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之下》作者:三弦大天使   文案:   一部讲述“大江湖时代”纷繁人性的架空武侠群像大长篇。   仁义慈善的世家公子,神秘莫测的鬼谷智者,侠骨丹心的农家子弟,惊才绝艳的怪胎奇人,步步为营的复仇孤儿,且看五大主角,风云际会。   这是一条武侠大长河,这是所有人的故事,天之下,有侠义精神,也有阴谋诡计,有人性的光辉,也有不堪的一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个人在这条长河中苦苦挣扎,但到了最后,他们依然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从此,武林不止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楔子   最后一个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后人说,那是天要灭一个无道的朝代。关外,信奉萨教的蛮族直指长城,关内,河南十月大雪,蝗灾又席卷了湖北,苛税重役,灾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弃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激起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冲冠,天下震动!   有道是:   恨昏纣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烧,   立天地刀提枪撩,   新乾坤再无饿殍。   由武林群豪组成的民变军攻破了京都,紧接着他们要面对的,是强悍的萨教蛮族,以及大将军尤长帛所率领,最后的长城铁骑。   红霞关一场大战,让三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同时身亡。   义军群龙无首,军阀各自割据,武林派门,或彼此依附,或合纵连横,从此山头林立,神州再无王朝。   红霞关大战后十年,最后一位军阀左亮弼,于点苍山遭受四大家围攻身亡。   再过二十年,九大家昆仑共议,制定‘江湖规矩’,若有违者,群豪共灭。   此后,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第一卷 衍变 篇 第1章 衍变   “真王铁骑入丹墀,御甲连关万里辞。大道军容承诰命,云龙一驾应天时。这首诗啊,讲的就是怒王进京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   坐在板凳上听故事的少年兴致勃勃,虽已听了多次,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永远向往那个金戈铁马,英雄峥嵘的传说。   讲故事的老人家一脸慈祥,微笑着娓娓道来:“可怒王虽然入了京,天下还不太平,你知道为啥吗?有两件事让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自然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两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边关外面还有萨教的十万蛮兵,边关上还有大将军尤长帛率领着七万长城铁骑呢。”   “是啊……”老人长长地抽了一口烟,烟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龙椅给拆了,抄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家,把财宝都分给大家。怒王的军队都是武林中招募来的,绿林豪杰,讲究的是盗亦有道,大家都守规矩,不扰民。”   “爷爷,你老骗人,要是不扰民,怒王干嘛七天都待不住,没登基就去边关打仗了?”另一头厢房里传来少女的声音,房门虽然关着,但屋子小,声音也听着清楚,“骗小孩的鬼话,还不是给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谁要你多嘴的!”少年气得涨红了脸:“爷爷在说故事呢。”   “都听几遍了,你都十五了。爷爷你也别尽跟他说鬼话,教他点手艺,别光吃米饭不干活。”   “你才光吃米饭不干活!”   “好啦,你是要听故事还是要跟姐姐吵架?”爷爷安抚少年。少年虽然气不过,但也隐忍下来:“爷爷你继续说。”   “虽然灭了那个丧尽天良的前朝,眼下还有两个心头大患。为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让马文涛马将军镇守京城,自己率领武林群侠,浩浩荡荡往长城过去。那时候啊,蛮王跟尤长帛都怀着心思,蛮王想让怒王跟长城铁骑两败俱伤,尤长帛想利用怒王打蛮兵,再来捡现成便宜。可怒王是这样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这种小手段。”少年接着说:“群侠到了长城,就先打尤长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们,当然要堂堂正正一战。群侠与长城铁骑激战,杀得尸横遍野,蛮王觉得机会到了,率领蛮兵突破长城,杀入战场。那时群侠跟铁骑战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蛮王还以为他能捡个大便宜。没想到,尤长帛大喊一句:‘宁为臣死,不为奴生,宁送一朝,不送一国。’率领长城铁骑,与怒王连手打起蛮王来了。但是啊…蛮兵势大,尤长帛冲锋了三次,身中五箭,还是被击退,蛮兵包围了群侠,眼看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蛮族手中了…”   说到这,爷爷吸了一口烟,不往下说了。少年知道,每说到紧要处,爷爷就会吸一口烟,这是故布悬疑,要的也只是他多问一句:“后来呢,后来呢?”   爷爷呵呵一笑,接着道:“怒王麾下的大将马文涛,率领华山、丐帮、衡山派的豪杰,冲杀进来。这些人本在南方对抗前朝败军,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散了开来,败军没了效忠的对象,于是纷纷投降,解决了南方的隐忧,他们就入京协助怒王。马将军得了这批生力军,把京城委托给当时的衡山掌门定闻师太代管,率领众人前往驰援怒王。”   “援军来到,又是一场好杀,直杀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骑当先,杀入中军,虽然击毙了蛮王,却也被蛮军包围。当时箭如雨下,飞石若蝗,华山掌门李疏凉不惧艰险,入阵救援,最后,只带回了怒王的尸体。唉??”   每说到这,老人家照例要叹口长气,以表示对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后蛮族退出长城,尤长帛伤重身死,之后便是十年混战。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这才有了现在这般的世道。现在啊,侠客都是有规矩的。”   杨衍接着道:“我知道,要拜师学艺,要领侠名状,领了侠名状,就能快意恩仇,行侠仗义。”   爷爷道:“呔,不过就是可以到处乱撒尿而已。”   杨衍嘻的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接着道:“总之,昆仑共议定下了江湖规矩,九大家都要照这个规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个帮会派门也要照规矩走。”   说罢,老人家发现烟草没了,敲了敲烟斗,又从怀中取出烟草。“故事说完了,该练功了。”老人塞着烟草说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么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厨房。   厨房里面并不大,除却一口灶,一张长桌,便只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间了。   杨氏站在灶台前面,额间沁着层薄汗。台上的锅子冒着浓浓的白烟,她掀开锅盖,顿时一阵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拿着圆勺舀了一小勺汤,放入嘴里小心地抿了一点,掩不住嘴角微扬,不知是满意自己的厨艺,还是期待家人喝到这碗汤的美味。   “娘~”少年闯进了厨房。   杨氏旋即蹙起蛾眉,神情无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爱。“衍儿,娘说过多少次了,别来厨房,你没听过孟夫子说……”杨氏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圆勺,杏眼瞪着刚要跨进厨房的杨衍说道。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嘛。”杨衍一头黑发垂在身后,只简单地用带子束起一半。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长得甚是俊秀,却无阴柔之感,一双慧黠的眸子在眼眶中闪动着精光,见过他的人总说他的双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杨氏轻叹口气。她回过身在长桌上放下勺子,拿起一把葱放在砧板上,道:“既然知道了,就快些离开。让爷爷教你两招,或是去翻几页书都好。”杨氏拿着菜刀利落地切着葱,每一段葱都一样长。   杨衍身子倚着墙面,嘟嘴道:“爷爷哪有两招,他教来教去都是那一招‘枯木横枝’。”   “爷爷的故事不也那几套,你怎就听不腻?”   “爷爷爱讲,总要有人听,不然他多寂寞。”杨衍嘻嘻笑道:“过几年,就换小弟帮我听了。”   杨氏将切好的葱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横枝’多练几回,哄你爷爷开心。总之呢,别靠近厨房。”   “娘~活人的规矩我都懒得守了,还守死人的规矩?”杨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厨房里面走去:“你不让我进来,我偏要进来,还要帮你切菜煮饭。”杨衍走到杨氏身边,伸手就要抢走她手里的菜刀。   杨氏的手腕巧妙一转,眨眼间转出杨衍的攻势范围,好气又好笑地道:“我认输,不劝你走了,你且往后站去,别妨碍我做菜。”   杨衍扬起得逞的笑容,退回厨房门口的墙边。杨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杨衍看着母亲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娘~我见别人家的小孩满月、周岁都会请街坊邻居来热闹,为什么小弟前几天周岁,却一个人都没请?”   杨氏一愣,放到碗里的芹菜洒了些出来:“你祖父不喜欢热闹。”接着又道:“你方才说你不喜欢守规矩,现在却计较起礼俗来了,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杨衍本想说些什么,现在却被杨氏的话给一口堵住了,他埋怨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杨氏再次掀起锅盖,尝了一口,道:“你最爱的萝卜炖排骨好了,快去请你爹回来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光闻到这味道,杨衍馋得口水都要滴下:“好!我马上去!”   “换件衣服再去!你在这儿闷了满身汗,出去让风一吹受了风寒就不好了。”杨氏朝着杨衍的背影喊着。   是与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时候了。杨氏看着汤锅上不停冒出的白烟。   杨衍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一、二、三”伸出手指数着他的袍子。他的袍子并不多,总共就只有五件,但他却只数到了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件去哪里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欢的那件,娘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请裁缝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袭青色缎面长袍,摸起来滑溜顺手,上面还绣着淡雅的竹枝,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记得前些天小弟周岁他穿了一回,前天看还在的。   忽然,杨衍想到了什么,气急败坏地走出房间。“那个贱人”他心里想着──一定是她做的!   杨衍快步穿过了院子前的走廊,耳里飘来一阵婉转的歌声:“为冤家造一本相思帐。旧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记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帐。旧相思销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   歌声并不难听,只是并无任何哀伤幽怨之感,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令人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杨衍停在了房间门口,暗骂道:“鸡叫似的,伤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门,敲门声急促且满是愠怒。   房间内的人并没有响应,只管继续唱着小曲,“把相思帐出来和你算一算,还了你多少也,不知还欠你多少想。”里面的人竟把这相思曲调越唱越欢快了。   杨衍索性举起脚,直接踹开了门。   一名十八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手执着绣花针安稳地绣着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的模样。她道:“弟弟,你怎么这般粗鲁,真是吓着我了。吓着我还没关系,吓着小弟就不好了。”   杨珊珊身旁放着摇篮,里头的婴儿睡得正沉,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像是做着场好梦。   杨衍下意识地压低声量,但怒意却是不减:“我的衣服呢?”   杨珊珊放下针线,噙着笑看着杨衍道:“我见那件袍子你不怎么穿,索性裁给小弟当新衣了。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很衬啊?”   “你……”杨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走上前,瞧见摇篮里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缎面袍。   “弟弟,你还没回答我,跟我们的小弟到底衬不衬啊?”杨珊珊盈盈笑着,便如春日繁花一般灿烂。   杨衍忿忿地瞪着杨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个贱人老是欺负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她。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然把主意打到他最喜爱的袍子上,真是可恶至极!   “怎么不说话啦?你舍不得自己的袍子给小弟做衣服吗?”   真想一拳打在这张笑脸上!杨衍忍着怒:“我当然舍得。剩下的部分呢?”   杨珊珊没料到杨衍会问这个问题,她本想随便打发掉杨衍,但随即转念一想,让他见着残败的衣袍,说不准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等会,我拿给你。”杨珊珊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往柜子。   杨衍眼急手快,趁着杨珊珊不注意的时候,在桌上抓了一项东西,藏入自己的衣袖里。   杨珊珊很快便拎着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来,递给杨衍道:“喏,拿去,就剩这样。”   杨衍生气地扯过那件衣袍,对了一下,觉得余料不足,问道:“怎么就剩这些?”   “做坏,扔掉了。”杨珊珊翻了个白眼,好像这问题是多问似的。   杨衍不想与她多说,飞速地走出她的房间,片刻也不愿意多待。   杨珊珊看着杨衍有怒不敢发的背影,甚是满意。   杨衍回到房里,甩上门,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熟练地在抽屉上方抠了几下,从书桌的暗嵌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这是爹在帮他定制桌子的时候特意刨的暗格,缝隙与木头本有的纹路特地对在一起,浑然天成,若非知情,绝不会被发现。   父亲告诉他,人总是会有几项私密不想给人看到,这个时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保证不会偷看杨衍藏了什么,就当作他们父子间的秘密,让杨衍尽管放心。   那时候杨衍还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着,按照这个理路,父亲应该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问父亲藏了什么宝贝。   父亲小小声地在杨衍的耳边说:“别告诉你娘,爹就藏了几个买酒钱。”   杨衍忍不住噗嗤一笑,他道:“娘对你这么好,你喜欢,娘怎么可能不买呢?哪里需要费这种功夫藏钱呢?”   他爹摇摇头,跟杨衍说待他长大了娶媳妇就懂了。杨衍耸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杨衍拿出暗格里面的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团凹凸不平、刚足一握的铁球。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根绣花针,用大拇指使劲把那根绣花针掰弯,揉进那团铁球里。   仔细一看,那团铁球竟是由数量繁多的绣花针揉成!绵绵密密交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爹肯定没想到,他把这个暗格拿去藏了对姐姐的怒意。   每回杨珊珊欺负杨衍,杨衍虽是忿怒,但碍于两人身份与他所学的教养,多是忍了下来。不过,他总会设法偷走杨珊珊的绣花针,宣泄些怒气。   杨衍将那团铁球抛着玩,想着杨珊珊趴在房间地板上寻找绣花针的模样,心头的愤恨才多少得到一点宽慰。他想起娘交办的事情,又将铁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换,直接出门──与杨珊珊这番折腾下来,身上的汗老早就干了。   杨衍的父亲杨正德是名木匠,手艺精巧,价钱公道,镇上但凡有人要建造屋子,多半会邀他来做木工。有时他见一些穷苦人家房屋缺漏或是家具损毁,多会主动帮忙修理,事后也不收银两。   镇上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名好人,只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极其低调,几乎不与人来往,从不去他人家作客,也不邀请人到家里作客。   杨衍快步来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东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两亩,号为柳雅庄,是个四进大院,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围在墙边吆五喝六,甚是热闹。杨衍知道他爹不会在这群人之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里,还得问问这些工匠。他喊了几句,都被吆喝声掩盖了,只得扯开嗓子,大喊:“你们有看见我爹吗?”   一名头上绑着布巾的工匠头也不回吆喝道:“你爹还在院子里头雕梁,你再等会。”   杨衍望向庄院。他从没进去过,也没见识过这么气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绕过墙角,看到大门虚掩着,就轻轻推开一些,朝里一张望,只看到一片荒地,几棵树木,有些长相奇怪的石头被堆置在一角,原来庭园还没布置好。杨衍正想推门进去找父亲,一条细瘦的人影突然横在面前。   “小弟,不能进去喔。”杨衍认得这声音,不由得肚里火起。   那是个少年人,长得白皙俊秀,腰间悬着把剑。他叫秦九献,是这座府邸雇请的护院,也算半个工头。两个多月前,杨衍练剑崴了脚,杨珊珊不甘不愿地替父亲送午饭,与秦九献一见面就好上了。秦九献常借故去杨家串门子,杨家人都看在眼里。杨衍讨厌姐姐,自然对秦九献也没好感。   “谁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杨衍说道:“别拦着我。”   杨衍又要闯入,秦九献又拦住他道:“老爷交代,不是工人不能进去,小孩子别胡闹。”   “就是个保镖护院,神气什么?”杨衍正想着,一瞥眼,看到秦九献的腰带,青色缎面,看着丝柔滑顺,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材料?杨衍更是大怒,质问道:“你这条腰带哪来的?”   “你姐送的,好看吗?”秦九献原地转身绕了一圈显摆,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原来是被杨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干嘛?”秦九献还摸不着头绪,杨衍立刻抢上扯着那条腰带,骂道:“这是我的,还我!”秦九献大怒,骂道:“作死吗?”   “那个贱人!还我的衣服,还我!你个贼人,偷我东西!”杨衍大骂,犹自不肯放手。   秦九献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仍紧抓着腰带,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献双手扣住杨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杨衍眼泪直流。秦九献骂道:“不知好歹!”一脚将他踹在地上。   杨衍站起身来,一招枯木横枝,以指代剑,戳向秦九献腰间。只是使得不纯熟,秦九献伸出脚又将他绊倒。   杨衍摔了两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强,又站起身来。秦九献骂道:“你再胡闹,别怪我让你受伤!”   “来啊!”杨衍又要冲上。   “衍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杨衍抬头看,是父亲杨正德,他手上拿着木匠工具,皱着眉头看着两人对峙。   秦九献见长辈来到,收了手。杨衍把握机会一头冲过去,秦九献闪身避开。杨衍用力过猛,被台阶一绊,又要摔倒,幸好杨正德眼急手快,一把将他扶起。   “搞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杨正德疑问,秦九献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杨正德看向杨衍,杨衍怒气未止,只是瞪着秦九献不住喘息。   “别发脾气了,回家。”杨正德牵起杨衍的手,杨衍不敢挣脱。   “秦少侠要不要来寒舍吃个便饭?”杨正德问,秦九献看这情况,不敢说好,忙道:“不了,杨伯父,原来你们家还会武啊。”他见杨衍仍瞪着他,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   “这世道,大街上找只狗都会一招半式,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顶个屁用。”杨正德说。   秦九献连连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像是绕着弯骂自己似的,可杨正德诚恳老实,自己又与她女儿相好,应该出于无心,忙点头道:“是,杨伯父,你慢走。”   杨正德牵着杨衍回家,一路上,杨衍发着闷气。杨正德忽道:“别气了,等这趟活干完,领了工钱,爹爹再帮你买一件新袍。”   杨衍瞪大眼看着父亲。   “我一上工看见他那腰带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儿上辈子是结了什么仇,好一刻钟都不行。”杨正德道。   “那个贱人。”杨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杨正德板起脸来教训杨衍:“过几年她嫁了,到时,说不准你还会怀念她。”   杨衍冷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晚饭时,杨氏见杨衍鼻青脸肿的模样,问了几句,杨衍只答被疯狗咬了,还瞪着杨珊珊。杨正德勺了一碗汤给杨衍,杨珊珊也吵着要一碗。杨正德只是叹气,爷爷倒是笑得开心。   到了晚上,杨衍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横枝就差了几寸,就怪自己平常不练功,左右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来。他房间小,施展不开,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捡了根枯枝,练起那招‘枯木横枝’。   他反反复复,就想着把这招给练踏实了,爷爷就会传他第二招。他对爷爷的功夫是不相信的,但他眼中的秦九献也不过就是父亲说的“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只要学个三招两式,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这样,练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东西敲在窗户上,他循声望去,那是杨珊珊房间的方向。过了一会,又听到细微声响,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绕到西侧。   此时月光皎洁,明可视物,他看到杨珊珊房里的窗户未掩,月色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树林里。他认得出,那是该死的杨珊珊跟秦九献。   大半夜的,这狗男女又想干啥好事?他心念一动,等两人入了树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刚踏进树林,就听到两人耳鬓厮磨的低语声。杨衍听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过去。只听到杨珊珊低声问:“你几时要提亲娶我?”   “等宅邸落成了,我就跟你爹提亲去。现在他是工人,我是护院,人家说闲话的。”   “嗯??”耳听得杨珊珊一声低吟,此时月色为树荫所阻,视线模糊,他距离又远,勉强只看到两条人影抱在一团不停磨蹭,又听到细微的声音道:“有什么闲话好说的?你就会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只听得两人喘息声、吟声越来越大,杨衍只觉脸红心跳,脑中一片烘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听秦九献说道:“我领了侠名状,奸淫民女,是大罪??我怎敢??”他这才听出不对,急忙要走。不意转身太急,发出了声响,也顾不得露了行迹,连忙逃开。   秦九献吓了一跳,杨珊珊连忙整理衣衫,只见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穿过,惊道:“难道是爹爹?”秦九献也怕是杨父,不敢深追,与杨珊珊两人走到树林外。   月色下,只见远方一个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 ※ ※   第二天一早,杨衍精神萎靡,早餐时,不敢与杨珊珊对眼。杨氏问起,他只说是昨晚伤口疼,睡不安稳,吃完早饭,推说要补眠。   他刚回到房里,正自胡思乱想,杨珊珊便敲门进来。杨衍看到姐姐一惊,只是今日杨珊珊却不同以往横眉竖目,脸色柔和道:“小弟,咱们打个商量。”   杨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这下终于拿到把柄,反唇相讥:“你半夜私会,不怕爹打断你的腿吗?”   杨珊珊哼了一声:“他就要来提亲了,怕什么。”   “那我跟爹说去!”杨衍刚站起身,杨珊珊就拦住他,道:“你别惹事。”   “我就要惹事。”杨衍心想,总算逮到机会,但要怎么报复却还没个底,“谁叫你要弄坏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赔给你行吧。”杨珊珊道:“秦公子晚点就来了,我带你出门,你要买什么衣服首饰,我叫他都买给你,行了吧。”   杨衍本想顶回去,随即转念,何不趁此机会报复?点头道:“你说了可别反悔。”   杨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样子,说了就不反悔。”   过了中午,秦九献果然来了,杨衍见他在屋外探头探脑,知道他心虚,还是杨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进门。秦九献打了招呼,说是要带杨珊珊进城,杨珊珊说要带杨衍一同出门,让他长见识。   这话可惊到了杨家众长辈。   “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爷爷看着天色,甚是忧心。“你要是把你弟带去卖了,是我女儿也不饶你。”杨父正色道。   “这糙汉子哪值几个钱?”杨珊珊回嘴:“有人要我还贴钱呢。”杨父回道:“我这儿子聪明伶俐,你不识货,别人抢着疼呢。”   “你们父女别贫嘴了。”杨氏插话:“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杨珊珊只顾着和秦九献调笑,杨衍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满心盘算待会要怎么坑杀这对奸夫淫妇。   杨珊珊先知会了秦九献,三人来到一间小布庄,杨衍一开口就喊道:“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出来。”   布庄老板拿了几款缎子出来,杨衍挑来拣去都不满意,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有没有这种布料的?”布庄老板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上等绸,我这没货,你得去两条街外的宝庆号找,那里料多又好,只是价格不便宜。”   说到宝庆号,秦九献眉头一皱,给杨衍瞧了出来。杨衍便道:“那多谢老板了,改天再来光顾。”说完便走。   杨珊珊追上问:“怎么不挑了?”“就那些破烂玩意也想打发我?”杨衍道:“咱们上宝庆号找。”   一行三人到了宝庆号,那是城内最大的绸缎庄,各式布料罗列,琳琅满目,兼有各式配件,发簪、头冠、腰坠、玉带钩一应俱全。   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铺子,不由得赞叹起来,动手动脚,掌柜见他衣着寒酸,忙道:“小爷,别乱碰,砸坏了要赔钱的。”   杨衍也不看他,道:“掌柜你有眼不识泰山,秦大侠在这你没看到吗?”秦九献甚是尴尬,只对掌柜微笑致意。杨衍又道:“掌柜的,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来。”   掌柜狐疑了一下,从后堂取出两匹布来,单看那质感色泽便知是上品。   “这是蜀锦,上等的,一尺三百钱。”秦九献一听到这价钱,脸色登时就变了,道:“用不着这么好的布料吧。”杨衍见他神色,暗自得意。   杨珊珊道:“你别趁火打劫,弄坏什么就赔你什么。”“是你说要买什么就给我什么,我就喜欢这料子。”杨衍道。   杨珊珊不跟他啰嗦,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还有这种料子吗?”掌柜的看一看,道:“这缎子刚好没了,得等下个月才进货。”   “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杨衍被激起怒气:“要是没这种料子,你要补给我,要不,回家。”又问掌柜:“有没有更好的?拿出来瞧瞧。”   掌柜道:“有苏锦苏绣,一尺五百钱,我放在后厢房,客倌您要我拿出来给您瞧瞧。”杨衍道:“拿出来开开眼界。”   秦九献道:“小弟你别过分了。”杨衍给了个白眼,就不理会。秦九献道:“过门一家亲,我念你是我未来小舅子,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就是条破腰带。就想坑我几两银子?”   杨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赔不起!”秦九献作势要打他,杨衍挺起胸膛,丝毫不让,秦九献忍了这口气。   杨珊珊看局面难以收拾,一把把杨衍拉到外头去,骂道:“你别不知好歹。”杨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还我啊。”说罢又要去扯秦九献的腰带。   杨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退开几步,眼眶泛红,骂道:“你这贱人,你敢打我!”杨珊珊骂道:“打便打了,又怎样,滚!”   杨衍转身便走,秦九献要追,杨珊珊一把拉住,骂道:“追什么?”“要是他把我们的事讲了……”秦九献兀自望着杨衍离去的方向。   “这我弟,我懂!他不会讲。”杨珊珊骂道,“买几尺布割你肉似的。你回去准备,今晚来我家提亲。再推托,抓你去见彭小丐!”说罢也气冲冲地走了。   眼看着客人跑光,宝庆号的老板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客倌你要提亲,我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献给了他一个白眼。   离了宝庆号,杨衍满心气闷,转过一个街口,坐在地上生闷气,心里不停咒骂杨珊珊这对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讲,就只是口头逞强。他清楚这规矩,领了侠名状的人,就是各帮派出去的侠士。奸淫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秦九献这个姐夫是当定了,说给爹娘听,不过让他们不开心,顶多骂杨珊珊两句,这不算好报复。只是若杨珊珊出嫁了,这几年的仇不就没得报了?不行,一定得让她受点气。   他细细寻思,想不着好办法。杨珊珊个性刚强,以前他试过抓青蛙、小蛇去吓唬她,结果都是被她一脚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难过好几天。他也想过弄坏她妆盒,搞坏她些小东西,又想到爹娘挣钱不容易,弄坏了又要补上。   难道自己就拿这贱人没办法?杨衍怔怔想着,突然听到热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杨衍心头一时无绪,起身跟着人群凑热闹。   到了戏台前,他想起小时候爹娘也带他来看过戏,当时自己听不懂戏文,只觉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绿绿的很好看。现在再看,比小时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编的“林冲夜奔”折子戏,他没看过水浒,这是第一次听到故事,大致听得出,是说有名叫林冲的好汉,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难的故事。自火烧草料场,直听到林冲得知妻子身亡,决意上梁山。   听到: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比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却便似脱鞴苍应,离笼狡兔,拆网腾蛟。   救国难谁诛正卯,   掌刑法难得皋陶。   只这鬓发萧萧,行李萧条,   博得个斗转天回。”   台上人唱作俱佳,一身激昂,也听得杨衍心中块垒难平。他直把林冲当作自己,姐姐当成高逑,只觉林冲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听到: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又觉林冲悲痛,深有所感。   就这样,杨衍直听到林冲上梁山,观众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着拍手叫好。正想听下去,却发现人群渐散,他讶异问道:“就这样?没了?不是要杀高逑?”   有人回道:“没了,想知道后面,看水浒传去。”   “水虎传”,杨衍默默记下书名,纳闷道:“林冲是头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该是山虎传,怎么会是水虎?水边又怎么会有老虎?”不管如何,他总有一天要找这本书看看,要能看到林冲杀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虽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杀了姐姐,杨衍听了一折戏,但要如何报仇,还是没个底气,只得在街上四处游荡。   正巧走到一间铁铺前,杨衍望了望铁铺里头,看见刀剑罗列,还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杨衍停下脚步,突然心生一计,问铁铺老板道:“有没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头发?布料?”“布料。”杨衍回答:“小把一点的,别太大。”   铁匠拿了一把裁缝刀给他,杨衍看了看,说道:“还是太大,有没有更小点的?”铁匠回答:“最小就这把了。”   杨衍嘟起嘴巴,又问:“那更小的剪刀呢?没了吗?”铁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个巴掌大小的指甲剪:“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杨衍拿在手中掂了掂,问:“这能剪断布料吗?”“粗麻有点难,剪锦锻不太利索。”   “多少钱?”杨衍心想:“凑合着用吧”。   铁匠道:“十文钱。”   杨衍一摸口袋,只得五文钱。脸色一黯,把指甲剪递还给铁匠道:“那算了。”   铁匠道:“小哥是杨正德杨家的公子吧?陶老爷盖房子时,我去做过铁工,见你给杨老伯送过饭。”杨衍讶异对方认得他,点头称是。   铁匠把剪刀又递回给杨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带个孩子,屋檐破了,还是杨老伯帮忙补上的。这恩情我一直记着,这把指甲剪送你了。”   杨衍喜道:“真的吗?”   铁匠道:“杨老伯帮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说罢,又把指甲剪从杨衍手上拿回:“我再帮你磨两下。”   杨衍收了礼物,心想报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也该回家了。   他出了城,走进树林。过了树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间宅子,很好辨认。   杨衍走在树林间,橘黄的天光虽是微弱,但还够让他辨明前路。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娘亲会做什么晚餐。   想着想着,他便闻到了一阵萝卜香味。杨衍一喜,举起脚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前。才刚推开了门,只听得一片刀剑铿锵声。   银光和血,这是杨衍眼里瞬间所见。血沾染在刀剑上……爷爷、爹亲、娘亲身上,还有青衣人、蓝衣人身上。   杨衍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了爹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衍儿!快逃!”   杨衍瞬间回过神,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他见到爹亲握着剑与青衣剑客缠斗,身上已有多处剑伤,爷爷与娘亲也握着剑夹攻另外一名蓝衣剑客。   爹亲要他快逃的声音不停地在杨衍脑中炸开,但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灌了醋一般酸软,动也动不了。   那名蓝衣人甩开了杨氏与爷爷的纠缠,冲向杨衍。爷爷赶忙飞扑而起想要拦截,那蓝衣人猛然回头,一剑平削。这一剑走势巧妙,就是要应付从后追击的敌人。杨衍的爷爷护孙心切,竟来不及拦阻。   一颗头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为走势太快,那颗头顺着惯性向前飞出,在地上滚了滚,落在了杨衍面前。   兀自瞪大着眼睛,仿佛在嘱咐着杨衍快逃。   杨衍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哭喊着叫爷爷,但是他没有。他像是被一层东西给罩住,所有的声音都传不出他的心脏。随即,他觉得一股巨力冲击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 ※ ※   这一昏,便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待得杨衍再张开眼睛,眼前还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最熟悉不过的环境。   只是,他一张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双手被反绑在后,连双脚也被绑住了。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反绑,然后他又看到小弟的摇篮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墙的一侧,亮出中间空地,青衣人与蓝衣人就站在那。蓝衣人年约二十好几,身形瘦长,一颗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约三十好几,双眼精光爆射,身材却比杨珊珊还矮半个头。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那是杨衍之前没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约五旬,头戴远游冠,唇上蓄着小须,披着一件外黑内红的披风,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就坐在爷爷最爱的椅子上。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乱,唯有这人周遭整齐如昔,他双手交叠,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杨衍大吼。   “衍儿,不要说话!”杨正德急忙喝叱杨衍,又转头道:“放过他们,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能报仇。你们知道规矩的,仇不过三代,他们是第四代,他们不能报仇!”   杨正德说完,只是不停磕头。杨氏眼眶含泪,也跟着磕头。杨珊珊吓得不停啜泣,只是不断低声道:“你们找错人了,你们一定找错人了……”   杨衍依然破口大骂:“你们杀了爷爷,你们杀了爷爷!杀千刀的,我要你们偿命!偿命!”   “闭嘴!杂种!”青衣人一脚将杨衍踢翻在地!杨衍兀自破口大骂,杨正德也劝不动。   青衣人顺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杨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杨衍下颚。碎片划破嘴巴,从脸颊凸了出来,杨衍张口不得,流了满嘴血,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青衣人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大声点。”   蓝衣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江湖规矩,就应该早点自尽,干嘛活着祸延子孙?连累我们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面子多大,连掌门都为你来了。”蓝衣人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带着询问。   那黑袍客仍是面无表情,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复仇的兴奋,反倒似个局外人。   蓝衣人提起剑,接着道:“从哪个开始好?”   说罢,看了杨氏一眼,杨氏自知难幸,对着杨正德苦笑道:“正德,我们来世再作夫妻。”   杨正德只来得及叫一声“娘子”,蓝衣人手起一剑,将杨氏喉管划破,鲜血喷了出来,洒得桌上、地上,满满都是。   杨珊珊大声尖叫,杨衍见母亲惨死,一口怒气填塞在胸,仿佛就要炸开一样,却又无可宣泄,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奋力挣扎,绳索将双手双脚都勒出血来,他却毫无所觉。   蓝衣人接着提剑对着杨正德道:“再来换你了!”   黑袍人轻轻咳了一声,蓝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时耸了起来。   青衣人沉声道:“先杀小的。”   蓝衣人这才醒觉过来,对杨正德道:“三个,你留一个,剩下两个要死,你要留哪个?”   杨正德看着爱妻惨死,又听到这个问题,不禁一愣,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蓝衣人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爷爷我对你好,让你自己挑,留哪个当灭门种?”   杨正德看了一眼杨衍与杨珊珊,又看向摇篮中的婴儿,兀自游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静地坐着,似乎也在等他作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你说,先杀哪个?”   杨正德颤声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正德心中酸楚,却又哪里能下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我帮你选了。”说罢,把剑对着杨衍。杨衍丝毫不惧,他满口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仍双眼圆睁,犹如有火喷出来一般。   蓝衣人又把剑指向杨珊珊道:“还是这个?”   杨珊珊摇头尖叫:“不要,不要杀我!”   蓝衣人又威逼道:“决定好了没?留哪个?”   杨正德心知求饶无用,一咬牙,下定决心道:“留最小的。”   他话说完,撇过头去,不敢看杨衍与杨珊珊。   蓝衣人哈哈笑道:“听到没,你们的老爹不要你们了。”   说罢,手起一剑,杨衍只看到摇篮中溅起一道血,听得“哇啊”一声哭啼,就再无声响。   蓝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杨衍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没抱上几回的小弟,就这样死了?   他看不清摇篮里头的情况,只盼着还有一点奇迹。   但,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门呀的一声被推了开来。众人望去,正是秦九献。他手提一只活雁,刚打开门,便见到如此骇人情景。   “九献,救命!”杨珊珊见爱人来到,大声呼救。杨衍第一次对他未来的姊夫存着这么大的想望,盼着秦九献能将眼前这三个恶徒千刀万剐。   秦九献丢下活雁,正准备拔剑,青衣人飕的一声,窜到秦九献面前。他的剑更快,秦九献剑才刚拔出,就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已被画出长长一道血痕,登时血流如注,长剑落地。   只这么一伤见血,他方才的血气之勇便全然消失无踪,忙跪倒在地,抱着青衣人大腿,涕泪俱下喊道:“大爷饶命!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他本是刚领侠名状的新人,实战经验近无,更不曾杀伤人命,眼前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战已怯。   青衣人轻蔑地看着秦九献,本对情郎呼救的杨珊珊也哑口无声,杨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沉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青衣人便移开了原本指着秦九献的剑尖。秦九献如蒙大赦,大声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说出去!”   他竟连一眼都不敢看向杨珊珊,慌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蓝衣人对着杨珊珊笑道:“这就你情人?这么不济,还不如跟了我。”   杨珊珊忽然不停叩头,哭泣哀求:“大爷,让我跟你!求求你,你放过我,我来服侍你!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杨衍与杨正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正德颤声道:“珊儿,你……你在说什么?”   杨珊珊道:“你就只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随即转头对蓝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这个小弟我一向讨厌,我不要跟他们一起死!”   杨衍又惊又恐,此刻他宁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却想不到杨珊珊为了保命,提出如此无耻条件,只觉杨珊珊犹如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杨正德大骂:“奸淫妇女,坏人名节,天下共诛!你们不能这样做!”   “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杨珊珊哀求道:“你们放过我,我哪敢去诬告你们!”   蓝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没有出声,显是默许了——任何能够折磨杨家人的行为,他都不会反对。   蓝衣人大喜,正要向前,杨正德大喊一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口吐鲜血,竟已咬舌自尽。   杨衍狂气怒涌,脑袋像是陡然涨大了十倍,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他胸口有一团火,胃却急速收缩,他想吐,但只能干呕,又牵动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从脸颊一根根突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痛,他只感觉到热,很热很热。那团火蔓延开来,由内而外烧灼他,他只是不停大口喘息,张大了眼睛,让那股热从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丝爬满了双眼。   蓝衣人骂了一声,将杨正德尸体踹开,转头问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决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这小子死了,她还服侍你干嘛?”   蓝衣人道:“还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蓝衣人一剑割开绑在杨珊珊身上的绳索,杨珊珊褪去衣裤,露出一双雪乳,蓝衣人将裤子脱下,用命令的语气说:“用嘴。”说着用力把她的头按下去,露出满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杨衍笑道;“你还是处吧,现在不看,死了就没机会。”   他不想看,但他没有转开头。   他要认得这三个人,一定要认得,即便在地狱里煎熬一千万年,他也要回来报仇。不!他已经不惧怕地狱,因为这里就是地狱!   他紧握着那把铁铺买回来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里,本想趁着秦九献不注意时,剪断那个腰带当作报复,他看见秦九献来时,才想起这把剪子。这把剪子并没有被搜走,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取出,趁着石九专注眼前的活春宫时,一点一点地剪断自己手上的绳索。   他要反击,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强,拼死也要反击,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个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杨珊珊的身上。   过去他与杨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间的冲突,但唯有这一刻……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杨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这些人还是更恨这无耻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没有察觉杨衍的举动,蓝衣人也正陶醉在杨珊珊的服侍。   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他就要挣脱束缚,向他们复仇。   “石九哥也过来,这娘们够骚,我们一起……喔……”蓝衣人发出舒服的淫笑。   就在此时,蓝衣人惨叫一声,杨珊珊满口鲜血,将头撞向蓝衣人手上的剑,随即一扭粉颈,被割断的颈动脉顿时喷出满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杨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对他微笑。   杨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刚才还想苟且偷生的姐姐,为什么又突然主动寻死?   他此时双脚受缚,只能跪在地上,脑中混乱不堪。蓝衣人疼得满地打滚,不断惨叫,石九震惊眼前的变故,但杨衍眼中只有血。   血,都是血,爷爷的血,娘亲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还有,前一刻他还深深痛恨的,杨珊珊的血。他们全家人的血。   于此同时,杨衍手上的绳索割断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剪刀,带着满腔恨火,奋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这一击得手,剪刀插入石九腹部,杨衍用力一转,石九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挥剑砍向杨衍。   杨衍圆睁双眼,准备受死。   那剑却突然在杨衍额头前生生停住。   只这一瞬间,黑袍人已经站在他与石九中间,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剑,另一手则按在杨衍肩上。   杨衍只觉得那掌上似有无边巨力,像是背着一颗万斤巨石,压得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手上的指甲剪也渐渐握不住。他不肯放弃这唯一的武器,仍是紧紧握住,无奈终是抵抗不了,手一松,让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在询问。石九忙道:“对不起,掌门,我……我一时气愤……我没想……坏了规矩。”说着,捂着肚子退到一边。   黑袍人看着杨衍,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这是今天杨衍唯一听到他说的一句话,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随即轻轻一推,杨衍臀部落地,向后滑行了好几尺,直到重重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撞得杨衍眼前一黑。   ※ ※ ※   第二天,杨衍张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红。   血一样的红。   他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平静,很意外的平静,像是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爷爷的尸体没有头,姐姐的尸体裸着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摇篮里,没有哭喊,还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切,却好平静。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悲与痛,都在昨夜倾泄一空。   他不顾嘴巴与全身的疼痛,蠕动着身体,捡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脚上的绳索剪断。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也没有试图安葬他们,甚至连拿块布盖起赤裸的姐姐也没有。他根本没有再靠近过尸体一步,只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经穿透脸颊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伤口。   很疼,但杨衍感觉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鲜血洗去,但那片红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双眼布满再也褪不掉的血丝,昨天目睹的一切,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智,也伤害了他的眼睛。   从此之后,杨衍看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暗格,于是到父亲的房间中搜查,终于在书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样的暗格。他从里头找出一个木抽,木抽里头,放着一块金色令牌,拿起来沉甸甸,颇有份量,估计是外金内银。   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为什么藏在这?他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仙霞掌令”。   他又回到自己房间,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绣花针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规矩”。   他更不知道,欺负他十几年的杨珊珊,为什么最后会愿意为他而死?   还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他将衣服打包,将绣花针球与令牌揣入怀中收好。   他举起火把,回头再看这个家最后一眼。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杨衍扔下火把,让火舌吞没小屋,趁着暮色,离开他这个曾经有过的家。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第2章 朱门豪客   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店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灯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锭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   杨正德平素与人和善,众人听说消息,都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又赶忙通报丐帮。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向人问路。但他手持凶器,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杨家在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粮食,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还有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拿他钱包。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剑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临川县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将临川作为抚州的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在抚州内格外受到重视。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他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最后的声音。   ※ ※ ※   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从他口中发出的,却是呻吟声。   老先生回过头,连忙抢上安抚杨衍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先生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先生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忽听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那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先生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你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拿汤匙将汤药一匙一匙喂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红,挣扎着喊了句“姐……”。   他这句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从怀中掏出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已被洗劫一空。   孙大夫见他神色,猜测出来,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孙大夫想了想,说道:“你身上的伤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那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接着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烧,只是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了?”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便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出手指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进房,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我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在半个月前,来了一名自称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要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接着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劝不听,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方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到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拣到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那人直直走进房来,孙大夫也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显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孙大夫是个老实人,拦他不住。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伤了孙大夫,握了剑,骂声:“滚开!”便一剑刺去,他无意伤人,只要吓唬对方,给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地接过剑,骂道:“小忘八敢伤人啊。”一把将杨衍拎起。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单手就能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带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要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无力,朱门殇将他手中的剑夺了,将杨衍甩在背后,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都拦不住。   ※ ※ ※   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似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细身影站在桌案前。   原来是朱门殇在揉面团。   在这雅致房里揉面团,不仅突兀,也太不讲究,只见朱门殇捶揉捏甩抛,往复不停,倒像个熟练厨师。杨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骗术。这家伙要不当骗子,当个厨师倒是有模有样。”   他正要起身,朱门殇就骂道:“孙老头没叫你别乱动吗?别像个泼猴似的,扭来扭去。”   杨衍性格刚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礼貌周到,言无不听,遇到粗鲁厌恶的,那是你越要往东,我越是往西。他因孙大夫之故厌恶朱门殇,朱门殇要他躺,他更要起身。   朱门殇骂道:“好一只泼猴。”拿起面团走到杨衍面前,一把将杨衍推回床上。杨衍开口要骂,朱门殇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塞到他嘴里。杨衍待要吐出,朱门殇捏紧了他脸颊不给吐,又把面团一团团塞入杨衍嘴里,一团接过一团,直把杨衍塞得满口。杨衍气息不顺,吞不下又吐不出,恶得鼻涕眼泪齐出,拼命捶打朱门殇。朱门殇嫌他烦,用脚压住他双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挤,直到把嘴里最后一点缝隙都塞满。   杨衍挣扎不得,又喘不过气,只得让他摆弄。朱门殇见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面团捏成长条形,在他上下齿龈上按匀,这才放手。   朱门殇一放手,杨衍便要伸手去挖面团,朱门殇道:“想要好得快,别动它,躺好。”   杨衍想起孙大夫说朱门殇的事,敢情这又是哪门子的治病偏方?不理会朱门殇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门殇拦住,又骂了几句。朱门殇一缩手,杨衍又去挖,朱门殇又拦住,就这样往复几次,朱门殇骂道:“妈的原来不是猴子,是牛啊。”两人斗得火起,朱门殇扯下帘幔,将杨衍手脚绑住,杨衍挣扎扭曲,乱动不止,朱门殇索性把他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似的。朱门殇骂道:“真是蠢牛,不绑不听话!”杨衍也不服输,就瞪着朱门殇,朱门殇见他瞪着自己,瞪了回去。两人怒目相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把眼睛移开去。   两人都不服输,约莫僵持了一刻钟,一名姑娘进门问道:“朱公子,那个孙大夫又来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骂道:“把那老顽固赶回去!”   姑娘又道:“他又带了丐帮的人,说你拐带少年呢。”   朱门殇又道:“让七娘打发他们去,别来烦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气,要不,贱妾帮你消消火吧。”   朱门殇道:“你帮这蠢犊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杨衍听他呼唤自己,也不理会。那姑娘见他们这般斗法,觉得好笑,走近床前,用头发去挠杨衍鼻子。朱门殇见状,连忙喝止道:“别弄他!”他这一喝,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那姑娘吓了一跳,朱门殇道:“他现在封着口窍,若打喷嚏,气息逆流,会把肺给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严重,连忙道歉,朱门殇打发她走了,看向杨衍,只见杨衍眼中满是得瑟,显是对赢了这场瞪眼比赛得意。朱门殇怒道:“刚才不算,我们重来一次。”杨衍反转过头去,就不瞧他。   朱门殇憋了一口闷气,想了想,转身不知去拿什么事物。走到杨衍面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不理他。朱门殇举起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细细蠕动的小虫,道:“这是蛆。”说着,拿起涂刀,把蛆抹在杨衍脸上。杨衍大怒,只是挣扎不得。朱门殇又用纱布盖在杨衍脸上,骂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犊子,你要有本事别动,让蛆吃了你,等你脸上长了苍蝇,老子就服你,叫你一声爷爷。”   朱门殇离开后,杨衍心想:“这邪魔歪道搞什么鬼?这样折磨我又有啥好处?”他想不通,加上刚才挣扎又虚耗了不少力气,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时,朱门殇正在喝酒,见他醒了,骂道:“还没死嘛。”杨衍不理他,朱门殇提着酒壶上前探视,问道:“你现在嘴巴是什么味道?甜、酸、苦?”   杨衍心中暗骂:“这个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么回答?”他这一转念,发现舌尖果然尝到一丝甜味。这是他这数天来第一次感受味道。   朱门殇这才想起杨衍嘴巴被塞住,说道:“都忘了你嘴里塞着药,这样吧,你点头一次是甜,两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杨衍听他说面团是药,心下纳闷,只是这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又想早点解脱这恼人的困境,于是点了一下头。   朱门殇点点头,却没帮杨衍取出口中的面团。他端了一盆水,再取出一个小药盒,先取下杨衍脸上的纱布,用水把伤口上的蛆洗下,仔细端详一会,这才点点头,举起涂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声。”说完,在药盒里刮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杨衍脸上。杨衍两眼一睁,痛得几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强,说不哼声就不哼声,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门殇上完药,又用纱布盖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你乖,就帮你松绑。”   杨衍撇过头去,只是不理他。   朱门殇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又转过头来,一拍脑袋,骂道:“妈的贼奶奶,都忘记给你吃饭了。不过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你安分点,我让人给你伺候些冷粥。”   朱门殇出了房,过了一会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标致姑娘回来,指着杨衍说道:“交给你了。”   说完,把杨衍口中的面团挖出。杨衍顿觉口中一松,长长呼了口气。   那姑娘笑道:“我来服侍公子!”说着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地喂食杨衍。杨衍许久未进食,那冷粥中又掺了肉末,喝起来格外鲜甜美味,杨衍喝得急了,咳了出来。那姑娘道:“别急,还多着呢,嘻……”   杨衍听那声音与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转头问道:“这是哪里?”他话一出口,发觉自己说话正常,舌头也灵便多了,甚是讶异。   那姑娘笑道:“这儿是群芳楼。”杨衍大吃一惊,道:“这里是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这么舒服的床?”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杨衍转头对朱门殇怒道:“你带我上妓院?”   朱门殇正在揉面团,回道:“妓院又怎样?妓院的床舒服,房间多,又是生财工具,打扫最是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滚水烫洗过的。除了妓院外,哪找得到这么多细心熨帖的姑娘照顾?等病人好了,带个姑娘换个房间,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说,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养伤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这样讲,是要把群芳楼改成医馆?”   朱门殇笑道:“现在不就当了医馆?要不,你们染的花柳谁看?这楞犊子哪来的?”   那姑娘指着杨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绑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朱门殇笑道:“要不你也试试?”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点蜡烛。”她喂完杨衍,端着汤碗要走,朱门殇又顺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拿到杨衍面前,说道:“怎样,舌头好多了?”杨衍点头。朱门殇示意杨衍张嘴,杨衍把嘴巴打开,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塞入他嘴里,说道:“口舌伤口最难敷料,你伤口深,要得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孙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   杨衍听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门殇一把,朱门殇道:“倔犊子还发脾气,你不乖乖敷药,是要我用强的?”   杨衍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哼了一声,不再反抗。朱门殇又道:“且不论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说你这伤口流疡,他就不该帮你洗掉蛆虫。须知蛆虫专吃腐肉,你的伤口细碎且多,难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里。得先让蛆虫吃一轮,剩下的伤口便好处理。我用的这帖药,孙大夫也调制不出。先消肌,后生肉,你用了便不会留疤。”   朱门殇把杨衍塞得满口,接着又说:“我上这药面团,用来医治你舌头上的伤口。人的舌头,舌尖尝甜,舌根苦,舌侧是酸。你尝到甜味,表示舌头恢复了七成,待你尝出苦味,大概就好了九成,若是尝到酸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说完,朱门殇“咦”了一声,去看杨衍的眼睛,见那瞳仁周围的血红还未散去,皱起了眉头,随即说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杨衍起床,舌头与脸颊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难受,还有全身被绑,动弹不得。   朱门殇道:“你要是乖乖地听话,我就替你松绑。”   此时杨衍对朱门殇本事已信了几分,知道他不是坏人,便点点头。朱门殇替他松绑,叫人安排洗澡水,让杨衍沐浴更衣。杨衍梳洗过后,精神稍复,向人讨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为何要害孙大夫”,递给朱门殇。   朱门殇看了纸条,骂道:“操妈个屄,我就说姓孙的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之前骂过他医术,现在就说他这脑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杨衍神情疑惑,望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什么病胸闷气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孙老头又诊不出毛病。这胸闷气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脉像无碍又是哪回事?你不懂医,我就告诉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杨衍神情讶异,难道朱夫人是装病?可为何朱门殇一诊,她就说自己渐渐痊愈?难道朱夫人与朱门殇有勾结,合谋骗朱大户的钱?   朱门殇道:“还听不懂?朱夫人确实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杨衍更是摸不着头绪。朱门殇知道他想不通,于是继续说道:“上个月我来群芳楼义诊,检出一个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听说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见朱家的账房常来群芳楼走动。群芳楼是抚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个账房多少月俸能让他常来?若不是水里捞油,便是有人资助。两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细。朱大户年过六十,身肥体宽,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样貌年纪都不般配。她与账房偷情,暗中给他钱财,没想那账房却染上花柳,又传给了朱夫人。朱夫人怕传给朱大户,败了事迹,所以找借口不与他行房。你说这病,孙老头能治吗?人家说神仙难救无命人,他这叫神医难治无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个屁端倪。”   这底细,杨衍只听得目瞪口呆。   朱门殇继续道:“我把账房找来打听,果然套出虚实。这送上门的火点子,不晃点可是糟蹋了。就去朱家踩点,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户别跟夫人行房。至于我开给朱夫人的药,全是治花柳的对症方子,照我估计,再吃几天就可痊愈。”   他讲话时雅时粗,又夹杂几句江湖骗子的术语,好在杨衍这几日与他相处听习惯了,又写道:“你医术好,何必骗钱?”   朱门殇道:“我答应了师父,行医三年不收钱。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寻芳院义诊花柳,这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楼招待。阳精积体是假病,开给朱夫人的也是假药,只是假药刚好对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说,朱大户这笔钱是骗来的,不是医来的,行医不收钱,骗人可要收钱。”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对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放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去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的。”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门殇缓缓走向前,张开双手,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 第3章 朱门殇   其实朱门殇并不是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样说,只是让杨衍能放下戒心。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开始,就跟着父亲行骗。   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就是招揽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有生病,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这些治疗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是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称为“作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的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作”不能“水作”,就是要花本钱,住大客栈,名店,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的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那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得对症,等三五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的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病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仿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   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这妓院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当今真大侠少,滥竽充数多,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   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高强,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   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   是以大侠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又高,乃是一笔极大的收入来源。   酒且不论,全武林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都会特地前来,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也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地懂了这些道理。