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危巢坠简》 作者:许地山 内容简介: 本书是当代著名作家许地山的短篇小说集,内容包括:危巢坠简、在费总理底客厅里、解放者、无忧花、东野先生、人非人等。书中饱含了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抨击了统治阶级的腐恶官吏、冒牌博士、放浪小姐,对被压迫人民满怀同情和赞颂。 一 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 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街,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密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沈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徽号赠给他。 三 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粜,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在费总理的客厅里 费总理的会客厅里面的陈设都能表示他是一个办慈善事业具有热心和经验的人。梁上悬着两块“急公好义”和“善与人同”的匾额,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总统颁赐的,我们看当中盖着一方“荣典之玺”的印文便可以知道。在两块匾当中悬着一块“敦诗说礼之堂”的题额,听说是花了几百圆的润笔费请求康老先生写的。因为总理要康老先生多写几个字,所以他的堂名会那么长。四围墙上的装饰品无非是褒奖状、格言联对、天官赐福图、大镜之类。厅里的镜框很多,最大的是对着当街的窗户那面西洋大镜。厅里的家私都是用上等楠木制成。几桌之上杂陈些新旧真假的古董和东西洋大小自鸣钟。厅角的书架上除了几本《孝经》、《治家格言注》、《理学大全》和些日报以外,其余的都是募捐册和几册名人的介绍字迹。当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小胡子的客人进来,说:“请坐一会儿,总理就出来。”客人坐下了。当差的进里面去,好像对着一个丫头说:“去请大爷,外头有位黄先生要见他。”里面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翠花,老爷在五太房间哪。”我们从这句话可以断定费总理的家庭是公鸡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头还不算在内。其实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在这个礼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当代政府提倡“旧道德”的时候,多纳几位“小星”,既足以增门第的光荣,又可以为敦伦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话,何况时时垫款出来办慈善事业的费总理呢! 已经过一刻钟了,客人正在左观右望的时候,主人费总理一面整理他的长褂,一面踏进客厅,连连作揖,说:“失迎了,对不住,对不住!”黄先生自然要赶快答礼说:“岂敢,岂敢。”宾主叙过寒暄,客人便言归正传,向总理说:“鄙人在本乡也办了一个妇女慈善工厂,每听见人家称赞您老先生所办的民生妇女慈善习艺工厂成绩很好,所以今早特意来到,请老先生给介绍到贵工厂参观参观,其中一定有许多可以为敝厂模范的地方。” 总理的身材长短正合乎“读书人”的度数,体质的柔弱也很相称。他那副玄黄相杂的牙齿,很能表现他是个阔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鸦片,决不能使他的牙齿染出天地的正色来!他现出很谦虚的态度,对客人详述他创办民生女工厂的宗旨和最近发展的情形。从他的话里我们知道工厂的经费是向各地捐来的。女工们尽是乡间妇女。她们学的手艺都很平常,多半是织袜、花边、裁缝,那等轻巧的工艺。工厂的出品虽然很多,销路也很好,依理说应当赚钱,可是从总理的叙述上,他每年总要赔垫一万几千块钱! 总理命人打电话到工厂去通知说黄先生要去参观,又亲自写了几个字在他自己的名片上作为介绍他的证据。黄先生现出感谢的神气,站起来向主人鞠躬告辞,主人约他晚间回来吃便饭。 主人送客出门时,顺手把电扇的制钮转了,微细的风还可以使书架上那几本《孝经》之类一页一页地被吹起来,还落下去。主人大概又回到第几姨太房里抽鸦片去。客厅里顿然寂静了。不过上房里好像有女人哭骂的声音,隐约听见“我是有夫之妇……你有钱也不成……”,其余的就听不清了。午饭刚完,当差的又引导了一位客人进来,递过茶,又到上房去回报说:“二爷来了。” 二爷是与费总理交换兰谱的兄弟。实际上他比总理大三四岁,可是他自己一定要说少三两岁,情愿列在老弟的地位。这也许是因为他本来排行第二的缘故。他的脸上现出很焦急的样子,恨不能立时就见着总理。 这次总理却不教客人等那么久。他也没穿长褂,手捧着水烟筒,一面吹着纸捻,进到客厅里来。他说:“二弟吃过饭没有?怎么这样着急?” “大哥,咱们的工厂这一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烦。不晓得谁到南方去报告说咱们都是土豪劣绅,听说他们来到就要查办咧。我早晨为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哪。假使他们发现了咱们用民生工厂的捐款去办兴华公司,大哥,你有什么方法对付?若是教他们查出来,咱们不挨枪毙也得担个无期徒刑!” 总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气,从容地说:“二弟,别着急,先叫人开饭给你吃,咱们再商量。”他按电铃,叫人预备饭菜,接着对二爷说:“你到底是胆量不大,些小事情还值得这么惊惶!‘土豪劣绅’的名词难道还会加在慈善家的头上不成?假使人来查办,一领他们到这敦诗说礼之堂来看看,捐册、帐本、褒奖状,件件都是来路分明,去路清楚,他们还能指摘什么?咱们当然不要承认兴华公司的资本就是民生工厂的捐款。世间没有不许办慈善事业的人兼办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没有讲不过去的地方。” “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们的款项来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着你大哥办慈善事业,倒办出一身罪过来了,怎办,怎办?”二爷说得非常焦急。 “你别慌张,我对于这事早已有了对付的方法。咱们并没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厂的款项到兴华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项本来是慈善性质,消耗了是当然的事体,只要咱们多划几笔账便可以敷衍过去。其实捐钱的人,谁来考查咱们的账目?捐一千几百块的,本来就冲着咱们的面子,不好意思不捐,实在他们也不是为要办慈善事业而捐钱,他们的钱一拿出来,早就存着输了几圈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只要他们来到厂里看见他们的名牌高高地悬挂在会堂上头,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捐一百几十的‘无名氏’,我们也可以从中想法子。在四五十个捐一百元的‘无名氏’当中,我们可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账,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账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字,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哔罗哔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大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个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 “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政府那一个受过贿呢?反正都是和咱们一类的人,谁不爱钱?只要咱们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里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一下,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 “那么,我就去罢。我想这一次用钱有点靠不住。” 总理自然愿意他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他不但可以省一顿客饭,并且可以得着那桩案件的最近消息。他说:“要去还得快些去,饭后他是常出门的。你就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罢。可恶的厨子,教他做一顿饭到大半天还没做出来!”他故意叫人来骂了几句,又吩咐给二爷雇车。不一会,车雇得了,二爷站起来顺便问总理说:“芙蓉的事情和谐罢?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总理听见他这话,脸上便现出不安的状态。他回答说:“现在没有工夫和你细谈那事,回头再给你说罢。”他又对二爷说:“你快去快回来,今晚上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我请了一位黄先生,正要你来陪。国仁有工夫,也请他来。” 二爷坐上车,匆匆地到国仁那里去了。总理没有送客出门,自己吸着水烟,回到上房。当差的进客厅里来,把桌上茶杯里的茶倒了,然后把它们搁在架上。客厅里现在又寂静了。我们只能从壁上的镜子里看见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见时髦的女人开着汽车从窗外经过,车上只坐着她的爱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车上那只畜生不时伸出头来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阔人的狗!它的吠声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也可以听见。 时辰钟刚敲过三下,客厅里又热闹起来了。民生工厂的庶务长魏先生领着一对乡下夫妇进来,指示他们总理客厅里的陈设。乡下人看见当中二块匾就连想到他们的大宗祠里也悬着像旁边两块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皇帝赐给他们第几代的祖先的。总理客厅里的大小自鸣钟、新旧古董和一切的陈设,教他们心里想着就是皇帝金銮殿也不过是这般布置而已。 他们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边的东西,心里有的是赞羡。 魏先生对他们说:“我对你们说,你们不信,现在理会了。我们的总理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那。”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那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的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什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留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容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容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 “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 “那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儿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儿又要人挂那样的旗。” “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警察叮咛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口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又对总理说他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不该买新的,费那么些钱,他说应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可以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来,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教我把这几本书带来给你看。他说此后要在社会上做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虽然说得如此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 “有理有理。咱们的见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途大概没有什么危险。 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那一个犄角就是他的图书馆!他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说他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是个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想他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可以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样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后的结论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做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 宾主入席,畅快地吃喝了一顿,到十点左右,各自散去。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几个当差的在那里收拾杯盘。器具摩荡的声音与从窗外送来那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的留声机唱片的声音混在一起。 (原载1928年《小说月报》19卷11号) 解放者 大碗居前的露店里坐满了车夫和小贩。尤其在早晚和晌午三个时辰,连窗户外也没有一个空座。绍慈也不短到那里去。他注意个个往来的人,可是人都不注意他。在窗户的下,他喝着豆粥,抽着烟,眼睛不住地看着往来的行人,好像在侦察什么案情一样。 他原是武清的警察。因为办事认真,局长把他荐到这城里来试当一名便衣警察。看他清秀的面庞。合度的身材,和听他温雅的言辞,就知道他过去的身世。有人说他是世家子弟,因为某种事故,流落在北方,不得已才去当警察。站岗的生活他,已度过八九年,在这期间,把他本来的面目改变了不少。便衣警察是他的新任务,对于应做的侦察事情自然都要学习。 大碗居里头靠近窗户的座,与外头绍慈所占的只隔一片纸窗。那里对坐着男女二人,一面吃,一面谈,几乎忘记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因为街道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绍慈就转过头来偷听窗户里头的谈话。他听见那男子说:“世雄简直没当你是人。你原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那女子说:“说来话长。我们是旧式婚姻,你不知道吗?”他说:“我一向不知道你们的事,只听世雄说他见过你一件男子所送的东西,知道你曾有过爱人;但你始终没说出是谁。” 这谈话引起了绍慈的注意。从那二位的声音听来。他觉得像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认识的人。他从纸窗上的小玻璃往里偷看一下,原来那男子是离武清不远一个小镇的大悲院住持契默和尚。那女子却是县立小学的教员。契默穿的是平常的蓝布长袍;头上没戴什么,虽露光头,却也显不出是个出家人的模样,大概他一进城便当还俗罢。那女教员头上梳着琶琶头,灰布袍子,虽不入时,倒还优雅。绍慈在县城当差的时候常见着她,知道她的名字叫陈邦秀。她也常见绍慈在街上站岗,但没有打过交涉,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绍慈含着烟卷,听他们说下去。只听邦秀接着说:“不错,我是藏着些男子所给的东西,不过他不是我的爱人。”她说时,微叹了一下。契默还往下问。她说:“那人已经不在了。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不,宁可说是我的恩人。今天已经讲开,我索性就把原委告诉你。” “我原是一个孤女,原籍广东,那一县可记不清了。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伯父卖给一个人家。女主人是个鸦片鬼,她睡的时候要我捶腿搔背,醒时又要我打烟泡,做点心,一不如意便是一顿毒打。那样的生活过了三四年。我在那家,既不晓得寻死,也不能够求生,真是痛极苦了。有一天。她又把我虐待到不堪的地步,幸亏前院同居有位方少爷,趁着她鸦片吸足、在床上冗睡的进候,把我带到他老师陈老师那里。我们一直就到轮船上,因为那时陈老师正要上京当小京官。陈老师本来知道我的来历,任从方少爷怎样请求,他总觉得不妥当,不敢应许我跟着他走。幸而船上敲了钟,送客的人都纷纷下船,方少爷忙把一个小包递给我,杂在人丛中下了船。陈老师不得已才把我留在船上,说到香港再打电报教人来带我回去。一到香港就接到方家来电请陈老师收留我。 “陈老师、陈师母和我三个人到北京不久,就接到方老爷来信说加倍赔了人家的钱,还把我的的身契寄了来。我感激到万分,很尽心地伺候他们。他们俩年纪很大,还没子女,觉得我很不错,就把我的身契烧掉,认我做女儿。我进了几年学堂,在家又有人教导,所以学来进步得很快。可惜我高小还没毕业,武昌就起了革命。我们全家匆匆出京,回到广东,知道那位方老爷在高州当知县,因为办事公正,当地的劣绅、地痞很恨恶他。在革命风潮澎涨时,他们便树起反正旗,借着反清的名义,把方老爷当牛待遇,用绳穿着他的鼻子,身上挂着贪官污吏的罪状,领着一家大小,游遍满城的街市,然后把他们害死。” 绍慈听到这里眼眶一红,不觉泪珠乱滴。他一向是很心慈,每听见或看见可怜的事情常要掉泪。他尽力约束他的情感,还镇定地听下去。 契默像没理会那惨事,还接下去问:“那方少爷也被害了么?” “他多半是死了。等到革命风潮稍微平定,我义父和我便去访寻方家人的遗体,但都被毁灭掉,只得折回省城。方少爷原先给我拿包东西是几件他穿过的衣服,预备给我在道上穿的。还有一个小绣花笔袋,带着两枝铅笔。因为我小时看见铅笔每觉得很新鲜,所以他送给我玩。衣服我已穿破了,惟独那笔袋和铅笔还留着。那就是世雄所疑惑的‘爱人赠品’。 “我们住在广州,义父没事情做,义母在民国三年去世了。我那时在师范学校念书。义父因为我已近成年,他自己也渐次老弱,急要给我择婿。当时虽不愿意,只为厚恩在身,不便说出一个‘不’字。由于辗转的介绍,世雄便成为我的未婚夫。那时他在陆军学校,还没有现在这么荒唐,故此,也没觉得他的可恶。在师范学校的末一年,我义父也去世了。那时我感到人海茫茫,举目无亲,所以在毕业礼行过已后,随着便行婚礼。” “你们在初时一定过得很美满了。 “不过很短很短的时期,以后就越来越不成了。我对于他,他对于我,都是半斤八两,一样地互相敷衍。” “那还成吗?天天挨着这样虚伪的生活。” “他在军队里,蛮性越发发展,有三言两语不对劲,甚至动手动脚,打踢辱骂,无所不至。若不是因为还有更重大的事业没办完的原故,好几次我真想了结了我自己的生命。幸而他常在军队里,回家的时候不多。但他一回家,我便知道又是打败仗逃回来了。他一向没打过胜仗:打惠州;做了逃兵;打韶州,做了逃兵;打南雄,又做了逃兵。他是临财无不得、临功无不居、临阵无不逃的武人。后来,人都知道他的技俩,军官当不了,在家闲住着好些时候。那时我在党里已有些地位,他央求我介绍他,又很诚恳地要求同志们派他来做现在的事情。” “看来他是一个投机家,对于现在的事业也未见得能忠实地做下去。” “可不是吗!只怪同志们都受他欺骗,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机关交在他手里。我越来越觉得他靠不住,时常晓以大义,所以大吵大闹的戏剧一个月得演好几回。” 那和尚沈吟了一会,才说:“我这才明白。可是你们俩不和,对于我们事业的前途难免不会发生障碍。” 她说:“请你放心。他那一方面,我不敢保。我呢,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决不像他那么不负责任。” 绍慈听到这里,好像感触了什么,不知不觉间就站了起来。他本坐在长凳的一头,那一头是另一个人坐着。站起来的时候,他忘记告诉那人预防着,猛然把那人摔倒在地上。他手拿着的茶杯也摔碎了,满头面都浇湿了。绍慈忙把那人扶起,赔了过失,张罗了一刻工夫。等到事情办清以后,在大碗居里头谈话的那两人已不知去向。 他虽然很着急,却也无可奈何,仍旧坐下,从口袋里取出那本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册子,写了好些字在上头。他那本小册子实在不能叫做日记,只能叫做大事记。因为他有时距离好几个月也不写一个字在上头,有时一写就是好几页。 在繁忙的公务中,绍慈又度过四五个星期的生活。他总没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听见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侦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着一个小包袱,向着沙锅门那条路走。他走到三里河,正遇着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边等着。羊群过去了一会,来了一个人,抱着一只小羊羔,一面跑,一面骂前头赶羊的伙计走得太快。绍慈想着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产生下来的。它的弱小可怜的声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便上前问那人卖不卖。那人因为他给的价很高,也就卖给他,但告诉他没哺过乳的小东西是养不活的,最好是宰来吃。绍慈说他有主意,抱着小羊羔。雇着一辆洋车拉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奶瓶,一个热水壶,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车上。心里回忆幼年时代与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子玩着一对小兔,她曾说过小羊更好玩。假如现在能够见着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极了。他很开心,走过好几条街,小羊羔不断地在怀里叫。经过一家饭馆,他进去找一个座坐下,要了一壶开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喂它。他自己也觉得有一点饿,便要了几张饼。他正在等着,随手取了一张前几天的报纸来看。在一个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载着女教员陈邦秀被捕,同党的领袖在逃的新闻。匆忙地吃了东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两手抱着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驴鸣犬吠中经过许多村落。他心里一会惊疑陈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领袖到底是谁;一会儿又想起早间在城门洞所见那群羊被一只老羊领导着到一条死路去;一会又回忆他的幼年生活。他听人说过沙碛里的狼群出来猎食的时候,常有一只体力超群经验丰富的老狼领导着。为求食的原故,经验少和体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着它。可见在生活中,都是依赖的份子,随着一两个领袖在那里瞎跑,幸则生,不幸则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领袖是带着群狼去抢掠;羊的领袖是领着群羊去送死。 不知不觉又到一条村外,绍慈下驴,进入柿子园里。村道上那匹白骡昂着头,好像望着那在长空变幻的薄云。篱边那只黄狗闭着眼睛,好像吟味着那在蔓草中哀鸣的小虫。树上的柿子映着晚霞,显得格外灿烂。绍慈的叫驴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粮。他自己却是一手抱着小羊羔,一手拿着乳瓶,在树下坐着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减轻了,他再骑上牲口离开那地方。顷刻间又走了十几里路。那时夕阳还披在山头,地上的人影却长得比无常鬼更为可怕。 走到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那个小镇,天已黑了。绍慈于是到他每常歇脚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镇外一所私庙,不过好些年没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来的和尚契默来做住持。那和尚的来历很不清楚,戒牒上写的是泉州开元寺,但他很不像是到过那城的人。绍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见陈邦秀被捕的新闻,才怀疑契默也是个党人。契默认识很多官厅的人员,绍慈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比较别人往来得亲密一点。这大概是因为绍慈的知识很好,契默与他谈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为同志。 绍慈一进禅房,契默便迎出来,说:“绍先生,久违了。走路来的吗?听说您高升了。”他回答说:“我离开县城已经半年了。现住在北京,没有什么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对契默说:“这是早晨在道上买的。我不忍见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的盘里的肴馔,想养活它。”契默说:“您真心慈。您来当和尚倒很合适。”绍慈见羊羔在地下尽管咩咩地叫,话也谈得不畅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它也像婴儿一样,有人抱就不响了。绍慈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有?” 契默很镇定地回答说:“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早晨见一张旧报纸说什么党员运动起事,因泄漏了机关,被逮了好些人,其中还有一位陈邦秀教习。有这事吗?” “哦,您问的是政治。不错,我也听说来。听说陈教习还押在县衙门里,其余的人都已枪毙了。”他接着问,“大概您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绍慈说:“不,我不是为公事,只是回来取些东西,在道上才知道这件事情。陈教习是个好人,我也认得她。” 契默听见他说认识邦秀,便想利用他到县里去营救一下,可是不便说明,只说:“那陈教习的确是个好人。” 绍慈故意问:“师父您怎样认得她呢?” “出家人那一流的人不认得?小僧向她曾化过几回缘。她很虔心,头一次就题上二十元。以后进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见见她。” “听说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会叫他把您撵出来么?”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学校去。”他于是信口开河,说,“现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别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来找找门路,也许可以出来。” “您想有什么法子?” “您明白,左不过是钱。” “没钱呢?” “没钱,势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够大的,要保,准可以把她保出来。” 绍慈沈吟了一会,便摆头说:“我的面子不成。官厅拿人,一向有老例——只有错拿,没有错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顶慈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只小羊羔您都搭救,何况是一个人?” “有能救她的道儿,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进城去相机办理罢。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点歇歇。”他说着,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 契默说:“西院有人住着,就请在这厢房凑合一晚罢。” 随便那里都成。明儿一早见。”绍慈说着,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给他的房间去,他把卧具安排停当,又拿出那本小册子记上几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绍慈躺在床上,断续的梦屡在枕边绕着。从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对谈声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个说:“原先议决的是在这两区先后举行。世雄和那区的主任意见不对。他恐怕那边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碍,于是多方阻止他们。那边也有许多人要当领袖,也怕他们的功劳被世雄埋没了,于是相持了两三个星期。前几天,警察忽然把县里的机关包围起来,搜出许多文件,逮了许多人。事前世雄已经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机要的文件收藏起来,由着几位同志在那里干。他们正在毁灭文件的时候,人就来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侦查出来了。当警察拍门的时候,世雄还没逃走。你知道他房后本有一条可以容得一个人爬进去的阴沟,一直通到护城河去。他不教邦秀进去,因为她不能爬,身体又宽大。若是她也爬进去,沟口没有人掩盖,更容易被人发觉。假使不用掩盖,那沟不但两个人不能并爬,并且只能进前,不能退后。假如邦秀在前,那么宽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过不去,岂不要把两个人都活埋在里头?若她在后,万一爬得慢些,终要被人发见。所以世雄说不如教邦秀装做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开门。但是很不幸,她一开门,警察便拥进去,把她绑起来,问她世雄在什么地方,她没说出来,警察搜了一回,没看出什么痕迹,便把她带走。” “我很替世雄惭愧。堂堂的男子,大难临头还要一个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吗?”这是契默的声音。 那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会走远了。也许过几天会逃到这里来。城里这空气已经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不至于再遇见什么危险。不过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门去受秘密的审问,听说十个指头都已夹坏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来。那时,连你也免不了。你得预备着。” “我不怕。我信得过她决不会说出任何人。肉刑是她从小尝惯的家常便饭。” 他们谈到这里,忽然记起厢房里歇着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绍慈窗下,叫“绍先生,绍先生。”绍慈想不回答,又怕他们怀疑,便低声应了一下,契默说:“他们在西院谈话把您吵醒了罢?” 他回答说:“不,当巡警的本来一叫便醒。天快亮了罢?”契默说:“早着呢,您请睡罢。等到时候,再请您起来。” 他听见那几个人的脚音向屋里去,不消说也是幸免的同志们。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禅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带着丫松影贴在纸窗上头。绍慈在枕上,瞪着眼,耳鼓里的音响,与荒草中的虫声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来央求绍慈到县里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来。他掏出一叠钞票递给绍慈,说:“请您把这二百元带着,到衙门里短不了使钱。这都是陈教习历来的布施,现在我仍拿出来用回在她身上。” 绍慈知道那钱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郑重地说:“我一辈子没使人家的黑钱,也不愿意给人家黑钱使。为陈教习的事,万一要钱,我也可以想法子,请您收回去罢。您不要疑惑我不帮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丢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来。” 他整理了行装,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给他预备的一个筐子里,便出了庙门。走不到十里路,经过一个长潭,岸边芦花已经半白了。他沿着岸边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树的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巾擦汗。在张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岸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人躺着。他近前一看,原来就是邦秀。他叫了一声“陈教习。”她没答应。摇摇她,她才懒慵慵地睁开眼睛。她没看出是谁,开口便说:“我饿得很,走不动了。”话还没说完,眼睛早又闭起来了。绍慈见她的头发散披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一件薄呢长袍,也是破烂不堪的,皮鞋上满沾着泥士。手上的伤痕还没结疤。那可怜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 绍慈到树下把水壶塞子拔掉,和了一壶乳粉,端来灌在她口里。过了两三刻钟,她的精神渐次恢复回来。在注目看着绍慈以后,她反惊慌起来。她不知道绍慈已经不是县里的警察,以为他是来捉拿她。心头一急,站起来,蹑秧鸡一样,飞快地钻进草丛里。绍慈见她这样慌张,也急得在后面嚷着“别怕,别怕”。她那里肯出来。越钻越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了。绍慈发楞一会,才追进去,口里嚷着“救人,救人!”这话在邦秀耳里,便是“揪人,揪人!”她当然越发要藏得密些。 一会儿草丛里的喊声也停住了。邦秀从那边躲躲藏藏地蹑出来。当头来了一个人,问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吗?”她见是一个过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说:“我没听见。我在这里头解手的。请问这里离前头镇上还有多远?”那人说:“不远了,还有七里多地。”她问了方向,道一声“劳驾”,便急急迈步。那人还在那周围找寻,沿着岸边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门前,正赶上没人在那里,她怕庙里有别人,便装做叫化婆,嚷着“化一个啵”,契默认得她的声音,赶紧出来。说:“快进来,没有人在里头。”她随着契默到西院一间小屋子里。契默说:“你得改装,不然逃不了。”他于是拿剃刀来把她的头发刮得光光地,为她穿上僧袍,俨然是一个出家人模样。 契默问她出狱的因由,她说是与一群狱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时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随着一帮赶集的人们急急出了城,向着大悲院这条路上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好几天挨饿受刑的人,自然当不起跋涉,到了一个潭边,再也不能动弹了。她怕人认出来。就到苇子里躲着歇歇,没想到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又说在道上遇见县里的警察来追,她认得其中一个是绍慈,于是拼命钻进草子里,经过很久才逃脱出来,契默于是把早晨托绍慈到县营救她的话告诉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给预备饭。 她几点钟在平静的空气中过去了。庙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个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记号,问当家和尚说:“这筐子是你们这里的吗?”契默认得是早晨给绍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说:“是这里的。早晨是绍老总借去使的。你在那里把它捡起来的呢?”那人说:“他淹死啦!这是在柳树的下捡的。我们也不知是谁,有人认得字,说是这里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验,你总得去回话。”契默说:“我自然得去看看。”他进去给邦秀,教她好好藏着,便同那人走了。 过了四五点钟的工夫,已是黄昏时候,契默才回来。西院里昨晚谈话的人们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个人在那里。契默一进来,对着她摇摇头说:“可惜,可惜!”邦秀问,“怎么样了?”他说:“你道绍慈那巡警是什么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爷!!”邦秀“呀”了一声,站立起来。 契默从口袋掏出一本湿气还没去掉的小册子,对她说:“我先把情形说完再念这里头的话给你听。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边走。他不提防在草丛里踏着一个深水坑,全身掉在里头翻不过身来,就淹死了。我到那里,人们已经把他的尸体捞起来,可还放在原地。苇子里没有道,也没有站的地方,所以没有围着看热闹的人,只有七八个人远远站着。我到尸体跟前,见这个日记露出来,取下来看了一两页。