬间江晚晴的脑子里突然转过很多念头,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越见清晰的穿在了一起。 她突然抬起头:“我决定了,买!哪怕这钱打水漂儿我也认了。” 严修筠一顿,而后赞许地一笑。 而江晚晴雷厉风行,一目十行地扫过条款,已经开始催他了:“快,现在就给平洋保险的人去电话,钱立刻就转,让他们马上出保单,最好尽快生效。” 第54章 23. 和严修筠稳妥的作风不同, 江晚晴是个急脾气, 平洋资产保险的小陈前脚刚离开平城大学,后脚就接到了确认信息。 这个业务员也确实比较靠谱儿, 收到钱之后毫不耽搁, 晚上的时候,江晚晴就接到了同城快递邮寄回来的保单。 江晚晴拿着保单研究了一下儿, 发现季绍钧小肚鸡肠归小肚鸡肠, 这个保险,如果不是他联系了专门的公司,恐怕真的办不下来,因为大多数固定资产的保险, 是帮助企业避规损失的, 受益人只能是企业或者企业法人, 而季绍钧找来的这个则非常灵活,是帮助特定人员——比如严修筠这样的大型资产代管人, 短期内避规责任的,保险受益人可以是单独的个人。 在受益人填写的时候, 江晚晴动了动心思,把受益人从一个增加成了两个——变成了严修筠和吴启思两个人。 这份保险落定之后,江晚晴心中的盘算暂且落定, 这件事十天之内见分晓, 她对此事的后续发展,倒是不怎么着急。 第二天去实验室的时候,江晚晴再一次遇到了冯教授。 工作之中的关系就是这样的, 哪怕前一天刚发生了什么鸡飞狗跳的龃龉,转过天来再见,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笑脸迎人。 不过冯教授脸上那日积月累的“和你有仇”今天倒是消减了不少,和江晚晴打招呼的时候,也一扫昨天被怼得灰头土脸的阴霾,碰上李教授这种“老熟人”,那笑容就更真诚了,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之情。 江晚晴看到他这个样子,根本没往前面凑,一点头一过身,转身扎进了实验室指导实验去了。 等到她忙完了上午的试验进度,转身回办公室的时候,冯教授已经走了,李教授却适时凑了上来:“小江老师,昨天冯教授找你什么事儿啊?” “就校办企业负责人选聘那件事。”江晚晴无力地叹了口气,模糊重点道,“冯教授为这件事真是够走心的,连我这种没什么用的人都考虑到了,心可是真细。” 江晚晴是故意把冯教授的行为说得像是“想走关系”,反正她也笃定,冯教授昨天被她怼得那么狠,百分百不好意思自揭其短地跟人说真实经过。 李教授察言观色,眼睛动了动,认定江晚晴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又笑了:“可不是心细吗……刚才他过来,我跟他聊了几句,看他那个喜形于色的样子,去‘华方’那边儿的事情,可能真有谱儿了。” 江晚晴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顿。 只不过一天`●)的时间,昨天冯教授跟自己“聊一聊”的时候,还在说“八字没一撇”,看他的态度,也像病急乱投医一样,对这件事情并没有把握。 怎么到了今天,这件事儿连李教授都笃定“有谱儿”了? 而昨天聊天的时候,江晚晴就感觉到冯教授的“积极”是有人在背后鼓动指导的,到底是谁在鼓动,江晚晴心里有一点儿门路,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也不好明着表现出来,怕打草惊蛇。 所以她才会在冯教授面前故意挑拨离间,表示他很有可能“被人当枪使”了。 冯教授的性格并不太复杂,从他敢单枪匹马毫无根据地来找江晚晴摊牌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头脑简单又野心勃勃的人,但是他又不是个完全的傻子,按理说,他收到了江晚晴“当枪使”这一番暗示,第一反应,应该是去和利用他的那波人有一番明里暗里的较劲。 可是从目前情况来看,这番“较劲”已经消弭于无形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人在其中给了冯教授“安心”的好处,让他毫无芥蒂的继续往前了? 江晚晴于是笑了:“李教授您消息够灵通的,昨天我看冯教授还没什么把握呢,今天怎么就确定了?” “你还不知道吧,我听老冯那意思,他可能帮忙搞定了什么‘战略合作协议’,好像不只是咱们学校的,隔壁学校的实验设备也在其中,哎呀……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反正老冯说他自己搞的这个,是‘模块化的商业运作’,现在拿别人练练手,以后能用到‘华方’咱们自己的企业中也好用的……说的那个厉害。” 江晚晴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是好事儿啊。” 李教授不以为然,却也跟着笑了:“但是我看领导这个意思,对他搞得这一套还挺认可,听说他早晨刚给隔壁学校的实验室送去一大批仪器,可比咱们王院长和齐院长这个大手笔多了,咱们学院抠抠搜搜的,买仪器还拉来一台试用一个月才决定,老冯那边光金额就大几千万了……我要是领导,我还真就认可老冯这套。” 江晚晴一顿:“这件事作用这么大?” “当然了,跟以前那个谁在的时候似的……”李教授给江晚晴使了个眼神,让她知道自己说的是朱和峰,“他怎么去的‘华方’,就是因为他以前赞助都是几千万几千万地拿,放在学校,有科研项目才是真本事,但是放在企业看嘛,谁会搂钱谁就是好样的。” 江晚晴笑了一笑,只搭腔不评价:“也行啊,说明咱们领导知人善用,冯教授有这个能力,也挺好。” 李教授听了这句,也跟着心照不宣的笑,随后却话锋一转:“昨天冯教授刚找你聊过,今天这事儿就有进展了,小江老师,你不会也在里边出力了吧?” “您又拿我找乐儿。”江晚晴故作无奈地一笑,“我要是有这么大本事,我先指挥校办那边儿把聘任条件改了去,我亲自上任好不好?” 李教授半信半不信地含笑看她。 江晚晴知道李教授没这么好打发,想要让她改变想法儿,必须给她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于是她又接着道,带着点儿撒娇的意思:“肯定不是我,蒙您我自己变小狗。” 李教授到底被她逗笑了,伸手点点她:“这小江老师,年轻人说话就是有意思。” 江晚晴也跟着笑:“再一个了,冯教授又不是跟我天天走的多近,能给冯教授提供这么大支持,最近常驻咱们学校的那个销售小姑娘,叫韩乐雪的,我看她在她们那个公司说话还挺好使的,冯教授找她的话,可比找我直接多了。” 这个理由确实更有说服力,李教授闻言,果然不吭声了,过了一两秒才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你说这个小销售什么来头儿?年纪轻轻的,我看这姑娘够厉害。” “这我就不知道了。”江晚晴笑道,“还是那句话,我要是真有这么大本事,都不用您在这儿撺掇我,我立刻自己去走马上任。” 李教授至此终于笃定,这件事儿和江晚晴没什么关系,于是眉开眼笑:“就喜欢跟小江老师这种爽快人聊天儿,行了,不耽误你了,我一会儿还一节课,我先走了。” 江晚晴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应声送了李教授:“您慢走。” 李教授一走,江晚晴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淡下来。 饶是她心里有多番筹谋,也有点儿看不懂此事的走向。 江晚晴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一点,那就是季绍钧带来的消息——吴哲茂想要入股“华方”。 按照常理推断,吴哲茂想要入股,那么在“华方”选聘校办企业负责人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点,让吴启思竞聘是最直接的做法,毕竟朝里有人好做事,吴启思作为吴哲茂的亲侄子,且是吴哲茂晚辈中和他最亲近的一个,那么吴哲茂入股的事情肯定十拿九稳了。 但是以目前这个情况来看,吴启思那边简直安静如鸡,丝毫没有动向,反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冯教授在此事中混得风生水起。 难道吴哲茂想要入股的消息是假的? 江晚晴思索了一下儿,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儿。 首先,她并不太怀疑季绍钧的消息来源,季绍钧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是综合他的种种经历,这个人肯定精的要死,没有把握的事情,他绝对不会拿出来说,更不会出手去做,而现在,做空“天翼”的安排已经就绪,严修筠说入股华方的事情,他们也已经在等时机了——季绍钧摆明了是要做这件事。 其次,有吴哲茂的五千万专项基金在那边打底,江晚晴不信吴哲茂会做无利益的事。吴哲茂当然是吴启思的叔叔,为了亲情,他肯定会做一些有利于吴启思的事情;但是从他本人的属性而言,他首先是一个商人。商人重利轻离别,商人无利不起早,江晚晴认为他不会拿五千万白白打水漂。 只是事情的真相一天没有彻底浮出水面,江晚晴脑子里的猜测就你追我赶,乱极了。 江晚晴的实验报告还没写完,但是盯着文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有点儿压抑不住的心浮气躁,一时又走不开,便拿起手机给严修筠发微信骚扰。 江晚晴:【干什么呢?】 严修筠过了三五分钟才回:【写阶段报告】 【我也在写阶段报告。】江晚晴道,【有点儿心烦。】 严修筠言简意赅,只回了个【?】 江晚晴也不废话:【刚才有人跟我说,冯教授有可能要上任‘华方’医药卫生方面的负责人。你们想入股的话,这个人影响大不大?】 严修筠:【不大】 江晚晴猜他就这么回答,但是心里总悬着点儿什么,有点忧心,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可以回给严修筠的。 倒是严修筠很快又发来了一条消息;【你觉得,昨天冯教授找你的目的是什么?】 江晚晴捏着手机想了一想。 冯教授显然是听说了什么,急于找江晚晴确定一些事。 但是这个人真的不太会说话,如果江晚晴和自己和冯教授换位,对待这样一个“可能有影响”的角色,即使不能拉拢,也一定不要得罪。 但是冯教授两句话搞了个“两不沾”,既没有拉拢成功,也没有完全得罪。 冯教授是受人鼓动的,那么鼓动他的人,一定会要达到一个目的,如果这个目的是“拉拢”,那么背后的人一定要教冯教授怎么去谈这件事,而不是让冯教授这么直来直去地横闯。 除非背后之人的态度本来就不是“拉拢”,因此至于得罪不得罪,他们可能也并不怎么在乎了。 那么这个答案就很明显了。 【投石问路】江晚晴回答道,【冯教授就是那块“石头”,有人来试探我的态度的,看看我对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兴趣。】 【是的。】严修筠这次回的很快,【既然如此,冯教授就不能上任。】 江晚晴看到微信后一顿,下意识道:【为什么?】 严修筠的回复更简洁。 【石子注定是要被舍弃的。】他说,【李代桃僵。】 江晚晴捏着手机的手一顿。 而在几天以后,她终于彻底地知道了何谓“李代桃僵”。 第55章 24. 三十天的试用期转眼到了最后一天, 这天早晨, 江晚晴故意起了个早,天还没亮就去了学校。 这是很多事终将见分晓的一天, 江晚晴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发展。 事后证明, 也幸好她起了个早——因为她披星戴月地赶到药学院时,还没上楼, 就借着熹微的晨光, 看清了药学院主楼里烧起了一片滚滚的黑烟。 火势方起,还没蔓延,江晚晴当机立断打了火警电话。 消防来的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就控制了火情。 其实这个火情发生的时间非常尴尬——平城大学学生们起床打早卡的时间还没到, 已经起床的学生寥寥无几, 校区和宿舍区那边有一段距离, 而校园保卫处这个时间段的巡逻重点,一直都是都集中在宿舍区那边的。 因此, 如果不是江晚晴“恰好”来得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学校对于这样的重大安全事故, 当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奈何消防车开进平城大学的牌面太大, 很多人都看到了。 “药学院”失火的消息不胫而走。 警方的调查人员等到扑灭明火后, 立刻紧急封锁了事故现场,而来上课的学生、老师以及科研人员几乎都被通知,临时安排到其他教学楼去了。 江晚晴由于是报警人, 被调查人员留下特别问询,她也因此掌握了第一手消息——初步调查结果表明,这起火灾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起火的初始地点,是药学院的地下仓库。 江晚晴听到这个消息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药学院的地下仓库原本没有任何东西,而这几天,由于冯教授的积极运作,“天翼”那边拉来了好几台大型设备,还没来得及分散到各个合作实验室去,全都暂存在了地下仓库。 这批东西肯定出问题了。 而如果这批东西出问题, 冯教授脱不了干系。 因为这起突发事件,整个药学院都处于兵荒马乱之中,江晚晴配合调查出来后,第一时间就给严修筠通了气儿并报了平安。 这起火灾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信号。 只不过有些人是想结束,有些人是想开始。 调查组在进行事故原因调查过程中,程序都是保密的。 江晚晴在等待结果时,已经对这件事做了很多心理建设。 这其中有些事情,显然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基于多方面的压力,警方的调查雷厉风行,在早晨的课结束之后,警方就宣布逮捕了“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冯教授,并且暂时解除了对主教学楼的封锁,让与此事无关的老师学生回到了教学楼内继续教学办公。 而接下来的事情,还是稍微超出了江晚晴的想象。 她还没走到自己的实验室,迎面就撞上了步履匆匆皱着眉头的吴启思。 江晚晴只看他的表情,心里就“咯噔”一声,等到他开口说话,她的感觉,就像是终于等到楼上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受虐狂。 “江老师,你今天下午新设备的实验进行不了了。”吴博士皱着眉,“刚刚我们清点财物损失的时候发现一件事——那台我们准备购买的实验设备不见了。” 江晚晴闻言一怔:“不见了?!这么大一台设备,说不见就不见了?!” “是的,不见了。”吴启思说,“昨天晚上我们下班之前,还对仪器做了例行维护,我、严教授、韩小姐三个一人起签了字……但是刚才我们清点到存放仪器的实验室时发现,仪器不见了。” “我们学院这是失窃了?”江晚晴愕然道,“还有,起火地点不是地下仓库吗?” “没有其他实验室失窃,严格来说,我们学院只丢了这一台仪器……昨天杨老师做实验的时候把钱包落在那间实验室里,刚才去找发现还在,而仪器没了。”吴启思推了推眼镜,皱着眉头,显然也很不理解,“还有,小江老师你不知道吗?所谓起火了的地下仓库,只烧着了一点儿废弃的老式桌椅,这个仓库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搬空了。” 江晚晴把这些听在耳里,最初的那些惊愕情绪渐渐被她消化,整件事情在她脑海里串联成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冯教授纵火的动机,她也能猜个大概了——存在药学院地下仓库的仪器价值金额巨大,有人却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全部搬了个干干净净。 且不论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但就这个金额而言,把冯教授整个卖了,他大概也赔不起。 而冯教授大概就是在发现这批仪器全部丢失后,不理智之下做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放火烧楼。 可能他认为,一旦这火烧起来,教学楼和“仪器”一起化为灰烬,责任就追查不到他身上了。 思及此,江晚晴很快镇定下来,直奔主题地问道:“韩乐雪呢?” 吴启思一瞬间抬眼看向了她,眼中投射出一种疑问:“联系不上了。” 江晚晴顿时了然。 吴启思难以理解:“你怎么知道?……还有当初,你一直不愿意接手这项工作,是不是早就猜到有今天。” 江晚晴一时沉默。 吴博士这个人可能在情商方面不占优势,但是他并不愚蠢,再加上他直来直去的思维,他很容易就能抓到一件事情的关键。 短时间内,江晚晴无法和他解释清楚这件事,只能选择沉默。 不过她的沉默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严修筠便从走廊的尽头朝着他们俩人的方向来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严修筠分别扫过江晚晴和吴启思的脸色,他自己眉目间的神色也并不轻松,“领导召集我们开会——‘天翼’那边听说消息后派来了人,目的也不用我多说了,肯定是来追究我们租用期间丢失仪器的责任。” 这话一出,吴启思的眉头皱的更深,也暂时顾不上江晚晴了,转而对严修筠道:“如果确定了赔偿责任,你不用劳心,这个责任我来担。” 严修筠的表情一顿。 江晚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比较复杂的情绪,有感动也有一点微妙的不忍——她能理解这种情绪,背后的事情也许太复杂,并且还涉及吴哲茂。 但是无论如何,吴启思是他们的朋友。 事已至此,反正吴启思已经开始怀疑她的“未卜先知”了,让他多怀疑一点也无所谓了。 江晚晴不愿意严修筠为难,干脆自己开口道:“吴教授,你不用自己承担这个赔偿责任。” 吴启思一愣:“……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和盘托出,“我从很早就开始不信任韩乐雪,所以针对这个仪器,我托人购买了一份保险,可以帮你们避规管理人责任——在租用期间,如果出现损坏、丢失等一系列问题,保险可以覆盖针对这项资产的赔偿。” 这一下,愕然的人轮到了吴启思。 “这份保险的所谓‘受益人’,是你和修筠。”江晚晴说着,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个文件袋,“保单现在就在我这里,但是申请理赔的过程,肯定还需要系里出具一系列配合的手续……领导不是召集我们开会吗?我们现在一起过去。” 开会的地点不在药学院也不在生科院,江晚晴跟着吴启思和严修筠,一路到了平城大学行政楼,进了指定的会议室,她发现主要人物已经严阵以待了。 比较熟悉的面孔是药学院齐院长和生科院王院长,而这两位今天的位置已经算靠边站了,为首的那位,江晚晴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平城大学排位第一的副校长何兴学。 何校长出面,说明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升了一个级别,江晚晴心里有了点准备,表面却不显,和严修筠对视了一眼,却发现严修筠在示意她看会议室里的另外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身西装,明显商务人士的打扮,面色不虞,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这大概是“天翼”的人。 何校长和江家有点儿交情,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江晚晴进来,仍然尚算和蔼地和江晚晴打了个招呼:“小江老师,你怎么跟过来了?” “何校长,我只是来送东西。”江晚晴心知何校长这是想让她避嫌的意思,也没多说,而是把手里装着保单的文件夹往严修筠手里一递。 她这个态度,摆明是没准备离席。 何校长微微皱了皱眉,但是侧目看到了“天翼”的代表,也没多说,指着会议室剩下的一排空位。 “你们先坐下。” 严修筠一行依次落座。 何校长面色严肃:“今天早晨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我也不多赘述了,召集大家坐到一起,就是要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何校长的话音刚落,“天翼”的代表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我是天翼公司的法务代表。” 他说着,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了一份合同。 “我们在一个月前,和贵校签有一份《仪器试用协议》,其中条款规定,在仪器由平城大学试用期间,仪器的保管问题由平城大学方面负责,除不可抗力因素外,出现丢失等问题,贵校是有赔偿责任的。”他一边说,一边倾身,将合同递到了何校长手边,“这份合同一式两份,贵校当时应该也留了一份,签字的负责人是贵校严修筠、吴启思两位教授,同时盖有贵校药学院、生科院的公章。” 何校长显然对这份协议的内容早有了解,象征性地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用眼神扫过严修筠和吴启思,又转向齐院长和王院长。 这个表态太难了,这件事,摆明了平城大学有责任,但是这个责任要承担多少,由个人承担还是学校咬咬牙承担,就是一个比较麻烦的过程了,并且此事涉案金额巨大,算上冯教授的事情,初步估计总额近八千万,即使是何兴学位至副校长,也不敢轻易开口。 而法务代表没等何校长交流完眼神,便马不停蹄地欲给此事加码:“不仅如此,贵校冯才杰教授……” 严修筠却在这时出言打断了他:“何校长,鉴于刚才‘天翼’公司的法务代表提到了我是直接责任人之一,我想对此事说两句。” 何校长正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要了命的大任,听严修筠自己撞枪口,乐得把问题丢给他,手一挥,示意他说下去。 严修筠对何校长点了个头,这才把目光对准了天翼的法务:“您拿出的这份试用协议,是我、吴教授和贵司工作人员共同签署的,我们承认其法律效益。现在,仪器在平城大学试用期间,无故丢失了,我作为直接责任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理应承担赔偿。” 他这话一出,相当于直接把责任认下了,不仅何校长,连齐院长和王院长脸上都一时怔住了。 而天翼的法务代表已经做好了学校方面会推诿扯皮的心理准备,表情一直是严阵以待的,听说严修筠直接把责任认下了,表情顿时一滞,却马上更紧张起来,等着他接下来的“但是”。 江晚晴却立刻会意,适时递上了她早就准备好的保单。 严修筠无视了一屋子人神色各异的表情,接过保单举起来,给在场诸人展示了一下:“我敢说承担这份责任,并不是一句无力的空话。我这个人做事容易瞻前顾后,所以在我接下仪器的保管任务时,就多考虑了一些,并针对这个仪器的保管责任投了一份保险,现在仪器丢失,赔偿事宜,会由保险公司全额覆盖,请贵公司放心——但是理赔的手续需要一些学校方面的证明,希望各位领导能够给个‘特事特办’的通融,我希望这个赔偿尽快落定。” 他说完,“天翼”方面的人已经愣住了,而何校长这边明显松了一口气。 严修筠把保单递给何校长,待他和两位院长快速浏览过后,这三位的的表情显然放松了不止一点。 “天翼”的人没想到这边还有这一手,沉默了数秒,方才那个法务代表又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这样一来,我们的试用仪器赔偿肯定会顺利解决了,那我们继续讨论关于冯才杰教授……” 严修筠笑了:“冯才杰教授的事情,就不在这一讨论范畴了吧——毕竟那是个人行为。” “天翼”的人脸上一僵。 他们一直想把冯才杰的事情和这个试用协议混为一谈,没想到被严修筠戳穿了。 何兴学校长方才被八千万赔偿的巨额冲击得思维有点儿混乱,而现在,严修筠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其中一部分,又提点了这么一句,他也及时醒悟了过来。 “严教授说得对,冯才杰的事情确实不该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了。”何兴学道,“我们准备购买的仪器,在免费试用期间丢失,这部分损失我们将以保险理赔的方式进行赔偿。而冯才杰那件事,完全属于个人行为。” “这……” 何兴学校长姿态放松地往椅子里一倚:“那批仪器虽然是在平城大学的地下仓库丢失,但是一来,真正的租用方是另外的学校;二来,不像这份协议上有我校公章,那批仪器的制定相关协议的过程,没有平城大学的任何院系参与,期间发生任何问题,都由冯才杰个人承担;三来,冯才杰擅自使用我校地下仓库时,没有任何报备,他这种不负责任的私人行为险些给我校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们也准备通过法律手段追究他的责任啊。” 对方法务一时无言以对。 严修筠适时道:“这件事我建议贵司联络警方,与此同时,我发现一个细节,无论是我们即将购买的仪器,还是冯才杰教授运作的那个订单,其中都有一个销售人员的参与痕迹,我觉得这其中是有些问题的。我想请问贵司,这位销售人员现在身在何处?” 法务:“韩小姐三天之前递交了辞职申请……” 他话音刚落,被身边显然职位更高的天翼代表一瞪,立刻噤声了。 而严修筠已经有了定论:“我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诈骗事件……何校长,我个人觉得,咱们也有必要向警方提供一些细节线索。” 何校长点点头:“严教授的建议有道理……这样,齐院长、王院长,你们赶紧和警方联络一下,说明一下细节。至于赔偿,咱们也尽量快点儿把手续办齐,不要出现疏漏……至于冯才杰的问题,我们也好,贵司也好,还是一起等警方公布调查结果吧。”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件事,站起身就准备走,天翼那位一直没出声的负责人却开口了:“何校长请留步。” 然而他话音刚落,他的电话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懊恼的拿出来挂断,没过两秒,那声音又不依不饶的响了起来,他只能接了起来。 只听了一句,他的脸色就变了:“什么?!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公司。” 于是“留步”也留不成了,在场诸人目视他和法务匆匆而去,不明所以。 江晚晴则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拽了拽严修筠的衣袖,给他看了一张图。 那是孟采薇发来的一张图,图上山河一片绿,显示的正是“天翼”今日股票的断崖式下跌趋势。 “天翼”陡然遭遇了近亿的资产损失,这个损失的金额也许不至于让一个上市公司倾家荡产,但是“遭遇重大损失”这个风声一出,股票不应声下跌,显然是不可能的。 看来在季绍钧的主导下,“做空”的事情,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长线,让我慢慢往外抻…… 第56章 25. 在外人看来, 季绍钧的做空过程, 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闪电战。 他先寻找了“天翼”这个问题公司,不声不响的背后建立了空头仓位, 随后, 掐在平城大学事发的档口发布了做空报告,趁天翼股价暴跌之时, 高卖低买, 赚的盆满钵满。 在做空操作的整个过程中,季绍钧显然动用了一整条链,其中包括律师事务所、审计机构、会计事务所、研究机构、对冲基金等,这一条链上的所有人都高效而缜密, 使得季绍钧的计划堪称毫无破绽。 从竞争对手的角度来说, 季绍钧是个可怕的敌人;但是从专业角度来说, 他的调查分析方式、出手速度堪称鬼才,金融圈新贵的名声不是平白得到的, 背后分析的缜密,资料和调研的到位, 让无数人对季绍钧的手段折服。 季绍钧狙击“天翼”能够一击得手,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天翼”存在严重的财务舞弊行为。 随着“天翼”股票接连几天的暴跌, 关于“天翼”财务方面的问题更加不断暴露, 销售价格和利润率远高于同行;关联方过于频繁的交易,固定资产的获取成本偏低,暴露了企业高管涉嫌行贿受贿;而经营性的现金流低得不正常…… 而这些问题, 大多数集合在近一年以来。 江晚晴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开着手机一条条浏览关于“天翼”各种各样的负、面、信、息,觉得有一个很微小的细节,已经被资本市场的瞬息万变全然淹没了。 “如果我没记错,韩乐雪就是大概一年多以前入职‘天翼’的。”她扭过头看着身边被她当靠垫儿的严修筠,“这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严修筠转过脸来,亲昵地蹭蹭她的额头,对她的敏锐和聪慧分外欣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天翼’的财务问题不是一天能造就的,一定有人在其中做了大量的工作,从管理、生产、销售、再到现金流等所有的环节,都被她松了松土。一个上市公司是不可能在一天内倒下的,在所有的环节都有所松动之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才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刻稻草’。” 江晚晴了然:“更何况,这棵‘稻草’还挺重的,平城大学这边近亿的损失只是其中一部分,我看新闻发现,跟平城大学类似的‘事故’,在全国各地发生过多起,直接损失近10亿……这连追查都难,事故分散且早有预谋,‘天翼’现在处于一种非常艰难的被动中。” 严修筠笑了笑,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江晚晴往他怀里窝了窝,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天翼’那边注定要乱一段时间了,接下里你准备怎么办,让‘季扒皮’先生继续趁火打劫,趁机收购了‘天翼’吗?” “那就太明显了,季绍钧这个时候不宜出面。”严修筠低低笑道,“我来吧。”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江晚晴仍然觉得严修筠这话说得太大了。 “严教授,我提醒你一下,你我都是穷酸知识分子,我们的财力距离‘家里有矿’还是有点儿距离的,而且,这又不是一个保险能解决的事情,撑死几万块钱我就当包养你了……你准备动用严女士留给你的遗产吗?” 严修筠听到“包养”的时候,很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而听到“遗产”的时候,又含笑摇了摇头:“妈妈并不希望我像傅耀康一样成为一个商人,在她的潜意识里,他们婚姻的失败源于改变人性的资本……我尊重她的想法儿,不会拿她的遗产做资本投资。” “那你怎么办?” “我们没钱,但有人有。”严修筠道,“我准备找大哥。” 江晚晴倒是真没预料到:“哎?” 严修筠有个亲哥,是傅耀康先生和严书音女士的长子,如今耀康集团的掌门人傅修远。 因为对方常住英国,而江晚晴夫妻俩又常住平城,结婚一年,江晚晴也和傅修远见得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在结婚的时候。 至于具体的印象,江晚晴至今都觉得,那是“真·霸道总裁”。 从长相而言,严修筠继承了严书音女士温润谦和的气质,而傅修远则更像傅耀康,气质是盛威赫赫之下的不怒自威,往那儿一站,就能看出他是个高高在上的掌权人。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江晚晴也很难相信亲兄弟之间能有如此明显的气质差别。 不过想想,这也是合理的。 严修筠从出生开始,就跟着同为知识分子的母亲过着云淡风轻的隐居生活,周边的相对美好平和的人事,让他学会了心平气和地与世无争。 而傅修远不同,他是傅耀康长子,“耀康集团”这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果他经历的是父辈并不残酷的呵护,他还有可能变成个儒商,然而“耀康集团”情况复杂,家族企业继承人之间的争夺围绕着傅耀康实际上的太太和长子之间展开,其中腥风血雨不消与外人道。 别的都不提,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空难”中活着回来,还顶着不占优势的局面重新执掌“耀康集团”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江晚晴也能理解傅修远那副高高睥睨、从不平易近人的姿态,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外人想象不到也解决不了的尔虞我诈,如果他像严修筠这么与世无争,恐怕要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傅修远比严修筠大十五岁,而傅耀康这个父亲在某些地方的失德很难让严修筠从心底尊敬,所以对于严修筠来说,傅修远可谓真正意义上的“长兄为父”。 他们兄弟俩的关系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的,只不过在理念上有点儿根本的分歧——傅修远一直想让严修筠从商,并且去“耀康集团”帮他,而严修筠则执意成了一个普通学者,回国和江晚晴结婚,安安稳稳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虽然严修筠不提,但是以江晚晴的敏锐,她仍然能感受到傅修远在其中的心理落差,尤其在婚礼上的时候,江晚晴也能感觉到傅修远如影随形打量着自己的视线。 关于这个视线的的意义,脑补起来就更有意思了——仿佛傅修远一直在考量江晚晴,想探究一下,这个女人何德何能,拐得他唯一的亲弟弟连大哥都不要了。 不过江晚晴想得开,作为拐了严修筠的“狐狸精”,她就权当傅修远的眼神儿是对她个人魅力的肯定了。 原本江晚晴也没把傅修远的这点心理落差当回事儿,但是此时严修筠一提,江晚晴反倒走了心:“大哥能答应吗?你说他会不会借机让你去集团帮他?” “你说得也有道理。”严修筠点点头,早有预谋笑了,“所以‘要钱’这件事我不能去,找个帮手吧……天意!” 江晚晴:“……” 傅修远在傅耀康的教导下长大,又在和药王二姨太的继承权斗争中一路过关斩将。这样特殊的成长经历,造就了这位有剑桥博士学位霸道总裁愣是有一脑子“偏房”“长房”封建思想,在这个思想的支持下,他老人家虽然常年一副“尔等平民速给本王跪下”的姿态,但是对着严天意,却一向是予取予求、和颜悦色——因为严天意是他唯一认同的傅家长孙。 江晚晴简直要给严修筠跪了。 傅修远不是个好打交道的角色,但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严教授也不遑多让。 卖儿求荣,严教授您的骨气呢?! 不过,没等江晚晴出言反驳,在严教授这一声招呼之下,有一个小短腿儿飞速打开了房间的门,“哒哒哒”一溜烟儿地跑到了沙发前,一头扎进了江晚晴的怀里撒娇。 天才儿童也有天才儿童的烦恼。 哪怕严天意智商超群,放学也一样要做作业。 而严天意觉得这种重复训练就像给宠物狗立规矩时候的训练一样非常愚蠢,总是企图偷懒耍滑。 而这次,江晚晴这个免死金牌失效了,江博士自小是个“别人家的孩子”,但她同时信奉“生来比别人优秀固然好,但是不努力就是浪费才华”。 因此严天意哪怕在江晚晴面前撒泼打滚,也没得到“不做作业”的豁免权。 于是他只能委委屈屈地任由严教授把他关进书房,偶尔暗搓搓地躲在门后听壁脚。 此时他骤然听见了“亲爹的呼唤”,于是他火速冲了出来,扑进江晚晴的怀里撒娇:“妈妈,手手疼。” 江晚晴:“……” 他从进去写作业,到严修筠叫他,其间最多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以他开门冲出来的速度来算,他肯定蹲在门边儿倾听外面的动静很久了。 他手疼个毛?!开门的时候累到他老人家了吗? 思及此,江晚晴“卖儿求荣”的愧疚感瞬间烟消云散,直接把眼神递给了严修筠。 严教授接收了江晚晴的态度,不过,他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和颜悦色的:“天意,替爸爸给大伯打个电话。” 某个天才儿童刚从作业的苦海中脱离出来,第一时间把智商都用在了卖萌撒娇上,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大人之间的眼风,严修筠一开口,他立刻拿腔拿调儿地摆起了谱儿。 “严教授请你认清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给大伯打电话是你作为弟弟应尽的关怀义务……”他说着,傲娇地把眼神往江晚晴那边歪了一歪,顿时在她的眼风下瑟瑟发抖,伸出自己隐形的小尾巴讨好地抖了抖,见风就卷地改口道,“当然,给大伯打电话也是我作为侄子应尽的义务……什么时候打?” 严修筠满意地笑了笑:“现在。” 严天意夹着尾巴做人,却仍然谨慎地问道:“什么事?” “我想收购一家出现重大危机的上市公司的控股权,整理一下,作为一个可以‘借壳上市’的‘壳’。”严修筠道,见严天意并没听太懂,于是言简意赅道,“简而言之,就是要钱。” 严天意:“……” 第57章 26. 在傅修远那里, 时差这种东西显然是不怎么存在的, 科比敢带你参观早晨四点的洛杉矶,傅大公子就分分钟让你领略凌晨两点的伦敦——这种精神总是让江晚晴觉得很拼。 不过人在睡眠不足之下, 情绪总是不会太好的, 傅大公子长期被睡眠不足支配,已经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炸的暴君。 于是严修筠的策略是这样的——先派严天意上去卖萌, 安抚一下大哥赚钱养家的憔悴心灵, 等傅修远从各种小情绪里脱离出来,他再披甲上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要钱。 而这个过程比较漫长,江晚晴直到把严天意都哄上床睡觉了, 才看到严修筠揉着眉从书房里出来。 看到他微微蹙眉的表情, 江晚晴心里一顿:“怎么, 大哥不答应?” “他不算太同意,但是仍然答应了。”严修筠道, “他在平城这边有一家投资公司,是他全资控股, 人手和资金都是现成的,我可以作为他的执行者去操作这件事。” 他的表情不算轻松,江晚晴只这么看着, 就知道傅修远肯定有附加条件:“但是……?” 严修筠笑出了一口长叹, 抬手摸了摸江晚晴的头发:“对,大哥的许诺是有前提的。” 江晚晴追问道:“什么前提?” “别紧张,不是让我回耀康集团去。”严修筠安抚她道, “明年二月底,耀康集团成立五十周年庆典,又赶上父亲寿宴,大哥要我们回去。” 从情理上说,这个要求是根本无从拒绝的,但是无论是江晚晴还是严修筠,其实都并不想参与傅家那一趟浑水,如果没有傅修远在其中,严修筠大概会很干脆地拒绝,但是…… 江晚晴当然懂其中的复杂,但是时间总要一天一天过,把未来的事儿摆到眼前惆怅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明年二月的事情二月份再说。”江晚晴安抚地拍了拍严修筠的背,“收购的事情优先考虑……我们得抢在人前把这件事做了。” 严修筠倒是笑了:“听夫人的。” ++++++++++++++++++++ 严修筠一句“听夫人的”说的轻松,但是具体的收购过程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夫人”——江晚晴小姐表示自己并不太敢瞎指挥。 常规而言,收购“天翼”的过程,总体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收购股份阶段,需要进行尽职调查,同时和股东进行大量的谈判;而第二阶段则是公布并提出全面收购阶段,这一阶段要严格遵守合并守则中的规定。 而现在刚刚进行第一阶段,就遇到了一些难题。 从人心向背而言,“天翼”内部现在是一团乱,有人想趁机解套,有人想破釜沉舟,还有人投机取巧准备价高者得。 而从公司结构而言,“天翼”的股权其实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分散,其中占股最高的,是天翼那位暴发户董事长钱晓河——他手中的股权占到了35%,按比例算,游离在外的股权高达65%。 根据借壳上市的规则,理论上,如果一个收购者能够收购壳公司股权的35%,便可以在公示并无问题后,就可以提出全面收购。 “天翼”游离在外的股权数之高,让这个“35%”看起来非常容易达到。 可是事实上,这个“35%”难上加难,且并不稳妥。 钱晓河能够只凭35%的股权把控住公司,并不是因为他能力超群,而是因为他留了一手——“天翼”公司有一部分占比16%的股权,是由钱晓河的亲信代持的,而这个亲信是个隐形人,基本从来没有出现在公司管理中。 这个人的存在,让这场收购变成了一个未知数,如果不把这个人拿下,那么他们的收购无论如何都不会进展顺利。 与此同时,连江晚晴都感觉到了,在收购股权的个过程中,其中有另一股势力在用竞争的方式,阻止他们收购控股权——这股势力是谁,不言而喻。 江晚晴旁观了几天才混了个大概,她终于体会到了自己上手操纵对冲基金时,季绍钧那种被“倾家荡产”的可能所支配的恐惧。 为了不出纰漏,她干脆的把这件明显超越她能力范围的事情全权甩给了严修筠。 而严修筠的表现,倒是让江晚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她本来以为严修筠不肯去帮傅修远,是因为他不擅长此类运作,可是在他投身于收购事宜时,江晚晴才惊讶的发现,严修筠也许在经验上欠缺了些,但是才思敏捷和商业头脑,并不亚于季绍钧。 江晚晴于是且喜且悲地得出了结论——她们家严教授没成为一个商业奇才,根本原因,大约是嫌麻烦。 而季绍钧的判断倒是没错,他和严修筠强强联手,效率是惊人的,江晚晴今天早晨抽空关注了一下他们的进度,发现他们已经拿下了天翼35%的股权——这说明,在游离在外的65%股权中,他们在和另一股势力的竞争中,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为了最后的稳妥,严修筠和季绍钧这些天一直在和“天翼”的人周旋,时常早晨还在平城,下午人就飞去了港府。 就在他们紧锣密鼓的安排“天翼”的收购时,一直悬而未决的另一条消息,让江晚晴原本伺机以待的心情终于找到了一点出口。 江晚晴之前购买的那份保险立了大功,有何校长一声令下,处理理赔的时候“特事特办”,手续很快递交到了保险公司去,随后就是保险公司的取证和调查阶段,这个阶段比江晚晴想象得漫长很多。江晚晴不是直接受益人,严修筠最近又忙着暗中收购的事情不太方便露面,所以后续事宜,觉得自己在其中没有出什么力的吴启思自告奋勇揽了过去。 而直到江晚晴遇见吴启思,才知道这个过程中出了什么幺蛾子。 “保险公司方面怀疑,这份保险的购买有骗保嫌疑。”吴启思说,“保单的购买时间、生效时间、以及出险时间都有点儿太巧了,保险公司的调查人员对此指出了质疑。” 江晚晴一听就皱眉了:“可是我们的流程没有任何问题,怀疑我们骗保是要讲证据的。” 吴启思则对江晚晴举了举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江老师你不要着急,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叔叔的律师出面,帮我们递交了一些证明。” 听到吴哲茂介入此事,江晚晴心里一顿,下意识追问道:“递交了什么证明?” “那些我不懂。”吴启思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总之保险的理赔程序应该解决了,理论上,理赔的钱应该划到我和严教授两人的卡上,但是严教授授权我全权代理,我就把钱划到了我账上……此事还差最后一步——我们需要共同签字,表示把这笔钱捐给学校,并让学校出面‘赔偿’仪器损失。” 江晚晴心里一浮一沉,听见吴启思这么说,也露出一点为难:“修筠这些日子不在老校区。” “我知道,我已经和严教授通过电话了,他说他那边很忙,有事情临时联系不上,可以找你。”吴启思推了推眼镜,叹了一声,也微微皱眉道,“齐院长和王院长那边催的有点急,他们希望,你去代表一下儿,最好今天能把这件事办妥。” 江晚晴知道齐院长和王院长的心态,他们两个人联合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好不容易有严修筠出来背锅,他们希望尽快息事宁人,不要横生枝节或者等到严修筠变卦。 江晚晴有点儿坏心眼,其实她有心想抻一抻这两位院长,让他们多提心吊胆两天,不过吴启思一句话倒是打消了她在这个关头使坏的心。 “我叔叔今天也到学校来了,正在跟何校长谈事情。”吴启思道,“江老师,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们现在去把保险的事情办妥,我叔叔还让我到何校长那里去一趟。” 江晚晴心里一顿,愣是忍住了问询“什么事”的冲动,她眼神闪了闪,对吴启思点头道:“我们先去解决保险的问题。” 因为心里悬着事,江晚晴签字确认流程办的飞快,办完这一遭,吴启思准备转往何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发现江晚晴也跟来了。 吴博士虽然意外,但是也没多说,倒是江晚晴一路走得分外急切,仿佛承蒙吴哲茂召唤地是她一样。 吴哲茂到来,说明有一件他们早就料到的事情进入了最后阶段,江晚晴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谈“天翼”的收购,其中一项任务,就是要防备这件事情的发生。 她几步抢到了何兴学校长的办公室,敲了门就推门而入,果然看到了何校长与吴哲茂相谈甚欢的场景。 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晚晴一眼就认出了吴哲茂。 许是没有刻意装扮的缘故,乍然一看,平城首富比常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与电视中的形象显得要苍老一点,但是其人仍旧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精神矍铄,气质上的威慑,则比电视中来的更加有压迫性。 此人有鹰视狼顾之相——这是江晚晴和吴哲茂视线相接后的第一感想。 他冷不丁射来的视线,让江晚晴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盯住的猎物。 何兴学对江晚晴的到来有些莫名:“小江老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来跟您汇报一下保险的事情。” 江晚晴早就想好了理由,仗着自己要管何兴学叫一声“何叔”,厚着脸皮硬闯也讲究了一下基本法,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纸递给了何兴学:“这是我们今天签字的捐赠手续,都办完了,请领导放心。” 何兴学更莫名其妙了,接过那张没什么卵用的破纸扫了一眼,嘴里念叨着“好、好……”,脸上的表情则是“怎么这种破事儿你还来越级上报?” 吴哲茂余光扫到了同来的吴启思,视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缓和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温厚的长辈:“你一定就是启思常常提到的小江老师。启思为人向来不够谨慎,这次的事,启思多蒙你关照了。” 江晚晴一笑,面对自摆了”长辈“身份的吴哲茂,略表恭敬地微微欠身:“您言重了,吴教授的为人有口皆碑,作为同事,我们团结互助,应当的。” 这两个人竟然能直接聊上了,倒是出乎在场其他人意料。 何兴学方才显然谈兴正浓,被江晚晴贸然打断,十分不舒服,于是警告地瞪了江晚晴一眼:“小江啊,我跟吴先生还有事情要谈,如果没有其他要汇报的事情,你看是不是……” 江晚晴却一笑:“您别忙着赶我走,我来找您确实还有别的事情……大概是跟吴先生一样的事情。” 何兴学一愣。 吴哲茂却是一笑:“江老师才思敏捷,我这就要自叹弗如了,想请教江老师,你真的知道,我与何校长谈的是什么事?” 江晚晴捏了一手心的汗,面上却是笑着,依次朝吴哲茂与何兴学点了个头,径直道:“我知道学校的校办企业‘华方’一直在谋求上市,而我手中,现在就有能够让‘华方’上市的途径。” 第58章 27. 江晚晴敢这么说, 虽然看起来表面很稳, 但实际上内心很慌。 和严修筠竞相收购“天翼”的那股势力显然已经浮出水面——除了吴哲茂,根本不做第二人想。 季绍钧之前分析过, “华方”作为平城大学的校办企业, 基本是完全不能容忍外人染指的,无论江晚晴, 还是吴哲茂, 从资本的角度而言,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因为他们的钱都不可能变为平城大学的资本。 在这个局面下,想要控股“华方”基本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季绍钧愣是敏锐地从其中找到了两点思路, 满足两个前提, 控股的事情就有谈判的余地。 第一, 不直接控股“华方”集团,而是控股“华方”下属一个分支行业的子公司。 第二, “华方”急于发展,甚至于想要比肩国内第一大校办企业“清北集团”, 而“华方”与“清北集团”相比,明显的短板是旗下没有上市公司。如果有人能够给“华方”提供一个上市的渠道,那么“华方”就愿意提供诚意, 并和提供渠道的人分一杯羹。 季绍钧提供的思路, 和严修筠现在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是在积极地去满足这两个前提。 “天翼”的财务问题由来已久,而韩乐雪的到来, 让一些细节被季绍钧敏锐的抓住了,这个财务问题的冰山一角,随着季绍钧调查的深入不断明朗。 随即他启动了做空股票的流程,致使在“天翼”股价大跌的同时狠赚了一笔。 “天翼”的财务问题大肆曝光,股价一路下跌逼近发行价,内部问题接连爆发,一片混乱。 这时的天翼,已经具备被收购的条件了。 严修筠适时启动收购程序,就是看准了“天翼”上市公司的底牌,趁着它青黄不接之时收购控股权,等待日后理清内部问题,这个公司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借壳上市的“壳”。 谁能手握这个“壳”,同时瞄准“华方”旗下的医疗卫生行业子公司,那么谁就在入股的谈判中就占据了天时地利。 现在的局面是,在钱晓河控制之外的65%股份中,严修筠已经收购了35%,占到了一半儿以上。 钱晓河的态度,傅修远团队的人也曾改头换面地去试探过,面对溢价收购的诱惑,钱晓河根本不为所动,他手中的35%股份,大概是坚决不会被动摇了,再除去传说中亲信代持的16%,“天翼”的股份,吴哲茂方面最多可以收购14%的份额,这个份额远低于严修筠所持。 从数据上,这种情况看起来距离完全收购一步之遥,但是实际上,内里的变数错综复杂。 江晚晴知道,按照商业策略,这个时候自己装聋作哑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可是吴哲茂的到来,让她不得不开口了。 现下的情况,严修筠不在平城,季绍钧刚刚“做空”了上市公司股票,战略性避嫌了,而吴哲茂则意外挑在这个空档,来跟何兴学副校长谈事情。 他手握五千万专项基金的“感情牌”,吴启思又恰好全程参与了帮助学院从一场“哑巴亏”里脱身的翻身仗,甚至动用自己的律师,出面摆平了“骗保”的麻烦。 “骗保”这个质疑,刚刚还让江晚晴自己都捏了一把冷汗——她庆幸自己和严修筠多了一个心眼,把吴启思拉到这件事情中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最起码,如果不是因为吴启思也是保险受益人之一,吴哲茂是绝对不会让律师出面,摆平其中的法律争议的。 而吴哲茂这样的举动,对他自身而言也是个加分项——他如此谦恭友好的合作姿态,在何兴学校长这里,是十分占优势的。 更不要提吴哲茂本身就是平城首富,资本雄厚。 学校经历多事之秋,会下意识选择一个更亲近也更有实力的合作对象,吴哲茂显然完全地扮演好了这个“合作伙伴”与“亲密朋友”形象的结合体。 他以这样的形象来谈入股,并且再透露一下自己已经开始逐步掌握上市的办法,那么这个合作,很容易达成。 而平城大学的作风江晚晴一贯了解,虽然现在的校办企业已经走向市场化,但是校办企业的主要负责人仍然是学校的人,带着很浓的知识分子作风,跟真正的市场而言,偏向保守,一旦认定一个方向,想要改变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换句话说,这件事一旦被吴哲茂从感情和利益两方面敲定,那么想要转圜,就难上加难了。 江晚晴心里对此清楚明了,所以她即使心里没底,也必须要把“横插一杠”的意思说出口。 可吴哲茂闻言便笑了,江晚晴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笑容里“不自量力”的鄙薄。 不止吴哲茂,连何兴学都对江晚晴的话露出了“无理取闹”的表情。 但碍于江晚晴算是他的晚辈,他仍然苦口婆心:“小江老师,年轻人呢,有向上冲的雄心是好的,我作为领导,非常赏识你这样的冲劲儿。你的实力和能力,我也一向都是非常肯定的,不止是在你们学院,就算是在整个平城大学,你的科研实力都是非常突出的,我听你们齐院长也说了,你现在进行的科研项目与科研成果就非常有竞争力,今年教育部评选‘药物研究领域突出贡献的十大青年学者’,学校也准备破格推荐你参选……这些荣誉,都是值得肯定的。” 江晚晴没吱声,她知道这不是何兴学真正想说的。 何兴学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的安抚达到了一定效果,果然“但是”道:“但是,科研和商业项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我相信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能够触类旁通、博学多专,但是,在这一方面,吴老先生的经验、阅历、资金雄厚水平,肯定是远在你之上的,我们一直鼓励‘专人办专事’,我看,这样涉及到学校利益的大事,还是让更专业的人士来运作更好,你说是不是?” 江晚晴紧绷地笑了一笑:“您说的非常有道理,我也感谢何校长对我的关怀和一路提携。” 何兴学闻言点头,松了半口气:“这都是你自己的努力……” 然而他话没说完,江晚晴又笑了:“但是您的意见,我不同意——我认为无论是从个人角度,还是从学校角度,‘竞争’的存在才会让事情更圆满,也有助于做出更正确的选择。” 何兴学一愣。 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何校长,我坐在这儿,也不是代表我江晚晴个人来和您商谈与‘华方’有关的商业合作的。” 何兴学皱着眉:“那你代表谁?” “我是‘耀康集团’正式下发聘书聘任的高级顾问,在入股‘华方’并协助上市的问题上,我代表‘耀康集团’来和您进行商业洽谈。” “高级顾问”这个头衔是真的,严修筠给傅修远打电话要钱时,就考虑到了投资背景问题,钱的出入完全可以从傅修远私人控股的投资公司里解决,但是“背景”这种东西是要拿出来唬人的。 这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投资公司可以解决的了,总归是“耀康集团”的名头更硬。 于是傅修远大发慈悲,给江晚晴发了个不给钱的“聘书”,顺手把“投资背景”问题也解决了,正好方便江晚晴现在拿出来抬高自己身价。 何兴学哑口无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晚晴并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玩真的——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愕然。 而江晚晴已经开始有理有据地说服何兴学了:“何校长,您说的没错,在商场上,我江晚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晚辈,没有吴哲茂老先生的财力、人力、经验、资本等一系列的优势,但是我代表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耀康集团’。” “众所周知,‘耀康集团’由爱国华侨傅耀康先生一手创立,影响力遍及国内与海外,无论是资本实力、产品研发能力都市首屈一指的,经验和财力都绝不输给吴哲茂先生,和‘耀康集团’合作,绝对如您所说,是一个专业的选择。” 何兴学的表情有点儿一言难尽。 严修筠在学校一贯低调,又姓严不姓傅,清楚知道他是药业大王傅耀康幼子的人并不太多,但是何兴学一来作为校内高层,二来和江家素有交往,当然清楚的知道,一代传奇的药业大王傅耀康,就是江晚晴的“公公”。 江晚晴把药业大王儿媳的身份往外一甩,商业层面的身价是成级数往上翻的,之前那些经验、资本之类的劣势就已经都变成了优势——平城首富的身价在跨国大集团面前,也要自我掂量一下了。 至此,何兴学心里的天平刚刚不再倾斜,他捋了捋思路,定了定神才又开口。 “既然你代表的是‘耀康集团’,那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何兴学扭头看了一眼吴哲茂,又笑了,“但是吴哲茂先生今天到来,是有过预约的,我们按规矩办事,我和吴先生谈完,再和你探讨,可以吗?” 江晚晴一顿,手握成拳,面上笑着,被迫亮了自己的底牌:“没有必要。何校长,按照目前的情况,证监会完全没有重启ipo的意向,‘华方’想要上市,只有通过‘借壳上市’这一条途径,而众所周知,恰到好处的壳公司是稀缺资源,不是投资者想要找就能立刻找到的——而我们手中,恰好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壳公司,我们已经依照程序收购了该公司35%的股份,下一步就是公示后提出全额收购,届时,上市水到渠成。” 何兴学完全没料到这一点,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你为你说的话负责?” “负全部责任。”江晚晴心里七上八下,表面却非常稳妥,“情况真实,我们入股‘华方’后,立刻能够帮助‘华方’借壳上市。” 何兴学的兴趣显然完全被吊起来了:“你们……” 然而他话音未落,在一边许久不开口的吴哲茂笑了:“敢问江顾问,你们手里这个所谓的‘壳公司’,是哪一家?” 江晚晴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商业机密,恕我不能透露。” “是‘天翼’吧。”吴哲茂笑着,缓缓道,“毕竟是‘稀缺资源’,我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这些事情,我还能看得懂的。” 江晚晴一顿,不祥的预感充斥整个脑海,心里整个沉了下去。 吴哲茂问候和煦地笑起来,一伸手,旁边一位西装革履的助理立刻递上了一份档案。 吴哲茂拆开,十分尊重地递到了何兴学的手上。 “英雄出少年啊,我们得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一不留神,就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了。”吴哲茂笑着,给何兴学指明了文件内容,“这是一份股权转让书,如果不是江顾问打断我们的谈话,我早就已经拿出来给您过目了——我们昨天刚刚和‘天翼’的董事长钱晓河先生达成一致,他同意出让手中35%的股权,加上我已经收购过的14%,这让我已经成为了‘天翼’这个壳公司的第一控股人。” 江晚晴手一抖,整个人压抑地深吸了一口气。 钱晓河…… 居然在这种该死的时候,让她印证了之前那隐约的猜测——钱晓河这个靠洗钱起家的暴发户跟吴哲茂这个靠诈骗保住身价的平城首富,他们明明是一伙儿的! 钱晓河面对试探,表示坚决不出售股权,结果转脸就转给了吴哲茂! 这其中的猫腻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在江晚晴不动声色地气急败坏时,吴哲茂那鹰视狼顾的视线,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来了。 “江小姐,我在此恭喜‘耀康集团’成为‘天翼’第二大股东,不过,很快就不是了——我们会尽快启动全面收购的。” 江晚晴:“……” 功败垂成! 江晚晴当时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儿,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而没有一个念头能够让她力挽狂澜。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开口道:“您认为我输了吗?” 江晚晴不想承认,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吴哲茂这招釜底抽薪太狠了,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吴哲茂此时出手,天翼的股权划分立刻变成了49%、35%、16%…… 而那16%,他们都心知肚明,仍然在钱晓河手里——那是钱晓河卷土重来的最后的底牌,不可能拿出来分享! 败局已定。 吴哲茂看着她的方向,视线却没在她身上,那是认定她强弩之末的轻蔑。 江晚晴堵着一口气,几乎把牙咬碎:“确实……” 她正要认栽,却没想到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 她心烦意乱地掏出手机,皱着眉看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让江晚晴的表情有了枯木逢春般的变化。 里面只有严修筠的一张图,附了四个字。 【幸不辱命】。 第59章 28. 严修筠这一句“幸不辱命”来得恰到好处, 过程却不是那么轻松, 甚至带了点儿歪打正着的成分。 江晚晴也是事后才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 傅修远答应把投资公司给严修筠运作,并不是那么大公无私的。 他本来就一直想让严修筠回去帮他, 奈何几次劝说下来, 严修筠都不轻易上钩,而这次, 严修筠有求于他, 傅修远也就借机谈条件。 “耀康集团”五十年庆典撞上了傅耀康大寿,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公司热热闹闹的开个会。 可事实上并不这么简单。 企业和企业是不一样的。 有些小型企业,盈利尚属艰难, 让他承担这样那样社会责任, 这无异于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掏自己最后的晚餐钱去捐款一样残忍。但是“社会责任”这个词“耀康集团”这样的大型企业而言, 则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那一种。 傅耀康当年野心勃勃地拓宽事业版图,享受了来自多方的照顾, 如今“耀康集团”根深茂盛,世事也在快速发展, 正是他需要承担的时候。 “承担”不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在与多方交往上,势必有得有失, 但是如何掌握得失的分寸, 又不伤彼此情面,这就是一门学问了,因此“耀康集团”有关内外关系的维护事宜, 一直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难题。 傅修远接替傅耀康执掌集团多年,在这项事务上一向是亲力亲为,但是“耀康集团”的五十年庆典在即,几方事物赶到一起,他实在有点儿忙不过来。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亲疏有别的,对于特别亲近和相对亲近的关心,傅修远要么自己亲自处理,要么有亲信帮忙处理,尚且还算得心应手。 最难拿捏的便是不算亲近又不算疏远,但是一旦有所怠慢,就容易造成隐患的那一类关系。 这一类交往,傅修远亲自去维护,有点儿大材小用让人看低;而只派亲信去处理,就容易让对方觉得自己被看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可是,毕竟他们傅家的遗产争夺热火朝天,“药王二姨太”吴雅兰女士则虎视眈眈地瞧着一切时机,准备给傅修远找麻烦——这导致了傅修远不敢在这些稍微疏远一点的关系维护上放松。 因此他想到了严修筠。 让严修筠去处理这类关系是非常合适的,一来,他是傅修远的亲弟弟,在身份上就显示了傅修远对此事的重视;二来,大多数人都知道严修筠不参与“耀康”争产,身份相对单纯,他的到来也不会给很多人造成无形的心理负担。 于是严修筠百忙之中,接到了一个这样的任务——香山市博、彩娱乐业大佬的夫人过五十整寿,傅修远派严修筠去参加寿宴。 江晚晴听到这个安排的时候,还有心想和严修筠一起去,但是一来她实在走不开,二来,为了安全起见,严修筠也确实不希望她走这一趟——因为香山这边是钱晓河的发家地,而严修筠多了个心思,想在香山留心一下。 香山市的博、彩业是合法的正规营业收入,而钱晓河当年的工作,就是赌场中介。 严修筠原本想以诱惑力的价格溢价收购钱晓河的股份,但是在钱晓河如此坚决的态度下,看来是行不通了。 所以他只能用另外的办法,逼钱晓河把手中的股份拿出来作为“交换条件”,而钱晓河洗白上岸的手段干脆利落,在平城基本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反倒是在他发家的香山可能有点儿线索。 不过钱晓河在香山做赌场中介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严修筠前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香山赌王”魏泰宏家大业大,自家的关系比傅家还要复杂,他膝下子女众多,且不是一母所生,不过仗着魏泰宏身体硬朗精神清楚,家里还不至于像傅家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此番过寿的“魏夫人”是魏泰宏的第四位夫人,媒体一直吹捧为魏老的“此生挚爱”,旁人看着却心知肚明——因为魏老生性风流,哪一位夫人都是真爱,这一位显得尤其“挚爱”,不过是因为她年纪更轻,靠寿命战胜了前人。 但是无论八卦流言怎么传,魏夫人到底人逢喜事,这一番寿宴又是彰显魏家人脉与财力的大日子,她本身就是操办宴会的高手,此番无论为了面子里子,她都会让场面看起来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 严修筠带来的礼物是傅修远早就准备好的,他献上了贺礼,又以晚辈的身份拜见了魏老和魏夫人,将傅修远维护交往的意图表达到位了,这才退了出来。 魏夫人的宴会是在她自己投资的七星级酒店包场操办的,楼上是宴会厅,楼下就是赌场,以往需要验证身份才有资格进入的赌场贵宾室,今天也是为老板娘添寿,对全部客人无条件开放。反正能参加魏夫人寿宴的客人非富即贵,来到的又是赌城香山,谁都不介意赌点儿小钱当做消遣。 严修筠祝了寿便无事可做,此时告辞又未免匆忙,于是他便跟着三三两两的人一起进了赌场。 赌场的贵宾厅在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言,各种天花乱坠纸醉金迷,更有人传说某某一晚在这里输上几十个亿。 这些传言有真有假,不过今日就严修筠所见,虽然各个包厢里的赌客玩儿的都不小,但理智尚存的是大多数——也有可能今天是魏太生日,多数人专为祝寿而来,娱乐方面反倒收敛。 严修筠旁观了几局,便有些意兴阑珊,正准备回到楼上去待会儿便告辞,两个女孩聊天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两个女孩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地花枝招展,但是有点儿用力过猛之感,不过因为年纪轻,浓妆下也能看出有几分鲜妍的姿色,只是透出的气质显得俗艳而市侩了。其中一个严修筠怎么看怎么眼熟,似乎还是个小明星。 许是参加这样奢华而热闹的宴席,给了这两个女孩儿身价倍增的错觉,严修筠原本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在等电梯,这两个女孩儿则无视他,直接越到了他前面去。 “真是服了,听了句什么她就变了脸色急匆匆走了,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甩,我就看不上这货色,要知道她来,三公子求我我都不过来。”小明星声情并茂地翻了个白眼儿,“在圈子里我就没见过比她更不要脸的人了,傍了这个傍那个,年轻时长得丑,爬人家床都爬烂了也捧不红,就另辟蹊径买通稿吹身材,结果倒好,自毁身材给人家生了个儿子,就觉得自己成了贵妇阔太太了,偶尔去拍个破戏,踩了这个踩那个,片场的人都被她得罪光了。” “可不是,最可笑的是,她儿子今年都十六了,人家也没让她正式进门,圈内都觉得她是个笑话,偏偏人家自己觉得是真爱。”另一个女孩搭腔道,“不过听说,那男的也没老婆,但就是一直不让她转正,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明星摆摆手,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她那儿子是谁的吗?” “大陆神秘富豪?”搭腔的女孩儿笑道,“谁知道是哪路土大款,前几年那个谁,以为嫁了个土豪,实际是个假土豪,把她拍戏赚的钱卷走不说,离婚还送了她俩亿的债。” “不不不,她这个还真不是,你当她傻吗,对方什么好处都不给她,她就白给人家生儿子?”小明星轻蔑道,“我听三公子说过,那‘神秘富豪’确有其人,她儿子跟的就是人家姓‘钱’,但是这个人发家不太干净,以前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是个大陆什么上市公司的老总,人不怎么样,家底倒是真正厚的很。” “她怎么能认识这路人?” “这牛皮她吹过无数次了……你知道药业大王傅耀康吗?”小明星道,“她自己说,她和她先生是傅耀康的夫人介绍认识的……要我说,傅老先生的夫人能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女孩儿闻言,和小明星相视一笑:“说起来,我刚才没看见她,倒是看见了她那败家儿子……最里面那间贵宾厅,随便玩玩也是起手这个数……” 女孩说着,掌心比了一正一反,示意千万起步。 “一把。”女孩儿道,“这败家儿子可进去两个多小时了……而且我看方才魏太身边的明叔带了人匆匆下来进了那间包厢,那阵仗,我觉得要出事儿,我觉得不对才退出来叫你一起走的。你说她刚才急急忙忙走,是不是已经……嗯?” 小明星轻蔑地“哼”笑了一声:“担心什么,人家亲爹有钱,亲妈会傍,就算那小崽子敢在这地方耍赖,魏太是好惹的吗?得了,眼不见心不烦,我上去找三公子了,顺便给你介绍齐少。” 电梯恰好下来,两个女孩儿万事不挂心,有说有笑的上了电梯。 严修筠却转过身来,把目光投向了最里面那间贵宾包厢,随后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过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两个女孩儿说的“神秘富豪”,竟然是钱晓河。 魏家的赌场是香山第一,极其注重私密性,每间包厢里的隔音不是一般的好。 严修筠径直走到最后一间贵宾厅前,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赌场保镖,而门内的声音一点儿都传不出来。 但是严修筠刚在门前站定,就被人拦住了:“先生,里面有重要事情在处理,请您移步。” 严修筠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就要推门。 那保镖紧了一步要拦,还没出声,却见严修筠一道锋利异常的眼神射了过来。 只这一秒间,他身上那原本谦谦风度的气质整个变了,目光如寒芒,让人不寒而栗:“连我都敢拦,活腻了吗!” 那保镖手一抖,愣是没说出话来。 另一个保镖见势不对,向对讲机里低低说了两声。 很快,贵宾室的门左右而开,严修筠抬步就入。 原本想把他挡在门外的中年人没料到他会硬闯,一愣之下使眼色吩咐左右关紧了大门,随后以身挡了严修筠的去路,面目上倒是恭恭敬敬地一低头:“严少。” 严修筠听见这个称呼就笑了,低头看着面前的中年人。 他方才去拜见魏老魏太,就是这个中年人引路,他知道此人是魏太的得力亲信,人称“明叔”。 严修筠一笑,再一回头,就看清了屋内的状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保镖堵了嘴,双手反剪按在了桌子上。 一个看着很眼熟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六神无主地拦着桌子上的少年。 严修筠的到来让这个场景定格成了一幅画面,发生过什么一目了然,格外生动。 而其他人则一脸陌生地看着眼前的严修筠,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头。 “魏夫人生日,动刀动枪,就很不必了吧。”严修筠笑着对明叔道,“这孩子还未成年,闹出什么,对魏叔的名声也不太好,不如各退一步。” 女人闻言像是看到了救星——她没想到严修筠竟然是来给她解围的,可是无论她怎么辨别严修筠的面目,都无法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熟悉。 “这位先生……您是我先生的朋友吗?”她只能从严修筠的气质辨别,却不确认道,“我……我给我先生打个电话。” 而桌子上被压着的那个少年这时疯了一样挣开了保镖:“妈、妈!不能给我爸打电话,他会打死我的!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女人被他嚎得六神无主,拨电话的手也停了。 严修筠不管那边的鸡飞狗跳,转向明叔道:“什么事?” “钱公子在牌桌上输多了些。”明叔觑着严修筠的脸色,“十五个亿……” 严修筠却笑了:“不算多。” 在场所有人一愣。 明叔拿不准他的意思:“严少?” “怎么?为这点钱,明叔要给魏太生日添不愉快吗?没有必要吧。”严修筠就近拣了把椅子,往里面一坐,“不是什么大数目,我做个中间人,账平了,这件事过去就算了……” 女人闻言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忙不迭过来道谢,却被严修筠一把拦住了。 “这位女士,道谢就不必了。”严修筠笑道,“我给你解决这件事,不是白掏钱的,只不过是垫一垫。”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一定会还的。” “我相信您会还,但是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有点儿抵押比较好。”他道,“您说呢?” “我……我把我在香山的房产抵押给你。” 严修筠摇头:“您这样就很没诚意了,香山的豪宅,价值巅峰三个亿,就算您有同样的五套房产,最近房市低迷,有价无市……您这样的做法让我不怎么舒服。” 女人整个人顿住了,眼泪汪汪梨花带雨:“我……我暂时只有这么多……” 严修筠看也不看,干脆地站起身:“我是好心,但女士你这样缺乏诚意,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他说罢转身就走。 而桌上的少年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我有……叔你别走!我有!我有东西能抵押!我爸公司有我的股份,他们说市价能值二十多亿,我抵给你!我会还钱的!我一定会还钱的!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严修筠的脸上露出很浅淡的一点儿笑容。 明叔至此看出点儿眉目。 但是他们这样的人,话不多说。 赌场里常见这样的事,一手交钱一手签抵押协议,流程已经是轻车熟路。 一个多小时以后,一份股权质押协议发到了江晚晴手上,“幸不辱命”四个字,则让她恰到好处的露出了笑容。 “确实没想到吴哲茂先生技高一筹。”江晚晴笑笑,把刚才原本认栽的话换了个语气,站起身来,手机往吴哲茂眼前一放,“‘天翼’16%的股权质押协议,我们本想到期就让对方赎回的,现在看来不行了。” 吴哲茂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是一变。 江晚晴却舒了一口气,不徐不缓地道:“有这16%,加上我们原本手中收购的35%,我们会对天翼构成绝对控股……吴先生,承让。” 第60章 29. 以釜底抽薪对釜底抽薪,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钱晓河对外, 一直以单身贵族的身份示人,谁也想不到, 他在香山金屋藏娇, 和一个在娱乐圈里有点名气的女星一直保持关系,并且还有一个已经十六岁的儿子。 这一类非常规婚姻下的亲属关系, 用正规手段是根本查不出来的。 钱晓河这个人谨慎又谨慎, 甚至于根本没让这个和自己一直保持关系的女人代持“天翼”股份,而是直接给了自己的儿子。 毕竟在他暴发户大男子主义的观念里,女人可以不重视,但是儿子永远是自己的。 由于钱晓河的儿子尚未成年, 且如今的外界对未成年人个人信息的保护十分严格, 无论是香山媒体还是内地媒体, 都不会轻易去深扒一个未成年人的底细,这个“神秘股东”原本可以借着未成年身份, 再多“神秘”几年。 这样的话,钱晓河作为儿子的直接监护人, “天翼”这16%的股权基本上是万无一失的。 钱晓河对这部分股权一定相当看重,不然,他不会在帮吴哲茂的过程中, 转让的都是自己手里的35%, 而根本不敢暴露儿子手里的16%。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没继承自己的谨小慎微,好赌任性就算了, 还专门在关键时刻坑爹。 作为被“坑爹”连累的吴哲茂,看着江晚晴的手机,脸色也不免难看起来。 江晚晴没着急`●)拿回手机,任吴哲茂脸色铁青的把手机递给了身边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拿过来看了几眼,深吸了一口气。 江晚晴看着他的面部表情,自己反倒放松下来——她本来还担心严修筠的股权质押合同有什么她一眼不能发现的法律破绽,生怕给对方可趁之机。可是看到吴哲茂亲信的脸色,她确信,这份合同一定非常完善,完善到对方束手无措。 她已经在心里默默给她家严教授加鸡腿了。 吴哲茂身边的人反复将合同扫了两遍,这才勉强笑了一笑,开口道:“我注意到这份合同中的一个细节——证件显示,抵押方的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按照我国法律,他还未成年,不具有完全的行为能力……” 他的意思是想说,钱晓河的儿子未成年,如果能有证据证明他签这份合同是“一时兴起”,从法律保护未成年人权益的角度,完全可以推翻这份明显对他不利的合同。 但是严修筠早就料到了这点,连说辞都帮江晚晴想好了。 江晚晴微微一笑:“你没注意到抵押者提供的证件吗——对,就是护照,护照上显示,他的国籍并非中国,而按照他国籍所在国的规定,成年年龄是十六岁。也就是说,按照国籍而言,他已经成年了,他具有完全的行为能力……不好意思,合同确实有效,请您不用再找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了。” 吴哲茂带来的人当然看到了抵押者的国籍,他不过是想在这件事情上诓江晚晴一下儿,好获得一点谈判的资本,并且给自己的老板挽个尊,但是他没想到江晚晴这么不好对付。 被江晚晴这么一噎,这位只能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幅度很小地对脸色铁青的吴哲茂摇了摇头,又附耳在吴哲茂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吴哲茂的脸色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可见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卵用。 但是他堂堂平城首富被江晚晴架到如此地步,并非是肯轻易认输的。 他又扫了江晚晴的手机一眼,这才顺着桌子,把手机推回了江晚晴面前,被江晚晴一把按住。 吴哲茂冷笑着点了点头:“江顾问好手段,像您这样不计小节的年轻人,确实是做大事的。” 他这话明里是称赞,暗中是贬损,和公开大骂江晚晴不择手段没什么区别。 江晚晴懒得计较失败者的气急败坏,点头一笑:“好说。” 吴哲茂盯着她,又笑了:“江顾问别高兴的太早,股权质押协议,只是一种抵押,如果到期后,对方能够赎回,那么抵押物还是属于抵押人……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小心驶得万年船,年轻人不要把话说死,把事做绝。” “当然,法治时代,按合同办事。”江晚晴笑了一笑,“合同规定,三十日后,抵押者可赎回这部分质押的股权,日息千分之八滚动计算……希望对方能够履约吧,其实按照‘天翼’股票如今的下跌趋势,按这个价格质押,风险确实难料。” 吴哲茂的人还在负隅顽抗:“千分之八的日息……这比高利贷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这位先生不要给人乱扣帽子。”江晚晴的视线扫过去,“这个股权质押合同虽然是由个人签署,但是你从公章可以明显的看出来,其本质是公司间的同业拆借,而在我了解的普遍情况中,千分之八的同业拆借利息,已经是非常合理了。” 吴哲茂的人还要说什么,被吴哲茂伸手拦住了。 “江顾问已经成竹在胸,那我们没什么可说了。”吴哲茂说着,又转向了何兴学,“何校长,贵校人才辈出,吴某自叹弗如啊,但是鉴于此事三十天后才能真正见分晓,希望届时,我还能与何校长坐下来,谈一谈有关事宜。今天,吴某就此告辞了。” 何兴学虽然在一开始,被江晚晴和吴哲茂的针锋相对冲击得摸不到头脑,但是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这其中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商业竞争,肯定另有隐情。 但是这两方的态度都显而易见的咄咄逼人,何兴学不愿贸然插手,只能坐山观虎斗,可这两只“虎”并没有和解的意思,他也颇为犯愁。 吴哲茂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走,何兴学得了个台阶下,内心求之不得,赶忙站起来与吴哲茂握手:“一定一定,吴先生,我们有空再谈。” 吴哲茂的面子显然是给何兴学的,对于江晚晴,他此刻就略显吝啬,只微微一点头,就算告别,随后带着自己的人,大步流星地出了会议室。 吴启思从一开始就进了会议室,但是江晚晴和吴哲茂唇枪舌战,两方人都没顾上他,而他本人对商业运作知之甚少,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吴启思是有心想和江晚晴说两句的,但是吴哲茂明显不悦地拂袖而去,吴启思只好给江晚晴做了个“再聊”的手势,也起身追吴哲茂去了。 江晚晴和吴启思点头打了个招呼,仍然留在会议室里没有动。 何校长原本身边还有人,但是在他的示意下,已经稀稀落落地走光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江晚晴两人。 没了旁人,何兴学脸上的不悦已经表露出来了,但是碍于江晚晴是他的晚辈,他仍然克制着:“晚晴,你们这到底是在闹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学校,这是工作的地方,不是给你们过家家的游乐场!” 江晚晴担了这一句劈头盖脸的数落,收敛了方才外露的锋芒,对何兴学笑了一笑。 “何叔,我真不是在闹。”江晚晴改了称呼,放缓了语气,“我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我怎么可能因为无聊的理由来干扰您的工作?” 她迅速把自己的身份,摆在了受教育的晚辈上,说话又是好言好语的,一句“何叔”就已经让何兴学不能发作了。 于是他压了压火气,仍然严肃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无论从学校利益而言,还是从市场消息而言,吴哲茂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江晚晴叹了一声,“具体的事情,我一句话两句话之间给您解释不清楚,但是您只要深入调查一下吴哲茂的发家史,您就会发现很多端倪……” 江晚晴觑着何兴学的脸色,觉得他有把话听进去的可能,这才往深处点了一句:“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朱和峰事件’,您作为校领导,肯定深入了解过事件始末……这件事情里里外外透露着蹊跷,而朱和峰生前,和这位首富先生又有多少利益纠葛,我相信您知道得比我清楚,而现在,朱和峰前脚刚死,吴哲茂就迫不及待的想入股学校的校办企业。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以您的明智,一定能发现问题。” 何兴学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说起这件事,不由一顿,一直盘踞在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当时有人传说,朱和峰出事儿和你有关系,晚晴,现在只有你我没有外人,你跟何叔说实话,这里面有没有你参与?” “有。”江晚晴痛快承认道,“但是并不是因为传说中的权力斗争,也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私人恩怨——我在这其中的作用,最多算是见义勇为。” 何兴学一皱眉。 “那个被保研的小姑娘,叫‘许璐’的,她曾经想找我做心理咨询,我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朱和峰的斑斑劣迹,我怕学校会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带小姑娘绕过学校,去报了警……我只做了这么多,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必要骗您。” 何兴学狐疑地审视了江晚晴一番,发现她表情坦荡,言论则和他知道的事实不谋而合,没有任何出入。 她没说谎。 何兴学脑内无声的过了一遍这些事的细节,包括一些明显失实的传言,而后心里有了个更具倾向性的判断——他其实还是比较相信江晚晴。 但是此事乱局至此,何兴学不免烦躁:“就‘华方’竞聘的事情,搞出多少问题!又是烧楼又是诈骗的!太不像话了!” 他本是随口抱怨一句,却又看向江晚晴:“你不会也对竞聘感兴趣吧?” 江晚晴哭笑不得:“哪跟哪儿啊何叔,竞聘条件您最清楚了,我要是符合,而且还有意向,我用得着搞事儿?凭咱们的关系,我肯定直接来求您啊。” 江晚晴说的在情在理,何兴学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想多了,有点儿烦躁地叹了口气。 “行了,入股的事情,你们那个什么质押不是要一个月才行吗,那就一个月后谈。”何兴学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我走了,你也该回哪回哪儿去,这种事情下不为例!” 江晚晴连忙起身相送。 何兴学这时候明显还有情绪,挥了挥手示意江晚晴不用送。 他叹了一声,又嘟囔了一句:“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也闹不清楚了,咱们这小小的‘华方’,怎么突然成了两大集团眼里的香饽饽了?” 说者无意,何兴学嘟囔完摇摇头,转身走了。 奈何听者有心。 江晚晴无来由地心里一顿。 第61章 30. 吴哲茂为什么会对“华方”有兴趣?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朱和峰之前是“华方”医药行业的实际负责人, 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受老师于敏达的遥控, 而他死的时候身败名裂不说,更是稀里糊涂的死在了一个凶徒手里, 堪称死不瞑目。 而于敏达…… 江晚晴想到了陈雅云通过吴启思辗转留下的那份日记。 这一连串的事情合在一起联想, 让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一串事情如江晚晴所想,确实是有联系的, 那么吴哲茂为什么会对“华方”感兴趣, 结论简直呼之欲出。 ……可是,为什么严修筠也对“华方”志在必得?他真的只是单纯为了阻止吴哲茂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被江晚晴自己否定了。 上一次,因为一包纸巾, 她对严修筠起了怀疑之心, 后来证明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 更因为这点儿误会,让她险些一叶障目, 忽略了这背后隐藏的更龌龊的事情,险些间接造成许璐和陈雅云一样走上不可挽回的路。 而这一次, 她居然又因为何校长一句无心之言,开始怀疑严修筠的动机。 江晚晴只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无理取闹而愧疚, 这种微妙的愧疚感混合了她自己的心虚, 于是严修筠确定从香山回来的航班后,江晚晴破天荒地开车去接了机。 严天意自己一个人坐在江晚晴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从后视镜看着江晚晴的脸色, 一路都不声不响——严天意莫名没敢提醒他妈,严教授的飞机两个小时以后才降落。 等他和江晚晴一路进了机场,他就更觉得江晚晴反常了。 严天意发现,本来就天生丽质的江大美人儿今天出门,还特意画了个“心机减龄妆”,让她整个人根本看不出真实年纪,乍一看像个二十岁的出头的靓丽小姑娘,且在到机场后,去卫生间分别补了一次粉一次唇彩。 随后,为了安抚严天意等待过程中的不耐烦,她破例买了“不健康但严天意爱吃”的汉堡一只,还一脸温柔地坐在快餐店里陪他吃。 等到她起身准备再给严天意买个冰淇淋的时候,严天意一脸消化不良地拦住了她:“妈,您跟我说实话。” 江晚晴被他的小手抓着,魂游天外的脸色露出一脸方才回神儿的莫名:“什么??” 严天意一脸悲愤:“第一,您一向不爱浪费时间,却比我爸飞机降落时间早了两个小时到机场。” 江晚晴:? “第二,您化妆了。”严天意一脸谴责,“我一直以为您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坚定代表,而您居然化妆了!” 江晚晴:?? “第三,您以为给我买汉堡就能收买我了吗?”严天意忍无可忍道,“难道您亲爱的儿子只值一个汉堡吗?我以为,我起码值一个带玩具的豪华版儿童乐园餐!” 江晚晴:??? ……这孩子吃饱了撑的说胡话了吗? “妈,您告诉我实话,我还能帮您悬崖勒马。”严天意痛心疾首,“我知道成您这样颜值水平的女性在外面总是会面对很多的诱惑,但是趁现在回头是岸,您亲爱的儿子还在机场等着您……所以您说吧,您到底是以我为掩护来见哪个小白脸儿的!” 江晚晴:“……” 现世报啊! 这孩子疑神疑鬼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江晚晴打死也不会承认那个最可能的答案的,于是她简单粗暴地,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卸给了严天意的智商。 并且她准备追究一下,这崽子到底从哪儿学来了这一肚子分辨“男盗女娼”的能力。 “你最近又去找郎玉堂了?”江晚晴笑着一挑眉,“值一个豪华版儿童餐的福尔摩斯?嗯?” 严天意被江晚晴盯得发毛,讨好的笑了一笑,然而以江晚晴的脸色来看,这一笑收效甚微。 于是严天意谨慎地夹起了小尾巴:“妈,我这是奉旨关爱空巢兄……恩空巢舅姥爷。” “……”江晚晴眯起眼来,“奉谁的旨?” 严天意心虚的眼神儿左转右转:“姥姥。” 江晚晴:“……” 巧了,江晚晴也想回他一句“姥姥!” 但是这句话实在忤逆犯上,和江晚晴的一贯教养不和,江博士到底把这句不是好话的炸毛原个儿咽了回去。 严天意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下从快餐店的座位上跳下来:“妈,我要去卫生间!” 江晚晴盯了他三秒,决定不揭穿他:“行,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不用……”严天意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又在江晚晴的眼神下老实地像个鹌鹑,抖了抖呆毛两根,“我……就洗个手,洗个手就回来。” 江晚晴打量了一下卫生间的距离,发现就在自己视线可及的地方,这才哼笑了一声,放过了严天意:“去吧,五分钟内回来,不许乱跑。” 严天意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江晚晴绷着脸看严天意一路跑进了卫生间,强忍着的笑意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面含笑意,无奈而纵容的摇了摇头,回过头来,却发现严天意原本的座位上多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风度悠然,气韵超群,表情间带着一点玩味的似笑非笑,眼神一转,潋滟多情的一双桃花眼。 “晚晴,好久不见。” 江晚晴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是你。” 她当初满心思虑地去和孟采薇抱怨严修筠的反常,就在她们约早餐的那个酒店,遇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那个人给她留过一个电话。 可是最近,江晚晴的经历堪称错综复杂,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被她扫进了微不足道的记忆缝隙里。 没想到今天,又是这样毫无预兆的遇到他。 男人见自己被江晚晴认出来,并不起身,却夸张地行了一个英式欠身礼。 “不忍辜负美人恩,我还以为,晚晴已经把我忘干净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这位先生,我只是记得我们见过一面。”江晚晴沉下脸来,“我和你没有那么熟,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就请称呼我‘江小姐’或者‘江女士’,你的称呼已经令我尴尬了,这不是绅士所为。” 桃花眼的男人却笑了:“从一个礼节就能想起‘绅士所为’,看来晚晴你对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日子并不是全无印象。” 江晚晴一皱眉:“你说什么?” 桃花眼男人抬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激动:“见你一面真不容易,严修筠在你身边严防死守,我想要找这样一个和你单独相处的时机太难,给你留下的电话也被拉黑了,更是可惜。我好不容易抓到这个相处的机会,我很珍惜。” 江晚晴的第一反应是,我什么时候拉黑过你?! 可是此时,她内心被各种各样奇怪的的念头充斥着,很多想不清楚的细节在她脑子里呼啸而过,让人不由得心浮气躁。 听闻此言,江晚晴干脆地站起身来,冷着脸道:“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并不回头。 江晚晴本能地觉得此人危险。 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太担心此人会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但是她下意识想要和这人拉开距离。 男人并不阻拦她,在江晚晴看不到的身后,悠悠站起身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对‘华方’这么感兴趣吗?” 江晚晴一顿,强忍着不去回头,脚步却停滞了。 这个问题……正中她方才压下去的疑问。 她停下的脚步被男人全然看进眼里,他微微笑了。 “看来你是不想知道了。”男人挑了挑自己的桃花眼,“不过无所谓,有些事情,就像是挂在悬崖上的藤萝,身后是一失足就万劫不复的深渊,头上是磨牙吮血饥肠辘辘的野兽。藤萝上攀爬着的人,眼前只能看到那一根清晰的枯藤,但是到了最后,深渊还是野兽,他总会遇见一个。” “……” “可是置身此地的人,却从来没有心思去责怪那个逼迫她爬上枯藤的人——这个人置他人于危险之中,却从不曾被责备过。”男人说到这里,又笑了,“严修筠把你弄丢过一次,那后果……显然让他不够痛。” 这个比喻让她恐慌,江晚晴几乎忍不住要回头,问清楚这个人到底要说什么,却仍然强迫自己忍住了。 “我本来对严修筠的所作所为颇有意见,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那些事,既然严修筠并不想告诉你,那我也静待时间让你发现。”男人的声音不徐不缓,“不过对于严修筠,我希望他知道,他不是次次都有机会失而复得的,我希望他好自为之……” 他说完,对着江晚晴的背影挥了挥手:“晚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会很快再见的。” 江晚晴的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她想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紧绷。 她几乎把自己的意识劈成两半,一半提醒着自己,这个人挑拨离间的言语一定是别有用心的;而另一半却在不断地催促她回过头去拉住那个人问个究竟。 这两股意识交替占据上风,让她整个人都被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撑破了。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回头的时候,严天意蹦蹦跶跶地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一抬头看到江晚晴,自顾自地忘记了他刚才的“胡言乱语”,单方面表示和好如初:“妈妈,我爸是不是快到了?”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去,帮严天意放下两边的袖子,一边弄,一边心不在焉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那男人已经不见了。 严天意敏锐的发现江晚晴的视线不太对,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却一无所获:“妈,你在看什么?……你不会真的趁我不在约了个小白脸吧?” 江晚晴却不太有心情和他开玩笑,闻言,脸色黯下来,一侧目,别过了严天意探究的眼神。 严天意却不说话了,就这么直直盯着她,等她回答。 江晚晴皱了皱眉,在严天意不依不饶的眼神下长长出了一口气,攥紧了严天意的小手:“遇到了一个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人……别担心,没什么。”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极了一个敷衍的安抚,可是江晚晴自己也也不知道,她究竟安慰的是严天意,还是心烦意乱的自己。 第62章 31. 幸好她来得够早, 在重新面对严修筠之前, 江晚晴尚且来得及收拾心情。 她是个忘性不大但是心宽的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与其相信一个怪人莫名其妙的三言两语, 不如找到机会直接去问严修筠。 严天意明显看得出江晚晴心里有事儿, 于是不卖萌也不作妖了,老老实实地抱着江晚晴的手机, 玩他的小游戏。 他没玩儿多久, 突然一个电话把游戏画面顶没了,这让胜利边缘的严天意显得一脸懊恼。 等他看清了来电显示,就更气了:“妈,电话!没有名字, 归属地委内瑞拉?” 江晚晴:“……” 江晚晴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在第三世界奋斗的亲友, 面对这个明显是诈骗电话的来电, 她连支着下巴的手都懒得往外挪了:“估计是骚扰电话,你接吧。” “行。”严天意干脆利落的把电话接了起来, “我不买房、不炒股;对辅导班没兴趣;不需要贷款也没存款;因为未满十四周岁,所以任何犯罪都不承担刑事责任你诓也没有用, 所以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江晚晴:“……” 严天意把电话从耳朵边拿下来:“妈他挂断了。” ……话都让你说完了,他确实是得挂断啊。 这年月,因为傻子的份额不太够用, 大概诈骗也不是个好做的“买卖”了。 江晚晴只想知道对方的心理阴影面积, 嘴上只能说:“……挂就挂了吧。” 严天意耸了耸肩,用眼神鄙视了一下电话彼端的犯罪分子,等到画面切回他的游戏的时候, 他出离愤怒了——血红的“game over”赫然陈列在眼前,一下子刺激了智商超群的小天才。 “打什么骚扰电话!打什么骚扰电话!”严天意愤然地点开了通讯录,“妈,我帮你把这货拉黑了!” 江晚晴闻言心中一动,她突然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人说道“拉黑”的事。 她的生活简单,除了工作就是家,工作场合是没有人有胆子乱看她的手机的;而能够拿到她手机的,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她确定自己没拉黑过那个怪人,而能够拉黑的,只有…… 江晚晴不由向严天意问道:“你以前替我拉黑过骚扰电话`●)吗?” “当然了。”严天意头也没抬,皱了皱小鼻子“哼”了一声,“骚扰电话留着干嘛?妈我这是为你除害!” 江晚晴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严天意。 严天意对此毫无察觉,却也没了继续玩游戏的心情,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把手机还给江晚晴:“妈,我爸快到了吗?” 江晚晴顺势接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降落了,我们过去。” 他们的时间算的刚好,从快餐店起身走了没多远,严教授的电话就到了,等他们刚好走到接机口,严教授已经拎着自己随身的行李,远远朝她们挥手了。 江晚晴定了定神,一手牵着严天意,遥遥朝着严修筠笑了一笑。 机场是一个充满离别与重逢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的影,总让人有瞬间的恍惚,明明是每日不同的风景,总在同一个地方反复上演千万遍,几乎定格成永恒,却奈何仍旧物换星移人事非。 江晚晴看着严修筠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个画面她曾期待了千百次,却曾求而未得。 “晚晴、晚晴?”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严修筠站在她身边,已经唤了她两声了。 “怎么了?” 江晚晴满怀期待的来,却不料见到严修筠之前,竟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扰乱了神,此刻和严修筠关切的眼神接触,江晚晴这才打起精神。 “没什么……”她试着解释道,“可能因为没有午休,有点累。” “那我们回家休息。”严修筠揽过她,“我来开车。” 江晚晴一时觉得有点儿无奈。 按道理来说,严修筠才是那个风尘仆仆的归人,下了飞机就该获得上车休息的特权,奈何江晚晴自己的精神状态实在有点儿魂游天外,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把钥匙交给了严修筠,自己歪在了副驾上,揉太阳穴。 严修筠的精神很好,许是刚刚抽掉了钱晓河的底牌,他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可是瞥到江晚晴的表情,他神色微微一滞,还是稳稳地发动了车,随口问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没有……” 江晚晴下意识反驳,可是她恹恹的神色太明显,她连遮掩都有点儿没准备好,一时不吭声了。 严修筠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吴哲茂不是好对付的人,让你强打精神应付他,难为你了。” 江晚晴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严修筠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 “确实不好对付。”江晚晴顺着严修筠的话头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他竟然和钱晓河私下达成了一致……他在何校长的办公室,当着何校长的面把钱晓河的股权转让协议拿给我看,我当时就一个想法——完蛋了!” 严修筠低低笑了两声:“那我发来的股权质押还算及时。” “何止及时。”想到这个,江晚晴欣慰了不止一点,嘴角忍不住地微微上扬,“如果不是有你黄雀在后,这件事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性了,感谢大哥……如果没有大哥的请帖,你怎么有机会堵住钱晓河那个败家儿子。” “大哥的便宜从来都是不好占的……” 严修筠笑着摇摇头,话音还没落,严天意已经摇着尾巴冲上来邀功了:“严教授你以为你有这么大魅力吗?你以为你有这么大面子吗!不!如果你去找大伯,大伯除了‘搞不好科研就滚回去继承家业’以外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的,所以你知道你该感谢谁吗?” “感谢严夫人江晚晴女士教子有方。”严修筠目视前方,却向着江晚晴的方向点头致敬道,“感谢你慧眼识珠和我结婚,感谢你教育了个好儿子,不像某些人的孩子那样在关键时刻坑爹。” 严天意:“……” 狡猾的爹! 儿子就是你用来拍老婆马屁的工具吗?! 不过天才儿童到底没把自己愤怒的灵魂质问问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爹搞不好会恬不知耻地点头。 倒是江晚晴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终于在严天意“可耻的大人”这样愤懑谴责的眼神里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颇有些云开雾散的意思。 她又不傻,怎么会不懂严修筠是看她心情不好故意哄她。 没见严修筠的时候,她心里有千百万个毫无头绪的质问,每一个都尖锐如针。 而等她见了严修筠,看他微笑,听他低语,她只能想到安宁生活之中细水长流的安稳。 人总是会屈从于现实的温暖,此刻她只想感激他的贴心。 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事,她决定冷静地看着所谓“水落石出”,而不是让它现在就来搅扰自己的安宁。 “但是这件事没完。”江晚晴定下心后,又微微叹了一口气,“你给我发回那份质押协议后,我拿着去找过采薇和专业律师,这份质押协议是权利质押的一种,实质而言,它只是一种财产范畴的担保,并非全部权利的出质——说白了,拿着这份东西,我们其实是无法行使‘天翼’股东权益的。” “这个东西还是有用的——捏着这个东西足够让吴哲茂坐立难安了。”严修筠手指无意识点了点方向盘,“十五亿,三十天质押期,千分之八的日息滚动计算,这笔钱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拿出来的,当年港府富豪长子被绑架,这才逼出了一个‘超人’,吴哲茂想当第二个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江晚晴还是不放心:“万一他真的拿出来了呢?” “据我的推算,难。”严修筠道,“吴哲茂在‘天翼’的股价大跌的情况下,收购游离在钱晓河之外的49%股权时,与我们的竞争尚且落在下风,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的收购价格不具有绝对优势……这说明他的资金并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么宽裕,这个不宽裕让他的操作难免束手束脚。” “资金不宽裕?”江晚晴突然想到了一点儿和朱和峰有关的事情,心里一动,突然道,“你说,他会不会原本没有这个收购计划,而是朱和峰出事,才逼得他不得不进行这个计划。” 严修筠没有否定她的意思,但还是说:“我更倾向于他原本就有这个计划,但是没想到我们会意外加入,以至于他不得不提高收购价格,才能把这件事办成。” 江晚晴无声算了算:“以你的说法,他以低价收购到了14%的股份,而按照一贯规律,借壳上市时收购到35%的股份,就能提出全面收购,理论上,他至少还准备了21%这么多股份所对应的资金……如果他把这笔钱拿来给钱晓河的儿子赎回股权,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不够。”严修筠说,“这份股权质押协议里所体现的十五个亿债务,是已经花出去的钱,他真正想要拿到那16%的股权,是要在给钱晓河儿子还账的基础上,再购买16%的股权,一里一外,绝不是你所计算的那笔钱能覆盖的——更何况,就算钱晓河和他在同一条线上,但是涉及这样庞大的金钱往来,你真的以为钱晓河会拱手把股份交出来吗?不会的,他肯给一个‘友情价’就是看在交情的份儿上了。” “那我们只能希望,吴哲茂填不起钱晓河这个窟窿了?”江晚晴说着,不由得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吴哲茂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的,万一他真的咬牙填了这份窟窿,他们手握的股份更多,所以他们还有优先购股权……” “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严修筠笑了,“所以我们最好的选择,一直都是想办法让他无法赎回。” 江晚晴有点不可思议道:“无法赎回?怎么办?我们要在到了赎回期后耍赖吗?” “是我们要逼他们赖账。”严修筠纠正了她的说法,而后含笑挑了挑眉,“不仅如此,就算他想方设法赎回了,我们也要逼他放弃优先购股权。” 江晚晴一愣,像是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这可能吗?” “看季绍钧的了。”严修筠说,“你还记得韩乐雪吗?” 第63章 32. 某国, 机场, 行人往来匆忙。 季绍钧原本像每一个来早了的旅客一样,悠闲地坐在安检区以外打发时间, 却不料被一阵喧闹打扰了清净。 该国机场是各路大小明星时常出没的黄金地点, 各路追星族和私生饭常年在此蹲守。 今天,大概又是正赶上哪个有点儿名气的爱豆归国。 季绍钧眯着眼睛远远一看, 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一大片女孩子, 双眼放光,脸上带着超乎一般的兴奋表情,举着各种应援海报,此起彼伏地发出令人耳鸣的尖叫声。 还有一些拿着海报的姑娘原本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周围, 被这尖叫声惊动, 一扭头, 也纷纷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凑上前去。 那包围圈随着人数不断增多,更有蔓延的趋势。 季绍钧生怕自己站起身来就被飞奔过来的女孩子们撞飞, 半天都没敢挪动,挑着眉看啊看, 半晌,包围圈的尽头众星拱月地走出一个全副武装的“小鲜肉”。 这位爱豆低帽檐,戴口罩, 裹了件完全看不出身材的超宽松大衣, 如果不是女孩子们都举着同一个男生的海报,只瞧这人,乍一看都不分清是男是女。 就是这样, 他一露“面”,那原本只能算作蛤、蟆吵坑的人群顿时沸反盈天了,激动的粉丝们差点把机场的房顶掀了。 季绍钧实在理解不了追星族的狂热,为了保护耳朵,他趁着所有人都凑到爱豆身边去的时候,果断站起身来往办理登机的地方去了。 有追星人群在,机场里所有的吵杂都只能算“小打小闹”,并不足以与那沸反盈天争辉。 登机口这边的一点争执,已经没法吸引人注意了。 而季绍钧因为离得近,才恰好目睹了全程。 排在季绍钧前面的人,看身材是个年轻女子,但是具体长什么样、年龄几何,却有点儿无从判断了——因为这位女士带着墨镜,下颚裹着厚厚的绷带,把她亲妈弄来,也未见得能第一眼就认识。 机场所在国整容业发达,多得是为了追求漂亮的年轻女孩儿专程到此来受开刀的罪,但是签证有期限,exclusive bubble finishing ban 长期居住在当地的费用也并不低,因此,总有女孩儿等不到自己的面容完全恢复,就被迫飞回原住地。 排在季绍钧前面的女士大概就是其中一员。 可是办理登机的时候,她的手续出了问题——季绍钧模模糊糊地听了两句,大概是办理登机的人员一直都在要求这位整过容的女士出具更有说服力的身份证明。 整容后,大多数人的容貌会发生大的变化,所以会和证件上的本人照片并不相符,从而在出入境时,会造成一些身份无法确认方面的麻烦,这样的事例多了,难免让一些前来该国整容的外籍人士有所顾忌。 而整容业是该国支柱产业之一,为了保证该产业能够持续为本国带来利益,因此,该国针对整容后人群的往来手续,其实有专门的规定。 按照规定,有资质的整容医院可以为整容者出具一份身份证明,持有这份证明,整容者就可以顺利办理出入境。 排在季绍钧前面的这位女性,麻烦却就出在这份证明上——证明上的照片是女子动过刀后未恢复的模样,且并没有绷带包扎;因此办理人员要求这位女士除去绷带,验明正身。 可这位女性出于伤口恢复的考虑,坚决不肯除去绷带。 两方的争执就此展开,都相持不下。 最终,脸上包着绷带的女性败下阵来,拿上自己的行李与证件,愤愤离开了队列。 办理人员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示意下一位前来办理。 季绍钧眼神动了动,发现有两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一男一女,尾随着那个女性的方向,一起去了。 季绍钧向机场负责接引的服务人员表示了一下“抱歉”,不动声色地退出了队列。 机场的卫生间男左女右,深深的走廊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此时人非常的少,脚步声几乎能听到回音。 脸上缠着绷带的女人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该在卫生间里做的事,拎着随身行李,在半身镜前站定,她没摘眼镜,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下颚上厚厚的绷带,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再出去碰碰运气。 她迈步走出女卫生间,转身进了那个长长的走廊,还有几步之远,就能进入机场大厅。 就在这时,旁边行动障碍人士专用卫生间的门猝然打开,女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个男人死死捂住了嘴,一把拖进了这间屋子。 她极端惊恐之下悍然抵抗,连脸上的墨镜都挣掉了,直至她看清了把她拖进来的男人的脸,她一愣之后,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季绍钧捂着她的嘴,看她不抵抗了,这才笑了一笑:“别来无恙啊……韩乐雪小姐。” 女人脸上愕然的表情更甚,似乎没料到,她已经把自己裹成这个样子,却仍然能被对方一眼认出来。 季绍钧仍死死捂着她的嘴,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脸上“有伤”,动作更谈不上怜香惜玉,声音倒是压低了不止一点。 “唔……‘别来无恙’也不太对,韩小姐这样看起来,连‘微恙’都谦虚了,而是可谓伤筋动骨了。”季绍钧含笑看着她,看她愤然皱起了眉,不由“啧”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在害你一样……我可是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的好公民,我明明是在救你帮你……vincent说的没错,做个符合别人期待的好人确实很难,不信吗?你听……” 他说完这句话,手上的力度丝毫没松,人却不声不响地彻底安静了下来。 韩乐雪整个人被她按在门上,由于贴着门,通过门的传播,外面的声音反倒更加清晰。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 “……没有。” “我这边也没有。” “你一间间都检查了。” “当然。” “这丫头居然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跑了……她跑不远!” “追!” 两个人的脚步声由里而外,逐渐远去。 韩乐雪愣在当场。 季绍钧耸耸肩,做出一个“我没骗你吧”的表情。 “先是在事发前连夜失踪跑到这边,然后想借‘整容’金蝉脱壳。”季绍钧笑了笑,“思路很好,但是你的一举一动,一直都在人家的掌握里,你觉得你是借了人家的力量报仇后全身而退,实际上,他们早就清楚了你想做什么,借力打力,而你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起手落子,胜局在握,剩余的棋子注定是要被吞噬的。” 韩乐雪浑身一僵。 季绍钧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多了,手上的力度微微送了一松,没有遇到韩乐雪的反抗,这才一笑:“我放手,你别喊,我们就在这里,和平友好地聊一聊?嗯?” 韩乐雪目光谨慎地打量了季绍钧一番,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只好很浅很浅地,点了一下头。 “失礼了。” 季绍钧十分君子地放开了手。 韩乐雪恢复自由行动,心有余悸地深深喘了几口气,等到她恢复勉强的呼吸平稳,这才抬头看了季绍钧一眼,没头没尾地问:“什么时候?” 季绍钧倒是没被她问倒,微微笑了一笑:“你是问我什么时候怀疑你的?” 韩乐雪警惕地看着他。 “戒心强是好事,但韩小姐你总是把戒心用在了些很浪费的地方。”季绍钧说,“vincent……哦,就是你所知道的严修筠,他从一开始,就没选择过相信你,哪怕你通过男人最喜欢的方式对他示好。但是,只要他身边有江晚晴,他只需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的‘示好’别有用心。你撼动不了严修筠,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个更蠢的冯才杰拿捏,也算人之常情。” 他说完,见韩乐雪的眼神动了动,笑了:“原来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们这样的人……想找人总有些自己的方法,韩小姐不必感兴趣。” 韩乐雪却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季绍钧瞥到这个表情,又一次笑了:“解释来龙去脉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但是被韩小姐轻看……这让我很不高兴。” 韩乐雪没出声,哼了一声,冷然看着他。 “你在‘天翼’做销售,凭借漂亮的皮相和出众的手腕,以‘拓展业务’为名,实际在策划着鲸吞‘天翼’大部分的固定资产,你以‘先试用后收钱’的营销模式,铺开了自己的销售市场,获得了高层的认可,随后在这个模式不会再引起公司高层的反感之时,给公司来了个大规模的‘卷包会’。”季绍钧道,“平城大学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部分,你给公司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完全构成了对‘天翼’的致命打击,然后,趁着有人‘做空’天翼的同时,加紧炒作这个‘巨大损失’,逼得这间上市公司股价彻底失控。” 韩乐雪冷笑一声:“那趁机‘做空’的‘天翼’并落井下石的人,也彼此彼此吧。” 季绍钧耸耸肩,没有和她争辩。 “可是这件事,让人觉得太熟悉了。”季绍钧话锋一转,“当年钱晓河为了获得‘借壳上市’的壳公司,暗中策划了一场欺诈式的虚假交易融资,这场交易使得当年强弩之末的‘大唐’走向彻底的分崩离析,公司主要高管被扣上里应外合诈骗的帽子,悍然拒捕时死在了车轮下,创始人家族无力回天,很快出售了‘大唐’的股权,才有了后来的‘天翼’……而如今,同样是诈骗案,同样的无力回天,同样的出售股权……” “韩小姐。”季绍钧还是含笑的,“唯一的区别,当年的那个公司高管可能是冤枉的,你觉得自己冤枉吗?” 韩乐雪目光一寒:“你为什么不说是钱晓河罪有应得?!” 季绍钧无奈的摇了摇头。 “终于聊到了一起,真不容易。”季绍钧笑笑,“很多年前,我在美国求学的时候,和一位美丽的女士有过几面之缘,可是后来,我听说她家出现了变故,她多方奔走,也没有为她‘无罪’的丈夫翻案,这件事成了她的心魔,因为她始终无法给自己的丈夫寻回一个‘清白’,最终她终于承受不了多方压力,抑郁症病发,自杀在家里。” 韩乐雪一怔,整个人颤抖起来。 “不得不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熟悉,果然不是我的错觉,你哪怕把自己挫骨为灰,血缘的神奇也始终烙印在了你的灵魂里。”季绍钧摇摇头,“你妈妈奔走多年,是为了给你父亲留一个清白在人间——那些龌龊的手段我猜她未必不会,但是要和害死你父亲的人同流合污,你妈妈的选择是宁死不屈。只可惜,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她唯一的女儿,却最终被仇恨和恶魔引诱,成为了一个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真正的诈骗犯!” 韩乐雪双眼圆睁,怒道:“你知道什么?!钱晓河为了公司,害死我父亲,逼死我母亲,他如今的遭遇是他罪有应得!这是他的报应!” “报应?呵……你问我知道什么,那相信宿命论的你又知道些什么呢?”季绍钧冷静的看着韩乐雪的癫狂,冷然一笑,“你是凭什么断定,恶人只会在你的眼前,而不会在你的背后呢?” 第64章 33. 韩乐雪猛然一愣:“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季绍钧解释说, “就像刚才, 你对我满心戒备,而对身后尾随你的人毫无察觉;我是来‘乐于助人’的, 他们来做什么, 我就不清楚了……至于这两个人是谁派来的,韩小姐恐怕自己心里有数。” 韩乐雪愣了一下儿, 表情空白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随后露出了一个游移不定的眼神。 她大概是猜到了什么,但是这个猜测一定推翻了她之前的很多认知,让她在第一时间的反应是”不愿相信“。 她的眼里有恐惧,眼神非常不安地动了动, 六神无主之下, 仍然警惕地看着季绍钧:“那你是来做什么的……除了你说的救我以外。” 季绍钧笑了笑, 示意她放松。 “我也说了,你总是把戒心用在不必要的地方……” 季绍钧挑了挑眼角, 自以为英俊风流地笑了笑。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韩乐雪并不买账, 只好自觉浪费感情地耸耸肩,放弃了以帅服人的计划。 “我当然有目的,但是我自认是个磊落的君子, 所以我会把我的目的告诉你, 你肯配合我的话,我立刻就能带你从这里脱身。” 韩乐雪皱眉看他:“如果我不配和你呢?” “那对我来说确实会有点麻烦,主要会被某些该死的损友嘲讽魅力不足。”季绍钧说, “但是韩小姐,对你来说,麻烦就更大了,怎么离开这个机场,可能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韩乐雪:“……” 季绍钧意犹未尽:“你怎么绕过那一男一女?怎么绕过公正不阿的手续办理人员?以后又怎么带着‘诈骗犯’的身份,亡命天涯?……哦对了,你觉得这一男一女,还有办理手续的人,是‘没有受过任何人指使’,无理由的为难你的吗?” 韩乐雪眼神动了动,已经有了明显的松懈,但是紧绷的神经和谨慎的心态让她不由讨价还价:“我配合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季绍钧本质里是个商人,韩乐雪这句讨价还价反倒问得他身心舒畅——毕竟,他更喜欢有来有往的利益交换。 “当年,‘大唐’的创始人家族和你父亲之间,因为理念不同,所以在公司发展上,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钱晓河当年急需一个壳公司,所以用手段,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同时策划了一起莫须有的诈骗案。他一手哄骗着创始人家族,一边栽赃陷害,逼死你父亲,让你家破人亡。” 季绍钧说着,眼神扫过韩乐雪牙关紧咬的表情:“你如今的所作所为,确实‘逼迫’钱晓河卖掉了‘天翼’股权……但是,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提起“钱晓河”这个名字,韩乐雪眼里的恨意是纯粹而直白的,她深吸一口气,丝毫不肯掩饰地咬牙切齿道:“他碎尸万段都不够。” “‘碎尸万段’这个办法不合人权。”季绍钧笑了,“但是我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最起码,妻离子散,锒铛入狱……你觉得这个下场,还可以接受吗?” 韩乐雪一愣。 “再重的‘刑罚’,我就不能保证了,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要利用法律手段。”季绍钧似乎对这个“结果”也显得有点儿遗憾,“但是在依法处置了钱晓河以后,顺利的话,我还能让你洗清‘诈骗’的罪名,从此安全地从平城离开,如你母亲希望的那样,去过你清清白白的生活,而不是像这样,把自己的脸武装起来,朝不保夕东躲西藏……所以,你要不要试试?” 惩罚罪人,获得新生。 这比韩乐雪自己能够做到的,要好出太多。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年岁尚幼。 此前,她一直跟随母亲在美国,过着无忧无虑而优渥的生活。 父亲总是很忙,但是只要他有出差的机会或是假期,就总会回到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家里,和她们母女一起享受,那至今让她回忆起来都面带笑意的温馨时光。 只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突然有一天,灾难降临,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原本温和善良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原本温馨的家庭从此被黑暗笼罩,万劫不复。 那段灰暗的日子,让韩乐雪此生最怕听见哭声。 母亲也曾短暂地振作起来,多方奔走,为她那不明不白死在车轮下的丈夫求一个公正,求一个清白。 可是她的努力收效甚微,发展到后来,有人把手伸到了美国,甚至于她在境外出席活动,都收受到了空前阻碍。 那时候母亲一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她能做的太少了,她的力量也太卑微了,在她做尽了一切自己能够做的事情之后,却等来了‘大唐’易主,‘天翼’上市的消息。 新闻图片中,帮凶与始作俑者都笑得一脸成功和喜庆。 在翻案彻底无望之后,母亲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病情也终于回天乏术,她不堪病情的折磨,最终选择了死亡。 韩乐雪隐约知道这一切,但是确实如季绍钧所说,母亲一直在寻求用正当手段恢复父亲的清白,她也从来不给韩乐雪灌输“报仇”的思想。她只是希望韩乐雪能够和她一起,寻求“公正”的力量——作为一个母亲,她仍然用心良苦,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会爱之前先明白什么是恨,更不希望韩乐雪去以暴制暴,渐渐成为一个她们都曾不齿的人。 但是她失败了。 因为这个世道从来弱肉强食,加害者永远比受害者强势。 韩乐雪就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没资格去指摘母亲的选择,毕竟母亲已经尽了全部的努力,但是她想要达到目的,就必须选择与母亲不一样的路。 她强忍着悲痛,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愿,继续了学业,但这不代表她放弃了寻找报仇的机会,终于在她毕业后,一个男人找到了她,将这个“复仇”的希望,捧到了自己眼前。 那个男人英俊风流,气度无双,更是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当时,她被复仇的信念蛊惑,丝毫没有考虑退路,就选择了相信对方。 现在想想……他是怎么把自己从茫茫人海中挖出来的呢? 韩乐雪想到这里,却突然想起了季绍钧的话——敌人为什么只能出现在眼前,而不能在身后呢?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韩乐雪的表情变化被季绍钧看在眼里,他笑了笑:“我猜你已经有答案了。” 韩乐雪被他的声音惊动,不由从沉思中抬起头,胡乱摇了一下头,又觉得不对,改成了点头。 “既然我们暂时达成了一致,当务之急,我先带你从这里脱身……” “等等。” 韩乐雪一时之间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心慌意乱,她上一次轻信那个男人,结果造成了她如今囿困此地的状况。 吃一堑长一智,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季绍钧。 所以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拖延时间。 “那个人……”她开口就觉得不妥,便又改口,“我需要一个保证,季先生,他们能追到这里,就说明他们能掌握我的行踪,我希望你能证明,你有能力也有意愿,在达到你的目的后保证我的安全。” 季绍钧一顿,瞬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与弦外之音,很快又笑了。 “本来,我想在带你离开之后,再把这些事情说明白的,但是如此看来,不说清楚,你是不会跟我回去了。”他笑着,漫不经心地随口夸了一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小姑娘,看来你也会长点记性。” 韩乐雪:“……” “你本来想要拖入局中的人,才不是那个没有脑子却精明市侩的冯才杰,而是严修筠。只不过后来,你发现他防你防的滴水不漏,而你如果不拿下他,复仇的计划就推进不下去,这才临时起意,换了冯才杰那个蠢货来坑。” 季绍钧说:“你就是在这时得罪‘那个人’的,本来,他虽然没准备在这件事后管你的死活,也只是希望你被卷入此事后自生自灭,但是现在……他在赶尽杀绝。” 韩乐雪被“那个人”三个字一震,又在“赶尽杀绝”四个字下打了一个寒颤。 “你这是什么表情?”季绍钧笑笑,“想不明白吗……因为‘那个人’针对的,从来都只是严修筠,这件事也好,帮你复仇的说辞也好,他从来醉翁之意不在你。而你却自作主张,有意无意间打乱了他一步计划,让严修筠全身而退,他当然不高兴。你只是他顺路踢开的一颗绊脚石,而严修筠才是挡住他路的那座山。” 韩乐雪怔然:“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吗?”季绍钧笑道,“我当然知道,不仅知道,因为严修筠的关系,我们本该熟的很。” 韩乐雪猛然一愣,下意识往后一缩。 季绍钧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来:“现在才知道怕……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胆大还是胆小。” “……” “既然已经挑明了,我也不绕圈子。”季绍钧道,“是的,这些事,从头到尾,一直都是我们和你想到的那个人之间的斗争,我们的最终目的,也从来都是针对他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礼尚往来。” “那我……”韩乐雪脑子里乱成一团,“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严修筠和‘那个人’之间的斗争,由来已久且隐于背后,你完全不需要知道来龙去脉。”季绍钧平静道,“你还是重新把思绪拉回‘天翼诈骗案’这件事本身吧。” 韩乐雪一顿。 “我们需要你的存在来做一个证明——证明这个所谓的‘诈骗’,是他们自己做好的一个局,而被这个局困住的,终将是他们自己。”季绍钧道,“而他们自己陷入困局后,韩乐雪小姐,你自然就安全了。” 第65章 34. 三天后, 韩乐雪秘密回国的消息传到了江晚晴的耳朵里, 她回国后,在季绍钧委派律师的保护下, 第一时间去了警局。 江晚晴以为季绍钧是带她去“自首”的, 没想到,她的实际身份却是“报案人”。 “她报的什么案?”江晚晴一时没有猜透其中的关窍, 一边回微信一边随口问道, “监守自盗吗?那也不对……她自己就是参与案件的人,那本质还是自首……还有,她跑都跑了,怎么又不声不响的回来了?季绍钧真去用美男计了吗?” 严修筠原本坐在她身边看书, 发现她一边和孟采薇聊微信, 一边还能手脑嘴并用地秃噜出这一连串的问题, 忍不住笑了:“你还记得‘大唐’那个因为拒捕而死于车祸的实权高管吗?” “我知道啊。”江晚晴头也不抬,“季绍钧不是跟咱们说过吗, 还说那个高管很可能是被诬陷的。” 