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三五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就能卖出一两白银来。   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名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就坐在胡同口看着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便跟着父亲来。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   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在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是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口,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   这一下朱父可就愁了,作大票需要火作,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若是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那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门商的父亲叹口气,正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   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你能治吗?”当时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但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乎打着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要少年去一旁坐着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我看到了,我能看到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就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吃惊又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懂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那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神医无误,场子顿时热起来,父亲也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真正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也就跟着去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了眼,只一会,就又红又肿啦。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的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那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那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样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所不周。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作大票是火作,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糊口饭,要是闹了鼓,那是麻烦。总之,你需记得我嘱咐你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着,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你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二两银子作本钱,朱门商见自己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只见罗晓走得远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他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急忙便逃,朱父正要拦阻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那人手起一刀,将朱父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喊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上,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一声,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只这片刻间,朱门商转过街角,抬头一望,“万花楼”招牌便在面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花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一个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里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混然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在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也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要往何处,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件薄被。   虽然只是件小小薄被,但有这房间遮挡风雪,已足够御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盖过这么温软的被子。   房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年约六十几,满脸皱纹,慈祥和蔼的老僧。   “你醒了?”那名老僧转头看向朱门商。   朱门商未及答话。老僧走到他面前,问道:“施主还有其他家人吗?”   朱门商想起那日的惨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会死?会被杀?他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暂把贫僧当作你的亲人好不?”   朱门商哭了。靠在老僧怀里大哭了起来。   ※ ※ ※   老僧出自少林寺文殊院正定堂,是个正僧,法号觉证。   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朱门商笑到弯不起腰,觉证绝症,这名字真是有趣,待知晓他是云游四方、施医放药的药僧时,更是笑到打滚。   朱门商说道:“叫绝症的施医放药,这病人谁敢上门,晃不到点子,挣不了杵儿。”   觉证正色道:“法号只是名称,这是名相,再说,贫僧施医,不为钱。”   朱门商问:“没有钱,治什么病?”   觉证道:“贫僧挣的是功德,就算只救得一条人命,那也是功德无量。”   朱门商从小活在骗术之中,对觉证的话半信半疑,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感激觉证救命之恩,反正自己已无处可去,又看觉证老迈,便沿途为他提药囊,装行李,聊报大恩。   说起觉证,唯一的缺点便是啰唆。举凡大小杂事,看病问诊,打尖住宿,没一件事不是叨叨念念个不停,朱门商吃饭落了两颗饭粒被他发现,拈起来吃是必然,就这件事他也能念上半天。劝朱门商要爱惜物力。他也不是骂人,就是苦劝。病人问诊,也是事事吩咐,件件叮嘱,该多吃的,不能吃的,一样样叮咛。   只是觉证施医放药,跟朱父完全不同,那是实打实的医治,他擅长针灸,能解各类疑难。遇到穷苦的,甚至掏腰包为其购药,自己只以化缘所得果腹。   与跟着父亲时相反,莫说丰衣足食,平日里三天也要捱着两天饿。朱门商本吃不得这般苦,但想起那短短流浪的日子,实在是怕了。想出去行骗,又不忍老僧风雨漂泊,无人陪伴。   也可能是除了觉证外,他与父亲多年流浪,没有其他的朋友亲人。他习惯有亲人陪伴的日子,一时间不能独立。   更可能是因为陪着觉证,他会觉得像是陪着父亲。同样游走江湖,居无定所,一样沿途施医,只是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两人同行不久,觉证就发现朱门商懂医理,朱门商将自己父亲的行当说了,觉证摇摇头道:“欺人钱财,假医骗钱,这种勾当最伤阴德,不可再犯,你既有基础,老僧就收你为徒,你学会医术便可维生,你觉得如何?”   朱门商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只是觉证又有两项要求。第一项,要朱门商艺成之后,施医放药三年,朱门商说施医可以,放药却难,自己不是和尚,可不能沿门化缘。觉证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便要他施医三年,当作为父亲追积功德。第二项要求,觉证对朱门商道:“你父亡于人手,此仇不共戴天,贫僧不能慷他人之慨,要你放下仇恨,他日若见仇人,你需放过他一次。”   朱门商默然片刻,这段时间,他每思当日之事,便不由得咬牙切齿,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他未看清凶徒面貌,也无从追查。只觉天降横祸。   但这仇怎能不报?他心知觉证是个仁慈长者,而且啰唆,自己与他同行,他时不时就要说些大道理,若不应允,耳根子难得清静。况且自己也真想学他医术。   他自小骗人,当下便想:“我口头应允了,他日遇见仇人报仇,师父也不能拿我怎样。”主意打定,先问道:“若遇到第二次时,该怎办?”他知道若应允太快,觉证必然起疑,是以故意问了第二次又如何。   觉证道:“第二次以后你遇到他,报仇前,想一下师父便行。”   觉证医术实为顶尖,朱门商又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偏方,常与觉证交流,更有长进。一般大夫不屑与骗子为伍,认为皆是下作之辈,自然不肯交流。觉证无此偏见。   其实偏方之中亦有药理,顶药之中藏有医术,朱门商根底好,学得极快。除此之外,觉见更传他功夫,只是碍于门规,不能授与文殊院正见堂武学。   觉证又常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这“往心里头”有两件事,第一件事,那是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瞒,必须推己及人,方能看出无症之病。问病时当嘘寒问暖,详加盘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件事情,病者穷苦,或者无力求医,或者无力购药,当怀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设想若自己一般穷病潦倒,又当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   把别人的病当自己的病,才能视病如亲。   这两件事,就是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商只想:“同样一句话,父亲跟师父说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闲暇无事时,朱门商便专注针理,他把觉证教他的功夫,同针灸之术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针术武学。   觉证提醒他,要把武功练好,还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传他正见堂的武学。   这可逼死朱门商了。他大鱼大肉惯了,年少时也随父亲出入过妓院,这几年跟了觉证,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时还会溜出去吃点肉,喝点小酒,被觉证发现,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没完。现在要为了学武当和尚,那是万万不能。至于内功心法,为了报仇,那是必须的,不过日后可以徐徐图之。不可急于一时而断送一生幸福。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这也磨出了朱门商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山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立刻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化的是钱,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药回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半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的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还要还的呢。”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二两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那家店铺,那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是活灵活现。   无奈觉证就不信。觉证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那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了。”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   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身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你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身体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确定了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觉证。   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烧出几颗舍利子,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寺庙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那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主事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虽属丐帮下属,但也是兴盛的门派,彭家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求医。他随妇人来到一间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但那脸横肉,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天赐良机,只要稍稍用药,便能取得仇人性命!于是问道:“敢问尊夫如何称呼?”   妇人道:“当家的姓彭,叫彭天诚,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当今彭家的主事是他表叔。”   朱门商问道:“是彭家正统,又有名气,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妇人叹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爱逾性命,几年前染上恶疾,他误信了走方郎中,将家产典当一空,还四处借贷,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骗,之后另请高明后,大夫却说误了诊期。神仙难救。他发仇名状,追杀那名郎中,直追了一年有余,才在泉州报了仇,还连带收了仇人师父。可惜就放过一个徒弟,也不知现在在哪害人。此后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来师兄终究没照父亲指示,挖了要命杵,还坑了人家的绝命杵。   朱门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诚床边,彭天诚语气衰弱,说道:“大夫,你走吧,我们看不起病。”   朱门商道:“我施医布药。不收诊金。”   彭天诚听到这话,猛然立起身来,一巴掌打得朱门商头晕眼花。妇人连忙阻止,彭天诚骂道:“滚!再不肯就砍了你!”说着便挣扎起身要去拿刀。   妇人只是流泪劝止。   朱门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只是有一话要向先生说。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东华镇上杀了两人,一人断头,一人腰斩,是否?”   彭天诚睁大了眼问:“是又如何?”说罢,不停咳嗽。   朱门商道:“那日我也在镇中,先生杀人,我见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万花楼去。”   彭天诚怒目圆睁,问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谁?”   朱门商道:“我不知他是谁,只知三天后,他没钱付账,被万花楼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剥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谁知他伤势过重,挨不过冻,就这样死了。”   彭天诚睁大了眼,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朱门商点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处。你往万花楼查问,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灭绝,大仇已报,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说别的,就只担心你这个哥哥了。”   彭天诚哈哈大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大夫。”他紧紧抱住朱门商,眼泪却不停流了下来。直哭得肝肠寸断似的。   朱门商开了方子,留了银子,离开了彭天诚家。   他答应过师父,若见着仇人,需放过他一次。   他只希望此生莫再见第二次面。   爹爹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师父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现在也懂了这句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此后朱门商改名朱门殇,每到一处,他便说:“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   这番话,也没说谎。他想:“认真说起来,全是真的。”   他无侠名状,却遍历江湖,施医布药,行骗富豪。三年过后又三年,三年过后又三年。往复三年…… 第4章 伤痕   朱门殇的谎话,确实让杨衍觉得自己得到理解,但即便到了现在,他在睡着的时候,身体依然处于高度的紧绷下。反复的噩梦让他很难睡得安稳。总是辗转反侧。   房门轻悄悄地被推开,杨衍睡梦中没有察觉。那走入的人影将蜡烛放到拔步床的茶几上,掀开棉被钻了进去。   杨衍睡得正熟,忽觉棉被里头钻入一人,朦胧间似乎正在脱自己裤子,吃了一惊,猛地踢开被子,昏黄灯光下看到一名标致姑娘正在为自己解裤子。   杨衍慌问道:“你干嘛?”   那姑娘笑道:“别怕,舒服着呢。”   杨衍猛然缩起身子,像是受到极大惊吓一般道:“你不要过来。”那姑娘嘻嘻笑着脱下肚兜爬向杨衍,杨衍大叫一声,骂道:“滚!快滚!”双脚还不停前踹。   那妓女吃了一惊,娇嗔道:“你干嘛呢?”   杨衍卷起棉被丢向那妓女,只骂道:“走啊!快走,滚出去!”   那妓女见他这样,只好收起衣服,走了出去。   杨衍缩在床沿,竟瑟瑟发抖了起来。   过了一会,朱门殇嘻嘻笑着走进房里,问道:“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杨衍怒道:“你搞什么鬼!”   朱门殇道:“试试看你身体好点了没。”说着双手一摊,“你也十五了,我在你这年纪啊……”   “别把你跟我混为一谈。”杨衍打断朱门殇的话。怒目瞪着他。   朱门殇道:“冷静点。跟只斗鸡似的。”斟了茶,喝下。   杨衍缩在墙角,双肩抖动,似乎受到极大惊吓,朱门殇没料到杨衍有这么大反应。反倒有点过意不去,说道:“好好好,下次让你先挑顺眼的姑娘行了吧。”   杨衍怒道:“不用你管。”   朱门殇耸耸肩道:“骂人这么大声,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看看。”走到床前探视杨衍,杨衍发了一下脾气,仍是乖乖张嘴让他检查。   自从知道朱门殇与自己同病相怜,杨衍对他便放下了戒心,这两日伤势恢复得极快,昨日开始也不用塞面团了,咬字说话如故。朱门殇稍稍试探了几句,但杨衍绝口不提当日的惨剧与自己的经历。朱门殇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细心地帮他上药换药。   “舌头好了。这脸……再敷个几次药,保证不留疤。嗯嗯,不错。”朱门殇对自己的医术颇为满意。   杨衍发了一会闷气,突然说道:“有件事拜托你。”   朱门殇撇了撇嘴角道:“我还以为倔犊子只会低头蛮冲,原来还会抬头要草料啊?”   杨衍指着自己右脸颊最长的一条伤痕道:“这一道疤,我想留着。”   那道疤痕从脸颊直划到下巴,约莫两寸长,是杨衍脸上最长的伤口。   朱门殇知道杨衍的用意,沉默了半晌道:“现在不医,你这张俊脸可就破相了。刚才在隔壁帮你挑姑娘,他们可喜欢你了。”   杨衍脸色一沉,道:“不用你啰嗦。”   朱门殇摊摊手,道:“那说点别的事吧,你打算怎么报仇?”   杨衍默然不语。   自那一日抱着朱门殇宣泄情绪后,他才稍微恢复平静。虽然脾气依旧倔强,但已不若之前盲目。他明白,靠自己去报仇那是送死,可这仇到底该怎么报?自己想了几天,还是没头绪。   朱门殇又道:“那你仇家是谁,总该知道了吧?”   杨衍又是摇摇头,他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谁。   朱门殇道:“人海茫茫,不知道仇家是谁,你去哪找?再说,这事不断根,你以后还可能有麻烦。不过,说不定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   杨衍不懂他的意思,突然想到那块仙霞掌令,便从身上拿出令牌,问朱门殇道:“这令牌是你帮我送回来的?”   朱门殇道:“我又不是算命的,能知道这东西是你的?”   杨衍疑问道:“那是谁帮我送回来的?”   朱门殇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回答:“之前被爹爹藏起来,没见过”   “这是掌门令,你是一派之主。”朱门殇接过令牌,沉吟道:“仙霞派……也不知是九大家哪一家下面的。这几天我帮你打听过,没人听说。”   杨衍道:“我是仙霞派的传人?”   朱门殇:“兴许是,要不,就是有关联。总之小贼惹不起门派,所以摸上门还你。”   杨衍问:“他们怎知我住在哪里?”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入城时那副模样,随便也能打听到了。”   杨衍又问:“我有师兄弟吗?”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你这年纪啥都不知道?”   杨衍见他讥嘲,闭起嘴扭过头不说话。   朱门殇看着杨衍,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打算什么,接着说:“再小,也是个门派,是个门派就能授艺,发侠名状。若你这令牌真不是偷来骗来。照规矩,你现在也是一派的掌门。”又道:“江湖规矩多,令尊怕是不想让你惹事,所以什么都没教你,也可能另有深意。总之,你想报仇,你就得先懂规矩。规矩,就是你的护身符。”   杨衍问道:“什么规矩?”   朱门殇道:“对头既然连你刚满周岁的小弟都不放过,凭什么放过你?”   杨衍问道:“他们只能留一个。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留一个。”   朱门殇道:“先说侠名状,领了侠名状,你就是大侠。各个帮派对自己底下的侠客都有各自的约束规范,这且不论,侠客可以领门派的俸禄,这多少不一定。有钱门派,弟子又少,可能就多点。穷的,弟子多的,少点。不过大多数的门派都只发空饷,弟子还是得自己找营生。保镖护院、走货行侠、参与地方上的比武论胜,那都是常见。”   杨衍道:“我爷爷说,侠名状就是可以到处撒尿。”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爷爷算是透彻了,他说得对。但侠名状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发仇名状。”   杨衍:“我也听说过这个,仇名状又是什么?”   朱门殇道:“但凡侠客,遇人为非作歹、抢劫杀人之类的,仗义而杀伤人命,不用究责。除此之外,各派都应约束弟子不得随意伤人,若有仇人,就发仇名状。仇名状广发武林,双方互为仇人,相互仇杀,门派不禁。但有两条禁令,必须遵守。”   杨衍问道:“哪两条?”   朱门殇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假如你我结仇,我杀了你,你儿子报仇杀了我,我儿子再杀你儿子,这样下去,冤冤相报,纠缠不清,势必杀到某方一脉死尽为止。所以报仇仅止于三代,到了我孙子你孙子那代,是最后一代能报仇的人,再下一代,就不许报仇了。”   杨衍道:“若要寻仇,子孙再发一次仇名状不就得了?”   朱门殇道:“你当九大家吃屎长大的?三代之后,三代不能结仇。双方都要各自回避。你发了仇名状,人家也不承认。”   杨衍心中突了一下,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又继续问道:“还有呢?”   朱门殇接着解释:“灭不能满门,无论怎样报仇,你都必须给对方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独苗,无论男女,像你这样,就叫灭门种。违背这条,也是天下共诛。”   杨衍疑问道:“你不也是?”   朱门殇察觉失言,不动声色地道:“我说这么多,你没听进去。”   杨衍疑问道:“什么?”   朱门殇道:“你若要报仇,对方怎样都不能杀你,甚至也不能伤你。”   杨衍恍然大悟,信心突然一涌:“所以只有我能杀他,他不能杀我?是这个意思?”   朱门殇道:“仇名状听起来简单,但就这条规矩,就能生出几百上千个故事来。发仇名状,等于是三代结仇,更不只如此,一旦发了仇名状,有人脉的自会拉人相帮,把争端扩大,这叫株连。”   说到株连时,朱门殇顿了一下,他的父亲就因为师兄一句师父,被彭天诚株连了。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若报仇时遇你亲友,是一并杀之。被株连的人也必须依着仇名状的规矩办事,以结仇双方的三代为骨干结束恩怨。总之,江湖人将仇名状看得甚重,非到不得已,不会走这条路,宁愿走别的路子。”   杨衍道:“什么路子?”   朱门殇道:“你没那条腿,走不动这条路。你要走,就走正路。”   杨衍道:“怎样叫正路?”   朱门殇淡淡道:“这事,我不助你,也不拦你,说得多,保不定反害了你。这本是两难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要说的是,对方留你独苗,肯定是发了仇名状,照着规矩办事。这是丐帮辖内的灭门案,你往丐帮去,把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再看怎么办。”   杨衍想报仇,却也知单凭一己之力,报仇实在困难。于是问朱门殇:“你报仇了吗?”   朱门殇道:“报了。”   杨衍道:“你怎么报仇的?”   朱门殇淡淡道:“我找着他时,他已经死了,剩下个七岁儿子,没得玩了。”   朱门殇是世故的人,知道有些恩怨难以分说对错,说这话,原本是要杨衍想清楚,莫过于执着,没想到杨衍此时想的却是:“若让他们好死,岂不是绝了报仇希望?”   突然有姑娘敲门道:“朱大夫,七娘有事找你帮忙。”   朱门殇道:“啥事?”   那姑娘道:“新来的雏儿不肯下海,七娘要你去劝劝。”   朱门殇骂道:“我又不是龟公,七娘是脑门给针扎了吗?”   那姑娘嘻嘻笑道:“七娘说你最会哄姑娘开心。”   朱门殇道:“我最会哄你们七娘开心了,叫七娘来让我哄哄。”   那姑娘问道:“那是不帮忙啰?”   朱门殇道:“去,叫你家七娘别乱想瞎主意。”   说完,朱门殇起身道:“我就说这些,你好生思量。再过两天,你就自己去吧。”又道:“你也别老闷在房里练那瞎鸡巴毛剑,有空出去走走。”   朱门殇离去后,杨衍见天色将明,也不睡了,起床继续练他那招枯木横枝。这几日来,他一有空闲便开始练剑,只是来来去去也只会这招,也就专心致志练这招。他过去都以木杖代剑,现在使用真剑,挥动起来便觉沉重,说到底,那是他的功底不够的问题。   他练了一个时辰,想起那日昏迷前,似乎有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想不起来是谁。杨正德避仇,向少交际,家中无熟人往来。既不是熟人,难道是亲人?这一念想,天一明,杨衍提了剑就出门。   他一方面寻仇,一方面也想找孙大夫致谢。孙大夫是当地名医,他问了路,一路找到孙家去。孙大夫正担心杨衍,见杨衍来,满心欢喜,杨衍把身上的仅存的碎银给他,孙大夫坚决不收,只问朱门殇有没有欺负杨衍。杨衍不好解释,只说朱门殇不是坏人。   离开孙家,杨衍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想着,来日若有机缘,定当报答孙大夫,想到这,自然想起朱门殇,杨衍心道:“那臭痞子就算了吧。”   其实朱门殇对他之恩犹过于孙大夫,杨衍爱憎分明,这恩情必然惦念。只是朱门殇总是各种讽刺讥嘲,惹他动怒,他嘴巴不承认,心里也不愿承认。   他在左近又绕了几圈,没有头绪,只好回到群芳楼去。   群芳楼的布置,入了门是大厅,一幅足有二十尺长的锦绣山水屏风隔住后面的厢房。厢房中设有餐桌椅,那是狎客与妓女调笑喝酒之处,若是对了眼,厢房两侧各有一条回廊通到中庭。中庭周围有数十间房,各自挂着不同花名的门牌,那是姑娘用来接客的居所。门牌若是翻过,那是有客或不接客,若是名字朝正面,便可敲门询问。中庭后方又有十几间房,那是护院的居所。中庭左右各有一座楼梯,上了二楼是宾居,久住的嫖客便住在那。   朱门殇与杨衍的居所就在二楼,妓女们常聚在那里聊天。可以避开往来客人。   杨衍绕过屏风,上了楼梯,见一群妓女在楼梯口围着嘻笑,他低着头,绕过妓女回房。却听到其中一人嘻笑道:“真的假的?没了……小鸡鸡?嘻嘻。”   “好像是被咬断的。”   杨衍一听这话,顿时如遭雷击,躲在转角处偷听。   又听得一位姑娘道:“听说没处理好,下面都烂掉了,打听到这有神医,叫朱大夫去帮他看看。”先前那位嘻笑道:“怎么医?叫朱大夫切一截分他吗?”一人道:“我瞧着够分呢。”   “就怕燕红舍不得!”   “你才舍不得!”   众人笑得花枝乱颤,嬉闹一片。杨衍却是浑身发抖,奋力吸了几口气。   “冷静,杨衍。你要冷静!”   虽是这般告诫自己,却心跳手麻,不能自己。他回到房间,见朱门殇尚未回来,他左思右想,若朱门殇一个人回来,那就再问他情况,若他带着仇人回来,那……万不能打草惊蛇。   杨衍侧着身子,挨在窗边往楼下望。他这方位只能看到门口右侧的巷道,若是朱门殇从另一个方向回来,那便要错过。但妓院内已无更好的位置可供遮蔽。   杨衍心中忐忑。一边祈祷苍天有眼,莫让自己错过仇人,又要加倍注意长街上的动态。   他就这样看着,直等到黄昏日落。一旦入夜,灯火便暗,所幸群芳楼是妓院,张灯结彩,视野虽短了,近处反而比白天更亮些。   杨衍见到两条人影,一人便是朱门殇,另一人正是当日灭门的仇人,石九!   杨衍眼前一花,气血贲张。提了剑,也不管人,匆匆忙忙便下了楼,先躲在屏风后,见石九与朱门殇正在门口说话。朱门殇进了妓院,杨衍急忙躲到另一侧去,又见石九正要离去,正待要跟,群芳楼的姑娘又在门口呼喊,似在揽他入内。   石九犹豫了一会,进了群芳楼。   杨衍心跳加速,正寻思一个偷袭的好地点,突然一个声音喝问道:“你在这干嘛?”   杨衍一惊,转过头来,一名中年壮汉正盯着他看,那是群芳楼的护院。   那壮汉问道:“你拿着把剑站在这干嘛?”   杨衍这几日未出房门,除了送餐的姑娘外,护院都未曾见过他。他一瞥眼,见石九正往这方向走来,转身要走,却被护院拎住衣领拉回,那护院道:“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是跟谁进来的?”   杨衍又急又慌,忙道:“我是朱大夫的徒弟。”   护院又问:“朱大夫的徒弟?我怎没见过你?你拿着剑干嘛?”   杨衍忙道:“练……练剑。”   护院道:“练剑你到外头去练,躲这干嘛?”   杨衍见石九走近,更是心慌,正无处躲避,只能侧了身,藉壮汉身躯遮蔽,石九浑然不觉,就从他面前走去,两人距离不足五尺,几乎只要一拔剑便能互相刺杀的境地。他心头一紧,一时不知怎么应付。   护院又要追问,杨衍怕惊动石九回头,忙低声道:“嘘!”   那护院见杨衍神态鬼祟,但对自己又并不惊惧,说不定真是朱大夫的徒弟,心想朱大夫可是不能得罪的贵客,一时不敢对杨衍发作,也低声向他问道:“怎么?”   杨衍用眼角余光直盯着石九,见他渐渐走远,深吸了口气,心头方才稍定。   那护院仍自对杨衍追问不休,杨衍便对他说道:“别叫我师父知道,不然又要受罚了。”   那护院一脸疑惑,杨衍又道:“我几日前才被师父救回来,他收了我当徒弟,要我每日练剑两个时辰,又苦又累,练了几天,手都破皮了,实在吃不得这苦。所以躲在这偷懒。要是给师父知道了,他要打我的。”   说着,杨衍张开手,果然手上都是水泡破皮,这是新手练剑磨出的伤,那护院学过武,自然认得。皱起眉头问道:“朱大夫还会剑法?”   杨衍道:“我师父会武,你不晓得?”   护院道:“看那模样也知道会武,只是没看他配剑。”   杨衍道:“师父会的东西可多了。求你了,你别抓我去见师父。”   护院想了想,拍拍杨衍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年,别偷懒,我在你这年纪时,师父也是教我天天练功。你猜怎么着?”   杨衍与朱门殇相处这几日,见多了他扯谎的本事,自己本就聪颖,不知不觉学得了几分,这临时编造的说辞,竟也让这护院相信了。   杨衍道:“大哥定是勤奋苦练了。”   那护院道:“屁!我就跟你一样,天天开小差,所以只留在这儿当护院。妈的,当年怎么就不会想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衍盯着石九的背影,记着他进了哪间厢房,顺口回道:“我叫杨衍。”   护院道:“杨小弟,听哥哥一声劝,少年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那护院缠着杨衍说了一会道理,杨衍只是唯唯诺诺,临走前,护院还拍拍杨衍的肩膀道:“小差开够了,别耽误练剑了。”   杨衍道了谢,来到厢房外,他手上拿着剑,往来客人妓女又多,他怕自己太过显眼,就站在墙边偷听。听到石九在叫艳红的名字,突然灵光一闪。走到中庭,察看房前门牌,找到艳红的房间,伸手一推,房门没锁。   他进了房间,掩上门,钻到床底下。   杨衍心想,如果石九带了艳红回房,上了床,自己便可趁机刺杀他。他抽出剑,正比试着如何下手,却发现剑身太长,床高太短,摆弄几下,总不得势。此计似乎难成。   他正要翻出床底另寻位置,呀的一声,门又打开,杨衍急忙闪回床下,只见两双脚在床沿间纠缠,不正是石九?   杨衍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察觉石九把艳红放倒在床上,正在脱衣。他就想翻身而起,一剑取了石九性命,但此时难辩床上人方位,既怕石九察觉,又怕误伤了妓女。   若在几日前,杨衍怒火正盛。势必不顾一切搏命一击,但这几日让朱门殇磨了锐气,众妓女又待他温柔。他本非残忍之人,冷静之后,便知感恩。他默默吸口气,竭力平静心情,等待机会。   过不一会,又听到床上传来轻微呻吟声。不知怎地,杨衍脑中突然轰地一声,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手脚抽搐,全身痉挛。恍惚间,那一夜的惨剧又在他面前重演,破碎、支离,却历历在目,像是刻入脑海深处的伤口猛然爆出了血柱,一股疯狂的暴动与剧烈的恐惧如巨石压在胸口。恐惧来自恐惧的本身,无法挣扎也不能摆脱,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控制不住,惨叫了一声。   石九瞬间从床上翻起,喝道:“谁!” 第5章 救难   石九听到有人惨叫,从床上翻起身来,喝道:“谁?”   突然“砰”地一声响,朱九殇踹开房门,石九看不清来者是谁,忙抄起桌上配剑,朱门殇却快了一步,一拳狠狠揍在石九脸上,骂道:“操你妈,跟我抢女人!”石九被打着一阵晕头转向,正要拔剑,听见声音耳熟,抬头见是朱门殇,忙道:“你干嘛……”,还没说完,又是一拳正中面门,这两拳力道厚重,登时鼻血直流,又听到燕红大喊:“别打啦!”   石九被打了两拳,心头火起,正要拔剑,突然胁下一麻,不知怎地,手臂竟举不起来。忙喊:“住手,快住手!”朱门殇假意定睛一看,骂道:“怎么是你,我救你师弟,你抢我女人。”说罢甩开石九,抓住燕红骂道:“你个臭婊子,不是说好不接客,给我戴绿帽子,我打死你!”   燕红忙用手捂着脸慌道:“不要打我!”见朱门殇没挥下拳头,斜眼去看,见朱门殇挤眉弄眼,知道当中有诈,只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响应,于是道:“我是妓女,怎么不接客?”朱门殇道:“我跟七娘说,挣到钱就替你赎身,你怎么又接客了?说,是不是这家伙逼你的?”   石九忙道:“我没有,没有!”朱门殇抓住石九道:“我们夫妻的事,你给我滚出去。”   石九道:“等一下,刚才我听见房里有别人的声音。”朱九殇骂道:“操你妈还聒噪,滚!”说罢抓起床上的衣服,推着石九出门,石九不断辩驳,朱九殇佯怒只是不听,骂道:“我出来要是再看见你,管教你师弟命根烂到肾去!”随即用力将门锁上。石九楞在门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门殇刚关上房门,转头看向燕红,眼神似在询问,燕红斜眼看向床下,朱门殇一边破口大骂:“不是说好了不接客,你是瞧不起我?老子要挣钱多的是门道。”一边伸手入床底,将杨衍拖了出来,只见杨衍双眼翻白,全身痉挛,四肢不停抽搐,燕红不由得呀了一声叫了出来。   朱门殇骂道:“说话啊!不敢说话了?”说着撕下床单,塞入杨衍口中,以防他咬到舌头。又拿了枕头垫着,把他身体侧向一边。   燕红终于会意过来,骂道:“不见你拿钱来赎身,窑子里花言巧遇的恩客还少了?别光占便宜,有本事把钱拿出来。”   燕红骂着,又伸手示意,朱门殇听出他话意,给了个白眼,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给燕红,燕红骂道:“就凭这点银两也想替老娘赎身,去去去,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娘不是给人白操的。”   朱门殇又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燕红,骂道:“我对你是真心诚意,你怎么就不信?天上又不掉银子,你要是念情,就别太过份了。”   燕红道:“那就再信你这回。别生气了。”   朱门殇道:“好老婆,别吵了,让人家看笑话。”   燕红懂他意思,走到门口处,隔着纸窗缝隙看出去,见石九还在房外等。再回头,见朱门殇已取出一排针来,在杨衍人中、两颊上针灸。   燕红走过去悄问道:“他怎样了?”   朱门殇道:“是癫症。”   燕红叹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朱门殇道:“可怜他就把银子还我。要不,嘴上说而已。”   燕红道:“我又不可怜你。他躲到这来干嘛?外面那人跟他什么关系?”   朱门殇反问:“想知道?”   燕红撅起嘴,道:“不想。你别说,别把事惹到我身上来。”又看了看门外,问道:“那人还没走,怎么办?”   朱门殇:“把灯熄了。”   燕红点点头,把灯吹熄了。   石九见灯熄了,又等了一会,见无人出来,料想是睡了,他总觉得糊里糊涂,自己明明听到人声,可朱门殇又在此时闯进,想要细究,师弟吴欢的伤却还着落在朱门殇身上,又考虑到群芳楼是丐帮物业,不好惊动。他摸了摸自己右胁下,此时酸麻已去,手臂恢复如常。想不通方才究竟发生什么事。只得摸摸鼻子走了。   燕红从门后偷窥,确定石九已走,离了群芳楼,这才对朱门殇点点头。   此时杨衍癫症已过,只是不住喘息,朱门殇取下他口中毛巾。杨衍精神疲虚,全身无力。朱门殇看他性命无忧,顿时火起,一把将他拎起,推开门走到屋外,把他扔到中庭水池里,燕红见状惊呼:“你干嘛!”   杨衍此时哪能挣扎,待要呼救,池水灌入口中,呛得口鼻难受,这一咳嗽,又是更多的水灌入,只觉得胸肺郁闷难受,几欲炸裂。以为自己要死时,朱门殇又将他提起。   杨衍刚喘得一口气,朱门殇拍拍拍,连赏了五六记耳光。杨衍双颊肿痛,还来不及喊,又被朱门殇丢入水中。   这举动自是惊动周围,不少人围上观看,之前遇到杨衍的那名守卫也在列中,心想:“朱大夫真是严格,徒儿不过开个小差就打成这样。”   杨衍在水中又吃了几口水,朱门殇又将他拎起,再打了五六耳光。几名护院与客人、姑娘们正要上去劝阻。朱门殇道:“没事,我在帮他治病。”说完拖着杨衍回房。   姑娘们知道杨衍是朱门殇救回的病人,护院们知道朱大夫是懂规矩的贵客,料他不会害人。倒是一名热心的客人上前拦住朱门殇,问道:“你跟这位小兄弟是什么关系?何故如此折磨他?”   朱门殇骂道:“这厮是个灭门种,你要管闲事,交给你管去。”说罢把杨衍推到那人身上。那人一听是灭门种,怕惹祸上身,忙避了开去,朱门殇不再回话,拎着杨衍大踏步上楼回房。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   朱门殇把杨衍拎回房中,丢在地上。喝骂道:“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杨衍知道是朱门殇救了他,虽不怨怼,但也无话可说。   朱门殇问道:“那是你仇人?”   杨衍点点头,又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住哪?”   朱门殇又一巴掌,把杨衍扇倒在地。   一名姑娘推了门近来,手上捧着一条毛巾和一套内衣裤。杨衍认得是昨晚爬上他床的妓女,名叫柳燕,朱门殇道:“又没叫你,你来干嘛?”柳燕走到杨衍面前道:“你伤刚好,别着凉了。”说着拿了毛巾替他擦身,杨衍身体先是一缩,这才让柳燕替他擦拭。过了一会,杨衍道:“谢谢姑娘,我自己来吧。”接过了柳燕的毛巾。自己擦拭。   柳燕道:“待会换上衣服,朱大夫是好人,不是欺负你。”   杨衍点点头。   柳燕起身对朱门殇道:“他只是孩子,别苛待了他。”   朱门殇淡淡道:“我在救他。”   柳燕点点头道:“我懂。”又回头看了杨衍一眼,摇摇头离去。   朱门殇看着杨衍把头发擦干,又换上了干净衣服。接着道:“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幸好你未得手,你若在这杀了人,丐帮能放你罢休?”   杨衍道:“你跟我说他们住哪。”   朱门殇摇摇头,道:“睡醒了再说。”   杨衍点点头,上了床。朱门殇讶异他如此听话,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他熄了灯,正要出房时,却听到杨衍说了句:“对不起!”   朱门殇心下稍慰,这倔犊子,总算肯低头了。   ※ ※ ※   第二天,杨衍的脸肿得老高。朱门殇帮他上药消肿。细问昨晚癫症的事,杨衍回说不知道,朱门殇又替他把了脉,察觉不出异象。内心怀疑。道:“你这隐疾我诊不出。但你往后需要注意。我现要出门。下午回来。”   杨衍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朱门殇反倒好奇起来。问道:“你不问我去哪?”   杨衍问:“我知道,你要去帮他们看伤。”   朱门殇道:“没别的话说了?”   杨衍:“我想通了。”看向门外:“报仇是我的事,你是大夫,救人才是你的事。”   朱门殇道:“我不是孙老头,没把大夫这行看得这么了不起,不过你倒是有一点说对了,报仇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朱门殇背起药囊,又提醒道:“别想跟着我。”说完便离开群芳楼。   一路上,朱门殇不时回头,发现杨衍确实没跟上。他找到石九两人,随便讲些鬼话瞒过去。帮吴欢换了药,到了中午,回到群芳楼。杨衍仍坐在床上,一动未动。朱门殇打了招呼。放下药囊,问杨衍道:“这么乖?在想什么?”   杨衍道:“想你的巴掌打得好疼。”   朱门殇道:“记恨了?”   杨衍道:“是记得了。”   朱门殇点点头道:“还不错,能学教训。”想了一下,又道:“跟我来。”   杨衍没多问,他知道朱门殇说话作事总爱卖关子,问也是白问,朱门殇带杨衍来到妓院里最大的一间房,敲了门,问道:“七娘在吗?”   里头传来娇媚的女声笑道:“朱大夫赏脸啦,进来。”   朱门殇推开门,杨衍见里头宽敞,比起其他房间少了些浮夸,只放着一张书案,几张椅子跟一张八仙桌。虽不见清奇,倒也有俭朴雅致之感。   七娘看上去约末四十多岁年纪,杨衍听说过她是这间妓院的老鸨,却从未见过。如今见她,只觉她妆容甚厚,看得出曾有的风情,也看得出经过的风霜。她就坐在八仙桌前嗑瓜子,桌上放着两个大碗,一个碗盛满瓜子,另一个碗里头放的全是瓜子壳。   朱门殇领着杨衍走入,一屁股就坐在七娘面前的椅子上,嘻嘻笑道:“奇怪,才几天不见,七娘怎么又年轻了几岁?”   七娘给了个白眼道:“得了,没好风,刮得动你这尊大菩萨?嘴巴抹了蜜,必是想讨甜头吃。”说完,看了杨衍一眼,道:“就这小子昨晚闹事?呦,长得满俊的,就是下巴破了相,可惜了。朱大夫,你妙手回春的招牌砸了啊。”   杨衍道:“是我自己不让朱大夫医的。”   七娘道:“还懂得感恩,来,让七娘抱抱,疼你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像是把瓜子当饭吃似的。杨衍看那装瓜子壳的碗,满了八成,心想:“就算是瓜子,这也吃得够饱了。也不怕咸。”   朱门殇道:“小孩子昨晚闹事,来跟七娘陪个礼。”   七娘道:“怎么赔?”   朱门殇道:“昨日里说来了个姑娘不肯下海,让七娘你头疼了?”   七娘道:“本想叫你帮忙劝劝,结果给你一顿好骂。”说完转过头去,问道:“你瞧瞧我脑门上那根针,拔出来没有?”   朱门殇道:“开个玩笑,七娘就当真了?说说,那姑娘怎么回事?”   七娘道:“能怎么回事。贞节烈女遇上个赌鬼老爹,欠了富贵赌坊二十两银,女儿被卖了。现在吵着要绳子上吊。要撞墙自杀,又磕头又求饶的,你到街上去,能听十回八回这故事。”   杨衍一听不由得怒起,心想:“这父亲忒歹毒,竟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女儿卖来烟花之地。”他自幼便受父母宠爱,又无朋友,于亲情最是看重。不由得对那姑娘多了几分同情之心。   朱门殇说道:“这样说来,若她不从,就只能往他老爹身上找去了。”   七娘道:“要不是最近没新鲜姑娘,我也懒得跟她瞎磨。惯例是退货还钱的。”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道:“这是二十两。我赎了她。”   七娘调侃道:“活菩萨,群芳楼上下有六十多个姑娘,你一并赎了,掐头去尾,收你整三千两就好。顺便把我也赎了,当送的。”   朱门殇笑道:“整个群芳楼的姑娘也比不上七娘精明干练,又美貌又晓事,三千两赎您一个还占便宜,其他姑娘才是送的。”   七娘道:“真会说话,得了吧,你这是水豆腐反搭桥,枉费心机。”   朱门殇道:“怎样,答应不答应?”   七娘道:“这闺女他爹卖了五十两。”   朱门殇道:“这我不管,你收了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找他爹讨去。”   七娘不语,就嗑着瓜子,似在盘算什么,想了想道:“晓得了。”说完,把那锭银子收了起来。   朱门殇道:“如那姑娘不愿走,你可得还我。”   七娘笑道:“她要不愿走,我再折二两素银给你。当作谢礼。”   朱门殇哈哈笑道:“那可未必,人在哪?”   七娘道:“我叫人带你去。”   说完,七娘叫名护院,领着朱门殇与杨衍两人去见那姑娘,杨衍只觉疑惑,心想:“朱大夫要替姑娘赎身,找我一起来干嘛?”   两人走到后院,那是护院保镖住的地方,几名壮汉正在后庭练把式,另有几名聚在一起吆喝赌博。杨衍这才发觉,原来一间群芳楼,竟有二十多名护院。   朱门殇道:“待会我没说话,你不准开口。”   杨衍点点头,弄不清朱门殇在卖什么关子。   朱门殇要护院开了锁,推开门,里头的姑娘听到声音,忙缩到墙角,大声道:“你们这群狗养的杂种,别打老娘主意,快滚,老娘死都不答应。你们敢逼,我就死在这,夜夜作祟,让你们鸡犬不宁!”   杨衍见那姑娘,穿了件缝补过的破衫,长相甚是秀丽,只是开口粗鄙,气质全无,杨衍心想,多半是农家姑娘,父亲既然爱赌,想来也无好好教养。又见她缩在墙角,显是有些胆怯。额头上一块红肿见血,应是以死相逼,撞了自尽无果,想起她遭遇,不由得有些同情。正要开口,朱门殇咳了一声,杨衍想起交代,便不开口。   朱门殇道:“你要想走也不难,听话点,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姑娘疑惑道:“你让我走?”   朱门殇:“先过来,再不上药,得留疤了。”   那姑娘又有迟疑,问道:“你是大夫?”   朱门殇不耐烦道:“行了,你再不过来,我便走了。到时你后悔我也不睬你。”   杨衍也道:“姑娘放心,朱大夫没有恶意的。”   朱门殇瞪了杨衍一眼,杨衍忙闭嘴不语。   那姑娘犹豫了一会,怯怯地走向前。朱门殇道:“坐。别站着。”说完席地而坐,杨衍也跟着坐下,三人围在一起。朱门殇拿出药膏帮姑娘涂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招弟。”   朱门殇又问:“招到了没?”   招弟道:“一个弟弟,今年刚满十二。”   朱门殇点点头,又问:“乖巧吗?”   招弟道:“不乖,总惹我生气。常挨我打。”   杨衍想起姐姐,心头一紧。本想说话,不过想起嘱咐,又忍住了。   朱门殇笑道:“那弟弟一定恨死你了。”   招弟哼了一声道:“他没那个胆。”   “好了。”朱门殇上完药,收起药盒,说道:“怎么来的,知道吧?”   招弟一愣,眼眶一红,又怒道:“那是我爹欠的钱,不干我的事。”   朱门殇道:“是,不干你的事。我不是来劝你,你可以走了。”   说罢,朱门殇指指门外。   招弟甚是讶异,看看门外,又看看朱门殇。要站起身,又觉得哪有这么简单。狐疑道:“你别骗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朱门殇怪道:“让你走又不走,怎地?”   招弟又问:“那我爹欠的钱,咋办?”   朱门殇道:“那是你爹欠的钱,不干你的事。富贵赌坊的人,自然会去找你爹要债。”   招弟道:“我会作女工,这钱我慢慢还。你让他们……别去为难我爹。”   朱门殇:“姑娘,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你爹还有田吗?”   招弟摇摇头道:“早卖光了,现在佃朱大户家的田地。”   朱门殇又问:“你能让你爹戒赌吗?”   招弟想了想,低下头。   朱门殇道:“你回去,你爹拿不出钱来,又要卖你一次,群芳楼不收,你爹起码得断两条腿,腿是白断的。钱还是得还。”   招弟咬牙道:“大夫,你帮我想想办法,要不,你帮我垫着,我……我三年五年,十年也还你。”   朱门殇道:“行,我帮你垫着,过了这个坎,你爹就能戒赌?”   杨衍见招弟不敢回话,心想:“这原是两难,只是怎么处理的好?”杨衍自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   朱门殇接着道:“赌到卖田卖女,这叫绝症,斩了他手脚,他爬着也能去赌场,你留在这当妓女,他一样赌到你赎不了身。今天你周济他十两,明日他就能输二十两,那就是个无底洞。”   招弟心知自己父亲习性,知道朱门殇所言不虚。眼下自己该如何是好,浑没了主意。   朱门殇道:“你这样蛮干,只说不下海,解决不了问题,我倒有几个办法,就不知道你听不听。”   招弟急忙问道:“什么办法?”   朱门殇道:“一是你从这里离开后,一路向北,到了武当辖内,落地生根,你会作手工,姿色不差,找个好人家嫁了,至于你赌鬼老子跟讨厌的弟弟,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杨衍听了这话一惊,看向朱门殇,心想:“连父亲跟弟弟都不要了。这算什么狗屁办法?”   朱门殇道:“这样你一家人,起码还有你能得救。要不,一起死。”   招弟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朱门殇道:“你嫁给个有本事的,让他看住你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招弟道:“大夫……你……”   朱门殇骂道:“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招弟哭道:“就这几天时间,哪找这样的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你自己值多少,去富贵赌坊,把自己给压上去,赌赢了,你爹的债就清了。以后你爹输多少,你就如法炮制赢回来。”   招弟道:“我爹还不够惨,连我都要当赌鬼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多得是,看你想到没有。你要是没想清楚,只是一昧蛮干,就别想着走出去。”指着门道:“就算走出去了,也就是滚上一笔利息再回来。”   招弟看着门,犹豫了起来。   朱门殇站起身道:“若你打算卖身还父债,当个孝顺女儿,拖着自己下水。也是你自己甘愿,别怨天尤人。这门我不关上,要走要留任凭你自个打算,别只顾着赌气,想清楚了再说。”   朱门殇说完,走了出去,杨衍看看招弟,默默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中庭,杨衍道:“我懂了。”   朱门殇道:“懂什么?”   杨衍道:“你不是劝那姑娘,你是在劝我。”   朱门殇“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杨衍:“把那些仇人都忘光了,找个安身地方。最少,我能平安。”   朱门殇道:“我说过,报仇是你的事,我没这样劝你。”   杨衍道:“要是想报仇,就得想个不留后患的方法,我就像是招弟,没有钱,又欠了一屁股债,只想一昧蛮干。最后就是带着利息回来。”   朱门殇道:“你倒是会想。”   杨衍道:“看着别人时,总是比较会想,到了自己身上,谁都难想得开。”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竟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难得,难得。”   杨衍道:“如果招弟就这样走了,你不白亏了二十两?”   朱门殇道:“她要走了,二十两救一个人也算值得。我答应师父,施医三年积阴德。”旋即两手一摊:“反正钱也是骗来的。”   杨衍道:“如果她不肯走呢?”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懂他意思,道:“那看她想清楚了没。想清楚了,我也省了二十两银子。”接着道:“过两天,朱夫人的病一好,我就要离开抚州。”   杨衍道:“这么快?”   朱门殇道:“一个地方呆久了,挣不了杵。反正你脸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没啥好挂心了。”   杨衍道:“嗯。”   ※ ※ ※   两天后,朱门殇果然收拾行李要走。杨衍本是依着他住的,朱门殇一走,自己也不能留在群芳楼。于是也跟着收拾行李。   离开群芳楼前,杨衍看到招弟浓妆艳抹,正在招待客人。   她终究是留下了。   朱门殇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杨衍走上前打了招呼。   朱门殇手一摊道:“世间两难事,本就是不能周全才叫两难。各有各的缘法,选定了莫后悔就好。”   杨衍道:“也许她想到了两全的法子,今日的委屈,能救她一家。”   朱门殇道:“你信?”   杨衍道:“你怎不问她?”   朱门殇道:“算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他抛了抛手上那锭银子道:“起码我省了二十两银子。”   杨衍道:“若是我,定还你二百两,两千两。”   朱门殇哈哈笑道:“就你这德行,行?”   杨衍道:“下辈子还你,带利息。”   朱门殇道:“得了,说到下辈子的都是骗人。”   杨衍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朱门殇道:“我用朱大户的钱开了间小医馆,送给孙老头。你若见他,就说是你送的。”   杨衍讶异道:“怎不说是你送的?”   朱门殇道:“他瞧我不起,懒得跟他吵,不过他那二流医术,别医死人就好。”   杨衍道:“你真是个怪人。”   朱门殇道:“那是你见的人不够多。”   杨衍道:“可以告诉我,仇人住哪了吗?”   朱门殇道:“他们昨夜就走了,只知道一个叫石九,另一个没鸡巴的叫吴欢,都是华山派。”   杨衍道:“就两个人?”   朱门殇道:“就两个。”   杨衍又问:“往哪走?”   朱门殇道:“不清楚,他们言词闪躲,看来在丐帮境内还有什么大事要办。”   杨衍想了想,理不出头绪。朱门殇见他犹豫,把剑递出,道:“你的剑。”   杨衍摇摇头不接,说道:“这剑不趁手,我武功低微,要报仇,得找一把短匕才合适。”   朱门殇笑道:“真是想过了。下一步去哪?”   杨衍道:“听你说的,去丐帮看看。把对头弄清楚了,才好想办法对付。”   朱门殇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件事我需对你说,你的癫症我查不出原因,也许是心理犯毛病,我若想到办法,会为你除此病根。”   杨衍点点头道:“我晓得。”   朱门殇道:“第二件事尤其紧要,你莫要瞒我。你的眼睛?”   杨衍沉默半晌,淡淡道:“我眼中所见,都是红色的。”   朱门殇道:“你眼中有伤,那是血气凝于眼中,周围经脉受损,孙老头应该也看出了,你的眼睛,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必将失明。”   杨衍一愣。淡淡道:“二十年,也不知够不够……”   朱门殇无可安慰,只得道:“那,就此别过。自个保重。”朱门殇挥挥手,准备要走。   杨衍盯着朱门殇,突然深深地一鞠躬。   朱门殇笑道:“要谢恩,也不跪下,就这么一个礼也忒寒酸。”   杨衍道:“刚才说的,下辈子都是骗人的。我欠你一命,这辈子定当还你,十倍,百倍。”   朱门殇哈哈笑道:“你要是能有这本事,我就收下了。”   两人一往东,一往西,自此别离。   此时杨衍的话,朱门殇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很多年后,杨衍果然履行了诺言,还给他十条命、百条命、千条命,甚至……更多更多。 第6章 仙人指路   自群芳楼至丐帮在抚州的分舵,只有几里路,是个三进大院,门口右侧挂着一个铜铸皮袋。皮袋一共有七口,相互交迭。远望状如葡萄串一般。   杨衍不太懂这些江湖规矩,也不明白这七口皮袋的意思。他走进大院,还没绕过影壁,就听到赌博的吆喝声,中庭里就放着一张大方桌,五六名劲装壮汉正推着天九,一旁地上闲搁着几把刀剑,显是这几人的兵器。这景况,杨衍在父亲的工地里见多了,赌到兴致上头的赌客,往往对周围毫无所觉。   他初入江湖门派,心理有些不踏实,又看了看周围,两侧多是掩上的房间。几间房门开着的,里头都不见人影。料是办公的地方,里头的人都出来赌博。杨衍走近那群人。   那推排九的庄家,浓眉大目,一张四方脸,下颚留着一小撮胡子,见有人来到,推了牌问道:“小兄弟,有什么事?”   杨衍道:“我叫杨衍,家里出了事。”   众人听到杨衍的名字,都吃了一惊,一人道:“你就是杨家的灭门种?”另一人道:“怎么来这了?”   庄家翻倒面前的天九牌,骂道:“操妈的不玩了,崇仁县那群废物,翻了整县找不着,让人家找上临川来了,操!”   丐帮众人纷纷拾起刀剑,收拾赌具,各自回房。当中一人走上来道:“我叫殷宏,你跟我来!”   殷宏领着杨衍,走到一间房里,请杨衍上了座,问道:“肚子饿不饿?巷口有间麻鸡汤面,可好吃了。我帮你要碗过来?”   杨衍见他殷勤,受宠若惊,忙起身道:“不用了。”   殷宏道:“眼下抚州最有名的,就属大鸡小鸡,大鸡在群芳楼,小鸡就是崇仁麻鸡,不吃可惜了。”   杨衍心想:“我就住崇仁,麻鸡难道还吃得少了?”他不想在这客套上耗时间,便道:“那谢谢殷大哥。”   殷宏走出后,换方才推庄的那名汉子走入,杨衍有些紧张,站起身来,那人忙道:“坐着就好。”   那人就坐在杨衍对座,道:“我姓梁,单名一个慎字,六袋弟子,是抚州的刑堂堂主,你家的事我听说了。先陪个失礼,崇仁的分舵一直找不着你,却不知你怎么来到临川?”   杨衍道:“我听那人是北方口音,当时也没多想,就一路向北,想找仇人报仇。”   梁慎道:“原来如此,杨兄弟见着了仇人?”   杨衍点点头,梁慎道:“好极,好极!”他看着杨衍,想了想才问道:“当日杨家发生了什么事,若你觉得不舒服,说个大概便是。”   杨衍正要开口,却一时语塞,他每一想到当日情景,便心如刀割。朱门殇与他相处时从来不问,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诉说家中惨案,话到口边,便觉内心酸楚,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性格刚硬好强,忍了一会才开口,梁慎也不急,只是静静等着。杨衍将当日回到家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说到杨珊珊自刎时,终于止不住眼泪,掩面啜泣。   梁慎只听得血脉贲张,怒火上涌,骂道:“操他娘的,操,这狗娘养的,该死!”他这一巴掌用力甚大,震得整个房间里嗡嗡回响,显是怒气非常。   杨衍道:“我后来打听到,他们一个叫石九,一个吴欢。都是华山派的,还有一个带头的,我不知道叫什么姓名。”   梁慎一愣,皱起眉头道:“华山派的矮狼石九?”   杨衍道:“矮狼?他是不高,比我还矮一点。”   梁慎又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杨衍道:“他们放我走的。”   梁慎问:“放你走?”   杨衍道:“是,他们杀了我爷爷,我爹跟我娘,还有我姐姐,然后放我走。”   梁慎想了想,站起身,来回踱步,想了想,又叹口气,像是遇到极大难题,杨衍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梁大哥怎么了吗?”   梁慎道:“这……”   梁慎欲言又止,杨衍看他面有难色,不由得心底一沉,问道:“丐帮能不能帮我报仇?”   梁慎道:“丐帮辖内凡有杀伤,我们都是要管的,有强人灭人满门,那更是要管,崇仁县那些废物,早晚把他们革了。只是……”   杨衍忙道:“只是什么?”   梁慎道:“没事,杨兄弟你一家死得这么惨,丐帮自然会给个公道,你且回去,我们即刻抓人。就不信他能上了天,遁了地。”旋即一拍胸脯道:“真找不到人,我们也去华山缉拿。”   杨衍心中起了疑心,说道:“我家没了,没地方可去,我在附近找个地方落脚等消息。”   梁慎道:“人海茫茫,哪这么快有消息?杨兄弟还是先回去,好好过日子,等找到仇家,自会通知你。”   杨衍道:“他们昨天还在临川,有人见过,你们现在快去找。”   梁慎道:“好!我们即刻去找,那杨兄弟……兄弟我还有事要忙,找着人了自会通知你。”正要走,杨衍问道:“你还没问我住哪,找着了仇家,去哪找我?”   梁慎道:“我一个刑堂堂主,用得着记一个住所?你找着了落脚处,再来通知,自然有人会记。”   这话说得没半点破绽,杨衍信了。梁慎离去后,殷宏端了一碗汤面过来,说道:“面来了,杨兄弟快些趁热吃。”   杨衍不想拂他好意,将面吃了,又问道:“梁大哥很忙吗?”   殷宏道:“忙什么,大伙没事干都在推牌九了。杨兄弟,你家人死得惨,我们大伙都同情,那日消息传来,大伙很激愤,四处搜查凶手,前几天还抓了个嫌犯过来审问。那人说他啥都不知道,我们见他胆子小,武功差,不像是个杀人的,将他放回家中,派人暗中监看。”   杨衍问:“谁?”   殷宏道:“姓秦,名字忘记了,有个数字的。”   杨衍道:“秦九献?!”   殷宏道:“对对对,就是他!”   杨衍听闻秦九献的名字,顿时怒上心头,突然想起昏迷前看到的熟悉背影,不正是秦九献?那日他贪生怕死,想不到事后竟也讳莫如深,对当日之事全然假作不知。   杨衍道:“那日他也在,亲眼所见,怎么能说他不知道?”   殷宏道:“他也在?有这回事?”   杨衍道:“那废物在我父亲被杀时也来到我家,被仇人打了一顿。夹着尾巴逃走。”   殷宏道:“梁堂主怎么说?”   杨衍道:“他要我先回家等消息。”   殷宏道:“那你就先回家等消息呗。”   杨衍摇摇头道:“我留在临川。那仇人还不远,要找很快。”   殷宏道:“你跟我说说他们样貌,我也帮你找。”   杨衍心下感动,正要说时,殷宏忙喊道:“等等!”   他离开房间,过了一会,拿了笔墨纸张过来,说道:“我记性不好,画着。”   杨衍道:“殷大哥还会画画?”   殷宏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就是画着玩,你说,我画。”   杨衍把石九、吴欢,连同那黑袍人的样貌细细说了,殷宏就着杨衍的形容画了图,虽不说维妙维肖,但特征处都有,对着图像找,八九不离十。   殷宏道:“等我把这图画个几十上百张,先在临川分贴,再送到各分舵上去,不信找不着人。”说完,拿着图像离去。   杨衍在房中等了许久,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梁慎回房里见到杨衍,惊讶道:“你怎么还在?不是叫你回家等消息了吗?”   杨衍觉得尴尬,回道:“我在这附近等消息。”   梁慎仍是劝他回家等消息,杨衍不肯。眼看时近黄昏,杨衍身上银钱不多,就挑了个最破的客栈住了。   第二天一早,杨衍又去丐帮,梁慎只说已经派人找,再无消息。就这样,每日里,杨衍一早便去丐帮等消息,转眼已过十余日。杨衍看盘缠将尽,越等越是心焦。   杨衍别无他法,只好在附近打些零工,只是入不敷出。难以支持。又过了七八日。杨衍再来到丐帮询问,仍是一样答复,杨衍怒从心起,不由得大骂起来。梁慎只是不语,劝了杨衍两句,自行进去。   杨衍觉得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正要离去,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杨衍转头,原来是殷宏。   殷宏道:“杨兄弟,走,我请你吃面。”   杨衍见到是他,想起他对自己的好,点点头道:“好。”   殷宏带着杨衍到面店,点了两碗麻鸡汤面。这几日食不果腹,杨衍委实也饿了,西哩呼噜地吃了。殷宏看着他,忽问道:“杨兄弟盘缠还够吗?”   杨衍低着头道:“我在附近找些活干,还能支撑。”   殷宏道:“杨兄弟,我劝你一句,回家去吧。”   杨衍抬起头,盯着殷宏问:“殷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丐帮不帮我了吗?”   殷宏犹豫半晌,跟店家要了一壶酒,自顾自喝了。杨衍见他不答,更是起疑,又再追问。   殷宏喝了两杯,满脸通红,说道:“不瞒杨兄弟,我有个妹妹,也有个弟弟,谁要是动了他们,我就跟谁拼命。所以,杨兄弟的心情,我是懂的。”   杨衍心想:“这时候你跟我说这干嘛?”   殷宏又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叹了口气,像是要壮胆色,然后才说:“杨兄弟没发现,城里,没贴我帮你画的画像?”   杨衍道:“我早就发觉了,只道是殷大哥太忙忘了。”   殷宏道:“这种事能忘吗?我殷宏虽然不是什么大侠,但这种……这种天杀的丧门事,还能不挂心?”   杨衍见他说得蹊跷,心底一沉,道:“丐帮真不帮我了?”   殷宏道:“不是不帮,是真心帮不了。”胀红了脸,叹道:“我知道杨兄弟你难过。我见你日日来丐帮,又帮不上忙,我看了也难过。殷堂主要大家别理你,日子久了你撑不下去,自然会回家乡,日子一天天过,那心也渐渐淡了。也就没事了。”   杨衍怒声道:“不是说江西都归丐帮管,不是说灭门绝户是大事。怎么现在又说管不了?”   殷宏道:“那一日你走后,殷堂主就说这事难办,你知道那石九……他可是华山派的人,外号叫矮虎。华山,可是九大家啊。”   杨衍冷笑道:“我懂,整个江西都归他管,他们爱杀谁就杀谁,是不?”   殷宏道:“兄弟你不在江湖混,你不懂,华山掌门严非锡是个厉害角色,这且不论,江湖上谁都知道华山严家最是记仇。有道是,华山一滴血,道上一颗头。这还不是难办的事,只要站住理,华山派也得乖乖交人。”   杨衍怒道:“难道我家站不住理?”   殷宏道:“堂主说,有九大家这么大的后台,又照规矩办事,多半是立过仇名状。有仇名状,各门派就不过问了。”   杨衍怒道:“难道我一家就这样白死?”   殷宏低下头,叹口气道:“堂主说,发仇名状乃是两家私斗搏杀,你不会武功,就算石九不能杀你,你也奈何不了他,与其这样活着辛苦,不如回家乡过日子,他知道你听不进去,所以拖延这段时间,让你缓缓怨气,想通了。再让你回去。”   杨衍怒道:“我他娘想不通这狗屁道理!”   殷宏道:“我知道这不是个理,但是……但是……杨兄弟,你这仇是报不成了,真个的,我觉得愧对你,今天瞒着堂主出来见你,是不想让你白费心力。你日子也难过,这点钱……”   殷宏掏出几钱银子,道:“我也不宽裕,能帮的就这些,还够让你回崇仁。”说完,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杨衍。过了一会,见杨衍没收,回过头来道:“杨兄弟,你就收了呗……咦?”他这一转头,杨衍已不知去向。   杨衍怒气冲冲离开面店,回到客栈,掌柜的已经在等他,他已欠了三天房钱,这一照面,顿时气馁,掌柜的说道:“杨公子,你已经欠了三天房钱,今天再不交,我这可收留不得你了。”   杨衍道:“再宽限几日,我找个工作,还你这几天房钱。”   掌柜摇头道:“那不行,你今晚没把帐清了,那也不用回来了,这三天算是优待你,你自个走吧。”   杨衍再三拜托,掌柜只是不允,杨衍无奈,只得离去。   此时他身上既无银两,再回丐帮恳求,终究也无用。报仇无望,该当如何?杨衍摸摸自己身上,除了几十文钱,只剩下那面仙霞掌令,他问过梁慎,梁慎说没听过这门派。   这令牌外金内银,掂量着有数两重,若拿去典当,对现在的杨衍可说是一笔巨款,但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关乎他的身世。之前他宁愿挨饿受冻,也没打过令牌的主意。现而今……   杨衍想起朱门殇说的话,每件事都得考虑过后再说,他绝不愿回家就此放过,如果丐帮不愿帮忙,那只能靠自己。   学武,眼下只有这条路,对方既然不能杀自己,只要自己练成武功,总有机会一试再试。但到哪学武?各大门派都有收徒,丐帮是不成的。他听说过的门派不多,九大家当然是首选,哪个门派武功最高?是少林武当吗?但学武时刻久长。   要是报仇之前仇人就死,那不是白忙一场?唐门擅于暗器毒物,入门可能最易。但四川贵州却是最远。且人家愿不愿意收他还是问题。   不管怎样,路费都是必须的。剩下的,再打听吧。   到当铺的人,总不想被人看见。无论是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   离杨衍住的客栈最近的一间当铺,就坐落在一条无头巷的尾端,周围行人稀少。会经过的,多半不是住户,就是来典当的。   杨衍站在当铺前犹豫再三,正要走入,突然有人喊道:“大爷,施舍点零钱。”   杨衍回头,见到一名老人正伸着手,苦着一张脸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见那乞丐,约末八十年纪,脸上满是皱纹污垢,把一头白发白须都染得灰黄邋遢,下门牙也没了,说话漏风,含浑不清。一双老眼浊而无神。不时眨动。若只看这张脸,确实引人同情。   然则只需细看,那老人虽然全身脏污,湛蓝腰带上却挂着一条翠绿玉坠,一身黄衫锦袍,上绣福禄神仙,他在宝庆号看过一尺三百钱的蜀锦,都没这料子漂亮。杨衍不懂行情,但知就这身行头,怕不止七八两银子了。这样一个富贵老人,竟来索讨一文钱?   杨衍说道:“老爷爷,你别拿穷人寻开心了。我还得靠你周济呢。”   那老人呵呵笑道:“大爷真会开玩笑,拿老乞丐寻开心,老头子真就要几文钱,大爷,给点吧。”   杨衍本不欲理他,那老人只是纠缠,语气真切诚恳,若不是一身行头太过招摇,杨衍还当真信了。只是禁不起他闹腾,又想起爷爷,心想:“我都要饿死了,横竖不差这一点。且给他几文,看他怎样?”   于是掏出三文钱,递给那老人道:“爷爷,就这么多了,别的没了。”   那老头不住行礼道谢,转身就走,原来他是专门来坑这几文钱的?杨衍见他离去,摸不清虚实。又望向当铺,谁知那老头又搭了他肩膀,说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又好气又好笑,此时他已看出这老头年老痴呆,许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不知怎地,竟然当街行乞。只得道:“老爷爷,您刚才讨过了。”   那老头摸摸头,问道:“讨过了?”   杨衍索性把怀中剩下那二十几文通通掏出,交给老头子,道:“我就剩这些,没了。”   老头问:“没了?”   杨衍掏开行囊,对着老头说道:“一文不剩,得去当铺了。”   老头抬头看看,果然看到当铺招牌,点点头道:“穷到要进当铺还肯施舍老头,大爷真是豪爽。这样吧,老头子交你这个朋友。”   老头边说边搭着杨衍肩膀。杨衍心想:“他这身行头,若是落单,遇上歹人只怕受害。于是苦笑道:“老爷爷,你别捉弄我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老头道:“老乞丐自然是四海为家了,对了,你知不知道群芳楼怎么走?我绕来绕去,找不着啊。”   杨衍讶异道:“群芳楼?”   老头呵呵笑道:“是啊,春姨跟我可好了。走,我带你去找姑娘。”   杨衍苦笑道:“老爷爷别闹了,你有钱,我可没钱。再说,我刚从那离开呢。”   老头道:“没钱没关系,富贵赌坊在哪?”   杨衍问:“老爷爷你去那里干嘛?”   老头翻了个白眼道:“乞丐要了钱,不是嫖就是赌,还能干嘛?”   杨衍摸着头,只觉头痛,叹了口气道:“老爷爷,要是有赌有嫖的钱,你借点给我当路费。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头问道:“你没钱?”   杨衍道:“钱都给你了。哪来的钱?”   那老头点点头,道:“说的有理,那我教你挣钱的法门。”   杨衍一听,顿时点起希望,忙问道:“怎样挣钱?”   那老头伸手抓住杨衍的衣服,用力一撕,将杨衍的衣服撕得破烂,杨衍吃了一惊,叫苦不迭,骂道:“臭老头,我给你钱,你反而撕我衣服?!”那老头又看了看,说道:“还差一点。”又蹲在地上,抓起两把泥沙,在杨衍脸上身上乱抹。杨衍扭捏闪避,仍被抹得一身脏污,那老头点点头道:“这样就行了。”   杨衍怒道:“我就这身衣服,你撕破了,我怎么办?你得赔我。”   老头道:“你不是要钱?来,老头子教你挣杵儿的法门。”   杨衍道:“你要带我当乞丐?”   老头问道:“当乞丐不好吗?”   事到如今,杨衍当真哭笑不得。自己到底交了怎样的华盖运,刚跟朱门殇告别,又遇到这样的怪老头。杨衍道:“行,老爷爷,我跟你一起当乞丐,你住哪,先告诉我吧。”   那老头说道:“跟我来,待会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杨衍不放心老头,只得跟着他,刚出了巷口,那老头拦住一名少妇要钱,那少妇绕了开去,那老头又接连问了几个人。指使着杨衍照作,杨衍脸皮薄,只得婉拒,那老头东走西走,全无方向,杨衍只盼他家人快点寻来,将这老头接走。   两人走了大半个小时,老头拦到两名青年,那两人见老头乞讨,勃然色变,骂道:“老头子,不要命了吗?”   老头摇头道:“只要钱,不要命,大爷,好心给点。”   一名较高的绿衣青年问杨衍道:“这是你爷爷?”   杨衍不想解释,只得道:“我爷爷老糊涂了,请勿见怪。”   高个青年道:“你爷爷老糊涂,你可不糊涂,丐帮辖内不许‘沿门托’,这你也不知规矩吗?”   杨衍不解道:“什么是沿门托?”   那两名青年看见老头子身上的绿玉腰坠,互望了一眼。那高个子道:“不懂规矩没关系,罚过就懂了。”说罢,伸手便去摘老头子身上的绿玉腰坠。   杨衍喝骂道:“干什么!”伸手去推那青年肩膀,那青年见他推来,左肩一缩,避了开来,竟是学过武的,随即右拳挥出,直打向杨衍面门,骂道:“找死!”   杨衍见他拳头挥来,稳了马步,右手剑掌探出,他来来去去只会那招枯木横枝,顺势戳向高个青年腰间,这招本是他练熟的,且那青年料不到他会武功,竟一击得手,将那青年打退了几步,只是他几无功力,那青年只痛不伤。   高个青年吃了一招,腰间甚是疼痛,骂道:“狗杂种还会功夫?”   老头子拍手赞道:“好一招仙人指路。”   杨衍道:“爷爷,这招叫枯木横枝。”   那老头翻个白眼,一口气把胡子都给吹起,骂道:“少胡说,仙霞派的仙人指路,老头子会不认得?”   杨衍惊问道:“老爷爷,你听过仙霞派?”   老头子道:“废话,谁没听过?” 第7章 富贵赌坊   杨衍惊诧中,未及细问,高个青年抢上一步,一拳打向杨衍。杨衍堪堪闪过,肚子便挨了一脚,痛怒交加,猛地一拳挥出,高个青年急急避开,又在杨衍肩头推了一把。杨衍又是一招枯木横枝,那高个青年明明见过,偏偏闪不开,又挨了一掌。登时大怒,一连串快拳套路,杨衍认不出这是什么拳法,遮挡不及,吃了几记重拳。   饶是如此,杨衍却不屈服,凭着一股血性,盲拳乱挥,拳拳用力。以他功夫,若是见招拆招,根本毫无胜算。似这般乱打乱挥,高个青年反倒不知如何反应,几番遮挡,下巴挨了一记重击。不觉生了怯意,想要退开重整架势,哪知杨衍低吼一声,拳如雨下,照着头脸身体一阵乱打。高个青年只是遮挡。杨衍正打得兴起,突然腰间一痛,摔倒在地,原来是那矮个青年突施偷袭。两人将他压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杨衍抱头缩腿在地上打滚,那老头突然抢上,压在杨衍身上大喊:“别打我孙儿。”那两名青年收势不住,老头挨了几下,不住叫疼,杨衍大怒,伸手入怀。他同朱门殇分别后另买了一把短匕,此刻正要掏出,不料那老头护着杨衍全身,正压在胸口上,杨衍掏不出匕首,怒喝道:“别打老人家!”   那两名青年怕老人年老体衰,这两下真打死了人,又怕惊动路人,那高个的抢了老人身上的绿玉坠,一把塞入袖袋,转身就跑。杨衍破口大骂,两人去得远了。杨衍忙扶起老人道:“爷爷你没事吧。”   老头道:“没事……没事……乖孙儿,你有没有受伤?”   杨衍脸上两块淤血,身上挨了几下,亏得他年轻力壮,没伤到筋骨,当下拍拍老人身上的灰尘,道:“可惜了您的玉腰坠。”   老人说道:“傻孩子,你在说什么玉坠?”   杨衍指指老人的腰间,不由一愣,只见那玉坠仍稳妥地系在腰间,莫非自己方才看走了眼?   老头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没事,老爷爷,你家在哪?我送您回去吧。”   老头道:“说好几次了,老乞丐四海为家,没地方住呢。”   杨衍莫可奈何,心想:“就你这一身装扮,谁信呢。”又想起他之前提起仙霞派,忙问:“老爷爷,你知道仙霞派?”   老头一脸狐疑反问道:“仙霞派?”   杨衍道:“就这个啊。”杨衍说着,又比划了一回枯木横枝。   老头恍然道:“喔,仙人指路,仙霞派,这老头子当然认得,你是仙霞派的弟子?怎么这等不济事?刚才人家用易家堡的六合拳打你,你用仙霞派的翻云掌,卸他上路攻势,拆了他左手肩骨。下手轻点,便使一招云起浪涌,打断他几根肋骨就是。”   杨衍又惊又喜,忙问:“老爷爷你懂仙霞派的功夫?你是仙霞派的人吗?”   老头子呸道:“老乞丐还不至于恁地没出息,仙霞派这等功夫顶个屁用?”   杨衍失望道:“仙霞派的功夫很弱吗?”   老头道:“是不怎地,看你不就知道了?”   杨衍道:“我没学过仙霞派的功夫。老爷爷,仙霞派在哪?”   老头道:“你自己门派在哪不知道?反问老乞丐?”   杨衍道:“这招是我爷爷教我的。”   老头问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杨衍道:“我爷爷叫杨修杰。”   老头道:“听都没听过,仙霞派姓杨的,就只有大弟子杨景耀有点名气,得了真传,勉强算是个人物。”   杨衍只觉得这名字很熟悉,突然想起,过往父亲与爷爷每年清明,总是折了几张黄纸放在供桌前祭拜,之后再将黄纸火化,却从不出门扫坟。他当时问了父亲,父亲说是祖先牌位。杨衍问姓名,父亲只说要忙,搪塞了过去。后来他趁火化时,偷偷拆了几张黄纸偷看。里头几个名字,有姓蔡姓张,姓林姓陈的,唯独只有一个姓杨,只是因为同姓,当时便特别留心,便叫杨景耀。   他当时便觉奇怪,怎地祖先牌位混了这么多其他姓氏,问了父亲,被杨正德臭骂一顿,他甚少见父亲如此大发脾气,杨正德只说这是对先人不敬,要他忘了这件事。   现在想来,是怕泄漏了先人姓名,引来仇家。只是想不到,这场大祸仍是避不过。   杨衍道:“这名字我有听过,说不定……”他想了想,又道:“说不定是我曾祖父!”   老头吹了一把胡子,哈哈大笑道:“杨景耀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哪能生出你这样的龟孙子,说,你是不是偷师啊?”   杨衍连忙道:“没有没有,真是我爷爷教的。那你告诉我,仙霞派在哪,好让我去拜师。”   老头道:“那是武当底下的小派门,跟武当算是有远亲关系,你往湖北去找就是了。”   杨衍默默记在心中,正要想办法骗这老头说出自己家,老头又道:“你还没跟我讲,富贵赌坊在哪?”   杨衍问道:“爷爷你身上有钱?”   老头道:“你刚才不是给了我?”   杨衍道:“就那几十文,不够啊。”   那老头从怀里摸出两个口袋道:“我看看这里有多少。”他把银两倒了出来,嫌道:“才三钱银子,真俩穷鬼。”   杨衍以为他说自己两人,忙道:“是啊,钱不多,别赌了。”   那老头看着当铺所在的巷子,怪道:“赌坊明明就在那条巷子,怎么就找不着。我再问问。”说完,径自去找路人询问。杨衍虽感头痛,又不敢放他孤身一人,心想:“他家人急着找他,知道他好赌,说不定会去富贵赌坊等他。”于是追上了,道:“爷爷,我带你去吧。”   老头见他愿意带路,哈哈笑道:“好好好,我们走!走!赢了分你一半。”   杨衍来到临川已将近一月,早耳闻富贵赌坊大名,当下领着老头前去。   富贵赌坊是江西最大的赌场。也是抚州最繁华的区域。未到赌坊,门前的巷子两侧已是摊贩云集,不只食铺、酒肆罗列,更有店家贩卖各色古玩玉器,绫罗绸缎。也有各式江湖卖艺,相卦算命,挑方卖药,杂技戏法,相声评弹,好不热闹。最引杨衍注意的,竟有不少人席地而坐,个个身材粗壮高大,身边各自放着兵器,一旁各自竖着“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条。也不知道卖的到底是啥。   杨衍觉得有趣,问道:“爷爷,那些保镖作什么用的?”   老头哈哈笑道:“那是一日保镖,赌客在赌场赢了大钱,甚是招摇。若担心回家路上遇到强人,就在这请了保镖,保你平安到府。那些领了侠名状找不到活的,都在这里挣点杵过日子。”   杨衍道:“若这些保镖监守自盗怎办?”   老头道:“坏了规矩就吃不了这行饭。被同行唾弃。不过嘛,杀头的生意有人作,粮多难免出米虫。看你运气,看人良心。”   两人进了赌坊,只见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吆喝声此起彼落。里头极为宽大气派,数十张桌子,各自间隔约二十尺至一丈间。天九、牌九、骰子、番摊、四色牌等。杨衍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对这些赌戏也不了解,不由得忐忑起来。他左右张望,只待有寻人的上前相认。   那老头看了这环境。皱起眉头问道:“这哪啊?”   杨衍道:“富贵赌坊啊。”   老头道:“富贵赌坊几时搬了家,还整修得这等气派?”   杨衍道:“听说有十几年了吧。”   老头骂道:“胡说八道。”   杨衍知他胡涂,也不好辩驳,只好跟着他走。   富贵赌坊是兑筹码,十进九出,不吃和局,一百文兑一个筹码,换回时却只能换回九十文。筹码又分色等,绿色是十文,一个紫色折一百个绿色,也就是一两银,金色又折十个紫色,也就是十两银。   那老头先把三钱银子连同那几十文,换了三十个绿色筹码,走到番摊那桌,庄家正抓了一把摊子,老头只看了一眼,便道:“开个三摊咧。”杨衍停了一下。那庄家拿了扒子扒数,果然开出三来,杨衍惋惜道:“可惜没押。”一转头,见老头已到牌九摊上,连忙跟上。   那老头见杨衍跟上,又说道:“庄家一对斧头,输第三家一对板凳,其余通杀!”杨衍听不懂这术语,只见庄家翻开牌,一堆白点看不清是几点,喊道:“一对斧头。闲家开牌。”闲家第三家大喜喊道:“板凳吃斧头,冤家不聚头。”杨衍看那人也是一对,点数却少,四点整整齐齐,心想:“怎么点数少了却赢?”又想:“怎地他又猜对了?”   他见天九牌点色琳琅满目各自不同,不比刚才番摊只有一二三四可猜,这能猜中绝非运气。问道:“爷爷你怎么知道庄家拿什么牌?”   老头道:“看他推牌迭牌不就知道了。”   杨衍想:“这么简单,怎地大家看不出来?”他不擅赌博,又心想:“是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只是丢了骰子,谁拿什么都知道了,悔改不得,开牌只是确定牌面而已。”   那老头找了一名护院,问道:“破阵图。得多少银子才能入阵?”那护院看了老头一眼,又看了杨衍一眼,问道:“这谁?”   老头道:“这我孙子。”   护院眯起眼,说道:“看着不像。”   老头呵呵笑道:“刚认的亲戚,带他来见场面呢。”   护院道:“五十两,先亮筹子。”   杨衍又是一惊,心想:“五十两银子才能赌一把,爹爹以前一个月也才挣二两多银子。老爷爷哪来这么多钱?”   那老头问道:“不是三十两?怎要五十两这么多?”   护院道:“就五十两,有钱吗?”   老头点点头道:“行。”说完径自走往骰子场去,杨衍跟着问道:“爷爷,你有五十两?”   老头道:“等会,等会。”又对着赌档前的人喊道:“让让,让让。”   众人让出个位置,给杨衍跟老头站了,杨衍见桌上,写着各式赔率,三到十是小,十一到十七是大,都是一赔一。又能押每次骰出的单点,一到六,每个数字是一赔二。又有总数,赔率不等。若是押全围豹子,一赔三十六,若是单围豹子,那是赔两百一十六倍。总算杨衍生性聪明,看了一会,便了解当中赔率关窍。知道越难中的,赔率越高。   庄家摇了骰子,喊了句:“下好离手!”   老头掏出筹码,压了十枚大,又压了五枚豹子。五枚在五点,五枚在六点。最后五枚想了想,压在三个六上。   杨衍见他一次全压,忙道:“爷爷,赌小点吧。”   老头道:“怕啥,输光了再去讨不就得了?”   骰盅一开,五五三开大,输了豹子、六点、三个六一共十五枚,却赢了大二十枚,两个五点二十枚,净赚了十枚,杨衍高兴道:“赢了十个呢。”   老头子翻了白眼道:“才一百文钱,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杨衍心想:“呵,你见过世面,刚才还问我讨一文钱呢。”   庄家又摇了骰子,老头子想了想,说道:“这把不压。”   这把开出了四四五,一样是大。   