知道记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着没人看见,便放在口袋里,等了许久,官还没来。一会来了一个人说验官今天不来了,于是大家才散开。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着看。” 他翻出一页,指给邦秀说:“你看,这段说他在革命时候怎样逃命,和怎样改的姓”邦秀细细地看了一遍以后,他又翻过一页来。说:“这段说他上北方来找你没找着。在流落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去当警察。” 她拿着那本日记细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停了许久,才抽抽噎噎地对契默说:“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县城里,我几乎天天见着他,只恨二年来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从前给我的东西,这次也被没收了。” 契默也很伤感,同情的泪不觉滴下来。他勉强地说:“看开一点罢。这本就是他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不,他还有一只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可怜的小动物也许还在长潭边的树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剥皮的可能。 无忧花 加多怜新近从南方回来,因为她父亲刚去世,遗下很多财产给她几位兄妹。她分得几万元现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宽,是她小时跟着父亲居住过的。很多可记念的交际会都在那里举行过,所以她宁愿少得五万元,也要向她哥哥换那房子。她的丈夫朴君,在南方一个县里教育机关当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虽不很够用,幸赖祖宗给他留下一点产业,还可以勉强度过日子。 自从加多怜沾着新法律的利益,得了父亲这笔遗产,她便嫌朴君所住的地方闭塞简陋,没有公园、戏院,没有舞场,也没有够得上与她交游的人物。在穷乡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间所学的种种自然没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的物质生活,喜欢外国器用,羡慕西洋人的性情。她的名字原来叫做黄家兰,但是偏要译成英国音义,叫加多怜伊罗。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这次决心离开她丈夫,为的恢复她的都市生活。,她把那旧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当才为朴君在本城运动一官半职,希望能够本这里长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经布置好了。现在正计划着一个游泳池,要将西花园那五间祖祠来改造。两间暗间改做更衣室,把神龛挪进来,改做放首饰、衣服和其它细软的柜子,三间明间改做池子。瓦匠已经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来放在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那里,搬神龛的搬神龛,起砖的起砖,掘土的掘土。已经工作了好些时,她才来看看。她走到房门口,便大声嚷:“李妈,来把这些神主拿走。” 李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长得还不丑,是她父亲用过的人。她问加多怜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里去。加多怜说:“爱搬那儿搬那儿。现在不兴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厨房当劈柴烧了罢。”她说:“这可造孽,从来就没有人烧过神主,您还是挑一间空屋子把它们搁起来罢。或者送到大少爷那里也比烧了强。”加多怜说:“大爷也不一定要它们。他若是要,早就该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们了,你要送到大爷那里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随你怎样处置,烧了也成,埋了也成,卖了也成。那上头的金的还可以值几十块,你要是把它们卖了,换几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吗?”她答应着,便把十几座神主放在篮里端出去了。 加多怜把话吩咐明白,随即回到自己的正房。房间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间陈设的东西更是复杂,简直和博物院一样。在这边安排着几件魏、齐造像,那边又是意、法的裸体雕刻。壁上挂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的字画,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现派后期印象派的油彩。一边挂着先人留下来的铁笛玉笙,一边却放着皮安奥与梵欧林。这就是她的客厅。客厅的东西厢房边边是她的卧房和装饰室,一边是客房,所有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她从客厅到装饰室,便躺在一张软床上,看看手表已过五点,就按按电铃,顺手点着一支纸烟。一会,陈妈进来。她说:“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来,再打电话叫裁缝立刻把那套蝉纱衣服给送来。回头来侍候洗澡。”陈妈一一答应着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坐在妆台前,涂脂抹粉,足够半点钟工夫。陈妈等她装饰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问:“我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陈妈说:“这花了多少钱做的?”她说:“这双鞋合中国钱六百块,这套衣服是一千。”陈妈才显出很赞羡的样子说:“那么贵,敢情漂亮啦。”加多怜笑她不会鉴赏,对她解释那双鞋和那套衣服会这么贵和怎样好看的缘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说:“这件衣服就够我们穷人置一两顷地。”加多怜说:“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陈妈说:“这两三年来,太太小姐们穿得越发讲究了,连那位黄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绿绿地。”加多怜说:“你们看得不顺眼吗?这也不希奇。你晓得现在娘们都可以跟爷们一样,在外头做买卖,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讨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着说:“从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妈妈就成了一个大倭瓜。现在可不然,就是八十岁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才好。”陈妈知道她心里很高兴,不再说什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车夫伺候着。 加多怜在软床上坐着等候陈妈的回报,一面从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杂志,有意无意地翻着。一会儿李妈进来说:“真不凑巧,您刚要出门,邸先生又来了。他现时在门口等着,请进来不请呢?”加多怜说:“请他这儿来罢。”李妈答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邸力里亚进来。邸力里亚是加多怜在纽约留学时所认识的西班牙朋友,现时在领事馆当差。自从加多怜回到这城以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好几次。他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年,两撇小胡映着那对像电光闪烁的眼睛。说话时那种浓烈的表情,乍一看见,几乎令人想着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罗斯的化身。他一进门,便直趋到加多怜面前,抚着她的肩膀说:“达灵,你正要出门吗?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饭,成不成?”加多怜说:“对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长的宴舞会,谢谢你的好意”她拉着邸先牛的手,教他也在软椅上坐,又说:“无论如何,你既然来了,谈一会再走罢。”他坐下,看见加多怜身边那本美容杂志,便说:“你喜欢美国装还是法国装呢?看你的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装,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带些我们国里的装饰月刊来给你看。”加多怜说:“好极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喜欢西班牙的装束。”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慌半诧异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它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明天再见罢。不再耽误你的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妆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几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了。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那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俗,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连回答了几声“唔,唔”,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的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间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份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的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的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的苗条和技术的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的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的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的步伐随着音乐慢慢地踏入场中。她头上的纱巾和身上的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出的光,身体的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直像寒冰狱里的鬼皮与天宫的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的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明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朴君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像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罢?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朴君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的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做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的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劳。”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的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的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的家庭间,无忧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也起得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的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十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罢,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太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么?”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邸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关系。昨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看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像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一只从小口袋里摘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八九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的命不是命吗?”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妈把早点端到卧房,加多怜已经靠着床背,手拿一本杂志在那里翻着。她问李妈:“有信没信?”李妈答应了一声“有”,随把盘子放在床上,问过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她从盘子里拿起信来,一封一封看过。其中有一封是朴君的,说他在年的要来。她看过以后,把信放下,并没显出喜悦的神气,皱着眉头,拿起面包来吃。 中午是市长请吃饭,座中只有宾主二人。饭后,市长领她到一间密室去。坐定后,市长便笑着说:“今天请您来,是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说。”加多怜说:“只要我的能力办得到,岂敢不与督办同意?” 市长说:“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给您说,现在局里存着一大宗缉获的私货和违禁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我觉得把它们都归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个化公为私的方法,把它们弄一部分出来。若能到手,我留三十万,您留二十五万,局里的人员分二万,再提一万出来做参与这事的人们的应酬费。如果要这事办得没有痕迹,最好找一个外国人来认领。您不是认识一位领事馆的朋友吗?若是他肯帮忙,我们就在应酬费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这事可以办吗?”加多怜很躇踌,摇着头说:“这宗款太大了,恐怕办得不妥,风声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担干系。”市长大笑说:“您到底是个新官僚!赚几十万算什么?别人从飞机、军舰、军用汽车装运烟土、白面,几千万、几百万就那么容易到手,从来也没曾听见有人质问过。我们赚一百几十万,岂不是小事吗!您请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当。您待一会儿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没主意了,听市长所说,世间简直好像是没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来,笑着说:“好罢,去试试看。” 加多怜来到邸力里亚这里,如此如彼地说了一遍。这邸先生对于她的要求从没拒绝过。但这次他要同她交换条件才肯办。他要求加多怜同他结婚,因为她在热恋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她与朴君离异了。加多怜说:“时候还没到,我与他的关系还未完全脱离。此外,我还怕社会的批评。”他说:“时候没到,时候没到,到什么时候才算呢?至于社会那有什么可怕的?社会很有力量,像一个勇士一样。可是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摩着你,他不看见你,也不会伤害你。我们离开中国就是了。我们有了这么些钱,随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的故乡巴悉罗那住也无不可。我们就这样办罢。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欢巴悉罗那的蔚蓝天空。那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比得上的。我们可以买一只游船,天天在地中海遨游,再没有比这事快乐的了。” 邸力里亚的活把加多怜说得心动了。她想着和朴君离婚倒是不难,不过这几个月的官做得实在有瘾;若是嫁给外国人,国籍便发生问题,以后能不能回来。更是一个疑问。她说:“何必做夫妇呢?我们这样天天在一块玩,不比夫妇更强吗?一做了你的妻子,许多困难的问题都要发生出来。若是要到巴悉罗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笔款去花一两年也无妨。我也想到欧洲去玩玩。……”她正说着,小使进来说帮办宅里来电话,请帮办就回去,说老妈子洗澡,给水淹坏了。加多怜立刻起身告辞。邸先生说:“我跟你去罢,也许用得着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车飞驶到家。 加多怜和邸先生一直来到游泳池边,陈妈和李妈已经被捞起来,一个没死,一个还躺着。她们本要试试水里的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见水并不很深,陈妈好玩,把李妈推下去,那里知道跳板的弹性很强,同时又把她弹下去。李妈在水里翻了个身,冲到池边,一手把绳揪着,可是左臂已擦伤了。陈妈浮起来两三次,一沉到底。李妈大声嚷救命,园里的花匠听见,才赶紧进来,把她们捞起来。邸先生给陈妈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怜叫邸先生把她们送到医院去。 