严修筠看着她笑:“那你知道韩乐雪是他唯一的女儿吗?” “知……等等!” 江晚晴猛然抬头,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看着严修筠。 这个她真不知道, 孟采薇还没跟她说——为什么孟大小姐聊八卦总聊不到重点上! 不过只需要这一句话,江晚晴就能把一系列的线索飞快地连成一条线。 “所以,所有人本来都以为这是一出儿《偷天换日》, 结果她主演的是《基督山伯爵》?”江晚晴眼角抽了抽, 看了严修筠一眼,又凉凉道,“所以我的严教授, 您什么时候知道她是那个高管的女儿的?” “刚刚。”严修筠举起手机,把微信界面给江晚晴杨了一下,坦然自若道,“季绍钧给我发了微信,并且提醒我关注财经新闻……嗯,你现在可以看一下儿。” 他的嘴大概开过光,话音刚落,江晚晴的手机就跳出来一条新闻推送。 “上市公司‘天翼’ceo钱晓河在平城被捕,罪名是涉嫌侵吞上市公司资产,网传其曾于香山豪赌,背负数十亿赌债……”江晚晴快速浏览了一下儿新闻,这才抬起头,笑了,“这件事?” “就是这件事。”严修筠干脆放下了书,走到江晚晴身边坐下,“韩乐雪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报钱晓河……也算她聪明,留了一手,她当时把‘天翼’那些设备搬空之后,在偏远地区租了很多仓库,用的都是钱晓河的名义,再加上她手里有很多相关公司政策放行的文件,上面签的都是钱晓河大名……韩乐雪本人只是一个小小的销售,无论从常理推断,还是从实际情况来讲,她都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能做成这些事,所以,她背后一定是有人支持的……而按照她的证词,钱晓河很符合这个‘支持者’的身份。” “那她这样举报,不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吗?”江晚晴道,“季绍钧准备把这丫头也顺手送进去吗?不然准备怎么证明她无罪?” “从逻辑上来讲并不太难。”严修筠看着她笑,“在任何一家公司里,领导的命令是普通员工没法拒绝的,韩乐雪只要咬死了,她做这些事情都是钱晓河授意,而自己只是负责执行领导的命令,但不知道领导的目的……她还是有很大可能脱身的,季绍钧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他能请到的律师也是顶级的。韩乐雪回国后没有立刻去警察局,而是拖了几天才去,想必已经接受过‘报案培训’了。” “一言以蔽之,都往钱晓河身上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她还是在发现自己可能被领导扔出来挡了‘替罪羊’之后惊觉自己也是受害者,所以才反咬一口这个逻辑满分。”江晚晴笑了笑,把手机一收,“那我只剩下最后一点疑问了,我觉得严教授该给我解解惑。” 严修筠含笑看着她,不说话。 “她把这些事往钱晓河身上推的过程,为什么会这么顺利?”江晚晴也笑,伸手抚了抚严修筠英俊的下颚,“别跟我说这是巧合。” “我聪明的夫人。”严修筠捉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整个人揽过来,“当然不是巧合,因为本来就有人想借韩乐雪的手,让钱晓河死。” 江晚晴在严修筠怀里一顿。 韩乐雪的出现直接导致了钱晓河入狱,而想想这之前的一系列前因后果,她慢慢地捋出了一条线,试着猜测道:“借诈骗案做空‘天翼’,逼钱晓河转让股权,收购钱晓河的股权,然后去和平城大学谈借壳上市……这件事现在虽然变成了我们在做,但实际上,原本想做这件事的人是吴哲茂。” 严修筠一挑眉,默认了。 “韩乐雪原本是吴哲茂那边的人找来的。”江晚晴眼皮一跳,“可是为什么?钱晓河在关键时刻把自己手里的35%股权都给了吴哲茂,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吗?” “因为,他们这一伙人,不止他们两个。” 江晚晴一顿。 “打个比方……假设你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在和人争斗的过程中杀了人。而你手下有两个马仔,一个比较机灵,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给你出谋划策,并且指使另一个马仔赶紧出去把尸体清理了。” “而后来,警察追查到这起杀人案,你马上就要东窗事发,必须推一个马仔出去做替罪羊……那么你会推哪个出去?” “我必须接受这个假设吗?”江晚晴皱了皱眉,被迫勉强带入了这个设定,随后皱了皱眉,“如果我当老大,好像推哪个出去都不太地道……我大概会让他们自己选,如果没人肯去,那我就干脆让他们自己博弈,败者为寇。但是前提,这两个人我都是可控的。” “有些人可没有你这么重的道德包袱。”严修筠浅笑了一声,“他在可控的情况下,毫不留恋地选择了表面上的‘九犬一獒’策略,最终赢下来的,才是他忠实的追随者。” “那看来,在这个人身边,吴哲茂是那个动脑子的,而钱晓河是那个下手埋尸的。动脑子的人虽然知道事实,但未必有具体证据,但是动手埋尸体的那个人不仅脑子不好使,具体证据也更多一点……所以无论是靠竞争,还是靠理性分析,吴哲茂都更占上风啊,再干脆一点,这个人会直接授意吴哲茂挤死钱晓河,不然让钱晓河翻身,挤死的就是吴哲茂自己。”江晚晴顺着这个思路,把最凶残的可能性想了个清楚,又一顿,“那这个凶徒会是谁呢?” 她没等到严修筠的回应,正要从他怀里挣出来,严修筠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江晚晴站起身,把严修筠的手机抄在手里,扫了一眼又转手递给他:“赵总?哪个赵总?” 严修筠接过手机,示意她一会儿再解释。 “喂,您好……” 他表情浅淡,听对方说很久才回一声“嗯,知道了”,只是越听,他眉目间饶有兴致的表情就越浓,脸上的笑意也越深,可见对方所说虽然复杂,但是是个漫长的好消息。 他这一通电话接了足有四五分钟,而后他才带着笑意和对方道别致谢。 江晚晴的眼睛跟着他一直转,从客厅一直跟到了窗台边,他一挂断电话,江晚晴就凑了过来:“怎么样,什么事?” 严修筠把手机随手一丢,揽过她的腰把她拢在怀里,和她不明所以又满怀好奇的视线对视,半晌才笑了笑,低头吻了她额头一记。 “赵总是大哥‘借’给我的投资公司那边的专业经理人,他给我来电话说,钱晓河锒铛入狱,债台高筑,已经确认无力赎回他儿子抵押的股份了。”严修筠道,“而吴哲茂方面,已经确认,他们不会替钱晓河赎回股权,及时钱晓河起死回生自己赎回了这部分股权,他们也会放弃优先购股。” 江晚晴一愣。 严修筠看着他笑:“收购‘天翼’这场仗,我们大获全胜。” 江晚晴的眼睛瞬间亮了。 严修筠之前说,要想办法逼迫吴哲茂不仅不能咬牙替钱晓河赎回股权,还要被迫放弃优先购股权。 江晚晴一度以为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是如今他们手里捏着一个求生欲和脱罪欲望极强的韩乐雪,这件事就成了可能了。 因为“收购天翼”这件事,如果没有他们从中横插一杠,本质上是一场内讧,是一个隐于浮华表面的窝里斗。 而吴哲茂方面的人,原本的计划,便是借着韩乐雪的复仇心理,给韩乐雪提供暗中的便利,借韩乐雪的手,将钱晓河置于死地——不然这无法解释,为什么韩乐雪在利用钱晓河身份的时候会这么顺畅。肯定有人给韩乐雪提供了帮助,而这个人,绝对不是浮于表面的钱晓河。 他们利用完韩乐雪,原本准备任韩乐雪自生自灭,顺便背个锅。但是严修筠的全身而退不仅让事件的发展措手不及,更直接抓住了韩乐雪这把双刃剑,砍掉了钱晓河的同时,掉头把矛头指向了吴哲茂。 韩乐雪被严格保护控制,他们无法再在韩乐雪身上做文章了,而除掉钱晓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儿,而另一半,有关天翼的股权争夺的胜负,吴哲茂打碎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他必须认输,因为这件事不能再查往下追查——关键人物韩乐雪在严修筠手上,再追查下去,韩乐雪鱼死网破,把有关吴哲茂的这一半翻出来,吴哲茂只会落得与钱晓河一样的下场! 因为事实上在侵吞‘天翼’资产这件事上,吴哲茂自己才是居功至伟的那一个,严修筠不过是坐收了他的渔翁之利。 如果没有严修筠这个意外,吴哲茂将是最大的赢家——钱晓河入狱,韩乐雪亡命天涯,那些以钱晓河名义租下的仓库囊括了“天翼”的全部损失,而这笔“损失”,将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神不知鬼不觉的重新回到吴哲茂手里…… 届时,这一切的争斗都会变作有关吴哲茂的一起“传说”,五花八门地继续在商场上暗中流传。 可惜,他现在不是那个赢家了。 “赵总给我来电话,说会立即开始准备股权认购,同时按照证监会的规定,安排提出全面收购等后续事宜。”严修筠笑了笑,“何校长那边,下一步的入股合作,我们也可以开始谈了。” “好的,我负责去约何校长。”江晚晴爽快地应下了这个工作,随后又有点犯愁,“但是‘华方’负责人方面,你有人选吗?我资历不够,破格都破不了,难道你来?” “不。”严修筠摇摇头,“我不想去任职,只想派个人去主抓财务,这个人选再议……至于校内竞聘负责人这件事,我准备推荐……吴启思教授。” 第66章 35. 一个月后, 这一场有关上市公司的收购, 随着质押股权的到期,悄无声息的落下了争夺的帷幕。 对方放弃赎回后, 如果严修筠想顺利收购这16%的股权, 则仍然需要吴哲茂方面签署放弃优先购股权的协议。 江晚晴前段时间沉迷金融操盘和商业斗争,实验项目进度荒废的厉害,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积极投身项目, 作为“耀康集团”的高级顾问,其实签署协议这些事情,她完全不需要出面。 但是作为胜利者的姿态实在太好,到了投资公司的人约吴哲茂签署协议的那天, 江晚晴“百忙之中”仍然精神抖擞, 和严修筠相携出现。 相约开会的地方选在了“天翼”大楼的总部, 公司遭遇这一场恶意竞争和收购的动荡,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另谋生路, 极少数肯留下来的,也早就已经停薪待命, 原本烜赫一时的总部大楼人去楼空,只为他们最后的这一笔交接,特意开放了最大的会议室。 事已至此, 胜负已定。 江晚晴看着吴哲茂面色沉郁地在放弃优先购股的文件上签下名字, 笑了笑,和严修筠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 分别与吴哲茂握手致意。 严修筠脸上神色浅淡,比江晚晴少了一分既得利益者的喜悦,也不见他对吴哲茂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怜悯。 “我们处理完这部分股权,就会按照证监会的要求,对公司剩余股权提出全面收购。”严修筠公示公办地一点头,“届时,希望吴先生配合我们。” 吴哲茂眯了眯眼睛。 他纵横商场数十年,如今在严修筠这里吃了如此一个闷亏,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的。 但是年岁与经历摆在那里,经年累月的遭遇足够练就他表面上的“愿赌服输”和“宠辱不惊”,乍然看去,颇有经历大风大浪之人的稳重风度。 他这么看了严修筠半晌,一双鹰目敛去了凶光,波澜不惊地笑了一笑:“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好。” 他这一声“好”,似是一语双关,既称赞了严修筠,又回应了他“希望配合”的立场。 但是江晚晴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他这称赞,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不由眯了眯眼睛,却在下一秒,发现吴哲茂的眼神狼股至与她相对。 江晚晴每次被他这么冷不丁瞅一眼,都有心里一惊之感。 虽然她心里一突,面上却是不显,和吴哲茂不避不闪地对视,还颇有世家名媛风度地点了点头。 吴哲茂看了她两秒,忽然笑了,又看向了严修筠:“贤伉俪郎才女貌,天作之选……令堂在天之灵,想必欣慰的很。” 严修筠眉目一皱,却被江晚晴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承蒙您惦念,对我们这些人来讲,逝者的意愿也都总是相似的。”江晚晴一笑,“尊夫人仙逝多年,想必也在天保佑您身体康健,父慈女孝。” 这话当然是好话,但是对着吴哲茂就可谓诛心之言了。 毕竟外界一直疯传,吴哲茂的夫人之死和他本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唯一的婚生女儿,早就和他离心离德多年,更别谈什么孝不孝的。 吴哲茂闻言,果然眉头一皱。 严修筠当然知道江晚晴怼人是为了什么,闻言微微笑了一笑:“明年耀康集团五十年庆典又恰逢我父亲傅耀康先生大寿,家兄近来一直劳心此事,今天来见吴先生,也是有意邀请您出席庆典,请帖我会派人送到您府上,请您务必赏光。” 他说起这件事,吴哲茂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当然当然……傅老的宴席肯邀请我,我不胜荣幸啊。” 吴哲茂笑了笑,又一抬眼:“我听启思提起过,严教授是在英国长大的,江老师也曾旅英生活,耀康集团地处英国,贤伉俪回去为傅老祝寿,也算故地重游了……有没有想过,就此回英国发展呢?” 这话在江晚晴听起来怪怪的。 他们刚刚全面收购了“天翼”,而吴哲茂这老头居然在催他们回英国?她怎么听都听出了一股子谋朝篡位的野心家意味。 伶牙俐齿的江博士会让吴哲茂这点儿嘴上便宜得逞吗? 答案必须是不能! 于是她笑了一笑,正要怼回去,却感觉到了严修筠地手不动声色地紧了一下。 她一顿,便听到严修筠开口了。 “暂时没有这个计划,我们刚收购了‘天翼’,在这个壳公司内,清理旧业务,注入新产业,就已经够我们忙了,英国一来有我大哥撑着,不劳‘旁人’操心,二来,我们两边维持太牵扯精力了,那边也实在顾不上。”严修筠一笑,“更何况,我们还要和何校长一起操持‘华方’上市事宜。”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吴哲茂闻言后,竟然奇迹般的偃旗息鼓另辟战场:“虽然严教授取代了我们,成了何校长首选的合作对象,但是‘华方’那边的情况,我到底是比你们了解的多了,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严教授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啊。” 严修筠的反应滴水不漏:“现下,我确实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吴哲茂眼神一动:“哦?但说无妨。” “平城大学的校办企业采用的是内部竞聘,我的资历不够,但是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完全可以胜任此职。”严修筠道,“吴启思教授是您的晚辈,又是我工作上的好搭档,我们私下的关系一直非常不错,我想,如果能请吴启思教授竞聘‘华方’负责人一职,肯定会对我们今后开展工作,有着非常好的影响……您作为长辈,也能通过吴教授,给我们一些有益的指点,一举多得。” 他这个要求,显然让吴哲茂有点儿意外。 江晚晴听他们一来一往,又仔细品了品吴哲茂话里话外的意思,觉得吴哲茂想插手“华方”的心思从来没有断绝。 他一手“奉命安排”了钱晓河,一手布局盯住了“华方”,原本该两面开花的局面,硬生生被严修筠的出现所影响,连效果都打了个折扣。 如今,钱晓河已经是秋后的蚂蚱,结局虽然不尽人意,但聊胜于无。 可“华方”这边,一旦被严修筠彻底把持,就无力回天了。 “华方”里一定有吴哲茂想要的东西,不然他不会把话说得这样模棱两可而客气。 江晚晴不动声色的看了吴哲茂一眼,发现对方露出一种权衡利弊的眼神儿,而按照吴哲茂的老谋深算,他这个眼神里,意外也过于明显了。 推断而言,吴哲茂原本的设想,大概是安插个人手进去从长计议,没想到,严修筠一出手就给他安排了个大的。 这个安排,无论是从私人情感上而言,还是从他理智上想要达到的目的而言,都是他无法拒绝的。 从私人情感说,吴哲茂了解自己的侄子,让吴启思接手“华方”,最大的弊端是,想要进行暗箱操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吴启思为人板正,吴哲茂原本的那些手段,在吴启思面前必须藏着掖着,一旦被吴启思发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他。 而从理智而言,严修筠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和野心,直接提出将“华方”最高的职位拱手让人,吴哲茂如果不肯接受这样的“慷慨”,事后再想拐弯抹角地向严修筠提出“合作”,一定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怼回来——当初提供“负责人”的位置你都不在意,事后再找补,别有用心就太明显了。 吴哲茂无声地体味了一下其中的两权相害,又微微笑了。 “老了,是该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了。”他说着,又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是启思这个孩子,严教授也是了解的,老夫有心栽花,就怕流水无意啊。” 严修筠笑了:“吴教授一向敬重您,您的苦心,他一定会懂。” 他们想怎么做是一回事,吴启思肯不肯配合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晚晴原本也有这种担心,没想到严修筠一句话,把说服吴启思的任务撂给了吴哲茂,不由在心底幸灾乐祸的叫了一声好。 他们倒不是有意要坑吴教授,说白了,反而是信任所致——吴教授这个人光明磊落,有他在,吴哲茂不需要旁人提点,就会自动收敛自己,这可比以后随时提防吴哲茂的手段要省心地多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江晚晴并没和严修筠交流过,但是其中的意思,他们两个心照不宣——“华方”有朱和峰的痕迹,而当初陈雅云自杀前的很多事,无言的指向了这些痕迹。朱和峰已经死了,但是顺着那些痕迹深挖下去,陈雅云没说出口的一些事,总会浮出水面。事涉陈雅云,吴启思就一定会在这些事上尽心尽力。 “儿孙自有儿孙福。”半晌,吴哲茂似是感慨万千地道了一句,给此事做了个不是承诺的承诺,“我尽力而为。” 严修筠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和江晚晴对视一眼,与吴哲茂握手言别:“先谢过吴先生了,再会。” 半个月后,平城大学校方发出公示,吴启思教授受聘,成为“华方”旗下医药卫生行业分公司的主要负责人。 第67章 36.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但是对于吴启思而言, 他可能是最没有官威的“新官”了。 “华方”的总部大楼远在平城高新区,离平城大学新校区都还有一段距离。吴启思手里带的科研项目没完, 升了副教授以后天天被邀请参与各种学术会议, 如今兼职了“华方”负责人,他的工作量直接上升了一倍, 各种工作逼迫他在高新区和老校区之间来回跑, 吴启思没过几天,他觉得实在是力不从心。 为了照顾他的办公需求,学校这边权衡了一下利弊,专门在平城大学老校区设立了一个“华方”的办事处。 吴启思的办事处办公室就在隔壁——朱和峰死后, 他的实验室设备已经被以江晚晴为首的这群科研人员分了个干净, 只剩下一间空屋子。这屋子朝向好, 光线足,空间敞亮, 摆上办公桌,还是挺有老板气派的。 唯一的问题, 就是吴启思不经常用。 吴教授对科研的兴趣远远高于经营,于是,他还是待在原来的办公位上的时候多。 但是, 他走马上任官升一级, 明里暗里羡慕巴结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吴启思常常一出现在公用办公室,就被人一窝蜂的围过来恭喜, 这恭喜太热情,热情得吴教授生不如死,于是他越发喜欢呆在实验室,人也越发的冷酷无情。 不过确实如江晚晴所料——在她有意无意地提点过吴启思,此事可能与陈雅云有关后,吴启思就非常尽心尽力,哪怕他不擅长企业管理这些,他也没流露过一次“我撂挑子不干了”的消极情绪。 另一边,针对“华方”医疗卫生产业分公司的入股洽谈,也已经在何校长的主导下展开了。 因为涉及到后续“借壳上市”有关事宜,公司的账目必须清晰。 吴启思上任后,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干脆的砍掉了一些盈利不清晰的小项目,加快结束了一些耗时很长的研发内容,除了一些十分有把握可控的业务外,其他业务暂时不再开展,等到入股协商确定后再说。 这样一来,公司的人手也正好闲下来,配合盘点查账。 这天,江晚晴去找吴启思,却发现他罕见的没有出现在公共办公室,也没有在实验室,而是去了那威武气派的办事处。 江晚晴敲门而入,这才看见办公室里不只有吴启思一个人,还有另外两个女士。 这两个女士一个年轻一些,是个刚工作两三年的小姑娘,江晚晴不太认识。 而另一个,江晚晴就熟悉多了——这位女士叫周文敏,是严修筠征询了傅修远的意见后,从他那边调来的财务总监。 周文敏四十岁上下,整个人利落干练,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爽快精明,看见江晚晴进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周文敏为人谨慎,即使她和江晚晴早就相识,当着吴启思的面,她也没有和江晚晴过多攀谈的意思,而且非常识趣儿。 “吴总,大概情况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周文敏说着,一递眼神,示意她旁边的小姑娘把东西递过去。 江晚晴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用一个大纸袋拎了满满一袋儿的文件,因为重,纸袋都有点变形了。 “这就是我刚才和您说的那些,我让小李都找出来了,您看后再给我指示。”周文敏说完一笑,“您还有客人,我先不打扰了。” 吴启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文敏和江晚晴笑着告了个别,带着姓李的小姑娘一起走了。 看吴启思弯腰,江晚晴连忙搭了一把手,帮他一起把纸袋子拎上了办公桌。 这一上手,江晚晴就发现这东西真是不轻:“这什么?这么重。” “公司那边的账。”吴启思把装订成盒的账目一本本排放到桌子上,却见江晚晴不动手了,“江老师怎么了?过来帮个忙看一看。” 公司账务牵连甚广,虽然江晚晴和“华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校企那边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流程,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这点儿“联系”靠的上的。 而吴启思愣了一下儿,体会到了江晚晴“避嫌”的意图,有点儿心累的摇了摇头:“没关系江老师,我找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刚才财务周老师走的时候,话你也听见了,这些账目,有问题。” 那……这些有问题的账目,他就亲自一笔一笔地看? 江晚晴没料到吴启思都到了负责人的位置,还要抓这么具体的工作,一时愣了一下。 但是没等江晚晴把话出来,吴启思就叹了一口气:“严教授正在跟何校长谈入股的事情,我不好直接给他谈这些,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给严教授一点心理准备。‘华方’这边的账务,比我想象中问题多得多……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投资选择。” 吴启思是个厚道人,他接任负责人后主持账务清算工作,这么一查,就查出来华方的诸多问题,从投资融资的角度,这个窟窿显然是会坑人的——吴启思就这么给了江晚晴一个直白的提醒。 但是江晚晴知道,严修筠决定入股,其实是建立在能够接受这个“窟窿”的前提下的。 她也不反驳吴启思,只是顺手接过了吴启思递过来的一份账目,坐下来翻开看。 “这些,还有这些……”吴启思一比划,“都是一些无法计提的坏账。还有一大批的账务,来源不明,去向不清,有的甚至在报销过程中存在明显的漏洞……尤其在老师上任后的几年,问题账目非常多,有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给领导。” 他说着,脸色颇为难堪地叹了一口气:“近一年多以来,这种情况有增无减,周老师跟我说,公司早些年的账目,虽然有一两条不清晰的,但是明显还有高手能帮忙做平,而这些年,账目上的漏洞变本加厉,就算是最会做账的老会计都不敢打包票说这账能平了……老师……我是说朱和峰,他就算不因为之前那些事事发而身败名裂,只清查‘华方’的账务,贪污渎职的罪名也让他无处可逃了。” 江晚晴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外,低头翻了几本账,发现很多单子都被周文敏亲自圈了出来,以示有问题。 听见吴启思这么说,她也并没表示意外:“关于这个,我们早有心理准备,朱和峰的问题我们也会慢慢向何校长透口风,这个责任不在你,你不用这么大压力。” 吴启思闻言,半晌无言,过了几秒,他才再次开口:“江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他语气郑重,江晚晴不得不停下来看向他:“您说。” “你……和严教授,是不是和我叔叔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矛盾?”吴启思皱着眉,“我不是替我叔叔辩解,也不是站在他的立场替他委屈……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么坚决的要取代我叔叔入股华方,不止是出于投资考虑,更像是一种针对。” 他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直白的毛病又犯了,只能有点无措地抓了一把头发,试图解释道:“怎么说,我……” 江晚晴摇了摇头,直接否认了他这番有关“私人恩怨”的猜测:“我们跟吴先生没有矛盾,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见过吴先生……入股这个提议,甚至不是我们提出的,而是我们一个朋友——你听说过金融圈很活跃的‘瑞丰’投资吗?‘瑞丰’的老板季绍钧是严修筠多年的朋友,这次入股、收购虽然一直是我们俩在学校出面,但事实上,想法是他的,主要功劳也是他的。” 吴启思眼神里有迟疑:“真的?” 江晚晴自觉在这件事上并没说谎,于是点了点头:“真的。” 吴启思得了她这么一句回应,微不可查地缓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暂时不想追究了。 “我父母去世后,一直都是我叔叔照顾我,其实,我不是没听说过关于他的传言——都说他在商业运作中,手段非常的让人无法接受。” 吴启思叹了一声:“连我妹妹——我叔叔唯一的女儿,都一直因为我婶婶的死怪罪他,好像在很多人的描述里,他都心狠手辣且冷血无情……但是,一直以来,他对我的照顾也都是真的,我只是……没有办法把别人叙述中的他和那个关心我照顾我的长辈联系到一起。” 人总是有多面性的,而展示给别人的,却不一定是哪一面。她可以理解吴哲茂在吴启思眼中的“慈祥形象”,但是这不代表别人叙述中的吴哲茂,就是不真实的。 对此,江晚晴无法置评。 吴启思眼神动了动,似乎有点艰难地又说:“我以前也是这样看待老……朱和峰的,但是他的事情,让我不禁怀疑,我看人的眼光,是不是一直都是错的。” 这个问题让江晚晴无法回答。 她只好浅浅咳了一声,继续装模作样地翻账本,一边岔开话题:“吴哲茂先生应该和你父亲的兄弟感情非常好,我也有叔叔伯伯,这种来自长辈的关心,我们做晚辈的人应当感念。” 吴启思顿了一下,纠结果然被带开了:“是的,我父母去世地非常突然……当时如果不是有我叔叔,我可能连毕业都做不到。” 江晚晴一点都不想聊吴哲茂,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问了些别的:“令尊令堂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吴教授你觉得我太唐突的话,可以不用回答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六、七年了,再悲伤也浅了。”吴启思说,“因为空难。” 江晚晴眼皮一跳。 六、七年前,空难…… 什么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稍纵即逝。 吴启思没有发现她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我爸爸是咱们国家资格最老的一批民航飞行员,他后来其实已经不开民航客机的航班了,转开私人飞机……他本来已经想退休了,结果那次航行,出了事……他出事后,我妈妈赶去机场,结果路上……” 江晚晴的眼神满是歉意,不敢喝吴启思对视,低下头来:“对不起。” 吴启思摇摇头:“没关系。” 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下来。 江晚晴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居然问出这么一件事,一时又愧疚又心慌,她低着头,强迫自己把心思钉在账目里缓解尴尬,却不料,这一盯反而更让她心慌意乱。 如周文敏所说,与朱和峰有关的后期账目确实杂乱无章,连她这个外行都能明显的看出问题而往来报账单上,一个公司的名字出现特别频繁。 这个公司的名字长长的一串,是典型外国机构音译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让她异常熟悉,只是完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人就是这样,越急于想起什么,反而脑子越是一片空白。 江晚晴讨厌这种感觉——她讨厌想不起东西的茫然。 倒是吴启思终于感觉到了气氛尴尬:“江老师……那个……” “什么?”江晚晴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岔开了那个说不下去的话题,直接把公司指给他看:“吴教授你看这个,有关这个公司的账目出现问题的非常多,这是个什么公司,你知道吗?” “哦,这家。”吴启思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一家英国公司,以前……我们这几个实验室的项目有好几个都跟他们合作过,他们设计实验方案,偶尔也会提供一些数据,派几个专家——这些事我很少参与,我师妹负责的比较多。” 江晚晴追问道:“现在呢?” 吴启思摇了摇头:“朱和峰一死……都撤出了。” 江晚晴心里毫无来由地一顿。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第68章 1+ 江晚晴和吴启思短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 捏着手机从办公室出来。 严修筠的名字还在手机上闪。 她定了定神才接通:“喂?” “我去你实验室找你, 你没在。”严修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去哪了?” 江晚晴闻言一顿, 没第一时间回答, 扒着楼梯的护栏朝下一探身,果然在楼下看到了举着电话的严修筠。 “抬头。”江晚晴向着他的方向挥挥手, “这儿呢!” 严修筠应声仰头, 先是笑了一笑,随后微微皱了皱眉。 江晚晴却没顾上他这点表情变化,挂断手机,匆匆顺着楼梯下楼, 迎面见严修筠迎了上来。 “不要在护栏边往下探身, 危险。”严修筠提醒了这一句, 捏了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凉意, 又看了看她明显心不在焉的表情,“怎么了?” 她突然发问:“大哥的空难是什么时候?” “有七年了吧。”严修筠一愣道, “怎么了?” “吴教授说他父亲也是空难死的。”江晚晴皱着眉,掐了掐眉心,“他父亲是飞行员, 死亡时间也是六七年前。” 严修筠一顿。 “这事情巧得离奇……我总有点儿不好的预感, 但是哪里不好,我又说不出来。”江晚晴的思维显然跳的厉害,没发现严修筠这一顿, 又道,“吴启思把‘华方’那边的一批问题账目调来了,我刚才翻了翻,看得头疼。” 严修筠想伸手给她揉太阳穴,她摆摆手示意没事儿,而后避开了。 “账目里有个公司的名字我特别熟悉,但是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跟他们有过联系了。”江晚晴任他握着手,有点儿焦躁地咬了咬下唇,“我讨厌想不起东西!” 严修筠的脸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滞,随口问道:“什么公司?” “和朱和峰有业务来往,吴教授说是个英国公司。” 严修筠一顿,伸手揽过她,拍拍她的背:“那不要想了,可能过几天去了英国,你就想起来了。” 江晚晴焦头烂额地一抬头:“嗯?那不是还早?” “不早了……我来找你就是想问你的护照在哪儿?”严修筠道,“趁着你的签证还没过期,订机票。” “机票?”江晚晴茫然,“去哪?什么时候” “英国。”严修筠道,“寒假还有半个多月,放假就走。” “哎?‘耀康集团’五十周年庆典在年后吧?”江晚晴的注意力已经跟着突如其来的机票飞走了,“我们这么早过去会不会被大哥抓包?” “不会。”严修筠低低笑了笑,“我们不告诉他。” 严教授的英俊,有一种细水长流般潜移默化的魔力,令人心境宁和。 看他一笑,瞬间就让人觉得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儿都浮云了。 听他低低的尾音,江晚晴心里更是一痒,突然有了一种瞒着家长和喜欢的人偷偷去约会的感觉,令人脸红心跳,却难以不向往。 更别提严修筠的提议,她简直无法拒绝。 “冬天太冷,我们不留在平城,当然也可以先不去伦敦,直接去南部,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看巍峨的白崖和卵石沙滩,白色的海鸥会振翅在你头上盘旋……” 严修筠的声音循循善诱:“我家在南部的一个小镇上,距离镇上十公里,就是全英最大的薰衣草田,妈妈留给我的房子在镇子中央,门前有四季不凋零的英伦玫瑰,这个季节仍会开放……晚晴,我想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他的描述真是令人怦然心动地那般诱人…… 平城的冬日总是灰蒙蒙的,即使是晴空,也总有一层灰暗的冷光。 江晚晴只想了一想,就觉得这份灰暗令人难以忍耐,于是她理智之下的反驳分外消极…… “公司的事情呢?”江晚晴恹恹道,“还有天意怎么办,再把他扔给郎玉堂我觉得这孩子就没有挽救的必要了……你不怕他打滚哭给你看吗?” 不负责任的亲爹闻言笑了一笑:“管他呢。” 江晚晴闻言,脸色终于一扫阴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样好吗?严教授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严修筠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表示自己在“抛弃碍事儿的拖油瓶”这一点上并没有良心:“他表现尚可的话就带他一起——我知道英国的学校每年都有针对高智商儿童的冬令营,我已经给他报了名。” 言下之意,就是“看孩子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所以我们赶紧打包跑路吧”。 江晚晴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亮,嘴上仍然讨价还价:“我不要吃英式早餐,我讨厌英式土豆饼和番茄焗黄豆。” “好。”严修筠摸摸她的头发,“我给你做华夫……镇上有个意大利人开的餐馆很出名,带你去吃他家的海鲜热盘和risotto.” 洗手作羹汤的严教授和美食果然让江晚晴满是期待,这种期待,让人彻底高兴起来:“上次系里组织去境外参与会议,统一办签证,我把护照放在办公室了……号码一会儿告诉你。” 严修筠点点头,又问:“吴教授在哪?” 江晚晴回头一指:“楼上,那间办公室。你找他有事?” “先去拿你的护照。”严修筠避重就轻道,“拿完回来找我。” 江晚晴点点头,一溜烟似得走了。 严修筠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脸上的笑容没有散去,抬头看了楼上的办公室一眼,那点笑意才彻底淡下来。 他拾级而上,来到门口敲门。 吴启思的声音传来:“进来。” 他大概以为是江晚晴去而复返,一抬头却看到了严修筠,稍微有点儿意外:“你怎么来了。” “来找晚晴。”严修筠带上门,在吴启思的邀请下走到办公桌对面坐下,“她去拿东西了,我过来看看。” “有点乱。”吴启思跟他熟,没跟他客气,说着,扔了一打儿账本过来,“放在左手那一摞,对,就那。” 吴启思正忙着把手下的账目分门别类,办公桌上一半乱成一团,一半已经码放整齐。 严修筠低头扫了一眼:“我能看看吗?” “别弄乱顺序。”吴启思头也不抬。 严修筠手指依次点了三本儿,从里面拿了一本儿,挨张翻开看,他看了不过七八页,轻笑了一声,又拿起一本,翻了七八页,冷笑着点了点头。 吴启思抬头看他:“怎么?” “财务的眼睛真毒。”严修筠道,“她跟你说账目有问题,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这些基本都是假账。” 吴启思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听他一说,就像等着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乱七八糟的那一半也不收拾了,干脆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 他拿起严修筠翻过的那两本账目,一页一页地翻,看了两眼,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里,私人费用公用化,一边给个人避税,一边增加企业所得税的扣除;这里还有这里,虚增了流转过程,导致公司费用增加,实际钱都进了个人腰包……”严修筠在吴启思拿着的那本账目上点了两下,转身已经伸手去翻第三本了,“这些账不查则已,查下来将是个不小的窟窿,这部分内容没有办法平了,你如实上报给何校长,学校针对这种贪腐有自己的处理办法,你别给自己揽麻烦。” 吴启思闻言也彻底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看严修筠仍然在翻第三本账目,推了推眼镜:“没想到你还懂财务。” “晚晴不知道我懂。”严修筠笑着,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千万别告诉她。” 吴启思一个未婚大龄男青年,当然不能完全get已婚男人被妻子管理财务时的灵魂挣扎,于是略显生硬地笑了一笑,算是配合。 严修筠看着账目,又皱了皱眉,指出一家公司给他看:“这家机构最后一年多以来,和‘华方’的账目往来非常频繁。” 吴启思凑过去看,发现他指出的名字正是江晚晴方才觉得有问题的那家公司。 “巧了。”吴启思说,“江老师刚才也说这家公司有问题。” 严修筠却一愣:“公司?” 吴启思对他的咬文嚼字不明所以。 “它应该不是一家公司。”严修筠道,“虽然他账目往来是以企业的名义走的,但是如果我判断的没错,他的上一级机构应该是一家基金会——只有基金会才会有这种形式的注资……朱和峰一直在接受什么基金会的‘援助’。” 吴启思一顿:“什么?” “但是这个钱一进一出,从账目上看,‘华方’没占什么便宜,也没吃什么亏。”严修筠给了个建议,“周总监经验丰富,这部分账目是和朱和峰的贪腐问题一起上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算了,她会给你建议的。” 吴启思不知怎么从中听出了一种“撂挑子”的感觉:“我们不再查查这间公司……基金会吗?” 严修筠道:“查,但不是现在。” 他话音刚落,门外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把视线转向了门口。 “进来!” 门应声而开,江晚晴带着一种轻松的表情,拿着自己的护照去而复返。 “找到了。”江晚晴扬了扬手里的护照,往严修筠身边一坐,“签证还有半年……你们在聊什么?” 严修筠冲她笑了一笑,回头对吴启思继续道:“寒假我们正好要去一趟英国,这期间,公司的事情赵总可以帮你……吴教授,我们保持联络。” 第69章 2+ 江晚晴觉得这一个学期过得非常的慌乱,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命运的小皮鞭不断抽打着她这颗柔弱无助的小陀螺,逼得她不得不疯狂地连轴转。 所谓否极泰来, 物极必反。 平城的初雪, 在学生们考试后的狂欢声中悄然而至,学期末尾过得平静安宁, 再没因为任何大事掀起一丁点的波澜。 平城大学是下学期发上一学期的成绩, 这样的规定是为了鞭策学生们即使不在学校,也要保持旺盛的“求知欲”。但实际上收效甚微,只造成了徘徊在挂科边缘的学生们越来越严重的心理焦虑——焦虑期限是整整一个假期。 这样的政策,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学生们“让我们连年都过不好”的疯狂唾骂。 不过作为曾经的学神如今的老师, 严修筠自然没有义务去体谅学渣们诚惶诚恐的心情。 这个政策恰好方便他偷懒——他心安理得地把阅卷工作交给了助教, 随后布置好了实验安排, 自己则带着研究生们哀怨的送别眼神,挥一挥衣袖, 带着老婆孩子去英国度假。 严天意早早放了假,听说要回英国, 他倒是分外欣喜,拉着江晚晴去商店买回了一大堆东西,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给大家带礼物。 他把包装得五颜六色的礼物放在桌上依次排开, 由大到小依次指给江晚晴看:“这个是给大伯母的, 这个给charlotte姐姐,这个给catherine姐姐,这个给大伯, 这个是coco的。” 傅修远早已结婚,大嫂任诗琳是港府名媛,曾是娱乐圈一代影后,嫁了傅修远后息影退圈,只在圈内剩下各种传奇。 他们夫妻两人恩爱有加,膝下有charlotte和catherine两位小公主,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是严天意的姐姐。 不同于傅修远常年一副“本王是霸道总裁,尔等凡人赶紧跪下”的嘴脸,任诗琳为人温和亲善,不骄矜亦不张扬,美丽大方不说,待人接物总有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诚恳,是个很难让人不喜欢的女人。 显然严天意也很喜欢她,连给她准备的礼物都是最大份。 这四个人显然是让严天意最在意的四个人,但是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大伯母的礼物最大,两个姐姐的礼物紧随其后,而傅修远的礼物从高度上就矮了一头——霸道总裁就这么惨遭侄子排序。 这一排放在第五个的盒子,则跟傅修远的礼物大小差不多。 “咦,这是给谁的?”江晚晴捏着上面“to coco”的猫爪印卡片,“你大伯母要生第三个小宝宝了吗?” 她没听说啊?! 严天意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忍心地叹了一口气:“coco是大伯母的猫,是一只英短,橘色,公的!” 江晚晴闻言险些笑抽过去! 堂堂“耀康集团”掌门人,傅氏的大公子,在家的地位只能排在一只猫前面! 她好像能够理解傅修远为什么常年一张臭脸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霸道总裁不如猫,心酸! 严天意也很心累——他本来想送coco的礼物挺大只,照理说,大只一点的礼物才能让大伯母欢心,只是最近他刚刚找大伯要过钱,拿人手短,不得已才勉强把大伯排在前面…… 毕竟,大伯哪有猫可爱! 江晚晴忍着笑,等到严天意介绍到下一排的时候,她已经顾不上替傅修远委屈了。 第二排的礼物整体比第一排的小了一号,前几个看起来贵重一点。 “这个给季爷爷,这个给季奶奶,这个给季大伯,这个给季大伯母,这两个一模一样地给季大伯家的两个双胞胎哥哥。” 随后他顿了一下,“哒哒哒”跑到角落里,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乍一看像赠品,实际上就是赠品的小盒子。 这个盒子有多小呢?小到他一只小小的手就能攥住。 就是这样,他也犹豫了几番,才忍痛把小盒子放在了这一排的最末尾,下定决心道:“这个给季叔叔……恩,季绍钧叔叔。” 江晚晴:“……” 傅大公子你可以瞑目了,毕竟在你侄子心里,某些人连个赠品都不值。 相比之下,你还能排在猫前面,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江晚晴丝毫不给面子的笑了个前仰后合。 严天意被她笑的表情讪讪,欲盖弥彰道:“妈你不要笑了……哎呀我季叔叔常年不在家,礼物送过去他也未见得会拆!再说了‘礼轻情意重’,这是心意,心意!” 这孩子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江晚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行吧。”江晚晴暂时放过了他,“那其他的呢,其他礼物是给谁的?小伙伴?” 而第三排的礼物则连个卡片都没有,包装也更简单,连区分都懒得区分了,一共三份,随意一堆就算摆完造型了。 严天意连介绍的兴致都不太有,扁扁嘴,不情不愿道:“这些给爷爷他们。” 江晚晴了然。 傅耀康自己行的不正不端,在严修筠这里能博得到的尊重都有限,严天意还肯叫他一声“爷爷”就已经是莫大的面子。至于名不正言不顺的药王二姨太吴雅兰,别说孩子不愿意称呼,就是江晚晴听了也忍不住露出“切”的表情。 就在这时,严修筠恰好回来了。 他随手把外套挂在玄关,笑着亲了亲迎上来的江晚晴,回身就一眼看到了桌上乱七八糟摊开的东西。 “这是什么。”严修筠皱了皱眉,而等他转过身面对江晚晴的时候,眉毛舒展了,整个人都显得和颜悦色了,“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收拾不完没关系,放在那里,我来就好。” 江晚晴不想让严天意再介绍一遍——尤其事关傅耀康,她不想严修筠有什么不舒服的想法,所以笼统地一概而论:“天意给大哥他们带了点儿礼物,一会儿收到箱子里装起来。” “礼物?”严修筠看了看桌子上的包装盒数量,挑了挑眉,“会不会太多了,他拿得了吗?” 江晚晴:“呃……这个……” 作为一个后妈,江晚晴还没忍心告诉严天意,她和严修筠准备抛弃他去过二人世界的恶劣行径。 现在桌子上还摊着严天意给大家买的礼物,江晚晴这么一想,就……更不忍心了。 于是她沉吟了一下,果断出卖了队友,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严教授:“去吧,友好协商的任务交给你了,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 严天意当然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话,于是见缝插针地往不负责任的父母两人中间一戳,哀怨的仰头看着他们:“你们最好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我现在就哭给你们看!现在就哭哦!” 这小孩儿显然从他教父那里继承了奥斯卡奖杯,话音刚落,已经眼泪汪汪了。 要是平时,这小破孩儿这么爱演,江晚晴一定已经开始磨牙了,可是今天,抛弃孩子在即,江晚晴自己有点儿心虚,一点儿也不好意思扮演“严厉后妈”。 “呃……是这样。”江晚晴被严天意眼神盯得愧疚感更浓,干脆蹲下身来平视他,“我和你爸爸准备……” 然而严天意影帝附体,已经陷入了“我不听我不听”的自我委屈中。 “我爸爸没承受住诱惑出轨了,所以你要抛弃他了吗?” ???这什么跟什么??? 江晚晴一脸黑线:“没有……” “那就是我大伯终于不满我爸天天在平城划船不用桨,所以一脚踹翻了他的狗粮,逼他妻离子散回去继承家业了?” 江晚晴被这孩子的脑补打败了,一时也觉得傅修远在子侄眼中的形象有点儿堪忧,嘴上只能说:“……也没有。” 严天意目光灼灼:“那就是你们终于准备要二胎,我要变成爹不疼娘不爱、没人搭理的小白菜了?” “虽然你说的挺押韵……但是……呃……”江晚晴一边说一边看向严修筠,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也没有。” 严天意还准备用“你们无情、你们无意、你们无理取闹”的眼神继续打滚儿,却被严修筠拎着脖子后面的小衣领,整个人拎开了。 严天意在半空中拼命挣扎,奈何他爹手劲稳得很,他根本挣不开,只能过过嘴瘾:“严教授我提醒你!你这样的做法太简单粗暴了!这样只靠暴力取胜的行为是得不到孩子尊重的!你这样会失去你亲爱的儿子!” “闭嘴。”严修筠说,“再无理取闹就送你去季叔叔家。” 季绍钧一人能顶千军万马,只凭名字就可以止小儿夜啼。 严天意果然闭嘴了,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把江晚晴心疼坏了,赶紧从严修筠手里把他接下来。 严天意抱着江晚晴的大腿,扁着嘴,控诉地看着他爹:“我妈妈要抛弃你的时候,不要再指望我会替你说话了!” 严教授却一眼看穿了这小孩儿到底在闹什么。 “不好意思,儿子,我和你妈的感情好的很,你的无理取闹注定达不到目的,你必定会失望了。”严教授居高临下地笑着,“既然冬令营的报名表你已经看到了,利用你妈不舍得抛弃你的愧疚心理在这儿耍赖,也要不回报名费了,你死心吧。” 江晚晴:“……” 怪不得这小孩儿刚才一直在顾左右言他,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严天意被亲爹毫不留情的揭穿,表情讪讪,大腿也不敢抱了,只好咬着嘴唇挪开一点儿距离,讨好的对江晚晴摇了摇尾巴。 严修筠铁血无情地一眼扫过桌子上杂七杂八的包装盒:“这些礼物我替你拎到英国去,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我们就早点把你从冬令营接回来。” 严天意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眨巴。 严教授不为所动:“表现不好就去季叔叔家。” 严天意愤愤不平到小尖嗓都出来了:“……每次都是这招儿!卑鄙!” “好好去你的冬令营,不要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严教授一锤定音,随后看着江晚晴笑了,“还有,‘baby’这个词是我专用,不要乱抢。” 江晚晴脸一红。 而严天意被强塞了一嘴狗粮,难以消化,只能无声抵抗——直到上飞机之前,他都没再跟他爹说一句话。 第70章 3+ 临近年关, 寒假来临, 从英国回国过年的留学人群迎来最高峰,而飞往英国度假的人数直线上升, 各个机场都非常忙碌, 人山人海。 江晚晴当年领略过在伦敦等了四个小时才出关的绝望,订机票时果断放弃了直飞希斯罗机场的航班, 决定先飞去曼城, 再在曼城转航班,飞更靠近南部的盖特维克机场。 至于严天意小朋友的冬令营……反正冬令营的行程就是在英国各大名校来回蹿,学校也会专门派车来指定地点接,所以他去哪儿都没有区别。 江晚晴调整这个行程的时候想得很简单——曼城出关容易, 再转英国国内的航班非常便捷, 大大降低了等待时间。 结果等她去换登机牌的时候就有点儿傻眼。 她仰头看了看完全不用排队的行李托运窗口:“哎?头等舱?” 严修筠刚刚托运了他们一家三口的行李, 把手里的证件递给柜台小姑娘,闻言回过身来, 笑了一笑:“是的,订票晚了, 这趟航班经济舱的机票卖完了。” 机票这么紧俏,订票时间又卡的太近,头等舱的票价几乎是经济舱的两倍。江晚晴是个早就在各种各样的公务出差中磨没了骄娇二气的人, 其实对交通工具的品质早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想到价格,心里滴血虽不至于,但就是觉得……很没必要。 于是她面带遗憾地叹了一声:“早知道这样, 就不改行程了。” 严教授揽着她的腰,顺手安慰地拍了拍,满是温柔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幸好你改了行程,我们才会改坐头等舱,这也能让行程更舒服一点——就当是美好的意外吧。” “也是哦。”江晚晴瞬间把价格差的怨念抛到了脑后,重新开心起来,“也好,更安静也更宽敞,我记得这家航空的东西也好吃。” 严教授欣慰地摸了摸夫人的毛。 而哀怨地戳在他们眼前的严天意小朋友,在和他爹冷战的百忙之中,仍然抽出空瞥了严教授一眼,内心的吐槽十分汹涌。 舔狗!什么叫做舔狗! 就是你了严教授! 什么叫撒谎不上税!什么叫拍马屁不打草稿! 别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我妈不改行程,你也会买头等舱的! 毕竟你怎么舍得我妈累着!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严教授突然间低头,慈祥地朝儿子笑了一笑。 严天意抓着江晚晴的手,根本不撒手,“哼”的一声把脸别开了。 严教授你以为我是你吗? 跟儿子争宠的男人! 无聊! 幼稚! 而就在两分钟后,严天意不幸了解了,他爹到底能有多幼稚。 柜台服务人员这时恰好办完了登机牌,连同证件一起,双手递了出来:“先生女士,这是你们的登机牌儿,你们的登机口在66号,到了曼城后不需要取行李,直接中转,请留意引导人员的指示牌。” 江晚晴离柜台更近,闻言伸手接过了登机牌拿眼扫了一眼,随口问道:“孩子的座位和我们在一起吗?” 柜台小姑娘笑眯眯道:“不在呢。” 江晚晴一愣:“哎?” 严天意闻言也是一惊,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要爬上柜台打滚了,被严修筠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柜台小姑娘没料到他们不知道此事,自己也是一愣,慌乱地看了一眼电脑,才勉强笑着道:“我这里看到,孩子事先申请过……‘儿童无陪服务’。” 柜台小姑娘说到这儿,也难以置信的顿了一下儿,反复看了好几眼系统内的显示,确认自己没看错后,才艰难地解释下去:“呃……所以孩子的舱位在‘无陪服务’的特定区域,跟二位不在一起的……可是二位和孩子一起乘坐飞机,这是不是搞错了?” “没搞错。”严修筠含笑道,“我申请的。” 柜台小姐:“……” 江晚晴:“……” 严天意:“……” 可以的严教授,你够狠!以及……说好的经济舱卖完了呢?! 在这三个人槽多无口的表情下,严修筠依然面不改色而风度翩翩:“我想锻炼孩子的独立能力,让他不要事事都依靠父母……不过我们都在同一架飞机上,会对他尽到应有的安全照顾。” 他说的冠冕堂皇,主要在于把不是理由的理由都说得特别有气质。 柜台小姐不明就里,乍一听觉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瞬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而江晚晴则被严教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弄得哭笑不得,可是当着外人,也不好意思太驳他面子。 “不然不麻烦人家航空公司了吧。”江晚晴试着说,看严教授没有反驳的意思,才飞快的接了下去,“锻炼孩子独立能力,咱们自己也行……” 江晚晴表情略带歉意的转身对柜台值机人员道:“这样吧,孩子的票我们办理升舱,还是让他在我们的视线里……呃……接受锻炼。” 严天意:“……” 值机人员答应的倒是很爽快,但是很快,她就露出一点略微为难的表情:“事先跟您说一下,我们这班飞机的头等舱有八个座位,两个一排,左右各四,所以一来,没有三个人并排的位置希望您理解……” 江晚晴点头:“可以,近一点就行。” “是这样的呢,我在系统里查到,已经有六位头等舱的客人办理了值机,舱内还有两个位置,可以办理升舱,那两个位置,和您坐的位置……呃,在对角线。” “……”江晚晴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无力,看了严教授一眼,迅速又转回了视线,“行,就先这么办吧。” 负责值机的小姑娘显然是见多了无理取闹的乘客,见江晚晴这么好说话,飞快的松了一口气,手下倒是很麻利,没过多久,便重新奉出一张登机牌:“这是孩子的登机牌儿,证件请您拿好……登机口在您的左手边,及时到达,注意登机时间。” 江晚晴自己已经绷不住了,伸手取了登机牌儿,拽了大的,领了小的,拖家带口一溜烟儿跑了。 一路到了头等舱的专用休息室,江晚晴往座位上一歪,看了看严教授的脸色,才哭笑不得地出声:“严教授……行了啊,遇到这种情况建议你先默念二十遍‘亲生的’、‘亲生的’!” “念过了。”严教授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严天意一眼,脸色还是绷着,直到坐到江晚晴身边,才不情不愿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还是觉得很碍事儿。” 他身上的味道让人很安心,他低低的声音让人心里很痒,他呼吸的气息拂过耳侧,让人抑制不住地想脸红,而他说出的话,则让江晚晴简直想笑昏过去…… 这么几种情绪揉在一起,江晚晴纠结极了…… 而严天意已经冲上来哭委屈了。 “妈妈。”严天意嘟着嘴,委屈吧啦地低着头,两只小手对着手指,“我想跟你坐一起。” “啊……这样啊。” 江晚晴其实也舍不得把严天意自己扔去“对角线”,虽说距离不远,但她……就是莫名不太放心。 不过,那样就不能坐在严修筠身边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遗憾…… 不对啊,她在这儿遗憾个什么劲儿? 光天化日,公共场所,她就算跟严修筠坐在一起还能在飞机上做些什么啊? 江晚晴很快从恋爱脑里清醒过来,几乎就准备妥协,答应严天意了:“那……” 严修筠却直接打断了她。 “不行。”他这话是对着严天意说的,看着的也是严天意,“我教没教过你,在提要求之前要有合理的理由,不是‘你想’什么,妈妈就必须满足你的。” 严天意还在跟他爹生闷气,见出声的是他,整个人都倔强了,“哼”的一声扭头过去了。 江晚晴哭笑不得,戳戳严天意的小胳膊,赶紧给他个台阶下:“来,跟妈妈说说,为什么想跟妈妈坐一起。” 严天意一秒钟眼泪汪汪扭了回来:“因为妈妈身边有安全感啊。” 即使知道他很可能是故意撒娇,江晚晴仍然心里一暖。 严修筠却不为所动:“交管部门刚刚针对‘霸座’出台了处理意见,你想以身试法吗严天意?” 严天意把眼睛投向别处,看也不看他,好像这就算没跟他说话:“哼,我又不是中国公民。” “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哪国都不喜欢。” “无事生非的大人到哪都是个坏蛋。” …… 江晚晴满脸凌乱:“……都停,再吵下去就你们俩坐一起,我自己坐。” 这回父子俩异口同声。 “不要!” “不行。” 江晚晴哭笑不得,只觉得心累:“都不同意……那你们俩说怎么办。” “微信扔骰子!”严天意豪情万丈的一伸手,摊手找江晚晴要手机,“谁点儿大谁跟妈妈坐一起,一把定输赢,愿赌服输是我最后的倔强!来吧!” 江晚晴:“……” 行吧,她干脆的把手机交给了天意,看着他打开了和严修筠的对话框,点了骰子,一扔…… 五点。 严天意嘚瑟地抬起头看着他爹:“哼哼哼~” 他这个表情真的有点儿欠打,幸好严教授风度好。 江晚晴看他不急不缓地拿出手机,动了动手指。 很快,江晚晴的手机上也出现了严教授扔出的骰子。 骰子转啊转……好像转了半辈子那么久。 最后…… 六点! “不可能!”天才儿童瞪圆了眼睛,当时就要耍赖,“三局两胜!” 严教授施施然收起了手机:“愿赌服输,最后的倔强,恩?” 严天意顿时蔫了。 直到上了飞机,严天意都一直在用眼神可怜巴巴地瞄着江晚晴,祈求江晚晴能救他于水火……然后被严教授无情的赶走了。 江晚晴回头看看严天意,发现他委委屈屈又老老实实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表情沮丧,还不时被漂亮空姐捏脸摸头不能拒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回过头戳戳严修筠,压低声音:“说吧,怎么赢的?” 严修筠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眼中闪过一片温柔的光,眉开眼笑,掏出手机,递给了江晚晴:“自己看。” 上面一连串的扔骰子,从一点到六点不等,可是其他的都是未发送信息,只有六点被发送了出去。 “关闭信号,扔到六点再把信号连上,重发那个六点。” 江晚晴无比佩服,捧着手机啧啧称赞道:“……套路真深,谁想出来的办法……真损。” 严修筠却笑了,把江晚晴揽在怀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动了动,又加深了笑意:“愿赌服输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让天意一直挨坑的,哈哈哈亲姥姥(也就是我)不会这么狠心!只是暂时让他在那里蹲一会儿……嗯。 天意(怨念):骗子! 第71章 权力游戏4+ 愿赌服输是一回事儿, 但是, 这毕竟是航行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航班。 严天意小朋友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小角落里,远远看着他爸霸占他妈吗? 答案必须是no啊! 所以, 等到飞机进入平流层不再颠簸以后, 严天意小朋友也像雨后的春笋一般蠢蠢欲动起来。 为了打发无聊的行程,江晚晴带了本儿书, 严修筠也带了本儿书, 江晚晴带的是诗词散文,严修筠带的是刑侦小说,两个人安安静静看了没一会儿,严天意一脑袋拱了过来。 严修筠瞥了他一眼, 没说话。 江晚晴一手去翻书页儿, 一手伸出去搂着他怕他摔了, 结果手下一空,发现严天意并没有准备打扰她, 反而十分乖巧且无声无息地趴在了严修筠身边,随着他爹一起, 把视线一起落在了书里。 江晚晴啧啧称奇——这小孩儿终于知道迂回战术和曲线救国了?他终于明白服软和卖萌才是通向星辰大海的征程了? 然而她的“奇”还没称完,严天意已经站起来了,看看他爹, 又看看他爹的书, 面无表情的用小指甲在书页内容上刻了一道儿浅浅的印:“这个人是凶手,因为男主的父亲是警察,枪毙了他全家, 他改名换姓回来报复。” 毫无准备被剧透了一脸的严教授:“……” 重新理解了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江晚晴:“……” 而严天意扔下这一句,也没撒娇也没打滚儿,十分愉快地哼着歌儿,自己跑回座位了。 感情他刚才看书看得那么认真,就是为了找这个关键人物的出现。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先记仇再精准打击。 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江晚晴满腹老母亲的惆怅,看了看严教授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咱们换书看?” “不看了。” 严修筠把书合上,将飞机上配备的显示器调了个合适的位置,恰好放在他和江晚晴之间,还顺手分了江晚晴一半儿耳塞:“看电影。” 严修筠揽过江晚晴,让她在自己肩膀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又伸手帮她盖好了毯子,才调出电影页面,侧目含笑看她:“想看哪个?” 江晚晴在这个舒服的姿势下有点儿昏昏欲睡的趋势,下意识在严修筠肩膀上蹭了蹭:“都行。” “《肖申克的救赎》吧,我记得你喜欢。” “好。” 这部电影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小说,讲述银行家因冤情入狱,又在绝境中取得自我救赎的故事。经典老片,故事娓娓道来,没有爱得死去活来的狗血,没有虐得难舍难分的仇恨,一切事情的发生和衔接,都静默地展示人性本身。 江晚晴每看一次,都会对“自由”和“希望”这两个词产生新的体会。 但前提是……没有人故意捣乱的话。 此番,她简直把电影看成了一次吐槽大会…… 电影放到典狱长和银行家交流《圣经》的“读后感”时,严天意恰到好处的溜了过来。 “书页掏空了放锤子,这么大幅度地把书扔回去,锤子没理由不会碰撞封皮发出声音。”严天意鄙视地“哼”了一声,“典狱长这个蠢货被人干掉一点儿都不冤枉,又聋又瞎,还没手感。” 江晚晴:“……” 银行家因为帮助监狱里最凶残的狱警解决了税务问题,帮同伴们赢得了免费啤酒,严天意嗤之以鼻。 “电影设定的背景年代还没有拧开瓶盖儿的啤酒,这种啤酒瓶是后来才出现的,植入广告有没有常识!有没有常识!” 江晚晴:“……” 主角替狱警们免费报税时,字母打出一行旁白,也没有幸免于严天意的吐槽。 “故事背景设定在1950年,而那时候的美国报税时间是在三月份而不是四月份,看来编剧的历史学得不太好。” 江晚晴:“……” 严教授眼如刀:“历史学的很好的严天意小朋友。” 严天意一模一样地一抬眼:“干嘛?看书找不到凶手的严教授?” “既然你对电影这么不满意,你要不要自己开始表演?”严修筠冷冷道,“主演是你,我和妈妈给你配戏,剧本内容就是‘万里高空在线殴打熊孩子’。” 严天意:“……哼!” 江晚晴睡意全无,整个人都不困了,眼见这俩人又要掐起来,赶紧打圆场:“都停!这个电影不喜欢看就换一个……《九条命》这个行不行?霸道总裁变成猫,听这描述就是个喜剧片儿,嗯?” 幼稚的父子俩纷纷表示给面子,于是,电影变成了《九条命》。 然而严修筠面含笑意地看了没超过十分钟,严天意就一脑袋歪在了他耳朵边哼歌儿。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 “在你面前撒个娇,哎哟喵喵喵喵~” 江晚晴:“……” 得了,这回江晚晴也救不了他了。 严教授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动手把儿子拎回了“对角线”。 世界都清净了。 江晚晴哭笑不得,看了看被暴力镇压的严天意,压低声音转向身边面色不佳的严修筠:“‘亲生的’‘亲生的’……” 严教授一脸冷漠,江晚晴看着他英俊但生着闷气的侧脸,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笑了半晌,她才又说:“你这样有用吗?他一会儿就又溜回来了,不然我去陪他坐一会儿?” 严教授也是有脾气的,断然拒绝道:“不行。” “哎……”江晚晴推推他,示意他别闹了,放自己出去,“行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严修筠沉着脸,思索了几秒,从随身包里掏出来一个ipad,动了动手,不知道弄了什么,往靠着走廊那侧一立,让ipad背对自己和江晚晴,随后说,“行了,他不会过来了。” “哎?你放了什么?”江晚晴伸手要去拿ipad,却被严教授凌空抓住了揣到胸前,顺势把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一拉,伸手一揽,闷声闷气道,“看电影。” 江晚晴挣了一下儿,反而被严修筠更霸道地揽住了。 她挣脱无效,只是觉得这个样子的严教授少见的有意思,也干脆不挣脱了,笑着看了他一眼,顺势拿他的肩膀当枕头。 难得看了部完整的电影。 《九条命》是个喜剧片,讲一个霸道总裁大富豪给女儿买了只猫当礼物,结果阴错阳差,自己魂穿到了这只猫身上,成了老婆和女儿的宠物。他的肉、体躺在医院生死不明,而他的灵魂却随着这只猫的视角,重新体会了生活中最珍贵的爱情和亲情。 有欢笑有感动,是个浅显但很吸引人的片子。 人皆有凌云壮志,但是值得珍惜的东西一期一会,错过此生就再没有了。 江晚晴也是个曾经死里逃生的人,她对此感触良多。 因此看到原本生死未卜的大富豪还是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小小的感动并庆幸了一下——他知道主角从此会更珍惜一些东西。 等她从屏幕画面上再次看到那只被大富豪魂穿的猫时,她才意识到她好像很久没看见严天意了——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被严天意的《学猫叫》洗脑了,甚至想把他拉过来再唱一遍。 这孩子哪儿去了?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严天意充满怨念地看着这边,发现江晚晴看过来,委屈巴巴地看了看严修筠旁边的位置,又看了看江晚晴,一扁嘴,简直要哭。 江晚晴一脸莫名其妙,侧目看了看严教授怡然自得的表情,这才想起,他刚才在身边放了个“神奇的ipad”。 为什么说“神奇”呢,因为自从放了这个ipad,严天意还真的没再过来了。 这一下,江晚晴的好奇心实在压不住了,她挪了挪,从严修筠怀里坐直了身,偷零食的小猫一样,暗搓搓的伸爪去够严教授身边的ipad。 严修筠明显看到了她的动作,眉眼清浅的笑了一声,并没拦她,甚至在她差点儿把ipad捅到地上的时候,帮她捞了一把。 这个ipad终于到了江晚晴手里,江晚晴把它翻过来看屏幕,只看了一眼就笑喷了——严修筠把季绍钧的照片儿设成了屏保,把屏幕关闭时间调成了永不关闭,就用季绍钧的这张大脸镇着严天意。 行吧,闻名投资圈儿的季先生距离贴在床上避孕的功能,已经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安、邦、镇宅的季绍钧被江晚晴撤走,严天意身上无形的封印瞬间被揭没了,他无视了心狠手辣的严教授,摘了安全带“哒哒哒”跑到江晚晴面前,一皱鼻子就要哭诉,却被旁边的一个声音打断了真情流露。 “小伙子,你放的那张照片,上面的年轻人长得可真精神。”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性十分慈祥地看着和她一个走廊之隔的严修筠,“我从刚才就想问了,这年轻人,是哪个明星啊,还是你兄弟?” 这位女士也是和她先生一起乘飞机的,二位和严修筠夫妇素昧平生,只是恰好在飞机上坐了并排。 飞机上有限的空间里,他们打了好几次照面,算是脸熟。 严修筠保持风度和礼貌地点头一笑:“是我一个朋友。” “哦?”女士显然兴致勃、勃、起来,“他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是这样……我二女儿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如果条件合适,小伙子你能帮我们牵个线吗?” 江晚晴:“……” 严天意:“……” 第72章 权力游戏5+ 在中年女士兴致勃勃的打探下, 江晚晴和严天意母子俩的心情出奇的一致——就季绍钧这种货色, 居然还有人抢着要?! 而且这位女士也太自来熟了吧……在飞机上看到个长得不错的男人,还只是看到了照片儿, 就想着给女儿介绍对象了? 万一对方人模狗样却是个变态呢?那岂不是害了自己女儿一辈子? 现在的父母……都这么草菅人命吗? 江晚晴心里的吐槽源源不绝, 她遥遥回忆起当年,自己被迫相亲时, 各路人马找来的不靠谱人士…… 结合眼前的情景, 那段岁月愈发让她细思恐极且心有余悸。 这群人……会不会也是这么广撒网地拉郎配,闭着眼促成一桩桩的盲婚哑嫁吧? 这个认知,让江晚晴有了被当成实验室小白鼠配种一般的恐慌。 幸好,严修筠虽姗姗来迟, 却到底翩然而至, 终结了江晚晴被迫怼天怼地的大杀四方。 江晚晴的想法是从她自己的角度出发, 觉得对方很不靠谱儿。 但她不知道,这位中年女士已经默默观察他们一家很久了。 在对方的眼中, 小孩子才谈爱不爱,成年人只研究合适不合适。 什么叫合适呢? 最浅显的三点, 钱,才,貌。 钱这点不用说了——这小夫妻俩年纪轻轻, 带着一个孩子, 一家三口都坐头等舱,去往的目的地还是英国。这个资产水平,至少是中产以上才能做到, 诚然江晚晴和严修筠不是在吃穿上非常讲究的人,但是无论他们两人还是严天意,所穿的衣服和随身的东西,都非常简洁大方,带着一种低调的质感,不炫耀却足够看出价格不菲。这些细节已经无声证明了他们的财力,无论是他们夫妻俩自身,还是他们夫妻俩的原生家庭,都一定生活优渥。 “才华”这种东西相对很虚,但是总归是一个人能力的体现,这个能力是综合考量的,不仅仅是会背两句酸诗或是聊点儿高深的哲学才叫有才华。“才华”是一种气场,有这种气场的人,能把自己的工作、生活、爱好、情趣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让人不由觉得佩服。 以这位女士五十年的人生阅历来看,江晚晴一家三口就具备这种“气场”。 这一家三口的谈吐举止都非常得体,那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显而易见的修养。只有小孩子调皮了些,总是跑来跑去,但是这航程开始了几个小时,也没有人听见哪怕一声孩子的哭闹,他连哼歌的声音都浅浅的,完全是只有父母能听到的音量。 都是做过父母的人,都知道如今熊孩子遍地,以这个小孩儿小小的年纪,父母能把孩子管教到不影响别人,已经非常难得了。这夫妻俩既有约束自己的能力,也有约束孩子的能力,再结合他们自身的谈吐教养,可以预见他们都是“精英人士”。 至于“貌”,更不用说了,那小伙子的照片女士瞄了好几眼了,觉得现在红遍网络的男明星长相也不过如此,更别提这人的气质里比普通男明星还多了几分硬气和从容,有一种年轻人的精神气,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女士琢磨了琢磨,开口一问,得知这个照片上的男青年是旁边这对小夫妻的朋友,顿时更安心了——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里随时能翻出照片的朋友,必然不是泛泛的点头之交,而是一定是至交好友——优秀得这么显而易见的夫妻俩,好朋友能差得了吗?那必然也是精英人士啊! 女士早就揣摩过江晚晴夫妇俩的年纪,有这个揣摩打底,女士更觉得此事靠谱——这夫妻俩最多三十上下,朋友哪怕大个几岁,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如果此人单身,那绝对是个合适的钻石王老五。 于是这位女士在江晚晴还没回过闷儿来的愕然表情下,果断下定了决心,声情并茂地开始“卖女儿”。 “阿姨很有诚意的。”女士慈祥地笑眯眯,嘴皮子却利索得超乎想象,“我家二姑娘在剑桥留学,学国际关系的,今年硕士毕业还想读博士,不过读不读我觉得没有关系啦,只要有前途,在国外发展还是回国发展我都不会阻止的。阿姨家里有房,平城和英国,二姑娘自己都有地方,车子我们姑娘自己买了,都没用阿姨帮忙……” 江晚晴:“……您女儿真优秀。” 她“秀”字还没落地,女士已经抢过了话头儿。 “可不是!我女儿长得也很漂亮的,大家都说跟我年轻时很像……当然了现在阿姨上年纪了,没法儿看了,哈哈哈哈,不过她一米七的个子,身形跟这个小姐姐也差不多,不胖不瘦刚刚好。”她隔空点了江晚晴一下,眉开眼笑,恭维道,“我从刚才就想说了,这小姐姐长得也很漂亮啊,如果不是你们带着孩子,我都看不出来你是当妈妈的人了。” 江晚晴:“……” 您当然看不出来了,因为孩子……不是我生的啊。 江晚晴只能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至于严天意的身世……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我们当父母的人也很开明的,年轻人愿意的话,他们自己发展就好,我们不干预的……小伙子,你朋友的联系方式你有没有?不如让他们互相加一下微信,先让他们自己聊一聊?” ……热情得令人毛骨悚然。 季绍钧要是就在当场,大约已经被这位阿姨抓回去洞房了。 严修筠在女士略显鼓噪的介绍下,从始至终地保持得体的笑意,倾听到这位女士说无可说,才略带歉意地弯了弯嘴角,略一欠身:“我替我这位朋友感谢阿姨的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至于他的联系方式,恕我不能透露给您……不是我不信任您,而是据我所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女士的表情顿时僵硬了一下,有几分“好男人都被抢走了”的懊恼。 不过她调整的很快,略微思索了几秒,又抬头问道:“那他和女朋友关系好吗?” 江晚晴:“……” 您调整得也太快了吧……而且这个调整方向是不是有点儿偏? 听您这意思,如果他们关系不好……您准备让您女儿借机上位吗? 女士的丈夫一直没有说话,听见这句才受不了地探身过来,打断了她:“哎呀这人,一把年纪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给女儿栽面子!” 女士颇为不忿,却只能靠胡搅蛮缠掩饰心虚:“我说什么了?我问问怎么了?!” “这人!不懂事儿!”先生一言难尽地点了他老婆一下儿,当着外人,也不好意思说重话,只好含笑朝严修筠和江晚晴微微致歉,“我爱人心直口快,说话总是不过脑子,她没恶意,二位见谅……见谅。” 江晚晴觉得这位先生恐怕对“心直口快”的理解有点问题,但是出门在外,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的态度又实在很谦恭,让人发不出火。江晚晴只好抱着严天意,和严修筠一先一后地对这位先生笑了笑。 中年女士被先生驳了面子,表情讪讪,有点儿急于找回场子,但是碍于丈夫表明了态度,不好把注意力继续放在打听季绍钧身上。 她看了看这一家三口,笑了,搭话道:“你们一家三口,这是去度假吗?” “度假顺便探亲。”严修筠答道,“您也是度假吗?” “哎呀,英国没有什么好玩的啦。”这位女士笑着昂了昂头,“我大女儿在这边结婚啦,请我们来参加婚礼,我们才过来的。” 严修筠含笑道:“那要恭喜了。” “恭喜什么恭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哎。”她嘴里这么说着,但是眉眼间的表情还是笑眯眯的,颇为女儿自豪的样子,“要说我这大女儿啊,应该跟你们小两口差不多年纪,一直说忙事业忙事业,跟她那个男朋友拖到现在才结婚,看看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羡慕啊。” 她一抬头,看到了从刚才起就躲在角落里滴流转眼珠儿的严天意,顿时有点儿“祖母爱”泛滥。 “这小帅哥儿,我从刚才就看见了,长得这个好,水灵灵的,像外国画儿上的那个小人儿似得。”她俯身逗严天意,“小朋友几岁了?” “五岁。”严天意脆生生道。 “五岁,再过几年该上学了。”女士道,“好好学英语啊,英语重要的,我家两个姑娘从小学就开始学英文了,后来出国留学才不费劲。” 严天意:“……”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他已经跳了好几级了,而且他是英国公民……这么算,英语才是他的“母语”。 他瞧了一眼江晚晴浅笑的表情,果断噤声了。 不对强者轻易屈服,也不对弱者高傲炫耀。 这是情商。 哎……严天意装模作样地无声一叹,必须和普通人和平相处的世界,让他这种天才心好累。 女士只当小孩害羞,仍然意犹未尽:“这孩子真乖,一看就是爸爸妈妈教得好,长得也漂亮,乍一看像爸爸,但是眼睛啊神态啊,越看越像妈妈,以后一定是个大帅哥!” 严修筠一顿,严天意也跟着一顿,江晚晴心里则满心吐槽…… 这位女士可能眼睛里自带滤镜。 她本意是夸奖,只是料不到她不明真相的夸奖其实会让人尴尬。 她先生说的没错……她说话,确实不过脑子啊。 幸好,飞机上提供餐品的时间到了,空乘的广播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点儿微妙的尴尬。 空姐很快过来优先询问头等舱乘客需要什么餐品,那位喋喋不休的女士终于顾不上他们了。 严修筠感受到江晚晴的沉默,微微转过身来,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笑了一笑:“想吃什么?” 江晚晴微微摇了摇头,回以一笑,示意自己不在意。 她还没出声,严天意则暗搓搓地爬上了她的座位,趁她不备,给她了一个真情放送的“么么哒”,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啵”! 江晚晴果断被他亲懵了。 而这卖萌不要命的小孩儿则揽着她的脖子,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她,软软糯糯地撒娇道:“妈妈,我想吃巧克力慕斯和柠檬虾。” 第73章 权力游戏6+ 严天意凭借超高的卖萌水准, 如愿以偿地吃上了他心心念念的食物。 如江晚晴所言, 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餐发挥了一如既往的高水准,海虾新鲜而大只, 所配的柠檬酱汁清爽不腻, 口舌留香;巧克力慕斯甘甜滑口,细致温润, 难得没有过高的糖度, 相配的餐包绵软,沙拉新鲜,水准远超一般餐厅。 江晚晴对食物非常满意,但她在飞机上吃不了太饱, 不吃又会饿。所以在严修筠的劝说下, 她每样都尝了一点, 剩下的部分则被胃口不错的父子俩悉数分了。 严天意兴高采烈地吃了一通,因为手小不太灵便, 抓了一手的糊糊。 等他想再次冲到江晚晴身边撒娇时,被严修筠一脸嫌弃地隔开了:“擦手。” 江晚晴拆了湿巾, 捏着严天意柔软的小手,一点点把这孩子从小花猫重新抹干净,变回了一个软萌白净的小孩儿。 看他对着自己笑, 连心都跟着软了。 隔壁座位的女士大快朵颐, 此时吃饱喝足,一侧身看到了江晚晴,眉开眼笑, 正要说话,空姐却恰好鱼贯而过,询问各位客人是否需要补充什么饮品。 严修筠眼神动了动,看严天意还在这边赖着不走,跟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又对江晚晴道:“在飞机上适应适应时差,你带天意一起,去后面睡一会儿?” 严天意顺势揪揪江晚晴的手:“妈妈,妈妈,跟我去嘛……” 江晚晴怎么会没察觉严修筠的小心思——他一直不愿意自己和严天意坐到一起去,可是旁边的女士说话实在太口无遮拦,让他们一家三口都跟着尴尬,严教授这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头等舱仓位里,虽然并排之间的座位并不宽敞,但是前后之间的距离很大,这个设计是为了方便客人把座位摊平变成一个简易床。 江晚晴坐到后面去,那位女士想要扭头说话,就不那么方便了。 江晚晴笑了一笑,顿时领会了精神:“好的,我带天意睡一会儿,过些时候再坐回来。” 严天意小小的欢呼了一声,抓着江晚晴的手,一前一后地挪到对角线两个空位里去了。 她一走,严修筠顺势坐进了里面靠窗的位置,这样一来,他们一家人的距离和那位女士就都有点儿远了。 那位女士扭了两次头,发现和江晚晴说话实在要扯好大的嗓门儿,又因为男女有别,不好贸然坐到严修筠身边去。她终于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能悻悻然收拾了一下,也放平座位小憩去了。 航程至此一路平稳。 几个小时以后,飞机降落在曼城。 头等舱的乘客优先下飞机,他们本来该比其他人都早一点,可因为严天意想去卫生间,因此耽搁了一会儿。等严天意收拾完,他们再出来的时候,飞机上的其他乘客都已经陆续走光了,只能看见零星的几个人。 距离转机的时间不算紧迫,江晚晴倒是也不急,他们一家顺着通道朝前走,很快找到了转机的指引人员。 按照曼城机场的规定,他们不是像其他旅客一样,排队出关就行,而是要先乘坐机场接驳大巴,去往另一个航站楼办理出关,然后才能办理中转手续。 结果出关的过程,遇到了一点儿小问题——他们一家三口所持的证件完全不一样。 江晚晴拿的是中国护照,严天意是英国公民,严修筠则更复杂一点儿——他出生的时候,严书音女士出于一些考虑,把他的籍贯落在了港府,但是由于他出生于港府回归大陆以前,所以他同时拥有合法居英权。而他回英国时为了方便,所持的一般都是英国护照,在入关时,享受英国公民的待遇。 而曼城的入关口把外国居民和本国居民区分开了,这样一来,江晚晴要走的“外国居民入境通道”,而严天意和严修筠则要“本国居民入境通道”,这两个通道不在一起,他们三人只好兵分两路,约定到航站楼办理转机手续的地方会和。 江晚晴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正好孩子也有人管,她一点儿都不担心。 这趟航班到的时间还算早,而曼城的入境口也和她想象中一般宽松,等待海关人员查验手续的,除了江晚晴自己,前面只有两个人。 也巧了,这两个人她还算得上认识——就是在飞机上要给季绍钧介绍自己女儿的中年夫妇。 江晚晴遵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先坐在了一旁等待,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一下那对中年夫妇的进度,看看什么时候轮到自己,结果这一关注,就发现海关人员的脸色不太对。 海关是两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白人女性,原本的态度还算热情,但是这两个中年夫妇的英文显然不太好,这两方人,一方听不明白皱起了眉头,一方说不明白越来越急,几乎像是要吵起来。 这种情况,对于远道而来的夫妇俩是非常不利的,江晚晴身在海外,不想同胞遭遇这种尴尬和难堪,赶紧站起身来,和海关负责排队的工作人员示意,自己可以充当翻译。 工作人员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示意江晚晴等等,随后去和海关的人员沟通,不一会儿,那两位白人女士招了招手,示意江晚晴过去。 同航班的阿姨看到江晚晴,简直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江晚晴,急着道:“哎哟小姐姐!你赶紧跟他们说,阿姨可不是什么非法人员,我们的证件都没问题,让他们赶紧放我过去吧啊,我那飞机俩小时以后就起飞,不然赶不上了。” 江晚晴忙制止了她:“阿姨,您冷静,我理解您着急,但她们本来就听不懂您说什么,您这样的表情会让她们误会您要和起争执,这对您很不利。” “我没有,我……” 她还要说什么,结果被同行的丈夫一把拉住了。 “别说了。”先生道,“听孩子的,听听孩子怎么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争辩毫无意义,勉强笑了一下,示意海关人员听江晚晴说。 而海关人员已经皱着眉摇头了,非常不认同地把视线转向了江晚晴。 江晚晴不卑不亢的露出一个笑容,用流利的英语对两位海关人员道:“我相信这之间存在一些误会,这两位老人下一班航班即将起飞,他们焦急是因为马上要错过航班了,又因为语言不通说不清楚,并非针对你们。” 海关人员的脸色闻言缓和了一点,仍然谨慎:“他们下一班航班飞往哪里?” 江晚晴转过头来翻译了一下,很快得到了答案:“伦敦,希斯罗机场,航班号在他们提供的资料上……那一张。” 海关人员找到了资料,点了点头:“返航是哪一天?” 江晚晴询问了一下,回答道:“三个月后,返程航班也已经预定了。” 这个时间让海关人员明显的紧张起来。 “三个月?”海关人员找到了他们的入境卡,“他们入境卡上填写了来此目的是‘旅游’,可是他们语言不通,为什么要待这么久?……这个地址是哪里?” 江晚晴没有立刻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涉及了明显的移民倾向问题,于是她转头询问了中年夫妇,才回答:“这是一个酒店,预定的订单也提交给你们了。” “可是这个订单上只有五天。”海关女士明显不满,“其他时候他们住在哪里?” 江晚晴只得将这个问题重新转达,而那位先生说了实话:“这是我们大女儿结婚的酒店,实际我们不会住那里,我们会住到二女儿那里,但是这个……我女儿说入境的时候不要提起,会判定有移民倾向。” 江晚晴了然,可是……对方已经怀疑你们有移民倾向了。 她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转向海关人员时,稍微换了个说法。 “这个酒店是他们女儿结婚用的酒店。”江晚晴故意透露婚礼的事情,而后道,“他们非常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来英国也是为了参加他们最优秀的女儿的婚礼,同时因为女儿经常描述英国的美丽风景,准备在英国旅行一段时间,而婚礼有多麻烦……你们懂得,他们不想在婚礼前给女儿添麻烦,所以还没有仔细询问女儿哪里值得去玩儿,所以酒店只定了婚礼那几天,想等咨询女儿后,再继续预定。” 海关人员的年纪还算轻,又是女性,从她短短几句话里,听出了“婚礼”的浪漫,又听出了“为人父母的爱意”,对中年夫妇的印象已经从“不讲理的外国人”扭转成了“语言不通又为子女考虑的可怜父母”。 欧美人的观念中,对浪漫和爱意这两项东西非常崇尚,听江晚晴一说,他们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了。 等到江晚晴示意二老拿出女儿的结婚请帖展示一下的时候,两个海关人员的表情已经完全是祝贺和恭喜了。 随后,她们又问了两句无关痛痒的事情,江晚晴一一对答后,这对中年夫妇终于获得了通关章。 夫妇俩的表情显然有庆幸和欣喜,江晚晴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海关人员对江晚晴印象很好,轮到江晚晴通关的时候,对方问都没怎么问,只简单核对了证件,就直接盖章了。 江晚晴含笑致谢,接过证件,走出海关通道准备进入航站楼,结果一转弯这才发现,那对夫妻等在那里还没有走。 他们看到江晚晴,直接迎了上来。 那位女士心有余悸,握着江晚晴的手不住地晃:“孩子,阿姨和叔叔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了,没有你的话,我们可能已经被海关扣在小黑屋了。” 江晚晴有点儿招架不住她的热情:“阿姨您别这么说,应该的,应该的……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好孩子啊……以前每次都直接飞伦敦,我们没遇到过这种盘问,吓坏了!下次可不能从这里转机了。”阿姨说着,又问,“孩子,你过些时候去伦敦吗?” 江晚晴话没说死,只是道:“可能会去。” “去吧,去了联系阿姨。”女士热情的握着她的手,“哎?让你叔叔把我们俩的联系方式写下来……写哪儿呢……” 而那位先生则直接掏出了一份请帖,飞快在上面写了两个号码递给江晚晴:“小姑娘,这是叔叔和阿姨的电话,还有这份请帖,上面是叔叔的名字,我们两口子真心邀请你和你先生参加我们女儿的婚礼,你拿着这份请帖去就好,务必给我们两口子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 江晚晴盛情难却,只得收下,又看了看表:“阿姨,您的飞机快到时间了,我们赶紧去办登机手续?” “好好好……”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江晚晴一路充当翻译,帮着两个看见英文就眼晕的中年人领了登机牌儿,找到了登机口,一路送走千恩万谢的夫妻俩排上了队,这才回过头去,去找严修筠。 她匆匆赶到约定地点,发现他们父子俩显然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严修筠表情沉肃,不时拨着电话,但显然一直没拨通;而严天意无精打采地歪在座位上,有点儿焦虑的左看右看,恰好一抬头,远远见江晚晴姗姗来迟。 “妈妈!” 他们父子俩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亮。 第74章 权力游戏7+ 严天意看到她的第一瞬间, 就蹬着两条小短腿儿一溜儿烟跑了过来, 张开两条小胳膊把江晚晴一抱,奈何他人小腿短身高只到江晚晴的腰, 所以他只能仰起头, 眼泪汪汪地看着江晚晴:“妈,你去哪了?我还以为……” 他说着, 委屈巴巴地一扁嘴, 把脑袋扎下去,不肯抬起来了。 这小孩儿眼里的惊吓不像装的,江晚晴一阵愧疚,赶紧低头摸摸他的小脑袋瓜, 正要出言安慰,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男士的皮鞋。 她一怔, 顺着那双鞋往上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同样起身走来的严修筠。 那一瞬间的严修筠让她感觉有点儿陌生, 可以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严修筠。 江晚晴一见钟情的男人, 一贯沉稳,从容,温和,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而此刻站在眼前的严修筠, 几乎是完全的不沉稳,不从容,不温和。 他微微皱着眉, 原本英俊清朗的眉眼之间夹杂着一种充满戾气的山雨欲来,那阴翳的气息太过摄人,甚至让江晚晴无端产生了一种他要和什么人鱼死网破的意味。 两人对视一眼,江晚晴居然没说出话来。 而严修筠走到近前,以审视地目光注视了她两秒,深吸了一口气,又闭着眼将这口气长长地吁了出去,这才长臂一展,揽住了面露几分茫然与愧疚的江晚晴。 等他放开她的时候,他眉目间的戾气已经全然散去了,表情间有压抑过的焦虑和烦躁,但是他的语气已经比江晚晴想象中还要温柔了几分,像是生怕自己吓到江晚晴。 “怎么这么久,遇到什么事了吗?” 严天意没有严教授这么委婉,抱着江晚晴不撒手,抬起头满是控诉,连珠炮一样:“妈妈你半天没出来,手机也没开,我们还特意绕回你的通道去问工作人员,有没有看到你走过来,结果对方说你走了好一段时间了。我们还以为是和你错过了,赶紧回去办转机手续的柜台找,结果人家说看到你和两个亚洲面孔的人一起走了……你再不回来,我爸就要找大使馆了……现在外面这么乱,我还以为……” 严天意说到这儿,又说不下去了,重新变成了一只委屈巴巴的小鸵鸟。 面对孩子的控诉,江晚晴先是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突然“失踪”,大概把这父子俩吓坏了。 下了飞机后她手机一直忘了开,而在海关窗口的时候,帮助那对夫妻通关,又花了好长时间,随后又是帮忙办登机,又是帮忙找登机口,而那两位又特别热情,在海关大概是被吓到了,一直拉着江晚晴不住地道谢,让江晚晴不好意思一直看时间。 这样一来,耽搁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江晚晴原本的预计。 身在国外,跟着陌生人到处跑,死活不开手机,也没有提前给家人说一声…… 江晚晴懊恼的发现,自己办的都是不经大脑的事儿。 她本以为自己是“举手之劳”,却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如此担心,只这么一想,她不仅对严天意的控诉充满歉意,也更能理解严修筠那满是阴霾的脸色了——易地而处,以她的脾气恐怕早就炸了,一打照面,绝对不是这样压抑了又压抑后,还能问出一句温柔的“遇到什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江晚晴一手摸了摸严修筠仍然略显紧绷的脸,一手揉了揉严天意的小脑袋瓜儿,满脸歉意,“有两个人因为语言不通,差点儿被扣小黑屋……帮他们解释了一下儿,没想到耽搁时间长了,让你们俩担心了,对不起对不起……” 严修筠顺势抓住江晚晴的手,微微蹙了蹙眉,仍未完全放下戒心:“那两个是什么人?” “就是飞机上要把女儿介绍给季绍钧的那两位。”江晚晴说着,突然又想起来,她随身包的侧面还放着那张请帖,便拿出来给严修筠看,“老两口千恩万谢地走了,硬塞给我一份请帖,写了联络方式,还请我们去参加他们女儿的婚礼。” 严修筠一眼扫过那张请帖,上面有那中年夫妻两人的名字,后面又分别对应了两个电话号码,明显是新写上的,证明江晚晴所言非虚。 那中年夫妻显然是普通老一辈人的思维,虽然自来熟了点,但是言行不算过分,也没有特殊行径表明他们别有用心,严修筠稍稍放下了戒心,接过江晚晴手里那张制作考究还带着沁人香气的请帖,很浅地扯一下儿唇角,显然并不热衷:“你准备去参加吗?” 江晚晴终于从严修筠脸上看到了烟消云散的可能,赶忙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又不是非要承人家的谢意,我觉得到时致电道一声恭喜,说我们行程没安排开,就可以了。” 这个答案也不知道是令他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眉宇间的表情极淡,不能说愠怒,但也算不上高兴。 江晚晴心虚地觑着严修筠的脸色,却在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瞬间把眼神儿挪开了。 严修筠浅笑了一声,把请帖一合,原样放到了江晚晴的包里,又叹了一声,似是自己和自己较量中最后的妥协。 “下次不要这样,最起码打个电话。”严修筠无奈地斜了她一眼,而后叹气道,“我会担心。” 他的声音低低,听他说“担心”两字,江晚晴心都跟着漾,为了哄哄他,又赶紧牵了他的手,连撒娇带耍赖地晃了一晃:“特殊情况嘛……下次不会了。” “妈妈你以为这样就能抚平我心灵的创伤了吗?!”抱着江晚晴的小鸵鸟不干了,“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我离开你有多惊慌失措,你想一句对不起就粉饰太平吗?不,你最起码……” “不去冬令营是不可能的,儿子。”江晚晴在和严天意的斗智斗勇中,被迫提高了智商,学会了闻弦歌而知雅意,断然道,“我目前所犯的错误最多值一个汉堡套餐外加巧克力冰淇淋,所以这个赔偿你要不要?” 谈判基本原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江晚晴在这方面的段位明显比较高。 看着她一副“你不接受这个条件我也没有办法呢,但是这个条件很优厚了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的表情,严天意生生感受到了他爹严教授这个坏榜样的威力——看看!看看!什么叫一汪清泉变墨江!他妈已经被带坏了! 天才儿童惨遭镇压,审时度势,本着捞一顿算一顿的原则,嘟着嘴承认了不平等条约的合法地位:“……要。” 半晌没出声的严修筠终于轻轻笑了出来。 而江晚晴却突然有一种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的自豪感。 美人这一笑多美啊。 博美人一笑……又多难啊。 江晚晴无言喟叹了两秒,怀着和昏君惺惺相惜的惆怅,带严天意觅食去了。 按照他们原本的行程,他们下飞机后有一段可以调整休息的时间,而现在紧赶慢赶,这个时间只够吃一顿饭。 不过他们下一趟行程只有一个小时的航行时间,不修整也不算难熬。 傍晚,他们终于降落在了南部的盖特维克机场。 机场有火车直达严修筠出生的那个小镇,他们一家三口买了票,很快上了车。 时隔多年再乘英国的火车,江晚晴居然有点儿不适应,可是又抑制不住地有点儿怀念。 她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那一年,实验室设在伦敦,而因为一些专业交流,总是要跑剑桥,那时候她还不适应英国的右舵车,所以火车是出行首选。 江晚晴一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一边对严修筠道:“那时候我一周就要跑一次剑桥,连起来的火车票大概能绕伦敦一圈儿,而且英国的火车票购买方式算的好精,我一周跑一次,只有工作日过去,买月票太亏,买当日票也很贵,好不容易有一个月要多跑几次,我自以为聪明的买了月票……结果那个月赶上英国的一个什么假期,英国人提前都安排好休假去了,只有我不知道——结果月票还是浪费了。” 严修筠饶有兴致地听她说以前的事,眼底都是温柔:“然后呢。” “我为了不让英国佬占便宜,所以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趁假期去了趟剑桥,去玩儿。”她压低了声音,说着说着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结果忘了为什么,被康河的战斗大鹅追着跑,脸都丢尽了。” 严修筠脸色一滞。 江晚晴仿佛从他脸上看出了要拔鹅毛做烧鹅的意思,连忙笑着道:“别这样别这样,我这么英明神武,当然跑掉了……我好像就是从那以后,开始适应右舵车的……虽然最后,也没适应好。” 江晚晴摸摸鼻子,没好意思重提她的车祸…… 严修筠眼里有浅浅的哀伤,和她眼神相接时,又终是微微笑了。 他英俊的眉眼映着将晚天色的明艳霞光,像是有一种别样的情绪随着蜿蜒的河流缓缓流淌,看似不急不缓,却到海不复。 江晚晴的心里不知为何又软又暖,她从这个眼神里体味到了一点别的东西。 她一点一滴的过往,终是有人心魂梦牵的彼岸之处,哪怕霞光过后就是无尽黑夜,也终有人牵着她的手陪她前行。 心中有爱的人,面对这个世界便没有恐慌。 她心里有一种毫无来由的释然,仿佛如愿以偿。 严天意经过长途旅行,精神有点儿委顿,在火车有节奏的微晃中昏昏欲睡,半晌,又在行驶员报站的声音中猛然提起了精神。 “妈妈,妈妈。”严天意拍着江晚晴的手,让她看窗外那片笼罩在夕阳余晖中宁静安详的小镇,“到了。” 第75章 权力游戏8+ 伦敦的冬日暮色早临, 日落时分也不过午后四时。 今日的白昼是难得的晴日, 温度将寒未寒,余晖中的小镇笼罩着晚霞的金色, 随着那一抹不肯泯灭于凛冬的绿意, 蜿蜒至小镇中央。 英国南部多丘陵,严修筠的家位于镇子中心, 恰好在半山腰上, 江晚晴领着严天意不急不缓的走,一抬头,四季不肯凋零的英伦玫瑰花团锦簇,大片大片几乎遮盖了窗棂, 恰在庭院中孤芳自赏的绽放。 严天意挣脱了她的手, 一口气跑到了院门外, 提前宣示了领地主权,才回过头来远远朝着她招手:“妈妈!” 江晚晴被夕阳中的玫瑰美得炫目, 听见他的呼唤,对着孩子的小脸欣然一笑, 脚下也加快了脚步。 严修筠揽着她的腰和她并排而行,行至门前,才放开了手去找钥匙。 严天意则抓着她的手进了庭院。 “妈妈, 妈妈, 这些都是以前奶奶种下的,后来爸爸又种了一些。”严天意说着,眉开眼笑, 眼中如有星光,“英国的冬日总是下雨,黏腻腻,湿哒哒的,你一来,连天气都变好了。” 江晚晴被情话满分的儿子撩了一脸,心说这孩子以后要骗走多少小姑娘。 她弯下腰伸手捏了捏天意的脸,却听身后严修筠低沉的嗓音响起。 “晚晴,回家了。” 她直起身来回头,恰见严修筠于石阶之上含笑而立。 霞光温柔的铺满庭院,英俊的男人修然立于锦绣彼端。 好了,江晚晴已经没有心思担忧严天意以后是否祸国殃民了,作为被严教授骗走的“小姑娘”,她好像没什么资格去担心别人——起码她被骗的挺心甘情愿的。 一家三口终于进了门。 严书音女士留下的别墅分上下两层,一楼是客厅,二楼是卧室,陈设并不奢华,重在温馨舒服,整体是英式装饰的风格,只在一点细节上能反应华裔的生活习惯。房子一年多没人住,但显然有人帮忙打理,而且打理地非常精心,屋内的陈设打理得井井有条,空气也清新,显然是有人常来,家具上更不曾有浮尘,连厨房冰箱里都有新鲜的食物常备。 江晚晴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儿,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严修筠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个屋子里,有家的气息,即使它远在重洋彼岸默默伫立,也不曾让人觉得陌生。 严修筠打开了供暖设备,又特意用晾干的松木烧起了壁炉,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 严天意回到熟悉的地方显然很开心,上蹿下跳,一刻也不肯安静下来。 江晚晴看他自得其乐,也没管他,试着用咖啡机磨了一杯咖啡,很快屋子里馨香四溢。 江晚晴抱着一杯热咖啡在壁炉边取暖,一抬眼,就发现壁炉上摆了许许多多的照片,她好奇地走过去一一取看。 最前面的照片显然属于严书音女士,几十年前的老照片只有灰白的影像,背景虽然在港府,却是英式的花园,上面的年轻女性容貌温婉,笑容有着少女的俏皮,眉目间却有有一种独特的英气。 再后面是穿着学士服的照片,三张摆在一个相框里,学有所成的女士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独有的修然傲气,亭亭玉立。美丽的容颜未改,姿态却日渐从容。 再后来的照片有了颜色,几次获得药学大奖提名,又两次获得药学突破性大奖,奖章证书和颁奖时那一笑的定格将瞬间记录成了永恒,两张照片上的严书音,一张年纪尚轻,眉眼之间满是年少功名就的神采飞扬,一张年龄已长,却仍然有着超越岁月的绝代芳华。 最后一张她的单人照片,就拍摄于这间别墅的庭院,明媚的阳光普照这一方土地,大片的英伦玫瑰在她身后鲜妍怒放,发已全白的严书音独坐于藤椅上,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岁月带走了她身上少女的娇俏,却重新赋予她一个焕发着别样光辉的灵魂。她容颜不复年轻,却依旧慈祥,眼中的光芒依旧璀璨而坚定,敢与万物争颜色。 影像无言,却记录了一个传奇女性辉煌的一声。 江晚晴看得入神,身上被搭了一块薄毯,回头一看,果然是严修筠。 “在看什么。” “我婆婆真漂亮。”江晚晴应声而笑,不由赞叹道,“铿将玫瑰,当有所名。” 严修筠满意地亲吻了一下儿她的额头,从身后搂着她:“‘婆婆’这个称呼用得很好。” 江晚晴用胳膊轻轻拐了他一下儿,重新把视线落在了照片上。 后面还有照片,上面的严书音女士依然年轻,她坐在草地上,满目温柔地笑,身边有个两三岁的熊孩子,极其不情愿拍照一样的,在她身后沉着脸。 这孩子不苟言笑,眉目严肃,还没长开的眉宇间就透出了日后不怒自威的气势。 “哎?这是大哥吗?”江晚晴显然被这气势震慑了,回头问严修筠道,“哇,他从小就这么……君临天下么?” “……”严修筠被这个形容说得顿了一下,“你其实是想说‘目中无人’吧。” 被戳穿的江晚晴连忙摆手三联:“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那是你说的,反正我没说。” 严修筠一笑,纵容地跟着装聋作哑:“好,你没说。” 江晚晴把自己往他怀里一歪,接着看下一张照片。 严书音女士怀抱着小婴儿坐在座位上,已经十几岁的少年不怒自威,站殿将军一般的往严书音身后一戳。 “大哥这表情啊……”江晚晴欲盖弥彰地评价了一句,又指着小婴儿,“这是你吧……啊,这么小一团,好可爱。” “现在不小了。”严教授一本正经地在她身后,让她枕着自己温热结实的胸膛道,“你知道。” 江晚晴原地愣了两秒,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严修筠的吐息中传来,肆意在脸上红红火火地烧,她没想歪,她没想歪……一定是壁炉太热了! 严修筠却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故作无辜地低低笑了两声,逗他道:“脸怎么这么红,想什么呢?” 江晚晴:“……” 她反正是不会承认的,即使她、色、欲熏心,奈何段位不如人家高。 “就是温度上来了。”江晚晴盖棺定论道,又拿了一张照片,“这是你毕业吗?初中?” “高中。”严修筠没有穷追不舍,放过了她,又给她指指旁边的照片,“我和季绍钧同届,小时候在同一所私立学校,从小学到高中。” 江晚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他们两人的合照。 两个差不多同样高大的男孩儿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朋友,连眉目间的神色都有几分相似,同样张扬而肆意的青春年华,同样准备大展拳脚的野心勃勃。 如今的季绍钧显然在锋芒毕露的不归路中杀出了重围,显露出来的气质愈发的欠抽了;而如今的严修筠,则像是将波澜沉如池底的幽潭,表面的平静也无声宣告了他的深不可测。 江晚晴自小对这种锋芒内敛的男人更有好感,但是看到严修筠年轻时的样子,她仍然不由觉得欣赏——她喜欢的是严修筠这个人,所以愿意接受他的如今和过往。 可她嘴上依然不饶人。 “哇。”她故作大惊小怪道,“你年轻的时候和‘季扒皮’先生真有夫妻相。” “胡说八道。” 严修筠笑着,轻拍了江晚晴一记。 江晚晴一顿,整个人又烧起来了…… 活到如今,江博士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因为说错话,被人用打pp的方式惩罚了…… 而那个“施暴者”的手,还停留在那里没挪开。 不仅如此,这个过分的人故技重施,低头看了她一眼,缺德地笑了一声,低低问:“怎么了?脸比刚才还红?” “……” 江晚晴故意动了一下儿,却发现某些人的手十分享受地跟着调整了一下儿……这个调整简直让她甘拜下风。 然而她永远是死鸭子嘴硬的。 “没怎么。”江晚晴瞪他,“某些人把火烧得太热了!” “是吗?”某些人悠然答道,“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再热一点。” 江晚晴:“……” 不同于他散德行的亲爹严叫兽,严天意巡视完了自己的领地,发现自己的地盘儿如故平静。他骄傲得像个统治着草原的小狮子,昂着头从楼下往下看,扒着楼梯的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爹,挑衅道:“爸,你以为甩开我就能和我妈过二人世界了吗?我用我敏锐的观察力告诉你——那是不可能哒!” 江晚晴忙用手去遮自己的红脸,而严教授仍然搂着夫人没放,抬头一挑眉:“哦?” “家里的钥匙只有季奶奶和大伯母有,但是季奶奶几个月前去了伦敦季大伯家,而且楼上的客房多了画板和钢琴,厨房的柜子里放了猫粮,冰箱里还有新鲜的蔬菜水果——季奶奶家就在隔壁,不会买吃的更不会买猫粮!”严天意满意的宣布他的观察成果,“所以最近一定是大伯母和姐姐们常来住,连coco都带来了……另外,你觉得我大伯母过来,大伯会不过来吗?天真!” 严修筠倒是没放在心上,看着在一边欲语还休的江晚晴,漫不经心地笑着道:“是吗?” “当然是!”严天意得意洋洋,觉得他爹的漫不经心完全是在掩饰被大伯发现的懊恼,干脆下了一剂猛药,“我记得你没有告诉大伯你要回来哦?所以赶紧扫榻相迎吧严教授,大伯要抓你回去继承家业啦!” 江晚晴:“……” 第76章 权力游戏9+ 傅大公子还没来, 严天意小朋友却先行领略了抖机灵的下场——他被严教授无情无义地送去了冬令营, 任他撒泼打滚,也没许诺会早些接他回去。 送走了孩子, 夫妻二人终于迎来了彻底的二人时光。 江晚晴来做访问学者时, 每天忙得飞起,主要在伦敦周围转;而严修筠是个“英国土著”, 像每一个当地人一样, 没事儿不喜欢往旅游景点儿扎,两个人聊天儿才发现,附近的“旅游胜地”,他们居然一个都没去过。 没去过好啊!正好可以一起去。 英国南部靠海, 他们从小镇上了火车, 出站步行十几分钟, 就是供游人沿途行走的海岸线。 海边码头,像栈桥一样延伸至海里, 而码头上,开着据说世界上最大的码头游乐场, 带着游人的尖叫声呼啸而过的过山车、比城市最高建筑还要高上些许的跳楼机、一半在岸上,一半悬空在海里的太空船……看得江晚晴跃跃欲试。 她兴奋地拉着严修筠去买票的样子,像个看什么都新鲜的小孩儿, 年纪不知道被她长到了哪里去。 然而下了过山车…… 严修筠皱着眉给她拍背, 她死去活来地干呕了一通,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神儿却还不死心地瞄着最里面的海盗船。 “走了。”严修筠掏出纸巾给她擦嘴角, 注意到她的眼神儿,干脆伸手轻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视线从海盗船那里挪开,“要知道会让你这么不舒服,绝不带你来。” 他的动作有点儿霸道,惹得旁边路过的几个金发女生回头看了好几眼,她们原本可能是警惕,但是看清了严修筠的长相后,则你推我桑地笑成了一团。 江晚晴被翻江倒海的胃支配了全部感官,没注意到严教授在异国他乡,也能无端招惹芬芳。 但是,“认怂”两个字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江四小姐的字典里的。 于是她一昂头,强辩道:“反正人家不会以为我是因为过山车吐成这样的!” 严修筠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那为什么人家都在看你?” 那几个女生还没走远,一边笑一边走,时不时还要回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两眼。 江晚晴呕得七荤八素,没听清她们说什么,还真以为人家是在笑她,眼珠一转给自己挽了个尊,不讲理道:“都怪你站在我身边!她们一定以为……呃……我怀孕了!” 然后就被严教授轻轻弹了脑门,不由分说地揪走了。 江晚晴刚吐过,严修筠怕她不舒服,想带她先回去休息,结果她死活不肯,严修筠拗不过耍赖的江四小姐,只好陪着她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 冬日的海风清冷,幸而阳光明媚,江晚晴被海风吹散了晕眩感,又被阳光照得浑身暖融融,不一会儿就生龙活虎起来。 海岸线的沙滩不是细沙,而是成片的鹅卵石,不远处的海域中仍有英国人冬泳,振翅足有一米的大海鸥在头顶盘旋,时不时发出小孩子笑声一般的尖叫。 他们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海边传说中的留影圣地——一个烧毁的船坞。 “啊,这个我知道,对面就是法兰西。”江晚晴看着远方的岛屿和灯塔,拉着严修筠站住,指着烧得只剩下一个漆黑框架的船坞,“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三百万英国士兵由此穿过英吉利海峡,抢滩登陆诺曼底,成功开辟了欧洲第二战场……” 严修筠朝海里的船坞看了一眼:“你从哪知道这些的?” 江晚晴一笑:“我编的啊。” 饶是一贯波澜不惊的严教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江晚晴的理直气壮噎住了。 “我小时候,基本都是郎玉堂带我玩儿,那个时候有什么可玩儿的啊,我又不可能跟他上房揭瓦,所以就逼他给我讲故事,他一开始还能给我讲点真格的,后来就是一本正经的胡编。”江晚晴对郎玉堂的鄙视溢于言表,“近墨者黑啊……” 严教授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手机,动了动手指,笑了:“你编的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哎?” “我查了,距离此处不远曾是英国的海军基地。”严修筠道,“诺曼底登陆确实有从此处出发的船只。” 这回轮到江晚晴噎住了,哭笑不得道:“你还真查啊……” 严教授从善如流地收起了手机:“好,以后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眼底满是温柔,江晚晴被他如此笑着注视,顿时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无所遁形,终于绷不住,笑了。 她扯着严教授的胳膊离开了沙滩:“走了走了,不是说去看白崖。” 白崖又称“七姐妹崖”,在海岸线的另一端,山势的波澜让她像七个手拉手的姐妹一般,守护着英国的南端,故此得名。 江晚晴和严修筠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郊下了车,又徒步穿越了一大片英式牧场,来到海岸边。 江晚晴看着上山无路,下海无门的浅滩,这才傻了眼:“咱们是不是走错了?一二……不是说七姐妹吗,为什么只能看到两个?” “唔。”严修筠研究了一番地图,下定了结论,“我们下错了车站。” 江晚晴:“……” 此处只有一条路,他们只能原路返回方才下车的地方,等车好再前行一站。 他们等的车……那叫一个慢。 二十分钟过去,他们没等到要坐的车,反而等来了同样下错车的一对年轻夫妇。 在国外的中国人可能有同样的气场,他们四个人一打照面,都笑了:“您二位也是中国人吗?” “是啊。” “七姐妹崖景区是从这边下去吗?” 江晚晴忙拦住了那夫妇俩:“别下去,我们走了好远,被骗了……这里下去只能看到一半山崖。” 江晚晴掏出她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递给夫妇俩看:“跟网上其他人拍的照片完全不一样的,我们该等下一趟车,到山崖的另一侧去才能看到全景。” 这夫妇俩都是外向且非常正能量的性格,听闻此言,倒没有多少懊恼,反而庆幸起来:“幸好遇到你,不然我们俩此行注定要留下遗憾了。” 四人由此结伴成行,严修筠带路,其他人随行,终于坐上了正确的车,看到了他们理想中的全景。 白垩断崖巍巍而立,高耸于英吉利海岸边,猎猎海风呼啸于耳畔,头顶上,英国二战时期的老式飞机不断盘旋,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仿佛重现了战争年代的紧迫感。 已经转向天边的晚阳放纵着最后的光辉,光芒映在每一个人脸上。 江晚晴伫立崖边,严修筠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和她相视一笑。 有一瞬间,她仿佛穿越了历史和沧海,把这一秒记忆定格成了永远。 似乎有人也是这样想的。 和江晚晴相仿的沈安萌——就是年轻夫妇中的妻子,她看到了这一幕,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拍立得。 照片很快出来,她拿在手里扇了扇,等到照片里的俊男美女显出了清晰的影像,她便眉开眼笑地把照片递了过来:“我觉得刚才那一幕太美了,我忍不住拍下来了……这张照片送给两位,感谢你们带我看到这么好的风景!” “我们也该谢谢你。”严修筠接过照片,十分珍重地夹在了钱夹里,他的笑容深邃而真挚,“我们正好缺一张照片可以摆在英国的家里。” 一天的行程,人皆尽欢。 江晚晴和沈安萌十分投缘,连带两位先生一起,四人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了回国后再聚。 他们四人在火车站所在的附近一起吃了一顿晚餐,这才各自踏上了各自的车站。 江晚晴在外面疯了一天,精力旺盛如她,也不免露出一点儿疲惫,可是镇子十几分钟就到,她不敢睡实在,便靠着严修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我看到沈安萌的朋友圈了。”江晚晴一边举着手机看,一边下意识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先生一看就是个厚道人,在平城做it行业,她自己是非政府机构的工作人员,最近被派到了英国这边工作。” 严修筠显然不如江晚晴这么喜欢关注别人,而是低低的笑了一笑,按住了怀里乱动的人:“玩的很开心?” “还行。”江晚晴拿腔拿调儿,却十分嘚瑟地挑了挑眉,明显表示“非常开心”,随后趁热打铁地提要求,“我明天想去那个什么亲王用来夜夜笙歌的皇宫……” 严修筠帮她理了理微乱的头发,笑了:“可以。” 火车很快到站,天色已晚,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江晚晴显然还沉浸今天的行程里,一边走,一边和严修筠眉飞色舞地回忆。 可是就快走到家的时候,严修筠却突然站住了,表情一紧,随后又微微一叹气。 “怎么了?” 江晚晴满心疑惑,抬头朝家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也愣住了——她们家的门前,停了一辆非常扎眼的劳斯莱斯幻影。 第77章 权力游戏10+ 英国佬守规矩是出了名的, 等闲人绝不会把自己的车子往别人家门口停。 江晚晴和严修筠对视一眼, 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江晚晴:“……大哥供职于英国军情六处吗?” 不然怎么来得这么快? “没有。”严修筠无奈了一秒,冷笑了一声, 随后咬牙切齿, “很明显,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江晚晴:“……” 严天意小朋友睚眦必报, 被爹坑了, 岂有不坑回来的道理。 他虽然前脚进了冬令营,但显然,后脚就以萌服人的借到了带队老师的电话,声泪俱下地去找他大伯控诉了严教授携妻私奔、抛子弃家的“罪行”。 江晚晴看了看严修筠的脸色, 又回忆了一下儿傅修远“君临天下”的脸色, 试着建议道:“要不……咱们去住宾馆?” “想什么呢?”严修筠好笑的弯了弯唇角, “我大哥又不是老虎。” ……杀人不过头点地,傅大公子的气场可比老虎可怕多了。 但是江晚晴话一出口, 就意识到自己出了个又怂又馊的主意,有点儿理亏地摸了摸鼻子, 也笑了:“那大哥抓你回去继承家业怎么办?” “你听严天意胡说。”严修筠有点儿无奈地笑,“大哥没这么无聊。” 既然没这么无聊……那你为什么也跟着叹气呢? 不过看着严教授风萧萧兮的表情,江晚晴到底没揭穿他, 跟着他一前一后的进了庭院。 往日回家, 屋子里都是黑漆漆一片的,可是今日,傅修远将车大大方方地停在了门口, 将室内的照明全部打开,摆明了是在等着他们归来。 严修筠干脆放弃了寻找钥匙,直接按了门铃。 江晚晴莫名有几分忐忑地跟在严修筠身后,准备门一打开,就直面傅修远那张“君临天下”的脸,然后毕恭毕敬地跟着严修筠一起叫“大哥”。 然而,门开了一条缝,她心理预期中的那张不怒自威的霸总面容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人——取而代之的是脚底一张毛茸茸的小圆脸。 小圆脸上有一双玻璃琥珀般的大眼睛,毛茸茸的小脑袋上顶着一双尖尖的毛耳朵,圆滚滚的身材像个绒球,因为乍然见到陌生人,警惕地怂成了一团,随后露出小尖牙,朝着门外的夫妻俩“喵~”了长长的一声。 猫? 还是一只超可爱的英短金渐层? 这个规格的差异,让江晚晴的脑子一瞬间跳到了《九条命》的剧情里——难道他们家的霸道总裁也变成猫了? “喵什么喵,coco你没有礼貌!”一个带着点儿港普腔却非常娇俏婉约的女声随之而来,赶走了给自己加戏的coco后,才彻底打开了门。 任诗琳那不曾被岁月薄待过得美丽面容出现在门后,对着门外两人明媚一笑,以带着港普音调的家常,行之有效地驱散了两人的紧绷:“在外面一天累了吧,到家了还不快进来。” 江晚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大嫂”,任诗琳已经毫不客套地对她一笑,挽了她的手带她进门:“冬天的英国这么冷,你们两个还穿这么单薄在外面跑——吃过晚饭了吗?” “大嫂,我们吃过了,您……” 江晚晴忙应声,结果刚进玄关,就被屋内堆积如山的“物资”震惊了,连忙去看严修筠,发现对方一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严修筠粗略一扫大小箱子的标签,发现大部分都是吃的,甚至还有床单被子和厨房用具,连烤箱都送来了一个…… “大嫂,家里东西真的不缺。”严修筠无奈道,“还劳烦您特意送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今天带coco去看兽医,看完了顺便过来……你哥那个人,粗心大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知道甩钱,你们又不是个存钱罐。”任诗琳拉着江晚晴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英国这边其他还好,只有食物的味道可怕,晚晴来了,也不知道吃不吃的惯,这个季节又湿又冷,你们带的衣服够不够,不够的话给大嫂打电话,我陪你去商场……” 江晚晴连忙制止:“不用不用,麻烦大嫂跑这一趟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任诗琳性格大方而外向,听江晚晴这么说,爽朗一笑:“不麻烦,反正你大哥说我的特长就是‘买买买’,我就是来发挥发挥正常实力。” 江晚晴:“……” 这夫妻俩的特长一个是“甩钱”,一个是“花钱”,果然天生一对儿。 严修筠赶紧解救了江晚晴,对任诗琳一笑:“大嫂,她真不用,您送来的这些已经足够了,倒是严天意——他在冬令营的学校,我们可能要给他送点东西……” “你就带着晚晴好好出去玩吧。”任诗琳从来都不怕严修筠跟她提要求,反而最怕别人对她没要求,听闻此言眉开眼笑,“这点小事包在大嫂身上了,明天就让司机给他送去。” 江晚晴已经预见了严天意被天降的一大堆“精准扶贫物资”砸晕的场景…… 别墅的玄关不深,三个人说说笑笑,转弯进了客厅。 被任诗琳这超乎寻常的热情一搅,江晚晴放松了原本的“求生欲”,毫无防备的一抬头,眼神正撞上客厅正中坐着的傅修远。 江晚晴一直觉得她家严教授长得和傅修远不太像,但是如今这么乍一看,那种属于亲兄弟间的神似,瞬间就显现出来了,虽然气质上还是千差万别。 傅修远数十年如一日地不怒自威着,强大的气场和刀雕斧刻般英俊而深邃的五官,让“油腻中年”这个词逃亡一般地离他很远。他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即使在自己家里,那种气势也不敢离他而去,以至于他把严书音女士留下的布艺沙发都坐出了独特的气质——时而像神之王座一般傲然绝尘,时而像金殿龙椅一般光辉璀璨。 江晚晴生生觉得,自家的沙发已经很努力了…… 两人一打照面,场景竟然有点儿像帝王招群臣跪拜觐见。 傅修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毕竟,以这个姿态见弟弟和弟媳,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于是,傅大公子屈尊纡贵地扯了扯嘴角,试图展示一点儿令人感觉亲近的笑容……但是显然,这个笑容显然不太成功。 因为江晚晴在这个笑容下,连原本准备充分的一声“大哥”,都险些没说出来。 她和傅修远对视了一眼,两人各自“咳”了一声,一股尴尬的气氛瞬间弥,直到……有个毛茸茸地小球,慵懒而优雅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小毛球显然对屋子里的两个陌生人满是警惕,连走路都绕开了他俩。它溜边儿靠近了茶几,观察了一番,随即“蹭”地一下儿跳上了沙发,无视傅大公子“你不要靠近本王”的威胁眼神儿,先是试探着,在傅大公子的西装裤上谄媚地蹭了两下。 傅大公子浑身紧绷,脸色铁青,碍于任诗琳在场,并不敢把这个毛球掀开,只能毫无防备地被蹭了一腿的毛。 随即,毛球发现了这个人类并不敢拿它怎么样,于是伸出罪恶的爪爪——它前腿一迈,后腿一蹬,踏上了属于它的“神之王座”,卧在傅大公子怀里,屁股对着傅大公子,转过身来,有意无意地用尾巴尖儿扫过傅大公子的下巴,而后,它狐假虎威地对着江晚晴,呲出了得意洋洋的小尖牙。 “喵~” 被猫呲牙的江晚晴,和被猫霸座的傅修远,在这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惺惺相惜之感…… 严修筠刚侧头和任诗琳说了两句“物资”的事儿,一回头儿,发现江晚晴和傅修远之间原本那种互相打量的紧绷消失不见了,两个人同时盯着一只猫,露出了同样的哀怨。 任诗琳只看了一眼,就快步走过去,把coco从傅修远的腿上抱开了:“coco!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蹭爸爸的西装!再不听话打屁股!” 这小破猫显然有两副面孔,被任诗琳拎着一训,一双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冒了水光,毛耳朵也因为“打屁股”三个字,怂成了飞机耳,可怜巴巴地用两只小爪子,抱着任诗琳的胳膊,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讨好的舔了舔。 任诗琳被它这么一看,完全忘记了“打屁股”的事儿,任劳任怨地抱它去找零食了…… 江晚晴总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儿眼熟。 严修筠却叹着气走过来:“跟你儿子一个样!” 江晚晴恍然大悟……可不,这猫简直是另一个严天意,连卖萌不要命的姿态都是一样的。 严修筠揽着她,倒是没忘记沙发上坐的傅大公子。 到底是亲弟弟,他在傅修远面前没有江晚晴这么拘谨,反倒有一种属于亲兄弟之间才会有的“放肆”,在亲情和尊重的尺度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大哥,您怎么来了?”严修筠笑道,“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 “打招呼?”傅修远的声音沉稳而浑厚,带着一点责怪,“来了英国都不告诉我,打了招呼,你还让我来吗?” “也是。”严修筠从善如流地笑了笑,承认了自己确实没想告诉他,“你每次出动都像搬家,连妈妈都怕你把唐宁街那套搬到这来。” 傅大公子显然是非常不好揣摩喜怒的那一类人,江晚晴在一边安静如鸡地听他们兄弟你来我往,猛然听到严修筠脱口而出的这番“嫌弃”,觉得已经足够龙颜大怒的了。 可是傅修远反倒真实却很浅地笑了笑,骂道:“混账!” “严天意我都送走了。”严修筠笑着承了这句“谴责”,不痛不痒,“过几天我再去伦敦,这几天我先带着晚晴多玩些时候。” “把国内的烂摊子留给我,你倒逍遥,借壳上市的事情没那么轻松,别想着自己做甩手掌柜,有些事情你不在,就容易脱离掌控。”傅修远哼笑了一声,似是若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问,“什么时候过来?” 严修筠无奈一笑,就知道傅修远不肯这么轻易放过他,只是他如花美眷在侧,难免心生一点倦怠,下意识拖延道:“再过几天,我还有别的事。” 傅修远一抬眼:“什么事?” “……是晚晴。”严修筠无声顿了一下,把眼神转向了江晚晴,“她在这儿要会几个朋友,是吧?” 江晚晴眼神一闪,赶紧领会了精神,替严教授找了个理由,脱口而出道:“是的,大哥,我和修筠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时间是……十天后” 第78章 权力游戏11+ 任诗琳恰好抱着吃饱喝足的coco回来, 闻言露出一个特别明艳的笑容。 她的容颜明艳而姣好, 笑容温婉大方而动人,款款走来的画面, 像是把星光璀璨的大荧幕影像, 具化成了活色生香的现实。 看她一笑,连同为女性的江晚晴都觉得“一笑倾人城”这个形容并不夸张。 任诗琳在傅修远身边自然而然地落座, 仪态优雅, 眉眼弯弯:“婚礼?晚晴是去做伴娘吗?” 江晚晴原本只是想随便找个理由,此刻被任诗琳一问,彻底的体会了一下儿什么叫“一个谎话要靠十个谎话来圆”。 然而说谎也实在不是她的专长,她只好及时止损, 把一个确实存在的“婚礼”拿到台面上来说。 “不是做伴娘。”江晚晴道, “就是普通的宾客。” 随后, 她简单和任诗琳讲了一下儿在飞机上遇到那中年夫妻俩的情景,还在任诗琳的催促下, 把夫妻俩留下的请帖找了出来给任诗琳看。 这场婚礼显而易见的是跨国婚姻,请帖的设计元素中英合璧, 上面的文字亦是双语印刷,新娘和新郎的中英文名字分别列于其上。 任诗琳拿过来看了一下儿,对请帖的细节设计赞不绝口, 看到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时, 却微微顿了一下:“奇怪,这个名字好眼熟。” 江晚晴一愣:“是大嫂的朋友吗?” “不是……布兰迪·帕利斯卡。”任诗琳重复了一遍新郎的名字,又转向了傅修远, “修远,你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吗?” “没有。”傅修远连眼皮都不抬,摆出一副“本王日理万机那有空记这种小角色”的冷漠傲然,随即冷哼一声,“你对别人丈夫的名字这么敏感做什么?” 江晚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屋子里仿佛凭空翻了一坛醋。 酸! 任诗琳对傅修远的语气和脸色毫无感触,扭过头来捧着请帖又看了两眼就又换了关注点,笑了一笑:“这个婚礼很正式啊,对宾客着装还有要求……说起来,英国人真是莫名喜欢帽子。” 任诗琳到底是一代影后,如今更是时尚圈请都没办法请出山的大咖,如果聊起穿搭,大概三天三夜都聊不完。 傅修远及时出言打断了这个他想想就觉得脑仁疼的话题,把目光偏向了严修筠。 “既然答应了人家,你们按时赴婚宴就可以了,这件事先放在一边。” 傅修远说话永远是一副“朕知道了”的语气。 但也许是因为长相,也许是因为旁人都习惯了,这么一副姿态放在他身上居然毫不违和,也没什么人胆敢去挑战他的权威。 他略显严肃地看着严修筠继续道:“本来想等你们年后来参加老爷子寿宴的时候再找你,但是现在既然来了,那就提前帮我个忙——‘耀康医药’那边,有一个核心产品在更新换代研发的最后阶段,你和晚晴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可能需要你们帮我去那边盯一段时间。” “耀康集团”虽然以药物起家,但是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成为一个资本帝国,医药虽然仍是支柱产业之一,但是傅修远掌控整个集团,需要他要面对的局面非常宏观,一个药物的更新换代的监督工作,这显然是技术层面的事情,按道理讲,根本不需要傅修远来过问。 江晚晴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她一时又说不出来,只好下意识看向了严修筠。 严修筠表情顿了一顿,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沉默了一下儿,并没有推脱的意思,但仍然说:“国内的制度与这边有点儿不同,我和晚晴最多能在这边留到三月中旬,到时候,你还有没有更可靠的人?” 傅修远却一点头:“够了,只要在三月八日之前不出纰漏,你们尽管回国。” 任诗琳平时不耐烦听他的生意经,听到此,难得好奇地问了一句:“三月八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傅大公子骄傲地昂起头,正准备屈尊纡贵地给影后科普一下常识,奈何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猫爪。 coco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生平特长便是持萌行凶,在任诗琳怀里趴了半晌,活泼好动的它早已不耐烦,此时看见傅修远朝它的方向转过了脸,果断伸出了爪爪,企图故技重施地往傅修远身上蹿……被任诗琳一把扯住了。 “coco!” 任诗琳嗔怪地拍了coco一下儿,对傅大公子那点儿罕见的兴趣,也在和猫对视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捏着coco的小粉爪子,敲敲猫脑袋,挠挠猫下巴,又毛手毛脚地将coco从头到尾地撸了两把,撸得coco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 她一边撸猫一边“教育”,那一口港普实在听着有一种俏皮的可爱:“coco,妈妈教过你什么——要听话!不听话,爸爸就不喜欢你了。” 