第三把,老头压小十枚,又在一跟二各压了十枚,豹子压了十枚。   杨衍见他又一把过,心想:“这样玩法,一次就输光,能有天天过大节的吗?”   庄家开出一二三小。吃了豹子十枚,还了小二十枚,一跟二各二十枚,这样是六十枚。   杨衍想:“这短短时间就翻了一倍,难怪这么多人死在赌桌上。”   第四把,第五把,老头都不压,各自开出了三三四,三四二两个小。   到了第六把上,老头压了三十枚小,压了十枚一,十枚二,十枚豹子。   这次开出了一一二小。只输了豹子那注,拿回一百一十文。   至此,杨衍对老头才有些佩服,觉得他下注必有所得,是个行家,可他相信父亲教诲,十赌九输,且老头每次下注,都是一把全过,只要错个一次,那便全军覆没。   偏偏那老头赌运极佳,每次虽赢不多,但总有所获,又压了几把,老头把筹码累积到了二百二十枚。杨衍注意到,老头每次下注,若非出一二,便是五六,他不下的那几把,多半是开出两个三或两个四。   此后老头又让过几把不下,约莫到第十二把上,老头压了一百枚大,三十枚一,三十枚二,二十枚豹子,二十枚三个一。二十枚三个二。   庄家掀起骰盅,只听得周围一遍哀嚎,唯有老头怪叫一声道:“中啦!”   杨衍见这一开,竟开出三个一豹子,老头压了三十枚单数一,连本收回一百二十枚,二十枚全围豹子,连本收回七百四十枚,最后是单围豹子,赔率是两百一十六,那是四千三百二十枚。合计足有五千一百八十枚。折回银子是四十六两六钱两分。那庄家皱了眉头,如数照赔,只是那筹码换成了金色紫色。   杨衍一个时辰前还在为几两银子苦恼,没想到只一会,竟翻成了四十几两银子,他从未见过如此巨款,心口猛跳,暗想:“待会出去,得多请几个保镖才行。哎,老爷爷死活不肯说自己住哪。带着这笔钱,会不会反惹了祸患?”   老头收了筹码笑道:“够啦!”转身就走,杨衍跟上问:“怎么不玩了?”   老头道:“今天运气太好,惹了庄家注意,再玩会露馅。”   杨衍道:“你能听出骰子点数对不?”   老头道:“小伙子看了几把就猜到了。你要学吗?”   杨衍道:“要这么容易学,富贵赌坊早倒了。”   老头哈哈笑道:“小兄弟聪明,这听骰功夫只能听个大概,骰子六面,两个对面合计是七,一六是一对,二五、三四又是一对,落骰时声音略有不同,听骰只能听出个大概,若是五六着底,那就是一二面朝上,开小的机率就高,若是一二落底,那是五六朝上,开大的机率就高。至于三四,那太难分辨,索性放弃。三颗骰子能听出两个大概就算高手,今天摇盅的庄家是生面孔,咱们运气好,没几把就赢了大注,下回他注意。变个手法摇骰,赔死你都会。”   杨衍道:“赢了四十多两,该走啦。”   老头道:“我是来赌破阵图的,现在才凑够银两呢。”   杨衍虽想劝阻,但心知这老头甚是顽固,且他赌钱本事如此高明,反正是他的钱,不如看他能变出怎样把戏,只好道:“劝你也不听,随便吧。”   老头道:“别担心,要是赢了,一半归你,老乞丐不骗人的。”   杨衍只是笑笑不回话。   那老头跟护院亮了筹码,那护院见他真有五十两,说道:“老爷子这边请。”态度甚是礼貌。   杨衍与老头跟着那护院,从大厅侧面绕到后院,那后院布置虽不如群芳楼华丽,然松柏成荫,怪石嵯峨,另有一番雅致。   三人走到廊底,有一道阶梯通往地下,护院说道:“就在这了,贵客请自便。”   杨衍心想:“原来富贵赌坊底下还别有洞天,五十两才得入门,这破阵图究竟是什么赌法。”   两人走下阶梯,突然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杨衍心想:“怎么这味道好熟悉。”他心中猜测,这破阵图该是最顶尖的博弈,下注者无一不是豪客,场所该当清静明亮,兼且奢华气派。怎么藏于地下,又有臭味。杨衍满心疑问,突然想起那味道:“这不是鸡屎味吗?”杨衍惊问。   那老头笑道:“就是斗鸡。”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阶梯下,杨衍见着一片空地,宽敞不下楼上赌厅。周围满布火把灯笼,明亮不下白昼,当中用铁丝围篱围起约三四十尺的一小块。离围篱约一尺处,围置着十二张太师椅及茶几,约莫有八九个赌客,服装各有气派,坐在椅子上,凝神专注,看场中两鸡相斗。赌客后方,又有数十名护院站着。在空地的两侧都是鸡笼。刚才的鸡屎味便是从此传出。然每个鸡笼甚是巨大,足足有数十尺方圆。杨衍好奇,走近去看。多数鸡笼里头都有一只鸡,那些鸡与寻常公鸡不同,一只只趾高气昂,雄壮威武,眼神炯炯,爪喙尖利。鸡笼前又各自站着一名守卫,看服色并非赌场中的护院。杨衍想要靠近,便遭驱赶。   老头找了一张太师椅坐定,喝道:“小伙子别乱跑。过来!”   杨衍乖乖走到老头身边,老头又对一名护院说道:“看座”。那护院搬了张凳子过来,杨衍坐下,这才看起场中斗鸡。   只见场中两鸡互斗,一只青羽鸡正追逐一只红羽,那红羽落于下风,节节败退,青羽追上扑击,啄得羽毛纷飞,散落一地,那红羽奋力反击,青羽拍动双翅打在红羽脸上,打得红羽睁不开眼,就这一瞬间,青羽趁势跃起,鸡爪下扑连抓,抓的红羽怪叫连连,倒在地上。青羽兀自不肯放过,继续啄击,那红羽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一名赌客骂道:“操他娘的,这畜生!”   另名赌客笑道:“李员外,承让!这五百两,我就笑纳了。”   杨衍惊道:“就这样输了五百两?”   老头笑道:“你别吃惊,他斗输的这只鸡,起码就得五六十两。”   杨衍听得咋舌不下,道:“一只鸡得五六十两,难道他会说人话?”   老头哈哈大笑道:“人话是不会说,就是会打架,你看这只打赢的青羽,该是来自山东的乌云盖雪,幼鸡每只便要十两,自幼培训,花的各式照料功夫,吃的是上好饲料,以保证肉足力大,你瞧后面鸡笼前站的那些人,那都是训练斗鸡的师傅。好的师傅月俸也得五到十两。出名的常胜师傅,十五两也不意外。你说,把一只幼鸡养到能上阵,没几十两银子行吗?”   杨衍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又听那李员外道:“把这废物拖下去,跟夫人说,今晚喝鸡汤。”   李员外的随从进入围篱,抓住红羽鸡脖子,喀啦一声,将它脖子扭断,倒提鸡脚,拎了出去。   杨衍心下恻然,道:“这鸡为他死斗,一旦输了,不但没有好好埋葬,还把它吃了,这人当真是…”   老头低声道:“斗鸡一旦落败,就算不死,斗气已丧,再也不能上场,有些主人会善待斗鸡,还能自己配出名种,也有像他这种的。总之,是人是畜生,咱们都管不着。”随即又道:“你只听说过临川有麻鸡好吃,没听说有斗鸡可看吧。”   杨衍摇摇头道:“这么残忍的东西,我不爱看。”   老头笑道:“你吃麻鸡时,怎么就没想过残忍?”   杨衍突然想起杨氏常说的:“君子远庖厨。”这时才算深刻明白这道理。   一想起娘亲,心中不禁一痛。于是道:“是啊,得要心肠够硬,才能下得了狠手。是人就当人看,是畜生,就得当畜生看。”   老头点点头,不再说话。一名护院趋近问道:“贵客赌外围,还是坐庄?”   “我赌外围,再看看。”老头说完,知道杨衍不懂,又解释道:“坐庄是派自己的斗鸡出来打,外围是双方各自下注,两方注金依比平分。”   又听到一名赌客道:“朱员外,你还有没有大将要上场的?”   方才青羽的主人道:“晓月兄的小吕布已经将养一个月了,您该问问他。”   杨衍心想:“他也姓朱,莫非就是老婆偷人的那个朱大户?”   他这一猜果然没猜错,那人便是被朱门殇诈骗银两的朱大户。另一人又道:“我的小吕布,怕不是朱员外战无敌的对手呢。”   朱员外笑道:“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看是晓月兄的吕布英勇,还是我战无敌手。”   杨衍皱了眉头心想:“小吕布,战无敌,这名字当真俗气。”   晓月又道:“听说赵员外刚从关外引进了几员上品,何不派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几名赌客各自推让了一番,最后是张员外派出了“好兆头”跟赵员外的“雪中红”对战。   决定了出战的斗鸡,便让各人品鉴下注。老头先看了雪里红,那是一身白羽,唯有颈上一圈红。老头道:“斗鸡当中,白鸡算不上上品,这鸡虽然雄壮,眼神却乏,缺乏斗志。”说罢又走到好兆头的鸡笼前,那是一只紫羽金翅鸡,羽色斑斓,精神抖擞,就是鸡背上秃了一小块。   老头道:“这只好兆头打过胜仗,经验足,斗志够,眼神机灵。看他羽色,该是出自鲁西的名种。”于是对护院道:“就押它了。”   说完,把筹码通通下了注。   杨衍此时对老头深具信心,即便是一次过,也不忧心。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斗鸡要叫破阵图?”   老头道:“以前斗鸡,遇到疲赖的,不肯相斗,就放破阵乐,曲风激昂,那鸡听了,斗志便起,所以斗鸡又称破阵图,就是这个典故。”   随即两边取出斗士,杨衍见那训练的师傅,在鸡爪套上锐利铁钩,讶异道:“还装武器?”   老头道:“不只武器,有的还装护具,可这武器护具,有利有弊,身上装了重物,虽增加了防护,也少了灵活,安装钩刃能加强杀伤。是常见的。”   双方准备已毕,老头与杨衍也入座,护院的奉上香茗,那是上好的龙井,杨衍品不出优劣,只觉味苦顺口而已。   只见栅栏打开,两鸡冲入,但凡公鸡都好斗,斗鸡更甚,一旦两鸡入笼,通常都得拼个你死我活,那好兆头经验老道,当先扑起,雪里红慢了一步,虽也跃起,却受压制。身上顿时受创,急忙绕了开来。   这两只鸡都是裸斗,除了爪上的钩子,未装护具。好兆头趁胜追击,从侧翼啄咬,雪里红虽欲反击,先手已失,连忙扑击翅膀,要打乱好兆头视野。好兆头眼睛上吃了一记,退了开来。雪里红却未趁机追击,反倒退了开去。赵员外骂道:“蠢畜生,怎么不上去!”张员外只是呵呵大笑。   好兆头见雪里红未追击,抢上前去啄雪里红的鸡冠,雪里红闪避几次,仍是不敢应敌,绕路而走,败像已现。   杨衍虽知老头押注好兆头,见雪里红如此狼狈,仍觉可怜。   雪里红绕了几圈,被好兆头追啄了几下,浑身是血。落了一地白毛。一个不留神,被逼入死角,好兆头飞扑而起,利爪乱抓,抓的雪里红满身是血,没几下,“嘎”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成了。   只见赵员外脸色铁青,张员外笑脸嘻嘻道:“承让了。”   好兆头见雪里红倒地,得意洋洋,又啄了几下,见雪里红毫无反应,便绕着他走动起来,得意洋洋。   杨衍正不知这场赌注又赢了多少,只听到那老头喊了一声:“不妙!”   话声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雪里红突然翻身而起,凌空飞跃,爪上倒钩插入好兆头脖颈,奋力一扯,连皮带肉一齐钩断,顿时鸡血如泉喷涌,好兆头颓然倒地,只抖了两下,便即不动。   众人瞠目结舌中,只听得雪里红一声长鸣,对此战结果甚是满意。   这下子换张员外脸色铁青,赵员外笑呵呵了。   杨衍没料到这场对决如此峰回路转,只是看傻了。老头骂道:“失算失算,没想到这畜生还懂兵法,白瞎了我五十两银。”   杨衍淡淡道:“爷爷,咱们还有钱翻本吗?”   老头子歉然一笑,道:“多喝几口茶,上好的龙井,不亏。”   两人走出富贵赌坊时,已近傍晚,杨衍没找到老头的家人,两人信步而走,闻到两侧酒馆饭香,老头伸出手对着杨衍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白眼都翻到后脑勺去,道:“真没钱啦,爷爷。”   老头道:“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杨衍听他一说,也觉饥肠辘辘,说道:“罢了,我身上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只是不准赌。吃了饭,得告诉我你家在哪?不许胡赖。”   老头道:“刚才输的五十两有一半是你的,待我去讨点还你。”   杨衍道:“那本是你的钱,我也没打算跟你要,只是你若赢钱,我倒想跟你借点路费。”   老头问道:“你要上哪去?”   杨衍道:“我要去湖北。”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杨衍看着看着河水道:“我想找到仙霞派,也许,顺便上武当山拜个师。”   老头道:“你要拜师学艺?那老乞丐教你两手,就当还你二十五两了。”   杨衍笑道:“爷爷你还会武功啊。”   老头道:“先教你一招黑虎偷心,再教你一招双龙出海。最后再一招……再一招……”老头搔搔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杨衍笑道:“想不起来没关系,你要教,我就学。你教什么都成。”   老头道:“唉,没办法,想不起来有什么好教的,瞧你人品不差,老乞丐大亏血本。把纵横天下这招教给你了。”   杨衍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气派啊。”   老头道:“我想起来啦,这招本来叫猛虎下山,后来改了好几次名,又是什么猛虎伏山斩,又是猛虎纵横势,现在叫纵横天下,连个虎字都没有,真是不伦不类。”   杨衍道:“黑虎偷心,双龙出海,猛虎下山,这三招名字很衬啊,改叫纵横天下,差了许多。”   老头道:“就是就是,我想想,怎样给你示范才好。”   忽然听得有人喊道:“找着了,两个狗崽子在这。”   杨衍回头一看,是下午那两名年轻人,那较高的一人抢上,一把抓住老头骂道:“臭老头,你扒走我们钱包?里头有三钱银子,快还来!”   杨衍讶异,想起下午那三钱银子,那两个口袋,难道老爷爷还是个扒手?忙喝道:“快放手,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那稍矮的青年指着老头腰间的玉坠道:“那玉腰坠也给他扒回去了。抓着他,别给他跑了。”说着也抓住杨衍胸口骂道:“臭小子,你也有份,钱呢?把钱还来。”   杨衍怒道:“钱输光了,你们抢东西在先,要理论,我们到丐帮理论去。”   矮青年脸上一红,怒道:“送你一顿好打。教你知好歹。”   杨衍道:“要打就跟我打,打老人家,闹出人命,你们担得起吗?”   矮青年道:“你倒有骨气,没打断你手脚,爷就不姓欧!”   那矮青年作势要打,忽听那老头慢慢说道:“你瞧仔细了,黑虎偷心这招啊,首要是马步要稳。脚稳了,力就有了。”他说着,左脚一跨,扎了个马步,又比划着手道:“左手画圆,右手直出,就这样。”   他一边说,左手隔开高个青年的手,右手一拳直击中胸口,高个青年吃疼,退开了几步,骂道:“老头找死!”   老头继续说道:“桥手要稳,取敌关窍,右拳直出,伤敌要害。”说着又是同样的一招,打中青年胸口,竟是分毫不差。   老头道:“这招虽是基本,难也难在基本,须知,天下武学之招,不过攻守二字,攻不过击进,守不过格闪,这一格一击,就是本源。”   他说着时,那青年连换了几个招式,或挥拳,或踢击,老头只是左手一格,右拳直进,拳拳正中胸口。只是他出力不大。那青年捱了几下没事,抢了侧位,一脚踢来。   老头道:“敌人若攻你侧位,你不需慌忙,你是圆心,动的少,他快不过你。”说着脚步一挪,将正面朝向对方,同样左手一格,右手一拳,正中胸口。   杨衍与那矮青年看得傻了,矮青年知道遇上高手,幸好对方年迈,看他这几拳软弱,也是力不从心,便从后一脚踹出偷袭。杨衍忙喊道:“爷爷小心。”   老头一个转身,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中矮个青年胸口。   矮个青年退了几步,只觉得胸口一闷,不甚疼痛,又揉身而上,与高个青年一起夹攻老头。   “接着是双龙出海,这招左右出击,重点是曲肘,以肘阻敌,方能攻守一体。”老头说着,双肘屈起,恰恰隔开两人挥来的拳头,在两人脸上打了一拳。   老头又继续说道:“一攻一守,那是基本,要进阶到高手,一举手,一投足,也有各种攻守,双龙出海便是在一只手上同时一攻一守。”他一边说,一边抵挡两名青年攻势,他双足不动,双拳挥出,便是连消带打,两人脸上必中一拳。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招式,两人却是闪避不开。   杨衍不知老头所教两招,虽是粗浅招式,却是武学基本,最为关窍的原理。   老头一个闪步,退到杨衍身边,从他怀中掏出匕首,说道:“寻常打架,别随便亮兵器,刀剑无眼,易伤人命。”   杨衍这才知道,下午他拔不出匕首,不是巧合,是老头子故意为之。   老头接着道:“黑虎偷心是纵击,双龙出海是横击,到这招虽然跳过一大段。不过原理也就是纵横而已。注意看。”   两名青年看老人亮出兵器,心想刚才挨的是拳头不打紧。要是脸上胸口挨上一刀,那可是要命的事,忙转身要逃。只听得那老头大喝一声:“不要动。”   两人只见老头纵身而起,旋空劈下,眼前一花,刀风凛凛,寒芒刺骨,吓得闭上了眼。   就这一瞬间,刀气在地面画出了两横两竖的井字。两人就挤在井字中央,刀痕只挨在脚边,甚是惊险。   老头道:“基本是一道纵横十字,这是两个十字,那就不错,你练的越好,这招纵横天下,就能画越多十字,反正就一样的道理,一横,一竖,没了。”   老头又转头道:“啊,没你们的事了。你们还留在这干嘛?想偷师?”   偷师是武林大忌,那两人早吓破了胆,一听此言,如蒙恩赦,连滚带爬逃了去。   杨衍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老头又道:“听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似懂非懂,老头骂道:“我还没教你刀诀,你怎么就懂了?”   杨衍忙摇头道:“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老头道:“黑虎偷心跟双龙出海这两招,你记住了就算学会。这纵横一刀有个刀诀。讲的是如何运力使力,出刀收刀。这是我彭家祖传的刀法,易学难精,你要熟记……”   忽听得一个声音道:“爹!你怎么跑这来了?惊动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杨衍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老人,衣着华贵雍容。年约六十上下。年纪虽不轻,讲话却是宏亮有力,生得方面大耳。与老头一般留着一把大须子。大半已是斑白。   老头道:“唉,我就手痒赌两把而已,你还有钱没有?借点花花。”   那老人说道:“我听说有人在抚州沿门托,就知道是你,别胡闹了,回家去。”说着,看了杨衍一眼,问道:“他又是什么人?”   杨衍讷讷道:“我……我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头道:“他是我刚交的朋友,你要叫他一声伯父,你……你叫什么名字?”杨衍慌道:“没!我就是……唉……我叫杨衍。”   老头道:“杨兄弟,这是你世侄儿,姓彭,年纪小,江湖人都叫他彭小丐。”   彭小丐是丐帮执掌江西的龙头,杨衍也听过这名号,只是他以为这该是个年轻人的称号,怎样也料不到会是个六十岁的老人。这一转念,又指着老头问道:“那你……你是?”   老头吹了一口气,把胡子都吹了起来:“他是彭小丐,我是他老子,自然叫彭老丐了。” 第8章 彭老丐   悦丰赌坊开张了三年,生意越见火热了。   盛夏午后,日头更炽。彭镇浩抬头看了看头上那张“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条,从皮鞘里拔出刀子,将刀面贴在脸上。刀面上传来沁人凉意。他舒了口气,又换了一面贴在另一侧脸颊。一会,又将刀收回鞘中。就怕刀子给晒的久了,连最后这一点消暑的法子也没了。   “糙他妈的那群赌鬼热不死啊,几百人挤一间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保镖钱六。他取出水壶,细细喝了一小口,稍稍滋润晒得龟裂的嘴唇。   “里头有屋顶遮着,还有人洒水。比外头凉多了。嘿,衣食父母,不照顾就是不肖子。”搭话的是另一位保镖欧大华。他有一颗格外醒目的蒜头鼻。   “整天贪图爹娘的钱,就算当做菩萨供起来,还不是不肖子?”最后一个说话的是赵丰,他看向赌坊门口,骂道:“要是给老子中了一注,就买间小屋,娶个媳妇。干完活回到家,老婆就奉上一碗刚从井里捞起的冰水。呼!一口干,爽!”   “然后老婆问你,今天挣钱了没,你说没有,老婆就一耳刮子打你脸上,骂句,没用的夯货,喝老娘的尿去。”钱六调笑道。   “她要是敢啰嗦,我一耳刮子回去,叫她知轻重。”赵丰回道。   钱六嘻嘻笑道:“等你出门,她就卷了细软,跟对面的小伙子跑了。唉,不对,你哪来的细软?”   赵丰骂道:“你他妈的少放屁,这三伏天气,省点口水润喉。”说着又喃喃道:“就一注,中一注就够了。”   赵丰总是把那依靠小小营生攒出来的钱存着,每攒到了一钱银子,他就去赌坊下注,单围一个豹子六,说是六六大顺。同行的有看不过去劝他的,他只说悦丰赌坊的名字旺他。证据就是他刚来摆摊就接到生意。甚好。   彭镇浩没有插话,就跟赵丰说的一样,天气太热,省点口水润喉。   “你们听说了长乐帮跟东海门的事吗?”欧大华道:“几个月前,张云良不是回去了嘛,他是东海门的人。最近听到消息,听说死了十几个好手。我瞧,张云良大概回不来了。”   “少一个人抢生意。”钱六道,又笑:“再打也没几年了,九大家定的规矩,仇不过三代,几十年前结的仇,到现在没多少可以报的了。”   “糙,谁记得几十年前哪个远房亲戚结的鸡巴毛仇,都是假的,抢地盘而已。”赵丰道,“我听姑苏来的人说,这两边生意上有些冲突,长乐帮不知道哪找来的人精,都七十几了,指着东海门的一个老头说,你爷爷某某杀了我爹某某,两边火并起来了。操他妈的,分明是趁着现在还有由头,能打多打点。要是断了最后一点根由,以后可不方便了。”   热的不行了,彭镇浩又把刀子拔出来贴着脸。温温的,顶不上用,看来今天又没生意。“我找个清凉点的地方。”他刚起身,一名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彭镇浩的目光,她站到彭镇浩面前,约矮了他半个头,问道:“我听说这里有保镖?”   “好白的颈子。”彭镇浩心想,他看到那粉颈还沁着汗。不由得冒出帮她擦汗的冲动。   “问你话呢!”那姑娘道,彭镇浩察觉失态,还没开口,钱六等人忙七嘴八舌道:“姑娘别睬他,他热傻了。”“就是这了,姑娘要找保镖?“家住哪?城外?还是城内?”   彭镇浩掩盖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要请几个?”   那姑娘又问:“就你们几个?”   钱六道:“最能干的都在这了。”   那姑娘看着彭镇浩,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彭镇浩讷讷道:“还有七个,喝茶避暑去了,等会回来。”   赵丰插嘴:“那些怕热就不干活的,你还指望他们帮你拼命?好的都在这了,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成。”   “把所有人叫来,我都请了。”那姑娘道,“每日发两钱镖费,我要往湖南省亲。”   ※ ※ ※   一日两钱,这可是笔大买卖,悦丰赌场门前,所有的“一日保镖”都聚集了。总数十一个。各自交头接耳,啧啧称奇,都在猜测这位姑娘的来历。   “我叫白若兰,你们以后称呼我高姑娘。你们送我到湖南岳阳。到了衡山派地界,放粮走人。”那姑娘说着,“我帮你们备好马车了。”   马车一共有四辆,都是并驾,八匹马,白若兰问道:“你们谁不会骑马的?”   这些人均为江湖出身,马技自是娴熟,白若兰道:“谁来帮我驾车?”钱六急忙上前道:“我来。”   白若兰疑问着打量钱六,问道:“你会驾车?”   钱六嘻嘻笑道:“我驾的马,比狗还听话呢。”   白若兰道:“别耍嘴皮子。稳点。”她率先上了车,彭镇浩见每车一驾双座,各自分配好了。径自走到白若兰车上,掀开车帘便要入内,白若兰大怒,挥马鞭打向彭镇浩,怒骂一声:“畜生,谁叫你上这辆车了?”彭镇浩侧头一闪,轻轻闪过。上了车。   白若兰骂道:“还不滚?”   彭镇浩一屁股坐下来,道:“十二个人,一辆车三个人,我若去搭别辆马车,那辆车就慢了。一辆车慢,就得等,会晚三天到岳阳。”   白若兰道:“你脸皮倒厚,只有你敢蹭上来。”   彭镇浩:“他们没把这笔帐算清楚。”   马车行驶,向岳阳而去。   彭镇浩看着白若兰,总想找个理由攀谈,于是问道:“姑娘的钱,哪来的?”   “该死。”彭镇浩内心暗骂,“彭镇浩,你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   白若兰喝道:“停车。”   马车停下,另三辆也停下了。白若兰道:“你会不会驾车?”   彭镇浩点点头。   白若兰道:“你去替他。”   彭镇浩跟钱六换了位置,钱六脸上的得意盖不住。   夜晚,十二人找了间客栈打尖住宿。   赵丰干了一碗酒,啧啧称赞:“他妈的这才是酒,在抚州喝的是啥?是尿!”   钱六道:“在抚州,尿你都喝不起。”他刮着盘上的肉沫,“一天二钱银子,从抚州到岳阳,约莫二十天路程,四两银子啊。”   欧大华问道:“我在抚州怎没听过姓高的大户。一个姑娘出远门省亲,也没带随从。奇怪。”   赵丰道:“抚州多少户人家,你全认得?”   钱六道:“要不要探听看看。”   “别问这个。”彭镇浩喝了口酒,斜眼看着白若兰的卧房,“除非你想被赶下车。”   钱六道:“我觉得有些蹊跷,莫不是卷带了家产的私逃小妾?”   赵丰道:“你这傻鸟,私逃的妾躲都来不急,一口气请十一个保镖,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出抚州就被抓回去了。”   欧大华问道:“彭老头,你怎么想?”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叫我老彭得了。”   赵丰道:“呦,不乐意这样叫你?”   “早点睡,别喝高了,明天还要赶路。”彭镇浩说完,径自回房。   彭镇浩上了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捱过了二更时分,出了房门,见客栈中众人各自回房,走过长廊,到了白若兰房前,见她烛火已灭。敲了敲门,低声道:“高姑娘。我知道你没睡,开门。”   呀地一声,门里露出一条缝,白若兰杏眉横竖,怒道:“干嘛?”   “你会要我帮忙的。”彭镇浩道,“明天开始,让钱六驾车。我在车上睡觉。”   “凭什么?”白若兰嘲讽的语气,“敬老尊贤?”   彭镇浩脸上一红,道:“你要个人守夜才睡得安稳。我睡白天。”   白若兰道:“钱六找过我,跟你说同样的话,我没答应他。”   “钱六没找过你,他没这么精细。”彭镇浩道,“我注意你房间。没人来敲过你门,我才来的。”   白若兰眯起了眼,似乎对彭镇浩感到一点兴趣,“你还要什么?”   “让我作头,管束他们。”彭镇浩道,“照他们今晚这样喝法,要是遇到强人,全倒下了。”   白若兰道:“就这样?”   “他们两钱,我要三钱一天。”彭镇浩道,“我比他们值得。”   “姜是老的辣。”彭镇浩听到她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照你说的去办。”   第二天,白若兰找个理由,让彭镇浩当了镖头,又让彭镇浩跟他同车。   彭镇浩上了车就睡死了。直睡到午后。醒来后,他跟白若兰讨了水。喝到满衣服都湿了。   马车仍在继续前进。他们只吃干粮,没有休息。   彭镇浩尽量把视线避开白若兰。望着外面。   白若兰突然问道:“我好看吗?”   这一问,直惊得彭镇浩心头一突,仍不敢看他,只道:“是个美人。”   白若兰呵呵笑道:“看上我了?”说着,挪了下自己的身体,把侧面对到彭镇浩的视线内,“你那天看见我的模样,我就猜着了。”   他又想起初见时的粉颈。暗骂了几句该死。“别勾引你的镖头。”彭镇浩装着冷静,“惹出火来,是你麻烦。”   白若兰笑道:“可惜了,你要是年经二十几岁,或许我会看上你。”   彭镇浩道:“什么意思?”   白若兰道:“你多大了?”   彭镇浩道:“我二十七。”   “你骗人!”白若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们叫你彭老头,你看上去起码五十!”   彭镇浩苦着脸道:“先有这张脸,才有这称呼,先长这样,才叫老头。”他叹口气,“我真二十七。”   白若兰捧腹大笑,道:“你说你三十七我还勉强信点。二十七,哈哈哈哈……”   彭镇浩踹了车厢一脚,喊道:“钱六,我多大了?”   驾车的钱六回道:“五十五啦。”   彭镇浩骂道:“狗日的再胡说,这十几天我让你难熬。”   钱六这才道:“二十几,二十七?还是二十五,记不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若兰问,“只知道你姓彭。”   “彭镇浩。”他回答。   “彭家?镇字辈?”白若兰道,“是哪个彭家?”   彭镇浩点点头。白若兰看着他的脸,又笑得花枝乱颤:“你出生时是不是有六尺长,前二十年都躲娘胎了?”   彭镇浩只能看着她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白若兰又问:“你彭家的人,怎么沦落到当一日保镖了?”   彭镇浩道:“我是远亲,又是庶出的。”   白若兰道:“彭家庶出的,就算分不了产业,起码也能学艺,回去投靠五虎断门刀,总有口饭吃。”   彭镇浩道:“大家族事多。”   白若兰道:“所以你就加入丐帮了?”   彭镇浩道:“你看出来了?”   白若兰道:“衣服是新的,袖口却破个洞。跟你昨天穿的那件一样。这是丐帮习俗。”   彭镇浩道:“我没领职,连乞丐服都不得穿,这几年规矩越来越多。当大侠还得领侠名状。我呢,就想找点事作。”   彭镇浩看向车外,大道上,狂风刮起滚滚黄沙。   “这江湖,越来越不江湖了。”   ※ ※ ※   当天晚上,彭镇浩限制了大家喝酒的量,赵丰一阵鸡巴毛的乱骂,被钱六给劝下,几个人向客栈借了骰子,吆五喝六起来。   不赌的几个聚在一起,听欧大华说故事。   “那一次可不得了,那老头说他赢五两,他家住城外郊区,要我送他回去。我说镖费五百,他还要杀价。”欧大华忿忿不平道,“我心想,五两银惹不了什么厉害对头。一路送他出了城,谁知早被盯上了,背后一个人叫住我问路。我刚回头,说没两句,一个失神,妈的,肚子上就这一刀。”他掀起衣服,一条两寸左右的细长刀疤就在腰间。   “我当时真蒙了,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拔刀就给他来这一下。”欧大华比划着,“这一刀砍得他胸腹都是血,我也没法确定他死了没,拉着那老头便跑。接着还来了两个,我就叫老头儿先走。我一阵乱砍乱劈,把祖传的功夫全用上。幸好那两人功夫不深,见我拼命,这才退去。”   欧大华倒杯茶喝下,又道:“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足足赢了五十两银子。也舍不得多请两个保镖。难怪人家眼红。我后来回城里将养了两个月,医药费不知花了多少。那老头也没还我钱。我天天咒他输穿裤子!”   彭镇浩静静听完故事,说道:“大伙别太野,明早要赶路。”   彭镇浩回到房里,他给自己安排住在白若兰隔壁,把刀放桌上,靠在门边,守起夜来。   他凝神专注,把呼吸也调得均匀,以免错过动静。   突然,隔壁的门锁响了一下。又听到细微的推门声,彭镇浩立时惊觉,握住桌上的刀,门口有轻微的敲门声,是白若兰的声音:“睡了吗?”   彭镇浩松了口气,开门问道:“什么事?”   白若兰穿着一袭睡袍,进了房中。彭镇浩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白若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彭镇浩道:“我说过,别勾引你的镖头。”   白若兰见他没有关上房门,问道:“你不关上房门?”   彭镇浩道:“我关上门,你喊起救来,我可牵扯不清。”   白若兰笑道:“我保证不喊救命。”   彭镇浩道:“作什么都不喊救命?”   白若兰反问:“你想作什么?”   房中已经熄灯,昏暗中,彭镇浩看不清楚白若兰的脸色。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   白若兰嘻嘻笑道:“把门关上吧。吃不了你的。”   彭镇浩拿起火折子晃了晃,点了蜡烛,这才关上房门。   白若兰就坐到床沿,问道:“你说你是彭家的,展点本事看看。”   彭镇浩道:“这么晚了,来看我耍猴戏?”   白若兰道:“看你是真本事还是猴戏了。”   彭镇浩听他挑衅,把刀拔出鞘来,道:“看着。”   他一刀挥出,快如风闪。把蜡烛上的灯蕊齐齐地切了一块下来。若这一刀,只是斩断蜡烛,也只是算快,算不上准,但他却是把灯蕊切下一小截,烛火还在燃烧,这就又快又准了。   白若兰叹道:“这刀确实又快又准。”   彭镇浩不回话,趁着蕊火未熄,反手再一刀,那蜡烛竟又重新燃了起来。他将灯蕊放回,这难度又高于切下灯蕊,不只快准,且劲力巧妙。   白若兰拍手道:“这本事我还真没见过。”   彭镇浩道:“姑娘满意了?”   白若兰又问:“你有这么好的本事,要是我有危险,你救不救我?”   彭镇浩道:“我们保镖的,怎能不管雇主?”   白若兰道:“死也不怕?”   彭镇浩道:“一日两钱,要人卖命,那也忒便宜了。尽人事而已。”   “你可是拿了三钱银子。”白若兰突然起身,走近彭镇浩面前,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低声问道:“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彭镇浩闻她身上香气,灯火下只见她眼波流转,连气也喘不出来了。自己并不是正人君子,暗示也已足够明显,但不知为何,他突然退了开来,说道:“刀口上的日子,就只有刀口上的本事。”   白若兰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巴掌,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这下惊动了上下。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看。彭镇浩忙把门关上。假装没这回事。   他知道自己错过一次机会,正自懊悔中。   到得天明,彭镇浩觉得大家看他的神色都变了,有羡慕,有鄙夷,也有那种不知哪来的了然世故。   这真他娘的尴尬,彭镇浩心想,还是早点上车。   上了车,见到白若兰,又是另一种尴尬。彭镇浩索性装睡,白若兰也没再叫他。此后几天,便是他上车睡。睡醒下车,到客栈打尖。   明明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他却觉得到岳阳的距离像是几个月似的,熬不到个头。   一日,到得下午,他又装睡,白若兰伸足踢了踢他,说道:“别装了,一天睡六七个时辰,不闷坏你了?”   彭镇浩苦笑着起身,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彭镇浩问道:“你去岳阳干嘛?”   “省亲。”白若兰道。   “你出手阔绰,家里没派人跟着?”彭镇浩问。   白若兰道:“家里人不爱我这门亲戚,不让我去。”   彭镇浩问:“几时回来?”他想,只要回到抚州,总有再见面的机会。   白若兰道:“不回来了。”   彭镇浩顿觉失落:“不回抚州了?”   “我不是抚州人。”白若兰道,“我从安徽来的。”   “安徽?”彭镇浩心想,那是武当辖内,怎么不从湖北走水路,还要绕到丐帮的江西?”   “彭老头!有事!”钱六一声呼喊,彭镇浩掀开车帘看出去。   远方,沙尘滚滚,二十余骑驰马而来。   钱六道:“该不是马贼吧?”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赵丰那辆车开路,别慌。未必有事。”   车队与马队相距渐近。彭镇浩远远望去,见对方个个身着劲装。似乎没有缓下来的准备,心下稍安。双方交错而过,眼看无事。再回头看着白若兰,见白若兰脸色苍白。极为不安。不禁怀疑起来。”   突然那马队有几匹又绕了过来,从后追赶车队。钱六道:“彭老头,他们追上来了。”   彭镇浩道:“别理他们,走。”   然而马终究快些,不一会,已有两三名骑手与马车并肩,车上劲装青年喝道:“停车!”   彭镇浩箭一般的从车中窜出,一脚踢下马上青年,跨坐上马,对钱六喝了声:“走!”调转马头。他见到一名青年拔剑向他刺来,他弯下腰,惊险避过,另一名青年也策马斜刺里杀到,刚摔下马的青年还在喊疼。站不起身来。   一对二,还不难,彭镇浩心想,他左手在马鞍上一撑,身子打横,半空中一个旋踢,将侧面来袭的青年踢下马。刚才挥剑落空的青年拉了疆绳,回身劈了一剑。彭镇浩举刀相隔。刀剑碰撞。那青年还为收剑,彭镇浩一把抓住对方胸口,将他扔下马。   这几下兔起鹘落,甚是迅速,彭镇浩见后面追兵将到。拔出刀来,在剩下两匹马上各砍了一刀,那两匹马吃疼,放足狂奔。彭镇浩纵马而去,心想:“若是寻常盗匪。这够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一会,彭镇浩追上车队。钱六见到他时,眼神满是佩服:“彭老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事怕没这么简单。”彭镇浩心想,“白若兰肯定藏着秘密。”   他回头一望,果然,远方沙尘扬起,显是追来了。   车队终究不如马快,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追上。得找个地方作战才行。彭镇浩看向远方,有座破落民居。彭镇浩道:“到那边去。”   四辆车,十二个人停在民居前,彭镇浩确认了一下,那是间两层楼的野店客栈,早已荒废,附近无人。彭镇浩下令道:“卸了车厢挡在门口,把马系好,别让马跑了。动作快。”   他吆喝甚急,众人知道事关紧要,纷纷动了起来。彭镇浩又喊道:“高姑娘,你快躲进去!”   白若兰进了破落客栈,众人刚把车厢卸下,塞住了大门。有人问:这样我们怎么进去?   赵丰骂道:“操你娘的傻鸟,爬窗户啊!”   众人把马系在后院,爬窗入内。彭镇浩见对方已经来到,其中三匹马上各坐着两个人,料想是之前被自己夺马的三人。   彭镇浩一个翻身,跳入屋中,喝道:“看好门窗。”   他方才展现武功,众人甚是惊异,没想到赌场前的一日保镖竟有这么好的身手。此刻他又是镖头,自然听命,十名镖师各自守在窗前。   马队靠近了客栈,并未进攻,只是绕着客栈走了几圈,彭镇浩知道他们在勘查地形。显是江湖老手,他算了算人数,二十二个人,恰好是己方的两倍。   这可不是好战局,一日保镖多是找不到活的侠客。本领有限,如果对方只是寻常马贼,或许还能应付,但人数上却是劣势,幸好,他们占了地利,对方一时也不敢贸然来攻。   如果不是寻常马贼?   彭镇浩想到白若兰,将她一把拉住,道:“跟我来!”   彭镇浩将她拉进二楼的客房。白若兰道:“你该不会现在才想要我吧?”   彭镇浩道:“那群人是来找你的?”   白若兰咬着下唇,沉默半晌,这才缓缓点头。   彭镇浩又问:“他们是什么人?”   白若兰道:“我夫家,是九华派的二少爷。”   彭镇浩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终于明白当晚自己为何会退缩,因为他察觉到这女人身上带着麻烦。她不但成了亲,还是江湖门派的少夫人。   白若兰又接着道:“我爹是湖南天龙帮的掌门。昆仑共议后,三代仇怨化消,衡山要与武当交好,便教底下门派相互结亲。三年前,我爹就把我嫁给九华派的二少爷。”   彭镇浩知道这种事。怒王死后,各派争夺地盘,彼此攻伐杀戮,结下不少仇怨,昆仑共议之所以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就是要让这几十年争斗作个了结。非但如此,九大家还让底下小派门相互结亲,以示友好。   彭镇浩道:“你不喜欢这个男人,想回家?就逃了出来?你绕道江西,就是要避开武当辖内九华派的眼线?”   白若兰道:“你不知道我夫家是个怎样的人。”说罢,又恨恨道:“他根本不爱女人。成亲三年,只有被逼急了,他才肯碰我。一年也不到三次。”她幽幽道:“那晚去找你,也是我真想要个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彭镇浩瞪大了眼。“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心想,“所以外面那些人都是正规的门派弟子?这非比寻常马贼,十个一日保镖决计不是对手。一交战,怕要死伤不少。”   他从楼下望下去,果然底下众人,有五六个脸色苍白,连握兵器的手也在抖。这样下去,只怕对方一杀进来,立时便要投降,不,甚至对方还没杀进来便已经投降了。   彭镇浩一咬牙,问道:“你还有多少银子?”   白若兰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彭镇浩急道:“两钱银子别指望人家为你卖命,全拿出来,快!”   白若兰从怀里取出一迭银票,彭镇浩算了下,约莫二百两左右,问道:“就这些?没了?”   白若兰道:“多的没有了。”   “你知道什么比死可怕吗?”彭镇浩看向楼下,“就只有穷了!”   他走出房,站在楼上高举银票道:“弟兄们,这里有二百两银子。击退了外面那帮马贼,保住了白姑娘,大伙就分了它们。”   众人听到有二百两可分,精神稍振,心想,对手不过是寻常马贼,一对一应该不难,加上还有彭镇浩这个高手相助,未必不能得胜。   重利之前,必存侥幸。彭镇浩明白这道理,只是他也知道,面对那些正规弟子,这些一日保镖只怕不是对手。   “二十几个,怎么打才行?”这难题一时难解,也幸好对方并未急着进攻,只是站在十丈外观望。他正怀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道:“里头的前辈,请出来一会。”   “前辈?哪位前辈?”他犹在怀疑,只见众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又听到外头人说:“就是方才伤了我们三位弟兄的前辈。”   “糙他妈的鸡八毛。”彭镇浩骂了出来,“老子才二十七岁”他这一想,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露了一手绝技,让对方高估了自己这批歪瓜劣枣的实力,所以迟迟不攻入。   这或许是个机会。彭镇浩道:“我去会会他们。”   “你不会丢下我吧?”他回过头,看见白若兰闪着一双泪眼慌道:“你保证,你不会把我交给他们?那不如杀了我算了。”又说道:“你不帮我,我就说你坏我清白,那晚我从你房里走出,大家都见到的。”   “我领了你三钱银子一天。跟下面的人不同。”彭镇浩叹道,“我定当救你。”   他翻身下来,在梁上一点,轻巧的从窗口窜了出去。他故意显露武功,一方面安自己人的心,另一方面也要吓吓对方。   他从窗口窜出,落在屋外,众人见他轻功如此,俱是佩服。   一名青年走上,拱手问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哪个道上的?堂口怎么称呼?”   彭镇浩道:“我姓彭,名字不用提了。这里谁管事?”   一名中年人从群众里走出,道:“在下九华派元禁。先生为何打伤我们的人?”   彭镇浩道:“你们要找的人在里面,她不想跟你们回去。”他看着元禁,心想这人神完气足,是个绝顶高手,一对一尚且未必打得赢他,何况有这么多帮手。   元禁道:“这……先生可知她犯了什么事?会被九华派追捕?”   彭镇浩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逃?你家二公子的事,你没个底数?把个姑娘的青春耽搁在闺房里,她爹知道了,未必会答应吧。”   元禁老脸一红,问道:“所以,先生打算?”   彭镇浩道:“我把她送回天龙帮,白帮主决定怎么处置这女儿。你们跟白帮主讨论去。”   父亲总会护着女儿吧,他心想,有了天龙帮介入,这事他们两个帮派间自会摆平,自己就算抽了身,也有了交代。   元禁淡淡道:“其实二公子的事,白帮主是知道的。”   “啊?”彭镇浩又吃了一惊。   “但是少夫人的事,先生就未必知道了。”元禁吞吞吐吐,犹豫了一下,只好道:“少夫人走了,还卷走两千两银票。这说不过去。”   “两千两?”彭镇浩觉得自己脸颊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人热辣辣地打了一巴掌。娘的,那女的真是个大骗子。   “银两奉还。这女的我要带走。”彭镇浩道:“我会把钱拿来。”   彭镇浩一转身,从窗口跃回客栈,钱六忙上前问道:“怎样?怎么回事?”   彭镇浩一言不发,上了楼,对着白若兰伸手道:“全拿出来。”   白若兰道:“拿什么?”   彭镇浩道:“两千两!”   白若兰哭喊道:“你这是刨我的命根。”   彭镇浩道:“要是把你交给他们,你人也没,钱也没。”   白若兰道:“你刚才不是说了,穷比死还可怕。”   彭镇浩道:“没让你穷死,你回天龙帮去。你爹会照顾你。”   白若兰哭道:“我爹才不会管我死活呢。”   彭镇浩道:“你爹不管,我管!你跟了我,不会让你饿死。”   白若兰看着彭镇浩,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都在这了。”   彭镇浩点了数,只有一千九百两,伸手问道:“还少一百两。”   白若兰道:“花光了。”   “就这一个月,花了一百两?怎花的?”   “一个保镖一天两钱,包吃包住,八匹马,四辆车。就这样一路花。”白若兰又问:“你会救我吗?”   彭镇浩走出房间,向楼下众人喊道:“大伙都走人了。”   白若兰惊呼道:“你说什么?”   彭镇浩道:“大伙都走人,两个人一匹马,回抚州去。”   白若兰抢到房间外,大喊道:“不能走,你们领了我的保镖银子,不能走。”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彭镇浩怒喝道:“外面的都是正规门派弟子,你们几条命够人家打!走啊!跟你们没干系了。”   众人一听,纷纷从窗口跳走。门外众人见他们从窗口跳出,本有戒备。见他们骑马而走,又是一阵愕然。   白若兰哭道:“你害死我了!就不该信你这个骗子!骗子。还说会救我!”她哭得涕泗纵横。肝肠寸断。   彭镇浩不理会白若兰,从窗口跳了出去。元禁还在等他。   “你们少奶奶花的跟不认识钱似的。就剩这么多了。”他把银两交给元禁。“她你们养不起,我要带走。”   元禁勃然色变,道:“这恐怕不行。”   彭镇浩道:“那我也只能闯,一路杀,杀几个是几个。”   元禁道:“你应该留那些帮手,再不济也是帮手,现在,剩下你一个。”讥笑道:“充好汉不是聪明事。”   彭镇浩道:“闯不过,我就一刀把这姑娘杀了。你们自个跟白帮主交代。”   元禁道:“你这图什么?”   彭镇浩道:“图个交代。我答应过她。”   元禁沉吟半晌,道:“这事我不能作主,得等我们少主来。”   彭镇浩道:“你们少主也来了?”   元禁道:“已经派人通报了消息。就在路上,等不了多久。”   彭镇浩点点头。退回客栈等待,白若兰就只是哭。彭镇浩也不解释。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几匹马急驰而来,当中一匹白马格外神骏。倒显得马上青年平庸了些。   元禁对那名白马青年说了些话,白马青年点点头。彭镇浩见他们有了结果,也走出客栈。   元禁道:“少主人说,他误了少奶奶的幸福,很是过意不去。也敬你是条好汉。但九华派的面子,不能让人给削了。”   彭镇浩道:“他怎么打算?”   元禁道:“比武,一对一,无论输赢,少奶奶的去留不问。不然,你走,少奶奶留下,剩下的你别问。”   彭镇浩伸出拇指赞道:“够爽快。”   元禁道:“少主人派我出战。”   “料想得到。”彭镇浩清楚,这将是他生平第一场险恶之战。   元禁摇摇头道:“你不懂二少奶奶,她……唉,希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彭镇浩笑道:“现在不干,马上就后悔了。”   元禁道:“留个姓名。有个万一,也好向彭家交代。”   “彭镇浩。”他握了刀,“五虎断门刀的彭家。”   元禁皱起眉头:“彭镇浩?镇字辈?”他本以为彭镇浩是彭家成名的高手,却没想到辈份年纪如此之低。   “我才二十七岁。”彭镇浩哈哈笑道,“拳怕少壮,前辈小心!”   元禁抱拳道:“生死有命,请了!”   说罢,元禁一踏步,一前冲,右肩前倾,使个肩冲,彭镇浩举臂一挡,只觉得手骨剧痛,这一撞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知道不能硬碰,绕到左边去,半卸半推,元禁闪电变招,右拳一挥,打在彭镇浩脸上,他脸上一痛,几乎要晕去,心想:“这人简直浑身凶器。”他上半身后仰,飞起左脚,踢在元禁身上。就像是踢到铁板似的。   是横练的高手,彭镇浩念头方起,元禁抓起他的脚,用力向地面一摔,他便感觉到自己鼻梁骨破裂,门牙也折了,满口都是沙尘,胸口的肋骨也断了几根。   操他娘的会输,不,操他娘的会被打死。彭镇浩握住刀,来不及出鞘,奋力一击,敲在元禁头上,这一敲用尽他全身之力。显然元禁想不到他有这股悍劲。脚步颠簸了一下,彭镇浩正要抢上,突见元禁双手划了一个圈,就要向前推出。   那是满蕴内劲的两掌,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眼看闪不过,彭镇浩张口一吐,鲜血混着两颗断裂的门牙藏着内力喷出,正击中元禁双眼。   元禁吃了一惊,这双掌一偏,彭镇浩堪堪闪过,胸口仍被扫到,衣衫尽破。就趁这个空档,彭镇浩纵身一跃,猛虎下山。   一横一竖,他就只能画出这一个十字,这一刀,斩在元禁头顶胸口。   元禁倒了下去。头顶都是血。   如果彭镇浩的刀出了鞘,这一刀就切成四块了。   元禁只是昏了过去。   妈的?我赢了?彭镇浩摇摇晃晃。一个踉跄,坐倒在地。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元禁。   白马青年一挥手,示意手下把元禁抬回。他拱手对彭镇浩道:“阁下武功高强,在下佩服,也感谢阁下不杀之恩。替我向白姑娘致歉,她丈夫,不能给她幸福。”   彭镇浩茫然地点点头。想回几句客套话,却回不出来。   所有人离去后,彭镇浩倒在地上。看着天空。   日暮西山,星空升起。   操他娘的……   彭镇浩仍是一动也不能动。   白若兰从客栈走出,扶彭镇浩上了马,自己另外骑了一匹,牵着他,一路往岳阳前去。   此后几天,昏昏沉沉,全靠着白若兰照料。彭镇浩心想,这女的也有可取之处嘛。   他觉得胸口奇疼,看了一下,胸口满一大块的淤血。原来元禁那一掌没完全闪过,仍被边缘扫了一下,就只是扫了一下,竟也造成如此伤势,若被打实了。那必死无疑。   到了岳阳,白若兰找了间医馆给彭镇浩养伤。彭镇浩没问她哪来的钱,也不知道她为何没带他前往天龙帮。   白若兰咬着下唇,看着躺在床上的彭镇浩道:“你真是个好人。要是早一点遇着你,我真会嫁给你,唉,你要看起来年轻一点就更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彭镇浩心想:“他爹愿意收留她了?”   白若兰呼道:“过来,见过恩人。”她说完,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白若兰道:“我让他走水路到岳阳跟我会合。他们找我,就是为了问他是谁呢。”   彭镇浩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元禁支支吾吾的,就是为了这个?   家丑不可外扬,少奶奶偷人,谁也不想张扬出去。   那俊秀青年呐呐道:“谢谢彭大侠。”   彭大侠……操……操他妈的……彭镇浩苦笑。   “你们银两还够吗?”他问。   “还剩几十两银子,还有三匹马。”白若兰低着头,“过简单日子不是问题。”   “你不打算回家了?”彭镇浩心想,她还留着几十两。到最后还是在骗我。   白若兰道:“不回去了,爹爹不会让他跟我在一起的。喂,别站在这了,去外面等我。”   “你要走了?”彭镇浩问。   她咬着嘴唇,脸颊绯红:“那晚,你应该要了我的。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现在不能改变主意?”   “你是个大侠,你这种人,现在太少了。”她红了眼眶,道:“我配不起你。你值得更好的。”又道:“我留了二十两银子、一匹马给你。”   “二十天,一天三钱,你留六两六钱给我就好。”彭镇浩闭上眼,“快滚!”   白若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温温热热的。   白若兰走了。   养完伤后,彭镇浩骑上白若兰留下的马,回到抚州。   他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武林盛传,他一夫当关,力抵二十名追兵,解救孤女。   九华派的少奶奶偷人,他们不解释。   天龙帮的女儿偷人,他们也不解释。   他被破格拔擢成七代弟子,领了职,成为众人口中闻名遐迩的大侠彭老丐。   他心里只想着:真是操他妈的逼…… 第9章 百鸡宴   五虎断门刀是江西最大的门派,门下弟子与族人有数千人之谱。是丐帮中一支极大的势力。   彭家族谱,用“豪名永传,义镇天南”八字排序,现在年轻一代的多属豪字辈或名字辈。彭小丐本名彭天放,他出道时,彭老丐已经执掌江西,他是彭老丐的儿子,大家便以彭小丐称呼他。他办事干练精明,与父亲的豪爽利落又有不同。彭老丐得众望,年老辞位后,彭小丐便接了父亲的位置,成了掌管江西一带的丐帮首领。与父亲相同,是八袋弟子。   他还养了一只斗鸡,紫羽斑斓,威武雄猛,外号叫“百战”,百战自是夸饰,然而以斗鸡而言,赌破阵图连八战不败,已是富贵赌坊的纪录。要不是最后一场战被啄瞎左眼,真不知要战到几时。   百战退役后就养在江西总舵,虽已年迈,勇力不减,据说有只不长眼的猫垂涎美味,闯到分舵里来,反被他又啄又抓,打得抱头猫窜而去。彭小丐甚是宠它,办公时都带在身边。辈份小点的乞丐遇着了还得让路,私下大伙叫它鸡长老,开玩笑说,这鸡约莫是七袋弟子的辈份,分舵主遇着了,还得对它恭敬。   鸡长老现在就在江西总舵的大堂里头。   抱着鸡长老的,自然是彭小丐,他一手抚摸着趴在怀里的百战,一边看着眼前三名丐帮弟子。那是抚州分舵舵主,七袋弟子谢玉良;刑堂堂主,六袋弟子梁慎;四袋弟子殷宏。   站在旁边听的人,还有杨衍。   “所以,你们没继续查下去?”勇猛的战神在彭天放怀里显得很是温驯,“这挺不错的,以后哪个门派隔三差五来丐帮灭门,只要留个种,就算是合乎规矩了。”   谢玉良道:“我们想……华山弟子,应该不敢来丐帮境内造次。怕这位小兄弟为难……”   他话还没说完,彭天放声音陡然拉高,骂了起来:“难你娘,操他娘是听到华山派就两腿不利索,准备下跪了?”   谢玉良低着头不敢说话。   彭天放接着道:“到丐帮辖内灭门,也没打个招呼,这就算了,寻仇,不想大张旗鼓。那你们听到了,就想当然尔,他们肯定是报仇的,想当然尔,就过问不了,我就问你,查过仇名状了没?”   谢玉良看向梁慎,梁慎也低下头。   “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彭天放瞪着梁慎,“大声点。”   梁慎说道:“查过了……”   彭天放又问:“几时查的?”   梁慎道:“昨天。”   彭天放问:“你说说,怎么回事?哪样的仇,讲清楚点。”   梁慎道:“我翻了这二十五年各门派发的仇名状。没查到杨正德,杨修杰,也没杨氏、仙霞派相关的。”   彭天放道:“没有啊,那我就放心了,没事没事,大伙回去干活。”   梁慎头垂得更低。道:“说不定他们用的是假名。”   彭天放道:“说不定明天你就不是刑堂堂主,改去富贵赌坊接一日镖了。”   梁慎慌道:“总舵,我马上派人抓他们来问个详细。”   彭天放道:“查都不查。对个孤儿用拖字诀,操他妈的你们是良心拿去喂鸡了?”   骂到这里,百战突然“咯”地一声大叫,似乎也在应和彭天放说的话,责备这些下属。   彭天放道:“听到没,娘的,人不如鸡,谢玉良,你是分舵主,这事我记下了。梁慎,你是刑堂堂主,我看你在这呆太久了,该换个地方散散心,我把你调去新余,那里人少,日子过得舒服。最后是你……”   他看了看殷宏,骂了句:“娘的,干你屁事,抓一个四袋弟子上来挨骂干嘛?都给我滚出去了。”   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杨衍上前道:“总舵,感激你……”   彭天放打断杨衍说的话,道:“不用跟我说谢,我爹那点事情,几两银子足够打发你。你学了他一招半式,算起来你不亏,我不是替你出头,是他们事情办得不规矩。水落石出后,能帮你讨个公道,是丐帮的面子,讨不回公道,是你的造化。”   杨衍知他所言属实,仍道:“若不是遇见前辈,我也没这造化。杨衍仍是感激。”   彭天放道:“我爹脑子胡涂,功夫却不胡涂。要看着他甚难,他喜欢你,富贵赌坊这两天举办百鸡宴。你陪他看看热闹,待事后,我便送他回绍兴。”   杨衍点点头,道:“是。”   彭天放道:“记得,别让他沿门托。”   杨衍疑惑道:“为什么?”   彭天放道:“你在江西长大,见过沿门托的乞丐吗?”   杨衍想了想道:“没有。”   彭天放道:“丐帮奠下基业,早非百年前可比。唯有讨税款时,会派弟子穿着丐服取讨。以示不忘根本。沿门托是对先人的冒犯。几十年前就禁止了。”   杨衍问道:“那真穷的乞丐怎么办?”   彭天放道:“让他们卖把式,就算插块字牌讨钱都行。就是不许沿门托。”   杨衍心想:“真乞丐不能当乞丐。假乞丐反倒真讨钱。难道诺大的闽浙赣三省,就真没贫苦无依的?这规矩也真不近人情。”   若是过往心性单纯的杨衍,所见即所得,丝毫不怀疑。这段日子打磨得通达,于这些人情世故多了几分琢磨。他虽觉不妥,但自忖与彭天放讨论也无用。行了礼告退,便去找彭老丐。   他敲了彭老丐的房门,里头答应,进了房,见彭老丐刚用完早膳,正盯着自己疑惑道:“小子,你哪位?”   杨衍大仇有望得报,心情正好,于是笑道:“我是杨衍啊,爷爷,你忘记我了?”   彭老丐想了想,恍然道:“喔,仙霞派那个小子?”随即板起脸来,说道:“叫什么爷爷,我才二十七呢。叫叔叔都过份了,还叫爷爷!”   杨衍道:“是!是!大叔,说故事给我听吧。彭老丐大名鼎鼎,一定有不少事可说的。”   彭老丐道:“讲个屁,不用干活吗?”   杨衍见彭老丐要出门,忙跟在身后。离了江西总舵,想起彭天放的嘱咐,问道:“大叔你要去哪干活?该不会又要沿门托吧?”   彭老丐道:“沿门托怎地?”   杨衍道:“丐帮立了新规矩,禁止沿门托。”   彭老丐吹了胡子骂道:“丐帮不准乞丐行乞,象样吗?”   “我还指望你回答我这问题呢。”杨衍心想,接着道,“也不是不准,收缴费用,就是穿着丐服挨门收的,唉,总之,你不能讨钱就对了。”   彭老丐道:“那去干一日镖吧。”   杨衍见他走的方向不对,忙说:“悦丰赌坊早收了。”   彭老丐又回头骂道:“小子又胡说八道,去年才开张的,怎么就收了?”   杨衍想起昨日到江西总舵,听了许多关于彭老丐的事迹,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道:“后来丐帮开了富贵赌坊,悦丰赌坊就收了。”   彭老丐想了想,道:“好像有这回事,那去富贵赌坊找活干。”   只见他换了一个方向,杨衍又叫道:“富贵赌坊在这边。”   彭老丐指着另一条巷子道:“又胡说,明明就那个方向!”   杨衍道:“赌场生意越做越大,就换了地方。原来的赌坊改建成当铺。就是咱俩遇到的地方。”   彭老丐道:“赌场改成当铺,也算是一门亲。几时搬的?”   杨衍笑道:“再过几十年,等你当了江西总舵就搬了。”   彭老丐骂道:“瞎鸡巴毛扯蛋。”   杨衍跟着彭老丐走到富贵赌坊,彭老丐没带竹竿布条,与人借了场子,杨衍跟着席地而坐,见富贵赌坊周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摊贩林立,比常时更加热闹十倍。彭老丐问一旁镖师:“今天是什么日子?”   “您老糊涂了,今天是百鸡宴啊。”镖师回答。   彭老丐一脸纳闷,转头问杨衍:“今天百鸡宴,我怎么不晓得?”   这是杨衍今天第二次听起百鸡宴,反问:“百鸡宴是什么?”   彭老丐道:“这是丐帮在抚州的大事,每年十月初十,赌坊破阵图会开大赏,早上,养鸡的庄家把自家斗鸡拿出来展示。百姓看哪只鸡漂亮,用十文钱买签纸,写上姓名。投到鸡笼前的竹桶里,到了中午开票,再从得票最多的竹筒里挑出一张,独得赏银三两。有些人一买五张十张,以小博大。   “怎么选了十月初十这个日子?”   彭老丐道:“鸡在生肖中排第十,十十为百,所以又称百鸡宴。”   “就是选哪只鸡漂亮。也闹这么大动静。”杨衍想,“不过这些人是无赌不欢,肯定还有别的。”于是又问:“还有什么活动?”   彭老丐道:“方才说的这些还不是重头戏。到了下午,庄家会从里头选出战绩彪炳,最好的八只斗鸡来,两两互斗,开放参观。败者淘汰,胜者晋级。平常玩不起破阵图的赌客都能共襄盛举。最后得胜的就是魁鸡。除了赏银,还有外围,奖资丰厚,名利双收。所以爱玩破阵图的庄家都把百鸡宴当作每年的大事。”   杨衍问:“所以这些人都是来看斗鸡的?”心想:“那种残忍的游戏,到底有什么乐趣。”   彭老丐道:“有人潮自然就有生意场,有了生意场,自然更多人潮。卖把式的,卖膏药的,小吃摊贩,南北杂货,聚集起来,就有了热闹。”   杨衍道:“听起来还是赌,跟宴没关系,就挑个日子大赌特赌而已嘛。”   彭老丐哈哈大笑道:“你说对一半,确实是挑个日子大赌特赌,但真正的百鸡宴,那是晚上的事。到了晚上,赌场歇业一晚,杀鸡百只,作成各式料理,宴请所有大户赌客跟赌场干活的。算是一年辛劳的犒赏。赌场跟妓院是丐帮主要收入之一,富贵赌坊又是江西最大的赌场,这等日子,连掌舵的都会来主持,当中最珍贵的,就是一道百代封冠。唯有宴会上身份最高的人才能独享。”   “百代封冠又是什么?”杨衍心想,“就是个斗鸡,赌场也能弄出这么多名目。这鸡也是倒了血霉才活在抚州,不但被吃,还得能打。作名目纠众聚赌,卖姿色搔首弄姿,又当盘餐。当真是利用到尽。”   彭老丐道:“鸡最威风的就是鸡冠,斗鸡相斗,最爱啄鸡冠。冠是鳌首,也是富贵之意。把一百只鸡作成各式料理,唯独鸡冠取下,麻油热炒,上高梁炖煮。加入白果、蜂蜜调味,取谐音,就叫百代封冠。”   杨衍皱起眉头问:“好吃吗?”   彭老丐道:“呸,他娘的难吃死了。只不过求个好兆头。又是独占的大菜,总得吃两口意思意思。”   “有破阵图,你不去凑热闹?”杨衍道,“这可不像大叔的性格。”   彭老丐道:“人挤人,没兴致,今天肯定有活好干。等着吧。”   杨衍听他这样讲,就坐在摊前与他闲聊。彭老丐阅历丰富,讲起江湖掌故滔滔不绝。只是常常丢三落四,说东忘西。杨衍听得津津有味,想起以前与爷爷相处,爷爷最爱说故事给他听,如今听彭老丐讲起故事,不由得有熟悉之感。   到了中午,人群各自散去用餐,酒馆里人声嘈杂,赌坊前的街道却清静不少,几个赌赢的,纷纷雇了一日镖离去,杨衍见众人嫌弃彭老丐年老,都未询问,心想:“可惜你们不识货,其他保镖加在一起只怕都没彭爷爷厉害。”又转头看彭老丐,见他等着无聊,却已躺在地上睡着了。   似乎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杨衍伸个懒腰,也有些无聊,突然听到一个脚步急急踏来,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家丁,手提一只黑色箱子,箱子上用一块黑布盖住,看不清里头事物。   那家丁左右张望,神情慌张,问杨衍道:“就剩下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杨衍道:“各自干活去。就剩我们两个。”   那家丁犹豫了一下,道:“你们帮我把这宝贝送到李员外家去,跟管家说,那俩新来的下人不干活跑了,破阵图的场子晚上要摆百鸡宴,没清理好。赌坊掌柜不放我走。我怕这里人多杂乱,这只红孩儿得先送回去。赌场又空不出人手。所以委托你了。”   若答应他,怕节外生枝,杨衍正要拒绝。彭老丐忽地起身道:“五百文,包送到府。”   那家丁道:“老爷子,你别瞎折腾,我是委托这位小哥。”   彭老丐道:“我是长得老点,不到三十,你交给我,要有事,我包赔,哪个李员外,你说说。”   杨衍见那家丁看向自己,心想肯定拗不过彭老丐,只得道:“你给我留个地址,我帮你送过去。”   那家丁给了地址,又谨慎道:“这红孩儿值钱得很,弄砸了你赔不起。”   杨衍不知道那红孩儿是什么东西,听他这样说,又犹豫起来,彭老丐伸手接过箱子,道:“我跟他一伙的,你放心。没事。”   那家丁掏出半吊铜钱,交给彭老丐,说道:“马上去。马上回,到赌场里跟我回报。要是一个时辰没回来,我便通报丐帮捉你。”   彭老丐挥挥手道:“得了得了,快去忙你的去。”   杨衍好奇,弯下腰去掀开黑布,却看到一只红嘴紫羽金翅鸡,吓了一跳道:“是斗鸡?”   原来那是个鸡笼子,高约两尺,长约四尺。远比一般鸡笼宽敞多了。   彭老丐说道:“当然是斗鸡,难道你以为是西游记里那个?”说着也看了看红孩儿,说道:“这鸡漂亮,定是参与了早上的遴选场子。”他又看了一会道:“可惜精气不足,两眼无神,上不了战场,下午的破阵图是没指望。难怪急着送回去,照我算,这红孩儿最少值五十两银子。”   杨衍苦笑道:“人比鸡贱,我是习惯了。”   彭老丐重又盖上黑布道:“干活了。”   李员外家距离富贵赌坊约末三里路,一个时辰足够来回。彭老丐提着鸡笼走着,一边走,一边摇着鸡笼。杨衍问:“干嘛用黑布盖着鸡笼?”   彭老丐道:“这是斗鸡,斗鸡最重胆色,这里人多,怕吓着它,若是破了胆,就再也不能打架了。”   杨衍见他提鸡笼时,前后摇晃,幅度甚大,不由得担心道:“大叔,你这样晃笼子,不怕把它晃晕吗?”   彭老丐道:“不怕,这是训练他腿力,他在里头颠簸,就得抓住笼子,或者平衡翅膀。日积月累,腿翅便有力,这是驯斗鸡的法门。”   “这可是五十两的鸡……”杨衍道,“人家又没教你帮它练功,你别瞎折腾了。”   彭老丐道:“别怕……”忽地,鸡笼里传来“咚”地一声,似乎是鸡撞上了什么。杨衍一愣,看着彭老丐。   彭老丐讪讪道:“这鸡驯得不够火侯,中看不中用,不过撞了一下。没事,没事。”   又走了半里,街道上行人渐少,笼子里又传来一声“咚”的声音,那只红孩儿又撞上了鸡笼。   杨衍瞪着彭老丐,彭老丐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晃了,我当宝贝端着行吧。”   杨衍道:“我来拿吧。”也不管彭老丐同不同意,就将鸡笼接过。   提着走了一会,那红孩儿初时还稳住重心,后来跌跌撞撞甚不平衡。杨衍提着鸡笼就跟捧着龙蛋似的,就怕一落地就摔烂。越提越心慌。又对彭老丐说道:“还是你来吧。”   “臭小子没种,怕了?”彭老丐嘲笑道,“怕什么?”   杨衍赌气道:“我就提着,不用你帮忙。”   彭老丐哈哈大笑,接过笼子道:“这斗鸡没这么容易死,瞧我,这样甩。”说着振臂把鸡笼甩了一大圈。杨衍被唬得心胆俱裂,忙道:“别闹!别闹!赔不起!”   忽听到重重一声“咚”,杨衍见彭老丐咦了一声,摇了摇鸡笼。   他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相信自己现在的脸一定是惨白的。   彭老丐放下鸡笼,掀开黑布,杨衍从后探过头去看,见那红孩儿,两眼一翻,舌头外吐,嘴角流沫,双腿僵直。一缕鸡魂飘飘荡荡,早不知往哪处仙乡,哪处洞府去也。   杨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脚软。忙扶住自己额头,喊道:“爷爷!”   彭老丐怒道:“就说了我不是爷爷,我才二十七!”   杨衍道:“您二十七、七十二都没关系了,你把红孩儿摇死了,牛魔王也不会放过您的!”   彭老丐道:“胡说,这鸡笼你也提过,顶多,我杀它多点,你杀它少点,都是有份的。”   杨衍又急又气,道:“五十两,我得卖身几年才赔得起?”   彭老丐望向四周,见路上行人少,无人注意,忙道:“我有办法,跟我来!”   “还能有啥办法?”杨衍虽然不信,但又转念一想,“爷爷有本事,说不定能起死回生?”见彭老丐向他招手,忙快步跟上去。   彭老丐从侧门出了城,到了树林,把鸡笼放下,杨衍看不懂他行径,问道:“爷爷,你有什么办法?”   彭老丐正色道:“事到如今,唯有毁尸灭鸡,没错,就是这只鸡,我们把它吃了。李员外查到我们。我们一推五四三,坚决不认!”   原来是这等办法,杨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心想:“你是彭老丐,你不认账人家也拿你没辄,我就是个狗屁!人家不抓我顶罪才怪。”   事到如今,只能认罪,看能不能从轻发落。杨衍正自寻思,见彭老丐把红孩儿从鸡笼中取出。忙问:“你又要干嘛了?”   彭老丐道:“你吃过叫化鸡没?跟你说,斗鸡可美味了,你这辈子吃不到几只呢。”   “我是一块鸡屁股也吃不起,唉,你又要去哪?”杨衍见彭老丐又往树林深处走去,忙向前拉住,彭老丐只是不理,说道:“我去捡柴火,你把这只鸡洗剥干净,记得挖个坑把鸡毛骨头埋了,生不见鸡,死不见尸。”   “别去阿!”杨衍死命拉着,无奈不敌彭老丐力大,就这样被拖着前行。杨衍怒喝道:“大叔!”   彭老丐听他发怒,回过头来问:“又怎么了?”   杨衍下定决心,对彭老丐说道:“是个汉子,就得顶天立地,五十两又怎地,大不了当他几年奴隶。慢慢挣钱还他。干这等毁尸灭鸡的行为,怎么是大侠风范?”他说得义正辞严,但说到毁尸灭鸡时,仍忍不住笑了出来。   杨衍虽然笑,眼神却是诚恳。直盯盯地瞪着彭老丐。   “你这眼神倒是有骨气。”彭老丐叹道,“就五十两,卖屁股也得还。”   “卖也只会卖我的屁股。”杨衍心想。   两人走回红孩儿陈尸之处,却见到一条野狗正在啃食红孩儿。杨衍惊叫一声:“畜生!”忙抢上前去。彭老丐也骂道:“白糟蹋了!”   那只狗见两人靠近,满口鲜血,嘴里不知刁着什么,拔腿就跑。   杨衍见那鸡尸,正少了一块鸡屁股,彭老丐赞道:“先咬鸡屁股,真是懂吃的行家!”   杨衍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时候还夸它?”   突然又听到“汪呜”一声,杨衍与彭老丐同时转过头去,刚才咬了鸡屁股的野狗突然倒地,四肢不断抽搐。口吐白沫。眼看是不成了。   彭老丐笑道:“噎着了吧?活该!”一抬脚,直跨出丈余,只两步便落在野狗身旁。   “爷爷的功夫真好!”杨衍心中赞叹,快步跟上。却见彭老丐欣喜雀跃喊道:“没事啦。”杨衍不解问道:“怎么了?”   彭老丐抓着杨衍的手,手舞足蹈道:“这狗不是噎死的。是被毒死的。”   “毒死的?”杨衍看着那狗,不可置信,“那大叔你这么开心干嘛?”   彭老丐道:“是被那只鸡毒死的,所以,红孩儿的死跟我们没关系。”   杨衍欣喜道:“真的假的,爷爷你莫要诓我!”   “叫我大叔!”彭老丐道,“这狗吃了鸡屁股,立即毒发身亡,当然是被毒死的。”   杨衍道:“那也不对,红孩儿跟着我们两里路才死,这狗怎么走这么几步就毒发了?”   彭老丐道:“有些毒物,对不同类的毒性不同,有些人吃了没事,狗吃了却死,有些狗吃了没事,人吃了却死。毒性不同,毒发时间也不同,红孩儿发作慢,这狗发作快!”   杨衍道:“有人想毒死红孩儿?是谁呢?”   彭老丐道:“唉,破阵图每场都是几百两银子输赢。难免有人想动手脚。若不是输不起的庄家,就是买外围的闲家了。”   杨衍道:“那现在怎么办?”   彭老丐道:“把尸体带去李家,给他们一个交代。”   杨衍见地上的狗尸,想起方才差点要吃下这只鸡,不由得怕了起来,打了一个哆嗦。   杨衍觉得自己的手被彭老丐大手握住,随即轻飘飘般,只觉劲风扑面,心跳漏了半拍,就这一瞬,已经落在红孩儿身边,彭老丐倒提起红孩儿,又是一个跨步,如风飞去。   杨衍觉得彭老丐的手又大又暖。紧紧握着自己,一蹦一跳,一蹦一跳,每一步跨出,都是一大段距离,便似足不沾地般。一开始还有些惊慌,渐渐的,也就安心了。   只一会,两人便到了李员外府上,杨衍敲了门,里头的家丁开了门,问什么事?杨衍说红孩儿被人毒死了。家丁赶紧通知了李员外。   李员外家的豪华气派,此刻杨衍也无心欣赏,他只想着把这事尽快了结,等到彭老丐把红孩儿的尸体拎出时,李员外大吃一惊,接过红孩儿的尸体,甚是难过,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衍把李府家丁委托保镖之事说了,说中途红孩儿暴毙,分析应是被人毒死无误。   李员外甚是惋惜,怒道:“这只红孩儿还没上过阵,我才想在百鸡宴上亮亮相,让大家欣赏欣赏它的风采,是哪个没屁眼的毒害了他?”   杨衍道:“也许是他太过神骏,惹人忌惮。李员外若不信,找个大夫来验,或者找只野狗试试也行。”   李员外看着红孩儿,突然察觉自己满手鲜血,再一细看,见红孩儿少了一截屁股,问道:“它屁股呢?”   他这一问,杨衍顿时语塞,他方才跳过了彭老丐想毁尸灭迹一段,却没想到如何掩盖屁股这块,心中慌乱,忙看向彭老丐。   彭老丐却是一脸懵懂,似在深思。   李员外语气加重,沉声问道:“我说,红孩儿的屁股呢?”   杨衍忙道:“这……我们觉得红孩儿死因有异,所以,试毒,验尸,这验尸,验鸡尸,得从鸡屁股,所以……我们就切了一块下来。大叔,对不对?”   李员外一脸狐疑,显是并未深信,杨衍见彭老丐不答腔,又心虚起来。   李员外又看了一眼红孩儿,道:“这屁股伤口不齐,明明是被咬下的,是谁咬的?”   杨衍道:“我……我咬的。要验尸,不得已。”   李员外道:“毛都没拔你就咬?”   杨衍道:“带着毛好点。少点鸡屎味。”   李员外骂道:“当我是笨蛋吗?红孩儿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杨衍忙挥手道:“不是!真是被毒死的!”   李员外怒道:“百鸡宴上的鸡只能看不能碰,又无吃食,谁有办法下毒?只有你们了,说,你们是不是弄死了我的红孩儿,又下毒想要蒙混过去。”   杨衍忙道:“我干嘛要这样做?没道理啊!”   彭老丐突然道:“没错,就是这样,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杨衍听他突然说这话,吃了一惊。李员外大怒,喝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他这一声喝,十数名保镖护院登时冲入,要来抓杨衍,杨衍忙道:“大叔,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十几名护院拳脚齐上,彭老丐像是突然醒过神来,身子一扭,这寻常护院怎是彭老丐对手,杨衍只见到拳脚齐飞,十几名护院飞的飞,倒的倒,哀嚎的哀嚎,尖叫的尖叫。   杨衍脖子一紧,随即身子离地,听到哗啦啦的一声,原来是彭老丐抓着他上跃,竟将屋顶撞破一个窟隆。   李员外放声大叫:“快叫赵教头过来!”   杨衍到了屋顶,见彭老丐四处张望,杨衍问道:“大叔你找什么?”   彭老丐道:“鸡舍!鸡舍在哪?”   杨衍见他着急,指着一方空地道:“是不是那?”   彭老丐拎着杨衍飞身而去。   此时后方传来声音道:“歹徒休走!”   杨衍回头看,一名绿衣客从后追来,他见那人双手抖动,顿时金光爆射,虽看不清对方丢来的是什么,但料想必是暗器。   那暗器又急又快,彭老丐不能不回头应敌,他一落地,转过身来,接住一道金光,反射回去,随即击落一道金光。那金光铺天盖地射来,他便铺天盖地射了回去,每射回必中对方一道暗器。杨衍看不清他双手如何摆动,就听到锵锵各种撞击声不绝于耳。那绿衣客越射越逼近,方向也越来越是刁钻,彭老丐也越接越快。杨衍低头一看,见到满地金钱镖。绿衣客逼近一丈左右时,最后一道声响乍停。身上金钱镖已然用尽。   绿衣客脸色一变,立刻双膝跪地,连连叩头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杨衍后来才知道,他是李员外家的护院领头。姓赵,一手十八路飞梭金钱镖出神入化,双手左右连发,能一口气射出十八只金钱镖。曲折急缓各自不同。就方才这短短交接,他连射一百零八道金钱镖,被彭老丐接了五十四道,击落五十四道。把他吓得胆汁都吐出来,只好跪地求饶。   杨衍忙喊道:“他是彭老丐,没事的!”见他惊疑不信,又道:“除了他!江西哪来这么厉害的老头?”   “我才二十七岁,别瞎说!”彭老丐回道。   杨衍连说是,见赵教头已然信了,忙问彭老丐道:“怎么回事?”   “红孩儿没上过斗阵图,怎知道实力如何,漂亮架子输给不起眼的,常有!”   杨衍想起雪里红跟好兆头之战,觉得有理。   “既然不知道,干嘛毒死它?再说,百鸡宴上的鸡,没机会吃东西。红孩儿的毒,是在别的地方中毒的。目的,也不是要毒死它。”   杨衍道:“你认为是鸡舍下的毒?”   杨衍看了看这鸡舍,范围甚大,不是只驯养斗鸡,间且一些其他品种,其貌不扬的鸡。于是问赵教头道:“这个鸡舍不是只有斗鸡?”   赵教头忙道:“小人姓赵,叫我小赵即可,小英雄,李员外是江西最大的养鸡户,这不过是他其中一处产业,你在抚州吃到的麻鸡,十只有九只是他这边来的。”   彭老丐抄起一颗鸡饲料,对赵教头说道:“吃吃看。”   赵教头不明所以,照着指示吃了一颗。   杨衍心想:现在就算彭老丐要他吃鸡屎,只怕他也照吃。   彭老丐问:“感觉怎样?”   赵教头摇摇头道:“不好吃。”   彭老丐又皱起眉头,拿了一颗放入嘴里,杨衍忙阻止道:“别!我来!你功力厚,试不出来!”   彭老丐看看杨衍,想了想,点点头。   杨衍吃下饲料,过了一会,道:“没感觉,奇怪。”   彭老丐道:“饲料无毒?那毒在哪里?还有,干嘛跟李员外家的鸡过不去?”他又转头问赵教头,“你家主子有仇人吗?”   赵教头道:“商场上哪没些对手,不过这鸡场守卫甚严,不是您老这样的高手,也闯不进来。”   闯进来,也没道理专门毒杀一只鸡,何况是一只斗鸡。杨衍四处观看,突然叫了一声:“大叔,那里还有一只死鸡。”   彭老丐看去,那个鸡舍远大于寻常鸡舍,里头只有一只斗鸡,已经僵直,死状一如红孩儿。   赵教头道:“唉,怎么又死了,最近鸡舍里头闹鸡瘟,死的都是上好的名种斗鸡啊。”   彭老丐疑惑道:“怎么其他鸡就没事?只对斗鸡有用,是品种关系?你,去抓只狗来!”   杨衍忽见一只肉鸡额头秃了一块,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那只鸡的鸡冠少了一块,是怎么回事?”   赵教头道:“这斗鸡有操练时间,时间一到便要放出操练,那斗鸡比寻常公鸡更是好斗,有时不受管训,会啄伤其他肉鸡。”   杨衍大叫道:“在鸡冠!不是一只鸡,是全部的鸡!都在鸡冠上!”   他这一叫没头没脑,彭老丐却立时醒悟,抓过一只鸡来,扭下一小块鸡冠,递给赵教头道:“试试!”   赵教头面有难色。待要拒绝,彭老丐问:“你说你叫啥名字?”   赵教头忙道:“我……”   他刚说完我字,彭老丐屈指一弹,将鸡冠送入赵教头口中,赵教头吐之不及,竟吞了下去。   彭老丐问道:“感觉如何?”   过了一会,赵教头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回道:“没事,这鸡我们自己也是吃的,没事。”   彭老丐道:“没事,那多吃点。”说罢把个鸡冠摘下,强塞给赵教头。赵教头无奈,只得吃下。   彭老丐又问:“如何?”   赵教头吸了口气,道:“气息有些不顺,但……不碍事。”过了会,又道:“现在想想,这几日吃麻鸡,偶而会有这种情形,只是不严重,便不当一回事。”   彭老丐道:“只有鸡冠有毒,这份量毒不死人,只能毒死鸡。”   此时李员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歹徒,想对我的鸡做什么?天杀的,谁叫你们过来害我?”   杨衍道:“不就是你的下……”他与彭老丐互看一眼,忽问道:“今早去百鸡宴的两个下人,是不是负责喂鸡的?”   李员外道:“是阿,要不是他们俩跑了,哪会请你们两个瘟神过来!”   赵教头忙解释道:“李员外,他是彭老丐!不可怠慢!”   李员外一惊,看着彭老丐。犹有不信。   彭老丐又问:“他们是不是新来的?”   李员外点点头道:“三个月前来的。”   杨衍问:“这批麻鸡要出到哪里?”   李员外道:“出到哪里?哪里都出啊。今天晚上的百鸡宴,就是用我这鸡场的鸡!唉,你们去哪!”   彭老丐抓住杨衍,飞身而起,快步冲向富贵赌坊。   杨衍知道,他与彭老丐都想到同一件事。   “百代封冠!”   一个鸡冠毒不死人,一百个鸡冠绝对足够。   这道菜,只给百鸡宴上身份最尊贵的人独享!   丐帮帮主不在,富贵赌坊百鸡宴上,最尊贵的人只有一个。   有人要杀彭小丐!   时近黄昏,百鸡宴就要开始。   彭老丐跑得飞快!极快!他简直拼了命地在跑!   富贵赌坊已在眼前,就在此时,彭老丐却慢了脚步。   杨衍回过头去,彭老丐眼神忽尔呆滞。   杨衍忙道:“大叔,富贵赌坊到了,你快进去阿!”   彭老丐疑问道:“进去干嘛?”   杨衍急道:“有人要杀你儿子彭小丐!”   彭老丐皱起眉头:“我哪来的儿子?别瞎闹了。啊,你又是谁?”   杨衍道:“我是杨衍!你的兄弟,杨衍!我们在当铺前见面,你教了我一招黑虎偷心,一招双龙出海,还有一招纵横天下!”   彭老丐哈哈笑道:“我哪会纵横天下这招,胡说八道。”   杨衍道:“你会的,你说这招以前叫猛虎下山!”   彭老丐道:“纵横天下连个虎字都没有,跟猛虎下山哪来的关系,瞎鸡八毛乱扯!”   杨衍看看富贵赌坊,又看看彭老丐!   他拔腿冲向富贵赌坊。   没时间了,百鸡宴已经开始了。   赌坊门口站着两个护院的,他们不认识杨衍,但他们知道百鸡宴上有重要贵宾,不能怠慢。   杨衍一边冲,一边喊:“百代封冠有毒,有人要毒杀彭小丐。”   杨衍看到他们拔剑,但他们听到杨衍说的话,露出了迟疑。他脚步不停,身子一钻,溜向前去,但他的衣领被抓住了!   他当机立断,抽出匕首将衣领划断,嘶地一声,衣领断裂,杨衍脚步虽然受到阻碍,但仍向前冲。   守卫追上了,扭住他的胳臂,   杨衍喊道:“救命阿,杀人阿!”   在这里喊这句话,未必有用。   但此刻或许有用。   他知道富贵赌坊外有个人,他叫彭老丐。   无论他的记忆是停在二十七到八十七当中的任何一年。他都是那样一个人。   绝不会见死不救的人。   啪啪两声,他知道那是抓住他的人被打翻在地的声音,他听到彭老丐的声音,但他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然后他到了后院,那里才是丐帮重兵把守的要点。那里有些人认得他,他见到了殷宏。   “殷宏,有人要害总舵!别拦我!”   殷宏一愣,没去拦他,抚州分舵的人都没有拦他。   杨衍冲下阶梯,到了举办百鸡宴的破阵图场地。   彭天放坐在首位,拿着调羹,勺起一匙放入口中。   杨衍大喊道:“有毒!别吃!”   彭天放听到时已经吞下!眉头一皱。   终究来不及了!   杨衍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所有人都看向他。全场俱静。   完了,一切都完了吗?他还在懊悔。   突然,乐曲响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几名少女,盘发如鸡冠,娉婷走入,当中一名,双手捧着一个餐盘。他听到台上的人说道:“下一道菜,是由我们总舵独享的百代封冠!在总舵带领下,我们富贵赌坊……”   杨衍笑了。   ※ ※ ※   “你救我一命,于私,我欠你一条人命。”彭天放道,“但你的家事,仍要照规矩来。”   杨衍点点头,说道:“我懂。”   石九、吴欢、秦九献,被丐帮的人带了进来。   那是杨衍永远忘不掉的脸。   唯独缺了那名黑袍人。   刑堂上的主位,坐着谢玉良。一旁的客座首席,是彭天放。   杨衍站在一旁。   谢玉良问:“华山派石九,吴欢,临川杨家一门,是否你们所害?”   石九道:“是!我们是来报仇的!”   谢玉良又问:“秦九献,你当时是否目睹?”   秦九献点点头。   谢玉良又问:“是他们吗?”   秦九献看向石九,见到石九阴狠的目光,一时不敢说话。   谢玉良怒道:“秦九献!你他娘哑了阿?”   秦九献忙点头道:“是,没错,是他们!”   谢玉良又看向石九,问道:“这二十五年来,没听说仙霞派,也没听说杨正德一家人,我找不到仇名状,你们跟他有什么仇?”   石九一愣,讶异道:“不可能,一定有!”   谢玉良道:“真有?那就提出。”   石九一愣,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谢玉良大骂道:“谁你娘,我是问你仇名状!”   他知道此时杨衍在彭天放心中的地位。他必须尽力偏袒杨衍。   吴欢忙道:“我们是奉命……”   谢玉良怒吼道:“奉谁的命都一样,我就问你们有没有仇名状!有!没有?有,几时发出,哪里发出?你们跟我扯这么多屌皮干嘛?这是丐帮的刑堂,不是华山的地盘!”   石九与吴欢讷讷地答不出来。   终于,大仇得报的感觉,这一刻,杨衍终于觉得舒坦,这段日子的压抑,终于得到释放。   谢玉良道:“若无仇名状,便是挑衅杀人!丐帮可以对你发仇名状,矮狼石九,你到底有没有仇名状。”   “有!”   杨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北方口音。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永远会记得的口音。   黑袍人缓缓走进丐帮刑堂,与他并肩的,另有一人。方面大耳,利眼鹰隼。杨衍不认得。   但丐帮其他人认得,他们同时站起身来,连彭天放也站起身。对那人行礼。   “参见帮主。”   那个人是丐帮帮主?杨衍心想:“他怎么会跟我的仇人在一起?”   黑袍客道:“我有仇名状。在下……”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淡淡道:“华山掌门严非锡。”   杨衍终于听到了他仇人的名字,华山,九大家之一的华山,华山派的掌门。严非锡。 第10章 暴雨   一场暴雨让往绍兴的驰道泥泞不堪,驾车的马夫有些苦恼。路不好走,颠簸得厉害;蓑衣遮挡不住雨势,衣衫里头又闷又湿,尤其轰隆隆的雷声不停在耳畔回响,听起来着实吓人。   马夫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干下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想起七年前在岐山道上杀了两个窃贼,下手忒也重了。最后一次回乡见爹娘是几时?有五年没回去了吧,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真是不孝。不过若这样就要被劈死,只怕雷公还忙不过来呢。   严非锡坐在车厢内,他不知道马夫这段复杂心思,一路颠簸他也几无所觉,自华山往绍兴的路上,他顺便了结了一桩多年前的旧案。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都还没出生呢。那个人……叫杨景耀吧?他并没有记得很仔细。叔公严颖奇是那一代华山的耻辱,那是祖父的无能与放纵造成的。慈祥,温和,不能给华山带来荣耀,这一点,他很小就见证了。   一年多前他就查到了杨正德一家的下落,只是这个仇不忙着报,找到时间经过丐帮时,顺便了结便是。   华山一点仇,江湖一颗头。这是江湖人对华山的敬畏,也是九大家当中势力最小的华山赖以维持声望势力的根本。   这趟远门他只带了三个手下,石九、吴欢,还有驾车的郑铎,除了石九薄有名气外,剩下两个在武林中都只是华山低辈份弟子。石九吴欢受了伤,留在抚州休养,只剩下郑铎陪着他。   “诸葛焉才会干派使者这种事。”严非锡心想:“大张旗鼓,怕李玄燹不知道吗?”   想起诸葛焉这个人,点苍最大的毛病就是传长不传幼,如果是诸葛然当上掌门,下一届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争肯定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乱。   这样也好。   乱,没什么不好。   这局面,早晚要乱。   雨势渐歇,马车驶入了绍兴城。   “代禀贵帮帮主,华山严非锡来访。”   丐帮总舵守门的弟子进入请示,随后慌张地将他迎入内堂。   他喜欢看到这样慌张的脸孔,他越是低调,对方听到他名字之后的态度就越惊恐,这就是地位,揭示他高于其他人的地位。   现今的丐帮总舵,气派早不同百年前,庄园布置,无一不精,当中又藏着地势,便于抵挡外敌入侵。走过莲花廊、残羹林、打狗堂,严非锡到了降龙殿。帮主徐放歌早已在此等待,见严非锡来到,立即起身拱手道:“一别数年,严掌门安好。”   严非锡拱手道:“自昔昆仑共议一别,甚念徐帮主,请了。”   两人寒暄已毕,徐放歌请了座,传人奉了茶,开口问道:“严兄何故有此雅兴,来访丐帮?”   “在江西处理一点私事,想着该向徐帮主知会一声,便就来了。”   徐放歌想了想,问道:“事情解决了吗?”   “不是什么大事。”严非锡道:“仙霞派,杨景耀,徐帮主有印象吗?”   他见徐放歌认真思索了一下,仍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叔公严颖奇,徐帮主还记得吗?”   徐放歌眉头一扬:“有印象,但也记不清了。”   他还记得。严非锡心想:“场面话而已。”   “家父曾经说过一句话,叔公能活到四十,只是因为他姓严。严家就代表华山,无论他干了什么,谁也不能代严家处理。”严非锡道。   徐放歌道:“这么久以前的武林掌故,早随风去了。没听过的门派,跟寻常百姓家也无不同,只要严兄照着规矩办事,也不用特别知会一声,何况劳动您的大驾。”徐放歌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九大家谁不是照着规矩办事?”   “规矩是定出来的,百年前也没这么多规矩。”严非锡道:“任何的规矩都能改。唐门以前也没女人作主的规矩,更别说冷面夫人根本不姓唐。”   “前几年我见过唐二爷。”徐放歌道:“日子过得挺美的,有这样的贤内助,他就负责吃喝玩乐,没啥好挂心的。瞧他模样,活到破百也不是问题,我可羡慕得紧。”   严非锡道:“冷面夫人的儿女也姓唐,唐门始终还是要回到姓唐的手上,除非……她老人家还有别的想法。”   徐放歌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她还有别的想法?难道还能传给外人不成?”   “我可不知道。”严非锡喝了一口茶,是武夷大红袍,这样一杯,可能就得花掉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口粮,这富得流油的丐帮……他说:“华山跟唐门还隔着一个青城,问沈掌门可能清楚点。”   他察觉到周围很安静,这个该有几百人公办的丐帮总舵,降龙殿上却是意外地安静,只有檐上雨水滴落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殿中,两人细小的交谈回音。   “人家的家事,还是莫打听好。”徐放歌淡淡道:“咱们也管不着。”   “沉得住气。”严非锡心想。徐放歌猜到他来的目的不简单,所以支开了丐众,但自己仍需要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好的切入点,以便更轻易说服这位掌握浙赣闽三地的强豪。   “说到规矩……昆仑共议的新盟主才刚上任,又要考虑下任盟主。之后齐掌门卸任回到崆峒,照例崆峒不会再选盟主。不知徐帮主,是否打算出来主持大局?”   “原来,严掌门是为这件事来的?”徐放歌挑挑眉毛,淡淡道:“李掌门孚有众望,我想,担任下届盟主应不是问题。”   他看出了徐放歌眼中的轻蔑,似乎在说,华山也想染指昆仑共议?他厌恶这样的轻蔑,但他不露声色,只是淡淡道:“李玄燹得孚众望,诸葛掌门也是众望所归。”   徐放歌哈哈大笑道:“严掌门认真的?”   严非锡道:“我并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徐放歌道:“这十年,是崆峒派当了盟主。”   他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但严非锡知道他的意思。   