邸力里亚从医院回来,加多怜继续与他谈那件事情,他至终应许去找一个外商来承认那宗私货,并且发出一封领事馆的证明书。她随即用电话通知督办。督办在电话里一连对她说了许多夸奖的话,其喜欢可知。 两三个月的国难期间,加多怜仍是无忧无虑能乐且乐地过她的生活。那笔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着她一同到巴悉罗那去。她到市长那里,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且说明这是当时的一个条件。市长说:“这事容易办,就请朴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怜说:“很好,朴君过几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过年二三月才来,但他说一定要在年的来。现在给他这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朴君到了。加多怜递给他一张委任状。她对丈夫说,政府派她到欧洲考查税务,急要动身,教他先代理帮办,等她回来再谋别的事情做。朴君是个老实人,太太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心里并且赞赏她的本领。 过几天,加多怜要动身了。她和邸力里亚同行,朴君当然不晓得他们关系,把他们送到上海候船,便赶快回来。刚一到家,陈妈的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着。陈妈的丈夫说他妻子自从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劲,眼看不能再出来做事了,要求帮办赏一点医药费。李富因局里的人不肯分给他那笔款,教他问帮办要。这事迁延很久,加多怜也曾应许教那班人分些给他,但她没办妥就走了。朴君把原委问明,才知道他妻子自离开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书信去问她,又不愿意拿出钱来给他们。说了很久,不得要领,他们都恨恨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税局的大侵吞案被告发了。告发人便是李富和几个分不着款的局员。市长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怜身上。把朴君请来,说了许多官话,又把上级机关的公文拿出来。朴君看得眼呆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市长假装好意说:“不要紧,我一定要办到不把阁下看管起来。这事情本不难办,外商来领那宗货物,也是有凭有据,最多也不过是办过失罪,只把尊寓交出来当做赔偿,变卖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过便算了事。我与尊夫人的交情很深,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过事情已经闹到上头,要不办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边至少也有三十万呢。” 第二天,撤职查办的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气得把那张委任状撕得粉碎。他的神气直像发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没收的时候,正是加多怜同邸力里亚离开中国的那天。她在敌人的炮火的下,和平日一样,无忧无虑地来到吴淞口。邸先生望着岸上的大火,对加多怜说:“这正是我们避乱的机会。我看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过几年,我们再回来罢。” 东野先生 一 那时已过了七点,屋里除窗边还有一点微光以外,红的绿的都藏了它们的颜色。延禧还在他的小桌边玩弄他自己日间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颜开一次,全不理会夜母正将黑暗的饴饧喂着他。 这屋子是他一位教师和保护人东野梦鹿的书房。他有时叫他做先生,有时叫他做叔叔,但称叔叔的时候多。这大间屋时的陈设非常简单,除十几架书以外,就是几张凳子和两张桌子;乍一看来,很像一间不讲究的旧书铺。梦鹿每天不到六点是不回来的他在一个公立师范附属小学里当教员,还受持校中的事务。每日的事务他都要当天办完,决不教留过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别的教员迟一点离校。 他不愿意住在学校里,纯是因为延禧的缘故。他不愿意小学生在寄宿舍住,说孩子应当多得一点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里,管理上难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像个完全的家庭,一个家庭若没有了女主人,还配称为家庭么? 他的妻志能于十年前到比国留学,早说要回来,总接不到动身的信。十几年来,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经理,甚至晚饭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总是到学校去,有时同延禧一起走,有时他走迟一点。家里没人时,总把大门关锁了,中饭就在学校里吃。三点半后延禧先回家。他办完事,在市上随便买些菜蔬回来。自己烹调,或是到外边馆子里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里吃。他并不是因为雇不起人,才过这样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着他是替别人经理钱财,不好随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语有时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执,朋友们都怕和他辩论。但他从不苟且,为学做事都很认真,所以朋友们都很喜欢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时候,才觉得今日叔叔误了时候回来。他很着急。因为他饿了。他叔叔从来没曾过了六点半才回来,在六点一刻,门环定要响的。孩子把灯点着,放在桌上,抽出抽屉,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有。梦鹿的桌子有四个抽屉,其中一个搁钱,一个藏饼干。这日抽屉里赶巧剩下些饼屑,孩子到这时候也不管得许多,掏着就望口里填塞。他一面咀嚼着,一面数着地上的瓶子。 在西墙边书架前的地上排列着二十几个牛奶瓶子。他们两个人每天喝一瓶牛奶。梦鹿有许多怪癖,牛奶连瓶子买,是其中之一。离学校不远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里,买他亲眼看着工人榨出来的奶。奶房应许给他送来,老是被他拒绝了。不但如此,他用过的瓶子,也不许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几分瓶子钱。瓶子用完就一个一个排在屋里的墙下,也不叫收买烂铜铁锡的人收去。屋里除椅桌以外几乎都是瓶子。书房里所有的书架都是用瓶子叠起来的。每一格用九个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块板;再用九个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块板;一连叠五六层,约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笔筒、花插、水壶、墨洗,没有一样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过的。到排不开的时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头扔了。 孩子正在数瓶子的时候,门环响了。他知道是梦鹿回来,喜欢到了不得,赶紧要出去开门,不提防踢碎了好几个瓶子。 门开时,头一声是“你一定很饿了”。 孩子也很诚实,一直回答他“是,饿了。饿到了不得。我刚在抽屉里抓了一把饼屑吃了。” “我知道你当然要饿的。我回迟了一点钟了。我应当早一点回来。”他一手提着一包一包的东西,一手提着书包,走进来,把东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对孩子说:“这些瓶子又该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们扔出去罢。你婶婶在这下午来电,说她后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学校里等着香港船公司的回电,所以回来迟了。” 孩子虽没见过他的婶婶,但看见叔叔这么喜欢,说她快要回来。也就很高兴。他说:“是么?我们不用自己做饭了!” “不要太高兴,你婶婶和别人两样,她一向就不曾到过厨房去。但这次回来,也许能做很好的饭。她会做衣服,几年来,你的衣服都是裁缝做的,此后就不必再找他们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她。” 他脱了外衣,把东西拿到厨房去,孩子帮着他,用半点钟工夫,就把晚餐预备好了。他把饭端到书房来。孩子已把一张旧报纸铺在小桌上,旧报纸是他们的桌巾,他们每天都要用的。梦鹿的书桌上也复着很厚的报纸。他不擦桌子,桌子脏了,只用报纸糊上,一层层地糊;到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才把桌子扛到院里,用水洗干净,重新糊过。这和买奶瓶子行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这样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还有两个纸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饼干。他教孩子把饼干放在抽屉里,留做明天的早饭。坐定后,他给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面前,孩子坐在一边吃一面对叔叔说:“我盼望婶婶一回来,就可以煮好东西给我们吃。” “很想偷懒的孩子!做饭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说过你婶婶没下过厨房吗?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难道我做的还比学堂的坏么?一样的米,还能煮出两样的饭么?” “你说不是两样,怎样又有干饭,又有稀饭?怎样我们在家煮的有时是烂浆饭,有时是半生不熟的饭?这不都是两样么?我们煮的有时实在没有学堂的好吃。有时候我想着街上卖的馄饨面比什么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着孩子说:“正好,你喜欢学堂的饭,明后天的晚饭你可以在学堂里吃,我已经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婶婶,晚间教人来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来。你自然要照常上课。我告诉你,街上卖的馄饨,以后可不要随便来吃。” 孩子听见最后这句话,觉得说得有缘故,便问:“怎么啦?我们不是常买馄饨面么?以后不买,是不是因为面粉是外国来的?” 梦鹿说:“倒不是这个缘故。我发现了他们用什么材料来做馄饨馅了。我不信个个都是如此,不过给我看见了一个,别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学校去,为抄近道,便经过一条小巷。那巷里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贩。我有意无意地东张西望,恰巧看见一挑馄饨担子放在街门口。屋里那人正在宰割着两只肥嫩老鼠。我心里想,这无疑是用来冒充猪肉做馄饨馅的。我于是盘问那人。那人脸上立时一阵青一阵红,很生气地说:‘你是巡警还是市长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这些闲事?’我说:‘你若是用来冒充猪肉,那就是不对。我能够报告卫生局,立刻教巡警来罚你。你只顾谋利,不怕别人万一会吃出病来。’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气,便改过脸来,用好话求我饶这次。他说他不是常常干这个,因为前个月妻子死了,欠下许多债,目前没钱去称肉,没法子。我看他说得很诚实,不像撒谎的样子,便进去看看他屋里,果然一点富裕的东西都没有。桌上放着一座新木主,好像证明了他的话是可靠的。我于是从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他做本钱,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应许以后绝不再干那事,我就离开他了。” 孩子说:“这倒新鲜!他以后还宰不宰,我们哪里知道呢!” 梦鹿说:“所以教你以后不要随便买街上的东西吃。” 他们吃了一会,梦鹿又问孩子说:“今天汪先生教你们什么来?” “不倒翁。” “他又给了你们什么‘教训’没有?” “有的,问不倒翁为什么不倒?有人说:‘因为它没有两头腿。’先生笑着说:‘不对。’阿鉴说:‘因为它的下重,上头轻。’先生说:‘有一部份对了,重还要圆才成。国家也是一样,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团结而圆活,那在上头的只要装装样子就成了。你们给它打鬼脸,或给它打加官脸都成。’” “你做好了么?” “做好了,还没上色,因为阿鉴应许给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来给他看。他止住说:“吃完再拿罢。吃饭时候不要做别的事。” 饭吃完了,他把最后那包水果解开。拿出两个蜜柑来,一个递给孩子,一个自己留着。孩子一接过去便剥,他却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说:“很好看的蜜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来了!前两个星期的苹果,现在还放在卧房里咧。我看它的颜色越来越坏了。”孩子说。 “对呀,我还有一颗苹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进房里去取苹果。他拿出来对孩子说:“吃不得啦,扔了罢。” “你的蜜柑不吃,过几天也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几时学会引经据典!又是阿鉴教你的罢?” 孩子用指在颊上乱括,瘪着嘴回答说:“不要脸,谁待她教!这不是国文教科书里的一课么?说来还是你教的呢。” “对的,但是果子有时也有两样,一样当做观赏用的,一样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应当观赏,不吃它也罢了。” 孩子说:“你不说过还有一样药用的么?” 他笑着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问孩子日间的功课,有不懂的没有。孩子却拿着做好的不倒翁来,说:“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梦鹿把小玩具拿在手里,称赞了一会,又给他说些别的。闲谈以后,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过去了。梦鹿一早起来,取出些饼干,又叫孩子出去买些油炸脍。孩子说:“油炸脍也是街上卖的东西,不是说不要再买么?” “油炸的面食不要紧。” “也许还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带着笑容出门去了。 他们吃完早点,便一同到学校去。 二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着急,把事情办完,才回来取了行箧,山城搭船去。船于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码头附近随便找一所客栈住下,又打听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来,在栈里还是一样地做他日常的功课。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人港了,拿一把伞,就踱到码头,随着一大帮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远就看见他的妻子,嚷了几声,她总听不见,只顾和旁边一个男人说话。上了大船,妻子还和那人对谈着,他不由得叫了一声:“能妹,我来接你哪!”妻子才转过脸来,从上望下端详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脚上穿了一双羽绫学士鞋,简直是个乡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着,进前两步,搂着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嘴礼。但他的脸被羞耻染得通红,在妻子的耳边低声说:“尊重一点,在人丛中搂搂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胳臂松了,对他说:“我只顾谈话,万想不到你会来得这样早。”她看着身边那位男子对丈夫说:“我应先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这位是我的同学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语对那人说:“这就是我的丈夫东野梦鹿。” 那人伸出手来。梦鹿却对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语回答她:“你若不说,我几乎失敬了。” “出去十几年居然说得满口西洋话了!我是最笨的,到东洋五六年,东洋话总也没说好。” “那是你少用的缘故。你为我预定客栈了么?卓先生已经为我预定了皇家酒店,因为我想不到你竟会出来接我。” “我没给你预定宿处,昨晚我住在泰安栈三楼,你如愿意,……” “那么,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罢。中国客栈我住不惯。船上好几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进省去。” 丈夫静默了一会说:“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国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说:“还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梦鹿留在码头办理一切的手续。他把事情办完,才到酒店来,问柜上说:“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那间房住?”伙计以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诉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楼。又说本酒店没有仆人住的房间,教他到中国客栈找地方住。梦鹿说:“不要紧,请你先领我上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伙计们上下打量了他几次,楞了一会。他们心里说:穿一件破蓝布大褂,来住这样的酒店,没见过!楼上一对远客正对当着,一个含着烟,一个弄着茶碗,各自无言。梦鹿一进来,便对妻子说:“他们当我做佣人,几乎不教我上来!” 妻子说:“城市的人,都是这般眼浅。谁教你不穿得光鲜一点?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应酬着说:“请坐。用一碗茶罢。你一定累了。”他随即站起来,说:“我也得到我房间去检点一下,回头再看你们。”一面说一面开门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么事情牵挂住似地。