傅修远僵硬的坐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仿佛占了自己位置的猫,脸色铁青。 江晚晴瞧着傅修远的脸色,完全看不出傅修远对这只猫有“喜欢过”的意思。 ……这个眼神,更像是在思索,如何做好名菜“龙虎斗”。 任诗琳感觉到他的视线,毫无畏惧地笑着捏起了猫爪,和傅修远打了个招呼。 这一笑,明若春光,艳若桃花。 傅修远紧绷的脸色抽了抽:“……哼!” 天色已晚,傅修远的演讲欲、望被猫打断后便是覆水难收,更不知道为什么赌气起来,起身便要告辞。 江晚晴和严修筠赶紧站起身来相送,被任诗琳拦住了。 “在外面玩了一天肯定累了,赶紧休息,车就在门口,司机等着呢。”任诗琳笑眯眯地把江晚晴拦在了屋内,不肯让她出去挨冻,侧过脸来又对严修筠笑了笑,“你们能在一起好好生活不容易,我很为你们高兴。” 这话有点儿多愁善感,严修筠含笑点头,江晚晴没多想,也笑着一应:“天意说,大嫂周末会来这边住,这周末也过来吧。” “才不。”任诗琳笑着眨了眨眼睛,“你们二人世界,我才不像傅修远一样不解风情又没眼色!” 她说着,便落落大方地笑起来,弄得江晚晴也跟着笑:“那我们过几天去伦敦再打扰大嫂。” “欢迎欢迎。”任诗琳拍拍她的手,“charlotte和catherine都好喜欢你,她们两个一直说,aunt像天边的霞光一样美丽,还说以后要像你一样做科学家。” 江晚晴没想到,自己在傅家两位小公主那里,竟然这么有存在感,心里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正要客套两句,任诗琳身后的傅修远却已经不耐烦了。 傅大公子站在车边,等着亲自为夫人开车门,越等越发现任诗琳在那里相谈甚欢。 “回家了!”傅修远微怒道,“过几天就再见,哪有这么多话说!” 任诗琳敷衍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向江晚晴和严修筠挤了挤眼睛,用口型道“小心眼”,逗得三人一起笑了,这才在傅修远的怒目而视中走下了台阶,和严修筠夫妇挥手告别,随后钻进了傅修远黑着脸打开的车门里。 严修筠揽着江晚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那辆劳斯莱斯平缓而安静地驶入无边夜色,两人才携手回了屋内。 “婚礼时匆匆和大嫂见过一面,那时候除了‘哇人真漂亮’和‘哇人好温柔’之外,其他的感触倒是没什么。”江晚晴看着被任诗琳堆满的屋子,笑了笑,“这次再见,发现大嫂的性格这么讨人喜欢……她以前演的戏我看过不少,演技是真的好,反正从戏里我绝对猜不到她是这样的性格,严教授你知道吗,她至今还是那个影视奖中最年轻的获奖者呢,息影实在有点可惜。” “她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息影是无奈之举。”严修筠笑着坐在她身边,“她不像外界传言地那样,是结婚后就息影,其实她和大哥婚后,她只是减少了工作量……但是,你知道的,后来大哥出了空难。” 江晚晴一顿,她都忘了还有这件事,严修筠一提,她才把这件事和傅修远重新联系在一起。 很难想象,任诗琳遭遇这件事的时候,到底受过多沉重的打击……她只想一想,就觉得难以接受。 “大哥出事的时候,家里乱成一团,媒体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报道,耀康集团股价暴跌,董事会施压问责……集团的事,家里的事,都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严修筠笑了一笑,“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大嫂会承受不住……但她没哭也没闹,不懂的事情就干脆放手交给了信任的人,我大哥留下多少财产,她好像也根本不在乎。” “她也是唯一一个相信我大哥还活着的人,她亲自去事发地指挥救援,如果没有她坚持反复搜寻,搜救队可能恰好就错过了我大哥所在的那片区域,就更别提生还了。” 江晚晴只异位而处地想象了一下儿,就觉得这种执着和坚定令人肃然起敬。 她随即又笑了,随手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机,往严修筠身上一靠。 “大嫂这么可爱的人,怪不得大哥连她念别人名字这种无聊的醋都要吃……还有,你看没看见,如果不是大嫂在,coco现在一定被拔毛下锅了。”江晚晴用遥控调整着电视台,笑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戳严修筠,“我要是出了大哥这种意外,你会像大嫂一样找我吗?” “胡说,哪有自己咒自己的。”严修筠顿了一下,笑着屈指轻弹了她一记,看她扭过身来不依不饶地用眼神追问,才又加深了笑意,把她揽进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眼里浅浅而过的一缕哀伤。 “当然找,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无处可寻第二个江晚晴。” 江晚晴在他怀里满意地笑了。 她又调了两下电视台,看到一则新闻播报时,突然不动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两眼,伸手拍了拍有点心不在焉的严修筠:“严教授,你看这个。” 第79章 权力游戏12+ 电视上正在播一则政治新闻, 英国议会的唇枪舌战江晚晴并不算太关心, 政客们的吵架也千篇一律地无聊,只是一个看着有点儿眼熟的名字, 在新闻上映入了江晚晴的眼帘—— “布兰迪·帕利斯卡。”江晚晴确认了好几遍, 才念出这个名字,她略有诧异地拍了拍严修筠的手, “怪不得大嫂说眼熟, 这还是个政治名人?” 她说完,严修筠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对新闻中的人多看了几眼才道:“竞选团队重要人物,首席发言人……典型的工党政客。” “我真的不太会辨认英国人的年纪。”江晚晴没有关注布兰迪发言的具体内容, 新闻一给他画面, 江晚晴光顾着研究这人的年纪了, “他有多少岁?四十五?五十?咱们在飞机上遇到的那对夫妇……女儿有三十五岁吗?” 严修筠闻言,低低笑了:“你这是在担心人家夫妻的年龄差距吗?” “不。”江晚晴皱了皱鼻子, 反对严修筠对自己“八卦”的嘲笑,装模作样地一本正经着, “还有可能是同名同姓呢……英国人重名还蛮多的,新闻上又没播中间名。” “你说的也有道理。”严修筠俯身亲了她一记,“这么好奇, 去婚礼看看就好了。” “真的去参加啊?”江晚晴坐直了身体, 回过头来看严修筠,回想刚才和傅修远说话的情景,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你让我找个理由敷衍大哥的,我真是随口一说,这个婚礼你之前不是很想参加,现在也完全可以不参加。” “晚了。”严修筠笑着,无奈的叹口气,故意逗她,“被大哥抓包了,你不参加婚礼,就要提前去给大哥打工了。” 提到这个,江晚晴顿时蔫了。 严修筠摸了摸她的头发,浅浅一笑:“而且,我们可能需要做到知己知彼。” 江晚晴没听懂:“什么?” “如果大嫂都对‘布兰迪·帕利斯卡’这个名字有印象,那么大哥是不应该对此全无关注的。” 江晚晴一愣:“可是大哥说他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严修筠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了一笑,解释道:“英国这边的大局环境你可能不太了解,但是据我所知,与‘耀康集团’同等量级的集团,都是会在大选前和候选人有紧密联系的,如果重金支持的政客能够上台,各大利益集团跟着获利;如果重金支持的政客垮台,集团本身可能一蹶不振。集团与政客之间必然有利益交换——在这里称之为‘政治献金’。” 江晚晴点点头表示明白,并不算很欣赏地冷哼了一声:“就像吴哲茂当初为了混个脸熟,在入股华方之前,吴博士评副教授职称的关键点,捐出五千万成立‘专项基金’。” “是的,同一个意思,正常规则的操纵下,此事不涉及贪腐,但是如果操作者有别的心思,就必然涉及利益交换。”严修筠说的很委婉,“身处如此环境,大家都不能免俗,大哥也一样。” 江晚晴隐约明白了严修筠想说什么。 “耀康集团”身处此地,如果想要长久的发展,势必要和政党有所联系,而想要和政党构成亲密无间的联系,光谈感情是不够的,最直接的支持,便是”筹措竞选基金”——这也是“政治献金”的实质。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花钱不眨眼的冤大头,更何况,在支持党派竞选问题上花出去的钱,必然也不是小钱。傅修远再目下无尘两袖清风,也不可能对政、治、局、势毫无关注就贸然出资。 可如果他会关注政、治、局、势,那么他所说的话里就有一些“悖论”——布兰迪·帕利斯卡是竞选双方某一方阵营的首席发言人,可见其是该党核心之一,那么傅修远就不可能对他毫无印象。 傅修远在这个问题上说了谎。 可是为什么? 严修筠一眼看懂了她的疑问,思索了两秒:“我猜……是因为大嫂在场。” 可是这个答案显然没让江晚晴解惑,反而让她更迷糊了:“为什么要瞒着大嫂?” “他不想让大嫂知道的事……”严修筠微微皱了皱眉,突然道,“你刚才提到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时候,我回想了一下儿大哥的话,他提到……‘三月八日’。” 江晚晴仍然没琢磨透:“我从刚才就想问,三月八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严修筠拿起遥控器,关掉了已经切换成广告的电视:“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但是刚才新闻一播,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年英国因为脱欧问题爆发了议会中漫长而无用的扯皮,而原本定在五月份的大选因为复杂的政治环境,所以被迫提前了,改期为三月。取得多数席位的党派将获得理论上和事实上的优势,日期正是三月八日。” “大哥让我们留到那时候,说明他对结果很在意。”江晚晴道,“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打个电话来就可以了,犯不着亲自跑来。” “可能是因为他觉得电话说不□□全……”严修筠沉默了一下儿,而后道,“大哥虽然性格强硬了一点,但是他其实从来没逼迫我做过什么,严天意一直说他想抓我回去‘继承家业’,也大多数是玩笑,他尊重我的选择——我觉得,他突然跑来很可能是想给我提个醒,让和他一样,防备一些人。” 江晚晴顿了一下,忽略了一些她觉得问了也想不太明白的因果逻辑,忍不住问道:“大哥到底在防备谁?” 言及此,严修筠的表情并不轻松,皱了皱眉:“大哥没有明确说明,我也只是猜测。” 江晚晴没准备让他含糊过去,追问道:“你说。” “‘耀康集团’最早的时候,是由傅耀康一个人掌控,后来发展壮大,大哥作为绝对的继承人,也成为独当一面的代表。政治献金这种事情,最愚蠢的做法是孤注一掷,而聪明人从来都是一明一暗两处撒网。大哥的能力我们都清楚——他处理这些事,游刃有余。” 江晚晴点点头,用眼神催促他往下说。 “但是在五年前,大哥空难的时间,这个平衡被打破了——除了大嫂以外,没有人相信我大哥还活着。而当年同样正在大选前期,筹措竞选基金这种事,不可能就此中断。” 江晚晴立刻就明白了:“所以当时和老爷子配合的人变成了别人——这个人是吴雅兰?” 这个推论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吴雅兰作为傅耀康的枕边人,在那种时刻,比起旁人来,确实要可靠得多。 更何况,她早就对“耀康集团”的控制权虎视眈眈。 “是的。”严修筠承认道,“这件事背后太复杂,我一时解释不清,但是现在想来,我大哥当时重新掌控‘耀康集团’肯定是用了一些手段的,不然不会逼得吴雅兰只能维持‘耀康集团自己人’这个名义,而实际上被迫另立门户。” 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问道:“可是吴雅兰并没完全被逼出中心圈子?” “对。”严修筠点头,“因为傅耀康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甚至一度认不出大哥,只认得吴雅兰,她拿着我父亲当令箭,也仗着自己在政治博弈中已经占据了一定认可度,没有把和‘政治献金’有关的事情放下。” “政治献金”确实是非常好打的一张牌,此事投入巨大,还关系着集团的前途和命脉。 因为所有人都不想在上台后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当这些事情尚存在于幕后的时候,与政党方面接触的人是不会轻易更换的。 而傅修远在这个关头出了事,就这样,原本该由傅修远亲自接触的政党,变成了由吴雅兰去接触。 “吴雅兰接触的是哪一方?” “你说呢?”严修筠抬起头,无奈的看着她,“如果她当时运气不好,接触地恰好是失败的那方,大哥怎么会容她到如今?” 江晚晴至此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吴雅兰在傅修远空难时趁火打劫,接手了本属于傅修远的政治联络成果;但她没想到傅修远还能活着回来将她一军。因为傅修远的强硬作风,她丢了唾手可得的耀康集团控制权,却把握住了”政治献金“这条大路,并且随时准备指望着借这条路重回巅峰。 冷哼了一声,不无嘲讽地道:“……那她当年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我不相信运气。”严修筠冷然回应,若有似无地肯定了江晚晴关于傅修远空难的那点儿猜测,“但是我能理解大哥想瞒着大嫂的原因……她是个相对单纯的人,可她如果知道当年大哥空难背后还有这些事情,也很难无动于衷。” 江晚晴听完心有同感——如果吴雅兰敢这么算计严修筠,她可能完全控制不住要跟她拼命的心了。 但是她现在从旁听着这些事,就知道这不是“拼命”能解决的问题,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 “所以你觉得大哥自己在防备吴雅兰,也在提醒我们防备吴雅兰?” 严修筠点点头。 江晚晴不由得回想了一番方才傅修远的言行,发现他确实是在看到了请帖后,才说出那些意有所指的话的。 江晚晴再次琢磨了一下这份请帖的“来历”,这么一回想,简直觉得这件事处处都透露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 她竟然还有心思笑:“既然如此,那个婚礼,还去吗?” “既来之,则安之。”严修筠笑了一笑,“如果这是个巧合,那我们就为这个巧合祝福;如果不是……那我们也不要打草惊蛇。” 第80章 权力游戏13+ 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婚礼, 江晚晴的处女座症状就毫无预兆的发作了…… 虽然, 这两件事听起来并没什么因果联系,但是, 江晚晴要选衣服。 严修筠自己并不吹毛求疵, 出席典礼宴会的服装反正就是西装,英国这边的家里还备着几套。 而江晚晴才比较麻烦。 她此番和严修筠来英国的目的, 主要是为了玩玩玩, 玩够了,才顺便参加一下儿耀康集团的周年庆典和傅耀康的生日宴会。 江晚晴本身就懒,出门一向奉行精简注意,能不带的东西就不带, 所以, 除去休闲装, 够规格参加婚礼的衣服,只有一套——就是用来参加耀康集团周年庆的那套, 礼服外套帽子鞋子珠宝,全都搭配好了。 可是那套衣服用在别的场合, 又有点不太合适。 从道理上来讲,无论参加婚礼还是参加庆典,着装都要大方隆重而不刻意, 但是这其中, 因为江晚晴所处的身份不一样,所以隆重的程度也自然不能一样。 在耀康集团那边,严修筠虽然不是继承权的核心争夺人物, 但是由于他是傅修远唯一的亲弟弟,跟傅修远关系也一直很好,所以江晚晴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算半个女主人。 而之前,她因为相亲时被吴雅兰算计过,就一直存了和她较劲儿的心,所以着装上只考虑了任诗琳,根本没把吴雅兰放在眼里,选择礼服时选上的很多细节,更是专门为了去打吴雅兰的脸的。 有此作为前提,礼服多隆重都不算过分。 但是穿着这件衣服去参加婚礼的话,就不那么合适了——江晚晴只是个普通客人,穿这样一身礼服去,就张扬得太喧宾夺主了。而社交圈默认规则,礼服在短期内不穿第二次,这次穿了,再穿去参加耀康集团周年,打脸吴雅兰的目的达不到,一旦被好事的媒体拍到,反而要笑她出了社交事故。 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揉在一起,让江晚晴一时之间,便陷入了“to be or not to be”的哈姆雷特式纠结。 可是,为了一个陌生人的婚礼,就专门去置办一身礼服,还只穿一天,江晚晴又觉得不太值。 好吧……她就是不想为陌生人,甚至还可能是“敌人”的陌生人浪费钱。 她自己暗搓搓地琢磨了两天,琢磨得自己茶不思饭不想,连出去玩的时候拍照,都拍得心不在焉,严修筠问她,她还要说没事儿——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说出来,严修筠肯定是毫不犹豫地买买买…… 相比之下,还不如她自己暗搓搓地纠结呢。 她就带着自己这点儿纠结,去给严天意打电话。 严天意小朋友被扔去冬令营,还是有那么一点情绪的,但是他先是因为告状坑爹而神清气爽,最近又刚刚感受了大伯母热情如泰山压顶般的物质精神双重关怀,整个人气顺了不止一点。 所以江晚晴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情绪舒畅而愉快,完全沉浸在准备撒娇的欣喜里。然而他听了两句,就感受到了江晚晴源源不断的纠结。 处女座的江博士在那里兀自愁成一团:“为什么选身衣服去参加婚礼都这么难。” 严天意小朋友果断抓住了拍马屁的机会:“妈!要相信自己,凭借您的天生丽质,即使套个麻袋去参加婚礼,也会艳惊四座哒!” 江晚晴:“……” 套个麻袋…… 艳不艳她没脸说,“惊四座”她是肯定能做到的。 这么算来,这个词她至少能做到四分之三,比例好像也不低…… 江晚晴天马行空地乱想了一会儿,自己都被自己纠结得无语了,笑了一笑,算是接受了严天意的奉承:“行了我的宝贝儿,别出馊主意。” 严天意被“宝贝儿”这个词谴责得心花怒放,心情好了不止一点,决定给江博士指明一下方向,顺便揭一揭他爸的老底儿:“妈,你太低估我爸这笑面虎了,他呢,虽然自命清高了一点,不解风情了一点,心狠手辣了一点,还闷骚了一点……但是他对你还是没话说的,你跟他说,他肯定二话不说就给你解决了啊。” 江晚晴:“……” 她就是不想用严修筠“买买买”的办法解决才自己纠结的。 严天意听出她的停顿,“咯咯”笑了,有几分狡黠地拖着尾音:“妈,你以为你不跟我爸说,他就猜不到了吗?搞不好,他就是看你纠结的样子觉得很有趣,所以才不揭穿你的,事实上,哼哼哼……他很可能连礼服都早就给你订好了,所以……你不想钱包遭殃的话,赶紧坦白从宽去阻止他啊~” 江晚晴:“……” 坦白从宽……这个词让她简直一脸黑线。 可是一抬头,严教授已经风度翩翩地走过来了,看她盯着自己微微怔愣,十分纵容地对着她笑了一笑。 江晚晴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见严修筠正看着她,下意识道:“天意,跟爸爸说两句?” 电话对面的小孩儿立刻炸毛了:“谁要跟他说话!” 江晚晴无奈,安抚了炸毛的小孩儿两句,还是把手机递给了严教授。 ……然后被严教授果断挂断了。 “哎?”江晚晴想都能想象到严天意的气急败坏,哭笑不得地从严修筠手里接回了手机,“你不说给我啊,挂断干什么?” “他自己不要跟我说话的。”严教授微微笑着坐在了江晚晴身边,拢了江晚晴还想拨号儿的手,故意捣乱似得把手机抽走,一双温柔而狭长眼微微眯起来,勾了勾她的下巴,略显不满地道,“说好了‘宝贝’这个词归我专用呢?嗯?” 江晚晴被严教授撩了一脸,哭笑不得又槽多无口。 您的重点在哪里……不带连儿子的醋都吃的! 严教授仿佛觉得她这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特别有趣,低低笑了两声,仿佛为了她才妥协了一样:“……好了,少说一天又没什么问题,我明天给他打过去。” “……”严天意小朋友一定会遥谢父皇隆恩的! 她已经懒得提醒严教授“亲生的”这件事了。 严教授却又像看不懂她的表情了似得,挑眉一笑:“还有什么问题?” 江晚晴:“……” 行吧,您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没什么问题吧……江晚晴觉得自己要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严教授跪了。 严教授把手机还给江晚晴,自然地伸手揽她的肩:“刚才在和严天意聊什么?” 看着他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样子,江晚晴突然想到了严天意的“坦白从宽”。 她囧囧有神地犹豫了一下儿,决定坦白一半儿:“在聊去参加婚礼穿的衣服。” 江晚晴说完,就侧目看着严教授的表情。 严修筠了然在心地笑了笑。 “原来你这几天在担心这件事……不过多虑了。”严修筠笑着,“大哥大嫂来过的第二天,就已经帮我们预约定制了参加婚礼的礼服,算算时间,我们明天就可以去试装了。” 江晚晴:“……!!!” 她惊了一下,心里就“果然如此”了。 傅修远是身价巨万的集团掌门人,任诗琳是一代影后时尚大咖……果然这种壕无人性的行事方法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而严修筠…… 江晚晴哭笑不得,她才不信这全是大哥大嫂的安排——真的叫严天意说准了,他还真是早有准备啊。 可是…… “这是临时定制吗?” 江晚晴知道阻止也没用,也好像终于给自己莫名其妙的纠结找了一条出路,——从而步入了另一个纠结。 “时间会不会太赶,款式会不会不合适……还有什么时候量的尺寸?你趁我睡觉的时候量的吗?” “没那么夸张。”严修筠被她一连串的问题说得笑了,“店里总有有几套成衣以备不时之需,我们试装后,修改一点细节直接可以用。至于尺寸,我们结婚定礼服的时候量过一次。” 江晚晴稍微不那么恐慌了一点,想起之前结婚的时候,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惭愧。”严修筠说着,自然而然地侵身过来,揽住她的腰身一握,又把她揽进怀里低头亲了一记,“结婚一年也没养胖,是我失职。” 江晚晴被他摸得很痒,笑着挣了两下,毫无效果,干脆造反似得从沙发上翻身而起,“野蛮”地跨坐在他身上,扑哧一笑。 “又不是养猪!严教授你这是坐拥如花美眷,还不知足。”她说着,双手捧了严修筠英俊的脸,含笑仔细端详,越看越有些得意,学着严教授的语气道,“惭愧,结婚一年,严教授还是眉目英俊棱角分明,都不见长肉,看来是我没喂饱你。” 她说完,严修筠的笑意突然加深了。 江晚晴在这个眼神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用这个姿势说这样的话,简直有歧义。 她眼珠一转,正要欲盖弥彰地遮掩两句。 想跑,却反而被严教授牢牢禁锢在怀里。 严教授眉目含笑,仍旧翩翩君子的模样,灼热的手指不急不躁地抚过她的发丝和耳廓,又划过她艳若芙蓉的脸。 他眼神火热而蛊惑,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一缕一缕地搔过江晚晴的心:“夫人确实没喂饱我。” 江晚晴不服气地想咬他一口,却被他就势捏了下巴,含笑在她形状美好的唇上啄了一记。 他另一只手沿着江晚晴线条优美的背脊而下,带着滚烫温度,消失在衣衫的遮掩里…… 颤栗的感觉让江晚晴腰一软,一低头,正对上严修筠温柔却热度不减的眼睛。 她咬了咬下唇,伸手嗔怪地戳了他一下儿,随后在他温柔而纵容的注视下,赌气似得吻了下去。 壁炉摇曳的火光灼热而温暖,蒸腾而起的热度模糊了窗外凛冬的寒意…… ++++++++++++++ 这一夜的睡意着实朦胧,再醒来,已经快中午。 他们预约好的试装,显然快要迟到了。 严修筠在江晚晴微怒的目光下,坦然将预约时间推后了两个小时。 时间重新充裕起来,江晚晴磨磨蹭蹭地梳洗完毕,才拖着严修筠去了位于伦敦中心城区的试装地。 她带着生怕人家追问“为何来晚了”的心虚,悄咪咪地推门而入。 一抬头,却恰好遇见了个熟人。 第81章 权力游戏14+ “晚晴?严先生?”沈安萌和她那个一向不怎么说话的丈夫正被接待从贵宾室引出来, 恰好和江晚晴两人打了个照面, 露出惊喜的表情,“真是有缘, 居然又在这里碰上了?你们也是来订礼服?” 江晚晴也有点儿意外, 但是此刻,只要不问她为什么来晚了, 其他问题她都知无不言。 “来试装。”江晚晴对沈安萌一笑, “要参加一个婚礼,结果没带合适的衣服。” 接待送出了沈安萌,又去查江晚晴的预定了,见他们认识, 便识趣地请他们在沙发上入座, 还端上了备好的茶点。 沈安萌抿了一口红茶, 听江晚晴说了安排,也笑了:“巧了, 我也是因为参加婚礼,连婚礼日期都是同一天……婚礼宴请宾客的地点, 不会也在cridge’s吧?” 这回轮到江晚晴惊讶了:“确实是cridge’s,你们也是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客人?” 沈安萌一副“无巧不成书”的表情,但是神色, 却不像是参加朋友婚礼那样开心兴奋, 笑了一笑:“严格来说,我不是他的客人,我是为了工作——我受雇于一家非政府组织, 布兰迪某种程度而言,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江晚晴显然对“非政府组织”没有什么概念,露出一点茫然。 “好多人都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细致解释太啰嗦,你可以把我们理解为公益组织。”沈安萌露出笑容,“主要服务于医疗卫生行业的那种。” “公益组织”四个字让江晚晴瞬间想起了无国界医生,不由对沈安萌的职业肃然起敬。 接待却在这时候恰好返回,含笑告知江晚晴和严修筠,他们的礼服已经准备好了。 江晚晴和沈安萌之间的对话被迫中断,本想告辞,沈安萌却挽着她老公的胳膊一笑:“我在伦敦玩了好几天了,今天不想到处跑了,你们二位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约个下午茶?伦敦的下午茶很棒的!” 江晚晴跃跃欲试,只是有点迟疑:“临时去会不会没有位子?” “我定了位子,一起去,没问题的。”沈安萌朝江晚晴神秘地眨眨眼,“关于婚礼那位我其实还有很多八卦,正愁找不到人说,憋死我了!” 这个表情把江晚晴逗笑了:“行,不过稍等我一会儿,我们试了衣服一起走。” “好的。”沈安萌捻了一块儿点心,已经率先进入下午茶模式,朝她挥了挥手,“去吧,不着急。” +++++++++++++++++++++ 这家礼服店已是百年老店,设计上走得是偏保守传统的英伦风,深受名流和皇室的青睐,一向以服务周到闻名。 为了给顾客提供挑选的余地,店内为江晚晴备了三套礼服,而严修筠的西装和领带,则是配合江晚晴的着装走的。 江晚晴一一试穿过,很快pass了一套:“绿色的这件就不要了吧。” 严修筠明知故问地挑挑眉:“嗯?” 江晚晴白他一眼,没搭理严教授的恶趣味。 英国人的礼服十分热爱“帽子戏法”,上到皇室,下到名流,女性的礼服都要有帽子作为配饰,而帽子的颜色一向都是随着礼服的颜色走。 她穿了绿色的礼服,就要理所当然的配一顶……绿帽子。 ……她还是告辞吧。 剩下的两件,一件粉红,一件水蓝,江晚晴有点儿犹豫。 可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严修筠的意见,帮助试衣的裁缝助理却已经利落的量下了细节处尺寸,绽放给江晚晴一个放松了她警惕的灿烂笑容,随后果断将两件礼服都捧走了。 江晚晴一头雾水:“……哎?我还没……” “两件都要。”严修筠及时制止了她的问题,揽着她微微一笑,“你试穿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件都很好看。” “……”江晚晴被夸了一脸,顿了一下才无奈道,“在英国就这几天,没机会穿。” “那就备用一件,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时也有的换。”严修筠毫不在意的定论道,“反正是大哥付钱。” 这句话太让人心理平衡了! 江晚晴闻言便笑了:“严教授你这么……吃大户,真的好吗?” 他们家坑爹似乎是遗传,严天意小朋友专业坑爹一百年。 而严教授没爹可坑,就……退而求其次地“长兄为父”,专坑傅修远。 “亲兄弟明算账。”严修筠不以为耻,“拐你来给他打工,这个算是‘员工福利’吧。” 这么一想,江晚晴瞬间有种“要少了”的吃亏感:“等等,我刚才看到店里画册上的几个设计也不错……” “下回再说。”严修筠笑着一把拦住她,“你不想听听沈安萌给你分享什么八卦吗?” 他说的很直白,眼里明晃晃地表示着“我怀疑她的来意”。 江晚晴闻言一顿,又一笑,压低了声音:“我还以为你没感觉出来……你觉得,她是需要防备的那一边吗?” “不知道。”严修筠思索了一下,“工党如今大权在握,布兰迪·帕里斯开是公开的工党人,有些人——比如吴雅兰,显然是和工党站在一起的……但是沈安萌提到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时候,表情……不像是很认同。但如果她是保守党一方,接近我们就没有什么道理。所以,我合理怀疑她是一个中间势力。” “不左不右,居中试探。”江晚晴点点头,“懂了,我们可以先去听听她要说什么。” ++++++++++++++++++++++ ritz酒店的下午茶一座难求,酒店本身也十分傲娇,前来就餐的男男女女要穿着得体才能入内,水晶灯下的光辉精致而璀璨,帅气英俊的年轻服务生端着香槟穿梭于衣香鬓影,绅士和女士们的浅笑低语,仿佛仍然停留在十七世纪的英伦旧时光。 江晚晴和沈安萌优先入座,他们两个人的先生不约而同地成了背景板。 英式红茶香气沁人,沈安萌品了一口,露出一种被温馨包裹的感觉:“我最好的朋友曾经推荐过,让我来英国一定要体会一下英国的下午茶,穿着礼服,举止典雅,享受着有历史感的瓷器和银器,在安宁中体会这种闲散和自在。” 江晚晴轻轻搅动自己刚刚调好的奶茶,闻言笑了一笑:“你朋友是个诗意的人。” “并不是。”沈安萌却笑了,“她给自己的定位一向是个俗人,但是我觉得,大俗大雅。” “你朋友也和你一样供职于公益组织吗?” “不是的。”沈安萌摇摇头,“她是个科学家,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江晚晴立刻道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沈安萌摆摆手,“是我自己主动提起她的,因为我想和你分享的有关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八卦,和她也有一点关系——我这个朋友在世的时候,说过一些事,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她当初提到的人是布兰迪。” “几年前,我的朋友就职于一家医药研发中心,负责这家公司药品的研发工作。”沈安萌道,“而当时他们对新药的研究遭遇了瓶颈——药品有一项严重的副作用,具体是什么,原谅我不是专业人士,说不太清楚……总之,他们经过反复试验,也无法去除这个副作用——这一点,使得他们药品上市的计划被迫搁置。” “他们的实验室是一家药企的下属机构,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新药迟迟不能上市,严重影响了公司盈利。就在这个关头,为实验室全额出资的药企却出现了管理层的更迭动荡,因为这些因素,药企股票应声下跌,几乎跌破发行价,这个行为立刻引起了英国金融行为监管局的注意。” “为了稳定股价,药企新上任的负责人推行了一系列措施,但是收效甚微,因为药企名为多元化经营,但是已经没有主导产品了,缺乏核心竞争力才是企业的根本问题。”沈安萌微微皱了皱眉,继续道,“我的朋友原本以为公司为了度过这个难关,会加大研发的力度,要求他们尽快开发出无致命副作用的药品……但是他们没有,他们用了其他的方式,这其中,一个海关人员居功甚伟。” 江晚晴一点就透:“布兰迪·帕利斯卡。” “是的。”沈安萌点点头,“药企本就是跨国企业,在股价浮动的关头,布兰迪·帕利斯卡通过自己在海关的活动,使海关对药企的进出口业务莫名其妙解除了监管。在相关进口的运作中,故意报低价值。而在进行资产评估中,又故意增加价值。这一低一高,造成了企业资产虚增的假象,这个操作立即稳住了股价。” “这件事的中间环节存在严重漏洞。”江晚晴闻言便皱了皱眉,“打个比方,我想花五元钱买五元钱的东西,这个符合市场规律,肯定有人会卖给我;但是我想花五元钱买10元钱的东西,再告诉其他人,我买到的东西值15元钱……这就很困难了,我不认为有人会算不明白这笔账,我也不认为有人在明知吃亏的情况下,会给人提供这个便利。” 沈安萌闻言笑笑,没有反对江晚晴的意见,而是道:“具体细节我就不了解了。我只知道,后来那家药企成功稳住了股价,原来的管理层人员顺利归来,没有缺陷的新药也随着他的归来重新上市了,布兰迪·帕利斯卡所在的工党也在大选中最终胜出,他本人则一路高升,深受当权派的信任……在这中间,他一定帮对了一些人,做对了一些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工党”和“保守党”,就是英国的两个党派,基本处于轮流执、政的状态。 现在大家都知道的“梅姨”——特蕾莎·梅是保守党成员,所以现在英国的执、政、党是保、守、党,工党是在、野、党。 但是因为小说纯属虚构,并没按照现实情况写,细节上有出入希望大家勿追究,特此说明。 第82章 权力游戏15+ 沈安萌所提到的药企, 显然是“耀康集团”;至于当年造成负责人权利更迭的事件, 显然是傅修远的空难。 她在叙述此事的过程中,故意模糊了一些事实。(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是以江晚晴和严修筠所处的位置和他们本来的身份, 沈安萌仍然确保了他们能听懂她要表达的始末——她认为, 布兰迪·帕利斯卡其人,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 帮对了一些人, 做对了一些事,才获得了如今工党发言人的政客地位。 这是一个非常直接的说法,也让江晚晴直接证实了自己的怀疑——正如严修筠所说,沈安萌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公益组织雇员”。 她是一个中间势力, 她在这其中不偏不倚, 甚至对傅修远和吴雅兰之间的斗争知之不甚。 值得欣慰的一点, 这番说辞证明了沈安萌确实不是吴雅兰那一边的人。 但是同时,她的举动所表达出来的另一件事, 值得引起江晚晴的绝对重视——沈安萌也不是傅修远的人。 她不站在傅修远这一边,确实没什么不可以, 但是她话里话外透出的另一层意思,让江晚晴心惊——她不站在傅修远一边,但是她同样怀疑傅修远的清白。 在沈安萌说话的时候, 严修筠一直不发一言。 此时, 江晚晴和沈安萌以眼神无声的对峙,严修筠才笑了一笑,一伸手, 取了桌上的茶杯。 他的余光瞥到沈安萌丈夫的动作——这个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男人在严修筠有动作的一瞬间下意识前倾,绷紧了身体。 这是一个面对攻击时的防备动作。 沈安萌的身手如何,严修筠暂且看不出来,但是沈安萌的丈夫身手一定非常利落。 他仿佛没看见对方这一瞬间的细微动作,自顾自抿了一口茶,笑了:“我们和布兰迪·帕利斯卡并不熟,严格来说,我们只是他未婚妻的父母邀请来的宾客,和他们夫妇素昧平生。沈小姐是想告诉我们,布兰迪这个人并非良配吗?” 江晚晴一顿,沈安萌一愣,那种对峙的气息烟消云散。 而严修筠把杯子重新放回了桌上:“我夫人昨天也在讨论,他们夫妻之间的年纪差得多了点,但是旁人家事,从来不容我们这样的外人过多置喙。”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又四两拨千斤。 严修筠明明白白承认了傅修远和自己的兄弟关系,同时把坦然地告诉了沈安萌,自己对她这种欲说还休试探自己家事的态度,并不算太满意。 但是既然沈安萌率先开始了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谈话模式,严修筠也准备给她面子,陪她将这个糊涂装到底。 江晚晴瞬间就理解了严修筠,笑着顿了一下,不吱声了。 沈安萌也显然从严修筠的态度里体会出了“有话快说”的意思,虽然对严修筠的态度略有不满,仍然忍了。 “当然,我们中国人奉行‘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说这些,当然不是想让二位以朋友的身份干涉这桩婚事。”沈安萌笑了一笑,“不过,从局势的角度来说,我是不希望布兰迪所代表的工党继续执政的。” 严修筠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愿闻其详。” “五年前,工党在竞选过程中,打出了‘推行医疗改革’的议题,宣称以广覆盖、低成本的医改方案,代替原有的医疗体系,旨在为全体人民提供‘人人都用得起’的医疗。这个方案的提出,为工党的竞选贡献非常高的支持率,但是很可惜,等到公党上台后,这个改革方案在具体实行中,出现了一些……争议。” 江晚晴观察着沈安萌的表情:“请说具体一点。”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工党在执行自己竞选时承诺的医改体系时,原有的医疗保障体系并没有废除,所以使得现有的医疗保障是两套体系并存。新的医疗保障方案出台后,普通民众享受医疗保障的状况,基本分为三种情况,旧的医疗保险和新医保同时覆盖,只享受新医保的覆盖,还有一种极少数的,旧医保和新医保均不覆盖。”沈安萌说道,摊了摊手,“我得承认,这个医保方案确实增加了医改覆盖范围,让更多穷人也享受到了从前没有的医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新医保和旧医保所能享受的药品、疫苗、医疗服务,有着非常大的差别。” “这个差别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钱吗?” “不止是钱。”沈安萌说到这里,终于放弃了她原本那种防备和试探的姿态,流露出了一点真实的悲悯情绪,“旧医保因为价格高昂,并非所有人都能享受得起,实际覆盖率远低于政府公布的数字;而新医保因为价格低廉,所以大部分人都可以负担,可正是因为价格低廉,他们能享受到的药品,和旧医保享受的药品范围是完全不一样的……据我所知,我的科学家朋友曾经提到过的——那个由知名副作用的药物半成品,通过工党的新医保体系,改名换姓,纳入了新医保的覆盖范围中。而因为这个药品价格低廉,又是常用药,已经造成了非常严重的药物滥用问题,甚至医疗事故。” 沈安萌说着,抬起头来,视线分别扫过严修筠和江晚晴:“而据我所知,从那个药企流出的类似问题药物、甚至存在问题医疗手段,不止这一个。” 江晚晴被她的视线看得一顿。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沈安萌对傅修远的怀疑,究竟来自何方了——当初耀康集团的管理权因为傅修远遭遇空难而更迭,在傅修远失踪的那段时间里,耀康集团的控制权大权旁落,落入了吴雅兰手中。 当年耀康集团的状况,江晚晴耳闻过一点。 耀康集团具有核心竞争力的产品,实际上一直是严书音当年留下的专利,看在傅修远的面子上,严书音没有对这个东西据理力争,离婚的时候,把这个价值巨万的专利使用权留给了耀康集团,只分割了一些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财产。 可是经过多年的时代发展,当年的专利已经不再是最新颖的产品,市场逐渐涌出更多新药品,使得严书音当年研发的药品市场占有率急剧下跌。 在这个时刻,谁手下的团队能研发出更有竞争力的药品,谁就在耀康集团控制权的争夺中取得了制胜的一步。 结合后来的更多细节来看,肯定是傅修远先一步成功了。 可是在这个关头,傅修远出了事,耀康集团危机四伏。 此时,吴雅兰趁机夺去了控制权,依靠和布兰迪·帕利斯卡的进出口贸易虚假报价操作,稳住了耀康集团股价。 而现在看来,她不仅稳住了股价,还趁着工党在大选中大获全胜,推出医疗改革方案的时机,将当年那个有致命缺陷的药物改名换姓,混进了这个医疗改革体系,成了这个廉价医保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她因此获得了大量的利益,甚至有了另立门户的资本。 而如果这个缺陷药物只是这个医保中很小的一个部分,那么……她是不是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混在这个医保体系中? 江晚晴不相信傅修远会和吴雅兰同流合污,他逼吴雅兰另立门户,显然是想和吴雅兰在很多方面做分割。 然而,在外人看来,“耀康集团”就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因为贡献了足够的“政治献金”,所以和执政的工党,不可能分开;至于是吴雅兰把问题产品和问题医疗方案混入了工党新医保,还是傅修远这么做的,对外人来看,差别不大…… ——这就是沈安萌的怀疑,她认为,傅修远在这其中,有参与的可能。 这个怀疑,江晚晴从理智上可以理解,如果她和沈安萌一样是个局外人,那么她同样会有这样的怀疑。 可是从情感和现实考虑,江晚晴知道,傅修远绝对和吴雅兰做的那些事没有关系——他是被迫卷入的。 江晚晴忍住了为傅修远辩解的心情,因为她知道辩解毫无用处——沈安萌这个“中间人”无论是什么身份,她能在明知江晚晴夫妇的身份的情况下,还要将自己的怀疑透露给他们知晓,她就不是来听他们为傅修远辩解的。 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眼见为实的证据——证明傅修远和工党那个有猫腻的医疗改革,毫无关系。 她想到趁夜而来的傅修远,想到他语焉不详的说话态度。 江晚晴猛然意识到,傅修远很可能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局面。 严修筠显然也明白其中利害,他沉默半晌,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沈安萌,同样没有辩解,反而问道:“如果工党继续在大选中胜出,医疗改革方案会如何进行下去?” “据我所知,只会比现在的药物滥用、手术滥用更加厉害。”沈安萌直白道,“我听说,下一步的医改,将会把精神领域同样纳入新医保。” 她说完,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江晚晴,随后看向严修筠:“我希望严先生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严修筠道,说着笑了一笑,“我赌工党不会胜选,至于到底是谁参与了这些事情,我相信到时候会有明确的公断——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沈安萌同样应声一笑,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第83章 权力游戏16+ 沈安萌和她的丈夫已经离开了, 江晚晴捻着一块已经凉透了的点心, 食之无味,如何也吃不出它原本的香甜。 严修筠低低叹了一声气, 制止了她毫无意义的进食行为, 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沈安萌的到来,仿佛宣示了他们假日的结束, 而江晚晴唯一欣慰的一点便是, 他们早已经送走了严天意,让孩子可以远离这种危险的争斗。 沈安萌不是工党的人,也不是保守党的一方。 他明明白白的表示出来,他是被医疗改革中的猫腻儿, 而吸引来的。 他不希望工党继续胜选的原因, 也非常的合理。因为如果工党继续执政, 那么他们一定会毫无保留的继续推行医药改革。而沈安萌想到推翻医疗改革的初衷,完全得不到政治支持,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大的阻碍。 他想要推翻的是医疗改革制度。想要让医改中那些危险性的药物滥用,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但是凭借他本人, 或者说凭借他背后的支持势力,他显然无法去干预这个大选的结果。 所以他选择去找一个帮手,而这个帮手, 原本应该是傅修远最合适。 而一些既定的事实, 比如傅修远在耀康集团决策者和既得利益者的身份,让沈安萌无法确定傅修远身上的属性,他也不确定, 耀康集团和傅修远本身对这个医疗改革有多大的作用—万一傅修远因为既得利益,而对医疗改革同样处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那么寻求傅修远的合作就毫无意义。 而沈安萌方面所透露出来的姿态,其实表明了,无论工党是否继续胜选,他们在医疗改革中,滥用药物的行为都已经是引起了沈安萌所代表的那一股势力的注意。 清算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水至清则无鱼。 他们要清算药物滥用,就不能在工党和保守党两方面同时展开,两面树敌。 对于工党的医疗改革政策,如果下任大选的胜选者仍是工党人士,那么想想就知道,他对于自己党派所提出的政策,会毫无保留的继续支持。 相比之下,如果胜选的是保守党人士,即使从个人角度而言,这个胜选者。对医疗改革方案本身有再多的欣赏,但是放到明面上,他以党派人士的身份,就绝不可能支持自己竞争者所提出的方案。 而此时,一旦有第三方势力,对医疗改革中的问题提出质疑,保守党人士很可能会顺水推舟,帮助第三方势力启动调查,借此打压政敌。 所以相比之下,这个所谓的中间势力在寻求帮助的过程中,肯定会偏向保守党一方。 可是他如果选择了保守党一方的支持者傅修远,那么以后在清算的过程中,很容易被工党抓住理由,把这件事情的本质往政治斗争上引。 如果工党如此反咬一口的行径成功了,那么他们想推翻医疗改革的过程,就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所以无论是出于避免打草惊蛇的考虑,还是出于保持公正中立的态度,又或者干脆就是威胁和试探,他的目标从傅修远转移到了严修筠。 沈安萌最终选择了严修筠,这个选择绝对不是随机的,而肯定是做过多方考量的。 一来,严修筠是耀康集团的边缘人,与明面上的政治斗争毫无关联,这个没有政治背景的合作对象,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二来,严修筠和傅修远是亲兄弟,在沈安萌暗示对方,傅修远很有可能和医药改革案中有密切关系的情况下,严修筠会不遗余力的去证明傅修远的清白。 至于第三沈安萌一定还知道一些江晚晴自己都不太了解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和严修筠有关。 江晚晴抿了一口热茶,被思绪搅乱的五感才重新归位。 “大哥想让我们关注的东西,会不会和沈安萌所说的是一样的?”江晚晴皱眉道,“大选不是赌博。” “当然不是赌博。”严修筠承认道,“我只是在回忆沈安萌说过的话。” “什么?” “吴雅兰在大哥失踪的时候,通过在海关工作的布兰迪·帕里斯卡,虚报进出口业务的相关产品价格,稳住了耀康集团的股价。”严修筠道,“为什么布兰迪·帕里斯卡会愿意替他人承担这种风险?” 江晚晴闻言一愣,下意识回答道:“吴雅兰和布兰迪·帕丽斯卡之间存在利益交换?” 严修筠点点头。 “当然有利益交换。”他说着,抬头看向了江晚晴,“但是你会和素不相识的人存在这种利益交换吗?这毕竟是犯罪,被抓住的风险很大,而对方一旦弃卒保帅,他什么都得不到。” 江晚晴已经懂得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你想说吴雅兰与布兰迪。帕丽斯卡之间并不是第一次合作了。” 严修筠点了点头。 江晚晴立刻懂了:“那他们之前的合作是在什么时候?” “海关。”严修筠道,“你注意到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工作地点了吗?为什么是海关?又为什么现在他摇身一变,除了竞选团队的发言人。” 江晚晴思索了一下,抬了抬眼:“因为吴雅兰以前需要有一个海关人员给他做保障,而现在他需要海关人员的地方已经没有了,相反,他需要牢牢的抓住竞选团队这棵大树,否则他会被大哥毫不犹豫的从耀康集团踢出去。”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江晚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如果把之前的事情他连在一起考虑,那么吴雅兰的所作所为呼之欲出。 吴哲茂顺利从东南亚撤资,钱晓河以赌场经纪人的身份参与洗钱这些实物资产与货币资产的流入流出,不可能不经过海关。 这想必也是吴雅兰和布兰迪·帕丽斯卡合作的开始。 “那我们现在,还是要从布兰迪·帕丽斯卡身上入手。”江晚晴说道,“他都步步高升,一定是吴雅兰给他的承诺,那么,他身上一定有吴雅兰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弱点。我们抓住这个弱点,就可以把大哥摘干净。” 严修筠的表情却并不轻松,他微微皱了皱眉,半晌将手覆在了江晚晴的手上。 “抱歉让你卷入这些事情里。”严修筠说,“如果没有我,你原本不必看到这些。”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深重的歉意,这种歉意让他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脆弱的感觉,这个样子的严修筠,是江晚晴不曾见到过的。 “没关系啊。”江晚晴笑了一笑,“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我可能就错过更多东西了。” 严修筠没有出声,情绪不是很高地笑了一笑。 傅修远无端牵扯进这种动辄得咎的怀疑中,江晚晴能理解严修筠的焦虑,她翻手覆上他的手背,微微一笑:“不要不开心了,沈安萌的身份..我觉得你能感觉出来,如果她确实是我们猜测中的那种身份,这次吴雅兰恐怕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严修筠看着她。 江晚晴的眼神和他对上,不由莞尔:“到时候,我们把耀康集团的烂摊子丢给大哥,偷偷把天意接回来,然后回到平城去,继续做我们的科研人员,有假期就去旅游看看天意的表现,他表现好就带他一起,表现不好就把他丢给季绍钧,教父是白叫的吗?” 她兴致勃勃地畅想着以后,那飞扬的神采和灵动的眉目,让严修筠忍不住微微笑出来:“你不怕他哭给你看吗?” 江晚晴终于哄回了一个笑着的严教授,干脆地放任自己“后妈”了一把:“管他呢。” 严修筠修长的眉眼弯出一个惊艳的弧度,他率先站起身来,风度翩翩地走到江晚晴身边,做了个绅士的邀请:“夫人,我们回家。” 江晚晴笑着递出了手,和他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酒店。 这顿下午茶吃的着实不算享受,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让江晚晴放下了那些隐藏于背后的纠葛,她迎着冬日十分最后阳光一笑,眉目璀然生辉。 严修筠看着她,到底被她的笑容所感染,配合着她的期待,做出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表情。 他没让江晚晴发现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 +++++++++++ 礼服店很有效率,那日试装的礼服很快改好送到了家。 那对他们在飞机上偶遇的老夫妻得知江晚晴夫妻俩要来参加婚礼,表现得分外高兴,甚至表示可以派车来接,被他们夫妇婉拒了。 江晚晴着重了解的一番这位新郎官如今在政界炙手可热的程度,又根据婚礼着装的正式程度,推测出这个婚礼绝对不是一个小场面。 婚礼分为两部分流程,先是在教堂举行典礼,随后所有宾客移驾酒店,接受宴请。 江晚晴对婚礼的繁琐早有心理准备,可直到她真的亲临现场,才对这位新贵的排场有了全方位的认识。 第84章 权力游戏17+ 原本, 江晚晴和严修筠来参加婚礼是为了“逃避工作”。 可是沈安萌的到来, 让江晚晴对这场婚礼转变了态度——他们现在,需要通过这场婚礼接触一下安迪·帕利斯卡这个人, 从而套套交情, 拓展一下思路,最好能够再发现点儿线索。 但是到了婚礼现场, 江晚晴就发现实现初衷比她预想中地要困难很多——因为她其实没太多机会能和新郎说上话。 布兰迪·帕利斯卡举行典礼的教堂在伦敦主城区, 哥特式经典教堂,从外观看上去就足够恢弘,婚礼的花卉足够奢侈地布满了教堂外触目所及的每个角落,沿途的布置奢华而精致, 能够显而易见地看出主人的用心。 按照英国人的传统, 婚礼的准备工作多由女方主持承担, 但是江晚晴挽着严修筠的胳膊,站在人来人往的教堂门口打眼一看, 就意识到这个婚礼的主导方肯定是新郎。 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和新郎如今在政界炙手可热的身份算的上相称。 江晚晴没有第一时间往教堂里凑, 严修筠也不急,和她相携在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笑着压低了声音。 “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是伦敦市长, 他附近的几个人都是工党议员, 后面还有几个人,是各大财团的‘说客’。”严修筠的表情温和,像是低语着哄夫人开心的样子, 其实在不动声色地给江晚晴介绍他能认出来的人,“那边被媒体追着拍照的,是英国的球星夫妇,还有知名演员,他们据说都是工党的支持者……现在正在和新郎家人聊天的那几个人,应该是各个行业协会的代表,我认识医药行业协会的那个人——我妈妈获奖时,他曾经作为嘉宾颁过奖。” “名流云集啊。”江晚晴不由感慨出声,“看来布兰迪·帕利斯卡不止是在办一场婚礼,他已经把自己结婚这件事扩展成了一场全方位的‘社交’,这个婚礼就是一个现实版的名利场。” 江晚晴顺着严修筠的指引,不动声色地一一扫过那几个人,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身份,视线继续往教堂的大门处看,却微微顿了一顿。 出于对婚礼的重视,婚礼现场男士被要求穿正装,女士则被要求佩戴礼帽,大部分人来客都遵循了这一写在请帖上的要求,但是江晚晴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些人和大多数传统的英伦绅士显然不是一个画风。 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很年轻,多数是男性,也有几个零星的女性夹杂在其中,但是在这群举手投足都颇有气派的名流中间,他们即使穿着正装也掩盖不住那种和这种场合格格不入的窘迫,仿佛多走几步路,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江晚晴正对这些人感到好奇,却看到一个人适时出现在了那群人中——是沈安萌。 而她一出现,这些人仿佛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主心骨,表情纷纷轻松了下来。 沈安萌显然也注意到了江晚晴的视线,她若无其事地和那几个画风奇怪的人交谈,随后准备引他们进教堂观礼,侧目的空隙,回眸遥遥和江晚晴对视了一眼,就算打过了招呼。 江晚晴原本想问问严修筠那些人是谁,看到沈安萌出现,她便没有再出声。 严修筠显然也注意到了那群人,正想和江晚晴说什么,却身侧陡然出现了一声中文:“你们小两口儿来了啊,阿姨还满世界找你。” 江晚晴视线一挪,果然看到飞机上偶遇的那位阿姨笑着出现在她身侧,忙出声打招呼,照着中国人喜欢的方式问候道:“阿姨您好,给您道喜。” “谢谢,谢谢!这孩子总这么客气。” “叔叔呢?”江晚晴笑着应承,“也该和叔叔说一声恭喜。” “婚礼的时候,我女儿要挽着他的手进教堂,他跟着去准备了。”女士眉开眼笑,对这种客气很受用,喜气洋洋地道,“知道你会来,他也可高兴了,我们都谢谢你。” 江晚晴忙赔笑:“您客气。” 这位女士英文水平连日常对话都难以满足,在这种所有人都张口说英语的场合,她为了面子,显然已经闷了半天,这会儿听到江晚晴说话,原本维持着地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终于多了几分真诚的意思,嘘寒问暖道:“外面冷,怎么来了还站在外面不进去?……这孩子看什么呢?” 这最后一句,说得是严修筠——他视线还停留在沈安萌带人离开的方向没收回来,被这位女士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儿失礼似得,方才略带歉意地收回目光:“都没和您道喜,就是看见几个……奇怪的人。” 女士顺着严修筠刚才的视线打了一眼,脸上原本多了几分真诚的笑容又有点儿僵了。 “哦,那些人啊……”她有点儿勉强地笑着,显然对他们的到来也并不太欢迎,但是也不好明着表示,只好讪笑道,“外国人的习惯跟咱们不太一样哈,他们日常就要做一些慈善公益之类的……那些人是我女儿他们的帮助对象。” “帮助对象?” 江晚晴下意识追问了一句,而这位女士显然并不想回答,含糊带过了:“哎呀,阿姨也说不太清楚,他们的宾客名单上,好多人阿姨也不太认识……不过你们不一样,阿姨特意交代,给你们留了个靠前的位置,就在阿姨附近,来来来,外面乱糟糟的都是人,阿姨带你们进去坐。” 严修筠笑了笑,彬彬有礼地道谢,和江晚晴一同,跟着这位女士进了教堂。 教堂里面安静很多,即使有交谈的声音,也都是低低的。 江晚晴显然不是最重要的宾客,待他们入座,这位女士看到了自家人朝她招手,便打了个手势,匆匆告辞了。 江晚晴很理解地挥别了这位阿姨,才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严修筠道:“帮助对象……沈安萌看起来,和那些人熟悉的很,看来关于她自己的‘身份’,她也不是全部在说谎,最起码,‘公益组织雇员’这个身份是确实存在的……” 严修筠留心打量着周围的人,脸上挂着非常绅士的微笑,仿佛江晚晴说得只是些无所谓的玩笑。 “她明明应该是……”江晚晴话欲出口,却仍然担心隔墙有耳地停住了,“她为什么要受雇于非政府公益组织?” 严修筠闻言微微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来得及回答——婚礼上的工作人员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客气地请他们配合调整一下位置,方便其他人入座。 他们被安排的座位确实很靠前,是个观礼的好位置,江晚晴和严修筠的座位紧邻中间的走廊,他们旁边原本还有长长的一拍空位,此时也已经陆续坐上了人。华裔居多,想来大部分是新娘这边的亲友。 这种情况下,聊天就很不方便了。 原本聚在教堂外聊天的大部分人此时也在接引下陆续入座,江晚晴看了看时间,发现确实已经很接近请贴上的时间了。 既来之,则安之。 严修筠和江晚晴对视一眼,和其他普通宾客一样,微笑着安静下来,等着观看这一场浮世绘一般的婚礼。 教堂的建筑是英国多数教堂采用的哥特风,琉璃彩绘和高大的金色穹顶交相辉映,乐队的音乐悠扬,在这空旷的空间内发出令人欣喜而舒缓的回响。 结婚仪式就在音乐声中拉开了序幕。 在伴郎陪同下先行来到圣坛前的人是新郎布兰迪·帕利斯卡。 江晚晴对这位先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过几个西装革履的剪影。 如今近距离一看,发现他和电视中的形象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却是因为新婚而欣喜,也许是在这个场合,他必须表现出绅士的一面,他的个人形象,整体而言还是风度翩翩的,也确实比真实年龄显得年轻一点。 也许他在英国人里算得上是英俊的,但是江晚晴对他这款长相略有几分欣赏不来——如果让她来形容对方的长相,她会毫不犹豫地吐槽其是个典型的鹰钩鼻政客。 她不出声地微微笑了一下儿,却发现严修筠无奈的视线尾随而来,只好抿了抿嘴,继续正经起来。 新娘入场才是婚礼的重头戏。 结婚进行曲的旋律悠扬响起,教堂大门缓缓而开,一片耀眼的清辉之中,新娘穿着白色的婚纱,挽着她父亲——也就是和江晚晴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位老先生,在伴娘和花童的簇拥之中徐徐行来。 新娘披着白色的头纱,梦幻的刺绣让她的面容美的有几分朦胧,走过江晚晴眼前时,她才看清了新娘长相。 新娘是典型西化了的东方人的长相,看得出在国外生活过很多年,五官的美感见仁见智,可以说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是胜在身姿曲线优美,整个人很有气质。 她在音乐声中走到圣坛前,放开了父亲的手,和新郎相携,面向圣坛。 父亲在她的左侧,新郎在她的右侧,花童和伴郎伴娘依次立于她长长的拖尾婚纱后。 这个场景美得圣洁,总是让人不自觉地相信爱与希望。 仪式开始,牧师肃穆而郑重地立于前方。 按照英式婚礼的仪程,他应该郑重发问:“是谁将这位女子许嫁”然后由新娘的父亲回答:“是我。” 而今日,却出了意外。 牧师刚刚向新人略一点头致意,还没来得及发问,新年缓缓前来的走廊上却突然奔入一个年轻的英国女子。 她的突然闯入太过突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连江晚晴和严修筠都被这突发的意外吸引了注意力。 “骗子!”闯进来的年轻女子一边跑,一边用已经变了声调儿的英文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你这个骗子!” 第85章 权力游戏18+ 那个女孩儿看起来很年轻, 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 与盛装的宾客们截然不同,没有穿戴礼服礼帽, 连头发都披散着。 她一边喊, 一边奔过宾客方才用来观礼的通道,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保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赶紧从后面跟着跑了过来, 不过这姑娘也着实强悍,两个年轻男性没有按住她,反而被她一掀肩膀推搡开了。 宾客们原本聚精会神的盯着圣坛上的宣示进展,被这么一闹, 都被这不小的动静惊动了, 纷纷回过了头来。 众人显然没料到这场大戏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意外惊喜”, 原本温馨的婚礼气氛荡然无存,八卦的气氛喧嚣尘上, 窃窃私语声原本还在女孩儿的高喊下显得像一点儿余韵,而等他们看清了女孩儿的面容, 议论声顿时炸了锅。 新郎看到来人,脸色瞬间一沉,他几乎忘了自己即将在牧师的见证下进行宣誓, 第一反应就是想立刻过去, 解决这尴尬的情景……却被新娘反手抓住了。 新娘是个干练利落的女性,在如此情况下,并没有显现出大多数人期待欣赏的那种气急败坏。 因为头纱会遮挡视线, 她干脆把头纱掀掉了,露出一张精明的脸。 她的面部表情则比新郎表现得要稳重得多,一手拦住了新郎用眼神暗示新郎“不可以”,一边一回头儿,朝依次站在他身后的伴郎递了个眼神! 那伴郎被这一闹也闹得怔了一怔,接收到新娘的表情,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处理这突发的意外。 安保的不给力,再加上伴郎的反应慢了半拍,就趁着这段时间,这姑娘已经跑到了江晚晴身边,再有几步之遥,就要登上举行婚礼的圣坛了。 “是她!” “怎么是她?” “她是谁?” “……我只见过她几次,布兰迪并不经常和她们有联络……” “……” 周围宾客中英文交杂的议论灌了江晚晴一耳朵,她没从中听见什么有用的信息,唯一能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这个女孩儿显然和新郎或者新娘认识。 以江晚晴自己的直觉,再加上新郎新娘的种种表现,她认为,这个女孩儿认识的人一定是新郎布兰迪。 但是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恋人? 前妻? 利益相关者? 还是政敌故意安插来的人士? 江晚晴的猜测显然天马行空起来,她一边脑补着各种神展开的狗血情节,不由和身边的严修筠交换了一个“要关注这个女孩儿动向的眼神”。 这一切发生的位置,离江晚晴坐的位置非常近,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这边的动作,伴郎不得不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了女孩儿眼前。 “lisa!”伴郎低声呵斥着女孩儿的名字,一把抓住了女孩儿的手腕,“你有什么事情非要在今天说?” 女孩被对方猛然抓了个正着,回头一看来人,又耳听得安保人员呼呼喝喝的声音由远及近,下意识就是挣脱。 然而她挣脱的动作大了点,不巧,她所站的位置又离江晚晴近了一点,被人一拉一扯,她脚下向后歪了一下,又因为那一甩胳膊的力度让她保持不了平衡,她只能本能的往后撑了一下。 就是这没轻没重的一撑惹了祸——她不仅人整个向后倒了过去,身上手表手链之类的饰品好巧不巧地挂到了江晚晴的礼服。 江晚晴正和严修筠对视,一不留神分了心,被这个叫lisa的英国女孩儿扯了个正着,原本就金贵的礼服布料应声走了形,“刺啦”一声,袖子的位置咧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江晚晴脑子里“嗡”地一声,满心都是“不会吧”的郁闷,还是严修筠眼疾手快,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了她身上。 那女孩儿没想到自己会扯到不相关的人,登时愣了一下,她的眼神犹豫,似乎是想说一声“抱歉”。 可也正是这一秒钟的犹豫让她这一场瞧准了时间的大闹功亏一篑——安保人员及时抢了上来,奉命而来的伴郎也在这时找准了角度一把拉过了她的肩膀,她一个女孩子,刚才的强悍是她仅存的爆发力,此时也已经用光了,被三个青壮年男性连拖带拉,很快被带离了红毯,从紧急安全通道被带走了。 新娘的妈妈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在伴娘的簇拥下赶紧从自己的座位上也过来了这边。 “你没事儿吧姑娘?真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没给江晚晴说话的机会,直接招来了自己身边的一个亲戚,是个二十多岁的华人女孩,“小容,带这个姐姐去休息室那边换个衣服,你二姐有备用的礼服,在她红色的那个大袋子里……快去。” 场面乱七八糟,严修筠表情冷漠地充中年女士点了点头,揽过江晚晴,跟着这个叫小容的女孩子趁乱走了。 休息室在教堂外面,显然是被新娘和新娘的家人临时租了下来,改做新娘的休息室。 严修筠低声和江晚晴交代了两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小容带着江晚晴进了休息室,关了门,然后在一片混乱中找那个传说中的“红色袋子” 这个叫小容的姑娘年纪看起来不大,长得更显小,估计只有十八、九,说话办事儿也是个实诚孩子,跟那位中年女性转转眼珠就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画风略有不同。 “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参加个婚礼还遇见这件事,我二姐的身材和你差不多,她的衣服你应该可以穿……” 江晚晴干脆拦住了她,蹲下身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不必了,我带了两件礼服,我爱人已经去车上拿了。” 小容被她拉着手,登时愣了一下儿,露出了“这是什么神仙出行排场,还要带两件衣服的表情”。 这个表情愣是把江晚晴逗笑了。 “我爱人的乌鸦嘴可能开过光。”江晚晴笑着拉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起等严修筠回来,一边吐槽道,“买礼服的时候,他让我预防意外事件,多备一套……结果真的就遇上意外了。” 小姑娘“噗嗤”一笑,也放开了一点,随后脸微微一红,大眼睛清亮亮地一闪:“姐姐,你老公长得真帅……当然,你也好漂亮。” 作为被“附带夸奖”的江晚晴倒是没那么多计较,看着小容真心实意的眼神,也笑了。 “谢谢夸奖啊宝贝~”江晚晴道,“在这儿等着换衣服怪无聊的,不然,你也回去观礼吧……结婚的是你姐姐?” “是我表姐。”小容实话实说道,“刚才那个让我带你过来的,是我二姨。” “这样啊。”江晚晴打眼看了小姑娘一眼,发现她身上穿着伴娘服,“你给姐姐做伴娘,仪式完了肯定还有很多要忙的,你还是先过去吧,我和我爱人换了衣服就回礼堂。” 小姑娘摇了摇头:“姐姐,我在这儿陪你吧,教堂这边有点乱,要是你和他们走散了,二姨要怪我不会办事的……况且,我大姐那边还有好几个伴娘呢。” 江晚晴从小容的话里听出一点情绪,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显然明白了这一眼的意思,扁了扁嘴:“我大姐……蛮厉害的,她这个人做事精益求精,在她身边跟着我亚历山大,其实如果不是我妈非要我给大姐做伴娘,我二姨又想卖我妈面子,婚礼我一点儿都不想来……能躲开我反倒轻松。还有……高跟鞋难穿死了,我脚都痛了。” 这些弥漫在亲戚中的“塑料姐妹情”,江晚晴一听就笑了:“其实……婚礼我本来也不想来。” 小容顿时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分感同身受:“一定是我二姨这个人太喜欢摆排场了!” 江晚晴跟着笑了笑,简单说了说和女士在飞机上认识的过程,也不提让小容回去的事情了,随口闲聊道:“你大姐今年多大了?” “三十六岁……哦不对,过年了,应该三十七了。” 说女孩的年纪很少有往大里说的,江晚晴转了转眼珠,了然地接着问道:“那……新郎呢?” 小容见周围没人,压低了声音:“五十一。” 江晚晴对她这幅不敢高声语的样子觉得好笑,不过明面上,还是客气道:“看着不像,英国男人还是比较显年轻……好吧,你别用一副‘我知道你在说谎的表情看我’,我也觉得你姐姐和新郎的年纪差距有点儿大,不过,能看出你姐姐是个干练的女性,我觉得选择爱人是她自己的权利。” 小容对她这番客气却不那么买账,不赞同地嘟了嘟嘴:“我虽然不是很受得了我姐姐的脾气,但是以她的条件……我觉得她完全能找到更好的。” 江晚晴不动声色——如今布兰迪·帕利斯卡在政界炙手可热,而如果之前他和吴雅兰那些交换,如他们所猜测的一样是真的,那么,布兰迪的身价可能远超很多人的预期。 新娘选择这样一位男性,显然不仅仅是出于爱情。 但是这些,江晚晴没办法和小容这样不解世事的小女孩直说,所以只好笑了一笑。 “真的,我觉得我姐姐真的是低就了。”小容见她不搭腔,反而有点儿郁闷,原本憋着的话脱口而出,“这个男人不仅年纪比较大,还结过婚——我听说,他把非婚生的女儿养在家里,却从来都对他不管不问,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好人。” 这个意外的信息让江晚晴一愣。 小容犹自在愤愤不平:“刚才来婚礼上大吵大闹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儿,英文名字叫lisa,只比我姐姐小十二岁。” 江晚晴一顿:“那是他女儿?那她为什么要来她父亲的婚礼上……这样?” “这个我不知道。”小容扯了扯嘴角,“我妈听我二姨说,她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比了比脑子的位置:“可能有点儿问题。” 第86章 权力游戏19+ 严修筠拿着江晚晴的礼服去而复返, 敲门而入。 江晚晴站了起来, 把礼服接了过来。 严修筠打量了一下两个人的神色,含笑随口问道:“在聊什么?” 小容故意偏过了目光, 没吱声。 江晚晴在小容看不见的角度, 饶有兴致地对严修筠挑了挑眉,表情揶揄, 语气正经:“聊到刚才大闹婚礼的那个女孩子……她好像是新郎的女儿。” 严修筠似乎也没料到这一点, 微微惊讶道:“女儿?” 江晚晴把眼神儿递给了小容:“是小容告诉我的。” “嗯,是他的女儿。”小容点点头,帮江晚晴拎了一下礼服,然后指了指屋内一个临时换衣间, “姐姐, 我帮你换衣服吧。” “我自己来就可以。” 江晚晴拿了礼服进了换衣间, 小容帮她把帘子拉上,和严修筠一左一右地站在换衣间一帘之隔的外面等。 倒是江晚晴换着衣服, 也没忘记刚才的事情:“小容,你说lisa是你这位姐夫的女儿, 那她……如果像你说的有点儿问题,家人没送她去治疗吗?” 小容摇摇头:“这个我不太清楚,好像她的精神问题, 是遗传。” “精神问题遗传?”严修筠皱了皱眉, “这是原则问题,你姐姐结婚之前不知道对方家里有精神病史?” “啊……不是他的问题。” 严修筠:“那是他前妻?” 小容却一脸解释不清的尴尬:“也不是前妻……哎,我说的有点儿乱。” 江晚晴已经利落的换完了礼服, 拉开帘子,招呼小姑娘帮她看看后面的拉链。 她自己拢着头发,笑了笑:“不是前妻,也不是你姐夫……她这遗传的病从哪里来的?” “从她妈妈那里遗传的。”小容帮江晚晴弄好了拉链,也终于理清了思路,“lisa是他的非婚生女儿……他年轻时有一个女朋友,分分合合闹了很多年,结果挺狗血的——在他们最后确定要分手的时候,他这个女朋友怀孕了,在英国堕胎是非法的,所以……就生下来了。” 江晚晴一愣:“那lisa的抚养权是归父亲的?” “也不是,就是他和前女友轮流抚养。”小容不很高兴地叹了一声,似乎是在为姐姐不平,“在和我姐姐之前,他还结过一次婚,好像是因为法院判他必须对子女尽抚养义务,所以lisa在他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听很多人说过,他对lisa非常不好。连亲生父亲态度如此,想想也知道他前妻对lisa什么态度。” 严修筠皱了皱眉头:“他们虐童?” “没有这么严重,应该是冷暴力。”小容回忆了一下儿,“我听说,当初他先是不承认lisa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拒绝履行抚养义务,后来检方出示了dna检验证据,他没有办法了,只能承认这一事实,但是和lisa的妈妈就lisa的抚养费问题扯了很久——他那时已经进入海关工作了,虽然那份工作不够让他像现在这样风光,但是维持衣食无忧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而且靠他前妻的社会关系,他多了很多资源,经济完全不成问题……他拒绝给lisa法院判定的抚养费,单纯是因为他就是不想给,所以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 小容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纠葛,而江晚晴只这么一听,就能透彻的了解人性复杂。 布兰迪·帕利斯卡很有可能是靠婚姻改变自己命运的那种人,他的前妻让他获得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社会地位。 而lisa和他的前女友,则代表了他最穷困潦倒的岁月。 人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却没有达到最好的境地的时候,并不愿意回首去看身后的荆棘,因为那对前进毫无用处,只会带来随时要回到泥淖中的恐慌。 lisa和前女友,可能恰好带给了布兰迪·帕利斯卡这一类的恐慌。 这种人性,以好坏一概而论太浅显,可以理解,但是仍然让人无法接受。 江晚晴没有试图去掰扯其中的纠葛,只是问:“抚养费,他最后给了吗?” “给了。”小容点点头,“但是我猜,他仍然不是自愿去给的——lisa的母亲当时一直在靠打零工抚养lisa,好像‘发病’也不是那时候,可是作为lisa的父亲,他的经济非常宽裕,却一直就抚养费的具体数额在反复推诿。按照他当时的态度,他很有可能一直赖下去就是不给。” 江晚晴:“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小容摇摇头,“但是大概在lisa七岁的时候,他突然决定在原本判决的抚养费水平上多加100英镑,迅速的结束了这一场扯皮——他签了调解协议,表示自愿按月支付lisa的抚养费,到lisa成年。” 这个转变倒是让人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江晚晴微微皱眉:“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小容耸耸肩,“lisa成年后,他就拒绝支付lisa的大学费用,而我姐姐和他结婚前,还曾签过婚前协议,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涉及遗嘱,这份遗嘱中,没有关于lisa的任何叙述——他不会给lisa留任何财产。” 饶是江晚晴能理解人性的复杂,此时也被布兰迪·帕利斯卡的绝情震惊了。 这已经不是对待女儿,简直是对待债主甚至是仇人。 小容看了看江晚晴的表情,露出了一个“我就说吧”的表情:“我甚至都怀疑,lisa的妈妈原本没有遗传精神病,是不堪他多方面的诋毁和这种绝情的姿态,最终造成了精神崩溃——所以他们说lisa病了,我其实都不信。” 听闻此,严修筠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容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挪开了。 江晚晴犹在感慨,教堂却突然传出了欢呼和钟声,看来在江晚晴换个衣服的时间,典礼已经到了完成时。 小容听见声音,赶紧回过了头,招呼江晚晴:“啊……一不小心出来了挺长时间,可能马上就要转移到酒店那边去了,姐姐我们回去吧。” 典礼结束,新娘可能也要回到这间更衣室换礼服。 江晚晴现在并不想撞上这对新婚夫妇,闻言点了点头,让严修筠拿上了自己换下去的礼服,跟着小容一起从更衣室走了出来。 他们一出来,就远远地看到新人在亲友的簇拥下,已经从教堂走了出来。 这场婚礼往来皆是豪绅,主人摆明了欢迎媒体来访的意思,因此一众人等往教堂门口一站,立刻拥上了一群媒体全方位的拍照。 新郎新娘表情如常,像是方才那个意外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手挽着手,如人所愿地幸福微笑着,放松给媒体自己精神状态最好的一面。 江晚晴留心看着,发现那个去处理lisa的伴郎并没有去而复返。 小容打量了一下儿,发现她姨妈正在作为新娘家人,在媒体面前和新娘含泪拥抱,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明知道那边正在热热闹闹,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却仍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姐姐,我从后面绕回去,你稍等一会儿,跟他们的人流一起走就好了,会有人招待你的。” 江晚晴点点头,小容已经从身后的通道溜过去了,一边走,一边和江晚晴挥手道别。 江晚晴也朝她离开的方向挥手再见,直到小容的身影已经跑得看不见,江晚晴脸上客气地笑意才浅下来:“严教授,你怎么看?” 严修筠微微一笑:“这小姑娘,有点太话多了。” “拜她所赐,我们确实对某些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江晚晴道,“他女儿、前女友、还有前妻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原本拒绝给女儿抚养费,并且并不是因为经济不充裕,可是后来,他又突然速战速决,决定以提高抚养费的方式,一次性解决这次争议……而且刚才那个小姑娘提到一个细节,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早就立有遗嘱,而遗嘱上,没有这个叫lisa的女儿的名字。”严修筠略带轻蔑的哼笑了一声,又看向江晚晴,“这一前一后的态度反差,和让人丝毫占不到便宜的遗嘱,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在他改变主意决定付抚养费的那个时间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身价倍增。”江晚晴明白严修筠一定是想到了傅耀康,但是绝口不提,只说布兰迪的家事,“他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意识到,付出这点有限的抚养费,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最省钱途径。滢” “没错。”严修筠嘴角弯了一弯,眼里的神色仍是冷的,“这种态度真的很眼熟,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计算时间——新娘三十七岁,lisa比新娘小十二岁,也就是二十五岁,而在她七岁的时候,布兰迪做出给抚养费的决定——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江晚晴没吭声。 “十八年前,我大哥不到三十岁,刚刚获得博士学位,从原本的‘实习状态’,正式作为傅耀康唯一公开的接班人,进入耀康集团。可当年,他的‘接班’遭遇了非常大的阻碍,公司几起重大项目遇挫,资产不明流失……”严修筠微微眯着眼,回忆道,“而同样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布兰迪·帕利斯卡恰好在海关工作,吴哲茂、钱晓河这些人带着一大笔资金洗白,而洗白过的资本通过一系列流转,转移回内地……” 江晚晴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吴雅兰。” “还会有别人吗?” “那……钱是怎么从吴雅兰手里流出去的,他们总有一些媒介。” “总会知道的。”严修筠拍了拍江晚晴的手背,“我们过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和婚礼教堂的门口有一方草坪之隔,江晚晴穿着高跟鞋,只能慢悠悠地从草坪四周的石板路走过去。 前方是热热闹闹的婚礼和祝贺,他们夫妇只注意了前方,没有注意身侧的通道竟然跑出来一个人。 那人脚步匆忙,冷不丁和刚刚转过弯来的江晚晴撞了个正着。 江晚晴在严修筠的搀扶下只是踉跄了一步,可是一抬头,他们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怔住了。 “严教授,江老师!” “是你?!” 第87章 权力游戏20+ “许璐?” 江晚晴微微诧异, 她虽然知道许璐也在英国, 但是也没把对方放在“必须要联络”的范围。 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兜兜转转, 在这里遇上了。 “你怎么在这儿?”江晚晴打量了一下许璐的着装——普通外套加一件牛仔裤, 怎么看都像个普通学生,而不像是来参加婚礼的, 嘴上却仍然问, “你也是参加婚礼吗?” 许璐清丽的脸上也有点儿惊讶,听江晚晴有此一问,立刻摇摇头。 “江老师,我不是来参加婚礼的。”许璐否认道, 如样打量了一下江晚晴和严修筠的着装, 立刻意识到他们才是来参加婚礼的, 眼神和言语瞬间有点儿闪烁,“江老师、严教授, 你们赶紧去忙你们的,我……我只是来接一个朋友。” 严修筠扶住了江晚晴, 见她无碍,便不急不缓地朝许璐笑了笑:“我们不急,倒是你, 怎么这么行色匆匆的。你来接哪个朋友?我们开了车来, 需要送你一程吗?” “不……不用了严教授。”许璐出国这段时间,整个人身上笼罩的那种抑郁感不见了,但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仍然没有改变, 听见严修筠这么说,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麻烦严教授,我自己可以带她回去……” 江晚晴却一手按住了她,笑了笑,直截了当道:“你来接lisa。” 这个推测很好猜——这场婚礼上唯一出现的意外,便是新郎的女儿,虽然江晚晴尚且不知道许璐怎么会认识新郎的女儿,但是这么慌张的情况和她躲闪的态度表明,需要被她接走的人,已经不做第二人想。 许璐没想到lisa的名字会从江晚晴嘴里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整个人愣了一下儿,下意识道:“江老师您认识她?” “不算认识,刚刚见过。”江晚晴笑了,拍拍许璐的肩膀,“走吧,我们晚点儿再去宴请会场,先去接lisa,把你们一起送回去——有车总是方便一点儿。” 江晚晴可能有不为人知的拍花技巧,许璐跟着她晕晕乎乎走出去几步,这才意识到自己默许了,不由愣了一下,直到走到一间略显简陋的屋子前,才做了最后的挣扎:“江老师……lisa可能情绪有点儿激动,我先去接她出来,然后再和您一起走好吗?” 江晚晴和严修筠一起,往不明显的地方撤了一撤。 “去吧。”江晚晴示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我们就在这儿等你,然后一起去停车的地方。” 这地方是个转弯,如果屋子的门打开,江晚晴能看见门里,但是屋子里面的人乍然看不见外面。 许璐点了点头,自己去敲门了。 门很快打开,里面探头出来的,是方才那个消失了许久的伴郎,在他身后,两个安保人员按着lisa的肩膀,把她推了出来。 许璐立刻就去扶lisa,lisa也显而易见的愤怒起来,那个原本绅士风度的伴郎则毫不客气地居高临下着,伸手指点着人,非常傲慢的说了一句什么,换回了lisa愤怒的一声骂。 lisa情绪激动,看起来仍是要动手,可是许璐拦着她,并不愿意她和对方起这种低级的冲突,伴郎则冷眼看着她们拉拉扯扯,最后像是笃定了她们没胆子对自己怎么样,狂妄地立了立自己西装的领子,转头走了。 伴郎走向的地方,一辆装饰奢侈的婚车缓缓开出——这场婚礼的正主已经接受完众人的“祝福”,潇洒地走了。 lisa被许璐拦住,站在原地愤愤许久,才平静下来。 许璐试着拉了她几次,她才动了动脚步,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目光仍然恨恨地盯着那辆婚车消失的方向。 她一步三回头,被许璐牵着,直到走到江晚晴和严修筠面前,才意识到和许璐同行的还有别人。 她刚经历这么一遭“众叛亲离”,警惕心十足,冷冰冰地扫了江晚晴和严修筠一眼,随后就微微愣住了,看着江晚晴用英语道:“你是刚才的……” 江晚晴点点头,同样用英语对她说了个“你好”。 毕竟刚刚报废了江晚晴一件衣服,而lisa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白人女孩儿,她单纯的对事不对人。 可江晚晴显然是“仇人”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宾客,而与此同时,对方展现出来的态度又相对友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相互交错,让lisa尴尬地沉默了一瞬。 最终,lisa犹豫了一下儿,在“口出恶言”和“道歉”之间,艰难地选择了“无动于衷”——她把目光偏过去,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严修筠看了看许璐略显忐忑的表情,和江晚晴对视一眼,点点头:“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 和她那身份炙手可热的父亲相比,lisa所住的地方简陋了不止一分,不在伦敦比较好的城区也就罢了,开车一路走来,江晚晴发现外面的街上黑人和印度裔明显偏多,这完全可以预见此处入夜后的治安堪忧,房子也因为老旧,即使是白天,一进门也仍然显得室内光线暗得难以忍受。 江晚晴跟在lisa和许璐身后,和严修筠一起,顺着狭窄的楼道上了楼。 这栋房子虽然老旧,但是收拾的还算精心,比江晚晴想象中干净得多。 楼上有三个房间,许璐送lisa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拐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了门,示意江晚晴和严修筠一起去对面的那间房间。 江晚晴点了点头,和许璐一起进了门。 严修筠拉着江晚晴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了,而许璐要找杯子沏茶,被江晚晴拦住了,她便稳下来,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江晚晴和严修筠的正对面。 “谢谢严教授送我们回来,lisa是我的房东。”许璐显然知道他们的主要疑问,没等他们开口问,就主动说起了,“这个地方的治安不太好,但是去学校和去我妈妈所住的医院都很方便……lisa的妈妈和我妈妈是同在一间医院的病友,我在她非常忙的时候,帮忙照看过她妈妈两次,她为了表示感谢,就以特别低的价格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我。” 她说着,有点儿庆幸的微笑了一下:“江老师、严教授,伦敦的物价很高,你们想必也清楚……我和lisa就是这么认识的。” “你妈妈的病情怎么样了?”江晚晴微微皱了眉,“有好转吗?” 许璐苦笑一下摇摇头,实话实说:“她病了很多年了,不会有完全治愈的可能,能控制就是好的。” 江晚晴一顿。 许璐显然看到了她的表情,突然发现自己不该这么负能量,又坚强地笑了一笑:“不过这都是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我妈妈住院,恰好属于一个项目的一环,费用完全免费,这减轻了我太多的压力了……我只需要打工赚自己的生活费,等我毕业,找到了工作,我能带她过更好的一点生活……也能给我爸爸寄些钱回去。” 许璐和她父亲的那些不愉快,江晚晴心里有数,但是看到这个女孩子现在这样,也知道让她完全的走出那些阴影仍然需要时间。 许璐自己则比之前乐观了许多,说完这些,自己笑了笑:“江老师,严教授,能遇见你们,我很开心。” 她这话便是一种释然,说的不仅是今天,更是以前那些满是阴翳的岁月。 江晚晴舒了一口气,下意识道:“今天有时间吗?我们不如一起吃个晚饭?” “今天不行。”许璐略带一点儿疑惑道,“江老师您和严教授不需要回去参加婚礼了吗?而且,lisa这个样子,她大概晚上是没有办法去医院了,我要去看看我妈妈,顺便帮忙照顾一下lisa的妈妈。” 许璐不提,江晚晴自己都把婚礼的事情扔到了九霄云外,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有点儿不靠谱。 严修筠在一边听着,微微一顿:“lisa的妈妈和你妈妈是病友,在同一间医院?” 江晚晴心里一顿。 许璐妈妈的病症是精神分裂症,而lisa…… 江晚晴想起刚刚小容说给她听的那些传言,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些事情可能是真的——lisa的妈妈如果和许璐妈妈是病友,那么她们可能是同样的病,同样的精神分裂! 许璐听到严修筠的问题,微微停了一秒,点点头:“是的,您也在婚礼上,可能听过有关她妈妈的传言……但是我敢保证,那些人信口开河的话不是真的。” “你是指哪些?”严修筠不动声色地问道,“lisa的母亲没有病,是他们胡说的?” “不是。”许璐深吸了一口气,“她确实病了,但是……最早的时候,根本不是和我妈妈一样的症状,她只是不堪生活的压力,患上了抑郁症……早期介入心理治疗加上药物控制,完全有康复的可能。” “可是?” “是那个人……那个人骗了lisa母亲和lisa,让他们接受了完全不对症的治疗。”许璐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为了平复一下心情,“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做父亲!” “lisa的母亲接受了什么治疗?” 许璐摇摇头:“不知道……lisa把她母亲接回来后,她妈妈就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浑浑噩噩,经常发病,因为失去复杂行为的能力所以只能坐轮椅,只在很少的时间能说连贯的话……但是能说话也于事无补,lisa根本问不出她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因为她母亲对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甚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她母亲连lisa都不认得了。” 江晚晴闻言,眼皮无端一跳。 随后“砰”地一声,许璐的房门突然打开,lisa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外。 她应该是听不懂中文的,但是江晚晴看向她的时候却觉得,她一定能猜到他们方才聊了什么。 “布兰迪·帕利斯卡是个虚伪的骗子。”lisa缓缓用英文道,“他为了掩盖自己那些罪恶的痕迹,伤害了我妈妈。” 第88章 权力游戏21+ “他和我妈妈认识的时候, 他们都才20岁——以他自己的说法, 就是他们在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生下了我。” 这栋房子室内的光线着实昏暗, 许璐找来茶具泡上了浓浓的红茶, 在茶水氤氲的雾气中,lisa平静下来, 坐在许璐的旁边, 向江晚晴和严修筠这两个意料之外到来的陌生人,讲述她作为“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女儿”这二十五年的人生。 和那个大闹婚礼的“疯女人”形象截然不同,江晚晴面前坐着的这个女孩儿从容冷静,每一句讲述都有着清晰的条理, 尽管她脸色略显苍白, 身上的衣服略显单薄, 但是她一开口,就能让人感受到她融合在骨子里的素养和教养。 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所以她选择了从头说起,好在江晚晴和严修筠从来不缺倾听的耐心。 “我还很小的时候, 我总是被我妈寄养在邻居家里——没办法,她太忙了,她没有上过大学, 只能做最普通的工作, 打三份零工赚来的钱,才足够支持她自己和我的日常开销。” 回忆童年的lisa眼神哀伤。 “至于他——他很少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每间隔三个多月, 才会迫于无奈出现一次,每次出现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也不会抱我,更不会像其他父亲一样,对我有任何的关爱行为……我至今记得,四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鼓起勇气问他究竟是不是我爸爸。而他的回答是‘不,小女孩,和你母亲交往过又分手了的那个酒保才是你真正的父亲’——可荒谬的是,一直负责照顾我的邻居都能证实,他所说的那个人,跟我妈妈只是偶尔会碰面,曾说过几次话。” 江晚晴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表情没有逃过lisa的眼睛——幼年缺乏父爱的女孩儿,情感上非常敏感而脆弱,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略显异样的表情,哪怕这些表情并非都代表着恶意。 “你也觉得他的做法不可理喻吗?”lisa微微茫然,随后苦笑了一声,“我也是在长大了以后回想他的行为时,才发现他的言行非常不可理解。确实,有人可能天生冷漠,但是他的冷漠太具有指向性了,因为在我的认知中,他这份冷漠简直是专门针对我的。而对于我的两个同父异母妹妹来说,他完全是个好父亲,他对她们予取予求。” 江晚晴没有再做出任何表情,只用眼神鼓励lisa继续说下去。 “……比如这栋房子的来历。以前,我虽然知道他不喜欢我,但他到底是我父亲,我和我妈妈,对他曾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瞒你说,他越来越富有的时候,我和我妈妈曾经因为居无定所向他求助过……我们看到了一处不错的房子,价格和位置都合适,处于不错的学区,对我的升学有益处,我妈妈希望他在我的未来考虑的基础上,买下那栋房子给我们居住。”lisa苦笑了一声,“他非常不情愿地来看了房子,表示房子确实不错。” 江晚晴露出一点疑问的神色——然后呢? lisa冷冷哼了一声,扯了扯嘴角:“他干脆地买下了那栋房子,带着他的前妻和我两个妹妹一起搬了进去。随后又买下了这栋和他们房子相隔大半个伦敦的房子,给我和我妈妈……” “他这种区别对待,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甚至怀疑我妈妈——我一直在想,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我妈妈做的不够好给他带来了麻烦,以至于让他对我们母女如此……深恶痛绝。” “深恶痛绝”这个词太沉重了,以至于lisa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 许久没说话的严修筠却在这时出声了。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他说,“但是我相信,这些缘故,并不在你和你母亲身上。” lisa微微抬起头,看着严修筠沉静平和的眼神,突然多了一种话逢知己的感动。 很短的一瞬间,但是江晚晴看出来了。 “是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去‘以为’那个缘故在我和妈妈身上。”lisa双手交握,深呼吸了一下,又准备了一番措辞,才继续道,“我也是……直到我妈妈变成这样,将之前那些‘缘故’串联起来。” 除了lisa以外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待lisa接下来的话。 “我妈妈在和他分手之前,曾纠缠过很多年,而在他们彻底下定决心分手之前,曾发生过一件事让我妈妈印象深刻——那时候,她和那个人在同一家餐厅打工,餐厅的老板因为嫉妒开在隔壁的中餐厅抢了自己很多生意,所以向移民局举报,说那家中餐厅雇佣非法劳工……结果他没想到,隔壁那家中餐厅的女老板很有背景,不仅摆平了这起举报,还反过来威胁餐厅的老板‘安分守己’。”lisa回忆道,“当时情况剑拔弩张,受这件事波及,餐馆里打工的很多服务生都不准备做下去了……我妈妈也准备再做完最后一周就辞职。” “我妈妈原本的想法是换个地方打工,息事宁人,但是布兰迪一开始并不允许。”lisa道,“当时他们的关系虽然已经出现裂痕,但是并未完全破裂。而那时候,布兰迪正好有个关系不近不远的亲戚在海关工作。所以,在他听说我妈妈因为这样一件事要丢掉工作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把这个情况反映给那个他在海关工作的亲戚,以组织那个华裔女老板‘肆意妄为’。” 江晚晴下意识追问道:“后来呢?” lisa摇摇头:“这件事不了了之……布兰迪向他的亲戚反映过这件事以后,有关此事的信息石沉大海,我妈妈还是如期离开了那家打工的餐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最终因为越来越多的争吵,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他们决定分手,可是在分手一个多月以后,我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敢保证,以我妈妈原本的性格,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绝对不会再联系我的亲生父亲,但是出于对生命的负责,她还是那么做了。”lisa略带讽刺地笑了一笑,“她本来以为,那个男人还算有担当,可是他听说我母亲怀孕的消息后气急败坏——他气急败坏的理由也很荒谬,他说他刚刚获得进入海关实习的工作机会,他让我妈妈不要毁了他的前途。” 江晚晴一愣,觉得这里面的逻辑很牵强:“为什么前女友怀孕……会影响他的工作前途?” “是啊,很奇怪……不仅这件事很奇怪,连他能够进入海关工作也很奇怪——直到今天你们从百科上查到他的简历都会发现,他甚至是后来才去大学进修的,而当年,他拿着自己仅有的高中文凭,努力过很多次,也没能让他那个在海关工作的亲戚把他塞进海关做一个‘实习生’……然而在和我妈妈分手之后,他突然成功进去了。” 江晚晴沉默两秒:“你觉得这件事和那个女老板有关系?”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该把这些我认为有关联的事情说完。”lisa苦笑一声继续道,“后来,我出生了,他还是在海关待了下来……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我妈妈和他之间,就只剩下旷日持久的抚养费争论,而在我七岁,他终于决定以高于原来的协商数额付给我抚养费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突然成为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股东,身价倍增。我妈妈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愕然,而等她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图片时就更愕然了……因为她认出,这家公司的几个高管之一,就是当初那个中餐馆的女老板。” 这三级跳的人生经历听起来很传奇,背后隐藏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已经隐约有了端倪。 江晚晴和严修筠对视一眼,都有了心照不宣的猜测。 “大概就是这件事,让我妈妈对这个女老板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好奇,我猜最初,她可能认为他们是‘那种关系’,可具体是不是,答案似是而非……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妈妈都在关注那个女老板的消息,她也时不时地会和我提起几句,她甚至有一个箱子,专门装着一些和此人有关的报道或者信息,总之都是纸质文件,平时锁在她的床头柜里。” 江晚晴:“你看没看过里面的东西?” lisa摇摇头:“我妈妈不准我碰那个盒子,我还很小的时候,曾好奇的找出来玩了一会儿,没打开锁,就丢在一边忘了收回去,结果被我妈妈发现,她对我发了好大的脾气。” 江晚晴皱了皱眉毛。 “我现在一直想,如果我当初打开看过,也许就好了。” 江晚晴对此沉默。 “再后来……就是那栋房子的事情。”lisa不愿赘述,一语带过,“我妈妈因为布兰迪的绝情和他爆发过一次空前的争吵,而他为了羞辱我们,施舍一样的买了这处破房子给我们,而我们当时的经济状况……也却是别无选择。我妈妈就是从那时起陷入了非常严重的抑郁,病情反反复复,最严重的时期无法工作,我们只能靠他给的抚养金生活……我们窘迫的状况可想而知。” “这种境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们家又出了一件事——就在这栋房子里。这里的治安一向堪忧,而那天傍晚,我和妈妈去了一趟超市,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我们的房子被人入室洗劫了,为数不多的钱、我外婆留给我妈妈的少数珠宝、家里稍微值一点钱的电器……都被悉数搬空了,其中包括我妈妈的床头柜。”lisa皱着眉抬起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巧,也许是那个抢劫犯没有撬开锁,又认为里面有钱,所以干脆把柜子整个搬走了,又或者……是我不敢确定的故意或者巧合,总之……我们落得一无所有,包括那个我妈妈一直不肯对我说的、有关那个女人的秘密。” “而这一切发生后,我妈妈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布兰迪,她以一个十分糟糕的精神状态去和布兰迪吵架……对方威胁我们要报警把她带走,我只能把她拖回家,并且限制她再去自取其辱。以至于后来,她总是背着我偷偷地出门,然后悄无声息的回来,在屋子里阴森森地发呆,偶尔还会对我说‘我要揭穿他们’这种奇怪的话……那时候我总是很怕她。” “再后来,布兰迪突然宣布和自己的前妻离婚了,而他离婚后,对我和我妈妈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开始和我们有联系,甚至开始关心我妈妈的病情……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他是想修复与我之间的关系,我妈妈的病情时好时坏,时而觉得他突然良心发现所以变好了,时而觉得他另有所图所以破口大骂……我当时还觉得我妈妈不可理喻。” lisa说着,痛苦地捂住了脸:“就是在那个时期,他告诉我说,他参与的慈善项目中,有一个项目是专门针对精神领域的,他认识一个专家,专门可以治疗我妈妈这样的疾病,因为是认识的人,所以向我保证对方非常可靠,劝我把我妈妈送去治疗……这样一来,我可以专心学业不用分心照顾她,二来,由于那是慈善项目,不需要我们任何人出钱,只是需要他活动一下,留一个名额就好……而我当时相信了他,并且说服我妈妈相信了他。” 江晚晴沉默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是一些对于善意的渴望,总是容易蒙蔽聪明人的双眼。 我们总是下意识觉得,这个世界像我们想象中的一样善良。 lisa嘴唇微微颤抖,手则一直没有从眼睛上拿开:“我把妈妈送去治疗……而长达半年的时间,他一直在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挠我的探视,半年后,我家里来了两个人,突然把我妈妈送了回来……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见鬼的样子!” “我再去找布兰迪对峙,他对我避而不见,并且宣称我已成年,拒绝再付给我哪怕一便士的抚养费……那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不仅骗了我,还骗了我妈妈。”lisa说到这里,因为情绪激动有几分语无伦次,“我应该相信我妈妈的,他就是别有所图……他敢这样对我和我妈妈,不过是因为他发现那些可以揭穿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证据,已经不在我们手里了!” “你是说……你妈妈一直以来搜集的,关于那个女老板的资料?” “对,就是那些!”lisa说,“那些抢劫犯不是无缘无故搬走床头柜的,他们很可能就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 严修筠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那个治疗你妈妈的慈善基金会,叫什么?” lisa短暂地愣住,似乎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稳了稳情绪又回忆了一下才道:“calghan……医学卫生基金会?”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后面的我不记得了,但是‘calghan’肯定有——送我妈妈回来的那两个人穿着同样的t恤,都印着这个词。” 江晚晴一瞬间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见过,她顿了一顿,和严修筠的视线对上,这才猛然想了起来——他们离开国内之前清查华方旗下医疗卫生公司的账务时,那个有着多个异常往来账目的“公司”,也有着同样的前缀——calghan! 第89章 权力游戏22+ lisa和许璐都要到医院去, 时间也已经快到了婚礼正式宴请的时间。 lisa婉拒了严修筠开车相送的邀请, 严修筠也不再多做要求,带着江晚晴离开了lisa的家。 严修筠开车带江晚晴去到了婚礼宴请的酒店, 停下车, 侧身看看江晚晴的脸色,无言沉默了半晌, 却最终发现江晚晴仍然对着窗外酒店门口出出入入的人发呆。 他微微叹了口气, 像是怕惊动她,又像是偏要惊动她。 而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 “calghan……”江晚晴看着严修筠,因为思路微微混乱,以至于她说出来的话都有几分跳跃, “你也注意到了吧, 咱们在平城, 查账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公司一直在悄悄给‘华方’旗下医药产业的公司注资, 而有关这个公司的账目,大多都是不正常的假账……这些账务进行往来的时候, ‘华方’的负责人是朱和峰,朱和峰死了,迫不及待想要接手华方这块儿业务的人是吴哲茂。而这个公司和布兰迪手下的基金会有着同一个前缀……calghan这是个姓氏?” 江晚晴发现了这一点, 严修筠也必然不会错过这一点。 他们最近所经历的一切, 从陈雅云的死亡,到朱和峰和于敏达的关系,再到吴哲茂的司马昭之心, 现在终于关联到了布兰迪·帕利斯卡这个炙手可热的政客。 这一连串看似相关,而实际各有筹谋各有手段的人与事,最终在虚空之中,借由一点一滴的线索,串成了一条线。 陈雅云以自己的死亡,揪出了一个德行有亏的朱和峰。 这个表面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朱“叫兽”,有一个帮助他一路飞黄腾达的“恩师”——于敏达。 这位恩师是一个科学狂人,从他四十年前留下的日记来看,他受到平城大学的处分,从药学院的院长变成了一个普通研究员,是因为他在偷偷进行不为人知的人体试验时,出现了不可挽回的漏洞。他在此之后,远走他乡,获得了一个人的“资助”,而后仍然活跃于学术界,继续进行着他或者疯狂,或者不疯狂的实验。而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大本营——他获得了资助,自然想分“听话的人”一杯羹,让自己的研究成果在自己失败过的地方重新开花。 这个“听话的人”自然是朱和峰,奈何他没有于敏达想象中那么听话,他一生为名为利为财为色,也最终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代价……而他一死,身后一个巨大的漏洞暴露了。 朱和峰利用自己的职位,也曾不断的为于敏达寻找符合期待的实验者——许璐的母亲显然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严修筠的出现让这个计划落空了;而另一方面,隐藏在朱和峰身后,甚至于敏达身后的资助者,逐渐浮出水面。 为了掩盖这个浮出水面的过程,平城首富吴哲茂先生带着友善的态度从天而降,对“华方”的控制权势在必得,只可惜,由于严修筠横插一杠,这个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个资助者……到底还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许璐的母亲没有成为那个资助者所资助的可怕实验的“志愿者”,她可能是幸运的,而有些人显然就不够幸运了——lisa的母亲,因为对原本毫无关联的人过分关注,引起了某些人的忌惮之心,所以在诱哄之下,成为了那个毫无人道的实验的牺牲品。 脑额前叶切除手术——曾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却最终成为了诺贝尔奖污点的臭名昭著的手术。 布兰迪·帕利斯卡想必早就了解,接受了手术后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lisa的妈妈现在这种状态,失去行动能力,生活难以自理,记忆严重缺失,但是安静……整个人都处于木然的安静。 他只是为了解决那个暴露“资助者”身份的隐患,根本不在意对方的死活,至于手术成功不成功,那根本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他只是为了掩饰那个“资助者”可能被暴露的隐忧。 而那个“资助者”的身份昭然若揭。 严修筠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回答了江晚晴最浅显的那个问题:“这是一个姓氏。” “在竞选之前,各党派的候选人都会筹建成立自己的基金会,筹措竞选基金……这个基金会通常会以自己的名字直接命名。但是筹措政治献金毕竟有风险,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因为政治斗争被查,所以除了这个公开的基金会,竞选者通常会启用一个备用的基金会,用于一些暗箱交易。现任首相是为女性,结婚后冠了夫姓,所以为了‘致敬’她伟大的父亲,她备用的基金会用的是她娘家的姓氏命名——calghan。” 江晚晴闻言没有吭声,等着他说完。 严修筠没有辜负她的等待:“而这个基金会的控制权,并不在首相本人手里,而在为其出资最多的那个大财团手中——而工党,在上次胜选之后,除了延续之前就已经在推行的教育改革,新增的重大改革,便是医疗卫生改革……这其中,获益最大的财团看似是‘耀康集团’,但是大哥,不是直接的获益人。” 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囔囔出声:“吴雅兰……” 严修筠点点头。 江晚晴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神平静,连回答非常都非常波澜不惊。 他姿态优雅,不慌不忙,像是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事情的答案,只要江晚晴遇到这些问题,他就像熟知了一切知识点的学生一样,有条不紊地给她奉送上所有正中得分点的答案。 可是在他这种“知无不言”的态度下,江晚晴突然升起一种非常诡异的疑惑。 好学生知道答案并不可怕,可严修筠的表现,却像他作为一个学生,却次次都能猜中考题。 学生是不会如此料事如神的,能如此算无遗策的,只有出题人。 严修筠自己……会不会就是这个出题人? 车里的暖风未关,温度宜人,而江晚晴却莫名背后蹿上一股子寒气:“这些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原本想问的是“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可是她临时改变了问题。 那种诡异的疑惑感稍纵即逝,很容易让人在反复怀疑之后陷入一种自我怀疑。 如果是我猜错了呢? 如果是我多疑了呢? 而陷入自我怀疑的江晚晴在那一秒钟甚至于无从分辨,她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式问,究竟是害怕自己猜错了,还是……在害怕自己猜对了。 严修筠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牵了江晚晴的手。 他们双手交握的时候,严修筠深深看了她一眼,江晚晴却有意无意避开了眼神儿。 她手心有一种凉意,半天都没被暖过来,直到刚刚才感受到一点儿摆脱寒冷后的松缓。 “大哥不希望工党继续胜选,因为他别无选择。”严修筠还是奉送了江晚晴问题的答案,“你想必已经清楚,吴雅兰其实是这个问题的关键。吴雅兰搞得那些小动作,什么医疗改革法案,什么缺陷药物……已经被沈安萌那样的人盯上了,而吴雅兰现在和工党的人捆绑在了一起,大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工党在大选中一败涂地,他们的势力注定会被彻底清洗,大哥也才能……清理门户。” 江晚晴一顿:“所以,你想要工党溃败。” “对。”严修筠干脆的承认道,“在特定的条件下,政治清洗一点都不困难,最简单的思路,便是让丑闻爆发,再让有名望的人士为之负责……而现在,有一个现成的事例在我们手上。” 江晚晴又是一顿:“你想……借lisa母亲的事情做文章?” 严修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她一眼,而后道:“贪腐、通敌、民生隐忧、作风恶行……这些都是同样的手段,只不过有些立竿见影,有些容易被对方利用而反咬一口,权利斗争就像是所有人围坐参与的纸牌游戏,谁先出尽了手里的王牌,谁就会一败涂地。” 他可能没有那个意思,但是这句话在江晚晴听来,却像一种隐性的回避——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江晚晴看着他,突然脱口而出道:“那我是你手里的王牌,还是别人手里的王牌?” 她的眸光闪亮,如黑夜里最亮的星辉。 暮色不曾掩盖过她的光芒,黑夜衬托过她璀璨的明光。 有这双明眸的烨烨生辉于他生命的长洲,他的星河才算不曾陨落——那是他曾经花了太久,才终于明白的箴言,他不敢浪费时间再想第二次。 他好像一瞬间就懂了她的不安和担忧。 “晚晴。”严修筠终是笑了,“无论从前还是以后,你都不会在我的筹码中……有你入局便是豪赌,还没开盘我就注定会输。” 第90章 权力游戏23+ 江晚晴的眼睛似是被雾气氤氲了一秒, 但她很快就忍了下去。 她一直觉得在这段感情与婚姻里, 她是更一厢情愿的那一个。 因为一厢情愿,所以会多疑敏感, 所以会无所适从地贪恋所有温暖。 她好像一直都在固执的等些什么。 这句话让她仿佛如愿以偿, 又仿佛失而复得。 因为这句话,她几乎想在车里待到天荒地老。 可是不行。 江晚晴在严修筠温柔的注视下, 只能欲盖弥彰地揉了揉眼睛, 前言不搭后语地提要求:“lisa的妈妈……如果要对付布兰迪·帕利斯卡,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在lisa的妈妈身上做文章,丑闻固然是打击政敌的最好办法,但是……lisa还是个学生, 他们没有更多经济来源, 疯狂的媒体和各种各样的流言, 会彻底扰乱他们的生活。” 严修筠仍然握着她的手,追着她的目光, 不肯让她去看别处。 言语间却简单而坚定。 他说:“好。” 明明是江晚晴自己提的要求,严修筠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自己却又纠结起来:“可是……其他的办法又怎么撼动他们如今这种,得人心又得势的状态。” “任何流言蜚语的打击都是一时的,不忠的两性关系, 疑似收买情报, 与人设相反的恶毒行径……这些事情都似是而非,也是最容易清洗的黑点。”严修筠娓娓道来,而后话锋一转, “最致命的弱点,永远都是他们最直接的错误。” 江晚晴:“什么?” “在我们遭遇的这一连串事情中,我觉得,‘疯子’出现的比例太高了。” 他这么一提,江晚晴倒是有了点儿思路:“没错,朱和峰选中许璐,不仅因为许璐好控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妈妈被精神分裂困扰多年,是一个绝佳的试验对象;还有lisa的妈妈,因为生活的重压和布兰迪的种种,有严重的抑郁症……” “不仅如此,还有两个比较隐晦的,我能想到,但是也并不太确定。”严修筠道,“还记得韩乐雪吗?” 江晚晴顿时一愣:“她妈妈……” “对,韩乐雪的母亲。”严修筠道,“钱晓河当年为了把洗白的资金尽快变为可流通资金,硬把当年的大唐公司洗成了一个空壳。核心高管被逼外逃,结果因为出逃仓皇而发生了车祸,死在了高速公路上……而他的遗孀,也就是韩乐雪的母亲,都传言她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 “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严修筠道,“我之所以说不确定,是因为季绍钧曾询问过韩乐雪,从她口中得知,她妈妈自杀的时候,她其实根本不在身边,是听说她妈妈出了事,她才从寄宿学校赶回家的。”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既然自杀这件事没有目击证人,那么,其实完全有可能有另外的解释。 “除了韩乐雪的母亲,还有另一件事,比较让人引起怀疑。”严修筠抬眸看着江晚晴,“我们在调查吴哲茂的时候,说到了‘德才楼’,因此说到了吴哲茂的夫人。记得孟采薇怎么说吗?她说,吴夫人死前刚刚接受过手术,而有人去看过她,发现她除了反应迟钝以外,不像有明显的异常。” 江晚晴皱了皱眉。 “吴夫人需要坐轮椅,术后反应迟钝,她和吴哲茂的夫妻关系不好,可以预想,她长期处于压抑的异常精神状态下……而且,吴哲茂唯一的女儿在母亲死了之后,多年都不肯认他。”严修筠一点点地梳理着其中的可疑行径,最后道,“还有非常奇怪的一点——吴哲茂对外所公布的夫人死因,居然是因为死于药物副作用……这句话连旁人都提起了质疑,可是尸检结果证明了吴哲茂没说谎。” “他……可能确实没说谎。”江晚晴一点就透,抢先一步顺着严修筠的思路接了下去,“如果他确实能拿到存在副作用的药物给吴夫人进行手术后治疗,那么,吴夫人的死因就确定无疑……而疑问,在于吴哲茂到底能不能拿到这种药物。” 严修筠点点头:“他当然能……不然,现在医改法案中的漏洞,怎么会被沈安萌盯上——这种存在严重副作用,甚至能够致人死亡的药物,仍然在现行医改法案的医保中堂而皇之的流通着。” “支持工党选举的基金会控制权,在获益最大的财团手中,大哥不是实际获益人,那么获益人就是……吴雅兰,换言之,主要资助者也是她。”江晚晴囔囔道,“这个资金会主导了lisa母亲的手术……” “记得陈雅云通过吴启思辗转留下的那本日记吗?”严修筠道,“日记的主人是于敏达。关于这个人,他身上有两点确切事实,是我们已知的。第一,他曾经想将一个会导致心脏骤停的副作用药物包装上市,结果被二伯江仲祺院士制止了;而第二,他一直在进行人体实验——精神病患者的额千叶切除手术。” 致命缺陷的药物,关于精神疾病的不人道手术。 这两点同时都汇集到了于敏达这个人身上。 “你认为,吴雅兰资助的基金会,一直以于敏达的实验研究为依托。基金会给于敏达的实验室拨款,让他进行自己疯狂的科研,同时借用他的科研能力,去研发可以在市场上赚钱的药物,寻求利益回报和交换?”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是这样。” “医改法案……”江晚晴道,“布兰迪·帕利斯卡所在的工党所推行的医改法案,是他们胜选的关键,是吴雅兰的巨大利益网和身份的保护伞,也是那个事实上的罪魁祸首。” 严修筠觉得自己想表达的意思,江晚晴已经完全听懂了,于是他点了点头:“所以如果大哥想和吴雅兰做一个彻底的切断,那么工党败选是唯一的机会。” “我有点想不懂吴雅兰这个女人。”江晚晴突然道,“她不遗余力地资助于敏达这种疯子……是为了什么。” 严修筠揉了揉太阳穴,笑着摇了摇头:“我无法理解她。” 江晚晴的眼睛闪闪,一点未完全散去的些微水光,让那点晶莹更加明亮,她看了看严修筠,又看了看不远处灯火璀璨的宴会。 宴会里的人,或有目的地参与着狂欢,等待着共同的利益追求变为巨大的财富;或无意识的享受着醉生梦死,如今鲜花着锦的快乐麻痹着很多浮于表面或隐于背面的良知感官。 从陈雅云的死开始,或者是更早——她“相亲条件苛刻”的名声被网络大肆炒作的时候,江晚晴就一直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试图把自己抓进这个混乱的深渊。 而另一个人却一直握着她的手,用各种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让她可以至今带着一种懵懂,悄然游离于这个危险的漩涡之外。 有他在侧,她好像面对什么样离奇的阴谋,都不曾感觉到恐惧过。 “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了。”江晚晴说,“为什么不肯,早点全部告诉我。” 严修筠的眉目微微舒展,是那种千帆过尽后才有的温柔和俊朗:“……也许,是怕你遇上了一个太复杂的人,就不肯爱了。” 他语调里似乎有一点儿隐而未查的委屈,无奈又卑微。 严教授其人,豪门幺子,学术新贵,一直风采无双地光风霁月着,周身的气质儒雅却清傲,从来没有这样的不自信过。 而这点不自信,却让江晚晴几乎笑出来又哭出来——原来在这段感情里,她不是唯一患得患失、敏感脆弱的那一个。 江晚晴回想了一下儿那个她被迫去相亲的下午。 他就是这样清朗俊秀地走进自己的视线……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过让他离开的念头。 “你多虑了,严教授。”江晚晴自己笑了,“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没想过放你走。” 严修筠看着她。 “你本来就是因为这档子破事儿才回国的,大哥是你唯一的亲人,有虎狼在侧,他的生活并不安稳,还险些丧命,所以你作为弟弟,觉得自己有义务替他去挖掉这个‘虎狼’的根。”江晚晴的言语十分心平气和,“所以你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主动做什么也不打草惊蛇,等对方露出马脚,就一把抓住,一抻一条线的追到本源的地方。” 严修筠下意识道:“不是……” “当然也有点儿意外,你躲不过熟人的推荐,顺路相了个亲,结果碰上我这么个不矜持还特别想嫁给你的货,鉴于我本人也算闭月羞花,所以严教授您一点儿都不吃亏,干脆顺水推舟安了个家。”江晚晴干脆打断了他,“但是你毕竟另有要事,所以你怕把这些‘要事’对我这么个喜欢泡实验室的‘傻白甜’和盘托出,搞不好我觉得麻烦,扭头就跑了,所以你就干脆像推进授课进度一样,翻一页书给我讲一段,解一个习题然后跟我对个答案……严教授,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做个好学生提前预习吗?” 严修筠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 “真是的……”江晚晴伸手戳着严教授的胸口,挑剔地道,“自从认识你们父子俩,我就觉得自己的智商和情商在遭遇双重的碾压,虽然比不上你这种‘自编教材’的学神,但好歹我江四小姐也是拿了两个博士学位的学霸。” 侃侃而谈的严教授竟然一时语塞。 “不知道你是在怕我太聪明,还是在怕我太不聪明,我选择你跟你想做的那些事复杂不复杂没有关系。”江晚晴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授课进度’快到头了吗?不想让我预习的东西还有没有?你准备什么时候都告诉我。” 严修筠的表情像是想捣蛋却被毫不留情戳穿了的严天意,在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之间犹豫了几个来回儿。 江晚晴的手指甲带着一点儿锐利的尖儿,一下下的戳在他胸口,不疼,触感却是真实的——他曾经很多次因为虚幻的疼痛在梦里醒来,看月朗星稀,却只看到一片空寂的夜色。 严修筠在她的质问下顿了一秒,猛然抓住了她的手指,将她抵在车座位上,用力堵住了她的唇。 两人的气息都乱了,严修筠才微微分开。 “我和你结婚不是因为顺水推舟,而你和‘傻白甜’这个词也没什么关系。”严修筠握着她的手,额头抵着额头,看她眼里反驳的眼神,低低笑了,“‘授课进度’快完了,超纲的那些,即使你听了掉头就跑,我也会抓住你。” 江晚晴的眼睛闪了闪。 “因为我爱你。”严修筠说,“比你想象的那些更多。” 第91章 权力游戏24+ 大概是江晚晴的错觉, 车里的温度在没有空调的情况下莫名又高了, 蒸得她脸上都出现了一种灼烧般的红晕。 往来络绎不绝的酒店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一阵欢笑一阵高呼, 还伴随着不断的掌声。 “衣服都压皱了。”江晚晴故意错开目光, 整着那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角低低的抱怨道,“这已经是备用的那件, 再弄坏了或是弄脏了, 连换得都没有了……严教授你的风度和矜持都到哪里去了。” 严修筠退回驾驶室的位置,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笑意却慢慢深了。 半晌,手臂一展, 修长的手指揩过江晚晴那刚刚被他吻过的唇角, 立刻换来了江晚晴有些恼羞的回瞪。 “情不自禁……”严修筠低低地笑, 又貌似无辜地,把自己形状好看的手指递给江晚晴, 让她看自己勾抹掉的那一抹红痕,“唇彩花了。” ……身为罪魁祸首, 好意思提。 在江晚晴微恼的目光下,严教授倒是很有自觉地抿了抿唇,随后笑了, 似乎有点儿不满地挑了挑眉…… “味道变了?” “……奶油味的那根唇彩忘在国内了, 这个是前两天去逛街临时又买的,所以……这个牌子的唇膏都是这个味道!” 江晚晴越说越觉得自己欲盖弥彰——她为什么要向严修筠解释自己唇彩味道的问题! 严修筠笑着替她正了正配饰的帽子,目光宁静地看向她:“没关系, 我都喜欢。” 江晚晴觉得车里的温度又要升高,别过视线,自己摘了安全带,莫名手忙脚乱地从车上爬了下去。 当她挽着严修筠的手进了婚礼宴请的酒店中时,两人已经又恢复成了介于相敬如宾和鹣鲽情深之间的一对贤伉俪。 没了闹场的人,婚宴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会场到处都是浓艳欲滴的红玫瑰,英伦风的精致与奢侈厚重同时展现,欢快与舒缓的音乐交织播放,宾客的浅笑声与碰杯声时不时夹杂在其中,巨大的水晶吊灯令堂中光辉璀璨不存阴影,映衬着一双“璧人”的其乐融融。 宴请是自助模式,江晚晴和严修筠姗姗来迟,仿佛已经错过了伴郎插科打诨的讲话,在场宾客已经各自取了香槟,在会场中衣冠楚楚地走动,或是三三两两地交谈。 江晚晴和严修筠面带笑容地相携走入会场,原本在里面待客的新娘就远远看见了他们,她换了白色的礼服,发髻高高挽起,和江晚晴的视线一对上,眼神深了一深,就朝江晚清的方向走了过来。 侍应生恰好从她身边走过,她拦住了对方,要了两杯香槟,款款朝着江晚晴夫妇的方向而来,一左一右地将酒递了过去。 “louis roederer,结婚前我去巴黎亲自选的酒,皇室御用,口味应该还可以。” 新娘递上杯子,对江晚晴明艳一笑,姿态落落大方,像是招待熟稔的老友一样——只从这个姿态看,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刚刚认识。 江晚晴抿了一口,觉得这酒馥郁醇香,水果的清香比酒精本身更令人沉醉,也笑了。 “好酒。”她举起杯,遥遥一祝,“祝你和先生新婚快乐。” “江晚晴小姐?严修筠先生?希望我没有记错贤伉俪的名字……”新娘一笑,“我的中文名字是乔文安。” “从婚礼的请贴上知道了。”江晚晴笑笑,并不为自己和对方其实并不认识却在侃侃而谈这个事实尴尬,“我们能参加乔小姐的婚礼,很荣幸。” “我父母向我讲述了江小姐帮助他们的过程,我对此表示感谢……英国人的办事风格中规中矩,中国那一套在他们那里并不适用,我父母上了年纪,对此并没有体会。”乔文安笑道,“如果没有江小姐出手相助,我的父母无法出席我的婚礼,对我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对您而言这是一个举手之劳,对我而言,意义不同。” 谢意表达一遍两遍是礼貌,表达太多次,就是负担了。 更何况,乔文安不是个啰嗦的女人——她干练又精明,丈夫前女友的女儿在婚礼上失礼大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她一手抓了丈夫,一个眼神儿支使了丈夫的朋友前去处理,随后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该结婚结婚,该说笑说笑,十分坦然地拿这场婚礼当秀场,风姿绝尘地笑到最后。 这样毫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的姿态,不是普通女人能有的,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冷艳,抛去一些世俗的偏见,其实还是挺令人敬佩欣赏的。 不过,江晚晴也不是被吹捧两句就飘飘然的人,她听了乔文安这番“礼多人不怪”的感谢,微微笑了,没有出声。 乔文安有话要说,江晚晴的修养,就在于愿意听人把想说的话说完。 果然,下一秒乔文安笑了:“刚才婚礼的时候,我就觉得江小姐眼熟,却直到刚才才想起来,五、六年前,我其实和江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江晚晴挽着严修筠的手臂暗中一紧,脑海里对乔文安的印象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但是她表面上不慌不忙,笑容中“偶遇故人”的惊喜非常逼真:“那真是太巧了,不过……乔小姐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我如果见过,不该没有印象,乔小姐确定没认错人?” 乔文安笑笑:“我没记错的话,江小姐是个科学家?” “才疏学浅不敢言‘家’。”江晚晴笑着谦虚道,“不过我确实是做科研的。” “那就是了。”乔文安笑道,“大概六年以前,我出任一家药学基金会的代表,和江小姐任职的药物研究所有所交流,江小姐因为才能出众,被选为研究所的对外发言人,负责回答项目研发过程中的专业学术问题。江小姐出身名门,口才出色,美貌和智慧都令人印象深刻,我绝不会记错。” 乔文安说着,若有似无地用视线扫过江晚晴身边的严修筠,笑着摇了摇头,欲盖弥彰又明显意有所指地道:“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陪在我们身边的,都不是当初的人了。” 江晚晴不动声色的回忆了一遍,发现脑海中的记忆和乔文安所说的话完全对不上号儿。 她确实在英国做过一年的访问学者,但是回忆起来,她只能记得枯燥的重复试验,甚至于后来发生了车祸,访问期的最后时间,她的记忆都浑浑噩噩。 乔文安所说的“陪在身边的人”更像是无稽之谈——她不记得那时候接受过什么人的追求。 可是偏偏有零星的片段在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现,似乎是什么人,在一片掌声中,给她递上了大捧鲜艳的红玫瑰。 她眨了眨眼,那点零星的片段就又消失了,触目可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婚礼现场装饰中的大捧玫瑰。 婚礼现场的颜色和回忆中的颜色重叠,娇艳欲滴,却浓稠似血,无端令人升起几分不安和恐慌。 这种红色和乔文安那种刻薄的冷艳交织在一起,无端有几分像一种责难。 而江晚晴完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乔文安。 她挽着严修筠的手臂似乎抖了一抖,而严修筠立刻就察觉到了,在她手颤抖的幅度被人发现之前,他就用手抚上她的,安慰地拍了一拍。 “出色的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乔小姐还能记得内人,就是对她年轻有为的肯定了。”严修筠像是没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一样,丝毫没有把乔文安隐而未宣的“风流韵事”放在心上,而是笑道,“乔小姐如今仍然风华正茂,终能有帕利斯卡先生这样的有为人士相伴,亦是人生幸事。大喜之日,过往种种,大可不必介怀了。” 乔文安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僵。 而从记忆的漩涡里及时爬出来的江晚晴闻言便笑了。 严教授这一张嘴啊……真是文人之怒秘而不宣。 对方记得自己,自己却不记得对方,被严教授三言两语歪曲成了,“出色的人才令人印象深刻,而你当初是个小角色,我老婆不记得你,你不该自己反思一下吗”。 而“仍然风华正茂”、“有为”却没有年轻二字去形容的人士……简直在变相骂乔文安和布兰迪都老了。 至于“风流韵事”的帽子,则被严教授巧舌如簧地带到了乔文安自己脑袋上,还“过往种种,不必介怀”……江晚晴只看着乔文安的脸色,就觉得对方要气死了。 说她无聊也罢,说她幼稚也好,被模糊的记忆搅乱的江晚晴此刻顿时眉开眼笑、扬眉吐气了。 “我们这样的工作,对研究中的事情思考的太精细,生活里就往往太粗糙,一时没认出乔小姐,望你雅量。”江晚晴笑着回道,“我若能想起来,必来找乔小姐叙旧。” 乔文安眼神眯起来,微微笑了:“好,那我就等着江小姐了……” 她的话没说完,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vivienne!” 乔又安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才调整出一个笑容回过头去。 江晚晴和严修筠同时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那个常常出现在电视画面中的鹰钩鼻政客,今日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新郎先生,恰好出现在那个方向——他朝着此处走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显然遮掩过精明的“友善”微笑,乍然看去却并不让人舒服,仿佛是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狼。 第92章 权力游戏25+ 这位一来, 江晚晴、严修筠、乔文安三人倒是默契地一扫方才的氛围, 纷纷换上了一副虚情假意又真情实感的微笑面孔。 brandy的视线扫过陌生的夫妻俩,朗声笑了:“欢迎二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参加我的婚礼。” 他说完, 又似抱怨一般对乔文安道:“这是你的朋友吗?为什么都没有对我介绍过。” “是我的爸爸妈妈邀请二位前来的。”乔文安带着笑容一一介绍了江晚晴和严修筠, brandy也按照礼节还了礼,乔文安才继续道, “他们的善意帮助让我的父母避免了和海关工作人员的一场误会, 所以邀请二位参加婚礼,表示感谢。” “哦,海关。”brandy表现出来的姿态非常自然而爽朗,带着一点儿政治人物对自己人的熟练调侃, “相信我, 虽然他们可能智力不是顶尖的, 但是他们的自负绝对是超一流的。” 他的幽默不是江晚晴能欣赏的类型,但是看到对方想要活跃气氛姿态, 还是非常给面子的笑了笑——她的姿态非常轻松,因为她感觉到brandy的视线中, 对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微妙的怀疑。 想想也是,“炙手可热”的另一个代名词是“风口浪尖”,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谨慎才能让brandy这种人走的更长远。 对于一切意外到来的人, 他会多留心,都是正常的。 这大概也是沈安萌舍弃单刀直入,而来辗转点透江晚晴的原因。 brandy挽着乔文安的手含笑道:“既然是我岳父岳母邀请来的尊贵客人, 务必请随意,两位也是从中国远道而来?住宿呢?如果不合心意,我可以代为安排。” “不必了。”严修筠笑了一笑,“我们这边的住处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再劳烦阁下。我们本来以为自己是应邀参加一个小型婚礼,没想到居然是阁下的婚礼,惊讶之余,非常荣幸。” brandy的眼神一深:“您听说过我?” “如雷贯耳。”严修筠坦然地笑笑,“我和我夫人,都是生物医疗行业的学者,阁下所在的工党推行的医疗改革,令人印象深刻——你们为人民作出了贡献;大选在即,祝阁下和贵党获得连任。” 这个吹捧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所说的事情又非常宏观,brandy一时听不出他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用心,只好回了一个非常官方的笑容:“感谢您的支持。” 严修筠的视线微微一偏,举着香槟的酒杯也向一个方向歪了一歪,做出了一个遥遥相敬的手势:“看得出阁下不仅是个政治人物,品格也非常值得尊敬……我看到了,那些应该是受阁下基金会资助的年轻人和孩子们?” 不仅江晚晴,连brandy和乔文安的视线都朝着严修筠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看。 沈安萌和那些人站在一起,不时和一些略显拘谨的打孩子们交谈,不时弯腰摸摸小孩子的脑袋,给他们递上糖果和糕点。 “那些孩子都来自孤儿院吗?” brandy的视线在那群人身上停留了一下儿,才转过身来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孤儿院的孩子,我秉承首相女士的心愿,希望他们可以获得享受乐趣的一些机会,所以邀请了他们参加我的婚礼……你们知道的,首相女士非常关注女性、未成年人和教育,她的基金会一直在资助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给他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以及医疗援助……” “医疗援助?”严修筠抓住了这个词汇,略显惊讶地又看了看那群孩子,“这些孩子有什么需要治疗的疾病吗?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看起来都非常快乐而且健康。” “他们是孤独症的患者。大多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送到孤儿院的。”brandy也收回视线,一副并不愿意多谈的样子,却仍然体面地笑着,“这种病症很难完全治愈,不过,首相女士的基金会一直在联络很多医疗基金会,为这些孩子提供定期的援助治疗……” “这真是伟大的善意。”严修筠慨叹道,“祝首相女士取得胜利连任,god bless the queen!” brandy见他没有追问的意思,也眉开眼笑,点头道:“god bless the queen!” 这时,有个人行色匆匆地穿过宴会大厅,压低了声音在brandy和乔文安中间低声说了句什么。 江晚晴不动声色,有意想听,却奈何对方说的很快,声音又低,只听到一句简短的“ing”,看那夫妻俩的脸色,恐怕是什么人来了。 brandy在婚宴上宴请的都是大人物,江晚晴自己知道斤两,自然低低拉扯了一下严修筠,随后自己非常识趣儿地主动道:“二位不用分心照应我们了。” 乔文安也跟着笑:“既然这样,二位务必尽欢……大厨的点心做得非常好,希望江小姐和严先生喜欢,我们少陪了。” 四个人就此分别,江晚晴挽着严修筠,目送他们两人随着来报信的人一起匆匆走出会场,这才压低了声音。 “auti□□,儿童孤独症……症状多为社会交往障碍、交流障碍、兴趣狭隘,是儿童精神分裂症的一个亚枝。” 江晚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看了看不远处似乎根本没看见他们、仍然在和孩子们一起玩笑的沈安萌。 这幅画面却让她有一点不安的感觉。 “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沈安萌聊聊?” 严修筠拍了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抚,走到餐台前,为她取了一块儿她喜欢的水果,示意她垫垫肚子。 “不要去。”严修筠说,“沈安萌乔装打入那个慈善组织,想来就是有这样的思路,我们和她认识的事情,恐怕会给她或是给我们带来麻烦,她既然没有来主动打招呼,我们顺着她的意思装作不认识就可以了。” 江晚晴点点头,默认了严修筠的提议,就着他的手吃掉了他递来的水果。 “我想……明天去把天意接回来。” 严修筠听到这个想法,低头看着她:“嗯?” “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在冬令营,让我有点不安,我们忙不过来的话,就把他送到大哥那里去,家里的安保比我们这边令人放心得多,就是要麻烦大嫂照顾一下他。”江晚晴道,“我们应该去实验室了。” 严修筠勾了勾唇角:“好的,听你的。” 江晚晴罕见的没有被这个笑容安抚,反而多了几分心烦意乱。 她克制着,状似不经意地朝沈安萌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仍然毫无异常。她又环视了大厅一周,发现匆匆出去接人的乔文安和布兰迪都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 灯和光影如旧,三三两两交谈着的人,在光线的氤氲下居然有几分显得面容模糊,江晚晴无意识地晃了晃杯,发现香槟被她喝见了底。 醇香浓厚的酒后劲不小,江晚晴虽然不至于有醉意,但是觉得脸上有点儿烧。 她微微扯了扯衣领,严修筠就看见了:“怎么了?” “有点儿热,酒有点上头。”江晚晴说,“我想去卫生间。” “楼上有休息室。”严修筠接了她喝空的酒杯,和自己的一起放在了侍应生的托盘上,“我陪你一起去。” “也好。” 严修筠扶着江晚晴,一起上了楼。 酒店的某层的客房都被婚礼主办方包下,只要有标记且没锁的房间就可以直接进入,供宾客休息。 严修筠推了离楼梯最近的一间客房的门,反锁了房间,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江晚晴则进了卫生间。 酒店的装潢是英伦风的奢华,连洗手间都无端有一种金碧辉煌之感,淋雨的地方挂了帘子,紧挨着带按摩功能的浴缸,和其他卫生设备是分离的,各占一半儿的格局。 江晚晴站在洗手池前,拧开龙头洗了洗手,觉得酒精在脸上烧起的热度仍然不减,她停了一会儿,才刻意调低了一点儿水温,伸手鞠了一捧水,轻轻拍在了脸上,如此三四次,才觉得脸上的热度散了一点。 她关了龙头,直起身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去拿放在大理石台上的抽纸—— 江晚晴的眼神无意识地往角落一偏,手够到了抽纸,还没抻,却发现那个角度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 她心一惊,脸上的热度“嗖”地一下彻底降了下去,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出一张纸巾擦了脸,借着准备扔东西的动作,把视线重新投向了那个地方—— 这一看,她的心几乎停跳了。 ——借着镜子的反射,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淋浴的帘子动了一动,从那帘子的遮掩后,露出了一双亮的过分的眼睛…… “——啊!” 严修筠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着酒店提供的杂志和报纸,冷不丁听到江晚晴一声惊叫。 他整个人紧绷了一瞬,条件反射一般的飞速站起身来,直奔卫生间,一脚踢开了卫生间的门! 江晚晴仍存几分惊惶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视线却盯着他右手边的位置。 而就在同时,严修筠的腰似乎被撞了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想要夺门而出,他眉一皱,下了重手一捞,就听江晚晴一声短促的惊呼“不要——” 严修筠也意识到了……因为被他卡着脖子捞在手里的,不是他预想中攻击力十足的歹徒。 歹徒不会有这么小的身量,也不会有这么纤弱的身躯。 他一低头,便和一双惊惶失措的蓝眼睛对上了。 这……还是个孩子? 第93章 权力游戏26+ 被严修筠一把捞住的孩子是个白人男孩儿, 身量偏瘦, 看上去比严天意大上至多一两岁,鉴于白人的孩子比亚洲人的孩子显得大, 这孩子搞不好和严天意同龄。 此刻, 他欲夺门而逃而不得,被人抓了个正着不能挣脱, 所以只能仓皇地抱着头, 眼神里满是惊恐。严修筠皱着眉,带着审视的目光朝他逼来,他惊惶之下张嘴就要尖叫,被严修筠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嘴。 江晚晴连忙走了过来, 拉了严修筠的手, 劝到:“轻点, 轻点……” 严修筠制服熊孩子显然很有一套,任这孩子拳打脚踢, 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 江晚晴分不开这两人,倒是在拉扯之间, 看清了这个孩子的身量和面容,防备的心思卸了一半儿的同时,也看清了这孩子所穿的衣服。 孩子的衣服非常整洁干净, 但是有洗过多次痕迹, 已经显旧了,和那些名流家的孩子们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酒店不会让这么小的一个陌生孩子单独乱走, 显然,他是被其他人一起带进来的。 而会带着穿旧衣服孩子来参加这个宴会的人…… 江晚晴忙定住了严修筠,示意自己要和这个小孩儿说话。 “你是……”江晚晴顿了一下,还是避免了提起“孤儿院”这个字眼,继续用英语问道,“你和沈安萌一起来的吗?” 孩子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下儿,能明白对方是在问自己问题,但是对“沈安萌”这个名字有点儿似曾相识但并不确定的茫然。 江晚晴飞快地思索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沈安萌在和这些孩子打交道时用的并不是“沈安萌”这个名字,可能是化名,可能是英文,总之……那个名字,江晚晴不知道。 幸好,那天和沈安萌结伴出游的时候,江晚晴帮沈安萌夫妇拍过照片。 她赶紧把手机翻出来,几下找出了沈安萌的照片,举给小孩儿看:“这个阿姨……你是不是和这个阿姨一起来的?” 小孩儿的表情露出一点看到熟悉人的惊喜,这个神色被江晚晴立刻捕捉了下来。 “我和这个阿姨是朋友,我可以送你会去找她。”江晚晴就势和小孩儿打起了商量,“叔叔抓住你没有恶意,是因为叔叔以为我被你吓到了,所以想下意识保护我……这样,我让叔叔放开你,你也不要哭,以免打扰别人,然后我们一起送你去找你认识的这个阿姨,好吗?” 她的眼神温柔,语气和缓,小孩儿在她安抚的声音中平静下来,立刻点了点头。 江晚晴示意严修筠松开他。 “你认识这个阿姨?”江晚晴蹲在孩子身边,举着照片给他看。 小孩儿点点头,用有一点蹩脚的发音念出了沈安萌的姓:“shen……” “那看来我没认错人。”带过严天意这种智商和情商都高到不太好忽悠儿的小孩儿,江晚晴觉得其他孩子简直都是手到擒来。 她发现孩子仍然有一点紧绷的情绪,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表现出了亲近的姿态,搂着孩子的腰身,示意他放松。 “你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阿姨一时没有注意到你。”江晚晴松了口气般地笑了一笑,“阿姨被你吓了一跳呢。” 小孩儿的眼神儿动了动,似乎是有愧疚的意思,却又似乎不是,但是“sorry”这个词,在他嘴里打转了好几个来回,愣是没有说出口。 小孩子的天性大多活泼好动,情绪丰富,可是这个孩子,被抓住的时候会激烈的反抗,被严修筠瞪了,会露出惶然和惊恐,可是等到江晚晴和他温声细语地说话时,他的面部表情反而冷淡下来,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江晚晴。 他的瞳仁占了眼球很大的面积,被他这么定定地看,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 严修筠盯着这孩子,微微皱了皱眉,朝江晚晴递了一个眼神儿。 而江晚晴已经明白严修筠的意思——她自己也发现了,这个孩子的面部表情有几分异常,再想想刚才brandy所说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个孩子,大概同样来自孤儿院,是儿童孤独症患者,也就是通俗而言的“自闭症”。 这种病症的孩子有不同程度的语言障碍,在情感认知方面,会有或多或少的迟缓,对待他人的行为,会表现的相当冷漠,但是如果置身于威胁自身安全感的环境中时,会有更极端的肢体动作和表情。 不过从他能够清楚地说出沈安萌的姓氏而言,他的症状可能并不算最严重的,会这样,大概是一时受到了惊吓。 江晚晴自己也觉得受到了惊吓,但是和一个孩子比起来,她那点儿惊吓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 “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呢?这样很不安全。”江晚晴继续用轻柔的语气道,“而且你和其他人走散,他们会担心的。” “我想……去卫生间。” 小孩儿所说的话并不算太连贯,中间有一点儿停顿。 但是对于江晚晴来说,这个有自闭症的孩子肯开口说话,就已经是对周围环境和周围的人的一种认可了——他认为这个房间里,包括江晚晴和严修筠两个大活人在内的环境,是暂时安全的。 江晚晴拿出了十足的耐心:“那你去完卫生间了吗?” 小孩儿点了点头。 江晚晴一笑:“有没有洗手?” 孩子举出一双不知在哪儿蹭了灰的小手儿给江晚晴看。 江晚晴微微笑了一下儿,直接站起身来,领着孩子去了洗手台,调温了水,给孩子细致地打了一遍洗手液,又用温水冲干,最后用纸抹干净。 “这下可以了。”江晚晴俯身平视他,“不要自己呆在这里了,叔叔阿姨要去楼下,带你回到shen的旁边,去吃蛋糕,好不好?” 原本已经情绪稳定的小孩儿却突然紧张了起来,江晚晴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动了一下儿,却发现对方仍然倔强地站在原地,浑身都显示着“拒绝”。 这个变化让江晚晴莫名。 “怎么了?”江晚晴仍然牵着他的手,却在他的固执下回过身来,“你不想回去吗?” 小孩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不能。” 他回答的不是“不想”。 结合江晚晴的问题,她敏锐地猜出了小孩儿真实的想法儿:“你想回去,但是你不能回去?” 江晚晴话音一出,立刻得到了小孩儿的点头回应。 “为什么?” “坏人……”小孩儿说,“坏人从城堡的大门走了进来。” 这句话像一句古老的童谣,江晚晴试着以孩子的角度理解了一下儿,心里微微一动:“你刚才看到,有一个……坏人,进到了这里,所以你才躲了起来?” 小孩儿点了点头。 江晚晴双手握着他的手,试图以这个方式传递给对方一点儿安全感:“能不能对我说,是什么样的坏人?” 江晚晴一直以来的友善态度显然博得了小孩儿的信任。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蓝色的手套,还有眼镜……”小孩儿眼神动了动,怕江晚晴不信似得补充道,“哥哥跟他走了,没有回来;姐姐跟他走了,也没有回来……我不能被他发现,我不要跟他走。”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shen?”江晚晴说,“你应该告诉她。” “不能告诉shen。”小孩立刻摇头,“lucy知道了,所以被赶走了……shen不能被赶走。” 江晚晴一顿,从小孩儿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她可以隐约窥见这件事背后可能很复杂,但是一种直觉让她继续问:“你说的这个坏人……现在就在这里?” 小孩儿点点头:“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姐姐,和那个大叔……” 他还不会描述对方的关系,于是小小的身子站直了,做出一副挽着什么人的样子,嘴里还哼着婚礼进行曲的旋律,有模有样的往前走了两步…… “他们。”小孩儿停止了模仿,“把他带了进来。” 江晚晴和严修筠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小孩儿所说的是谁。 他说的是新郎和新娘,布兰迪·帕利斯卡和乔文安,而通过刚才的聊天儿,江晚晴也知道,确实有什么人前来了。 问题是,他们去迎接的是谁? 为什么这个小孩儿说……那是个坏人? “你看到他进来了,所以躲起来?”江晚晴看着小孩儿,等到小孩儿点点头,才追问下去,“你知不知道‘坏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小孩儿又一次点了点头。 江晚晴和严修筠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小孩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地点了点头:“跟我来。” 第94章 权力游戏27+ 酒店的走廊有一种阴阳两隔般的森然。 背后的楼梯和宴会大堂连接, 不时传来宾客热闹的欢笑声;而走过这长长的走廊, 再通过中世纪古堡间栈桥般的连廊,另一端就像另一个世界一般地寂静下来。 布兰迪·帕利斯卡如今已经是政治人物, 虽然英国政坛不像美国总搞暗杀那一套, 但是安保并不放松。 江晚晴在做宾客的时候,对这种安保的力度毫无察觉, 直到她如今转变了身份, 这才领略到那种不动声色地紧张。 高跟鞋太碍事儿又会发出声音,早就被江晚晴脱下来拎着,幸而酒店里到处都铺着厚厚的地毯,才让她的脚不至于受伤。 小孩儿带着他们两人绕过两三拨巡逻的人, 才终于来到一个套房的门前。 江晚晴正觉得此处没有什么遮挡不好停留, 便见到小孩儿无声无息地招了招手, 带着他们从另一侧走廊的楼梯下去又上来。 这是套房背面的门,原本的设计大约是为了用作安全通道, 是常年关闭的,里面的人一般都不会从这扇门内出来。 可是江晚晴在原地一站, 便听到说话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其中一个声音特点很鲜明,赫然是乔文安。 伦敦的夜色降临很早,走廊因为常年无人往来, 所以灯光晦暗, 可是借着这一方暗处看向转角处的灯光通透的室内,就显得非常清明。 乔文安和布兰迪·帕利斯卡站在窗户的位置,和什么人面对面的交谈, 由于角度问题,对面的人被他们两个挡住,一时看不到脸。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江晚晴和严修筠借着窗台的遮挡,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来,便就势背靠窗台坐下。 确定四下无人,严修筠才压低了声音,对小孩儿问道:“你说的……是里面的人。” “看不清……”孩子实话实说道,“但是我刚才,看到那两个人,带了他进来这里。” “那时候你看清了吗?” “我……”小孩儿被严修筠追问得有点犹豫,眼神动了动,“我不确定。” 江晚晴却轻轻制止了严修筠的动作,放轻了声音:“你对这个‘坏人’知道什么,可以和阿姨说一说吗?……什么都可以,你不确定的也可以。” 孩子似乎有点儿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在江晚晴安抚的眼神儿下,倒是很乐意开口。 “我每年都会见到他……在每年秋季开学的时候,都会有一天是‘节日’。” 江晚晴微微疑惑:“什么节日?” “节日……就是节日。”孩子说,但是似乎也没法儿说出那是什么传统节日,只好试着描绘了一下当天的场景,“在那一天,我们会有蛋糕盒糖果,会有饮料,会有好吃的食物,院长夫人会准备一切派对的东西,和我们一起欢度‘节日’,还有很多我们不认识的大人会来,院长夫人会让大家穿上最干净的衣服,表演节目。” 江晚晴试着理解了一下其中的意思,大概了解了这个“节日”是个怎么回事。 根据政府规定,孤儿院的孩子会被合适的家庭选择领养,领养大多数是申请制,孩子会和领养家庭相互考察,但是这个考察的过程其实会对很多孩子的内心造成影响,所以,很多孤儿院会采取“开放日”的方式。 小孩儿所说的“节日”,大概就是这个“开放日”。 江晚晴点了点头表示了解,示意孩子继续说。 “那个人……每年都会来,他带走了jhon哥哥,anne姐姐还有david……但是他仍然每年都会来,可是jhon、anne、david,他们都没有再回来,没有人再见过他们。”小孩儿说着,颤抖了一下,“去年的时候,院长夫人说,他想要做我的父亲……但是我去和他见面的路上,故意溜掉了。后来我发现,henry不见了……” 这说的就是刚才那段“哥哥姐姐都没有回来”的细节了。 有个人,每年都从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而这些被领养的孩子不知去向,再也没有出现过…… 江晚晴不知道这个“不知去向”该怎么理解,她很想往好的方面思考,认为这些孩子都是遇到了无比善良的人,所以忘记了孤儿院的岁月,过着更好的生活……可是,这似乎无法解释讲述此事的孩子那写入他本能的恐惧。 患有孤独症的孩子会比一般孩子更敏感,眼前的孩子,他一定是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看到过更多激起他恐惧的东西,才会对“坏人”的印象如此根深蒂固,可是有限的年龄让他无法描述更多。 这样一想,此事似乎毛骨悚然。 而那些被带走的孩子遭遇了什么…… 江晚晴眼皮一跳,放弃了继续想下去。 而就在这时,严修筠的眉头一皱,立刻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陡然安静下来的空间,屋内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处往近处来了。 江晚晴自己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同时一下捂住了孩子想继续说话的嘴,用眼神儿示意小孩儿不要再开口。 严修筠起身,朝套房的窗口看了一眼,发现原本在较远处窗口说话的三个人已经不在原处了,他们同时往前移动了一个窗口。 正因为此,他们对话的声音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断断续续,而是更加清晰可闻。 “博士。”乔文安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我们不是要干涉您的兴趣和您的探索,但是请您现在认清局面。” 有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江晚晴没有听清。 但是这句话显然让乔文安非常不满,她甚至提高了声音。 “现在的局面就是,医疗改革法案给那位女士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而这笔巨大的财富正在支持着您心爱的实验室。这位女士的钱财得来不易,您对此应该很清楚,她好不容易把钱洗白,当然不是为了浪费在没有回报的地方。”乔文安道,“而下一步,如果您想要继续获得这笔财富的支持,就必须确保那位女士仍然能获得稳定的财富来源——这位女士支持工党选举的目的就在此,只有工党在选举中获胜,医疗改革法案才会继续发生效果,才能持续推行下去。” 那人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乔文安已经有点儿失去耐心。 “您需要做的,就是保证这个医疗法案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会出现问题——任何一个环节!”乔文安大概是认为周围非常安全,所以他并没有控制音量,“您实验室所做的那些‘有趣的尝试’非常危险,当然……如果首相女士在这次大选中获得连任,作为贡献者,您将会度过另一个安然的任期,而如果首相女士失败了,您的‘有趣的尝试’,将不再有任何保护者!” 布兰迪·帕利斯卡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谈话氛围的剑拔弩张,就在此时,他出声缓和了一下气氛:“博士,我们不希望你有所误会,我们当然是亲密无间的合作者和朋友,您的实验还帮我们解决过一些我们凭借自身无法解决的麻烦,比如……对,那个疯女人的事情,我对此表示诚挚的感谢。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像军队一样团结而严谨——我在此郑重承诺,我们一旦胜选,绝不会有人再来干涉您的‘兴趣’。” “但是,在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们希望您暂时将主要注意力转移到那些‘麻烦’上来”布兰迪·帕利斯卡说,“那些药物……当然,我们知道,效果和成本之间有一套非常难以平衡的考量,我们在医疗改革法案中,推行使用了低成本的药物,当然是出于想要挽救更多穷人的善意……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药物滥用’这顶我们谁都不该承担的帽子,我们还是要尽量摆脱的——这顶帽子对首相女士而言太致命了,您试想一下,当所有人都在渲染‘首相推行的医疗可能会致我们于死地’这种流言时,我们谈何胜选?!” 乔文安似乎也稳定了情绪。 “博士,原谅我过于激烈的措辞。”她压抑着脾气抱歉道,“我们当然没有想要把这个重担全部压在您的肩头上,我们知道,您是科研人员……但是您是个非常有才华并且可以挽救我们于危难的科研人员,我们只希望您能够把工作重心暂时放在那些该死的药物副作用上……我们不需要您完全突破,我们只需要您能在这件事上帮我们拖延一点时间……” 对方似乎是答应了,连在门外停着的严修筠和江晚晴都能感觉到布兰迪·帕利斯卡松了一口气的语气。 “这就太好了。”他说,“皇家大学学院的实验室随时为您保留……” 至此,屋内三人激动地情绪似乎都消减了,说话声重新低下来。 可江晚晴听到这番对话,简直心率乱得不成样子。 “有趣的实验”、“医改法案”、“药物滥用”、“药物副作用”…… 她陡然生出一种感觉——她迫切的想要知道,乔文安和布兰迪·帕利斯卡口中的“博士”是什么人?! 她放松了捂着孩子嘴的手,将他交给严修筠,而她自己,则慢慢地想要从窗台的遮挡下半站起身,想通过那个窗口看一看那个人的模样。 严修筠皱着眉想要制止她,却被她微微闪开了,而他另一只手被惊恐的孩子抓住,一时没有甩开。 江晚晴反过身来,双手扒着窗台的边沿,朝着那个窗口的位置看去。 乔文安和布兰迪·帕利斯卡都背对着他,而他们移动的身影,稍稍挪开,一双眼睛冷不丁朝江晚晴的方向射来,隔着两层窗,江晚晴觉得自己的视线和他对上了! 她心一惊,慌张之下猛然退回窗台的遮挡处。 可是已经晚了。 屋里先是传出了一声“什么?!”,随后诡异地一静。 再随后,似乎是他们招呼了什么人,几个人的脚步声一齐朝着套房的后门走了过来。 严修筠一皱眉,拉起江晚晴就要夺楼梯而下,然而江晚晴那双原本摆在地上的高跟鞋被他碰倒,顺着楼梯滚下,发出“哐啷啷”的声音。 坏了…… 背后的脚步声陡然紧密起来,套房后门开锁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一门之隔,里面的人要冲出来是很快的! 两个人对视一瞬,同时拉起了小孩儿,脚下加快了夺路而逃的脚步。 却在这时,楼下突然有几个少年的声音嬉笑着传了上来—— “jim!are you here?” 第95章 权力游戏28+ “jim!are you here?” “jim?” 少男少女的嬉笑声顺着楼梯传上来。 严修筠眉头一皱, 下意识就要带着江晚晴往楼上去, 结果黑暗中两双手陡然伸了过来,一左一右捂住了江晚晴和严修筠的嘴, 随后, 熟悉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这边!” 套房边有一个隐蔽的暗门儿,上面贴着“非工作人员勿入”。 那两个人将江晚晴夫妇俩和那个小孩儿往里一推, 很快反锁了那窄窄的一道门。 他们刚刚关上门, 套房门开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五个人躲在那扇狭窄的门后,屏息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是谁在那?” 少男少女嬉笑的声音停了一下,随后一个男孩儿的声音略带惊喜的回应道:“啊,是尊敬的帕利斯卡先生!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这边儿玩捉迷藏, jim藏了起来, 我们正在找他。” 紧接着是布兰迪·帕利斯卡带着犹疑的声音:“捉迷藏?” “是的。”那少年继续道, “先生,我知道这有些幼稚……不过感谢您的宴会, 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机会到这样奢侈的场合来,所以有点儿好奇心过剩。您的招待让大家非常开心……我们就……” 他说着, 似乎是看到了布兰迪·帕利斯卡不是一个人出来的,马上略带歉意地改了口:“抱歉,帕利斯卡先生, 是我们的游戏打扰到您谈事情了吗?不好意思……我马上带弟弟妹妹们离开。不过在此之前, 请允许我对您的慷慨表示我一直以来的感谢,祝您和您的夫人新婚快乐,愿主保佑您。” 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声音静止了一下儿, 随后带着几分僵硬的敷衍:“感谢你们的祝福,祝你们玩儿的开心……但是这个地方非酒店公共区域,如果你们可以换个地方玩耍,会更好一点。” “好的好的,我对我们的打扰表示抱歉。”那个男孩儿连忙道,“先生、女士,我们这就告辞……” 少年的话音未落,一个男声却突然打断了他辞别的声音。 那是一个有几分苍老的男声,音调里带着几分中式英语的口音。 “等等!”那个男声说,随后静止了一下儿,像是有什么人在无声观察四周,“你们中间有没有年轻女孩儿。” 躲在暗门后的江晚晴一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 而那个男孩儿笑了笑,应声道:“有的……tina!” 一个少女娇俏的声音随之传来,大概是被少年点到名的tina:“bck哥哥,我在这里。” 那个苍老的中式口音又响了起来:“小女孩儿……你刚才也在玩儿捉迷藏吗?” “是的,先生。”tina回答道,“bck哥哥找来的时候,我正藏在窗户下面……” 苍老的男声似是了然:“哦,是这样。” 少年有些焦急:“先生,tina给您造成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苍老的男声缓缓道,“我只是从窗户里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有个女孩儿,吓了一跳呢。” tina立刻道:“抱歉,先生。” “没什么……”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说话的语速依然缓慢,却无端带了几分阴森,“这里不是小孩子的游乐场,安全起见,孩子们还是回到大厅去,享用些糕点和饮料吧。” “知……知道了,先生。” 乔文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既然是个误会,孩子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少年道了一声谢,随即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这群孩子大概顺着楼梯远去了。 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 乔文安走了两步:“博士,您是不是看错……了……” 她话未说完,紧接着吞了半个音。 显然,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打断了她继续说下去的话。 走廊一片诡异的寂静。 半晌,有人似乎踱步到了江晚晴他们藏身的这堵门前。 随后……脚步声停了。 门内的人纷纷有一种被什么视线盯住了的毛骨悚然之感。 一门之隔,有什么人像是停在了门外,用射线般的眼神儿,不动声色地,透过这道门,注视着门内的猎物。 “博士……” 乔文安唤了一声,又停住了。 而令江晚晴更加悚然的是,她们暂时躲避的这道门,被人”当当“敲了两声。 江晚晴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半步,被严修筠一把抓住了。 “……这扇门是做什么的?” “是废弃的杂物间,先生。”一个似乎是酒店工作人员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这里也要打开吗?这……有点麻烦,这里的钥匙一向是保洁部的主管保存,她今天不当值,如果您需要,我给她当电话,让她现在赶过来。” 外面的人声停顿了一下儿,随后似是低低笑了,“呵呵”两声,让人听起来不太舒服。 “既然这样麻烦,就算了吧,想来,是我老眼昏花,把那女孩子看成了故人……”他低笑道,“如此,也已经五年过去了……” 工作人员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这段话,消声了。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宴会接近尾声,仙度瑞拉确实该留下她的水晶鞋消失了。”那个苍老的声音用格格不入的声音讲述着浪漫的童话,让人不由自主地被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呼吸都紧张起来,而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话锋一转,“不过,最精彩的秘密还未揭晓,水晶鞋的主人,怎么能被找到呢?呵呵……” 门内,江晚晴的瞳孔一缩。 鞋子! 那双被严修筠不小心踢下去的高跟鞋! 刚才他们慌忙躲藏的时候,并没有带进来! 她的呼吸陡然紧促起来,却被严修筠一把握住了手,示意她不要慌张,也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她心跳如鼓,却仍然关注着外面的动向。 而门外的人发现了这样大的一个破绽,却像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那个声音饶有兴致的笑了笑,随即道:“走吧……” 随后是一片脚步声、开门关门的动静。 再然后,外面陷入一片长久的寂静……仿佛此处已经再没有旁人。 江晚晴听了半晌,总觉得那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还在,她从心理上,极端抗拒从这扇门里原路走出,因为她觉得,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就会被抓个正着。 而幸好,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向着与门完全相反的方向深处走去。 刚才高度紧张外加光线昏暗,江晚晴一时没有看清这间“杂物间”的全貌,此刻视线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身后不是一个方形的封闭空间。门后的空间很窄,但是很深,也并不是直来直往的,而是“t”字型,江晚晴和严修筠一前一后跟着那两人拐过一个弯,又走了不知多久,才来到一个门前。 带他们进入此地的人从口袋里翻出了钥匙,打开了锁,探出头去确认没有危险,这才回首招呼江晚晴二人和小孩儿出来。 江晚晴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这竟然是客房区的楼梯处,转过弯就是电梯间。 而方才让他们有惊无险度过那个境况的人,赫然是沈安萌和她的丈夫。 “shen!” 小孩儿一出门,看清了对方的脸,就开心地朝对方身上扑,被对方一拦,顺势做了一个“嘘声”的表情。 “去楼下找bck哥哥!”沈安萌对小孩儿说,“我马上就下去,带你们离开。” 小孩儿听话地点了点头,被沈安萌交到了自己丈夫的手里,那个一贯不出声的男人无言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儿,抱着孩子从电梯间出去了。 严修筠看了看江晚晴光着的脚,用眼神询问,得到了对方一个”我没事儿“的回应,这才把视线投向了沈安萌:“感谢沈小姐出手相助。” “你们二位离开,半天都没有再回来,而我看到布兰迪·帕利斯卡的身边的人匆匆来叫保安和酒店经理,我就意识到出了事情。所以我让孩子们装作玩捉迷藏的样子,搅乱一下他们的视线,才碰巧能带你们出来。”沈安萌说着,低低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二位还是太冒险了一点。” 严修筠显然不准备听她的责备,而是道:“沈小姐神通广大,连酒店隐蔽通道的钥匙都能弄来。” “知己知彼罢了。”沈安萌的并未因为严修筠的不领情而暴怒,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但是下次,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与运气无关。”严修筠无声抓紧了江晚晴的手,“沈小姐希望与我们合作的那天起,就已经做好了这种随时会被我们‘连累’的心理准备,而现在,沈小姐不过是怕被我们‘连累’得太早,而打草惊蛇罢了——和布兰迪·帕利斯卡在一起的那个‘博士’,恐怕不是沈安萌小姐最想要抓住的那个人。” 沈安萌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笑了一笑,看了看江晚晴的脚,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江小姐光着脚不舒服吧,可有备用的鞋子?” “有。”江晚晴说,随即她笑了一下儿,“不过,刚才我们躲在那里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被他们发现了,所以即使我现在就去穿上鞋子再和他们碰面,也不过是和他们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修筠,这件事情不是沈小姐的错,你不该迁怒她。” 沈安萌一顿,严修筠则皱了皱眉,偏过头去,不肯和沈安萌对视。 “既然他们喜欢玩猫捉耗子的游戏,那我们……躲来躲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早晚的事情。”江晚晴拍拍严修筠的手臂,试着安抚他的紧绷,发现收效甚微后,也觉得这样的“安慰”并不急于一时,便叹了口气,“刚才,我们确实听到了一点东西,我有了一个进行下一步计划的设想,具体实施过程中,需要沈小姐的帮助和配合。” 沈安萌的表情淡淡的:“当然。” 江晚晴却笑了:“但是,在执行这个设想之前,我有个问题,还是希望沈小姐给个答案。” 沈安萌一顿。 江晚晴直截了当。 “你曾经提到过一个‘科学家朋友’,这个科学家朋友是不是陈雅云?”江晚晴抬起头直视着沈安萌,“或者我换个问法,陈雅云是你什么人?” 第96章 权力游戏29+ 江晚晴换上了备用的高跟鞋, 然后坐在车上……发呆。 经典款金色jimmy choo romy, 她刚穿了一天,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桩证据。 丢掉鞋子确实让她有点肉疼, 但是她发呆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鞋子。 而是因为陈雅云。 她没有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再次获得有关于她的消息。 “沈安萌是陈雅云的妹妹。”江晚晴叹了一口气, “于情于理,甚至于我们自己,这件事,我们都必须参与。” 陈雅云出身贫寒, 经历坎坷, 她虽然一直清高自持地冷漠着, 但是与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漠然不同,她对于情感的渴望反而比一般人更强烈。 被最爱的人发现了不堪的秘密, 她连鱼死网破的心思都淡了,干脆选择了死亡——她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而如果不是沈安萌自己承认并说破, 恐怕没有人知道,陈雅云在实现了经济独立、又坚决的与吸血的原生家庭划清界限后,却一直在默默资助一个女孩儿上学。 这个女孩儿是个孤儿, 品学兼优……而她是陈雅云的妹妹。 当初, 陈雅云愚昧的父母重男轻女,曾有几年时间,都在接连不断的生孩子。可惜老天爷偏不让他们早早如愿, 接连让他们生了几个女儿。这两个蠢货并没有理解命运的警示,将生下的几个女儿或卖或扔或送人,终于迎来了一个如今除了啃老坑爹以外屁用都没有的儿子。 而那几个没有留在身边女儿,却有一个顽强的活了下来——这个孩子就是沈安萌。她不仅在孤儿院顺利长大,并且为了缓解大学学费的压力,而毅然决然选择了警校。 在警校期间,她接受一个“好心人”的资助,顺利地进行了学业。当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如愿进入警队,又经过几次立功晋升调动,成了专门督办跨国案件的国际刑警后,她是没有想到,自己遇上的第一个案件,线索居然辗转指向了当初资助过自己的“好心人”。 沈安萌一直对自己的孤儿身份耿耿于怀,也对“找到家人”心存幻想。在她成为警察后,也曾经用多种办法,试图寻找过亲人,但都杳无音信。 她倒是没有放弃,把自己的dna数据放到了专门为被拐儿童比对亲属信息的的内网上,期望着有一天能够发生奇迹。 而这个奇迹来的稍微晚了一点——沈安萌近来督办的案件程度非常复杂,而她在刚刚查到一点线索后,一个线索链尾端的相关人员,自杀了。 这个自杀人员就是陈雅云。 调查逐渐深入后,沈安萌才从陈雅云的dna信息中窥见了一点儿隐约的真相——原来一直资助自己的人,是自己的亲姐姐,而因为陈雅云的家庭并不给人带来亲情与归属,她找到了妹妹也一直不准备相认,而陈雅云的生前经历,让沈安萌从亲人和警察的双重身份,隐隐观瞧到了一起阴谋大剧的序幕。 而她一路追查到英国来,一是为公众查一个真相,二是为陈雅云求一个明白。 无论是“真相”,还是“明白”,都已经很近了。 国际刑警组织需要保持政治上的中立,从来不会介入任何政治方面的罪案,但是沈安萌想要调查的对象,已经和英国工党的医疗法案紧紧绑在了一起,贸然启动调查,在揭开英国政党改革法案的丑闻同时,也很容易就会被扣上“干涉他国政治”的帽子,而这顶帽子会让沈安萌束手束脚。 所以,“干涉大选”这种事情,沈安萌需要另一个人来做。 既然如此,这个人选方面,严修筠夫妇就显得非常合适。 一来,严修筠和江晚晴不涉政党,都是科研人员,他们以科学研究的角度出面揭露政党黑幕,完全符合“中立”原则;二来,严修筠和江晚晴虽然没有政治立场,但是并非没有私人立场,他们和傅修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非常乐于在这趟浑水里,把傅修远摘干净;三来,他们二人因为和傅修远有关系,所以并非属于无力自保的人员,借由傅修远的关系,他们即使得罪了工党,也能全身而退。 一旦大选的结果被/干涉,藏在工党背后的人失去了在英国的保护伞,国际刑警组织就可以立即介入,调查她背后的其他罪行。 严修筠面无表情地往车座一仰:“她带着我们藏起来,而不是冲出去表明身份,只不过是因为站在外面的那个人不是她想抓的直接对象而已。” “……”江晚晴沉默了一下,侧目看向严修筠,“你觉得她不想抓于敏达吗?” 博士,老人,中式口音,男。 这么几个信息汇集在一起,再联想一下儿乔文安和布兰迪·帕利斯卡在与其谈判过程中,明明白白提到过的医改法案和药物缺陷问题,江晚晴几乎已经确定了刚才在门外的那个“博士”的身份。 他醉心于自己的实验,对自己感兴趣的科研无比狂热,却视旁人的命运为草芥。 他的一切成功都建立在对生命的漠视上。 江晚晴不想将这样的人当做自己的同行,在她看来,于敏达只是一个有着高级兴趣爱好的疯子。 而这个疯子,是眼前这个局面的突破口。 严修筠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腿因为在驾驶室这样狭窄的空间根本伸不开,只能略显紧绷地正襟危坐着:“于敏达这个人,因为‘实验事故’,被他‘看不起’的领导和同事们,把他从最让他春风得意的科研岗位上赶了下来,档案封存,只能靠和朱和峰之间的偷偷联系,才能‘证明’他的超凡实力,甚至想证明自己当初根本没错,错的是那些迂腐的研究者——他不自由却自傲,受人掣肘却仍然任性……医疗法案中流通的问题药物,大半都出自于他的实验室和他的手笔。他可能确实在医药研发领域有着超凡的见解和才华,可是他觉得把时间放在改良药物治病救人上,是一种对于时间的浪费。这样的人……我认为沈安萌他们是想抓的。” 江晚晴叹了一口气:“可是只抓住他,没有用。” “对。”严修筠道,“这样一个漠视人类社会规则与道德的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活在幻想中的疯子,抓了一个于敏达,藏在背后的人还能找到张敏达、王敏达……” “所以挖树要刨根,打蛇打七寸……”江晚晴叹了一口气,“记得他们说的话吗,‘皇家大学’实验室……我已经和沈安萌说了,他们会尽量安排人手在暗中保护和接应我们,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怎么进去,你之前在皇家大学任职时的同事还有联系吗,能不能帮上忙?” 严修筠摇了摇头,江晚晴略微不明白他摇头的意思——不知道这是“没有联系”,还是“有联系但帮不上忙”,又或者是“有联系,但是我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 江晚晴顿了一下,正要追问,却听严修筠道:“严天意的冬令营活动正在皇家大学,我们先把他接回来。” “尽快。”江晚晴刚刚经历过那种在严密监视下无所遁形的无声恐惧,想到严天意,顿时有一种不安之感,她看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几乎不想等到明天,干脆直接设了导航,“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接回来,直接去皇家大学,到了以后再给带队老师打电话。” ++++++++++++++++++++++++++++++++ 严天意小朋友的冬令营过得十分“充实”。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冬令营”就是吃吃喝喝,顺便开阔眼界地玩玩玩。 然而严天意小朋友的课表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甫一拿到课表的时候,就被这紧密安排如集中营一般的课表震惊了。 他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内容包括日、法、意、德四门语言课,文艺、戏剧、音乐、美术等陶冶情操的鉴赏课,地理、物理、数学、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课,历史、宗教、哲学等人文科学课。除此之外,还要求参与者文体两开花地安排了各种球类运动和马术…… 在这些课程之外,他的业余时间也被安排得毫无缝隙。 冬令营组织者可能为了让各位“天才儿童”的家长们觉得自己的钱没有白花,甚至丧心病狂地把每一顿午餐和晚餐都安排了培养绅士气度和淑女气质的社交,兴趣爱好课程和茶歇时间都要求每一个参与的小孩儿能够做出得体的演讲,简直是每一分一秒都在为培养社会精英而努力…… 这个事实正如江晚晴女士告诫儿子的一样——哪怕你是个天才,如果不学无术,也会被世俗所鄙视的。 而凭借智商和情商已经足够吊打一屋子“伪天才”的严天意小朋友,被培养得生不如死…… 他的感想只有一句话—— 妈妈,我想回家。 t.t 可惜,因为家里有个嫌他碍事儿的爹。 所以……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严天意小朋友哭唧唧垂泪…… 今天,严天意小朋友结束了全部的冬令营活动安排,人前风度满格儿的他一秒钟变脸,火速爬回了自己的宿舍。 他刚像重度社交恐惧症患者一般,给自己的房间落了三道锁,就被意外的来客敲响了房门…… 面对敲门声,严天意只想摊倒在沙发上装死。 “victor.”来自中国的带队老师唤了严天意的英文名,随后道,“你爸爸妈妈来看你了。” 严天意:“!!!” 第97章 权力游戏30+ 严天意一下子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拆开了三道门锁, 一阵小旋风一般地跟着带队老师冲到了楼下……然后,果断冲过去抱住了江晚晴的大腿, 开始了他声泪俱下的控诉。 “妈!他们让我早晨六点起床!起不来就像幽灵一样五分钟来敲一次门, 十分钟来一通内线电话,人家睡眠不足要神经衰弱了!” 江晚晴:“……” “他们虐待我, 喝茶吃饭都要‘姿势不对端下去重吃’, 更过分的是连蛋糕都没有巧克力的!!!没有巧克力的!!!英国人的黑暗料理究竟有多难吃,他们自己难道没有一点儿数儿吗?!” 江晚晴:“……” “连我做对了事情都要惩罚我!” 严天意的悲伤宛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丝毫没发现江晚晴的脸色有什么不对。 “数学课上,我只不过在那个连九乘九等于多少都没办法立刻口算出来的老师一脸懵逼的时候, 把‘人·人·都·会’的九九乘法表默写了一遍, 并且同时提出意见, 希望老师能够提高教学水平,教那帮白痴四位数以上乘法的心算, 就被那个老师以‘干扰教学’的名义请出去了!干什么,他不知道九乘九到底得多少是我的错吗?就算他是以数学烂闻名于世界的英国教师, 这么做也未免太过分了!” 江晚晴:“……” 突然之间,江晚晴一点都不想把他带回家了呢…… 而某些终于逮到机会撒娇的小孩儿,正在变本加厉地抱着江晚晴打滚:“人家要保证一天八小时的睡眠!人家要比利时巧克力制作的黑森林蛋糕!以及英国的教学水平太挫了!江博士请你立刻以你的超强智商来纠正一下你儿子被弱智污染过的心灵!!!” 江晚晴:“……” 严修筠:“……” 带队老师脸色铁青地挤出来一抹中世纪吸血鬼般的微笑:“那个……严先生、江女士, 孩子交给二位了, 真是抱歉让他在冬令营有如此不好的体验。” “不。”严修筠面无表情道,“是我平时揍得太轻。” “揍得太轻”四个字彻底激怒了某个见了妈就忘形的小孩儿。 严天意正要跳起来反驳“严教授你就是这么以暴力手段威胁柔弱无助的孩子吗?!”的时候,不经意间, 瞥到了江晚晴“孩子他爸说的没错”的表情。 他一秒钟怂了,眨巴眨巴自己纯洁的大眼睛,摇着尾巴,暗搓搓闭嘴了。 带队老师脸色依然不好,但是鉴于家长还算比较讲理且她实在觉得心好累,于是只能叹了一声,息事宁人:“关于费用的问题,我们本来签的协议是不该退款的,但是本着互相理解的态度,一些还没有发生的费用,比如餐饮和参观门票,回国后我会申请退给二位……因为您今天来的太晚了,接下来三天的行程预定刚刚已经完成了,所以即使明天的行程victor无法享受,退回的费用不包括接下来三天的,请二位见谅。” 严教授依然面无表情:“既然这样,我们也可以三天后再把他接回去。” 严天意瞬间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委屈巴巴地抬起头:“……妈妈……我想回家。” ……祸从口出啊儿砸! 江晚晴无语长叹,伸手似是责怪似是无奈的扒拉了一把严天意的脑袋瓜儿。 “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不走也好,从我们的角度来说,我们是希望孩子能够坚持到活动结束的。”带队老师顺着严修筠的话说,“其实就在后天,皇家大学安排了‘家长开放日’,我们冬令营因为也正好到了皇家大学,所以冬令营学员的孩子和家长可以一起参加。” 严修筠一顿:“家长开放日?” “是的,皇家大学是全英排名第三的学府,仅次于牛津和剑桥,而他的综合排名不突出,不是因为他的科研实力不强,而是因为他曾经的定位是专门服务于皇家的,所以专攻项目都是皇室感兴趣的内容,比如最先进的自然科学,和与皇室有关的历史人文……但是单论某些科研实力,皇家大学甚至优于剑桥和牛津。” 严修筠点点头:“我知道。” “皇家是学生人数最少的大学,平时也不像剑桥和牛津一样开放校园供游客参观,家长开放日是学校唯一公开的活动,可以让学员和家长都更深刻的了解一下大学的研究水平和教学实力。”带队老师笑了笑,“要知道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据我所知,各学院的全部实验室都会在那一天开放,学校会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的实力。” 严修筠和江晚晴对视了一眼,追问道:“全部实验室?” “是的。”带队老师不明所以了一瞬,瞬间明白过来,“听严天意说过,严先生和江女士都是科研学者,似乎是生化领域的专家?皇家大学的生科院与医学院亦是世界顶尖水平,实验室在家长开放日都会公开,二位如果感兴趣地话,可以来参观。” 江晚晴和严修筠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而听众里最小的一只,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成为父母“兴趣爱好”的牺牲品,于是惊恐地拽了拽江晚晴的衣服:“妈妈……” 严天意不知道江晚晴在考虑什么,但是江晚晴明白严天意的意思。 不过,她刚刚把自己的信息暴露给了原本就隐藏在背后的那些人,她也不能把严天意这样大的一个“把柄”留在她无法控制的地方。 “我们最近确实遇上一点事情,孩子要跟我们一起回家一趟。”江晚晴笑了笑,对带队老师道,“但是,家长公开日活动我们还是很感兴趣的,您看这样行不行,孩子我们今天暂时带走,就算我们请假一天,家长公开日的名额请老师替我们保留,我们届时会回来参观。” 带队老师倒是没有过问江晚晴家事的意思,点点头:“这样也行,后天您早点过来,我到学院门口给您发通行卡。” “没问题。”江晚晴笑着应了声,“那孩子我们先带走了……天意,和老师说再见。” 严天意如愿以偿的获得了“回家”特权,这时候,别说让他“再见”,这时候哪怕让他冲上去摇尾巴他也能摇出一朵花儿来。 于是他一改方才抱大腿打滚儿的姿态,摇身变回了那个风度满格儿的天才,乖巧的对“虐待他”的老师挥了挥手,笑颜如花地软软糯糯道:“老师再见~” 老师的脸皮……不知为何有点儿抽。 严修筠拎走了自己家兴风作浪的崽子,以一句话给这个场面做了个结束语:“那好的老师,我们后天早晨见。” 江晚晴牵着夹着尾巴的严天意,转身走了。 第98章 权力游戏31+ 一家三口还算顺利的回到了家。 江晚晴这一天过得实在有点儿亏本——毁了一套礼服, 丢了一双鞋子, 严天意还剩差不多半程的冬令营费用,却大概只能退回有限的一点儿。 这么一想, 她就觉得自己的钱包有点受伤。 但是一想到“皇家大学实验室”的那段破事儿, 江晚晴就觉得,严天意还是火速送到傅修远那里去的好。 她任劳任怨地给严天意收拾了衣物行李, 准备借他的名义参加完“家长公开日”, 就把儿子打包送给傅大公子看护,自己则去和严修筠再找沈安萌商议下一步计划。 江晚晴做完这一切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把严天意扔给严修筠去哄睡觉, 自己转身进了浴室洗澡。 而她刚刚消失在门后, 她们家那个哭着喊着“要保持八小时睡眠”的天才儿童就眼冒精光地睁开了眼睛。 确定江晚晴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 严天意这才拍拍床边,扬了扬自己傲娇的小下巴, 示意他爹严教授过来坐下聊:“爸,大伯母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说, 大伯让我给您带句话。” 严修筠:“……” 这个句式着实耳熟,严教授倒是很快给这个“耳熟”找到了来源——国内热播的抗战剧里,汉奸都是这么说话。 严教授眯着眼, 要笑不笑地看了严天意一眼, 语气虽然是个问句,但是语气笃定:“大伯给了你什么好处。” 严天意小朋友立刻瞪圆了一双眼:“严教授,您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在您的眼里, 您唯一的儿子就是这样卖爹妈求荣的人吗?” 严修筠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吗?” “我当然不是!”严天意秒刚之后又秒怂,“妈我是坚决不卖的……至于爹,鉴于您的表现太恶劣的,我需要考虑考虑。” 被考虑的爹:“……你把我卖了个好价钱吗?” “价钱还不错。”严天意滴溜溜转着眼珠儿,似乎在评估那个“交换条件”的性价比,随后有点儿嘚瑟地笑了,“大伯说,如果顺利的话……那个人现在所控制的那些东西,都可以在剥离了危险和威胁以后,送给我。” 严修筠的脸色静默了一秒,对严天意的得意不予置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问:“大伯让你告诉我什么?” “大伯说,你想要达到的那个目的,太困难了。”严天意回忆了一下继续道,“他说‘水至清则无鱼’,你如果要把事情分析得太清楚,那么……不仅达不到你原来预想的情况,还有可能弄巧成拙。” 严天意说到这里,似懂非懂,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严修筠:“爸爸,大伯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弄巧成拙?” 严修筠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跳过了这个话题:“大伯想让我怎么‘不分析得太清楚’?” “我今天都听到了。”严天意说,“你们对皇家大学的实验室感兴趣。” “是的。”严修筠并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而是顺势叮嘱他,“我和妈妈有别的事情,后天‘开放日’的时候,你不要乱跑,时机合适,想着帮我们打掩护。” “知道了。”严天意有点儿心累地应了声,并不多问,而是道,“大伯就是让我就这件事情提醒你——如果你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实际的证据,就不要太冒险冒进,有时击溃对方,不一定非得用绝对的真相。” 严修筠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很浅地笑了一下儿,眼神却是不笑的:“大伯给你留联系方式之类的东西了吗?” “留了。”严天意点头道,“在我书包的小袋子里。” 严修筠起身,从严天意的床边挪开,伸手去拿严天意的书包,在他所说的位置,果然有一张名片。 他看了一眼,捏在手里,又返回身来,将严天意的身子放平了,给儿子细致地掖上了被子:“睡觉吧。” 严天意难得听话,乖乖的躺进了自己的小床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严修筠。 “爸爸。”他唤严修筠道,“妈妈……是不是快要知道以前那些事了。” 严修筠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道:“妈妈有知道那些事的权利。” “你希望她知道吗?” 严天意的眼神动了动,这种对于未来有着太多猜测和不确定的模样,让他难得像个普通小孩儿。 他皱了皱鼻子,略显不安地继续问道:“如果她知道了,她会离开我吗?如果她知道了,她会离开你吗?” “不会的。”严修筠说着,笑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严天意的头发,“睡觉吧。” 严天意皱了皱小鼻子,虽然不太情愿,却仍然忧心忡忡地闭上了眼睛。 严修筠捏着那张名片,顺手给天意带上了门,转身下楼去了。 江晚晴恰好洗完澡出来,正巧看见严修筠从严天意的房间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压低了声音:“睡了?” 严修筠点点头,带她往更暖和的壁炉前去,省得她洗完澡着凉。 江晚晴将毛巾顺手放在了一边,眼尖地看到了严修筠手里的名片,愣了一下儿,以为严修筠又发现了严天意什么“犯罪证据”,顿时有点儿哭笑不得。 她伸手把名片从严修筠的手里抽出来,一边抽一边无奈笑叹:“天意又弄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被你抓到了……” 然而等她看清了名片上的人名和头衔,却微微顿了一顿:“罗伯特·布朗……星空传媒?” 江晚晴抬起头,看向严修筠:“如果我没认错,这人是英国传媒界的新秀。” 众所周知,默多克是英国传媒大亨,他是英式的老派王者。 但是在新媒体、自媒体领域,罗伯特·布朗可以说是英国的扎克伯克。 江晚晴犹豫了一下,到底觉得这不像是严天意能够接触到的人,所以试探道:“这是……你从天意那儿找到的?” 严修筠点了点头,没有回避她的疑问:“是从天意那找到的,但是是大哥给的……大嫂去冬令营看过他,大概顺便帮大哥带了点东西。” 江晚晴一愣:“那大哥为什么不直接给你?” 严修筠眼神没有聚焦在某一处,略显空洞地笑了一下:“可能……他不确定我到底下没下定决心。” 这句话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江晚晴实实在在地没听懂,捏着名片,有几分莫名地看着他,追问道:“什么决心?……大哥跟罗伯特·布朗也有交情?” “他们是同学。”严修筠却笑了笑,把江晚晴手里的名片抽了回来,“大哥想提醒我,我们解决眼前的局面,可能还有另一个思路。” “眼前的局面?”江晚晴试着理解了一下严修筠的意思,很快悟出了几分,“你是说医改法案的事?” 她顿了一顿,叹了一声:“我刚才洗澡的时候,就一直在思索这件事的切入点……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于敏达和二伯的恩怨,这大概是这件事最清楚明了的解决方案之一了。我们需要掌握于敏达实验室中缺陷药物的某一种类,确定其副作用,同时公布解决这个副作用的方法,避免别有用心的人在此将副作用药物改头换面重新上市。” 江晚晴一口气说完,自己就犯了难:“可是这个方法,耗时太长了……在大选之前,我们没有那么充分的时间去进行科研。” 没有科研就没有事实依据,没有事实依据的事情,就很容易被推翻——这就是江晚晴忧心的地方。 “还有一个更简单一点的办法。”江晚晴说,“我们进入于敏达的实验室,将他们的实验报告与实验数据偷出来……有了这一手资料,我们能更快地取得突破进展。但是如何去偷,还要在他们取得突破之前有进展……这也很难。” “不需要那么麻烦。”半晌没有说话的严修筠说,“‘事实’固然是让一切水落石出的最佳办法,我们是科研人员,科研人员需要发现事实……但是唯有一个行业,是不需要事实明证的。” 江晚晴一顿,联想名片上那个人的身份,她立刻就明白过来,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新闻媒体。”江晚晴恍然大悟道,“如果我们借助媒体,那么我们需要的证据就不必那么详尽。” 新闻媒体的报道要遵循真实性原则,并且要求保持中立的立场。 但是“真实性”和“中立”,这两件事则非常的见仁见智。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如果新闻媒体获得了一个消息——某科研人员发现,在执政党医疗法案中的某项药物,存在致人死亡的缺陷。 那么,新闻媒体的报道,只需要能够证明,这个科研人员是真实的,工党医疗法案是真实的,使用的药物是真实的,科研人员也确实亲口说过,他认为该药物能致人死亡。 新闻在将此事“如实”报道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到了它的真实性原则。 至于科研人员凭什么认为药物能够致人死亡,又怎么发现药物能致人死亡,甚至于科研人员有没有服务于工党的政敌,甚至于科研人员有没有撒谎……这一切,严格说来,并不属于媒体的职责范畴。 傅修远的思路其实非常直接,打击政敌,我们需要政敌的“丑闻”;如果没有“丑闻”,那我们没有证据也要创造一个丑闻。 严修筠承认了这个想法儿:“这件事只要运作得当,舆论一旦爆发,工党就会骑虎难下,在大选中的颓势完全可以预料。可是……” 说到这里,江晚晴已经明白严修筠的想法,于是她笑了一笑,干脆替严修筠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新闻的真实,到底不是事实的真实,舆论一旦爆发,对方必然焦头烂额,从声势上,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已经达到了。但是我们只要没有掌握任何事实,其实我们就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严修筠的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无解的忧患在他眉宇之间萦绕。 江晚晴笑着坐得离严修筠近了一些,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把他的眉头抹平。 “我懂……我懂,他们一天没有被一网打尽,你就觉得一天没有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江晚晴主动张开手臂抱着他,让他们彼此互相依偎,汲取温度,“我们可以只借用媒体打击他们,但是我们仍然要去那个实验室看看。” 第99章 权力游戏32+ 英国的大多数学府没有围墙, 皇家大学在伦敦市郊的小镇上, 各个学院沿河分布,带队老师所说的“门口”, 其实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大门的, 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集合处。 江晚晴一家三口按时到达了和带队老师的约定地点,没等多久, 就等来了在此召集学生及学生家长集合的带队老师。 参加这个冬令营团的学生足有三四十人, 学生家长们都很热情,基本都是全家出动,有的甚至带上了学生的其他兄弟姐妹,这样一来, 这个团体中的人数实在有点儿庞大。 但是优点也是有的——江晚晴和严修筠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一站, 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从出门开始, 江晚晴就觉得严修筠有一点心不在焉,但是碍于严天意也在, 江晚晴不好意思明着提醒他。 此刻踏入皇家大学的周边领域,江晚晴就觉得严修筠那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加重了一点。 带队老师开始清点人数, 但是由于团内人员太多,带队老师单独叫了冬令营学员去点名并且分发参观流程和通行证,严天意恰在这时被叫走了。 四周都是热热闹闹聊着天儿等孩子回来的的家长。 江晚晴就趁这个时候, 碰了碰严修筠的胳膊, 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她问严修筠道,顺着严修筠的视线看了一眼,没看出所以然, 所以自己猜测道,“你这是……怕遇见熟人?” “不是。”他否认了一下,又解释道,“英国这边终身制的教授只有那么几个,大多数人博士毕业后只能先做博士后,做上很多年,才有资格转为最初级的合同制讲师,这边叫lecturer,待遇可想而知,很多人博士后工作站的项目结束后,都会去别的学校任职,留下来的人很少,坚持下来的就更少了……我从学校离职之前,还曾经休息过一段时间,等我决定离职的时候,我比较熟悉的科研人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英国这边的职称比国内难拿得多,剑桥牛津的终身制教授其实非常少,而皇家大学虽然名气不比剑桥牛津大,而因为他的学院规模十分精简,所以教授和科研人员的留任率大概都已经到了炼狱级,江晚晴对此早有耳闻。 为了缓和气氛,江晚晴笑了一笑:“你当时在皇家大学做lecturer?” 严修筠很明显的顿了一下,随后用一个“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的表情看向了江晚晴,看得江晚晴莫名其妙又脸红心跳:“怎……怎么了?” “江四小姐……”严修筠看着她,似是埋怨似是无奈地笑了一笑,“以前大家都说你气傲而无所畏惧,现在我倒是有了点儿深刻理解——夫人对我的了解如此……不深入,当初居然敢嫁。” 江晚晴:“……= =” 不就是说她不知天高地厚嘛,还说得这么委婉……江晚晴一声冷哼到了嘴边,被严修筠含笑而温柔的余光一扫,原话吞了回去。 不仅如此,被他这么一看,江晚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不深入”,简直带着非常不纯洁的意味,总之她一瞬间就想歪了。 江晚晴囧然一秒后自暴自弃了。 不深入就不深入吧,反正后来,我深入了解过了…… 而下一秒钟,严教授就非常“正人君子”地证明,一切都是江晚晴自己想太多。 因为关于江晚晴的问题,他是这么回答的—— “我不是lecturer。”严修筠说,“我在皇家大学任职时,已经拿到了终身制的聘书。” 江晚晴:“!” 她几乎要给严修筠跪下……她当然知道严修筠回平城大学任教时,拿得是平城最高级别的人才引进标准,但是对这个“最高级别”到底有多高,概念则比较稀松。 毕竟大家都是传说中的学神,高手见面都是点头之交,比较拿过什么成就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情,他们的世界则只有拿过这些成就几年了的区别。 江晚晴知道他优秀,但是没想到他能优秀得超乎想象,算算他当时的年纪,江晚晴学霸的自尊可能已经快要零落成泥了:“你……是皇家大学史上最年轻的终身制教授吗?” 严修筠倒是利落地否认了:“不是。” “哎?” 严修筠报出了一个在生物学范围内耳熟能详的名字,随后道:“他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他成为皇家大学终生制教授时的年纪,比我小三个月。” 江晚晴:“……” 可是那已经是上一代人了,隔着几十年的历史,这种优秀不具备可比性。 前人固然是优秀的,但是历史的车轮朝前又滚过几十年,知识体系更加成熟,竞争也更加激烈,能够达到与前人比肩程度的人,需要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而严修筠无疑就是这种人。 江晚晴原本觉得严修筠情绪不对,想安慰对方两句,没想到被他用两句话把自己一直以来的优越感碾压成了渣渣。 江晚晴表示她不想说话。 但是不出声,又显得自己太输不起了……于是,自尊心超强的江博士只能酸溜溜地给自己挽个尊。 “不过幸好你不再任教了。”江晚晴傲娇地哼了一声,“不然你就没机会遇上我了。” 其实这是一句很好反驳的话,江晚晴自己都能找出二百个反驳的套路,比如“不遇上你我万一遇上个更好的呢”,又比如“是啊刚辞职就遇到你说明我的运势一定在低潮期”,再比如“这么说我应该等等看再辞职,也许就此躲过一劫”…… 当然,只要严教授敢这么说,以后的书房,就是严教授永远的家了。 而严修筠没有反驳,反而看着她,笑了一笑,甚至像逗猫一样,伸手蹭了蹭她傲娇扬起来的下巴。 “是啊。”严修筠说,“无论和什么事情比起来,都是错过你比较可惜。” 江晚晴:“……唔。” 不得不承认,只需要一秒钟,她就从被严修筠打击的境况里活了过来。 江晚晴故意逗他:“你是不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在相亲才及时赶回去的?” “是啊。”严修筠低低笑着,从善如流地捏了江晚晴的手,“我怕我再不回去,你就嫁给别人了……我回去只是为了你。” 他说,回来是只为了我呢! 哼!为了我啊~ 无怪甜言蜜语谁都爱听,江晚晴听他如此浅笑低语,抑制不住地有点儿飘,连嘴角都控制不住勾了起来。 她眼里的神采太过飞扬,连严修筠都觉得自己的世界随着她欲笑却仍假装矜持的眼神变得明朗起来。 “咳咳咳咳咳……” 某个小孩儿重重咳了一连串儿,十分煞风景地往爹妈中间一戳,故意用小脑袋瓜儿倚着他俩牵着的手当吊床,仗着他们俩肯定不舍得摔他,耍赖耍得有恃无恐。 他左看了面色绯红却故作镇定的江晚晴一眼,右看了被打断了好事明显不爽却热衷于保持云淡风轻形象的严修筠一眼,嘚瑟地“哼”了一声,小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严天意的眼珠滴溜转,“某些成年人要克制一下自己的言行,注·意·影·响!” 江晚晴:“……” 儿女都是债,她可能莫名其妙欠了一笔大的。 在严天意明晃晃“秀恩爱会被猪踢”的眼神谴责下,严修筠倒是神色如常,牵着江晚晴的手,故意虚晃了严天意一下儿,没让严天意用脑袋当电灯泡的企图得逞,握着江晚晴的手抽开了。 可他作为一个亲爹,到底没准备实实在在摔严天意一个仰倒,只在严天意失去支点一个踉跄的时候,就立刻伸手捞住了他。 严天意冷不丁一晃,魂儿都险些飞出去,而刚一站定,就见方才被他“警告”了的亲爹对自己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通行卡和行程安排拿到了吗?” “……”严天意心里怒斥着“阴险太阴险”,嘴上也只好乖巧老实地回答道,“拿到了。” 严教授的笑容于是更满意了一点:“那就好。” 严天意:“……” 行吧,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还不够火候。 江晚晴对这父子俩幼稚的较劲无比心累,无语从严修筠掌中抽回了手,又拿过了严天意领来的参观通行证,分别给这父子俩带上,这才拿起了行程安排开始看。 皇家大学沿河而建,各个学院分布在河的两岸。 通行证可以供参观者进到每一个学院单独的院内。 今天开放日的线路是沿河安排的,先沿着河步行顺流而下,再统一乘船回到出发点。 这个行程安排的十分紧凑,虽然理论上可以供家长参观每个学院,但是为了集中管理不至于混乱,也不给校方带来过多负担,所以行程的安排比较严谨,几乎没有过多的时间自由行走。 江晚晴看着这个行程单,已经起了脱团自由活动的想法,但是被严修筠否认了。 “通行证其实是‘团体票’的意思,如果脱离团队,工作人员可能不会让你进去。”他一目十行地扫过行程安排,最后指了指最后一条行程,“在乘船返程前,我们会去观看话剧演出,地点在皇家大学戏剧学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戏剧学院和生科院在同一区域,之间有一条路链接两个学院,进戏剧学院要先过生科院的门禁,而从戏剧学院去生科院的路,则和离开这个区域的必经之路有重合,不需要门禁。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在其他人看话剧的时候出来。” 第100章 权力游戏33+ 皇家大学戏剧学院有着都铎王朝的旧风, 或长或窄的尖顶下, 围绕着过于密集的窗,极其简约的白墙黑瓦仿佛让时间重回中古世纪的英国。 学院内的剧场相传曾是莎士比亚的排练场, 平时仅供皇家大学的师生使用, 并不对外开放。但鉴于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家长开放日,它才屈尊纡贵地打开了古老的大门, 矜持地露出了几分尊容貌。 家长开放日是皇家大学的重要活动之一, 为了这一天,戏剧学院的学生准备了全天候的表演,全部取材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内容丰富, 但是前来参观的来客, 只能凭参观证观看其中一场完整的表演。 至于能赶上哪一场, 则是完全随缘。 江晚晴一家三口跟着他们的参观团一起去换了票,拿到票的时候, 倒是略显新鲜地挑了挑眉。 “《终成眷属》?”江晚晴笑了笑,“公演的剧院很少能看到这部剧了, 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是《哈姆雷特》。” 严天意对这部剧也没什么印象,巴着江晚晴的手,眼巴巴问她:“妈, 这部剧是讲什么的?” “医生的女儿爱慕轻狂的贵族子弟, 并借助国王的权势,成功成为了贵族子弟的妻子。可是贵族子弟不爱她,并且对医生的女儿提出, 想要让自己接受她为妻子,一要怀上他的孩子,二要取得他的戒指。”江晚晴回忆了一下儿故事情节道,“不过,他提出了这个条件以后,就离开家去参战了,所以这两个条件,医生的女儿是没有办法达到的。可是后来,医生的女儿通过伪装,还是达成了这个条件,所以贵族子弟别无选择,只好接受她为妻子……这就是所谓的‘终成眷属’,是一部满是讽刺的悲喜剧。” 她说完,一回头,发现严天意和严修筠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心不在焉。 严修筠的心不在焉是今天一惯性的,江晚晴已经习惯了。 但是严天意是怎么回事?被传染了吗? 江晚晴看看严天意的小脸,不由奇道:“怎么了,你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严天意立刻回过神来否认道,否认完了,又不知为何有点儿心虚地讪笑了一下,“其实……有一点。” 江晚晴:“嗯?” “这个医生的女儿一定长得不好看。”严天意先是斩钉截铁地道,随后,又不很确定似得道,“如果她好看到让贵族子弟一见钟情,后来就不用去经受那些‘条件’的考验了……爸你说是不是?” 江晚晴哭笑不得:“……重点不在这里,你这个以貌取人的思想也是不对的。” 倒是被孩子点到名的严修筠还算淡定,在江晚晴“你管管你儿子”的疯狂暗示下,对严天意笑了一笑。 “这件事的关键还在贵族子弟那里。”严修筠顺手把严天意的衣领理正,随后不经意道,“如果贵族子弟食言而肥,依然不肯承认医生的女儿,那么这件事依然不会解决。但是只要他愿意承认,这个故事就圆满了。” 严天意的表情……很怀疑。 而江晚晴:“……” 好像……这个故事的重点也不在这里? 面对这未免太入戏了一点儿的父子二人,江晚晴到底没有出言纠正他们的讨论,而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决定“算了吧”。 同行的其他人拿了票,已经准备就坐了。 江晚晴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对严修筠道:“我换了靠边位置的票,剧院里暗下来,我们就从安全通道出去……天意留在剧院里,我已经和带队老师打过招呼,说我们对生科院更感兴趣,带队老师以为我们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表示了理解,也同意在我们离开的时候照顾一下他。” 严修筠不动声色地听她说完,为了防止他们一行挡到其他人,便先行带他们入座,等到坐下,他才笑了笑一开口。 “真的要去吗?我看你似乎很喜欢这个话剧,我们可以留在这里把话剧看完。” 江晚晴一愣:“这不是话剧的问题……” 而后她觉得不可思议似得微微皱了眉,更低地压低了声音:“我们留在这里看话剧,那些事怎么办?” “我再来想办法。”严修筠笑容浅淡,仿佛谈论的根本不是什么紧迫的事情,“我们还有时间。” 江晚晴狐疑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如此漫不经心的原因,但是一无所获。 严修筠是个执行力极强的人,绝对没有时下小青年“明日复明日”的拖延症,可是,他对皇家大学实验室里的东西并不积极。 这种不积极的情绪,似乎从他得知皇家大学实验室和于敏达之间的联系时就有端倪了——他甚至想接受傅修远的建议,用新闻来炒作这一爆炸性消息。 然而以江晚晴对他的了解来看,严修筠绝对不是这种性格。 他是个科研人员,追根究底才是他的作风。 可是他为何如此犹豫,江晚晴十分好奇,越好奇,她就越想探寻一番,那个引发了严修筠“犹豫”的实验室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 “修筠。”江晚晴轻声唤他的名字,语气透着一种以说服为目的的规劝,“我们有天意,还有大哥……这件事我们不该再拖,而是该速战速决。” 严修筠听出她语气里的坚决,也不再反对,只是转过头来看她。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和着决然,恰似以各自光辉汇集成绚烂星空的银河,也许乍然看去不够奇光异彩,但是无穷无尽地连绵着。 半晌,他笑了,伸手蹭了蹭江晚晴的脸,回答道:“好。” 准备观看话剧的参观者已经悉数落座,灯光渐渐暗下来,帷幕缓缓拉开,“医生的女儿”海丽娜出现在舞台。 江晚晴扯了扯严修筠的手示意他动身,又回头用眼神叮嘱了严天意一下儿,这才和严修筠一前一后地从安全通道离开了剧院。 话剧演出一共八十分钟,想要团体票不作废也不影响其他人的行程,他们需要在话剧散场的时候赶回来,一起集合乘船返回出发点。 这个时间不算紧张,但是也并不宽裕。 两人出了安全通道,由严修筠辨别了一下儿方位,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条通往皇家大学生科院的小路。 两个学院之间只需要穿过一个建筑的门洞,通道上没有现代化的门禁,只有一条略显古老的木栅栏挡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看门人正在晒着太阳看着报纸,看到有人试图从这里通过,象征性地阻拦了一下儿:“嘿~这里不能通行!” 江晚晴忙掏出通行证,讲出了和严修筠早就商量好的说辞:“我们来参加家长公开日……不小心跟其他人走散了,向导告诉我们,我们从这里穿出去就能找到大家,我们的孩子也在那边……先生,能不能行个方便?” 看门人看了看江晚晴和严修筠,猜测他们两个的孩子年纪不大,也知道如果从另一个方向绕出去,确实要走很久才能达到同一方位。 所以他面色迟疑地再次看了看江晚晴二人的通行证,还是决定给这个无伤大雅的方便。 “e here!”看门人一招手,又打开木栅栏给他们放了行,还顺便指了个方向,“go stright!” 江晚晴和严修筠对他道过谢,走到看门人已经看不到的位置,严修筠才朝江晚晴招招手:“这边来。” 严修筠显然对此处熟门熟路,如果不是他指出来,江晚晴都没发现那里有个隐蔽的门。 两人就此一前一后,进入了建筑的内部。 皇家大学的几所学院,在学术研究方面,知名度可谓并驾齐驱,但是从参观者的角度来看,生科院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景点儿了,它既不像其他学院那样成为过知名电影的取景地,又不像戏剧学院那边,有十分贴近人们审美需求的话剧可以观看。因此,生科院在家长开放日这种所有学院都显得热热闹闹的日子里,越发显得冷清。 建筑里一片寂静,江晚晴垫着脚走路,却像仍然能听到自己脚步在空旷走廊里的回声。 人迹寥寥,江晚晴跟着严修筠,在这偌大的建筑里有几分漫无目的地找,即使时间事实上是充裕的,心里也不免升起几分迫在眉睫的恐慌。 “二楼的实验室归学生用,只有上课的时候才会有人。”严修筠接连看了几间,摇摇头,给江晚晴指了指楼梯,“现在都没有人,我们从这里上去。” 学院的楼古朴深邃,静谧如中世纪的古堡。 江晚晴跟在严修筠身后,顺着楼梯爬上了三楼,却发现格局和二楼不同了,原本单向出口儿的楼梯间一分为二,左侧的格局和二楼类似,右侧则在背光的一面,不知通向哪里。 严修筠一顿:“以前楼里的格局不是这样的……只有左侧,右侧是新开放的,就这几年。” 江晚晴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你觉得……他们所说的实验室会不会在这边新开放的领域。” “不好说。”严修筠琢磨了一下儿,给出了一个建议,“你从左边出去,我从右边出去,拿着手机,如果有问题随时联系,如果没有问题,我们看过之后就在楼梯间汇合。” 他说完,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江晚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一起去。” 严修筠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江晚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今天一直在心不在焉什么,但是,这件事,我们说好了一起面对。” 严修筠瞬间沉默,但是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 很快,江晚晴就如愿听到了他的回答。 他说:“好。” 第101章 权力游戏34+ 严修筠推开通往右侧区域的门, 和江晚晴一前一后的走进了走廊。 走廊分外空旷, 没有什么人迹,却有规律地响着“滴滴”的电子音。 江晚晴心一提, 下意识往头顶和墙壁上看去, 并没有看到摄像监控一类的设备,倒是在右手侧巨大的玻璃可视窗后, 看到了一台亮着无数红点和蓝点的不知名设备。 那明显是一间数据采集室, 不知道是否因为家长开放日给研究生们也放了假的缘故,此处房门紧锁,设备运作如常,却并没有人。 不仅是这一间屋子, 而是整整一层楼都空荡荡的, 似乎并没有任何人气。 严修筠原本紧紧地抓着江晚晴的手, 每走一步路都分外谨慎。 而他们接连走过四五间实验室,除了一些被养在实验室、正无忧无虑地嗑着食物的小白鼠, 这一层楼,似乎没有任何活物。 空空的走廊地面映着两人的身影, 开着的窗户灌进穿堂的风,“滴滴”的设备音在风声里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仿佛有人恶作剧般地调整着音效和音量。 这样的情况中, 严修筠的手紧了又松。 江晚晴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中微微沁着一层薄汗, 但是这四下无人的境况里,紧绷和慌张反而是最无用的情绪。 于是她反手拍了拍严修筠的手背,示意他放松下来。 走廊很深, 但是每间实验室的空间也很大,江晚晴回头看看他们走过的路,赫然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大半程。 生科院楼三层到顶,如果这一层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大概会拐去左边的区域看看。 如果左边的区域也和这边一样一无所获,那么他们就只能无功而返。 可是不知为什么,江晚晴自己有一种略显悚然的直觉——她觉得,这里一定会发现什么。 严修筠握着她的手,又走过了两间实验室,而后他们来到了最后一间实验室前。 江晚晴刚想如法炮制,透过巨大的可视玻璃窗看看里面的情景,就被严修筠手下用力拉了回来。 “别去。”严修筠道,“门上有人脸识别电子锁。” 江晚晴一顿,立刻向门边看去,发现那里的墙壁上,有一个和普通手机差不多大的设备,显示设备正在运行的红点儿一闪一闪。 江晚晴压低了声音:“如果我们无法用我们的面部识别打开实验室的门,我们的面容是否也会被这个设备录下来?” “很有可能。”严修筠说,“我们先绕过这个设备再说。” 江晚晴点了点头,学着严修筠的样子弯下腰,准备绕过这个人脸识别设备。 就在她已经马上要走过去的时候,前方的走廊里突然蹿出来一只活物,和她走了个脸对脸! 英国的建筑年代久远且生态过于“好”了,学院实验楼里,竟然有老鼠在楼道里横行。 江晚晴害怕老鼠单纯出于本能,那一瞬间,她吓得整个人一哆嗦,极度惊吓没让她叫出声,倒是让她猛然站直了身子。 “晚晴!” 严修筠一脚踢飞了那蹿上来的老鼠,迫得它反身逃窜,而后他看到了江晚晴,紧绷之中低声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意在提醒,可是江晚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严修筠是让她低头。 可她一回头,她就意识到来不及了——她的脸几乎正对着那个该死的人脸识别设备。 她愣了一秒,下意识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想要匆匆走过去。 那一秒像是被无限拉长,她还没迈出脚步,那原本闪着的红色光点儿突然跳快了一下,随后,在江晚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红点突然变成了绿色。 这不仅仅是一个面部识别的电子锁,还带了虹膜识别,只凭虹膜就可以开门。 没等他们表现出惊愕的情绪,毫无情绪的机械音突兀地在江晚晴和严修筠的耳畔响起:“dr.jiang,wele back!\" 那原本黑着的屏幕也突然亮了,上面清楚地出现了影像——那是江晚晴的证件照。 上面的江晚晴比现在年轻几岁,还带着青年学者的青涩,穿着科研人员统一的白大褂儿,素面朝天却充满着朝气和生机勃勃的美丽。 江晚晴愕然,她心里也有太多疑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虹膜能够打开这里的电子锁;她不知道自己的证件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间实验室的门前;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使用过这样一张证件照……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甚至不确认,证件照上的人,是否真的是自己。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还是这个世界是平行的?在她未知的时空里有一个同样的自己? 江晚晴立刻否认了自己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儿。 而同一时间,绿色的设备灯“滴滴”响了两声,伴随而来的,是那看起来就很沉重的金属实验室门锁“咔嗒”一声。 原本严丝合缝的厚重金属门应声而开,露出一丝黑洞洞的缝隙。 江晚晴和严修筠面面相觑,下意识按照之前几间实验室的格局,在同样的位置寻找那可视玻璃窗。 可是这一看,江晚晴就发现了此处与其他地方的不同——这间实验室是完全封闭的,并没有可视玻璃窗这种东西。 这一丝黑漆漆的缝隙像一个无声的黑洞,吸引着他们,也似乎在告诉他们,你们想知道门内有什么东西,除了进入此处,别无选择。 这扇门的背后,就像住着危险野兽的山洞。 洞穴身处也许空无一物,也许尸山血海,但是仅从外表,无法窥探到哪怕是一丁点,其危险的真容。 江晚晴鬼使神差地伸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推开那扇门,却被严修筠一把抓住了。 “晚晴!”他的声音充满了警告,“这很可能是一个圈套——系统有你的面容与虹膜识别,整层教学楼空无一人,而我们一路走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晚晴,他们是把这个圈套做在这里等着你的。” 江晚晴的手在他的掌心里下意识一缩,可是一种冲动让她停不下来想要去打开那扇门的手。 “为什么我的脸能够解开这个锁?”江晚晴下意识追问道。 人脸识别系统不是一张照片能简单解决的识别功能,它需要一个几秒钟的稳定采集过程,需要被采集者做出诸如点头、摇头、眨眼、微笑等一系列动作才能保证后续数据不出错,才能保证比对使用的时候,数据能够精准地被识别。 就算有人在江晚晴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完成了这个过程,那么虹膜的采集,是一个与江晚晴没有发生过任何关联的人,绝对采集不到的。 可是江晚晴的人脸虹膜数据,清晰完整地出现在这套设备的识别功能里。 无论这是不是一个圈套,都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这件事,和江晚晴自己,有着无法割离的关系。 这样简单的道理,江晚晴能想明白,严修筠同样能够想明白。 因此江晚晴的问题一出,他便沉默了。 “修筠,你跟我想到了一样的东西。”江晚晴说着,低头看了看他仍然没有打算放开自己的手,试探性地挣了一下儿,立刻遭遇了严修筠的阻拦。 江晚晴沉默了一瞬间,深吸了一口气。 “你从到了这里,便心不在焉。”江晚晴说着,把目光和严修筠对上,“你……是不是知道这里有什么?” 严修筠眼神一动,似乎流露出一种隐约的哀恸。 而江晚晴被这个眼神一震,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太重,怀疑的意思也太伤人。 “五分钟。”江晚晴当机立断道,“修筠,给我五分钟,我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圈套’到底是想要怎么套住我的……五分钟后,无论我研究没研究明白这里面的东西,我们立刻离开。” 严修筠看着她,无言读懂了她眼里的坚决,手紧了一紧,到底还是松了:“我在门口等你,防止门被人锁死。” 江晚晴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两人一前一后紧了实验室。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没有窗户,乍然从采光很好的走廊进入这无窗的屋子,江晚晴眯着眼睛摸索了几秒,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她和严修筠交换了一个眼神儿,试着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之间,灯光璀然大亮。先是她头顶上的白炽灯管成排的放出光亮,随后这种光像是会传染一样,“啪啪”地一排接着一排,将亮度延伸到了所有光芒不能普及的黑暗之处。 直到一分钟后,这整间实验室的陈设才在光照下,彻底的显示在江晚晴的眼前。 严修筠的脸色瞬间变了。 但是江晚晴没有回头,因此他没有看到严修筠视线里一闪而过的多种情绪,那种情绪融合了难以言说的厌恶和恐慌。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片地方,又有些无措地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明明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内,却仿佛海市蜃楼一般,有人影攒动和人声喧嚣。 而她睁大了眼睛左右环顾,那种蜃楼一般的情景像是瞬间消失了。 可是等她的眼睛被灯光一晃,她似乎觉得自己又看到了那些想象中的场景。 那不是真实的! 江晚晴闭上眼睛,抱着头深呼吸了一下儿,听到严修筠的脚步声在后面一动。 “待在那里,修筠……待在那里。”她说,“我没事……但是如果这是个圈套,我们必须要保证能有一个出口。” 严修筠闻言,似是在原地站了两秒,随后他的脚步声响起,他退回了原地。 江晚晴忍着那种恍惚的感觉继续往前走,可是越往前走,那种感觉反而越强烈。 江晚晴顿了一顿,干脆闭上了眼睛。 她闭着眼走了两步,凭着感觉停下来,因为她觉得,在这个位置,她的右手边,原本有一株半人高的绿色植物。 她停下来,睁开眼,看向潜意识里的那个墙根——那里有一个植物已经枯萎的花盆。 再往前走……江晚晴心里默念道,左手边,有一个转弯,那里是茶水区……她在那里看到了早已积灰的咖啡机。 右前方的通道……江晚晴的心里再一次出现明朗的“直觉”,打印机在那里……susan……那是谁?她抱怨过打印机离她的办公室太远,所以挪到了那里。一个旧式的打印机被拔掉了电源线,死气沉沉地伫立在那个墙角。 她不是因为离她的办公室太远才抱怨打印机位置的……江晚晴顺着她心里的声音,压抑着她不住跳动的心跳,仔细回想着那似乎存在过的“理由”,因为……因为……打印机原本的位置,靠近着谁的办公室,而那段时间,江晚晴要打印的东西,总是特别的多。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要路过谁的办公室。 江晚晴捏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咬了咬牙,转向另一边。 而另一边的第一个独立空间,门口,挂着江晚晴的证件照和名字。 dr.wanqing jiang. 证件照,则是显示在门口设备视频中的那一张。 江晚晴一愣,下意识地推开了那扇门。 和到处陈旧落灰破板的其他陈设不同,办公室里的一切,都仿佛维持着随时有人办公的模样。 桌子上一尘不染——那是江晚晴的习惯,工作前必须要先清洁桌子。 衣架上挂着一件驼色的大衣,和一个日常的皮包,有正常的使用痕迹,但明显使用得很在意,两样东西都让江晚晴觉得眼熟——甚至于款式,那是江晚晴一贯喜欢的设计品牌。 白大褂搭在办公桌后的椅背上,叠得齐整,连褶皱都不分明——那种叠法,是江晚晴自小养成的习惯,至今未改。 右手侧的试验台上看似凌乱,却非常有条理,仿佛江晚晴往那里一站,伸手就能拿到想要的器材和东西…… 这里,熟悉的可怕,江晚晴想,因为,这很可能是我自己的办公室……可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这样一件办公室里工作过。 她在英国,只有做访问学者的那一年。 可是现在想起来,她对那一年间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印象模糊的,可即使是那一年,她任职的地点也不该是皇家大学生科院。 可是为什么,这熟悉的场景……会出现在这里? 江晚晴环视这一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电脑上。 笔记本电脑在实验台最整洁的一片角落里,屏幕闪着有频率的光…… 光? 电脑开着? 江晚晴脑子里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她快步走了过去。 第102章 权力游戏35+ 江晚晴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去把这台电脑拆走, 可是她走近一看, 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这个型号的电脑江晚晴接触过不止一次,它是军方的战场装备之一, 结实度比atm机还要变态, 哪怕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用榔头硬砸,半个小时之内, 恐怕连一条裂缝都砸不开, 更别提为了防止有人直接把电脑拆走,电脑被整个焊接在了工作台上。 江晚晴盘算了一下儿自己的力量,放弃了拆电脑的想法。 电脑原本处于休眠状态,江晚晴走过去碰了一下儿鼠标, 屏幕上的休眠状态瞬间结束, 而一个似乎是视频的窗口的东西立刻弹了出来。 江晚晴一愣, 下意识地想用鼠标点掉它。 但她只动了两下儿,就发现这个想法是徒劳的——鼠标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在她的晃动下,光标点仍然停留在原地, 一动不动。 这台电脑已经不由江晚晴控制,而是由其他人远程操控的。 视频窗口在一片空白中保持了几秒,突然出现了一张照片。 江晚晴只看了一眼就皱了眉。 照片是一张多人合影, 所有人都穿着科研人员的统一白大褂, 照片中人是一个团队,有的年轻,有的年长, 有男有女,都对着镜头微笑着……江晚晴对那些微笑着的人影毫无印象。而照片的背景,就在这间已经荒废了的“实验室”的正中央,白炽灯管如今天这般亮着,角落里那张绿色的植物还没有枯死,绿意盎然地生机勃勃着。 江晚晴在照片中一眼认出了自己。 她的笑容并不无忧无虑,甚至有点勉强,隔着多年褪了色的时光再看,都能看出她眉间皱成了一团的若有所思。 而江晚晴甚至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表情——在电脑屏幕的反射中,过去的江晚晴和如今的自己,如出一辙地微微皱着眉。 画面一闪,合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画面更加喜气洋洋。 暮色笼罩这浪漫的城池,以红色蜡烛摆成的巨大心形图案落在空地上,萤烛之光汇集成暖色系的光圈,男人在这心形烛火前,捧着巨大的玫瑰花束单膝下跪,而女孩儿似是惊喜过度一般双手捂住了自己的惊声。 背景中的人群依稀是上面合影中的那些,他们都在欢笑祝福着。 这是一个求婚的场景,画面定格,美好和温馨似乎随着这一刻绵延至永恒。 江晚晴依然瞬间认出了自己,可不仅如此,她还认出了那个抱着玫瑰向她求婚的男人。 那人英俊倜傥,眼中含情脉脉似有桃花,单膝跪下的模样深情款款,像是最优雅的绅士,又像是最虔诚的信徒。 不得不承认,他的风度和外表都无可挑剔,是每一个少女心目中的上选佳侣。 江晚晴和他打过多次交道,却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可偏偏,江晚晴的目光并不能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迷雾,而这诡异的办公室里,放映着一张她和他才是绝对主角的照片。 江晚晴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制地移向了围观人群的位置,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黑暗中转身离去,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儿只露出半张侧脸,伸手去抓那离开的人,手下却扑了个空。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擦肩而过的故事。 江晚晴心里顿了一顿,下意识想要去看清那两个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模糊人影,而屏幕上的照片却在这时突然变了。 这次的照片是一张双人合影,一个容貌姣好的亚裔女孩儿和一位老教授并肩站立,女孩儿的轮廓和上一张照片中露出半张侧脸的女孩儿有十成相似,江晚晴几乎可以认定那是同一个人。 而和这个女孩儿合影的老教授,江晚晴则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二伯,江仲祺。 这女孩是谁? 而电脑那侧的人像是早已洞悉她的疑问。 一道男声从电脑那端响起:“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叫苏月珊。” 江晚晴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却听见那个男声仍然从电脑里传出来,仿佛是早就录好的音频,江晚晴的动作和表情,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对方的叙述。 “江仲祺院士桃李满天下,但是从五年前开始,他虽不明说,但是他已经不肯再招收女学生了……原因,就是照片上的这个苏月珊。” 江晚晴一愣,心知对方一语言中——她二伯这几年带的博士生确实都是男生。 而那个男声还在继续。 “六年前,有个人为了在不利的局面中获得优势,取得一席之地,而去接近苏月珊——他想要的,是苏月珊的导师、江仲祺院士的最新研究成果。”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讽刺地继续了下去:“他很聪明,他没有告诉苏月珊自己的企图,却一步一步引诱她、迷惑她,让苏月珊自愿为他做任何事……可是那时候,这个人其实已经不需要苏月珊了,因为江仲祺的侄女喜欢上了他。” …… “有这样近水楼台的关系在,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选择舍近求远。”那个声音仍然在继续,可是语气却不止尖刻了一点,“但是当年的事情却不是这么告诉世人的——苏月珊最终还是偷走了江院士的资料,可是在那之后,她无故卷入街头黑帮的斗殴,死于非命;那些价值连城的资料不翼而飞,不知所终;而原本籍籍无名的家族弃儿突然在家族不明朗的斗争中崭露头角,最终,还和江院士的侄女……终成眷属。” 江晚晴的手瞬间握成拳。 她很想以为,这个人所叙述的是别人的事情。 但是她心里清楚,江家这一辈儿只有她一个女孩,而所谓的“江仲祺的侄女”,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 原本放着苏月珊和江仲祺合影的屏幕突然再一次换了。 一双青年男女相视而笑立于白崖之巅,猎猎山风吹起女子的裙角和长发,也卷起男子风衣的下摆。夕阳静好,晚间霞光肆意地穿过男子英俊的侧脸,映亮女子洋溢的如花笑颜。 江晚晴一愣之下,几乎以为那是偶遇沈安萌夫妇并与之结伴游玩那天,沈安萌照下的那张照片——那张拍立得被严修筠带回了严书音留给他们的房子,找了个相框,与大多数家庭照片一起,珍而重之的摆在了壁炉上。 可是一看之下,她就知道不对。 她看得见自己眼中那比现在明媚十分的年轻朝气,也看得见严修筠眉眼间,那在她记忆里不曾出现过的,张扬与锋芒。 她不知道严修筠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肆意的锐气。 她早就认识他了。 她却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他。 不过短短一分钟,却漫长得像生命没有了尽头一般的音频终于结束,而电脑的画面一切,那个江晚晴不知道姓名的男人出现在视频的另一边。 他眼带桃花,风度翩然,像旧时的老派绅士一般双手交叠地坐在椅子上。 他通过镜头看着前方,几乎是无懈可击地微笑了一下儿,像老友一样地和她打招呼:“晚晴,我们又见面了。” 江晚晴一顿。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此时的画面已经不再是录制好的内容,而是真实的视频对话。 这间屋子是真实的,她看过的那些照片、听过的那些音频是真实的,而在电脑另一边,和她打招呼的这个男人,也是真实的。 江晚晴立刻明白了所谓“圈套”。 于敏达在那个婚礼的晚上,已经发现了她留下的破绽,既然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破绽,那么已知的一切线索,就都可以变为天罗地网,等着他们懵懂无知地送上门来。 “皇家大学实验室”,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变成“圈套”的存在。 “你是谁?”江晚晴下意识地和电脑屏幕保持着距离,“你故意引我过来,究竟想做什么?” “晚晴。”对于江晚晴这样的态度,那个人的表情似乎有几分伤感,“我在众人的见证下,向你求过婚,而如果没有严修筠的存在,你也已经答应了。” 江晚晴的表情警惕:“可是我没有答应!” “是的。”那个人不无遗憾的耸了耸肩,原本多情而慵懒的桃花眼直直看向了她,“但是你也没有答应五年前的严修筠!” 江晚晴一顿。 “你不记得自己认识他,你不记得五年前发生过的事,而他也并没有打算告诉你——他把这件事藏在心底,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和你认识,和你结婚,准备带着秘密欺骗你一辈子……晚晴,以我对你的了解,这并不是你想要的婚姻和爱情。” …… 那个人吮血般残忍地笑了笑,戳穿了江晚晴强撑着不愿意去面对的心事:“你甚至不知道他曾经怎样利用苏月珊……哦,是了,当初他利用苏月珊,正像如今,他这样利用你。” 江晚晴心中一恸,却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表象,看着屏幕里的对方:“我不认为他利用了我什么。” “苏月珊为了他,偷走了江院士的最新研究成果。”那人微笑着阐述事实,“而你,则因为他,进到这不知有什么危险的地方中来,想要带走‘线索’……恕我直言,晚晴,我看不出你和苏月珊之间有什么区别——还是你以为,作为从未遗忘过往昔的人,严修筠会完全猜不到此处有什么?” 江晚晴的手握得更紧,眼神动了动。 她一瞬间想到了严修筠的心不在焉,和她进来时,他那明显带着阻拦意味的眼神。 她的表情被那人完全看在眼中。 “看来,我说对了。”那人微微笑了一笑,“晚晴,你看到的严修筠,一直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个假象,而我所看到的,一直都是那温文儒雅外表下,跃跃欲试的野心家。” 江晚晴退后两步,一下磕到了桌子角,发出了“咚”地一声。 这一声也让她如梦初醒。 严修筠就等在门口,她只需要走过去,就能从他那里问一个真假。 “我要走了。”她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真正要走的人会不发一言,而说出离开的人,都是想要被挽留’……”那人轻轻地笑了,如愿以偿的看到视频对面,江晚晴僵住的背影,“这句话真耳熟……啊,我想起来了,还是你教给我的。” 江晚晴僵在原地,她脑子里满是混乱,也根本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 “是了,你认为,你的疑惑都可以去找严修筠问个明白。可是,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欺骗,晚晴,你真的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吗?” 江晚晴心乱如麻,一言不发。 她潜意识里觉得,转身就走是她最好的选择,可是那些“真相”,就好像沙漠里以海市蜃楼方式出现的绿洲,让她知道即使是假的,也会不顾一切的朝那个方向走。 可对方已经一眼看穿了她沉默中的犹疑,轻轻笑了。 “那么,晚晴……我给你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 那人动了动,视频画面在电脑上消失了,远程控制也似乎撤出了这台电脑,随后,那人的声音响起。 “这是你以前的电脑,你自己会知道,答案在哪里。” 第103章 权力游戏36+ 电脑的桌面干净得令江晚晴赏心悦目, 没有多余的图标, 没有杂乱的文件,十分治愈强迫症。 江晚晴在原地站了几秒, 和这个明显带着她个人风格的电脑桌面对视。 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人对自己的注视还在, 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人桃花眼带笑, 却十分绅士地默不作声着, 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欢迎她上前。 江晚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在电脑前坐下来。 她借着调整电脑的姿势, 摸索了一下儿电脑的侧面, 发现电脑被改装过, 除了电源线和耳机以外的所有接口,都已经被封死了。 储存设备毫无用处, 这台电脑里的东西就成了独一无二。 没有备份的东西才会被珍惜,无法复制的东西才有最高的价值——江晚晴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句话。 那么, 被对方放任自己接近的真相,又有什么样的价值呢?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鼠标, 遵循着自己的工作习惯, 依次打开了电脑里的文件。 电脑里的文件庞杂,但是江晚晴做事一向井井有条,所有的文件或按日期, 或按用途,分门别类地列入了分类文件夹。 参考文献、论文、实验数据……江晚晴一一辨识出那些陈年文件的内容。 她的目光向下浏览,很快,一个明显异于她一贯整理风格的文件夹,突兀又不算过于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文件夹的名字上只有一个日期,而那个日期让江晚晴的眼神瞬间冷然——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她出车祸的那一天。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在那一天,会把这样一个文件夹留在自己曾经工作用的电脑里? 而她如果打开这个文件……究竟打开的将是对方宣称的“真相”,还是潘多拉的魔盒? 她握着鼠标,迟疑了两秒,深吸了一口气,双击了这份文件。 很快,她的满腔期待都暂时冷冻了起来,因为无论是真相还是潘多拉魔盒里的诅咒,都没有随着鼠标的点击而打开,她眼前只有一个提醒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这是一份加密文件。 江晚晴停下了手,抬眸直直看向电脑的摄像头,无形中和藏于彼端的人对视:“密码是什么?” “哈……”那边十分轻松地轻笑了一声,“这是你的电脑,自然要问你了。” “你给我讲了一个我不记得的故事,现在,你又想告诉我,这个我不记得的故事才是所谓‘真相’,而解开‘真相’的密码,竟然在我已经毫无印象了的那段所谓记忆里……你不觉得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死循环吗?” 江晚晴冷笑一声:“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密码是什么。” 那个声音循循善诱:“很遗憾,晚晴,如果你不能想起密码,那么,你就会陷入一个境地。” 江晚晴皱皱眉:“什么?” “你无从知道真实,就无法判定谎言——我和严修筠,注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他低低的笑了两声,低沉而空旷,“当然,你一定是想选择信任严修筠的……可是,你如何断定,他一定不是说谎的那一个呢?” 江晚晴的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做出敲钢琴键一般的动作,随后定住了:“如果密码输错了会怎样?” 对方不答反问,浅笑道:“你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 “哦……”江晚晴面无表情,迅速地用数字键盘,在密码框内敲入了一串胡编的“123456”。 她速度很快,快到对方根本来不及阻止,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已经把回车键按了下去。 而她的手还没离开键盘,有几分尖锐的提示音顿时响了起来,而电脑的屏幕上,红色感叹号刺目地显示着“警告”的意思。 江晚晴飞快的浏览了一遍警告提示,反而露出一点儿浅近于无的笑容。 “密码有三次机会,如果三次全错,文件会立刻粉碎。”江晚晴从屏幕里微微抬起头,看着电脑摄像头的位置,眼里有一丝略带漠然的嘲弄之意,“我只是胡乱按了一次,应该还剩下两次机会,为什么电脑给我的提示,我只有一次机会了?” 对方的声音没有被戳穿的恐慌,显得非常平静:“你总要允许其他人有一点好奇心。” “好奇心?确实,这是个好理由……”江晚晴微微笑了一笑,“如果这里面,只有你想让我知道的‘真相’,那么已经知道‘真相’的你,为什么会对这个东西存在好奇心?” 回答江晚晴的是一片沉默。 “不愿意回答了吗?”江晚晴笑笑,“那让我来替你说——因为你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所谓‘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在骗我。” 对方继续维持了沉默。 江晚晴冷然笑了笑:“只有独一无二的东西才有被保留下来的价值,这里面的东西,也许不太够分量引起你们的兴趣,但是却绝对独一无二。但是,因为你们原本对它不算太感兴趣,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你们并不着急破解,时不时地拿出来研究一次,错了就错了,也不觉得可惜……可是现在,你们觉得到了必须来诓我给你们解密的时候了?” 对面没有回答,江晚晴浅笑一声,知道自己说中了。 “你既然懂得以严修筠对我的欺骗扰乱我的思维,那么你就该知道……我最恨别人骗我。”江晚晴冷冷一笑,“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我就偏不让你如愿。” 她话音刚落,手指抬起,飞速在键盘上敲了一串乱码就要按下,却被对方喝止。 “住手!”那人喝道,“晚晴,我劝你在任性之前,先去看看你的身后。” 江晚晴一愣,猛然回过头。 原本该等在外面的严修筠却出现在她的身后。 两人对面而望,一时都没有出声。 江晚晴看到他,下意识呼吸一紧,心口一滞。 一种不知道如何面对的感觉,像突然抽干了周围的空气一样让她觉得窒息。 她心情复杂,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而那些问题却像被猫科动物抓得乱成一团的线轴,丝毫没有任何头绪。 “你……” 江晚晴只出了一声,就住口了,随后瞳孔猛然一缩——她看到了四五个瞄准着严修筠身上致命位置的红色激光点。 江晚晴猛然转过身,面向电脑:“你什么意思?!” “‘聪明’这种特质,一直不是我欣赏得来的性、感,晚晴,你太不好骗了。”那个人的声音充满遗憾,似乎江晚晴的不肯就范让他觉得麻烦,“如果你刚才肯收敛一点这样毕露锋芒的聪明,我们就不用这样短兵相接——哦,忘了告诉你,这次已经不是在诓你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话音刚落,就打了一个响指。 原本指着严修筠的激光点之一随着那个响指的声音偏离原位,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划破寂静空旷的一方天地,“砰”的一声,江晚晴办公桌上一个玻璃饰品摆件应声全碎! 那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分明的碎裂声让江晚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严修筠的眼神一沉,就要上前。 而他刚动了一步,身上的狙击点立刻随着他移动起来。 “修筠,我劝你最好站在那里不要动。”那人似乎笑着,带着脉脉温情徐徐规劝,“我已经在这场追逐里耗尽了耐心,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 严修筠冷然看向电脑的位置,目光如刀:“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过‘底线’这种东西。” “我当然有。”那人似乎对这种斗嘴非常感兴趣,“你可以再试着往前走两步,我也想看看我的底线到底能随着你的脚步走多远。” 严修筠脸色沉郁,目光一错,那原本冷肃的眼神像是柔软的地方被刺入了一根针般,尖锐的疼起来:“晚晴。” 江晚晴从方才那声枪响起,就一直失神一样的愣在原地,直到严修筠唤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一样的回过神来和他对视。 他们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他身上有狙、击、枪的激光点,她背后有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江晚晴看着严修筠,只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恍然和惶然。 他们只分开了不到短短五分钟,可命运好像就用这五分钟,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似乎无法逾越的沟鸿。 这到底是命运翻脸无情得太决绝?还是那道沟鸿本就存在,只是它被烟云笼罩得太朦胧,直到今天,烟云被凌冽寒风吹散,它才肯露出略显狰狞的真容? 严修筠似是看懂了江晚晴的惶惶不安,眼神一痛就要走上前去,却被江晚晴制止了。 “你不要动。”她说,语气已经平静,“你站在那里,我有话要问你。” 严修筠一顿,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不听他说,我要听你说……”江晚晴背对他,站在电脑前,手指虚悬在数字键盘上,仿佛在仔细的回忆自己手指曾经重复过千百遍的机械记忆。 “你来告诉我,我的电脑里有什么。” 严修筠看着她的背影,沉默半晌。 “二伯……”他顿了一下,改了口,“江仲祺院士当年的研究方向,是药物的精简提纯办法,一些稀有昂贵的药物,可以通过这个办法,大大降低生产成本,变成量产的常用药物。这项研究是史无前例的突破……但是,在成果即将完全公布前夕,实验数据与资料,被盗了。” “所以,苏月珊这个人,是真的存在。”江晚晴仿佛没感受到他“谨慎”改口时的心里一痛,只是用手摩挲着键盘,“……而我,也确实遗忘了一些东西。” 严修筠:“……是。” “我知道了……”江晚晴说,“苏月珊偷走了实验数据……然后呢?” “江院士研究成果中涉及的药物,在工党上台,并大力推行医改法案后,大面积出现在医改法案所覆盖的药物中……可是,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发现,这些药物存在不同程度的副作用,药物提纯并不彻底,换言之,他们所用的,并不是苏月珊偷走的实验数据和原始方案。我们怀疑,苏月珊要么没有带走全部的数据资料,要么……她带走的数据资料,中途被人篡改过了。” “明白了。”江晚晴点点头,表情平静地像谈论别人的事,指下似是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数字键盘,“苏月珊死于莫名其妙的帮派斗殴……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是。” “我篡改了苏月珊留下的资料,把真实的资料藏在了电脑里,设置了一个错误三次就会粉碎所有数据的密码……然后,出了车祸,遗忘了这中间的全部。”江晚晴的低头看着键盘,囔囔道,“包括你……” “……是。” “我如果解开这个密码,他们就会得到药物的全部数据,届时……医改法案中的覆盖药物缺陷会被无声无息地改进,如果这些缺陷不存在了,那么,你在这场博弈中的‘王牌’,也将荡然无存,法案会继续推行并受到拥护,工党仍将胜选……你所有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 “……是。” “可是如果我不解开这个密码……”江晚晴抬起头,看向镜头的位置,“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设下天罗地网但是已经被我遗忘了的这位先生’,如果我给你想要的,你们会把狙击手撤走吗?” “我都准备好了,听你们掰扯那些陈年旧事或是无聊的爱来爱去,结果……”那人被点到名,不急不缓地轻笑了两声,饶有兴致,“原来,你也发现自己和他没什么好说吗?所以你才只对现在被枪指着的困局有兴趣……晚晴,你的聪明和冷静,总是让人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保护你。” 江晚晴很严修筠的脸色无比难看,而那人则愉快地笑出了声。 还是江晚晴先别开了眼神。 “我就当你是恭维了。”江晚晴道,“回答我的问题,撤,还是不撤?” “当然。”那人说,“总体而言,我对杀人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想要对我有利的东西。” “好,那你现在让人撤出去。”江晚晴道,“我讨厌在思考的时候被暴力威胁。” “什么?”对方笑了,“晚晴……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请叫我江女士,你称呼我名字的语气让我恶心。”江晚晴冷然站在原地,“以及,是,我就是在和你谈条件。”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就凭这个。”江晚晴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电脑,“你觉得女人该歇斯底里,那我现在就歇斯底里给你看——傅修远的实验室和我二伯一直有合作,而傅修远自己也透露,大选之前,必有突破。你们如果不能在傅修远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你们就不再有任何还手之力了。” “别说你们还有其他的办法,你们如果还有,就不会在这里等我……于敏达从来都志不在此,他漠视生命,鄙弃政、治、游戏,只拿你们当给自己兴趣爱好输送钱财的冤大头,实在糊弄不过去的时候,才用他零碎的‘才华’,给你们一点甜头。而不幸的是,这个人虽然态度乖张,但确实是个天才,他无聊时随便搞出来的一点东西,都比其他人在实验室泡五十年搞出来的东西实用。”江晚晴冷笑了一声,“我猜,连这个在这里等我的主意,都是他给你们出的,因为他懒得浪费精力,去给你们做那些所谓的‘突破研究’。” “确实。”那人被说中全部,语气带了一点阴沉,“‘灰姑娘’的舞鞋还在我那里,我还期待着和你共舞一曲……” “扔了吧。”江晚晴说,断然结束了和他无谓的寒暄,“‘让狙击手撤出去,我解开密码’,或者‘我粉碎这个文件,人你随便杀,然后等着傅修远的报复’,你选一个。” 沉默的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寒意,江晚晴没有回头,背后的衣服被冷汗浸湿,又似乎被阴寒的风吹了个透。 寂静让人对时间失去感觉,那种寒意可能持续了几秒,可能持续了几分钟,但是对江晚晴而言,那种感觉却像是绵延了挣脱不掉的半生。 而后,她感觉到严修筠从身后抱住了她。 那是她至今贪恋的温暖。 江晚晴没有回头,却知道严修筠身上的狙击点已经被完全撤去了。 “不要说对不起。”江晚晴直接阻止了他的话,“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严修筠没有松手:“你说。” “你曾说过,有我入局的赌,你注定会输……但是,你没告诉过我,我一直都在局中。”江晚晴说,“你怕输掉的,和我怕输掉的,是同样一个东西吗?” 江晚晴觉得,恐怕连严修筠都没想到她想问的是这样一句。 可是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这样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懂的问句,他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他说:“是。” “那就好,幸而我们一起一败涂地。” 江晚晴反倒笑了,固执地挣脱他的怀抱,用手抚上电脑键盘:“其实……我不记得密码是什么了,这个地方如此熟悉,那些人影似乎就在我眼前,但是,我仍然觉得那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仿佛我只要想起了那段日子,就会觉得往后的安宁,都是我偷来的。” “你感觉到了危险,你阻止过我,是我自己固执地闯进圈套里来。”江晚晴的手似乎遵循着本能,一个一个地按下八位数字键。 那是一个日期,严修筠只看了一眼,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心。 “你其实知道,就算我解开了密码,我们也未见得能活着离开这里的。”江晚晴笑了笑,似乎根本不怕电脑那端的人听见她的小心思,低声的呢喃并不对严修筠说,反而更像是自言自语,“无论对错,既然已经一败涂地了,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她敲下了回车键。 红色的警告文字和提示音全都没有出现。 文件解锁。 第104章 权力游戏37+ 电脑对面传出始作俑者满意的笑声。 “很好, 晚晴。我收回我的话, ‘聪明’这一点,仍然是很值得欣赏的, 尤其是你这样识时务的聪明。”那人道, “既然你猜到了,我也不妨直说……我原本, 确实没打算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哦, 这样。”江晚晴面无波澜,“那你现在就可以切断电源消失了,我还有话要和我的丈夫沟通——我认为我有权利享受这最后的一点隐私。” “丈夫……”那人轻念这个词,笑了一笑, “修筠, 想不到, 所有人都说我是花花公子,但结果, 你才是最有办法让每个女人都对你念念不忘的那一个……苏月珊是,晚晴也是。她被你欺骗这么久, 却仍然毫不迟疑地承认你是他的丈夫。” 严修筠干脆的放弃了这并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只是看着江晚晴。 “他当然是。”江晚晴为严修筠辩解,却到底别开了目光, “按照法律, 我没有离婚,我们的婚姻关系仍然存续,他仍然是我的丈夫。我们之间的问题由我们自己解决, 外人可以回避了。” 那人却像害怕被误解一样,故作急切地否认道:“不不不,晚晴……” 江晚晴再一次打断了他:“叫我江女士。” “……”那人嗤笑了一声,对她这种偏执并不满意,却到底自诩宽容,选择了无伤大雅的妥协,“好的,江女士……你想让我‘回避’的观点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确了,但是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江晚晴冷冷道:“我对你的‘意思’,没有任何兴趣。” “你对活下去……也没有兴趣吗?” 江晚晴不答。 那人低低地笑:“修筠,看来……你的所作所为,让晚……哦不,江女士痛不欲生啊。” 严修筠的脸色无比难看,他的心脏像是被套住了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越勒越紧,让每一次心跳都如凌迟般随时准备四分五裂地疼。 “拜你所赐。”严修筠道,“既然你不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也好,夫妻一体,生同衾,死同穴……我倒要谢谢你的成全。” “生同衾,死同穴?”那人似乎觉得这种说法非常可笑,语气饶有兴味地刻薄起来,“‘江女士’仍然觉得你是她的丈夫,而你,觉得生死相随也是一种至死不渝的浪漫,真是感人的爱情……可惜,你们倒是提醒了我,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严修筠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拉住江晚晴,把她挡在自己和墙壁的夹缝中,而后一脸平静地反问:“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那人十分享受这种掌控了全局的感觉,笑得十分惬意。 他似乎是翩然地,在已经没有画面的音频后打了一个响指,随着这一声响指,原本光芒大量的实验室内,所有的白炽灯同时熄灭。 监控器的红点儿如缓慢地跳着,镜头微微转动,如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天罗地网之中的猎物。 黑暗瞬间笼罩了每一个角落,只有已经不再受江晚晴控制的电脑这室内最后一处可以照亮的光源。 江晚晴办公室的大门全然敞开,外面的黑暗和这一方天地内的黑暗如出一辙,借着这全然的黑暗和仅存的光亮,江晚晴和严修筠同事都看到,外面角落的某处,幽幽有一抹荧光。 