九大家中,少林、武当、衡山、丐帮,占据了武林东半边,僧道尼丐,俱是宗教或帮派立身,关系也密切。西半边由点苍、崆峒、青城、华山、唐门五派所掌,这都是传统武林派门。虽称九大家,东西方隐隐然也有差别,照默契,上一届若由东半边门派执掌昆仑共议,下一届则由西半边执掌。衡山派掌门李玄燹的呼声最高,而她,将是昆论共议以来第一个女盟主。   严非锡道:“崆峒派的掌门当了盟主,跟点苍有关吗?”   默契只是默契,如自己所言,崆峒归崆峒,点苍归点苍,若点苍要出来选,自然也不能阻止。   但这也表示,点苍必须得到五票才能顺利当上盟主。   徐放歌道:“听说近日点苍招兵买马,惹得唐门、衡山颇为不快,诸葛掌门若是有意,可得多费心。”   严非锡道:“不知徐帮主怎样看待这事?”   徐放歌笑道:“严掌门这是套我的话吗?那严掌门又觉得如何?”   严非锡道:“自昆仑共议已来,除了首任的青城之后,九大家各当过几次盟主?”   徐放歌按指算道:“青城、衡山、点苍、武当、崆峒、少林、点苍、丐帮、崆峒。那是点苍、崆峒各两次,青城、少林、武当、衡山、丐帮各一了。”   严非锡道:“这是为什么?”   徐放歌不语。衡山少林武当丐帮,四派都是大派,即便少林独尊,其他三派也足以分庭抗礼。而西五派当中,崆峒与点苍势力远大于青城、唐门与华山,除了第一代盟主是由倡议共议的青城派取得外,这三派几与昆仑共议盟主无缘,这也是他误以为严非锡有意角逐昆仑共议时,露出轻蔑眼神的原因。   而照这样轮下去,丐帮下次担任盟主之位,也要等五十年之久,届时徐放歌早死了。而如果诸葛焉打破了这个惯例,他自然也能打破这个惯例。   严非锡道:“徐帮主侠名远播,将丐帮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今日是徐帮主有意角逐,那诸葛掌门与在下,也会支持。”   他相信徐放歌懂他的意思。只要让诸葛焉当上这任盟主,下一任便会支持他当盟主。   昆仑共议选出的盟主,虽无掌握实权,却掌握了这个武林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那就是”规矩”。   规矩,是凌驾于帮派实权的力量。   何况虽然只是短短十年,武林盟主的地位,却足以传颂流芳。   名与利,是人最难摆脱的诱惑。   “照理而言,我应该支持李掌门当盟主。”徐放歌道:“不好交代。”   “选贤与能,才是昆仑共议最早的宗旨。唐家能让个外姓女人当门主,那些没写明白的暗规就更算不上什么了。”严非锡索性挑明了讲:“丐帮帮主,需要向谁交代?”   徐放歌沉吟道:“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当然。还有七年时间,帮主可以慢慢考虑。”   雨停了。   降龙殿上突然尴尬地静默,持续了一会。   “对了,我从江西进来。”严非锡道:“彭小丐把江西打理得很好。”   “彭老丐得人心。”徐放歌道:“他也有众望。”   严非锡道:“子承父业,了不起。”   徐放歌道:“那是丐帮的基业。他们父子做得好,自然继续做下去了。”   严非锡道:“可惜了,以他年纪,没机会角逐下届帮主。就不知道他儿子行不行?”   徐放歌道:“他只有一个独子,在江西,还是六袋弟子。”   严非锡道:“听说徐帮主也有三个儿子?”   徐放歌道:“最小那个在福建当刑堂堂主,另两个,都是分舵主。”   严非锡道:“我记得徐帮主也当过福建总舵,虎父无犬子,若能子承父业,那也相当了不起。”   他看出了徐放歌的眼神收缩了一下。   严非锡道:“诸葛掌门有个女儿,年纪与徐帮主小儿子相当,诸葛掌门正在为她物色夫家。”   徐放歌听明白了他话中语意,微微一笑道:“看他们年轻人怎样吧。”   丐帮的帮主之位,是由九袋长老共同推举。如果彭小丐能继承彭老丐当江西掌舵,那徐放歌的儿子为何不能继承过去的徐放歌当福建总舵?那,又为何不能继承现在徐放歌的帮主之位?   传贤不传嫡的唐家,能把门主交给冷面夫人执掌,点苍能打破默契角逐下一届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位。   规矩,是能打破的。   他相信徐放歌听得懂他的意思。当然,他会遇到丐帮内部很多的阻拦,尤其是最大的势力,五虎断门刀的彭家。   但得到点苍派这个强援,这问题就不是不能解决。   屋外,又开始下雨了。   严非锡站起身来道:“看这天色,雨又要大了。”拱手道:“在下告辞了。”   徐放歌道:“难得来到绍兴,且多盘桓几日,让丐帮一尽地主之谊。”   严非锡道:“当然,请了。”   严非锡走出降龙殿,哗啦一声,暴雨倾盆。他看着这阵暴雨,心想:“招兵买马的,何止点苍?这几十年,哪个门派不是把侠名状发得浮滥了?这些门派又在想些什么?”   这场雨不会这么快停。他看了看浓密的乌云,黑压压的,似要把天压垮了一般。   只怕后面的雨,还要更大更狂。 第11章 夜奔   抚州刑堂上的气氛凝结了起来。   杨衍知道来的是大人物,无论他多年少无知,是否有涉入江湖,活在丐帮辖内,就听过徐放歌这个名字,而他另一个仇人,是九大家的掌门。   华山掌门,正与丐帮帮主并肩走着。   主审的谢玉良也慌了手脚,看着彭天放,不知如何是好。   “严掌门是我的朋友,听说华山弟子被抚州刑堂给抓了。专程前来解释。”徐放歌道:“不要怠慢了客人。”   这话语中的暗示是明显的。   杨衍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压在心头上,沉甸甸。冷汗与竖立的汗毛一阵阵一波波不断来袭。无止无歇。   “帮主请!严掌门,请!”彭天放起身,让了首座给徐放歌。严非锡贵为一派之主,该当排在首席次座。   “他那天也在!他也是凶手!”严非锡经过彭天放身边时,杨衍突然大喊一声,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一丝颤抖,“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彭天放没有回话,身体微侧,看似让了路。右脚却轻轻向前一踏。这个方位极其巧妙,当严非锡经过他身边就座时,左肩便会露出空门给彭小丐。   杨衍看不出这当中的巧妙。眼见彭天放给严非锡让座,更是着急。   严非锡停下脚步,彭天放这一手,他只需一退,或者一抢,甚至一个侧身都能化解。但这化解的过程会使得他的步伐与身形改变。显得回避或者不庄重。   这是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能接受的事。   严非锡看了一眼彭天放。目光中没有感情,只有阴冷。   “严掌门当时在场吗?”彭天放故做讶异地问,“这位公子说的是真的?”   严非锡既不点头,也未响应,只是看着彭天放,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却是深沉。彭天放身形高大,但当他望着彭天放时,那神情更像是俯视的一方。   彭天放没有任何退缩,彭老丐的儿子,可能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尚存侠气的血脉。   但他还是移开了目光。不是闪避,而是正面应战。   “还请严掌门稍微解释一下。”彭天放看向刑堂中央。那是石九、吴欢、秦九献受审的位置。   杨衍的内心沸腾了,那绝望的感觉里燃起了一丝渺茫的、细微的希望。他看得出刑堂中所有人对徐放歌的尊敬与对严非锡的忌惮。但彭小丐没有一丝胆怯。   “他能为我主持公道。”杨衍心想,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彭总舵。”徐放歌淡淡道,“严掌门是丐帮的贵客。”   “只是请严掌门厘清案情罢了。”面对徐放歌,彭天放的态度就明显谦和许多。   “坐着不能讲吗?”徐放歌道,“这是礼貌。”   “帮主赐坐,那当然可以。”彭天放道,“有时刑堂遇到残疾妇老,也会开恩赐坐。”   “不用。”严非锡当然懂彭天放的意思,他仍是面无表情,缓步走到刑堂中央。正对着刑堂主位。   彭天放喝道:“干嘛!干活啊!”   谢玉良坐在刑堂上,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操你娘的,不会审给我滚下来。”   谢玉良听到这话,又是泄气,又是解脱,连忙下了主位,不住地赔不是。   彭天放刚坐到主位上,百战就从门口一蹦一蹦地走入。杨衍与丐帮中人都认得彭天放的爱宠。那四人却觉讶异,堂堂丐帮抚州刑堂,竟然有只瞎眼鸡出没。   彭天放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畜生上了公堂。”说着手一伸,百战似有灵性,跳到彭天放臂弯上。   彭天放先对徐放歌一个拱手,行礼道:“帮主!”又对严非锡一拱手:“严掌门。”接着道:“崇仁出了事,杨正德一家六口五人遭害,灭门种杨衍来到抚州申冤,照理,丐帮境内出事,理当查办。家有家法,帮有帮规,一切照规矩。得罪勿怪。”说罢,彭天放把百战抱在怀里。便要开始审讯。   徐放歌知道彭天放的性格,豪迈直爽,那是父上遗传下来的,比之彭老丐,彭天放少了一份任侠自性,但谨慎精细却犹有过之。他一开口就是规矩,那是一顶大帽子,要压住严非锡。   同时他也好奇严非锡这个人。华山派的掌门,喜怒不形于色,内敛深沉之辈。   徐放歌曾经在昆仑共议见过严非锡,也在几次九大家的聚会上碰过面,却无法与他深交,当然,严非锡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深交。   帮助诸葛焉谋取昆仑共议盟主之位,又牵线让自己与点苍联姻,他能从中捞到怎样的好处?   “只有狗才会在有肉的时候趴下,狼如果伏低身子,那是准备攻击。”   徐放歌这样想着,严非锡绝不是狼,狼可能都比他温驯。诸葛焉这头大牛,看着威武,或许很有力量。但他未必像严非锡这么灵活,单是轻车简装,三人来到丐帮境内杀人办事,这种事诸葛焉就办不到。若是诸葛焉,非得昭告天下,带着几十名弟子出门,大肆喧闹一波。   传长不传贤,这真是个坏规矩,如果以后自己真能完全掌握丐帮,三个儿子当中,还是要挑比较能干一点的。否则,这江山坐不稳。   至于彭天放,彭家是丐帮境内一大势力,虽不像嵩山之于少林那般,但彭家确实在丐帮有一定的影响力。前前任帮主对彭老丐格外青眼有加,一来是他的性格能力,二来他是彭家旁系,让他当江西总舵,立场上不会过份偏袒彭家,又能安抚彭家在丐帮的势力。   彭天放的事情且按在一旁,眼下,还是先看严非锡如何接招吧。   只听得彭天放一手轻抚着百战,问道:“严掌门,你说你有仇名状?谢玉良,你说怎地?”   谢玉良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被叫了一声,不禁又吓了一跳,忙道:“我们查了这二十五年的记录,没听说过杨家的事。”   彭天放问:“严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严非锡道,还没说完,彭天放便插嘴道:“五十几,五十一还是五十九?差了可不少。”   “记不清了。”严非锡无视彭天放的挑衅,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别挂心。”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更见轻蔑,似乎,那就是一件吃饭睡觉般的日常小事,“比在下年纪更大些就是。”   杨衍的恨火再度被挑起,但他还在忍耐。   “那是怎样一回事?”彭天放问。   “杨正德祖父杨景耀,杀了在下叔公严颖奇。祖父发了仇名状,仇杀三代,直到杨正德为止。”严非锡道,“之后仙霞派举派解散,躲了五十几年,到一年多前,我们才从一名仙霞派的余孽口中查到线索。”   彭天放问道:“一年多前知道,为何现在才动手?”   严非锡淡淡道:“没经过江西,先搁着。经过了,也就顺手处理了。”   “你这狗娘养的!去死!”杨衍狂吼着冲出,谢玉良早有注意,连忙抓着杨衍,要他冷静。   彭天放道:“有证据吗?”   严非锡道:“问些江湖耆老,该有印象,回到华山,自当把当初所发仇名状奉上。”   彭天放道:“五十几年前的事。也只有严掌门才有这么好记性,没出娘胎前的事都记着。”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严非锡淡淡道,“这还是谦称,通常还的都不只一颗。”   徐放歌道:“彭老前辈或许还记得。听说他在抚州,何不请他过来问问?”   彭天放皱起眉头,父亲的记性时好时坏,但转念一想,这事要水落石出,分辨明白,眼前也只有他了。于是使个眼色,一名丐众便去了。   彭天放又看向石九与吴欢,问道:“那这两位又是怎么回事?”   严非锡道:“帮手,代替在下报仇的。”   彭天放道:“这等滔天大仇,严掌门舍得假手他人,当真让人意外。”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严非锡始终不愠不火,便知这是个厉害角色,索性更直接地挖苦起来。   徐放歌道:“彭掌舵,心存偏见,断事不能公允。”   眼看帮主出来说话,彭天放只得道:“属下并无此意。严掌门,得罪勿怪。”   严非锡道:“彭掌舵家里没几个下人?难道打几只苍蝇蚊子,也要亲自动手?”接着又道:“弟子门人代为报仇,不合规矩吗?”   彭天放无法激怒他,他却知道怎样激怒彭天放这样的血性之人。只见彭天放果然眼神一变。显是动了怒。   一旁的杨衍早听得钢牙咬碎,怒火贲张。谢玉良死命拉着,且在他耳边不断苦劝道:“交给总舵,别冲动!”他这才压抑下来。   过了一会,彭老丐来到,他虽年老退位,辈份却高,徐放歌也站起身来拱手道:“打扰老前辈了。”   彭老丐看着刑堂上的局面,露出古怪的表情,问道:“啥回事?这么多人来江西总舵,出大事了吗?”他环顾了周围,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只觉得坐在当中的老头有些面熟,于是问道:“你谁啊?怎么坐在我的位置上?”   彭天放无奈道:“爹,请你来是想问你些事情。这位小兄弟。”彭天放指着杨衍道:“他家里有人受害,想弄清楚些事情。”   彭老丐看向杨衍,杨衍忙道:“大叔,我是杨衍啊。”彭老丐听到这名字,脸现喜色,忙道:“哈哈,我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小兄弟你啊,这都几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了没?还没跟你讲好消息,我当了江西总舵,前些年还成了亲,生了儿子,就是儿子不乖,爱忤逆。操心呢。”彭天放见他当众说自己,满脸无奈。   彭老丐说完,又看了看杨衍,怪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老,还是一样年轻呢?”   杨衍痛心道:“我家被奸人所害,都死了,大叔,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彭老丐脸色一变,怒道:“怎么回事?”   彭天放问道:“爹,你记得杨景耀这个名字吗?”   彭老丐歪着头想了想,杨衍提醒道:“仙霞派,仙人指路!大叔你说过的啊。”   彭老丐恍然道:“对对对,仙霞派的杨景耀,他不是死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彭天放问道:“怎么死的?”   彭老丐道:“娘的还不是华山出了个狗养的登徒子,叫,叫啥……姓严……姓……”   “严颖奇。”严非锡接着提醒,脸上一无表情,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彭老丐连连点头道:“没错,严颖奇,这狗娘养的好色如命,侵犯过几次人家闺女,都被华山用钱给压了下来。那个华山派掌事的也是个废物,管不住自己兄弟,本来在华山辖内闹事,被华山压着也就没辄,偏生这蠢货跑去湖北,在武当的地方闹出了事,一个姑娘不甘名节受辱,钱压不下来,上吊自尽了。那杨景耀也是个汉子,知道了这件事,咬着严颖奇不放,严颖奇逃回陕西,被他追上给宰了。”   直到现在,杨衍才知道整件恩仇始末,也才知道,自己祖上有个叫杨景耀的汉子,是个仗义的大侠。   彭天放道:“后来呢?”   彭老丐道:“杨景耀是仙霞派的掌门,知道自己摊上大事,解散了仙霞派,让儿子带着媳妇一家跑了。他自己一个人去华山解释这件事。没想到就死在华山了。”   彭天放道:“奸淫妇女,天下共诛,有这条规矩的。”   彭老丐道:“呸,这条规矩是后来改的。当时的规矩是发给门派自己处理。人证死了,严颖奇又是华山嫡系。华山派最记恨。旁人都不敢惹他。姓严的也好意思,还发了仇名状,自也没人敢收留那群孤儿寡母。”   彭天放听出这话说得蹊跷,沉声问道:“爹,你当时知道他们在哪?”   彭老丐嘀嘀咕咕道:“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说着,又看向杨衍,若有所思。   彭天放指着杨衍问:“杨景耀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少年?”   杨衍忙道:“我是杨景耀的亲人。”   彭老丐上上下下再打量了杨衍一会,骂道:“你是杨景耀的儿子?你来抚州干什么?不是叫你躲在崇仁了?”   杨衍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当初收留杨景耀后人的便是彭老丐。是彭老丐把他们安置在崇仁。   杨衍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面时,彭老丐便对他纠缠不休。那是因为彭老丐对杨衍的一点熟悉感。   但初见之时,自己分明问起仙霞掌令与杨家,为何彭老丐毫不知情?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他真忘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守口如瓶的关系,但也可能是,对于彭老丐而言,帮助杨景耀一家不是什么大事。   就像对严非锡而言,杀杨景耀一家不过就是“顺手”。对彭老丐而言,收容杨景耀一家,也只是“顺手”,不是一件值得牢记的事情。他年轻时性格豪迈疏懒,也许安置已毕,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一念及此,杨衍忍不住跪下磕头,泣道:“爷爷,杨衍代替杨家三代,谢你大恩大德。”   彭老丐忙把他扶起道:“你干嘛?”他脑袋糊涂,想不清细节,只得问:“你都这么大了?”   杨衍哭道:“都过了五十几年了,杨景耀的儿子,孙子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说着,指向严非锡三人,“现在杨家人只剩下我了。”   彭老丐板起脸来,骂道:“哪有五十年,胡说八道,我十几年前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婴儿呢。咦?”一说到这,彭老丐思前想后,觉得年份上似乎串不起来,不由得又犯起糊涂。陷入沉思。   却听严非锡淡淡道:“现在分辨清楚了,彭总舵,还有其他疑问吗?”   彭天放却为难了。照父亲证词与严非锡所言,五十几年前确实发过仇名状,也合乎当时规矩。严非锡也确实留了一个灭门种。这当中没任何问题。   真要有问题,是这桩旧事值得让严非锡追究吗?还有,一个被杀的淫贼后人,今日却仗着规矩反过来欺凌忠良之后?天下焉有此理?   严非锡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立威。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华山,他在告诉整个武林,就算是五十年前的旧帐,华山也会翻出来了结。任何人只要得罪华山,就别想睡得安稳。   包括他自己在内。   似是察觉彭天放的心事,百战抬起头来,对着彭天放咯咯叫了几声。   杨衍看着彭天放,他看出了彭天放的犹豫,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在情,在理,严非锡他们都罪该万死!   徐放歌看着眼前景况,淡淡说道:“当年的事情或许是个遗憾。但如今看来,严掌门也是照着规矩行事,没触犯丐帮的禁忌,自然也没犯了昆仑共议的协定。如今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也是甚好。”说罢,看着杨衍道:“你没事了,以后也不用担心有人寻仇。回家乡去吧。”   听到这话,石九与吴欢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个人,这口气怎么也不可能松下来。   什么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什么回家乡去?这老王八蛋在说什么?   一股冲天怒火,杨衍再也管不住眼前人是谁,就想冲上去拼命。谢玉良连忙拦住,只听杨衍大骂道:“操你娘的说什么鬼话?他们杀了我爹娘爷爷,强奸了我亲姐姐,还杀了我小弟,这是哪门子狗屁是非,消他娘的恩怨!我小弟还不到一岁,还不到一岁!抱着都怕摔着,这群禽兽竟然杀了他!”   他语无伦次,一双红眼圆睁,血丝满布,甚是骇人。彭天放怀中的百战,不知是被他惊吓,抑或被他这气势所激,竟也不住地咯咯大叫。听来更像是为杨衍不平。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谢玉良,把他带下去。”说完,他转过头去,避开杨衍的眼神。说到底,这件事上,他已经帮不上杨衍的忙了。只能想着事后如何补偿。   谢玉良抱着杨衍,忙道:“杨兄弟,先下去休息,我们晚点再说,晚点再说。”杨衍拼命挣扎,但谢玉良毕竟是丐帮的七袋弟子,武功自非杨衍可比,一双铁臂扎的紧实,杨衍挣脱不开,狠狠地咬了他手臂一口。入肉见血,几乎就要撕下一块肉来。谢玉良不敢大叫。只是拽着杨衍要离去。   突地一只巨手搭在谢玉良肩膀上,谢玉良便觉自己的双脚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回过头去看,原来是彭老丐。   彭老丐道:“我真是糊涂啦,一堆规矩记不起来,我还小的时候,昆仑共议才刚开始,我问我爹,昆仑共议是什么?他说那是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我琢磨了几十年,总是想不懂我爹说的是啥意思。到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家分着吃人肉。合着这世道,照着规矩就能杀人放火。追随怒王入京的时候,九大家仗的是什么?就是一股路不平我来踩,苍生有难我来担的豪气!现而下,猪猫狗鸡谁都能领侠名状。侠这个字,早就拿去喂鸡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徐放歌道:“彭长老言重了。若无昆仑共议,只怕九大家至今仍在相互仇杀,当年严颖奇之事确实不周延,可后来九大家不也从善如流,所谓奸淫妇女,天下共诛。这不也是规矩?百密一疏,难免有错,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也许下回昆仑共议,便能为仇名状加个时限上去。”   彭老丐道:“我听不懂这话,血气之勇不可取,但做人若没点血性,比鸡都不如了。”   彭天放本就抑郁不平,听到两人对话,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事,猛然站起身来,喝道:“杨兄弟,你刚才说,他们奸淫你姐姐?”   他这一喝甚是大声,连方才还咯咯叫个不停的百战都住了嘴,扬起鸡脖望着彭天放。   杨衍忙大喊道:“没错,他们强奸了我姐!”   吴欢忙道:“她是自愿的,真的!她是自愿的。她说要我饶她一命,所以自愿献身。”   杨衍骂道:“我姐若是自愿,怎会咬断他鸡巴。你叫他脱下裤子检查。”   吴欢大惊失色,当时垂涎杨珊珊美色,见她贪生怕死,认定她不敢告状,没想到反倒成了罪名,还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罪证。   杨衍又道:“他的伤口是新好的。抵赖不了。”   彭天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百战放在桌上。缓缓道:“严掌门,有这回事吗?”   严非锡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彭天放又将目光移到石九身上:“你也有份?”   石九忙道:“我……我没有,只有他……”   彭天放道:“你们是一起灭了杨家的。没错吧。杨兄弟?”   杨衍点头道:“他们是一起的。”   彭天放点点头,吴欢兀自要辩解,喊道:“她是自愿的。”   彭天放大喝一声:“你娘的给我闭嘴,架着刀说人家自愿。你住哪里?让我去你家走一趟,我让你娘你姐你老婆都自愿给老子上!操!满嘴废话。”   彭天放接着又道:“吴欢奸淫妇女,石九从犯同罪,秦九献!”他目光灼灼,又转头盯着秦九献道:“除了这两个,你当时还有没有见着其他人?”   秦九献浑身发抖,看向严非锡,严非锡看也没看他。他不敢指认,却也不敢回话。   彭天放大喝一声骂道:“听不见!大声点!”   秦九献肝胆俱裂,忙跪地道:“他在!他也在。”   彭天放看向严非锡。似是询问。   严非锡道:“我在,但灭门之事,我是吩咐他们去做,并未参与。”   彭天放道:“你见着了?”   严非锡道:“见着了。”   彭天放道:“那是你手下,你没阻止?”   严非锡道:“我说了,我只吩咐,他们灭门,我既无开口,也无动手。他们怎么做,我没管。你若不信,可问他们。”   他确实没说谎,当日灭门,除了与杨衍告别时的那句话外,他确实未发一语,也无动手杀人,但杨衍当然知道,他才是主使。   至此,吴欢、石九已知严非锡将他们当成弃子,虽然震惊讶异,却也不敢指责掌门,须知他们家小都在华山。   彭天放未必能收拾严非锡,但严非锡必能收拾他们一家人。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用在自己人身上,分外清楚当中的残酷恐怖。   徐放歌道:“严掌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略一沉吟,忽又开口,道:“御下不严,见危不救。有亏大侠风范。”   他这话明面上是指责严非锡,实际上却是为他开脱,把他跟石九吴欢的行径划分开,成了“御下不严”,当日在场,则是“见危不救”。比起奸淫妇女,这不过就是闭门思过的小事。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你仇家,你也没救她的义务。虽然德行有亏,也算不上大罪。”徐放歌继续说道。   彭天放闭上眼,他知道,今天是绝对收拾不了严非锡了。他缓缓吐口气,说道:“严掌门,你来还是我来?”   严非锡道:“这里是丐帮地界,让丐帮处理吧。”   彭天放转头对着石九与吴欢道:“拿兵器。”   石九与吴欢脸色苍白,彭小丐的名气他们是听说过的。现在要他们取兵器,打算以一敌二。可见自信。   即便打赢了彭小丐,这刑堂也是闯不出去的,现场还有严非锡、徐放歌两名绝世高手。   他们各自取了剑,彭天放亮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藏在乌黑刀鞘的刀。   黑色的刀,与彭小丐的斑白胡子,倒有另一种相互辉映的感觉。   五虎断门刀的刚猛,他们是听说过的。刚猛的刀法,势必耗力深重。彭天放是个老头,看上去起码有六十开外。石九与吴欢都是一样的想法。跟他拖延,待他气力不继时,趁机抓住杨衍威胁。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彭天放抽出刀时,他们就察觉到自己错了,那是轻柔飘逸的一刀,彭天放的刀法,早就到了刚柔并济,甚至以柔御刚的境界。   他们如果抢攻,或许还能拖延一点时间,也仅止于一点时间。但当他们选择防守时,他们根本守都守不住。   彭天放的第一刀砍向吴欢,吴欢竖剑格档,刀剑一搭,吴欢却没感觉到压力,彭天放顺着刀势一转,他的剑就滑了下来。然后脖子上一凉。   他看到自己的血喷向空中。还来不及弄清楚彭天放这一刀是怎么下手的。   石九武功远比吴欢更高,连忙抢上一剑刺出。   只能抢攻了。   石九连续刺出十余剑,这是华山著名的无影快剑,剑若快时,剑下无影。   但他的剑快不起来,他每刺出一剑被彭天放格挡后收回,就觉得自己的剑重了一分。他知道,彭天放在破坏他的“势”。   但是他停不下来,只要一停,彭天放立刻就能取他性命。   到得第十四剑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剑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   然后他的手就断了。   石九倒在地上,抱着断手惨叫哀嚎,秦九献、谢玉良听着,刺耳难受。   彭天放上前一脚踏在石九身上。石九动弹不得,只能哀鸣惨叫。彭天放转头问杨衍道:“你要来吗?”   杨衍点点头,走向前去,从怀中取出短匕,对着石九道:“为我爹娘、爷爷、姐姐,还有我的小弟偿命来!”   说罢,一刀刺入石九胸口。   他这一刀虽然已经用尽全力,也在梦中模拟过无数次,但第一次杀人,终究不熟练。刀子被肌肉卡住,没穿透心脏。但也刺穿了肺叶。   石九痛得哀叫不止,呼吸混乱,彭天放又道:“再来!”   杨衍抽出刀后,又一刀刺入。仍是不进,彭天放又道:“再来!”“再来!”“再来!”   到得第六刀上,杨衍才真正一刀穿心,让石九断了气。   比起吴欢,石九死得惨多了。   彭天放转过头对秦九献道:“还有你这废物,家产抄没,从今天起,滚出丐帮地界。要是在丐帮辖内看见你。要你狗命。”   秦九献如蒙大赦,他双脚已软,勉力站起,往门口走去。   百战在后头猛啼了一声,声音高亢清亮。秦九献此时杯弓蛇影,被这一吓,惨叫一声,双脚软倒在地,只得连爬带滚地离开刑堂。   彭天放杀吴欢,喝走秦九献,唯独让杨衍亲手杀石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能稍稍释放杨衍的怒气。但杨衍仍是盯着严非锡看。   “他也是凶手,还有他!”   彭天放叹口气,示意谢玉良带走杨衍。杨衍兀自大喊:“不能放过他,他也是凶手,不能放过他!”   徐放歌笑道:“总算了结了这桩事,严掌门请上座。”   严非锡走向次座,从头到尾,他就不在乎杨衍一家,也不在乎彭天放怎么处置。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彭天放都动不了他。   身为九大家掌门,即便是最小的一派,他的权力与地位都是高高在上的。   普通人根本撼动不了他。   他始终相信,昆仑共议的规矩,就是用来保护他这种人的。   他刚走到座椅前,突然听到徐放歌惊呼一声:“小心!”   他察觉到背后劲风响动,回过身来,右掌拍出。   双掌相迎,一声巨响,周围劲风扫动,随即是乒乒乓乓的声响,桌上物事纷纷掉落,他这才看清楚是彭老丐出手。   只这一掌,双方均知对方是顶峰高手。严非锡左手剑指疾探,彭老丐侧身卸力,右手手刀斩向严非锡脖子,两人转眼间连拆数招,快逾闪电。掌力过处,窗破椅塌,这场不比刚才强弱悬殊,百战早躲到桌下。以免仙人打架,殃及凡鸡。   徐放歌与彭天放忙喊一声住手,同时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啪啪两声,严非锡胸口被劈了一掌,彭老丐腰间也中了一指。两人各自退开,严非锡手抚胸口,靠在墙上,彭老丐跌倒在地。彭天放与徐放歌挡在两人中间。   徐放歌喝道:“彭天放,你搞什么!”   彭天放忙道:“帮主赦罪,彭天放甘领刑罚。”   他关心父亲,忙抢上看父亲伤势。杨衍也抢上。   只见彭老丐不停喘息,嘴角流血,对着杨衍摇摇头道:“对不住,没法帮你报仇。”他功力虽深,毕竟已是八旬老人,说完这话,便昏了过去。   徐放歌关切严非锡,见他喘了几口气,神色复原,道:“不碍事。”   他坐上次座,忽然喀喇一声,摔倒在地。原来椅子受刚才掌风所摧,早已损毁。原本以他功夫,纵使出其不意,也不至于摔倒。可见彭老丐那一掌,仍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当晚,严非锡趁着夜色离开丐帮。杨衍照顾彭老丐,一夜无眠。   ※       ※        ※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彭天放道,“你家的事,无论怎样都算了结了。”   杨衍明白,彭天放已经尽力了。何况彭老丐又为他受了伤。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最大的仇人还没伏法,他怎能甘心?   “你救我性命,我却不能替你报仇,是我亏欠你。”彭天放说道。   杨衍摇摇头,说道:“爷爷对我很好,也是爷爷救你,你不欠我。”   “我爹喜欢你,我看你人品也佳。”彭天放抚着怀中的百战,道:“我收你当弟子,以后你就在丐帮落地生根。从三袋弟子做起。就当是我还你的。”   彭小丐的弟子,这是多少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地位。这不仅保证了学艺,也保证了未来的出路。丐帮弟子品秩,从一袋到十袋,十袋仅只帮主一人,三袋弟子虽算不上高,以杨衍年纪,已是破格中的破格拔擢了。   杨衍没有回答。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爹昨晚醒了,他昏了好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彭老丐受伤后,彭天放立刻延请名医为他诊治。朱门殇已经离开江西,彭天放只得另寻国手,虽不如朱门殇,医术也不含糊。只是严非锡的一指,非比寻常,若是一般武林人士,早已内脏穿破,当场毙命。彭老丐功力深厚,但终究年老,恢复力远不如年轻人。虽无生命危险,也足足昏迷了四天才醒。   杨衍来到彭老丐房间,彭老丐两眼无神,只是看着天花板,杨衍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爷爷。”   只有见到彭老丐时,杨衍才真正能开心起来。尤其看到他伤势好转,生命无恙,更是开心。   彭老丐转过头去,看着杨衍,语气虚弱,疑问道:“你是谁?”   杨衍早已习惯,过去总要提醒他两三次,他才能想起,于是又道:“我是杨衍啊。杨景耀的曾孙。”   彭老丐疑问道:“杨景耀,又是谁?”   杨衍道:“你忘记了?当铺,富贵赌坊,黑虎偷心,还有百鸡宴,红孩儿和李员外。还有华山派,仙霞派。”   过往此时,杨衍说到这,总能提醒彭老丐,但此刻彭老丐仍是一脸迷糊,杨衍不由得急了,说道:“你不是说你才二十七岁?大叔,你忘记我了吗?”   彭老丐怔怔地看着杨衍,忽道:“小子,你认得我?”   杨衍大喜,忙点头道:“当然,我当然认得你!你是彭老丐!大名鼎鼎的彭老丐。”   彭老丐一脸疑惑,道:“彭老丐是谁?”又想了想,道:“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谁了?”   杨衍心头一寒,如坠冰窖。   彭老丐完全糊涂了。不但想不起杨衍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杨衍仍不死心,道:“我带你去看破阵图,看了破阵图,你就会想起来了。”   彭老丐问道:“什么是破阵图?”   杨衍道:“破阵图就是斗鸡!”   彭老丐摇头道:“斗鸡有什么好看的?”   “斗鸡可好看了。”杨衍把彭老丐口中破阵图的乐趣讲解了一遍,又把他与彭老丐的相遇,道听途说来的彭老丐的事迹,一次次,一遍遍,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讲到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仍在不停说着。   彭老丐仍是一脸迷惘,说道:“你说的故事很好听。”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认识那样的人呐。”   杨衍无力地趴在床边,抱着彭老丐痛哭。就像再次失去了一个亲人。   哭完一阵,杨衍稍觉平复,彭老丐已经睡去,他掩上房门。悄悄离去。   到了房外,才知暮色渐沉,该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留在丐帮,或者离开?   他见到殷宏。那一日,殷宏请他吃了一碗面,劝他回到崇仁。杨衍知道他是好心,对他甚有好感。殷宏也见到杨衍,对他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殷宏喜道:“听说总舵有意收你当弟子?真假?”   杨衍道:“我还在考虑。”   殷宏攒了他一把,笑道:“少装样了,大喜事啊。以后要你多多照顾了。”   在他看来,成为彭天放的弟子,完全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杨衍忽地问道:“对了,你有看过水虎传吗。有个叫林冲的角,被冤枉的那个?”   他想起那一天,他在戏台下听到林冲的唱词,直把自己当成林冲,把姐姐当成高逑,如今想想,当时的自己太天真。   殷宏道:“谁没看过?啊?我家里有一本,你要借吗?”   杨衍问道:“我就想问一下,林冲最后怎样了?”   殷宏道:“林冲?被招安了啊。成了朝廷的大官,打了很多胜仗。”   杨衍一愣,问道:“那高逑呢?他杀了高逑吗?”   殷宏道:“没,高逑活得好好的,算起来还是他上司呢。”   杨衍大怒,一把将殷宏推向墙边,厉声问道:“那他妻子,他老爹的仇呢?他就这样就算了?他怎能这样算了?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殷宏被他这股威势吓到,只得讷讷地说道:“那……那只是戏本啊,你找唱戏的问去啊。”   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在杨衍心中涌起。他心中的第一个英雄人物,上梁山前的字字句句血泪控诉,刹时化作最讽刺的嘲笑。林冲就这样被招安了?那血海深仇,便在富贵功名前淡忘了?那英雄壮志,就这样消熄了,反作了害死他亲人的走狗?   杨衍喃喃自语道:“他怎能被招安?他怎能被招安?不能!不能。”   殷宏见他忽怒忽静,状若疯魔,心想他定是受刺激过度,神智异常,便不敢作声。   过了会,杨衍松开手,对殷宏说道:“替我谢谢总舵,转告他,杨衍不当林冲。”   他已经麻烦彭老丐父子太多了,他不想再麻烦他们。   杨衍推开江西总舵的大门,夜幕初罩。一轮明月正悬。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如果连戏本里都找不到正义,那他更不能放弃。   他要找回他的正义。   他,杨衍,要走一条永不屈服的道路。 第二卷 语焉不详 篇 第12章 语焉不详   明不详出生那晚,煮热水的父亲不慎踢翻了油锅。   也真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间茅屋,昨日下雨,里头堆满刚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间把大门给遮掩住,接生的稳婆一慌,脐带都没剪,把婴孩连着胎盘一起扯出娘胎,就抱在怀里往窗口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硕,跨不过窗口,刚钻出上半身,下半身却卡着了窗口动弹不得,这一堵,不仅里头明不详的父母逃生不能,连唯一的风口也被挡死,顿时被浓烟闷晕了过去。   稳婆大声呼叫,火势走得极快,火光夹着浓烟从门缝中透出,稳婆一声哀叫,把不住手,将明不详重重摔在屋外的泥地上,村民们闻声赶来,几个人忙寻水救火,又有三五个壮汉抓着稳婆拉扯,怎知卡得甚死,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稳婆哭喊惨叫,声音凄厉至极,随即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嘴角流沫,两名壮汉齐心奋力,终于将稳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头本是闷烧,这唯一气孔打通,空气灌入,整间茅屋顿时轰烧起来。众人吃了一惊。再回头看那稳婆,只见她上半身整齐,腰围以下竟已烤的焦熟。传出阵阵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这惨状,都吐了出来,之后三个月,村里有半数人吃不下一块肉。   一名粗壮少妇抱起了泥地上的婴孩哄着,走避了这场惨剧。   两天后,少林寺的监僧了心来到,勘验了现场,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样古怪的火灾,尤其稳婆死状之惨。当真罕见。   村民说,这孩儿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稳婆,是个灾星,不敢收留,了心禅师抱过那婴儿,见他目光呆滞,少了一般婴儿的灵动,打开巾裹,见后脑上一大块淤青,一问之下,方知是稳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问了几句,只听说这孩儿甚是好带,少哭少闹,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这婴孩带有隐疾,不敢送养他人,于是带回寺中,禀告了正业堂的住持觉见禅师。觉见只说:“既有因缘,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吗?”   了心道:“他生带灾厄,许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详。”   明不详就这样留在少林。   初时,了心将他送到山下人家哺乳,明不详饿了也不哭闹。乳母觉得惊奇,掐了他几下,他稍稍挣扎几下便不动,乳母用稻草骚他眼角,流出泪来,却无号声。乳母这才哺乳。了心来看时,乳母说这孩子怕是痴了,养大无用。了心只是给了银两嘱咐好生照顾。   了心是少林的“监僧”,所谓监僧,负责监察少林寺辖内所有违律情事,既是监察,时常出远门察断。明不详刚断奶,了心将他接回住所,那是少林寺外围的僧居。交由邻僧照顾。   头两年,无论了心怎样教,明不详始终一语不发,了心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子。也怀疑奶母说的,明不详确实是个痴儿。   到了四岁那年。某日,了心闲适在家,早课持颂,刚念到金刚经无得无说分第七,一旁听着的明不详突然开口,接着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   就这样,明不详默完了整段经文,瞪着大眼,看着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应,这以后,明不详算是会说话了。   了心又惊又喜,他与现今一般的少林僧人不同,是诚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认定明不详有佛缘,便将这桩异事上禀了觉见。   觉见皱起眉头问:“真有此事?”   了心回说:“弟子怎敢欺瞒?”   觉见说道:“你这养子有佛缘,自当亲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这个意思吗?”   了心听出了弦外之音,胀红了脸,忙道:“主持不信,我把详儿带来便是。”   觉见对着了心挥了挥手:“不用了,你勤奋努力,我本有意让你入堂,也不用勉强你养子。小孩儿,该由得他自性。”   了心叹了口气,也不反驳,带着明不详搬入了少林寺内一间两室房,屋内还有一厅,除了是早晚持颂的佛堂,也是客厅。虽小,也容得下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几个书柜。   这房子本应两人同住,但觉见体恤了心带着小孩,特将另一房空下,留作明不详的房间。此后,了心就在正业堂处理公务了。   这时候的明不详虽然已会说话,却鲜少开口。了心发觉,更多数的时候,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与其他僧人闲聊,或者看别的僧人闲聊,除了看,他也听,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都在听。了心担心孩子无聊,出办公务时,特地买了些童玩给明不详,但无论何种玩意,风筝空竹九连环博浪鼓,明不详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赏玩。了心看不出这孩儿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到了七岁上,某日,了心做完例行早课,明不详跟之前一样,静静在旁边听着,突然问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顿时兴奋了起来,打从四岁那年起,他就确信明不详有佛缘,等了三年,明不详才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且又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他既高兴,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讲解不得要领,误了明不详修行。仔细想了一下才开口。   “要懂这句话,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说道,“相,是我们眼所见,鼻所嗅,耳所听,舌所尝,身所触,心所想,世间种种表面,都是相。”   “世间种种表面?”明不详在发问时,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过了一会,才“挤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孩子的情绪总是慢了一点,表达情感的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继续说:“没错,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妄的,假的。相,还包含其他,你心中的执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诵经所用的木槌,问道:“这木槌是硬是软?”   “硬的。”   了心把双掌合住木槌,潜运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压,扁成了如饭匙一般。   “我倒觉得这是软的。”了心说道。   明不详点点头:“软硬是相对的。我觉得硬,师父你觉得软。”   “你觉得硬,我觉得软,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种相。先入为主的观念,也是错的。”   明不详又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当你在执着真假时,你也着了相了,你有了真,假的分别心。”   明不详过了一会。又挤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虚实,你是假的,饭也是假的,可你饿了,还是得吃饭,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在顺境时就能不志骄意满,逆境时便不怨天尤人。要真能堪破虚实,那是另一个境界,你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了因哈哈大笑。过了会,明不详也露出了微笑。又问:“那谁到了那个境界?觉见主持吗?”   了心摇摇头:“觉见主持也没到。”   “那觉空首座?”   “你倒记得觉空首座的名字,几时见过他的?”   “听师父跟其他人提起过。”   觉空是普贤院的首座,普贤院是正业堂的上院,辈高且尊,但觉空却是“俗僧”,与自己这种“正僧”相比,说起佛法,那是差得远了。   “他还不如觉见主持。”   “那觉生方丈?”   明不详接连问了几个名字,了心都无法确定,只说:“有许多高僧贤德,他们都堪破生死虚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说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要看心。世间假僧伪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要对佛法有兴趣,明日开始,我便教导你经文。”   第二天开始,了心从世尊的故事说起,再教导明不详中观论,中观论说完,便是心经、金刚经。于佛经,明不详悟性绝佳,举一反三,思才无碍。每次考察,明不详总是应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也渐渐有了光芒,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滞,每当了心讲到欢喜赞叹处,明不详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八岁起,了心开始教明不详习武,从基础的马步桥手开始,逐步教到罗汉拳,内功心法。   明不详对武学的悟性,似乎犹在佛经之上,任何招式,一经演练,一看即懂;内功修息,讲究一念不动,静心少虑,他一但入息修练,便是一念不岔。了心明白,他带回的不但不是个痴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到十二岁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详叫到厅上,询问:“你今年十二了,虽是在寺中长大,除了练武,从来也不出去玩,我这居所也少访客,我对你讲过一些寺中的规矩,你可记得?”   明不详点点头,他自幼不变的一点,那就是不爱说话。   了心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约一个巴掌大,半指节厚,以小楷写着“佛弟子戒”四个字,这是少林寺内无论僧俗的戒律书,里头详载戒律三百一十六条,皆以小楷书写,每位弟子都要随身携带,详细熟背,在寺中出入,遇有长辈抽问,便拿出这本册子应答。每个在寺弟子都必须仔细保管,不可佚失。   “随身带着,别弄丢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给明不详,“寺中弟子满十二,要留在寺中,需服劳役,听说以前的少林寺,也就指方丈在的那间主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虽涉武林,也多是行侠仗义的事。现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现在看到的规模,其中正僧俗僧掺杂,早不若当年清静,寺内没有女眷,你……”   了心看着明不详俊秀娟美的脸庞,皮肤白皙,宛若处女,他听说过寺内一些肮脏龌龊的勾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须反抗,你师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晓得意思吧?”   “那种事情,会很开心吗?”   了心料不着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人伦大欲,食色性也,但纵情淫邪,于修行有损。”   “师父做过吗?”   了心哈哈大笑:“你这是调侃师父吗?你师父自幼出家,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于修行有损?又怎知沉沦?”明不详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   了心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持戒,以正僧为荣,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仅仅“未免可惜”这个念头冒起,了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动念即业,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诵经,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扫正业堂吧。”   自那天起,“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这句话就一直萦系在他心底,时不时冒出头来。那是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 ※ ※   正业堂座落在少林寺主殿右边的普贤院中,前朝过后,与其他派门相同,少林寺扩建不少宝塔殿堂,对着少林寺正面看过去,一条笔直的驰道直通主寺,左手排依序是普贤院、文殊院两座大院。右手排是观音院,地藏院。每一院各有两堂,一殿四院八堂,是现在少林寺的规制。   每一院落都有僧居千户,少林寺与其他个派门不同,周围并无商店民居,万余人的僧众,皆住在寺中,直到三里之外,才有僧民混居的佛都,明不详四岁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详被分配到正业堂打扫,这是最入门的杂役,跟他一起的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辈僧人,也有如明不详一般的俗家弟子。为首的弟子叫本月,脸上满是黑斑,私底下同辈的僧人都称呼他斑狗,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几年前罗汉堂闯进只斑点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们暗自窃笑,说这是斑点狗咬斑点狗。   本着慈悲之心,觉见只把那畜生赶出寺外,有人说,本月趁夜溜出房间,用老鼠肉引来那只狗,把它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寺外的树林子里。也有人说,本月把那头狗给吃了。本月师承了无,了无是俗僧,本月自然也被归为俗僧一派,俗僧对于戒律的遵守总是存疑的,总之,没人觉得本月会善罢甘休。   本月第一次见到明不详,就皱起眉头问:“你是了心师父的养子?”   明不详点点头。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众,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了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了句:“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见他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   “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接着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他看明不详摇头。也弄不清楚他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过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他不懂,立刻开始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主持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像我一样,天天被他欺压,妈的,哪天等我要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他头上。教他作人。”   傅颖聪见他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出去闯,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能卖弄自己少少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只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五十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像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的门派请领侠名状,这就是个大侠,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保镖顾院,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也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师徒两人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外,有时一天当中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他有佛根,将来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房内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轻推出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客厅唯有一盏微弱油灯,在佛像前摇曳,仿佛随时便要被他踏熄。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一次听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后,再无出来。   明不详没有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颂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受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首座,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首座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看见明不详眼中似是发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又问。每个孩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执着于戒,坏了修行,不是执着?”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明不详又回:“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这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看见他迟疑,于是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在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手中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这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出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那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个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那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那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档事,世尊也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跟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禁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便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于普贤院最是重要日子,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的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   “快则一个月,慢,也来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嘱咐了一些事,无外乎自己不在时,要明不详不可懈怠之类的。   当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推开房门。   “怎么了?”了心问。   “很多年没跟师父一起睡过,今晚,想跟师父睡。”明不详说,“师父明天要出远门了。”   自从调为堂僧后,了心多在处理堂务,即便出门,三天内也会回来,自明不详懂事之后,未曾有过如此长久的分离。   了心笑道:“这年纪了,还撒娇。”招了招手,“过来吧。”   明不详上了床,蜷缩在了心怀里,不一会便睡去,了心看着怀中的少年,俊美秀雅,想起当年,不由得感叹起来,这孩子,从不让人担心。   明不详睡得沉了,伸出手来,便如孩童时一般,揽住了了心。   了心闭上眼,却是思绪起伏,难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预知了什么,对明不详说道:“这几日若有人欺负你,忍他耐他,不可与人争执。有什么事,待师父回来处理,知道吗?”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在山东嵩山辖内,有人发现七具尸体,那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们在回程中遭到杀害,这当中唯独没有了心的尸体,了心虽然未死,但这世上,也没有人再见到了心,他就这样突然失踪。再也不见踪迹。   ※ ※ ※   了心离开少林寺的那一天,明不详照例到正业堂服劳役,本月看到明不详,顿时怒目横眉,一脚便将粪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详胸口上。只听本月骂道:“你师父了不起?连觉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详想起了心今早的嘱咐,心中有数,默默拾起粪桶,转身就要离去,本月抢上一步,挡在明不详面前,骂道:“见了师兄也不行礼?师父没大小,徒弟也没教养。都是一路贱货。”说罢,一巴掌煽在明不详脸上。   明不详既不回嘴也不还手,径自走去。本月更怒,又从后踹了他腰间一脚,这一脚用了大力,明不详身体向前一倾,仍不理会。一旁僧众连忙劝住本月。眼看明不详快要走远,傅颖聪急忙快步跟上。   傅颖聪追上明不详,说道:“你越不理他,他只会欺负你越凶。”   明不详淡淡回答:“心无挂碍,便得自在。”   “你就真不生气?”眼看明不详只是走着,并不回答,傅颖聪接着说:“听说昨日四院共议,你师父跟觉空首座起了冲突。你知道这件事吗?”   “师父没提起过。”   “斑狗是俗僧,跟觉空是一派的,他今天这样欺负你,定是他师父授意的。明不详,要不,你去跟觉见主持告状?说斑狗仗势欺人。”   明不详停下脚步,看着傅颖聪,问他:“他欺负你也不少。你怎不去?”   傅颖聪脸上一红,低下头:“我??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八,过了试艺一关,领了侠名状,就要离开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计较?”   “你过不了试艺。”   傅颖聪心虚,却又不承认:“谁说过不了,你还没见过我本事。”   明不详摇摇头,继续走。   “等等,你这衣服上都是脚印,先脱下来拍拍。”傅颖聪快步跟上,“要是让其他师兄看到问起,又要生事。”   明不详放下粪桶,将外袍脱下,拍了几下,傅颖聪接过外袍说道:“我来吧。”转过身去拍了几下,见干净了,才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重又穿上,提起粪桶,干活去了。   两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业堂,要在往常,本月检查过后,便各自解散,用午膳去了。当日本月却集合所有僧众二十余人,众人似乎早有准备,惟有明不详不知究理。站在队伍中等待发生何事。   不一会,一名年约五十的老僧来到,明不详认得是正业堂主持觉见,本月先问了安,觉见问:“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确实转达?”   “主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确实告知诸位师兄弟,不信住持问各位师兄弟。”   几位与本月勾结的弟子纷纷道:“确有此事,本月师兄说了。”有些弟子则是默不做声,明不详虽然不知此事。也未说破。   “那,众人把佛弟子戒拿出来。”   众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册子,明不详摸不着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颖聪,傅颖聪脸有愧色,转过头不与他目光交接,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依稀便是自己那本,明不详登时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详,你那本佛弟子戒呢?”   “丢了。”明不详转过头,看向本月,说得轻描淡写,“我扔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本月更是逮到机会,大怒骂道:“丢了?少林弟子,戒律为先,你师父难道没教你,佛弟子戒要时刻在身,随时翻阅,修身省性吗?你怎敢如此大胆?”又转过头对觉见说道:“住持,这明不详生性赖皮,难以教化,你需重惩,不然不知他还要怎样耍赖哩!”   觉见走向前去,看着明不详问:“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详点点头。   “了心向来持戒稳重,你可知为何?”   明不详回答:“世尊入灭,阿难问世尊:佛在时以佛为师,佛不在时,以何为师,世尊答:以戒为师,是以师父恪遵戒律。分外稳重。”   觉见道:“少林寺要弟子时刻带着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阅查看,也是这个原因。你既知此理,为何丢了?”   明不详道:“弟子只说扔掉了,没说没带在身上。”   觉见深觉惊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三百一十六条戒文铭刻于心,就是带在身上。”   本月大骂:“你说你全背熟了?瞎吹什么大气?”   明不详双手合什,回道:“请主持考察。”   觉见知道本月向来欺压新人,料想当中必有隐情,但见明不详如此自信满满,便问道:戒律第七十七条,是什么?   “佛弟子,当寡欲戒淫,禁淫邪,淫人妻女,坏人名节,没侠名状,逐出寺门,擒立审,审立刑。”   “第十条?”   “堂僧以下,不得收弟子。堂僧传艺,未得八堂住持允准,外门弟子,不传正见堂所录武典。”   觉见又拣了几条询问,众人边听边翻阅手上册子,果真一字不差,个个震惊非常,觉见也深自讶异,心想:“了心时常说此子有佛缘,没想到如此聪颖过人。”   本月怒道:“你说你背得熟,我就问你,第三十七页第五行,写的是什么?”   本月这话已是存心刁难,不料明不详毫不迟疑,说道:“佛弟子戒第两百一十七条:佛弟子不得贪恋钱财,与民争产。”   本月翻了几页,发现果然不差,惊得合不拢嘴,明不详继续说道:“第十二页第五行第六字,是个‘不’字,十三页第十行第七字,是‘落’字,第十六页第二行第九字,是个‘文’字,第十九页第六行第八字。”   说到这,明不详闭口不语。觉见取出怀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页,见明不详所说是个“字”字。前后四字,便是“不落文字”。   觉见明白,这是明不详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丢了。   “了不起,难得你有这记性,只是虽有记性,却不该将佛弟子戒丢了,需知经典乃是法源,自持聪明,任意丢弃,乃是傲慢之心。”觉见道,“若是让你记得了藏经阁所有文字,你岂不是要一把火将他们全烧了?那后进何所依归?”   本月忙道:“没错,这人向来傲慢,主持应当惩戒,以免他自恃聪明,不把人放眼里了。”   明不详恭敬地行了礼,回道:“弟子谨记。”   “其他弟子,也当如明不详一般,牢记戒律,以心守戒。”说罢,觉见开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见觉见无意追究,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从此之后,觉见对明不详上了心。他关注明不详,知他每日持诵从不间断,服完劳役后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后便熄灯就寝,少与外人接触。   过了一个多月,嵩山那边传来噩耗,说是找获了七具尸体,当中唯独不见了心,尸体运回少林寺,由普贤院正业堂的监僧验尸,还未有结果,已有流言四起。   觉见派人告知明不详了心失踪的事情,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便关上房门。   不知不觉,已近端午。每到节庆,便有大批礼物送至正业堂。觉见要人将礼物都放在大厅,他不想自己的僧房沾染了这些俗气。待节庆过后,他会将一半送入观音院正思堂作为寺用。将另一半转赠堂僧作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馈赠,虽是口诵佛号,言称不敢,眼角却满是笑意。   唯有少数几人,能一介不取,将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为何变成这样?觉见心想,是从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开始,还是五十年前的少嵩之争,引入俗僧开始?   这种改变像是滴水穿石,每一次的侵蚀都是细微不可见,等待岁月积累,已不复原来样貌。五十年前,俗僧还不能入堂,现今四院当中,倒有两个首座是俗僧。再过二十年,又是如何?   觉见不敢想下去,他觉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间的角力,已渐渐酝酿成一股风暴。自己该当在风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这个问题,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这风暴恐怕已不仅仅只是酝酿,而是隐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尸体运回了少林寺,正业堂即刻验尸,却验出极为糟糕的结果,七僧俱死于少林武学,且是死于彼此的绝技,真要下个定论,那便是:正僧俗僧斗殴,重伤致死。唯有了心生还,畏罪潜逃。   验尸的堂僧不敢下结论,于是禀告了觉见,觉见下令再验,验尸僧却回答:伤痕明确,再验,也是同样结果。觉空首座派人来催促了几次,料必已经听到风声,这份正业堂的验尸证明,此刻就放在他面前桌上,只差自己署名。   觉空首座会怎样处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问明真相。再做审议。若了心已死,这事就此揭过。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他是俗僧之首,会如实宣告,抑或隐忍不发?现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却只有五个席位,方丈一职,虽无明律,传正不传俗已是暗规,觉空首座,真是一心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觉见心想,那些非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谁知道在图谋什么?这纸文书,就是兴风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过普贤院,送呈方丈,开四院共议,结论觉见已经猜到了,那是了心杀害同门,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这点他是信的,但这个结果,避免了正俗之争,也代表普贤院与其他三院有了共识,之后觉空就难再作文章,这是最一干二净的做法,但自己越级上呈,与觉空首座势必冲突。而了心必须承担这个结果,无论真相为何,了心这个人,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了。自己也从风暴边缘,踏入了风暴中心。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相信在这个武林,每天死的不会少于七个人。   觉见突然觉得好累,自他当上正业院主持,这十几年来,公务繁重,诸多人情世故,礼貌往来,少诵经,多批文,少静心,多烦心,重大关窍处,又要欺上瞒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离佛越来越远。有时想撒手不管,却又心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哪个正僧不想潜心修行?难道把诺大的少林寺,都交给俗僧把持?   只是了心到底去了哪里?   他曾经器重过他,直到几年前,了心上禀明不详四岁能颂金刚经,他顿时领悟,原来持戒庄重,清心寡欲只是表象。骨子里,了心还是求名逐利,想着登堂入院的俗人。一个四岁的孩子被逼着背诵金刚经,这得吃多大苦头,念及此处,便疏远了他。   现在想想,了心并未妄言,而自己,则是看走了眼。   再想想,正俗斗殴,了心杀人后畏罪潜逃,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心犯了杀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只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处?   觉见传了一名弟子,让他带明不详过来。   不能让了心的事亏待了这孩子,觉见看着放在桌上的验尸状,心想,无论怎样,都要保他在少林寺平安,待他成年之后,再作处置。   不一会,弟子领了明不详来到,明不详先行了礼,觉见先问过了年纪,称赞他几句聪明,随即问道:你在正业堂服劳役,可习惯否?   明不详道:“并无不惯之处。”   觉见道:“本月那孩子,气量狭小,屡劝不听,我瞧他常欺负你,是吗?”   明不详道:“师父说过,一切逆境菩萨,皆是修行助力,何况,他未真正欺负我。”   觉见对这回答甚感讶异,不由得问道:“怎说他没欺负过你?”   “自在随心,不假外物,他怎么欺负我?”   “他打你,你不痛?”觉见又问。   “痛是一时,未伤着筋骨,也没伤到性命。”   觉见又问:“若伤及性命筋骨呢?”   明不详笑道:“那就不是欺负的问题,伤及性命,总要还手的。”   觉见赞叹道:“了心提起你时,我仍不信,险险让美玉埋于朽土之中。”   明不详道:“主持这话,更应了本月师兄是逆境菩萨。”   觉见道:“我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吗?”   “弟子还未考虑到这件事。”   “你有佛慧,机缘一到,自会决断,我打算把你调去他处服劳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弟子想去文殊院。”   觉见喔了一声,问道:“为何是文殊院?”   明不详道:“寺内一切典籍,皆在正见堂藏经阁。经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难,容易询问。”   觉见点头,心想,这孩子天资聪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难得的,是不自满自骄。于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报到,我会知会他们,派你打扫藏经阁。”   明不详又问:“那我也要搬到文殊院住吗?”   觉见道:“那里还有空的僧居。你想搬就搬吧。”   “主持认为,我师父不会回来了?”   觉见一惊,这孩子当真不能小觑,只是短短几句,便被他套了话。但他关心师父,也是孝心一片,只得道:“等你师父回来时,我会通知你。”   觉见说完,发现明不详没有回话,只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然而明不详没有再问什么,只说:“主持若无其他吩咐,明不详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下。”觉见站起身,绕过桌子,推开门,到了隔壁大厅,从礼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到房内,递给明不详:“这串素粽给你带回去吃。”   明不详摇摇头,却不伸手。觉见好奇起来:“你不喜欢吃粽子?”   “那是外面的礼物,对吗?”明不详问。   “那又如何?”觉见问。   “师父说,送到正业堂的不是礼物,是债务,收了债,无论转了几手,以后都要连本带利还。谁吃了这串粽子,谁将来就得还送粽子的债,只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还,这叫因果。”   觉见仔细咀嚼这话,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过是把这些巴结的肮脏东西,转到正业堂的其他人身上,是因果,总是要还。自己只是把种下的恶业让别人去承担罢了。   让别人去承担恶业,不正是自己准备要做的事?这短短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明不详已经看透了他的企图,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个孩子。   “你去吧,明天开始,向文殊院报到。”觉见这样对明不详说。   明不详离开后,觉见沉思许久,终于叫来了弟子。   “把礼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吗?”弟子惊讶地问。   觉见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对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后送来的礼物,一律不收。”   觉见在验尸状写了结论: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随即签了名,他决心把结果上呈普贤院,让觉空首座处置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争是共业,不能让了心一个人承担,纵使今日粉饰太平,以后还是得解决。如果这是一场风暴,他就该卷入这风暴。   此后几年,明不详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经阁中打扫。   来年,某天深夜,傅颖聪在寺外的树林中上吊自尽。   又来年,本月突然发疯,挖了自己眼睛。从此神智不清,日夜惊慌。   然而在诺大的少林寺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几件小事。   没有人会注意。 第13章 蜘蛛丝   明不详并没有搬离在正业堂的居所,只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到了文殊院正见堂。   文殊院分为正见、正定两堂,正见堂主掌藏书典籍,钻研佛学与武学,正定堂则司传授教学,堂僧多为讲课经僧或授业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进武学,多需往正定堂学习,正定堂亦不时开课,或讲经,或演武,或出访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经传,虽说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贤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规。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过寥寥数人,首座与两堂住持更是数十年来从无俗僧得以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劳役领头。”为首的僧人高而精壮,两道眉毛下弯,看似一脸愁相,大伙给他的外号叫愁师兄。愁师兄问明不详:“你在正业堂都做些什么?”   “挑夜香。”明不详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会欺负人,哼!”愁师兄噘起嘴,看着愁容更甚:“我们夜香是轮着倒,谁也跑不了。”接着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经阁,保存经典、进修武学,后来改制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为佛弟子传道授业解惑。虽然改了制,藏经阁还是在的。正见堂跟正业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数是存放典籍的房间。师父们长年钻研学问,我们负责的劳役就多了,除了洒扫、倒夜香,还得挑水、劈柴。你年纪小,我会酌量分派任务给你。”   明不详道:“师弟与其他师兄分配相同劳役即可。”   愁师兄道:“我自理会得,去打扫藏经阁吧。”   文殊院配置与普贤院大致相当,院内多是僧居。正见堂则是一座五进院,中庭校场,是演武讲经之用。藏经阁则在正见堂后方居中,虽然朴素简约,却是宏伟壮阔。   明不详第一次踏进这少林重地,只觉肃穆庄严,细碎的脚步声在大堂细细响荡,好似踏得急点都显得亵渎。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开铜制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层层书柜。明不详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各类应用的杂书,分门别类。这里叫“博物藏”。   细细再往深处走去,过一个小木门,又是一个较小的厅,那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种注译版本,亦有原典,有些书籍已是斑驳古旧,不可辨认。明不详从架上取下一本杂阿含经,正要翻阅,背后一人说道:“你要看,得找注记僧借阅。现在是打扫时刻,别偷懒。”   明不详回头望去,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长相英挺的少年,并未落发,也是俗家弟子,正对他笑。   那少年指着大厅另一头道:“那还有一厅,你过去扫吧。”   明不详点头走去,那一厅入口是一座铁铸小门,门虽小,却足有三寸厚,若是全为钢铸,力气小点的只怕推都推不动。此刻铁门半掩,眼看明不详走近,洒扫众人忽然停下动作,定睛看着他。   明不详恍若不觉,正要入门时,突然一个黑影冲出,口中大叫,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那人力气好大,这一推竟把他推飞出去,明不详在半空中一稳,双脚牢牢落地,竟没跌倒,听到身后众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厉害!”   他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约莫六尺高,身形佝偻,背上一个驼峰甚是明显。   只见那人双手不停挥动,骂道:“这里不准进来,滚!滚!”语气又急又怒,说罢又看了明不详一眼,瞳孔收缩,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急忙闪身入内,像是怕人继续看着他似的。   这些,明不详都注意到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到明不详身边,哈哈大笑道:“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给卜龟推倒过,算是我们的入门礼呢。”   一名弟子赞道:“你好厉害,竟没摔倒。吕师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叫吕长风,跟你一样是俗家弟子。”   明不详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详。”   吕长风问道:“你下盘功夫真稳,师父是哪位?”   明不详道:“了心和尚。”   底下弟子纷纷咦了一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吕长风回头道:“大伙干活去。”   众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吕长风问:“你知道你师父去哪了吗?”   明不详摇摇头。   吕长风道:“我想也是,唉,刚才的事你别介意,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那里不能进入?”   吕长风道:“那里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学典籍,没得允许不得入内呢。那个卜龟,脾气大得很,那是他打扫的区域,没事你别惹他。”   “打扫?”明不详问:“他跟我们一样?”   吕长风道:“照理是一样的,又有点不一样。”他想了想,说道:“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只负责打扫那。谁要是走近,都会被他驱赶。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恶,他脾气粗暴,又不与人讲话,大伙都不想惹他脾气。”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私下嬉闹打骂,时常结伴出游,感情甚笃。吕长风是弟子中佼佼者,他师父亦为正见堂的堂僧,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领头。而那愁师兄,分派劳务公平,但除此之外,近来少与其他弟子接触,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考侠名状,正在勤奋练功。   至于卜龟,他不住院内僧居,反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每日除了清晨的洒扫工作外,鲜见他露面。   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正如吕长风说的,他有点不一样。   卜龟本名卜立,会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得直立”。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似乎有大夫说了些原因,但他也记不清楚。他对父母记忆最深的几句话,就是父亲对他说:“立儿,站直!站直!”还有母亲的哭声。   这记忆很稀薄,稀薄得卜龟自己都记不清是不是真的了。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当乞丐,甚至可以说,他记忆是从街头行乞开始的。每个孩子看到他都笑他、骂他,他被扔过石头,别人家的父母会避免自己的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传染驼背似的。   别人不敢靠近他,被打骂久了,他也不敢与人靠近,只能蹲在城里的角落,乞讨冷羹残饭,有时抓些田鼠,或者捞捕池鱼,有一餐没一餐勉强维生。   直到十岁时,遇到了他师父,正见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见他可怜,将他带回少林寺照顾,至此他才得温饱。为表感激,他办事时总是特别勤力。   