她的愁容被丈夫理会了。 “你整大嘿嘿地,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么?” 妻子一时倒想不出话来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纳闷方才丈夫不拥抱她的事,因为这时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心事虽不能告诉丈夫,但是一问起来,她总得回答。她说:“不,我心里喜欢极了,倒没的可说。我非常喜欢你来接我。” “喜欢么?那我更喜欢了。为你,使我告了这三天的假,这是自我当教员以来第一次告假,第一次为自己的事情耽误学生的功课。”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说的话简直像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气味。不要紧的,我已经请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来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没有忽略了。” “那一个延禧。” 追忆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几年前梦鹿收养的一个孤儿。在往来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过一两次,怪不得她忘却了。他们的通信很少,梦鹿几乎是一年一封,信里也不说家常,只说他在学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他是什么人带来给你的么?你在信中总没有说得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是要当他做养子么?” “不,我待遇他如侄儿一样,因为那送他来的人教我当他做侄儿。”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着他。 “你当然不明白。”停一会儿他接着说,“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咧。” “那么,你从前是怎样收他的?” “并没有什么缘故。不过他父亲既把他交给我,教我以侄儿的名份待遇他,我只得照办罢了。我想这事的原委,我已写信告诉你了。你怎么健忘到这步田地?” “也许是忘记了。” “因为他父亲的功劳,我培养他,说来也很应当。你既然忘记,我当为你重说一遍,省得明天相见时惹起你的错谔。 “你记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么?那时你还在鲁舍路,记得么?在事前几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是二十六晚上,有一个人来敲我的门。我见了他,开口就和我说东洋话。他问我:‘预备好了没有?’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问他我应当预备什么,他像知道我是冈山的毕业生,对我说:‘我们一部份的人都已经来到了,怎么你还装呆?你是汉家子孙,能为同胞出力的地方,应当尽力地帮助。’我说我以为若是事情来得太仓卒,一定会失败的。那人说:‘凡革命都是在仓卒间成功的。如果有个全盘计划,那就是政治行为,不是革命行动了。’我说我就不喜欢这种没计划的行动。他很仇怒地说:‘你怕死么?’我随即回答说:‘我有时怕,有时不怕。一个好汉自然知道怎样“舍生取义”,何必你来苦苦相劝?’他没言语就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你是义人,我信得过你不把大事泄漏了。’我听了,有一点气,说‘废话少说,好好办你的事去。若信不过我,可以立刻把我杀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个婴孩来。他说那是他的儿子,要寄给我保养,当他做侄儿看待,等他的大事办完,才来领回去。我至终没有问他的姓名,就让他走了。我只认得他左边的耳壳是没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后,过了三天,他的同志们被杀戮的,到现在都成黄花冈的烈士了。但他的尸首过了好几天才从状元桥一家米店的楼上被找出来。那地方本来离我们的家不远,一听见,我赶去看他。我认得他。他像是中伤后从屋顶爬下来躲在那里的。他那围着白毛巾的右手里还揸着一把手枪,可是子弹都没有了。我对着尸首说:‘壮士,我当为你看顾小侄儿。’米店的人怕惹横祸,扬说是店里的伙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虽不葬在黄花冈,但可算为第七十三个烈士。” “他的儿子是个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将我的姓给他,所以他在学校里,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这下午,足谈了半天梦鹿所喜欢谈的事。他的妻子只是听着,并没提出什么材料来助谈。晚间卓先生邀他们俩同去玩台球。他在娱乐的事上本来就缺乏知识和兴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里看他的书。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与他们两个告辞便向西关去了。妻子和梦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辆车里。梦鹿问她那位卓先生来广州干什么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实那卓先生也是负着一种革命的使命来的,她不愿意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一会儿,来到家里,孩子延禧在里头跳出来,现出很亲切的样子。梦鹿命他给婶婶鞠躬。妻子见了他,也很赞美他是个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进屋里,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满地的瓶子。她问: “你做了什么买卖来么?那里来的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几年,连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国的牛奶瓶和外国的牛奶瓶岂是两样?”梦鹿笑了一回,接着说,“这些都是我们两人用过的旧瓶子,你不懂么?” 妻子心里自问:为什么喝牛奶连瓶子买回来?她看见满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过的穷生活。她仰头看四围的壁上满贴了大小不等的画。孩子说:“这些都是叔叔自己画的。”她看了,勉强对丈夫说:“很好的。你既然喜欢轮船、火车,我给你带一个摄影器回来,有工夫可以到处去照,省得画。” 丈夫还没回答,孩子便说:“这些画得不好么?他还用来赏学生们呢。我还得着他一张,是上月小考赏的。”他由抽屉拿出一张来,递给志能看。丈夫在旁边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没有嫌他画得不好。他说:“这些轮子不是很可爱很要紧的么?我想我们各人都短了几个轮子。若有了轮子,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这也是他很常说的话。他在学校里赏给学生一两张自己画的轮船和火车,就像一个王者颁赐勋章给他的臣僚一般地郑重。 这样简单的生活,妻子自然过不惯。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里离学校稍微远一点,可是不像从前那么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旧家,因为她母亲于前年去世,留下许多产业给他们两夫妇。梦鹿不好高贵的生活,所以没搬到岳母给她留下的房子去住。这次因为妻子的相强,也就依从了。其实他应当早就搬到这里来。这屋很大,梦鹿有时自己就在书房里睡,客厅的后房就是孩子住,楼上是志能和老妈子住。 梦鹿自从东洋回国以来,总没有穿过洋服,连皮鞋也要等下雨时节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励他去做两身时式的洋服,他反大发起议论,说中华民国政府定什么“大礼服”“小礼服”的不对。用外国的“燕尾服”为大礼服,简直是自己藐视自己。因为堂堂的古国,连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随别人,岂不太笑话了?不但如此,一切礼节都要跟随别人,见面拉手,兵船下水掷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类,都是无意义地模仿人家的礼节,外人用武力来要土地,或经济侵略,只是物质的被征服;若自己去采用别人的衣冠和礼仪,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这还成一个民族吗?话说归根,当然中国人应当说中国话,吃中国饭,穿中国衣服。但妻子以为文明是没有国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随人家。她反问他:“你为什么又跟着外国人学剪发?”他也就没话可回答了。他只说:“是故恶乎佞者!你以为穿外国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么?”他好辩论,几乎每一谈就辩起来。他至终为要讨妻子的喜欢,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买了一双黄皮鞋,一顶中折毡帽。帽子既不入时,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来的蓝布大褂自由。 志能这位小姐实在不是一个主持中馈的能手,连轻可的茶汤也弄得浓淡不适宜。志能的娘家姓陈,原是广西人,在广州落户。她从小就与东野订婚,订婚后还当过他的学生。她母亲是个老寡妇,只守她一个独生女,家里的资财很富裕,恐怕没人承继,因为梦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将一切交付与他。梦鹿留学日本时,她便在一个法国天主教会的学堂念书。到他毕业回国才举行婚礼,不久,她又到欧洲去。因为从小就被娇养惯,而且她又常在交际场上出头面,家里的事不得不雇人帮忙。 她正在等着丈夫回来吃午饭,所有的都排列在食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着时计,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门环响时,孩子赶着出去开门,果然是他回来了。妻子也迎出来,见他的面色有点不高兴,知道他又受委屈了。她上下端详地观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兴,是因你的鞋破了么?”妻子问。 “鞋破了么?不。那是我自己割开的。因为这双鞋把我的脚趾挟得很痛,所以我把鞋头的皮割开了。现在穿起来。很觉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点疯气!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里请他给你挣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买一双。现在弄得把袜子都露出来,像个什么样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个人第一次说我是疯子。你怎么不会想鞋子岂是永远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里,难保他不给挣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费许多工夫?我自己带着脚去配鞋子,还配错了。可怨谁来?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于另买的话,那笔款项还没上我的预算哪。”其实他的预算也和别人的两样,因为他用自己的钱从没记在帐本上,但他有一样好处,就是经理别人的或公共的款项丝毫也不苟且。 孩子对于他的不乐另有一番想像。他发言道:“知道了,今天是教员会,莫不是叔叔又和黄先生辩论了?” “我何尝为辩论而生气?”他回过脸去向着妻子,“我只不高兴校长忽然在教员会里提起要给我加薪俸。我每月壹百块钱本自够用了,他说我什么办事认真,什么教导有方,所以要给我长薪水。然而这两件事是我的本务。何必再加四十元钱来奖励我?你说这校长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么?”说着把他脚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脱下,换了一双布鞋,然后同妻子到饭厅去。 他坐下对妻子说:“一个人所得的薪水,无论做的是什么事,应当量他的需要给才对。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该尽其所能去做,不该再有什么奖励。用金钱奖励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长会用这方法来待遇我!” 妻子说:“不受就罢了,值得生那无益的气。我们有的是钱,正不必靠着那些束修。此后壹百块定是不够你用的,因为此地离学校远了,风雨时节总得费些车钱。我看你从前的生活,所得的除书籍、伙食以外,别的一点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袜一塌糊涂。自然这些应当都是妻子管的。好罢。以后你的薪水可以尽量用,其余需要的,我可以为你预备。” 丈夫用很惊讶的眼睛望着她,回答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过壹百块钱准够我和延禧的费用。既然辞掉学校给我加的,难道回头来领受你的‘补助费’不成?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带着气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饭碗来狠狠地扒饭,扒得筷子与碗相触的声音非常响亮。 妻子失笑了,说:“得啦,不要生气啦,我们不‘共产’就是了。你常要发你的共产议论,自己却没有丝毫地实行过,连你、我的财产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简直是个个人主义者。” “我决不是个人主义者,因为我要人帮助,也想帮助别人。这世间若有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满到不求于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两样的。你知道若是一个丈夫用自己的钱以外,还要依赖他的妻子,别人要怎样评论他?你每用什么‘共产’、‘无政府’来激我,是的,我信无政府主义,然而我不能在这时候与你共产,或与一切的人共产。我是在预备的时候呢。现在人们的毛病就是预备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于实行,那还成么?”他把碗放下,拿着一双筷子指东挥西,好像拿教鞭在讲台上一样。因为他的妻子自回来以后常把欧战时的经济状况,大战后俄国的情形,和社会党、共产党的情形告诉他,所以一提起,他又兴奋地继续他的演说,“我请问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处容易,还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谁不知道最近的许多社会政治的理想的好处呢?然而,要实现它岂是暴动所能成事?要知道私产和官吏是因为制度上的错误而成的一种思想习惯,一般人既习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们因理启悟,去非归是。我们生在现时应当做这样的工夫,为将来的人预备。……” 妻子要把他的怒气移转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着话流,说:“知就要行,还预备什么?” “很好听!”他用筷子指着妻子说,“为什么要预备?说来倒很平常。凡事不预备而行的,虽得暂时成功,终要归于失败。纵使你一个人在这世界内能实行你的主张,你的力量还是有限,终不能敌过以非为是的群众。所以你第一步的预备便是号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这样回答。 丈夫这才把筷子收回来,很高兴地继续说:“你以为实行和预备是两样事么?现在的行动就是预备将来。好,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比喻。比喻有所果园,只有你知道里头有一种果子,吃了于人有益。你若需要,当然可以进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愿自己享受,要劝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们因为风俗、习惯、迷信种种关系,不但不敢吃,并且不许人吃。因为他们以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会多灾多难,所以凡是吃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罚。在这情形之下,你要怎办?大家都不明白,你一进去,他们便不容你分说,重重地刑罚你,那时你还能不能享受里头的果子?同时,他们会说,恐怕以后还有人进来偷果子,不如把这园门封锁了罢。这一封锁,所有的美果都在里头腐烂了。所以一个救护时世的人,在智慧方面当走在人们的前头;在行为方面当为人们预备道路。这并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数人都预备好,然后和他们同行。一幅完美的锦,并不是千编一经所能成,也不能于一秒时间所能织就的。用这个就可以比方人间一切的造作,你要预备得有条有理,还要用相当的劳力,费相当的时间。你对于编造新社会的锦不要贪快,还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间一切事物好像趋于一种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创造使人民康乐的因,并不期望他能亲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个人楞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强别人去知去信去行,这便是独裁独断,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说越离题,把方才为加薪问题生气的事情完全消灭了。伶俐的妻子用别的话来阻止他再往下说。她拿起他的饭碗说:“好哥哥,你只顾说话,饭已凉到吃不得了!待我给你换些热的来罢。” 孩子早已吃饱了,只是不敢离座。梦鹿所说的他不懂,也没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梦鹿说:“方才黄先生来找你呢。” “是么,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没说中国话,问问婶婶便知道。” 妻子端过一碗热饭来,随身对孩子说:“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会儿也许你叔叔要领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 “方才黄先生来过么?” “是的,他要请你到党部去帮忙。我已经告诉他说,怕你没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欢跟市党部的人往来,所以这样说。”妻子这样回答。 “我并不是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不过他们老说要做这事,要做那事,到头来一点也不办。我早告诉他们,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当小学教员,别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顾了。” “我也是这样说,你现在已是过劳了。