那是专门用于提示有毒气体的骷髅图案,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图案在黑暗里不止一个,几乎这偌大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这样一个恐怖的图案,密度之高,像是早就准备好置人于死地的。 这个情景,让严修筠的背后一僵,连江晚晴都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严修筠肩膀。 “碳酰氯,俗称的光气。”许是江晚晴和严修筠脸上的神色让对方觉得愉悦,他并不介意和他们多解说几句,“你们对这个气体应该不陌生——这是个危险的气体,因为它能烧穿人的双肺,致人呼吸困难,最终死亡。” 他的声音让江晚晴忍不住战栗,可是这不是恐惧,而是对其恶毒程度的难以置信——肺部受伤的人,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会拼命地利用自己的肺叶汲取氧气,那是求生的本能。而肺部完全破坏是一个比想象中还要漫长的过程,损伤的单向性令这种痛苦不可逆转,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毫无疑问,肺部创伤致人死亡的最痛苦方式。 而他竟然想用此来对付他们。 但是那人显然理解错了江晚晴战栗之中的意思。 “害怕吗?”他说,语气含情脉脉,却令人觉得分外残忍,“害怕才是对的,对死亡保持最基本的尊重,是人类求生的动力……因为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江晚晴的手一紧。 那个声音并没有停。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怎样的方式才是最痛苦的死亡?医生告诉我,是肺部的创伤。所以我原本准备了这样一场盛宴,来好好款待你们。我只要把所有的气体阀门打开,按照光气的吸入量,你们就会有一个比一生还要漫长的三十分钟来互相倾诉,然后肺部烧穿,在生与死之间反复徘徊,最终的死亡会让你觉得,你仿佛摆脱了地狱,回归了天堂。而不久之后,傅修远会在新闻里看到你们的消息——一双男女因探险荒废实验室,双双被困之死,死前双手紧握,矢志不渝……多么美好的都市血色传说。我都要为此感动落泪了。” 话筒中传来他故作姿态的轻微擦拭声,似乎是他真的捻动纸巾,擦去了传说中“感动的泪”。 “可是,就在刚才……就在刚才你绝口不提往事,只计较生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任何形式的死亡都不够痛苦。” 他低笑着,声音仿佛一阵喟叹。 “因为死亡对于痛苦中的人而言,是一种解脱,而不是惩罚。” “人死如灯灭,死去元知万事空,纠缠的往事如何,刻骨的伤害如何,难解的爱恨如何……都不重要了。” “就像方才,你们仍然互认夫妻,还想着生随死殉的‘成全’……” “当死亡横亘在你们眼前,所以你们没有时间来计较利用与恩怨,没有心情来清算欺骗与爱恨。”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了。 “这怎么行呢?”他说,“我刚刚才揭开这么大一个秘密,我刚刚才向你们展示过那样无解的往事……我怎么能让你们,如此轻易地释然、和解……最终生死相随地求得解脱呢?” “这种事是不可能存在的。” 他的话在空旷的黑暗中,仿佛掷地有声。 下一秒,灯光依旧亮起,黑暗中的危险再不分明,仿佛这个世界仍然是和乐融融的那个世界。 突然的光明让江晚晴有一瞬间的茫然,她抬手适应了一下儿亮光,几秒种后,才让自己的眼睛不被这突然的光芒刺得眼痛。 严修筠比她早一点适应光线,而后,他就维持着“保护”的姿势,默然注视着江晚晴。 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对上,江晚晴却在一瞬间无措起来,很快别开了目光。 而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严修筠的衣摆。 那被她在未知前路的恐慌时抓住的衣摆,似乎无言昭示了她如故的依赖。 她愣了一下儿,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然松了手。 她不敢去看严修筠的眼睛,只好依然低着头,注视着被自己抓出来的褶皱。 那褶皱的印记之深,好像一辈子都抚不平了一样……江晚晴自己都不知道,在无意识地时候,她居然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佛她抓住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们两个人唯一的接触就此分开。 “怎么了?”那个声音犹在,满是嘲弄和戏谑,“不是夫妻同心吗?怎么在黑暗中,贴的那么紧,等到迎来了光明,又分得那么远了呢?” 江晚晴掐着手心,指甲几乎嵌入肉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了……还你们光明,还你们生命,让你们好好看看彼此。”他的声音悠然如闲庭信步,宛如胜券在握,“对,就是现在这样……别无选的,必须面对彼此。” 这间废弃实验室的门原本死死地紧闭,而他话音刚落,一声电子音响起,随后是机械轴承缓缓划开的声音。 外面的世界如旧,阳光万里,光明璀璨。 仿佛这一方天地内的危机四伏,全都不曾发生过。 “江仲祺的研究成果我已经拿到了,那些不该被你发现的东西,注定会不知不觉地湮没在洪流中,严修筠,你不远万里从伦敦追到平城,又从平城回到伦敦,机关算尽,险些就被你挖到最后的底牌,但是很可惜,功败垂成。” “江晚晴,我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过你,你身边的这个人带着温情的面具,可是你都选择相信他。现在,我已经把秘密的一角揭开给你看,你要仔细地,完完整整的……把这个秘密的真实看到底。” “死亡对你们来说,并不是折磨,而是稀里糊涂的成全。” “我需要你们抛开死亡的威胁,重新去体会个明白。” “去体会失败的懊恼,去体会欺骗的苦闷,去体会爱恨两难的煎熬,去体会无言以对的恐惧……站在你们眼前的仍然是这个人,可是从你们走出这扇门起,彼此……便注定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我放你们走。” 他轻轻地笑了,笑语却如诅咒。 “祝你们‘一切顺利’。” 第105章 权力游戏38+ 话剧散场后, 严天意很有礼貌的让过了好几组需要一起乘船离开的家庭, 自己则站在游船码头东张西望。 这是家长开放日行程的最后一站,也是严天意和他爹妈约定的见面地点。 他手里捏着江晚晴的手机——这是江晚晴临走之前塞给他的。 如果他们超过约定时间还没回来, 严天意就要打电话求助了。 而现在, 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下十分钟。 严天意犯了焦虑症一般,把手机屏幕戳亮又关掉, 戳亮又关掉, 甚至于好几次,他已经打开通讯录,把他大伯的电话输进去,然后盯着左上角显示时间的电子数字, 准备只要到了时间还没见到他爹妈, 他就果断地把电话打出去。 他在游船码头转了无数圈儿, 唉声叹气了无数次,感觉自己在还没来得及油腻的年纪, 就被生活给盘了。 距离约定时间越来越近,当严天意又一次把傅大公子的手机号输入好, 并暗搓搓地发誓,这次只要看不到他爹妈,他就立刻去找大伯打滚的时候, 一抬头, 远远地看见他爸和他妈一前一后地从远处走了过来。 严天意小朋友瞬间满血复活了! 我可去他的“被生活盘了”吧! 生活只是小小地磨平了朕的棱角!让朕更加成熟! 严天意欢呼一声,手机都险些扔进河里。 他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江晚晴的大腿。 “妈!你可回来了, 怎么样?顺利吗?成功吗?好的不用说了,以您的英明神武聪明才智,一定马到成功……所以,妈我饿了!我们去吃海鲜拼盘!我想吃土豆浓汤和黄油烤面包!!!” 他把准备好的“马屁”和一连串的要求,倒豆子一样地往外秃噜了个干净,随后摇了摇隐形的小尾巴,做出了一个“求抚摸”的乖巧动作。 但是他想象中的那只手,并没有落到脑袋上。 远处码头上,热热闹闹准备上船的家庭成员们互相调侃,小孩子偶有打闹,但气氛还是其乐融融的,欢乐的笑声传了很远。 那样热闹的气氛,恰好衬托得他们三人之间的静默分外让人不适。 严天意后知后觉的感觉到气氛不对——他的父母一向是恩爱有加的,出门牵着手,说话总是面带笑意,眼神中流露出的对彼此的爱意,几乎把走在旁边的人都要暖化了。 而今天却不是的,他们之间有一种,好像把整个世界都搬过来,也无法填满的空寂。 严天意后背一僵,原本欢快的笑脸都浅了下来,很是迟疑且不愿意面对地,缓缓抬起了头。 江晚晴正在看他。 那目光太静了,瞳仁里的东西也太深了,好像暮云晚霞全然收去后,满是清寒的无边夜色。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严天意。 严天意被她看得有几分毛骨悚然,连玩笑都顾不上开了,原本开朗的小脸有几分呆住了。 “妈妈……” 他叫了这一声,江晚晴却毫无反应。 她不哭也不笑,只是略带疑惑地,仔细地看着天意可爱的小脸,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东西。 严天意缓缓放松了抱着江晚晴的手,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可是没过两秒,他就终于被江晚晴看得受不了,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惊慌地扭过头去。 “爸……” 他抬头看向严修筠,这一看之下,又愣住了——他那一向风度翩然的爹倒是一如既往地儒雅着,他的气质无可指摘,依然如修竹立风中。 严修筠的眼神仍然算是平静的。 他就这么平静地把目光落在江晚晴身上,像是等着对方先做一个抉择。 而严天意却从他爸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更多的东西,若花辞树,彩云琉璃……严修筠的眼神不是平静,而是哀恸到了极致后才有的麻木,他看着的东西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却最易碎也最留不住的东西。 严天意在他这个眼神中打了一个激灵,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就去拉江晚晴的手,企图让她听自己解释。 他的反应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猫,恨不得立刻攀着主人的衣服窝到对方怀里去。 可是他还没有任何动作,江晚晴就蹲下身来。 方才他期盼了半天都没等到的那只温柔的手,如故温暖地落在他头上。 严天意欲言又止,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带着几分慌意的模样让人心疼。 “妈……”他试着开口,“我爸惹你生气了吗?你不高兴可以揍他,我替他保证,他绝对不会还手的。” 严天意是个天才,但到底是个孩子,童言稚语仍然有一份让人忍不住笑出来的疼惜和天真。 江晚晴摸着他的头发,勉强牵了一下嘴角,否认道:“没有。” “那……是我惹您生气了吗?”他眨巴着眼睛,半仰着头和江晚晴对视,下定了决心一样,“您也可以揍我,我不怕疼。” 得知往事另有隐情的时候她没有哭,被人用死亡的恐惧威胁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是此时,江晚晴看着严天意的小脸,却险些哭出声来。 “没有……”她摸着孩子的脸,努力笑着把几乎要流出来的眼泪忍回去,“你没有惹我生气,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没有之一。” 严天意的小手试着去摸江晚晴的脸,像是生怕她的眼泪流出来:“那……妈妈,你怎么了……” “我没事。”江晚晴说,随后别过脸,把眼眶里那不敢流出来的液体彻底忍了回去,回过头来,对着严天意一笑,“天意饿了,我们去吃好吃的……海鲜拼盘、土豆浓汤,还有黄油面包?” 严天意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江晚晴站起身来,牵过严天意的手,朝前走了两步,经过严修筠的身侧。 她没有回头,她看不见严修筠的表情。 她说:“走吧。” +++++++++++++++++++++++++++++ 餐厅离他们的房子很近,来英国的这些日子,他们来过很多次。 附近的镇上很少有华人面孔的年轻夫妻,他们一进门,热情的意大利服务生就认出了他们。 “mr and mrs yan!” 服务生满面笑容地和他们打招呼,看到严天意的时候,还弯腰和这个他没见过的小可爱来了个“give me five”。 严天意“five”得心事重重,可惜,意大利小伙儿只当这是小孩儿初见陌生人的不适应,大而化之地没当回事儿。 餐厅里人不多,服务生很快给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窗外是一片草场,因凛冬而枯黄的草即将迎来春天,勃勃的生机掩藏在一片整齐的金黄之下,在风中整齐地摇曳着。 “今天吃点儿什么?”意大利小哥分发了菜单,拿出纸笔替他们点餐,脸上依然眉飞色舞的热情着,“老板今天亲自出海了,带回来了非常棒的海鲜!” 江晚晴心事重重,笑得有几分僵硬。 她知道这样并不礼貌,所以借着看菜单的样子,别过了脸试着调整表情。 还是严修筠替她解了围。 “海鲜拼盘,浓汤,配黄油面包不要薯条。”他合上了菜单,递给了服务生,“孩子在,我们不需要酒精饮料了。” 意大利小伙儿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什么不对,飞速收走了菜单,应声去了。 很快,严天意心心念念的食物端上了桌。 可是他偏生觉得服务生的“enjoy”简直像句诅咒——因为他实在食不知味。 江晚晴全程没有主动朝拼盘里动一下,而是十分安静的坐在那里,严修筠给她在盘子里添什么,她就一言不发地吃什么。 而严修筠也并不说话,难处理的海鲜似乎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让他连语言功能都丧失了。 父母二人一个处理海鲜,一个沉默地吃。 严天意呢……恩,没人理他。 严天意如透明空气般的喝完了汤,自强自立地吃完了龙虾。 父母回来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不太对,严天意再迟钝,也猜到是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发生了点事情。 但是他在对方的沉默中猜了一路,又在他们沉默的晚餐中猜了一顿饭,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情况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的父母中间有一颗雷,严天意一直知道这颗雷早晚有一天会炸,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准备好了那一天的到来。 只是他没想到,这颗雷会炸得如此不声不响。 ……这和他猜测得不一样。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 他擦干净了嘴,把刀叉放在桌子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拽了拽江晚晴的胳膊。 “你们到底怎么了?”严天意问,“你们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孩子的质问如此清脆而掷地有声,两个大人不得不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 江晚晴无声拒绝了严修筠递过来的最后一样食物,推开了眼前的餐具,将自己的仪态整理干净利落,才和严天意相对而视。 “我们遇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是谁;我们遇到了一些事,但是我不完全确定是什么事,所以还没有办法对你说;我们遇到过一些威胁,它暂时解除了,可是在我没办法确定那些事是什么之前,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江晚晴认真的看着严天意的眼睛,认真道,”但是天意,我保证,我会亲自来和你说清楚。” 严天意被她的严肃镇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江晚晴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她还是那个对严天意知无不言的母亲,也尊重严天意超凡的理解能力,并不当他是个懵懂幼童。 可是…… 她终于把目光转向严修筠,这是从他们离开实验室以后,第一次对视。 “事已至此,我需要点时间才能试着把这些事想清楚。”江晚晴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般,“就像我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修筠,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 严修筠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 随后,他便收起了那一丝不难察觉的慌张和失魂落魄。 他坐直了身体,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睁开眼,所有的情绪顷刻间都被收敛起来。 “好。” 严天意自负聪明,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傻了眼。 他没料到自己一句话造成的竟然是这样的后果。 江晚晴放开严天意,站起身:“我去收拾东西,来的路上,我已经定了酒店,就在镇上……我现在收拾东西,你半个小时之后再回家。” 严修筠没出声。 江晚晴点点头,像是感谢他的默许,随后她站起身,转头就走。 严天意这才后知后觉地从眼前的境况中回过神来,从椅子上蹦下来,追着江晚晴就去,却一头撞到了意大利服务生的腿上…… 江晚晴狠狠心没有回头。 而严天意只从地上爬起来,就恰巧看见她毫不停留的背影:“妈妈!” 这一声童音尤其的撕心裂肺,所有人都不能不动容。 严修筠已经追上来,从意大利小哥手里接过儿子,拢住他哭闹厮打的手,抱着孩子,一言不发。 “妈妈!我要妈妈!你为什么不留住她!” 严天意哭的惊天动地,整个餐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睹刚才那一幕,他们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严修筠抱起孩子,已经无意在此久留,他一边哄着哭到抽噎的严天意,一边飞快的结清了账。 在旁人眼中,他们是一对刚刚被留下的失意父子,没有人忍心去用目光给他们增添更多不适。 严修筠低着头,抱着哭得抽抽搭搭的严天意出门而去,关门的一瞬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一闪。 他视线所到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压低了帽檐,正把发送过什么信息的手机收了回去。 他无声冷然一笑,抱着哭泣的孩子,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而夜色的另一端,有人拿着手机,如愿看到了这一幕分离。 他笑了笑,举杯遥敬灯火璀璨的伦敦夜色,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第106章 权利游戏39+ 镇上的酒店并不豪华, 星级就更谈不上了, 胜在房间较大且干净。 江晚晴只带了钱包证件和换洗衣物匆匆出门,很多东西都留在了他们的“家”里。 是的, 她仍然觉得那是她的家, 可是目前的情况,她和严修筠暂时分开, 无疑是最好的。 而她想说的话, 她相信严修筠已经听懂了。 江晚晴洗了个澡,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找到了一瓶无意中带出来的熏香——那还是她和严修筠一起去玩的时候买的。 英国南部有很多薰衣草田,前几天的时候,她和严修筠一起去了最大的一家。 薰衣草田在距离伦敦十五公里的一个镇上, 听起来不远, 却和此地恰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坐火车过去要在一个站中转,然后要等半个小时一趟的公交才能到达目的地。 江晚晴在半路上睡着了好几次, 等她迷迷糊糊地被严修筠牵着手走下车的时候,才终于觉得不虚此行。 庄园很大, 大片大片蓝紫色的花畦,从脚下铺开,绵延到山的那一边。薰衣草的特殊香味弥漫在整个庄园里, 浅浅的香气熏人欲醉。 蜜蜂和蝴蝶如精灵一般在田间飞舞跳动, 阳光温暖地铺满田间,仿佛上帝捧来了一片浪漫的花海献给人间。 江晚晴就是在庄园的小店里买到这瓶熏香的,她在一众纪念品中挑挑拣拣, 看什么都觉得喜欢,等她抱着一堆拿不定主意的纪念品准备去问严修筠的意见时,败家的严教授已经把账都结完了。 她犹记得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也记得严修筠和煦温暖的笑容,贴心而英俊。 可是此刻,她捏着这瓶香薰出神,闭上眼,却有两张严修筠的脸在她面前重叠。 一张面容温暖得让她欢喜,而另一张无端地让她心痛。 她似乎没做好准备抛弃那个让她欢喜的,似乎也没有做好准备接受那个令她心痛的。 可是他们是一个人。 江晚晴摇了摇头,把香薰滴在酒店的香薰灯里,在慢慢挥发的香气中,洗了一个热水澡。 薰衣草的安眠作用在此时发挥了效果,江晚晴在微醺的香气里,得到了一场难得的安眠。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又梦到了严修筠。 她没有牵他的手,却梦到他微笑着,陪她在薰衣草田里慢慢的走,走过溪流,走过山坡,在夕阳下,仿佛一直要走到山与海的尽头…… 巍峨白崖的山脚下,有一栋小屋,似乎是他们的家,又似乎不是。 他们像毫无芥蒂的情人一般,在海风和夕阳中拥吻。 大片大片的玫瑰零落,天与地都是旋转的…… 江晚晴在梦里有一种摆脱不了的焦虑,这种焦虑让她说不出口,只好一直一直地企图去推开那个小屋的门。 她看到自己的手去拧门把手,仿佛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随后,江晚晴一个激灵,猛然从梦中惊醒! “叩叩叩……” 门外真的传来敲门声。 江晚晴满身都是从梦中惊醒的悚然,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窗外。 她睡得着实够沉,这时醒来,窗外已经不是沉沉夜色,天色扫去了全然的漆黑,隐隐泛起一点鱼肚白。 床头的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钟。 这个时候,谁会敲门? 酒店出问题了? 江晚晴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换了英语,扬声问向门外:“who is outside?” 门外没有回音。 江晚晴坐在床上,愣了一下,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臆想出来了声音,还是真的听到了敲门声。 可是紧接着。 “叩叩叩……” 江晚晴确定自己这次绝对没有听错。 她背后一紧,几乎立刻想起了昨天险些被人无声无息地毒死在那间实验室里的情景。 她没穿鞋子,垫着脚踩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轻声走到门口,打开猫眼朝外看。 没有人…… 但是灯光照出了一个隐约的影子轮廓,似乎有什么人站在门外。 江晚晴心里一惊,两步抢到酒店的内线电话旁。 她定下神思索了一下儿,没敢贸然打电话直接找警察,而是先把电话拨去了前台。 她焦急地等着电话振铃,盼着对方赶紧把电话接起来。 那几秒钟她度日如年,等到响铃声终于中断了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抢先一步用英语求救道,却仍然注意压低了声音:“您好我住在房号xxx的客房,现在有可疑人员在我的门口徘徊,请您立刻查看一下儿监控,如果对方过于可疑,请您帮我报警……” 而江晚晴的话还没说完,对面一个男声已经用不带任何温度的中文叫出了她的名字。 “江晚晴小姐。” 江晚晴一顿。 对方知道她听见了:“我们的人在您房间门口等您,请您收拾好行李,和我们走。” 这句话简直令江晚晴汗毛倒竖,立刻捏过了手机,准备报警。 她一边拨报警电话,一边下意识拖延时间:“你们是什么人?!” “老板命令我们不要暴露行踪。” “……”江晚晴的手忍不住抖,“你们老板是谁?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等您见到老板就知道了。” 江晚晴心说我知道个鬼! 她果断挂了酒店座机,像是怕这见鬼的电话再响起来一般,直接把电话线拔了。随后,她果断用自己的手机将报警电话按了出去…… 然后,没有反应。 江晚晴诧异地看着自己手机屏幕,这才发现,酒店的网络不知怎么被屏蔽了,连手机都莫名没了信号儿,江晚晴的电话顿时变成了一块儿能发光的板砖——还是不怎么结实的那种。 江晚晴下意识就想用酒店电话报警,可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内线电话报警外拨务必会经过总台,对方在总台有人,如果发现她报警了,搞不好会立刻破门而入……那她就等不到警察过来了。 可是不报警怎么办?江晚晴一时没了主意,她在屋里宛如困兽,在屋内转了几圈儿,思索了一番,又换了一身利落的衣服,下了一个决定。 江晚晴住的房间在二楼,酒店的建筑是老式的砖瓦结构,窗下有一道横梁,小心利索点儿,可以顺着那道横梁爬下去,楼层也不高,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 她翻箱倒柜,把屋内所有的床单被罩都拆了下来,接连打成死结,连成一条长绳就当给自己上个保险。 结果,她拎着那条床单做成的绳子准备从窗户顺下去的时候,只撩开窗帘,往外看了那么一眼,整个人就崩溃了。 她住的房间窗户正对酒店停车场,就在她正下方的位置,停着一辆非常惹眼的轿车,四个黑西装的保镖分别站在轿车的四门处。 除了这四个人,还有零散的几个保镖分列两侧。 江晚晴简直眼前一黑,她又不是超级特、工,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时放倒十来个正当壮年的保镖。 这境况简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江晚晴堪称郁闷地扔了那条跑路用的绳子,一边毫无目的顺着窗帘缝隙朝楼下看,一边思索这样的情况她到底该怎么脱身,然后…… 她越看那辆被保镖围住的车,越觉得眼熟。 宾利,黑色的? 她似乎见什么人开过这辆车……车牌号都有点熟。 她灵光一闪,随即囧然,哭笑不得地把酒店内线电话接通了线,重新呼叫了总机。 对面一接通,江晚晴就克制不住地低吼出了声:“傅修远他这是要干什么?!” 电话对面的保镖大汉被她毫无预兆地吼了一脸,语气十分委屈:“……老板让我们务必保证您的安全,我们才出此下策。” 江晚晴:“……” 感情你们也知道这是下策?! 她忍了又忍,知道对无关的人发火没有意义,只能压抑着脾气问:“严修筠呢?” “老板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江晚晴忍着再次摔电话的冲动,从牙缝里吐字。 “十分钟!”她说,“我要收拾行李!” “老板说请您务必快些……”随后他不知如何感受到了江晚晴的怒气,求生欲极强地改了口,“好的,请您在十分钟后务必出门来。” 江晚晴咬牙切齿地把电话挂了。 不过,知道了对方是傅修远,她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她的手机依然没有信号,傅修远的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酒店的信号屏蔽了。 江晚晴茫然地看了一眼手机,发现许久不看的短信信箱多了一条信息。 是一个英国区号的临时电话卡,发出来的信息却是中文,没有署名。 上面只有短短的四个字,等我回来。 江晚晴闭了闭眼,将短信按了删除。 十分钟后,她穿戴整齐,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给等在门口的保镖,抬步跨上了那辆等待她已久的车。 清早的英国宁静得过分,车缓缓驶向泛着朝霞的远方,好像并没打破这清晨的安宁。 天色破晓之时,宾利在一处庄园前停下来。 江晚晴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傅家在伦敦的居所,傅耀康也会在此居住。 理论上,江晚晴结婚后也该来此拜见长辈,但是严修筠从来不会踏足傅耀康居住的地方,所以她也顺理成章地没来过。 今天倒是第一次。 她下了车,很快有一位管家迎了上来,将她请进了会客厅。 会客厅很大,陈设沿袭了欧式的厚重,但物品很简单,除了一张长长的餐桌几把椅子,便是茶几和沙发。 管家引江晚晴在沙发上坐下,随后出去了。 而她一低头,便看到了茶几上摆着的报纸。 和早就没人看报纸了的国内不同,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纸质媒体依然占据着重要位置,各阶层人士早就把阅读纸质新闻作为了一种习惯,而这种保守固执的传统,不会那么轻易改变。 江晚晴不经意朝报纸扫了一眼,立刻看到了头条的消息。 “医改法案覆盖药物尚未上市即被召回,或因相关原料供应出错导致。” 江晚晴心里一顿,正要拿起报纸细看,便听门口响起脚步声。 随后,傅大公子低沉深厚的声音在会客室门口响起。 “你来了。” 第107章 权力游戏40+ 傅修远的姿态依然高高在上, 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睥睨的气质犹如神明主宰。 傅家的大公子一向都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气场, 他略显可爱而傲娇的一面,似乎如数放送给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而除了他最亲近的那几个人, 其他人在他眼里皆如凡尘蝼蚁。 此刻,任诗琳不在, 严修筠不在, 面对江晚晴这沾亲带故的“半个亲属”,傅修远根本不假辞色。 他只是非常周全的,维持了待客之道,甚至算不上客气, 更别提亲切。 不过江晚晴也并不需要傅大公子这屈尊纡贵的亲近——就在几个小时以前, 他这种绑架一般的“邀请”方式仍然让江晚晴心有余悸。 对此, 江晚晴只能表示“不敢动,不敢动”。 总之, 面对眼前的傅大公子,希望他肯维持礼仪, 就已经很好。 看傅修远步步生风地走来,江晚晴便也只好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儿, 称呼还没出口, 傅修远的眼神已经满是锋芒地看了过来。 “你和修筠的事我知道了,既然你们还没有分开,你仍叫我一声‘大哥’, 也是应当的。” 江晚晴被他如此直白的点破心事,便也不再遮掩,点点头,从善如流道:“大哥。” 傅修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强大的气场往里,走进会客厅,坐在了唯一的主位上,随后用眼神示意江晚晴:“坐。” 江晚晴心里仍然在意着那个新闻,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的报纸,随后仍然依言坐在了傅修远下手的位置。 而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已经被傅修远看进了眼里。 “这就是结果了。”傅修远像是知道江晚晴在关注什么,“这也是我无法和他们彻底切割的另外一个原因——工党医改法案的覆盖药物,虽然生产药品的企业,是他们脱离耀康集团重新注册的公司,但是原材料供应商,和进出口贸易公司,都与耀康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晚晴显然没有完全明白其中的关联,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药物本身的缺陷,到了新闻里,却变成了“原料供应”的问题。 她微微皱了眉:“这和原料有什么关系?” 傅修远并没有嫌弃她的问题,反而非常平静而耐心。 “医改法案覆盖药物一旦出了问题,遭受最直接损失的人便是使用药物的公民。公民手握给工党的选票,工党如果不妥善处理这一危机挽回信誉,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工党就会面临非常不利的局面,大好局势付诸东流,选举一败涂地。”傅修远解释道,将目光投向了江晚晴,“在这种关头,不将此事爆出来,相当于给对手留下了随时可以翻盘的巨大把柄;而将此事爆出来,舆论的走向会有完全想象不到的趋势,无法控制的舆论,很有可能把工党自己烧进去。” 江晚晴已经明白了一点:“所以,他们选择半遮半掩。” “不准确。”傅修远摇了摇头,“他们选择威胁。” “威胁?” “对,威胁。”傅修远解释道,“这就是你在报纸上看到的那篇新闻了,‘未上市药物就涉及召回’——这是在告诉公众,你们所使用的药物都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药物,我们都已经处理掉了;‘或因原材料供应出现问题’——这就是在警告对手。” 江晚晴没吭声,做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媒体的运营需要大量的支持,它们代表的是各当、权、派的喉舌,每个当权派都会有自己鼎力支持的媒体,而它们支持这些媒体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陷入舆论攻击的时候,能有一个途径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会挑选合适的时机,或攻击对手,或为自己辩驳,或……释放一个信号。” 傅修远将目光移向江晚晴,说:“就像这篇新闻报道中所说的这样——语焉不详,提出一个可能,但是并没盖棺定论,公众虽然可能会对那个‘有问题的供应商’有所猜测,但是在没有放出确切信息之前,这些猜测,都是空话。” 江晚晴至此彻底明白了:“他们以此威胁你们,如果不让这件事按照他们设想中的一样,无声无息的过去,就将那些‘猜测’坐实。” “原材料供应是我的人,而要证明供应的原材料有问题,相当容易……产地,纯度,生产日期……任何一项数据出现差别,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作为证据。一旦此时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对方因为早就提出了‘召回’,所以声誉即使受损,也是非常有限的,而作为原材料供应商的我,会成为众矢之的。”傅修远冷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事情一旦发展到那个地步,我和我支持的政党都会受到牵连,即使我支持的政党和我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但是为了政、治、前、途,最好的办法,都是立刻和我做切割。” 江晚晴了然:“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是的。”傅修远承认得很干脆,“这场政、治、博、弈,我已经露了败迹。” “但是你是傅修远。”江晚晴说,“不到最后的时刻,你绝对不会认输,即使你到了穷途末路。” 她说的没什么错,但是傅修远仍然在“穷途末路”四个字上顿了一下儿,随后没有温度地一笑,将目光转向了江晚晴:“这就是我通过天意,把媒体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留给修筠的原因——我希望他速战速决。” 江晚晴先后听到严天意和严修筠的名字,短暂的默然。 傅修远并不逼她说出什么,只是非常罕见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没有听我的。”傅修远道,“他选择了一种,更麻烦的方式。” 江晚晴一愣,随即想起那个没有署名的短信,脱口而出:“严修筠在哪里?” “我不知道。”傅修远摇摇头,“他临走前,把天意送到了我这儿,然后把你的所在地告诉了我,让我尽量保护你的安全。” 江晚晴想到保镖来接她时候的那个阵仗,总觉得傅大公子的“保护”,有哪里怪怪的…… “修筠告诉我,不要让天意去打扰你,所以他和诗琳在一起,你不用担心。” 江晚晴愣了一下,下意识道:“谢谢。” 傅修远看她一眼:“你谢我什么呢?天意是我的侄子。” 他虽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但是他的眼神已经非常明白——他仿佛在问,你以什么立场来谢我?你又是天意的什么人? 江晚晴无言……一个她一直试图回避的问题,好像被傅修远直白地摆在她眼前。 天意…… 江晚晴回忆着天意的五官,回忆着这孩子所有的言行……那个答案让她猛然闭上了眼。 而傅修远并不准备替人戳破这层窗户纸,他静默地看着江晚晴的表情,随后漠然地偏过了视线。 “我不是来给任何人当说客的,也不是来为任何人辩驳的。” 傅修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客观,可是这话听在江晚晴的耳朵里,显然收效甚微——她能明明白白听出傅修远语气里的责怪,但是她并不准备与傅修远争论,作为哥哥和大伯,傅修远的立场并没有任何错误。 可是有些问题,旁人是插不上手的,哪怕关系亲近如严修筠和傅修远一样。 更何况,她和严修筠,早已在默契中达成了一个微妙的一致。 江晚晴斟酌了一下用词:“我……” 她刚要开口,就被傅修远伸手做了一个“不必多说”的姿势。 他透露出来的气势非常强硬,不容许人多说,也不容许人反驳,甚至于连解释的余地也没透露给江晚晴。 “你的意思,修筠的意思,我已经都了解过了——但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大哥’,我无意插手你们之间的问题。”傅修远的脸色沉着下来,像一座尊贵的雕像,“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修筠保证你的安全,所以,在修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需要你待在我能掌控的地方。” 江晚晴一愣:“可是……” “不会太久的。”傅修远以为江晚晴对他的安排有异议,接着道,“‘耀康集团’五十年庆典临近,修筠在庆典之前,一定会回来,这是他给我的保证。” “庆典……” “是的。”傅修远道,“而且我也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们之间即使有问题,也要放在五十周年庆典和老爷子的寿宴之后再解决,请帖已经发出去,这个时间点,对我和耀康集团都很重要,我不希望在这个时间点有什么变动。” “当然。”江晚晴几次试图说话都被更快的打断,干脆放弃了,而是顺着傅修远的意思应声道,“我会按时出席庆典。” 傅修远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江晚晴叹了一声:“这段时间,我住在这里?” 傅修远顿了一下:“这里一直有修筠的房间,而且绝对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晚晴说,“距离老爷子大寿,还有一段时日……我想,按照和大哥的原本约定,去研发实验室。” 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傅修远顿时一愣。 “虽然围绕医改法案相关药物的争斗已经告一段落,但是……就当是我想打发时间吧。”江晚晴笑了笑,“但是有什么关键东西,被我一直遗漏了,也说不定。” 傅修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大哥。”江晚晴再次强调了一遍这个称呼,语气坚定,“让我去试一试。” 第108章 往事云烟1* 傅修远无言沉默了一会儿, 到底点了点头, 同意了。 江晚晴无声松了一口气。 管家察言观色,听见会客厅里谈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才敲了敲门, 朝傅修远和江晚晴的方向欠了欠身,随即命人端上了早餐。 米粥、煮蛋、水果、配上两样下粥的小菜, 傅家的早餐并不奢侈, 却正和江晚晴的心意。 她眼神动了一动,没有说话,非常安静地用着自己那一份。 傅修远显然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标杆,可是他慢条斯理又派头十足地喝完自己那一份清粥后, 把目光落在了江晚晴身上。 “我想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但不用道谢了。”傅修远面无表情地道, “修筠临走前说过,你不喜欢英式的早餐。” 江晚晴不得不停下来, 琢磨了一下傅修远话里的意思,点头道:“确实。” 傅修远仍然看着她。 这个眼神江晚晴并不陌生——在她和严修筠的婚礼上, 傅修远就曾用这样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她,评估她有何德何能。 江晚晴只好彻底放下筷子, 礼貌地取过餐巾擦净了手, 正色看向傅修远。 “大哥不喜欢我。” “是,我不喜欢你。”傅修远承认得很干脆,“但是这对你并没有任何影响, 因为修筠喜欢你。” 江晚晴没有说话。 傅修远也没有在意江晚晴的无言,他只是有一说一。 “修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比他大十五岁,看着他从婴儿一点点长大,作为哥哥,我没有办法欣赏,让他身陷不理智的人……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傅修远站起身,“实验室的事情我会安排,但我也希望你好自为之。” 傅修远说完,站起身,将自己的餐巾扔在了桌上,最后向江晚晴点了一下头。 “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王叔。”傅修远虚指了一下儿一直等在会客厅门口的管家,随后道,“失陪。” 江晚晴遭他这一番“提点”,并没觉得恼火,仍然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坦然自若地笑了一笑,站在原地目送傅修远:“大哥慢走。” 傅修远明显听见了江晚晴这一声相送,但是他并没有回头。 他本就日理万机,能抽出一顿早餐的时间来招待他并不待见的江晚晴,已经是看在严修筠的面子上了。 此时他这一动,简直是众星捧月,等在会客室外的秘书连忙跟上,向他汇报今日安排;菲佣也赶紧走来,给他递上早就拿在手里的外套。 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在以他为中心的忙碌着,反倒是江晚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会客室里,形单影只。 管家王叔在一片忙碌中送走了傅修远,目送傅修远的车子开走,才又折返到会客厅的门口,遥遥往里一看,就不由得愣了一下儿——他发现江晚晴仍然维持着送走傅修远的姿势站在原地,眼神并不聚焦,像是在想什么,唯有脸上的笑容有几分浅了。 江晚晴的衣着极其简单,但是她身上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气质,也许是倔强,也许是骄傲。但是这种气质不仅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反而让人不由自主地欣赏。 这种气质跟她穿着多贵的衣服带着多贵的首饰没有任何关系,却也正是这种气质,让她即使荆钗布裙,也出类拔萃地屹立,如松如柏。 王叔对她身上的这种气质有一点莫名的熟悉感,但是一时又想到这熟悉感的来源。 可傅修远刚才不假辞色的态度,王叔倒是看了满眼。 王叔对江晚晴不算了解,但是傅修远他是了解的。 傅大公子雷厉风行,态度一向高高在上惯了,他有时候未必是故意出言伤人,他只是习惯了这种上位者的表达方式。 但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终究是令人不舒服的。 王叔不知道,江晚晴初次与这样脾气的傅修远打交道,能否受得了。 更何况,王叔听说江晚晴出身……知识分子大多脸皮薄,听人出言不逊,恐怕会更不好过。 王叔踯躅一番,仍然进了会客厅,轻轻唤江晚晴的名字:“晚晴小姐……” 这一唤之下,江晚晴像是方才回过神,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管家,浅浅一笑,十分客气:“您是王叔。” “是我。您……” “请问您平时如何称呼大嫂?” 王叔在傅家多年,十分得力,察言观色已是本能,江晚晴这么一问,他便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心里暗暗纳罕,嘴上已经立刻改了口。 “明白了。”王叔略一欠身,“少夫人。” 明明是她自己的提议,听到这个称呼,江晚晴自己反倒微微一笑:“这个称呼……真是不习惯,不过没关系。” 王叔谨慎地没有搭言,而是换了话题:“少夫人,粥是否凉了,要不要添一点?” 江晚晴摇摇头,拒绝了王叔的提议:“不必了。” 王叔看着桌上剩了大半的食物,生生觉得她没吃饱…… 而凌晨四点就被人连惊带吓地从酒店拎出来的江晚晴,精神倒是很好。 “大哥说,我有事情可以找您。” “是的。”王叔道,“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 “不急。”江晚晴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大人不在家时小孩子才有的轻松表情,微笑道,“这里太大,我想让您带我逛逛。” 王叔拿不准江晚晴的意思,但是江晚晴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过分。 “好……好的。” 江晚晴大大方方地摊了摊手,挑眉一笑:“那我们走?” 王叔一愣,没来得及回答,江晚晴已经熟门熟路地朝会客厅外走去了。 他看着江晚晴的背影,有一点儿迷惑——刚才那个形单影只、有点可怜地站在会客厅里的女性好像突然不见了。 王叔这么想着,不由觉得奇怪,脚下便慢了半步,而江晚晴已经在催他了。 “王叔?您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来了……少夫人请左边走。” ++++++++++++++++++++++++++ 傅家在伦敦的庄园很大,仿古堡式的建筑,看似是一个整体,实际是三栋单独的建筑,中间用连廊相连接,从头至尾,步行要走上二十多分钟,让人不禁慨叹傅家果然豪富。 会客厅在第一栋建筑中,江晚晴按着王叔指引的方向走出来,先是看到了一大片草坪,而隔着草坪与傅家的主体建筑遥遥相望对称的地方,有一座风格完全不同的现代化别墅,奇怪的是,这栋别墅的所在处,仍正在傅家的院子里。 江晚晴一眼看到了那边,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问王叔:“那里也是傅家的房子?” 王叔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下子就问到这个要命的问题上来的,想要顾左右而言他地遮掩过去,视线一偏,却发现江晚晴的视线正对上他。 王叔的遮掩没有奏效,只好实话实说:“……那里是吴女士的居所。” 他说了这句,又跟着补了一句:“不过近些年,吴女士已经很少在那里居住了。” “哦,吴雅兰女士。”江晚晴念了一遍对方的全名,在王叔生怕她追问、或者干脆想要过去看看的惴惴不安中,悄然换了话题,“我住在哪边?” 王叔乐得她对自己的居所产生兴趣,连忙给她指引:“是这边。” 江晚晴回过头,意识到那是离吴雅兰的别墅最远的一栋建筑,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一笑。 王叔被她笑得惴惴不安。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从庄园大门驶进来,王叔只看了一眼,就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哄着江晚晴:“少夫人,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房间?” 江晚晴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辆车,又看到王叔的态度,心里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说曹操,曹操到吗?”江晚晴眼神动了一动,“我听说,吴雅兰女士在申城布局了大幅投资……她应该长居申城才是,什么时候突然回来了?” 王叔只想叹气:“吴女士平时不会到这边来的,但是最近老先生的病情时有反复,所以……” 王叔和盘托出,本意是想让江晚晴避一避吴雅兰的锋芒。 自从傅修远重新掌控耀康集团,而傅耀康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吴雅兰已经很少出现在傅家。 但是最近,吴雅兰借着老先生需要照顾的幌子,几次趁着傅修远不在,名为探视,暗为示威,多次在傅修远不在的时候,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庄园里。 王叔不懂生意,更不懂政、治,但是看吴雅兰高调的行事风格,就知道外面的事情一定发生了一些变化。 所以他并不愿意江晚晴和吴雅兰打上照面。 江晚晴没有迎上前去的意思,但是也没有随王叔立刻转身而退,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看吴雅兰雍容华贵地从车上下来,又众星捧月的走进傅家庄园的三栋主要建筑中最高的一栋。 平心而论,吴雅兰的长相并不算面目可憎,以她五十几岁的年纪,她完全算得上保养得宜,身材依旧窈窕,从背后望去不过三十许人,只是一双眼睛太精明太世故,锋芒毕露地带着算计,让人并不和她对视,都觉得不舒服。 江晚晴远远地站在回廊下,微微一笑。 而对方自始至终都像是没有看到她。 第109章 往事云烟2* 江晚晴没有继续挑战王叔的心脏, 转身走开了。 她顺着王叔的心意, 绕开了吴雅兰方才走远的那栋楼。 和吴雅兰那种连房子都建在主体建筑外的“女主人”相比,江晚晴在傅家的身份和地位, 显然比其他人更名正言顺得多, 因此她一路走来,所见都是恭敬的笑脸。 在江晚晴眼里, 傅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江家人称“学术豪门”, 近亲旁支人才辈出,在文化学术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堪称人才济济,但是江家人大多投身科研教育事业, 几辈人扎根平城, 做的都是勤勤恳恳的工作。 祖上的荫庇留给后人的多是“不要辱没门楣”精神信念, 虽然家族也有信托基金在保证后代人的物质生活,但是论起“豪门”的气质和做派, 江家和傅家则差得远了。 傅耀康明明是依靠商业白手起家,可家里的规矩, 简直可以比肩英国最老派的贵族。 这些规矩并没有让江晚晴觉得不舒服,而规矩之外的一些东西,却让江晚晴觉得饶有兴致——比如陈设。 傅家的整体风格偏哥特式, 精简了原本繁复的尖怂高塔和拱门, 为了采光更好,也只保存了部分彩色玫瑰琉璃窗作为装饰,与这样建筑风格相配的家具多以檀木为主, 装饰的雕刻细致而厚重,以金属线做点缀,并不浮夸。 楼梯的扶手则选用了胡桃木,外形质朴素雅,却是一种宫廷风的低调奢侈。 而江晚晴在走过楼梯的转角时,看到了楼梯旁的矮桌上,别出心裁地摆上了一个元青花螭龙磐口瓶。 元青花是好东西,傅家的装潢也足够贵气,但是这两样风格就是莫名的不搭调,仿佛太上老君的画像被挂进了天主教堂一样莫名其妙。 “富”与“贵”其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只要有钱,便能给自己包装出一身的金玉,然而骨子里的粗鄙却会随着金钱的铜臭一起倾泻而出,一不留神就沦为“暴发户”;后者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气质,小到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大到气度格局见识风度,无一不透着让人肃然起敬的精致,那是超然于金钱之外的品格,只有言传身教,才能耳濡目染。 如果傅修远属于后者,那显然,某些人一定属于前者。 按照傅修远的品味,绝对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甚至于以傅修远的为人风格,家里陈设这样的小事,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看在眼里。 既然这东西不是傅修远放在这里的,还能是谁,一想便知。 江晚晴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随后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向王叔:“这样的珍品,市面上已经很少了。” “是的。”王叔观察了一下儿她的脸色,不甚情愿地补充道,“这是几年前老先生过寿,吴女士拍回来送给老先生的礼物。” 江晚晴一副了然的表情,并不意外。 在王叔生怕她提出“把这东西拿出去砸了”的恐慌表情下,江晚晴安抚地笑了一笑,并没准备难为老人家,而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老先生过寿?”江晚晴问,“那是……五年、哦不,六年以前吗?” 王叔没想到她会有这个疑问,但是幸好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于是他有些莫名地回忆了一下,却发现江晚晴竟然一猜即中:“是的,少夫人,吴女士将这件元青花带回来的时候,正是六年前。” 王叔谨慎的看着这个有点儿喜怒无常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夫人,试探着问:“您不喜欢的话……我命人摆到别处去?” 江晚晴得到想要的答案,倒是很好说话:“不用,摆着吧……挺有意思的。” 王叔:“……” 这句称赞……听着实在不像好话。 而江晚晴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傅家的庄园,明明房子多得住不过来,而吴雅兰“药王二姨太”的名声在外面传了几十年,却在这庄园的主体建筑中,根本没有一席之地,甚至于她“常住”的别墅,都要建在和主体建筑一个草坪之隔的对面。 在傅修远这样独断专行的高压下,吴雅兰其实根本是没有机会在这里宣示“女主人”的地位的。 可是有一个时期却不一样——那便是傅修远遭遇空难,生死未卜的时候。 那大概是吴雅兰最顺风顺水的时期,不仅能堂而皇之的显示自己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更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这里的陈设。 而傅修远的空难,正是六年以前。 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 傅修远遭遇空难生死未卜,以至于他对傅家的控制大权旁落,吴雅兰趁着这个契机,成功取代傅修远成为与工党的联络人,通过政、治、献、金交易,成为了受工党信任的利益相关者。 这一步决策保证了吴雅兰如今的优势,她的地位进一步稳固,她的财富借由政策法案在不断的扩张,即使在傅修远空难一年后康复且卷土重来的时候,对她也只能打压,不敢妄动。 那些充斥了政治斗争与利益倾轧的争夺如浮世旧梦,可是江晚晴觉得,这些事解释不了吴雅兰对她毫无来由的恶感。 她将一切已知的细节掰开揉碎,再一次重温,没有拼出以前的记忆片段,却发现了一点意外的东西。 她发现吴雅兰的这一份恶感,只能来源于那些她暂时未知的往事。 而讽刺的是,吴雅兰这份一往而深的“恶感”,竟然阴错阳差,成了她与严修筠的另一种“成全”。 江晚晴若有所思地朝楼梯上走了两步,王叔没有搭腔,默默跟在她身后。 而门外一个菲佣小跑而至,拦住了王叔想要上楼的脚步。 “王叔。”菲佣有些不明就里地传话道,“老先生情况不错,听说少夫人来了,想要请她过去。” 王叔心里一突,正要阻拦,却见江晚晴笑了。 “早就该拜访老爷子。”江晚晴道,“我现在过去。” 那栋让江晚晴绕着走了半天的楼,她到底是没躲过,顺着扶梯盘旋而上,江晚晴很快来到了傅耀康的房间外。 傅耀康的卧室是房间的绝对主卧,内里比普通房间大,其实也没有大上太多。 都说广厦万间不过卧榻三尺,傅耀康其人,将这句话的意思发挥得淋漓尽致。 等到江晚晴进到这间主卧之后,就明白无论是傅修远还是随后带路的王叔,都没有提及要江晚晴去拜见傅耀康是为什么了。 房间像是一间豪华加强版病房,各种医院内常见的仪器被悉数搬进了这里,病床上躺着的老人便是一代药业大王傅耀康。他在媒体中英姿勃发的神气全然不存,七十岁高龄的药业大王,已经衰败得比风烛残年还要更甚几分。 外界一直传说他的健康状况江河日下,不亲眼所见,江晚晴可能自己也想不到,如今的傅耀康,他可能连清醒的时候都少。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各项数据都显示着他尚有生命迹象,但也仅此而已了。 私人护士尽职尽责地检查了傅耀康的各项健康数据,向安静站在病床旁的吴雅兰点头致意,正要告辞,一回头,看见了独自前来的江晚晴。 护士不认识她,点了点头,飞快地退了出去。 吴雅兰侧了侧目光,果然看到了江晚晴。 她没有第一时间和她打招呼,而是拿起了原本放在屋内茶几上的电视遥控,把电视打开,调到了新闻频道。 电视里正播放着早晨江晚晴没有看完,却听傅修远说完了的新闻——当然,这对吴雅兰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好消息,傅修远的败相就是她胜利的基石。 吴雅兰姿态优雅地笑着,那双精明异常的眼睛中,透着一种属于注定胜利者的得色。 她和江晚晴打交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却像交情很好的“婆媳”一般,对江晚晴微笑着:“你爸爸清醒的时间不多,医生说,多让他听些外界的信息,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活跃,所以,我在这里摆了电视机……你不介意吧?” 江晚晴当然对此没有异议。 她们彼此都知道这个新闻背后的故事,江晚晴则是“亲手”给吴雅兰提供了这个展示胜利姿态的机会。 可气急败坏才令对方愉悦,所以江晚晴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吴雅兰对江晚晴的“强撑”不以为然,看了她一眼,十分像个长辈一般地笑了一笑:“你怎么突然来了?” 江晚晴含笑看了她一眼:“大哥请我来参加老爷子的大寿和集团五十周年庆典。” 吴雅兰对江晚晴的淡定不以为然,笑着明知故问道:“修筠这孩子怎么没和你一起?他去哪了?” 江晚晴在这句问话下并没有变了脸色,而是像被电视中的新闻突然吸引了兴趣,聚精会神的盯着看了一会儿,并没回答。 吴雅兰当她是一种软性的回避,加深了笑容,正要开口,却见江晚晴突然把脸转了过来。 她明眸璀然,一双眼睛亮得摄人,让人非常不想和她对视。 吴雅兰冷不丁和她这样的眼神对上,面上不显,心里却无端一惊。 而江晚晴就这样看着吴雅兰,缓缓笑了。 “阿姨。”她十分配合吴雅兰的塑料“婆媳”情,语气和对方如出一辙地含情脉脉,“我发现,您的模样,真像一位故人。” 第110章 往事云烟3* 吴雅兰拧着眉, 看向江晚晴, 等着听她的高论——她到底是像哪个“故人”。 她心里惴惴,右手微微攥成拳, 眼睛微微眯起, 有几分危险地盯着江晚晴。 而江晚晴撂下这一句,却突然哑火儿了。 她在吴雅兰的注视下, 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番病房内的陈设, 转身朝傅耀康的病床边走去,一边走,一边顾左右而言他。 “说来惭愧,我和修筠结婚一年, 并没有机会来拜访过老爷子, 大哥也只说老爷子身体不好, 需要静养。”江晚晴脸上“关心”的神色十分真情实感,“请问阿姨, 老爷子是什么病?” “医生没有定论,怀疑过阿兹海默症, 但是阿兹海默并没有昏迷的症状。”吴雅兰忍着心里的不适,勉强给江晚晴解释道,语气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所以……大概就是上了年纪, 包括脑部的全身器官衰竭都在衰竭。” 江晚晴用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回过身来,正色站在傅耀康的病床边, 打量了一下儿病床上的老人,随后理解周到地俯身,向着病床上的老人行了个礼:“老爷子,晚辈江晚晴来看您了,祝您早日康复,寿比南山。” 这明明是很普通的祝福语,吴雅兰的眼神却紧了一紧:“你什么意思?” “怎么了吗?阿姨。”江晚晴伸手替老人拢了拢被子,甚至还轻手轻脚地调整了一下儿歪掉的输液管。 她的所作所为非常自然,十成十是个关心老人的晚辈。 吴雅兰却冷冷地看着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祝老爷子早日康复,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江晚晴一笑,凉凉回过眼神,“难道这已经不是您的希望了吗?” “胡说!”吴雅兰几次发问,都被江晚晴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定了回来,此刻又被江晚晴一语激起了怒气。 人在发怒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太好看,尤其是看到惹自己生气的人犹自气定神闲的时候。 吴雅兰忍了又忍,勉强调整了一下趋向狰狞的面部表情,压着火气决定向江晚晴问个明白:“你刚才说我像一个故人?你说什么人?” 江晚晴一双明眸眨了一眨,随后像是看到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一样,突然笑了。 吴雅兰被她笑得怒火中烧:“你笑什么?” “阿姨您说这个啊。”江晚晴仍然维持着礼貌的笑意,像是根本没发现对方的气急败坏,“我就是随口一说,说完都忘了,没想到您这么走心?” 吴雅兰指甲猛然往肉里一掐,冷哼一声,认定了江晚晴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江晚晴仍然笑着,倒是从傅耀康的病床前绕开了,和吴雅兰对面而立。 “我知道,阿姨您喜欢讲故事,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我还以为您会很喜欢这样的讲述方式……”江晚晴的微笑冷下来,“只讲一个开头,让你左思右想地去补充细节,在忐忑不安中猜测对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这种感觉,好玩吗?” 吴雅兰猛然一愣,随后露出一种得逞的快感:“看来,你已经听到属于你的‘故事’了……好不好玩,问自己啊。” “不好玩,但是可以接受。”江晚晴坦诚道,抬眉看向吴雅兰,“毕竟,谁没有个故事呢?” 吴雅兰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斗嘴的游戏,觉得江晚晴很无聊一般的,偏过了视线。 电视依然开着,宣示着傅修远全面落败的那条新闻恰好播了过去,新闻跳到财经版块儿,播出消息的主要人物,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人”了。 吴雅兰和江晚晴同时抬头。 新闻中打出了吴哲茂的照片。 这位华裔富商最近的投资动向备受瞩目,不久前,吴哲茂秘密与人合作,合并重整了一个专门用于投资全球市场的公司,抛售了中国境内的部分资产,大范围投资于海外民生领域,尤其是医疗卫生行业,遍布其投资的痕迹,堪称大手笔,而他本人,似乎也通过投资移民,更换了国籍。 短短的一条新闻,看的人却是两样表情。 吴雅兰挑了挑眉,带着一种诸事顺心的得意,将目光转向了江晚晴:“国内市场不好,经济发展已经到了瓶颈期,有眼光的商人已经开始逐渐抛弃国内市场,寻求更好的海外投资目标。” 江晚晴也看了过来。 吴雅兰笑了:“我听说,你和修筠之前还和吴哲茂先生有过一点不愉快——在空壳公司的收购过程中,你们摆了吴哲茂先生一道?” “市场竞争,能者居之。”江晚晴道,“我不认为这能算作‘摆一道’。” “也是。”吴雅兰无意深说这件事,话锋一转,“不过,吴哲茂先生显然已经不看好那片市场了,生意这种事,是喜是忧,冷暖自知——空壳公司的账目并不好理清,想要在短时间内补齐账目上的问题,并顺利借这个壳子上市,难上加难。” 无怪吴雅兰会这么说。 她知道的,不仅仅是空壳公司的账目问题,她更清楚的,是“华方”在朱和峰死后,账目上留下的多笔不明亏空。 和朱和峰有关的账目,一部分来源于吴哲茂借着侄子关系的投资;另一部分,来源于和工党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基金会。 而现在,前者将大笔资金转移到了英国民生领域进行投资;后者是当权派,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竞选危机,被不动声色地排除,在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工党似乎再无敌手。 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亏空将死无对证,根本追不回来。 吴雅兰打开电视看到的新闻,一前一后两条新闻内容浅显,而隐藏在更深背后的东西,却恰是她“胜利者姿态的狂欢”。 江晚晴耐心听完她这一番高论,微微笑了:“不得不承认,您现在确实风生水起,您用隐忍和时间,给自己织下了一张严密的关系网。” 这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 吴雅兰用这些年的时间,获得了技术支柱,获得了金钱支持,又押对了执、政、党。 如果以前,她尚且需要依靠和傅修远争夺耀康集团的控制权,才能稳住阵脚,那么如今,全面的胜利即将到来,她羽翼渐丰,傅修远可能都要反过来看她的脸色。 将心比心,江晚晴很能理解吴雅兰的得意。 可是得意的人,才最容易忘形。 江晚晴一笑:“这张网中的人,原本我们看不清楚都有谁,而现在,他们一点点走到我们的眼前来了。” 吴雅兰猛然一顿,随即又释然了,方才被她故弄玄虚过一次,现在已经认定了江晚晴不可能拿她怎么样:“走到你的眼前又如何?” 江晚晴看着吴雅兰,面带微笑兴趣缺缺,并不是很有解说欲。 但是吴雅兰摆在傅耀康病房里的电视机,倒是物随主人型,在两个人明显剑拔弩张的气息中,鼓噪个不停。 新闻节目已经播报完了,短暂的广告节目过后,电视画面切成了脱口秀时评。 江晚晴想起傅修远在和她吃早餐的时候说过,媒体便是政党势力的喉舌,而吴雅兰调出的这个电视台,看来是完完全全地长在了工党的嘴巴里。 为了让民众的注意力不要完全扑在药物缺陷上,新闻媒体已经对有资格供应医药原料的几家供应商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这些供应商无一例外的被深扒了背景,傅修远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江晚晴抬头看的时候,发现主持人正声情并茂地起底傅修远的身家背景和传奇经历。 耀康集团这位威风八面的继承人,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六年前从空难中起死回生的经历,而这个时评节目的切入点分外犀利——他详细讲述了傅修远在发生空难前的事。 自傅修远接掌耀康集团后,耀康医药摆脱了原本药物研发迟滞、市场占有率下滑的瓶颈期,新药不断推出,重新成为药企龙头。可是六年前,耀康医药险些酿成一起非常大的事故。 集团当年使用巨额投资研发出来的疫苗,被检测出抗原远低于标准水平,达不到药效;而与此同时,一家颇有分量的金融业报纸,对耀康集团的盈利表示了质疑。 这两件事同时出现,来势汹汹,傅修远面临医药安全与导致上市公司资产不明流失两项问责,而一旦调查程序启动,傅修远很可能面临□□并罚款的处罚。 可是这一处罚并未成行,因为傅修远在赶回来处理此事时,遭遇了空难,生死未卜,而他确认生还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没脱离危险期。 对耀康集团的处理最终以罚款解决,而上市公司资产不明流失的去向也无人追查,不了了之。 时评节目的主持人妙语连珠,将这一连串的事情讲得微妙,愣是让江晚晴都听出了一种“疯狂暗示”的意思。 有医药安全问题的前科,没有受到严厉处罚,又是此次问题药物的供应商之一…… 这些细节聚集在一起,仿佛只要瞧准时机,这次召回药物的罪魁祸首,就注定变成傅修远了。 当口沫横飞的主持人终于盘点完傅修远,把焦点转向下一个无辜者时,江晚晴才转回视线,接过了吴雅兰方才的问题。 “感谢您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江晚晴说,“如果没有那天,我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强大的联盟,很少是因为被攻击而瓦解的,攻击总是会令人更团结……彻底的分崩离析,从来都发生在内部。” 吴雅兰眼神闪了闪,脸色不可抑制的难看起来:“你们?” “对啊,我们。”江晚晴笑了一笑,“您刚才不是在问我,修筠怎么没跟我一起吗?” 江晚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刚刚发来的信息,笑了,放大了对方发来的照片举给吴雅兰看。 上面是一个女孩儿的照片,眉目清秀。 “这就是我说的故人,像您吗?” 第111章 往事云烟4* 阳光穿过英式别墅爬满紫色藤萝的菱格窗, 严修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 干净温馨,家具的摆设偏向田园风, 色调明快而清新, 并没有沿袭传统英式家居的厚重。 显然,屋子的主人虽然年轻, 但有自己偏爱的风格。 他的视线正沿着客厅里墙上的画像游走, 却在这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严修筠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取过来看,很浅地笑了一下。 【吴雅兰走了。】江晚晴在微信里说,【她走之前, 脸色都吓绿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儿从厨房里端了一杯茶出来, 便看到来访的男人坐在自家的沙发上, 握着手机,脸上露出很浅的一丝忧心忡忡却真心实意的笑容, 仿佛拨云见月的久别重逢。 他来时风尘仆仆,眉宇间带了一点久经颠簸的疲惫。 披星戴月的行程和英国晨间湿漉的空气, 让他的周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但是依旧英俊,甚至英俊出了一种梦幻感,他此刻坐在沙发上浅浅微笑, 就像是红尘旧梦里, 最好的那段风景中的来客。 “严教授。”女孩儿将茶杯摆在严修筠面前,自己坐在了相邻的另一张沙发上,“您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失礼了。”严修筠没有解释, 把手机收起来,恢复了初见时的温文儒雅,“吴启思教授是我的朋友,他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吴小姐,我贸然前来,打扰了。” “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算打扰。”女孩儿对这个英俊而彬彬有礼的男人很有好感,但是他手上的婚戒让她知道,自己不用想太多,于是她礼数周全地笑了一笑,“我现在的名字叫唐艺惟——我没有告诉哥哥,我跟吴哲茂断绝关系以后就改随了我母亲的姓。” 严修筠立刻纠正了自己的称呼:“唐小姐。” 唐艺惟点头一笑:“严教授来找我,是哥哥有什么事吗?” “不是。”严修筠摇头道,“是我有一些关于吴哲茂的事情,想要请教唐小姐。” 唐艺惟一愣,眼神微微动了动,显然,即使她已经能让自己能坦然的说出“吴哲茂”这个名字,但是听这个名字从别人的嘴里冷不丁说出来,这种感觉,依旧让她不舒服。 不过,在吴启思的面子和严修筠本人带给她的好感之下,她依然能维持有礼的态度,可语气里的拒绝就很明显了。 “我已经多次声明过,要和吴哲茂断绝关系。”唐艺惟说,“在我尚未成年时,他就已经不再对我进行抚养了,我十四岁以后,一直是我舅舅和外公外婆在照顾我的生活,送我出国留学,并帮助我立足……我知道,国内法律规定,父母无论是否在子女未成年时进行过抚养,子女都对父母有赡养义务,很多人为此对簿公堂,但是那大多数是因为经济状况不佳才会产生的局面,而吴哲茂……他如今身价巨万,想必不会缺我那一点赡养费。” 唐艺惟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一吐而尽:“我不会再承认自己和他有血缘关系,也并不愿意继承他哪怕一分钱的财产。我和他之间,形同陌路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有关他的事情,我可能已经帮不上忙了。” 严修筠并没有打断她,而是耐心地,听着她将这些满怀怨气的决绝娓娓道来。 等到唐艺惟说完了,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唐小姐想要表达的意思,我能够明白。”严修筠双手交握,身体微微前倾,“我不知道唐小姐是否关注财经新闻——吴哲茂最近在欧洲市场,尤其是英国的投资动作频繁,他将大笔资金投入了英国医药卫生领域,并有传言,他通过投资移民,更换了国籍。” 唐艺惟眼神一顿。 她频繁地听到“吴哲茂”这个令她心烦的名字,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冷静和礼貌,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于是在严修筠再次说起和那个人有关的消息时,她冷冷地顶了一句:“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严修筠并没有生气,这样的态度,似乎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面对唐艺惟的抵触和一丁点程度的冷漠,他始终是态度翩然的。 “吴哲茂是声名赫赫的‘平城首富’,他多年来经营的形象,是‘爱国企业家’‘爱国慈善家’。他这样的形象,想要通过投资移民立刻改变国籍,肯定会引起一些不满和阻挠,所以他的投资移民手续,并不会立刻办妥……但是既然吴哲茂已经放任媒体抛出‘改变国籍’的风声,说明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只剩下时间问题,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严修筠说到此,抬头看向目光有所闪躲的唐艺惟,“中国和英国之间,没有引渡协议,这就意味着,吴哲茂一旦改变国籍,他在从前国籍所在国犯下的任何罪行——乃至于杀人重罪,都会一笔勾销。” 唐艺惟一愣,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任何话。 “往事不再对他有追溯效应,他不必为往昔付出任何代价。”严修筠抬头看着唐艺惟,“他犯下过的罪行,和他伤害过的人,都将变成‘没有根据’的传说。” 唐艺惟的手猛然攥成了拳,全身也瞬间绷紧。 严修筠并不躲闪她带着恨意的目光,语气并不激烈,声音低沉却绝对算得上轻柔。 他看着唐艺惟,轻轻反问道:“即使是这样,唐小姐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往事”两个字显然已经勾起了唐艺惟的恨意,她的眼神逐渐加深,牙齿恨恨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到发白都浑然不觉。 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时隔多年,唐艺惟想到恨处时,那份过于强烈的恨意,仍然记忆犹新。 “我妈妈年轻时糊涂,在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的年纪,偏要学人家‘追求爱情’,一时冲动就跟他结婚了。”唐艺惟说,“然后她一辈子的苦难都从此开始了。” “海滨那个地方,女性的地位低到可怕,在他眼里,女人甚至都没资格和他同时称为‘人’的……可是我妈不知道,我妈总觉得,人心换人心,时间久了,他总能被感情改变。” 唐艺惟说着,抬头看了严修筠一眼,冷然道:“严教授,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非常俗的俗话,现在,我却觉得这句俗话简直是至理名言——那句话是这么说的‘能改变自己的人是神,而想要改变别人的人,是神经病’。我妈因为改变不了一个混蛋,最终把自己逼出了毛病。” 严修筠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她说完。 而唐艺惟说到这里,一滴眼泪没有经过面颊,已经直直滴到了地上。 她似乎被自己完全不受控制的情绪吓住了,于是慌忙去擦不知什么时候红透了的眼眶,拼命不让更多的眼泪流出来。 “对不起,妈……我不该说我妈……如果没有我妈护着我,我早就被这个重男轻女的垃圾弄死了。” 她有几分语无伦次,她用手遮挡着自己的口鼻,别过脸,又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勉强平复情绪。 “他跟我妈关系不好,怪她身体不行,怪她生不出儿子……但是,他靠我外公的钱做生意,他不敢主动同意离婚。”唐艺惟抽泣了一下,感谢地接过严修筠递上来的纸巾,“我那时候小,也理解不了上一辈人的想法……我妈觉得离婚丢脸,又觉得自己婚姻的失败很不甘心,又觉得我还小,不能没有爸爸……这些不是借口的借口不知是她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服别人,总之,我妈也不肯离婚。后来,这个不肯离婚的行为,都成了他折磨我妈的把柄。” “我妈精神状态极度崩溃的时候,他早就在外面有女人了……我妈生病,病的不能起床,他当着我妈的面,把那个女人带回家,当着我妈的面,和那个女人卿卿我我……我那时还小,放学回家,他还要我给他们这对端茶倒水,让我管那个野女人叫‘小妈’。” 唐艺惟说到这里,一股反胃感油然而生,忍了好久,才强压下去:“这件事后来被我舅舅知道,纠结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我舅舅当时也年轻气盛,以为这个畜生打了就会老实,可没想到,他不敢把我舅舅怎么样,却把所有的恨意悉数算到了我妈身上。” “他说我妈身体不好,带我妈去做手术……我觉得奇怪,但是我年纪小,说不出来,我妈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哄骗一时,还觉得他是良心发现,所以积极配合治疗……结果,我妈接受他安排的‘专家’和所谓的‘手术’后,回来就彻底变了一个人,不说话,不笑,我跟她说学校里的事情,她就愣愣的听半天,然后盯着我看,直到把我看得发毛……”唐艺惟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悔恨,“如果,我当时年纪再大一点,就能立刻知道他的转变,甚至于他那个所谓的手术都是有问题的,我绝不会让我妈跟他去治疗……那样,我妈也不会死。” 第112章 往事云烟5* 这些事压在唐艺惟心底多年, 无人可说。 外公外婆年事已高,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已经耗去了他们的全部心头血。 舅舅多年来一直自责, 在姐姐去世后, 多方奔走只为求一个“真相”,但是几番折腾也毫无结果。 堂兄吴启思倒是个好的倾听者, 但是吴哲茂其人, 在吴启思和唐艺惟面前,浑然是两幅面孔,他对唐艺惟母女有多糟糕,就对吴启思有多好, 所以在吴启思的印象中, 叔叔和堂妹之间一直只是“有点儿误会”, 他的努力方向,也主要着重于“恢复亲情”, 背后那些涉及到杀母之仇的恩怨,唐艺惟不知该怎么去跟吴启思说清楚。 萍水相逢的很多朋友并不知道唐艺惟是声名赫赫的“平城首富”独女, 而知道她改名换姓原因的少部分挚友,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揭开她心里这道伤疤。 母亲的死因“存疑”,这些往事就更是成了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唐艺惟在母亲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后, 都仍然还会梦到母亲, 梦到她面无表情的坐在晦暗的客厅里,梦见她那直愣愣的、无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仿佛是在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为她伸冤。 那段时间, 她身陷梦魇。 外公和舅舅曾带唐艺惟接受去接受心理治疗,甚至连一些迷信的办法都用上了,而唐艺惟年纪太小,受到的刺激太深,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转。 唐艺惟的精神状态也让唐家人意识到,如果他们再抓住唐女士的死因不放,不仅可能很难给死者求一个明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逝者的冤屈,不仅拿吴哲茂这个罪魁祸首无可奈何,反而会让唐艺惟的精神先一步崩溃。 慢慢的,唐家人不再提起唐艺惟的母亲,唐艺惟也不敢再在亲人面前提起她,一家人彼此之间就这么维持着小心翼翼的“相安无事”。 时间倏忽而过,唐艺惟几乎以为自己都忘记了母亲,忘记了那些冤屈和恨意,而严修筠的到来让她意识到,其实那些事,根本没有过去。 而讽刺的是,眼前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是她唯一可以肆无忌惮的讲述这些事的人。 唐艺惟在严修筠体谅的沉默中,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再次开口时情绪已经稳定很多,只是因为刚刚哭过,让她原本清爽的声音带了些许鼻音。 “抱歉,严教授。”她调整了一番情绪,谢过了严修筠再次递来的纸巾,“当年,我母亲去世后,我舅舅不止一次地要求警方立案调查吴哲茂,但是……我也说不清是吴哲茂用了手段,还是真的证据不足,总之,虽然他杀害我妈妈的动机明确,而我妈妈死得也确实蹊跷,但是……法律手段拿他无可奈何。您问我觉得他逍遥法外也没有关系吗?……我怎么可能觉得没有关系,他伤害了我最亲的亲人……但是,我真的拿他没有办法,不然我不会等到今天都毫无行动。” “恕我冒昧。”严修筠道歉在前,“我听说,当年法医的鉴定结果,显示您母亲死于手术不良反应导致的心脏骤停。” “说实话,我不清楚,我只是模糊地知道,我母亲死于手术并发症,至于是什么并发症,我没有看过尸检报告,事情也过去得太久,我想不起来了。”唐艺惟摇了摇头,“和法医那边对接的事情,大部分都是我舅舅在做,母亲去世后,我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他们怕刺激我,所以很少跟我详细说这些。” 严修筠点点头,表示理解。 倒是唐艺惟静静想了一会儿,突然有所疑惑地皱了皱眉:“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严修筠:“请讲。” “严教授,您是我哥的同事,您也是生物科学的研究人员吗?” 严修筠点点头,虽然暂时,他还不知道唐艺惟为什么提起这个。 唐艺惟欲言又止地顿了一顿,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您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药物或者什么物质,是能造成精神方面的疾病的,或者把人变傻的?” 严修筠听了这个问题,顿了一下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您知道什么?” 唐艺惟眼神闪了闪,微微皱了皱眉。 “我觉得……我妈妈可能吃过一种药。”唐艺惟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把握,此时描述出来,一是出于对往事无人可说的倾诉,二是尽自己所能的,想要帮点忙,“当时我妈妈接受手术,是受了吴哲茂的哄骗……反正在吴哲茂的描述里,这个手术就像去做个脑部ct一样简单,但是,从我妈妈出院后的状况来看,那是个很大的手术。” 严修筠顿了顿:“你妈妈当时是什么病?” 唐艺惟眼神闪了闪,还是没有隐瞒。 “她精神状态不好,一度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唐艺惟说,“大概就是俗称的,精神病……可是我妈妈不肯承认自己得了这种病,也不认为这是一个终身疾病,她一直在寻求办法治疗,任何治疗手段都愿意尝试……吴哲茂可能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严修筠一顿,手握成拳。 但是他面上不显,只是略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继续说。” “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唐艺惟对此其实有点茫然,“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儿,我妈坚决不让我去医院照顾,都是让吴哲茂全程帮忙——我说过,那段时间吴哲茂为了报复,和我妈的关系还不错,我妈认为他是收心了。所以手术期间发生了什么,除了吴哲茂,没人知道。” “手术以后呢?” “说实话,我妈从医院刚回来的一段时间……她的状况非常不错。”唐艺惟有点儿艰难的回忆当时的情景,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有那么几天,非常的平静、安和,不吵也不闹,我放学回家,经常看到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被我的声音弄醒后,还会对我笑一笑……” “她那段时间反应有点迟钝,也总是睡着,我一直觉得那是手术对身体有损耗的正常反应……”唐艺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直到有一天,因为学校突然停电,所以我们放学比平时早了一节课……我早早回到了家,正撞见吴哲茂在让我妈吃药。” 严修筠问道:“唐女士术后不吃药吗?” “吃,但是她吃的药,我每一盒都看过,还自告奋勇,帮她每天分好量,放在固定的地方……我一心觉得,那些药吃完了,我妈妈就会好了,我们家也会好了……”唐艺惟说着,皱死了眉头,“但是那天,吴哲茂给她吃的药,我从来没见过。” “你追问吴哲茂那是什么药了?” 唐艺惟点点头:“问了,他说那是进口药,他托了朋友,才从英国搞回来的,对手术后恢复有好处,并且说这药贵,不让我碰。” “你信了?” “潜意识我是不信的……有一次,我趁着他不在家,在家里找过那个药,但是翻遍了我们家所有可能放药的地方,也没找到。”唐艺惟抿了抿嘴,“我跟他不算亲近,所以找不到,也不会去问他。但是后来,我妈妈术后的状况就不断恶化,她慢慢变得不是那种宁静的状态,而是……很渗人,她看我的时候,我总是有点怕她,又过了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严修筠双手交握,身体从沙发上直起来,微微前倾:“你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 唐艺惟点头:“我跟我舅舅说过……我舅舅也觉得这件事很可疑,可是一来,吴哲茂矢口否认曾给我妈妈用过多余的药,坚称我妈妈吃的都是医院配发的常规药物;我后来偷听我舅舅和外公说话时听他们提到过,我妈妈的尸检报告显示,她体内没有多余的可疑成分,在权威报告面前,我舅舅也有点沮丧,觉得当时我还太小,记错了也有可能,所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药物。”严修筠点头,拿起手机,将【术后药物】四个字,用微信发给了江晚晴,自己则对唐艺惟点了点头,“好的……唐小姐,你记得其他的细节吗?” 唐艺惟的表情,显示她确实在努力想了,但是很遗憾,她把这些事颠来倒去地在心里折腾了无数年,能想出来的疑点,早就被她一一推翻过了,所以她只能徒劳的摇了摇头。 严修筠干脆挑明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主要问题:“您知不知道一个人,叫做吴雅兰?” 可对唐艺惟而言,“吴雅兰”这个名字显然有点儿陌生,因为严修筠看到她茫然的怔了一怔,随后摇了摇头。 “这是谁?他的情人?还是……他姓吴……吴哲茂的亲戚吗?我不知道这个人,据我所知他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哥哥——是我大伯、我堂哥吴启思的父亲。” 严修筠的心突然沉了下去,面对唐艺惟疑惑的眼神,严修筠还是解释了一下儿:“这个人是吴哲茂向英国投资的主要政治保障……简单一点说,这些年来,吴哲茂洗白的资产基本都来来源于这个女人,吴哲茂是这个女人的财库,这个女人是吴哲茂的后盾,他们之间的关系,互相依赖,互为退路。而据我了解,她很可能是吴哲茂的妹妹……我站在自己的立场,需要瓦解他们的联盟。” 唐艺惟的脸色一下变得有点震惊。 从唐艺惟的脸色而言,严修筠确认她是真的对吴雅兰和吴哲茂之间的亲属关系不了解,而不是有意隐瞒。 严修筠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要追溯的往事,虽然有点进展,但是进展并不全然顺利。 唐艺惟的眼神飘了飘,显然十分地心不在焉,也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甚至有点抗拒地抿了抿唇。 严修筠心里也有些遗憾,叹了一口气。 “是我打扰了,如果您还能想起什么,请一定联系我。”他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我想……我该告辞了。” 唐艺惟愣了一愣,起身相送,她心不在焉地送严修筠走到门边,突然站住了:“严教授,您介不介意我问一句……您为什么要来追查吴哲茂的事情?明明……您跟我堂哥的关系应该还不错。” “两码事。”严修筠一瞬间明白了她的心不在焉是因为什么,“唐小姐,您憎恨吴哲茂,是因为她利用并伤害了您最亲近的人,但是您会因为吴哲茂对你哥哥好,就连吴启思一起恨吗?” 唐艺惟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只是看着他,似有警惕的摇了摇头:“我哥是个相对单纯的人,且一直在暗中帮我,我很感激……我妈妈的事,他并不知道,也不曾为吴哲茂辩白过,吴哲茂的错更不是他的错。” “一样的。”严修筠道,“我和吴启思教授依然是朋友,但是,吴哲茂作为帮凶,伤害了我最亲近的人……我并不准备看在吴教授的面子上放过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迁怒吴教授。” 唐艺惟眼神闪了闪。 严修筠直直地和她对视,被她不着痕迹地闪开了。 严修筠心里一动,却仍然按照原本的打算,点点头,礼貌的转身而去。 他推开唐艺惟家的门,心里数着离开的脚步,数到第十步的时候,被唐艺惟叫住了。 “严教授。”唐艺惟在身后唤他,“您说,您是想让伤害过你亲近之人的凶手和帮凶付出代价,而不包括别人……是吗?” 严修筠转过身,点头道:“是。” 唐艺惟的手抓着门框,显然在心里有一番挣扎。 “我……我可能知道过吴哲茂的这个妹妹。”唐艺惟最终说,“一些事,可能对你想达到的目的,有帮助。” 第113章 往事云烟6* 唐艺惟和严修筠重新回到屋子里。 与刚才痛陈吴哲茂时的酣畅淋漓不同, 唐艺惟这次明显有几分拘谨,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地摩挲着。 “我不认识吴雅兰这个人, 但是我可能见过她一次。”唐艺惟道, “我妈妈去医院接受手术的那段时间,家里没有别人。晚上的时候, 我舅舅会接我去外公家睡觉, 但是中午的时候,因为我大伯家离学校比较近,所以我都是去大伯家吃饭午休的……吴哲茂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我大伯一家一直都对我还不错。” 唐艺惟是个知恩图报且恩怨分明的姑娘, 吴哲茂对她母女不好, 她能记恨一辈子;而大伯一家对她好, 她也能感恩一辈子——这大概也是她即使恨透了吴哲茂,却仍然会为吴启思考虑的原因。 严修筠点了点头, 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大伯家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儿,我和我哥中午回家, 都是先在小院里写作业,等大伯母把饭弄好叫我们,那天中午, 我比我哥回来的早, 就拿出作业准备写两笔,然后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我以为是我哥回来了,没叫我大伯也没叫我大伯母, 自己就去开门了。”唐艺惟回忆着当年的那个场景,至今都觉得记忆犹新,“结果打开院门我有点吓傻了——门外分列左右站着四个黑西装黑墨镜的保镖,一个非常有气派的女人从这四个人中间走出来。” 严修筠微微坐直了。 “海滨是个不大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都能认出个大概,我大伯家我常来常往,附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出入。当时年纪小,所能见到的人也很有限,我当时和这个女人一打照面,就觉得她的气质和普通人不一样,她非常漂亮,隔着墨镜都能感觉出她的眼睛发亮,但是我本能地非常怕她……小孩子的本能是很奇怪的,虽然我从视觉上,能直观的知道她非富即贵,不是打打杀杀的那种人,但是,我觉得她带给人的感觉,非常的凶。” “我当时傻在了原地,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她,害怕到连立刻把门关上的那种防范意识都没有。”唐艺惟说,“然后她走过来,墨镜摘了一半儿,从墨镜的缝隙里低头看了我一眼,叫出了我大伯的名字,问我这是不是他家。” “我没说出话来,就点了点头……然后我大伯母和大伯都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同时走了出来,而我大伯一看到那个女人,就立刻愣了一下儿——我觉得他可能认识对方。” 严修筠观察了一下唐艺惟的表情,没有第一时间拿吴雅兰的照片出来刺激她,而是问:“你觉得这个人,是我说的吴雅兰?” “如果你说的,吴雅兰是吴哲茂的妹妹这件事属实的话,那么我觉得就没有错。我除了对她这个人的外貌和做派印象深刻以外,还有她进门后对我大伯说的另一句话,让我至今都忘不了。” “她说了什么?” “她特别奇怪地笑了笑,现在想想,那个笑容满是恶意。”唐艺惟皱了一下眉,显然想起了让她不适的画面,“然后她说,‘我亲爱的大哥,我来讨一笔债’。” 严修筠拿出手机握在手里,低头按了两下,一时没有说话。 唐艺惟顿了一下,以为严修筠是对自己所说的话产生质疑,有些焦急地微微向前倾身。 “严教授,如果不是您来找我,我可能很难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我大伯原本是个飞行员,算算时间,他在这个女人来访后不久就调了职,从开繁忙的国际航班,转去开相对宽松一点的私人飞机了。”唐艺惟说的有点急,“这个调职并不合理,而且,我大伯的死因您知道是什么吗?是……” 严修筠抬起眼神跟她对视:“是空难。” 唐艺惟一顿,一时语塞。 “他驾驶的私人飞机,在中途坠毁,飞机上的人只有他的雇主侥幸生还。”严修筠没有停顿,“那个侥幸生还的人,是我大哥、‘耀康集团’的傅修远,而吴雅兰和‘耀康集团’的创始人是情人关系,多年来,她一直在和我大哥争夺集团的控制权。” 唐艺惟在这突然复杂起来的人物关系中愣了一愣,她在平时和朋友闲聊八卦时,不是没提到过“耀康集团”的家族争产,但是,“药王二姨太”这个媒体的戏称她记得清楚,但是对她姓甚名谁的认知相对浅薄,再加上照片上的人物和真人对比起来,总有一点失真,总之,多种多样的理由汇集让一起……让唐艺惟在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到这个药王二姨太,就是严修筠说起的吴雅兰。 而她的大脑在理解完这一段漫长的人物关系后,她露出了一点更愕然的表情:“严教授,你是说……我大伯,是她……” 她顿了一顿,仿佛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仍然有点艰难,也有点难以置信。 更多的是,她如果将这个事实说出口,就仿佛承认了另一个事实—— 她大伯死亡的真相,一直和她近在咫尺,可是,她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唐艺惟被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逼得倒抽了一口气。 然而她正要说什么,严修筠却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仅如此,他立刻抓过唐艺惟,环视客厅一周,带她躲进了一个窗外很难看到的死角儿。 唐艺惟茫然地被他按低了头,不适地挣扎一抬眼,却在自己的左手边看到一个映在了窗户上的人影。 有人在外面! 这个认知让唐艺惟心里一惊,而她接下来看到的东西,更让她胆寒。 那个人影做出一个蛰伏的姿势,而他手里的东西……唐艺惟心里一慌,那赫然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 这是白天!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持枪私闯民宅吗?! 比起唐艺惟的慌张,严修筠堪称临危不乱。 他压低了声音:“还有别的出口吗?” 唐艺惟慌忙点头:“后院……” 严修筠立刻摇了摇头:“那里肯定也有人。” 唐艺惟倒是立刻庆幸起来,声音有点抖,也并不敢大声:“地下室……我的地下室通到车库!” “拿上车钥匙。”严修筠松了一口气,“我们立刻去伦敦,到了伦敦,我能想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唐艺惟忙不迭点头。 两人找好了地下室的入口位置,以最快的速度矮身冲了过去。 严修筠毫不迟疑地坐上了车,甚至没等唐艺惟系上安全带,他们的车子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从车库猛然开了出去。 唐艺惟坐在副驾上,手不受控制地抖了半天,等她想起后有追兵的问题时,才猛然转过身去看,发现他们的速度足够快,所以并没有人追来,这才将信将疑地,松了半口气。 严修筠的声音响起:“有人追来了。” 唐艺惟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看,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才意识到,严修筠只是在发语音消息。 严修筠略显歉意地对唐艺惟致意了一下,随后对着手机,把剩下的话说完:“我去找季绍钧,伦敦会和,等我回去。” 他说话的语气足够温柔,温柔得令人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唐艺惟惊魂未定,丝毫没从他那并不是对自己所说的话里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那些是什么人?”唐艺惟悚然追问道,“为什么他们大白天会持枪?!” “你不用认识他们。”严修筠道,“他们的出现,只证明了一件事——你刚才对我所说的那些事情,确实有令他们害怕的价值。” 唐艺惟一愣,随即她立刻意识到,她那些细思恐极,可能完全是真的。 她大伯的死,和吴雅兰有关……这件事吴哲茂知道吗? 他参与谋杀了自己长兄为父的亲哥哥吗? 唐艺惟皱眉想了想,莫名觉得这非常不可能——如果吴哲茂这个人尚存一丝良心,大概就全部用在大哥和侄子身上了,让他去谋杀照顾自己长大的哥哥,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除非,他不知道…… 唐艺惟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无声思索了一番,猛然明白了过来,随即,她心里却不合时宜的,涌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坐稳了。”严修筠没有和她对视,而是将油门一脚踩到了底,仿佛自言自语,“这些事,恐怕就要结束了。” ++++++++++++++++++++++++++++++++++++ 傅家的庄园里,江晚晴送走了气急败坏的吴雅兰,拿起“叮咚”响了两声的手机,将严修筠发来的消息无声听完。 王叔接了电话,恰好反身回来,就见江晚晴挂着似笑非笑而若有所思的表情,将手机的屏幕按灭了。 “人是很有意思的生物,‘往事’构成了一个人存在的证明,而‘情感’,塑造了一个人的血肉,并最终决定了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亲情、爱情、友情,则是一个人在这一生中能够经历的全部情感,如果这些情感都建立在虚假之上,那么这个人的血肉之躯也就是不真实的。”江晚晴说,“我们现在,只是想拼命摧毁对方的‘真实’。” 她这段话太哲学,王叔没有听懂,也并不敢贸然问她是什么意思。 “少夫人。”王叔最终只是道,“实验室的事情安排好了,问您什么时候过去?” 江晚晴回过了神,笑了一下:“现在。” 王叔一愣。 而江晚晴已经站起身准备往外走了:“我现在不走,等着‘那位’发现另一边扑空了,折回来找我算账吗?我当然要躲一躲,不过躲不了多久,就不需要躲了……” 她在王叔愕然的表情中压低了声音:“我从后门走,找个人穿上我的衣服,让她在我住的房间里……有存在感一点,能拖多就是多久。” 江晚晴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按出了一串字,按出了发送。 “我得前去招待一下儿,我的客人。” 第114章 往事云烟7* “耀康集团”的药物研发实验室建在耀康集团的地下, 在傅修远手下人的安排下, 江晚晴走了专属隐蔽通道。 江晚晴原本以为,耀康集团的实验室会单独设在别处, 随口一问, 得知此处是实验室新址,出于商业保密和安全措施等原因, 此处做过一次全面的升级, 设备更新,条件更好。 江晚晴自己也是个专业人员,略一看过,就知道实验室的配备已是顶级, 远超一般水平, 认同了这种说法。 负责接待的人听说前来“视察”的这位, 是集团大老板的家族中人,专门命人翻出近三个月的突破性成果, 准备给江晚晴一一细说,以证明实验室整个团队对得起老板所付的薪水。 结果还没开口, 就被江晚晴笑着婉拒了。 “我对各位专家的工作百分百放心,我不是来搞形式主义拖累大家进度的,我只是想暂借此处的设备。” 那位一头雾水的专家回去继续工作了, 江晚晴则看了看时间, 回头问负责送她前来的人:“我的客人在哪里?” 那人点了点头,应声而去。 江晚晴在屋子的办公桌后,等了十几分钟, 再次听到办公室门开的声音,才用旋转座椅回过身来。 许璐和lisa一左一右地站在门边,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而其他人已经带上门出去了。 “这个地方可能难找了一点,所以我让人去接你们,耽误了一点时间。”江晚晴客气地邀请她们在自己的对面落座,而后把目光转向了许璐,“我收到你的微信了……你有事情要和我说?” 许璐和lisa对视一眼,似有警惕一般,用眼神交换了一点信息。 江晚晴看着她们的眼神,就猜透了她们的担心:“这个地方能够保证绝对的安全,也绝对不会被人监听,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放心的对我说。” 许璐抓住lisa的手,对她点了点头,做出了一个“相信我”的表情。 随后她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样品袋,里面装了零散的几颗药物。 许璐将样品袋放在江晚晴的桌上,两指并拢地推了过去。 江晚晴接过样品袋,拎起来看了看。 袋子上没有标签,也没有成分说明,里面的药片大概都在半个指甲盖大小,形状并不像全新出厂的药物那样均匀,甚至于每一片的薄厚与边缘都并不规则——那是有人含化过的痕迹,量也并不大,只有3、4片。 什么人会把已经吃进嘴里过的药吐出来,又不扔掉,而是选择保存下来? 江晚晴皱了皱眉,许璐的声音已经从她耳边传了过来。 因为顾及lisa在场,许璐说的是英文,这样三个人都能听懂。 “江老师,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件事……我和lisa没有别人可以求助,所以只能求助您。” 许璐的语言组织得很快,态度也很客气:“您手里的药片,是lisa最近才发现的——不久前,她整理她妈妈用过的东西,发现一个盖过的毛毯破了一个边缝,她本想洗干净再补一补,结果她拿起来一抖,从那个边缝中抖出了几粒药物……” 江晚晴重新把视线聚焦在样品袋里的药物上。 如果不是药物有问题,许璐不会这样坚决地要求来见自己,而结合一些细节,江晚晴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盘算,却仍然需要听许璐说清楚:“这个药物和lisa妈妈之前接受的手术有什么关系?” 许璐看了lisa一眼,苦笑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那个毛毯,是lisa妈妈在接受手术期间盖过的,她妈妈被布兰迪·帕利斯卡的人送回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病号服,其他的私人物品都不见了,只有这个毛毯盖在她妈妈的膝盖上。” lisa听到这里,也略显急迫地插了一句嘴:“我一直都忽略了一个细节,我妈妈被送回来后,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这个毛毯,我看出她的不太对劲儿,就和她争抢这个毛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松手……然后她的状态就不太对了,我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而毛毯的事情,就被我忘记了……直到前几天我再次收拾她的东西。” 江晚晴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眼神一一扫过lisa和许璐,干脆替她们把心里的怀疑说出了口:“所以你们怀疑,这个药片,是阿姨在术后吃的,而她对这个药物并不信任,所以在她手术后,尚有一点正常意识的时间里,她应付过‘检查’后,把药片吐了出来,抠破了毛毯,把这个药物藏在了毛毯的夹缝里。” 对面的两个女孩儿连忙点头。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 她的表述已经尽量委婉,而且她有意无意地跳过了一个细思恐极的细节——lisa的母亲尚能保持警惕心,拒绝这个药物,说明她在术后的一段时间内,是清醒甚至有完全行为能力的……而她却最终变成了现在这个状态。 样品袋里面的药物只有三片完整,另外一片只有大概半片残留。 按照药物的一贯用量,lisa的母亲成功拒绝药物使用的时间,最多只有四天左右…… 她变成现在的这个状态,跟这个药物有关吗? 如果有关的话,究竟是什么样的药物,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摧毁了一个人最后的神志? 江晚晴想起严修筠发来的信息,“术后药物”几个字,让她不由得揪心。 江晚晴的眉头皱起,表情也严肃了下来。 而许璐在这时叹了一口气:“江老师,这里面的药片原本有4片,lisa发现这个药物后,觉得事有蹊跷,让我拿到实验室去看一看,分析一下药物的成分。” 江晚晴闻言“嗯?”了一声,随后追问道:“你分析出了什么成分?” 许璐犹豫了一下儿,低下头,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来一份数据报告,放在桌上推递给了江晚晴。 江晚晴拿过来那份数据报告,看到结果显示的几种成分比例时,不由一顿——她对这几种主要成分分外眼熟,眼皮不由一跳。 许璐看到了她略显难看的脸色,眼神也多了几分闪躲:“您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了想给我妈妈找些治疗精神疾病的廉价替代药物,抄袭过您的论文……” 江晚晴抬起头看着她。 许璐抿了抿唇,在江晚晴的注视下,仍然决定把话说完。 “所以……我对您的论文,还算印象深刻。”她用手指了指递给江晚晴的那份实验报告,“当然,您才是论文原作者,对研究成果,您才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一个……药品和实验数据我都留给您,希望您能发现,比我更多的东西。”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唤人送走了许璐和lisa,自己则拿起了装着药片的样品袋和许璐留下的那份实验报告。 “我需要一间设备齐全的实验室。”江晚晴负责人道,“劳烦您立刻安排。” +++++++++++++++++++++++++++ 傅家庄园那边总让人感觉到分外的压抑,傅修远迫于身份,有外人要招待的时候,不得不在那边居住,而任诗琳并不喜欢那种被规矩束缚着的感觉,所以她时常带着孩子们,住到傅修远私人的别墅去,傅修远大多数时间也会跟过来。 和傅家庄园那种严肃压抑的庄重相比,这边的氛围显然要舒适很多。 任诗琳亲自打理了一片花圃,又命人在屋后修了一个凉亭,房子背靠大片的牧场,怎么看怎么都让人觉得,自己置身于安闲宁静的田园风光。 而今天,这良辰美景里一只小小的观赏客,显得十分地无精打采。 严天意小朋友用光了聪明才智,又用尽了撒泼打滚卖萌和嚎啕大哭等小孩子专用的耍赖手段,也没有成功地逼迫严教授去把他妈找回来。 而敌人分外狡猾,趁着他哭累了一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把他打包送给了他大伯母。 虽然大伯母做的蛋糕好吃的不得了,大伯母准备的奶茶分外的香滑,大伯母养出来的coco分外的可爱……但是在严天意心里,江晚晴那时常因为偷懒而从外面买回来作弊的蛋糕和奶茶,才是正宗“妈妈的味道”——他可能也没意识到自己“便宜”得有点毛病。 然而严天意的打滚耍赖也是分人分时候的,面对严教授和江晚晴,他当然可以不讲理;但是面对任诗琳,严天意也只能要多乖有多乖。 要是平时,他还会恬不知耻地去恶意卖萌一下刷点好感度,只不过今天,爹妈的婚姻前途生死未卜,他实在没心情。 他蹲在后院的花圃里,十分郁闷的,撸了一会儿晒太阳睡觉的coco。 coco好好的睡着觉,却无端遭遇人类幼崽的□□欺凌。 它敢怒不敢言地忍了一会儿,只想等这只人类幼崽自己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惨无猫道。 然而半天过去了,连太阳都照到另一边去了,这只人类幼崽却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coco惊然发现这只人类幼崽颇有不把它撸秃就不罢休的趋势,终于鼓起勇气,在秃掉的边缘奋起反抗,站起身一蹿,跑了。 严天意成功获得了“猫嫌狗不待见”成就,无聊得只想仰天长啸。 就在他蹲下身,准备将罪恶的黑手伸向花圃里的蚯蚓时,命运再一次给了他一万点暴击。 一双手拎起他背后的衣服,十分嫌弃地把他从泥里揪了出来。 严天意激灵之下一回头,正对上季绍钧那张眉飞色舞的脸。 “叫爸爸。” 严天意:“……” 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觉得自己被命运盘了的天意,终于在面对季绍钧的时候,勇敢地生出了一点儿脾气。 他没好气地站在原地嘟着嘴巴:“你怎么来了?” 看出这小孩儿心情实在是不好,季绍钧难得没跟这孩子计较礼貌问题。 只不过季大资本家的表情依旧狂拽炫酷:“少年,我来帮你找妈妈!” 严天意:“……godfather,您里边请。” 季绍钧:“……” 这崽子还有两幅面孔! 第115章 往事云烟8* 于是, 严天意不得不“引狼入室”, 把季绍钧请进了屋,奉上了任诗琳早就准备好的蛋糕和奶茶。 coco闻见蛋糕香甜的味道, 急的在季绍钧的脚下直转悠。 严天意生怕它影响季绍钧的“用餐心情”, 果断地翻脸无情,把coco关到了二楼。 从季绍钧的表现来看, 他对严天意的“上道”表现, 总体而言还是满意的,期间虽然吹毛求疵地嫌弃了一下蛋糕太甜奶茶略腻,但是这些挑剔和他平时的讨人嫌程度对比起来,基本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严天意搬了小凳子, 一脸“慈祥”地蹲在季绍钧面前, 看他享用了蛋糕, 喝光了奶茶。 他等了又等,忍了又忍, 终于还是没等到季绍钧“找妈妈”的下文。 他暗搓搓地抓耳挠腮了一番,眼见季绍钧十分悠闲地拿起了财经周刊, 准备拿此处当度假屋,严天意终于忍不住了。 然而他刚鼓起勇气,准备给季绍钧来个下马威的时候, 季绍钧从报纸的缝隙中射出一道眼神, 正中准备搞事的严天意,给他来了个一击必杀:“我收到你送来的礼物了。” 严天意:“……” 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天意心里给自己鞠了一把辛酸泪, 勉强调整了一下儿表情,挤出一个微笑:“季叔叔,那是我精心挑选的……” 季绍钧看着报纸,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赠品。”季绍钧凉凉道,“内包装盒里的标签都没撕。” 严天意:“……” 天要亡我! 严天意只好再次挤出一个笑容。 “那也是我精心挑选的……” 季绍钧扫了他一眼。 严天意被他眼锋一扫,编好的胡说八道瞬间忘了词儿,只能坦白从宽地承认道:“……赠品。” 季绍钧终于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你终于敢承认了,不错,作为教父我很欣慰”的欠抽表情。 严天意则一路丧到了底。 就在这时,别墅的大门推开,严修筠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破门而入。 严天意顿时找到了可以转移郁闷的目标,掐着打滚儿的劲头“哒哒哒”地跑了过去,正要一头扎进严修筠的怀里和他要妈妈。 结果走到门口,立刻来了个急刹车。 严修筠身后,唐艺惟带着一脸“打扰了”的表情,怯生生的跟在严修筠身后,走了进来,她犹自带着从枪口下逃生的惊魂未定,陡然来到陌生的地方,进到温暖的室内,脑子里的思维才从一片混乱中勉强归位。 这个地方风物宁静,像是安然隐居的世外,唐艺惟正要定下神来和严修筠聊聊接下来怎么办,就被屋子里一只小小的主人用仇视的目光堵在了原地。 严天意带着一副“你到底是谁啊”的表情,十分怀疑地在这个年轻女性和他爹之间来回打了好几个转儿。 虽然唐艺惟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可能还什么都不懂,但是,她总觉得这孩子看她的表情,像是……呃……看狐狸精。 果然,下一秒,这有着一双圆溜溜眼睛、长着软糯糯外表的小团子怒气冲冲的把脸转向了严教授,出离愤怒了:“严教授!我郑重警告你!我要我妈!原装正版的江博士!我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不完全替代品!!!你这种行为已经对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严重伤害!我要提出严正抗议!” 唐艺惟当然听懂了这孩子说什么……原本就拘谨地她,脸“唰”地一下儿红了个透,求助地望向了严修筠,希望他赶紧解释一下。 然而严修筠恰好没接收到她求助的眼神儿,将将和她的目光擦身而过,同时绕过了严天意,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唐艺惟略显尴尬地立在原地。 季绍钧目睹了这一幕,笑笑挑了挑眉,单手把碍事儿的严天意拎开了,十分优雅而绅士地向唐艺惟虚行了一个礼:“这位可爱的小姐,请原谅这对手足无措的父子如此失礼,请允许我对你的到来表示欢迎。” “谢……谢谢。” 季绍钧微微一笑:“请问小姐贵姓。” 季绍钧的五官几乎英俊出了一种攻击性,唐艺惟完全招架不住,连尴尬都忘了,只好在他的笑容下问什么答什么:“唐……免贵姓唐,我叫唐艺惟。” “唐艺惟小姐,在下季绍钧,是严修筠的朋友。”季绍钧简单做了一下儿自我介绍,随后做出一个优雅的邀请手势,请唐艺惟和他一起坐到餐桌前,“蛋糕和奶茶都很不错,唐小姐请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一样。” 唐艺惟好像被灌了迷魂药一样,云山雾绕地坐到了季绍钧身边。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季绍钧一挑眉毛,给了严天意一个眼神儿,示意他赶紧去招待客人。 严天意的回应是一个白眼儿,不过仍然乖乖的去拿了方才被季绍钧嫌弃了个遍的蛋糕和奶茶,不太情愿地分给了唐艺惟。 好在唐艺惟是个随和的姑娘,她觉得小孩子的喜怒也没有办法讲道理也没有办法揣摩,并没有要和天意计较的意思。 有季绍钧在侧,她的手足无措感,也减缓了许多,她和季绍钧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蛋糕聊着天儿,半晌,严修筠才挂断了电话儿,去而复返。 严修筠把和沈安萌的通话记录页面划掉,挨着严天意,也坐在了桌子旁:“吴雅兰早就取得了英国国籍,我托人在国内去查查她原本的户籍信息。” 严修筠解释了这一句,看到桌上其他三个人同时朝自己看了过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突然的来客。 “唐小姐是吴哲茂妻子唐女士的独生女儿。”严修筠刻意绕过了唐艺惟和吴哲茂是父女这种说法,“我找到唐小姐的时候,他们的人追了过来,我只能把唐小姐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桌上其他三人闻言,表情各异。 唐艺惟原本无端提心吊胆,听到他这么说,十分浅淡地松了一口气。 严天意仇视的目光瞬间不见了,甚至于十分讨好地,给唐艺惟加了一点热奶茶。 季绍钧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为没有看到热闹而惋惜。 严修筠却没有耽误时间的意思。 “吴哲茂在英国的投资是大手笔,如果他通过大宗投资,给这边的政府留下了好印象,他的投资移民申请会通过特批加紧审批,我们暂时不能让他这么跑了。”严修筠的目光落在了季绍钧的身上,“我现在不需要立刻能够弄死他,我们只需要暂时拖住他。” “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季绍钧笑了笑,“你想拖到什么时候?” “大选之前。”严修筠道,“大哥会主持‘耀康集团’的五十周年庆典。” “这么精确?”季绍钧虽然挑了挑眉,但是他对严修筠的这个要求丝毫不意外,“你卡着这个时间点肯定有目的,我简单了解了一下儿,现在大选的情况,对大哥并不算有利。” “那就让大选的局面变得有利。” 季绍钧挑了挑眉:“哦?听起来你已经在安排了,那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是他们自己认为局势对他们一片大好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帝国在逐渐建立,政治稳定、经济有优势、所有的敌人都在他们的锋芒下被迫蛰伏,他们的目的是给自己的野心找一片肆意发展的乐土,所以他们的投资不会收手,只会加码……不过,这个世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他们赖以安心的势力轰然倒塌,那些随之而来的财富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严修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抬头看向季绍钧。 “做空吴哲茂在英国投资的股票,越狠越好。” 季绍钧顿时露出了属于资本家的微妙笑容:“那我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 议会里的争吵令人升起一股不由自主的烦躁感,布兰迪·帕利斯卡刚听完一场令人头昏脑涨的争吵,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仍然觉得耳朵在不受控制地耳鸣。 乔文安刚刚结束一个电话,轻轻从屋内走到了布兰迪瘫坐的沙发后,却仍然让布兰迪听到了动静。 “是博士的电话。”乔文安说,“实验室刚刚传来的消息,江晚晴解密的文件,完美衔接了当年的缺失信息,大部分药物的缺陷已经能够排除,重新将药物投入生产,也并不会提高生产成本……如果医疗法案能够顺利推行下去,这颗隐藏的炸弹也已经排除了。” 布兰迪睁开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姿势并没有动,但是表情的细微变化,显然让他觉得很满意——医改法案的问题,是他们最大的软肋,是他们胜选路上最大的一颗雷,现在这件事消弭无形,他理所当然地可以松一口气。 “感谢博士。”他说,“首相女士如果获得连任,医改法案继续推行,自然有博士继续发展他兴趣爱好的空间。” 乔文安想到于敏达的“兴趣爱好”,脸色并不好看,但是她只是克制着,勉强进入了下一话题。 “吴女士并没打算放弃‘威胁’。”乔文安说,“她仍然想拿傅修远‘原料供应’的问题做文章,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选择,我们都知道,这个时候,关于医改法案的东西越快无声无息地过去,对大选才是越有利的。” “她有她的道理。”布兰迪对乔文安的意见不以为然,“傅修远是个危险的人,如果让他翻身,我们都没有好处。” 乔文安还想说什么,她手里的电话却再一次响了。 她接起来,听了两句,顿时露出了一个略显愕然的表情:“什么?!” 第116章 往事云烟9* 乔文安这一出声, 立刻吸引了布兰迪的注意。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皱着眉头直直看向她。 而乔文安在那一声惊讶之后,并没有立刻挂断电话, 而是面色不善又一言不发地听了许久, 这才沉默地断了线。 布兰迪不明就里,追问道:“怎么回事儿?又出现什么舆情了吗?” “不是和大选直接有关。”乔文安的眼神闪了闪, 并不情愿地道, “吴女士可能会遇到一点麻烦。” 布兰迪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们的媒体,为了将医改法案中原料供应商的疑点,转移到傅修远身上去,所以专门做了一期节目, 盘点如今几大医药原料供应大公司的背景, 傅修远当然在列。”乔文安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道,“节目翻出了傅修远当年从空难中获救的经历。” 布兰迪的脸色顿时一沉。 对他难看的脸色, 乔文安早就有所料定,但她依然顶着布兰迪难看的脸色, 把事情说完:“节目本来想把焦点放在傅修远空难前的事情上,因此着重透露了‘侵吞上市公司资产’和‘疫苗活性不够’两件事情的嫌疑。” 布兰迪似乎已经猜到了几分,盯着乔文安, 一侧头, 问道:“结果呢?” “而普通民众显然对傅修远从空难中生还这件事更感兴趣——有人把当年的细节翻了出来,说傅修远失踪的那段时间,原本由傅修远担着的那些‘罪名’, 却突然消失不见了,这背后显然有人在粉饰太平。结合傅家争产案,有人怀疑,当年傅修远的空难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策划的。” 布兰迪一听就明白了其中隐藏的意图,不由得低低咒骂了一句。 乔文安则耐着性子,把她掌握的情况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的怀疑有理有据——如果当年的事件,是政府想要整顿市场才发起的调查,那么即使傅修远遭遇空难生死未卜,那么相关的调查就不会到傅修远失踪就中止了,而是会针对‘耀康集团’,把里面所有的问题一网打尽。”乔文安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事实情况不是的,当年的调查在傅修远失踪后,就基本处于停摆状态了,甚至于后来,‘耀康集团’接受了罚款,此事便不了了之。” 布兰迪有些恼火:“这不是普通人能够查到的内幕!有人在引导舆论!” “当然不是普通人能够查到的内幕。”乔文安承认道,“可这个引导舆论的人切入点非常准,他还提出了一点可疑之处——傅修远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来活着回来,可是那时候,无论是针对他的调查,还是针对耀康集团的调查,都不再继续了。” 布兰迪摸着下巴,面色阴沉:“即使是这样,怀疑的对象不应该仍是傅修远吗——他假装失踪,摆平了政、治、势、力给自己脱罪!” “这就是对方高明的地方!他们已经完全把傅修远的嫌疑排除了。”乔文安摇摇头,觉得布兰迪的心存侥幸十分愚蠢,“他们发出了傅修远空难时的一些证据,现场资料、飞机残骸、甚至包括医疗报告和搜救队员的回忆音频,证明了当时的惨烈——假死的人不会假死得这么惨。” 布兰迪略显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两步。 “他们证明了傅修远的空难绝对不是一场意外,同时抛出了新的怀疑——他们认为傅修远的空难是人为策划,而傅修远命大,侥幸生还,而策划空难的人以为傅修远的死亡是十拿九稳的,所以率先一步摆平了‘耀康集团’的危机。”乔文安道,“而等傅修远活着回来的时候,这些‘策划人’已经替傅修远消灭了他‘有罪’的‘证据’,所以,他们已经不能拿傅修远怎么样了——这才是傅修远生还后,之前的罪名都不了了之的真实原因。” “一派胡言!” 布兰迪听多了争吵,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议会上吵群架时候的铿锵辩驳。 他吼了这一句,才意识到自己和乔文安辩驳毫无意义,这才勉强压下火气:“媒体范围的争吵是最好解决的!联系我们的人,让他们想办法扭转这些舆论。” “你要不打自招吗?!你要怎么扭转舆论?重新去炒‘原料供应’的话题?!”乔文安断然否决道,“傅修远的事情,就是借着原料供应这件事发展衍生出来的,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你一旦后退,就会被人发现你真正的着眼点在什么地方!而且对方很高明,他们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大选的内容,甚至于一个很明显的点,都被他们含糊了过去——傅修远空难当年,谁摆平了‘耀康集团’的危机,谁是事后的直接受益人?” 布兰迪一顿。 “‘医改法案’的推行已经证明了受益人是首相女士及其背后的工党,而我们才刚刚找到办法,把医改法案中最要命的缺陷遮掩住……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自己把这件事重新暴露在舆论中吗?”乔文安十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对方释放的信号很明显——他们已经在权利的斗争中低头了,我们想要遮掩过去的麻烦,他们也如我们所愿的不会再提了。傅修远是以私人的方式,向这件明显存在漏洞的往事提出质疑的!” 布兰迪至此终于有几分反应过来:“这是傅修远对私人恩怨的报复。” “所以你暂时不能利用权力来介入解决,因为介入就等于承认心虚,而一旦操作不好,舆论反噬,公众的视线重新转移到了医改法案上……首相女士和工党同样自身难保。” 布兰迪咬牙切齿:“那我就等着傅修远把这盆脏水泼下来吗?不行……我们必须为她做些什么。” “最可怕的不是脏水。”乔文安面无表情,“因为都是事实——傅修远空难事件的策划人是吴女士。” 布兰迪恼火地瞪了乔文安一眼。 “你不用瞪我。”乔文安冷冷将他的眼神堵了回去,“不管你现在心里有多恼火,你也必须面对一项事实,最新消息,有人准备重启对傅修远空难事件的调查。” “重启调查。”布兰迪忍住咒骂的心思,冷笑道,“谁来调查?国际刑警吗?” “跨境洗钱、走私……”乔文安的声音并不高,却足够让布兰迪听见,“那位最近频繁投资英国、准备更换国籍的商人,他的原始资本积累是怎么达成的?你在吴女士和他之间帮忙,这些事情你最清楚,国际刑警重启对傅修远空难的调查,这些事情,保不齐要被重新翻出来。” 布兰迪的眼神动了一动。 乔文安了然地笑了笑。 “终于意识到麻烦了吗?”乔文安见布兰迪终于安静下来,不知是真忧愁还是真风凉地说道,“更何况,她身上的麻烦可不止洗钱一项——别忘了,虽然医改法案的麻烦暂时过去了,但是大选并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有的是人希望工党的主要财库——也就是吴女士,现在栽个跟头。” 布兰迪和乔文安对视,似乎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 乔文安仍然点明了那些心照不宣:“鉴于现在的政、治、局面,警察方面为了避免被扣上‘政治迫害’的帽子,所以很可能不会用跟大选有关的罪名实施逮捕,你用权利介入干扰调查,反而会弄巧成拙。” 布兰迪表情阴沉不定。 “与大选有关,工党和首相女士为了自己的利益,肯定会全力保全利益相关者;但是如果她的罪名和大选无关,而她又造成了恶劣的影响……这种情况下,出手保护对方,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往里跳。而最好的选择,就是舍弃——就像用原料问题对付傅修远时的情况一样。” 布兰迪一顿。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乔文安说的是对的。 他正要说什么,乔文安的手机却又“叮咚”响了一声。 刚刚听闻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布兰迪自觉有点儿风声鹤唳,乔文安的手机简讯声让他觉得分外不舒服。 他皱了皱眉,有几分不耐烦地道:“这次又是什么?!” 乔文安看完那则刚刚顶进来的消息,也皱了皱眉。 “是个坏消息。”她说,“博士的实验室刚刚发来一则消息,有一项药物的数据,没有被破解成功。” 布兰迪顿时站了起来:“为什么现在才说?!” 乔文安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小点声。 “别这么大反应,因为这不是医改法案中的常用药……是你知道的那件事,最后一步程序中的药物。”乔文安道,“涉及的知情者,并不多。” 布兰迪顿时明白了——那是lisa的妈妈在接受那个手术之后,在“恢复”阶段使用的药物,而具体作用,则是为了巩固手术的“效果”。 如果是这个,那么,这件事确实已经没有什么知情者了,就算有,也没有人能拿出直接的证据。 哦,不……其实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接受手术的本人,lisa的母亲。 布兰迪一向视lisa母女为自己年轻时犯得错,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个女人现在的境况她一直都密切关注着,说实话,他已经不认为对方能够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 可是……万一呢? 那个女人知道的东西……布兰迪的眉不由皱了起来。 乔文安看着他的表情,冷冷道:“我早就让你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一些。” 布兰迪被一语戳中心事,也不悦起来:“你还要我怎么处理干净?!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认为……” 乔文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我认为’没有任何意义。”她凉凉地说,“那个安然无恙的例子,你已经看到了。” 布兰迪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顿时震住了。 他沉吟了一番,随后拿起了沙发旁的电话儿:“我需要致电吴女士。” 听见“吴女士”几个字,乔文安轻轻笑了。 布兰迪已经拨出一半儿号码的手顿了一顿,对她这个笑容略显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乔文安的指甲往肉里掐了掐,不过从布兰迪的角度根本看不到。 “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以你现在代表工党的政治身份,你和她任何贸然的联络,都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乔文安说,“更何况,我们如今的婚姻关系,已经证明了那位女士的态度——即使她在你的帮助下,即将取得她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她仍然没打算和你一路。” 布兰迪没说话,不过原本提起的电话,倒是被他慢慢放了下去。 乔文安掐着的手指微微颤抖,脸上却微微笑了。 “你不是想为她做些什么吗?政治上的手段你不能用,但那些会被翻出来的把柄,我建议你还是自己解决干净吧。”