但了因和尚并没照顾他多久。不到两年,了因和尚没来由地病倒,没撑多久就走了。卜龟哭得很伤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顾,也是担心自己的好日子没了。   所幸正见堂的僧人并没有赶走他。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愿意收留他,只是有一点,那是卜龟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从观音院转来的堂僧,虽是正僧出身,生前却与俗僧往来甚密,并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处甚多,不问出身,又为何分正俗?”   对此,正见堂众僧只是摇头叹息,感叹了因这么好的一个和尚竟也失足沦落,与俗僧同流合污了。   了因既然被认为是俗僧之流,卜龟处境就尴尬了,正僧为了避嫌,不敢与他亲近,俗僧却视他为正僧之后,也不对他留心。因此寺僧们竟无人愿照顾他,幸好他单纯勤快,觉明住持便分派他打扫神通厅。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扫整齐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张罗得一尘不染。由于他外型丑恶,性格孤僻,便将他安排在藏经阁的一间杂物房里,这一住,就是十年。   卜龟把神通厅的活当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价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他赶走。   他就怕没了这个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   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龟并不是没有想望。   每天洒扫完毕,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就把身体后仰,双手撑地,练习铁板桥。这是他跟了因求来的功夫。他每日里拉展背部,强忍着拉筋撑的剧痛,一练就是一个时辰,只希望自己的驼背能够直一点。他不求一如常人,只希望能高一点,直一点,即便一点也好。   这个姿势,就像是一只翻了背的乌龟似的。讽刺的是,他只盼望这个姿势能让他不再那么像一只乌龟。   这便是他宁愿住在杂物房,也不想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绝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   “久远之前,有一巨盗名唤干达多,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坠入地狱,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经一井,听闻呼号惨叫,于是望去。原来那井直通地狱,地狱中干达多受烈火煎熬。干达多见到佛陀,法身庄严,清净圣洁,乃大喊佛陀救我。”   这一天,正见堂的住持觉明心血来潮,传来众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时讲解佛法经文。卜龟也入了列,觉明说了这个故事。   “听到干达多呼救,佛陀张开法眼,遍观三千世界,过去未来。原来干达多生前虽然作恶多端,有一次走路,要踩到一只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动,心想何必伤害性命?于是脚一跨,饶了那只蜘蛛。佛陀于是伸出手,取来一只蜘蛛,将它放在井边。那蜘蛛吐出丝线,往井中探去,干达多见到机会,急忙伸手抓住,沿着那丝线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头,见地狱众生也跟着这条蜘蛛丝爬了上来。他心想,这条丝线如此之细,怎能承受如此重量,要是断了,我岂不是要回地狱受苦。于是蹬足踢向后面跟来的恶鬼,骂道,这条蜘蛛丝是我的,你们不准跟上来!他这一踢,蜘蛛丝顿时断裂,干达多重跌入地狱前,只听到佛陀轻轻地一声叹息。”   觉明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为,也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都年轻,血气方刚,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们良师,务需谨记。”   卜龟坐在弟子众的角落,凝神听着,甚是专注。他听完这故事,内心颇为感动。接着觉明要众弟子念诵规章,众人持书大声念了出来。卜龟心中一凛,虽然盯著书本照样念诵,却总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后,众弟子贪凉,躲在藏经阁闲聊,明不详也在其中。众人聊得正兴起,明不详突然站起身,众人都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我看到一只耗子。”   众人吃了一惊,藏经阁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书籍,造成破坏,众弟子都要吃罪。   吕长风忙问:“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吕长风道:“这玩笑开不起,大伙快找。”   众人忙分头寻找,依次把藏经阁内的储物房打开,就这样一间一间找过去。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卜龟的房间。想放到最后察看,唯有明不详浑然不觉,来到卜龟所住的房前,便推开房门,却看到卜龟肚腹朝天,四肢撑地,正在练铁板桥,真像极了翻身的乌龟。   那一刻,明不祥第一次在卜龟脸上看到如此惊恐的表情。   卜龟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时动弹不得,耳听到其他师兄弟正在走近的声音,更是惊骇。若自己这模样被人看见,又要如何被取笑?   他正惊慌间,却见明不详快速掩上房门,他听到明不详的声音说道:“这里看过了,没老鼠。”又听得有人道:“所有房间都找过了,没找着。”明不详又道:“也许是我眼花了,让师兄弟白忙一场。”那几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卜龟这才放下心来。草草结束了这次练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卜龟记得明不详,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记得这个人,他有一张俊美秀雅的脸,就像是个玉人儿似的。吕长风虽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详,那英挺反像是个糙汉子一般无趣。   他有些嫉妒这张脸。那张脸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嘲讽,同样的眼耳鼻口,怎么能生得如此精致,又怎能像他这般粗糙?   若说自己的丑态最不想让谁见到,那就是明不详了,但偏偏今天,就让明不详见到他学乌龟的丑态。   他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这一夜,卜龟忐忑难眠。   第二天晨间洒扫,卜龟从神通殿里头偷偷张望,正与明不详目光相对。卜龟忙躲了开来。他细听外面众人交谈,并无异状,稍稍安了心。   此后几天,一无异状,但卜龟心底始终悬着这事。   一日午后,众人各自回去,卜龟在房中发愣。此刻他也无心练功,只是来回走着,突然听到屋外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严经,怎么又要借维摩诘经?”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参照经文。”他心下一突,认得是明不详的声音,又听得另一声音道:“你才多大年纪,这经文就能参透了?”明不详道:“参不透便记下。正定堂有许多师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觉见住持说你聪慧,果然不假。别弄丢了。”   卜龟推开房门一角,见明不详站在长廊上,稍远处,一名僧人缓步离去。   卜龟犹豫了半晌,见明不详要离去,忍不住咳了一声。明不详果然回头,见卜龟半身躲在门后,似乎在犹豫,也不说话。   卜龟看了他一会,终于伸出手,向明不详招了招。   明不详走了过来,卜龟问道:“那一天……你见到我……练功,有没有跟其他师兄弟讲过?”   明不详摇摇头道:“没有。”   卜龟道:“你别跟人讲,行不?”   明不详道:“不行。”   卜龟大急,正要问怎么不行,明不详又接着说:“你这样练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卜龟忙道:“你别管我行不行,你别说出去就是。”   明不详道:“驼背难医,博物藏中有许多医书,寺中也有药僧,你怎不问问他们?”   “师父很早就带我去问过了。”卜龟摇摇头:“他们说没有救。”   明不详道:“我本没把那日所见当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隐瞒,那便要帮我一个忙,否则我便说出去。”   卜龟问道:“你要帮什么忙?”   明不详道:“我来此借经书,每次最多只能借两本,你再帮我借两本,如何?”   卜龟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详问:“为什么不行?”   卜龟讷讷地说不出口,只道:“这个不行,你说别的。”   明不详道:“你不识字,对吧?”   卜龟被说中心事,涨红着脸,低下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日颂念佛弟子规,你跟不上,只是跟着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详道:“这好解决,我教你识字就好。”   卜龟吃了一惊,抬起头问:“你教我识字?”   明不详点点头,道:“你不识字,就不能帮我借书了。”   说罢径自走进房里,卜龟不及拦阻。那房间本是储物之用,并无窗户,虽是白天,里头也是暗难视物。   明不详道:“这里太暗,你看不清楚,我们到屋外去。”   卜龟摇头道:“我不到外头。”   明不详点点头,道:“那我去找纸笔,你且等我。”   明不详说完便离去,卜龟焦躁忐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明不详带来蜡烛、文房四宝等,进了卜龟的屋内。   “我先教你简单的,一二三四,学过吗?”明不详点起蜡烛,在桌上铺好纸墨,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上“四十二章经”五个字。   卜龟道:“一到十是认得的。”   明不详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经两个字,你明日便帮我去借这本经书。”随即又想了想,道:“不成,注记僧如果知道你不识字,肯定会问你借书做什么。你得多学一点,要是被盘问了,也好回答。”   卜龟怦然心动,他本不想见外人,每日只有用膳时会前往膳堂,但也是低着头,速去速回,既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目光接触。但自己一直想学识字,只是羞于启齿,明不详愿意主动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后,又怕明不详泄露他秘密,只得道:“好,我帮你。”   明不详看着他,忽地笑了,笑得如秋日午后的阳光般灿烂温暖。   卜龟看着他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后,明不详便来到卜龟房中教他识字。卜龟问起明不详身世,知道他与自己都是孤儿,师父失踪,不禁有了同病相怜之感,两人渐渐亲近。   卜龟此后也不练功,专心学识字。他记性与悟性不算上乘,但极有心,每日服完劳役便开始学习,明不详走后又复习,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个月,已会了上百个通俗字。   学字最难是基础,基础一旦有了,此后便能突飞猛进,明不详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经。   卜龟推辞了几次,明不详都是摇头说不,不得已,只好硬起头皮,去般若厅拿了本四十二章经,向看管的僧人说借。   那掌管租借的僧人见到他,吃了一惊,问道:“难得看你来借经书。”   卜龟脸红心跳,自觉羞愧,低下头不敢回话。那僧人也未多问,只道:“若在经文里遇到疑难,可来问我,我不会,帮你问经僧。”   卜龟没想到对方如此友善,连连称谢,拿了书快步离去。   明不详早在房中等他,卜龟进了房,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详淡淡道:“也不是很难,对不对?”   卜龟点点头,将经书交给明不详。明不详却没接过,道:“这书我没两天就能看完,你还得太快,他们也会起疑,不如先用这经书学字。”   明不详就这样教卜龟识字,又解读经文。卜龟对经文一知半解,渐渐地也能望文生义。   过了几天,明不详又要他去借书,这是借一本杂书,是启蒙用的千字文。   “我师父说,千字文学字最快。”明不详道:“这里头有许多字你都学过,应该不难。”   卜龟学了几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帮他借经书,怎地借千字文?”这一想,又想到:“他说要借经书是借口,其实是要我学写字跟让我见人?”   这一想通,卜龟内心激动,感激不已,看着明不详,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明不详见他有异,问道:“怎么了?”   卜龟道:“你……你是为了我才借书的?”   明不详不置可否,只说:“借书这事不忙,你以后再帮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书,也可以自己借来。”   卜龟感动道:“除了师父,你是第一个待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   明不详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样,没父母,没师父,也许,我把你当成朋友了。”   “朋友?!”卜龟心中一动。他这一生中唯一记得的亲人只有那短短两年时光的师父,从未交过一个朋友。明不详是第一个把他当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动了起来。   “我……我没交过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吗?”卜龟问。   明不详道:“以前在正业堂有个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许算是朋友。不过,他后来帮着本月欺负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详说着,又沉思片刻,说道:“朋友,也是有害人的那种。”   卜龟急忙说道:“我不会是那种!除了你,我没别的朋友。”   明不详道:“你可以多交几个朋友。”   卜龟低头道:“我……我这样子,没人想当我朋友。”   “正见堂的弟子都是好人。”明不详道:“你都试了一次,怎么不多试几次?”   “怎么做?”卜龟问。   明不详道:“明天洒扫,你从神通藏走出,跟他们打个招呼。”   “什么意思?”卜龟问得更细了。   “就是一个招呼,每天一个就好。”明不详道:“之后你就懂了。”   隔天,卜龟打扫完毕,眼看时间将尽,想起明不详说的话,却是犹豫不前。   他想起小时候,与别的孩子亲近时,不是吓哭对方,就是惹来对方父母的打骂。   他觉得害怕,那种鄙夷的眼神、轻蔑的态度,好似自己就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间独居的小屋架起他的天地,那里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现在要走出那个天地,到另一个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地方。   “只是一个招呼。”他心想:“还能损失什么?”   他吸了口气,觉得脚有点软,一步步慢慢走向那铁铸的小门。   这铁门难以推动,关上了很难打开,打开了,也很难关上。   他站在门口,让所有人看见他,很快的,也有人注意到他。未几,打扫的几名弟子都看向他了。   “大家……”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说了句:“早上好。”   此时已近中午,众人见他尴尬,都轰笑了起来,卜龟觉得丢脸,正要躲避,又听到众人纷纷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这话语中没有敌意,有的顶多只有意外。   此后,他从每日一句问候,到见面时问候,离去时问候,渐渐到两句三句的简单对话。   不到三个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觉得到,众人本有些怕他,到最后便与寻常无异,有时也会对他说些笑话。他性格木讷,反应又慢,听不懂时只能跟着傻笑。   笑话是听不懂,但笑却是真诚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识字,又结交了朋友,而且不只一个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不详。   他感激明不详,像是感激他师父了因一样感激。   某日午后,吕长风突然建议,问众人要不要上后山踏青。有的弟子说要回去请示师父,有的当下允诺。吕长风问明不详道:“大伙要到后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转头问道:“卜龟,你去不去?”   卜龟没料着这一问,忙看向明不详,明不详点点头,卜龟也跟着点头说好。   吕长风没注意到这两人间的默契。   于是一众数十名僧俗在正见堂外集合,浩浩荡荡便往后山踏青去了。   明不详去过后山几次,自然是了心带去的。一路风光明媚,虫鸣鸟叫,众人嘻嘻哈哈闲聊。到了一处空地,吕长风指挥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叶,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说说笑笑,甚是融洽。   卜龟已十年未离寺中,此回虽然只是到后山,却大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体畅,四处走动,兴奋不已。   众人聊着,不免聊到了心失踪一案。几个月前,觉见将验尸结果呈上普贤院,觉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殴致死,有疑待查”的结论。   这在少林寺当中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耳语流言不止,而当中唯一的关键人便是失踪的了心。这段时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访明不详,却是毫无线索。众人也在猜测,只是碍着明不详面子,不好评论。又讲到哪个住持严谨,那个住持放松,也有些流言蜚语。   一名弟子道:“你们听说过吗?觉空首座原来在山下有家室的?”   几名弟子哈哈大笑道:“这谁不知道?觉空首座四十岁才剃度出家,没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还以为他是正僧出身,后来才知道啊……”   明不详忽问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别?”   众人看向明不详,对他这一问感到讶异,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别?”   明不详道:“了心师父有提到,正僧是以修行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只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跟你说,有些俗僧只在寺内奉戒,离了寺,有家室的不说,吃喝嫖赌也是有的。”   说到这,有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之前我去佛都买东西时,认识几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师父特别嘱咐我,少与俗僧弟子往来。”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着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师父也这样说。”另一名少年道:“说那些人不学好。”   “正业堂那才有趣,我听那的师兄说,一进入膳堂,正僧坐一边,俗僧坐一边,中间就一排空位,像是水火不容。”   正僧、俗僧之间的对立渐渐展开,暗潮汹涌,连弟子们也渐渐感到不对。   “别胡说。”吕长风道:“明师弟还住在正业堂,这事问他就知道了。”说着看向明不详问:“真是这样?”   明不详道:“膳堂座位不够,空不了一排。”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突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骂道:“小贱种过得挺美的嘛。”众人看过去,见是一个满脸黑斑的和尚,明不详认得是本月,不知怎地,今日也来到后山。本月走上前来,骂道:“你师父杀人逃亡,你倒好,在这享福。”说罢一脚踢向明不详背后,将他踹倒在地。   突然一声怒吼,卜龟冲上前来,拦腰抱住本月。此时他已将明不详视为亲人,哪容他遭受欺凌,见他被打,便冲了过来。本月见他形状可怖,吓了一跳,卜龟力气大,就要将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双手托住他胁下,扣住他经脉,随即屈膝上顶,撞入卜龟的肚子。卜龟吃痛,仍将他奋力摔开。本月退了几步,左右开弓,接连两拳打在卜龟脸上。卜龟皮粗肉厚,退开几步,还想再战,几名弟子忙抢上拉着他。   吕长风站起身怒道:“凭什么打人?!”   本月道:“贱种是正业堂的弟子,你正见堂管得着?”   吕长风道:“扫地的也有资格管教弟子?这是正业堂的规矩?”   本月骂道:“扫地怎地?你不是扫地的,有资格管我?”   吕长风道:“你伤我朋友,我便管得着。”   明不详拉着吕长风衣袖,淡淡道:“无所谓。”   本月又一巴掌扇向明不详脸颊上,骂道:“轮得到你说话!”   他知道明不详已无了心撑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会有师父替他出头,便想更加欺凌他。   吕长风更不答话,旋起一脚踢向本月。   本月骂道:“来啊!”   两人过起招来。几名正见堂弟子护住明不详与卜龟,另几名想要劝架,吕长风喝道:“别过来!”   两人刚开始拳脚往来,只是简单擒拿功夫,吕长风功力明显胜上一筹。本月眼见打不赢,化拳为掌,连绵拍出,便似多生了几条手臂般,掌影重重。   这是千眼千手观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寻常斗殴所用。本月功力虽浅,招式却熟练,他仗恃体型比吕长风壮大,自料功力势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胜。   没想到他这打算却错了,吕长风忽地一掌拍出,劲风扑面,竟是大金刚掌。就武学而言,金刚掌重在掌力雄厚,观音掌重在灵巧,两者各擅胜场。   虽则功夫无高低,功力却有。吕长风虽只二十岁,内力却修得比本月更加深厚,本月三掌五掌来袭,吕长风只要一掌还击,便能逼得他退后连连。再过数招,吕长风一掌打在本月肩头,将他击退了几步。   本月吃了亏,自忖不敌,骂道:“你们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这个亏,看你能袒护这贱种多久。”   说罢转身便走。一名弟子在后奚落笑道:“别走啊,我们挑个弱点的跟你打,一对一,不欺负人啊。”   众人哈哈大笑,欢呼道:“吕师兄厉害!”“吕师兄好本事!”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像是围着一名大英雄似地欢呼。   吕长风问卜龟道:“你不碍事吧?”卜龟摇摇头,说道:“没事。”神情中却有些不甘。   明不详道:“得罪本月,他总会找机会报复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状,怕害吕师兄被师父责罚。”   吕长风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师父会夸我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吕长风又对明不详道:“你住正业堂,他早晚会找你晦气,不好躲闪。正见堂还有空房,你真不搬来?”   明不详仍是摇摇头,道:“那是师父的房间。”   众人见他惦记师父,颇为感动。吕长风道:“他若再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出头。”   明不详道:“寺内禁止斗殴,而且他有帮手。”随即又道:“现在有吕师兄在身边,他若来惹我,吕师兄也会帮我。”   吕长风哈哈大笑道:“这不算什么,你放心,他敢声张,我把他欺负你的事跟师父讲,上面自有人主持公道。这正见堂的师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他话说完,其他师兄弟异口同声说道:“没错,我们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详看着众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阳般暖活。   他自入正见堂以来,除了卜龟那次,从没人见他笑过。众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踪难过,见他笑了,都觉得干了件好事,尽皆欢喜。   除了卜龟之外。他一脸落寞,站在众人身后。   当天晚上,卜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他在打扫神通殿时,忍不住偷偷抽了一本龙爪手密笈,放入怀中。   选择这一本,只是因为众多文字他不辨其义,只这个龙字让他觉得威风霸气。   下午时,明不详教他识字,卜龟问起本月与他的恩怨,明不详道:“他是以前正业堂劳役僧的领头,跟愁师兄一样。只是他欺压下属,只是发号施令又不干事,众人怕他,却不敬他。”   卜龟又问道:“吕师兄很受大伙爱戴啊?”   明不详道:“他热心,常帮师兄弟的忙,自然受到爱戴。你要是也常常帮师兄弟的忙,也会受到爱戴。”   卜龟点点头,不再多问。   之后,卜龟便常主动帮忙师兄弟。他打听到师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购,佛都足有三里远,有些师兄弟若没有师父允许不能随意离寺,难免要人代购,若遇不上巧的,只得到处求帮。卜龟无师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奋勇,帮所有师兄弟购买用品。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推辞,但见卜龟坚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龟虽矮驼,力气却大,无论搬运多少物品都不困难,每当他买东西回来,大家都会向他道谢、称赞。卜龟虽然累的汗流浃背,却都会笑的很开心。   日子久了,大家也渐渐习惯,遇有想买东西又不想出远门时,便委托卜龟去买,有时只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龟来回走上六里路。   腊月时,少室山下了一场大雪,随后便是新年,虽则少林寺内过的是佛诞,仍得热闹一番。之后又是观音、普贤两位菩萨诞辰,这几个月直把正见堂众弟子累得人仰马翻。   转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来敲明不详房门,说是觉见住持请他前往正业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觉见道:“只是正业堂杂务繁多,一直抽不出时间,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详道:“明不详懂得照顾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师父就好。”说完,停了一下,接着道:“也可免去寺内纷争。”   觉见挑了一下眉毛,说道:“我听说你在正见堂借了很多书,都读了哪些?”   明不详一一禀告,觉见不时抽问,明不详应答如流,让觉见赞叹不已。考察已毕,觉见问道:“你在正见堂勤奋学习,我很欣慰,你师父想来也会欣慰。你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明不详道:“弟子不需要礼物。”   觉见道:“这是奖励,不是债务。是鼓励你勤奋,你若记着,当更加精进。”   明不详想了一下,道:“我想要双鞋子。”   觉见疑问道:“鞋子?”   明不详道:“是,一双鞋子。”   觉见哈哈笑道:“这有何难,过两天我派人送去给你。”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住持。”   觉见又嘉勉他几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这个三月上,正见堂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愁师兄通过试艺,被指派成监僧,要离开少林寺,前往山西。   众人替他高兴,又为离别惋惜,与此同时,带领劳役的领头弟子的空缺便也空了下来。只是领头弟子一职倒也无啥念想,照例是离职弟子推举,住持批准,那必然是吕长风无疑。   饯别宴上,众人筹钱为愁师兄买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是卜龟下山买的。众人各诉离情,一一话别。   轮到明不详时,愁师兄道:“你入正见堂以来,我管事少,与你见面也少,没能教你什么,如今想来甚是过意不去。”   明不详道:“正见堂的师兄弟人都很好,吕师兄很好,卜师兄也很好。只是有些难过,估计到了明年,又得难过一次。”   愁师兄问道:“这话怎么说?”   明不详道:“到了明年,应该轮到吕师兄领侠名状,离寺去了。”   愁师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吕师弟本事学得好,或者不用一年也能下山。我这半年忙于准备试艺,耽搁不少劳役工作,两头忙碌,不得清闲,全仰仗他帮忙。我走之后,吕师弟又要找谁帮忙?”   正想着,不由得看向卜龟。此时吕长风举起茶杯,大声道:“祝愁师兄一帆风顺,早日入堂,重归少林。”   众人也举杯交错,齐声欢笑。   愁师兄走后两日,觉明住持传下命令,卜立代替本岩,成了一众人的劳役领头。   这桩命令,不止吕长风,所有人都愕然了,卜龟也错愕不已。   吕长风虽想过自己若担任劳役领头,必会影响自己今年试艺,但他自视甚高,觉得两头兼顾并非不可能,愁师兄的好意倒似一厢情愿了。卜龟近来颇受师兄弟欢迎,年纪也相当,劳役本无须大材,他既无心侠名状,也不会离寺,担任此职确实适合,只是不知为何,吕长风总觉得闷着一股气。   卜龟接了职,讷讷道:“我……唉……我会尽力。”众人看他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不免又动摇了些。   当天下午,明不详来教卜龟识字。这大半年来,卜龟常用字已识得许多,偶尔会拿出些艰难字询问明不详,明不详便当场教导。他虽年幼,在卜龟心中已是半个老师,有事不决,问他便是。   卜龟问道:“明师弟,我……我当了领头弟子,唉……这……这该怎么做好?”   明不详回道:“我没做过领头弟子,不知道怎样教你,但以身作则,总该对吧。”   卜龟问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拿自己当榜样,多做一些,底下的人便会服气。   卜龟懂了,但做得太多。   往常挑水时,每人十桶,卜龟仗着力大,多挑了几十桶,每个人便少挑了两桶。   劈柴时,卜龟一人可抵五人,每个人都少劈了几捆。   打扫时,卜龟更是一马当先,搬挪重物,陈年积垢,都亲自处理。   他只负责干活,却没吩咐工作。   但每位师兄弟都很开心,纷纷夸赞卜龟,自他上任已来,众人工作轻松不少。卜龟也乐得哈哈大笑,对明不详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三月份第二件大事,仍是与卜龟有关。   他把帮其他弟子采买零食的钱弄丢了。   “我明明带着的!”卜龟甚是懊悔,难过道:“到了佛都,我一掏口袋,就全没了。”   “该不是被扒了吧?”一名弟子道:“佛都很多扒手,就叫你要小心的。”   “我很小心。”卜龟丧气道:“对不起大家。”   吕长风安慰道:“几十文钱的小事,别介意了。”   正见堂的僧人皆为正僧,并无其他收入,仅有俸银,给弟子的零用也少,有些还是靠家人接济。卜龟这次采买零食参与者众,多则数百文,少则几十文,数目虽然不大,却是肉痛。   然而肉痛也无济于事,卜龟又赔不出来,再说,这几个月都靠他跑腿采买,卜龟好好的一双鞋都因此走的破破烂烂,怎么好意思钱丢了还赖人家?   卜龟回到房里,闷闷不乐。此时有人敲门,原来是明不详,手上还提着一包东西。   卜龟懊恼道:“明师弟,他们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明不详道:“卜师兄,你听过破油瓶的故事吗?”   卜龟问道:“什么故事?”   明不详道:“有个人上街买了一瓶油,抱在怀里走着,半路上滑了脚,失手把油瓶打破。那人头也不回,继续走着,一旁路人忙道:喂!你油瓶打破了。卜师兄,你猜,那人怎么回答?”   卜龟本不聪慧,搔搔头,说道:“不知道。”   明不详道:“油瓶破都破了,回头又能怎样?”   卜龟一愣,似懂非懂。   明不详道:“钱都丢了,你回头懊悔又有何用?今后多帮师兄弟一些就是了。”   卜龟这才恍然,连连点头。   明不详蹲下身去,打开袋子,拿出一双崭新的僧鞋,说道:“你试试,合不合脚?”   卜龟忙问道:“这是什么?”   明不详道:“这是觉见住持送我的礼物,觉得你穿合适。只是你别跟人说起,让觉见住持知道,面子上不好看。”   卜龟问:“那人家问起,我怎么回答?”   明不详道:“只说是自己买的便是。你在堂内服劳役,也有点俸钱。”   卜龟又道:“这鞋子这么漂亮,我收不得。”   明不详道:“你原本那双鞋,上山下山,早已磨破不能再穿。换上这双新鞋,以后帮师兄弟买东西也能走得快些。”   卜龟感动不已,抱住明不详,流泪道:“明师弟,你真是好人。”   明不详等他哭完,让他试了鞋子,虽有些窄小,还算合适。   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卜龟察觉,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他以为那是弄丢银两,大家仍未释怀的缘故,只想着,这群人这么小气,终究不如明师弟大方。   只是从那天起,再也没人托他下山采买。   慢慢地,他也感受到自己似乎被冷落,以及背后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了。   卜龟有些急了,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只能在干活时更加卖力,担下更多工作,来讨好这群朋友。   渐渐地,正见堂的师兄弟也有些懒了,洒扫劳务也没这么用心了。   他们越是不用心,卜龟就只能做得越多,卜龟做得越多,他们就越不用心。   到了四月时,觉见来到正见堂要找觉明住持公办,见到明不详与卜立等弟子正在劈柴,见他脚底仍穿旧鞋,心下疑惑,只见明不详对他摇摇头。他顺着明不详眼神看去,那双鞋正在卜龟脚上。   他知道卜立的故事,也知道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后,十年不见人的卜立竟然愿意走出房门,他想这必是明不详的功劳。他对明不详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旋即离去。   “这孩子,终究没让我失望。”觉见心想。但他走没两步,突又回头,皱起眉来,过了会,闭上眼,转身离去。   又过了会,一名堂僧走来,把卜龟叫了过去。   “今天要劈多少柴?”堂僧问。   卜龟说道:“一百捆。”   “你劈了多少,那孩子又劈了多少?”堂僧又问。   卜龟道:“我劈了二十捆,明师弟劈了十捆。”   “你们两人劈了三十捆柴,剩下七十捆,二十几个弟子分着劈?”   “吕师兄也劈了五捆。”卜龟忙道,但他的辩解没有得到认同。   “你是领头弟子,劳务如此不公,你怎么办事的?”   卜龟讷讷道:“可今天总能劈完,时限内没耽搁了工作。”   堂僧道:“领头弟子不是比谁干的活多,是分配劳务,力求公平,监督管理,各司其职。若是比活干得多的,领头弟子选身强力壮的就好,还需选年长的吗?”   卜龟答不出话来。   堂僧道:“今后劳务务需公平,下回我来监督,若再见有人偷懒,便处罚你。”   卜龟唯唯诺诺称是。   然而他再也管不动正见堂的师兄弟了。   他所分派的劳务,无论多寡,总是做不完全,人数虽然没少,但藏经阁的大殿始终不若以往明亮,砍柴挑水每日都耽误了时辰。也让他挨了不少骂。   卜龟急了,就会说大家几句,久了说也无用,就骂。   然而骂也无用,反倒是这段时日下来,已经很久没人找他去踏青、喝茶、闲聊。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被排挤了。   但他不知道原因。   只有吕长风偶尔催促几句,那些弟子才会认真干活。   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着急地求助明不详,明不详只是劝他放下,建议他与吕长风聊聊。   但吕长风总是故意避开他。   一日他暴怒之下,竟殴打了一名师弟。所有人似乎被吓到了,这才开始认真干活。   他想起了明不详跟他说过关于本月这个人,他觉得懊悔,向那名师弟道歉,那师弟敷衍两句后便躲得远远的。   那天之后,其他的师兄弟开始认真干活了。   工作终于能如期完成,卜龟又重新得到堂僧的称赞。   这方法虽然粗暴,但有用,每当师兄弟偷懒时,只要他咆哮几句,甚至动手打人,剩下的师兄弟便会开始干活,似乎也没有人向堂僧投诉他。   但吕长风却不干活了。   他总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卜龟,无论卜龟怎样大吼大叫,他始终不为所动,似乎就是要激卜龟动手打他。   而吕长风不干的那些活都是由明不详帮忙处理的,这让他对明不详更加过意不去。   卜龟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拳挥向吕长风。   吕长风却似等待许久一般,轻巧地避过,抓住卜龟手臂一扭,疼得卜龟唉唉惨叫。   他听到所有的师兄弟都在拍手叫好。   他觉得极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时被别人的父母驱赶远离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丢石头一般屈辱。   除了明不详着急着劝吕长风放手。   只有明不详是他的朋友,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详说道,在他房间里,拿了一瓶跌打药膏给他。   “跟你没关系。”卜龟道:“他们讨厌我。”   “他们以为你偷了他们的钱。”明不详指着他脚上的新鞋子道:“他们以为这双鞋子是你用偷来的钱买的,我听到他们这样说。”   卜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们逐渐疏离他的原因。   “我有跟他们解释过,但他们不信。”   “那怎么办?”卜龟问。   明不详道:“我明天就去找觉见住持来作证,还你清白,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你了。”   “有用吗?”卜龟问。   “你把领头弟子的身份让给吕师兄。”明不详道:“吕师兄会原谅你的,吕师兄原谅你,其他师兄弟就会原谅你。”   原谅?明不详走后,卜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只有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详,因为他骂过他们,打过他们。   只要有吕长风在,他就无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为大家都喜欢吕长风,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养好。又能见义勇为。   跟他比起来,自己就只是一个驼子。   这段日子他终于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来。他好像又缩回了那间小黑屋,那间窄小的房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练着铁板桥,拚着能让驼背多直一分。   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嫉妒着吕长风。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龙爪手的密笈,放入怀中,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吕长风的房间在哪,他不是贼,但他能让吕长风当贼。窃取藏经阁密笈,那是重罪,只要自己明天一早说藏经阁经书遭窃,所有正见堂的僧居都会被搜索,吕长风就人赃并获了。   他还能说吕长风就是偷钱的贼,有了明不详的证词,证明自己这双鞋子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吕长风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后他与“朋友们”才能“误会冰释”。   这才是自己能重新取得“朋友们”信任的方法。   他蹑手蹑脚,避开巡逻的更僧,来到了吕长风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房门,那是一间两室房,吕长风住在右边那间房,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把,该死,门锁住了。   他绕到后头去,见窗户开着,便从窗户爬了进去。   他没有爬窗的经验,当他以为自己能钻过去时,他背上的驼峰撞到了窗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大惊失色,还来不急缩回去,吕长风已经被惊醒,看到窗外的人影,大喊道:“有贼,有贼!”   他一喊完,冲向前去,卜龟想要退出窗外,驼峰却被卡住,一时动弹不得,被吕长风抓住领子。吕长风认出他是卜龟,讶异道:“怎么是你,你半夜闯进我房里干嘛?!”   卜龟脑中轰的一声,一片模糊,只想着快点挣扎逃生,如果在这里被抓,他这辈子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吕长风武功远比他高,他怎么挣扎得开,危急间无暇深思,右手成爪,向前疾探。那是他练了半年有余的龙爪手其中一招“摧坚破硬”,扣向吕长风的咽喉。   吕长风知道他武功深浅,对他这一击并不在意,双手仍抓着卜龟领口,只是扭过脖子闪避。   然而他错了,卜龟这一爪仍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劲一扯,竟将他咽喉气管扯断。吕长风双手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喘不过气来,没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龟也没逃掉,闻声而来的更僧与弟子将他擒住,压倒在地。   这事震动了少林寺。正见堂的僧人栽赃嫁祸,戕害同门,盗书杀人,私学武典,随便几样都能问个死罪。   这时寺内正为了正俗斗殴致死一案而多有纷扰,在这个关头,卜龟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杀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动了寺内敏感的神经,让这事情隐约又上到了正俗之争的位置。   明不详到狱中见过他一次,没有问什么。卜龟也说不出什么。两人相对无言,卜龟只是盯着明不详的脸看。   “明师弟的脸还是这么好看,比吕长风好看多了。”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惦记着明不祥的面貌,卜龟心想:“如果下辈子我也长了这张脸,也该有很多朋友。”   明不详临走前,卜龟说道:“谢谢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明不详点点头,没再回头。   正业堂的批示很快就下来了。   刑立决。   少林寺的死刑,并非斩首,基于佛家慈悲精神,他们选择较为无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绑后,跪坐于前,施刑者立于身后,必须是学过龙爪手以上刚猛指功的僧侣。这些僧侣多半为俗僧,再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后肺俞、心俞两穴,一击之后,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无声无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龟唯一所会,用来杀死吕长风的武功──龙爪手。   他跪在刑场,环顾四周,没见到明不详。   这是因果报应吧,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觉明住持说的那个故事,那个他很喜欢,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   “也许那条蜘蛛丝,并不是要解救干达多。”他心想:“只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深更重呢。”   他感觉到背后一痛,痛楚传到了胸口与心脏,还来不及反应到全身,意识便渐渐扩散开来,像是一股浓重的睡意来袭。   ※       ※        ※   卜龟死后,明不详要求将神通厅交给自己一人打扫,大家认为,那是他纪念卜龟的一种方式,都答应他了。   一名较为年长的师兄当了领头弟子,正见堂的洒扫一如既往,窗明几净,整齐利落,每名弟子都诚恳认真,再无偷懒。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一起出游,彼此间也少有交集。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股浓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龟背上的驼峰。 第14章 报仇   转眼,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已一载有余,过了端午,少林寺又发生了意外,一名正业堂的弟子上吊。   这件事情像卜龟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很快的,正业堂以“疑似为情自杀”结案。   正业堂的觉见主持似乎对此嗤之以鼻,冷笑着说:“自杀固无所疑,情从何来?”   知道当中缘由的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另一件小事,是正业堂的劳役领头弟子换了人,本月离开少林寺,在佛都找间寺庙挂单。等着来年回来试艺,领取侠名状。   劳役弟子不过是少林寺最入门的工作,这样的事,自无可提之处。   明不详洒扫神通藏,数月如一日。他的生活极简单,日出诵经,清晨洒扫,午后回房,每两日借一本书。晚膳后便关上门少有出入。照理而言,明不详住的是两人居所。了心失踪的情况特殊,加上觉见主持对他青眼有加,恐他卷入正俗之争,所以特地闲置。但觉见似乎多心了,就明面上看,从无人去骚扰过明不详。   连最记恨的斑狗都没去找过明不详麻烦。   少林寺除供应日常三餐,每年还配发衣裳一套,布鞋一双。每月灯油四两。劳务弟子月俸仅有一百文。另有劳务则额外加给。但总是不多。一旦衣服破损,灯油不足,或短缺生活所需,都要到佛都采买。   所以每个月左右,明不详会去一趟佛都。   佛都距离少林寺约三里,沿着重新修筑的宽敞驰道便能走到,那是一条足能容八辆并驾马车往来的大道。少林寺不只作为九大家的第一门派,亦是宗教圣地。每逢重大节日,尤其佛诞日,千万信徒朝拜而来,沿道争拥,为免扰乱寺中清静,少林寺会安排各项礼拜活动在佛都进行。   虽然如此,仍有不少信徒或为还愿,或为祈福,在驰道上对着少林寺的大雄宝殿,或遥拜,或三跪九叩。即便驰道已是如此宽大,每逢佛诞日,仍常阻塞。   而佛都的繁华与少林寺的清静,对比成趣。茶馆酒肆,旅店商铺,罗列林立,数千名的少林弟子在此成家,尚未入堂的药僧、监僧,无论正俗之别,寺内公办的入堂居士,或挂单寺庙僧侣,多定居于此。   那也是明不详小时与了心居住的地方。   虽然曾回到佛都,明不详却从没有回去那里看过。   时值严冬,这几天少室山下了几场大雪,天空中仍阴沉沉的。朔风呼啸。仿佛还在酝酿着下一波猛恶。   出发前,明不详从了心的衣柜中取出了一件雪衣,他正当生骨长肉时期,身高拔得极快,过去了心帮他买的雪衣已穿不下,他便拆开棉絮,塞进原本的棉被里。改穿了心的衣服,了心身材不高,却是壮硕,棉袄套在明不详身上略微宽大。   明不详低下头,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   他推开房门,天空仍飘着细雪,他拿起一顶斗笠,趁雪而行。   佛像前的长明灯要熄了,他想买条灯蕊。   朔风扑面,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冒着未知的风雪下山。   没多久他就到了佛都,即便是下雪的天气,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往来,明不详找了熟识的店家,花两文钱买了一包灯蕊,放入怀里,以免被雪浸湿了。   若是平常,他此时便该回程,但明不详却转了个弯,先到了干将铁铺。   干将铁铺的名字气派,手艺却未必如名字这般气派。就只是一间寻常的铁铺,甚而说,他是一间手艺拙劣的铁铺,自然,这也代表着他很便宜。   明不详在铁铺里走了一圈,架上罗列着各式兵器,刀剑枪头,以及少见的奇门兵器,如跨虎拦、银钩、判官笔等也一应俱全。   没等到铁匠上前招呼,明不详便转身离开,他到了铁铺对面的禅风茶楼。   禅风茶楼不是佛都最贵,也不是最好的茶馆,却是最大的一间茶馆,由于宗教之故,少林寺辖内僧人数量远高于其他门派。衡山派虽也尊佛。但僧俗混杂,亦无要求弟子出家。是以九大家中仍以少林僧众最多。   僧人持戒,禁酒与荤腥,于是提供斋点与茶水的茶楼便也多了。禅风茶楼价格平易,干净素雅,不设包厢,上下两层楼足足有一百五十余桌。内中自然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明不详踏进茶楼时,正对着大门的两排桌子却是空的。   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对着门的桌子风大。   另一个原因,茶楼大厅左侧多是俗家弟子,右侧多为僧人。明不详认得出当中几名正业堂与正见堂的弟子,左边多是俗僧一派,右边则是正僧一脉。理所当然的,这当中也有不少人认识明不详。他走入时,自也引起注意。   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明不详站在门口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犹豫,这让注意他的目光多了起来。   左边还是右边,正僧抑或俗僧?   最后,明不详选了当中的座位。   有些愤恨的眼神投了过来,当然也有点头赞许,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总之,大伙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他要了一壶香片,一碟瓜子。   他以前来过禅风茶楼,那是正见堂的弟子感情融洽的时候,他与卜龟都来过,卜龟死后,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一个。   他咬开瓜子,把瓜肉跟瓜壳分开,吞下瓜肉,再将瓜壳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一口一个。他避开那些扭曲,可能咬砸的瓜子,只拣选瓜壳整齐的,精细的。他几近沉思似地,将瓜壳照着一定的图像摆放。   那是个弯弯曲曲的图像,像是一只小瓢羹,又像是一把短匕。   过了会,明不详发现这个举动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又将摆好的瓜壳扫进小碟子里。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年约四十上下,尖削的下巴,一头蓬发。与他相同,也是独坐一张桌子。桌上叠着七八个碟子。   ※       ※        ※   这人名叫尹森。来到少室山,不为礼佛,不为求艺,而是要报仇。   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辗转找到这个仇人。仇人正在对面铁铺里,做着无良的买卖。   他那半路出家的手艺,哪能造出像样的好兵器?   他回过头来,恰巧与明不详目光相对。   明不详微微一笑,那是化解尴尬的礼貌微笑,笑的犹如融化积雪的朝阳。   尹森一愣,反倒将视线移开。又斜着眼注意明不详,见明不详专注喝茶,方觉刚才只是巧合。又将视线移向铁铺。   冬日短浅,没多久,干将铁铺的老板收拾好东西,关上门,上了锁。往山上走去。   尹森连忙结账,提了剑,拿起斗笠,暗暗跟了上去。   老板沿着驰道往山上走,看方向似乎是要去少林寺,没多久,突然转了个弯,穿过树林,从一条小径上山。   那条小径甚是崎岖,左侧是山壁,右侧却是悬崖。只容两人并行。突然一阵大风吹来,险些把尹森斗笠吹了。尹森抬起头来,一阵暴雪打在脸上。   “该死,怎么这时候?”尹森再向前看去,老板走得越加快急,显是急于回家避开这场风雪。   狂风大雪迅速掩盖了道路,也遮蔽了视线,必须贴得更近才不会跟丢,尹森急追了上去,突然一脚踏空,险些摔倒,他吃了一惊,一挺腰,勉强稳住身子。抬起头看向山壁上端,只见积雪盈峰,若是坍塌下来,就把这条路给堵了。   雪中步行困难,地面狭窄湿滑,方才若是摔倒,只怕跌个粉身碎骨。眼看着仇人走远。尹森一咬牙,贴着山壁,顾不得危险,快步跟了上去。约莫又走了两里路。隐约见到一间小屋。老板推开门进了小屋。   屋内顿时亮了起来。尹森躲在屋外窗角,从外向内窥视。   小屋不大,约末两室一堂。柴火堆在门旁,老板生起了火盆,倒了一小杯酒,喝了酒取暖。   “那贱人在哪?”尹森心想:“这屋里有两间房,难道他有孩子了?”   他等了片刻,等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屋外风雪加剧,这暴风雪竟是意料外的猛恶,他簌簌发抖。   不能拖了。他放轻手脚,琢磨着怎么下手。走到门口去,敲了门。   “谁啊?”屋内人问道。   “我是少林寺的堂僧,出门办事,被风雪困住。”尹森压低了声音道:“求收容。”   “来了。”那老板正要开门,尹森把剑握定,等着对方一开门便施偷袭。   “敢问大师法号?”那老板还没开门,先在屋内问了这句,尹森想了一下,说道:“贫僧法号了明。”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把侠名状从屋底下递过来看看。”   尹森一愣,没料到对方如此精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老板又问了几次,尹森忙道:“我只在附近办事,没带侠名状。”   那老板又道:“你走到窗前让我看看。”   尹森无奈,看着窗户的方向,道:“好,外面阴暗,你需靠窗点才能瞧得清。”   那老板应了声好,尹森见老板已走到窗前,快步抢上,刚打了照面,便一剑向窗后的老板刺去。那一剑劈开了窗户,却也受阻慢了走势,就慢了这一下,那老板一个侧身翻滚,闪了开去。   老板虽避开这一剑,却因闪得太急,失了身形摔倒在地,他怕对头追击,在地上滚了两圈,避开窗口。尹森一脚踹破窗户,跃进屋来。提剑便向老板砍去。口中大喊:“姚允大,受死!”   姚允大一时没有兵器,拿起板凳格档,喀啦,那剑卡在板凳上,姚允大用力一扭,趁势起身便去取兵器。   尹森把剑拔出,再回头时,姚允大已取下挂在墙上的刀,尹森抢上,一剑向仇人后心递去,姚允大忙拔刀格档,尹森接着一记穿心脚,正中姚允大胸口,姚允大忍痛一刀挥下,正斩在尹森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尹森顾不上痛,随即使出武当的柔云剑法,这是武当派的上乘剑法,讲究一剑刺出,第二剑随之而来,要一剑接一剑,连绵不绝,只是尹森学艺不精,一招一式,壁垒分明,若说是云,那也是一块一块的散云。   姚允大见招拆招,格档了几下,一招华山派的力劈华山使将下来,这招讲究刚猛暴烈,以实破虚,若一招得手,能将敌手斩成两截。   只是姚允大功力也不济,这招虽然用对了,却被尹森避开,只听得尹森喊一声:“中!”姚允大手臂桡骨处正中一剑,尹森正要追击,突然脚下一阵剧痛传来,原来是方才大腿上的伤势发作,只这一缓,姚允大一脚横扫,尹森伸臂格档,这一下抵抗仓促,没运起内力,喀啦一声响。尹森惨叫一声,捂着手退到门旁。   姚允大也不敢追击,上身靠着墙壁,只是不住喘气。   大风从破漏的窗口中刮来,盆中的炭火烧得越发炽了。   两人各自估量伤势,姚允大的胸口肋骨断了两根、左手中剑,深可见骨,之后攻守势必吃亏。   然而尹森也没多好受,他左臂骨折,现在停下来,只要一动便疼,大腿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势必影响动作。   他怕姚允大逃走,就守在门边。两人怒目相对,眼中便似要喷出火来。良久,突然听到啪啦一声,那是木炭被烧裂的声音。两人眼角不禁往炭炉瞄了一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一名穿着不合身雪衣的俊秀少年,不知何时入了屋中。正坐在火盆前烤火。   “你是什么人?”姚允大问道:“是他的帮手?”   “我是少林弟子,叫明不详。”明不详回了姚允大一个温和的微笑。接着道:“出门办事,被风雪困住。”   他说的理由与尹森一模一样。   “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姚允大骂道。   “我进来时,那条山路被大雪盖住了。现在回不了头。附近没有民家。只能暂住在此。还请收留。”明不详说着,在火炉前把自己的手烤得暖烘烘的,又把脸凑了上去,用手轻轻抚摸,把脸暖和了。   此时金乌西坠,小屋内已是一片黑暗。唯有火盆的亮光映照,焰色中的明不详,更显俊俏秀美。   尹森道:“你别瞎说!”想了想,道:“我才刚走过来。那条路好好的。”   “我说的是实话。”明不详道:“你走后没多久,那条路真被雪埋了,不信你去看看。”   尹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本是条小路,几日大雪,已经埋了路径,加上今晚的暴雪,真说被阻断了也不意外。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如果真断了。自己报仇后要怎样离开,这还真是个难题。   “你又为什么跟过来?”尹森问:“我见过你,你在禅风茶馆喝过茶。”   “没错,我在铁铺见过你。”姚允大也道:“你来这里干嘛?”   明不详看着尹森道:“你在禅风茶馆呆了一下午,对吧。”   尹森点点头,但不知道明不详怎么知道的,反问:“你监视我?”   “你桌上摆了七个点心碟子,里头都空的。一个人来喝茶,又盯着铁铺老板看。太可疑。”明不详看着炭炉,道:“我觉得好奇,就跟过来了。没想走到一半,听到喀啦声响。一回头,就见那条路给雪埋了。回不了头,只好一路走来。”   “你是少林弟子,学过武功吧?”姚允大道:“我认识不少师兄弟,你是哪一堂的?”   “正业堂。”明不详想了想,又道:“或许算是正见堂。”   “我认识觉明主持,你帮我杀了这家伙,我跟觉明主持说说,记你一个大功!”   “屁!你一个废铁匠能认得什么大人物?”尹森道:“我身上有五两银子,你帮我杀了他,全给了你。”   “银子我也有,比他还多!你帮我杀了他,我给你十两银子。”   “操,你这穷酸哪来的十两银子?十两狗屎还差不多。”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骂了起来。   明不详道:“我是来躲风雪的。没想过杀人。”他看着火炉,问道:“你们不冷吗?”   此时外头风雪正盛,窗户又破了,冷风夹着大雪不停往屋里飞进。这屋子虽不大,尹森与姚允大都觉得冷起来。入了深夜,只怕还要更冷。   尹森躲在门边尚好,姚允大却正对窗口,风雪迎面扑来。实不好受。于是一面戒备,一面移动。走到一个柜子旁。轻轻挪了下柜子。稍稍抵挡寒风。   尹森心想:“冻死你也行。”   姚允大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守住门口不给我走。这不被困死了?”说着,眼神望向窗口。   尹森察觉他意图,心中一急,他若从窗口逃出,自己腿上受伤,那肯定追不上。自己花了十二年找他,怎能让他逃走?正苦无对策时,明不详却说话了。   “幸好你这窗户破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进来呢。在外面过夜,真要冻死了。”   姚允大心中一惊,又想:“这少年说道路断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从这里逃出,他只需守住窗口,把门上锁,我进不来,这雪夜寒冬,不把我冻死了?”   可实在冷得受不了,耐不住,说道:“小兄弟,你想个办法把窗户堵起来行不?”   他方才还指望从窗户逃生,现在却反指望把窗户掩上了。   尹森忙道:“你别听他的。”   “你们一人一个意见,我不知道听谁的。”明不详道:“你们做好决定再跟我说。”   “我是屋主,当然听我的。”姚允大道:“快把窗户掩上。”   明不详看着尹森,尹森哈哈笑道:“别理他,再过会,他便冻死了。”   那风雪越来越大,雪飘入屋中湿了一地,没多久,屋内气温越低。姚允大冻得浑身哆嗦。尹森也越来越难过。唯有明不详靠着炉火取暖,丝毫不在意。   姚允大寻思,这样下去,自己必然先被冻死,呼地大喝一声,猛然提刀砍向尹森,尹森挥剑反击,姚允大知道尹森行动不便。不停游斗,尹森索性缩到屋旁角落,守得紧密,姚允大抢不到位置。只得又退了回去。   这一斗,又让两人伤口疼得更厉害。   此时,两人均明白,真要斗出个你死我活,结局多半是同归于尽。   姚允大仍是劣势,他正对着窗口,只怕要早死一刻。他心念一动,突然笑吟吟地走向明不详身边,竟蹲下身来取暖。   明不详也没阻止他。   尹森一愣,正要提剑过去,姚允大立时提刀警戒,这一动手,又是一场同归于尽的厮杀。   但若退回屋角,只怕今晚先冻死的会是自己。正在犹豫时,明不详突然说道:“这柴火撑不了多久。”   这话提醒了尹森,尹森旋又退回屋边。因为柴火就放在屋角。此刻正被他守住。   这下局势又逆转,若姚允大要抢柴火,势必又要跟尹森交锋。尹森把柴火堆起,从怀中取出生火器具,不料风雪太大,他收藏不慎,火绒与火石受了潮,试了几次点不起来。姚允大哈哈大笑,道:“这是天意,你我要就一起冻死,与其如此,不如在此同归于尽。”说罢,提起刀来,正要上前。   尹森心想:“与其冻死,倒不如跟他拼个痛快。”正要迎战时,明不详突然开口道:“那也未必,谁先死,总会有个先后。”   他这一句话同时提醒两人,尹森心想:“我背对窗户,不像他们首当其冲。他之前受了这么久的冻。待我火绒干了便能取火,到时冻死他。”   姚允大却也想:“我在这取暖,恢复气力,他却受冻,这天气潮湿如此,火绒火石到天亮也未必会干。肯定他先冻死。”   突然姚允大又想到一事,转头对明不详道:“小兄弟,炉火熄了,你也要被冻死,不如与我联手,杀了这厮。等这暴雪过去,我送你回少林寺。”   明不详道:“你们结怨与我无关,我只是来借个躲风雪的地方。帮谁杀谁,那是万万不能。”   姚允大道:“我是这屋子的主人,你若要躲风雪,需帮我杀了他。不然,我赶你出去。”   明不详淡淡道:“你要赶我走,我离了这小屋就得死,必然抵抗。我一抵抗,那个人就会来帮忙。”   姚允大一听这话甚是有理,这少年显然会些武功,自己身上有伤,若是逼得急了,这少年反倒与尹森连手,自己可没胜算。于是又道:“没了柴火,你也要冻死。”   明不详道:“或许,但你们受了伤,又吹了半天冷风,比我更难支持。等你们任一个死了。我就方便了。”   姚允大怒道:“枉你是少林弟子,半点慈悲之心也无?竟然见死不救。”   明不详道:“你们自己的仇怨,你们自己厮杀,我不过是路过,那是你们的因果,我帮谁都不对。”   尹森道:“你要是知道这家伙做了啥事,你就知他死不足惜。”   明不详道:“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恩怨,你们自己处理。”   眼看炉火渐渐小了,屋内越来越冷,姚允大与尹森不停地发抖,知道自己必将冻毙,可眼前明明有柴火,这样冻死,当真愚蠢。   明不详道:“我有些冷了,你们说,要不要把窗户掩上吧?”   姚允大怒道:“我刚才说关,你又不关。”   “刚才他没说好。”明不详看向尹森,说道:“你们没有一起同意,我不能掩上窗户。”   尹森此时不敢嘴硬,连忙说好。明不详站起身来。搬了个柜子,将窗户遮住。   窗户掩上,屋内风雪立停,只有些风从细缝中钻来,两人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此时屋内一片漆黑,唯有火炉上的一点余光。明不详找了两根蜡烛点上,放在客厅上。灯火虽弱,总算不是一片漆黑。   尹森与姚允大脱下潮湿的外袍,两人搏斗一阵,失血不少,又受冻,不觉饿了起来。   姚允大起身打开柜子,里头放满馒头、薄饼等干粮。他拿了一片薄饼,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明不详也站起身,走到姚允大面前道:“我要一半。”   姚允大道:“我凭什么给你?”说着,看向尹森,说道:“你要是肯帮我,分你一半不是问题。”   明不详摇摇头道:“我谁也不帮,我就求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间屋子里的人没一起说好的事,我是不干的。”说完,转头看向尹森,问道:“你觉得该分我一半吗?”   尹森哈哈大笑道:“你全拿走更好。”   明不详道:“我只要一半就好。”又看向姚允大道:“现在剩你反对了。”   姚允大听出他意思,自己若不分他一半,只怕他要联合尹森对付自己,只得把一半的干粮分给他。   明不详拿了自己那一半干粮,又走到尹森面前,尹森顿时警戒了起来,明不详道:“这柴火,我也要一半。”   尹森见姚允大冷笑不止,咬牙道:“你需分我火种,否则,死也不给。”   明不详点了根蜡烛递给尹森,拿走了一半柴火。   明不详将火炉挪到屋角,在余火上堆了木柴,没一会,炉火重又旺盛。明不详便坐在火炉前烤火。   姚允大又要走近跟着取暖,明不详却道:“这是我的柴火,是他给的,你要,找他拿去。”   姚允大怒从心起,正要动手,又想起尹森在背后虎视眈眈,只得道:“你要怎样才肯分我一点?”   “拿食物来换。”明不详道:“你拿一半食物来,我分你一半柴火。”   此时风雪仍未停歇,姚允大身上又湿又冷,继续捱下去,只怕明天便要死。只得再拿一半食物分给明不详,换了柴火。尹森见姚允大又有食物又有柴火,忙跟明不详交涉,又用一半柴火换了食物。   姚允大拿了柴火,瞪视着尹森,尹森也瞪着姚允大,两人就这样各自生起火来。   几乎是同时,两团火在屋内升起,一股暖气舒服了起来,两人挨了半天冻,此刻仿若重生,不由得舒了口长气。   然而食物与柴火都只有原先的两成多些。   屋内既然有了三团火,自然暖了起来,明不详把雪衣烘干,披在身上,径自睡了起来。   两人都受伤流血,又冻了半日,此刻脸色苍白,精神委靡。仍强打起精神,只怕一睡着,让对方有了可趁之机。   屋外风声呼啸不停,风从细缝中渗入,呜呜耶耶宛如鬼哭,两名仇人此刻火中相对,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又过一个时辰,尹森忽问道:“怎不见那贱人?”   姚允大骂道:“闭嘴,你凭什么叫他贱人?”   尹森冷笑道:“不是贱人会偷人?”   姚允大道:“她若对你有半点夫妻情分,怎会跟我走了。”   尹森突然想起,问道:“她死了?”   姚允大道:“她受你虐待,身体向来不好。”   尹森心中黯然,正要反驳,明不详忽道:“到这时叙什么旧?我要睡觉呢。”   两人被抢白一顿,姚允大忍他已久,怒道:“这是我家,你倒是当自己家了?”   呼地人影闪动,姚允大脸上挨了一记,再细看时,明不详已躺回地上。   两人吃了一惊,原以为这少年只是寻常学过武的少林弟子,没想到竟如此厉害。   尹森忙道:“大侠武功厉害,不如早点收拾他,柴火粮食都多一份。”话才刚说完,尹森脸上也挨了一记。   明不详拉拉雪袍,淡淡道:“还不睡?”   两人都不敢说话,怒目而视。   到天亮时,明不详起身,这是他第一次在少林寺外过夜,照例要作早课,他见姚允大家中没有佛像,便对西拜了一拜,颂经持课。之后推开木柜,见外头风雪转小。捞了一些雪来,取一个罐子,煮雪为水。稍做梳洗。   他穿上雪衣,对两人道:“我去看看路怎样了。”又指着食物与柴火道:“这是我的,你们若动一点,我要讨回。”   说完站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尹森与姚允大两人都不敢睡,仍是看着对方。尹森想起昨天的话题,问道:“他怎么死的?”   姚允大道:“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尹森恨恨道:“是你害死她!”   姚允大呸了一声道:“你再说,跟你拼命!”   尹森道:“求之不得。”   两人抄起兵器,便又斗在一起,只是两人疲累一天,又未阖眼,此时哪来力气,战了几回合,只是徒费气力。各自退回地盘,气喘吁吁。   又一会,明不详又跳进屋来,问道:“你这常有人来吗?”   姚允大摇头道:“有时十天半个月也没人经过。”   明不详道:“怎住得这么偏僻?”   姚允大看了尹森一眼,冷冷道:“避仇。”   明不详道:“那道路被封得甚死,若无人经过,只怕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离开。你就没想过会被困在这吗?”   姚允大道:“这些粮食柴火,够支撑一个多月。”   明不详道:“那是一人份。我们这有三个人。”   他坐在地上,似乎想着一个难题,看看两人,问道:“你们还不分个死活?”   这话中意思甚是明显,若是一人死了,余下的柴火粮食,自然能分了。   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了一眼,此刻决战,全无把握。   明不详道:“你们累了一夜,肯定很想睡了,这样吧,三张薄饼,两根柴火。我保安眠。”   姚允大怒道:“你何不杀了我们,都是你的!”   “师父交代,不可轻犯杀戒。你们没害我性命,我何必杀你们。”明不详道:“保护你睡觉,那是做好事,跟杀人不可相提并论。”   尹森忙道:“我给!我给!”   尹森又把食物柴火分给明不详,姚允大心想:“他睡着后气力充足,我如何斗他得过?”只得把食物柴火也分给明不详。   两人各自和衣睡觉,初时犹有些不放心。过了一会,耐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尹森起来时,见姚允大正恨恨看着自己,原来姚允大早起了片刻,他竟没下手,可见明不详是守信的人。   然则这样下去,一个月的食粮柴火,本就分不到七天,每次睡觉又要分掉一些,只消三四天后,自己便已粮柴俱绝。   “这个小土匪。”尹森暗骂道,他看向姚允大,姚允大显然也察觉到这个问题。   三人枯坐了半天,尹森挑起话来,问明不详道:“明兄弟说见我形迹可疑,所以跟来,不知明兄弟本以为在下要做些什么?”   “不知道。”明不详道:“就只是想跟来看看。”   尹森又问道:“明兄弟武功如此高强,不知师承哪位大师?”   明不详道:“了心。”   这名字一出,两人都是一惊,了心在山东失踪一事,江湖传得沸沸扬扬,少林寺开了重赏,可说人人都在找了心和尚,只是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有人怀疑,了心极可能加入了“夜榜”。   除此之外,真不知道他能躲去哪里。   尹森还想问些什么,明不详反说道:“问我做什么?想你们自个的事才是。”   姚允大怒道:“你留在这里,抢我们食物柴火,到底想干嘛?”   明不详道:“我是被困在这,这食物柴火,是你们自愿给我的。我若要抢,你们还有剩?”   姚允大道:“你是威胁我们!”   明不详淡淡道:“你硬要说我是抢的,我不能枉担了虚名。你且想仔细。你是自愿的,还是我抢的?”   姚允大被他威胁,只怕他真与尹森连手,又不敢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明不详却不放过,继续问道:“你说清楚,是我抢的,还是你自愿的?”   姚允大道:“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明不详道:“我得听你说。”   姚允大怒不可遏,站起身来骂道:“小杂种……”话语刚落,明不详一个闪身,站到姚允大面前,姚允大横刀扫去,明不详伸手架住姚允大手腕,埋身入里,一个短拳打在他胸口,姚允大咳了一声,倒退几步,手抚胸口不住喘息。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与人过招,显得游刃有余。   尹森也按耐不住,起身骂道:“你怎么打人?”   明不详道:“我是帮你!不愿意?”   尹森道:“不用你帮!”   明不详一个跨步前冲,尹森早已有备,一剑刺出,明不详一个回身,恰恰避过,一拳打在尹森肚子上,尹森只觉得一股大力撞击,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干呕了几声。   明不详道:“这样,就算两不相帮了。”   说完,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接着道:“两个人活不下去,一个人或许还能支撑。”   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一眼,此时不知说什么好。   到了晚上,明不详又要睡觉,余下两人各自缴了柴火食粮,躺在地上,却是一夜难眠。   又过了一天,明不详照例前去探路,又剩下那两人。   姚允大见尹森不停揉捏手臂,冷笑道:“你手臂骨折,大腿上的伤口发炎,很难受吧。”   尹森讥嘲道:“你手腕的剑伤再不救治,就算好了,也是残废。”   “你瘸一只腿,下半辈子也是废了。”姚允大挖苦道:“反正你本来就慢,还傻傻地去练武当的柔云剑法。”   尹森怒道:“偏要学,我就不信我练不起来!”   姚允大哈哈大笑道:“勤能补拙,就这句话害你一辈子。傻子,你没这天分,就是学不来的。”   尹森被他一骂,牵动心事,突然叹口气道:“我这辈子,就毁在这四个字,勤能补拙,要是早认清本性,又怎会把练不好功的脾气发在她身上,逼得她跟你跑了。”   姚允大见他突然感叹,想起往事,也叹道:“你若早点忏悔,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尹森厉声骂道:“那你带着她逃跑时,可曾想过我?”   姚允大默然半晌,道:“我一直喜欢她,你要待她好,我便无话可说,一个人受苦,总好过三个人受罪。”   尹森冷笑道:“还有了孩子,你操她的时候,没有一点良心愧疚?”   姚允大叹道:“我是有愧,但她身体虚弱,难产而死,连我孩子都保不住时,我就恨不得杀了你,替他们母子报仇。”   这两人自幼相交,却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此时把话说开,心中无限感慨。   尹森叹口气道:“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你我存粮剩不到两日,没东西吃,还能撑个几天,没有柴火,一晚上都支撑不住。”   姚允大道:“不如现在分个胜负,也把这恩怨了结。”   尹森点点头道:“也好!”   两人当下动起手来,可是此刻杀性全无,过了几招,多是自保,偶有杀招,也是不痛不痒。姚允大撤了招退回道:“不打了不打了。这样打下去,白费力气,你的杀性去哪了?”   尹森答道:“我只要活命,不杀你。”过了会,又道:“就只怕两个都要死。”   姚允大道:“我倒有个想法。看你敢不敢冒险。”   两人互看了一眼,此时心意相通,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过了下午,明不详回到小屋中,见他们两人还活着,也不说什么。三人各自无语,入夜时,明不详又睡着。   姚允大与尹森两人原是假寐,两人忌惮明不详武功高,直等到子夜之后,确定他熟睡,这才爬起身来。两人就着炉火光亮使了个眼色,轻轻站起身来,尹森腿脚不灵便,只能缓缓拖行,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明不详身边。   火光下,只见明不详仍在熟睡,面目俊秀,脸色红润,两人均是一般心思,这好好一个少年,若非如此恶毒,当真可惜了。   两人刀剑齐出,砍向明不详,那明不详猛然睁开眼,翻了个身,竟在这刻不容发间避开杀招,随即一个鲤鱼打挺,双脚同时踹出,将姚允大、尹森两人踹了开来。   此时已然翻了脸,势如骑虎,再容不得犹豫,唯有杀了明不详,夺回积存,方有一线生机,姚允大快刀连劈,尹森也拖着脚夹击,这两人自幼相交,默契极佳,此刻配合无间,逼得明不详左闪右避,不能还击。眼见即将得手,两人大喜过望,攻势更加猛烈。   明不详忽地一踢,将火炉中的柴火踢得飞起,此时火势正炽,姚允大与尹森忙趋退避开,就这么一缓手,明不详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姚允大胸口,姚允大肋骨本已断折,被这脚一踢,痛得几欲晕过去。这一脚踢完姚允大,随即下落,脚跟重重击中尹森大腿上伤口。尹森痛得魂飞魄散,一声惨叫。明不详又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尹森几欲昏倒,姚允大已挥刀来救。明不详左手疾伸,扣住姚允大脉门,右拳重击他肚腹。姚允大胃里一阵痉挛。弯下腰来。   眼看就要落败,尹森大吼一声,丢了剑从后扑上,一把抱住明不详,吼道:“快杀了他。”他用尽全身力气,明不详一时挣脱不开。   姚允大勉强站起身,见两人纠缠得紧,无从下手,叫道:“你快让开!”尹森喊道:“别管我,一个人死好过两个没命。”   姚允大心中不忍,这两个前日还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竟动起故旧之情。正犹豫间,明不详却突然停止挣扎。   尹森正自讶异,明不详身体一扭,便如泥鳅般从尹森怀里滑了出去。   姚允大张大了嘴,不知道发生何事。   明不详问道:“你们不杀对方了?”   姚允大目瞪口呆,摇摇头。   明不详又看向尹森,尹森也道:“不杀了。”   明不详点头道:“往山下的路没坏,你们随时可以走。”   姚允大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没什么意思,这样很好。”说完,推开屋门。此时风雪已过,天地一片清朗。   “我回寺里去了。”明不详说完便走,再也没有停留。   直到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隐没,姚允大与尹森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本以为今日必死,如今逃脱生天,不由得相视一笑。   ※       ※        ※   明不详失踪数天,正见堂的师兄弟都知道,无奈风雪太大,不能外出找人。唯有觉见甚是着急,要正业堂所有堂僧找寻明不详。明不详回来时,只说在雪夜中迷途。躲了几天,等风雪过了才回。   过了几天,姚允大特来少林寺拜访,求见了正见堂的堂僧,将明不详的“义举”禀告。   “若不是他舍己冒险,我与我兄弟早已自相残杀。”姚允大泣道:“他真是活菩萨转世。他在小屋中逼我们兄弟,我们兄弟这才有机会冰释前嫌。”   堂僧将此事上禀,觉明主持深以为奇,召来明不详详细询问,明不详道:“弟子只想,患难见真情,逼得他们急了,就会想些气头上想不到的事情。”   觉明连连点头,叹道:“了心有你这样的弟子,这一生也不枉了。”   明不详回道:“主持,师父尚未死呢。”   觉明哈哈大笑,又问:“你的武功这么好?能对付他们两个?”   明不详道:“师父教过些,他们当时受伤,不是弟子对手。”   觉明点头道:“你才十五岁,只靠了心带入门,便有这等能耐,前途不可限量,这样吧,今后我派人传你功夫,你未剃渡,不能入堂。我让你当入堂居士,以后帮我处理些公文卷宗,如何?”   入堂居士是安置寺中无剃度弟子的职位,并无品秩,不受寺中弟子规矩管制,多为智囊,又或是首座住持的得力助手,明不详十五岁便得如此殊荣,那是第一人。当然,觉明更深的用意,是明不详不肯另投他师,唯有带在身边方能栽培,又,这孩子如此聪明,又有手段,遇到事情,或许与其他入堂居士有不同见解。兼听则明,对自己判断堂务也有帮助。   明不详拱手道:“早上洒扫工作,是弟子本分,也是修行。弟子不敢荒废。待到午后,再往内堂办公。”   觉明点点头道:“觉见师兄赞你,我总以为他过誉,想不到你真是如此聪慧谦冲,你要洒扫,那也随你。”   明不详谢了觉明,离开正见堂。   他回到房间,把前几日藉由与姚允大两人交手时的经验所绘出的兵器图完成。   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兵器。天下间没有第二把的奇形兵器。 第15章 真经假经   方丈院的议堂正中放着十三个蒲团,十三个蒲团上面各坐着一位僧人。   当中那名僧人身披红色袈裟,松骨鹤姿,白眉低垂,慈目半阖,那是少林寺方丈觉生。他面前左右两侧,各有穿着黄色袈裟的僧人六名。自左首第一位开始,依序是文殊院首座觉云、观音院首座觉观、正见堂住持觉明、正语堂住持觉如、正定堂住持觉广、正念堂住持觉闻。   右手首座的第一人,身材高大,胸挺腰直,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威严,他便是当今俗僧第一人,普贤院首座觉空。第二人脸圆体宽,身材肥胖,满脸油光,年纪也是最长,他是地藏院首座子德,也是现今少林寺仅存少数的子字辈僧人。于下四人,分别是正业堂觉见住持,正命堂觉寂住持,正进堂觉慈住持,最末一位年约四十有余,是所有人当中最年轻的,法号了证,乃是正思堂住持,也是这里唯一一个了字辈僧人。   这十三人在议堂中,一时却是鸦雀无声,各有所思。   良久,觉生方丈道:“众人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俗僧改名,万万不可。”觉空说话时仍是腰杆笔直,双手抚膝,威仪有度,若只以外表看,觉空更有一派之主的威严。   他接着道:“这是分别心。”   “觉空首座言重了。”说话的是观音院首座觉观。观音院主掌少林寺内外政务,正念堂主外,正语堂主内,住持觉如亦是正僧。这次的提案,便是觉观与觉如合议的结果。   觉观朗声道:“正俗分名,是为便于管理。少林寺本是清修之地,但这些年来事务繁杂,多扰修行,全赖俗僧协助打理,俗僧之功不可抹灭。便说普贤院,上下井井有序,全仰仗觉空首座劳心费力。”   觉空淡淡道:“这些虚矫,觉观首座便省下吧。且说要点。”   觉观道:“三个月前,了澄到浙江公办,夜宿娼馆,把身上盘缠输光,被丐帮的人抓了,派人押回家中取款。两个月前,本刚在陕西打架闹事,被华山派割了鼻子送回。这两件案子,普贤院都是轻判了事,追根究底,两人本为俗僧。本刚年轻气盛,逞血气之勇,了澄好色爱赌,这原也不是大事,他们对寺内贡献心力,既无心于佛,又何必强加苛求,犯规者,照章论处便是。然而出了寺外,可有人会问,了澄你是正僧俗僧?本刚你是正僧俗僧?”   “不守清规,何止俗僧。”觉空道:“了心至今未回,又有人问他是正是俗?”   觉观道:“清规是正僧守的,戒律也是正僧守的,俗僧只要不犯规矩即可。早晚经课,又有谁对俗僧计较了?扣除少林,哪间正信寺内有正俗之分?倒反似少林寺僧众,不守清规的僧人多了。”   觉空道:“寺内纷扰起于正俗之分,觉观首座不思如何化解,反倒要在名字上分出差别,岂不让矛盾越演越烈?”   觉观道:“二十几年前,彭老丐封刀退隐,我到江西祝贺,与他叙旧时,你猜他怎么说?”他看着觉空道,”他说这年头,群芳楼开门见了和尚,都不知是来嫖妓还是来化缘的。少林寺在武林上,是九大家,于佛面前不过弟子。这十年来,寺内违反清规者,十僧九俗。少林寺为佛门重地,怎能任由弟子侮辱三宝?”   觉空道:“天下僧人众多,又怎知都是出自少林?”又冷笑道:“说不准是衡山派的。”   “衡山的僧侣反倒比寺内庄重多了。”觉观道:“我提此案也不繁琐,只要现今俗僧及弟子在法号前安个随字,代表随俗僧众即可。例如敝院正念堂住持,原本法号觉闻,就改随觉闻。此后俗僧弟子,不依”了、本、原、可、悟”行辈排序。改以”受想行识,一念如梦”八字排序。外人听了,自然知道是俗僧,也不追究清规。”   “为何是俗僧改名?”说话的是一名健壮中年僧人,看起来比觉空略矮些,看得出僧衣下的结实肌肉。相形之下,他的一颗小头虽然端正,挂在这躯体上仍显的有些滑稽。他是正命堂的住持觉寂,也是俗僧之一,是觉空最得力的左右手。   “正俗混杂五十年,共享行辈排序从没问题,观音院一纸命令就要让众僧人改名?未免霸道了些。”觉寂说道。   始终保持微笑的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他主掌寺内各项规章,平素总是笑着,寺内都叫他笑口弥陀。他道:“要让正僧改名也无妨,只要在正僧法号前上个释字即可。至于法号,也仅为区别之用,正僧俗僧同为寺中弟子,今后待遇身份亦无区别。”   “没有区别,却有分别。”说话的是观音院正念堂的觉闻住持,他是俗僧当中最为潜心佛法的。他道:“即便只是在僧衣上多绣一条红线,也是分别。分别心岂非修行障碍?”   正语堂与正念堂均属观音院所辖,觉如与觉闻之间向来不合,也是众所周知。   突然一个轻微的鼾声响起,在大厅中听得格外分明。觉生看向地藏院首座子德。子德身材肥胖,足足有两百余斤。地藏院负责各类生活用度、采买营建,子德花了四十年,靠着勤奋努力、精打细算,为寺内省了不少银两,方才在地藏院中挣得一席之地。直到六十余岁,才成为地藏院首座,这还是觉空一力保荐之故。   他出家前本是河南富豪,据说纳了五名妾,儿女成群,新进的一个是几年前娶的,这事也众人皆知。若说最能代表俗僧能俗到怎样的程度,子德可说是表率,若比他还过,那便踏在触犯戒律的边缘了。   众人见他睡着,都皱起眉头。觉慈叫了他一声,子德这才慌忙醒来,见方丈觉生正看着他,忙问道:“怎么了?”   觉生道:“关于俗僧易名之事,你怎么看?”   子德不辨状况,只忙道:“觉空师侄说得对,觉空师侄说得对,我跟他所见略同。”   觉见问道:“觉空首座是赞成还是反对,子德师叔知道吗?”   子德一愣,忙道:“知道,知道。”   他说知道,但看他神情,只怕会议开始不久后便睡着了。   隶属地藏院的正进堂住持觉慈忙替子德掩护,说道:“我与子德师叔相同,都认为易名不妥。”   至此,五名俗僧都已表态否定。七名正僧当中,除了观音院的觉观与觉如两人,其余人均未发言。   觉生方丈转头问道:“觉云首座以为如何?”   觉云是文殊院首座,地位之尊仅次于方丈,是以方丈先问了他。   觉云道:“正俗有别,修行人的规矩窃以为无须用在俗僧身上。各尊各法,各自修行便是。”   觉空冷冷道:“既然如此,让俗僧一脉都还了俗便是。俗家弟子一样能为少林出力。”   正定堂住持觉广道:“俗家弟子出了家,又该如何?”   觉空道:“不如问问,僧便僧,为何要分正俗?修行本是随心随性随缘,倒弄得唯有正僧方能修行似的。”   觉广道:“如果一心向佛,少林寺广纳有缘人。俗僧中多少人是为佛而来,觉空首座难道心里没底?”   觉空道:“那不如把俗僧都赶出去,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觉广住持便要重蹈覆辙?”   正僧俗僧这个难题起于少林寺的规矩。昆仑共议后,少林寺休养生息,随着规模扩展,寺内事务渐趋繁杂。