再加上几点钟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随即要求我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点头说:“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就应许他了。下午你还和延禧出城去么?” “不,今晚上还得到学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会又到学校去了。 三 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斐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斐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斐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罢。”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解,以致做了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像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对他提及。”她哭起来了。她接着说:“把从前的事忘记了罢。我已定志不离开他。当然我只理会他于生活上有许多怪癖,没理会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觉得他很讨厌;现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过得好好地,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在卓先生心里,这是出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么伶俐的志能会爱上一个半疯的男子!她一会说他的性情好,一会说他的学问好,一会又说他的道德好,时时把梦鹿赞得和圣人一样。他想其实圣人就是疯子。学问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几个书呆子学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于道德,他以为更没有什么准则,坏事情有时从好道德的人干出来。他又信人伦中所谓夫妇的道德更没凭据。一个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爱,他若去同别的女人来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坏人,因此便觉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坏事。男子对于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双眼盯在妇人脸上,又像要发出大议论的光景。 妇人说:“请把从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罢,我们还可以照常来往。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为享乐,我的是为做人。做人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帮助那能力坚强的人们。我觉得我应当帮助梦鹿,所以宁把爱你的情牺牲了。我现在才理会在世上还有比私爱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现在若是离开梦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毁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从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现在我已开了眼,见到别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么事情都为你预备好了。到这时候你才变卦!”他把头拧过一边,沈吟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在巴黎时为什么引诱我,累我跟着你东跑西跑?” 妇人听见他说起引诱,立刻从记忆的明镜映出他们从前同在巴黎一个客店里的事情。她在外国时,一向本没曾细细地分别过朋友和夫妇是两样的。也许是在她的环境中,这两样的界限不分明。自从她回国以后,尊敬梦鹿的情一天强似一天,使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非常地惭愧。这并不是东方式旧社会的势力和遗传把她揪回来,乃是她的责任心与同情心渐次发展的缘故。他们两人在巴黎始初会面,大战时同避到英伦去,战后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时,可以说是对对儿飞来飞去的。她爱斐立,早就想与梦鹿脱离关系。在外国时,梦鹿虽不常写信,她的寡母却时时有信给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赞美得像圣人一般。为母亲的缘故,她对于另有爱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这次回家,她渐渐证实了她亡母的话,因敬爱而时时自觉昔日所为都是惭愧。她以羞恶心回答卓先生说:“我的斐立,我对不起你。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误,可是请你不要说我引诱你。我很怕听这两个字。我还是与前一样地爱你,并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强的女子。像你这样的男子,还怕没人爱你么?何必定要……” “你以为我是要为妻子而娶妻,像旧社会一样么?男人的爱也是不轻易给人的。现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与你了。” “噢,斐立,我很惭愧错受了你的爱了。千恨万恨只恨我对你不该如此。现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无限,而人事有定,也是无可奈何啊。总之我对不起你。”志能越说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终不能向他说个明白。 斐立说:“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话使我怀疑从前种种都是为满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没曾当我做爱人看!请罢,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有两副脸,一副是梦鹿庄严的脸,一副是斐立可爱的脸。这两副脸的威力一样地可以摄伏她。斐立忿忿地抽起身来,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说:“斐立,我所爱的,不要误会了我,请你沉静坐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干,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万八千个谎来。你的爱情就像你脸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开妇人,径自去了。她的心绪像屋角的炊烟轻轻地消散,一点微音也没有。没办法,掏出手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地拆开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巾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台边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称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人了眼睛,到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喜欢去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寻找与他交情较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罢,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脍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都赶着办完,一心只惦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子把伞递给他,把钱接过来,说声“是”,便到休息室去了。梦鹿打着伞,在雨中一步一步慢慢移,一会他走远了,只见大黑伞把他盖得严严地,直像一朵大香草在移动着。 他走到豪贤街附近的派出所,为要探听雁潭搬到那里,只因时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进门,黄先生已经在客厅等着他。黄先生说:“东野先生,想不到我来找你罢。” 他说:“实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来劝我接受校长的好意,加我的薪水罢。” 黄先生说:“不,不。我来不为学校的事,有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到党部去帮忙,不是专工的,一星期到两三次便可以了。你愿意去帮忙么?” 梦鹿说:“办这种事的人才济济,何必我去呢?况且我又不喜欢谈政治,也不喜欢当老爷。我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够了。在多方面活动,个人和社会必定不会产出什么好结果。我还是教我的书罢。” 黄先生说:“可是他们急于要一个人去帮忙,如果你不愿意去,请嫂夫人去如何?” “你问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对我说过了,我也没反对她去。”他于是向着楼上叫志能说,“妹妹,妹妹,请你下来,这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里打着线活,慢慢地踱下楼来。他说:“黄先生要你去办党,你能办么?我看你有时虽然满口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给她开玩笑,也就顺着说:“可不是,我那有本领去办党呢?” 黄先生拦者说:“你别听梦鹿兄的话,他总是想法子拦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说着,对梦鹿笑。 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教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那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应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应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罢。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外头去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认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罢。”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着头说:“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嗅,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罢。”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罢。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人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丈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罢。噢,是的,你去把延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四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清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生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应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缘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会儿,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像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像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像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的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薇色的日光的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他口袋里那本自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五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补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暗些。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熏得黝黑以外,没有甚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她清俊;但是穿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的太太虽曾见过,可不像里头那位的模样,想还是打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晃。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像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礴礴地响。她说:“我这里还有呢。”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女孩子的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的碗还在手里,桌上的器具满都摔在地下,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缘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想你,就是环妹罢?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的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你们的晚饭。”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的家会穷到这个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 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的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出家,伤悲已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谭的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环被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乡人”既没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的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天紧握着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到这花园的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餐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那知道一来到,所见的都出乎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粥仍旧倒在沙锅里,安置在竹床的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来扫地,梦鹿已捧着一付磁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记得我。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的声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的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豪贤街,以后搬到那里或回藉,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随后又说:“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罢。”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至这么苦了。” 梦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懒得写信所至。我自从回国以后,只给过你们两封信。那都是到广州一个月以内写的。我还记得第二封是告诉你们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说:“可不是!我们一向以为你在梧州。” 梦鹿说:“因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没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诉他:“二儿和二媳妇在辛亥年正月也到过广州。但自四月以后,他们便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才听他的朋友们说他们在三月二十九晚闹革命被人杀死了。但他们的小婴孩,可惜也没下落。我们要到广州也是因为打听他们的下落。直到现在,一点死活的线索都找不出来,雁潭又死了!”她说到此,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头。 