乔文安说,“就当你最后一次给她省省麻烦。” 第117章 往事云烟10*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城市都以河为隔, 一半儿庄严肃穆的古老着, 沉淀着历史和秘密;一半儿朝气蓬勃地崭新着,洋溢着希望和新生。 伦敦也是如此, 泰晤士河沉沙汹涌, 波涛分割了灯火璀璨的新区和由肃杀塔桥无言镇守的旧城。 布兰迪的车子顺着小路前行,一路开进了晦暗的夜色, 这片街区越往前, 道路的宽度倒是没怎么变,但是横七竖八的垃圾桶和逼仄的空间越来越让人不舒服。 即使是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向往的繁华城市,也有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晚上,此处却已经少见人影, 流浪汉抱着看不出颜色的一团被子, 手上叼着一颗味道呛人的烟, 不怀好意地朝路过的人露出一个参差不齐的笑容;黑人和印度裔明显增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小巷中, 叽里咕噜地低声交流着普通人听不懂的消息,而有行人经过, 那略带恶意的哄笑就会变成短暂的静默,像凶狠的猛兽无声掂量着猎物的斤两几何。这些人里,可能有抢劫\\\\杀\\\\人犯, 也可能有瘾、君、子。 布兰迪的装扮和这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但是他的姿态并不显得无所适从。 暗中观察的人拿不准他究竟是衣冠楚楚的“同类”,还是能捞一笔的潜在“雇主”,一时之间, 并没有人轻举妄动。 布兰迪无言冷笑了一声,等着群蠢蠢欲动的家伙已经开始按捺不住嗜血的本能,他便一个闪身,拐进了深巷中。 深巷里空无一人,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关了门的老酒吧大门被烈火烧成碳色,漆黑的墙上,涂着街头艺人无聊之余的荧光色涂鸦,布兰迪凝视了那个涂鸦一秒,转身拐上了大路。 那群藏在黑暗里准备从他身上捞一笔的废物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到手的猎物怎么可能从自己眼前消失,就像他们永远也想象不到,自己曾和他们一样,是蛰伏在这黑夜里、等着磨牙吮血的一员。 “帕利斯卡”是养父的姓氏,而布兰迪并不知道自己的本来姓名是什么。 他是养子,他的亲生母亲不知和什么人生下了他,很快发现无力抚养,于是把他送给了伦敦一户人家,这家人姓“帕利斯卡”。 布兰迪的养父曾是皇家海军的一员,在二战战场上受过伤,退役后凭借抚恤金,和妻子一起在伦敦开了个小小的酒馆,收养了一个孩子,便是布兰迪。 战争改变了这个世界上太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退役士兵原本的脾气秉性,他厌恶战争又怀念战争,相对平静的生活让他觉得不够刺激,所以他终日酗酒,靠酒精麻痹大脑获得灵魂的慰藉。他在醉生梦死中怀念他昔日的英勇,侮辱谩骂和暴力,成了他宣泄这种怀念的出口。 英勇的士兵是国之栋梁,但是没有人愿意忍受一个整日醉醺醺如疯子一般的丈夫。 布兰迪的养母在暴力威胁下战战兢兢地生活了数年,终于鼓起勇气,逃离了这个魔窟——只可惜,她自顾不暇,并没有想过带着年幼的布兰迪一起。 布兰迪至今记得养母含泪的最后亲吻,记得她消失在巷子口时,那有如惊弓之鸟的背影。 那亲吻可能是滚烫的,带着希望又带着绝望,但是多年以来,布兰迪宁愿相信养母已经死在了外面——因为如果她活着,他就无法克制住自己想将她挫骨扬灰的欲望。 因为她把年幼的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地狱里。 那拨不开迷雾的童年让布兰迪很快沦为问题少年,嗑、药,抢劫,酗酒……他一点点地成为和他养父一样烂泥扶不上墙的垃圾。 而这个“垃圾榜样”,直到死亡,才终于体现出了一点他作为垃圾的最后意义——让布兰迪从烂泥潭中清醒。 那是一场大火,布兰迪难得没有喝得醉醺醺,于是他成功跑了出去,而喝得醉醺醺的那个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布兰迪很少去回忆养父的死亡,没有人因为他在熊熊大火中没有去救养父而苛责他,而只有布兰迪自己知道,其实他本可以。 但他看着逐渐烧起来的火,缓缓向后退去,等到那原本勉强能看到里面的入口被火舌彻底吞噬,他才“惊慌失措”地,大呼救命。 他确实可以选择冲进去,把那个被酒精泡得骨头都朽烂了的男人拖出来。 但拖出来以后又如何呢? 他不无嘲讽地想,说到底,人只有自己才救得了自己。 那场大火过后,他好像终于摆脱了一场经年纠缠他的梦魇,他开始醒悟,开始自救,开始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 他回到很久没有回去过的学校,开始学习,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开始恋爱,甚至开始制定未来的目标——养父的葬礼上,他对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印象深刻,年轻人能和所有人谈笑风生。 按照辈分,他应该是布兰迪的堂兄,而这个堂兄,在英国的海关工作。 而在那时候的布兰迪看来,那恐怕是他见过的,最令人羡慕的工作。 那时的生活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似乎又不算那么好。 高中毕业后,布兰迪和女友都没有钱继续去读大学,所以他们只能打点零工糊口,日渐窘迫的生活让两个人之间性格的矛盾逐渐凸显,争吵成为家庭便饭,布兰迪不止一次想要把拳头挥向女友那争吵中面容扭曲的脸,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而在自己把拳头挥出去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那个被烧成灰烬的“垃圾”——他居然远在地狱,也潜移默化地同化了他。 生活不顺,工作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原本还算热情的“堂兄”在听说他也想要进到海关工作的时候,露出了一个“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对方也许无心,但是布兰迪已经忍受不了任何一点儿轻蔑的情绪,从堂兄的家里离开,他独自一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的“自救”之路走到一半,好像突然再次走到了断崖边。 山崖下白骨累累,他往前迈一步,也足够他粉身碎骨。 而这时,他和女友同在打工的餐馆遇到了一点麻烦——老板嫉妒隔壁的中餐厅生意火爆,便举报了对方使用非法劳工,而老板没想到,中餐厅的老板娘很有背景,反过来使用手段,把他们的餐馆逼到开不下去。 餐厅服务员不是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但是那时的布兰迪一无所有,这份工作已经是他的全部,他走投无路之下,又一次想到了海关的堂兄,于是他搜集了女老板涉嫌违法的证据,转交给了这位堂兄。 而他没想到的是,他转交证据的第二天,他就被人砸晕,用麻袋闷在了出门必经的巷子里。 他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刺骨地寒冷让他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揉着脑袋,一抬头,就看到灯光不算太亮的室内,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之下,坐着一个女人。 他仍然记得她非常的漂亮,比他印象中大多数的东方女人都要漂亮,可是东方女人总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他猜不透她的年纪,就在他不自觉的慨叹对方的美丽时,对方正慢条斯理地看着一份东西。 她的余光感受到布兰迪的动作,眼睛并没有抬,只是笑了一笑。 “醒了?”她说,随后把手里那一沓东西,并不很重地甩到了他面前,“这些东西我看过了,做得不错。” 布兰迪一低头,眼神便是一缩——她扔来的东西,赫然是他递交上去的举报资料。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眼前的女人,就是隔壁中餐厅的女老板。 布兰迪顿时警惕起来。 女老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布兰迪·帕利斯卡。我调查过你。”她说,“被亲人抛弃,在家暴的阴影中长大,又在大火里抛弃了带给你噩梦的人,让他被火焰吞噬……而现在,你摆脱了过去,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向上爬,却四处碰壁……” 布兰迪愕然地看着她。 养父的死是他心里阴暗角落中无人察觉的秘密,却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轻易窥破。 “这是什么表情?”她很不以为然一般,“你很意外有人提起你养父的死吗?不过说实话,再有人提起的时候,你的表情要更高明一点,才能不露出破绽。” 布兰迪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准备只要她说出一个嘲笑的字,就冲上去和她鱼死网破。 然而她没有。 “你做的材料实在很不错,如果不是你把这些搜罗起来,我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多把柄流露在外。胆大、心细、有理想……真好,这都恰好是我最欣赏的品质。” 布兰迪一愣。 在他怔愣的表情里,她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要进到海关工作,而我,也恰好需要一个长期的帮手……每次事到临头换人都太麻烦了,你们英国人总是喜欢假装自己很有原则……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跟着我?” 他的答案,当然是“yes”。 ——那是他人生的转折,自此,他的生活,才真正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而去。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他的美好,也带了一点瑕疵…… 前女友怀孕了,生下了他们孩子,是个女孩儿,叫lisa。 自始至终,布兰迪都当前女友是一个过渡期的跳板,是一个让自己回归“正常”的工具,他也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过真正的爱情。 没有人会喜欢被跳板纠缠,更没有人觉得自己可以和工具生产后代。 所以,他一直对于这对母女分外抗拒,从潜意思里拒绝承认她们的存在。 即使法律判定了他有抚养责任,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应付法律而已。 然而他这种态度,却让前女友产生了不满。 女人的直觉,让她把目光对准了当初那个带给布兰迪转折的女人…… 而布兰迪也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找到了点儿秘密…… 布兰迪深吸一口气,趁着夜色,推开了医院病房的门。 病房的床上,一个女人的身形,背对着他沉睡着,输液的吊瓶就在他的身侧。 别怪我。 他心里默念着,一步步朝那个身影走过去。 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依不饶的追溯太不合时宜……这是我必须为她做的事。 他在黑暗中,无声的将大量的空气,混入了那个女人输液管里。 第118章 往事云烟11* 气体栓塞, 是一种相对隐蔽的死法。 出现此种情况的人, 会烦躁不安、呼吸困难,心律失常……最终休克, 直至死亡。 这是一个并不缓慢的过程, 而制造这个过程,只需要空气, 就够了。 布兰迪静静站在黑暗里, 看着那个女人猛然动了一下儿。 他知道,那些空气开始产生作用了。 布兰迪回过身,准备退出这间病房。 午夜时分的病房,医护人员并不算多, 等到几个小时以后护士来查看点滴的剩余情况时, 什么抢救都已经晚了。 布兰迪在黑暗里冷然笑了一下儿。 他一直关注着女人, 等的就是今天。 而他没想到的是,在他转过身的瞬间, 病房内灯光突然间大亮。 他一愣,下意识地去阻挡那无处不在的光芒。 但是他也很快意识到, 他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立刻逃跑。 布兰迪整个人都慌张起来,几步冲过去去抢病房的门把手, 却发现病房已经被反锁了! 他愤恨地猛踹了病房大门一脚, 在病房门轰然的晃动声中,布兰迪从门上的反光玻璃看到了身后的状况——那个本该躺在病床上,感到烦躁不安和呼吸困难的“女人”, 竟然已经离开了病床,站了起来。 布兰迪的表情瞬间像是看到了鬼一样,想要暴力扭开病房门的手,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儿。 然而他不敢动,甚至没敢回头。 因为布兰迪看到背后的“鬼”,一手用枪指着他的头,另一手摘掉了脑袋上蓬乱的假发。 布兰迪顿时充满了一种懊悔的情绪——他刚才是怎么会把这个人的身形看成一个女人的?那明明是个精壮的亚洲男性! 布兰迪的眼神飞快的动起来——他在思索,在如何不激怒身后那个人的情况下,找到脱身的办法。 然而他的办法还没找到,身侧又响起了一个女声——而他根本不知道那个方向,什么时候藏了人! 这个女声带着明显的亚洲口音,甚至有几分耳熟。 她似乎是笑了笑,像是和他打招呼一样:“帕利斯卡先生,请转过身来,举起手。” 布兰迪愣了一下儿,转过身,先是看到了一个装了消、音、器的黑洞洞的枪口。 他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十分识时务地举起了手,彻底转过身来,顺着那支枪朝持枪人看去,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你是……”布兰迪瞳孔紧缩,嘴上却打了个磕绊——他认得这个女人,他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却知道她和“丈夫”,一直供职于慈善组织,和他管理着的慈善基金会多有合作。 甚至于不久前,他还邀请这个女人还参加了自己的婚礼…… “国际刑警。”沈安萌面无表情地表明身份,还朝他亮了亮证件,举枪的手却十分稳,“这里是医院,救死扶伤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发生更多的流血事件,希望帕利斯卡先生配合我们的调查。” 布兰迪面对枪口并没敢动,但是这不代表他愿意束手就擒:“国际刑警的行动不能涉及任何政、治、斗争,我现在代表工党,大选在即,你逮捕我,这是政治行为,是政治迫害!你们没有权利逮捕我!你们……” “是的。”沈安萌冷静的打断了他,“我们原本没有机会逮捕你,但是现在有了。” 沈安萌并不废话,单手拿出一个有夜视功能的摄录设备,调出早就准备好的回放——那恰好是布兰迪将空气注入病床上病人输液管儿的画面。 布兰迪顿时愣住了——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 有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专门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一头扎进来! 是谁?!会是谁?!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顿时一缩! 沈安萌却并没准备给他想通的时间,收起摄录视频,手从腰间翻出了一副手铐。 “帕利斯卡先生,您涉嫌故意杀人,虽然未遂。”她将手铐利落地铐在了布兰迪的手上,“请和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布兰迪刚要反抗,却发现一杆、枪、无声无息地抵在了自己的后腰上——是那个假扮女人的亚洲男性。 布兰迪想要高呼的声音顿时被这一枪堵在了喉咙里,半晌,“咕咚”一声,被迫吞了下去。 伦敦的夜色如故,天幕遮过,在此之下,有灯红酒绿,也有阴暗龌龊。 一辆黑色的在夜色的遮掩下,悄然驶出了这片掩藏了无数未知的旧街区。 转眼又是黎明。 而距离耀康集团的“庆典”,还有三天。 ++++++++++++++++++++++++++++++++++++++ 严修筠的手机上同时收到两条没有署名的消息。 一条言简意赅,只发来了两个字“归案”。 而另一条则显得更有内容一些——“他晚上没有回来,他的行踪我会代为遮掩,但是不能遮掩太久,小心其他人。” 严修筠无声将两条信息看过,心里有数儿地,全然按了删除。 比起其他人十分有分寸的联络,季绍钧是最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一个——他的微信一会儿一条,连严天意对他翻了个白眼儿,他都要发微信过来告状。 严修筠面无表情地直接把他放进了黑名单里。 而被他一直置顶的那个对话框,最后一次对话时间,则安安静静地停留在很多天以前。 那是他发给江晚晴的——【等我回来】。 车里的电台中播放着政、治、新闻,主持人口沫横飞地讲述着脱欧条款在议会引发的争吵,过了一会儿,话题被引到了大选上,这个明显长了工党舌头的主持人一再强调,即使脱欧会引发对首相的不信任投票,但是从大数据来看,民众对首相女士的一系列政策仍然表示了肯定,支持率遥遥领先。 严修筠冷笑一声,把这还没感觉到大难临头的电台关掉了。 大选前夕,竞选基金会的主要负责人被捕,这相当于直接给竞选者捅了一刀的消息,对方尚且不知道。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发动了汽车,一路驶向了“耀康集团”。 严修筠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旅途,沿途的风景令人眼花缭乱,他仍然能记得起自己出发时那跃跃欲试的心情,然而等到千帆过尽,他发现自己尝遍了颠簸疲惫后,却仍是孤身一人游荡在空茫的海上。 可是他早已厌倦了被当做匆匆浮世中的过客。 而此刻,他好像终于可以成为归人。 江晚晴在实验室里待了几天,没有昼夜的环境,让她的时间观念变得淡薄——她几乎怀疑他们把“耀康集团”实验室设置在地下是故意的,简直是资本家才能想出这种让人不眠不休工作到忘我的方法。 而江晚晴不知道,其实忘我工作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其他人知道她是半个老板,所以饿了给饭吃,困了递枕头,除了这种战战兢兢的关心以外,根本没有人敢来烦她。 这天,她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一会儿,又被仪器“滴滴”的提醒声叫醒。 江晚晴朦胧着一双眼,腰酸背痛地坐直了身体,站起身准备去关掉仪器的时候,这一动,就发现自己的肩颈一抽一抽地疼。 她下意识的想要去揉揉自己的肩膀,却有一双手,先她一步,落在了她酸痛的位置。 江晚晴顿时僵住了。 而那双手的力道恰到好处,用掌心的温度,一起驱散了她疲惫的酸痛。 她熟悉这个温度。 而那个温度的主人在她身后,替她揉着肩膀:“我回来了。” 江晚晴的耳边一片空白,在他的声音里,仿佛仪器的“滴滴”声,都识时务地变小了。 江晚晴没有回头,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走过去,取走了自动打印的数据单,心不在焉地看,顺手关掉了仪器的电源。 她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只有靠和他保持距离,才能不让他察觉自己的心跳如鼓:“如何,顺利吗?” 他似乎是思考了几秒:“发生了很多事。” 江晚晴听见他的回答,却不是直接的回答。 他说:“但是马上,那就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样。” 江晚晴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手里的报告被她来回看了三遍,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干脆回过了头,和严修筠对视。 这一看之下,她微微愣了一愣。 她见到的严修筠大多从容镇定,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则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仿佛是一个饱经风霜后才终于找到家的旅人。 他的“归来”如此迫不及待,连整理仪容的时间似乎都没有。 这样的严修筠让江晚晴原本就是装出来的镇定裂了一道缝。 一个画面似乎在她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 茫茫人海中,她好像曾经也是这样,一眼之间便锁定了那个眉目分明的过客。 只可惜,那个画面又很快消失了。 “我……”江晚晴的眼神动了一动,似乎是头疼地捏了一下太阳穴,抬起眼,又下意识去摸严修筠脸上冒出来的一点胡茬。 “我还是没有想起你。”江晚晴说,似乎是有点儿沮丧,又似乎是有点儿不甘心,“五年,已经快要六年了……你的隐瞒,我也没决定好要不要原谅你。” 严修筠握住她的手,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他安静的模样让江晚晴没有办法生气,只好笑了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实验数据单。 “不过,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先去参加那‘最后的典礼’。”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气体栓塞,(以下内容来自百度百科) 若在短时间内进入血管的空气量过多,由于心脏搏动,空气与血液可在右心房和右心室中混合形成泡沫状血液,这种泡沫状血液在心脏收缩时无法排出,易阻塞于右心室和肺动脉干出口,严重时可导致血液循环中断而危及生命。 如是少量气体进入血管,虽不会形成泡沫状血液,但仍有可能形成气泡而阻塞局布细小血管。护士在为病人输液、输血时,必须排除管路中的气体,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第119章 往事云烟12* 严修筠能在生死一念的时候, 听懂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便也能在这个时候,听懂她“最后的庆典”。 关于往事, 如果以前是严修筠的“不想说”, 那么现在,已经轮到江晚晴“不想听”了。 虽然她暂时什么都不记得, 但严修筠就是有一种神秘的直觉, 感觉到她并不准备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将一些猜测和盘托出。 江晚晴在知道有“往事”这种东西存在之后,就不再提起“往事”了,她像一个和时间赛跑的人,以自己的姿态坚决的告诉严修筠, 只要她跑得足够快, 她不想知道的事情就追不上她;而她如果有了闲情逸致, 那么她不介意停下来,好好清算一下儿过往。 他已经错过了可以继续隐瞒或者直言不讳的机会了。 严修筠只好握着她的手, 把视线转移到了她手上的报告数据上。 上面隐约可见“dopamine(多巴胺)”、“glutamate(谷氨酸盐)”的字样。 严修筠的眉微微皱了一皱:“……你有什么发现?” 江晚晴挣开他的手,重新把视线落在了实验报告上。 那份被她看了三遍都没看进去的报告, 终于在她第四遍浏览的时候,让她看出了些许端倪。 江晚晴笑了一下儿,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不是一种陡然知道秘密的恍然大悟, 而是一种早有预设的猜测, 而结果正中了她的细思极恐——是的,严修筠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个结果, 她原本不想接受,但是不得不接受。 “无论是精神分裂症,还是认知功能障碍,在疾病的发展过程中,都会遭遇一个无可避免的重要机制——前额叶皮层功能低下。”江晚晴说,“前额叶皮层功能低下则分为瞬间和常态两种,瞬间的功能低下,会让人的时间感减慢或者加快,同时自我意识短暂消失——这种感觉普通人也会体验;而常态的前额叶皮层功能低下,引发的结果,就是精神分裂与认知功能障碍,这是我们俗称的精神病。” 严修筠顿了一顿:“……现在的精神分裂症阴性症状治疗领域,对大脑前额叶皮层功能低下的病理研究,不说一片空白,但仍然是未突破的重点和难点。” “是的。”江晚晴说,“传统抗精神分裂药物,多是着重于控制dopamine——也就是我们都知道的多巴胺的水平。” 严修筠没有吭声。 多巴胺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它的多少,决定了人大脑的兴奋程度。 过少的多巴胺使人麻木,过多的多巴胺使人亢奋,精神病临床医学界曾有一种说法,认为精神病人的异常行为,是多巴胺分泌量不稳定的结果。 知道严修筠想到了什么,江晚晴叹了口气,从专业的角度否定了严修筠想到的那种说法:“但是多巴胺的作用对大脑前额叶皮层功能的具体影响,是一个非常难以检测到的未知数;不过,从多年临床的结果来看,传统抗精神分裂药物的作用并不理想,由此可见,控制多巴胺的水平,很难甚至于并不能改善大脑前额叶皮层功能低下这一发病机制,所以治疗大多无效。” 她这么说,严修筠就已经领会到了她的关注点:“……所以,当年你参与研发的药物,重点并不在多巴胺。” 江晚晴用表情承认了这一说法:“既然前额叶皮层功能低下的病理研究是尚未突破领域,且已知的控制多巴胺疗法并不奏效,所以我们的团队在想要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候,思路只能是弯道超车——我们绕过了研究多巴胺对前额叶皮层功能的影响,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种神经传导介质——谷氨酸盐上。” 江晚晴叹了一口气,把她用剩下的药片装在玻璃容器里,托在手心给严修筠看:“我已经通过成分检测和一系列实验证实了,这个药物的机制,是控制谷氨酸盐的水平。” 严修筠的眼神动了动,想到了唐艺惟提起过的“术后药物”,但是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儿。 唐艺惟母亲死亡的具体事件他并不清楚,但是推算起来,那至少是十年甚至将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可是江晚晴跟着导师的团队,研发这种划时代的抗精神分裂药物,则是江晚晴研究生时候的事。 这中间有一个微妙的时间差,除非江晚晴穿越了,否则,江晚晴研究的药物不可能在十几年前杀死了唐艺惟的母亲。 更何况,唐母死于心脏骤停——而谷氨酸盐在人脑中量的多少,并不会引发人过度的兴奋或过度的消极。 倒是多巴胺的量达到一定水平,才会让人产生极度兴奋的感觉,从而会引发心脏骤停——这种说法是有现实依据的,早有研究表明,瘾、君、子在吸毒时,脑内多巴胺的水平会明显异常。 “这不是唐艺惟母亲术后服用的药物。”严修筠说,“唐艺惟母亲的死和你研究的药物没有关系。” 江晚晴缓缓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可是这是lisa的母亲在术后服用的药物。” 严修筠顿了一顿,立刻握住了江晚晴的手,把那几片剩余的药片放回了实验台上,手上的力度加码,只为了吸引江晚晴的注意,想要试图阻止她想下去:“但是lisa的母亲还活着。” “嗯。”江晚晴道,脸色仍然并不好,“可是,如果……他们对唐艺惟的母亲和lisa的母亲,原本的实验目的就不一样呢?” 严修筠的眼神一闪。 江晚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而严修筠感觉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我们看过于敏达的日记。”江晚晴说,“最初的时候,他是个实验狂人,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但是他研究那个恐怖手术的初衷,是为了治病救人的,他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患有精神类疾病的病人恢复正常。” 严修筠瞳孔一缩:“可是后来不是了。” “对,后来不是了。”江晚晴反握着严修筠的手,想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儿温度,“他在最初实验者身上实行手术失败,这个失败让他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他看不起梅嘉裕老先生,可是他被自己看不起的人取代了位置;他的引以为傲的研究被紧急中断,所有资料都成了封存档案永不开启;他从众人眼中的‘天才’,变成了一个进行危险实验的‘疯子’……他狂妄、他高傲,但是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这些变故扭曲了他原本只能算是个愤青的本性,也扭曲了进行实验的初衷。” 严修筠揽住她:“晚晴……” 江晚晴却像没听见他的呼唤。 “……于敏达自从出走开始,进行了各种各样抛弃道德底线的实验,这些实验勉强可以算作他对科学的探索;可唯独那个手术不算。”江晚晴说,“那个手术发展到现在让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他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让手术成功了——他只是不断地通过这个手术,找回自己在学校里丢光了的面子。” 严修筠无法反驳。 “他做这个手术,只是为了证明‘他能做’。”江晚晴道,“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不被任何人、任何道德水准约束地为所欲为。” “吴哲茂和妻子关系不好,怨恨妻子没有给他‘传宗接代’,憎恨妻子的娘家给他带来羞辱,但是他苦于对方的威势,无法和妻子离婚,所以他希望妻子死,又不想背上嫌疑……于敏达给了他这样一个完美的‘术后并发症’。” “布兰迪·帕利斯卡和吴雅兰狼狈为奸,他用‘政治人物’、‘上流社会’的皮将自己包裹得像个励志传奇,可是在他高呼‘天佑女王’的同时,lisa和她的妈妈在他眼里就像裤腿上的泥点一样,无时不刻都提醒着他原本来自污泥,不巧,lisa的妈妈还知道一点吴雅兰的事,所以他希望lisa的母亲‘永远安静’……于敏达就给了他这样一个‘安静’——这些药片的作用目标绕过了额前叶和多巴胺,直接瞄准了会影响记忆的谷氨酸盐的水平。lisa说过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提醒了我,她妈妈在术后原本该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可是这个药物反而摧毁了她的清醒。” “还有许璐。”江晚晴道,“她想给自己的母亲寻找廉价替代药物,却机缘巧合找到了我的论文……这太巧了——究竟是她恰好找到的?还是有些人把这篇论文放在了她能搜索的最近范围内,让她不经意的一看之下,就醍醐灌顶?” 严修筠沉下脸来,想要制止她不断发散的思维:“可是你参与研发药物的初衷是治病救人,我也并不认为,以于敏达的自负,他会用你研发的药物来完成自己的为所欲为——因为这样的话,功劳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江晚晴的眼神动了动,把实验报告轻轻放在了桌子上:“这不是我原本研发的那种药物,虽然成分很熟悉,但是比例不同导致了最终效果的不同。” 严修筠一愣,又沉默了。 是了,为了配合他为所欲为的手术实验,对方一定调整了配方比例,让这个药物配方能够优先达到自己希望的效果。 调整这个比例的人……一定是对药物最熟悉的人。 而对药物最熟悉的人,莫过于研发者。 江晚晴却摇摇头,很快苦笑起来。 “多巴胺过多会造成人亢奋过度,一系列的副作用中的一条,就是会使心脏骤停,而控制谷氨酸盐的药物则没有这样一条副作用。” “所以,唐艺惟的母亲和lisa的母亲,同样接受手术,结果却不尽相同。” “很可惜,大概我研发成功的药物,恰好给了于敏达一个新的思路,让他在这个能够给他找回面子的‘实验’里,探索出了新的‘玩法’——他觉得自己可以通过改变术后药物,随意的控制手术结果。” 江晚晴猛然闭上眼睛,用力抓住了严修筠的手。 “我虽然想不起来,但是我猜得到。你一直避免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其中的原因之一,一定是因为你觉得,是你把我卷入了那些我想不起来的往事中——你觉得愧疚。” 严修筠的眼神动了动。 “但是我的严教授,这个愧疚你可以省省了。”江晚晴说,“我相信,以前哪怕没有你,只凭我研发过这个药物,他们也会选中我。” “正如我说过的,我一直身在局中。”江晚晴睁开眼睛,眼神沉然,“但是他们已经休想摆布我了。” 第120章 往事云烟13* 江晚晴的表情, 有一种窒息感, 她被严修筠抓着肩膀不住地抚摸后背,半晌, 严修筠手心的温度才让她重新想起了呼吸一般。 往事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牢, 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囚徒。 有的人能够挣脱枷锁重获新生,而有的人不能。 江晚晴的眼神浅了又深, 那双明眸中漆黑如深渊, 像是什么妖魔封印在了她的瞳仁里。 严修筠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几秒,小心翼翼地将手从背后移到了她的脸上:“晚晴……看我。” 江晚晴的视线并不聚焦,茫然地转了过来,许久才分辨出面前的人是严修筠, 挣扎着露出几分清明。 严修筠低低叹了口气, 用手摩挲她因为接连不断工作而显露出几分憔悴的脸。 “我之前看到有人说过一句话, 印象颇深,他说‘火药这种东西, 西方人用来造枪炮,而中国人用来做烟花’。”严修筠顿了一顿, 解释道,“我们和西方人本性之间的区别,让同一种东西产生了不同的结果。” 这句话不搭前言, 但是因为他低沉的声音, 江晚晴似有所觉一般的清醒了几分,目光终于和他对上。 严修筠手上的力道是安抚的,声音是舒缓的。 “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比如吗啡——妙手仁心的医者选择用它来缓解患者的痛苦,而丧心病狂的毒、贩用它来给普通人制造灾难。” 严修筠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却坚定地注视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原本都是中性的,是人为的选择,赋予了它们善与恶。” 江晚晴当然听懂了他的安慰:“可是……” “没有可是,‘帮凶’这个理论,我并不认同。”严修筠打断了她,“因为他们如何使用这个药物,是他们的选择;而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你做的都是同一个选择,和他们相反的选择。” 江晚晴的眼神动了动:“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没办法再使用这个药物。” 严修筠顿了一顿,浅浅叹了口气:“晚晴,我虽然想安慰你,但是我并不想让你觉得我这个猜测是在安慰你。” 江晚晴的心思不在这里,乍然听他这样说,眼神瞬间露出了几分茫然。 “因为这个药物……很可能根本就没有量产。”严修筠说,“用在lisa母亲身上的那些,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存货。” 江晚晴一顿。 “沈安萌暗中调查了于敏达的实验室。”严修筠道,“于敏达的实验室资助者一直都是吴雅兰,无论通过的是和工党有关的基金会,还是通过之前的一些基金会,他的资助者实际上都没改变过,而这个实验室的前身,是从耀康集团的研发部门分割出去的一个研发机构。” 江晚晴一点就透:“这个机构和医改法案覆盖药物的‘研发机构’有什么关系?” 严修筠并不隐瞒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同一个。” 江晚晴的脸色紧了紧。 “沈安萌他们经过查访和搜索,又找到了几个于敏达的‘志愿者’,并且追踪了一下这几个受害人的现状,这些人要么已经去世了,要么吻合当年那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实验结果……而lisa母亲的状况,和他们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药物让她成为了一个‘特例’,但是这个‘特例’,并不符合于敏达的一贯性格——他是个科研疯子,他最喜欢追求确定的结果,可是这么多年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接受手术的人情况与lisa母亲相同。” 严修筠让江晚晴自己消化了一下儿,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的结论:“所以我一直猜测,这种‘不相同’,是因为他们制造这个‘变量’时的工具——也就是你调整比例后的那个药物,没有那么多。” 江晚晴猝然抬起眼:“你确定?” 严修筠微微点头:“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个猜测——医改法案的覆盖药物中,没有相似药物。” 江晚晴的眼睛微微睁大。 “当年你将原本的实验数据加密藏在了你自己的工作电脑里,于敏达没有办法,只得做出了一堆替代品,这些替代品就是医改法案中给他们带来巨额利益的药物。”严修筠道,“沈安萌他们排查了这些药物的清单,最终发现,其中没有扛精神分裂类的药物……无论是你研发的那种,还是调整过配比的那种,都不存在于医改法案的覆盖药物中。” 这个消息对江晚晴来说,简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严修筠看她的脸色稍稍缓下来,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以及还有一个细节——许璐,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到了你的论文,想复制你研究的药物。藏在背后帮助许璐的人是陈雅云,而陈雅云一直没摆脱过‘他们’的控制,她所有的反抗,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如果这其中,她也在没察觉的时候受到了摆布,那么这篇论文到了你眼前,只能是‘故意安排’而不是弄巧成拙。”严修筠说,“你猜,他们想通过这个东西,让你想起什么?” “想起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江晚晴已经渐渐明白过来,“确实……如果我是对他们没有用处的人,他们根本不必大费周章的把我网进局里来。” 严修筠点了点头。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一扫方才那种因为负罪感而带来的惶然。 “既然大家都对往事这么感兴趣,那么要结束,就结束地干净一点。” “你想做什么?” "于敏达。”江晚晴说,“吴哲茂、布兰迪·帕利斯卡这两个人,你已经想好要怎么安排他们了,唯独于敏达!” “他对外的身份是个科学家,不符合道德的实验,全都基于科学研究,他招募志愿者,肯定会有‘免责书’一类的东西,从法律角度而言,沈安萌他们也拿他无可奈何;他没有亲属,没有道德底线,没有情感依托……但是他不是无欲无求——而我恰好能有他最渴望的东西。” 严修筠静静看着她。 “于敏达在药学研究上可能确实是个天才,但是他最致命的毛病就是‘多学不专’,药物配方的成分改变,毫厘之间的差距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我相信他暂时没有解密我修改过的配方。”江晚晴说,“他解密不了,但是我自己能。” “你要重新……” “不。”江晚晴知道严修筠在担心她研究时间不够的问题,所以她直接否定了严修筠的想法,“我不会再做‘帮凶’了,我只是需要这个由头,把于敏达引出来。” “可以。”严修筠点了点头,肯定了江晚晴想要达到目的的可行性,不仅如此,他还笑了一笑,准备给她的想法添砖加瓦,“其实……我还能给你的成功,提供一个保证。” 江晚晴眯了眯眼睛,露出一种已有猜测需要求证的表情:“什么保证?” 严修筠浅浅笑了一下,仿佛是对她猜测的回应。 “是一个人。” ++++++++++++++++++++++++++++++++ 对吴雅兰来说,最近的事态其实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对于傅修远,她一如既往的无奈他何。但是最近的选举趋势一片大好,傅修远的傲慢可能只能维持最后的昙花一现,吴雅兰觉得自己完全能忍这一时。 但她最近主要关注的,是另外的事。 留在傅家庄园里的眼线告诉她,自从那天匆匆打过一次照面,江晚晴似乎就留在房间里,很少出门,傅家的人很少见到她。 而严修筠也依然行踪飘忽——对方似乎像鱼一样滑不溜手,刚刚发现他的一点踪迹,立刻就会跟丢。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和江晚晴依然还没有聚到一起——这正是她想要的,他现在最烦看到如愿以偿的圆满。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年以来,她在和傅修远的明争暗斗中一直占据下风,以至于让她对“顺利”这种事产生了一种不适应感,因此,吴雅兰在听到这些“确切信息”的时候,唯一的感觉仍然是“失控”。 仿佛什么东西,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今天传来的消息,让她这种“失控”的感觉愈演愈烈。 “夫人,去追踪吴小姐的人回报,吴小姐接连几天都没有出现在她的住处,她车库里的车早就开走了,而停在她房子外的车,已经证实来自于一家租赁公司——几天前,严修筠租用了这辆车,但没有及时还车,现在车子已经被租赁公司的人开走了。” 坐在车里听人汇报的吴雅兰的眼皮一跳,脸色一沉。 “吴艺惟她人呢?被严修筠带走了吗?” “暂时还不确定。”汇报的人看了看吴雅兰的脸色,求生欲极强地连忙改口,“我们的人得到消息,她这两天在朋友家——这件事正在核实,但是在她周围,我们没有发现严修筠。吴小姐应该和严修筠接触过,但……没有同行。” “立刻去核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坚决不能让她见到吴哲茂。”吴雅兰压着脾气,深吸一口气,突然又问,“布兰迪呢?为什么这两天他也没有联络?” “帕利斯卡先生脱不开身。”汇报的人说,“首相女士的脱欧协议条款被全票否决,议会那边这几天都在吵架……首相女士希望大家坐下来谈判出一个满意的协议,但保守党的人一直在拿‘必须放弃无协议脱欧’作为和首相女士谈判的前提——他明知首相女士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承诺。可如果不谈判,保守党就有理由煽动发起对首相女士的不信任投票,投票的结果会直接影响大选……布兰迪先生最近一直忙于和保守党人士进行周旋。” 吴雅兰被灌了一耳朵的“脱欧协议”和“谈判”,整个人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眼神一横,朝对方看了过去。 汇报的人察言观色,立刻回道:“不过乔文安这些天一直没有中断联络,她传话说,希望吴女士放心。” “乔文安”这个名字却让吴雅兰烦心的程度更重了一点,她脸色沉了一沉,半晌,冷笑了一声:“我把布兰迪介绍给她认识,就是给她最后的机会……算她识相。” 汇报的人没吭声。 吴雅兰无声地思索了一番,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地抬起眼,锋芒如刀:“他呢?” 她明明没有指名道姓,汇报的人却立刻知晓了她在问谁,迅速回答道。 “公子在摄政街的公寓里。”他说,抬起眼看了看吴雅兰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他在等您,希望和您商量一下儿,有关老先生的事。” 第121章 往事云烟14* 摄政街位于伦敦西区, 街景融合了古老与现代, 是繁华林立之上的精致奢侈。 吴雅兰的车一路开过霓虹茎连的街道,最终停在了安安静静的公寓前。 伦敦的晚上来的越来越早, 真正的春天来临之前, 就仿佛无限逼近永夜。 吴雅兰坐在车上,半晌都没有说话。 司机便是刚才汇报的人, 许久都没有听见她有下一步动作, 才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觑着她的脸色,谨慎地提醒道:“夫人,到了。” 吴雅兰像是回过神来,过于锋芒毕露的眼睛从后视镜里和司机的目光对上, 让司机仓皇之间移开了眼睛。 “他应该比较喜欢你这样机灵的人。”吴雅兰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开门下车, “但是你该记住,谁才是给你发薪水的人。” 司机顿时噤若寒蝉, 耳听车门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才松了一口气,随后惊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而吴雅兰那依然窈窕的身影, 已经消失在公寓门后了。 英国的建筑百年前和百年后都是一个模样, 高高在上如唐宁街十号,走进去都会觉得格局略显逼仄,连采光都有点儿令人担忧。 而住在里面的人并不太在意房子本身是否宜居, 他们在意的是房子以外的东西——他们在意的只是住在那里的资格。 就像首相女士在意能够住在唐宁街十号的资格,也像吴雅兰曾经很在意傅家庄园里居住在主楼主卧的资格。 对于这种“资格”,只有真正得到过的人,才有权利轻言“不在意”。 而在这么多年后,吴雅兰才终于觉得,这种轻言的权利唾手可得。 她深深呼吸,一路走上了三楼,才在开放区域看到了那个“等她”的人。 他背对楼梯坐在沙发上,面向着窗外。 他眼中所见是伦敦漆黑却繁茂至不曾凋敝的夜色,手边一瓶威士忌被存在了花纹繁复的玻璃瓶里,在璀璨灯光的映射下,那瓶酒闪着令人沉沦的颜色。 他即使在家里也是衣冠楚楚的,反而像是个随时准备离开也不讨人嫌的客人,桃花眼里的一抹似笑非笑,本能般地配合着他浑然天成一样的优雅。 听得身后有人上楼的声音,他的笑容加深了一点,却并未起身,仍然略显慵懒而随意地坐在沙发里。 对于吴雅兰的到来,他并不抵触,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欢迎。 他微微回头,笑了一下儿,扬起手里的酒杯虚敬了一下儿,做出了一个“不成敬意”的姿态,指着与他一张矮桌相隔的座位虚迎了一下儿,有点儿“虚左以待”的意思。 “您来了,坐。” 吴雅兰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心里有一股火在往心头上拱。 其实他并无任何出格的言行,但是这个姿态,就是莫名让吴雅兰看着不舒服也不顺眼。 吴雅兰忍了又忍,正襟危坐地将自己安置在了他左边的位置上,这才惜字如金地一点头:“嗯。” 那人晃了晃自己杯子里透亮的液体,那动作十分地舒缓,像是随时要与这夜色缠绵共舞一般:“傅修远兵败如山倒,您这几十年的不甘快要到尽头了,您开心吗?” 吴雅兰没有吭声。 那人像是早就习惯了她的沉默,对此不以为意,依然非常放松地笑了一下儿:“六年前您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所以别无选择地铤而走险,稳住老爷子的同时,又对傅修远下了手。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最爱许人一场空欢喜。没有人能想到,傅修远命大,居然连空难都让他活了过来。” 吴雅兰的目光锋利如刀,立刻朝他看了过去。 他能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是“住嘴”,可是他并没有停止谈论的意思。 “和傅修远为敌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双方都穷图匕见之后。”他说,“更何况,他还有危险的帮手——严修筠虽然表面看上去,像他母亲一样与世无争,但是说到底,他和傅修远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相信,您永远也不会忘记,傅修远‘死掉’的那段时间,严修筠给您带来了多少麻烦。” 吴雅兰的眼神一紧:“你想说什么?” “您何必这样紧张呢?我只是想在您最终的胜利前夕,回忆一下往昔……我说到哪儿了呢?哦……严修筠,他不断地给您制造麻烦,甚至在您给了他一些‘教训’之后,他仍然穷追不舍,他想把和当年那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一个个地揪出来。”他笑了一笑,将手里颜色透亮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不过,这些事都已经过去,或者说正在过去了……是谁说过,所有事情最后的结果,都会是好的,如果不好,那么说明事情没有到最后。” 他说到这里,终于把那双桃花眼转过来,和吴雅兰对视:“您说是不是?” 吴雅兰对他这种绕圈子的说话方式非常不满意,和他的目光相接,那种不满才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既然他要“回忆往昔”,吴雅兰也好像终于找到了兴师问罪的理由。 她的脸色一沉:“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没有抓住机会处理掉严修筠。” “因为,我想留下希望的种子,我想给未来多留一点可能……我也在等着好的结果。”他把手里的杯放在他们中间的矮几上,玻璃杯上装饰性的多棱面同时映出了他们两个人的脸,“您会给我一个好结果吗?” 吴雅兰的脸色紧绷,半晌,她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正襟危坐,目视前方无边的夜色。 “你想要什么样的好结果?” 他仍然维持着和吴雅兰对视时的姿势,看到吴雅兰丝毫没有将目光转回来的意思,他一双桃花眼深了一深,似乎十分真情实感地笑了。 “这就是我来找您商量的事情了。” 吴雅兰一言不发,只等着看他到底要“商量”什么。 “我理解您即将取得胜利时,那种迫不及待也不愿意节外生枝的心情,但是我仍然希望您了解,有些‘枝节’,并不是临时生出来的,而是那些枝节一直都在。”他说,“比如……让您下定决心,控制老爷子,并对傅修远下手的那件事。” 吴雅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提起这件事,是在威胁我?” “不不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那人立刻否认并解释道,“毕竟,无论在外人看来,还是事实上而言,我和您都永远是‘同路’的。” “知道这一点就好。”吴雅兰冷然将视线转了回去,“那你还想说什么。” “作为‘同路人’,我只是想提醒您,既然这些‘枝节’在,傅修远和严修筠兄弟还在,您的胜利,永远都是不牢靠的。”他说,“老爷子现在没有醒,但是他一旦醒来,您唾手可得的努力,就都会飞走的——毕竟他很清楚您当年做了什么。” 吴雅兰眼神一缩,透出凶狠的戾气:“那就让他醒不过来。” 那人却笑着摇了摇头:“您的思路一向都太简单了,您最清楚,到现在为止,老爷子是没有遗嘱的。他如果只是仍然沉睡着倒也罢了,如果他如您所愿的成了那种‘醒不来’,那么‘耀康集团’,就大部分都会落到傅修远和严修筠的手里,虽然您未来会拥有更多,一个‘耀康集团’可能已经不值一提了,但是争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拱手让人,您甘心吗?” 吴雅兰瞪着他,眼神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人早有所料,笑了一笑:“……如果他们再花时间追溯,翻出更多的证据,您现有的很多东西,都是没有办法保住的。我也就罢了,而您和老爷子没有婚姻关系,您的存在,在法律上是不被承认的——您完全没有资格参与遗产分割。” “没有资格”四个字像一根针,直接戳进了吴雅兰的心里。 她的指甲狠狠往手心一戳,眼神也狠狠地向那人看来。 而这一次,那人并没有摆出那种“您别生气啊我们好好说”的随和态度,而是面无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冷然地给吴雅兰心底的不平再添火、药:“而对您而言,更可怕的是,老爷子就此醒来。” 吴雅兰一愣,随即,她的指甲紧了又松,心理防线立刻朝崩溃的边缘汹涌而去。 “他不可能醒来,六年了,他……” 她说着,猛然闭了嘴。 因为她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满脸都是“无奈”的笑意,那双桃花眼中的“温和”,让吴雅兰难以言喻地恐慌。 是了,她在表现自己的“自欺欺人”时,她就已经落了下风。 而那个人并没想要给她留点儿面子,而是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老爷子他……真的不会醒来吗?”他似是追问一样地笑了笑,随即敛了笑容,一脸冰冷,“您自己也清楚,六年了,所有医护人员对他束手无措,连病因都无法确诊……所有人只能任由他这样任性地躺着,叫不醒他,也不能弄死他。” 吴雅兰紧咬下唇。 而那人并不打算住嘴。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叫不醒的人。”他说,“真正叫不醒的,只有装睡的人——您是这样,老爷子可能也是这样。” 吴雅兰眼神一震,脑子里飞快地开始回忆所有细节。 但是人总是越急越乱,越是想要取得突破的关口,她越是摸不到头绪。 那人看到吴雅兰脸色上明显的松动痕迹,满意地笑了一笑:“您不用这样着急,我们还是有更好的办法的。” 吴雅兰将目光转向他,却倔强地不肯发问。 那人却并没有想要逼她开口的意思,主动给了她台阶下。 “傅修远现在是强弩之末,大选未至,他们总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希望,而一旦大选结果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没有政、治、资本的他,孤掌难鸣。他们会无法控制大权旁落,我们到时候,只要专门腾出时间,给他们兄弟最后一击,便能永绝后患。”他笑了笑,“如果有我的存在,您不仅能扫清障碍,还能顺理成章地接收那些您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何乐而不为呢?我们只是需要时间。” 吴雅兰眼神动了动:“你只是在给自己‘接收’这些,找个合理的理由。” “当然,当然。”那人承认道,“人总要为自己考虑,不过,鉴于我们是‘同路人’,我也在为您考虑不是吗?” 吴雅兰冷冷看着他,挑了挑眉:“你考虑了什么?” “这个美好计划的先决条件有两个——一个是老爷子不会醒来,而另一个,则是时间。”他说,“时间,我们有的是,而大选之后,事实已成定局,时间就不再是一个变量,唯一的变量变成了老爷子。” 吴雅兰眼神动了动。 “老爷子既然喜欢装睡,那我们暂时就让他安安心心地一直这么睡下去好了。没有痛苦,没有意识,不会醒来,也不会死去……我们给他提供最好的医疗照顾,维持他的生命特征……有博士在,我们完全有能力,让他不用醒来又维持生命地,活到我们清除了其他威胁,并且可以接收一切的时候。” “博士。”吴雅兰敏感的注意到了这个人,眼神动了动,“你要……” “养兵千日啊。您这么多年以来,对他疯狂的爱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敢说您没有想过这一天?而现在,他的‘爱好’已经日趋成熟,我不弄死严修筠和江晚晴,便是给他留好了成功的保障……”那人笑了笑,眼神直直看向吴雅兰,并没给她躲避的机会,“现在,一切只差您的决策了,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死于话多。 而我的反派可能……要死于话痨了_(:зゝ∠)_ 第122章 往事云烟15* “耀康集团”周年庆典的请帖早就发了出去, 大多数接到请帖的客人, 也早就回复了消息,表明了会准时参加的意愿。 这次庆典借了“耀康集团”五十周年的时候, 又借了傅耀康本人过寿的名义。但是傅耀康本人的健康状况, 外面早就传得七七八八了,大家对他如今的状况心里有数。 他本人的具体作用, 是一个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吉祥物儿, 在这个以他生日和他创始的公司为名义的庆典里,他只是个需要露一面但是也完全可以不用露面的角色。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庆典事实上的主角儿,是傅修远。 资本与权谋的圈子一直都是紧密相连, “耀康集团”如日中天且傅修远在政治、博弈中占尽先机的时候, 所有宾客自然都是乐意捧场, 给傅修远几分薄面的。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谁也没有料到,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局势这种东西能发生如此颠覆性的变化。 原本, 傅修远牢牢控制着耀康集团,两党之间针对大选的斗争虽然如火如荼,但是明显保守党这边更占上风。 平民不会了解那些明争暗斗, 只会跟着媒体真真假假的报道抗议起哄, 有时候能歪打正着抗议到点子上,有时候则完全被人纳入打击对手的“部署”。 但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获知消息,都有自己的特殊途径。 几乎是一夜之间, 他们就敏感的从各种各样的信息中,感觉到了傅修远已经处于强弩之末的意思。 傅家内部的争斗,也仿佛一夜之间胜负已分。 但是傅家仍然是傅家,花团锦簇之下,“耀康集团”仍然是煊煊赫赫的资本帝国。 冲着这一点,远道而来的宾客们依然如约而至,等着参加这场早有预告的庆典。 不管他们是抱着“看别人家热闹”的心态,还是抱着“事情不到最后就谁也不得罪”的心态,总之,以江晚晴重回傅家庄园后这几天的见闻来看,傅家门庭若市,确实像是盛宴前夕的模样。 伦敦的白昼又一次过去,夜色再一次降临。 江晚晴站在傅修远为她安排的那个房间,透过房间的窗户无声向下看,庄园里灯火璀璨,在远处漆黑夜色的映衬下,仿佛是此间最后的光明。 她看着前来拜访的车辆来了又走,有人知道她在这里无声地看着所有人。 傅家庄园的造型像个中世纪的城堡,而江晚晴莫名想起“蓝胡子的新娘”这样一个带着诡异色彩的童话。 童话里,蓝胡子的新娘杀掉了蓝胡子,继承了他的财产,然后和一位真正的绅士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想着这个“童话”,江晚晴反倒把自己逗笑了——她当然不是那个新娘,而显然,有人希望自己是。 装扮成“护士”样子的沈安萌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见江晚晴自己哄自己开心的模样。 “笑什么,这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我去老先生的房间查看过了,没有任何异常。”沈安萌回身把门带上了,上了锁,这才将白色的护士外套随手一卷扔在了一边,站到江晚晴身边,看了看她的脸色,“还是你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江晚晴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觉得写童话的人挺有意思的。” 沈安萌完全不明所以:“童话?” “蓝胡子的新娘。”江晚晴摇摇头,“这故事哪里适合孩子看了,说这是童话的人还要不要脸,恐怖故事都比它逊色几分,完全是为了让孩子长大以后觉得细思极恐。” 沈安萌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段“有感而发”,觉得根本聊不下去,于是耸耸肩,不置可否地不吭声了。 江晚晴也没准备给人灌输“童话作者不要脸”的思想,而是亲自给沈安萌倒了杯茶,歪了歪头:“他们似乎已经发现帕利斯卡失联了,但是这几天议会那边乱成一团,他们也不敢硬闯去求证,这也算冥冥之中争取了点时间……只要过了明天庆典,你们就可以处理他。” 沈安萌理解了这个时间点,点点头:“那个女人可靠吗?” “你说乔文安吗?” 沈安萌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显示她满心的怀疑呼之欲出。 “如果只是从‘合作者’这个角度而言,她不算可靠,毕竟她能转而投向我们,就能同样出卖我们,她是一个带着强烈投机色彩的女人。”江晚晴想了想,到底又为乔文安解释了两句,“你可能猜不到,唐艺惟可能有用这一点,是她提点给修筠的,不然,我们也不会从唐艺惟那里,找到能够精准摧毁吴哲茂和吴雅兰之间联系的点。” 沈安萌的怀疑却更甚:“那你们就这么信她?” 江晚晴摇摇头:“说到底,我们不是相信她,我们是相信她的求生欲。” 沈安萌一愣。 “她能想到唐艺惟的事情,就是因为她在这么多年中,很了解吴雅兰是个人么样的人——冷血狠辣,六亲不认;她原本就是基金会的人,一直和于敏达这样的疯子有着最直接的接触,她十分清楚于敏达的手术和实验会把正常人变成什么鬼样子;而这么多年后,她没有办法和他们渐行渐远,反而只能在吴雅兰的牵线下嫁给了布兰迪·帕利斯卡——她也清楚地知道布兰迪这个人,对他的前女友做过什么。” 沈安萌有点明白过来:“她怕那种经历发生在她身上。” “当然。她知道得已经很多了……她清楚地了解了吴哲茂妻子的下场,又清楚地看见了lisa妈妈在探知了他们的秘密后所得到的下场……如果不能摆脱这个境况,lisa妈妈的今天,很大概率就是她的明天。她静静地等在一边,终于发现有一方人马,要和她急于摆脱的人抗争到底,她心里燃起希望,是再正常不过的。”江晚晴说,“这就是支配她为我们作掩护的初衷——求生欲。” 沈安萌似乎被她说服了。 “更何况,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一般都很复杂,她和吴雅兰是一条船上的人,并不代表她不会为了什么人或是什么原因恨她。” 沈安萌一愣,显然对这种微妙的情感没有理解。 但是江晚晴却对这些兴趣缺缺,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了。 沈安萌当她是随口猜测,顺着江晚晴的目光,看了看楼下络绎不绝的访客,见她不再发言,低头翻了翻手机,等消息似得,但是没等来。 她干脆把手机收了起来,继续和江晚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你觉得,她会什么时候来?” “现在……”江晚晴故意停顿了一下儿,而后道,“那是不可能来的。” 沈安萌正要追问什么时候,却被她噎了一下儿,于是只能深呼吸顺便:“……” 江晚晴自己倒是有理有据:“现在,这个地方至今还在大哥的控制中,又是宾客纷至的时候,这种时候贸然过来,人多眼杂,他们除了给自己丢点儿面子,什么实际性的好处都捞不到。是个稍微有一点儿脑子的人,就绝对不会现在来。” 沈安萌将信将疑:“那你觉得会是什么时候?” “晚上。”江晚晴这次毫不迟疑,“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沈安萌没追问,江晚晴自己倒是很坦诚:“我们现在,都在憋着给对方搞一个大新闻,如果新闻已经够大了的时候,就想尽一切办法,给对方添点儿堵。而添堵地最佳时机,就是在对方以为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时候了。” 沈安萌面无表情:“所以,为了‘添堵’计划不出任何纰漏,你老公自己跑去忙了还不放心,还让我留在这里保护你。” “我想他没有这个意思。”江晚晴绝不承认地笑了笑,“只不过,他可能怕我一赌气就离家出走了。” 沈安萌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们夫妻俩。” 江晚晴似有兴致地看向她:“嗯?” 沈安萌斟酌了一下儿措辞:“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太先人后己了一点。” 这些天和严修筠的合作,显然也让沈安萌对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有了一点儿了解。 她试着带入江晚晴的角色,真实地易地而处了一下儿,就觉得他们两个人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对方不想听就干脆不说,一个自己忘了就干脆不好奇,总觉得这样的状态,换个人就都被满心的倾诉欲或是满心的探究欲逼疯了。 而这夫妻俩,还十分沉着冷静的,展示给对方一副“我们已经受了你们的挑拨所以暂时分开了”的嘴脸,然后一点一点地去揪对方的尾巴,不声不响地准备把敌人拖进暗处埋了。 他们没浪费时间掰扯自己的往事,反而干脆利落地,去清算别人的往事。 这简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是他们俩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达成了一致,甚至连商量都没商量。 不过据说,别扭还是在闹的——据谁说的并不重要,有一只小小的看客已经为父母操碎了心。 面对沈安萌好奇的眼神,和“先人后己”这种说法儿,江晚晴倒是很坦然大方。 她又给沈安萌添了点儿茶,有点儿生冷不忌地笑了一笑:“不然呢?凑合过吧,还能离婚是怎么地?” ……就凭这句话,女权斗士们大约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专门为了锤死她。 沈安萌认定了江博士只是因为不愿意回答而胡说八道,于是她一言难尽又表情木然地喝了一口茶,忍了又忍,仍然险些被茶呛个跟头。 江晚晴满脸无奈地给她拍背,一副“这么激动干什么”的难以理解。 沈安萌半天才止住咳,她的手机就在这时“叮咚”一声。 她站直了,像是终于等到消息一样,连忙去看手机。 江晚晴也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你老公之前托我查查吴雅兰在国内的户籍信息,我一直在等国内的消息。” 沈安萌利落的给自己手机解锁,随后点开信息,往上划了几下儿,微微皱了皱眉,不由“啧”了一声:“这些消息绝对属实……我本来以为我姐的经历就够一言难尽了,没想到这还要加个‘更’字。” 江晚晴的眼神动了一动。 沈安萌没有看到她这个眼神儿,而是“咦”了一声:“我一会儿发给你看,他们还找到了张有意思的照片……这个真是……” 然而她话音没落,也没来得及把手机上的内容转给江晚晴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少夫人!”那是傅家菲佣焦急的声音,“老先生不见了!” 沈安萌一愣,随后低低骂了一声,随口嘱咐了江晚晴一声“呆在这里”,便转身夺门而出。 江晚晴叹了口气前去关门。 而她的手刚刚触到门把手,一个身影迅速地闪身而入。 对方快得出奇,没等江晚晴惊呼出声,干脆利落地一掌劈向了江晚晴的颈侧。 江晚晴毫无反抗之力的昏了过去。 第123章 往事云烟16* 对于傅家这样地位的家族来说, “庆典”从来都是不分昼夜的狂欢。 媒体喜欢给普罗大众灌输“科比和凌晨四点的洛杉矶”这种毒鸡汤, 而对于傅修远这样的人来说,他早已非常熟悉伦敦的夜色。 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地去做什么, 但是仍然需要他醒着。 天罗地网已经由严修筠亲手笼罩在了这个城市的上空, 等着他去见证收拢的一刻。 傅家的宴会是一场涉及整个圈子的社交,宾客有远有近, 到达的时间有早有晚。 天光彻底大亮的时候, 庄园门口已经陆陆续续地开进了很多车辆,名流云集,政客和富豪比比皆是,这是一场只能宣示胜利的集会, 而他的筹码, 如今全在严修筠和江晚晴身上, 他们两人联手布下的局,胜败在此一举。 严修筠他当然信得过, 只是江晚晴…… 傅修远站在窗口看着来宾,收起了那一闪而过的怀疑, 已经准备好了出去会客。 可是还没等他走出房间,严修筠来了。 严修筠点了个头就算和他打了招呼,伸手关掉了屋里唯一一扇开着的窗户:“大哥, 您休息的太少了。” “习惯了。”傅修远对严修筠如此之早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抬眼看了看严修筠略带风尘仆仆的模样,“我猜你也‘习惯了’。” 这句话就是故意揶揄了——傅大公子的面部表情保持不怒自威太久,连揶揄都像兴师问罪。 好在严修筠能够心领神会, 承认得也很痛快。 “她不在的那些年,我确实已经习惯了……我现在只是在努力,让自己不能习惯。” 傅修远被这句话噎得又堵又酸,半晌,浅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严修筠伸手给自己倒了茶,询问傅修远需要不需要的时候,只得到了傅大公子兴趣缺缺的一挥手。 他便不再强求,握着杯子,并排坐在了傅修远身侧。 “你空难的时候,大嫂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节哀顺便’,不顾一切后果要求继续搜索;妈妈伤心过度,她那段时间本来就身体不好,被这个消息打击,直接住进了医院;而傅耀康立刻介入了集团管理,将原本控制在你手里的大权转交给了既得利益者。”严修筠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往事,抬起头看傅修远,“我那时候就知道,你的空难绝不是一个毫无预兆的意外,而那个既得利益者,也绝不是天选的幸运儿——我就是那个时候猜到‘他’的存在的,虽然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提起过。” 傅修远一言不发地听他回忆那段他不曾提及过的夹缝时期,只是和他眼神相接。 严修筠冷然哼笑了一声,语气满是嘲讽:“所有人都看笑话一样看着‘傅家争产案’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却有一个细节被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吴雅兰和傅耀康没有婚姻关系,按道理来说,她原本就没有资格参与遗产的分割,何来‘争产’一说?可是那时候你出事,傅耀康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控制权转给了吴雅兰,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吴雅兰自己本身没有资格,不代表她没有凭借其他途径获得这个资格。” 傅修远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手背,目光侧过来,替他把那个结论说完了:“原来你是那时候知道傅修明的——吴雅兰把自己这个儿子藏得很深,我也比你早知道不久,然后就出了空难事故。” “是的……傅修明。”严修筠默念了一下儿这个名字,连嘲笑都是冷的,“傅耀康因为羞愧,一辈子都没敢让吴雅兰成为‘傅太太’,而他们耻辱的产物,倒是敢叫‘修明’。” 傅修远和严修筠兄弟俩的名字都是严书音起的,母亲对他们兄弟的期待,其实是不一样的。 傅修远出生的时候,严书音刚刚和丈夫白手起家,创立一番事业,新生命的到来对他们夫妻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人生漫长,路漫漫其修远兮,每个人都注定上下求索,方能前行。所以他们的长子名为“修远”。 而严修筠出生的时候则是另外一番情景了,傅耀康和吴雅兰的丑事败露,严书音在孕中也坚决要斩断这段拥挤的婚姻关系。她对幼子的期待,便是希望他能有着君子的品格,不像他父亲一样朝秦暮楚。和傅耀康恩断义绝后的严书音过着半隐居的生活,闲看诗书,翻得一句“修筠似故山”——这便是严修筠的名字了。 而傅耀康则瞒着所有人,把“傅修明”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横亘了进来。 傅修远看了看严修筠的表情,随后拍了拍他的肩:“母亲一生光风霁月,不需要我们去为她不平。” 严修筠在他的动作中抬头,看向傅修远:“大哥,我确实是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才会遇到晚晴的——但这不是她的错。” 傅修远没有说话,而是站起了身,修整了仪容:“等过了今天,这些事你自己去和江晚晴说。” 严修筠也站起身,低低笑了笑:“感谢大哥能心平气和地祝福我的选择。” 傅修远面无表情的转过了脸,抬头迈步要走,却被严修筠叫住了。 “大哥,有个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翻了翻手机,把那张从纸质照片上翻拍下来的黑白照片放大给他看。 几十年前的老照片没有色彩,以至于上面大多数人的面目,都苍白而模糊地空洞着。那是一张合影,年龄不均的孩子按照身高,分别站成了三排,照片没有绝对的主角,却有“中间”和“边缘”,分别处于这两个位置的人和普通孩子,却连神采都有着本质的区别。 照片上没有记录拍摄地点和拍摄缘故的措辞,只在背景的一个角落上,露出了没被孩子的身高完全挡住的“海滨xx福利”几个字。 这大概是某个海滨小县城的福利院,前面坐的一排成年人不是领导就是捐助者,后面站的都是孤儿……而海滨这个鬼地方的“风俗”让人早有领教,所以这些孤儿中,女孩儿很多。 “沈安萌请国内方面调查了一下儿吴雅兰的户籍档案,结果在相关档案里,发现了这么一张照片——沈安萌的丈夫刚刚才发给我。” 傅修远听到“吴雅兰”的名字,下意识去分辨每一个孩子的面容,终于在第二排的最左边看到了一个瘦小精干的姑娘,怯懦的五官轮廓,隐约能和如今这个阴翳又张扬的吴雅兰联系到一起。 傅修远下意识皱了皱眉。 严修筠却摇了摇头,示意傅修远偏一偏目光,略显无奈地说:“其实……我主要想让你看的不是这个。” 他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中间位置的两个人:“是这个,我们……都快认不出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了。”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年纪和如今的严修筠差不多。 男的精神挺拔,眉如剑,鼻如山,颇有几分面目修朗英气过人的意思,与他垂垂老矣后那枯萎朽败的面容千差万别;而女的眉目清婉,带着一副春风化雨的柔和模样,岁月像是不曾改变过她对世界保持着悲悯的气质,让她年老后也风华如故。 那赫然是年轻时的傅耀康和严书音。 而他们和还是个小女孩儿的吴雅兰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 傅修远一向高傲冷漠的表情终于裂了一丝缝隙,一种了然后的微怒,从那丝缝隙中倾泻而出:“这样……” “我本来以为,这故事顶多是鸠占鹊巢。”严修筠道,“却没想到,这很可能还是东郭先生与狼。” 傅修远最后扫了一眼照片,把手机还给了严修筠。 严修筠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外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紧,有人最后停在门外,不得章法地敲了敲门,听得傅修远扬声的“进来”,立刻推开了门。 老管家王叔慌张地推门而入:“大公子,不好了!老先生不见了!” 严修筠对此早有所料,和傅修远对视一眼:“看来他们的动作够快。” 而王叔的表情却依然很急。 “原本,按照大公子的吩咐老爷子无论是否清醒,中午都要象征性地露一面,我亲自去老爷子的卧室给老爷子准备换衣服,结果进去后,发现病床上躺的人不是老爷子——是沈小姐!” 严修筠的眼皮顿时一跳。 王叔的话没说完,沈安萌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十分难受地揉着太阳穴,带着一种宿醉般的模样,脸色有几分苍白,从门口到他们三人面前这短短几步路,都走得跌跌撞撞。 她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抬起眼,终于从眼前的三个人中明确地认出严修筠,立刻就要过来,却险些一头栽在地上,被王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晚晴……我已经去她的房间看过了,她不见了。” “什么?!” 沈安萌甩甩头,勉强让自己的视线聚焦。 “昨天晚上,有个人来告诉晚晴,傅老不见了,我把晚晴留在屋里,去傅老房间看情况,结果一进房间就觉得整个人都晕了,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一直睡到王叔来叫我——这是调虎离山,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失去意识的!……我昨天晚上喝过晚晴屋里的茶!她的茶动过手脚!” 傅修远看了她一眼,皱起了眉:“江晚晴迷晕你要干什么?” “不是。”严修筠脸色并不算好地道,“晚晴没有理由这么做。” 沈安萌看人仍然重影,但是她强迫自己思路清晰起来:“不是晚晴!我们受过专业的药物训练,普通的麻药或是迷、药,不可能对我有这么强的效果……这个剂量已经完全够进行一场手术了!晚晴就算要下手,也绝对不会这么没轻没重——所以这个药一定是别人下在晚晴的茶水里的,只不过恰好被我喝了。” 严修筠面目冷肃,听到“手术”两个字,他似乎已经料到了什么。 而王叔身上和傅家其他人联络用的对讲设备这时响了一声,像是一个打破宁静又不合时宜的提醒。 王叔看了一眼,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楼下的人说,吴女士来了。”王叔道,“她要见老先生……” 第124章 往事云烟17* 傅家的宴会大厅金碧辉煌, 往来宾客非富即贵, 令这个场面看上去就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奢华。 吴雅兰的到来,竟然毫不意外的很受欢迎。 她本就浸淫此间多年, 社交的规则谙熟于心。 这个圈子当然会在意一个人的来路, 但是那些“来路”,大多数都停留在茶余饭后, 而面对面的时候, 笑脸相迎的,自然是这个人的现在。 而吴雅兰的现在,则已经足够对得起每个人的带着虚伪面具的关心了。 她与工党的关系,在场诸人心知肚明, 她依靠政治正在收敛着令人惊叹的财富, 而政治也在依靠她, 输送巨额的资金,使自己全面占优, 立于不败之地——距离大选如此至今,胜负已经快要了然了。 吴雅兰带着微笑, 穿着女主人般艳冠群芳的礼服,脚步铿锵地走进来。她先是和几位本就交好的贵妇一一打过招呼,明明不请自来, 却像主人一般, 替他们安排好了娱乐和消遣。 她游刃有余地做完这一切,一转身,举过一杯香槟, 加入了政客、商人们的交流圈。 “吴女士前段时间解决医改法案危机的操作,真是精彩。”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举着香槟向她致敬,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即使有脱欧协议的问题困扰着首相女士,但是所有人都无可否认的是,在国、家和民、主的利益上,不会有人比首相女士有更高效的解决办法了。” 所有人都听得懂他的意有所指,相视微笑起来。 “吴女士在其中功不可没。”男人微笑道,“吴女士下一步有什么更令人惊喜的计划吗?我们都希望有机会为您效劳。” 他的姿态和语言都令吴雅兰心情舒畅,自然不吝于多说两句。 她用目光环视在场诸人,微微一笑:“各位都是投资圈中的佼佼者,想必都知道什么样的机会是好的。”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像是狼看见了猎物般,眼神略带兴奋的亮了一亮。 这种感觉不可谓不好,吴雅兰也早有准备:“近来有一位先生在欧洲医药健康领域的投资动向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对于他的猜测,一直都没有停过,不过很多消息并不确切。” 有个人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地插了一句:“看来吴女士是有确切消息的?” 他的心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只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此言一出,有同样期待的人,都笑了出来。 吴雅兰也跟着笑,笑过了,回头看了看大厅的入口处,看到了正在往此间走来的吴哲茂。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挥挥手,面带惊喜地招呼吴哲茂走到近前。 有人立刻认出了这个“来自东方的神秘富豪”,又打量着他们之间熟稔的交流方式,不由意识到了些什么。 吴雅兰吊足了胃口,才对这些风度翩翩的资本家和政客们放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风声:“消息不消息的谈不上,我只是想给大家介绍并引荐一下这位吴哲茂先生。” 吴雅兰优雅地将手比了比:“吴先生是我的兄长。” 吴哲茂西装革履,多年“平城首富”的光环让他派头十足,在傅家这样往来非富即贵的宴会上,也十分能撑起风度,和他动辄百亿英镑的投资额十分相称。 众人的惊讶溢于言表,方才那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略带惊讶地问出了声:“吴女士有兄长?” “大家都知道我年少时经历坎坷,在中国小城的福利院长大。”吴雅兰提到以往的姿态落落大方而坦然,“不过家人总是我们难忘的情怀,上帝保佑,让我可以和我的家人幸运重逢,并且知道他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 吴哲茂也配合地和众人一一致礼。 在场的人暗暗观察了一会儿,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了吴雅兰的弦外之音。 吴雅兰和工党关系密切,而工党夺取民意的关键就在于“医改法案”,在这项法案上,他们互惠互利。 而吴雅兰的成功有目共睹,多得是人想从这里分一杯羹,但是不得其门而入。 可是如今,吴雅兰翩然而至,突然介绍了一个多年失散的“哥哥”,而这个“哥哥”,恰好是在投资圈掀起了最大悬念的东方富豪,更巧的是,他投资的领域,正好是和工党与吴雅兰都关系密切的“医疗卫生领域”。 这背后的关联,让人只一想就能想通——这是一次公开搭便车的利益交换,吴女士想在傅修远举办的宴会上,用一点儿甜头,打压风头。 没有东西能比利益更使人团结了。 所有人都明白吴雅兰的心思,更何况,和可以预见的巨额利益比起来,其他东西都不足以说服他们。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想通了这些,肉眼可见地热情起来。 有人和吴哲茂攀谈起了欧洲市场,有人和吴哲茂聊起了股票,还有人谈起了医疗卫生领域的前景……这番会谈好不热闹,过了几分钟,他们已经相谈甚欢地交流了名片,准备登门拜访,交流合作意向了。 吴雅兰的目的达到,见气氛已经达到最好,便和吴哲茂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故意看了一眼腕表,略带惊讶:“不知不觉和各位聊了这么久,我该暂时离开一下了。” 众人的生意经尚未尽兴,当然挽留:“吴女士还有什么是需要亲力亲为的吗?” 吴雅兰笑了一笑:“大家知道,今天也是我先生的生日。” 她说“我先生”这个称谓时,说得无比自然,而其他人已经被吴哲茂和他所带来的巨额利益蒙住了眼,非常坦然而一致的,将这个称谓背后所蕴藏的那些热闹,当成了过耳即忘的风流轶事。 “上帝保佑傅老先生,像他这样虔诚的教徒,理应身体健康。”这人极尽吹捧之后,才虚情假意地关心道,“傅老先生的状况还好吗?” “原本还是好的。”吴雅兰故意道,“不过,这几年已经不如以往了,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又从几年前就卧床静养,一旦有些照顾不周,就会出现更多的问题。” “照顾不周”这四个字一出,她想引导的意思已经很分明了。 “您的先生,理应和您相伴。” 吴雅兰苦笑一声:“这并不是由我决定的事情……” 她的神色故意暗了一暗:“我先生的状况并不是很好,不过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理应照顾陪伴他,和他一起来感谢大家的祝福。” 她说着,随手招来了傅家负责在这边照顾场面的一个管事,当着众人的面道:“请和大公子说一声,我一会儿去见老爷子,并且跟在他身边照顾。” 管事心里“咯噔”一声。 她当然不知道吴雅兰背后涉及权与谋的那些争夺,但是他明白,如果顺应她的安排,她的身份就是傅家的女主人,这个安排是大公子绝对不允许的。 更何况,刚才王叔有些惊慌的吩咐过……老先生暂时谁都不能见。 可是偏偏吴雅兰不是私下说的,她当着这一圈非富即贵的宾客,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委曲求全的“合理”要求,而这一圈宾客的反应,似乎也并不是站在傅修远一方。 管事在他们的注视下,面上不现,并无耽搁,将对讲设备接通了管家王叔:“吴女士来了,她希望见老先生。” 对面半晌没有回应。 吴雅兰笑了一笑,心里算算时间,明知那边应该已经发现了傅耀康失踪而乱成一团,姿态上却故意笑了一笑:“许是大公子还忙着,不如我带着大家一起去探望一下老先生。” 管事拦不住她,而其他人却开始了添砖加瓦般的纷纷附和。 转眼间,吴雅兰已经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踏上了楼梯。 她从容而志得意满,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人谈笑。 然而走到半途,一抬头,傅家通往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严修筠正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 吴雅兰冷不丁看到他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不由一愣,随后又笑了:“这是傅老的小公子……” “严修筠。”他打断吴雅兰的介绍,自报家门,刻意强调道,“vincent yan.” 在场的人熟知傅家那点儿“秘辛”,听到这个姓氏,就已经明白了大半——这是当年严书音女士坚决从傅耀康身边带走的幺子。 不过他们的尴尬都是有限的,只是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严修筠的眼神扫过这些临时凑成的“乌合之众”,在吴哲茂的身上停了一下,很快,又将目光落在了吴雅兰的身上。 他的表情冷然,那种平日的温和全然不存,俨然是另一个傅修远——还是被激怒了的。 他直接盯住了吴雅兰,连圈子都不绕,甚至换了中文:“江晚晴在哪里。” 吴雅兰没想到他连遮掩都懒得,愣了一下儿,故意道:“你的妻子,应该陪着老爷子呢。” 严修筠面无表情:“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吴雅兰的表情笑里藏刀:“机会?你还是留给自己吧。” 严修筠面无表情,脸上透出一种冷静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本来想给你留最后的两分脸面,但是吴女士,请你记住,是你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这是他对吴雅兰单独说的最后一句话了,随后,他冷冰冰地换了英文,对每一个人道:“傅耀康先生身体状况不佳,不适合见客,大家的心意,我大哥心领了,大家请跟我来,参加庆典。” 他说完,并不理会吴雅兰阴森森的表情,和众人神色各异的面面相觑,径直走下了台阶,走到了宴会大厅临时巧搭的台子。 那个地方有视频播放和音响设备,甚至还在会在宴会环节,邀请当红歌手为宴会开场献唱。 而严修筠在所有人有几分讶异的目光下,直直走了过去。 吴雅兰一行还站在楼梯上盯着他远行的背影,而严修筠已经走过原本相谈甚欢的热闹人群。 他的姿态过于挺拔,风度也过于清俊,每走过一波人,就会吸引一波的注意。 他们的相谈甚欢被严修筠无意打断,随后短暂的静默之后,随着他的身份不断被来客认出,那种静默变成了略带惊讶的低声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飘向了吴雅兰。 而严修筠就在这交替出现的静默和私语之中,走到了可以吸引整个大厅中人注意的台上,拿起了话筒和遥控。 话筒声一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我是谁不重要,我也不会打扰大家期待已久的狂欢,我只是来给大家的狂欢,加点前奏。”严修筠说,“大家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士,对最近的一些事想必已有耳闻,恰好借这个机会,我想给大家展示一点,出乎意料的真实。” 随着他话音尚未落地,他的手一动,遥控点开了视频播放设备。 一个略显憔悴的英国男人的脸出现在视频上。 与严修筠隔着大厅相望的吴雅兰脸色立刻变了。 而原本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原本的微小,慢慢变大了起来。 “布兰迪!”人群中有人惊呼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布兰迪·帕利斯卡!” 第125章 往事云烟18* 布兰迪·帕利斯卡在好几天的时间内, 没有受到任何审讯, 对方抓了他,仿佛只是为了用沉默折磨他。 漫长且毫无尽头的冷处理让布兰迪·帕利斯卡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他困了就睡, 饿了就吃,这样的生活过了不知多久, 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而这天, 灯光毫无预兆地亮起来时,他发现自己仍然身处一间简陋的审讯室里。 这是一间并不大的屋子里,一张简易的桌子摆在正中间,两把椅子对面而立, 布兰迪·帕利斯卡坐在其中的一把上。 室内的光线原本晦暗, 而突然而来的光晃得他眼睛难以适应, 他不甚舒服地用手挡了挡,眼神刚能视物, 便看到了桌子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坐着lisa。 他缓缓放下了手, 原本狼狈的脸色顿时消失了,面上肉眼可见的,恢复成了一个端着父亲架子、却又冷酷无情的人。 多天无人对话的沉默让他无声打了个磕绊,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儿, 才拿捏好那冷漠的腔调:“怎么是你?” “我来问你些问题。”lisa说,没等他回答,她的警告已经随之而来了, “我建议你不要乱说话,我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你……” 他刚要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和“你怎么进来的”,而他眼神一拧,向左一偏,就看到了那个逮捕了他的男人。 对方正用枪指着他。 布兰迪·帕利斯卡愣了一下儿,像是在心里权衡了利弊,终于噤声,默默把视线转了回去。 而傅家的宴会厅里,视频正从他把头转回去的那一刻开始。 随后,画面的可视范围扩大,众人看到了这间陈设简陋的屋子,看到了一桌两椅子,更看到了坐在布兰迪对面的lisa。 大多数人认出了这个一向不被布兰迪·帕利斯卡承认的女儿,窃窃私语之声顿时越来越大。 镜头只给了lisa一个侧面,随后,全然对准了布兰迪·帕利斯卡。 lisa十分冷静地看着他,从桌上,伸手推过一张照片:“举起这张照片,面对我,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 布兰迪微微皱了皱眉,嗓子干涩,而他一抬头,眼睛就对上了黑洞洞的枪口。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举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高中毕业时的lisa和尚算年轻的妈妈。 他说:“是丽萨·布朗,和……莫妮卡·布朗。” lisa的语气咄咄逼人:“她们和你是什么关系?” 布兰迪·帕利斯卡恨恨努了努自己的下唇,咬牙切齿地承认道:“是我的……前女友,和非婚生女儿。” 傅家的宴会大厅里一片哗然。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明明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地秘密,而大多数人早已从各种各样的道听途说里知晓了隐情,而等到当事人亲口承认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装模作样的惊讶一番,仿佛那是什么骇人听闻的新鲜事。 而lisa的声音十分冷淡,对于他这个“承认”,她的语气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伸手,取走了被他拿起来面对镜头的照片。 “你在和现任妻子结婚之前,和我妈妈生下了我,还曾经历过另一段婚姻。”lisa说,“你对我每月支付的抚养费用,是法院判决的,这个金额几乎是最低限额,且十几年以来,从未增加过,并且你的遗嘱里没有我的名字。而你之前一段婚姻中,你付出的抚养费高达数千万美金,这其中还不包括股票和不动产。我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的名字,仍然出现在你的遗嘱上,遗嘱显示,她们会继承你百分之九十左右的财产。我需要你解释一下,这种区别对待的原因。” 这个陈述让布兰迪·帕利斯卡不屑地冷哼了一下儿,随即偏开了目光,似乎觉得lisa明知故问又无理取闹,根本懒得给她所谓的“解释”。 而lisa并不对他这样令人恶从心起的态度动怒,而是替他说了下去:“如果你不愿意说,那我就替你做一番解读,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你这样的区别对待,是因为你十分憎恨我和我母亲,你厌恶我们,即使你已经是亿万富豪,你也不愿意给我们任何经济上的帮助。” 所有人都看到布兰迪·帕利斯卡几乎露出了一个堪称恶毒的笑容:“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么说。” 随即无赖一般地偏开了目光。 lisa的语气倒是依然冷静。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她冷淡地回答道,“我只需要你回答,我所陈述的情况,是否属实。” 布兰迪·帕利斯卡堪称挑衅地看了一眼对着他的枪口,随即冷笑了一声,带着嘲笑lisa自取其辱的表情,把视线转了回来:“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lisa却依然坚持:“是,还是不是?” “是!”布兰迪·帕利斯卡在lisa的追问下加重了语气,“fxxk ‘yes’!我厌恶你们母女,不愿意给你们提供任何经济上的帮助!即使我可以!我每看到你们就觉得恶心!你什么时候变成警察了吗?你来就是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的吗?!” 而他的语气显然惹了拿枪那位的不满,他指着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枪无声更近了一步。 布兰迪·帕利斯卡噎了一噎,最终屈服于那悬着的枪口,闭嘴了。 lisa则依然冷静着,将一张纸张已经泛了黄的文件类东西,夹在透明地塑封里,铺在桌上,让布兰迪帕利斯卡看清楚:“这上面是你的签字吗?” 布兰迪·帕利斯卡只看了一眼塑封里的文件,脸色微微一变,随后淡漠地偏过了视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lisa并不在意他的狡辩,而是拿出了法院判决的签字确认书,和那文件的签字放在一起,同时放在了一起。 这一对比,两个字迹的一致性顿时显现出来了。 “这是当年法官对你需要支付我抚养费金额下判决时,你的签字确认书。”lisa说着,举起了另一张塑封中的签字单,“而另一张,是你带我妈妈去进行手术前体检的时候,作为担保人签字的文件——我妈妈进行手术时的其他书面证据都丢失了,而这一张,恰好在我去接妈妈体检回来时,被我无意中夹在了书里,阴错阳差地保留到现在。” 布兰迪·帕利斯卡面对她的陈述,仍然漠然以对。 而lisa不依不饶地逼他看清楚:“这上面是你的签字,‘是’或者‘不是’!” 布兰迪·帕利斯卡一哂:“那又怎么样?我漫长的几十年人生中,就不会偶尔生出一点恻隐之心吗?” “那你的答案,意味着‘是,这是你的签名’。” 布兰迪·帕利斯卡,心跳如鼓,面上却依然强撑着一种混不在乎的冷漠并不回答。 “你自己也清楚,你的回答前后矛盾,你刚刚暴怒地表示,你不愿意给我们母女提供任何援助,即使你可以!而现在,你居然说带我母亲去手术,是你偶然的‘恻隐之心’?”lisa的声音有点儿咬牙切齿,“如果你真的有一分一毫的‘慈悲’,我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傅家所有人看到的画面顿时换了,医院里,一个被护士和医生簇拥着一个发病且面目狰狞的女人,女人的眉目已经被日益严重的病情扭曲,但依稀能看出之前那张照片里完全一样的五官,这分明是lisa的母亲,莫妮卡·布朗。 “而你还想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画面又是一切,变成了布兰迪·帕利斯卡那天潜入医院,在输液管中打入空气的画面。 人群发出震惊和恐惧的低呼,而画面已经切了回来,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模样让人觉得尤其地面目可憎。 “这是我母亲最新的脑部检查报告。”lisa说道,“医生表示,她头部有开颅手术的痕迹,虽然那些痕迹恢复的很好,但是深入检查显示,她脑部额前叶缺失!” 布兰迪·帕利斯卡一言不发。 “根据那些痕迹,医生判断她经历手术的年限在几年之前,而那段时间,我母亲只经历过一次手术,就是你积极地带她去做的那次——这上面的签字和时间,和我记忆中母亲经历那次手术的时间、甚至和医生推测的手术时间,完全相符!你通过手术,让我的母亲变成了这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布兰迪·帕利斯卡道,“你如果认定这样,为什么不早带她去检查,你受了什么人引导才做出这样的猜测?” “我检查过,而对方一直告诉我母亲没有异常。”lisa道,“而我直到最近才意识到,不是我母亲没有异常,而是检查的机构有问题。” 检查报告和有布兰迪签字的那章文件同时出现在画面中,两个机构的名字同时被lisa加重标注了出来。 “这两家医疗机构的规模都是城中最大的,他们属于不同的投资公司,可是共同的是,这两家投资公司都有一个共同的股东——是一家名字中有‘channing’的慈善基金会。”lisa说,“而我们都知道,你现在的手中有着什么样的权力!‘channing’这个姓氏,又和那位‘受人尊重’的女士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布兰迪·帕利斯卡的眼神动了动,瞄了头顶的枪一眼,伸手就要去夺那两份文件,被lisa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她早有准备的为文件加了塑封,虽然抢夺之中皱了,可是内里完好无损。 “我母亲的脑补额前叶缺失,医生推测,她接受了额前叶切除手术——这是一个在几十年前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却同样因此臭名昭著、并早已被废除了的手术!”lisa话锋一转,“而实施手术的医疗机构不被曝光,为我母亲做鉴定的医疗机构同样在帮他们遮掩,而这样这样不符合人道主义、且急于掩盖事实的医疗机构,却同时和与‘那位女士’有关的基金会发生了关系!” lisa站起来,防备着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攻击。 “最后一个问题了。”lisa说,“你为之工作的那位女士——首相女士,她名下的基金会,在明知某些医学研究违反人道主义的情况下,投资了这些进行反人道医学研究的机构,甚至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这些机构,遮掩他们进行不人道研究的事实!‘是’,或者‘不是’?” 布兰迪·帕利斯卡面对着逼近了不止一步的枪口,表情忽晴忽阴。 宴会厅诡异地静默下来,随后,讨论的声音渐起,一浪高过一浪。 首相的基金会涉及不人道科学研究,首相的亲信甚至将这个不人道研究用于打击报复,这几乎是毁灭性的丑闻。 吴雅兰原本被严修筠安排的人绊住了脚,这时,连严修筠安排的人都因为这个丑闻而震惊,不由放松了管控,吴雅兰终于找准了机会冲了过来,随后布兰迪·帕利斯卡的画面顿时消失了。 可是,这时候任何画面消失都已经是徒劳的了,这件事会以毁灭性的速度传开,任何人不敢说自己有手段能力挽狂澜。 而严修筠就在这沸反盈天的议论声中,面无表情地看定了吴雅兰。 他没有刻意开着扬声设备,可是所有人都关注着他的动向,因此几乎可以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不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了。”他说,“关心一下你的财库吧。” 吴雅兰顿时一愣。 而恰在此时,有人匆匆穿过傅家的宴会厅,径直走向了吴哲茂:“吴董……公司的股票暴跌,有人在趁机做空我们。” 吴哲茂的脸色一瞬间也难看起来。 第126章 往事云烟19* 吴哲茂的脸色青紫交加了足有半分钟, 而这半分钟, 已经足够一个人拿出他的手机,关注一下股市实时的详情。 饶是那些原本事不关己的人也被这个跌幅惊了一惊, 至于方才那些和吴雅兰相谈甚欢的投资圈人士, 现在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而是仿若劫后余生了——如果不是严修筠的“前奏”, 这时候, 他们恐怕已经愉快的搭上了吴雅兰的“便车”。 这不过,这趟原本人人争抢的“便车”此时变成了幽灵车,一旦踏上,就再也下不来了。 在吴雅兰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人群已经悄然离她和吴哲茂更远了。 布兰迪·帕利斯卡的陈述已经直接把首相和基金会拖下了水, 而股票暴跌则是一记釜底抽薪, 让她连保底的财库都岌岌可危。 两权相害,吴雅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更轻的。 相比于她的不知取舍, 吴哲茂就直接得多了,他依靠吴雅兰经营的关系, 替吴雅兰洗钱发家,侵吞上市公司资产的同时,代持了吴雅兰的大部分“资本”。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 这些资本哪些属于吴雅兰, 哪些属于吴哲茂,其实早就已经分不清了,吴哲茂清楚明白的知道, 能抓住的部分才能分出所谓的“彼此”。 对方的恶意做空显然是有备而来,挑选在严修筠刚刚公布了首相基金会的丑闻之后,让工党一系列的人连紧急公关都来不及。 到底是在商海沉浮几十年的老狐狸,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吴哲茂一瞬间就选择了利益。 “严公子的人反应真快啊。”吴哲茂一双鹰目冷冷笑了一笑,“你们刚刚不知道以什么手段非法监 、禁了布兰迪·帕利斯卡……” 他一出声严修筠就看了过来,听到这个说法时,冷然眯了眯眼睛:“请慎言,‘非法监、禁’这个说法是你对我的污蔑——刚才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和布兰迪·帕利斯卡在一起的人,是他的非婚生女儿。请问,女儿和他在一起,问他几个问题,他回答了——这就是你定义的‘非法监、禁’吗?” 吴哲茂眼神一凛:“所有人都知道布兰迪·帕利斯卡不想和他这个女儿待在一起!” “对!他们确实不想呆在一起!” 一个女声从大门处响起,穿过傅家的宴会大厅,振声传来。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到了大门处,注视着唐艺惟从门外走进来。 唐艺惟一边走,一边盯着吴哲茂,以质问的语气朗声道:“作为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我也不想和你这个所谓的‘父亲’待在一起,但是我不得不来——按照你的理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你同处一室,就是我们所有人‘非法监、禁’了你吗?” 吴哲茂脸色铁青:“你这个目无长辈的东西!” 唐艺惟别过目光,和严修筠对了一下眼神,并没有理会吴哲茂,而是径直从吴哲茂身边走过,站到了严修筠方才站着的位置。 严修筠则有意隔开了她与吴雅兰。 唐艺惟用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提高了音量:“各位对我可能并不熟悉,我在此,先向各位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唐艺惟,而我的本名是‘吴艺惟’,在场的这位‘神秘东方投资客’,是我血缘关系上的父亲,而大家所知道的这位著名的吴雅兰女士,从血缘关系上,应该算我姑姑。” 吴哲茂脸色阴沉,刚要有所动作,就被几个大汉彻底堵住了去路,面色十分不虞却也没敢妄动,而是直接朝吴雅兰投去了眼神。 吴雅兰眉一横,看向严修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严修筠并不看她,“唐艺惟小姐想要和大家说两句话,我认为我们该尊重其他人‘把话说完’的权利。” 吴雅兰被他这句话噎得脸色发青。 而唐艺惟已经接收到了严修筠的眼神,继续她未说完的话。 “我本姓‘吴’,后来改成了我母亲的姓氏,并且坚决和吴哲茂此人断绝关系,原因并不是像吴哲茂说的那样,是因为我‘目无尊长’,而是因为……”她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儿,而后扫视全场,发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才点明的原因,“我母亲唐女士、吴哲茂的原配夫人,也曾是额前叶切除手术的受害者之一!而当年带他去接受这个毫无人道主义可言的手术的人,就是她一直以来信任的丈夫——吴哲茂!” “额前叶切除手术”几个字被反复提及,在场诸人虽然并非都是专业人士,但是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对医学发展中的阴暗面有那么些研究的,而就算身边站着的人并不懂那是什么,发达的现代科技已经足够他们去搜索答案。 那个答案在人群中不断被普及,等到唐艺惟再次说出这个手术时,在场诸人的表情已经是显而易见的恐慌了。 吴哲茂终于意识到事态的失控,他看了看周围,扬手怒斥道:“你信口开河!你……你母亲明明是死于手术后的并发症!” 他说完,顿时愣了一下。 “你也承认我母亲逝世前的手术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了?”唐艺惟厉声质问道,“将近二十年以前,你重逢了你妹妹吴雅兰。而刚才那个女孩儿母亲的经历也已经表明了,你妹妹吴雅兰女士,和‘额前叶切除手术’手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却恰巧在重逢她不久之后,就让自己的夫人接受了这个手术?!” 吴哲茂的嘴唇动了动,苍白的辩驳却被唐艺惟堵了回去。 “你的用心之歹毒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但是这都不是最恐怖的。”唐艺惟把视线从吴哲茂身上移开,看向在场每一个人,“我只想用我母亲的经历告诉大家,‘额前叶切除手术’——这个曾经用于治疗精神类疾病的残忍手术,明明早就应该被废除了,而在某些人的主导下,这个手术一直都在秘密进行!甚至于进行了长达二十年之久!二十年!这期间,绝不止只有我母亲和lisa小姐的母亲两个受害者。” 场面一片哗然。 二十年这个漫长的时间,到底还是触动了在场每一个人,他们虽然见过更多的黑暗,但是说到底,人这个物种的存在,还是基于“人性‘这种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反人性的东西,总是会威胁一个人最本质的立场。 而唐艺惟并不打算住口,而是准备给这件事再添砖瓦:“二十年已经是个足够漫长的时间,而在这期间,首相女士明显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时间,去调查她重要的‘合作者’到底才从事着什么样危险的不人道实验,可是这位女士她没有,她的基金会负责人利用这个手术打击报复他厌恶的人,她的重要合作者利用这个手术给为他哥哥做帮凶,而首相女士的基金会,却是执行这些手术的医疗机构的投资者!这件事已经说明了,这些事情,她并不是一个不知情者!” “甚至于,她默许了这些事情的存在,她究竟想利用这种可怕的研究做什么?!” 这声质问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唐艺惟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在颤抖,却强迫自己的语气冷静下来。 “我还想问一问,这种不人道的研究,在首相女士投资的医疗机构中,究竟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唐艺惟说,“首相女士之所以受人尊重,是因为她所在的工党主导推行了医疗改革法案,这一法案使更多的穷人享受到了廉价医药的覆盖——可是,已经推行多年的法案覆盖药物,最近为什么突然涉及了召回?那些被召回的药物,是否也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受害者,是不是也有人像我妈妈一样,稀里糊涂地走向了死亡,却并没有人发现?!” 这一质问引起的议论,已经不是任何人能控制得住的了。 在场人士的身份复杂,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工党的统治,而现在,这件事赋予了他们一个重大的“把柄”。 已经有人不动声色地去将此事作为一个理由,进行下一步部署了。 吴雅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眼见事态已经控制不住,她的心思已经明显的活络起来。 然而还没等她活络出一个结果,唐艺惟的眼神就如影随形般地盯住了她。 吴哲茂眼神阴翳,有关股票的消息不断传来,暴跌的数额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住这一轮的资本,他们以后还能有一丝转机。 他正要和吴雅兰商议计策,却听唐艺惟的声音骤然响起。 “呵……”唐艺惟冷笑了一声,对他冷冰冰地直呼其名,“吴哲茂先生,你到了这个时刻,仍然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给你带来了巨额财富的‘妹妹’身上吗?认敌为友,狼狈为奸,这两个词用在你们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吴哲茂一愣,那如鹰的目光瞬间投射了过来:“你什么意思?!” 吴雅兰的眼神却终于出现了一丝罕见的慌张,正要朝唐艺惟而去,却被严修筠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去路。 唐艺惟根本没有后顾之忧,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超然又沉然许久的冷静:“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真的不知道大伯是怎么死的吗?” 吴哲茂一顿。 “是了,是了……你对大伯感恩戴德,你当然不会害他。”唐艺惟面带讽刺,“可是你知道吗,在大伯出事后和你抱头痛哭的‘妹妹’,从开始的时候,就没想过让这大伯从空难里活下来!” “她在制造空难的时候,目标从来都不是只有傅修远!” 第127章 往事云烟20* 唐艺惟的这句话, 在吴哲茂的心里有如石破天惊。 二十多年前, 吴雅兰要“认祖归宗”的时候,正是吴哲茂人生最低谷的时候。 他靠着婚姻混到了人生第一笔“投资”, 可是这笔投资, 让他在妻子和妻子的娘家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急于做成一笔生意, 想要在妻子的父亲和兄弟面前“证明自己”, 可是这样的心态下所做的生意都太急于求成,反而让骗子发现了他身上的商机。 对方哄着他,诱着他,胸脯拍的山响, 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 把货款打过去后, 对方立刻消失了踪影,他匆匆忙忙去报警, 却发现关于这个“合作对象”留下的一切信息,都是假的。这个人带着几乎是吴哲茂全部家当的资金,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段时间,他曾经无数次借酒浇愁,一方面, 他恨不得自己就这么沉溺在酒精里一了百了;另一方面, 他又寄希望于一觉睡醒后,警方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那个骗子已经被抓到了, 货款已经追回了。 可是他等来的只有一日复一日的无谓清醒,和杳无音信之后的失望。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知道自己有个妹妹的。 吴雅兰和吴哲茂的年纪相差不过一两岁,而吴哲茂幼年的记忆中,也确实曾有过这样一个模糊不清又随着岁月而被逐渐遗忘的小女孩儿。 他曾跑去旁敲侧击地问过大哥有关这个妹妹的事,大哥的回答有点吞吞吐吐。 吴哲茂想起幼年家里的境况——父母早亡,兄弟俩相依为命,他似乎也明白了大哥含含糊糊的回答里,包含了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而这个妹妹似乎也对大哥“心有芥蒂”,并不想那么快和对方重聚。 但是,她对吴哲茂似乎没有多少恶感,在听说了吴哲茂的“窘境”后,表示她正好需要一个人帮她打理名下的资产,这个人必须得是个信得过的人——吴哲茂恰好很合适。 对于已经跌入谷底的吴哲茂来说,事业是男人最后的尊严,而吴雅兰提供的,则是一个天上掉馅饼般的绝佳机会,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 那是他绝境逢生、飞黄腾达的开始。 大哥曾不止一次地对吴哲茂那段时间突然而然的“发达”有过疑虑,生怕他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罪过。 吴哲茂在商场上见过很多事,深知“富贵险中求”。更何况,他原本对这个妹妹回来的意图有过猜测,也曾有过警惕心,这种警惕让他在一段时间内,并没有把吴雅兰回来的消息直接告诉给大哥——他和吴雅兰在“瞒着大哥合作”这一点上,达成了微妙的一致。 不过后来的几年,他和吴雅兰“合作”的顺风顺水,这种顺利,让他逐渐抛弃了猜疑。 等到最危险的那些事情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揭过,吴哲茂也积累下自己的“第一桶金”时,吴哲茂觉得,自己向大哥报答养育之恩的时候也到了。 而从生意上补偿大哥,又不那么现实——吴哲茂的大哥自认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所以固执而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算大富大贵,但总算能过的比下有余。 但恰逢那年,境外一场战争爆发,一直由大哥负责的航线要经过一个战区,飞越那个区域的飞机无论是民用还是军用,遇到的意外不胜枚举,只不过当年的信息不发达,为了避免恐慌,消息被封锁了。 家里人都因为此时而担忧,生怕他每次出门就是生离死别,吴哲茂对此表现出来感觉则更是焦虑,一段时间之后,连吴雅兰都听说了此事。 吴哲茂知道吴雅兰是有这个能力给大哥更换航线的,正在他考虑着那些“芥蒂”,斟酌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吴雅兰却已经先吴哲茂一步,把这件事解决了——她亲自去找了大哥,确认了兄妹关系,还顺手介绍大哥开更轻松、也安全性更高的私人航线。 这一开,就是十几年的平安无事……直到傅修远的空难。 十几年的平稳,和一荣俱荣的“富贵”,让吴哲茂早就忘记了当初对这个妹妹的怀疑,甚至再大哥空难后,也是吴雅兰和他抱头痛哭。 吴哲茂一直知道大哥对吴雅兰亏着一分心,甚至因为吴雅兰的引导,一度笃信,当年是大哥知晓吴雅兰在傅家的举步维艰,让他下定了决心,瞒着他们俩,去替吴雅兰解决傅修远的。 可是直到今天,唐艺惟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质问,彻底地扒开了往事这层血淋淋的外衣。 而唐艺惟的话语并没有停。 “当年吴雅兰去找过大伯,而她并不是好心好意地去给他解决工作上困难的——她是用你去威胁大伯的!”唐艺惟道,“你当年在境外做的那些事,一旦被抓住,枪毙十次都不够——而吴雅兰有你全部的把柄!她根本不想跟你和大伯‘兄妹相认’,她利用你们,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有比大伯更合适的人选了,能让她在报复的同时,还能打击对手!” 吴哲茂一震。 “而你真的不知道,大伯的死原本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吗?”唐艺惟面含讽刺,“你到底是真的被‘亲情’蒙蔽了双眼;还是明明早就猜到了这件事吴雅兰脱不了干系,却因为她给你带来的巨额利益而选择相信你愿意相信的那种‘假设’呢?” “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对我哥这么好,甚至于想要把全部家产都留给他,让他做你唯一的继承人,到底是因为你真的对大伯感恩戴德所以器重这唯一的侄子?还是因为你对大伯愧疚?”唐艺惟厉声质问道,“大伯抚养你长大!他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而你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选择了利益共同体,和最有可能害死他的那个人狼狈为奸,连他死亡的真相都不敢去查?!” “够了!够了!” 吴哲茂的叫喊歇斯底里,他只能用极端的愤怒去斥责唐艺惟。 她揭开了他心里藏了多年却并不敢直接面对的人间真实。 而她的质问,吴哲茂一句都不敢回答,只能用大喊大叫来掩饰心虚。 因为潜意识里,他知道唐艺惟说的是对的,也是真的。 他并非对大哥的死亡没有更多猜测,可是他没有去查,没有去追究,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他加倍地用心对待吴启思,他想把这份“亏欠”全然的补偿到大哥唯一的儿子身上,他只希望,他这样做了,大哥在天之灵就会原谅他的“不追究”,他也可以维持着这份平安富贵的假象,继续在纸醉金迷的世界中歌舞升平着。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侄子会有好的前途,吴家会有更光辉的名声,而他自己也依然是商界神话…… 人自欺欺人时,总是会给自己找到更多的借口。 而借口终归是借口,总有一天会被人毫不留情的戳破。 吴哲茂没有办法回答唐艺惟的质问,他只能更加自欺欺人的,假装看不见自己的错误,而把矛头指向另一个人明显犯下了更大错误的人。 不断暴跌的股票已经让吴哲茂无暇顾及,原本在脑内有了雏形的救市计划,已经被他完全忘了。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吴雅兰。 他手里的这些投资有吴雅兰的大部分份额,只要她不给自己一个让他能接受的答案,他就要给对方一个全无余地的鱼死网破。 而那个让他可以认可的“答案”是什么,吴哲茂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急需一个对象可以质问,有犯了更大过错的人在,他就不是那个尤其罪大恶极的了。 “为什么这么做?”吴哲茂一双鹰目透出血红的底色,带着一种时刻准备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咬牙切齿,“他是你的血缘至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空难这件事被揭出来的时候,吴雅兰原本准备了千百万个狡辩。 可是当她看到吴哲茂那倒戈相向的血红眼底时,那些狡辩瞬间在她脑海里,全部烟消云散。 这些人,到底都是靠不住的。 吴雅兰想。 只可惜,他们的“不可靠”,还是远超她的想象,甚至于没有坚持到她先抛弃他们的那一天。 而“血缘至亲”几个字,则险些恶心得她吐出来。 “‘血缘至亲’?”她冷冷地重复了一下儿这几个字,“你们兄弟‘不离不弃’的亲情感天动地,但他是你的至亲,不是我的!他的名在我眼里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垃圾,如果能废物利用,我还能觉得欣慰;如果不能,那也不值得可惜,毕竟那本来就是垃圾!垃圾!——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垃圾的死活?” 吴雅兰的表情有几分狰狞,这些话她并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而那语句浑然天成,那是雕刻在她脑子最深处、完全不需要斟酌就可以随时出口的肺腑之言。 而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却只有一种“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终于不用再隐藏了”的绝妙快、感,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歇斯底里地施、虐后,无与伦比的畅快。 “他明明能够让你长大,他明明能够让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不必遭遇那些!”吴雅兰怒极反笑,那扭曲的平静下带着种嗜血的诅咒,“你——他的弟弟,在他的照顾下顺风顺水地成人成家。而我,明明和你们兄弟俩有一样的血缘,我凭什么就要被扔到孤儿院里,在那些怪物的支配下,想着究竟怎么样才能摆脱他们求得生存?” “我有了机会,当然也要把你们也拖进深渊里……我喜欢看你明知道黑暗也不敢面对的嘴脸,我也喜欢看他因为亏心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仿徨。” “我做了什么呢?”吴雅兰隔着金碧辉煌的大厅远远看着吴哲茂,“我只是做了对的事——对于你们来说,死亡已经是最好的嘉奖了。” 第128章 往事云烟21* 傅家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其实没有人造光源, 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配上七彩琉璃窗, 交织了隐而不放的光明和庄严肃穆的晦暗。 那些鲜妍的色彩在吴雅兰眼中快速的褪色。 繁华剥落,灯火弥散, 同样高耸的建筑下, 她看到的,是几十年前那似乎永远到不了尽头一般的夜色。 孤儿院是战争年代传教士留下的教堂, 隐蔽过流离失所的人们, 也经历过血红浸透的残忍。 她记得教堂潮湿的房间里那老旧的木板床,也记得孩子的身高永远够不到、却能勉强带来一丝光明的高高的窗。 沿海小城的人时至今日都延续着农耕时代的愚昧,孤儿院里的孩子总是女孩儿比男孩儿更多。 吴雅兰曾经也是多出来的那个。 她原本有个贫穷、愚昧却还算过得去的家,父母是渔民, 家里有自己的船, 靠海吃海, 收入不算高,但总能有食物下锅。 但是这种“过得去”随着一场海上风暴全成了泡影。 船翻了, 父母死了,生计没了, 亲戚全都拖家带口,对这只会花不会赚的三张嘴避之不及。 吴家兄妹最大的只有十二岁,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妹妹, 一个五岁, 一个三岁。 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扛起一个家的生计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四处碰壁,很快被身无分文的窘境压垮了, 其余人听了他的状况,除了道一句“可怜”,确实也没有多余的能力帮他。 很多事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旁人的议论让少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福利院”这样一个地方,听说被送到那的孩子,虽然不是金尊玉贵的养大,但是政府拨款又有好心人捐赠,总不至于饿死,运气好的,还会被有钱人家领养。 少年权衡了一番,最终决定把最小的妹妹送去——他没敢想别的,只能说服自己,年纪更小的孩子总是比大一点儿的更容易被领养。 少年也许并非穷凶极恶,人在做事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可能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可是那一瞬间的“取舍”,便足够成为另一个人心里仇恨的种子。 这颗种子如果有黑暗和罪恶浇灌,很容易便能长成参天大树。 都说三四岁的孩子是不记事的,但是吴雅兰偏偏就记住了少年转身而去的那一刻,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深深的恨,让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学会“以德报怨”的善良。 福利院的生活并没有比家里好多少,但吴雅兰也勉强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在那个富人也只能比穷人多吃一碗肉汤的年代,“福利院”这种只出不赚的地方,被迫学会了“自力更生”。 当时沿海地区的经济已经开始逐渐起步,这个海滨小城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完全封闭,甚至开启了最早的一批工厂,流水线上的作业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可是孤儿院里的一群半大孩子根本胜任不了这样的工作,更有几个笨手笨脚的,去工厂做了两天,一分钱没赚到,还因为弄坏东西被找借口赶了回来。 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使福利院的院长陷入“愁云惨淡”。 而对幼年的吴雅兰来说,她没见过“好”,就被迫先去感受“坏”;没有领会过“善”,就被迫先去体会了“恶”。 院长的喜怒,决定了她们所有人这一天是否过得胆战心惊。 而很快,一个人的出现,让院长的忧愁终于拨云见日。 那人外表有着知识分子的儒气,是个药物研究的学者,而他介绍来的工作,便是给一些境外的药厂试药。 在一种药品上市之前,临床都要经过反复的试验。试验需要一定批量身体健康的人作为志愿者,观察他们服药后药品的安全性,检测药物的代谢情况,探究人体能忍受剂量的极限——为之后的适应证研究等做铺垫。 职业试药人在国外是非常普遍的,甚至有不少年轻人为了钱,专门去做这一档营生,虽然存在一定的道德伦理问题,但是说到底,药厂已经把可能出现的问题说在了前面,成年人已经懂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可是此人介绍来的这份试药工作,却和这种并不一样——药厂需要的是未成年人,而在他们国内,他们并不敢发布这种类型的志愿者招募。 院长当然没去深究为什么这样轻松的差事会落到他们身上,很快,院里包括吴雅兰在内的十几个女孩子,变成了志愿者。 从院长脸上日渐红润的脸色来看,这份工作的报酬让他非常满意。 平心而论,以身试药这个工作并不算太难熬,副作用虽然会发生,但是都是会尿频或者嗜睡这种无伤大雅的症状,基本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原本对无故吃药有些抗拒的孩子们,很快适应了这样非常轻松的工作,甚至把能够参与试药当做了一种小孩子间的“自豪”——被选中的孩子不用去工厂做工,还能拿到最好的食物。 讽刺的是,吴雅兰回忆起来,竟然悚然发现,那段时间,竟然是她看不见出路的童年时光里,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小孩子预测不到这些实验的危险性,而信息的闭塞也让这些沿海小城的孤儿无从得知这种工作的的致死率。他们更加不会知道,正规的试药公司,并不会超过频率的频繁使用同一批志愿者,甚至于要求志愿者至少经过几个月的修整期后,才能开始新一轮的试药。 当然,在这小小的孤儿院里,这些“安全保障”,都是不会存在的。 当这些女孩子们感觉到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健康”的时候,那些不可挽回的伤害已经发生了。 院长面对十几个病重的女孩子,慌了神,连忙去找那个给他们介绍了工作的“于老师”。 而那个“于老师”倒是很快找来了医生,偷偷摸摸给这些孩子检查,最终查明的病因,是“肝纤维化”,这种病要依靠肝、脏移植才能保命,而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病,不言而喻。 孤儿院的孩子命不值钱,每年有几个死亡不足为奇,但是如果同时出现多个人死亡,院长难辞其咎——而那个平时看上去还勉强算慈眉善目的男人在责任面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一面是十几条要他负责的人命,一面是带着钱离开的康庄大道。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不过,幸而这个人渣的运气不好——他连夜坐长途车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长途车在荒郊野外遇上了抢劫的,司机被劫匪殴打侮辱,却没有人出手相救,悲愤交加之下,他用最后一口气踩死了油门,将长途车开下了海边的悬崖。 全车无一生还。 院长死的干干净净,倒是那个给他们介绍“生意”的于老师不知为什么没有彻底放弃她们,也许是因为她们的症状还有研究价值,他不知怎么操作的,很快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试药的药厂并不想为这起事故负责,但是另一对做医药生意的华裔夫妇很同情这些孩子的遭遇,他们希望前来考察,分批次负担几个孩子的治疗费用。 海外华侨归国做公益在当年来讲,是一件轰动的大事,这个海滨小城的官、员也很快被惊动了,很快这起“考察”就成了行——这就是严修筠和傅修远看到的那张慰问照片了。 他们夫妇来福利院考察,听从和他们同行的医生的意见,决定优先救治三个病情较重的女孩儿,而其他女孩儿,要继续等待肝、源捐赠。 这三个女孩儿中,没有吴雅兰。而一种即将死亡的恐慌,很快笼罩了她——等待肝、源捐赠,这在那时的她看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一部分切下来救另一个人呢?这个等待要等待多久?如果……她一直等不来呢? 那三个女孩儿得知自己被选中的时候,脸上连病气都是欢天喜地的,求得生存的欢喜让她们没有看到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吴雅兰,那双怨毒的眼睛。 那时候的吴雅兰看起来非常平静。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比起其他落选的女孩儿显而易见的委屈和失落,她连失望都没有露出来。 她只是看起来非常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想起的是少年转身离去时的背影。 她凭什么每次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 她又凭什么每次都要接受别人安排好的命运呢? 她要活下去!她这次就要那个已经准备好救人的肝、脏! 既然“幸运”这种东西并不肯降临于她,那么……她就自己选择一下“幸运”。 那是一场大火……吴雅兰至今记得自己冷静地站在院子里,看那火光把那监狱一样的老旧教堂烧成了炼狱。 院长已经逃跑、没有人照顾的孤儿院里只有一群惊慌失措又病着的孩子,他们求生无路,没有人活下来。 除了吴雅兰。 “获救”的时候,她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抱臂蹲在空地前。 冷汗将她的头发完全浸湿了,她不哭也不说话,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所有人都说她是吓坏了。 火焰熄灭,烧焦的痕迹混着泥水,将那座原本由神明守护的教堂变成了一座废墟,她与那座废墟渐行渐远,强迫那抹烟黑在记忆里完全失去了颜色。 那起事故调查的结论是老煤油灯失控,引燃了房间。 火灾不了了之,没有人怀疑吴雅兰。 