寺规唯有僧人方能入堂,然僧众既已出家,一心向佛,于江湖斗争、照顾百姓份上,便少了心力与能力。少林辖下各派门多有斗争,尤与华山边界常有纷扰,然少林以第一大派门之尊竟是忍气吞声,直至少嵩之争。   嵩山本是大派,经过几十年根基厚植,论势力已不在九大家之一的华山之下,自然不甘臣服于少林。嵩山改名嵩阳派只是引头,之后逐成少嵩之争。   没曾想,一场少嵩之争,竟险险把少林打入绝境。寺僧不善算计、与世无争的谦冲性格让战事屡现险境。经历过这件事的彭老丐就说过:“人家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说和尚上战场,不死也重伤。”又说:“我以为人家骂和尚秃驴,是说脑袋的问题,后来才知道,还真他娘是脑袋的问题。”   解救这困境的,是五名少林俗家弟子。碍于非僧不得入堂的规矩,这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为少林策划筹谋,少林根底原较嵩山深厚,不多久便逆转了战局。嵩山举派迁至山东,从此不谈改名之事,与少林的关系也渐趋微妙。   这五名僧人,便是俗僧之始。   此后,少林对于僧人的要求不再是以往基于宗教上的信仰,而是基于实务上的需要,这便是俗僧。子德精于商务,便成了地藏院的首座。觉闻善于交际,又能分辨武林局势,长袖善舞,执掌正念堂恰到好处。   俗僧既是为处理俗务而来,便未必忠于信仰,初时还严守戒律,经过五十年变革,渐渐地,正俗之别也就出来了。正僧收的弟子才是正僧,俗僧收的弟子便是俗僧,若是半途出家的,便看与谁亲近得多了。   觉空提议让俗僧还俗的说法终究不可行的根底原因,仍出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在少林寺要往上爬,不必说到四院首座八堂住持这高度,便是一般堂僧也非得剃度不可。就算让所有俗僧还俗,要入堂还不是得剃度?不入堂又如何处办公务?   如果让俗家弟子掌管四院八堂,那诺大的少林寺全落在俗家弟子身上,还称得上”寺”吗?   正俗之争原本是暗流,因为了心的失踪,正式浮上了台面。   觉云与觉广的意见似也赞同俗僧改名,余下未发表意见的,只剩下正见堂的觉明、正业堂的觉见与正思堂的了证。   觉生方丈望向觉明,觉明道:“且听听觉见师兄的看法。”   觉见与觉空的矛盾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虽分属上下级,争执却没少过,稍远点的,便是傅颖聪之死与本月的癫狂。   只听觉见沉吟半晌,缓缓道:“贫僧以为,俗僧改名,犹需深思。”   他这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正业堂主掌刑罚,十个违反戒律的僧人,九个是俗僧,觉见对俗僧的厌恶众所周知,此刻却站到俗僧那边去了。   实则觉见内心犹豫,是出自现实的考虑。他向来是个务实的僧人。此时提出俗僧改名,是为正俗之争火上加油。   觉见接着道:“众人皆是少林弟子,一心为少林出力,在名号上给了差别,俗僧便以为身份矮了一截,如此更无益于消弥正俗之争。”   觉观道:“若要无分别,那俗僧遵守戒律,当如正僧一般。寺内是僧,离寺是俗,不伦不类!”   他说这话时眼光看向子德,子德首座只是不住点头,原来又打起瞌睡来了。   觉明也道:“同为佛弟子,何分正俗?既然修行是随缘随喜,俗僧是俗是僧,又有何妨?消弥这当中歧见才是首要。至于名号,不过名相,何必深究?”   觉观道:“要随缘随喜,多的是修行法门。僧是三宝之一,僧宝需要恪尊戒律,如实修行,岂容混杂玷辱。”   觉空冷冷道:“觉观首座这番话,是说俗僧玷污了少林寺?”   觉观道:“若真心修行,自不在此列。话又说回来,名是虚相,修行者又何必在乎区区法号?”   觉空道:“口说不需在意法号,却又提议俗僧易名,觉观首座的发言不觉自相矛盾吗?”   觉观道:“易名是对外以区别正僧俗僧,修行是自走自路,并不违背。难道没了法号,俗僧就不会修行了?”   两人针锋相对,觉生见话题渐僵,说道:“此事甚为紧要,贫僧希望诸位细加思索。再过一个月便是佛诞,杂事繁琐,届时少林寺上信徒众多,大家需要仔细努力。”   众人双手合十行礼道:“谨尊方丈法旨。”   ※       ※        ※   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诞辰,又称佛宝节,也是少林寺一年之中最大的节庆。这也是少林寺少数向一般民众开放的一天。说是开放,也仅止于门口的驰道,允民众对着寺门遥遥拜祭。   佛诞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佛都。   四月初三开始,一连七天,佛都将搭建法场,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礼敬,接受信徒浴佛、献花、献果、供僧,四方朝圣者络绎不绝。同时更开七处法会,请文殊院的经僧讲经说课,听众当中亦不乏武林各门派大佬。   这段时日文殊院负责讲经说课,与信徒酬答,普贤院维持治安,巡守寺宝,观音院接待内外贵宾,地藏院搭建各式法会及分配用度,可说是少林寺最繁忙辛苦的一个月。   最清闲的唯有一个人,藏经阁的注记僧了净。   注记僧的工作,是负责登记自藏经阁内借书的僧众,遇到不还的,上禀催讨。所以了净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经阁前负责注记一下而已,要说无聊,这可能是少林寺最无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诞日,寺内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无人前来借阅书籍,了净又比平常更得清闲。他已是堂僧,不需洒扫,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书,再来便是练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今年的了净并不清闲,他有一桩心事。   关于明不详的一桩心事。   了净注意到明不详,最早是从明不详惊人的借书速度开始。藏经阁规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阅两本。明不详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借还。了净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还是随意浏览,总之,明不详每隔两三天便会来借书,借的种类不等,多是佛经,也有各类杂书。他开玩笑地问过明不详几句,明不详只说:“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   日久之后,他也不以为意。   第二次注意到明不详,是从卜龟跟他借第一本经书开始。他很意外,于是跟卜龟打了招呼,对他说:“经文里遇到疑难,可来问我。”   他知道卜龟不识字,从这件事上他开始注意卜龟,从卜龟跟明不详的往来中看出,是明不详教卜龟识字。   接着他看到正见堂众弟子的改变。   他叹息过卜龟踏错了路,觉得这是一桩不幸的悲剧。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业堂的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这是上堂武学,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讲究的是指力一出,着若无迹,有时击中对手时,对手恍然不觉,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是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习的武功。他见过了觉寂住持的手谕,从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阅检查时,找到一张脱页。那是第三十六与三十七页,这一页位置,自然落在第三十五页与三十八页中间了。   这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却让了净觉得不对劲。   藏经阁的书多有老旧,脱页破损在所常见。除了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外,正见堂通常都会派人重新缮写副本备藏,连副本也老旧时,就会另行誊写。   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净原是个疏懒的人,经书收回时,照理该当检查缺漏污损,但他向来只是随口问几句,稍稍翻了几页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个借阅者也会回报。既然只是副本,损毁也是无妨,了不起挨一顿骂。真要被骂,前一个借阅的也是首当其冲。   他记得清楚,上次这本书被借阅归还时,借阅的僧人告知他掉了一页。他摇了摇书本,果然落下一页,他顺手夹入书中,就注销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现在,这一页脱页却夹在正确的位置。   了净疏懒,却精细,他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他如果不懒散,绝对会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现在,就只是条一流的懒虫。   对此他不表意见,当和尚是因为这是他所知最简单的营生。他二十五岁入堂,当了注记僧,他宁愿这样再当四十年。   有其他人翻阅过这本书,了净心想,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卜龟。   但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学,被放在神通藏的顶层书柜,卜龟驼背身矮,伸手也够不着。当然,只要他跳起或者搬了凳子,就能拿到这本书,但问题是,卜龟有理由拿这本书吗?   以卜龟对武学的见识,他根本不知道哪本书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坚决去拿这本书?失窃的《龙爪手》只在书柜第二层,他连龙爪手都没练齐全,怎能去练拈花指,且非要冒着起跳、搬凳子这种大张旗鼓的风险去拿这本书?   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真是他拿了这本书,他又要怎样放回?跳起来塞回去?   看著书架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书籍,了净抛开了这种可能性。   那是谁翻阅了这本书?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把这本书交给借阅的僧人后,开始思考这问题。   第二天,照例的洒扫,他提前来到藏经阁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之中的明不详。   如同卜龟在世时一样,神通藏已经是明不详一个人专属的洒扫区域了。   他望着明不详的背影,从铁门后只能看见神通藏的一小块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视野不能及的范围。   他走向前去,过了小铁门,见着了明不详正在扫地的样子。明不详见了他,点头示意,算是行了礼,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里的书是不得翻阅的,你知道吧?”了净问道。   明不详点点头,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阅神通藏所录武典,怎么了吗?”   “没事,你年纪小不懂事,你爱看书,怕你不小心犯了规。”   “多谢师叔关心。”明不详道。   了净离去后,明不详快速环顾了周围一眼,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层的一处空位。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当天下午,洒扫的劳役僧都已离去,了净心头的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页缺页是如何归于原位的,难道自己随手一插,就这么凑巧地插入了正确的位置?   他一抬头,明不详正走过来。   “又要借书了?”了净问。   明不详却扭扭捏捏,欲言又止,与他平常冷静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净见明不详有异,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经典,要受怎样的处罚?”   了净道:“这要看状况,重则逐出寺门,或者像卜龟……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无意翻阅,看得不多,那就喝责或杖刑、劳役等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详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净对于明不详的坦承大感讶异,于是道:“你可知这是犯了大罪?”   “请师叔带我前往正业堂领罚。”明不详低头道。似乎正在忏悔。   了净又问:“你平日向来守规矩,怎会翻这本书?”   明不详道:“三个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当中说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当中意涵,始终想不明白,打扫时见到了《拈花指法》,一时没多想,就拿了书下来。才刚打开,就看到一页脱页落下,我忙将脱页夹回书中,就赶紧放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没看当中内容?”   明不详犹豫半晌,道:“其实,看了几页。”   了净道:“据说你过目不忘,这不就学会了?”   明不详摇头道:“虽然记得,但不懂。你若想听是哪几页,我背给你。”   拈花指是上堂武学,了净不由得兴起好奇之心,正要说好,一念忽转,心想:“这上等武学,我若不小心记得了,说不准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问:“你怎会今天来找我悔过?”   明不详道:“师叔早上问起,我猜想瞒不住了,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脱页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净道:“这次就算了,之后我会盯紧你,你莫要再犯。”   明不详道:“明不详绝不再犯。”   了净点点头道:“没事了,去吧。”   就这么巧?这疑心刚起,明不详就来告罪?了净虽然觉得疑惑,但心想明不详不过十四岁年纪,又没有师父带领,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学会。   他枯坐了一个下午,等到藏经阁关闭,护卫僧上来,他没去用晚膳,到了佛都的佛香楼买了几个素粽子,去找他师父叙旧。   了净的师父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主掌寺内所有政务。觉如外号笑口弥陀,总是笑着,不过了净知道他师父虽是正僧,笑里藏刀才是真的。   “这么好心找我叙旧?该不会是想敲诈什么武功吧?”正语堂的住持房间里,觉如吃着素粽笑道。   “师父又误会我了,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净道:“上个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个月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觉如调侃道。   “您才不会忘,上上个月起送来的礼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马屁的人多着,我不跟人凑热闹,等了一个月才来。”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学武功你还懒呢。”觉如道:“我都把你送进正见堂当注记僧了,算是够闲的闲差,有没有专心念佛,认真习武?功夫有没有搁下?来,过来跟师父试几招。”   了净道:“行了,师父省点力,徒儿少点淤青。”   觉如道:“你就是懒,要是认真点,我也多个帮手。”   了净道:“师兄多得很,他们都能帮上忙。再说,无欲无求方得明心见性嘛。”   “知道为何你之后我就没再收弟子了?”觉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师兄说你也这样对他说过。”了净道:“你还对大师兄说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个弟子就够了。”   觉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还俗了。”了净又问道:“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说到俗僧,觉如放下手上刚拆开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进来。”   “怎么了?”了净拆了一个素粽,放进口中,觉得有些干,倒了茶,混着喝进去,却被茶水烫了一下。   “缓点喝,烫死你!”觉如接着道:“正业堂那个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净道:“有听说,怎地?”   觉如道:“还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写了什么?疑似为情自杀!”   了净道:“在这寺里?嗯……是有些怪。不过,哎,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觉如道:“验尸怎么验能验出为情自杀?”   了净道:“是写了遗书,还是看他交际?”   觉如道:“遗书没有,交际没有,‘为情’二字,就在他魄门里头。”   魄门指的是屁眼,这话一说,了净立刻明白,但寺内无女眷,断袖之癖也非异闻,又问道:“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觉如道:“八九不离十,便是本月了。”   了净道:“斑狗?”他想了想,道:“真是好胃口。”   觉如道:“觉见为这事发了好大脾气,说幸好把明不详先送走了,免得沾染了这些龌龊事。”   一听到明不详,了净立刻竖起耳朵,问道:“这事怎么又跟明不详扯上关系了?”   觉如道:“觉见把他当宝,在众人面前夸他夸到我们都听烦了。明不详本来就在正业堂服劳役,跟本月还有那个死去的傅颖聪是一起的。”   先是卜龟,后是傅颖聪,这也真巧。了净问道:“斑狗这人不像是有断袖之癖,估计傅颖聪被他骗了,之后一怒上吊。”   觉如道:“要是这样便好,如果本月是来硬的,这事可就不简单了。最后停在为情自杀上面,说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丑。”   了净又吃了一个素粽,说道:“若真是这样,觉见住持才不肯干休。”   觉如骂道:“你一个接一个,是买给师父吃的还是买给自己吃的?”   了净道:“唉,听得入神,嘴巴闲不下来。”   觉如起身到柜前拿了些瓜果糕点,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净道:“这怎么好意思?啊?这是什么?这么香?”他拿起一块糕问。   觉如道:“桂花栗子糕,上个月送来的。”   了净知道那是收受的礼物,俱是上品,一入口,果然松软香甜,赞了几句,又问道:“那后来呢?”   “本月的师父了无向觉见首座求情,尽快把这事给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着明年试艺。”   了净想了想,道:“原来如此。”说着又夹起一块点心。   觉如又埋怨道:“同是了字辈,了证都当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顾着吃。”   师徒俩又闲扯了几句话,直到困倦了,了净方才回房。   ※       ※        ※   此后几个月,并无他事。入冬后一场暴风雨,明不详失踪了几天,急得觉见把正业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后来听说明不详排解了山下铁铺老板姚允大跟仇敌的宿怨,觉明住持大为赞赏,把他引为入堂居士。未满十五,就当了入堂居士,觉明亲自派人传授他武功,听说他进展一日千里。   一个十几岁少年,诱导了两个成年人,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净心想:“这明师侄真是聪明。”   但他心中却有一股不安。   《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页始终在他心底萦绕不去。   无论从各方面看,明不详都无可挑剔,聪明勤奋善良谦和。   但从了心开始,卜龟、吕长风、正见堂弟子,傅颖聪……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总是意外连连。   过完年后,他又听说了另一个消息。   本月在佛都发疯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接着轮到本月了吗?”了净心想。他与师父觉如谈起这事,众人都说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才会发疯,了净却说:“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积雪稍融,了净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间小屋,屋外有两名僧人把守,了净跟僧人打了招呼,说道自己想见本月。   “你要见斑狗?”一名僧人问道:“做什么?”   了净道:“我跟他有几面之缘,也算是关心一下。”   了净只约二十七八年纪,但却是了字辈的僧人,少林寺门徒众多,按字排辈,落差极大,辈份大年纪小很常见。顾守僧人只是本字辈,也不多拦阻,只道:“小心他暴起伤人。”   了净点点头,推开门,只听到本月的惊慌怒吼,声如野兽。   此时的本月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绑着,双眼一团凹陷,据说是自己挖掉的。他听到推门声,狂吼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了净皱起眉头,走向前去。   本月听到脚步声,更不打话,一招千手观音掌劈将过来。此时他陷入疯狂,力大无穷,这一掌劈得风声呼啸。了净侧身闪过,一伸脚将他绊倒,本月随即弹起身来,也不顾左右,狂扫横劈。了净心想,若由他这样打下去,势必伤到筋骨,于是双手齐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这左右穿花手讲究以虚卸实,以四字要诀,分、转、卸、击为主。分是指分力,敌手一拳过来,击其中流,狙其肘臂处,使他力量分散。转,是转动手臂,如同画圆般改变对手攻击的方向,经过这两道关卡,对手攻击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后便是卸,利用身形与手臂卸掉对方的力量,最后反击。其武学原理与武当云手有相似之处,都是利用圆形化消对方的力量。   此时了净无意伤人,只是双手分化,拨来挡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给他拨得无影无踪,不到半个时辰便累瘫在地。   “这么久没动手,武功反倒进步了。”了净心想:“师父老骂我不用功,还是行的嘛。”不过转念又想,师父大概会说自己:“打败一个本字辈的僧人也好说嘴。”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劳役弟子,打赢他也没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赢得轻松,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这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又想:“说到这,师父大概又要说自己骄傲。唉,真是怎么做师父都不会满意的。”   他乱想了一阵,又看向本月,低头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本月气喘吁吁,听到了净靠近的声音,吓得缩到屋角,悲声低语道:“我没瞧见,我都没瞧见,你不要过来……”   想想斑狗以前的恶形恶状,变成如今这模样,该说是不忍中有一丝痛快,亦或是痛快中有一丝不忍,了净低头道:“我不害你,我只是要问你,你见到什么了?”   无论了净怎么询问,本月只是胡言乱语,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净问不出所以然来,苦恼了一会,心想,不如来个以毒攻毒,试探试探。   “我是明不详,斑狗,你敢欺负我,我来报复你了。”了净变换嗓音,故意说到明不详的名字。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这贱种,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过来,我弄死你!”   他对明不详充满恨意,这是确定的,但听到明不详的名字却没有格外惊慌,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净又压低声音,鬼里鬼气道:“我是傅颖聪,你还我命来。”   听到傅颖聪的名字,本月顿时吓得跳起来,大喊道:“傅颖聪!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别!不要!不要碰我!”说着,本月缩到墙角,双手环抱自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几乎指尖都要掐进去了。只听得他哭喊道:“我都听你的话,挖了眼珠赔你了,你还要干嘛,还要干嘛?”   了净心中不忍,心想:“看来傅颖聪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恶梦,这才疯癫。这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看着本月双手环抱又缩在墙角的模样,初看时,只觉得他是惊慌失措,所以抱着肩膀躲入墙角,但细看时又有不同。一般人惊恐环抱,是落在肩膀稍下缘处,那是环抱最正常的姿势。本月抱住的地方,却是从上往下,按住肩膀的上方处,且双膝屈起,上身后倾,像是尽力想把上半身靠往墙角,而不是缩成一团。   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撕开本月肩膀衣服,拉开本月的手。只见他肩膀上印着五个淤痕,这是他自己按着自己肩膀,用力过度,以致淤血。又看另一头肩膀,同样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顿时跳了起来,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只看这个位置,了净心想:“倒像是交合时,下面那人抓着上面那人的肩膀。”   他一个恍然,心领神会,鬼气道:“我是傅颖聪,我来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饶,抱着肩膀不停磕头,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详报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谁知道你会出现在那?谁知道!”   又听到明不详的名字,了净连忙追问,但本月夹缠不清,语无伦次,说来说去都是与傅颖聪相关。   了净离开小屋,问门口两名僧人,本月要如何处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来领,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净点点头,离开本月的住所。   本月设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详,不知怎地,最后却是傅颖聪成了代罪羔羊。傅颖聪不堪欺凌,上吊自尽,觉见住持的看法没错。了无为了保护徒弟,所以才让觉空首座出面,把这徒弟保了下来。   这件事,只要问过了无就能确定。   他到附近的店家询问,在一间药铺里头问到了本月发疯前几天,曾到店里买过治疗淤伤的跌打损伤药膏。   “我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只是要买,还买最好的。”药铺老板说道。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确实是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颖聪时,傅颖聪抓着他肩膀想推开他的位置。   他又问了附近的居民,本月发疯时是否有奇怪的人经过。居民们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人说道,某天见到人影在本月家外一闪而过,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吓唬本月,把本月逼疯?本月是个胆大的人,只是扮鬼吓不了他,对方是怎样做到的?他在发疯前就买了药要治疗淤伤,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本月自己按出来的,又是谁按的?   那个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会被发现。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内狭小,也没他闪躲周旋的余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样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却让受伤的人没有察觉?   拈花指法!能击中对方而伤者浑然不觉!   了净心中一突,转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花指,趁着本月不注意时,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时见到自己身上的伤痕,以为是傅颖聪鬼魂来报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吓他,逼他自挖双眼。   所以发疯后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的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盖了拈花指造成的伤势。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假如真有这个人,会是明不详吗?   一个十几岁少年能把上堂武学的拈花指学到精深?甚而用来戏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这份心计……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了净猜疑不定,却没有任何证据。   ※       ※        ※   觉观来到文殊院,他是来拜访觉明住持的,同时,他还邀请了觉见住持。   四院共议上,只有这两位正僧反对俗僧易名,他想要说服这两人,但殊无把握。   明不详此时在正见堂负责处理觉明的公文卷宗,当然,也包括四院共议的内容。他正在外堂练功,见到觉观,立即行礼道:“见过觉观首座。”   觉观点点头,问道:“觉见住持来了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刚到。”刚说完忽然打了个大哈欠,察觉失礼,忙低头道:“抱歉了。”   觉观笑道:“昨晚没睡饱?”   明不详微微一笑,道:“昨日看书,有个故事甚是惊恐,吓得弟子一夜辗转难眠呢。”   觉观问道:“怎样的故事这么可怕?”   明不详道:“昨日看《大般涅盘经》,看到第七卷 ,吓坏了。”   觉观顿时醒悟。   《大般涅盘经》是记载佛陀入灭前讲的法教,其中第七章 的内容是这样:   佛告迦叶: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意思即是,佛陀称他死后七百年,魔王将幻化成比丘的模样,用错误的佛法破坏正确的佛法。   有人将这句话化成简短的八个字:末法之世,以佛灭佛。   觉观笑道:“你就是明不详吧。”   明不详点点头。   觉观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   明不详问:“需要弟子引路吗?”   觉观道:“不用,你好好练功就是。”   觉观快步踏入堂内,他已经知道怎么说服觉见与觉明两人。   这些俗僧,正如经典所载的魔王弟子一般,披着僧宝的袈裟,干着毁坏佛法的事。   少林寺是佛门重地,也是指标,若有一日连方丈之位都给俗僧占了,毁坏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门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顾,少林寺的兴衰可以不顾,但佛法不能不顾,让这些人占据了少林寺,等于占据了佛法的发言权。   必须区别开来,俗僧绝不能用与正僧相同的名号,他相信自己必能说服觉见与觉明。就算他们不肯赞同,他也能说服方丈。   “多亏了这孩子。”觉观心想。   ※       ※        ※   了净抬起头,看到了明不详,他正要归还几天前借的两本经书。   是《大般涅盘经》跟《楞严经》。   以前了净很少跟明不详交谈,今天他却开口道:“这两本经书很有趣呢。”他拿起《大般涅盘经》,说道:“这本书有个故事,讲的是佛入灭后,天魔伪装成佛弟子的模样,混入佛门,毁坏正法。”   明不详道:“记载在第七卷 中,我记得。”   了净又拿起《楞严经》道:“至于这本《楞严经》,自出世以来,就有不少人说他是伪经,因为上面写的东西实在太神奇了,让人难以相信。有不少高僧居士为了这本书辩驳多次。”   了净看着明不详,问道:“你觉得《楞严经》是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先人辩论多次,始终拿不出证据说这本书是假的。”   了净道:“我倒觉得是假的,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他定定地看着明不详,反问:“你说呢?”   明不详没有回答,只对着了净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绽放的花朵般灿烂。 第16章 桃之夭夭   四月初三,佛诞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栈早已住满,寻不着客栈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灯火辉煌,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摊贩店家日夜无休,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围的郊区,父亲耕着几亩荒田,母亲在家替人缝补僧衣,挣点零钱。何大松七岁开始,就帮着父亲种田干农活,也为着此故,枯瘦的身体却练得结实。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七岁那年一场大雪,刚出生的小弟没熬过去,就这样走了。那之后母亲就没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张嘴都是饭,已经够难过。何大松总想少吃点,让弟弟能吃得饱些,母亲却说他要干活,要吃了才有力气。   佛都的物价高,日子过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样的活。每年只有佛诞那段时间父母会带他进城礼佛,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玩意,庄严的佛像,宏伟的庄园,卖艺的当街说唱,茶馆饭楼传出阵阵菜香。   但那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串糖葫芦。对何大松而言,那是他唯一或许可能得到的额外礼物。   八岁那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糖葫芦的价钱。   那一串要五文钱。   他想着明年再来佛都,他要攒齐这五文钱。   但他实在连一文钱都攒不出来,每天的日子,农忙、挑水、劈柴、拾检枯枝、驱虫、打谷、照顾弟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学几个字。就算有了空闲,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挣钱。到了九岁那年,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暗自垂涎。   十岁那年,他帮佛都里的大户挑柴,每挑一担,有十文的赏钱。这里的每一文钱都要给父母。某日,大户刚生了儿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过来,看门的护院问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个,三个大的两个小的。”他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护院点点头,拿了五块点心出来,说道:“员外刚添丁,上门的都有赏赐,这五块喜饼你拿着。”   何大松道:“我不要饼,你给我四块就好,另一块折钱好不?”   护院纳闷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钱就好了。”   护院哈哈大笑道:“你这不识货的,这大饼起码得要二十文,你却要五文。好,我帮你去问问。”   护院进了门,过了会,护院拿了四盒饼跟五文钱给何大松,道:“员外说赏你五文钱。”   回到家,何大松推说自己那块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五块大饼,何大松则是饿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钱缝在衣服里头,等着来年的佛诞。   佛诞日时,他趁着父母上香礼佛时,趁着空,带着弟妹跑去糖葫芦摊子去。   他看见弟妹望着糖葫芦淌口水的模样,又不忘嘱咐两句:“记得,别跟爹娘说,要不哥哥会挨打的。”   弟妹两人忙不迭地点头。   “一串糖葫芦。”何大松刚把钱递给小贩,那小贩皱起眉头道:“不够啊。”   何大松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不够?不是一串五文钱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一串要六文了。”那小贩道:“你还差着一文。”   何大松讷讷道:“我只有五文钱。”   他看了看糖葫芦,一串有三颗,问道:“你卖我两颗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贩摇摇头道:“那不成,我这都串好的,剩下一颗卖谁?”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贩才道:“好吧,就给两颗。”把其中一颗给拿了下来,叉到另一根竹签上,递给了何大松。   何大松对着弟妹道:“一人一颗,不许抢。”   弟弟问道:“那哥哥不吃吗?”   何大松摇摇头,看着糖葫芦,又忍不住说道:“哥哥舔两口就好。”   他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只觉得清凉温润,甘美无比,简直是世间美味,不由得眯起双眼,满脸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递还给小弟,说道:“行了,你们吃吧。”   看着弟弟跟妹妹开心分食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开心了。   起码舔过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来吧。   他一手拉着弟弟,一手牵着妹妹,在附近闲逛,绕了几圈,心想着时候差不多了,该是回法会场找爹娘了,于是说道:“咱们走吧。”   他刚回头,正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地一声,手上掉了一串事物。   女孩身旁站着一名少年,喝骂道:“操娘的,不长眼吗?”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张俏红的脸,圆圆的,甚是秀丽。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她蹲下身拾起刚才掉的东西,是一串糖葫芦。   那是四颗一串的糖葫芦,不就是补上自己刚才少拿一颗的那串?   那少年道:“都脏了,丢了吧。”   何大松忙道:“别糟蹋了,给我吧。”   那少年喝骂道:“滚开!”   女孩:“朗哥,你别凶他。”她犹豫了会,拿出丝巾擦掉糖葫芦上的灰尘,递给何大松道:“给你!”   何大松接过了糖葫芦,足足一串四颗的糖葫芦,他开心地简直要飞上了天,忙对着少女道:“谢谢!谢谢!”   那少女羞红了脸,快步离去。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是痴了。   那一年之后,他又多了点想望,每年佛诞,他总会找着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总能见到那名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诚的信徒,每年佛诞都会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里,他总能见上她一面。   但与糖葫芦不同的是,糖葫芦是他奋力追求所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个少女,就像是员外家的的高宅深院,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要这一面就足够了,他心想。   过了两年,有人看上了他们家的耕地,想买来种茶,他们得了一笔小钱,思量着离开佛都另谋生路。可一家五口,搬离了故乡,只怕盘缠不够,思量着把小妹卖去作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愿入寺当和尚,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拜了正僧了虚当弟子,沿了本名,法号本松。了虚是未入堂监僧,也住在佛都。之后暮鼓晨钟,早晚经课。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妹妹多点,还是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见上那少女一面。   又过了两年,他听师父说,了心和尚带回了一个痴儿。偶而,了心公办时,会把这孩子交给他师父照顾,他记得,这孩子叫明不详。   明不详渐渐大了,女孩自然也渐渐大了。   他也大了,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孩童,慢慢地成为一个少年。   女孩也成为了一个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诞找寻那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没有失望。   没有交谈,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偷窥她一眼。   十八岁时,了心大师入了堂,明不详也离开了佛都。   十九岁时,他见到少女挽起了发髻,知道她已嫁为人妇。   那一年佛诞后,他大病了一场,险险丧命。病愈后,只是不停诵经。   二十岁时,了虚病逝,终身没有入堂。   二十五岁时,他通过试艺,取得侠名状,觉见分派他前往河北当监僧,他却坚持留在佛都,继承师父了虚的工作。   二十六岁起,每年佛诞,他成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为信徒焚香祝祷。信徒者众,像他这样的香僧有二十余名,他左右张望,在自己队伍当中见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时的她已是一名少妇,循着长长的队伍来到他面前,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阿弥陀佛。”他颂着佛号,右手在少妇头上画了个圆,几乎便要摸到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但他没有唐突,为她祈福,虔诚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诞,客栈必定客满,为方便僧客,寺外僧居往往让与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栈。本松原住的旧居让给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里的普光客栈。那是一间普通规模的客栈,后院里栽着一排桃花,到了晚上,他从二楼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见着那排桃树。   他意外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树前,在微弱的月色下静静看着桃树。月影与桃花,映得格外动人。   他心生惊奇,也觉感动,比起往年,他又多见了她一面。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台前,熄了烛火,看着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叫她进去。   他没见过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终究忍着不去偷窥。   这样就够了,知道得多,烦恼得多。   他拿起经文,静静默颂,却止不住地杂念纷飞。   二十七岁那年,一样地,他又巧合地为她祈福,住进同一间客栈,在同样的月色下,看着她的背影。   二十八岁那年,亦复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复如何?   这年这日,本松二十九岁,四月初四,佛诞前四日。   “明师弟?”本松看着眼前这名少年,讶异道:“你也来佛都了?”   明不详道:“觉明首座要我来帮忙。”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被派去参与佛诞盛会。了心在时,佛诞期间都有公务,便将明不详安置在寺内,了心不在后,明不详身份低微,只负责寺内洒扫,贵客轮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干活。直到今年,觉明要他见世面,特意派他来帮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明不详道:“你是本松师兄,了虚师伯的弟子。”   本松讶异道:“那都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时……才……四岁吧,了心师叔每次出远门都要让我照顾你。”   明不详道:“辛苦师兄了。”   本松道:“一点也不辛苦,你特别乖,不哭不闹。哎,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你被派来干嘛?”   明不详道:“我是接待居士,为香客指路的。”   本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晚上睡哪?回寺里睡?”   明不详道:“暂住普光客栈呢。”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间客栈,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都十年了,听说你很受器重,觉见、觉明两位住持都常夸你。”   明不详淡淡道:“那是两位住持错爱。”   “妈的,在这里闲嗑牙呢,没看到大伙都在干活?”一名身形细瘦的中年僧人领着几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认得那是本月的师父了无。他们负责保护佛骨舍利,除了他们之外,坐镇在这的,还有正在后堂的正命堂觉寂住持。   了无骂道:“大伙都干活,就你们闲着?正僧了不起,活都给俗僧干,正僧顾着吃饭睡觉就好是吧?”   本松忙道:“了无师叔息怒,是弟子拉着明师弟聊天,了无师叔勿怪,弟子这就去忙。”   他拉着明不详要走,了无却喝道:“明不详,你过来。”   明不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了无。本松连忙回头打圆场,正要说话,却被了无喝止:“没叫你开口。”   本松被抢白,碍于身份,不敢多说。了无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详,道:“果然长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详只是沉默不语,了无又问道:“怎么不说话?”   明不详说道:“弟子是妖孽,一出口,只怕便是妖言惑众。”   了无冷笑道:“别仗持着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两个住持比不上一个首座。我盯着你看,就千万别犯错,否则,走着瞧。”说完便领着一众弟子离去。   本松道:“明师弟,他说的话别太介意。他徒弟疯了,就想找你出气而已。”   明不详淡淡道:“没关系的。”   四院共议,俗僧易名之事渐渐传了开来,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据了多数,听说连反对改名的觉见觉明两位住持也动摇了。佛诞过后,将再开四院共议,届时俗僧改名几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是波涛汹涌之际,俗僧以为多年来少林事务多仰仗俗僧,却被当作次等的僧众,大为不满,而正僧则以为俗僧毁坏清誉,连累正僧,如今终于正义伸张。   此时两派势成水火,每每见面,必是冷嘲热讽,冲突不断,虽无斗殴伤害人命,但矛盾激烈,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当晚,明不详住进了普光客栈,这是他第一次住进客栈里头。普光虽不是上等,但比起明不详在少林寺的僧居已是舒适许多。明不详点了蜡烛,摸了下棉被。推开窗户,月光下的桃树,枝叶扶疏。他离开房间,信步走到后院,抬起头,遥望见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间窗户未掩,窗后的人影正看向这边,却没对他打招呼,似乎想着什么心事似的。   明不详想了想,遥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 ※   此时的少林寺,多数弟子都去了佛都协办佛诞节,了净趁着夜,从文殊院走至普贤院的正业堂,他翻过院墙,避开了更僧,到了明不详房外。   了净知道明不详一个人住,并无室友。他见门未锁上,正要推门,想了想,绕到后窗去,确认了房内无人,这才推窗进入。   他之所以绕到窗外,是担心明不详在门上做了机关,有人闯入便会察觉。只是他随后检查门板窗户,没见着设了机关的模样。   明不详的房间一尘不染,跟自己的房间真是天差地远。“真是个样版娃儿。”了净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内除了经书,一无其他。衣柜里只有两件破单衣、两套内衣裤。他看了看床下,连床底都干净得没一抹灰尘。他拉出书桌抽屉,里头只摆着针线、小剪刀、一支小笔以及砚台墨块等杂物。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细想想,十五岁的少年这等心计,他图的是什么?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处?   他正要推回抽屉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抽屉里有笔墨砚台,为何无纸张?”   藏经阁借来的经书不允僧人注记,他又环顾周围,确认了屋内无纸张后,想了想,将抽屉整个抽出,举起烛火,看里头的夹层,赫然见到一本簿子。他急忙取了出来,恐灯油污了簿子,将烛火放在床沿,就着光看起来。   那是明不详的笔记。意料之外的,明不详的笔迹疏狂随性,时常缺点少画,了净心想:“这家伙也不是毫无缺点的嘛。”   他细细翻阅,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这里头记载着明不详如何策划绸缪,观察引诱卜龟的一举一动。又写着傅颖聪如何前来示好,被他识破,随后如何使计,让傅颖聪吃下自己带来的迷药,把他送到与本月约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样欺压傅颖聪,自己又如何在傅颖聪崩溃恍惚之际挑拨,诱其自杀。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两人互斗,观察两人变化,最后则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疯本月的过程。   了净只看得头皮发麻。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骇人的事情。   天魔波旬,这是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灭佛。   但无论怎样难以置信,只要有了这本笔记,就能揭穿明不详的歹毒心思。   了净将笔记收入怀中,将抽屉归回原处。   此行大有斩获,了净本该大为满意,但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他又走到隔壁房间——那是了心的房间。   了心的房间一如明不详的房间一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详也没丝毫怠惰。他在屋里细细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绳子捆起,厚厚一迭的了心日记。他解开绳索,日记里除了了心的修行记事,便是对于明不详的记录,关爱之情溢于纸外。了净想,这样一篇篇看过去,看完都天亮了。他从最后一本往前翻,却见到后几日里头写着:“近日神思困倦,杂念纷飞,邪魔外扰,难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难拔,当持戒诵经,精进功夫。”   了净想:“怎地了心也变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诫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详呈送寿桃那日,上面写着:“详儿为师祝寿,献寿桃一枚,吾心宽慰。匆匆十余载过,幸喜详儿聪明,深具佛慧,前途无量。今日为详儿坏三十年清戒,虽无悔意,于心愧疚。修行本是难事,一念方起,便无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几页,又多是杂事。他性格疏懒,今天这举动已是过往从未有的勤劳,既已查到证据,便不多加驻留。   此时,听得前门打开的声音,了净心中一突,凝神细听,那脚步声甚是轻微,知道是明不详。   了净迅速将日记重新捆起,不停回想自己刚才在明不详房间是否留下什么破绽?窗户早已掩上,抽屉也归于原处。   他听到明不详开窗的声音。   若此刻他跳窗逃走,必会被隔壁的明不详发现。   了净将了心的日记推回床下原处,把附近书上掉落的灰尘轻轻扫起。务求一尘不染。扫不干净的,了净运起内力,吸了口长气,将灰尘一一吹散,同时注意着房外的动向。   他又听到明不详的脚步声,正从隔壁房里走近。   此时万籁俱寂,一点点声响也会引起注意,他索性吹熄了灯火,翻身滚入床下。   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了。他从床下望去,一点微弱灯火下,只看得见一双脚,正是明不详提着烛火入房。   “他发现笔记失窃了吗?”了净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时被他发现,动起手来,我是闯入房里的卜龟,一爪子拧下他的头,还是吕长风,被他用拈花指戳几十个窟窿?”   虽说自己比明不详大上十余岁,又是了字辈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详实是妖孽,没有十足把握,还是莫要冒险。   此时室内昏暗,唯有明不详手上的烛火光芒,敌明我暗,如果打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可能。甚至一击得手,杀了这妖孽也是可能。   只是现在手上已有证据,又何必与他硬碰?   他这里心念纷飞,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详缓缓转过身去,走出房外,关上房门。不一会,就听到开屋子的声音,似乎远去了。   了净舒了口长气,从床下翻出,摸了摸怀中的笔记,从窗户遁去。   当天晚上,了净躺在床上思考该如何处置这本笔记,照理来说,是交给正业堂住持觉见,抑或让明不详入堂的正见院住持觉明。但两位师伯都偏爱明不详,这本笔记,未必能让他定罪,只怕又生波澜。   只有交给师父了,了净心想。   虽说终能铲除祸根,但了净心中仍觉得一丝不安。他是敏锐的人,所谓的不安,其实是内心察觉有不妥错漏的直觉,只是自己还没发现毛病在何处。   就为了这点不安,第二天一早,了净没有直接去找觉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详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后,这才前往见觉如。   “我又没生日,怎地又来了?”觉如问道:“你要是太清闲,佛都现在可热闹着。”   “我就想念师父,想跟你亲近亲近。”了净道:“我们师徒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徒儿也想尽点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院跟观音院隔得太远,没走上一年半载,走不到呢。”觉如调侃道,又问:“要吃点什么?”   “上个月的桂花栗子糕,还有不?”了净问。   “早发霉了。”觉如说道:“有人送了琵琶过来,吃不?”   “行,师父这什么都好,我有什么吃什么。”了净道。   觉如从柜子中取出一袋琵琶,说道:“你这么敬爱师父,不如回来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顺便多学点功夫,保你突飞猛进。”   了净沉思半晌:“学功夫啊。”   觉如问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学了?”   了净问道:“要是有人十五岁练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么境界?”   觉如哈哈大笑道:“你在开玩笑吗?十五岁?资质差点的,五十岁都练不到。”   了净道:“就说说而已,若有这样的天才,那该多厉害?”   觉如道:“这是觉明住持的绝技,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入门拈花指法,寺内记载,最快练到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岁。十五岁……哪肯定是达摩转世了。”   了净道:“说不定是波旬转世也说不定。”   觉如道:“波旬是否转世不知道,寺里头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净知道师父说的是俗僧。在这点上,他并不苟同师父的想法,在他看来,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伙都是为少林出力办事,正俗之争,实在没必要。   觉如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了净:“没,问问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武学专破这拈花指?”   觉如道:“要说专破是没有,但从招式与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御刚,可以阻挡拈花指的无形指气,当是上选。你想学吗?我倒是可以开个手喻给你。”   了净忙挥手道:“不了不了,懒得呢。”   “你要是不懒啊,说不准还没四十就当上住持了,你也给我长长脸,让为师风光一下。”   了净笑道:“师父,你是正僧,这般被虚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训起我来了。”觉如板起脸来骂道:“转过身去,让为师踹你两下屁股。”   了净佯惊:“师父不可,你几时染上这随便动人屁股的恶习。”   觉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岁上真练成了拈花指,内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绝技使得精深,还是非得要有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基底运使不可。易筋经只有历任四院八堂住持的僧人能修练,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宝殿让方丈亲自收藏。至于洗髓经,你知道的,怒王起义时,寺内遭逢战火,洗髓经的副本就此遗失,正本虽在,多年来被虫蛀蚁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强练,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储,仅供瞻仰罢了。”   他兜了半天圈子,始终没说到正题,就是想着哪里不对劲。到了此处,不得不说,于是问道:“师父,你觉得明不详这人……怎样?”   “怎么又提起他来?”觉如上上下下打量了净,说道:“还问师父觉得他怎样?该不会……你想干嘛?要为师允你婚事,你也先还俗找个正经姑娘吧。”   了净哭笑不得,说道:“师父,我是认真问的。”   觉如道:“我也是认真的,没曾想,你竟也被俗僧带坏了,搞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玩意,当真让师父痛心、痛心。”   “还不是跟师父学的。”了净摊手道:“你刚才叫我转身,想动我屁股呢。”   师徒两人哈哈大笑。   觉如道:“认真说起来,明不详倒是个人才,别说觉明觉见两位住持,现在连觉观首座也对他赞誉有加。外表俊美,像个玉人儿似的,谦虚聪慧,勤奋努力,过目不忘,到现在还念着师父了心的旧情,住在正业堂旧居。奇怪,我怎么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徒弟。”   觉如刚说到过目不忘时,了净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详房中并无纸张,那是因为他过目不忘,无须笔记,既然如此,为何准备笔砚,就专为记录他自己的罪行?难道他自己会忘记?既然不会忘记,又何必记载?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觉如拿出昨晚的笔记,此时白昼明亮,上面字迹清楚,了净详细辨认,觉得字迹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字迹?明不详模仿了自己的字迹写了这本书,要是自己傻傻地送上去,那就坐实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种陷害。   觉如见他转过身去,问道:“你在干嘛?”   了净忙说道:“没事。”随即将笔记收起。   “古古怪怪。”觉如说道:“你也该跟他学学,别仗恃聪明,只是懒惰。”   了净苦笑道:“是,师父,弟子马上改。”   觉如问道:“怎么改?”   了净苦着脸道:“您现在写封手喻,弟子立马去学袈裟伏魔功。”   觉如哈哈大笑。   ※ ※ ※   四月初五,佛诞前三日,本松在佛骨舍利前的法会上又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不知是缘分还是怎地,一如既往的,她排在本松的队伍前,本松甚觉宽慰。   等待了一年,就为了这几天的相会,只这几天的见面,便足安慰一年的相思。   此刻她还在队伍的中间,本松只是等待,一如既往。   明不详在法会场中,为居士解答疑难,指引道路。   眼看只差了几个人次,了无走了过来,在本松耳朵边低声说道:“觉寂住持要喝茶,没茶叶了,你去禅风茶楼买点。”   本松忙道:“可我正在为香客祝祷祈福呢。”   了无在他耳朵边骂道:“去你的,会有人替你工作,快去,别啰唆!”   本松原想推拒,见了无凶恶模样,无奈对着香客行了一个礼,说道:“贫僧有事待办,且等等。”说罢,本松便快步离去,距离那人还有十余个位置。   本松走得甚急,心里甚至有些惶恐害怕。明不详转过头去,见原本本松的位置换了一个僧人为香客祈福。   本松内心焦急,但此刻的佛都人潮汹涌,他是僧人,任意奔跑有失大雅,且引人注意,只能快步前行。来到普风茶楼,但见高朋满座,人头攒动,他忙上前排队,足等了半个时辰,这才轮到他买茶。他带了茶叶,虽知定然不及,依然快步赶回法会,先将茶叶交给了无,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为香客祈福。   “今年终究错过了。”他心想:“也罢,到了今晚,她应该还住在普风客栈吧?”他收敛心神,专心为后来的香客祈福。   一个时辰后,他在队伍中央,再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仍在队伍当中,依序前进。   “怎会?”本松讶异,“也许他跟自己一样,有事先离开,只得重排队伍。”本松心想,掩盖不住内心的欣喜,不由得露出笑来,正好目光与明不详对到。   明不详回以礼貌的笑,如桃树绽放,温暖煦人。   ※ ※ ※   明不详已经知道自己怀疑他了。   了净心想,昨晚他回到房中,说不定也发现了自己,只是犹豫要不要动手。   这妖孽在正见堂帮觉见住持审阅公文,见过自己笔迹,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简直无所不能了。   到了这地步,也无须遮掩了。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险恶,若是留在少林寺,当真祸患无穷。只是要如何铲除这妖孽,却是困难。   了净看着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笈。   这得练多少日子……   若是现在动手,他只有十五岁,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轮,照理说,功力肯定比他精深。不过,这妖孽不合常理。   他想起他的七师兄。   七师兄的天分佳,一直是师兄弟中功夫最好的,据说师父本想把他当作闭门弟子的。当然,师父对每个徒弟都这样说过。   他入门前三年,功夫与七师兄差距越来越大,过了三年,差距便开始缩小,再过三年,便不分上下。此后,七师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自己真应该认真点学武,了净懊悔。   自己与明不详的天分差距之大,只怕还在七师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   再过几年,只怕没人制止得了他。   在寺内要动手不易,一旦武斗,必有人来制止,就算得手了,只怕也难逃一死。他尽量不要走到这个境地,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能杀了明不详,还能保住注记僧的位置,一切云淡风轻。   当然,这有点难。   最好的时机,还是落在佛诞日,明不详不在寺中,佛都兵荒马乱的日子。   最好是在佛诞结束前。   他打开袈裟伏魔功秘笈。   三招,先练三招。就用这三招去对付明不详,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是否能降妖伏魔,交由天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道:“以前还以为你顶管用的,现在才知道,你有多笨。”   ※ ※ ※   她终于再次来到本松面前,低头行礼,让本松为她祈福。   本松念了句阿弥陀佛,为她祝祷,一如既往,异常虔诚。   明不详走了过来,少妇抬起头,见到明不详,愣了一下,明不详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   少妇还了一礼,转身离去。   “可怜的妇人。”明不详低声道。本松却听到了,回过头问:“怎么了?”   “她丈夫打她。”明不详脸上无限惋惜。   本松心中一突,骂道:“别胡说,她看起来很正常。”   明不详道:“伤口在背部。应该是个世家弟子,要遮丑,只打在背部胸口,不伤筋骨,举止无异。”   本松问道:“你怎知道?”   明不详道:“她低头时,从背后领口看进去,可以见到淤血。”   本松道:“说不定是摔伤的。”   明不详摇头道:“应该不是。”   本松楞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的工作。   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你若不好,该当如何?   日暮西山,本松回到了客栈,推开窗户,望着楼下的桃树,等待着那人出现。   今年,却不如往年平静。   晚膳后,那丽人果然再次出现。   她真被欺凌吗?   没多久,又一人出现,本松细看,那人竟是明不详。   本松心中一突,只见明不详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方向,那丽人回过头来,正与本松打个照面。   本松凝视着这个女人,片刻后,他关上了窗户。   烛火摇曳,难以自已。   又过了会,敲门声响,本松打开门,是明不详。   明不详道:“我今晚要回少林寺睡,师兄有什么要我顺手带回寺中的吗?”   本松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又问:“刚才见你在楼下,跟那位夫人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我问她,是不是认识师兄。”   本松疑问道:“怎会问这个?”   明不详道:“今天下午师兄替人祈福,不是半途离开了吗?那夫人见你离开,就把位置让给一位老夫人,等你回来了才重新排队。我想,她应该认识师兄。”   本松一惊,想起下午的事,又问:“她怎么说?”   明不详道:“她说认识师兄,但师兄不认识她。这么多年,都没找她叙旧呢。”   本松闻言,内心惊疑不定。   明不详又道:“这次来到佛都,本想趁着机会找小时候的故人,没想到才十一年,想找个熟人都难。除非在熟知的老地方,不然,真不知怎么见面。”   说完,明不详径自离去。到了楼下,经过大厅时,几名正业堂的僧人正在吃饭,明不详自言自语道:“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站在桃花树下想啥呢。”   他能确定,正业堂的僧人有听到,那些是了无的手下。   本松呆呆站在房里半晌,下了楼,来到后院。来到桃花树下,站到丽人身旁。   那个他痴望了十九年的人。   半晌,那丽人忽然问道:“糖葫芦好吃吗?”   本松讶异,转过头看着她。   那丽人道:“那年我拜托朗哥带我去买糖葫芦,就排在你背后,见你因为少了一文,自己不吃,把两颗糖葫芦分给弟妹,我就把那串四颗的给买下来,跟在你后头,其实是想给你。只是当时我脸皮子薄,怕伤了你自尊,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然后,你猛然回过身来,就撞到我了。”   她娓娓道来,像是说一段遥远的如同前世一般的记忆,对本松而言,那段记忆也恍如隔世。   “一年后,我在法会上看见你,此后几年,一直都见到你。我想,每年来这法会上,总能见到你一面。后来没几年,就见你出家了。”   说到这,那丽人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之后我嫁了人,你也成了祈福僧,我排在你队上,知道你住这客栈,也就固定在这过夜。你爱看桃树,我就站在桃树下。几次想与你攀谈,终究想着,十几年前的事,怕你早忘了。”   “我不爱看桃树,我想看的,是树下那人。”本松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只道:“那事我始终没忘,那串糖葫芦我分了,弟弟一颗,妹妹一颗,我两颗,分得刚好。”   “可惜掉地上脏了。”那丽人幽幽道。   “不脏。”本松道:“那是我此生难忘最难忘的滋味。”   两人沉默良久,本松道:“夜深露重,上去聊吧。”   丽人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分别上楼。他们小心避开其他僧人,本松把她带到明不详的房间,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不想被打扰。   他们没有逾矩的行为,只是坐着闲聊,一壶茶,几盘瓜果,诉说这十几年经历。她本名袁芷萱,是富贵人家出身,家中礼佛虔诚。本松说自己的父母搬走了,故居只有自己一人。袁芷萱说到朗哥是她表亲,是领过侠名状的武当侠客,小时候很照顾她,回湖南成亲了。本松说他在少林寺如何学艺,师父怎样照顾,还有刚才与她交谈的明不详,小时还被当作痴儿,没想到长大后竟成了神童。   就这样,聊到天明困倦,袁芷萱方才回房睡觉。   ※ ※ ※   四月初六,佛诞前两日。   明不详回到法会,接待香客,本松趁着午休时假寐了一下,又问了明不详今晚睡哪?明不详说要回寺,本松便不多问。   当晚袁芷萱又来,两人又天南地北聊了起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聊到子时,本松问道:“你一个人上少室山,你夫家不担心?”   袁芷萱沉默半晌,道:“他送我上山便走,这里都是少林弟子,不会出事。佛诞结束后,他便接我回去。”   本松犹豫了会,想起明不详说的话,问道:“你丈夫对你好吧?”   袁芷萱轻轻阖上了眼,又缓缓张开,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解开衣服。   本松慌乱间忙转过头去,袁芷萱露出了半片背部,雪白肌肤上,从颈自背,俱是一片淤青。   袁芷萱道:“他是世家弟子,爱喝酒,酒后便打人,不喝时也会打。”   本松见她背部淤伤,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袁芷萱刚要穿上衣服,忽然窗口喀喇一声,一名蒙面人闯了进来。本松大惊,回过身去,还看不清楚,那人出手极快,一手扼住本松咽喉。   袁芷萱慌得正要尖叫,却想起自己与僧人密会,忙捂住了嘴。   蒙面人见了两人,低声骂道:“怎么是你们?”又见袁芷萱衣衫不整,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竟在这行苟且之事。”   袁芷萱跪地道:“大侠饶命,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我勾引他,你放过他……跟他没关系。”   蒙面人听袁芷萱说得蹊跷,又看她样貌清秀,显是大家闺秀,又看本松,虽不算丑,也不过就是普通人样貌,无甚出奇,说是本松勾引人家还有可能。   蒙面人又道:“你且把话说清楚,明不详人呢?”   本松满脸胀红,几乎喘不过气来,说道:“他……他回寺里睡去了。”   蒙面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们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两人把过往之事一一说了。此时两人心慌意乱,命悬人手,又不敢呼救,于是再无隐瞒,情意表露无遗。   说完后,两人相对而视,情深款款。   那蒙面人便是了净,他本来欲杀明不详,打听了房间才来,没想到撞到这事,只听得目瞪口呆,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本松长这样都有美女爱慕,怎地我这等人品,对着我的只有师父跟一群和尚。”他暗自发了一阵闷气,他知道明不详没有回到少林,此刻恐怕就在附近监视,只是明不详摆布这两人又是为何?想来绝非成人之美这等好事,只怕这两人要遭殃,于是道:“你六根不净,也不用当和尚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要就逃,要就认份,给人抓着了,都得死。”   说完,又从窗户窜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两人。   了净跃上屋顶,摘下面罩,四处张望,此时佛都灯火辉煌,仍不见明不详踪影。   了净心想:“明不详对这两人下手,必有算计。真不知他要如何害人。”   他伸了个懒腰,索性就睡在屋顶上了,心里想着:“不如还俗去,说不准也能讨个媳妇。”又想:“唉,营生不容易,在藏经阁当注记僧,看书练功的日子舒服着,为了个媳妇,不值!不值!”   次日一早,了净醒来,翻身下屋,特地找了面镜子,看自己剑眉朗目,尤其鼻子特别英挺,颇为满意,又见了一名女香客路过,拦住便问:“我长得好看吗?”那女香客吃了一惊,只看了一眼,忙点头道:“好看!好看。”便慌忙离去。   了净哈了一声,他知即将面对生死一战,心情紧张,藉此调笑,舒缓心情。   四月初七,佛诞前一日。   本松昨夜受了一惊,睡得不安稳。推开房门,袁芷萱已在大厅。   他走了下去,袁芷萱已在大厅,见他下来,迎了上去。   “我丈夫明早便来接我,等佛诞结束,就离开少林。”袁芷萱淡淡道。   本松明白她的意思。   十九年的相思,而今要再轮回,抑或有所不同。   若是在几日前,他定然不会答允,卿已婚嫁,君已出家,每年一会,已是奢侈。   但昨日了净这一闹,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你收拾一下,法会结束,我们就走。”本松说道。   袁芷萱点点头,神色坚定。   法会上,他找到明不详,想向他说起昨晚的事情,却又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怎会在他房里,只得说有人要害他,要明不详小心,可能是寺内妒忌他的僧人。   明不详只是说谢,似乎不以为意。   但本松仍向明不详道谢,明不详也没问他道谢的理由,他也说不清楚。   那是他这生最漫长的法会,幸好,袁芷萱知道他心意,抽空来见他一眼,就如那些年般,在法场的两端,互望的一眼深情。   只这一眼,本松便觉得安心。   法会结束后,本松与袁芷萱约在佛都外的小径上,入夜时,两人见面,趁着夜色,快步下山。   没想到他们走不到半里路,就见到几个人拦在路前,本松脸色一变,认出了那人便是了无,他背后还跟着四名正业堂的监僧。   了无冷笑道:“嘿,我还以为正僧都是怎样的君子大德,修行不懈,原来也是勾引良家妇女。昆仑共议怎么说的,奸淫妇女,天下共诛。”   本松不知道,打从他与袁芷萱在树下相会起,了无底下的俗僧便注意到他,此后他与袁芷萱幽会的事,他们俱都清楚,只是故意等到今日才动作。   “觉见那几个正僧,说我们败坏佛门清誉,今天就看是谁败坏佛门清誉。我们就等着佛诞日把你抓来游街,让那些瞧不起人的正僧颜面扫地。”本无喝道:“抓起来!”   四名监僧一拥而上,莫说本松武功本不高明,何况一敌四,交手不久,便被打倒在地。袁芷萱大哭扑上,本松怕她被拳脚牵连,转身将她抱倒在地,用身体护着她。四人一番拳打脚踢,只一会,就打得本松全身是伤,口吐鲜血,全喷在袁芷萱一身华服上。袁芷萱只能抱着本松,狂喊乱叫,却是无能为力。   了无道:“男的打死无妨,女的抓起来,还需要口供呢。”   眼看本松便要被活活打死,忽地一声呼啸,一名蒙面客飞扑而来。   那是了净,他本怀疑明不详要对付这两人,一直偷偷跟在身后,此时更无疑虑,即刻出手相助。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对或不对。   只见他双掌穿梭,左右穿花掌左往右复,四名监僧只觉眼花缭乱,恍如身处云雾之中,还来不及见清楚,便已连连中掌。   “还不快走!”他一声低喝,惊醒袁芷萱,他忙将本松扶起,两人一跛一跛便要离去。   了无大喝一声,跨步抢上,拍出一掌要拦阻本松,却被了净截住。他功力远较四名监僧更高,也是本月的师父,使出千手观音掌,掌力更是雄浑凌厉,却哪知正好被了净的左右穿花掌牵制,左拍右拍,就是抽不得身,了净更有余力牵制余下四名监僧,以一敌五,兀自行有余力。   了无又惊又怒,骂道:“是哪院的堂僧,可知你包庇罪犯,一体同罪吗?”   了净心想:“我要回答你便是猪头了。”心知唯有打倒五人,本松方能逃走。只是他不忍下重手,只是牵制,正在犹豫间……   忽地,一股极细微,极细微的风声响动。了净的面罩,无端碎裂了一块,掀了一小角下来,着招处竟是全无感觉。   了净心中一凛。   拈花指!   这一瞬间,他恍然大悟。   明不详的目标一直是他。   本松只是恰巧成为他利用的圈套。   只要了净出手,那便着了道。如果他在了无等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包庇本松,定然被逐出寺门。   他来不及环顾左右,此时夜色昏暗,两侧芒草过腰,浑不知明不详躲在那个暗处出手。   又一股极细微的劲风来袭,了净的面罩又碎裂了一块。   如果真面目曝光,只有杀了这五人灭口。   杀人灭口,逐出寺门,这就是明不详给他的难题。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归路。   但了净还是有他的办法。   第三道风声响动前,了净避开了无的千手观音掌,右手成爪,抓住了无的僧衣,嘶地一声,撕下大半片僧衣来。   就在风声响动时,了净转动手上半片僧衣,内力到处,僧衣充气鼓荡,了净挥动僧衣,便如挥动一面充满气的皮球,连消带打,将那无形指力消弥,同时击中了无胸口。了无气门被封,闷哼了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袈裟伏魔功。   这是他用来对付明不详的法宝,明知此人就在身边,如今已经顾不得藏招了。   了无倒下后,余下四僧更好对付,了净转动僧衣,只一瞬间,其余四人也昏倒在地。   “出来吧,明师侄。”了净道:“大伙都这么熟了,别遮遮掩掩了。”   明不详缓步从草丛中走出。   了净运起真力,那半截僧衣立刻充气鼓起。   这只恶魔,必须在今日铲除。   明不详看看周围,淡淡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袈裟伏魔功。”又接着道:“你跟他们打过,又要跟我打?力气够吗?”   了净道:“我大你一轮,让你一点无妨。”   明不详摇摇头,淡淡道:“还是我让你一点吧,明日子时,我在这里等你。你跟我,两个人。”   了净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不详没有回答,跃入草丛之中。了净没有追上,明不详说得没错,现在跟他打,还是自己吃亏较多。   早知道如此,一上场就别犹豫,早点将他们打倒,别跟他们虚耗力气,了净暗自懊悔。但他也知道,明不详敢放他走,肯定对自己甚有把握。   至于自己,可就没什么把握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   了无清醒后闹了一阵,事情传入正业堂。只知道本松失踪。还有待追查。   佛诞日再无他事,圆满落幕。   了净花了一天时间,调息吐纳,让自己进入最好的状态。然后到了观音院,吃了师父几块点心,要师父多多珍重。   子时,了净到了约定的地方,等待着明不详到来。 第17章 暗路   了净到了与明不详约定的地点。却没见到明不详。他稍等了片刻,依然没有听到声音。   迟到了吗?了净心想,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然并不了解明不详,但一个把计划拟定得如此缜密的人,绝不会是个不守时的人,除非他别有用心,要让自己等得心焦,影响自己在战斗中的判断。   着急可不是好事,尤其在生死一瞬的搏斗当中,高手的对决往往只是一个失神就能决定胜负。   了净反倒感觉到一丝安心,如果真是这样,就表示明不详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必须激怒他来把握胜算。   他稍微环顾了地形,这里是昨天本松被了无伏击的小径,两侧长满了芒草,高度过腰,昨日明不详就是躲在里头偷袭他。路不宽,仅够两人并肩,昨日在此打斗,了无几个人齐上,有时是站在芒草地里与他搏斗,自己也不免沾到些,回寺前还特别清理过。他抬头望天,此时正当初九,月光虽皎,仍不算明亮。他正思索是否要学明不详埋伏,突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影晃动。   小径的前方是个向左弯的曲道,虽然一望可见,但芒草还是遮蔽了下半部的视线。他走向前去,走没几步,隐约看到一点人影。起初看到的只是一颗头,可以推测对方正坐在地上,了净加快了步伐,从确定是个坐着的人,到确定了那个人是明不详。当他弯过曲径时,他看到明不详正坐在一个趴着的人身上,右手托着下巴,似在沉思。   了净吃了一惊,沉声喝问道:“你底下坐着谁?”   “袁姑娘的丈夫。”明不详道,“昨天早上来的。他走大路,我费了番功夫才搬到这来。”   了净怒道:“你杀了他?!”   明不详反问:“你不想杀他?!”   了净怒道:“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明不详道:“你想杀本松师兄跟袁姑娘?”   了净惊问道:“他们在你手上?”   明不详又摇摇头,想了想,又道:“他上了山,跟了无师叔一对质,就知道本松师兄诱奸妇女,那是死罪。他若死了,家人只当半途遭匪遇害,妻子遭劫,了无没有证人,本松师兄就不过是个逃僧。分成两件事,本松师兄就安全了。”   了净怒道:“他家人上山询问,本松还是逃不掉。”   “一来一往,十天半个月过去,本松师兄早就跑远了。”明不详又问,“现在让他上山,不就等同害死本松师兄跟袁姑娘,既然要害死他们,你又为什么要帮本松师兄逃走?”   了净一愣,他当时救人只凭一股侠义血性,虽然知道本松触犯戒律,但要看两人受死,却也办不到。于是道:“了无本没打算给本松活路,那姑娘在夫家受虐待,事情张扬出去,以后也要遭殃。”   明不详道:“你救人只救一半,又何必?”   了净怒道:“要不是你设下圈套,他们也不会被了无发现。”   明不详摇摇头道:“本松师兄可以不走,但他终究走了。是他自己要走,我没逼他。他知道这一走,就是仇杀千里,永日不宁,可他们还是走了。但你可以不帮本松师兄,你帮了,又只帮一半。”   了净道:“就算要帮,也用不着杀人。以你的聪明,会想不到办法?”   明不详点点头道:“确实有很多办法,只是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是最好的办法。”   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明不详又想了想。他似乎花很多时间在思索,但那不是算计的神情,反倒像是思索着怎样精确地描述自己要说的话。