梦鹿倾听着一声也没响,到听见老太太说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说:“二哥我没会过。因为他在东京,我在冈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国了。他是不是长得像雁谭一样?” 老太太说:“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学化学的么?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结婚,在家里制造什么炸药,不留神左脸炸伤了,到病好以后,却只丢了一个耳朵。” 他听到此地,立刻站起来说:“吓!真的!那么令孙现在就在我家里。我这十几年来的谜,到现在才猜破了。”于是他把当日的情形详细地述说一遍,并告诉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儿听他这一说,自然转愁为喜。但老太太忽然摇头说:“没用处,没用处,慧儿怎能养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见他,带他回来有什么用呢?” 梦鹿说:“当然我要培养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挂虑。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有的是房间。我方才就这样想着,现在加上这层关系,更是义不容辞了。后天来接你们。”他站起来说声“再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说:“先用着罢,我快回去告诉延禧,教他大快乐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说什么,大踏步跳出门去。在门外窗下那支着窗的竹竿,被他的脚踏着,窗户立即落下来。他自己也绊倒在地上,起来时,溅得一身泥。 慧儿赶着送出门,看他在那里整理衣服,说:“我给你擦擦罢。”他说声“不要紧,不要紧”,便出了园门。在道上又遇见那卖馄饨的。梦鹿直向着他行礼道谢。他莫名其妙,看见走远了,手里有意无意的敲着竹板,自己说:“吓,真奇怪啦!” 六 梦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没听见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见他伏在桌上哭。他抚着孩子的背,问“又受什么委屈啦,好孩子?”延禧摇着头,抽噎着说:“婶婶在天字码头给人打死了!”孩子告诉他午后跟同学们到长堤去玩,经过天字码头,见一群人围着刑场,听说是枪毙什么反动分子,里头有五六个女的,他的同学们都钻入人圈里头看,出来告诉他说,人们都说里头有一个女的是法国留学生,名叫志能。他们还断定是他婶婶。他听到这话,不敢钻进去看,一气地跑回家来。 梦鹿不等他细说,赶紧跑上楼,把他妻子的东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没动过她的东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打开那个小黑箱,翻出一叠一叠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说:“不至于罢?孩子听错了罢?”坐在一张木椅上,他搔搔头,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后他站起来,抽出他放钱钞的抽屉,发现里头多出好些张五十元的钞票,还有一张写给延禧的两万元支票。 自从志能回家以后,家政就不归梦鹿管了。但他用的钱,妻子还照数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屉里。梦鹿自妻子管家以后,用钱也不用预算了。他抽屉里放着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实际上,志能每多放些,为的是补足他临时或意外的费用。他喜欢周济人,若有人来求他帮助,或他所见的人,他若认为必得资助的,就资助他。但他一向总以为是用着他自己的钱,决不想到已有许多是志能的补助费。他数一数那一叠五十元的钞票,才皱着眉头想:我那里来的这么些钱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给我作埋葬费的么?不,她决不会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不,她也许会。不然,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老说去赴会,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许那卓先生是与她同党罢?不,她决不是;不然,她为什么又应许黄先生去办市党部呢?是与不是的怀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钞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门,无意中又看见志能镜台的下押着一封信。他抽出来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卓先生送来的那封信,打开一看,满是洋文。他把从箱子检出来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楼来,告诉延禧说:“你快去把黄先生请来。请他看看这些信里头说的都是甚么。快去,马上就去。”他说着,自己也就飞也似地出门去了。 他一气跑到天字码头,路上的灯还没有亮,可是见不着太阳了。刑场上围观的人们比较少些,笑骂的有人,谈论的有人,咒诅的也有人,可是垂着头发怜悯心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那几个女尸躺在地上裸露着,因为衣服都给人剥光了。人们要她们现丑,把她们排成种种难堪的姿势。梦鹿走进人圈里,向着陈尸一个一个地细认。谈论和旁观的人们自然用笑侮的态度来对着他。他摇头说:“这像什么样子呢!”说着,从人丛中钻出来,就在长堤上一家百货店买了几匹白布,还到刑场去。他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放好,还用白布盖着。天色已渐昏黑了。他也认不清那个是志能尸体,只把一个他以为就是的抱起来,便要走出人圈外。两个守兵上前去拦他,他就和他们理论起来,骂他们和观众没人道和没同情心,旁观的人见他太杀风景,有些骂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这许多闲事!”有些说:“他们那么捣乱,死有余辜,何必这么好待她们?”有些说:“大概他也是反动分子罢!”有些说:“他这样做更是反动!”有些嚷“打”,有些嚷“杀”,嘈杂的声音都向着梦鹿的犯众的行为发出来。至终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们在群众喧哗中,把梦鹿包围起来,拳脚交加,把他打个半死。 巡警来了,梦鹿已晕倒在血泊当中。群众还要求非把他送局严办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为他雇了一辆车,护送他回家。方才盖在尸头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车时,仍旧一丝也没留存。那些可怜的尸体仍裸露在铁石般的人圈当中,像已就屠的猪羊,毛被刮掉,横倒在屠户门外一般。 梦鹿躺在床上已有两三天,身上和头上的伤稍微好些,不过双眼和那两只胳臂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先生已经把志能的那叠信细看过一遍,内中多半是卓先生的情书,间或谈到政治。最后那封信,在黄先生看来,是志能致死的关键。那信的内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欧洲所应许的事。一方面说时机紧迫,暴动在两三天以内便要办到。他猜那一定是党的活动。但他一句也不敢对梦鹿说起。他看见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着怪可怜的,便走到跟前问他要什么。梦鹿说把孩子叫来。 黄先生把延禧领到床前,梦鹿对他说:“好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已找着你的祖母和你姑姑了。过一两天请黄先生去把她们接来同住。她们虽然很穷,可是你婶婶已给了你两万元。万一我有什么事故,还有黄先生可照料你们。”孩子哭了。黄先生在旁劝说:“你叔叔过几天就好了,哭什么?回头我领你去见你祖母去。”他又对梦鹿说:“东野先生不必太失望,医生说不要紧。你只放心多歇几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去。你歇歇罢,待一会我先带孩子去见见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办去得啦。”他拉着延禧下楼来,教他先去把医生找来,再去见他祖母。 他在书房里踱着,忽听见街门的铃响,便出去应门。冲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志能。黄先生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能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黄先生说,“大嫂!你……你……”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再谈罢。” 黄先生从她手里接了一个小提包,随手掩上门。 志能问:“梦哥呢?” “在楼上躺着咧。” “莫不是为我走,就气病了?” “唔!唔!”(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们到书房去。志能坐定,对黄先生说:“我实在对不起任何人,但我已尽了我的能力了。” 黄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请她略为解释一下。志能便把她从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动经过略说了一遍。又说她不久才与他们脱离关系,因为对于工作的意见不同的缘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来说他们的机密泄漏了,要藏在她家里暂避一两天。她没应许他,恐怕连累了梦鹿。她教他到澳门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门不久,便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几位住在澳门的朋友与当局几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给梦鹿,匆匆地出门,要搭船到那里去找他们,求他们援救。刚一出门,她又退回来。她怕万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样的命运,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里坐下,想了一会,她还是不顾一切,决定要去冒这分险,于是把所余的现钱都移放在梦鹿的抽屉里,还签了一张支票给延禧。她想着纵然她的目的达不到,不能回家,梦鹿他们的生活一时也不致于受障碍。那时离开船的时候已经很近,她在匆卒间什么都来不及检点,便赶到码头去了。 她到澳门,朋友们虽然找着,可都不肯援助,都说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省得担当许多干系。在澳门奔走了好几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得已,只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经知道许多旧同志的命都完了。 志能说了许久,黄先生只是倾耳听着。她很懊恼地说:“我希望这些事永远不会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话,说:有资产的人们是不会革命的。” 黄先生说:“他已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为他自你去后,一点忿恨的神气却未曾发露出来,可见他还是爱你。至于说你不革命的话,那又未必然。你不是应许到党部去帮忙么?那不也是革命工作么?” 志能很诧异地说:“他怎样知道呢?” “你们的通信,他都教我看过,但我没告诉他什么。”黄先生又把梦鹿在刑场上被打的情形告诉她。 她说:“不错,是有一个王志能女士,但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字。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里头。”她说时,现出很伤感的模样。她沈吟了一会,站起来,说:“好罢,我要去求他饶恕。我要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他。” 黄先生也站起来说:“你得仔细一点,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坏了。纵然能好,也是一个残废人了。所以最好先别对他说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会饶恕你,但你得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红了。黄先生说:“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来,再同他去见他祖母。你知道东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发现了。一会他自然会告诉你。”志能没说什么,默默地随着上楼。 “东野先生,你看谁回来了!东野先生!”黄先生把门打开,让志能进去,然后反扣上门,一步一步下楼去等候延禧。 人非人 离电话机不远的廊子的下坐着几个听差,有说有笑,但不晓得到底是谈些什么。忽然电话机响起来了,其中一个急忙走过去摘下耳机,问:“喂,这是社会局,您找谁?” “……” “晤,你是陈先生,局长还没来。” “……” “科长?也没来。还早呢。” “……” “请胡先生说话。是咯,请您候一候。” 听差放下耳机径自走进去,开了第二科的门,说:“胡先生,电话。请到外头听去罢,屋里的话机坏了。” 屋里有三个科员,除了看报抽烟以外,个个都像没事情可办。告近窗边坐着的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后,剩下的两位起首谈论起来。 “子清,你猜是谁来的电话?” “没错,一定是那位。”他说时努嘴向着靠近窗边的另一个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有可为这傻瓜才会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请可为替她办桌上放着的那几宗案卷。” “哼,可为这大头!”子清说着摇摇头,还看他的报。一会,他忽跳起来说:“老严,你瞧,定是为这事。”一面拿着报纸到前头的桌上,铺着大家看。 可为推门进来。两人都昂头瞧着他。严庄问:“是不是陈情又要揸你大头?” 可为一对忠诚的眼望着他,微微地笑,说:“这算什么大头小头!大家同事,彼此帮忙……” 严庄没等他说完,截着说:“同事!你别侮辱了这两个字罢。她是缘着什么关系进来的?你晓得么?” “老严,您老信一些闲话,别胡批评人。” “我倒不胡批评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陈情真是属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过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说局长的候选姨太好不好?” “老严,你这态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说些伤人格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社会局同人早就该鸣鼓而攻之,还留她在同人当中出丑。” 子清也像帮着严庄,说:“老胡是着了迷,真是要变成老糊涂了。老严说的对不对,有报为证。”说着又递方才看的那张报纸给可为,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 可为不再作声,拿着报纸坐下了。 看过一遍,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摇摇头说:“谣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记者访员们的影射行为。” “嗤!”严庄和子清都笑出来了。 “好个忠实信徒!”严庄说。 可为皱一皱眉头,望着他们两个,待要用话来反驳,忽又低下头,撇一下嘴,声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开,拿起笔来批改。 十二点到了。严庄和子清都下了班。严庄临出门,对可为说:“有一个叶老太太请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请您去调查一下罢,事由和请求书都在这里。”他把文件放在可为桌上便出去了。可为到陈情的位上检检那些该发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销假了,只检些待发出去的文书替她签押,其余留着给她自己办。 他把公事办完,顺将身子望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眼望着从窗户射来的阳光,凝视着微尘纷乱地育动。 他开始了他的玄想。 陈情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悬念着这问题。他认得她的时间虽不很长,心里不一定是爱她,只觉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情也很奇怪,但至终不晓得她一离开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营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见一个艳妆女子,看来很像她,从他面前掠过,同一个男子进万国酒店去。他好奇地问酒店前的车夫,车夫告诉他那便是有名的“陈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没有擦,连雪花膏一类保护皮肤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时兴的阴丹士林外国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织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见的只短了一副眼镜,她日常戴着带深紫色的克罗克斯。局长也常对别的女职员赞美她。但他信得过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像严庄所胡猜的。她那里会做像给人做姨太太那样下流的事?不过,看早晨的报,说她前天晚上在板桥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请出某局长去把她领出来。这样她或者也是一个不正当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里,总见不着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妈子,按理每月几十块薪水可以够她用了。她何必出来干那非人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钟已敲一下了,他还叉着手坐在陈情的位上,双眼凝视着。心里想或者是这个原因罢,或者是那个原因罢? 他想她也是一个北伐进行中的革命女同志,虽然没有何等的资格和学识,却也当过好几个月战地委员会的什么秘书长一类的职务。现在这个职位,看来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办革命的同志们。