毕竟,这样的灾难前,谁会怀疑一个病入膏肓、又吓坏了的孩子呢? 没有人因为她的“不呼救”而谴责她,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场惨绝人寰的大火里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能一眼看穿布兰迪·帕利斯卡在当年的火灾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跨越多年的时光,她看到布兰迪·帕利斯卡的档案时,只是突然之间看到了另一个拼命求得生存的自己,她本来想找人干脆的做掉他,却因为这个火灾,她让他活了下来。 虽然现在,她已经后悔于自己因“惺惺相惜”而产生的一念之仁。 但是她不后悔制造那场大火,而也是这场大火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机会,都是人自己争取的。 当年,她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吴雅兰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那个资助计划仍然进行了,她成为了唯一受到治疗的女孩儿,顺利移植了肝、脏,顺利活了下来。 那对夫妇同情她的遭遇,决定给她更多的资助,让她可以读书……她拼命抓住这个机会,然后,利用这个“救命之恩”的契机不断接近对方,成功做了那个华裔富商的情人。 这个富商,便是日后声名赫赫的“药业大王”傅耀康。 和傅耀康的关系让她的人生全面进入了另一个平台,她开始接触药业生意,在傅耀康和严书音因为生意而理念不合的时候,她也在其中替傅耀康打理一些不能被严书音知晓的事。 财富、金钱、上流社交圈……这些她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另一个世界,在欢欣鼓舞地向她招手,迫不及待般地迎接她的加入。 而有了这些,她才终于觉得人生除了苦涩,其实还有别的滋味。 而这个时候,一件事唤起了她一点久远的记忆。 一个叫于敏达的大学教授,因为进行违规实验,被学校处分,郁郁寡欢。此人是个天才,并不甘心如此消沉下去,想要出国另寻出路,被相熟的人辗转介绍到了吴雅兰面前。 吴雅兰确实是动了心思的——她本身并不是一个科研人员,不具备药物研发的能力,傅耀康只是拿她当一个记着另一笔账的会计,但是在公司的发展上,他还是更倚重自己的发妻。吴雅兰想要在这种局面中给自己多一点保障,那她就必须要具备和严书音竞争的能力。 她自己没有科研实力,就必须借助一个可靠又能力突出的人,获得这样的能力。 而她一见到于敏达,就知道这个“可靠的人选”被送到了自己的眼前——世事无巧不成书,这个落魄的天才,竟然就是当年给福利院院长介绍试药生意的那个于老师。 人的情绪十分复杂而微妙,她记恨着抛弃自己的家人,记恨着贪财忘义的院长,甚至记恨着当年让她“落选”的傅耀康夫妇,不惜要亲自去戳破他们恩爱圆满来作为报复。 可是她居然并不很记恨于敏达,甚至有几分感激这个科研疯子——感激他的到来,给了自己几年还算愉快的“童年时光”。 她很快安排了于敏达出国。 她也在这时想起了抛弃自己,让自己双手染满“血污”的“家人”。 那时的吴雅兰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弱小无助的孤儿了,她掌握的资源,足够她翻覆这座城市去找到他们。 当然,她也找到了。 她带着救世主的姿态,带着一身看不见的血污,微笑着降临他们中间,等着看他们“相依为命”到艰难困窘也不曾分离的兄弟俩会如何分崩离析。 她成功了。 抛弃她的那个人,干脆利落的死在了空难里,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带走碍事的傅修远,可是这也够了。 而活着享受了他全部呵护的吴哲茂,果然因为自己许下的利益,连多问一句大哥的死因都不敢,装聋作哑地活着,抛弃了那几十年的“相依为命”。 吴哲茂问她,她做了什么? 是啊,她弑亲,她残害无辜,她声名狼藉,她恩将仇报地拆散救命恩人的婚姻…… 可是,她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这个世界,没有人对得起我。 吴雅兰看着吴哲茂血红的眼底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无可抑制。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疯了。 吴雅兰却知道,自己只是痛快——真的痛快。 她愉快的把这些她怨恨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吴雅兰笑够了,微笑着昂首站在众人之间:“恨我吗?又觉得拿我无可奈何吗?” 吴哲茂的表情像是要把她碎尸万段。 而吴雅兰冷冷看着与她人群相隔的吴哲茂,十分真挚又怨毒地加深了笑容:“记住你现在的恨意,这就对了——因为我没做错!” 第129章 往事云烟22* 吴哲茂深深提了一口气:“那你这是承认了?” 吴雅兰看着他, 漫不经心地冷笑了一声:“我承认什么了?” 吴哲茂一愣。 “我想让你们死——是啊, 我就是这么想的,哪条法律规定这样想犯法了呢?”吴雅兰说, “几十年前的事也好, 几年前的事也好,证据呢?” 所有人都目睹着吴雅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幕抵赖。 从方才就已经带人等在门外的沈安萌盯着这一幕, 皱了皱眉, 一挥手,带人走了进来,先是围住了吴哲茂,随后又走到近前, 朝吴雅兰亮了早就握在手里的证件:“吴女士, 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而当事人吴雅兰自己却气定神闲:“我要联系我的律师。” “可以。”沈安萌咬了咬牙, “希望你能证明你有过‘清白’。” 她一使眼神,跟在她身后的人就走了上来。 吴雅兰环视着在场诸人和傅家的陈设, 又看着这一切的一切,毫不意外的确定了, 无论是江晚晴还是傅耀康,他们都没有出现在其中。 看来,哪怕她这边要被迫面对兵败如山倒, 傅修明那边, 也依然成功了。 对方上来,押着吴雅兰走了两步,无意间瞥到了傅家楼梯的转角。 那个被她高价拍回来, 格格不入地摆在那里的青花瓷依然伫立着,似乎仍然在宣示她的一席之地。 吴雅兰顿了一顿,在原地站住了,十分不驯服地甩开了对方押送的手,踉跄了两步才维持着姿态的站定,侧过身,指着严修筠:“我要和他说两句话。” 严修筠朝沈安萌点了点头,沈安萌带来的警察便退开了几步,示意严修筠上前来。 “严修筠。”她念出这个名字,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能把唐艺惟翻出来刺激吴哲茂,又能把布兰迪翻出来,逼他承认那个实验……你还算有点能耐。” 该揭穿的已经揭穿了,该调查的,警方也会去调查,严修筠根本不需要和她在这种可有可无的废话上有所往来。 “江晚晴在哪里?” 吴雅兰神色惬意地看着他:“严公子神通广大,这些小事,不劳烦别人告知了吧?” 严修筠静默一瞬,低下头忍了两秒,才又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那你还想说什么?说说你怎么忘恩负义吗?” “忘恩负义”几个字瞬间触动了吴雅兰敏感的神经,她脸上的惬意荡然无存,已经堆砌起来的伪装荡然无存。 “你想说谁对我有‘恩’?”吴雅兰问,讥讽道,“你母亲吗?” 严修筠别过了目光。 “不,她没有!”吴雅兰道,“所有生存的机会,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严修筠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和她说话都会沾上尘埃一般:“你的‘争取’,包括几十年前福利院的那场大火吗?” 吴雅兰的脸色猛然变了——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往事,被人突然提起来,谁的脸色都不会太好。 “你当然什么都没承认。”严修筠说,“但是你以为,‘配合调查’只需要配合你承认的事情吗?” “你让傅修明,在那个实验室里,给我和晚晴‘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决定了,只讲我们的故事,并不太公平。既然你希望我们别无选择地面对彼此,那我们也希望,你能抛去这些本不该由你得到的东西,好好面对一下儿你自己。” “我面对什么?!”吴雅兰低吼道,“我凭什么要面对?!” “严书音——这个让你愤愤不平了大半生的名字,而这个名字的主人,救过你的命。你把她当成假想敌,你拼命想要爬到她曾经待得位置,从而证明你依靠自己改变了命运——实际上,她根本不在意你。”严修筠说,“她的一生心安理得,从不觉得亏欠任何人,就像她当初决定资助你时一样,她只是觉得你可怜;而几十年后的现在,哪怕她已经去世了,她对你的感觉,依然只会是觉得你可怜。” “我需要她可怜什么?”吴雅兰深吸一口气,“我不需要!” “你靠掠夺来证明自己的成功,你靠给别人制造痛苦,来平衡自己内心那根本无从填补的缺失。”严修筠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你在福利院的遭遇确实引人同情,没有享受过亲情,没有享受过爱意,从健康完整的人,沦为其他人求得生存的实验品……所以你憎恨帮助又不能完全带你脱离这个境况的人,你认为那是虚伪的‘施舍’,聊胜于无,你认为你最终都是靠自己。而你却不厌恶那个始作俑者,你甚至成为他的供给者,帮他提供更多的‘实验品’。” “于敏达在你的帮助下爬上了链条的上端,从那个‘中介’变成了主导实验的人。而在他的主导下,你看得见那些依附他生存的魑魅魍魉,制造过多少亡魂吗?” 严修筠想起陈雅云,将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沈安萌,又重新看向了吴雅兰:“那些亡魂都不是你,却又都是你,你并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改变成一个光辉到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人,你只是被同化,挣扎着变成了另一个伤害过你自己的恶鬼。” “你懂什么!” “我不懂,也不想懂你。”严修筠道,“我只是跟我母亲一样,觉得你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那种‘可怜’。” “是吗?” 吴雅兰看着严修筠,突然笑了,她本是想用江晚晴的下落,给严修筠制造一点“刺激”,顺便拖延一点时间。 奈何对方伶牙俐齿,死鸭子嘴硬,事到临头竟然没有一点服软的意思。 不过刚好,这样的不知悔改,让她连一点“愧疚”都没有了。 吴雅兰的视线和严修筠相接,像是终于说完了所有的话一样,向后微微退了两步。 押送的人准备上前,却一时松懈眼前一花,被吴雅兰晃过几步——她直奔那个摆着元青花的桌案而去,伸手就翻开了桌案背后的一个暗格! “别过来!”吴雅兰从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另一只手十分艰难的,将那显然重量不轻的瓷器拎了起来,“瓷器里有炸\弹,除非你们想和我同归于尽。” 狡兔三窟。 生于忧患。 吴雅兰从把那价值连城的瓷器摆在这里的那一天,准备的就是现在。 她本来考虑得还是利用颠倒黑白的律师来洗刷罪名的“温和路线”,但是她自己也知道,吴哲茂这个财库套牢反目,布兰迪和首相那一条线的支持肉眼可见地溃败如山倒。这条“温和路线”已经温和不了太久……幸好她想起了这个东西。 “放我走,或者同归于尽,你们选一个。” 沈安萌眼神一紧,多年的经验让她很快认出了对方手里的东西:“引爆器……找排爆专家来。” 然而她这句话却起了反效果——原本只是想看一场热闹的人群顿时乱了。 场面十分不利,惊恐的人群已经足够成为吴雅兰逃跑的掩护,而她手里的那个东西却也足够让人丧命,这一切全凭她的喜好。 沈安萌带来的人有限,完全没有料到傅家还有这么要命的东西。 在这按下葫芦起了瓢的乱象之中,沈安萌来不及懊悔,正要朝天放枪,镇住这些慌不择路的人,却听到枪响比她要快上一步地响了起来。 “砰!” 枪声。 随之而来的瓷器的炸裂声分外刺耳。 倒是预料之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到来。 原本慌不择路的人群随着这声枪响全然呆住了,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侥幸活着。 吴雅兰被突然炸裂的瓷器割破了手,鲜血直流,像是完全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一样,呆滞地站在了原地。 沈安萌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过来,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立刻带人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吴雅兰按在了原地。 其他人下意识朝楼梯的上方看去,发现傅修远居高临下地出现在那里。 而他身前站着端着老式猎、枪的王叔——刚才那划破骚乱的枪声,就是这位老管家打出来的。 “事出紧急,让客人们受惊了。”老管家收起猎、枪,赶忙端出老派绅士的作风,替傅修远致歉,“原本有炸、弹的那个瓷器,早就被处理掉了。” 王叔想起此事也觉得心有余悸——江晚晴对吴雅兰摆在那里的瓷器表示了明确的不喜之后,王叔原本是想悄悄地把那东西收起来的,他亲自动手时,却发现了这东西的不同寻常。 这一吓非同小可。 傅修远当时不在家,王叔只得将这事告诉江晚晴知道,在江晚晴的指示和专门聘请的防爆专家的协助下,王叔把原来那个要命的东西换走了,重新在原位摆上了一个仿制的赝品。 这东西仿制得略显粗糙,但是只要不贴近了看的话,还是看不出来的。 而一想到这东西已经在傅家摆了有六年之久,王叔的心已经要提到嗓子眼了——如果不是江晚晴无意中多看了一眼,如今的局面,恐怕要发展到束手无措。 王叔看着已经被当做危险分子控制住的吴雅兰,再想到下落不明的江晚晴,心里无限感慨。 眼前的这一幕热闹终于到了即将落幕的时候。 沈安萌带人押走了平静得出奇的吴雅兰,傅修远带着感慨万千的王叔入主原本早该开场的盛宴,宾客们心有余悸又乐观心宽地意识到危险结束,在已经分出胜负的局中确立了新的胜者,一拥而上的歌舞升平去了。 而严修筠是来不及感慨的,一个电话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拨了进来。 “修筠,好久不见。”傅修明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尾音上扬,“我猜,你不会被我母亲绊住手脚的……你想见见父亲吗?” 严修筠一言不发。 “哦,你不想……”傅修明在电话那边低低地笑了,“那你想见见晚晴吗?把你们没有拼凑完全的故事说完?” 严修筠沉默地握紧了拳。 “我猜你一定很想见她。”傅修明心有成竹,低笑道,“那就来吧,不过,你要自己来。” 第130章 往事云烟23* 江晚晴是被冻醒的, 她生长于平城这种夏天燥热却有空调, 冬天干冷却有暖气的地方,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适应英国的潮湿与阴冷。 脖子上被人砍过一手刀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可怖的紫痕, 江晚晴自己当然看不到, 只是下意识地用自己已经冰冷透了的手,去抚摸发疼的地方。 脖颈间的温度给她的手提供温暖, 而那痛感却并不因为冰凉的手而减少几分。 周遭的空气带着一种经年没有通风过的潮湿气味, 江晚晴半边身体僵硬,被彻底压麻了,刚想动一动,就赫然发现她僵硬的那一边手被手、铐一类的东西铐在了床上, 她一动, 让她失去了平衡, 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江晚晴勉强撑住身子,下意识一挣之下没有挣开, 反而让金属摩擦碰撞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听得她整个人都越发不舒服起来。 确定了这不是她能独自逃脱的境地, 江晚晴干脆放弃了挣扎,别扭地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在床沿坐了起来, 眼睛慢慢适应了这室内的黑暗。 像针扎般的寒冷在静默中格外刺骨, 阴寒和机械伤,让她脖颈间的伤处越来越疼,她忍住了倒抽一口气的嘶声, 将所有示弱的表达方式强闷了回去,这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有如喟叹:“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准备好,亲自来告诉我你是谁吗?” 空荡的室内没有回应,江晚晴甚至隐约听到了自己话语的回声。 对方明显没想理她。 江晚晴百无聊赖地环视周围,这才发现,这地方其实长得很眼熟。 熟悉的办工桌,熟悉的工作台,会客沙发摆在阴影里,一张单人床可以保证他们工作的夜以继日…… 她曾在皇家大学那间实验室里看到完全相同的陈设。 如果那间实验室完全是一个布景,目的只是为了刺激她想起一些对很多人有用的事情来,那么这里……江晚晴环视周围,看着墙上剥落的墙皮和随处可见的灰尘——她觉得自己除了洁癖要犯了意外,其实内心没有什么波动。 这里已经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废墟。 “真没风度啊。”江晚晴十分不满意地皱了皱鼻子,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她的面部表情,但是她想要表达的不屑已经非常明显了,“傅修远请我参加宴会,起码还会给我准备个干净房间,而你想要我来听你摆布,却连卫生都懒得做。” 这屋子显然并不是真的空无一人的,而听了江晚晴这番对于“没风度”的见解,房间的门立刻被人“砰”的一声踹开了。 很明显,有人想给江晚晴展示一下儿什么叫做“别废话老实点儿”,却被一个上扬的尾音拦住了。 “不要这样。”那人道,“晚晴是我曾经求而不得的客人,你们这样,会阻止我梦想成真的。” 江晚晴微微避开房间门打开随之而来的光线,待到那光线已经不太刺眼,她才漫不经心的笑着,将目光投向了门口。 那个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桃花眼男人衣冠楚楚,像不久前在酒店大堂和他见面那般,翩翩而来。 他依然算得上高大,依然算得上英俊,连风度都和最优雅的绅士一般无可指摘,可是他用这样一幅皮囊,似笑非笑的看着江晚晴的时候,江晚晴却仍然觉得不舒服。 江晚晴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表面上却带了一种觉得无聊的傲慢:“哦,是你,你为什么每次都喜欢不请自来?” 男人的桃花眼里似乎有什么闪了一闪,随后抬步走近江晚晴,像是注视笼中豢养的金贵宠物一样打量着她。 江晚晴一手被缩在床边的铁栅栏上,原本整齐的长发没有打理,在这卫生堪忧的废墟里滚了一身的灰,可是她的背脊依然挺拔,面色依然坦然,祸福未卜的逆境没有摧毁她骨子里的毅然,倒是让她连灰头土脸的时刻都有一种傲然的美感。 男人发现,自己其实仍然对她十分欣赏。 玫瑰带刺,而那些不驯服令她分外鲜妍。 这片废墟里的照明设备大半已经瘫痪,以江晚晴的角度往外看去,除了看到各种各样明暗不一的光源,便只能看到为数不少的人影。 江晚晴能感觉到来自外面人群,那影影绰绰的注视。 那种仿佛参观实验室里被研究对象般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可是她只能压下那种悚然的感觉,微微一笑。 “傅先生。”江晚晴道,“六年前的事情,我确实忘了,所以对你的身份,我只能猜到这里了——我最多能猜到你名字的第二个字,但是这个称呼念起来,可能不太礼貌。” 傅修明的脸上露出一种表情,像是对她聪慧的由衷赞叹,如果换个时间地点,这个表情会非常恰到好处而动人,而偏偏在此时此地,只带了一份故作夸张的虚伪。 “不得不承认,晚晴,你比傅修远两兄弟聪明得多。”傅修明说,“他们两人直到被耍的团团转,才突然发现我的存在。” “可以想象。”江晚晴十分放松地笑了笑,“傅大公子一向是谁也看不进眼里,他没有发现你,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他根本没有必要发现你——哦,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傅修远在‘我看不起你’这一点上,一向一视同仁。” 傅修明对她这个理论似乎很感兴趣,走近了两步,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这样……那严修筠呢?” 江晚晴明知他想从自己脸上看出的破绽,但是她堵着一口气,偏偏不让对方看出任何的破绽,而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他么……可能是即使已经发现了你,也懒得揭穿你——他是个学者,喜欢在一边安静地观察、记录,你任何有意思的行为,都会被他写进论文里。” 听到她这个描述,傅修明倒是觉得很新奇一般地笑出了声。 “我原本对严修筠有一个另外的设想,不过听了你的描述,我甘拜下风——我实在不如你了解他……‘实验品’,这是个有意思的词。”傅修明一双桃花眼眼尾一扫,将视线转向江晚晴,“这个感受,是你的经验之谈吗——就像他明知道你已经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却仍然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静静观察着你,甚至准备着,如果你不发现以前那些事,就这样和你相安无事地度过后半辈子?” “你问……这是不是我的经验之谈的意思,是希望我生气吗?”江晚晴非常敷衍地笑了笑,“对,我生气,我特别生气……所以在你让我发现他有事情隐瞒我之后,我立刻就跟他分开了——我告诉他我要自己想清楚。” 傅修明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眼睛里明显是冷的。 江晚晴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承认了:“哦,是了……‘假装反目’这件事,最终也没瞒过你。” 傅修明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我现在想了想,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在那间实验室里,我原本是想弄死你们的,可是后来,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放你们走……我不认为这个转变能单纯地用‘我是个变态’来解释,晚晴,能给我解惑一番,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江晚晴言简意赅:“因为不满足。” 傅修明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江晚晴在他这样的“求知欲”下,只好知无不言:“其实很简单——我和严修筠当年会分开,一定是有一个理由的。我一旦想起这个理由,我一定会对严修筠失望,毕竟我离开过他一次。” 傅修明挑了一下眉。 “可是严修筠以一个陌生人的方式来到我身边,和我结婚组成家庭,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我却仍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不要告诉我你在那段时间没有关注严修筠,你一定也在秘密关注他。”江晚晴道,“只是越关注他,你就越来越意识到他在婚姻生活里十分平和安稳——而这种平静的状态,你其实根本不想看到。” “傅修远能从空难里活着回来,还能重新控制局面,严修筠功不可没,而他的‘功不可没’,一定给你和吴雅兰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江晚晴似是叹息地摇了摇头,“没有人喜欢看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过得顺风顺水,所以,那时候你坐不住了——你想搞点小动作,让我发现,严修筠和我之间,其实是有秘密的。” 听她说到这里,傅修明的表情已经是赞许了,但是仍然等着江晚晴说完。 江晚晴也并不需要他捧场。 “我一直很好奇,陈雅云也好,许璐也好,她们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笃定地,要找我和严修筠。”江晚晴微微回忆了一下儿当时,“确实,我家在学术圈里颇有几分薄面,不必在乎学校的派系和权力斗争,但是学校里卧虎藏龙,比我更可靠的靠山不说很多,但也是有那么几个的……可是陈雅云就坚持认定了我,许璐拿来我的那篇论文就更明显了……” 江晚晴抬起头,看着傅修明。 “你暗示了她们——或者直接,或者间接。”江晚晴说,“你最初告诉陈雅云的,并不是‘江晚晴能帮助你摆脱朱和峰’,而是‘只要你把江晚晴拖到这件事中来,我就能帮你摆脱朱和峰’——朱和峰只是你们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你当然有这个能力,而陈雅云只能选择相信你,虽然她信错了。” 傅修明笑了一笑:“‘死’也是解脱的一种,我说到做到了。” 他这种对他人生命的漠视,让江晚晴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想听他说出更多令她恶心的言论:“真正迫切地想让我破解那个见鬼加密文件的人是吴雅兰,而对你来说,这些事只是顺带的,你真正想做的,只是希望看严修筠被往事绊住脚,你希望他求而不得并痛苦。” 江晚晴偏过目光:“可是我偏偏不让你看到他的痛苦,在你眼前,我表现得对往事无动于衷毫不在乎——这样,你就会开始怀疑,‘死亡的威胁’太可怕了,让你想看见的事,无法在这种威胁下尽情展露——因此你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并不满足。” 傅修明竟然颇为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几乎要为她鼓掌了。 “傅先生,你是个施、虐、狂,看到别人和你一样求而不得,你才会觉得满足——而我就是利用你的施、虐、狂心理救了自己一命。” 江晚晴说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我很好奇,是谁培养了你这样‘能救命’的变态性格?你母亲吴雅兰吗?” 傅修明却笑着打断了她:“错了。” 江晚晴一愣。 “有一点我实在忍不住纠正你,晚晴。”傅修明说,“吴雅兰,不是我的母亲,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第131章 往事云烟24* 这倒是不在江晚晴的预料之中。 江晚晴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随后皱了皱眉:“你不是吴雅兰的儿子?那你是什么人?” “在下傅修明。”他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桃花眼里有一种轻佻的笑意,故作恍然道, “哦……我忘记了, 如果我再晚一点请你来,那个警察就能告诉你, 我名义上的母亲吴雅兰女士那些令人震撼的生平了。” 江晚晴警惕地看着他。 “那真是令人唏嘘的过往……实在一言难尽。”傅修明故作惋惜地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 而后脸色如常,“肝移植患者能够维持相对健康的生活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吴女士因为接受肝移植时还年轻,所以她如今看着不像一个曾经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病人, 但是如果生育……她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傅修明的眼睛转过来, 看着江晚晴:“所以, 我觉得‘母亲’是这个世界上非常伟大的存在,她作为一个女性, 要足够爱自己的另一半,她作为一个孕育者, 也足够爱自己孕育的那个生命,才会甘冒最大的危险去延续另一个生命体……很显然,我的‘母亲’吴女士, 她还是更爱她自己。” 江晚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五官, 结果看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虽然傅修明口口声声地表示自己和吴雅兰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轮廓中那种只属于傅家亲缘才会有的那种相似感,并不是骗人的…… 他和傅修远相像, 却也很严修筠相像,基因排列十分随缘又遵循固定规律的,展示了完全不同却又有很多地方相同的三个人。 “你和他们是……亲兄弟。”江晚晴不甚确定地看着他,“给你提供血缘的那个母亲是谁?” 傅修明却笑了,避重就轻地从床沿站起身来:“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学者,喜欢先研究那些已经确定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再去探索一些未知领域。” 江晚晴仍然被铐在原地,动弹不得,于是她维持这个姿势,冷冷看着傅修明的背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靠我‘施虐狂’的性格救了自己一命,谢谢你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缺点,所以这一次,我希望努力改正不足。”傅修明笑笑,看看时间,“我就是喜欢看别人无可奈何的别离和对立,但是还有个重要的参与者没有到场,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先研究研究‘已知领域’。” 他一挥手,原本悄无声息站在门外等他指示的一个人立刻走了进来。 这人十分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晚晴一眼,那个眼神十分的让人不舒服,像是看到了什么求而不得的精致展品,随后他压抑着将这个“展品”就地解剖的冲动,克制着给江晚晴打开了手铐。 江晚晴的手突然失去钳制,向下脱力的一瞬带的她身体一歪,不过她很快揉着被铐得淤血的手腕,警惕地离那个人和傅修明都远了一点。 傅修明背对她,听得手铐脱落地声音,才慢条斯理地酝酿好了姿态,甚至像是要去参加宴会一般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转身端出一副盛情邀请的笑容,微微欠身,向江晚晴伸出了手。 江晚晴脸色默然,“啪”地一声打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就发现门外的人无声往里涌了一涌。 那些人都带着那种微妙的观摩表情。 这个场面令人毛骨悚然,江晚晴识时务地在原地站住了,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掌心,将目光投向傅修明。 傅修明好整以暇,低低笑出了声。 他就在江晚晴这样的目光下,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毫不意外的遭遇了抵抗。 傅修明的表情,很不赞赏。 江晚晴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的抵抗让那些围观的人无比兴奋——仿佛只要傅修明走开,那些人就会像猛兽一样冲上来,将自己分而食之。 她手上仍然有抵抗的较劲,却已经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了,可是说到底,她作为一个女性,较劲的力度在傅修明眼里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傅修明就这么维持着笑意,顶着她的抵抗,轻松又强硬地,将她的手用力塞进了自己的臂弯中。 江晚晴一惊,刚想把手抽回来,就被傅修明的臂弯更大力的钳住了。 他不顾江晚晴的挣扎,像是要参加盛典的绅士一般挽着他的女伴。 “记得吗?晚晴。”他满意地看着等在外面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你还没有认识严修筠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去参加晚会的。” 江晚晴被周围那些人的目光盯得不敢妄动,听他这番“深情款款”到起鸡皮疙瘩的回忆往昔,不由冷笑了一声。 又打量了一番傅修明,她打量了一番自己。 她此刻赤着脚,拖鞋不知是不是被“请”她来的野蛮人弄掉了;一身因为事出突然没来得及换又在废墟中滚了一身灰的家居服十分“随性”;妆容和头发更不必说,颈上的紫痕都成了最“精致”的装饰了。 “我就是这幅尊荣陪你参加晚会的吗?”江晚晴自己不由得笑了,随后眼神冷下来,“看来我真的足够讨厌你。” 傅修明却十分纵容她去逞口舌之利,对于这番令人生气的见地,他只是笑笑,对江晚晴的敢怒而不敢妄动,满意非常。 他们一路走过长长的走廊,最终在一间可以通过巨大的观摩玻璃看到内里的实验室外停了下来。 江晚晴往里看了一看,随后发现,她对傅修明“不做卫生”的控诉其实是有失偏颇的,除了刚才关押她的那间废弃办公室,这外面的一切,都还如故运行着,甚至于这间实验室里的设备都还非常的新。 可是她再次仔细看了两眼那个“实验室”里面的陈设,就发现了不对——这不是一间简单的实验室。 头上是无影灯,麻醉机、呼吸机、电动吸引器、输液泵、除颤仪、监护仪……手术设备一应俱全。 江晚晴不知为何心脏一颤,一种心悸之感突然而来。 她明显地意识到这是一间手术室,而实施手术的对象…… 下一秒,她看到“护士”模样的人,穿着无菌衣,将一个沉睡着的老者推了进来。 那张苍老的面容江晚晴一下儿就认了出来——那赫然是傅耀康。 因为长期卧床,老人的头发不健康地灰白着,而这时已经被人为地全然剃去了,秃头的造型让他的形象微微显得有点可笑起来。 可是江晚晴笑不出来,只是无声睁大了眼睛。 无菌手术室,需要剃光头发的手术……除了开颅手术不做他想,而他们能够实行的开颅手术…… 江晚晴猝然看向傅修明:“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作为一个人,江晚晴能够理解傅修明和傅家兄弟的不合,也能理解他与傅耀康之间的亲情淡漠,甚至能理解他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吴雅兰之间的互相利用。 但是,她理解不了他对这个不人道手术的执着——这个手术的存在拷问着一个人作为人性的部分,而某些人的这一部分显然已经不存在了。 傅修明笑得不慌不忙。 “吴雅兰不是我的母亲,但是傅耀康的确是我的父亲。”傅修明笑道,“当初,傅耀康其实并不想放弃家庭,他只是单纯地想享受‘齐人之福’,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可是吴女士却不甘心只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情妇——你如果知道了她的经历就会了解,她是奔着人上人的位置来的。” “但是,她年轻时接受过的肝脏移植手术决定了,她如果怀孕生子,就注定要承担巨大的健康风险,甚至于,她连使用药物排卵都会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她这么爱自己的人,不可能拿命去搏。”傅修明说,“所以她想到了代孕,她买通了老爷子的私人医生,成功获得了一个孩子。” 江晚晴敏锐地发现,他在这个叙述中含糊了一部分:“和你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到底是谁?” 傅修明看似“无奈又纵容”地看向她。 “你以为老爷子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因为他发现了我身世的秘密——我这个搅得他妻离子散半生愧疚的婚外情产物,其实仍然是他和前妻的基因延续。” “傅修远空难的时候,比起早就和他断绝关系、连句‘爸爸’都不肯叫的严修筠,他当然立刻先想起了我这个儿子。”傅修明道,“老爷子的戒心还是很重的,他虽然为了大局,已经暂时把傅修远手里的权力过度给了吴雅兰,但是私下里仍然安排了对我的又一次dna鉴定,以确保血缘的万无一失。” “这次鉴定,比我出生时吴雅兰拍给他的那个鉴定细致得多,这么一查却发现,我虽然肯定是他的儿子,但是,却不可能是吴雅兰的儿子——血型对不上……他觉得蹊跷,便多心地继续追查,很快就查到了他的私人医生身上。” “那个人最终承认,当初吴雅兰催的急,而那时的代孕产业远不如现在发达,他并没有时间去找符合吴雅兰高要求的卵、子,于是图省事,同时取走了老爷子和严女士冷冻的精、子和卵、子。” 傅修远摇摇头,低低地笑了:“一个自诩精明的男人,一旦发现自己被一个一直并不太看得起的女人耍的团团转,他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他早就知道傅修远和吴雅兰之间的不对付,也对傅修远的空难心里有数——他其实就是想坐山观虎斗,看看谁更有手段,能够接替他去做这个商业帝国的‘守成之君’,却不料,被一个外人,控制了一个儿子,弄死了一个儿子。” “他本想驱逐吴雅兰,却被吴雅兰察觉,先下手为强了。”傅修明说,“这才是他‘身体不好’的原因。” 傅修明低低笑着,看向江晚晴,露出故作惊讶的表情:“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和严修筠、傅修远是亲兄弟,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第132章 往事云烟25* 江晚晴自己脸上的表情, 可能她自己都没见过。 她对傅修明的猜测有一个雏形, 可是现实到底还是比她的猜测走得更远了一步。 江晚晴完全可以猜得到,吴雅兰能在傅家立足, 一定是因为她有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在手, 不然傅耀康不会容她这么多年……但是,她真的猜不到, 这个所谓的“私生子”, 是这样一套血缘。 “你……” 江晚晴本来想再一次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感,却话到临头生生忍住了。 再问一次又怎么样呢?傅修明敢这么说,说明那一定是真的。 可是…… “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江晚晴回头看向手术室里的傅老先生。 都说父母不慈儿女不孝,她能理解傅修明对傅耀康没有什么感情, 但是那个手术, 仍然超越了她可以单纯用理性去理解的范围。 “于教授实在是个天才, 他研究的东西,永远超越伦常和时代而存在……就像额叶切除手术, 实在是个不该被放弃的手术。”傅修明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循循善诱,“人会有烦恼, 是因为大脑中存在着让人产生情绪的部分,它掌管着一切多余的喜怒哀乐。如果人类能够抛弃这些带来负面影响的情绪,那么他就会永远的‘安静’下来, 永远地成为一个绝对理性人。” 江晚晴在他的叙述声中, 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颤。 傅修远仍然强迫她的手在自己的臂弯中,他当然感觉到了江晚晴的不适,于是他貌似安抚却更像威胁地, “亲昵”拍了拍江晚晴的手背。 “你看,老爷子这样躺着,还有什么价值呢?”他微笑道,“他毫无因由的沉睡,不知道世事变更,不知道生老病死。吴雅兰从最初听到于教授的研究时,她就在想象着,该如何用这种手段,去控制老爷子……可是她的实验品,总是达不到她理想中的预期。” “那些志愿者也好,吴哲茂那个姓唐的夫人也好,布兰迪·帕利斯卡的前女友也好,他们原本都是歇斯底里的疯子,在接受了手术之后的最初,都显而易见的‘安静’了下来,他们变得懒惰,变得不再有烦恼,像孩子一样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他们表现得非常快乐。” 江晚晴冷冷看着他:“那为什么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病症加重了?” 面对江晚晴的质问,傅修明丝毫不以为意:“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出点纰漏在所难免,更何况,科学并不应该只有一个方向……” 江晚晴听了她这番悖论觉得简直忍无可忍:“那应该有几个方向?不用来治病救人而用来毁灭吗?” “人都是精致利己的。”傅修明说,“任何人都不该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他人,更何况,我投入资金、人力和时间去研发的项目,凭什么要以他人的得失为衡量标准?当然要优先满足我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江晚晴觉得自己和傅修明的交流一直处于“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局面,他不屑理解她的道德和原则,她觉得他的世界观都是扭曲的。 而听完这一句,江晚晴果断的放弃了和他以正常人的思维去交流,干脆地问道:“那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比起之前话不投机的各说各话,江晚晴这个问题简直问到了傅修明最愿意阐释的一点,于是他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终于问到重点了,晚晴。”傅修明说,“你是这其中很关键的人,你能帮我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 江晚晴一愣,断然偏开目光:“我帮不了。” “你帮得了。”傅修明说着,伸手全然不顾江晚晴是否疼痛,硬生生地将她的下巴拌了回来,以一个近乎亲昵但是却生硬而冰冷的姿势,“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当年被苏月珊偷走,又被你藏起来的那份文件中,有一种药品的资料没有解密成功——晚晴,你早就料到了吧?” 江晚晴觉得自己下巴要被他捏碎了,可是她不吭一声,倔强的避开了眼神:“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因为你是江晚晴。”傅修明笑着,“与其说,你靠着我的‘施虐欲’救了自己一命,还不如说,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让你在即使到了投无路的情况下,也坚决不会让我得逞——那是你失忆之前就做好的扣儿,你留了一手,而一旦我杀了你,我就会懊悔,为什么自己要鲁莽行事;而我如果放过你,我才有机会再一次去探究我想要的内容……晚晴,你总是让我这么欣赏。” 江晚晴终于挣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你的欣赏。” “这不是你需要不需要的问题。”傅修明笑着,把目光投向手术室里的傅耀康,“我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吴雅兰那里处处破绽,如果你们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她一举拔除,才是后患无穷——我从来都没将宝压在她身上,我只是需要一个替我抵挡你们最强火力的人,在这一点上,她总算发挥了一点‘母亲’的作用。” 江晚晴眼神动了一动,有几分怀疑地看着他,突然道:“你什么时候知道吴雅兰不是你亲生母亲的?” 这本来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傅修明的脸却十分不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那不重要。” 他避重就轻地将这个问题带了过去,整个人贴进了那巨大的玻璃,试图把里面的情景看得更清楚。 “里面躺着的这个人,他是所有人痛苦的起因,可是,他没有受到任何足够的惩罚,仍然衣食无忧地躺在那里。”傅修明说,“我觉得这不公平。” 江晚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我希望,他能用另一个状态清醒过来,做一些,对人有益的事情。”傅修明说,“比如,做个听话的傀儡,补偿一下一直以来都被他忽略的儿子。” “我的出生于他兵荒马乱的恼羞成怒中,他一直拿我当一个‘备用品’……主要的那个栽培对象,也就是傅修远活着的时候,我永远都是被他忽视的那一个,而只有在傅修远凶多吉少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备用品’。”傅修明脸色紧绷,“傅修远有他的‘悉心栽培’,严修筠有他的‘悔过愧疚’,而我呢?我明明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为什么一直要活在掩人耳目的暗处?” 他这个表情让江晚晴不寒而栗——她知道,这是傅修明最不忿的一点。 可是她没有说话。 “哦,晚晴。”傅修明缓了缓神色,才回过头来,像忘了什么一般的故作歉意,“你还没有亲眼观察过额叶切除这项伟大的手术吧?” 江晚晴的脸色一变。 傅修明愉快的笑了:“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了。” 他终于松开了江晚晴的手,像是在欣赏伟大的表演时而鼓舞贺彩的鉴赏家一般,举起手拍了两下。 手术室里的人仿佛正等着他这一指令,很多人瞬间涌入,整齐有序地忙碌了起来。 一个穿着无菌衣的老者走进手术室,口罩和发帽让江晚晴看不清他的全部五官。 他十分矍铄地站在傅耀康平躺的手术台前,低下头,像是欣赏和祷告一般地,注视了这个对危险无知无觉的“药业大王”许久,随后,抬起头,透过玻璃,朝手术室外看了一眼。 江晚晴正和他的目光对上,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人眼中的邪气。 因为上了年纪,他一双眼睛已经不复黑白分明,带着年长者才有的浑浊,而那眼中只有偏执的疯狂,却没有一个看尽了人间的老者应有的慈悲与祥和。 即使从未正面相见,江晚晴也很快就认出了他是谁——他就是那个用手术刀和药物颠倒着世界和伦理的狂人。 他是个确实的天才,却已经是个实在的疯子。 他是于敏达。 原本像观察标本一样观察江晚晴的大多数人很快被里面的动作吸引了注意,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手术室里,像是随时准备见证奇迹发生的一刻。 而有人走到了傅修明身边,恭敬地双手递上了一些散装的药剂。 江晚晴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随后脸色微微变了——那是她最近研究的成果。 “看来是这个没错了。”傅修明当然捕捉到了江晚晴的脸色变化,故意用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个伟大的手术产生的治疗结果,其实差别非常的小,可是在几年前,于敏达教授在收治一位‘志愿者’后,发现这位志愿者的术后反应,和以往的志愿者并不相同,而那个结果令我们非常满意……他术后不仅安静得像个傀儡,更像个听话的傀儡一般,能够全然执行我们的一切想法,不分对错。” 江晚晴脸色一滞。 “于教授追查原因后发现,这位志愿者不仅仅是我们项目的志愿者,他曾经为另一个研究团队,担任试药者的工作。于教授猜测是这个药物引起了这个令人愉悦的‘不同’。” “可惜,那个药物的配比在当时还是核心机密,我们无从探究,于是,他花尽心思,找到了两个很可能掌握研发团队核心的女研究员——晚晴,一个是你,那篇精彩论文的作者;而另一个,是苏月珊,你二伯江仲祺院士的学生。” 江晚晴浑身都保持着戒备的紧绷。 而傅修明说到这里,一个人从门外疾行而来的声音打断了他。 那人递给他一部手机,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随后得了他一个眼神,转身走了。 留在原地的傅修明非常愉悦的笑了:“看来,我们另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到场了。” 他把那人递来的手机转给江晚晴看。 黑白的监控视频画面上,江晚晴一眼就认出了严修筠。 第133章 往事云烟26* 监控画面上的场景大约是一个废弃的工厂, 主体建筑还在, 装修和装饰已经被时间风化得荡然无存,然而此处结构复杂, 通道交错, 门和水泥墙都是一模一样的灰色,光源也不甚明显, 每一条路都不知道究竟通向何方。 而严修筠单枪匹马地, 出现在监控画面的中央。 他没有看到周围有任何人的痕迹,于是不断地往里走,直到他走到一个位置,监控画面一切, 变得更加清晰, 也陡然有了颜色。 江晚晴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 因为监控画面的变化, 江晚晴突然发现,傅修明安排的狙、击、手早已就位, 一个红点儿“俏皮”地跟在严修筠身后。 那恰好是严修筠看不见的角度,他在监控上的表情仿佛对危险无知无觉, 而江晚晴却脸色煞白。 傅修明扫了一眼江晚晴的脸色,十分顺心顺意地笑了:“晚晴,面对现在这个局面, 你会怎么办呢?” 江晚晴没有看他, 注意力仍然在监控中的严修筠身上,这让傅修明十分不满,于是, 他决定加重一点砝码。 他隔着手术室的玻璃,和里面的于敏达遥遥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疯狂的科学家眼里瞬间露出了兴奋的笑意。 手术室里的人各就各位,麻醉师首先登场,开始了手术前的工序。 “于教授进行手术的时间我曾有过统计,最长的一次进行了两个小时,而最短的一次,只进行了三十分钟。”傅修明说,“这不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在我们人类的生命中,短得稍纵即逝。” 江晚晴一言不发。 “但是这个时间,要怎么过去,就取决于你的选择了,晚晴。” 江晚晴终于把视线从监控画面上挪开,漠然地扫过傅修明,而后注视着手术室里面的情况。 她的声音极其冷漠:“你要我做什么?” “‘要你做什么’……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是这么专、制的人吗?”傅修明笑了起来,“我喜欢给人留余地,给人留选择。” 江晚晴看着麻醉机一点一点的运作,要不了多久,手术台上的傅耀康就会因为麻醉药弥散到血液,而产生全身麻醉的效果。 她皱了皱眉,眼神偏也不偏,冷冷对傅修明道:“有话快说!”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晚晴。”傅修明感受到了她不愿意绕弯子的决心,“既然我的母亲不是吴雅兰,我是名正言顺的傅家人,之前几十年,傅家亏欠我的一切,我就有正当理由去争取。其他人理直气壮地霸占着一切,已经太久了……” 手术室内,麻醉师查看了傅耀康的情况,已经基本确认准备就绪,再过几分钟,麻醉就会完全生效。 傅修明的声音并没有停:“老爷子被吴雅兰暗算之前,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不堪一击,所以他是没有遗嘱的,这样一来,我想要拿回我的东西,有两个途径。” “第一,我可以排除老爷子的其他继承人……如果他们都死了,那我就是唯一且名正言顺的那一个,而现在……”傅修明再度扬手,展示了一下儿手中的视频监控,“这就是其中一个。” 江晚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让狙、击、手一枪崩了严修筠,那你准备怎么干掉傅修远?” 傅修明低低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傅家没有安排呢?” 江晚晴眼神一顿。 她想起那个被自己和王叔无声无息处理掉的青花瓷——那个瓷器是价值连城的真品,而拿这样的东西当做掩体去装炸\弹,江晚晴琢磨了一下儿,觉得那不是吴雅兰的风格。 如果是吴雅兰自己来做,她可能会选择一些更廉价的“掩体”。 那么这是谁的主意……不言而喻。 傅修远那种目空一切的性格,显然是万事不过眼,这样的东西在傅家还有没有第二个,江晚晴拿不准傅修明这个疯子会做到什么程度。 于是她没有说话。 傅修明知道她对自己的“安排”已经心里有数,一笑便继续说了下去:“另一个途径,就简单多了,不用斗争,不用见血,我们只需要结束一个人的‘混沌’,便可以将这个问题完全解决。” 他说着,也将目光投到了傅耀康身上。 “吴雅兰自以为胜券在握,实际处处破绽……当然,我还是寄希望于她能成功的,如果她能成功,我收割的利益就是双份,但是既然她没有,我也要保证另一份。”傅修明说,“所以我不希望老爷子这样躺下去了,他最好清醒过来,然后做一个听话的‘掌门人’,如果他‘身体不好’,我可以代劳他大部分的权利……所以,我们需要这台手术顺利进行,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省点事,在老爷子‘清醒’的状态下,成为他最属意的那个继承人。” 江晚晴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呛声:“开颅手术的风险你肯定知道——你这么做,不仅很有可能达不到你预期的效果,更有可能让老爷子就此死在手术台上!” “那又如何呢?”傅修明笑起来,“我还有第一条途径不是么。” 江晚晴一震:“你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其他人。” 傅修明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勾了勾唇角:“结果如何,其实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是晚晴,不可否认的是,你的选择可以拉长这个悬念——如果你现在选择把药物的配比交出来,那么,你就是为他争取了时间;而如果你拒不合作,那么……这个悬念,今天就注定要结束了。” “老爷子还是会醒过来,变成一个‘安静’的傀儡,你本有机会让他变得更有用,可是你没有;严修筠会直接死在狙、击、枪、口下,你们再也没有‘以后’。” 江晚晴的眼神动了一动。 傅修明捕捉到了这一点细微的变化,他微笑着,一招手命人搬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最后一个没有解密成功的文件,就在屏幕上。 “晚晴,让你重新配比药物,相当浪费时间。为了给你省点麻烦,你只需要解密这最后一个文件就可以了。”傅修明说,“其他的事,研发团队中的其他人,会做好批量生产的——我们已经不像六年前那样,什么都需要你都亲力亲为了。” 他说完,便不容拒绝的将江晚晴按在了电脑的座位前,让她面对着电脑,也一抬眼就能看到手术室。 手术室里,傅耀康被剃光的头被遮盖着其余部位,只露出一小片——那是人类大脑额前叶所在的位置。 于敏达已经打开了开颅手术所用的仪器,准备着切开傅耀康的颅骨。 那个视频监控的影像就被傅修明拿在手里,激光点落在严修筠的后心。 解开这个文件,她就注定害了傅耀康;而如果不解开这个文件,严修筠就要在狙、击、枪下殒命。 这个境况中最无解的一点,其实在于江晚晴自己——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因为她的失忆是实实在在的,即使她知道明明是她自己在解密文件上做了手脚,但是这不代表她能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江晚晴的手微微有几分颤抖,电脑显示屏幕的闪烁似乎都已经被她捕捉到了,那闪动的频率让她眼花。 她明白傅修明坚持让她解密这个文件的用意——他怕自己再动手脚,而他更相信自己当年在对一切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研发出来、并拼命也想要销毁的那个药物。 而傅修明微笑着看着她,似乎笃定了她在这样的精神压力下,能够想起来。 傅修明把傅耀康和严修筠同时放在两边,逼她做出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听起来很容易,好像无论是谁站在江晚晴的立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严修筠。 可事实上,这是很难的。 选择了严修筠,表面上好像放弃的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又和自己关系并不好的傅耀康。 可实际上不是的。 这个药物一旦解密,有多少人,会在普罗大众看不见的暗处,悄无声息地成为这个手术的傀儡抑或亡魂?又有多少人,因为她带来的“科学便利”,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伤害其他人? 因为这个文件和这个药物,她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罪人。 江晚晴头疼欲裂,无影灯的灯光、电脑显示屏的闪烁、傅修明扭曲且微笑的脸,视频监控上色彩鲜艳的红点……这一切的光线与画面都在她眼里渐渐模糊。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一些画面,她仿佛看见了当年在十字街头徘徊的自己,前进与后退都已无路。 而她抚着太阳穴,微微抬头,却突然发现,监控画面里的严修筠,正透过镜头,直直看向了自己。 江晚晴明明知道,他不可能从监控里看到她现在的两难,她却仍然觉得,自己和他隔着万水千山也能遥遥对视。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邃得让人心安与沉沦的东西,一眼万年,一如初见。 江晚晴被突如其来的头痛折磨得几乎不能思考。 而她的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多巴胺口服无效,在肠肝中便会被破坏成无活性代谢物,只有注射能发挥中枢效应。按照同样的思路……这是我们的‘秘密’。” ……那似乎是严修筠的声音。 口服无效……谁在手术后口服过药物……是莫妮卡,lisa的妈妈——可是她并不像傅修明所说的那样“令人满意”。 江晚晴按着额头,完全无法继续思考,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一个画面——她自己拿着注射器,将药物注射进了自己的静脉里。 她猛然明白了什么,而手术室里,开颅手术仪器已经就位,随时都会切卡傅耀康的额骨。 “等等!”江晚晴突然站起身来,拍打着那巨大的玻璃,“停止手术!”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傅修明冷冷看着她。 江晚晴根本不在意傅修明的眼神:“你们一直达不到理想的效果,不是因为药物配比——这个文件后的秘密只有一句话,这种药物必须在手术前进行静脉注射才有效果,且不能和全麻药同用,心肌对于药物的敏感,会令人心律失常甚至死亡。” 她说完,所有人都静默了一瞬,连手术室里的于敏达都因为发现了外面的异动而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评估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而江晚晴毫无闪避地看着傅修明。 半晌,傅修明笑了一笑,遥遥对着手术室里,做了一个“暂停”的姿势。 “看来,手术必须改日了——老爷子会安全到你的说法被验证的那天。”傅修明说,“既然,你用停止手术的办法救下了老爷子,那么……这就是你的选择了。” 江晚晴猛然睁大眼睛——这个傅修明的说法并不一样!这个出尔反尔的疯子! 傅修明冷冷地偏开目光,冷笑着拿起了对讲设备道:“动手。” 江晚晴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不——” 她全凭本能地扑过去,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力量撞开了傅修明,去看监控的画面。 然而傅修明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将监控抢了回来。 两个人几乎是互相抵抗着,同时看向了画面,却又同时愣住了。 画面上空荡荡的,狙、击、枪、连发打出的弹孔在画面中分外明显,而原本被狙击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严修筠就在那一瞬间,从监控画面中完全消失了! 傅修明一直以来维持的风度翩翩瞬间扭曲了:“这不可能!” 他气急败坏的吼道:“去!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八个原本跟在傅修明身边的人立刻应声而去,走廊里的人手瞬间空了一半儿。 傅修明长长吸了一口气,回头如鬼魅一般地盯住江晚晴。 “你在说谎。” 江晚晴一愣,很快她就明白——她提出药物只能静脉注射的说法,在傅修明的认知里,已经被判定成了一种“缓兵之计”。 傅修明觉得,她是为了让傅耀康和严修筠都取得短暂的安全,才这样说的——毕竟她没有解密那个文件。 可江晚晴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让这个疯子相信,甚至也不知道怎么让这个疯子把疯狂的猜疑停下来。 而傅修明表现像是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耐心,他一把钳住江晚晴的胳膊,拧着她的肩膀,将她直接按在了手术室的玻璃前,然后对着里面等得已经不耐烦了的于敏达,做出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他们打算不采信江晚晴的“胡说八道”,对于傅耀康,他要把他的脑子切开再说! 江晚晴完全挣脱不过他的力道,只能被迫贴在手术室前,眼睁睁地看着于敏达重启了开颅手术用于切开颅骨的仪器。 于敏达显然已经等得足够不耐烦,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上次快了很多,江晚晴眼睁睁的看着他将那片裸露的地方切开。 鲜血很快染红了一切,又很快被吸血的设备快速吸除。 江晚晴觉得时间快得不可思议,又漫长得难以忍耐。 交错而过的助手闪开身,江晚晴便直观地看到了老人因失去血肉遮蔽而裸、露的脑部组织。 傅修明露出一种愉悦而残忍的微笑,贴近江晚晴的耳边,用令人胆寒的声音道:“看到了吗?晚晴,人类的脑部组织是这样的……它功能强大,能够指挥你一生的言谈举止和喜怒哀乐,甚至能依靠它的运转,轻易地决定别人的生命,或是毁掉别人的生命。” 江晚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可是你看。”傅修明道,“失去颅骨的保护,再强悍的大脑,也不过是那样柔软的一个组织……最锋利的刀刃能把它切割出形状,而钝器硬搅,也能将它混成看不出原型的一团。” “而一个人的一生,美好的记忆也罢,苦难的哀鸣也罢,都在这柔软的组织里,摧毁了它,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傅修明说,“人类的一生也不过是这样可悲而脆弱的一团,所有人都要追求意义,可是,依托于这样脆弱东西而生的‘意义’,本就没有意义。” 傅修明侧过脸来,看到江晚晴流下的泪水,似乎是愣了一下儿,随后又笑了:“为什么哭呢?” 他轻佻地用手指挑过江晚晴的眼泪,语气诱、哄:“你为什么觉得,这对老爷子不是一件好事呢?” “他会醒过来,会忘记折磨他半生的懊悔和苦难,会忘记他做过的一切,从此没有痛苦地清醒着……这不好吗?” 见她非常抗拒地躲避着眼神,傅修明又笑了:“哪里不好呢?就像你自己,晚晴……你也从这其中受益过,不是吗?” 江晚晴顿时一顿,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安静而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她的安静让傅修明有一种肆虐的快感,仿佛自己成了可以主宰他人生命的神明。 他知道严修筠就在这附近,这场锣鼓喧天的戏也终于要唱到大轴的部分。 “你还没想起来吗?”傅修明说,“你觉得我们执着的追求这个实验是疯子才会有的行径,可其实,是你自己的存在给了我们最坚实的信心……” 手术室里,于敏达的手术刀已经精准的切入了傅耀康大脑额前叶的位置。 那熟练的切割已经不需要旁人的目不转睛了。 傅修明的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冲撞声和枪响声,而这样的冲突声越来越近…… 他只凭听觉,就判断出了对方前来的方向。 那冲突步步逼近,周围的人很快意识到危险,人墙一般去支援,又被对手摧枯拉朽地碾碎。 好像只是一转眼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冲到了近前。 傅修明不慌不忙地直起身来,一把拉住江晚晴,另一手快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锋利异常的手术刀,慢悠悠地抵在了她的大动脉位置。 他将江晚晴挡在胸前用作盾牌,眼神扫过举着枪和对方僵持却又节节败退的自己人,很快,他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严修筠……和他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察。 他料到对方有备而来,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迅速的攻破这里,不过转念一想,傅修明也算释然了——这里的前身曾是研发室,江晚晴受邀做访问学者的那一年,曾和严修筠一起供职于此。 他对此处的熟悉,是理所当然的。 “你太不听话了,修筠,我不是说过,让你自己来吗……我们之间的事情,何必牵扯上这么多外人。” 他的语气其实很轻,像是责怪弟弟的优雅兄长,而他的眼神却残酷如最恶劣的天灾一般无情。 他越过江晚晴,无视着自己身边的人和其他警察,只远远和严修筠对视:“不过,你来的也正巧,我正在和晚晴回忆当年,你也该一起来听一听。” 严修筠的眼神一直落在江晚晴身上,那种直击灵魂般的心痛取悦了傅修明。 可严修筠并不愿意和他废话。 “你放开晚晴,我来做你的人质。”严修筠说,“这是你和我的争夺,晚晴是无辜的。” 傅修明脸色沉了一沉,随后笑了:“你这样没有耐心的说话方式,让我很不高兴……但是看你心惊胆战、忐忑不安,这让我很愉快。” 严修筠的拳顿时握紧了。 傅修明也看见了,于是更愉快地笑了:“晚晴有权利知道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既然,我们这样僵持,那么不如聊聊天吧……” 严修筠冷冷站在原地。 傅修明则自顾自地放松下来:“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我想起来了,说到……是晚晴自己的存在,给了我们坚定探索下去的信心——晚晴,你是接受了额前叶切除手术后,唯一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康复者’,你的存在,是医学史上的奇迹。” 江晚晴猛然愣住了。 严修筠的脸色如山雨欲来般地沉下来。 “可是,你大概不记得了,晚晴。”傅修明侧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严修筠一眼,恶意的笑容无线扩散,“几年前的那个雨夜,你在手术台上,而眼前这个人,没有这样出现——你愿意用生命去爱他,可他没有来救你。” 第134章 往事云烟27* 傅修明是个疯子, 他的刀抵在江晚晴的脖子上, 拿江晚晴当一个盾牌,即使对方情急之下开枪, 也只会把江晚晴打成一个筛子。 手术室里的手术仍在继续, 和严修筠同来的,是沈安萌的丈夫。 他很快发现了手术室里的残\忍\血\腥的一幕, 可是在手下队员请示是否要强行突入的时候, 这位言语不多的警官罕见的犹豫了一瞬,才做出了判断——不强行突入,包围入口待命。 开颅手术,主刀的人虽然罪该万死, 但是这种时候冲进去抓个人赃俱获, 反而可能赔上另一条人命——手术室里的傅耀康已经被迫接受了反人道手术, 解救已经来不及,对方已经在进行最后的修复和缝合了。 更何况, 对方手里还有江晚晴这个人质。 傅修明身处包围,却意识到手术室里的手术仍然在进行。 他惬意地发现, 这种局面其实给他争取了更多的时间,于是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于是,他抛下这样一句话后, 好整以暇地看着严修筠。 傅修明的这句“陈述”太有冲击性, 无论他出于“挑拨离间”的心态,还是想强调事实就是如此,这句话对人心的动摇力都已经到达了天崩地裂的程度。 江晚晴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 就是去看严修筠。 那个被她从茫茫人海里一眼挑中的男人从来翩然如谪仙人,完美得似乎不在红尘,可是在听见了傅修明这句话后,他那双似乎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一切的眼睛里泛出了一种在炼狱里自认罪人的悔恨,眼里像是燃起了无垠怒火,想将这一切都焚烧殆尽,包括他自己。 那火光背后如深渊般的哀痛,只让江晚晴觉得难过。 只是难过,却不是恨意。 那种时候,他没有来救自己,她应该恨他的,可是她现在只是觉得难过。 江晚晴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 “是的。”严修筠就用这样的眼神,像下罪己诏一般虔诚又哀恸地陈述自己的罪过,“晚晴,我没有去救你。” 江晚晴下意识想要摇头,可是她一动,锋利的手术刀就划破了她颈间的皮肤。 不是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江晚晴,不是这样的…… 而听闻一切的傅修明则在畅快地大笑,见了血的手术刀在他手里随着他的笑意乱颤,已经丝毫不在意这东西会让江晚晴毙命。 “这就是你选择他的下场,晚晴。”傅修明说,“明明是我先认识你,先追求你。可是他一出现,你就迫不及待地选择和他在一起……你从来自信、聪明,可是你自信聪明的选择,证明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枉我曾经以为你比这庸庸扰扰的俗人们要强上一点,而事实证明,你也不过如此!” 这怨恨和挑拨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严修筠的眼底有血光,他身边的特、警看着他,觉得这个一向文雅风度的教授表现得像是马上要举、枪、杀人了。 可是他的姿态依然隐忍,声音依然平静,平静得好像从来没有过火山喷发一样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周围的特警以为他已经要忍不住要去做些不自量力地反抗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修明的表情是一种得逞的快意:“江晚晴她自己以为,她捂着耳朵不听不听,她就能永远不去面对她当年选择的失败,自欺欺人地永远快乐下去吗?这怎么行……” “所以呢?” 傅修明好像被问到了最愿意回答的问题,仿佛他期待的猎物左躲右闪许久,却终于别无选择地上了钩。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嘲弄的表情,配合着他对江晚晴评价的“不过如此”,像是享受亲手揭开对方伤疤、看人痛不欲生的这个过程一般,笑道:“六年前,傅修远卷入疫苗案和侵吞上市公司资产案,随后,出了空难……那个时间,他那个大明星老婆在拼了命的搜寻他最后的生命迹象,而你呢,修筠,你在干什么?” 江晚晴被他的刀尖抵着,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严修筠。 他的眼底有一种隐忍和压抑,像是一种祈求,又像是一种决然,而后他的视线微微往上偏了一偏。 天花板的吊顶已经斑驳,有的板材已经脱落,有的仍然保持着原样的覆盖,每一个黑洞都像吞噬了不明的危险,乍然望去,像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地引人战栗。 江晚晴隐约觉得自己懂了些什么,克制着自己想要朝上看去的心情,却仍然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这个表情带着一点恐惧,意外的取悦了傅修明。 傅修明盯着她,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随后他抬起头,看向严修筠,发现严修筠也在这个时候偏过了视线,和他相对而视。 严修筠的表情克制而冷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傅修明笑了笑,“集团内部风雨飘摇,摆平傅修远带来的麻烦之后,则急需一个能够推进集团发展的主要项目。” 严修筠看着他。 傅修明则看了手术室里沉浸于手术本身的于敏达一眼:“可惜了,于教授当时为了暂避风头,所以不能露面参与研发,所以我们只能找另一个合作目标……” 严修筠:“你这是承认了,当初给那批疫苗做手脚的人是于敏达?” “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问题。” 傅修明笑了,脸上明晃晃都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承认的,你奈我何”。 “吴雅兰想通过我彻底控制集团;而你想帮助傅修远,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紧紧抓住那些‘本属于他’的东西。” 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当初都抱有同样的目的。”傅修明讽刺一笑,“老爷子那时候还没彻底糊涂,他虽然想起了我这个儿子,不过他也没有彻底放弃你,那种局面下,他仍然想的是‘能者居之’——谁在那时候能够在老爷子面前展露推进集团发展的能力,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可是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好的项目或者说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是不太容易的,我这边没有了于教授,而你那边,你母亲绝对不会愿意帮忙参与傅家的事,所以,我们都是赤手空拳的。” 傅修明说到这里,像是回忆到了最有意思的地方:“而那个时候,原本有一个非常合适的合作对象——江仲祺院士。江院士手里的成果,足够保证集团的快速复兴,整个行业中的巨头都在寻求和他这样的顶尖人士强强联手,我们当然也不例外。” 江晚晴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二伯的名字,眼皮顿时一跳。 她突然想起严修筠曾经说过的,二伯与于敏达之间的恩怨——二伯曾组织过于敏达他们让一个有缺陷的药物上市,并成功研究出了该药物没有缺陷的版本。 而这件事,和这个时间点……都很微妙。 江晚晴想了一下儿,便立刻承认了这之间的逻辑——如果那时候的“耀康集团”能够拉拢到二伯,那么度过危机,是顺理成章的事。 严修筠对于傅修明的表情无动于衷,眼神像是空洞一般地向上飘去。 面对他这样一幅颓然,傅修明倒是很乐意戳穿那层窗户纸:“不得不说,血缘总是在一些方面让我们无意识地保持了惊人的一致,我们都很讲究效率——通过商业手段和利益碾压取得合作者,是一个太容易失败的手段,而感情牌,在这种时候总比空口许诺更好用。” “如果能和江院士联姻,我们就能立刻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更何况,晚晴,你还这么的聪慧美丽,让人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捷径’。” 他抛弃了严修筠冷视他的眼神,转而看向江晚晴。 “晚晴,你听懂了吗?” 傅修明充满恶意的揭开了那个他一直想要揭开的谜题:“我和严修筠,明明都是因为想要利用你才会追求你的!只不过他成功了,而我没有。” 江晚晴立刻将目光转向了严修筠,而对方一言不发,眼神似乎有意没有和她对视。 这一幕被傅修明看在眼里,随后轻轻笑了出来,转向江晚晴:“怎么……不相信吗?晚晴,女人在遇到自以为是的‘爱情’的时候,总是容易昏头,我曾经因为喜新厌旧的背叛耿耿于怀过,可是却也恰恰是这样,证明了你的不过如此——你们后来遭遇的折磨和痛苦都是自找的!你们长达几年没有办法彼此面对也是自找的!还有什么……哦,骨肉分离……晚晴,你知道你给他生过一个孩子吗?” 傅修明十分纵情肆意地笑了出来。 可是笑到一半儿,他却突然停住了——他发现江晚晴的表情和他想象中的震惊和痛不欲生不同,不由微微怔住了。 而这时,许久没有开口的她却突然平静地开了口,说:“我知道。” 傅修明毫无准备:“什么?!” “我知道……天意是我的孩子。” 傅修明陡然皱起了眉,恶狠狠地盯着,却见她露出浅浅的笑意。 “你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她的语气循循善诱。 而待傅修明的全部愤怒和好奇心都已经被她聚集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她却猛然握住了傅修明用手术刀抵着她脖颈的手! 江晚晴趁他不备,突然发力,硬生生地将他的手掰开了动脉的位置! “晚晴!”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幕,两个人瞬间的缠斗让人根本无法保证射击的准确性。 傅修明只是一瞬间的失神,被她挡了一秒,暴怒的情绪转瞬间侵蚀了他全部的感官。等他把力气重新聚集在了手上,这一下的力度完全因为江晚晴的突然反抗和愤怒失了控。 手术刀避开了动脉的位置,却不受控制地一路从锁骨划到了肩胛骨!那是可以开膛破肚的利器,这一刀顿时让江晚晴鲜血直流。 那过程几乎只有一秒钟! 两个人的缠斗让他们的位置往前移动了不止一点,而傅修明对此毫无感觉。 他仍然专注于他的愤怒——猎物不听话的反抗让他原本就不稳的情绪彻底失控。 暴虐的血红充斥了他的眼底,而他再次举起那薄薄的手术刀给她点教训的时候,却发现江晚晴又露出了那种轻蔑又令人生气的笑容,而他的耳朵里,却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 那是严修筠的声音:“天意!” 傅修明的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下意识就想去看别的方向,而江晚晴就像不怕死也感觉不到疼一样,拼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般跟他抵死僵持,她女性原本娇柔的身体爆发了不可思议的体能,硬生生地将傅修明缠在了原地。 而随着严修筠那一声呼喊,一个原本藏在天花板阴影里的小小的人影骤然从天而降! 严天意不知躲在那天花板的“蜂巢”里有多久了,被严修筠一声呼唤,这才掐着角度,准确地骑落在了傅修明的肩膀上。 “妈妈快跑!” 他大喊了一声,一只手勉强抓着傅修明的衣服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则出手果断得像个最老成的医生,将一只早就握在手里的注射器猛地扎进了傅修明的脖子。 严天意和舅姥爷郎玉堂在医院里“鬼混”的那些日子,终于在今天发挥了成果——傅修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猝然将液体推进了身体——虽然只推进去了三分之二,他整个人就被傅修明暴怒着甩开了。 小孩子到底比不过成年人的力气,这一下让他瞬间摔出去好远,眼前黑了几黑才爬起来,以一个十分不美好的姿势,仓皇朝一边滚去。 幸而这样的时刻,是没有人会嘲笑一个总体上出手神勇的小孩子的。 傅修明没料到自己遭此暗算,下意识地甩开了严天意,手上却愣是没有放开江晚晴,他反手拔掉了脖子上的注射器,眼底血红地发现那不明药物还有一定的分量,于是他恨恨地一反手,将注射器戳进了江晚晴的手臂里。 江晚晴闷哼一声,和那皮开肉绽的刀伤比,傅修明这毫无章法的一扎攻击力已经十分有限。 她仍然觉得疼,可是她却露出了一个浅的不能再浅的、得救般的笑意。 ——严天意的出现让傅修明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在拿江晚晴当盾牌,他那报复性质的一扎,让两人瞬间错开了身。 全神贯注地关注事态发展的警察立刻抓住了时机! 枪、声瞬间响起,不知是严天意打进去的药物还是中枪的疼痛,让傅修明瞬间失了力。 一群人瞬间包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傅修明和江晚晴分开。 江晚晴脱力般地摆脱了同样脱力的傅修明,整个人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即使感觉到有人抱着她,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她仍然不受控制地顺着墙壁向地面倒去。 她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严修筠布满泪水的脸和严天意那令她几乎心碎的哭泣表情。 脑子里闪过很多的画面,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瞥,本以为是一场暗恋却最终心意相通的欣喜,那让她险些误以为是空欢喜的旎旖爱恋…… 后来是那条永远开不到尽头般的逃亡路,和她用手机留下的……最后几个字。 原来,从那么久以前,她就那样爱过他。 ……不,是他们。 她本能地想伸手摸摸眼前这一大一小,却觉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她想让他们别哭,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像不受控制般地汹涌而出。 耳朵里严修筠心力交瘁的呼唤和天意声嘶力竭的哭声越来越远…… 她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的话请这样听——关于剧情线的完全ok,关于感情线的全是胡说八道。感情线请以女主视角为准,下一更开始。 喜欢反派的读者也不要失望,反派还没完全下线,他的性格圆满会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不讲理”也需要讲基本法。 第135章 往事云烟28* 江晚晴觉得自己又开始重温那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可是那红的却不像是血, 更像是淹没人的花海。 她仿佛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下课的学生讨论着不久前的豪门霸总空难和家产争夺案, 三三两两地从江晚晴面前嬉笑而过。 江晚晴自己却垫着脚默着声, 待到大部分人都走光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实验楼。 刚拐过楼梯, 就被人迎面送上了一大捧红玫瑰。 江晚晴只能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戳在原地, 面对那捧巨大的花儿,她没敢接——因为她即使接过来也未必拎得动。 江晚晴只好假笑着拨开那捧花,那个她一直看不清面容的送花人,终于露出了真容——那是傅修明。 他站在一辆扎眼得不得了的跑车前, 十足的豪门阔少儿。 他的五官和神气比后来还要多了几分肆意的张扬, 桃花眼一挑, 笑容三分缱绻七分轻狂:“愣什么呢晚晴,我在追求你啊。” 傅修明的狐朋狗友和驻足围观的学生发出起哄的口哨和尖叫, 江晚晴叫天天不应地捂住了脸,落荒而逃。 热心却八卦的师姐很快打听出了对方的来路, 兴奋地拉着江晚晴汇报听来的消息:“不得了,傅修明原来居然是国际关系学院乔师姐的男朋友,陪乔师姐来参加校友会, 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 在学校里对你一见钟情。他和乔师姐当天就分手了,然后……你都知道了。啧啧……晚晴,你魅力不减啊。” 江晚晴听完一脸黑线:“这不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渣男么……” “乔师姐的前男友们啊~”师姐意味深长地对江晚晴眨眨眼, “就算是渣男,那也都是有钱有貌的渣男。” 这个“们”字可真意味深长…… 不过…… “他有没有财貌跟我有什么关系?”江晚晴不为所动,心狠手辣地给实验组小白鼠戳了一针,“我这么闭月羞花才高八斗,不值得更好的吗?” 小白鼠发出凄厉的“吱——”声,师姐也被她的自吹自擂震惊了。 江晚晴利落地将小白鼠塞回笼子,一边走一边问师姐:“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乔师姐是哪个师姐?很有名吗?” 师姐:“……” 风云人物间的相轻真可怕啊……师姐表示不想理她。 江晚晴也没当回事儿,所以,她也一直都不知道“乔师姐”是谁。 傅修明追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百出,江晚晴拒绝了他无数次,他却仍然锲而不舍,每次都像拔秃了花圃一般,给江晚晴送来大捧的红玫瑰,生怕别人不知道这花儿代表的是“爱情”。 可江晚晴却从此就多了个毛病,看见红玫瑰就头晕。 江晚晴惹不起就躲,躲不起就玩消失,可是消失太久也不合适——她的实验比玩躲猫猫重要多了。 江晚晴准备给对方来个狠的让对方死心的时候,却被导师招到了办公室。 导师是江晚晴二伯的师弟,和学术名门的江家很有交情,是那种江晚晴做得不对就可以直接教育她的长辈。 老头看到江晚晴推门而入,委婉又恨铁不成钢的,先给她讲了一番有关男女交往界限问题的古训,训得江晚晴一头雾水,实在忍不住打断他:“您等等……有人骚扰师兄和师弟们,警告他们不要和我过从甚密?您说的这是谁?” 老头火冒三丈:“不是你男朋友吗?!” 江晚晴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老师,我单身!” “你那男朋友……” “没有!”江晚晴慨然,“这就是个拈花惹草的渣男!我就是那无辜的花儿!” 导师:“……” “无辜的花儿”经此一事,也觉得自己躲着不是办法,总该奋起反击。 等傅修明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把傅修明直接揪离了众人的视线。 “我觉得自己可能喜欢女人是个蕾丝边,除非你对自己狠点儿给自己一刀,其他形式的追求一概免了。”江晚晴抱臂瞪着他,“你的行为已经给我的学习工作造成了足够多的困扰,但是,我出于对你的尊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要怎么样,这件事才能翻篇儿?” 江晚晴以为对方会死缠烂打,却不料傅修明微微笑了笑,干脆地道:“我要回伦敦了,晚晴,这次我也是来向你辞行的。” 江晚晴一愣,觉得自己准备的气势有点儿多余,只好讪讪地放下自己抱起来的双臂:“哦……那一路顺,哦不,平安,一路平安。” 傅修明笑着接受了这句“祝愿”,而后颇为绅士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确实还有个小心愿。” 江晚晴立刻警惕起来:“什么?” “离开前我受朋友邀请参加她举办的聚会。”傅修明说,“她和你是校友,她很想见见你。” 江晚晴本来并不想答应,关于傅修明,她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对方像是看出了她表情间的犹豫,抢在她拒绝之前低低笑了。 那个笑容又失望又落寞,江晚晴从未见过有人笑也能笑出这样发自内心的孤寂和苦涩,仿佛暖暖微风都再暖不回他心里的三尺寒冰。 他的声音像是要哭了:“最后一次,求你了,晚晴。” 江晚晴的外强中干顿时被击了个粉碎——她确定自己不喜欢傅修明,但是她实在受不了别人这样和她说话。 傅修明的桃花眼泛着一层水光,深情又无助地让人起鸡皮疙瘩。 江晚晴受不了的避开,一时松懈吐了口:“什么时候……” 傅修明转瞬便笑了,方才那直击人心的落寞很快不见了,快得让江晚晴觉得刚才自己的感觉都是眼花。 “明天晚上。”傅修明说,“我来接你。” 江晚晴觉得自己被这个花花公子的“以退为进”套路了。 懊悔让她保持了亡羊补牢却没什么卵用的清醒,重新冷起脸来断然拒绝道:“不用,你告诉我地点,我自己过去,自己回来。” 傅修明点点头:“可以。” “就这一次。”江晚晴说,“最后一次。” 她撂下这句警告,转身而去,没有看到伫立在身后的傅修明得逞的笑意。 转天晚上,江晚晴并没隆重打扮,但仍然保持礼貌的化了妆,穿着极端素简但得体。 和西装革履的傅修明比起来,她的敷衍太明显,但好在确实天生丽质。 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想起,她就是在这个晚上,见过曾经的乔文安。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后来乔文安会说“站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是原来那个”。 那天的乔文安盛装明艳,气质出众,挽着一位江晚晴略有耳闻过的青年才俊,与她和傅修明对面而立。 “江四小姐,江晚晴。”乔文安微微一笑,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微不可查的鄙夷,“早有耳闻,久仰。” 而江晚晴却还没将乔文安和“风云人物乔师姐”对上号儿,而是眨着眼睛,无辜地客气道:“乔小姐和我是校友吗?还是您已经毕业很久了……抱歉我不记得是否见过您。” 这句“客气”让乔文安以为她故意拿乔,脸上越来越挂不住,没聊几句就拂袖而去了,倒是让江晚晴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在和傅修明分别的时候,江晚晴终于高兴了起来——因为她终于看到了问题解决的曙光,也如约得到了傅修明这块儿“牛皮糖”最后的承诺。 “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学校里了。” 傅修明这样说。 那天仿佛真的就是告别,傅修明坐第二天早上的飞机回了伦敦。 江晚晴如释重负地把傅修明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抛到了脑后,开始享受起她重新单纯安宁下来的科研时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导师又一次神神秘秘地把她招到了办公室。 江晚晴上次被训出了心理阴影,这次一进门儿先自己表态:“老师,那些‘麻烦’我已经解决干净了!请师兄师弟们放心科研,等这个项目告一段落,我做东请大家吃饭!” 江晚晴在老头这儿如同侄女,看她俏皮地耍宝,只笑着点了点她,没多说,而是推给她一份儿表格。 “境外一个知名药物研发实验室在与学术圈寻求合作,我和你二伯那边的实验室都接到了邀请,我们商讨过,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合作项目,值得参与,你二伯那边派了个学生去做访问学者。对方也给了我这边一个访问名额。他们对你那篇与谷氨酸盐有关的论文非常感兴趣,看意思是非常希望你去参与这个合作项目的。”导师慈祥的看着她,“当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我也觉得你很合适。” 江晚晴拿过表格看了一眼,只看到了实验室的名字——并不怎么熟悉。 不过她也没多想,也很感激导师赏识给机会,基本已经应下了这次交流,便随口问了问:“老师,这个交流要去哪里?去多久?” “具体的资料我一会儿用邮件发给你。”导师对她的态度满意地点点头,“去英国,期限十四个月,一年多一点。” 听到“英国”的时候,江晚晴心里“咯噔”一声,但是很快她又放平了心态——毕竟伦敦那么大,英国更大,她不至于那么点儿背再一次碰上傅修明。 更何况,实验室里忙得脚不沾地,江晚晴已经预见到自己“公寓——实验室”两点一线的交换生涯,觉得自己根本没空儿和傅修明玩儿什么“偶遇”。 倒是师姐听说她要去英国交换后,毫不客气地给她列了一张采购清单,把自己一年半以后要用的婚礼用品全部安排给了江晚晴采购不说,还借口帮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八卦兮兮地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我没记错的话,傅修明临走前明确跟你说过,他回英国了……现在你也要去英国?嗯?”师姐挤眉弄眼,“有情况?” “没有情况,纯属错觉。”江晚晴断然否认,“我为了拒绝他,跟他出了个柜。” 师姐:“……” “对。”江晚晴斩钉截铁道,“我告诉他我是蕾丝边,让我接受他除非他变性。” 师姐露出“你是个狠人”的表情,噎了一噎:“万一他真去了呢?” “……”江晚晴一脸黑线,“那也没戏。” 师姐顿时谴责道:“渣女!” 江晚晴毫不客气:“反正我是不可能接受他这一型的……不过我觉得师姐你对他比较有兴趣。” “有啊,可惜他不是没看上我么。”师姐承认得毫不扭捏,整个人都很恋爱脑,“‘浪子回头,一往情深’这个人设永不过时,更何况这个‘浪子’长得挺帅还有钱,小说和偶像剧里都爱这么来。” 师姐虽然嘴里这么扯,但江晚晴知道她是纯粹恋爱脑,实际上她和未婚夫青梅竹马,两个人感情好的很,并不会被“浪子”勾勾手指就跟着跑。 “代沟。”江晚晴断然吐槽道,“你去问小师妹,她们现在都喜欢‘霸道总裁只爱我’,爱过别人的那都是二手货,不值钱。” 师姐眨眨眼:“你呢?‘一见钟情’哎~” “爱得快忘得也快。”江晚晴大言不惭,“不是说了吗,我貌美如花,值得更好的。” 师姐:“……” 觉得她自恋过分脱单无望,师姐理直气壮地糊了她一脸加购清单。 师姐的购物清单像她的废话一样长,但到底这是需要她回来的时候再考虑的问题,她眼前有其他的麻烦。 江晚晴的交流申请很快通过,对方实验室负责和她对接的人员很快开始了和她邮件交流。 交流项目不是需要她人过去就行,对方发给她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希望她带去一些样品。 江晚晴搞定了其中一些可以直接带上飞机的,而一些样品,属于海关会截留的违禁品,想要带去,只能邮寄,而这个邮寄比较麻烦,需要实验室开出证明——而江晚晴直到人在邮局才被告知,这不仅需要自己导师的实验室开证明,也需要对方的实验室开证明。 ……师姐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只需要一方实验室证明,结果这么不靠谱。 不过江晚晴更怪自己偷懒没有去多问一句。 江晚晴算了算时差,兀自着急起来。 英国那边马上就要下班,下班就是周末,英国人没有周末工作的习惯,而过了这个周末,江晚晴就要坐飞机出发了,即使证明开下来,邮寄也要由别人代劳。 江晚晴试着用邮件联系了一下对方,对方可能在忙,没有回音。 江晚晴没有把工作留给别人代劳的习惯,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对方联络人员的电话儿——这个联络号码从他们第一天开始邮件联系的时候就留下了,但是英国那边似乎更习惯用邮件办公,所以电话联系还从未有过,这是第一次。 江晚晴一边着急一边忐忑,这两种心情还没碰撞出个所以然,对面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声接通了电话:“hello,this is vincent.” 江晚晴下意识愣了一下儿——她没想到和她联络的研究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而这一愣的时间,让对方以为她英语口语大概不是很熟练,很快改了口:“江晚晴研究员吗?我是vincent.”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江晚晴也不知道,一直以来和她联络的研究员是个华人。 不过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再浪费彼此的时间,飞快地把遇到的问题说了。 对面微妙的沉默了一下,这个停顿让江晚晴莫名心一揪,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没等江晚晴揪心出个所以然,对方已经给了她答复。 “好的。”他说,声音波澜不惊,“我立刻开个证明给你,等我十五分钟。” 江晚晴干脆地挪去了打印的地方,十二三分钟后,证明果然的发了过来,她千恩万谢过对方,立刻一式两份地打印出来,然后把包裹邮寄了出去。 她一身轻松地回了实验室,准备给手里的事情做最后一个交接。 师姐凑过来聊天的时候,江晚晴才猛然想起了对方的不靠谱:“我的亲师姐,下次你要邮寄东西的时候可一定记得,邮寄样品需要两方实验室开证明,只有一方开证明是不行的!!不行!!!” 师姐被她的“不行”直击灵魂,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满误导了江晚晴,只好靠撒娇耍赖粉饰太平。 江晚晴没有真责怪她的意思,把她扒拉开,却听她“咦”了一声。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去开的证明?”师姐问,“刚才吗。” “对啊。”江晚晴说,“周末英国那边找不到人,开不到证明。” “现在英国是晚上啊!”师姐说,“你把人家从床上揪下来开的证明吗?!” 江晚晴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去看手机,果然发现,她心急之下居然把时差算错了——现在是英国那边的半夜,结果她算成了白天。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用邮件联系对方没有回音了,也终于明白她提出要证明的时候,对方那微妙的停顿是什么意思了——人家不在工作时间,她这完全是无理要求,结果人家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吭地把事情做了。 江晚晴心里的哀嚎已经能把房顶掀了,表面却只能稳如狗。 师姐倒是看了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没事儿,听你描述我就觉得对方人挺好的——人家显然知道你算错时差了,但他既没戳穿你让你尴尬,也没数落你让你难堪,这是什么?这就是君子风度啊!听师姐的,你先给人家发个邮件承认错误,到了英国再好好跟人家当面解释,请人家吃个饭或者带个小礼物赔罪什么的,人家不会怪你的。” 师姐就是师姐,这么一解释,江晚晴就……更愧疚了。 她交接完手里的工作,抱着电脑,写了长篇大论的一篇道歉,几次把鼠标挪到发送上,又几次收回来。 最终,邮件上长篇大论的解释没用上——因为她觉得用邮件道歉太没诚意了。 她犹豫了一下儿,抱着手机,重新用手机编辑了长长的一条短信,看看时间,发现英国的时间已经是又一次天亮了,这才把道歉发出去——她准备等对方一回消息,就打个电话跟人家再表示一次歉意。 江晚晴觉得自己活到这么大都没做过这么囧的事情,发信息的时候,心情很忐忑,等来等去,终于等到手机“叮咚”一响。 回过来的却不是短信,而是微信的添加提醒——头像看不出是谁,江晚晴却从昵称看了出来,正是那位vincent。 江晚晴忙不迭点了通过,正想拨个电话回去,微信又响了,是语音消息。 还是那个好听的男低音:“晚上的事,江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我那时还没睡,举手之劳。” 江晚晴被对方的努力程度惊到了,回过去的信息里,则连忙再次表示歉意,按照“狗头军师”师姐的指点,表示到了英国请吃饭云云。 对方停了一会儿才回过来,声音不急不缓:“欢迎江小姐加入,我会去机场接机,到时见。” 为了他这一句“到时见”,江晚晴准备了好长时间。 她经过长途旅行状态堪忧,考虑到对方是个得体的绅士,江晚晴也不想失礼,她下了飞机后还飞速换了身衣服补了个妆,拿到行李后,她掐着约定的时间冲了出去…… 随后在接机的茫茫人海中,一眼就锁定了他。 江晚晴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笃定那一定是他。 他气质清俊,相貌堂堂,整个人的五官有一种清冷的儒雅,那双狭长的眼睛很快和江晚晴对上。 他很浅地笑了一笑,风度十足地朝江晚晴招了招手。 那个好听的男低音瞬间具象化起来——连江晚晴自己都没想到,那副好声音之后能有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人。 江晚晴远远和他对视,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又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他很快走过来,很绅士地接过江晚晴的行李,态度仍然是温和而清雅的:“江小姐辛苦了,初次见面,我是vincent。” “辛苦了”三个字蓦然让她脸红起来,她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爱得快忘得快”是谁随口胡扯?!江晚晴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那时的她完全进入了本能反应——她甚至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和他握手过,只记得自己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叮咚乱响,扰乱她的心情。 师姐显然算准了她的降落时间,发微信来问她“安全到否”,又问她“礼物有没有赔给人家”。 【我找到更好的了。】 江晚晴记得自己在师姐满屏的【???】中这么回答。 【礼物算赠品,我决定把自己赔给他。】 然后她不顾师姐的疯狂“求联络”,果断把手机关了静音。 如果往事只到这里,那惊鸿一瞥的初见到底无瑕,可实际上不是的。 “professor yan!” 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显然比她的不知所措活泼很多。 江晚晴记得自己和严修筠同时回头,便看到了同样推着行李箱而来的灵动女孩儿,她向严修筠的方向,欢快的挥着手。 江晚晴一度也忘记了这个女孩的名字,而现在她记了起来。 那是苏月珊。 第136章 往事云烟29* 江晚晴刚和师姐放完豪言壮语, 转眼就被苏月珊的出现打击了, 她莫名有点儿脸疼。 经过介绍,她才知道苏月珊就是二伯的学生, 和她同时过来做访问的。 江晚晴读研究生的时候, 家里曾经建议过让她跟着二伯江仲祺,但是江晚晴自己思考一下儿拒绝了——毕竟这么近的亲属关系在那儿摆着, 无论对江晚晴自己来说还是对二伯来说, 都不是好事。 你做出成绩来,外人会觉得是因为亲戚之间给了特殊照顾;你做不出成绩来,外人会觉得你不过是因为亲戚关系占了位。 总之对江晚晴自己的能力和二伯的公允度来说,都是好说不好听的事, 所以她干脆转投了二伯师弟门下避嫌。 但是这个圈子也就这么小, 抬头不见低头见, 江晚晴遇到二伯的学生是经常的事情,就像她这次遇到苏月珊。 江晚晴知道, 她如果挑明亲属关系,苏月珊一定会对她特别客气……但是她就是不需要这种战战兢兢的客气, 她想得很简单,既然同来访问,那么当普通同事关系相处就很好。 所以她们彼此介绍的时候, 只挑明了导师之间“师兄弟”的关系, 互相“久仰”,而后一起跟严修筠上了车——他今天是专程来接苏月珊和江晚晴两个人一同去实验室报到的。 其实上车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江晚晴和苏月珊两个人往后备箱放完了行李, 同时走到了副驾旁边去开车门,两个人的手彼此碰到的时候,大概两个人都明白了对方的醉翁之意。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同时去后排坐着了。 江晚晴不知道那时的严修筠还记不记得这些,她甚至还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本名是这样意境修然的三个字,那时候他只是“vincent yan”。 他的中文名,是后来去实验室的路上,苏月珊有意无意地透露他们相识在前的时候,才故意说破的。 “严教授以前是皇家大学的终身制教授呢,我听过严教授的演讲,还一度特别想去做严教授的学生,不过被他拒绝了。”苏月珊和江晚晴并排而坐,娇俏浅笑,“我一直怀疑,严教授拒绝我是因为我一见面就把他的名字念错了……严修筠,yun……我愣是念成了jun。” 江晚晴顿了一下:“‘解鞍盘礴忘归去,碧涧修筠似故山’的那个‘修筠’吗?” 严修筠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是这两个字。” 苏月珊则还在笑:“严教授,我很想知道你不肯收我,是因为我说的这个原因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严修筠收回视线,“不过在这边实验室,就不要称呼中文名了,大部分英国人不太适应中文的发音,入乡随俗,叫我vincent就好。” 苏月珊回答得很随和:“我英文名叫susan,跟我的中文名发音差不多。” 随后她把目光转向了江晚晴:“晚晴你呢?” “就本名吧。” 当年的江晚晴还不理解严修筠是为了调查傅修远的疫苗案,也是为了傅修明感兴趣的那些东西,才故意模糊自己的本名进入研发实验室的。 她只是单纯觉得麻烦。 “外国人念不出全名就让他们称呼qing。”她记得自己这么说,“这个音节我觉得他们还是能发出来的。” 称呼问题就这样被他们一笔揭过,随后他们一起去了实验室,把带来的样品都放下,才去了宿舍。 后来的一段时间,江晚晴其实和严修筠并不怎么熟。 严修筠是那种风度翩翩,气质儒雅,但是本质里并不热忱的人,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可是江晚晴私下里把带来的小礼物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笑容很浅却也很温柔,让人觉得他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高冷。 项目组里人员很多,但是只有他们三个人是华人,这也是为什么她和苏月珊前来,是严修筠和他们对接——外国人的思维定式就是这样,他们认为这样的氛围有利于团队相处。 江晚晴倒是没有遵循外国人的一贯思维,虽然在“英文名”上她没有配合,但是这反而让更多人对她印象深刻,她在实验室最初的名声,就是“那个名字不太好念的中国姑娘”,这种直观的印象,反倒让大多数人记住了她的名字,进而帮助她和其他研究员打成了一片。 不过,这种和谐相处还是没有纠正外国人“华人的事情华人才能打交道”的思维。 和江晚晴关系还不错的研究员ken就是典型代表。 他们的项目之间经常都会有关联,而严修筠的学术水平,即使在一群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研究人员中,都是一骑绝尘的,实力的强大让这些人被迫学会了谦虚,在项目进行到关键节点的时候,总要请教一下严修筠的意见,更何况他还是主要负责人,他的意见也直接决定了项目的去留。 而这个“请教”的工作,总会落到江晚晴身上。 开始的时候,江晚晴倒是不介意承担这些举手之劳,而次数多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揪住了ken准备和他探讨一下这些有关“偏见”的问题。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去和vincent交涉?” 江晚晴有些不爽地抱怨道,毕竟严修筠严肃工作的时候,真的很不好搞定,他的见解和学术理论超前,对待实验数据也到了非常严苛的地步,也因此,他的意见有时候非常难以达到。 一想到这些自己的项目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江晚晴就觉得很头疼。 “不是华人的事就一定要华人去说的。”江晚晴不满道,“有时候我也不会完全赞同vincent的见解!我们也会争论,也会不能达成一致的!” “不不不!”ken听到她这么说立刻摆手否认道,“qing,我想你误会了,我们请求你去和vincent交流意见是因为……我们一致觉得vincent和你相处很不错。” 江晚晴一脸茫然……这不是和她说的同一个意思吗? ken一个身高一米九的欧洲男人居然开始脸红:“哦,是这样,qing,在实验室的所有研究员里,我们觉得vincent对你是最温柔的。” 江晚晴对ken脸红的点很无语,对“温柔”这个用词更无语,虽然她已经和师姐放过“把自己赔给他”这种厥词,但是这些日子以来,苏月珊的积极表现,她是看在眼里的,严修筠看起来也并不像很排斥。 人家相互有意,且相识在前,江晚晴觉得自己硬去把关系变得拥挤,就很没意思了。 其实ken所说的话,本来是一句很有暗示性也很容易让“暗恋”心花怒放的话,但是江晚晴听了以后并没有满怀欣喜,甚至有点儿酸。 “并没有。”江晚晴回忆了一下她和严修筠的相处,有点儿沮丧却也不希望ken看出来,“如果说‘温柔’,那么他可能对susan更温柔一点……他们认识得更久,合作也更愉快。” ken却一副见到鬼的表情:“你不知道因为susan的实验总是反复犯同一个错误,vincent刚刚在项目例会上严肃地批评了她么?” “不知道……” 因为例会那天她在赶实验,没参加。 ken一脸心有戚戚:“jane看到了,例会结束后,susan冲进卫生间就哭了。” 江晚晴:“……” 她有点儿难以想象这样不留情面的严修筠。 二伯是儒式学者,江晚晴自己的导师和江院士一脉相承,都是话留三分讲余地的性格,把学生骂哭是肯定不会出现的情况……苏月珊这种女孩儿,一看就是被师姐师兄们照顾的小师妹,估计这辈子都没接受过暴躁导师的洗礼。 ken面露同情,仍然心有戚戚:“susan真的太可怜也太坚强了,如果我被vincent这样不留情面的指出错误,我搞不好会昏过去。” ……所以他们让他去和严修筠打交道是认为……她如果被这么骂,就不会昏过去吗? 江晚晴看了一眼这位足有一米九的络腮胡壮汉,他脸上感同身受的表情,让江晚晴无语扶额:“知道了,所以你们就是选个人出来挨骂……我要提出抗议!不带这么欺负新人的!” ken酸唧唧地白了她一眼:“怎么可能?vincent什么时候对你这样不留情面过?” 江晚晴一脸“你想多了”的表情看着他。 “你上次不顾他的反对,坚持将原有的十个实验减到了七个,结果证明,七个实验根本出不来理想数据你又被迫报告加实验的时候……vincent有把你骂哭吗?” “没有……” 不就是加个实验,把人骂哭他是魔鬼吗? “还有上上次,你当着他的面把5ml的用量加成了10ml,实验结果飚出了异常值,他帮你排查过程的时候,他有把你骂哭吗?” “没有……” 实验过程一时手抖不是很正常吗?更何况他看见了告诉我不就好了,为什么他要把我骂哭? ken一脸“我早说过”的表情:“还有上上上次,你实验申请先斩后奏,后面补手续要他签字的时候,他有把你骂哭吗?” “没有……” 这件事怎么也算在我身上?明明先斩后奏是大家一起商量的结果,我只是被推出去找他签了个字…… ken还在罗列证据:“还有……” “没有了!”江晚晴立刻打断他,“我认为你说的这些都是公事间的正常交往,我没被骂哭大约只是因为我心理承受能力强且……脸皮厚?” ken一脸“单纯的女孩,你真可爱”的表情。 江晚晴无视他的表情和证据,矢口否认道:“你的论据不合理,所以论点不成立!” “那给你个验证我论点的机会,qing。”ken把实验汇报直接塞给了江晚晴,“去把这个汇报送给vincent,我们一致觉得这个结果很不错了。不过我猜,以vincent的完美主义性格,他一定会提出更多的问题……我们觉得你一定可以搞定他。” 江晚晴拿着实验报告懵了两秒,ken一米九的背影已经怂怂地飘走了。 江晚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套路了一脸。 说好的外国人思维直线呢?都是骗人的! 江晚晴翻了翻实验阶段汇报,硬着头皮敲开了严修筠办公室的门,简单说了一下儿情况。 ken倒是料想得没错,严修筠听完这些,立刻就提出了几个问题。 他的见解一向犀利,江晚晴试着回答了几个,就破罐破摔地踏上了卖队友的征程。 “你提的这些确实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江晚晴说,“但是实话跟你说,大家把项目进行到这个程度虽然不尽善尽美,但是已经是心理极限,再加一些数据确实会更好,但是他们未见得会愿意做了。” 这个观点表达得太实诚了,实诚到严修筠抬头看了江晚晴一眼。 那个眼神很浅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感,被他这样盯着看的人,其实很有压力。 江晚晴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了被骂哭的苏月珊,正准备厚起脸皮顶起压力,即使遭遇暴躁模式的严修筠,也坚决不能哭——不然也太丢脸了。 而严修筠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个阶段就到此为止吧。”他说着,在汇报文件上签了字,然后把文件递给了江晚晴,“下个阶段要继续努力。” 江晚晴拿到文件的时候,突然愣了一下——她真的没想过就这样被突然放过了。 以严修筠的性格,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突然想起ken的“论点”,毫无防备地体验了一把“这居然有可能是真的”的惊喜。 江晚晴捏着那份文件站起身来,像是在云端上飘飘然地走了两步,又突然下定决心般地回过身来。 严修筠显然用余光看到了她的动作,手下一停,重新抬起头来:“怎么了?” “我想起来,我似乎还欠你一顿饭。”江晚晴微微一笑,表面稳得很,心里几乎跳成了一团,“正好项目这一阶段结束,我们都有时间,vincent,你要不要今天就兑现了?” 严修筠那眉眼弯弯的笑意,可能江晚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说:“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内容是女主视角,所以可能会有读者觉得,男主为何一点都不主动好渣。 但是鉴于是亲儿子,我还是想从男主的角度给他挽个尊。 给大家解释一下他这个阶段的情况: 他大哥基本确定挂了,二哥是个神叨叨的货,妈被大哥吓住院了,爹跟二奶跑了,他还发现点秘密只能暗搓搓地自己查。 而他百忙中看上个妹子,眼看妹子跟鬼佬越走越近,却根本没时间去撩.. 所以妹子请吃饭他可开心了呢! 第137章 往事云烟30* 他的一声“好啊”, 把江晚晴的心都“好”飞了, 她突然有点儿理解了师姐的恋爱脑——心里装着那个喜欢的人,默默想着和他有关的一切, 好像全世界都是粉红色的恋爱泡泡。 她傲娇地把项目汇报扔回给ken的时候, 全然无视了“络腮胡少女心”的白人大汉惊叹的目光,更是直接掐死了他八卦的企图, 像尾巴翘到天上的小猫一样, 傲娇又美滋滋地跑了。 那个下午,她自己一个人在实验室的动物房,把每一只小白鼠暗搓搓地放出来撸了一遍又暗搓搓地关回了笼子,最后蹲在狗狗的笼子外, 跟狗狗自言自语。 直到她把狗狗都叨叨得屁股对着她了, 她才恍然想起, 自己作为请客人,需要选个餐厅。 而她和严修筠的“第一次约会”, 吃什么也要有点讲究,吃海鲜太邋遢, 吃面形象太丑……江晚晴选来选去,觉得还是推荐率超高的米其林餐厅最安全,结果……位置完全预订不上。 就在她看着餐厅的预定页面生不如死的时候, 微信“叮咚”一声, 江晚晴拿过来一看,发现是严修筠发来的餐厅简介,评价还不错, 情调很浪漫,各方面都很治愈选择困难症。 后面附了一条他的发过来的信息:【你觉得这家餐厅怎么样?】 他这个建议给的非常及时——其实江晚晴自己觉得,严修筠哪怕想去吃快餐自己都会无脑“好好好”的,可是对方这样绅士的询问她的意见,她就略有点儿忍不住想要配合对方的矜持。 于是她问:【可以啊,餐厅有什么特色吗?】 过了几秒,严修筠的回复过来了。 【没有特色。】他说,【是我朋友开的餐厅。】 又过了几秒,他补了一句:【能打折。】 这句话简直把江晚晴笑抽过去——这么体贴,还会替请吃饭的人省钱这可还行? 她默默给严教授的“朋友”点了个蜡,然后闷骚的憋着笑意回了过去:【好的,我这就去定位置。vincent,下班见。】 严修筠回的也很快:【好的,晚晴,下班见。】 江晚晴盯着自己名字的那两个字看了足有一分钟,手机一扔,把已经要忍不住笑意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江晚晴脑内的粉红色暴击已经要冲破脑壳,但是她表面从来都是非常稳得住——因为稳不住也没办法,她要约会的对象可是让一米九壮汉望而却步、连小姑娘都舍得骂哭的严教授,在他面前,稳住未必能赢,稳不住就一定会输。 一顿饭吃了什么,江晚晴反正是记不住了,两个刚刚确定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一上来就聊风花雪月也是不切实际的,所以他们的聊天也是徐徐渐进的,他们从实验项目聊到了行业发展,从行业发展聊到了各自的研究领域,从各自的研究领域聊到了求学经历…… 在江晚晴终于看到一点儿能聊私事的曙光的时候,餐厅的服务生却在这时来“坏人好事”——他给严修筠递了个纸条。 严修筠看过后皱了皱眉,对江晚晴抱歉的表示自己要离开一下儿。 江晚晴当然只能说没事。 而严修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一脸炫酷地亚洲青年坐在了严修筠的位置上。 此人挑了挑眉毛,笑得一脸狷狂,中二病十足地给江晚晴来了个下马威:“说吧,女人,给你多少钱你才会离开vincent。” 如果换个好脾气的小姑娘,可能真的就被这人的下马威唬住了,而江晚晴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好——她和严修筠聊得正开心时被人打断了,转眼还等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货,她脾气能好才有鬼。 江晚晴手里的柠檬水顿时有了用武之地,对方话音刚落,就变成了落汤柠檬精,那张原本狷狂炫酷的脸也整个扭曲了。 严修筠意识到不太对去而复返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了这么一幕,然后对男人的形象做出了精准的吐槽——“活该”。 为了不引起骚乱,三个人只好移进了包厢,男人洗了脸,换了衣服,重新和他们坐到了同一桌上时,脸还是黑的。 ——那是江晚晴第一次见到季绍钧,这家餐厅的老板,传说中可以“打折”的那位严修筠的朋友。 他听说严修筠和一个美女在此用餐,一时兴起来了这么一出儿恶作剧。 效果嘛……餐费打折看来是不必了,季绍钧的腿没被打折已经是万幸了。 第一印象决定一切,江晚晴对季绍钧的第一印象是“此人有病”,这个印象到后多年后也没能被成功挽救。 印象这种东西也是彼此彼此,江晚晴看季绍钧不怎么顺眼,季绍钧看江晚晴也未见得就多满意。 严修筠开车送江晚晴回公寓,临走前,季绍钧扒着车窗不肯松,施施然眼神一挑,夹枪带棒的揶揄道:“vincent,刚才我和江小姐开个玩笑,还没来得及报价就被她泼了一身……看来你在她心里,万金不换啊。” 严修筠的回应是当着他的面直接摇上了车窗玻璃。 江晚晴倒是被他一语说中心事,这一路都没怎么吭声。 直到严修筠把车停在了江晚晴的公寓楼下,她道过谢,转身欲走的时候却被严修筠拦住了。 “我替我的朋友向你道歉。”严修筠说,“他没见过我和女生单独用餐,这让他少见多怪了,我为他的失礼向你表示歉意,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其实江晚晴早就把“脑子有坑”的季绍钧抛诸脑后了,她一路都在思索“万金不换”的问题,听到严修筠的“少见多怪”,她的心思莫名又飘了——他这是在说,他以前没有都没有那种可以直接出现在季绍钧眼前的女性朋友吗? 季绍钧这个朋友虽然显而易见的不靠谱,但是敢这么“开玩笑”的朋友,显然关系都是非常好的,如果季绍钧只见到自己就“少见多怪”,那么……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江晚晴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谁没有遇上过几个脑子有坑的朋友呢,我也有啊。”江晚晴暗搓搓的诋毁了师姐一番,随后笑道,“少见多怪也没关系,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她其实没有想一语双关,只是遵循心情和本能,就将这句回应脱口而出了。 可是一说完,她就发现这句话里带了别的“暗示”,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想往回收,是收不回来了。 江晚晴一时无措,只能期望严修筠没有多想……可是她又忍不住希望严修筠多想。 严修筠抿嘴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在江晚晴眼里,好看得不得了。 “这样吗,晚晴。” 他的表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和柔和,江晚晴觉得自己一定被他笑得晕掉了。 他说:“我很期待。” 这样失败的一次约会就被他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拯救了。 而当时的江晚晴脑子一热,忍着脸红的冲动,晕陶陶地上了楼,直到她把高跟鞋踢掉,把手包扔开,过热的脑子才终于恢复运转——她好像这才明白过来,严修筠的“很期待”是什么。 她蹑手蹑脚地掀开房间的窗帘,却发现那个风姿无双的身影还等在夜色里。 恰在这时,他似是心有灵犀一般的抬头朝江晚晴的方向望来,江晚晴躲闪不及,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躲闪的,于是大大方方地朝窗外挥了挥手。 严修筠回以一笑,这才上车,和江晚晴告别。 他的车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江晚晴一直目送到车子再也看不见,这才掩上窗帘,终于忍不住地笑着长哼了一声,然后把自己红透了的脸扎进了枕头里。 随后的日子就像是带着桃花瓣的东流水,融融温暖春意色中,落花有情,流水有意。 江晚晴的心情好得人尽皆知,与此同时,她去打印文件的任务却莫名多了起来,好像实验室里所有人打印的文件,都喜欢让江晚晴去拿,而江晚晴对这样莫名多出来的“支唤”并不在意——打印机放在严修筠的办公室门口,她每路过那里一次,就会多看见他一次,其他人也乐得成全。 不过有些“成全”是眼神间的“心照不宣”,有些“成全”则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八卦。 ken是第一个忍不住的,借着把文件交给江晚晴打印的时机,闪着八卦的目光来和江晚晴打探:“vincent最近的心情真的太好了,他的温暖简直能让全世界花园里的花朵怒放,你知道大家有多喜欢这样的他么!” 江晚晴洋洋得意:“他本来就招人喜欢。” “哦?”ken小姐妹一般地和江晚晴挤眉弄眼,“那他招你喜欢吗?” 江晚晴任他软磨硬泡吊足了胃口也不肯开口,直到最后文件都快打完了,才狡黠地眨了眨眼:“重要吗?” 这一句反问噎得ken翻了个白眼儿,露出“你这个朋友一点都不诚恳”的谴责表情,正要走,却被苏月珊硬生生从两人之间穿过。 ken躲闪不及又想保持风度,险些仰面栽倒,倒是手边的高大绿色植物救了他一命。 苏月珊面色不善,眼神冰冷,毫无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自觉。 苏月珊来到研究所后的大多数时间都围在严修筠身边,这让她错过了和其他人打成一片的最佳时机。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说到底,人是最怕有比较的,大多人感受了江晚晴的容易相处,总会下意识想到苏月珊对其他人的不假辞色,慢慢地关系就变得远了。 ken本来也是和苏月珊关系不冷不淡的那一种,看见她这个态度,顿时有点儿火了。 “嘿!” 他出了这一声,立刻就被江晚晴拦住了,示意他不要冲动。 而这一拦的动作也被苏月珊看到了眼里,随即冷笑了一声:“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儿,希望大家不要在工作时间聊私事,这样会容易让别人质疑我们作为科研人员的专业能力。” ken听了这话更加怒不可赦,一副撸起袖子“老娘和你玩命”的架势。 江晚晴却心知苏月珊这样的态度跟“公事”“专业”完全沾不上边儿,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从理智上,她能理解苏月珊的失落——她和严修筠相识在前,且表示“好感”的意思已经路人皆知,可是如今,严修筠和江晚晴之间的意思,所有人都已经看得分明了,苏月珊会失落太正常。 可是感情这种事,不是先来后到就能说清的,严修筠的不假辞色已经表示得很明确,碍于共事的关系,严修筠也不能不留情面到让工作关系也一起尴尬变僵。 苏月珊不会对严修筠如何,但是对江晚晴,她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了。 江晚晴和苏月珊之间其实并没有任何矛盾,她对苏月珊也没什么偏见,甚至于考虑到她是二伯的学生,她还是希望苏月珊趁着自己还能奈住脾气避让的时候,快速调整好这种于她无益的阴阳怪气。 因此她拉着ken,完全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可是苏月珊显然没有理解江晚晴这番避让的好意。 她走到打印机边,冷冷扫了一眼江晚晴打印好却还没来得及抱走的文件,无声地冷哼了一下,胳膊故意一扬,原本堆好的文件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江晚晴想把ken拉走,这一下同时顿住了。 “不好意思啊。”苏月珊的道歉冷言冷语毫无诚意,轻飘飘一语带过了,“一时没看见,捡起来再整理一下吧。” 那一摞文件足有十几厘米厚,摊在地上东一张西一张,完全打乱了顺序,整理起来是一个费时间的工序。 江晚晴觉得自己的退让已经很给面子了,她最烦人得寸进尺。 “苏月珊。”她甚至放弃了英语,干脆换了中文,“我需要你解释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月珊挑衅地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那你解释一下儿,你假公济私地抱着这么多文件每天来这里打印是什么意思?婊气冲天就别怪别人看不惯,你真当所有人会一直被你迷惑,永远都认不清你的真面目?” 明明她们用这个打印机的目的是一样的。 “哦?”江晚晴气急反笑,“我也想听听,我到底是个什么真面目。” 苏月珊白了ken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江晚晴:“你跟ken拉拉扯扯,又吊着严教授,你说你自己是什么真面目?就别让人把话说得太好听了吧!” ken完全听不懂中文,但是他还是能听得出自己的名字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气氛剑拔弩张的对话里,一时脸上都是“???”。 江晚晴哼笑一声,朝前走了过去,指着地上的文件,对苏月珊说:“捡起来。” 苏月珊一愣。 江晚晴没有多余的废话:“捡起来,为你的出言不逊向我道歉,我今天放你一马,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表情冷极了,不怒自威,苏月珊看着,无端胆寒了一秒,随后又冷笑着壮起了胆子:“我如果不捡呢?” 江晚晴看着她,冷冷一笑,正要说话,严修筠办公室的门一开,严修筠从江晚晴背后走了出来。 “怎么了?” 苏月珊的位置恰好能先看见严修筠,她刚才横眉冷对的表情瞬间不见了,楚楚可怜地先声夺人。 “你为什么这样不依不饶,我……明明道歉过了。” 江晚晴一愣,回头就看到了严修筠,瞬间明白了苏月珊的变化。 严修筠看了一眼满地的文件,又看了一眼江晚晴,随后蹲下身,一张一张地将散落的文件捡起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儿,ken后知后觉,蹲下一起帮着捡。 江晚晴脸色不虞,苏月珊的脸则青一阵白一阵,正要也蹲下,严修筠却手一伸,将最后一打儿一起收走了。 苏月珊的姿势半蹲不蹲,手半伸不伸,就这么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严修筠扫了苏月珊一眼,随后对ken说:“打印机的位置放在这里不方便大家工作,请anna找人来帮忙,换到公共办公区里。” ken应声去了。 严修筠将文件排好,交给江晚晴:“下次不要帮人打这么多文件,我们需要团队合作,也需要独立工作的能力。” 江晚晴面无表情地看向文件。 严修筠却微微笑了:“刚才你和ken的对话我也听到了。” 江晚晴木着脸色,显然并不开心。 “你那句反问我听到了。”严修筠看着她,“ken没有回答你,但是我想回答——‘很重要’。” 他看着江晚晴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很重要。” 江晚晴愣了一秒,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刚才她和ken在讨论的是——严修筠招不招她喜欢,重要吗? 她脸一红,转身跑了。 她没有看到身后苏月珊彻底灰败的表情——她和ken的对话,苏月珊分明也听到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 很多曾经毕露的锋芒,却在很久以后的后来,才对自己亮出了真刀真枪。 那时,她没有发现四伏的危机,她只是毫无预兆地,再一次遇见了傅修明。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一条隐线,没明写。 因为女主和苏月珊交恶,苏月珊原本靠向严修筠,但是因为这件事彻底倒向了另一边。 是这样一个逻辑关系。 第138章 往事云烟31* 其实那段时间, 江晚晴觉得自己过得像在梦里一样。 那个假公济私的打印机被严修筠一声令下搬走了, 她和苏月珊都被迫结束了醉翁之意,不过严修筠倒是开始身体力行地表示起“很重要”的意思。 江晚晴一度想不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就开始搭严修筠的车子上下班了——好像就是从“很重要”的那天以后。 那天她和苏月珊吵完架,明明不算吵赢, 却心花怒放地回了实验室, 火力全开地把原本需要三天才能搞定的实验一股脑做了出来——她其实就是精神极度亢奋,然后把这种亢奋变成了令人惊叹的高效率。 高效率让她根本停不下来,等她感觉有点儿饿的时候,一抬头, 发现实验室最后一个同事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 同事朝她眨眨眼:“qing, vincent已经来找过你两次了, 看到你在专注工作,他没有打扰你。” 江晚晴一瞬间就笑了起来。 “他应该还在等你。”同事超级可爱地给她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祝你好运!” 这才挥挥手走了。 江晚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心花怒放了,她忍着蹦蹦跳跳走路的冲动, 穿过依然亮着灯,但已经空无一人的办公区,一直走到严修筠的办公室门口, 发现里面隐约亮着灯, 偷偷笑了一笑,然后假正经的摆出了“公事公办”的微笑,敲开了严修筠的办公室门。 “vincent。”她说, “jane说你下午的时候来找过我,有什么急事吗?” 严修筠抬起头,停下了手里正在忙的工作,原本沉浸在工作里的严肃脸色缓了一缓,打量了江晚晴一番。 “有点急。”他说,“但是现在不太急了。” 江晚晴:“……”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而严修筠却淡淡地笑了,站起身来,替江晚晴把她没带上的门关了。 他走过身边的时候,江晚晴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全无来由地心跳如鼓。 办公室门一关,陡然狭小下来的空间让她觉得严修筠离自己好近好近,仿佛自己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是他……这种感觉真纠结,想跑又不想跑。 她觉得自己工作一天的疲惫可能都要被迫暴露在近距离中了,整个人又慌张又强作镇定。 严修筠看着她,笑容更深了一点:“上次季绍钧毁了晚餐,我该赔给你……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要不要一起?” “……好呀!” 其实和严修筠吃饭,饭本身好吃不好吃,一直都不重要,但是江晚晴对那天的餐厅印象深刻。 因为她随口表示“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好吃的餐厅”的时候,严修筠低低一笑,抬手指了一个方位。 他说:“我在这附近的镇上长大。” ——这已经是江晚晴上次一直想谈却没谈到的私事范围了,于是她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 严修筠是那种想开口就不会太高冷的人,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家庭、求学、童年趣事……这些很生活的细节,一下子就让江晚晴觉得自己能离他更近了一点。 很多年后,江晚晴回忆起那一天就会敏锐的发现,他的聊天里,有很多亲近的人,却唯独没有“父亲”。 可是她那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又或者,在意了也没好意思发问。 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别的事——这里离他家这么近,他会不会邀请我去他家? 