最后他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   了净皱起眉头,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你没有决心,瞻前顾后,没想得周全,这样,救得了谁?”   了净大声道:“我帮本松,是不忍见死不救。能帮到哪,就帮到哪,多的,也不是我能顾到的。救人也得量力而为,也不能因此害人。”   明不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还要杀我?”   了净道:“你若认罪,从此不兴风作浪,我便放过你。”   明不详摇摇头道:“若你觉得我做坏事,本月也在做坏事,若你杀我有理,我逼本月发疯便有理。我做的事,你们也在做,只是没我做得好而已。”   了净没有继续纠缠在与明不详的答辩,大喝一声,左右穿花手袭向明不详。明不详站起身来,挥拳应战,了净认出,那是偏花七星拳,与左右穿花手同是下堂的武学。   一交上手,了净登时凝神,不知眼前的妖孽底蕴如何,实是不得分心。此时是他主攻,左掌右掌交迭而出,忽虚忽实,忽前忽后,如花雨纷飞,缤纷缭乱,煞是好看。明不详遮拦格档,稳稳不失,交手几招过后,了净登时信心上涌。此时他虽占不到上风,但两人并无明显差距,以年纪论,明不详确实惊人,但他终究只有十五岁,就算打小练功,至多不过十年,自己七岁学武,二十年的修为,不是十年的差距,而是两倍的时间。   他十六路左右穿花掌打完,深吸一口气,掌势不变,劲力却更加厚重,明不详一格之下,竟跌退几步。   趁着这几步,了净又吸了一口气,细长悠久,随即又一掌拍出,威势惊人。   左右穿花掌是他爱用的武学,那是因为杀伤力低,动手不伤人命,他最精深的上堂武学,是他现在所用的大须弥掌。   大须弥掌意指佛经中所言须弥山,乃“器世间”之中心,高八万四千有旬,取其掌力厚重,宛如须弥山一般。运使时,需以雄浑内力作为根底,先吸一口气,蕴藏真力,之后一气呵成,在这一口气当中,能出几掌便是几掌,每掌便如泰山压顶,惊涛骇浪一般,足以取人性命。功力越是精深,能出的掌数便越多,据说普贤院觉空首座精于此招,以易筋经为根底,可以连拍十二掌。了净没学过易筋经,但他天资过人,根底深厚,也能拍出六掌,这在年轻一辈当中已是惊人的能耐。   他一掌过后,第二掌跟着拍出,明不详知道厉害,侧身闪避,掌力击在一旁芒草上,竟将芒草拦腰摧折,倒了一片,顿时芒叶飞舞。须知芒草柔软难以着力,这一掌能将芒草打断,可见力道吞吐之间何等精确强悍。   了净回身再劈一掌,此时明不详闪避间已见狼狈,眼看第四掌避无可避,只得双手交叉在胸前,硬格硬挡,同时向后一跃。   这一掌打中明不详双臂上,啪的一声巨响,明不详虽借着后跃之势化解这一掌的部分威力,但仍被震飞开来。了净判断,这一掌足以使明不详双臂受伤,此时不容这妖孽喘息,揉身追上,第五掌拍向明不详胸口。   明不详恰巧退到尸体旁,眼看这一掌避之不开,突地脚尖一挑,将地上那尸体挑起。了净这一掌恰恰拍在那尸体上,又是“啪”地一声巨响,那“尸体”猛地惨叫一声。   这人竟还没死?了净心神剧震,这才知道着了明不详的道,一口憋着的真气顿时泄了,第六掌也推不出去。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声极细微的风声。   拈花指!   了净上半身向后一仰,使个铁板桥,感觉到一股劲风从眼前呼啸过去,这才听到重重一声“砰”。那是袁芷萱丈夫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此时他已无暇顾及那人死活,真气鼓荡,双手袖袍便如充了气一般,挺腰起身同时,左右手臂划圈般不停挥舞,宛如用两颗皮球转轮似地护在身前般冲上。这是他所学袈裟伏魔功当中一招:“大千宝轮”。   明不详左手拇指中指轻扣成圆,一弹指便是一股无形气劲。无形指气击中了净袖袍,袖袍先是凹陷进去,随即又被里头鼓荡的真气反弹,指力四散消弥,余劲只将周围芒草割得七零八落。   明不详连弹十余道指气,具被了净袈裟伏魔功所阻。此时了净已逼至明不详面前,袖袍翻动,大开大阖,便像是用两颗皮球攻击明不详。这是他所学袈裟伏魔功的第二招:“群魔板荡”。明不详不及出指,只得腾挪闪避,几招过后,了净抓到空隙,袖袍扫中明不详胸口,这下直把明不详打飞了起来,哇地一声惨叫。了净感觉到明不详胸口肋骨的断折感。   “能赢。”了净心想,“绝不能手软!”   明不详直摔到三尺开外,了净趁胜追击。他望向跌坐在地的明不详,正要下杀手,却突然见到明不详带血的嘴角扬起,轻轻地一笑。   “他在笑?”   了净没有多想,双手交握成捶,袖袍鼓荡,便如一支巨大铁锤,向明不详脑门砸去。此时他袖袍满充真气,这一下击中,真与大铁锤无异。   忽听得后面有人怒喊道:“休得行凶!”   了净没有停手,他知道来的人必然是少林寺的僧人,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停手。明不详说得对,他必须要有决心,即便被逐出少林,即便要被仇杀千里,他也不能在这里停手。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明不详身体忽地向后猛滑了开去,惊险避开了这索命一招。了净袖袍击中地面,尘烟飞扬,竟将地面砸出个大洞。   他听到背后风声响动,有人抢上前来,听声音,武功并不算高。几乎同时,他看到仍跌坐在地的明不详屈起食中两指成圆——这妖孽要反击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一旦失去先机,说不定会让这妖孽逃脱。此时腹背受敌,了净并不慌乱,双臂打横,右肩下沉,左臂斜上,似个甩水袖的花旦般,在原地斜斜转了一圈。这招连消带打,一方面逼退后方来者,一方面护住上半身,抵挡明不详拈花指气。   以后面那人的武功,见到他这雷霆一击,必然闪避,他便能趁这股旋势,再给明不详一击。   然而事与愿违,后方来袭那人宛似不要命般,身体向前一倾,竟将头脸迎上了净满布真气的袖袍。啪地一声巨响,那人惨叫一声,头骨碎裂,仰后便倒。   了净也惊呆了,他没料到对方不但不闪避,还将头脸迎上,寻常血肉之躯哪受得了他这一击,那是必死无疑。再一细看,竟是了无。而在稍远处,一脸讶异的,除了了无的随从弟子外,还有普贤院正命堂觉寂住持。   原来明不详那一记拈花指,目标并不是了净,而是弹向了净后方了无的环跳穴上。了无奔得甚急,只觉得膝盖突然一软,俯身摔倒,直接迎向了净满是袈裟伏魔功真气的袖袍。此时明不详的身形恰好被了净与了无挡住,连觉寂也没见着他出手。   只见觉寂怒眉上扬,喃喃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了净慌道:“不是我,是……”他一回头,见明不详早已飘然起身,站在远处。   觉寂见地上另有具尸体,沉声问道:“那又是谁?”   饶是了净聪明机智,此时竟也难以开脱,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觉寂望向明不详,明不详摇摇头道:“弟子也不知道。”   了净怒道:“你说谎,他是你带来的,是袁姑娘的丈夫。”   觉寂道:“了无跟我说时,我犹有怀疑。本松诱奸妇女,你出手阻止了无擒抓叛徒,这还不够,还要杀人灭口,要不是明不详看破你手脚,预先通知了无,只怕真被你们得逞。你们这些正僧,当真个个都是伪君子。”   说罢,觉寂双掌合十。奇的是他这一合甚是用力,拍落时却是了无声息,了净只觉一股凌厉至极的掌力向自己袭来,知道这是上堂武学中的阿弥陀掌。这一掌特殊之处在于掌力不向前发,而是借由双手合十之际,将掌力挤压出去,出招正如寻常僧人口颂“阿弥陀佛”时双掌合十的模样,是以名为阿弥陀掌。   眼看对方出手,了净忙运起袈裟伏魔功,挥袖阻挡。嗤的一声,袖袍片片碎裂,了净胸口如遭重击,震得退了几步。   四院八堂住持以上均修习易筋经,觉寂年纪修为又较了净高上许多,这一掌竟没能将他制服,也是大感讶异。但他惜才之心不过片刻,双掌又是一合。   了净吃了一亏,知道不能硬拼,只得纵身闪避,觉寂料敌机先,第三掌直取他落脚之处。了净眼看闪避不得,虽知接掌必然重伤,只得无奈应招。突然一人斜刺里冲来,喝道:“掌下留人!”随即一掌拍出,消去了阿弥陀掌的掌力。   那声音了净最是熟悉不过。   那是他师父觉如。   只听觉如骂道:“你这臭小子,半夜不睡觉溜出来干嘛?”又转头对觉寂哈哈笑道:“觉寂住持,我这弟子犯了什么错?劳动你请出阿弥陀佛教训他?”   觉寂冷冷道:“你这好徒弟,与本松勾结,先是昨日救了他,今天又替他杀人灭口。躺在那里的,正是被本松诱拐那名妇女的丈夫,还有了无也是死在他掌下,罪证确凿。”   觉如心中一惊,先看了了无的尸体,只见他满脸是血,头骨碎裂,面部凹陷,像被一颗大铁球撞到似的,知道是袈裟伏魔功。再俯身去看那无名尸体,胸骨碎裂,掌印远较一般手掌更大,那是大须弥掌的特征。他摸摸下巴,站起身道:“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么晚了,觉寂住持怎么知道来这找我徒弟?”   觉寂指着觉如后方的明不详道:“他今晚找了无,对他说,昨日看到了净跟着本松离开佛都,不知道去哪了。了无想起昨日救人的蒙面僧,所使的正是你徒儿擅长的左右穿花掌,便暗中监视他,见他离了寺,便前来通知贫僧。谁知一来就见到他行凶,了无意欲阻止,竟被他一袖袍打死。”觉寂没说的是,了无当时见了净与明不详相斗,未听他号令,便想趁机偷袭了净,这才被活活打死。   了净如坠冰窖,此时方知一切具在明不详布置当中。眼前杀死袁芷萱丈夫的确实是他,杀死了无的也确实是他,这妖孽……这妖孽……   他恨恨地望向明不详,明不详却无任何反应,眼神清澈,竟似全然无辜的模样。   觉寂问道:“你又为何来此?难道你徒弟做的事,你也清楚?”   “这小子最近特别殷勤,昨日下午还特别来找我嘘寒问暖,还要我多保重,贫僧心想定有古怪,想找他问问,谁知他不在房里,等过了子时还不见人影,就出来找他了。”觉如说完,转头问明不详道,“那你怎么又会在这?”   明不详道:“我睡不着,散步至此,见到了净师叔与地上的尸体,了净师叔便向我攻来。”   觉如哈哈笑道:“你一散步就走了四里路,还得走回去,也真有闲情。觉明住持夸你聪明,果然有道理,我这徒弟都奈何不了你。”又对着了净骂道,“教你好好学武功不学,你看,连杀人灭口都做不好,现在人赃俱获,怎么办?”   了净无言以对。此时百口莫辩,就算说出真相,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又无证据,有谁会信,只会惹来讥嘲。但即便如此,了净心想,自己被擒回少林,那是必死无疑,想逃也是不能,与其坐以待毙,无论真相怎样不可置信,也要说出来,最少,也能提醒师父不要着这妖孽的道。   他正要开口,觉如走到觉寂身边,左手揽住觉寂的肩膀嘻笑道:“师兄,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觉寂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你徒弟?”   觉如搔了搔头,又道:“唉,班狗的事,不也是觉空首座压下的。就说是误杀,关在牢里几十年,罚他念经怎样?”   觉寂冷冷道:“那就看正业堂怎么处置了。”   觉如哈哈笑道:“正业堂?好说,好说!”说罢搭在觉寂肩膀上的左手一紧,右手疾伸,一招龙爪手扣住觉寂咽喉,随即转头对着了净喝道,“还不快跑?等死吗!”   此刻变生突然,连了净也傻在原地,听见师父喝骂,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逃。他冲向明不详的方向,与明不详错身而过。   明不详并没有拦他,只在交会的瞬间,眼神对视。   四目相对,一个怒火如焰,一个冰般冷漠。   觉寂料不到觉如如此明目张胆包庇徒弟,怒喝道:“觉如,你这是干嘛?”   觉如道:“干嘛?当然是救我徒弟,难道是陪你练功?”   觉寂怒道:“你们傻着干嘛?快追啊!”   了无带来的几名监僧正待要追,又听觉如哈哈笑道:“追上又打不过,你们追去干嘛?他连了无都杀了,保不定连你们也杀。”   这几句话果然有效,那几名监僧立刻停了步。   觉寂正要运功震开觉如,觉如道:“别挣扎,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那就是不要命也要保下我这徒弟。你要是挣扎,我不得已杀了你,那不是多赔一条人命?为了一个本松诱拐妇女,少林寺一口气少两个住持,太不划算。”   他口虽调笑,觉寂却知他所言非虚,于是问道:“此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就这么办。”觉如松开手,望着觉寂道,“我跟你回寺,所有责任,我全扛了。”   觉寂冷冷道:“只怕你扛不住。”   觉如哈哈大笑,说道:“且看看吧。”又看了眼明不详,问道,“你没受伤吧?”   明不详拍拍身上衣服,淡淡道:“我没事。”   说完,又望向了净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了净跑得很急,直奔出了十里,这才缓下脚步。这一场与明不详的交锋,自己一败涂地,他方才逃跑时心乱如麻,无暇细想,此时想起师父,不禁眼眶泛泪,心道:“师父这样维护我,已然触犯戒律,他有跟着逃出吗?”他回过头去,见无人跟上,又想:“师父没跟上?难道他要回少林寺?”转念一想,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觉空首座的左右手,单论武功,只怕师父未必能占上风。觉如靠着偷袭占了先机,若真要逃,非得伤了觉寂不可。他本是精细的人,此刻冷静下来,又想:“若师父真的伤了觉寂,岂不是罪加一等?师父若是没逃,回到寺中又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不成,总不能因我害了师父。”   一念及此,转身又要往少林寺走去,走了几步又想:“我回去必死无疑,明不详的事再也无人能揭穿,就算师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详有办法。”他又想到,明不详既然早引人来到事发地点,一开始的交战,只怕也未尽全力。他逃走之时,明不详并未拦阻,这是为什么?是知道拦不住,还是另有打算?   师父向来长袖善舞,或许有办法逃过这一劫,自己若急着回去,反倒是送死了。不如在寺外躲几天,探听消息,再看情况决定。   了净作下决定,当下便找个隐密处藏身养伤。   ※ ※ ※   了净的事情瞬间就在少林寺中闹了起来。本松诱奸少妇,了净杀人灭口,觉如包庇徇私,三个辈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与了净固是死罪,觉如胁持觉寂是罪加一等,便是问死也非不可能。距离上次四院八堂住持违犯问死之罪,已有三十余年之遥,而且那还是个俗僧,正僧当上住持而问死罪的,那是前所未有。   觉如被关在牢中,对于所犯罪行直认不讳。他辈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得四院共议刑责。   觉见问了明不详当日发生的事情,明不详只说自己出去散步,遇见了净,刚动了手,觉寂住持便赶来了。觉见皱起眉头,只是摇头叹气不已,派人搜捕本松与了净。   正僧落了这么大的口实给俗僧,不止颜面无光,心情也大受影响。有人说,本松是给俗僧带坏的,也有人说,那妇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俗僧则是冷嘲热讽,极尽讥嘲之能事。   觉如所处的观音院本为处理寺内外政务,院内正俗僧各半。正念堂住持觉闻虽是俗僧,却老成持重,修行认真,说他是俗僧,不过是因为出身之故,反而觉如经常嘻嘻哈哈,偶尔还会开些黄腔,还更像俗僧多些。众所周知,觉如觉闻向来不合,鲜少人知的是,这两人之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辕北辙。觉闻认为觉如轻挑放荡,而觉如则认为觉闻拘谨无趣。   觉如入狱,觉闻即刻下令弟子,绝不可向正僧挑衅滋事。   然而观音院并非人人皆是觉闻弟子,何况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众怒,而当初倡议者,便是觉观首座与觉如住持。   于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晚膳时,观音院的正俗僧众,隔着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泾渭分明。觉如的第七个弟子,也是了净的师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担心师父,迟了用膳的时间,等他到时,众人早已入座。了澄见正僧那处已无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间那排还空着,他不想引人目光,转身要走,忽听得一人说道:“了澄师兄别走,这里有座位呢。”他回过头去,原来却是俗僧那半边,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师兄,你过来这,这有位置。”   膳堂中本无划分正俗席位,现而今的泾渭分明,乃是各人自愿。了澄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座位。   那人又接着道:“你师弟都当龟公,你还坐在那边干嘛?快快快,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这是对方挑衅,心下大怒,不想理会。又听得一人道:“帮人作媒有什么好处?难道是缺钱?本松身上都榨不出油来,图什么好处?”   那人又道:“谁知道,听正业堂的监僧说,那姑娘长得标致,说不定……真有好处。”说完,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了澄转身就走。又有人道:“别急着走啊,难道忙着去当媒人?有什么好处,记得关照师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会,刚走到门口,又听一人说道:“他师弟当了龟公,那他师父算什么?”一人回道:“龟公的领头,自然叫作……”那人说到这,故意不说话,但众人都晓得他意思。   只听得喀啦啦几声巨响,桌椅齐飞,了澄掀翻桌椅,劈头盖面向那人扔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师弟可以,但谁也不能侮辱师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随即起身向了澄冲了过去。   正僧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碍于口业,不敢反唇相讥,如今见对方群涌而上,也跟着冲上护卫了澄。   刹时间,膳堂上一片大乱,数百名正僧俗僧相互斗殴。双方积怨已久,初时还顾着同门情谊与寺规,后来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断折,碗盘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脚,撞到桌脚,顿时血流满地,晕了过去。有人见着了,悲愤怒喊道:“杀人啦!正僧杀人啦!”说罢拾起一片碎瓷,抢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着脖子伤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开几步,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观音堂首座觉观与觉闻,两人匆忙赶来,见膳堂一片混乱,觉观运起内力,大喊道:“住手!”   他这声音用内力远远送了出去,现场虽然吵杂,但仍听得清楚,众人察觉首座与住持到来,吃了一惊,纷纷住手。还有几名好斗的兀自不休,觉闻抢入当中,拳打脚踢,将他们分了开来。双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视,众人各自扶起了受伤倒地的弟子,这才发现膳堂当中,一具尸体脖子上插了块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觉见住持率领着正业堂的监僧赶来,要阻止骚动。   正俗互殴,杀伤人命,事情很快地在少林寺中传开,明不详也听说了这消息,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到房中,对着佛像顶礼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开始持经颂课。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便如石琢雕像般美丽,看着竟有些庄严。   房间里,唯有经声缭绕。   ※ ※ ※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他的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就想着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到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僧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点头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么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他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小屋,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主座,一个小茶几,周围却放着七八张椅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时,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戍时,他从窗外望去,只见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一下,便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在主座上,了净恭敬行礼道:“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的一句,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堆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竟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花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日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后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又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说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便踏步而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   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一转念,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他们私下商议事情的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的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情,他如此精明干练,应该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而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他的念想一直没有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 ※ ※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笔直的腰杆挺立。这个人,随时便如一把没有收鞘的利剑,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他摄人的锋芒。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张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的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 ※ ※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有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周围没有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还是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他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说话才精确,最后才说,“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第18章 群像   “嵩山派?”了净怒眉上扬,道:“你要我去嵩山?”他露出轻蔑的一笑,“对师父见死不救,再去当彻彻底底的少林叛徒?你说你是在帮我?”   “少林在哪里?”明不详反问。   了净指着山上,那是他要回去的路,正要开口,却住了嘴。   明不详不是个问废话的人。他说话总是精确,那是属于他意图的精确。他与明不详交锋这段时间,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问少林在哪,指的并不是上面那座寺庙。   “没了少林,你回去哪里?”明不详又问。   了净收回手指,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要么活得像条狗,要么就死得像条虫?”   “也可能是个英雄,看你运气。”明不详淡淡道:“我就帮你到这。”   了净哈哈大笑道:“你有这么好心?”他讥讽道:“卜龟也是信你的。”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   “把人推到悬崖底下,撞死他的是石头,是这个意思?”   “我只把他带到悬崖边,他自己跳下去。”明不详道:“姚允大他们就没跳。”   “逼疯本月,弄死了无,总是你吧。还有袁姑娘的丈夫。”了净道:“他们可不是自己选了发疯跟死。”   “他们是你杀的,你还想杀我。”明不详反问:“本月不该死?”   了净冷笑道:“你可不是好心,你是怕本月把事情抖出来,扯到你身上才对他下手的。”   “你是好心?”明不详似乎对这个话题厌倦了:“你现在上山,就是你的好心。”他耸了耸肩:“死更多人而已。”   “你还怕死人?”了净哈哈笑道:“别跟我说你不杀人。”   明不详想了想,似乎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之后又道:“或许,以后总会杀的。”   他说到杀人时,脸上仍是一无表情,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考虑的,只是何时何地,什么机缘下要动手而已。了净倏然一惊,质问道:“你想杀谁?”   明不详摇摇头:“还不知道,到时再说。”   “假如我不回寺里。”了净再问:“你有办法救师父?就算我不上山,难道就不会引发正俗之争?”   明不详道:“我救不了你师父,你也一样。引发正俗之争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们都没这本事。那是因果,是共业,谁也阻挡不了。”   了净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明不详道:“本松跟袁姑娘还没逃远,他们会被少林寺的人抓回来。那是两条人命。”他指着南方说道:“往武当的方向去,你能追上他们,靠你的能耐,能保护他们到武当。然后绕道江苏到山东,就是嵩山派,你在那里还俗。”   说完后,明不详又看向山上:“我该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接着又要害谁?觉见住持,觉空首座?”   明不详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   了净问道:“我是不懂,以你的聪明才干,不用这些手段,方丈的地位早晚是你的。你到底求什么?”   明不详道:“两条路,上山,下山,我就帮你这么多。”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还在犹豫的了净。   了净看着明不详的背影,突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大声怒喊:“明不详,即便我斗不过你,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收你这个妖孽!那时,定有我一份!”   明不详并未理会他,身影渐渐远了。   了净遥对着少林寺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到额头出血,随即甩身快步下山。   他并不相信明不详,但他知道明不详说的是对的。   师父不会希望他回去,他也不能回去。他回去,会是少林寺的一场腥风血雨。   此去一别,再会无期,等待他的,是遥不可知的未来。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再回到少林,再会明不详。   下山的人影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地,隐没在了山林之中,不复再见。   ※ ※ ※   觉空最早的难题,是觉见将在嵩山发现那七具尸体的验尸状交给他。上面写着“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为何不写“死因不明,凶手待查?”觉空知道觉见的想法,如果觉见这样写了,自己就掌握了觉见的把柄。如果寻获了心,发现真是正俗互殴致死,又或者之后东窗事发,那就是包庇了心,隐瞒真相。这事可大可小。更好的做法,是直接跳过自己,送到方丈那里,开四院共议,直接定了心杀害同门,畏罪潜逃。这会是四院的共识,无关正俗,他一直以为,以觉见的世故,这会是他的做法。   所以见到验尸状时,他确实感到震动。   普贤院掌管少林寺内外所有戒律与执法,到了自己手上,如果再往上送到四院共议,那就是表示自己无能定夺这件事。连觉见也开始耍这种小心机了?那之后唯一的方法,就是发回普贤院重审,想来觉见也料过这个可能,他既然送上来了,就不打算再改了。   要写上“死因不明,凶手待查”结案吗?   包庇一个正僧,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正俗素来同罪不同刑,俗僧往往轻轻带过,尤其是佛门戒律,但戕害同门,即便是俗僧也是死罪。觉见打的是什么主意?现今正俗隐隐对立,他想让自己担下这个包庇正僧的事,既显得他严守戒律,自己也难对俗僧交代,还得担一个徇私的罪名。   这个觉见……   觉空最后还是定了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必须让俗僧们相信,他会保护俗僧们的地位,为俗僧们挺身。   只要自己还掌握了威权,让俗僧们信服,就能控制这接近少林寺六成的俗僧,让他们不至哗变,出大乱子。   权力是危险的武器,必须交到拥有足够智慧与信念的人手里。   而保持威权的方式,就是绝不允许别人侵犯与试探。   只要让人踩过你的脚,他就会顺着踩到你脸上去。别人看到了,也会以为他们能跟着踩上两脚。   只是他也没想到,卜龟事件虽小,引起的骚动却不小。俗僧认为卜龟是正僧之后,正僧认为卜龟师父亲近俗僧,卜龟也是俗僧之流,反倒成了相互攻击的借口。   更没想到觉观与觉如两人,竟然在这当口提起俗僧改名之事。   真是两个笨蛋,觉空心想,觉如的聪明,也仅止于耍耍嘴皮罢了。他眼里只看得到正俗,没看到更高的地方去。   本松的事情是个危机,也是个机会。   觉如死后,就能平息俗僧的怒气,俗僧易名之事就能按下。   这样少林就稳了。   觉空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对于少林来讲,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一句话。也是因此,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那句话。   那是他终身信奉的理念。   ※ ※ ※   觉见与觉观去见了大牢里的觉如,觉如仍然是笑嘻嘻的。   觉观道:“你倒是笑得出来,惹了这么大事。”   觉如笑道:“我救了徒弟,当然开心。”   “你没管好你徒弟。”觉见仍是一脸严肃,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本松触犯戒律,了净竟然还掩护他逃走。”   觉如笑道:“本松可不是我徒弟,他是了虚的徒弟。了虚是正业堂的监僧,算你管的,说起来是你治下不严,害惨了我徒弟跟我。”   觉观问道:“知不知道你徒弟去哪了?”   觉如道:“首座你这不是白问?别说我不知道,我要是会告诉你,我是爱坐牢,故意蹲这睡觉?”   觉观道:“现时不比往常,你任重道远。俗僧改名若不能在此一举而定,三宝何存?”   觉如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围,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佛祖不保佑。”   觉见道:“以一己之私毁坏正法,还要把事推到世尊头上?你这叫自业自得。”   觉如道:“我都快死了,死后去跟佛祖忏悔就是了。”   觉见道:“怕你见不了世尊。”   觉如哈哈大笑道:“再过几百世,谁也见得到佛祖,到时再跟他说就好。修行是无数劫累积之功,我这丁点小错,在漫长修行途中又算得了什么?”   觉观道:“强词夺理,你这不是丁点小错。俗僧以三宝之名在外坏佛清名,宿娼嫖妓,娶妻生子,烂赌嗜酒,全无修行模样。试问凡人眼中看去,如何分你是真僧假僧?还道是佛门弟子尽皆如此。”   “方丈还没决议,也许还有变数。”觉见看向觉如道:“幸好正僧还多着俗僧一票,要不,你真得含笑九泉了。”   觉如仍是哈哈大笑。   觉观、觉见离开后,觉闻来见他。   “你竟然也来了。”觉如甚感讶异。一来觉闻是俗僧,二来他们性格不合,觉闻向来拘谨,觉如的笑话从来没打动过他,与他相处,甚感无趣。   “四院共议时,我是赞同你死的。”觉闻席地而坐,“这非我本心。”   “我懂,觉空首座要我死,对吧?”觉如道:“我要死了,俗僧易名的事就黄了。”   “俗僧易名,不是分别心。”觉闻道:“你与觉观首座的想法,我懂。”   觉如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懂法?”   觉闻道:“少林寺规,非僧不能入堂,这点动不得。”   觉如点点头道:“嗯嗯,是动不得,要不,俗家弟子比和尚多,那还了得。”   觉闻道:“俗僧易名,对内不变法制,对外又能表明立场,也免去世人对三宝的误解,这原是好事。”   觉如道:“好事你怎不赞同?真这么怕觉空首座?”   觉闻摇摇头道:“五十年前的先人见不及此,五十年后的今日,已晚了。”   觉如道:“晚了,也比不做好。再不做,以后少林寺还能以佛门正宗自诩?”   觉闻默然。   觉如道:“我们当初就该交换师父。你来当正僧,不是觉见也是觉明,我要是当俗僧,觉寂的位置就是我占了,现在也不用这么尴尬。”   觉闻叹道:“这世道,修行也难啊。”   ※ ※ ※   觉明没去见觉如,他来到方丈房门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吧。”里头传出了觉生的声音。他推开房门,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   “我就想,该轮到你来了。”觉生指着面前两个蒲团道:“坐。”   两个蒲团?觉明心底猜到了大概。   “是觉云首座跟觉广住持吧?”他说。   觉生道:“猜得一点没错,文殊院剩你没来过。”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也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一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   觉生当然明白,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暖风春日。   觉如还能享受到这暖风春日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欢心。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的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在正僧中不多。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是为了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   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的,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的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 ※ ※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的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了,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第一杯。”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给我!”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第二杯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讲,但不知道跟谁讲。   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客栈的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位书生!”他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那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本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倌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犹豫。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房,这样公平。”那书生似乎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着掌柜说道:“他房钱寄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说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像书里这种吗?”书生举起手上的《搜神记》询问。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晕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像是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了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打开日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这本笔记。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写的,像不像我瞎鸡巴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冒了一身冷汗,顿时清醒不少,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也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的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找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自己醉了时,早已头昏脑胀,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呢……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不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得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   他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   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   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滩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在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嵩山。   又是叫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了净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这名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他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也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这书生却是淡然的冷漠。但不知为何,这书生的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也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个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他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说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躲到湖北,最少,他还是救到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处置。   他站在普贤院的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第19章 觉空   提起穆家,在河南开封无人不知。他们以丝绸生意起家,是当地最大的望族,单是族人在当地就有五十余户,亲眷四百多口。在这世道,富可敌国四个字已经过了时,当然,这样的夸饰即便用在穆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太过,但富可敌派,倒是贴切。寻常的小派门不说,比起在江西雄霸一方的彭家,穆家也毫不逊色。   为了方便亲族间往来,打从天下大势初定时,族长穆昆就圈了一大块地,足有五里方圆,围着这块地造了一座三丈高的城墙。城墙上可供人行,又设有看守台,东西两面各开一座门,可容一辆四驾马车进入,当中街道整齐,有各式庄园华厦上百所,供给族人居住。这是个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数千人,穆昆没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的族长是他的长子穆清,穆清依循着父亲的吩咐继续这个工程。又过了七年,穆清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这孩子能勤奋努力,守成家业。再过三年,穆家庄终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这座小城,足足盖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该以园为名,但一来穆园实在难听且犯忌讳,二来,以穆家庄的规模,已经不能称为居所,更该称为一座小城,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称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习武也多半只为自娱,穆清是个脚踏实地的朴实人,不想取些奇巧哗众的名字,简单写了个名字,就叫穆家庄。   穆家庄落成之日,穆清席开千桌,办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无论当地居民、南北商旅、贫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这样一座别开生面的豪宅落成,开封城的居民也觉与有荣焉,加上穆清虔诚信佛,在当地传有善名,大伙儿奔走相告,那几日,开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庆洋洋。   然而欢腾中,唯有城东一名老相士闷闷不乐。他看了穆家庄的风水,见四周围得滴水不漏,叹口气道:“穆围其中,不就是个困字?”他摇头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残鸡,顺走一瓶劣酒,回家浇愁去了。   除了五十余户、四百多口的穆家人外,这小城里还住着两百名护院保镖、五百名奴仆随从,马厩骏马百匹,酒窖里还珍藏着几百坛绍兴佳酿。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仅止于小酌,这些看似奢华的开销,对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粮仓里粟米千钟,牧圈里鸡鸭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亲穆昆建立这个小小城池,并不是单纯圈地自娱,或者自隔于世,他亲眼见过太多武林仇杀,纷争混乱,在那个初见太平的世道,这是未雨绸缪。而即便昆仑共议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不时仍有江湖械斗。   穆清懂这个道理。每年佛诞他都会带着亲眷前往少林礼佛,捐出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回程时,会顺路拜访少室山东边的嵩山派。   无论那年礼敬少林多少,给嵩山中岳庙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样多。   若说差别,就是给少林的,出自于虔诚,给嵩山的,则是出于礼貌。   一僧一道,只隔着少室山的两边。少林在西,嵩山在东。   开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东边。   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划分疆域,昔时的嵩山不过是少林辖内的第一大门派,正如彭家与丐帮。三十年过去了,少林寺中只闻经声,不闻俗世声。   二十五年前,在开封的嵩山弟子渐多了,商丘的铁剑门对于嵩山的礼数隐隐然比对少林还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与嵩山派结成姻亲,此后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东境内的马贼被扫荡一空。嵩山弟子以保乡卫土之名,派人在山东境内广立道观,收徒授艺。   九年前,武当一名叛徒逃至山东,在山东遭到嵩山弟子擒杀,尸体送回武当,少林驻扎在灵岩寺的监僧竟一无所知。   现而今整个山东的所有大小门派,只听嵩山号令。   开封、商丘一带处于山东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尴尬的地方。由于靠近少林,这两处多有僧人走动,虽则寺宇林立,道观却也不少。   直到穆家庄落成后,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打从穆劼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庄,出了门见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里婢女奴仆供他使唤,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岁时,便有夫子教导读书写字,偶尔离开穆家庄,出入尽是保镖随从,俨然就是这个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七岁时,嵩山向武林广发名帖,召开武林宴。这举动直接绕过了少林寺,不知为何,少林寺竟也不管,还派了使者参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齐聚,当中有华山掌门亲弟严颖奇,丐帮也派了抚州分舵主,彭家的代表彭老丐与会。武林宴上,嵩山派当众宣布改名嵩阳派,以嵩山之阳为嵩阳,嵩山之阴为少林,免去少林独占嵩山之名的偏议。并请武当使者回报当时的昆仑共议盟主——武当派的古松道长,称同为道家源流,愿结盟好。   这下子少林寺再怎样顽愚也不能默不作声,自来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阳,表面上是免去误称,实际上却是一分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辖下,称嵩山为少林又有何错?更何况,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来的资格与武当结盟?   于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责嵩山行为逾矩,嵩山掌门曹令雪借题发挥,反指责少林寺不通俗务,治理无方,将少林僧人赶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寻常,纷纷告辞,赶忙回报。曹令雪特别留了华山派严颖奇密谈,之后严颖奇独自离去。   随即便是少嵩之争。   这场昆仑共议之后最大的一场门派之争,战局却是令人啧啧称奇。中岳庙与少林不过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脚刚踏回寺门,嵩山派已倾巢而出,千余门徒包围少林寺。当时当权的高僧多属智字辈,方丈智泉下令紧闭寺门避敌。   这第一步便已走错,嵩山派的实力实不能与少林抗衡,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内当时犹有堂僧千余,突围一战,不落下风。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杀伤人命,只想以和拒战。   只这一耽搁,嵩山派早已派人通报,山东境内所有帮派门人纷纷响应,陆续赶来。不到一个月,包围少林的人数竟已过三千,此时少林便想一战也不能了。不仅如此,寺内粮草匮乏,嵩山援军仍不断赶来。   曹令雪包围少林,却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处险要。此时听闻圣地被围,河北、河南、山西一带的少林弟子纷纷赶来支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却无一人善战,援军各自为政,只说会师少林,无人统辖,未抵少室山,就在各处险要遭遇伏击,或死或伤。这一招围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无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军,又见寺中无粮,只好出战。寺门大开,千名僧众倾巢而出,嵩山派一战即溃,退入寺外树林深处。僧众以为胜券在握,趁势想要攻向中岳庙,结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场大火,烧死僧众两百余名,伤者四百余名,普贤院、观音院两院首座,正见、正命、正进三堂住持战死,文殊院首座率众死战,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战,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当时正在湖南的彭老丐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这下好,起码解决了粮食问题。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惯道士的饭菜。”   智泉方丈无计可施,只是佛心大恸,办了场法会,为亡者诵经超渡。此时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难事,眼看这座千年古刹便要沦陷,曹令雪却突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另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是严颖奇在武当境内惹了事。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桩不相干的事,却没人问,为何严颖奇会出现在武当。   战火也波及到了开封的穆家庄。   少嵩之争开始后,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准离开穆家庄,两百余名请来的护院保镖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开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他们早早收到指示,自山东入境,取道开封。他们随即赶往少林支援,并未在开封逗留。之后的几批嵩山人马,或五十,或一两百,也是如此。   直到两个月后,少林寺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   穆清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开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响穆家的生计。但若战事拖延下去,那便难说了。   那是七月酷暑之时,信阳的一百多名少林弟子绕开了埋伏抵达开封,他们打算在这集结人马,从后方袭击嵩山派。   他们探听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马,数量约摸百人,也自山东抵达了开封。这场遭遇战势必在开封展开。   于是,穆家庄的城堡与地势,恰恰成为了胜败的关键。谁占据了穆家庄,凭着城墙优势,就定能稳住不败,甚而对少林寺而言,穆家庄会是他们集结兵力的所在。   少林弟子自西门而来,嵩山弟子则自东门抵达,双方并未察觉与另一派的人马只隔着一座穆家庄,同时递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庄,以便布置战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虽向佛,却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听闻少林大败之后,无论让谁进庄,都是困难。何况他又听说之后还有大批的少林弟子即将赶来,而山东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赶往开封驰援。   穆清还了请帖,婉拒两方概不援手,这是他想到最好的办法。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他拒绝之后,嵩山派的百余门弟子立刻对穆家庄发动攻势。占据穆家庄,便能取得地形优势,这对他们来说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用于庇护家族的堡垒,如今反而成了祸因。守卫的保镖护院武艺不如正规弟子,尤其这几年在穆家庄过得清闲,更无斗志。十几名嵩山弟子甩了钩锁攀上城墙,有些被拦阻斩断,摔得头破血流不在话下,有些动作机灵的,跃上了城墙,就在城墙上与护院搏斗,转眼就有十余人伤亡。就这样一拦阻,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机攀上城墙,人数一多,就在城墙上腾出了位置掩护同伴,渐渐往城门移动。   穆清见如此景况,知道无论胜败,与嵩山派势必结怨,情急生智,赶紧派人开西门,迎请少林门人协防。   少林弟子赶到东门时,东门已被攻破,嵩山弟子虽折损了十余名,但穆家护院伤亡更重。少林弟子大声喊杀,冲入战阵,他们个个武艺娴熟,比之寻常护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战得力疲,一场力战后,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伤退逃去。   穆清当即喝令关上城门。   他知道,穆家庄已经成了战场,他命令妻子收拾细软,带着儿子穆劼往武当避祸,也让穆家亲族各自散去,自己却留下来顾守穆家庄。   三十几年前,还年幼的他亲眼看着这块荒地,扫出第一片空地,叠起第一块砖瓦,即便之后将成焦土,他也要守在这里这处他引以为傲的穆家庄。   族人还来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墙,东门边,远远可见尘土飞扬。那起码是超过两三百名的行伍,一幅打着“嵩”字的旗号正迎风飘扬。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别慌,张师兄正要赶来,等张师兄来了,这帮贼子不足为惧!”众少林弟子齐声吆喝,士气大振,似乎对那名“张师兄”极有信心。   穆清可没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们只带走一些银子,马匹要留给少林僧人作战用。只有穆劼母子因为身份特殊,才有一驾马车,让两名护院护送离开。   就这样,穆劼跟着母亲前往武当。半路上,两名护院见财起意,劫掠了马车银两,母子两人只得一路乞讨,一路前往湖南。这旅途的颠沛流离,让从未吃过苦的穆劼终身难忘。当时的武当掌门古松道长正在昆仑,代掌门古虚收容了他们。   他们在武当住了一个月,就听到新的消息。历时八个月的少嵩之争结束了。嵩山派大败,曹令雪卸下掌门之位,让与弟子韩默影,前往少林受囚,十五年后,病死于少林。嵩山派也离开中岳庙,迁至泰山。为免激化冲突,少林名义上虽为嵩山派之主,实则山东境内事务,无论大小,多由嵩山自行处置,无须上报。   少嵩之争改变了很多事,对年仅七岁的穆劼而言,改变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庄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城墙颓倒,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原本华丽的庄园只剩下焚烧过后的余烬,旧时游玩的庭园,哪还闻鸟语花香?二十五年的积累与苦工,换得不足五年的繁华落寞,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亲跪在旧居恸哭的模样,却没有看到来迎接他的父亲。   来的人是名和尚,年约四十有余,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贫僧子秋,一叶知秋的秋。请问是穆家公子吗?”   穆家破败了,族人们没有再回来。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的旧址上盖了一座净露寺。   “以净露熄业火,方能灭却烦恼,消灾解厄,安抚亡灵。”子秋大师这么说。   穆劼发现,子秋大师与其他僧人显然不同。其他同辈僧人颂念早晚经课时,他并未参与,相较于其他僧人的严谨,子秋大师显得有些行止轻浮。作为净露寺的方丈,他竟然还有妻儿。   “我叫张继之。”他第一次见到子秋大师的儿子,是在他十岁那年。他想拜子秋为师,子秋便介绍了自己的儿子给他认识。   “他大你两岁,比你早入门,你以后要叫他师兄。”   穆劼行了一个礼,叫:“师兄好。”   张继之嘻嘻笑道:“走,师弟,我带你去练功。”   子秋笑道:“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马步去。”   张继之嘟起嘴说:“娘叫我去念书呢。”   子秋道:“书也要读,武功也要练,一样都荒废不得。别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继之道:“我叫张继之,要继承爹爹的名声,要文武双全,才不辜负了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念完书,还要学写字,知道没?”   张继之老大不乐意地点点头,拉着穆劼走了。   此后,穆劼便与张继之一同练功、写字、读书。   比起张继之,穆劼不仅天分上高出一截,也更为刻苦勤奋。他的努力让张继之十分不解,某次,张继之问道:“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休息过,你这么拼命干嘛?”   穆劼回道:“我爹帮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奋努力,守成家业。”   张继之问道:“你哪来的家业?那间破屋子吗?”   这话刺得穆劼隐隐作痛。他曾有家业,就在净露寺的所在,曾有过容许并驾马车的大道,还有一间间华美的庄园。城墙上站着护院,他跟表哥一起放着风筝,下人在他身后呼喊,伺候着要他赶紧吃饭。到了夏天,他还有从水井里捞起来的冰凉西瓜,满口的果肉与甜美的汁液,他只吃了两口,就丢在桌上,因为他更想吃从南方送来的荔枝。   但他不怪张继之,他是净露寺方丈的儿子,他没经历过这些。   十五岁那年,子秋把他带到父亲的墓前。   除了鲜花蔬果,子秋还备了一盘宫保鸡丁、一碗烧肘子、一碗鲍鱼片翅羹、一瓶绍兴酒。   一个和尚备这么多荤菜祭拜,当真是不伦不类。   但他知道,母亲说过,这些都是父亲爱吃的东西。只是现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几回这些东西了。   子秋对着穆清的坟墓长揖一拜,又拉着穆劼磕了三个头,然后让穆劼坐下。   “我没跟你说过,你爹是怎么死的。”子秋说道:“你想知道吗?”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说道:“他们放火烧了穆家庄,杀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这话只对了大半,并不全对。”子秋说道:“烧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说道:“不是嵩山派,那会是谁?”说到这,他惊恐的目光看向他师父。   子秋说道:“嵩山派知道我们会在穆家庄集结,袭击他们的后路,于是从嵩山分派了五百名门人过来,连同山东赶来的泰山弟子三百人,团团包围了穆家庄。当时,守在穆家庄的人只剩下八十名少林弟子,要以八十人抗衡八百,就算仗持着穆家庄的地形,那也是不可能的。”   穆劼问道:“不是说会有援军?少林弟子要聚集在开封,断嵩山的后路。”   “不会有援军的。”子秋摇摇头,考虑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个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给嵩山派知道的,从一开始,守在开封的就只有最早赶来的一百一十二名弟子跟我。”   穆劼先是不解,后来猛地醒悟:“这是诱饵?”   子秋道:“不仅是诱饵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围,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围少林的兵力。我们一进穆家庄,除了守城,就在城内各处铺满稻草、火油等各种易燃物,你父亲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干嘛了。”   穆劼道:“你们要焚城?!”   子秋点点头道:“你很聪明,要是继之有你一半的聪明勤奋便好了。”他叹了口气,只有提到儿子时,他会忍不住叹气,对于穆家庄的往事,又说得好像是一件寻常事情一般,“你父亲想阻止我们,但我没有答应他。我们要他离开,他不肯,他说,这里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亲眼见着高楼起,也要看他楼塌了。”   “大军来袭前日,我们本想强行将他带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后又以死相逼,又说一旦离开穆家庄,他便要大声嚷嚷,让人尽皆知,最后更说要纵火自焚。此时城内满是易燃物品,就是一丁点火苗也会酿成巨灾,更让计划失败,我敬重他决心,便将他留在庄内。”   穆劼听着,他猜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埋伏在城外,你父亲关上城门,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净露寺那里,等着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门。他们见到一座空城,还来不及找到你爹,我们八十个人就守住前后门,将火箭射入城中,顿时火光冲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窜,想逃出来的,又被我们堵住城门,进退不得,或擒或杀。八百名弟子,只有几十名侥幸逃脱,而穆家庄,也就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净露寺的甘露,其实是要灭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纪念我爹的舍生,跟穆家四百余口的基业?”   “你爹是个虔诚的信徒,据说,他死前口颂佛号,走得很安详。”   穆劼摇头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虽然信佛,却没这么虔诚。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惨不堪言。”   子秋没有否认穆劼说的话,只问:“对于你爹的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穆劼问道:“师父说嵩山派害死我爹爹只对了大半,并不是全部,剩下的部分,是师父你吗?”   子秋道:“我虽有憾,但即便重来十次,我依然会放火。事所当为必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头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该是谁负责?”穆劼问:“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遥遥指着西边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问:“怎么说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们颟顸无能,又怎会让嵩山坐大?又怎会引起少嵩之争,死伤这么多人命?这些口颂佛号的和尚,除了祝祷又会什么?靠佛祖保佑少林,保护开封,保护少林辖内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说越是愤慨,到最后,竟咬牙切齿起来。   穆劼第一次见到他师父如此愤慨激动,也是第一次听到一名和尚如此辱骂少林,甚至辱骂佛祖。虽然他早就怀疑,师父不是普通的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还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挥作战,领导师兄弟。这群颟顸的和尚。他们是害死你父亲的另一半祸首。穆劼!你要记得,让权力落在无能者的手上,就是灾难,就会害死像你父亲这样的无辜。你要记着,保护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记得……”   然后他就听到那句话,一句对于少林寺而言,最为离经叛道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穆劼没有怪他的师父,他知道师父是对的。   穆劼十七岁时,张继之仍是如同往常的皮赖,他并没继承父亲的聪明才智,无论武学文采,都被穆劼远远地甩开。   即便没有父亲教养,即便是一师所承,穆劼永远走得端正,坐得稳重,行止有度。年纪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见锐利。张继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这锐利的眼神将转为稳重,又转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见底的深潭,几不可测。   张继之有些嫉妒,因为父亲也将寺内的要务交给穆劼处置,包括巡守开封。   少嵩之战过后十年,嵩山派虽已大部分臣服,但仍有未除尽的余孽,怀着当年的妄想。他们表面上已与嵩山划清界线,实则蛰伏于暗中,不时扰乱破坏,企图消耗少林元气,以遂他们心中大愿,让嵩山立于少林之外,成为独立的门派。   穆劼没让子秋失望,他巡守不过一个月,靠着蛛丝马迹,就抓住了七名叛离嵩山的弟子。他们正准备趁夜纵火,袭击净露寺,他们的目标,是刺杀子秋。   抓到这七人后,子秋审讯完毕,连少林寺也不通报,一律斩首,不仅将首级悬于城墙上,还将尸体剥皮,用七根长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躯。   张继之觉得恶心,对父亲说道:“你杀了他们也就是了,弄成这样,太残忍了。”   子秋叹口气,对着张继之摇摇头,似乎连解释也懒了,转过头去问穆劼:“你说,残忍吗?”   “杀一儆百,方收成效。起码让他们的党羽不敢再犯开封地界。”   张继之道:“他们要是来报仇怎么办?我们少林是佛门正宗,我佛慈悲……”   他话没说完,子秋就大骂一声闭嘴,张继之一愣,子秋接着说道:“等到他们在开封杀了人,你再来说残忍不残忍。怎样才叫残忍,无辜而死才叫残忍!”   子秋甚少大声斥责张继之,这一吼,张继之讷讷地不敢再开口,只得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   子秋道:“他们若敢再来,那也甚好,一并除之,大快人心。”   说完转过头去,对穆劼说道:“你跟我来。”   穆劼点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在开封府的旧城外,古墙上有岁月刻蚀的斑驳痕迹。   穆劼看向师父,十年过去,师父的背似乎有些驼了。   “你知道少嵩之战时,嵩山派包围了少林寺,曹令雪为何迟迟不攻入吗?”   他突然出了个问题,这一直是武林中的大疑问。无人知晓当初曹令雪只围不攻的用意,只认为这是曹令雪的极大失策,甚至是导致后来少林反败为胜的关键。   见穆劼没回答,子秋接着说道:“因为攻下少林也没用。少林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灭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扑足以让嵩山派灭亡。”   “既然进不能胜,退不能成,这场少嵩之争要怎么收尾,又为何要打?”穆劼反问。   “他除了要少林承认嵩山自立门派,还希望能成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来调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胁,让其余八大家承认他,届时他再解少林之围,不仅名正言顺,还能得偿所望。”   “没有其他各门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当没这回事。”   子秋道:“这话得分两头才能说清。先说九大家,他们心里都有些底,昆仑共议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虽然势大,较之丐帮、崆峒、点苍、武当又算得了什么?少林与武当亲近,古松或许会帮,但他人在昆仑,古虚不敢拿这主意。昆仑不介入,其余八大家更不会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绸缪已久,没有把握焉敢挑起争端?他绝不会犯这错误。”   子秋道:“这就讲到第二桩事。嵩山不过是少林底下一个小门派,开武林宴,其他各派顶多派弟子门人送礼祝贺,面子做到足的,也就丐帮让抚州分舵的彭老丐来。唯有华山,竟然派了掌门亲弟弟严颖奇来,这是为什么?”   穆劼恍然:“他们早有勾结,这是有备而来。”   “华山与少林在山西向来有疆界纷争,曹令雪答应事后以酬谢调停为由,威逼少林,让华山取得这些争议疆界,换得华山介入调停。但仅此一派并不足够,离开嵩山后,严颖奇就到了武当,他是代替嵩山当说客。古虚或许作不了主,但出面调停,等待古松介入却是可以,古松是当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昆仑共议介入,如此一来,曹令雪就能得偿所望。”说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没曾想严颖奇那个白痴向来好色,竟然在往武当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坏人名节。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当底下一个叫仙霞派的小派门知道了。那位掌门杨景耀也是条汉子,追着严颖奇一路追到陕西,两人交手,严颖奇不敌,被他打死,这信息自然也传不到武当。”   他哈哈大笑,又接着道:“可惜杨景耀不知真相,只知华山最是记仇,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他怕遭报复,于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独自上华山领罪。严颖奇劣迹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华山掌门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二十五都是问题。这事本是华山理亏,华山派却怕杨景耀从严颖奇身上知道什么,硬是杀了杨景耀灭口,还欲盖弥彰地发了仇名状。可惜了杨景耀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继之刚才说残忍,怎样叫残忍,这才叫残忍。”   穆劼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当门下的,古松道长向来器重杨景耀是个人才,这事过后,趁着自己还是昆仑共议的盟主,就定了新规矩,奸淫妇女本由门派自行处罚,改成了天下共诛的大罪。”   “这一段来龙去脉,师父是怎样想出关联的?”   “我哪想得出来,这是曹令雪自己说出来的,他还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说道,“他这么爱少林,围了足足半年,下半辈子也别想离开了。”   穆劼问道:“即便严颖奇误事,少嵩之战前后八个月,消息应该早就传到昆仑,为何古松道长迟迟没有介入?”说到这,他恍然领悟,看着子秋说道:“师父,是你去拦阻了古松道长,让昆仑不要插手少嵩之争。”   子秋看着穆劼,又叹了口气,穆劼知道他想起了张继之。子秋接着说:“嵩山不能赢又退不得,这一仗少林必胜无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昆仑介入,让嵩山得利?”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聪明胜过继之百倍,心性更是坚韧。你……考虑过出家吗?”   穆劼回道:“我是独子。”   子秋道:“独子也无妨,你可以做我这样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这五人之首,江湖人称铁笔画潮张秋池,是智勇双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胜的关键人。少嵩大战后,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处理寺务,唯有子秋不愿留在少林,来到开封担任净露寺住持。一来开封是山东与河南的交界,就近监视嵩山,二来也是厌恶少林的习气,三来,也有一点来找穆清后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争,明面的争是武斗,然而武斗之下尚有许多暗流潜伏。这看不到的争斗往往比台面上的武斗更要凶狠百倍,一步走错,满盘落索。你务需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无遗漏处,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以后我所有的一切,都会给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自此以后,子秋将寺内事务尽皆交给穆劼处理,更无视少林规矩,将一身武学尽数传给穆劼。至于张继之,子秋像是放弃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练武,也没再催促他读书。张继之也与穆劼渐行渐远,两人见面,往往连招呼也不打,甩头就走,穆劼也从不理会。   只是子秋的身体似乎渐渐虚弱,又过了两年,子秋发了风症,险险丧命,虽然救了回来,却是自此卧病在床,再也不曾起来。   他终究是老了。   看见子秋病倒,穆氏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时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却总是迟迟不肯允诺。   子秋病倒后,净露寺便全然交给穆劼打理。少林寺时常发来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难,需要子秋意见决断,穆劼也一并回了,手段利落,见解高明,竟也无人怀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笔。   又一年过后,穆劼察觉,近来的开封又有不明人物蠢蠢欲动。   “又是嵩山那群杂种。”穆劼心想。   那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净露寺办公,刚到自己房门前,却见门锁歪了一边。   他向来精细克己,离开房门上了锁,必将门锁摆正,一丝不茍。门锁歪了,便是被人动过。这门锁锁匙只有自己与师父各一份,莫非是师父来过?   他凝神戒备,开了锁,刚推开门,一道白光便迎面劈来。   然而穆劼早已有备,侧身避了开来。四名蒙面杀手向前围攻,当中一名身材细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以一敌四,大声呼救,未几,净露寺的监僧赶来,十几名僧人将四人团团包围。当中一人忙喊道:“快撤!”声音甚是熟悉。   四人本欲杀出重围,却被堂僧拦阻,逃脱不开,没多久便一一受擒。穆劼拦下喊撤之人,掀开面罩。   果然是张继之。   张继之讷讷喊道:“师弟饶命!师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骂道:“你求他干嘛?狗娘养的穆劼,害了我嵩阳派七条人命,韩默影那龟孙子怕你们,嵩阳的好汉不怕死!”   张继之骂道:“你这臭婊子闭嘴!”又转头哀求道:“别让我爹知道。师弟……我求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穆劼缓缓闭上眼,似在思考。北风呼啸,忽尔,下起雪来。   ※   “求你了,饶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声告饶。这个曾经主持过少嵩大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个老父亲,用虚弱的语气恳求,眼神中哪有昔日的半分光彩。   他扶着穆劼的肩膀,从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起他,他却叩头在地:“我只有这个儿子,唯一的血脉!他是你的师兄,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们一起练过武,对过招,吃过同一锅饭,喝过同一碗汤!”   张继之为何勾结嵩山余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门的大罪,原因他们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经太迟。   他勉力嘶喊着,哪怕早已气若游丝。   然而他没听见穆劼的反应。   子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条挺直的腰杆,还有一张坚毅削瘦的脸,那双本来带着锋芒的眼,此时已转为成熟内敛。   张继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张秋池的儿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是多大的讽刺。   他不死,更会动摇少林寺的法规威信。   若张秋池的儿子触犯门规都要死,还有谁敢心存侥幸?   穆劼只说了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子秋颓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只是不停地捶胸顿足。   张继之被判了刑立决,没送回少林,直接在开封处刑,是穆劼亲自动的手。他让张继之走得没有一丝痛苦,便似在睡梦中般。   张继之的母亲,子秋的妻子,听到判决后便离开了开封。白发送黑发,她没法陪爱子走完最后一程,此后,没有再回来。   剩下的三名刺客并没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闯入,偷偷打开了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们自称嵩阳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讳,他们是不甘屈于少林之下,嵩山中的激进人物。从他们的言谈之中,可以知道他们对当今掌门韩默影的不满。   少林承担得起他们的袭击,而嵩山是否承担得起他们内乱?   让他们坐大,他们会成为嵩山派内反嵩山的一分子,他们会不满韩默影这群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让嵩山衰败。衰败的嵩山,就再也无力危害少林。   台面上的武斗,远不如台面下的斗争来得凶险,是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双手将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张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远,要看得更宽;更透彻,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将自己所有的藏书、人脉通通移交给了穆劼,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后来穆劼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为自己之后下一任俗僧的领导者。   然后他死了,死前弥留时,他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穆劼凑过耳去,只听到细碎的呢喃声,不停叨念着:“继之……继之……继之……。”   之后穆劼一直留在净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为少林寺筹划。   二十五岁那年,穆劼终于成婚。他娶了崆峒掌门的侄女,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为穆家留了后。   二十七岁那年,穆氏得偿所愿,抱着孙子含笑离世。   直到四十岁时,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师承子秋,按序排辈,历任正进堂堂僧、正语堂住持,只用了短短几年,就当上了普贤院首座。   经历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过程,即便没当上普贤院首座,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觉空。 第20章 心浮气躁   日正当中,少林寺四院前的驰道上聚集起了僧众,人群中,空开了一个三十丈方圆的空地,周围拉起了绳索。正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搁着两张长桌、四张椅子,自中算起,左首第一人是普贤院觉空首座,第二人是正业堂觉见住持,右首则是文殊院觉云首座,正见堂觉明住持。   场中站着一名僧人,身高体阔,精壮结实,那是文殊院的堂僧了刚。一名俗家弟子走到场中,先依次对着四位尊长躬身行礼,又转身对僧人抱拳道:“弟子汪洋生试艺,请师兄赐招。”说罢双手虚握成拳,好似手中握了个鹅卵石般——这是少林握石拳的架势。低喝一声,递拳出招。   握石拳是少林寺较为精深的拳法,握拳若握石,锻炼手指第二关节处作为击打之用。关节是人体最硬的地方,握拳若握石,让拳力更能集于关节处,使伤害逾倍。然拳头虚握,指掌间便有空隙,若击中敌人时手指内溃,力量反会卸去。握石拳于指力上要求甚高,若练得精深,以此为基础可练下堂武学的金刚指,往后精进,便能学得上堂武学中的龙爪手。   汪洋生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他第五次参加试艺。他修习握石拳已经七年,一拳挥出,两寸厚的桧木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坏去。他快拳连环,将握石拳依序打将下来,架势分明,真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了刚见招拆招,甚是稳健。堪堪拆到第三十二招,了刚卖个破绽,汪洋生觑得奇准,一记右拳正中了刚胸口。