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时候,刚在大学一年级,幸而被捕下狱。坐了三年监,出来,北伐已经成功了。她便仗着三年间的铁牢生活,请党部移文给大学,说她有功党国,准予毕业。果然,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试,一张毕业文凭便到了手。另外还安置她一个肥缺。陈情呢,几年来,出生入死,据她说,她亲自收掩过几次被枪决的同志。现在还有几个同志家属,是要仰给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够。然而,她为什么不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许严庄说的对。他说陈在外间,声名狼藉,若不是局长维持她,她给局长一点便宜,恐怕连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这样没系统和没论理的推想,足把可为的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真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的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的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门去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径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径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那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的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看可吓坏了!他的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人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的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戴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的问,像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她戴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话:“不过,她晚上常不戴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有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戴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像也入了什么会似地。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给我以外,还有三个人也是用她的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吗?”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的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地。他不由得问:“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愣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名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的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么又不供给了呢?” “瞎!”老太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的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飘飘摇摇,说不定那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的额,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来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门了。她说今儿下午去,我没等她便出来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来。”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证明,已认定那陈姑娘就是在社会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诚恳的眼光射在可为脸上问:“我说,陈姑娘的事情是不稳么?” “没听说,怕不至于罢。” “她一个月支多少薪水?” 可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她,只说:“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罢。” 老太太忽然沉下脸去,发出失望带着埋怨的声音说:“这姑娘也许嫌我累了她,不愿意再供给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着,平白地瞒我干什么!” “也许她别的用费大了,支不开。” “支不开?从前她有丈夫的时候也天天嚷穷,可是没有一天不见她穿绸戴翠。穷就穷到连一个月给我几块钱用也没有,我不信。也许这几年所给我的,都是我儿子的功劳钱,瞒着我,说是她拿出来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亲,又不是戚,她为什么养我一家?” 可为见老太太说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说:“我想陈姑娘不是这样人。现在在衙门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谁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还是不要多心罢。” 老太太走前两步,低声地说:“我何尝多心!她若是一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听说她男人现时在南京或是上海当委员,不要她啦。他逃后,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花了好些钱到日本医院去,才取下来。后来我才听见人家说,他们并没穿过礼服,连酒都没请人喝过,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为看老太太一双小脚站得进一步退半步的,忽觉他也站了大半天,脚步未免也移动一下。老太太说:“先生,您若不嫌脏就请坐坐,我去沏一点水您喝,再把那陈姑娘的事细细地说给您听。”可为对于陈的事情本来知道一二,又见老太太对于她的事业的不明了和怀疑,料想说不出什么好话。即如到医院堕胎,陈自己对他说是因为身体软弱,医生说非取出不可。关于她男人遗弃这事,全局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数是不同情于她的。他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一心要去访北下洼八号,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于是对老太太说:“不用张罗了,你的事情,我明天问问陈姑娘,一定可以给你办妥。我还有事,要到别处去,你请歇着罢。”一面说,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叮咛可为切莫向陈姑娘打听,恐怕她说坏话。可为说:“断不会。陈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总有苦衷,会说给我知道,你放心罢。”出了门,可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且走且闻,两眼像看见陈情就在他前头走,仿佛是领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热闹街市,站岗的巡警很优游地在街心踱来踱去。可为一进街口,不费力便看见八号的门牌。他站在门口,心里想“找谁呢”,他想去问岗警,又怕万一问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踌躇,当头来了一个人,手里一碗酱,一把葱,指头还吊着儿两肉,到八号的门口,大嚷“开门”。他便向着那人抢前一步,话也在急忙中想出来。 “那位常到这里的陈姑娘来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会,便问:“那一位陈姑娘?您来这里找过她么?” “我……”他待要说没有时,恐怕那人也要说没有一位陈姑娘。许久才接着说,“我跟人家来过,我们来找过那位陈姑娘。她一头的刘海发不像别人烫得像石狮子一样,说话像南方人。” 那人连声说:“唔,唔,她不一定来这里。要来,也得七八点以后。您贵姓?有什么话请您留下,她来了我可以告诉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谈谈。她今晚上来不来?” “没准,胡先生今晚若是来,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说,“到她家里。她家就离这里不远。” “她不是住在肉市吗:”“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路人没有一定的住所。” “你们不是常到宝积寺去找她么?” “看来您都知道,是她告诉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为不由得又要扯谎,说:“是的,她告诉过我。不过方才我到宝积寺,那老太太说到这里来找。” “现在还没黑。”那人说时仰头看看天,又对着可为说,“请您上市场去绕个弯再回来,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请进来歇一歇,我叫点东西您用,等我吃过饭,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头来罢。”可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辆车上公园去,找一个僻静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过好几次,点心也吃过,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云埋没了无数的明星,挂在园里的灯也被风吹得摇动不停,游人早已绝迹了,可为直坐到听见街上的更夫敲着二更,然后踱出园门,直奔北下洼而去。 门口仍是静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个也没有。他急近前去拍门。里面大声问:“谁?” “我姓胡。”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同他问答的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我约过来的。”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那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见院子里的屋子都像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那间合适。那人见他不像是来过的,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的火炉。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的蝈蝈,还囚在笼里像妆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险而来,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望那扇关着的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的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的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的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的规矩是先赏钱。” “你要多少?” “十块,不多罢。” 可为随即从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又说:“还请您打赏我们几块。” 可为有点为难了。他不愿意多纳,只从袋里掏出一块,说:“算了罢。” “先生,损一点,我们还没把茶钱和洗褥子的钱算上哪。多花您几块罢。” 可为说:“人还没来,我知道你把钱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这一点钱,还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带着。”说着真个把钱都交回可为。可为果然接过来,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见是如此,又抢进前揸住他的手,说:“先生,您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陈姑娘找来吗?” “您瞧,你们有钱的人拿我们穷人开玩笑来啦?我们这里有白进来,没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 “什么,你这不是抢人么?” “抢人?你平白进良民家里,非奸即盗,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幅凶怪的脸,两手把可为拿定,又嚷一声,推门进来两个大汉,把可为团团围住,问他:“你想怎样?”可为忽然看见那么些人进来,心里早已着了慌,简直闹得话也说不出来。一会他才鼓着气说:“你们真是要抢人么?” 那三人动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开了他们,直奔到门边,要开门。不料那门是望里开的,门里的钮也没有了,手滑拧不动。三个人已追上来了。他们把他拖回去,说:“你跑不了。给钱罢。舒服要钱买,不舒服也得用钱买。你来找我们开心,不给钱,成么?” 可为果真有气了。他端起门边的脸盆向他们扔过去。脸盆掉在地上,砰嘣一声,又进来两个好汉。现在屋里是五个打一个。 “反啦?”刚进来的那两个同声问。 可为气得鼻息也粗了。 “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人把可为的长褂子剥下来,取下他一个大银表,一支墨水笔,一个银包,还送他两拳,加两个耳光。 他们抢完东西,把可为推出房门,用手巾包着他的眼和塞着他的口,两个揸着他的手,从一扇小门把他推出去。 可为心里想:“糟了!他们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虽然放了,却不晓得抵抗,停一回,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把嘴里手巾拿出来,把绑眼的手巾打开,四围一望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连灯也没有。他心里懊悔极了,到这时才疑信参半,自己又问:“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车夫所说的陈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许久才到大街,要报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辆车回公寓。 他在车上,又把午间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闻,忽而觉得两颊和身上的余痛还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记得他的大衣也没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兴奋异常,自在厅上踱来踱去,直到极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两个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早晨九点。他忙爬起来坐在床上,觉得鼻子有点不透气,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计提热水来,过一会,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衙门去。 他到办公室,严庄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问。 “伤风啦,本想不来的。” “可为,新闻又出来了!”严庄递给可为一封信,这样说,“这是陈情辞职的信,方才一个孩子交进来的。” “什么?她辞职!”可为诧异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长闹翻了。”子清用报告的口吻接着说:“昨天我上局长办公室去回话,她已先在里头,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来。局长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对她说些‘私事’。我说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为,“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闹翻了。我只听见她带着气说:‘局长,请不要动手动脚,在别的夜间你可以当我是非人,但在日间我是个人,我要在社会做事,请您用人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正注视听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门前,接着说:‘撤我的差罢,我的名誉与生活再也用不着您来维持了。’我停了大半天,始终不敢进去回话,也回到这屋里。我进来,她已走了。老严,你看见她走时的神气么?” “我没留神。昨天她进来,像没坐下,把东西捡一捡便走了。那时还不到三点。”严庄这样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的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折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甚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人。”说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社会局的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屉子,见原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屉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到本位,取出小手巾来擤鼻子。 (原载1934年《文学》2卷1号) ) --- 全 书 完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