夜晚,单身男女,又有那么多显而易见的暧昧……江晚晴想想就觉得自己太不矜持。 严修筠有没有看穿她的矛盾,江晚晴连猜都不敢猜,不过时间渐晚的时候,他很绅士地说:“晚晴,我送你回去吧。” 江晚晴说不好自己对他的“绅士”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她只是觉得自己太不淡定冷静。 严修筠的车一路开到她公寓楼下的时候,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间,心里其实并不那么想回去。 她开车门那几秒钟的犹豫似乎被严修筠看进了眼里,他抿嘴低低笑了一笑,靠近江晚晴,伸手替她解了安全带。 那一瞬间的靠近,让江晚晴整个人都不太淡定了,抬头看去,就看到严修筠单手扶着方向盘,在并不明朗的夜色中对她温柔地笑。 “晚晴。”他说,“明天早上,我可以过来接你一起走……你愿意吗?” 江晚晴瞬间睁大了眼睛:“哎?你顺路吗?” 她其实说完了就后悔了——她生怕严修筠想起来“不顺路”,就不肯接了。 可是好像立刻改口,又太没立场了一点……她郁闷得想咬舌头。 而严修筠低低地笑了,突然靠近,亲了亲她的额头:“那我就当你说的是‘愿意’了。” 江晚晴又一次进入了本能模式,云里雾里地上了楼。 从那次以后,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大概已经从“暧昧”到了“公开”。 遇上喜欢的人,恋爱就是水到渠成,江晚晴那段时间的课题进展顺利,和严修筠的关系日渐融洽,每一天都是顺风顺水的。 这一天,她从严修筠的车子上下来转身上楼,楼里的声控灯不够灵敏,没有被她的轻手轻脚惊动。 她刚刚告别了严修筠,带着做梦一样的表情拿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声控灯大亮的灯光却突然吓了她一跳——她就是这样毫无预兆的和站在黑暗里的傅修明打了个照面。 在傅修明说走就走绝不纠缠的时候,江晚晴其实已经对他毫无恶感。来英国之前,她虽然在师姐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和傅修明绝对没戏,但是偶尔也会思考一下儿,如果他们再遇见,会是什么情景——那不是一种满怀期望的思考,只是一种关于做“普通朋友”还是“当做陌生人”的犹豫。 可是自从她下了飞机遇上严修筠后,这个“思考”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傅修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如果那时候她已经知晓背后那些暗潮汹涌的一切,她就会很敏锐地发现其中的关联——她和苏月珊的交恶、严修筠对于暧昧情愫的表态,这两件事直接刺激了一些人,让他们在自己和严修筠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迅速结成了同盟;她也会意识到,傅修明对她的追求不是一个花花公子一时兴起的“一见钟情”,而是掺杂了其他利益权衡的成分。 而那时的她对一切毫无察觉,她只是惊讶于自己真的还会重新遇到傅修明——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小了。 江晚晴那时候心情很好,早把自己出过的柜忘到太平洋去了,看到傅修明的时候,还好心情普照地露出了一点遇到旧识的惊喜。 而傅修明并不是来给她惊喜的,他从楼道的窗户居高临下地看到了严修筠的车子。 “vincent yan.”傅修明笑了笑,“晚晴,你不肯接受我的追求,是因为……他么?” 江晚晴没料到自己会从他的话里听到严修筠的名字,而且,她其实并不愿意和傅修明探讨严修筠——那是她喜欢的人,她不喜欢傅修明谈论起他的那种语气,这种语气让她无端想起阴阳怪气的苏月珊。 “和他没有关系傅先生,我们两个人的个性本来就不算合得来。”江晚晴冷下脸来,“按照待客之道,我本该请你进来坐一坐,但是天色不早了,这样的邀请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说不太合适,所以恕我失礼了。” 她下完这句逐客令,就要开门进屋,却被傅修明拦住了。 江晚晴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傅修明连忙举起手,示意他并无恶意,然后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袋。 “晚晴,我可以接受我们之间缘分浅薄这个事实,你可以当我是我不愿意曾经心爱的女孩儿被蒙在鼓里而多嘴,也可以当我是输给vincent yan之后心有不甘的嫉妒——无论你怎么想我,我都愿意接受。”他的神色淡淡的,似乎有点忧伤,“但是,我还是想出于好心提醒一下你——vincent这个人,可能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江晚晴皱了皱眉,她被傅修明用故意示弱的办法骗过,这招儿对她已经不奏效,他提起严修筠的方式仍然让她非常不舒服。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辨别,我认为我不需要旁人来‘指教’。”江晚晴说,“如果你只是想来说这些,那你可以离开了——我不感兴趣。” 她转身欲走,傅修明却再一次拦住了她,在她发火的边缘,立刻递上了一份原本被他拿在手里的牛皮纸袋。 “晚晴,我可以理解一个女孩子在以为自己遇到‘爱情’时的投入。我承认,你不接受我的追求是对的——因为我追求你的动机并不那么单纯。你那么美那么好,你确实值得一个更好的人,但是这个人不该是vincent。”傅修明说,“你甚至连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都还不清楚。” 江晚晴莫名一顿。 傅修明坦然地摊了摊手:“你所知道的vincent,他其实并不姓‘严’,他本姓‘傅’——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很遗憾,他追求你的理由,很可能跟我一样。我欺骗了你已经是我的罪过,我不希望你被同样的罪过欺骗第二次。” 江晚晴一瞬间呆住了,好像热血沸腾的时候,被人兜头泼了一身冷水。 傅修明看着她这个表情,把牛皮纸袋放在她手里,示意她握住。 “你如果想知道一些事情,这里面的东西会给你答案。” 他说完,不再纠缠,转身走了。 其实他纠缠不纠缠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江晚晴几乎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严修筠等在楼下,他每天都会看到江晚晴的卧室开灯后再走,而今天,江晚晴显然耽误了太久。 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灯,严修筠的电话已经追了过来。 江晚晴记得自己淡定的接了,然后打开了灯。 “我有点累,在沙发上坐了会。”她记得自己说,“没事了。” 严修筠没有察觉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开车离开了。 很久以后的后来,江晚晴不得不承认,傅修明的话有极其明显的煽动性,而那份资料,抹黑的意图也太直白,如果放在现在,她可能一个字都懒得多想,干脆的拿那些文件当废纸。 而当年,她涉世未深,看不透表象下那些深渊一般的局中局。 傅修明的话语和资料都明显的指向了一件事——他们“兄弟”追求江晚晴,不过是想借此取得和江晚晴二伯江仲祺院士合作的优势,而这个优势,能帮助他们在傅家如此扑朔迷离的权力更迭中,度过困境站稳脚跟。 可能是怕语言和文字不够有说服力,为了证明严修筠的意图和自己是一样的,傅修明的资料里还有一张照片和几个小报的零星报道——严修筠在宴会上和一个女孩子相谈甚欢,相传已经有订婚的消息,这个女孩子的身份,是时任卫生部长的侄女。 显然,严修筠一直在积极的,谋求这场权力更迭中的主动地位。 而无论是卫生部长的侄女,还是江晚晴自己,都很有可能是他保证自己成功的工具——这个认知,让江晚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寒意。 她看着那些报道中的照片,想努力地看出严修筠在面对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和面对自己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可是这些努力反而让她陷入一种死循环——她努力想让自己相信,一张照片并不代表什么;而同时她又不敢否认,照片上的严修筠的笑意和面对自己时很可能毫无区别。 她甚至开始思考严修筠对待苏月珊的态度——最开始,面对苏月珊的“示好”,他其实并不太反感。 而这“不反感”,究竟是因为他当时碍于苏月珊是二伯的学生而不敢把关系闹僵,还是因为他不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不介意和其他人玩些暧昧? 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和苏月珊的那次冲突——严修筠的行为及时解决了爆发的冲突,但是,他好像……并没有直接地站在自己这一边。他只是哄了自己开心,但是,他也并没有打苏月珊的脸。 为什么呢?江晚晴想,因为他其实并不想得罪苏月珊吗? 江晚晴活到这么大,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懦弱——这是一个在她的字典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词汇,她确定自己喜欢严修筠,但是她没法接受这样建立在利用前提下的喜欢。 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些问题,一度想劝自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一度想现在就冲到严修筠的面前,把这些事情问个痛快——可是,她既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当做无事发生,又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听他承认这些事实。 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是她的休息日,而严修筠一直是全年无休的工作模式,他没有来开车接她一起出发。 江晚晴一夜的疲惫终于压垮了她所有的纠结。 阳光如期到来,给了她一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勇气——她决定,自己要到实验室去,向严修筠问个清楚,如果那是真的,她就干脆放手,不要再浪费自己的任何时间,如果那是假的,她就好好珍惜这段感情,不浪费自己的一场喜欢。 周末的实验室空空荡荡,江晚晴长驱直入,一直走到严修筠办公室前,本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他办公室的隔音一向不好,上次江晚晴和苏月珊有所冲突的时候,这个事实就已经暴露无遗了。 那两个声音说的是中文,一个有点儿耳熟,疲惫带来的迟钝让江晚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声音的主人是季绍钧。 “就是她了么?”季绍钧说,“我听说她是江仲祺的侄女?这样也好,如果大嫂说的那一线生机确实存在,你还能帮大哥一把。” 江晚晴觉得自己眼前像是被过度曝光的闪光灯轰过一般……原来傅修明说的那些,很可能是真的。 “但愿如此。”她听见严修筠的声音说,“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到什么时候呢? 江晚晴突然觉得心痛如绞,她原本准备了很多问题,这个时候,她却一个都不想知道了。 她把那张新闻报道“订婚”传闻的剪报留在了严修筠办公室的门外,转身而去。 她拒接了严修筠的电话,偷偷和ken换了工作,英国南部的大学那时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行业研究会,ken每年都会参加,已经去烦了,江晚晴主动请缨,代替了ken前去。 而直到江晚晴默不作声的离开,她才沮丧地发现,自己和严修筠的关系甚至只能定义为“公开的暧昧”,他们没有表白,没有说过喜欢,友达以上,但终究距离确立关系并未圆满。 可是她在这其中付出过真心,付出过爱意,甚至想过她交流期满的以后——但是那仿佛都是一场空欢喜。 她不接他的电话,也不曾在别人面前诋毁过他,他们没有正式开始过,这样沉默的好聚好散,江晚晴觉得自己做得已经足够。 会议的行程一共三天,而紧接着的两天,就是南部一年一度的热闹庆典,ken不知道她和严修筠之间存在矛盾,十分有“成人之美”的替她多报了几天行程,让她领略一下南部海岸的风情。 而江晚晴心不在焉地参与完了会议,才毫无防备的面对了多出来的几天“假期”。 酒店是ken原来就订好的,这位少女心的白人大汉出门在外从来没有亏待自己的习惯,江晚晴从面朝大海风景优美的酒店海景房里醒来,却十分疲惫地坐在窗前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楼下庆典的声音已经沸反盈天,江晚晴被声音吵得再也休息不下去,这才准备下楼去用早餐。 酒店大厅里有很多人,基本都是为了专门参加庆典而来,但是房间数目显然不够容纳这个人群,这些人等在大厅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几乎把大厅站满了,聊天的声音并不低,凑出了一副热闹喧哗的景象。 而江晚晴在这人挤人的大厅里,却突然觉得窗边孤零零坐着的人有点眼熟,她下意识多看了一眼,眼神却毫无防备的和对方对上了。 她愣了足有七、八秒,才认出来那人竟然真的是严修筠。 这一愣的时间,却已经足够对方向自己走来。 直到他走近了,江晚晴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有那七八秒钟的停顿。 严修筠的状态用“不好”来形容都已经非常勉强,他一脸风尘仆仆的疲惫——江晚晴甚至有点坏心地想,如果那天他出现在机场时是这样一副状态,那么后来她的那些纠结和心痛可能都会省下来。 想到那些心痛的理由,江晚晴的眼神暗下来:“你怎么来了?怎么坐在这里?” “我联系不上你。”他说,难得有几分慌张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地苦笑了一声,“酒店满了。” 庆典给这个南部城市聚集了太多的人,酒店满员太正常。 江晚晴顿了一下儿,没有接他这句话,而是狠狠心把她临走前那句想说的话说出了口:“你联系不上我,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联系了。” 她说完,并没有收留对方的意思,无视对方黯淡下去的眼神,转身朝餐厅走去,走了两步,却整个人被迫顿住了。 严修筠从身后抱住她,那个怀抱绝望却炙热,几乎要把江晚晴烫伤了。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让江晚晴都觉得痛的情绪:“晚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一次就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句。 反派的风格大家都了解哈,开局一张图,后续全靠编,大概是个被富二代私生子身份耽误的娱乐小报人才…… 所以男主确实没订婚。 第139章 往事云烟32* 江晚晴入住的酒店有双人份早餐, 她和严修筠沉默又食不知味地用完, 才重新回到房间。 严修筠是连夜开车过来的,他被江晚晴赶进卫生间整理, 而江晚晴自己则坐在酒店的沙发上发呆。 严修筠出来的时候, 脸色好看了一点,但仍然难掩疲惫。 “我还以为你回国了。” 江晚晴愣了一下儿……他今天才追过来, 不会是…… 严修筠好像一下看穿了她的想法, 苦笑了一下:“我没有追到平城去……确切地说是没来得及,这两天伦敦直飞的航班都售空了,只能去曼城转机……幸好,ken告诉了我会议的事。” 江晚晴不知道自己该表什么情, 僵硬了一下儿, 有点儿生硬地道:“交换期没满, 我不会这样不负责任的说走就走。” “你是个负责任的研究员,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严修筠说, “我只是……” 他看了看江晚晴的表情,没有说下去, 而是问:“那张照片是你放在门后的么?”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江晚晴觉得绕圈子也没什么必要了,于是她决定问个清楚。 “这个女孩儿是卫生部长的侄女?”她问, “你和她订婚了?” “ rebecca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 我们确实认识,她的家族在医药卫生界有非常深广的人脉,这张照片拍摄于一次宴会——那次碰面, 我确实是想请她帮忙的,结果被媒体拍到了照片大做文章。” 江晚晴眼皮一跳,心几乎沉到谷底。 但是严修筠一下子握住她的手:“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关系——rebecca已经秘密结婚两年了,他的丈夫就职于司法部。” 江晚晴愣了一下儿,回忆了一下那张照片,隐约记得照片上的女孩子确实带了婚戒……而严修筠没有。 可是江晚晴仍然没有消除疑虑:“那天我听你和季绍钧提起了我二伯……你想和我二伯有什么合作关系?” 提起这件事,严修筠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他像是不知从何说起,顿了一下,便决定干脆从头说。 “我的家庭情况,比你想象中复杂一点——我从出生起就随母姓,而我的亲生父母,已经从我还没出生就断绝关系了,因为我的父亲背叛了家庭……而我的亲生父亲,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这行业内的名声也如雷贯耳——他是傅耀康。” 那是江晚晴第一次听严修筠详细地讲起上一辈人的事,那些茶余饭后的豪门恩怨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让江晚晴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是这样。”严修筠说,“而在不久之前,传说在空难中遇难的‘耀康集团继承人’,是我大哥——我父母离婚后,他的监护权归属于父亲,但是我们一直关系很好。” 在严修筠眼里,除了母亲严书音,大哥傅修远是唯一的亲人。 他出事,江晚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严修筠有多难过。 那种难过的情绪感染了她,让她不自觉的反握住了严修筠的手。 “我大嫂仍然坚持在飞机坠落的区域搜索我大哥的踪迹……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个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但是她靠那一口气撑着,我们没资格去劝她理智,我作为弟弟,只能帮他做更多的事。”严修筠说,“如果我大哥活着回来,洗刷他的冤屈,并且夺回属于他的东西,显然对他意义更深远。” 江晚晴的手顿时僵硬了一下。 但是严修筠立刻发现了:“晚晴,我不否认和江仲祺院士合作对我大哥有很大帮助,但是我认识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和江院士之间的亲属关系——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这个。更何况,他活着,这种帮助有存在的意义;如果他……” 他没说下去。 而江晚晴明白他想说的话——如果傅修远死了,这种合作其实也失去了意义。 这就是那天他说“不到时候”的真实想法——受母亲严书音的影响,严修筠对耀康集团的继承权没有任何兴趣,如果大嫂没有找到生还的傅修远,耀康集团的存亡对他来说意义不大,这场合作也不必存在了。 “那你……你为什么会来这所研究所任职?”江晚晴眼神动了动,仍然问,“你这么做,和你大哥的事有关系吗?” 严修筠抬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但还是说:“有。” 江晚晴不知怎么,心里一动,立刻想到了那似乎是唯一解释的可能:“你认为你大哥的空难不是意外……是人为事故?” 严修筠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我大哥的空难始于疫苗案,而问题疫苗出自耀康集团的研发实验室……我信任我大哥——在他的眼皮底下,不可能出现这样致命的事故……我顺着问题疫苗往下追查,查到了这里。” 江晚晴看着他:“我……能帮忙吗?” “晚晴,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从情感上,我希望你置身事外。” 严修筠抬抬手,打断了江晚晴的辩驳,示意她听自己说完:“疫苗案虽然及时中止,但是那些问题疫苗一旦流向市场,会有数以万计的普通病人有性命之忧;而空难发生时,飞机上的人不只有我大哥,还有为数不少的机务人员和空乘——这些无辜的人,无论是已经罹难的和幸免于难的,在‘他们’的眼中都命如蝼蚁。我面对的是一个没什么人性且太过危险的对手。” 江晚晴终于听出了这件事背后的严重性——那时的她,是难以想象人会为了一己私利而和人你死我活的。 而严修筠看着她,眼里有一点难掩的沮丧和失落。 江晚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那个风度无双,儒雅自信的vincent好像从来不会畏惧什么,可是她面前的严修筠,却像连声音都低低的,仿佛大声一点就会把她吓跑了。 “其实……我知道现在告诉你这些,和你开始一段关系并不是一个好时机,这对你并不公平。我身后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家庭,有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我很喜欢你,甚至于可以说,你从登机口走出来的那个瞬间,是我这段时间以来,遇到的最美好的事。”严修筠看着江晚晴,“我不想把这不期而遇的美好,卷到未知的危险里来。” “我确实想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这个时期,有什么事情都以后再说。”严修筠说,“对不起,晚晴,可是看到你和ken越走越近,我也会不安,我明知你没有理由等我,却又生怕你真的不等我……我怕我还没有理顺那些利益纠葛,就先被迫错过你。” 江晚晴听他说这些,突然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原来这与暗恋有关的一切,有回应时的欢喜,没回应时的纠结,并不是她一个人在经历。 严修筠轻轻握了她的手,又说:“对不起,晚晴,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的摇摆不定还是伤了你的心,你因此放弃我,我也完全可以接受。可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摇摆的是另外的事,而不是‘喜欢你’这件事本身。” 江晚晴忍着眼泪,突然回握住他的手,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顺着他的话反问回去。 “如果我因此放弃你,你真的会接受吗?” 严修筠抬起头,直直看着她,直到看得自己的眼底都有了掩饰不住的泪,才微微笑了。 “你是对的,晚晴,我不该说谎。”他眼底一片红地轻声道,“我无法接受。” 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我无法接受。” 江晚晴觉得自己想要的就是这句话,而她也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对这个答案的满意——她第一次,毫不犹豫也毫不矜持地,主动拥抱了他。 “那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好不好?”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严修筠的表情像最美的梦成真了一样。 “你的家庭,你的困难,你的危险……我陪你一起面对,陪你一起经历。你说对了,我不会等你,因为我喜欢的人,我立刻就要。”江晚晴说,“所以,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就突然发现自己被更紧地抱住了。 严修筠的脸埋在她颈窝里,那滚烫湿濡的温度,氤氲在她的领口,烫得她心都疼了。 “好。” 他说,像是怕她没有听清一样,他用力而急切地重复道:“好。” 南部城市被庆典的声音淹没,这片喜庆的欢快的喧哗声,仿佛是他们爱情篇章的序曲。 世界都在为他们欢呼,他们在这样的祝福里用力亲吻彼此,将身体和爱意一同合为一体。 因为严修筠的到来,那两天多出来的假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在一起后最幸福的两天时光。 幸福到只要回忆起来就觉得刻骨铭心。 阳光普照的卵石海滩,海鸥像孩子般惊声尖啸着盘桓在他们头顶,巍峨的山,碧蓝的海,猎猎风声中传来十分敦刻尔克的二战老飞机引擎的轰鸣。 那时,江晚晴也曾相信,天不会荒,地不会老,沧海桑田也没法阻止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 她以为自己置身局外就可以拥有无尽的勇气和冷静,却并不知道,她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踏进了早已注定的天罗地网。 进一步是局,退一步是劫。 进退两难之中,她只能失落了自己。 第140章 往事云烟33* 那次会议回去, 江晚晴觉得自己和严修筠算是彻底的进入了新的一段关系。 他们几乎是抓紧了一切时间, 努力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温馨,他们甚至已经准备好, 度过这段兵荒马乱的时期, 严修筠就去平城拜访江晚晴的父母,准备结婚。 而那时候, 严修筠是真的很忙。 这种忙碌不是江晚晴理解的那种单纯为了工作的忙碌, 而是一种作为“两面人”的忙碌。 在南部同游的那几天,严修筠和她聊了很久,关于他的家庭,关于他家庭中现在进行时的矛盾。 江晚晴现在回忆起来, 就会发现他所说的那些事情非常浅显——她能理解他的初衷是怕江晚晴担心, 但是现在想来,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严修筠的点到为止,给了当年涉世未深的江晚晴一个错觉——她误以为, 严修筠涉及的那些事对自己能够造成的危险有限,这个错觉让他放松了警惕。 她远没有如今这般全副武装, 把这件事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对待,而是自以为置身事外又自负聪明的,认为自己可以在这件事中居于掌控地位。 那时候的江晚晴, 并没有意识到, 因为那篇让她获得了很多荣誉的论文,她自己已经身在局中,而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局外人。 局外人总是对局中微妙的风云变幻不敏感的, 其实有很多细节,已经在预示着后来的失控,那时候的她只是没有发现。 严修筠是隐姓埋名潜入这间实验室的,他很快发现了这间实验室秘密中的几个,比如那个原本是这间实验室最权威存在,却在傅修远空难后无声无息躲避开去的于敏达。 可是他的隐姓埋名又并不真的那么隐蔽——傅修明已经发现了他,只是蛰伏在暗中,准备对他亮出最后的獠牙。 算算时候,傅耀康发现傅修明的身世,和吴雅兰开始了彼此之间的暗斗,大概就是这段时间。 最终,傅耀康失败,被吴雅兰用办法变成了一个永远醒不来的人——她和傅修明大概只有一步之遥,就要达成目的,可惜功败垂成。 因为傅修远到底是从空难里活着回来了——傅大公子回归之前,是有一段蛰伏期的,这段蛰伏期,成了他重新掌权的部署期。 在这段部署期,严修筠应该掌握了很多可以打击吴雅兰和傅修明的事情,他应该也已经掌握了傅修远活着的消息。 可是江晚晴对这些一无所觉。 那段时间她仍然专注于科研,不仅严修筠非常忙碌,实验室里的人员变动突然频繁了很多。 一些人突然被踢出了参与了很久的核心项目,一些人参与项目期满,结束了在这边的工作,转而要开启下一段工作。 江晚晴自己原本的项目也因为种种原因,被砍掉了后续内容,而她和苏月珊不期而遇,毫无预兆地被收编进了一个新项目——这个项目和她研究生期间发表的那篇论文密切相关。 其实这也没什么,她来英国交换访问之前,对方就对她的这篇论文表示了明显的兴趣,现在把她收编进这样一个研究组,江晚晴觉得还算可以理解。和苏月珊共事她也没有什么芥蒂,毕竟她已经和严修筠互通过心意。 工作进行得磕磕绊绊,同事关系马马虎虎,这确实值得江晚晴烦恼,但是又让江晚晴觉得不至于那么烦恼,毕竟工作和社交总是会有一段不如意的时期,调整过来就是成功,更何况,她只需要再忍几个月就可以顺利回到导师手下,而和严修筠感情的甜蜜完全可以弥补这方面的焦虑。 唯一让她觉得伤感的,便是ken的离开。 ken和江晚晴关系很好,是纯粹的朋友之间相处愉快的那种好,他本身是个相对单纯的学者,对于那些暗潮汹涌的阴谋阳谋天生不敏感。他有聪明的大脑,但是他的聪明不足以让他堪破人性的贪婪,只够让他感觉到一丝危险。 ken的项目,表面上是顺利完成的那一种,但是在他申请将项目做得更完善一点的时候,遭到了断然拒绝——拒绝他的人不是直接负责人严修筠,而是实验室更高层的投资者。 这个拒绝让ken沮丧也很莫名,虽然他平时也会偷懒,但是科学家的求真精神一直都在,投资者如此果断的拒绝让他感受到了不适,他没有思索,便选择了另寻出路。他临走前,更是得知了江晚晴的项目变动,这个变动让他显得忧心忡忡。 “你要小心,qing。”ken说,“我觉得最近的变化并不寻常,我在实验室,上一次遇到这样频繁的变化的时候,还是因为……” ken严肃的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有把那个原因说出口——他显然受制于一些保密条款。 最后他只是说:“你也要小心一些人。” 因为严修筠,江晚晴对傅家那些争夺心里有数,但是她只是以为,最近这些变化是因为傅家内部的权力更迭,没有想到更深的层次。 而ken平时和她打打闹闹惯了,“小心一些人“的说法,更让江晚晴以为,ken是在让她小心苏月珊。 于是江晚晴还是很轻松的回应了ken:“我心里有数。” 而实际上,ken让她小心的,大约是那时暂避风头,却后来兴风作浪的于敏达。 当时的她,只是略带伤感的送别了一个朋友,而后又重新开心起来——那天她约了严修筠,一起去医院,接严修筠的母亲严书音出院。 严书音是江晚晴欣赏了多年的偶像,而原来,那么多年以前,她就已经见过她。 说来不好意思,她和严书音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医院。 严修筠的休息日少得罕见,为了把她从南部追回来,他特意请过几天假,回来后,休息日就像凤毛麟角一样珍贵而稀罕了,难得有一天空闲,他既要想着那些让他脱不开身的琐事,更要顾及因为受了傅修远打击住院的母亲,又要抽出时间陪一陪江晚晴。 因此,江晚晴自己也很“争分夺秒”,于是在他要去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便干脆坐上他的副驾一路“送”他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楼下,江晚晴和严修筠站在车旁聊天。 热恋中的人,举止间的爱意是掩饰不住的,她忘了自己和严修筠说了多久,严修筠的手机就响了。 严修筠看了看来电号码,下意识一抬头,就看到楼上窗边站着的严女士,他接了电话,笑着应了一声便挂断了,随后扔给江晚晴一个炸、弹。 “妈妈看到我们了。”他说,“她让我带你上去。” 江晚晴下意识想跑,却被严修筠用力抓住了。 “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他调侃得江晚晴无地自容,却仍然揶揄地笑,“更何况,你这么好看。” 他的“好看”给了江晚晴无尽的勇气,更让江晚晴见到了严书音。 严书音女士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江晚晴至今想起来,也要跳出“长辈”这个身份的局限来看待她——她的美超越年龄,是美人独有风骨的韵味,哪怕她的年龄到了六十七十岁、甚至八十岁,只看她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里,那场景也让人觉得如诗如画。 这种风韵让江晚晴和严书音一见如故,自此,严修筠常常带江晚晴去拜见她。 而严书音终于可以出院的这天,江晚晴已经到了医院,才接到严修筠的电话儿——他临时有事不能赶来,让晚晴接上严书音,先行回家。 严修筠一向守约,不曾毫无理由地让人空等过。 江晚晴猜测他那边肯定出了些和傅修远有关的事,不想让严书音和自己担心才不好细说,于是也没多问,心中有数地接了严书音,准备送她回去。 严书音对严修筠没有到来表示了一点儿疑惑,但也不好多问,她们两人从病房出来,正要出去的时候,却遇到了一阵喧哗。 救护车拉来了几个车祸病人,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抢救,一个父亲模样的男人崩溃地在医院嚎啕大哭。 江晚晴被这声音哭得不忍,禁不住多听了两声,方才知道是一个小姑娘出了车祸急需输血,而不巧,这小姑娘的血型是极为罕见的血型。 嚎啕大哭的男人正是小姑娘的父亲,血型倒是与女儿吻合,正要献血,却被医生和护士拦住了——近亲之间不能输血,近亲血液汇集容易导致白细胞增殖,这个增殖会直接导致被输血者免疫系统崩溃,甚至导致被输血者死亡。 可是血库里的血存量不足,根本无法挽救女孩的生命。男人被这个医学常识逼得进退两难,绝望之下只能嚎啕大哭。 严书音显然也听到了这些,与江晚晴徒劳的不忍比起来,她能做的更多了一点——她径直朝医生走了过去,告诉对方,自己也是这种稀有血型者,可以给患者输血。 这个巧合让那个大哭的父亲振作了起来,高呼“上帝保佑”,不断地在胸前划十字。 江晚晴担心她的身体,而她却示意江晚晴自己心里有数,江晚晴没有理由阻拦她,只能替她拿着东西,让她跟随护士去了。 那位原本嚎啕大哭的父亲把江晚晴当做了严书音的女儿,严书音走了,他便一直在江晚晴身边不住地道谢。 江晚晴没过多解释,只觉得这份谢意她受之有愧。 医院的急救非常忙碌,而那天可能也确实不太平,车祸那边的抢救尚未结束,几个护士急急忙忙地搀扶进来了又一个伤患。 这个伤患显而易见是个亚裔,江晚晴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却原地愣住了——这个被扶进来的人,竟然是傅修明。 傅修明不知伤在哪里,但浑身都是血,脸色都是煞白的,因为疼痛,他并没失去意识,一抬头,就和江晚晴打了个照面。 江晚晴一愣,下意识朝他走去,那位在他身边道谢的父亲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了起来,随后就意识到——他们认识。 两人被拥上来抢救的医护人员隔开,而江晚晴听到了护士郁闷的抱怨:“天!为什么又是稀有血型!他需要立刻输血!” “我可以!我可以!”那位女儿刚刚得救的父亲瞬间找到了用武之地,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份温暖传递下去,“这位小姐的母亲刚刚救了我的女儿,我很荣幸可以救助她的朋友!年轻人坚持住,上帝保佑你!” 护士推来了病床,带着傅修明和那位父亲一同朝手术室的方向去,恰好和献血出来的严书音擦肩而过。 “年轻人,这是你朋友的母亲!一个伟大的女士!她用自己的鲜血救了我的女儿!感谢她的善良与慷慨!我们有同样的血型!我一定可以帮助你!”那位父亲仍然很激动,遥遥指了指严书音的方向,对傅修明鼓励道,“撑住!年轻人!医生会治愈你!上帝与你同在!” 江晚晴快步走了过来,略有些尴尬地停在了原地——她已经对严修筠的家事有所了解,她虽然没有提起过傅修明,但也大概了解了其中的关系。 傅修明说,他和严修筠同父异母——显然,他的母亲破坏了傅耀康和严书音的婚姻,而傅修明本人,就是那个被破坏了的婚姻的证据。 那位父亲热情的介绍让江晚晴一言难尽,只能有点儿无措地看他们擦肩而过。 可惜的是,那时,也因为这些许的尴尬,她没有看到傅修明和严书音同时僵硬了的脸色。 她没有看出那隐藏在背后,多年不见天日的秘密,而当年的严书音和傅修明,显然都知道了。 直到傅修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手术室里,严书音都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半晌,她才像是平复了心情,用没什么波澜而优雅的声音突然问道:“那个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傅修明。” 严书音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江晚晴观察着她的脸色,以为她只是想到了往事才如此,却也不好多说,只是道:“阿姨,他的名字叫‘傅修明’。” 第141章 往事云烟34* 在医院遇到傅修明之后的那段时间, 严修筠过得相当忙碌, 虽然他在江晚晴面前掩饰了,但是江晚晴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 她那时候只是觉得他的压力太大了。 很久以后的后来, 她得知傅了修明的身世的时候,江晚晴才隐约的明白过来, 如果只是原本的那些事, 严修筠的阻碍并不会放大成这样,那时候他面对的阻碍,很可能还来自严书音。 那时候的严书音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傅修明的身世,可是与傅家断绝往来的她, 是绝对不会主动找上傅耀康去探究此事的, 她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厉害。 傅修明和严书音有着相同的稀有血型, 而她资助过吴雅兰动手术,她清楚地知道, 吴雅兰的血型是不可能生出傅修明这样的儿子的……更何况,肝移植痊愈者生育,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尝试。 严书音本以为自己只有两个儿子,可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然发现, 傅家另一个孩子的身世, 竟然很可能与自己有关系。 虽然她没有孕育并生下傅修明,但如果他从血缘上,同样是自己的儿子, 那么他们兄弟三人之间的争斗就毫无意义。 可是严书音只凭在医院那一面之缘做出的猜测,暂时都是全无根据的,她需要时间去弄清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当时的局势,让她的三个儿子势同水火你死我活,她差不多已经失去了一个傅修远,她从感情上,承受不住失去另一个。 从严书音的角度出发。旁人完全能够理解她想要暂停甚至停止这场争斗的理由,可是那个局面中,崩溃一触即发,任何一点变量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沟通的不及时让严修筠没有及时了解母亲的想法,只觉得母亲突然提出让他在傅家的事情上不要那么激进的态度保守到迂腐。 而信息的不对等没有让傅修明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进医院就是吃了暗亏,他一直伺机而动,想要报复,而由于严书音的阻拦,局面出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不平衡——是傅修明先一步行动了。 江晚晴想不起更多的细节,只记得自己和苏月珊爆发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 那个阶段,她们为了测试药物,招募了很多志愿者。这些志愿者大多家庭情况堪忧,因为没有更好的治疗选择,才选择参与药物研发项目,主动成为测试人。 江晚晴认为自己算半个医生,在这方面总是会保留一分仁心,虽然测试药物是她们项目的最终目的,但是在针对每一个志愿者的治疗上,她总是愿意为她们的健康情况多考虑一点,如果她认为这个测试药物会对志愿者的健康造成伤害,或者完全不适合志愿者,她都会建议志愿者终止实验。 但是实践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这份“仁心”,有的志愿者单纯认为她是不想再给她们提供机会“治疗”,所以在被告知退出项目的时候,表现得大多非常不情愿。 因此衍生的矛盾有过几次,大多被江晚晴用真诚化解了,但是她渐渐发现,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矛盾几乎没有了。 她本来没当回事儿,直到她无意中发现,苏月珊会在她离开后,找被她“劝退”的病人聊天。 他们和志愿者聊天一般都在一间临时的会客室里,这间屋子的门有些问题,总是关不严,但是最近实验室人员变动频繁,报修的事一直耽搁了下来。 江晚晴倒了杯水,路过那间临时会客室的时候,听见苏月珊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坦诚地和你说,你父亲的病情没有治愈的可能,就算允许你父亲继续在项目中治疗,也是浪费时间。” 对方说了句什么,苏月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风险是一直存在的,现在的项目也是存在风险的,可是你参加了也发现没有什么问题。” 对方似乎还有犹豫。 苏月珊的态度很冷淡:“这已经是我能提供最好的建议了,手术就算失败了,你们也会获得一笔抚恤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了,我不懂你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 江晚晴敏锐地听到了“手术”两个字,觉得事情不对,她认出里面和苏月珊交谈的女人是之前被她劝离的患者家属——而那个患者只需要维持现状,并不需要手术。 江晚晴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发现对方已经要在苏月珊拿出的文件上签字了,两步走过去,制止了患者家属,将那份文件拿了起来。 这飞快的一扫之下,她只看清了“项目志愿者同意书”几个字,还没来得及细看文件的内容,就被苏月珊一把扯走了。 苏月珊闪过了江晚晴,面色不虞地看着她:“江晚晴研究员,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又是做什么?”江晚晴皱眉,“据我所知,你手下的项目没有需要再行招募志愿者的计划。” “跟你有关系吗?”苏月珊语气不善,“既然你无法给志愿者进行更深度的治疗,而他们本身的经济能力受限,却不是没有治疗的需求,我利用自己的人脉给他们更多的机会——江晚晴,你到底安得什么心,连这样的事情也要阻拦?你心里有为别人考虑过吗?” 江晚晴没想到她这样颠倒黑白,脸色沉下来:“那请你解释清楚你们所谓的‘手术’是指什么——这位病人没有任何手术的需要!” “我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苏月珊说,“你也不用在这儿假装善意,你要是真的好心,那就请你承包这位患者的治疗费用,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不要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虚伪嘴脸……江晚晴,你的人品我可是太清楚了,你是怎么把严教授从我身边抢走的,你又是如何婊气冲天的,我看得明明白白,说到底,我不是输给你,我只是不如你卑鄙也不如你虚伪!” 江晚晴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苏月珊对她的敌意,她早就懒得搭理,但是此刻,她这样公私不分地胡搅蛮缠,简直不可理喻。 “你对我的污蔑,我就当是失败的丧家之犬毫无用处的‘汪汪汪’了,这笔账,我们以后再算。”江晚晴眼神一低,冷冷看着苏月珊手里的那份文件,“把这个东西解释清楚,否则你今天别想离开这里——如果我发现你在进行的事情有任何违法违规,我现在就让警察带走你!” 病人家属显而易见地发现了两人之间氛围的剑拔弩张,她本就对这个条件丰厚的建议感到犹豫,听到“违法”“警察”这些字眼,迅速地倒向了求生欲。 “我拒绝让我父亲参与项目。” 她飞快的留下这句话,不顾苏月珊气急败坏想要阻拦的表情,拿起属于她的东西,一溜烟跑出了会客室。 “哎……” 苏月珊要追,却被江晚晴一挡,拦住了去路。 “把这些事情说清楚!”江晚晴道,“你到底在参与什么?主导什么?我没义务规劝你,因为我知道你也不会听,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胡作非为会搭上你自己的大好前途!” “我用不到你来教育我!” 那个病人家属的顺利离开显然让苏月珊足够懊恼,她气急败坏地瞪着江晚晴,举起那份文件甩得纸张“哗哗”作响:“你想知道这是什么?门儿都没有!” 她一扬手,当着江晚晴的面把那份东西撕的粉碎。 “我告诉你江晚晴,你的权限在这些事中根本不够格儿,你以为我留着你是我愿意的么?我早就恨不得弄死你了!” 苏月珊的愤怒毫无章法,气急败坏得说着一些江晚晴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而江晚晴还没听出那些她无意之中透露出来的弦外之音,苏月珊扬手就是一巴掌。 江晚晴下意识一挡,脸上无碍,胳膊上却瞬间被砸疼了。 她没料到苏月珊居然动手,疼痛让她一走神,而苏月珊趁着这个空档一推,她后腰直直地撞向了桌子角。 这一下儿的疼痛让江晚晴眼前一白。 而苏月珊打得解气,丝毫没有自己下手过重的觉悟,反而轻蔑而恶毒地笑了笑:“我当然动不了你,但是有人动得了,原本有人是想留着你另作他用的,但是既然你今天撞进来刨根问底,合该你自己作死!” 她说完,根本不管江晚晴的死活,甩手摔门而去。 而江晚晴还僵在原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下儿的疼痛在她的感官上无限放大,她几乎疼得说不出话来,苏月珊洋洋得意地走了,而她自己在会客室里冒了半天的冷汗,才咬咬牙站了起来。 然而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就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那天江晚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严修筠在病房里,看到她醒来,一脸紧张地凑过来,抓着她的手,担忧是实实在在的,但是他的表情里,更多的居然是……高兴。 江晚晴被他高兴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儿委屈——她没想到自己弱不禁风到了这种程度,被苏月珊推一下儿居然就进了医院,而严修筠不仅不去教训这个始作俑者,还跑到她眼前来……高兴? 江晚晴一时没说话,而严修筠一开口,她从不想说话变成了彻底说不出来话。 “晚晴,你怀孕了。”他说,“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炸得江晚晴把什么手术,什么苏月珊全忘了。 她慢动作般的窝回了床上,梦游似得呆了半晌,突然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严修筠在被子外低低地笑起来,那声音可恨极了,江晚晴觉得自己的脸上止不住的烧,全是红的。 感觉到他伸手来揪被子,江晚晴故意跟他较劲。 “都是你的错!”她闷在被子里嘟嘟囔囔道,“你还没见过我爸妈呢!” “都是我的错。”严修筠认错认得很诚恳,却显然并没准备改,“我们立刻回国去拜见他们。” “不!”江晚晴嘟囔道,“我还要继续读博,读两个学位!我还要去做博后!” “读。”严修筠哄着她,“孩子我带,你想干什么都好。” 江晚晴左别扭右别扭,终于别扭到所有理由都找不出来,这才慢慢地自己把被子掀开。 她就这么看着严修筠,发现严修筠抿着嘴微笑,无限温柔地看着她。 可是江晚晴这么盯着他久了,却突然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脱口而出问了一个十五六岁热恋中小女孩才会问的傻问题:“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吗?” 严修筠笑着把她抱起来,用力地揽在怀里,亲她乱成一团的长发:“傻瓜。” 这个小生命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们原本全部的计划。 他们开始慢慢地暂停掉手里所有的工作,把回国的日期定在了半个月后——这是为了给严修筠留出时间,让他可以处理其他问题。 江晚晴跟家里说了,近期会回国一趟,但是具体因为什么,她暗搓搓的留了个悬念,一来未婚先孕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二来她确定自己想要和严修筠在一起,但她不想在父母见到这个人之前,就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猜测,而她笃定,父母见过严修筠,一定会喜欢他。 但是在他们回国之前,却突然接到消息——二伯江仲祺最近要来英国参加学术研讨,顺路要来看看江晚晴。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江晚晴绝对会欢天喜地地迎接二伯的到来,可是现在,她心里藏着个甜蜜的小秘密,不想让家人这么早察觉,却又控制不住自己雀跃地想和家人分享的心情。 严修筠本想和她一起去,就当先给她家里人透露点口风,可是江晚晴左思右想后,仍然觉得不妥,于是把严修筠赶走了。 严修筠看她态度坚决,而手里也确实还有点麻烦尚未解决,便也同意了。 那时,他们都曾觉得幸福是近在咫尺的事情,唾手可得的圆满让他们对隐约的不安失去了判断。 如果时光倒流,无论是江晚晴还是严修筠,都不会把事情做如此匆忙的安排。 可是没有如果。 他们也没想到,那原本设想中不过几个小时的短暂分别,差一点就成了永远。 第142章 往事云烟35* 二伯的行程很紧, 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而是带了自己团队里的三、四个人一起,基本都是他的学生。 这次来的几个人江晚晴之前就见过, 论资排辈儿一律叫师兄, 所以晚上吃饭的时候,江仲祺也没单独安排, 带着几个学生和江晚晴一起, 就在下榻酒店楼下的餐厅里。 他们落了座,还未点餐,一个人才姗姗来迟。 几个师兄显然都比较热情,江仲祺也是面带微笑的, 倒是江晚晴看清了来人就沉下了脸色——因为来人是苏月珊。 江晚晴不免觉得自己一孕傻三年, 她来之前, 都快把苏月珊也是二伯的学生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江仲祺带学生一向一视同仁,既然他来了英国还带着学生一起聚餐, 也没有把苏月珊甩开的道理,他只是对江晚晴和苏月珊之间的矛盾一无所知。 苏月珊被几个师兄拉入坐, 一抬头看到面色冷淡的江晚晴,也有点愣。 一个师兄看出了她脸上的怔愣,笑着介绍:“你不知道吗?江师妹是老师的侄女, 和你一起过来交换的……你们肯定认识吧。” “侄女”这两个字让苏月珊的面部表情抽动了一下儿, 江晚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瞬间的犹豫和胆寒。 不过她的反应总体算快:“晚晴你怎么不早说?老师的侄女,就是我的师姐, 我平时也不能这么没大没小啊!” 这个态度和之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横眉冷对,差出了十万八千里,字里行间更是流露出了“放我一马”的疯狂暗示。 有一句俗话,话糙理不糙,叫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苏月珊显然不太懂得这个道理。 作为江仲祺的晚辈,江晚晴虽然没有资格影响江仲祺带学生的方式,但是她只要把苏月珊之前对自己肆无忌惮的抹黑说给江仲祺听,苏月珊在导师心里的印象必然会一落千丈。 江仲祺自己行得正,带学生也是一样的要求,不仅要求专业能力过硬,更要求道德品质没有大的纰漏,如果他了解苏月珊那娇柔小姑娘外表下的另一面,虽然不会立刻开除她,但是冷处理是避免不了的。 成为江仲祺的学生是很难的,但同时,所有人都知道,跟对了导师,前途就是光明的,但是这个前提是你要能做出成绩,并且顺利毕业——如果导师不再看重你,不再给你安排项目,不再给你指导论文,也不再带你参与新课题,以现在学术界的情况,毕业几乎是遥遥无期的,导师几乎能决定一个学生的前途甚至生死,这句话并不是夸张,只不过,很少有人师德败坏到以此为要挟就是了。 苏月珊如果明白这一层,她就会立刻想到,江晚晴之前所说的“胡作非为会搭上你的大好前途”这句话并不是一句耍狠威胁,只要她把这些事和江仲祺说明,苏月珊基本注定被江仲祺放弃了。 苏月珊之前做得太过,江晚晴不是不生气,但是她与苏月珊不同的地方,就是她从来不会把事情做绝,因为感情问题而产生龃龉误会,却用断人前途的手段打击报复,这其实太过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江晚晴不需要苏月珊卑躬屈膝的讨好,她只需要相安无事,因此,在苏月珊已经示弱的情况下,江晚晴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 “同事间谈不上‘没大没小’。”她说,“公私分明就可以了。” 她这句话既是警醒,又是提点。 江晚晴说完,也不再纠缠,而是和坐在他身边的江仲祺聊了两句,把话题引到食物上去了——因此她没有看到苏月珊暗暗握紧的拳头,她也不知道,这句她自以为是粉饰太平一笔揭过的话,反而让苏月珊下定了决心。 那时苏月珊对于傅修明“偷资料”的要求原本是抗拒的,可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彻底得罪了江晚晴,且很可能已经得罪了江仲祺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需要另寻前途。 而那时,江晚晴根本没有看出这些迹象。 因为江晚晴不想在这种时候嚼舌根,对苏月珊干脆也是眼不见心不烦,所以这顿饭她吃得不错,倒是苏月珊的紧张显而易见,她在桌上一直盯着江晚晴,甚至于江晚晴一开口,她就会无端紧绷,连师兄和她说话都几次没听见。 江晚晴知道她在怕什么,但是也懒得回应对方的小人之心,这次小聚总体相安无事。 江仲祺在附近的学校有一处工作室,距离酒店不远,走路十分钟就能过去,团队中的几个学生还要回到工作室去准备报告资料。 江仲祺本来也该同行,但是他给江晚晴带了东西,想让江晚晴把东西带走,他再去工作室继续工作。他们这个行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几乎是常态了,江晚晴并没推辞,便根据二伯安排,赶紧拿了东西不在这里妨碍工作。 可是江仲祺打发了学生送走了苏月珊,回了酒店房间,这才想起来,上飞机前他的行李超重,为了不付额外的费用,带给江晚晴的东西被放进了师兄的箱子。 二伯虽然在学术上成就卓越,但是生活里确实有点儿小迷糊,江晚晴听二伯母抱怨过不止一次,但是真让她赶上了,倒让江晚晴有点儿哭笑不得。 江晚晴本想明天再来,却被二伯按住了。 二伯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他去工作室,把师兄换回来给江晚晴拿东西,顺便让师兄送江晚晴回家。 可是,这一来一去,至少要半个小时。 江晚晴还没来得及表示这样太麻烦了,二伯已经急急忙忙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吩咐江晚晴就在房间里等,别让师兄回来找不到人。 江晚晴没拦住二伯,被甩在了酒店里,也就无所谓了,干脆坐了下来。 这间酒店的格局是里外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客厅,有简单的办公桌椅,也有网线。二伯的笔记本电脑就插着电源,摊在办公桌上。 江晚晴没有乱动长辈的东西,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腰酸。 她正准备在沙发上坐下休息一会儿,却敏锐地听见了门外有开门的声音。 江晚晴本以为是二伯去而复返了,但是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儿,就发现不对——转动门把手的动静太暴躁了,不像是正常开启房间时候的动静。 她通过猫眼朝外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门外去而复返的人不是江仲祺,而是苏月珊,她还带了两个看上去就明显面露凶色的人,正在捣鼓门锁。 江晚晴看了一眼防盗挂钩,正要轻手轻脚地挂上,却发现挂钩的位置伸进来薄薄的一柄刀。 她吓得缩了手,反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 门外的人没有探到防盗挂钩,大约已经认定了房间里没有人,开门的动静瞬间更大了起来。 江晚晴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四下查看,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藏身处——卧室里的柜子里放了棉被,她查看了一下那个空间,火速钻了进去。 她关柜门的声音几乎和对方破门而入的声音无缝重合,她躲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 而江晚晴很快听到了苏月珊的声音。 “没有人,我亲眼看着江老师离开的。”她在卧室里谨慎地转了一圈儿,回头对外面道,“快动手,不要磨蹭到他们回来……找到电脑了么?不要强行破解,老师的密码我知道几组,我来。” 江晚晴从柜子的缝隙里看到苏月珊出去了,这个角度,恰好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办公桌的一角。 苏月珊带来的人显然不是普通的贼人,甚至有几分手段,他们窃取资料时的状态,显然是有备而来,江晚晴不敢出声,甚至连手机都不敢用,生怕他们发现这衣柜里还躲着个人。 而对方干净利落,只用了十几分钟,江晚晴就听到了苏月珊把储存设备从电脑上拔下来的声音。 那个储存设备的模样在江晚晴眼前一晃,到底是被她捕捉到了——那是一个红色外壳的u盘。 “走了。”苏月珊说,“你们送我去和傅修明约定的地点。” 随后他们风风火火地走了。 房间门彻底地关上,江晚晴噤若寒蝉地在柜子里愣了半晌,傅修明的名字让她如遭雷击,她浑身冷汗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足有一分钟,才试探着推开了衣柜的门。 对方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对其他财物丝毫不感兴趣,进门就直接动手一击得中。 一些信息在江晚晴脑子里飞快地闪,江晚晴的脑子非常地乱,乱到没有办法思考,她不懂苏月珊的动机。 甚至于那一瞬间,她都不知道该找谁求助,二伯?师兄?警察?大、使、馆?外、交、部? 她在原地愣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朝楼下探头看去——苏月珊一行人已经在楼下了。 江晚晴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找到了此刻唯一一个她觉得可以说通此事的人,她把电话打给了严修筠。 “修筠!”她急急忙忙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追上苏月珊他们的车子,一边对和严修筠通话,理不清头绪的混乱思维让她的话显得有点儿颠三倒四,“我遇上一些事,苏月珊从二伯这里偷了东西走,我不知道她偷了什么,但应该是数据文件之类的机密……我正在追她,她说她要去见……应该是一直和你作对的人。” 严修筠的声音立刻严峻起来:“你在哪儿晚晴?不要轻举妄动,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在出租车上。”她说,“车子正在追他们,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可以把定位共享给你。” “好,晚晴,听我说。”严修筠的声音很克制,他是怕吓到她,但是仍然很紧绷,“无论到底是什么事,不要靠近,和我保持定位,我现在就带人去找你……你听到了么?” 江晚晴胡乱点了下儿头,听到严修筠的追问,她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转而应声道:“好,你快点来。” 她把定位和严修筠分享过去,把手机关成彻底的静音。 对方的车子仿佛沿着同样的路线绕了好几圈儿,根本摸不准目的地,而绕了几圈之后,对方的路线才开始发生变化,往小路里钻。 周围越来越荒凉,终于开到一个区域的时候,司机受不了的出声了:“小姐,前面的区域我不能去。” 江晚晴一愣,以为司机是担心她不付钱,但是司机很快否决了。 “前面是‘特殊区域’,黑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他们都会在那里聚集。”司机说,“那里不太平,你明白我的意思。不仅我不想去,我劝你也不要去。” “可是……” “没有可是,小姐。”司机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要么我们一起回去,要么你在这里下车碰碰运气,上帝保佑你——虽然他老人家只是偶尔发发善心。” 江晚晴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上,自己和严修筠的定位——那个距离并不太远。 她咬咬牙,付清了车费,还是下了车。 苏月珊和傅修明原本是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的,可是傅修明这个名字,竟然从苏月珊嘴里说了出来。 一种诡异的直觉敏锐的告诉江晚晴,如果放弃苏月珊这条线索,倒霉的可能不只是丢了东西的二伯,很可能还有严修筠。 那是她的亲人和爱人,她即将和他结婚,她还有了他的孩子。 而江晚晴知道,严修筠很快就会来,她只需要坚持这短短的几分钟。 那个司机显然对她的决定很不理解,但是对于危险的回避,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此地,他开出去几米远,又兜了回来,扔给江晚晴一个东西。 江晚晴的衣服被晚风打了个透,冷不丁被司机砸来的东西吓了一跳,兵荒马乱地接住,才发现那是个只有半只手掌大的瑞士军刀。 那司机半摇下车窗:“小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江晚晴裹紧了外衣,看着手里的瑞士军刀愣了一下儿,仍然深深感激这个陌生司机的善意,于是她朝着司机鞠了一躬,看他的车子开进夜色里,自己才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躲了起来——那是一个废弃的柜子,里面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儿,熏得她想吐。 但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式了。 肃杀的夜色仿佛将这个古老的城市带回了中世纪。 江晚晴看着当空月色,发现今天居然是罕见的一轮红月,荒无人烟的街道让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可即使后悔,她也已经无路可退,那应该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江晚晴却觉得自己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 她躲进来的时间很及时,很快,她从躲避处隐隐约约的缝隙里,看到几个人来了又走,她听到了质问声和挣扎声,随后这些声音都低了下去,没过多久,女孩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夜色……紧随而来的便是枪、声。 她认出那种语言和声音——那是苏月珊。 江晚晴在那一瞬间感觉到肝胆俱裂般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不知道捂了多久,才缓缓地松开。 枪声过后,汽车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声音,发动机声轰鸣远去,外面的声音重新安静下来,仿佛杀戮和血腥都不曾发生过。 而在江晚晴躲避的地方不过两百米以外,她看见一个人倒在血泊里。 江晚晴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那是苏月珊。 她确实讨厌她,完全不想和她有交集,可是……这跟看到她濒死的挣扎而选择见死不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江晚晴几番犹豫,最终,对生命的敬畏还是超过了她对危险环境的恐惧。 四下一片安静,方才那些事都悄无声息地泯然于这漆黑的夜色。 苏月珊还在动,但是根本起不了身,江晚晴俯身过去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却只摸到了她满身的鲜血。 江晚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不敢动她,手抖得不成样子,这个情形中,她甚至连急救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苏月珊身上需要止血的部位太多了。 江晚晴连哭都不敢,低声不知道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苏月珊,手忙脚乱地去翻手机。 “医院……对,我送你去医院。”她抖着手指,去按屏幕上的数字键,而过度的恐惧让她连按了七、八下儿,都没有将号码拨出去。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哭,只是不断的想把屏幕上的血擦下去,好让自己看清。 但是血好像是流不干净一样,越擦越多,几秒后,她按号码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 手机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苏月珊的手劲大得离奇,声音却气若游丝,更沙哑得像破旧的封箱。 “我被他骗了……他说,只要把这个东西给他,他就能让教授回到我身边。”苏月珊说,“可其实,是他自己想要这些东西……我铤而走险,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活下来……可惜,我才刚刚想明白。” “你别说话……”江晚晴道,“保存体力。” “你才别说话!听我说!”苏月珊低吼了这一声,猛倒了好几口气,然后手动了几动,举出了一枚u盘,“我还是留了一手……把这个,交给严教授……这个对他有用。” 江晚晴一瞬间就认出了那是她从江仲祺的酒店房间里带走的那枚u盘。 “你这是……”江晚晴伸手接过了那个东西。 “我把假的给了他们。”苏月珊勉强笑了一下儿,眉头立刻就因为疼痛皱死了,强撑了一口气,才说,“但是我猜,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东西有问题……他们发现了,一定会立刻回来。” 江晚晴至此才彻底冷静下来。 “别说了!”江晚晴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苏月珊,“我给你叫救护车,我们想办法离开这里。” 苏月珊笑了一下儿,似乎是在笑她不自量力…… “我真是讨厌你……” 她维持着那个笑容对江晚晴说道,可是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江晚晴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她的视线开始无法聚焦,意识在全然失去和勉强挣扎的边缘几度徘徊。 而江晚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再也唤不回她的注意力,她身上的枪伤让江晚晴连心肺复苏都不能做。 她的血从潺潺的流,到渐渐凝固,江晚晴觉得这个人周身的温度在逐渐变得寒冷。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个女孩儿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越来越凉的尸体。 而江晚晴连感知情绪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车声。 她第一反应是严修筠终于赶到了,可是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由远及近的发动机轰鸣声显而易见的属于改装过的车子,而严修筠最讨厌这种浮夸的声音,他即使赶着救人,也不会开这样的车子来。 江晚晴瞬间想起了苏月珊所说的“去而复返”,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被他们发现,那么苏月珊的遭遇同样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慌不择路地站起身来,跑了两步,却被一辆车横在了近前——刚才载她过来的那个司机摇下了车窗:“上来!快点!” “我的朋友……” 江晚晴只出了一声,就被司机打断了。 “她已经死了——我听到枪声了,这里是帮派聚集地,还有那些‘飙、车党’!我不能把你扔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司机一边吼一边看着后面已经要追上来的车灯,疯狂示意江晚晴赶紧上来,“你在这里活不过今天晚上!” 江晚晴知道司机说的是对的,也知道他冒着危险去而复返,就是为了救自己一命。 她没有再多说任何的废话,而是带着一身的血污,爬上了车子。 司机把车子开出了赛车的速度,然后掩人耳目地,把一身是血的江晚晴送到了实验室,随后深藏功与名地远去了。 江晚晴的钥匙和钱包都在她的外套里,而外套被她留在了苏月珊身上,她坐在出租车上惊魂未定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她连手机都扔在了苏月珊身边,没来得及捡回来。 她身无分文,又无法用钥匙开启公寓的门,只好转而去实验室——实验室有电话,有电脑,只靠刷脸就能进入,她决定去那里联络严修筠。 而那是她所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江晚晴进入实验室的第一时间就拨了严修筠的手机,可是不知为什么,严修筠的手机一直拨不通——那时,她不知道飙、车党封了严修筠前去找她的路,也不知道苏月珊出事时的那片区域,一向是信号最烂的区域。 她只好定了定神,先把从苏月珊那里拿来的u盘连接到了自己的工作电脑上,用一套最稳妥的方式加了密。 设置密码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动了动——那种感觉很奇妙,明明那个小生命完全没有成形,但是她像是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感应。 于是她把密码设成了那一天——那是英国南部城市庆典的第一天,那是严修筠风尘仆仆地赶来找她确定关系的第一天,那也很可能,是他们的孩子来到人世的第一天。 而她设置完这个密码,惊魂未定地理了理头绪,才发现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她该报警,和警察说明苏月珊的死亡,因为她的外套和个人物品出现在了案发现场;其次,她该联系二伯,她贸然从酒店跑走,电话联系不上,她不知道师兄和二伯会不会着急;最后,她至少还要联系严修筠。 江晚晴脑子乱了一瞬,还是决定先联系上严修筠再说。 而她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带着诡异表情向她微笑的傅修明和一个她从没见过的老者。 那个老者有毒蛇一般阴森的眼睛,眼中闪着一种偏执的疯狂,那是于敏达。 第143章 往事云烟36* 这两个人走路没有声音, 不知道是在江晚晴惊魂未定的时候就已经等在这里, 还是刚刚才进来的。 于敏达就用毒蛇般的目光打量着江晚晴,过了几秒, 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江小姐, 你二伯江仲祺的大名,我也是久仰了。” 江晚晴那时不知道二伯和于敏达还曾有过一番“断人财路”的恩怨, 更不知道于敏达偏执的恨意从来都不止针对一个人, 经年累月,他年轻时的满心郁愤和“怀才不遇”的慨然,终于把这个科研疯子塑造成了一个对全世界怀有恶意的恶人——他的恨意一向是恨屋及乌的。 而江晚晴那时对此人全无了解,乍然听到这句满是敌意的话, 只是十分不舒服。 她的心跳的乱七八糟, 心率完全失常, 只是将目光不断逡巡在傅修明和于敏达之间:“你们想干什么?” 她看到了两个人悠然的表情,随后冷然沉下了脸色:“无论你们想做什么, 你们都找错人了。” 于敏达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江晚晴紧张的后退, 便站住了:“江小姐冰雪聪明,你自然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来的——把那些东西交出来,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我们继续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安无事。” 江晚晴对“相安无事”这四个字并不感到乐观,她终于意识到她自己错误估计了傅家这摊浑水,从傅修远开始, 他们之间的矛盾就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家族恩怨,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掠夺! 这场掠夺只会以一方的全面获胜作为终结。 他们显而易见的很想要苏月珊偷来的东西,但是想想苏月珊的下场,江晚晴知道,如果这件东西不交出去,自己反而有一线生机,如果如他所愿那般,把东西乖乖交出去,她可能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座城市哪个治安混乱的角落里。 思及此,她不再后退,冷然站住了。 “苏月珊给你们的东西是假的。”江晚晴直白道,“我刚刚把这东西存在了电脑里,密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们如果弄死我,你们永远也拿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永远也拿不到想要的”这几个字不知怎么刺激了于敏达,他眼睛里偏执的疯狂色彩越来越浓。 “是吗?” 他的声音咬牙切齿,像是一只鬣狗随时准备扑上来撕碎猎物。 倒是从刚才起站在一边的傅修明笑了。 “博士不必这样。”他安抚般地拦住了于敏达,随后把目光转向了江晚晴,“晚晴,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相见,我也没有预料到。其实时至今日,我仍然像当初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欣赏你的聪慧和才华,但是,我们的人生总是难免走到岔路上去,可回头也总是都来得及的。” 江晚晴不为所动:“为什么说这些?” “在向你表示我的诚意,晚晴。”傅修明说,“博士这个人比较真性情,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直接,而是更欣赏一种委婉的表达——我就是在向你传达这种委婉。你手里那些东西,我们是志在必得的,你主动交给我们,和我们现在抓走你,再强行破解密码拿到东西,过程其实是一样的。” 江晚晴看着傅修明,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如他所说,过程是一样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毕竟他们对付苏月珊时,不是这样好商好量,而是一言不合就伤人性命。 他们既然希望自己活着,那么就一定有她活着的理由。 而苏月珊既然已经死了,她一定死于那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苏月珊提起过傅修明的名字,又突然想起那天她和苏月珊全无预兆又毫无意义的争吵…… 手术? 这个认知让江晚晴不由心里一突,但是她很快冷静下来。 江晚晴几乎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看清了她现在面对的局势。 她手里握着苏月珊留下的“已知的秘密”,猜测里,关于和“手术”有关的那个“未知的秘密”已经有了轮廓和雏形。 江晚晴想到ken临走前的欲言又止,想到前段时间,实验室毫无预兆的人员混编。 而那次争吵的时候,苏月珊提到过自己对某些人另有他用。 江晚晴在这样的局面中,根本没有时间把所有的前因后果想得太透彻,她只是肯定了,自己的存活一定有理由。 既然有理由,那么,她就有可以和对方谈判的时间。 但是以她能看到的来说,和那个老疯子硬碰硬显然没有任何好结果,而傅修明的性格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他虽然表现得像个翩翩绅士,但是江晚晴知道他随时都会露出磨牙吮血的一面。 她慌乱之中把手机留在了苏月珊的尸体边,严修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见,他一定会用尽一切努力寻找自己……江晚晴无条件地选择相信他,而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给自己和严修筠争取时间。 但是,她不能表现得太像要争取时间。 于是她说:“不如我们少绕点弯子,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实话实说,现在这个局面,我确实没有什么选择,但是我有最基本的求生欲,你可以对我提要求,我确实不敢对你们提要求,但是面对你们的要求时,总该给我时间想一想。” 于敏达的表情顿时血腥起来。 倒是傅修明对她这样的谈话方式很赞赏,眯起眼睛微微笑了一笑。 “哦,求生欲。”傅修明故意夸张地点点头,道,“这是个好的借口,人之常情。” 江晚晴仿佛没听出他语言里的讽刺,而是非常坦然地顺着他说:“对,人之常情,既然你们胜券在握,那么你总要给无力反抗者垂死挣扎的时间——毕竟,一下子就解决的麻烦,就没有资格被称为‘麻烦’了。” 傅修明闻言愉悦地笑了起来。 “有道理,尊重垂死挣扎的权力——晚晴,如果别人都像你这样有意思,那么他们都会死的慢一点。”他说着,眼神无端锐利起来,“但是现在,把你从苏月珊那里得到的东西给我。” 江晚晴没说给也没说不给,而是道:“这个东西就在这里——我的工作电脑里,它遵循一套特殊的加密方式,如果三次密码输入错误,这份文件就会立刻粉碎。” 傅修明冷冷看着她。 “但是就像你说的,我把密码给你,和让你们来破解,其实是同一个过程,不过一个简单点,一个麻烦点儿,甚至于我现在立刻粉碎了这份文件你们也有别的选择——你们完全可以去我二伯那再偷一次,苏月珊这样的漏洞,在我二伯身边保不准还会存在。” 傅修明已经彻底失去了方才欣赏的神情,他的脸色沉下来,显然不悦于江晚晴的拖延。 “给,还是不给?” “给。” 江晚晴干脆利落地道。 傅修明一愣,江晚晴则说了下去。 “但不是现在给。” 她抢在傅修明的表情转为冷厉之前道:“因为在你们那里,这东西只是顺便的——你们有更想从我这儿拿到的,我们不如先谈谈那一个。” 她这句话一出,傅修明和于敏达显而易见的同时顿了一下。 江晚晴知道自己猜对了,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洋洋得意地乘胜追击,而是淡淡地做出一个“既然如此”的表情:“我的小聪明也只用到这里为止了,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也不知道那东西我给不给的起,但是,既然那个东西比苏月珊偷来的这个更主要,我们不妨先聊聊。” 而于敏达已经失去了耐性:“这丫头在拖延时间!” “当然。”傅修明忍着不悦,警告地看了于敏达一眼,“她还在寄希望于我那个可爱的弟弟,她觉得她能来救她。” 江晚晴被戳中心事,却忍住了一言不发。 “是她要求我们尊重她垂死挣扎的权力的,我觉得,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傅修明笑着看向于敏达,“您觉得呢?博士?” 于敏达冷哼一声,不再争论。 “其实我们本不必到这个地步,如果当初,晚晴你接受了我的追求,你就不必在此时此刻费尽心思的垂死挣扎,也不必面对苏月珊的死亡,也不会面对……失望。” 他说“失望”这个词的时候,愉快极了,这种愉快实在让人如同看到尸体和蛆虫一般恐慌而不安。 江晚晴看着他。 “你今天经历这一切,都要怪你自己,晚晴。你已经错过了一个把事情简单化的机会。”傅修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的要求真是让我觉得新奇,我满足你垂死挣扎的意愿,毕竟,没挣扎过,怎么能确定自己真的做不到呢?怎么会让你确定,严修筠真的救不了你,也注定你的选择注定让你失望呢?” 他说到这里,“咯咯”地笑出声来,随后他一挥手,两个人从门外进来,一左一右地按住了江晚晴,其中一个直接给她蒙上了眼睛。 她根本挣不动那力道,只能被迫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押着走,随后上了车,又完全分不清方位地开了许久,她最后被安置的地方,是一张椅子。 医院才会有的那种消毒水味道充斥了她的鼻腔,随后,她眼前的的遮蔽物被挑开,她逐渐适应了光线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此处大概真的是一家医院,可是这里又和她认知中的医院不太一样——这里的空间太大了,巨大的玻璃窗里和窗外,都好像有人随时会驻足观摩。 而她透过玻璃窗看向里面,发现里面竟然并排放了三张手术台,三个她不认识的人似乎已经全都进行了全麻醉,并排躺在手术台上。 这个场景,没有亲见的人无法体会江晚晴的恐惧。 手术室确实是个充满冰冷和血腥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是个治病救人的地方。 可是江晚晴所见的情景,让她完全把此地和“治病救人”联系不到一起,反而觉得那像是个太平间。 这个场景诡异却又有一点奇怪,到底哪里奇怪,江晚晴一瞬间没有说上来。 傅修明站在她的眼前,眼神不甚明朗的看着她。 “欢迎来到这里,晚晴。”傅修明说,“这就是你想要先谈的那部分事情。” 江晚晴愣住,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傅修明不急不缓:“晚晴,你做出了一个非常伟大的药物,而你的药物,配合我们的手术,能达到一个非常理想的效果。” 药物?手术…… 她的药物研发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这个药物能和手术扯上什么关系?! 江晚晴下意识地去看手术台,这才猛然发现,三个手术台上并排躺着的病人,都剃光了头发,连唯一的一个女性病人也是这样的状态。 她看到于敏达站在角落里,几乎是兴奋地看着这手术室里的一切——那个眼神,仿佛是最激动人心的事情马上就要达成一样令他心花怒放。 什么手术需要病人剃头发? 什么样的手术,会用上延缓精神分裂症的药物? 又是什么样的手术,会让了解内情的苏月珊那样连哄带骗地招募志愿者,又最终让她送了命? 这不是一般的手术,江晚晴想,她搜寻自己所了解过得所有违禁手术,终于把那个最可怕的可能和眼前所见的事实对上了号儿。 江晚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十分震惊地看着傅修明。 “你们……想干什么?” 傅修明一向是喜欢微笑的,虽然那种笑容一直带着一种虚伪,但是那笑容的伪装让他安然无恙地披着绅士的皮囊,不至于露出那疯子一样的底里。 可是此时,他没有笑——这个模样让他透出了几分难能可贵的“真实”,却令人浑身发冷。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江晚晴遍体生寒。 她原本以为傅修明只是个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儿,仗着一副好皮相肆意妄为。她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傅修明让她无法喜欢的原因——他没有共情能力,他似乎根本无法从别人的角度去理解问题。 在他这样的人眼里,躺在手术台上的根本不是病人,而是疯子、实验品、达到目的的工具。 傅修明在江晚晴震惊的眼神中,和她并排而立,并为了迁就她坐着的高度,而俯下身来,像一个温情脉脉的男友,又像一个乐于讲解的老师。 他就用这样一幅姿态,用手一一指过手术室里的三个人。 “我们需要一个完全的成功品。”他说,“我们的时间比你想象中宽裕一点,我们的实验对象,也比往次都要多一点……本来我们还能争取些时间,但是,我可爱的弟弟逼得有点儿急,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江晚晴整个人高度紧绷:“我不懂你们成功的含义。” “啊,确实应该告诉你。” 傅修明说着,扬手要来了一份文件,举起来,让江晚晴看清楚。 其中有一张照片,江晚晴觉得上面的人无端眼熟。 “认出来了?”傅修明说,“这个人,曾经是你的志愿者,但是后来,他接受了我们的‘手术’。” 江晚晴倾身向前,被傅修明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她只能维持着嵌在椅子里的姿势,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他怎么了?” “基本成功。”傅修明漠然地耸了耸肩,神色上的那种漫不经心又回来了,“他表现得不再像个疯子,能执行我们的指令……他和其他实验品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曾经参与过你的项目。” 江晚晴觉得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需要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傅修明看着她的表情,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你参与这个项目的资料,都是保密的,这也是我们必须邀请你亲自前来的原因。我们本来想用更细水长流的方式,让你把方法无意中透露出来,这样你就不会面对今天这些危险。但是很可惜,严修筠的小动作太频繁了,是他让你失去了保证安全的机会。要恨就恨他吧。” 傅修明说完,重新沉下脸色,做了个动作,很快有三个放着药品的托盘,分别标号儿,依次放在了三个实验者对应的手术台边。 “这是你近期微调过的三种药物配方,我们需要的那种一定在这三者之一。”傅修明说,“要么,你现在告诉我们,哪一种是可以生效的,要么,我们就把这三种配方同时使用,看看哪一个样本最成功。在这方面,我们比你更加有耐心。” 江晚晴的额角和手心都沁出了汗——那汗都是冷的。 她记得那个实验者,她也记得在那个项目期间,对方是如何试药的,但是……这个秘密一旦被傅修明这样的人知道,他一定会把此事用在最可怕的地方。 如果她说实话,她可能会拖延时间,等到有人来救她,但是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人被当做验证工具,并可能伤害更多无辜的人;而如果她不说实话,这三个人被事实手术后验证失败,她立刻会死。 选自己的命,还是选无辜的人。 这个选择几乎把江晚晴逼疯。 傅修明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微微笑了一笑:“哦……我记起来了,你觉得你需要,想一想?” “好啊。”他说,“那我们……” 可是这一次,傅修明的话没说完,于敏达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穿着手术服,此刻已经摘了口罩,扔给傅修明一个平板电脑:“看看这个!” 傅修明显然对他这个态度并不满意,可是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而江晚晴已经听到了平板电脑里传出来的声音——那是一则新闻播报,主持人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宣布了一则消息,“耀康集团”的继承人傅修远确认从空难中生还,甚至于他带伤录制的视频,已经出现在了社交媒体上。 傅修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异常扭曲。 “停止这里的一切!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于敏达阴森森地盯着他,毫不买账:“你和你母亲承诺过什么?” 而傅修明的声音尖利而粗暴的否定了他:“我说停止!” 傅修远的生还显然超出他的预料也让他的失控感陡增,他暴怒不堪地扔下平板电脑,转身而去。 这是傅修明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一走,江晚晴心里绷着的那根弦陡然松了一半,她那时以为,自己大概会被转移到新的地方藏起来,然后被当做筹码一样,被推出去谈判。 可是她的目光朝旁边偏了一偏,那种恐惧感却加深了——她看到了于敏达那盯住猎物的毒蛇般的眼神。 傅修明的态度激怒了这个野兽。 于敏达刚才那种马上就要达成心愿的心花怒放全然不见了,此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像是自负的狩猎者发现到手的猎物不翼而飞一样的气急败坏。 他的眼神不断偏移,像是猛兽凶性爆发时,要寻找一个发泄物撕咬一样。 江晚晴没有发现此处的其他人都噤若寒蝉的低着目光,而一不留神,于敏达的目光,猝然和江晚晴对上。 一种新仇旧恨在他心里瞬间涌起,他仿佛是想到了当初让他被迫离开学校的人,又仿佛是想起了不留情面地指出了他“缺陷”的江仲祺…… 他看到了无数令他功败垂成的人影。 而这些仇恨,则一股脑地被他转移到了眼前的江晚晴身上。 “我的研究无法继续,这样的结果,你似乎很高兴?”于敏达冷冷地看着江晚晴,眼底像是毒、瘾发作的人一样血红,“我一点儿都不高兴,你凭什么感到高兴呢?” 江晚晴看到了疯狂了一样的眼神,一种凶多吉少的感觉令她汗毛倒竖。 “他想留着你?” 于敏达阴阳怪气的桀桀冷笑了两声,尖利地道:“我偏不!” 与傅修明那种披着羊皮的狼不同,江晚晴知道自己现在遇见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江晚晴下意识就是跑,可是逃跑在疯子面前是完全徒劳的,她记得自己的挣扎反抗很快被暴力制服了,她没有料到局面会这样急转直下。 彻底的失控感和过度的恐惧让江晚晴整个人记忆都混乱起来,她连强撑着回忆起来的片段,都是颠倒倒错的。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整个人徒劳的歇斯底里起来,她本就是勉强保持的冷静,早就被彻底击成了碎片。 和傅修明一直想要一个确切的结果不同,于敏达并不那么专注于结果——他是个科学家,他更享受那种探寻的过程,他也比傅修明更不在意江晚晴的死活。 “那么,欢迎你成为我的第四个实验者。”于敏达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和那些疯子打交道,我早就已经厌烦了……我喜欢尝试新的东西,比如,一个正常的人接受了‘手术’,会变成什么样子?” 局面在江晚晴完全无法控制情况下,终于彻底走向了失控。 江晚晴被人捆在手术台上,无影灯就在她的上方,她的眼睛被光彻底的刺痛,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她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死亡。 江晚晴知道,于敏达这个疯子要进行的,是额前叶切除手术——她对这个手术的认识只停留在通篇谴责其不人道的教科书里,她并没有信心,能从这个见鬼的“实验”里活下来,而她即使活下来,也可能会成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怪物。 她知道她等不到严修筠了…… 可是她还不敢死——她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她还是一个母亲。 她头上三千青丝被剃去,悉数化作尘埃。 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到了不安,一种钻心的疼痛从她的腹部而起,直击脑部,而后沉重地锤向了了她的心脏。 这种无从缓解的闷痛让江晚晴决定做最后一搏——万一她能活下来。 江晚晴还是有一点运气的——因为江晚晴成了临时新增的试验品,于敏达准备的人手不足,有一个刚加入的新人负责江晚晴的手术前准备事宜。 如果换个人,他们见惯了这样的事,便不会对江晚晴的遭遇再有悲悯。可是这个人还有一丝悲悯尚存,江晚晴的恳求撼动了这个人摇摆不定的最后一丝良心。 其实,江晚晴在那时就已经将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的秘密透露给他们了,但是那个助手出于对于敏达这个疯子的畏惧,并没有详尽记录实情,这一举动,让那个秘密永远成了秘密。 而如果江晚晴当初看到过那个助手口罩下的脸,她就会发现,这个人日后会成为她重新打开这一切往事的第一把钥匙——那个人是陈雅云。 命运兜兜转转重新把这一切串联在了一起。 可当年的她们,一个形容狼狈地在恶魔手中求生,一个战战兢兢地地狱边缘挣扎,惊慌失措地手忙脚乱中,她们都被胆战心惊的过程漂白了瞬间的记忆,以至于再见时,她们都没有认出彼此。 江晚晴没有给助手找麻烦,她只是提了两个要求——她要用注射的方式使用药物,同时,她要求用局部麻醉而不是全麻,而助手同意了。 最早的开颅手术为了节约麻醉药品和金钱,使用的都是局部麻醉的办法,可是病人在发现自己脑袋被切开的极端恐惧下,是不可能保持不动的,在造成过无数麻烦后,全麻成了手术的必须配置。 可是江晚晴在手术全程,都逼迫着自己像被全麻了一样一动不动,即使她听得到自己头颅被切开又被缝合的声音。 她甚至能感觉到脑子中的一部分,从此离她而去,她仿佛从此都再也感受不到喜怒哀乐。 江晚晴完全不想回忆那个手术经历了多久,因为她即使在昏迷中,也会想起那令人惧然胆寒到似乎没有尽头的恐惧。 可是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和求生的意志,让她创造了一个她并不想创造的奇迹。 局部麻醉让江晚晴根本没有彻底睡过去,而她被推出手术室后,没有人觉得她会立刻醒来,所以根本没人在这个时候看管她。 她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顺着黑暗的楼梯疯狂地往外手脚并用地爬——麻醉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失去效果,如果失效,她想走了也走不了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走了或者干脆爬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那魔窟里挣扎出来的,她再次有记忆时,她已经在大街上。 时间已是深夜,一辆运货的面包车停在路边,插着钥匙。 江晚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上那辆车的,她只记得自己疯了一般地全凭本能,将油门踩到了底。 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是英国漆黑的夜色,她能想起的一切回忆都像逐渐褪色的画片一样,在她的记忆里越走越远,她像是想要握住手中沙一样,拼命地想要抓住那正在消失的记忆。 英国的道路多弯而陡峭,她一路向南,绝望的车灯根本照不破那无尽的夜色。 她记得严修筠,她记得他们一起去过的家,她只要开到那里,严修筠一定会找到她。 疼痛逐渐加剧,一开始只是如蚂蚁噬骨,很快,那疼痛就变得有如万剑钻心。 引擎和脑子里像是有同样剧烈的声音在不住轰鸣。 江晚晴最终支持不住的时候,连刹车都失去了力气,风挡玻璃像她的记忆一般碎成了零星的碎片,安全气囊砰然包裹住她,那力度大得几乎将她撞得全身骨折,她最后的动作,是手护住了肚子。 她觉得,她那时可能已经死了,因为她觉得她看见了严修筠的脸——那可能是幻觉。 修筠,如果我早一点等到你多好。 我可能也看不见我们的孩子出生…… 如果有来生…… 她想。 我们都能有一个安全的来生再聚吧。 第144章 往事云烟37* 医院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以消毒水的味道为主, 混合了苦涩、绝望、死亡、离别……却也还有爱与希望。 当一个人身处医院的时候,她也许自己身在黑暗与深渊, 但是她爱的人们, 和爱她的人们,都在有着光明的另一端——她不能把他们也拖进来, 所以她只好向着他们在的地方, 毫不停留地、勇敢地走。 那些充斥着遗憾与鲜血的岁月是布满荆棘的枷锁,她即使遍体鳞伤,也要挣破。 熹微的光影就在前方,那黑夜与迷雾里的噩梦, 也终将过去。 严修筠的脸在她的视线里渐渐清晰, 她醒了过来。 江晚晴在严修筠的搀扶下, 挣扎着坐起身来。 她其实没有严重的外伤,精神过度消耗后的昏迷让她身心俱疲。 长时间的昏睡让江晚晴嗓音沙哑, 她只动了动嘴唇,发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节, 严修筠就像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把眼睛哭成了核桃的天意抱了起来。 那是他们的孩子。 她摸着天意哭肿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她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她知道严修筠听懂了。 因为她看到了严修筠眼里感同身受般的痛苦。 “你……怎么做到的?”她问, “你怎么让我和天意都活下来的?” 江晚晴不知道,她最后画面里看到的严修筠其实不是错觉。 而对于严修筠来说,他的一生, 将不再有任何事情的悔恨程度,能够超越那个时候——他找到她太迟了。 江晚晴遗落的手机给了严修筠错误的指向,他利用一切办法绕开了那些堪称公路凶徒的飙车党,却只在定位的地方找到了苏月珊的尸体,和江晚晴那站满了鲜血的外套和手机。 随后,他和江晚晴彻底失去了联系。 那种绝望的疯狂几乎把严修筠逼疯了,他用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疯狂的寻找江晚晴,可是,他一边恐惧于听到他不敢听到的那些消息,一边寄希望于她还能够平安无事。 当他被告知有一辆危险的车辆驶近他家附近时,他本以为等来的是对方和自己的谈判,却不料等来的是逃出来的江晚晴。 车子直直撞在了路边的房子上,严修筠从完全碎掉的风挡玻璃里看到江晚晴的脸时,整个人都接近崩溃了,他疯了一样地要把江晚晴从残破不堪的车子里弄出来,救护车赶来后,医生和护士一度没有办法展开急救——因为他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也坚决不肯放开江晚晴的手。 最后是严书音赶来一句话骂醒了他——她说,你这不是在救晚晴的命而是在害她,你不要让她觉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遇见了你。 这句话说得已经足够重,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而后的一段时间,对于严修筠来说几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一般的煎熬。 江晚晴的情况非常糟糕,她的额前叶完全缺失,随后的车祸对她而言,更可谓雪上加霜,她在医院陷入了植物人同样状态的昏迷,可是求生欲和身为母亲的强悍勇气让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直分享着她最后的生命气息。 医生束手无措,中止妊娠能减轻她的身体负担,但是几乎断绝了她最后的求生欲;可是不中止妊娠,没有医生敢说她全凭意志能支持这个奇迹多久。 二伯江仲祺当时尚在英国,他对于车祸的事情非常震惊。 但是江晚晴的车祸涉及了更严重的刑事案件——她的私人物品出现在苏月珊死亡的现场,出于案件调查的需要,警方和医院联合,对家属隐瞒了江晚晴的具体情况,因此他不曾知道,江晚晴曾经卷入过这样危险的事。江仲祺只知道江晚晴遭遇车祸,且状况不容乐观。 而傅修远的归来给了严修筠一定的支持,让他可以在这件事中,尽力为江晚晴的救治做最后的周旋,同时为江晚晴洗清杀害苏月珊的嫌疑。 江仲祺无法长时间滞留英国,而江家人也很快知道了江晚晴车祸的事情,因为签证问题,江晚晴的父母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赶到英国,因此他们派来了一个代表,来替他们看看江晚晴的状况。 那人便是郎玉堂——他是江晚晴的舅舅,同时也是个拿手术刀的医生。 严修筠用尽了一切办法摆平了警方,让江晚晴不至于背上杀人这样的不白之冤,可是江晚晴的状况,他瞒不过一个医生。 郎玉堂以亲属和医生的双重身份查看了江晚晴的情况后,立刻对严修筠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把严修筠堵在病房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问他江晚晴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 严修筠没有还手,也承认了这个事实。 郎玉堂几乎立刻脑补了一个江晚晴被始乱终弃,然后想不开出了车祸的狗血爱情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严修筠没有过好脸色。 但是在他更细致地检查过江晚晴的状况后,他发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江晚晴身体的糟糕程度远远超过郎玉堂的预期,她不仅有车祸撞击造成的外伤,而她在遭遇车祸之前,竟然还经历过开颅手术! 而周围人对待江晚晴这个病人的微妙态度,也让郎玉堂很快就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些他不知道的麻烦,而他还能以亲属和医生的身份,随时为江晚晴做检查,这样顺利的事情背后,一定是有人为他摆平了很多麻烦后才能见到的局面。 那时,郎玉堂虽然对严修筠仍然带着偏见,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真相和他猜测的那些事,可能完全不一样。 于是他又一次见到了严修筠。 “我不想知道这件事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麻烦,我也不想听你辩解自己有多么冤枉,我来这里,只想救晚晴的命。”郎玉堂说,“如果我们能在这点上达成一致,我们就聊下去,我不希望以后你在‘我揍过你’这件事上翻旧账。” 而严修筠说:“那是我应得的。” 倒是从那以后,他真的没有再提过。 江晚晴的状态实在让郎玉堂发愁,他和江晚晴一起鸡飞狗跳地长大且出了名的神经强韧,在看到江晚晴那个惨样的时候都觉得受不了,他觉得如果把江晚晴的父母这个时候弄到英国来,不仅对江晚晴的治疗全无益处,反而可能要多出两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郎玉堂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找人想办法,在江父江母的签证上动了点儿手脚,在短时间内阻止他们到英国来,同时发动自己在医学界能够想到的所有人脉,赶快给江晚晴出个治疗方案。 而那时候,严修筠那种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让他愣是转变了原本的仇视态度,并且生出了一种没办法说清的悲悯。 郎玉堂在那段时间,时常觉得自己在拯救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如果江晚晴活不下去,她肚子里那个小的就别说了,可能这个大的也要跟着她们母子去了。 更何况,郎玉堂还听说,江晚晴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右小臂几乎是粉碎性骨折——因为她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很显然,她爱肚子里那个孩子,愿意用生命去保护他,如果治疗她是以损伤她肚子里那个生命为代价,她的求生欲可能会在他们意识不到的过程中消失——这是个玄妙而危险的信号,因为研究表明,昏迷的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可能并非一无所知,没有求生欲的她可能因此根本下不了手术台,而她如果死了,严修筠也是一副要生死相随的架势。 这简直是一个死循环,郎玉堂根本找不到完美的解决办法。 随着时间的流逝,严修筠的奔走到底也出了成效,围绕在江晚晴身上的那些麻烦彻底解除,她可以作为一个普通的病人,以自由的身份接受治疗。 可是郎玉堂那边对江晚晴的治疗进展并不乐观,他能请到的大部分专家都认为他要同时保下母子两人的想法是异想天开,围绕这一病例提出的方法,几乎都是拿掉孩子,尽全力保全母亲——甚至严修筠也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在江晚晴和孩子之间必须要做取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晚晴。 而这个所谓的方案在郎玉堂的眼里无异于饮鸩止渴,实行与不实行没有任何区别——江晚晴依然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植物人。 只有郎玉堂的导师能理解他的焦虑与顾虑,并且认为他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觉得这种所谓的“稳妥”只是理想中的稳妥,实施起来实际是在杀人。 甚至于,拿掉了孩子,孩子母亲的情况从本质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好转,甚至会恶化。 这位脑科权威的泰斗级人物不顾自己近八十岁的高龄,亲自飞到英国,组织了一次对江晚晴的会诊,随后,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手术方案。 连郎玉堂拿到这个方案时,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他去找了严修筠。 “老师提出了一套办法,这个办法很可能会让晚晴重获新生。”郎玉堂说,“如果运气好,你们的孩子也可能活下来。” 严修筠看着郎玉堂,他知道对方话里有话。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所有的运气都在遇到晚晴的时候用光了,以致于他现在只能和命运对赌来博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根据这个方案,你们的孩子必须要在怀孕二十三周的时候出生——现在世界上最小的早产儿存活记录是二十二周加两天,他从出生就要住进保温箱,他可能撑得过去,可能撑不过去,你要有心理准备。”郎玉堂顿了一下儿,“而如果这个方案真的能成功,她必然会忘记你……你要保证,你和你们的孩子,余生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严修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千钧巨石锤在胸口般的闷痛。 可是同时,他也有一种飞蛾扑火笑饮□□般的释然与轻松。 “她会重新醒过来吗?” 她能否回到当初,重新成为那个在茫茫人海里对他嫣然一笑的美丽女孩,重新回到她童话般的生活里去吗? 郎玉堂脸色沉肃,似乎是想给个保证一样的看着他:“我尽力。” 严修筠想笑一笑,但是很可惜,他努力了,但是他做不到。 但是她能活着,能重新露出笑容,已经是他不敢奢望的事了——哪怕那笑容再不属于他一丝一毫。 “好。”他说,“请你尽力。” 尽力让她忘记我。 也让我,可以不必成为她最后悔遇见的事。 第145章 往事云烟38* 人类的大脑是我们最重要的器官之一, 他指挥了我们的一切动作, 承载了我们一生的喜怒哀乐。 如果把人类整体比作一台电脑,那么前额叶部位则相当于电脑的内存, 内存一旦损坏, 这台电脑里储存的一切都将归零。 想要让电脑恢复运转,维修者需要给电脑更换新的内存。 而对于那时的江晚晴来说, 被切除的前额叶注定已经无法找回, 而她只有重新获得一个完整的大脑,才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可是,大脑是不可再生的器官,大脑移植也是医学界的难题, 不仅因为技术水平, 其道德伦理方面的争论, 也一直都是其困难重重的原因之一——和其他类型的器官移植类似,被移植大脑后的患者, 如果没有很强的排异反应,生存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大脑不同于其他器官,它原本储存的记忆,原本携带的习惯, 也会随着移植手术一起强加给被移植者, 那么,带着原主记忆生存下来的被移植者,在这个社会中的属性, 到底该归属于身体的主人,还是该归属于记忆的主人? 郎玉堂老师的方案绕过了这个问题,虽然他的治疗思路和其他大部分专家保持了一致,同意了终止妊娠这一项,但是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放弃对江晚晴的治疗,为了稳妥而让她保持植物人的状态——他想用这个早产的孩子来同时治疗江晚晴。 在江晚晴怀孕二十三周的时候,她的孩子提前来到了这个世界。 和预料中的一样,这个顽强的小生命的状况并不好,因为早产,他从出生后就出现了明显的脑积水症状,症状不断发展,医生最终决定,给这个孩子做脑部穿刺引流微创手术,而这个手术,成了挽救江晚晴的关键。 胎儿的大脑发育要经过几个关键的阶段,这个孩子虽然已经出生,但是按照生长周期来说,他仍然是一个胎儿,他只是脱离了原本供给他营养的母体,换了个地方继续他在这个时间段的生长发育——换而言之,他在这个阶段,脑细胞仍然在不断分裂生长,在朝着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大脑方向而努力。 微创脑部穿刺手术解决了他大脑积液的问题,而郎玉堂借助这个机会,为婴儿进行微创手术的同时,提取到了部分有活性的脑细胞。 他将这部分脑细胞进行培养,而后,在确定江晚晴和这部分脑细胞没有严重排异反应的情况下,用培养出来的新组织,弥补了江晚晴大脑中永久缺失的那一部分——这些有着新生活力的细胞,和江晚晴的大脑渐渐生长为一体,那些缺失的功能在她身上逐渐恢复,她终于有机会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可是,这个全新“个体”能够感知的一切,不再包括严修筠和天意。 “从天意的细胞中培养出来的那部分组织,到底不属于原本的你,而人体的细胞遵循于特定的生长规律,你的大脑组织会不断的生长、融合、再替换掉未知且多余的那一部分,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十几年,也可能会持续一生。” “郎玉堂让我在你接受手术后的至少十年里,坚决不要和你见面——他说大脑是我们身上最娇气的器官,而我们对大脑的研究还停留在最浅显的层次,我和天意如果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的记忆和情绪产生波动,后果都难以预料。对你任何程度的刺激,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手术后,你整整昏迷了九个月,可即使是那时候,你在昏迷中对外界一无所知,我也只敢远远的看着你。在你昏迷到第十个月的时候,郎玉堂发现了你有可能苏醒的迹象,我知道,我和天意该彻底离开的时候到了。” 严修筠说到这里,别开了目光,没有再说任何事。 她在死亡的边线挣扎过,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受过的任何煎熬变得不值一提。 因爱而成的愧疚,到底成了那把将人凌迟到遍体鳞伤却永不能愈合的刀。 此后经年,她的生命里再没有他,而他也不敢出现在她未知的命运里。 江晚晴摸着天意的头,这个她用性命留下来的孩子,最终救了她自己,而他的存在,也是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明。 天意用肿成核桃一样的眼睛看着江晚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的一双小手却在不住地蹭过来,努力去擦江晚晴流下的眼泪。 “妈妈。” 天意用哭哑了的嗓子唤她。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坚持要做出男子汉的表情。 “妈妈,那些事我都忘记了。”他说,像哄小孩一样地哄她,“我不疼,真的。” 江晚晴简直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的眼泪不留下来。 她一把抱过天意,将孩子的头搂进怀里,放任自己的眼泪肆意地流。 她就这么看着严修筠:“那你为什么还会回来?” 这句话让严修筠强撑多年没敢崩溃过的情绪彻底被摧毁,转瞬间,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站起身来,恍惚如隔世般,对江晚晴缓缓伸出了手,像是怕碰到什么珍惜的易碎品般,将这一大一小抱进怀里。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颤抖:“可能是因为……我这辈子也没有办法做好准备失去你。” 他的怀抱收紧,仿佛心有余悸:“幸好这次,我在来不及挽回前找到了你。” 幸好那些往事这一次终于彻底离散于忘川之中,而我终于有机会,没有秘密也没有恐惧地,牵你的手。 每一场离别都预示着久别重逢,我不敢回头去望走过的路,因为你一直都在有爱与希望的彼岸,跨过一切荆棘我才能再遇见你,我们三个人才能在一起,就像我们初见时希望的那样。 ++++++++++++++++++++++++++++++++++++++++++++++ 耀康集团周年庆典上发生的事,轰轰烈烈的演变成为一场席卷上流社会的政治丑闻。 事件持续发酵,医改法案中隐藏的雷被不断引爆,民生问题关系到每个公民的利益,这样的丑闻让所有人再也按捺不住,愤怒的公民上街□□,坚决反对现有法案的继续实行。而随后爆出的一系列反人道实验,则彻底触动了所有人权人士,他们要求严惩始作俑者,坚决反对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他们的国家。 吴雅兰等人早就悉数被逮捕。配合调查。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件事背后盘踞着怎样的政、治、势、力。工党受到这件事的波及,临近大选却一路民调暴跌,让原本就被脱欧事宜缠住手脚的首相必须面对雪上加霜的局面,因而毫无意外的,在接下来的大选中,工党兵败如山倒,保守党重新获得了执政党的地位。 外面的纷纷扰扰,对江晚晴来说,只是新闻播音员口中一条条滚动的信息,她已经不需要为这一切注定尘埃落定的事情,再分更多的心。 她隔着医院icu病房的玻璃,看到了生命垂危的傅耀康。 那天警察在手术脑部缝合后,才冲进了手术室,逮捕了于敏达。 这个疯子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随着调查的深入,无数份在政治庇佑下不得见光的档案逐渐被曝出,其反道德反人类的程度令参与调查的警官瞠目结舌。 而这个疯子在被逮捕后,面对长达六十个小时的审讯都,阴恻恻地笑着一言不发,他实验室里的证据已经完全能够证明他的罪行,更因为多方面的施压,即使他保持沉默,他也会注定会按照最严重的刑罚判处。 可是这样的判罚并不会让关注此事的大众满意——英国没有死刑,而多数人一致认为,这个恶魔该被送上大英帝国久违的绞刑架。 而审讯时间进入第四天,警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对于敏达的犯罪事实做无口供结案并就此移交公诉的时候,于敏达却突然开了口。 他的问话只关心了一件事——他最后执行的手术,成功没有? 这个疯子,他一直默默计算着时间,只等到那个手术最后的“危险期”度过,他挑准了这个时候,询问傅耀康有没有醒过来。 警察常年和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做斗争,他们已经见过这个世界最不可思议的罪恶和阴暗,但是于敏达的存在显然刷新了他们对于“作恶而不知悔改”的认知。 一个有良知的年轻警员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用最恶毒的词辱骂于敏达,却险些被投诉到开除——这件事在警局外激起了民众强烈的不满,他们用沸腾的呼声保下了这个敢于说话的年轻人。 而这个年轻警察在保住工作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向那个恶魔传递一则消息。 这则消息是傅家人辗转传来的,只有一句话。 傅耀康没有醒来。 ——这预示着,于敏达的手术,再一次失败了。 年轻人强忍着厌恶把这句话扔下,转身就走——他显然并不太理解傅家人为何要带来这样一个满足对方好奇心的消息。 于敏达早就被鉴定为极端危险人物,他在看守所里被单独关押,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危险而疯狂的可怕人物,轻易不肯去接近他。 而晚饭时间,看守所点名时狱警久久没有见到于敏达从单间里出来,于是暴怒着准备给这个疯子一点儿教训。 而狱警所见的情况给他自己留下了终生的阴影——于敏达就坐在看守所单间里,他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术刀切开了自己的头皮,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疯疯癫癫地用那张布满鲜血的脸对着狱警笑,用手术刀戳着自己的脑袋,露出了血淋淋的颅骨。 他就这么疯疯癫癫地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划着一个区域,然后告诉狱警,把这个地方切掉的手术,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于敏达被狱警很快送医,针对他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彻底失常,经年累月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彻底摧毁了这个偏执的变态作为人的正常思维,而看守所的环境、无人和他对话封闭,终于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刻稻草,他终于从一个令别人毛骨悚然的疯子,变成了真正的疯子。 他将被移交至指定的疯人院,带着电子镣铐,面对他生命最后时间的无期限□□。 而江晚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要求传话人务必要治好于敏达的外伤,如果他以后有类似行为,也务必要不遗余力的治疗。 传话人不明所以,但是依然照做了。 而严修筠却懂得江晚晴的意思。 这世间的任何惩罚加诸在这个恶魔身上,都显得轻了,而他的疯狂让他连上绞刑架都显得不那么必要了。 他最好在失败的深渊里永远徘徊,在反反复复的痊愈后,一次次地重新拿起手术刀,划开他自己的头颅。 既然法律已经无法让他能够公平地偿还别人遭遇过得痛苦,那么就让命运用他自己的手和鲜血,慢慢清洗他此生永远洗刷不尽的罪孽。 他的余生都会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一遍遍地切开自己的脑子,一遍遍的愈合伤口,再一遍遍地面对自己别无选择的失败,然后以自负的且再无用武之地的聪明,过疯疯癫癫的余生。 死亡对这样的恶人不是惩罚,而活着才是。 严修筠为江晚晴披上神色的外套,递给她一束花。 英国绵延的骤雨未歇,窗外一片随风过境的乌云。 风冷雨微寒,而江晚晴还是坚持,和严修筠一起,去墓园看望了严书音。 墓园在一片绿地的深处,春天的雨水让绿意翠得逼人,大片的曼珠沙华被雨打风吹去,伶仃着最后血红的艳丽。 严书音就长眠在这里。 江晚晴和严修筠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挽着彼此的手,静静把那束鲜花留在了墓碑前,墓碑上的严书音仍是中年模样,她温柔地凝视着人世间已经和她无关的悲喜,眼底却有淡淡的哀伤。 江晚晴将她眼底最后的那抹神情看了个透彻,和严修筠驱车离开了墓园,最后来到了傅修明面前。 和吴雅兰的一败涂地比起来,傅修明却能在这样的局面中维持最后的体面,他的问题比起吴雅兰来小得很多,他也是最有忧患意识的一个,在吴雅兰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他却能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环境——他虽然带着电子镣铐,但是非常体面的住在私人医院,乍然看去像是个来修养的公爵绅士,哪怕门口守着警察,也让他不像一个阶下囚。 江晚晴把严修筠留在了门外,自己推门而入。 而傅修明没有回头,就仿佛预见了她的到来。 江晚晴从玻璃的倒影上看到了他挑了挑眉,那双桃花眼已经涣散,不再有往日的神采。 “晚晴。”他的声音依然如最温柔的情人,“我还以为,你已经和我无话可说,看来是我想错了。” 江晚晴叹了口气,并没有前行。 “你之前和我说过一段话,我只是突然想到了答案——所以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江晚晴说,“不是的。” 傅修明一愣。 “你在于敏达切开了老爷子的颅骨时,指着脑组织跟我说,一个人的一生,都在这柔软的组织里,摧毁了它,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江晚晴顿了一顿,回忆了一下,继续道,“你还说,人类的一生也不过是这样可悲而脆弱的一团,依托于这样脆弱东西而生的‘意义’,本就没有意义。” 江晚晴几乎将这些话一字不落的复述下来,而后摇了摇头:“我当时太害怕,而忘了反驳你,我现在想起来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不是的。” 傅修明没有回过头来。 “大脑确实是个脆弱的器官,但是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说这句话——人生、生命,并不和某一个器官一样脆弱,这个世界上存在即使你让另一个人粉身碎骨,也无法摧毁的东西。” 这句话太煽情了,煽情到只换来了傅修明的一声嗤笑。 “你这是在暗示你们伟大的爱情吗?” 江晚晴却并没和他辩驳。 “傅修明,你的人格有缺陷。”江晚晴的声音并无波澜,“你不会爱一个人,因为你觉得没有真心爱你的人。你仇视你父亲,因为他没有给你作为儿子的正常待遇;你仇视吴雅兰,因为她利用你的存在巩固自己的地位,她不把你当做一个孩子,而是当做一个工具;你仇视傅修远,因为他对你的漠视和蔑视,也因为只要有他存在,你就被迫做一个隐形人;你仇视严修筠,因为他明明和你一样不受老爷子的重视,但是他能坦然地做到放下,而你只能在执念里逼自己前行;你讨厌围绕在你身边的女人,你明白她们看中的是你没什么真实性的外在皮囊,但是我因为你的虚伪拒绝你,你也仇视我——因为你反感我逼迫你露出真实。” 傅修明不以为然。 “也许最初,你性格的扭曲并不是你的错——你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里生长,你别无选择地变成了一个怪物。但是你在偏执的疯狂里越走越远,以至于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是因为你犯了错!” “犯错”这个词令傅修明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你曾有过一次从那个扭曲的岔路里走回来的机会,有一个人,在积极地期待着你从那个岔路里走回来,只要你肯回头,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接纳你,爱你,弥补你所遭遇过的一切不平!”江晚晴长出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把情绪平稳下来,“但是你拒绝了这个机会,你杀了她。” 这句话摧毁了傅修明所有的冷静。 他血红着眼,回头怒吼道:“我没有!” “你有!”江晚晴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因为你知道我说的人是你母亲严书音!” 听到“严书音”这个名字,听到“母亲”这个字眼,原本目露凶光的傅修明竟然畏缩着,闪躲开了江晚晴的目光。 他一直承认自己是个施虐狂,喜欢看别人无助的挣扎,恶毒得光明正大。 可有关严书音的一切,是他心里唯一一段不敢承认的恶。 江晚晴车祸之后,严修筠经常奔走于伦敦和平城。 严修筠在傅修远彻底归来之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这让傅修明和对方所面对的麻烦半斤八两,暗中捅刀的手段此起彼伏,他想要确保自己和傅修远一样焦头烂额。 而事与愿违的是——归来的傅修远其实更占上风。 麻烦一个接着一个,他控制不了自己暴虐的情绪,他很快把目光转向了对方的软肋——生下他们兄弟俩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资料很快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很快认出了那张照片上的眉目——他记得那天自己被那兄弟俩的埋伏偷袭成功时,在医院碰到的那个女人,他也记得那个给他输血的激动男人喋喋不休的介绍。 这个女人是那兄弟俩的母亲,是傅耀康的前妻,而自己,和她巧合一般地拥有同一种稀有血型。 可是这世间除了故意为之的凑巧,真的存在这样的巧合吗? 一个猜测在傅修明的心里呼之欲出,他带着这样的疑惑,故意去接近了严书音。 起初,傅修明确实是带着报复的恶意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意外地非常欢迎他的到来,和市侩势力不择手段的吴雅兰不同,她温柔、博学、善良,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 傅修明慢慢地喜欢起听她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说话,享受和她一起在有阳光的下午,安安宁宁地喝一杯下午茶,她身上有让他平静下一切暴虐的气质。他渐渐地发现,他竟然从内心渴望,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可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竟然令他害怕——如果严书音确实是他的母亲,他突然发现,他的人生似乎失去了意义。 他叫了二十几年妈的吴雅兰从一个不慈祥的母亲变成了一个恶棍,他一直站在她的立场与之争斗的兄弟俩,变成了他的血缘至亲;他所认知的善恶全部都要被摧毁,他所认识的世界,注定要被重写;而他又并不是严书音亲生的孩子,虽然有着同样的血缘,但是他没有像那兄弟俩一样借助她母体的营养生长到如今。 他即将面对的是一段多出来的人生,进退两难,尴尬至极。 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恶心。 而这个时候,傅修远的咄咄逼人让他无从喘息,他满心都充斥了一种无从纾解的怨愤——你明明很可能是我的亲哥哥,为什么你也要逼我到绝路? 他开始后悔自己去招惹了严书音,他不再去见他,他逃避知道那可能成真的一切,他决定要回到原本傅修明的驱壳里,专心的对付傅修远——仿佛这样做,他的人生就像从前一样充满了意义。 虽然他知道,意义这个词,其实没有意义。 而这时,严书音自己找到了他。 她直接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她说,你可能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我们能去做鉴定。 他那时焦虑得无以复加,他憎恨他生来面对的这一切,于是他把脾气发在了严书音身上,他偏执憎恨吴雅兰,也憎恨提供了他dna的严书音,他对她说:“好啊,我第一次遇见你就看到你在献血,你继续去献血,十次,就当是偿还你对我二十几年的亏欠,够次数了我就和你去鉴定。” 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以血还血,我们一笔勾销。 他说的其实是一句不理智的气话,而他的生命里,不理智的时候太多了。 严书音走了,他才开始平静,想着这个局面要怎么平衡下来——其实他已经不需要看鉴定结果,之前老爷子的病情突然恶化、他和那兄弟俩的相像,再加上吴雅兰对自己的态度,严书音对自己的态度……他只要稍微想一想这一切细节,就知道这段血缘是怎样的。 他想了很多,准备安排好一切,就去找严书音做鉴定……然后等着命运把一切安定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他等到的是严书音的死讯——因为傅修远空难的打击,严书音的身体并不好,距离上次献血时间太短,她再次献血出来,回家的路上头脑晕眩,一辆疾驰的车从她身边开过的时候惊到了她,她崴了一脚,从家门前的斜坡一路滚到了底……她因此进了医院,从此再没醒过来。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的一句“无心之言”。 这么多年以来,唯有这一件事是他无心而为的恶,却也唯有这一件事,是那把最锋利的刀,插在他心里,让他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他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缩回那个名为“傅修明”的驱壳里,仿佛这样一切就都不曾发生过。 他疯狂地逃避自己犯过的错误,偏执地把一切错误推到别人身上,似乎只要这样,他就能继续坏得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可如今,这把刀被江晚晴从内心深处拔了出来。 他恍然大悟,却也悔之晚矣。 “是我杀了她……”他囔囔道,一滴眼泪从他那双桃花眼中流下,仿佛那是他此生仅存的一丝良心,“我杀了唯一……会爱我的人……” 江晚晴冷然盯着他看了半晌。 “你知道就好,伤害别人救不了你自己,而你母亲已经用最后的生命证明了,她对孩子的爱,是你的恶意从来不曾摧毁的东西——那也不依托那脆弱而柔软的组织存在。”她说,“法律会给你最后的公平,你好自为之。” 江晚晴起身就走,她关上了门,里面传出了傅修明痛哭流涕的声音。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傅修明。 ++++++++++++++++++++++++++++++++++++++++++++ 这一年,平城的春天姗姗来迟,夹岸桃花隔着清粼粼的水汽,静静开出了融融暖意。 江晚晴在德才楼前,眯着眼睛找了好久,才找到那一点暗红的痕迹,她抱出一大捧馥郁清新的白色百合,将那一束花放在了那一点暗红的痕迹上。 这栋楼已经废弃,黄昏的校园,天边的晚霞尚未褪去,路边的灯已经先行亮起。 春分已过,那天边的光明会消散得越来越迟。 黑夜越来越短,白昼越来越长,岁月无声,又是一年春好时。 江晚晴抱臂在那束花边坐了一会儿,听春风温柔地拂过刚刚冒出嫩芽的树,等清明时节纷纷扬扬的雨,她像是和久别的朋友无声的交流无人可说的心事。 半晌,一抬头,严修筠领着严天意的手,桃花夹岸的道路尽头走来。 晚霞在这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玫瑰金的红晕。 严天意不肯好好走路,一边蹦,一边和严修筠争论着他今天学到的内容。 严修筠低头提醒他一句,状似不经意的一抬头,看到江晚晴坐在那里,微微笑了一笑。 严天意说着说着,发现他爸不理他了,顺着他爸的目光往前看,立刻眉开眼笑,挣脱了严修筠的手扑上前去:“妈妈!” 江晚晴把软软糯糯的小团子抱了个满怀,站起身来。 刚立住脚,怀里一轻,孩子被接走了,手被牵住了。 她微微笑了一笑,在严天意略有不满的嘟嘴表情中,回握了严修筠的手,他们一家三口并排走在这来迟了的春天里。 幸福曾经是复杂的事,而如今千帆过尽,幸福也可以是很简单的事。 她挽着他的手,听孩子叽叽喳喳不知疲倦的欢音——那曾是江晚晴生死弥留之际不敢奢望的场景,而如今已身临其境。 时光兜兜转转,终于满足了她昔年愿景。 路灯将他们的背影拉的很长,他们会一直走下去,走到看不见的远方。 岁月静好,春晚安详。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