突闻唉呦一声,却是汪洋生抱着右手退了开来。   觉云摇摇头,道:“可惜,差了一点。明年再来,当能过关。”   汪洋生垂头丧气,先对了刚抱拳行礼道:“多谢师兄指教。”又对四位尊长行礼,退回人群中。他退下时用左手护着右手,显然刚刚一拳不仅没能击伤了刚,反倒折伤了右手。   他虽惋惜,却不难过。他习武十七年,明年二十五岁应能通过试艺,这在少林中并不算老。其实以汪洋生的实力,若投在其他门派,早几年前便可领到侠名状。但众所周知,崆峒、少林两派对侠名状的考察甚是严格,少林弟子一旦通过试艺,就代表具备一定的实力。少林派发的侠名状,找起保镖护院的工作,价码就比其他门派高上一大截。侠名状只能领一次,领到了便终身为该派弟子,不得转投他派,因此,汪东洋宁愿多练几年武,也不愿转投其他门派领侠名状。   少林的试艺比武并不定期展开,若有弟子想试艺,领侠名状,便向文殊院登记,弟子一多,文殊院挑选寺内较为空闲的日子,举办试艺。一般说来,资质平庸点的弟子,多数在二十五岁领到侠名状;资质好些的,会在二十二通过试艺;若如吕长风这类资质佳的,又认真的,多能在二十岁左右过了这道坎。至于能在十八岁左右通过试艺的,那算天资绝顶,是罕见的人才了。   试艺通常由文殊、普贤两院各派一位住持主持。这是由于普贤院掌管戒律,堂僧需擒抓罪人逃犯,是以遇到资质佳、武艺好的弟子,往往会优先捡了去。而文殊院本掌管经书武学,自然由它主持,也便于指点弟子武功。   但今日的试艺却多让两位首座入席,那自然是参与试艺者当中,有值得瞩目的人物。   “弟子明不详,请师叔赐招。”   “咦?”围观的僧众不少人都发出讶异的呼声。这名俊美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看模样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竟也要来试艺?有些听说过明不详的,知道是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看重的新进,也深以为奇。   觉空看着明不详,问道:“明不详,你今年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到八月便满十六。”   群众里又传来讶异的声音,当中还带着些不以为然的笑声。   这笑声自是有理,自昆仑共议后这八十几年来,少林寺中通过试艺的,最年轻也是十七岁,之前觉如甚是看重了净,也不过巴望着他能在十九岁前通过试艺,给自己长脸。谁知了净贪懒,怕取了侠名状要入堂干活,死拖活赖,装病诈伤,直到觉如允诺帮他找个闲差,这才肯在二十四岁前参加试艺。   了刚道:“你虽年幼,我也不会徇情,需得小心保护自己。”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说完也不作任何架势,径自走到了刚面前,伸指戳向了刚。了刚见他这一指来势甚慢,料他要变招,并不闪避,忽地明不详手臂一伸,戳中了刚胸口膻中穴,了刚脸色刹时惨白,退开几步,不停咳了起来。   明不详这才行礼道:“师叔承让。”   这一举动,连与明不详相熟的觉见觉明也大感讶异,不由得赞了一声:“好!”   周围忽然嘘声四起,有人低声道:“这算什么?有这样放水的吗?”   原来那了刚外号“铁块”,一身铁布衫练得精深。须知试艺时拳脚无眼,难免错手,试艺僧人需有防护,了刚这身功夫最是恰当,连那汪洋生练了七年的握石拳也把自己的指骨打伤,这明不详这样轻轻一指就把他推倒,谁也不信。那了刚是文殊院的正僧,有些知道觉见偏爱明不详的僧众,只认为是觉见或觉明授意了刚放水。   唯有武功较高的僧人方看出明不详这一指的巧妙。他初时走势甚慢,到得了刚胸口三尺附近,却犹如风驰电闪一般。了刚一来料他要变招,二来想不到他这一指竟变得如此之快,膻中穴是气门,气门被破,一身铁布衫也无用,明不详此时已然赢了。   这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指,先是抓准了刚观望心态,由缓至急,快逾闪电,指力强横,一指便破气门,实是武学上的极大展现。威力虽然不大,已窥得武学要义之精妙。   觉见听闻有人不服,心想:“就你们也想看出这一指的奥妙?差得远了。”他也懒得理会,望向觉云。觉云也被明不详这一指惊呆了,过了会才说道:“明不详通过试艺,领侠名状。”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首座。”   他这话一出口,底下僧众各自交头接耳,只是不服。   觉空忽道:“且慢。”   他向有威仪,一开口,场中立刻安静下来。   觉见望向觉空,问道:“首座有什么看法?”   觉空先是看着明不详,问道:“你叫明不详?”   明不详抱拳恭敬行礼:“是。”   觉空点点头道:“本座听说过,果然很好。”   熟知觉空的人都知道,从他口中说出这一句“很好”,已是极大的赞誉。本以为他只是想夸奖明不详几句,岂知他又说道:“众人看不出你这一指的巧妙,你若这样领了侠名状,只怕弟子不服。”   觉见问道:“首座还想怎么考校弟子?”   觉空道:“了刚已经受伤,不能再战,换了其他相同修为的弟子,只怕也无法让众人看出你能耐。不如就这样……”觉空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   觉见皱起眉头,道:“要他接首座三招?这也太为难人了。”   觉空道:“陪本座练个三十招如何?”   他话说完,现场众人都是大惊,只是慑于觉空威严,不敢出声,但都心想:“要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三十招,便是一流的武林高手也难办到,这觉空首座莫不是存心给觉见住持难堪,坏了他的安排?”   他们此时多数相信,明不详那一指是觉见或觉明授意放水,这两人均是正僧,觉空看不下去,所以出面制止。   觉见也皱起眉头,冷笑道:“要不是贫僧与首座相识二十年,知道首座不开玩笑,换了旁人听到这句话,只怕还以为这弟子与首座有什么宿世大仇呢。”   觉空道:“本座要伤他,也用不到三十招。”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把他的威严衬得更加慑人。他接着问明不详:“你可愿试?”   明不详拱手行礼:“弟子接不了首座三十招。”   觉空道:“放心,我不会伤你。”   觉见淡淡道:“你已通过试艺,不用勉强。”   明不详想了想,道:“弟子冒昧,请首座赐招。”   觉见见明不详竟然答应,本想阻止,转念又想:“以觉空身份,若真在众人面前伤了一个十六岁弟子,那可就大失身份了。”于是对着明不详嘱咐道:“你小心。”   觉空绕过桌子,站到明不详面前。他身材高大挺拔,比明不详足足高了一颗头,两人一对照,更有以大欺小之感。   觉空道:“你进招吧。”   明不详左掌抵右手,快逾闪电地打向觉空胸口,看似请招,却夹攻势。觉空伸臂格档,用的是最粗浅的罗汉拳。明不详不等招式转老,回身弯腰,扫向觉空下盘,是一招常见的秋风扫落叶。觉空刚避开这脚,罗汉拳当中一招“懒伸腰”已击向觉空胸口,随即明不详又使伏虎拳的“虎翻腾”。   明不详接着连使七八招,全是下堂武学中的基础武学。   然而这接连几招的粗浅功夫,才真让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佩服不已。   原来明不详所使虽是基础武学,但前后招毫不相关,却又丝丝入扣。须知一套武学,招式之间往往紧密相连,方能自成系统,克敌致胜。这就叫套路。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冀以后招周护前招之破绽,或接续前招之攻势。如汪洋生刚才所使的握石拳,便是一套三十四招的拳法,招式间相辅相成。一套武学练到精深,自然能临机应变,交替使用,但大抵而言,套路是经过许多先人研究、洗炼打磨而成,自是同套武学的招式最能互补。   然而明不详将许多下堂武学串连在一起,竟是不见窒碍,浑然天成。   只一转眼,明不详攻出十七招,前后用了六种武学,看起来便像是一套新功夫。到了此时,众人都已经看得出来,觉空并未认真与明不详较量。他只守不攻,用的也全是罗汉拳,无论明不详变了哪种花样出来,觉空都只以罗汉拳阻挡。然而虽只是罗汉拳,明不详却也攻不进觉空身边,反在闪躲格挡中显得狼狈不堪。   这样看起来,反倒是觉空以自己多年积累的深厚功底,嘲笑明不详的年幼无力。   明不详却也不甘示弱,各式变化纷现,两人交战渐酣,一招快过一招,看得一旁观战的弟子们目不暇给。   到得第三十招时,明不详一招夜叉探海,并起食中两指,戳向觉空胸口膻中穴。觉空也伸出两根手指,恰恰夹住了明不详手指。   至此,围观僧人纷纷大声喝采。这一场交锋,明不详攻了三十招,用了十一种入门武学。他不仅精通且博学,加之能融会贯通,随机应变,通过试艺,再无疑虑。   连方才试艺败下阵来的汪洋生也不禁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天才,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觉空放开明不详的手指,淡淡道:“可惜了,你若学过拈花指,这一招就能以无形指力伤我。”   明不详脸上表情甚是懊恼,道:“那是上堂武学,弟子要学,还得很久呢。”   “以你资质,也用不了多久。”觉空道:“你经历文殊院、普贤院,要不要往观音院历练历练。”   觉见听得此言,暗暗冷笑。原来觉空亲自试验明不详,是存着收归己用之心。只听明不详点头答道:“弟子愿意。”   觉空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回到座位上。   其实觉见这番猜想只对了一半。了净的话觉空虽然不信,当中却有一个疑点。了净是寺内年轻一派佼佼者,明不详撞见他行凶,怎能不被其所杀?他见明不详击败了刚的手法,知道此子天赋异禀,确实可以抵挡了净一阵。   “他若想隐藏自己,就无须用这么张扬的手法击败了刚,方才交接的三十招,也大可用较为平实的方式应战。”觉空想着,到了最后一招,自己让他有使出拈花指取胜的机会,高手过招,有时临场反应更快过脑中所想,方才自己更有意加快了过招。如果明不详无意间使出拈花指,那了净所言便为真。   然而如他所料,明不详并不会拈花指,他所展现出来的功底、招式、临机应变与天赋,恰恰就是足以抵挡了净十数招的奇才少年所能展现的极限,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从他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学过上堂武学的痕迹,每一招都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入门武学。   证明了明不详的无辜后,觉空才开始考虑将他纳为己用。然而,这事无须操之过急。   明不详之后,试艺显得后继无力。一些想试艺的弟子在见识过明不详的能耐后大受打击,发挥反倒不如往日,平白被多淘汰了几个。   端午之后,日渐炎热,人心浮动。   觉见召见了明不详,问他之后的打算,明不详说希望能遍历四院,再入江湖几年。觉见赞他想法,暗示明不详勤奋修行,勿受外邪所惑,又送了几颗素粽,便让他回去。   此时觉生方丈忽然病倒了。   也许是觉如一案与正俗之争使得这位七旬高僧心力交瘁,也或许是年事已高,经不得风寒,佛诞过后,觉生便有咳嗽征兆,到过得端午,已是胸闷气喘,不能自已。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驰入佛都,带来点苍派诸葛掌门过世的噩耗。   一般而言,各大小门派的掌门过世,都由观音院正念堂的住持视交情与门派大小派遣使者表达吊唁之意,但九大家掌门非比寻常,往往都由方丈亲往,一来表示尊荣之意,二来,除昆仑共议外,九大家掌门见面的机会不多,借此机会互通信息,三来,也是观察新任继承者的人品性格。   觉生方丈本想带病前往,被众人劝下。若说觉生以下,便是文殊院首座觉云,然而觉云向来埋首精研佛法武学,少与武林接触往来。再说,观察继任者人品性格是精细事,觉云未必能胜任。   最好的人选自是觉空无疑。武林上人人皆知他是少林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且这事觉空也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送走使者后,觉空耽搁了几天才出门。他在等一个人。了平。   了平,河北普安寺住持,俗僧出身,四月时刚满三十八,有个浑号叫“石头”。这并非指他顽愚或者脾气硬,反之,他精明干练、勤奋努力,是觉空首座的得力助手。“石头”这个外号,是来自正念堂觉闻住持对他的评价:“了平这个人,就像一颗石头,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但经得起打磨,谁也别想轻易将他敲碎。”   他是觉空在了字辈中细心栽培的人,有耐心,适合处理杂务繁多的工作,这几年驻守山西,与寺内正俗旧怨无涉,也是觉空推荐他代替调任山西的觉如成为新任正语堂住持的理由。   他收到指令后,连忙将寺内的事务交办完毕,快马加鞭从河北赶来,还没见过方丈,便先赶往普贤院。觉空就是为了等他,这才耽搁了行程。   “你曾在正语堂当过堂僧,熟悉堂内事务。”觉空道:“我前往点苍,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今时不同往日,你辈份低,做事需谨慎,别惹麻烦,若有困难,找你觉寂师叔帮忙。”   觉空话不多,等了三天,就只为交代这几句话。了平自然明白这殷殷嘱咐背后的意思,连忙道:“弟子明白。”   觉空点点头,带领十数名弟子出发前往点苍。   拜会完觉空后,了平前往大雄宝殿拜见觉生方丈。此时觉生脸色已极为不好,语气虽然不到虚弱的程度,但也远不如以往中气充沛。觉生坐在蒲团上,先是对了平嘉勉几句,随即说道:“寺内规定,四院八堂住持以上由方丈亲授易经筋。今日起,你每日早课后过来,我传你心法口诀,你可熟记修习。但勿忘修行,须知武功是末,佛法是本,学习武功,是为护法降魔……”他说到这,想起了平是俗僧出身,只怕未必认同他这番说法,于是转口道:“总之,堂务繁重,任重道远,小心、小心。”   他说完两句小心,忍不住咳了几声。了平忙道:“方丈保重。”   觉生又道:“最近寺内不平静,正俗对立的事情你也清楚。觉如是正僧,你是俗僧,你代替他位置,必有正僧不服,你要有些耐心。”   了平道:“弟子知道。”   离了大雄宝殿,了平心想,十几年前离开少林前往河北时,方丈还是精神矍铄的模样,今日却已是垂垂老矣,不免感叹时光荏苒。   拜会完觉空、方丈,接着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觉观。   一想到觉观,了平心中便抽了一下。众所周知,觉观对俗僧偏见甚深。俗僧易名之举,便是由觉观与觉如两人倡议,而觉观这人更是反俗僧一派中最激进的领导。俗僧们给觉观一个外号叫“窝里刀”。讽刺他专扎自家人。这一去,只怕会有刁难。   了平打起精神,进了观音院,经过正语堂时,恰巧见到一名俊秀少年正从居士房里走出。便打了招呼问道:“请问觉观首座在吗?”   那少年问道:“请问师兄哪位?”   了平道:“贫僧法号了平。”   那少年忙行礼道:“弟子明不详,参见住持。”   了平问道:“你是哪位师父的弟子?”   明不详道:“家师了心。”   了心失踪引起轩然大波,了平自然听说过,不由得讶异问道:“了心?他不是正业堂的监僧吗?那你怎么会在这?”   明不详道:“弟子现为正语堂的入堂居士。”   了平更是讶异,问道:“你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今年八月满十六。”   了平啧啧称奇,又问道:“你当了多久的入堂居士?干些什么事?”   明不详道:“我在正见堂当了五个月入堂居士,三天前才转来正语堂公办,负责计算盘查寺内油料供给。”   了平见他也是新来的,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又问道:“你现在又要去哪?”   明不详道:“我住正业堂,正要回去。”   了平微笑道:“你住正业堂,在正见堂当了入堂居士,现在又来正语堂办公,这经历之丰富,实属难得,可得用心学习。”   他拍了拍明不详肩膀,问道:“觉观首座在吗?”   明不详道:“首座还在办公,需要弟子带路吗?”   了平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认得路。”便往观音院大殿走去。   了平到了大殿拜谒觉观,出乎意料的,觉观并未刁难,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从房里拿出厚厚一叠公文,说道:“觉如赴任早,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项。这几日你勤劳点,先看过一遍,若有疑问,问我便是。”   了平忙应承下来,接过公文,觉观笑着嘉勉几句,便送他回去。   了平心想,看来觉观并不如想象中险恶,“窝里刀”这句话,说得忒重了。   正语堂负责少林寺所有政务,也包括庶务,是杂事最为繁琐的一堂。举凡寺内所有起居法规、吃穿用度、人丁普查、照顾境内老弱、堂僧俸录升迁,都归正语堂管。在少林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谁管,那就去找正语堂。   了平于行政上素有长才,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第二天听完早课,到大雄宝殿向方丈学习易筋经。易筋经虽有正本,向不外传。只有口授。方丈有病在身,说话已开始有些吃力,但了平资质甚佳,总能举一反三,不必方丈多费口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将今日进度学得差不多了,方丈对他点头微笑,甚是嘉许。   一个多月过去,了平想,这个月虽然忙碌,但总得来说还算稳当。觉观首座不仅没刁难他。反倒颇为礼遇。都说正俗之争不可开交,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想象中激烈,想来方丈虽然流放觉如,但让俗僧当上正语堂住持,也算处置公平,消弥了双方怨气。   忽然响起敲门,了平问道:“谁?进来。”   一名僧人走入说道:“是佛都居民送来的请愿书,关于挖井的事。”   了平道:“挖井是工事,工事是归地藏院正思堂管的,怎会找上我?”   那僧人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那是佛都居民的请愿。”   原来这数十年来,佛都日渐兴旺,居民越来越多,规模也越见膨胀。都内水井有限,一些边缘地带便无井可用,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甚是不便。这些地方又多是贫困居民,无地可挖井,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觉生方丈本着慈悲为怀,允诺为他们挖井,正思堂派人勘查,连地已在觉如离开之前买下。   了平道:“既然地都买下了,怎么不开工?挖个井是要花多少时日?”   僧人道:“当初居民上求方丈,这事不知该谁管,便是正语堂接下。地虽买了,还要住持你发个公文通知正思堂开工。”   了平说道:“这简单,发个公文便是。”他当下写了公文,要正思堂开工。   隔天,他前往大雄宝殿修习易筋经,临走前,方丈忽然问起佛都水井之事,了平心中一惊,忙道:“已经在处理了。”   方丈道:“天下之大,贫困老弱者众,少林寺能做的不多,若连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顾不好,又怎能恩泽广被,兼善天下。”   方丈这一催促,了平便急了,回到正语堂,见一封公文,原来是正思堂发来的,他拆开一看,上面写着:“经查前文已覆,谨请以覆文再回,确认无误后,方能照函办理。”   了平这一看可胡涂了,这事哪曾发过什么公文?他走出堂门,环顾四周,恰好见到明不详,便喊了过来,把公文拿给明不详看,问道:“这什么意思?”   明不详看了公文,问道:“是水井的事吗?”   了平道:“就这事,正思堂先前发过文吗?”   明不详道:“之前正思堂勘完地,送了一封公文过来,上面标示了水井的位置跟外围土地。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着那封有附地图的公文再回复回去,他们才能动工。”   了平道:“当真岂有此理。”   他这段时日已将堂中文件都看了个遍,可没看过明不详说的这封公文。便在厅堂中到处翻遍,却始终找不着,于是转头对明不详道:“你进来帮忙找找。”   明不详进了殿堂,到处翻查,仍是找不着,明不详便道:“何不问问觉观首座?”   了平觉得有理,于是前往拜见觉观,询问觉如是否交接了这封公文。   觉观摸着头说道:“这件事我是知道,但这公文……觉如没交给我。唉,你这师叔做事向来粗枝大叶。若是弄丢了也无妨,往正思堂走一趟,你跟了证是同辈,他该会关照你才对,不过一纸公文,有什么不能通融的?”   了平觉得这也有理,前往正思堂要找住持了证。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要他稍等,谁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总算了平“石头”的外号不是白取的,他甚有耐心,也不发脾气。一个多时辰后,了证才把他请进。   了证是位正僧,只比了平大两岁,却早了四年当上住持。实则少林寺当前掌权的觉字辈高僧年事已高,势必渐渐交接给了字辈,了证是第一个,了平则是第二个。   了证虽然当上住持,但他资历最浅,四院八堂会议,往往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多提自己意见。了字辈与觉字辈又差了一辈,正思堂负责营建采买,公务上与其他住持交涉也得毕恭毕敬。底下人见了,也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馒头”,意思是软弱可欺,其他哪个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   然而馒头今天遇到石头,反倒成了更硬的那个。论年纪、资历,这颗石头都比自己短少了些,在他面前,自己反倒是前辈了。   两颗光头见了面,馒头先是寒暄说道:“唉,今日公务繁忙,劳烦师兄久等了。”   石头只得说道:“不敢,只是打扰师兄,甚是过意不去。”当下也不多说,单刀直入问起水井之事。   馒头说道:“这公文上面附图,是为了确定施工地点,你若不将图发回,要是弄错了地方,不但耽误时日,更耗费人力物力。”   石头只得说:“觉如住持没交接好,那公文已不见了。”   馒头忙道:“这可不成,没了图,怎么施工?”   石头毕竟是耐磨的,他沉住气道:“反正佛都就在左近,不如我们走一趟,确定一次如何?”   馒头虽软,却不含糊,又道:“没有白纸黑字,起了争议怎办?你再找找,这么重要的东西,觉如师叔肯定不会遗失。要不,我派人往山西问一下觉如师叔如何?”   从河南跑一趟山西,就问一封公文放哪?石头再蠢,此时也知道馒头有心刁难,但他甚有耐心,于是道:“两地来回甚是耗时,这是方丈交办的事,还是得急些。难道正思堂没有留存副本?”   馒头道:“副本是有,只是不知道放哪了,我再找找,找着了立刻通知师兄。”   石头拱手道:“那就劳烦师兄了。师弟告辞。”   馒头也拱手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请。”   了平离了正思堂,他压根不相信了证会认真替他找水井图。他转向普贤院,找觉寂师叔帮忙。   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正命堂负责少林寺戒律,当初便是他擒抓了净。他是觉空首座的左右手,身材健壮,就一颗头小得出奇,一到冬天,披上棉袄,一圈绒毛围在脖子上,便如一只小狮子般,于是年轻时便得个“锦毛狮”的绰号。锦毛狮虽已年老,依然个性刚烈,做事果决,不少人都怕他。   觉寂听完了平的抱怨,大怒骂道:“这些正僧,不满你得了住持的位置,存心刁难你!你莫担心,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看看了证那家伙怎么推托!”   了平听觉寂这么说,略感安心。   果然隔天一早,觉寂便来到正思堂,了证不敢怠慢,忙出来相迎。   锦毛狮问道:“我昨晚去找了平叙旧,谈起了水井之事,听说你把勘察的地图给弄丢了?是否?”   馒头忙道:“并无此事,只是堆在公文里,得找找。”   锦毛狮道:“内务不整致使遗失公文,这是瑕疵。了证师侄,你以前可是个精细人,怎么上了位,反倒粗糙了?”   遇到锦毛狮,馒头又变回了软弱可欺的馒头,只得道:“我再找找,估计花不了几天。”   锦毛狮一巴掌拍向桌子,啪的一声巨响,怒道:“还得等你几天?今天你找不出来,贫僧就来帮你整理整理!”   馒头忙点头称是。   正定堂的住持觉广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下了个评语:“馒头再硬,也会给狗叼了。”   然而馒头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下午公办时间结束,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给石头。   了平就着正思堂送来的公文回复,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不料第二天下午,先是明不详此时敲了门,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了平正要处理,又有弟子来报,说道七月十五是僧宝日,这一日要为全寺发放僧鞋,按照往例,僧鞋该当提早一个月送来验货,至今却无下文。   这可是件大事,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三千多双鞋可不是一时能够采办。这事又归正思堂管,石头又得再碰一次馒头。   了平只得对明不详说道:“这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   “寺内僧人尺寸各自不同,你无尺寸给我,我怎么采办?”馒头说道。   这话在情在理,此时便请了觉寂撑腰也无用。了平只得又赶回正语堂,这一探问,方知佛诞前觉如便已派人统计僧人鞋子尺寸,写在一本笔记上,只是遭遇佛诞,忙于杂事,并未将数量送到正思堂去。佛诞之后,觉如入狱,这事便搁下了。   了平翻来覆去地找,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记僧人鞋子尺寸数量的笔记。他再往拜会觉观,这把窝里刀只说:“唉,觉如这人就是散漫,也不知道把东西丢哪。你要不要派人去山西问问他?”   了平这时已明白,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是觉观动的手脚。但觉观是首座,了平也奈何不了他。   他心急如焚,眼看距离七月十五号只剩下二十余天,他派了所有正语堂的僧人统计所需僧鞋尺寸数量。   隔天早上,他神情恍惚,觉生方丈问了他状况,他只说没事。   到了正语堂,他询问昨晚丈量僧鞋的进度,这一问,险些昏了过去。整整一天,四百名僧众,竟只量到两百多双脚。   原来正僧们不知何故得知此事,存心要了平出丑,遇到正语堂僧人来丈量鞋子时,纷纷找借口推脱逃避。加上觉如甚得人心,正语堂多数正僧都对他流放一事不满,办起活来总是不尽力。一名僧人到了文殊院丈量,竟与另一名僧人聊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僧人推说要抄写经书,连鞋子都没量就走了。   “觉如得人心,这是他最大的本事,自古收服人心难,你得有些耐性。”窝里刀依然是那把窝里刀,讲起话来不着边际,觉观只道:“你得花点时间让他们信服你。不如以身作则如何?”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以身作则了,了平点了几十名俗僧,一院院一堂堂一间间测量下去。有住持在,那些正僧不敢皮赖,只得乖乖接受丈量,就这样,花了五天时间,总算把尺寸丈量清楚,把数量送到正思堂去。   他刚松了一口气,明不详又来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   他正要吩咐,又一名僧人来到,喊道:“住持,那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门口,嚷嚷着要见方丈陈情。”   “又怎么了?”了平问道:“正思堂不是开工了吗?”   “没啊,那地方多了十几名正思堂的僧人,却还没开工。那些贫民才会到山上来。”   “在哪?快带我去!”了平当即起身,先到大门劝退那些居民,那些居民嚷嚷着只是不依。了平只得跟着众人到了佛都,只见一块空地上坐着十余名僧人,果然一土未掘。于是上前问道:“怎么不开工?”   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说道:“早要开工,正等着住持你来呢。”   “等我干嘛?”了平恼怒道:“你们这不都到了吗?”   “依循往例,需要住持确认过后方能开工。我们在这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住持你来呢。”   “怎么没人通知我?”了平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那僧人摊摊手道:“我们想住持事忙,不敢打扰。”   “现在!立刻!挖!”了平大吼一声,那些人这才动起来。   了平赶回少林,回到殿中,见着这几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便如一座小山般,深感心力交瘁。   事情传扬出去,也传到正业堂,觉见并不乐见少林为此纷乱,主动去找了同为正僧的正定堂主持觉广,以及正见堂住持觉明谈起此事。   觉广有个外号,叫拔舌菩萨,只因他惯爱说风凉话,每每说的一针见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里,被说者往往无法反驳,只能诅咒他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觉广的评语是:“石头斗不过馒头。馒头是软的,里头却藏着刀子,有了刀子,馒头才硬得起来。”   显然,他认定这件事情背后是觉观主使。确实,没觉观撑腰,了证是难以兴风作浪的。   觉见道:“这终归是少林事务,觉观首座这样做,有失厚道。”   觉广只道:“你劝不了他。”   正见堂的觉明只是喝着茶,对觉见说:“既成今日果,必有前日因,了平承接了觉如的位置,自然也受了因果。这是他的磨难。未必是坏事。”   觉见仍是拜访了觉观,觉观只道:“若不给他些困难,俗僧们真要以为自己得势了,这少林还有佛法吗?放心,我有分寸。”   觉见劝了几句,觉观仍是不听,这终究是观音院事务,觉见也无从插手,只得离去。   了平把公文搬回房里,直批了一晚上,早课后前往大雄宝殿学习易筋经,回来又继续批文,直到中午方才批完。   他一夜未寐,批完后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天,他见方丈脸色蜡黄,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觉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不由得担心起来,劝告方丈保重。   觉生笑道:“生死有命。贫僧今年七十,活得足了,也该前往下一个修行路途了。”   了平忙道:“方丈不可这样说,少林还需仰仗您主持。”   觉生叹了口气道:“唉……我又主持得了什么?少林在我手上,正俗之争日益加剧,我才是少林的罪人。”   了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觉生又问道:“那口井怎样了?”   了平忙道:“正在赶工,不日便可完工了。”   觉生微微一笑,继续指导易筋经密要。   了平离开大雄宝殿后,即刻赶向佛都。到了工地,那十余名僧人都坐在地上休息,见他来到,这才纷纷起身行礼。   了平走向前去,往井里一看,约摸三尺深度。这几天时间,十几名工僧,竟然只挖了三尺?   便是石头也有性子,了平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那为首的工僧道:“住持你别生气,我们刚开始挖时,就撞上了大石,挖了三天,把巨石凿开,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骂道:“巨石已经凿开,你们又在休息?”   那为首的工僧神情肃穆,甚是庄重,道:“我们搬开巨石,发现底下有只大鳖。那是成精的水神,我们惊扰到他,照规矩,得作三天法会,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又问:“那鳖呢?在哪?”   工僧道:“我佛慈悲,既是河神,自是放生了,现在不知何方云游去了。”   他把一派胡言说得慎重谨慎,仿佛真有那只大鳖似的,了平气得狂了,转头就走,往正思堂找馒头理论去。   “做工事,本就有些禁忌。”馒头推得干净:“既然要停工三天,那也是不得已的。这是正思堂的工作,还望师兄尊重。”   了平只得把这事再告知觉寂,把这锦毛狮气得大发狮子吼:“好,这些正僧真要闹事,那大伙就一起闹!”   当天晚上,觉寂请来正进堂的住持觉慈。   正进堂与正思堂同属地藏院,掌管预算财政,少林寺一应支出具由正进堂管理。觉慈是俗僧,于银钱一事上锱铢必较,旁人都称他为“铁公鸡”。   第二天,馒头发现一封退回的公文,原来是采买僧鞋的款项被拒绝了。馒头去找铁公鸡询问,铁公鸡只说:“近来寺里开支颇多,你再问问商家,能不能算少些。”   “七月十五日便要发放僧鞋,剩不过十余日,这当口了还谈什么价?”馒头说道:“再说往年也是这价格,怎么往年能过,今年不能?”   觉慈说道:“往年的规矩是往年。如果往年的规矩能用,这僧鞋能照往年的数量尺寸订制吗?”   馒头知道觉慈刁难,多说无用,偏偏当日商家又来索要头款,馒头无奈,只得用寺里的膳食费预先垫了。   当晚,馒头便找了觉观首座商议。   第二天,觉观找来了俗僧一派的正念堂的住持觉闻。   “觉慈要了证去找店家讲价,了证办不好这事。”觉观道:“我想请你帮忙。”   觉闻瞪直了眼,问道:“正念堂负责寺外往来,接待外宾,派遣使者。掌管银钱的事,怎么跟正念堂扯上关系?”   觉观道:“与店家谈价,难道不是与寺外往来?”   觉闻道:“正念堂向来只与武林门派往来。”   “既然能与武林门派往来,难道小小店家也应付不了?”觉观道:“酬庸接待,进退应对,都是正念堂的本职,做得利索习惯。比起满是铜臭味的正思堂,正念堂理应更懂待人接物才是。”他接着又道:“再说发放僧鞋一事本是正语堂的工作。正语堂与正念堂同属观音院,你帮他,也是帮了了平。”   觉观是觉闻的直属上司,觉闻推却不得,只得派弟子前往商家讨论,却被商家骂了出来。这也不怪人家,东西都做到一半了才来讲价,这不寒碜人吗?   觉广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窝里刀毕竟是窝里刀,砍起自己人,一刀便要毙命。”   觉闻虽是俗僧,却潜心向佛。他年少时不通世事,一心入寺,拜了个高僧为师,却不知有正俗之分。他师父恰恰是名俗僧,此后便被排入俗僧之列。   他虽为俗僧,却少交际,多修行,除了依附觉空外,与其他俗僧往来并不密切,只得硬着头皮找了铁公鸡商议。   “好一把窝里刀!”铁公鸡觉慈骂道:“想不到他连观音院自己的人也捅!”   觉闻道:“这事着落到我身上,需得解决。”   觉慈道:“不怕,追根究底,僧鞋已经定下,商家必然送来。只要僧鞋正常发放,这事扯不到正语堂,石头就没事。倒是这颗馒头,我还得再治治他。”   觉闻苦劝,觉慈就是不听,觉闻无计可施,心想,正进正思两堂都归子德所管,不如找子德首座聊聊。   那子德是四院八堂当中辈份最高的,却也是最怕事的一位,他本是富商出身,善于经营,因此成为地藏院首座。觉闻前往拜会,子德只是嗯嗯啊啊,表示会善加沟通处理,推了几句,觉闻不得要领,只得离去。   觉闻后来向觉广提起此事,觉广道:“你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子德,他要是生在武当,太极拳能打得比张三丰还好。”   之后几天,凿井的工作仍是牛步。这日突又下起大雨,更要耽误工程,了平担心方丈问起,甚是焦急。明不详又来问道:“住持,真不能等了,大雄宝殿佛祖前的长明灯要灭了。”   了平问道:“没灯油了吗?”   明不详道:“就要见底了。”   了平道:“你先回去,我去正思堂一趟。”   发放灯油是正语堂的工作,灯油采买是正思堂的工作。了平到了正思堂,馒头却说了平没发公文,不能采买,要买还得等上几天。了平怒道:“若是佛祖座前的长明灯熄了,那该如何?”   此时馒头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毕竟是正僧,自也不希望佛祖前的长明灯熄灭,只是大雄宝殿前的长明灯多达数百盏,大小各自不一,当初为了方便添油,特地命巧匠设计,每盏灯里都藏有暗管,暗管直通殿外的油箱。那油箱足有十五石大小,不是一两斤灯油能解决的事。   然而这十数日铁公鸡苛扣银两,一钱未发,正思堂的银两早已告罄,连这几日的饮食采买都是赊欠来的,哪来的钱买灯油?   了平只得再去正进堂,起码让铁公鸡拨点银两,把灯油的问题给解决了。不料一踏进正进堂,只看到堂内各处漏水,滴滴不绝,铁公鸡只是不停骂娘。   原来正进堂年久失修,早有漏水的毛病,本来说好要正思堂的工僧修缮,现在与馒头闹僵了,明明负责修缮的僧人就在隔壁,偏偏对方只说忙碌,把所有人全派了出去,不肯收拾。   了平知道说也无用,转头就走。   了平决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向方丈禀告。   不料当天来传授易筋经的,却是文殊院的觉云首座。   “方丈病情加重了。”觉云叹了口气道:“正见堂的医僧来看过他,嘱咐他好好休息,寺内的事情,暂时也别惊扰他了。”   了平知道觉云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要学的易筋经,暂时由我传授。跟我来。”觉云取出一本经书来,只见纸张陈旧,显是久经岁月。上面写着《易筋经》三个大字。   “我是正僧,你是俗僧,为免争议,我们对着经书教。”   了平道:“弟子信得过师叔。”   觉云道:“算了吧,这当口,正俗哪来的信任。”   他打开经书问道:“你学到哪了?”   了平回到正语堂,苦思良久,此时已是七月六号,再过九天便要发放僧鞋,然而连只草鞋都没见着。   大雄宝殿的灯油没了,不知还能支持几日。   佛都的井不知道几时才能完工。   这两个月当真不知怎么熬过的,再过几天,只怕事情就要闹大,到时候真要杀鸡儆猴,那杀的肯定不是铁公鸡,而是自己这只小鸡。自己会不会是少林寺史上最短命的住持,那还真是谁也说不准。   现在方丈又病了,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方丈病倒,了平灵光乍现。他站起身来,将右脚架在桌上,左手运起真力。这套大般若掌可是他的的得意绝学,了平一咬牙,一掌挥下。   隔天,明不详又来催促灯油,却找不着了平,这才听说天雨路滑,了平不小心摔断了腿,现在正在养伤。   据说觉观听到这消息,咬牙切齿道:“这卑鄙小子!”   了平躺在床上,虽然右腿疼痛不已,倒是安心多了。这下好,自己既然受伤了,觉观是观音院首座,正语堂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这把窝里刀,终究还是得戳到自己。   他在床上嘻嘻笑着,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账事,还有谁没搅和到?还能不能更糟一点?   事情确实还能更糟一点。当天黄昏,雨势稍歇,突然有数十名百姓聚集在少林寺门外,大声叫嚷,高喊少林寺还钱。原来了证赊欠的帐款实在太高,佛都的商家菜贩不堪亏欠,又要不到钱,于是纠众前来讨债。了证赶忙前往安抚,反被众人揪住了大骂,事情惊动了正业堂,还以为是俗僧惹事,引来众怒,觉见连忙赶来。   ※ ※ ※   正思堂里,觉见粗红着脖子,脸上青筋暴露,显是怒到极点,若非怕造口业,只怕连串脏话也要骂将出来。   “少林寺立刹千年!一千多年!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第一次……”觉见气得话也说不利索:“第一次被人上门讨债!你搞什么!”他怒气一来,随脚一踢,一张木桌登时粉碎。   馒头低着头,不敢多说。   “马上!把帐结清,打发那些人走!”觉见几乎是吼的。馒头讷讷道:“师叔……不是我不还钱,是正思堂真没钱了。”   “跟我来!”觉见拉着了证,大踏步往正进堂走去。那正进堂的屋顶还没修好,兀自不停漏水,滴得满地都是,室内一片狼籍,哪里还有四院八堂的气派?   那铁公鸡觉慈早料到觉见要来,正笑嘻嘻地等着。   觉见看他嘻皮笑脸,怒气更盛,正要发作,却见觉慈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觉见转过头去,身后一个高大身影,铁青着脸,正瞪着觉慈,黄色僧衣上还有些水渍,显是刚从外头回来。   那不是觉空又是谁?   夜色渐深,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忽地熄灭。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了进来。 第21章 寻佛   觉空回到少林,结束了一场胡闹,据说包含子德在内的五名俗僧领袖都被严厉喝叱了一番。   然而,少林的隐忧并没有随着那场胡闹而结束,或者说,正俗之争自膳堂中的那场斗殴开始,到今日彻底变成暗地里的角力。   而少林寺的另一个隐忧……   ※   觉生知道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   生死本是小事,他坦然面对,只是回想自己在二十二年前接下方丈之位时,前任方丈对他殷殷嘱咐,重点只在一句话:   “抑俗僧,扬正僧。”   然而他并不这样想,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若无俗僧协助政务,少林只怕日益衰败。正僧中虽不乏如觉见、觉如这等干练之人,但精修佛法且兼具手腕才能者,又岂是容易找的?就说觉云,贵为文殊院首座,虽然持戒具足,修行不懈,但性格一板一眼,聪明有余而不通世故,除了在文殊院掌管经书武典,放去地藏院,只怕连个堂僧的俗务都干不好。   是以他继任方丈后,反而极力拔擢俗僧,力求正俗公平,本以为可借此消除正俗之间的隔阂,没料想正俗之争不仅没有在自己手上弥平,反倒是日益加剧,自了心失踪后,短短几年,竟已不可收拾。   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位七旬老僧一生慈悲为怀,直至大限将至,缠绵病榻,仍关心着少林的未来。   该是立方丈的时候了。四院八堂当中,谁是最好的人选?   觉空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年仰仗他,方能使正俗相安无事。觉空是心怀少林的,然而他是俗僧,于佛法上的参悟只怕比文殊院的一名堂僧都不如。自己已经打破够多的规矩,若是连方丈一职传正不传俗的规矩也打破了,让不是和尚的和尚当了方丈,少林还有资格自居佛门正宗吗?   假若俗僧不考虑,那唯有从六名正僧中找寻。   论辈份、资历、修行,觉观都是最佳人选,但这把窝里刀,让他当上方丈,只怕更会加剧正俗之争。而他似乎也以打压俗僧为己任,几个月前的胡闹,便是由他一手操弄。这样的人……   觉生摇摇头,觉观绝不可行,再来是觉云,觉云不善俗务,觉明太过优柔,觉广……拔舌菩萨的冷嘲热讽,真让他当上方丈,之后昆仑共议,不知道会得罪多少掌门呢。   文殊院三僧既然不可选,那剩下的唯有觉见与了证。了证资历浅,无担当大任的气概,馒头扛不住少林寺的重担。那只剩下觉见了。觉见……   觉见对俗僧虽有偏见,但素来以大局为重,俗僧易名,唯有他与觉明两名正僧反对。比起觉明的优柔寡断,觉见虽不善谋,却能断,只要他跟觉空能好好合作……   想到这,觉生胸口一紧,忍不住咳了几声。   觉见与觉空素来不合,他也是知道的。   要是觉如还在……觉如还在……觉生感叹,假如觉如不要倡议俗僧改名,没有因了净之事被放逐,这名长袖善舞的正僧,或许是接任方丈的最佳人选。   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许那才是最佳人选,那便是与觉如同在观音院的觉闻。觉闻是俗僧,但修行勤奋,觉空不仅不会为难他,反倒会为他筹谋策划。他不似觉空那般立场分明,少与人往来,在俗僧中也无结党成派,比起觉空可能遭遇的反对,唯一会因为觉闻当上方丈不满的人,大概只有觉观。   只是觉闻性格软弱,当上方丈,势必沦为觉空的傀儡。这是小事,或许还是好事。   可惜……觉闻终究是俗僧。   是时候决定了,觉生召唤服侍僧备好笔墨及金漆丹纸,传唤四院首座前来。   “我死之后,由觉见继任方丈。”觉生说道,他的声音已经渐渐虚弱了,“四位首座有意见吗?”   觉观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不是人选,他原本期望觉如继任方丈,觉如却因为了净一案被流放,这事惹得他极度不痛快,所以刁难了平。只是觉见也是正僧,又向与觉空不合,由觉见担任方丈也是能接受的人选。   觉云压根不想离开文殊院,只要不是俗僧接任,他都乐见其成。   子德是唯唯诺诺的人,只要觉空说好,他便跟着说好。   至于觉空……   觉空清楚方丈的思路,觉见成为新任方丈,早在觉空预料之中。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的人选,改变不了少林寺的困境,也不会闹出糟糕的事情。觉空并不在意,解决少林困境的人一直都是他,这之后,是他的传人,不是任何一任方丈。   所以他只是轻轻点点头。子德见他点头,便跟著称是。   觉生写下觉见的名字,同时用方丈佛印盖下金漆,交由文殊院首座觉云送去方丈院中保管,待觉生圆寂后,取出公布。   觉云先行离去,觉观说了几句要方丈保重的话后,便与子德先后告辞,只剩下觉空一人。方丈见觉空尚未离去,知他有话讲,问道:“觉空首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杀觉如,便不该流放他。”觉空道,“把所有罪责推给了净,一力袒护觉如,今天也不至于如此困窘。”   觉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淡淡道:“不流放觉如,俗僧不服。”   觉空冷冷道:“现而今俗僧服了吗?正僧服了吗?你这两面讨好的性格,几十年不改。”   觉生叹口气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决断,对错之外,还有心里的那道坎。”   觉空道:“你的那道坎,是佛祖,还是少林?”   “都是。”觉生道,“到了此时,你还要与我争论?”   觉空静静看着眼前这人。觉生大他十三岁,自他入寺以来,觉生便是方丈,也是觉生一路将他拔擢至菩贤院首座,这十七年风雨同渡,实有深厚感情。他非正僧,于生死之事不能如此豁达,此刻挺拔的腰杆竟有一丝动摇。饶是如此,他仍说了该说的话:“你该选觉闻,甚至觉观都好些。”   觉生道:“你若真不赞成,方才怎不反对?”   “我若劝得动你,觉如早死了。”觉空双眉低垂,接着说了句,“方丈保重。”便即起身离去。   觉生忽道:“你也该是找个传人的时候了。”   觉空停下脚步,似乎是在思考。   “你向来知道该怎么做。”觉生道。   觉空听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昂首而去。   觉生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感叹。   另一边,觉云拿着金漆丹纸来到方丈院,那是方丈公办之处。他关上房门,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来到书桌上一尊小弥勒佛像前,伸手一扳。书桌上浮出一个暗格,那是放置易筋经的地方,全少林寺唯有方丈与文殊院首座知晓这处机关。   觉云把金漆丹纸放入暗格中,又扳了一下佛像,暗格关上,外表一如初时。   ※   觉空离开了大雄宝殿,他听懂了方丈的暗示。觉见今年五十六,会是最后一任执掌少林大位的觉字辈僧人,之后便是了字辈僧人。了平虽然办事利落,但机警不足,短于谋略,才会被觉观玩弄于指掌之上。   这趟去点苍,点苍向来传长不传贤,这在九大家是罕见的。青城、华山传嫡贤,唐家从子侄辈中择贤,少林、武当、丐帮具是掌门点选,衡山、崆峒是长老推举,唯有点苍还守着旧规矩。新任的点苍掌门是长子诸葛焉,他一眼就看出这人性格浮夸,好大喜功,倒是他弟弟诸葛然,会是个厉害角色。   择选传人,不可不慎。方丈要他找一个传人,自然不是代表俗僧。甚至,是一个不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或者说,能同时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   栽培一个正僧弟子,像当年子秋栽培自己那样栽培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他继承。   要能得到正僧的信任,又能有足够的手腕控制俗僧。   了净是个人才,可惜,被觉如糟蹋了。   另一个人才……   他想起了明不详。   ※   觉空召见了明不详,他们的对话很简单。几句寒暄后,觉空问明不详:“你对你师父了心的事,有什么看法?”   明不详道:“我想师父或许不会回来了。”   觉空又问:“你觉得寺里对你师父的处置,妥当吗?”   觉空问的自然是菩贤院最后的批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明不详摇摇头道:“不妥。”   觉空又问:“那怎样才妥当?”   明不详道:“了心杀人,通令缉拿。”   觉空道:“那可是你师父,真相未明前,你就说他杀人?”   “师父不会想见到少林因他而起正俗纷争。”明不详说道,“只说缉拿,没说刑立决,找到师父便可得到真相。即便师父像现在这样失踪,也只算个悬案。”   觉空点点头,他对明不详的回答满意,又问:“你决定剃度了吗?”   “还没。”明不详道,“弟子想离开少林。”   ※   中秋过后,明不详拜访觉见,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拜访觉见。   “你要离开少林?”   “是。”   “你孤身一人,何去何从?”   “师父们不是常说,依心而去,依佛而从?”   “你才十六,现在离开少林太早了。”觉见说道,“神通藏还有许多武学宝典,众多经书,你还未学全呢。”   “比起这天下,文殊院的藏书算少的。”明不详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   觉见想起觉空曾经召见过明不详,起疑问道:“是觉空首座对你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首座只问我想不想剃度。”   “你怎么说?”   “弟子也说想离开少林。”   觉见叹道:“我原以为你会留在寺中,剃度出家。”   明不详道:“弟子自幼在少林生长,少林就是弟子的家。在少林剃度,是在家还是出家?”   觉见听出明不详话中有话,笑道:“你的意思是,没见过这天下,这出家也没意思。”   明不详道:“世尊悟道,也要经过天魔扰乱。”   觉见笑道:“你是要去给天魔试炼试炼吗?”   明不详道:“说不准是弟子当天魔试炼别人呢。”   觉见哈哈大笑,他看着眼前这少年,比起三年前初见时更加挺拔秀美。明不详禀性纯良,天资聪慧,于佛法领悟甚深,若能留在寺里,那是正僧的福气。他本想好好磨练磨练他,但如明不详所言,留在少林寺,终究少见了世面,即便出家了,极可能成了认死理的正僧。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见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若能更通些世故,他日再回少林,或许便能成为之后正僧的栋梁支柱。说到底,少林面临今天这样的窘境,实是正僧缺乏如觉空一般干练精明的人物。   “外头有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寺里可比拟。世途险恶,你要小心。”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几时要走?”觉见又问。   明不详道:“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年后,依心而去。”   觉见点点头,算是允诺了,又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明不详又道:“弟子还有一个问题。”   觉见笑道:“什么问题?”   “住持认为,如何方能消弥正俗之争?”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明不详这个问题倒使觉见措手不及了。他回道:“正俗各安其分,便能弥平。”   “正俗的本分是什么?”明不详又问。   “俗僧协助正僧便是本分,正僧专注修行便是本分。”说到这里,觉见又道,“只是认分两字却不容易。你怎会问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明不详答道:“只是有感于寺内纷争,思之无措,心想住持或有见解。”   觉见笑道:“我要能有见解,寺内也不会这么多纷扰了。”   明不详道:“住持说本分,佛经又说众生皆有佛性,既然都有佛性,那便都能修行,为何俗僧不能修行?”   觉见回道:“不是说俗僧不能修行,觉闻住持便是守分的俗僧,勤于寺务,又不荒废修行。但此等人凤毛麟角,罕见罕得。”   明不详说道:“修行是人人平等,是否正僧更该助俗僧修行?”   觉见哈哈大笑道:“他们若肯修行,少林寺还怕没人教吗?子德首座几时问过修行事了?他出家后孩子都不知道生过几个了。他们不愿修行,又怪得了别人吗?”   明不详道:“是否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渡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见惊道:“详儿,你这话忒也胡涂。少林以佛起家,是天下释众依归,若因俗僧之故,我等正僧便退出少林,他日衡山亦复如是,更他日,古刹名寺中僧人住持个个退让,天下何来寺宇,又何来僧宝?须知,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他说得严厉,明不详却未见惊慌,只是伏首于地,说道:“谢住持开释,弟子明白。”   觉见点头道:“你年纪轻,思虑本有欠缺,这是小事。觉明住持对你甚是器重,你在正见堂洒扫数年,又在他那当过入堂居士,临走前可得知会他一声。”   明不详答是后行礼告退,径自往正见堂去了。   觉明得知明不详要离开少林也甚是讶异,问道:“想清楚了吗?你才刚满十六。”   明不详道:“弟子深思熟虑过了。”   觉明点头道:“也好,也好,因缘和合,缘来则聚,缘灭则分。你当谨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明不详问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觉明笑道:“以你的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分别善恶?”   明不详又问:“以世尊的智慧,如何分别善恶?”   觉明道:“身作三业,口作四业,意作三业,此十业即为恶报。”   觉明所说的是佛经所述十恶,分别是杀生、不与取、邪淫,此为身作三业,妄言、两舌、粗语、绮语,此为口作四业,贪伺、嫉恚、邪见,此为意作三业。   明不详道:“以世尊的智慧看众生,众生与沙尘无异,所谓善恶,不过浮蝣之争。人不在意蜉蝣生死,世尊在意众生善恶吗?”   觉明道:“世尊若不在意,又怎会遗法于世?佛的慈悲,便是一浮蝣也是在意。”   明不详又问:“修行需经历无数劫,菩萨成佛,便需三大阿僧只劫,这漫漫长时,人生恍如一弹指,这一弹指的善恶,重要吗?”   觉明道:“便是一念也重要,何况一生?”   明不详道:“若是这一念难以把持,也是自业自得?”   觉明笑道:“这是当然。”   明不详行礼道:“弟子受教。”   明不详回到正语堂处理杂务,与往常一般,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   正语堂住持了平,不愧石头之号,即便断了一只脚,仍是照常公办,过了两个月,脚伤算是痊愈了,只是心有余悸,杯弓蛇影,时不时便要提防觉观的暗算。可也不知是佛前灭了长明灯,亦或是担心影响方丈病情,这两个月觉观倒是安分。   中秋过后某日,明不详回报寺内灯油状况,哪处该补,哪处有缺。了平拿了盒月饼道:“这月饼你拿去吧。”   照往例,重大节庆时,少林四院八堂多收馈赠,这馈赠来自地方名门、江湖大派,亦有富贾之流,当然,不过图交情而已。这馈赠依住持性格,处置方式不同。了平初到正语堂,在人情上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将中秋馈赠尽数发给堂僧,借此笼络人心。   明不详却不接过,摇头道:“我师父说,礼物是债务,不能收。”   子平奇道:“怎说?”   明不详道:“这礼物多半是有求而来,今日不还,明日也要还,自然是债务,不是礼物。”   子平哈哈笑道:“人情世故,不就是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偏生就这么多缘由。听说正业堂的觉见师叔不收礼物,琢磨着也是跟你一样想法。”   明不详说道:“住持认为不妥吗?”   子平道:“这礼物里头不只有因果,还有方便法门。拒人于外,人家以后有事不敢找你,你有事也找不着人帮,不是麻烦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从不找人帮忙。”   “他是正僧,正业堂主掌刑罚,讲究的是铁面无私,自然可以不收馈赠。正语堂要与人交际,大不相同。”   明不详点点头,话锋一转,突问道:“住持为何来到少林?”   子平疑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以住持的才干,不在少林剃度,也能有一席之地。”   “原来你是问我这个。”子平笑道,“我是山西人,师父也是少林僧人,自然也加入少林了。”   明不详点点头,又问:“弟子有个故友叫傅颖聪,也是山西人,山西人就非得加入少林吗?”   子平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比加入华山强些。华山名声不好,掌门又是世袭,总不若少林。若要到武当,那就远了。”   明不详问:“不是还有嵩山?”   子平道:“当道士跟当和尚也差不了多少。再说,嵩山还在少林底下呢。”   明不详叹道:“若加入少林无须剃度,那当有多好。”   子平叹口气道:“是啊,若是无须剃度那就好了。”   明不详又道:“既然如此,俗僧易名岂不挺好的?正俗的分别划出来了,便有各自对应的戒律,兴许多年后,不需剃度也能入堂了。”   子平哈哈笑道:“难啊。现在的正僧都已瞧俗僧不起,换了法号,往好处想是正俗有别,往坏里去想,指不定沦落得跟入堂居士一般地位。真要改规矩,何不先改掉非僧不能入堂这条?他们想,住在寺里的终究要是和尚。”   明不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寺里住的终究要是和尚。”   子平道:“怎会问起这个?”   明不详道:“弟子只是想,正俗之间或许能和平共处。”   子平心想:“让俗僧干活,正僧占据高位,这要能和平共处便奇了。”   他这几个月虽然与明不详相熟,也知道觉空首座单独召见过明不详,但这话终究不便说出,只得道:“希望如此。”   ※   九月初十午后,许是回光返照,觉生自觉精神健旺,便起身走动。他先到大雄宝殿,礼敬佛祖,颂了一遍金刚经,又到中庭散步。他死期将近,寺中俗务都不打扰他,各院都自己处理了,四院共议也将近半年没召开,一时闲暇无事,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佛前长明灯熄灭的事,绕到了大雄宝殿外,想察看灯油是否足够。   他刚绕过殿角,就看到一名少年正搬了梯子,爬上油箱向内探视,一头乌发披肩,竟不是个僧人。不是僧人怎会来到大雄宝殿?觉生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见到觉生,忙从油箱爬下,双手合十道:“弟子明不详,见过方丈。”   “你便是明不详?”觉生早听说过这人,未满十六便过试艺,还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了三十招,先后当了正见、正语两堂的入堂居士,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又见他眉目清秀,颇有好感,于是又问道:“你在做什么?”   明不详道:“弟子在正语堂当入堂居士,负责监看寺内油料,特地来巡。”   “你天天都来?”觉生道,“这油料注满,可保长明灯两个月不熄,半个月看一次已经够了。”   明不详道:“之前长明灯灭了,心里不踏实,于是天天都来巡看。”   觉生笑道:“你倒是有耐性。”   明不详道:“弟子一直都有耐性,一直等着,总会等到机会。”   觉生道:“等到什么机会?”   明不详道:“等到油尽灯枯时,便有弟子用武之地了。”   觉生知他说的是灯油之事,却仿佛影射自己,心中有些不踏实,但他是个敦厚长者,又是有道高僧,再说,明不详还是个少年,一时口误,也怪不得他,便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听觉见提过你,是个有佛慧的人。”   明不详摇头道:“弟子想不通的事情可多了。问了觉见住持,他答了,我却存疑。”   觉生问道:“什么事情让你存疑,你且说说。”   明不详道:“我在正语堂处办公务,长明灯灭了,知道是觉观首座故意刁难。我去膳堂,明明都是少林僧人,偏偏分成两排座位。寺里处办公务,各有各的人马。觉见住持告诉我,那是正俗之别。”   觉生叹口气道:“确实如此。”   明不详道:“我常想,为何正俗如此势不两立?方丈莫怪,我原先以为是方丈不公,所以正俗势不两立,但我问十个师兄,十个都说方丈处事公允。既然公允,又为何怨恨?我想了想,终于明白。”   觉生问道:“明白什么?”   明不详道:“方丈的公平是处事,僧众不平的是心。事平心不平,那永远填不满,反倒双方各生怨恨。”   好一句事平心不平,明不详说的话,正与觉空所说的相同。   明不详又道:“于是我又问觉见住持,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渡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生问:“觉见住持怎么回答?”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说,少林以佛起家,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觉生点点头,说到底,正僧看不起俗僧是因俗僧多犯戒律。对于佛教来说,僧宝是三宝之一,是依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   更往深里说,三宝是佛教的依归,沙门需引导众生向善礼佛,俗僧以沙门之姿,却无三宝之实,对教义实是极深的亵渎,正僧之所不容俗僧,多为此故。但要俗僧奉正僧戒律,又有几个能如觉闻那般勤奋苦修?   觉生道:“觉见住持说得有理,你哪里不懂了?”   明不详道:“少林无佛,不成少林,佛无少林,便不成佛了吗?”   觉生一愣。   明不详又道:“非得以少林为天下佛门正宗,这算不算是我慢之心?”   觉生道:“这确实傲慢,你有何想法?且说来。”   明不详道:“少林可无佛,佛亦可无少林。佛是佛,少林是少林,佛法不因少林兴而兴,亦不因少林灭而灭。”   觉生道:“你十六岁能有此见地,当真天赋异禀,说是天之骄子,实不为过。”   明不详道:“弟子最了不起的不是天赋,是运气。”   “喔?”觉生讶异问道,“怎说?”   明不详道:“方丈这数月休养,从不踏出大雄宝殿,若非运气好,怎能遇到方丈?”   觉生笑道:“这也有理,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少林既然依佛而生,怎能说弃就弃?佛法既存于少林,少林自当弘扬佛法,少林可以有佛法,佛法也可存于少林。”   明不详道:“若佛与少林不能并存,是无佛好,还是无少林好?”   觉生道:“都不好。”   明不详又问:“方丈,此后五十年,会是佛灭了少林,还是少林灭了佛?亦或者,佛与少林俱灭?”   觉生终于明白明不详的意思,他口称少林,却不说少林寺,少林指的是门派,也就是俗僧,佛指的是正僧。是正僧灭了俗僧,抑或俗僧灭了正僧,又或者两者同灭?   觉生叹道:“也许五十年后一如今日,佛与少林俱存。”   “五十年前的少林方丈,或许也是这样想的。”明不详道。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觉生听着却突然灵光一闪,如遭雷殛。   五十年后的少林,仍会是如今的少林?   他苦心孤诣,处事公允,力求正俗同存,然而人心不平,终归无用。五十年前,俗僧入堂,五十年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股闷气从胸口窜起。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自己一直刻意逃避,此刻他将至油尽灯枯,明不详说的话又再次挑起他的心病。   明不详忙道:“方丈怎么了?”   觉生道:“我没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自己房间。他深感疲倦,躺在床上沉思。   他早就知道,正俗之争并非无法弥平。衡山能做到正俗并存,少林一样也能。   只要少林不以佛门正宗自居,便如一般门派般,让修行者自去修行,掌事者自行掌事。   然而每年佛诞,慕名而来的数万香客,不正是为这佛门圣地而来?   他明知这是虚名,但他不敢放下,他不过是少林历来数十位方丈中的一位,岂能动摇这得来不易的根本?   非剃度不可入堂,这条规矩不是不能改。让俗家弟子与修行者并存,就无俗僧问题。只要俗僧不披僧衣,就无毁坏僧宝的问题。   他想过,但那是千年的古训,他无能去改。   他终于明白,那日觉空的犹豫不语。   以为自己改变够多,却未曾动摇过根本处,而自己并非不知,只是不敢更动。   觉生心海翻腾,反复煎熬,这二十二年的方丈,给少林留下的,只是更深的正俗矛盾。   他想起觉见……   在他身上的困难,觉见依然动不得。任何一个正僧都无法改变少林,那是他们从根本处对于佛的虔诚与对少林寺规的服赝。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召集四院八堂,我要开四院共议。”他对服侍僧说道。僧人讶异道:“方丈,你的身体……”   “快去!”他重又嘱咐了一次。   服侍僧快步走下。他站起身来,走向方丈室。   只有觉空能办到,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他能为少林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觉空当上方丈,让他彻底改革少林。无论是以一个佛门圣地熠熠生辉,抑或者以一个门派壮大强盛。   他必须说服四院八堂所有正僧,让觉空当上方丈。   他快步来到方丈室前,想取回金漆丹纸,突然胸口一阵绞痛。他一个颠簸,摔倒在地。   从此再没起身。   少林寺响起了丧钟,所有僧人纷纷探出头去,双手合十,口颂佛号。   当晚,在所有僧人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驿道为方丈祝祷时,神通藏突然冒起一阵大火,僧人们连忙抢救,但所有武学典籍与藏书仍付之一炬。   没人知道火是怎么起的。   那一夜,明不详默默离开少林,一路向西,往甘肃走去。他听说崆峒精于铸术,他想打造一把兵器,顺便也往北方看看。   少林方丈圆寂的消息很快传开,九大家的掌门各自赶来吊唁。   明不详在道上听闻了觉见继任方丈的消息。他抬起头,仰望向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悬。   他对着天,微微一笑。   艳若桃李,暖如朝阳。 第三卷 一箭如故 篇 第22章 一箭如故   夜雨溟蒙,涓细的水流沿着陈旧木纹潺潺而下,滑下屋檐,落成一滴滴掺了灰的水珠。屋子里头传出的二胡声幽咽低回,雨不大,但雨声仍是掩盖了大部分乐音。   这是一间破旧客栈,虽然旧,但不小,大堂中整齐摆着十几张桌子,仍显得有些空。这也难怪,早几年来,还能看到原本放在门口的雕花屏风跟屋角的青瓷花瓶,掌柜说这是门面,若不是几年前老太爷发了风病,也舍不得拿去换一口柳木棺材。现在只剩下墙上挂着几串大红灯笼,每盏足足有一尺大小,当中几个破损的,被漏进的细风逼得偏偏倒倒,仍在奋力摇曳着,像台上的盲眼乐师一般,硬撑着福居馆曾有的气派。   福居馆在青城派辖内,就座落在前朝驿道旁。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这里本有个易安镇,附近有个驿站,平时车马往来,虽然算不上繁华,总是个热闹地方。自从没了皇帝,整个天下就被各个大小派门控制着,随着地图上重要地点的变动,旧的驿道在功能上已经匮乏,势必要被新的驿道取代。   青城派是九大家之一,昆仑共议排得上席位,近百年的积累,财力人力早非当年一个小小门派所能比拟。这附近三十年前便开了新驰道,自然,也改了新驿道,易安镇路客就渐次少了,也就慢慢荒废,镇上的年轻人都搬到城里,眷恋故土的老人跟他们的居所一样颓倾。   奏二胡的琴师是今天请来的,皓发斑杂,约摸五六十年纪,微张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对浊白眸子,像是把牛奶倒进茶中,在里头晕染开来的白。他揉弦、拉弓流畅无碍,琴曲沧桑,琴艺却不算高明,看来似乎是半途出家,偶有错音,听得掌柜不断摇头,早知道今天有贵客光临,就不该可怜他眼盲,被看了笑话,指不定还得少了打赏。   只是掌柜的操心多余了,福安居里头二十几名男女老少,两两三三,把桌子都占满,他们各自交谈,掩盖了老琴师的琴声,没人注意他在演奏些什么。   一名脸色黝黑的壮汉朗声呼喊道:“小二,再拿一斤竹叶青来!”   跑堂的小二应了一声好,掌柜忙不迭地喊道:“竹叶青没了,就剩锦江春啰!客倌你酒量这么好,一斤怎么够,要不,来两斤呗?”   店小二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店里还有竹叶青,只是锦江春比竹叶青贵了两成,掌柜的想占点便宜。   坐在壮汉对面的是个大胡子,道:“还在干活,别喝多误事。”壮汉挥手道:“说一斤就一斤,哪这么多废话,去!”   店小二进了后堂的酒架,看了看锦江春,又看了看下边架上的竹叶青。他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就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掌柜的跟了进来。掌柜见他犹豫,骂道:“想什么呢?锦江春在上边!”   说着掌柜拿了个空酒瓶走到酒架前,他身材矮胖,垫了脚尖才把锦江春拿下,倒了三分之一到空瓶里,掂了掂份量,又从下边取竹叶青倒进锦江春里。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掌柜,这样不好吧?”   掌柜道:“客人爱喝竹叶青,我套点给他。就知道你死心眼。刚才是不是想着拿竹叶青出去?”   店小二道:“做生意,实诚点好,外面那客人挺凶的。”   掌柜回道:“这些粗人哪分得了这么细?没套水进去还算他们占便宜。”   店小二道:“可他们今天来……要是闹了事……”   掌柜的说道:“闹事更好,我还怕他们不闹事。砸店赔钱,青城派底下还是有人管事的。”   掌柜说的倒不是反话。易安镇荒凉了,福居馆也就居者不福,店里生意日渐清淡,除了自己,就剩一个厨师,还有这新来的店小二。只是老太爷在世时不忍出卖祖业,日子就凑合过,老太爷撒手后,掌柜的就想到城里开张,一问城里的店铺,卖三间福居馆都换不了一间小铺子。   掌柜接着说道:“要是他们真把店砸了,我就带你进城里开张,对了,待会要是真打起来,你多记挂着那几串灯笼,别给砸坏了。”   说完,掌柜把兑了竹叶青的锦江春递给店小二,径自走了出去。店小二看了看手上的酒壶,又看了一眼竹叶青,有些犹豫。   店小二端着酒上来,那黝黑汉子就与大胡子斟着喝,刚喝了一杯,就骂道:“不是说没竹叶青?这不是吗?”   掌柜吃了一惊,忙赶上前一试,果然是半点不掺假的竹叶青。店小二只低着头说:“原来还有一瓮,刚找着的。”   掌柜的忙陪笑道:“原来是这样,唉,客倌运气真好,请慢用。”   说罢,瞪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知道,待会少不了一顿好骂。   那大汉喝了两杯,酒意上涌,对着对桌的大胡子道:“白师叔,那夜榜的杀手真有这么可怕?需要这样劳师动众?”   那大汉这句话音量虽然不高,但在场不少人都听到了,不由得看向那名白师叔。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   那姓白的大胡子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突然一个声音说道:“众人百无聊赖,大元师叔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些掌故,也好提醒众人注意。”   说话那人坐在大厅角落,恰好是灯火最微弱处,看不清样貌,倒能看出一身华服,与客栈内这些作寻常百姓装扮的人大不相同。   那白大元先对着那青年拱手行礼,也不多说,从桌下摸出剑来,走到客栈里唯一一张空下的桌前,正对着长板凳的长边,忽地飞起一脚,将板凳踢得高高翻起,在半空中打了三个转,随即拔剑疾刺。只见眼前白光闪动,板凳又稳稳落下。   众人看向板凳,只见板凳面上凹凸不平的七道凹槽,各自间隔三寸。这板凳翻转如此之快,七剑还能如此整齐,当中有人便喝采道:“好快的剑!”   白大元道:“我这招七星夺命还算不上精熟,这七剑深浅不一,比起我师叔莫昆,那是差得远了。”说完,他看向那大汉,说道:“七年前,我师叔在湖南遭袭,一剑封喉,身上别无外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大汉脸色一变。没有其他外伤,就表示没有经过苦战,对手实力必然是高上一大截,方能一剑致命。   白大元道:“杀他的人就是夜榜高手。他的剑,比我师叔更快。”   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白大元回到座位上,把剑塞回桌下。   “除了大元兄所说的那桩事外,关于夜榜的事,老夫也略知一二。”另一张桌上,一名老者也开口说道。   白大元道:“常兄也听说过夜榜的事?”   在场众人都认得这名老者,他是铁拳门的掌门常不平,一双铁拳黔东一带甚是知名,是在场人物除了那青年外,辈份最高的。   常不平道:“我出身铁拳门,大家是知道的,除了铁拳门,湖南武当辖内还有个铁掌帮,铁掌铁拳系出同源,铁拳从铁掌帮分出,百多年前的江湖掌故就不提了。我与铁掌帮前任帮主廖一飞向来交好。廖帮主的功夫如何?十八年前,大庸出了一群马贼,为首的七人被称为大庸七匪,为祸之剧,还惊动了武当掌门。廖帮主受命率众剿匪,孤雄斗七恶,靠着一双铁掌,击毙七名贼首,威震湘陕。”   “难道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死在夜榜手上?”一名青年惊道:“这夜榜真有这么厉害?”   常不平道:“不仅如此,廖帮主死时掌骨、臂骨具碎,显是跟人比拼掌力,被震断了手骨。”   众人瞪大了眼,对夜榜的恐惧又多了一分。   常不平又接着道:“如果只是一名高手也还罢了,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夜榜中藏着绝世高手也不足为奇,但二十二年前,广西首富陶大山成了夜榜的对象,他听到消息,不惜重金延揽了两广一带武林高手一百零三名,又在少林寺捐银万两,恳求少林寺觉字辈高僧坐镇,一百位高手护持,总算是稳妥了吧?”   众人听他这样说,知道这名陶富翁也遭到毒手,就不知在这一百名高手护卫下,夜榜中人难道还能闯入杀人不成?   常不平道:“陶员外让这一百余名高手顾守内外,前呼后拥,水泄不通,就这样,过了六个月的安稳日子,众人也道夜榜知难而退,有了松懈之心。某日清早,陶员外刚走出房间,护卫的保镖没及时上前招呼,忽地不知何处飞来一箭,正好穿过陶员外眉心,贯穿脑门,当场毙命,竟无人察觉这一箭从何而来。”   常不平顿了一下,接着道:“守了整整半年,那保镖不过漏了一步,陶员外就遭袭击,脑门骨是最硬的骨头,一箭贯脑,可见这杀手弓术之妙、劲力之雄。事后那百名武林高手把方圆十里的地皮都翻了遍,抓了几十个嫌疑人,都查无实据,只能放走。”   那大汉道:“那夜榜的人如此厉害,真的防不胜防?”   常不平倒了杯茶喝下。缓缓说道:“那也未必,这几桩都是江湖上的大事,被杀的也都是一流人物。夜榜失手也是所在多有。五十年前,唐二少在江西遇伏,就击毙了一名夜榜的高手,就此一战成名。不说远的,七个月前,嵩山在山东也收拾了四个夜榜刺客,还剿灭了他们的巢穴。”   一名女子也问道:“收金买命是天下共诛的大罪,难道就没人阻止他们?   常不平道:“九大家也不是易与的,自然也会循线追踪,然而百年来,不知攻破了几十个夜榜的巢穴,就没一次抓到背后真正的主谋。倒是好几次,九大家抓到了自己门人在夜榜营生。”   那女子惊道:“夜榜中的人还潜入九大家了?”   常不平点点头道:“几年前五虎断门刀彭家就抓到一个奸细,还是个姓彭的。敌人在暗,九大家在明,行动前每每走漏风声,让对方有了提防,至今连幕后主使是谁也不知道。”   女子道:“收金买命的邪门组织,怎么吸引到这么多高手投靠?”   常不平道:“有钱自然能使鬼推磨。一些作奸犯科、犯了重罪的高手,要找个地方护庇自己,夜榜便是最好的地方。”   常不平见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担心,又道:“夜榜里卧虎藏龙是真,但也不是个个可怕,我们不知道对头是谁,派来的是猫还是老鼠。讲这几个故事,不是要灭你们威风,让你们胆寒,是要你们提高警觉。在场二十几人,难道真有那种高手能把我们给全灭了?更何况我们还有……”   坐在屋角的青年轻轻咳了一声,常不平脸色骤变,忙住口道:“总之,提高警觉便是。”   众人默然,不再多问,倒是站在柜台的店小二听着这些故事,似乎有些入神了,随即又担忧了起来。   昨天夜里,青城派就通知要包下这家店,他觉得古怪,想劝掌柜的推掉,那掌柜自然不依。等来了这二十几名“客人”,他便知道今晚将有大事,等听他们讲起夜榜的事来,不由得更加忧心了。   到了二更天,琴声依旧,掌柜的有些困倦,就趴在柜台上假寐。店小二盯着门外,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事了。   刚有这样的念头,他似乎看到屋外有了人影,店小二凝神再看,灯火幽微处,两条单薄的人影撑着纸伞从细雨中走来,面貌、仪态逐渐清晰。伞下之人是个眉清目朗、翩然俊雅的书生,他身着白丝袍,头戴青玉冠,他的眼神带着一股自信,手执一扇,合拢在掌中,仿若将一切全收进手中了。为他撑伞的,衣着素雅,看起来是他的书僮,虽没有书生这般器宇轩昂,也是二十几岁年纪,面容清奇俊秀,只是眯着一双眼睛,显得无精打采。   料不到荒地野店,竟来了这样两个标致人物。书僮落后书生半个脚步,既不失了礼数,也恰好能为书生和自己遮盖了所有雨滴。   两人缓步走进客栈,书僮不慌不忙地收起纸伞,分毫也不为这雨势所扰。店小二忙上前道:“客倌,掌勺的休息了,今晚只有些瓜果点心,只怕招待不周。”   书生道:“不碍事,你带位。”   店小二把两人引到大堂侧边的位置上,这是最后一张空位了。书生坐定了位子,要了一壶龙井、一盘瓜子与两碟点心,打开了折扇,泰然自若地扇了扇。照理说夜凉,下雨的夜愈凉,然而此刻在客栈里人气、湿气杂混一处,却是略微闷热。   那把扇子的扇骨是远自西南而来的白象象牙所做,白象象牙较寻常象牙更为细白通透,触感更甚于上好玉石,很是珍稀。制扇的扇工曾提议请当时名动京城的画师来绘制扇面,才配得上这珍贵的良材,书生偏偏拒绝了。他什么也不要画,扇工心生惋惜,又劝了几次,书生仍不为所动。   单看这把扇子,便知这书生来历不凡,若不是富贵世家,便是武林的名门望族,要不,这来历便有些古怪。   大厅里的所有客人都是一般心思,这书生,是否就是他们等的人?   书生自是察觉到这周围的人虽然身不动、头不偏,但眼神却是暗地里往他这边打量。他也不作声色,店小二送上茶水点心,心下仍有些惴惴,问道:“这雨今晚看来是不会停了,要不客倌你等天亮了再走?”   书僮笑道:“你说这什么话?现在还不到三更天,等到天亮,要去哪休息?”   店小二道:“我们还有间仓房,平时我就在那睡的,让你一晚。”   书僮道:“我家公子睡不了那种地方。”   白大元道:“他们要赶路,你就让他们去,这里人多,指不定谁有空陪他们走一段,进了城,还怕没地方睡觉?”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不敢多说,径自离去。书生眼神对上白大元,微微一笑,似是致意,白大元却转过头继续喝酒。一个眼神示意,那黝黑汉子心下会意,突然对着盲眼琴师喝道:“操他妈的,一晚上尽拉些哭调,听着心烦,换首热闹点的成不?”   琴师一愣,手上的二胡一停,问道:“客倌想听些什么?”   壮汉道:“来曲十面埋伏,热闹些。”   琴师搔搔头:“那是琵琶曲,我不会。”   壮汉道:“你卖唱的还有不会的曲子?”   黝黑壮汉的声音粗犷,此时音量又大了些,琴师似是被吓到,不由得一缩。店小二忙上前劝道:“客人别这样,会惊扰到……其他客人。”他顿了一下,这里除了那名书生,哪来的其他客人?   壮汉笑道:“你倒是个好心人。”说着瞪着店小二。他似乎恼火刚才店小二出言提醒书生的事,想要借题发挥。   店小二被他瞪着不舒坦,却也不怕,只是回道:“别为难老人家。”   壮汉一把拎住店小二领口,怒道:“我便为难了怎样?”   店小二也硬气,挺起胸膛道:“你学武功,是用来欺负人吗?”   壮汉听到这句话更是恼怒,道:“就是欺负你怎样?”说著作势就要挥拳,那店小二只是瞪着眼,不闪也不避。壮汉拳头举起来,却未挥下,又看向那名书生,道:“还有谁要管闲事吗?”   那书生淡淡道:“诸位若是冲着在下而来,何必为难一位店小二?”   那壮汉听他出言点破,反倒怯了起来。他方才听说了夜榜各种传闻,只怕这人身负绝学,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敢走近,只得松开了店小二的领口,骂道:“你这小子有胆量,干你的活,滚!”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又转头对老琴师说道:“换首曲子!”   这场小小的骚动虽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他们的视线都不在壮汉与店小二身上,他们转过头,看似注意这场骚动,其实眼角余光都盯视着那个书生。而那书生则自顾自地喝茶,浑不当一回事,倒是书僮很仔细地看了这场热闹,先看了壮汉,又看了店小二,最后把视线放在老琴师身上,似乎想看老琴师准备拉哪首新曲。   老琴师揉了弦,演奏了一曲汉宫秋月,仍是一首悲曲。   书生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又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那大汉怒道:“笑什么?想揽事吗?”   他虽发怒,却又不敢靠近,只是站在离书生十余尺处大呼小叫。白大元不断眼神催促,他却只是叫骂,不敢再往前走。   那书生摇摇头,站起身道:“在下谢孤白,误闯宝地,惊扰诸位好汉。若是各位欠缺盘缠,谢某绝不推辞,若是寻仇办事,谢某也绝非诸位的对象。”   弄了半天,他竟将众人当成了拦路抢劫的盗匪。只是他口音清朗,不惊不惧,也是个有胆色的人。   白大元道:“你怎知道我们是一伙的?”   谢孤白笑道:“他们这样盯着我看,能不知道?”   他一说完这话,周围众人纷纷将目光转了过去。   白大元道:“阁下眼光犀利,只怕不是寻常游客。敢问先生出身哪处仙乡,何处洞府?”   谢孤白道:“在下就只是名游客,稍后便要进城。”他想了想,又道:“诸位在等人,看这模样,也不是相善的熟人。”   那书僮忽道:“若是寻仇,怎会不认得仇家?”   谢孤白笑道:“你话多,那你说怎么回事?”   书僮道:“自是等人,可等的是不认识的人,还是很厉害的人,而且还是对头人,只是不知道是谁。”   谢孤白道:“你倒是聪明,全给你说中了。”   那书僮道:“毕竟跟了公子这么久,也懂得些许揣摩。”   这谢孤白一语中的,连他的书僮也如此精明,在场众人都觉得讶异。   白大元道:“两位是不是我等要找的人,目前尚不可知,两位若要自清,暂且留在客栈中,你们不妄动,我们也不会动你毫发。”   谢孤白缓缓点头道:“那也甚好。”   那白大元招呼壮汉回到座位上,众人又恍若无事般喝茶聊天,只是都不敢放心,全神关注着谢孤白与他的书僮。   那谢孤白倒也胆大,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喝茶,边与书僮闲聊,恍若不觉。只是他越是镇静,众人就越是怀疑。   白大元责备壮汉道:“你怎地不动手,试他一试?”   那壮汉讷讷道:“我……我见他是个书生,怕认错人,误伤了,少门主会生气。”   白大元知他胆怯,只道:“我会护着你。”   此时,客栈的门发出了咿呀的声音,又一人出现在了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只见来者年约三十有余,一身青衣,衣料判不出好坏,面上一双浓眉,与轻挑不羁的眼神显得极为不搭。   也不等店小二招呼,青衣人便大步踏进客栈,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此时众人正自紧张,这一惊动,霎时刷刷几声刀剑出鞘声在客栈里响起,十几名客人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器。然而刀剑还未尽出,他们已发觉这一声响是那名书僮起身给书生泡茶,不经意地碰落摆在板凳上的伞。   拔出兵器的众人一时间不知要作何动作,场面甚是尴尬。   “哦,客满?真是罕见。”青衣人扫视完客栈一圈说道,语气中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嘲讽。   白大元对店小二喊道:“有客人,你不招呼吗?”   “客倌,您要点什么?马上来!”店小二上前问道,他方才也被陡然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招呼客人。   青衣人竟也不惊慌,反问:“小二,你们店里还有位吗?”   店小二道:“没了。”   青衣人指着屋角一处道:“瞎说个鸡巴毛,那不是位置?”   众人顺着青衣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确有一张桌子,一张板凳,不巧的是会漏水,水自天花板的缝隙落下,在桌上积聚成小水洼,再不巧周围地方狭隘,无处可挪。   “那里漏水呢。”店小二面有愧色。   “也就只能坐那里了,真不懂,这么多人不睡觉跑来这荒郊野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青城派成了强盗窝吗?”那人一面走向那桌子,一面喃喃说道。   客栈里的众人听了心里都不舒坦,却隐忍下来。白大元给了壮汉一个眼神,壮汉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巨响,客栈中余音不绝。   “怪哉,我没位子坐的人都没生气了,怎么有人比我还生气?小二,给他来碗苦茶退退火,记得加入双份的黄连,银钱我付。”青衣人依然故我地调侃,仿佛不将那人放在眼里。   “客倌,我们店里……”   “不用了。”那名壮汉站起身,桌子顿时塌陷了半边,酒坛杯子碎了一地。   “确实不用,这火气太大,整篓的黄连都不顶用。”青衣人回过身,脸上还是那副轻佻的神色。   “混账!”那壮汉又骂了一声,怒目直视那青衣人,却又犹豫该不该动手。   一时客栈内又紧张起来,沉默异常,原本把兵器收回桌下的众人,又缓缓把手按到兵器上,只是有了谢孤白的教训,众人都不敢看向青衣人。现场只余被人忽略已久的琴声,原本凄婉的曲音突然一变,顿时跌宕起伏,狂风乱作,暴雨激打。竟是那首十面埋伏。壮汉听到这曲子,不由得转头怒骂:“不是说不会吗?”   老琴师一愣,停下二胡,怯怯道:“我……我就想试试。”   “吓唬老人家,好威风。”青衣人脸露讥嘲之色道:“以后得提醒一下,青城境内,老人小孩回避。”   “找死!”壮汉大怒,一掌拍出。壮汉方才在谢孤白面前怯了一阵,回桌后自觉羞愧,心想这次若再胆怯,只怕要被同门耻笑,便要试探那青衣人,这一掌拍得甚是有力。只见青衣人沉身拉马,一个侧身便避开了壮汉一掌,随即右手一探,壮汉只觉得肋下一痛,便软软地举不起手。   众人见青衣人果然身怀绝技,纷纷拔出兵器来,那壮汉退开两步,怒骂:“你使的什么暗器?”   一听到暗器两字,众人更加确定眼前人便是目标,纷纷推开桌椅站起身来,围着青衣人戒备。只有谢孤白,仍是定定地坐在位置上,他的书僮早缩到他身边去,主仆两人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   店小二则是靠在墙边的灯笼旁,想是打算遵照掌柜的指示,若真闹了事,也要抵死保护灯笼。   至于掌柜,早在谢孤白进门时就溜进后堂,只探出半颗头窥视,心里不断叨念着:“打!快打!”   青衣人看了看层层包围,淡淡道:“露出底细了?我真没想到,青城境内的劫匪竟然明目张胆开起黑店来了。沈庸辞当真管不了事了,不如退位给他儿子算了。”   “不准侮辱掌门。”一名中年妇人叫道,说罢便要挥剑冲出。   “住手。”   青衣人顺着声音看去。在大厅另一角,灯火黯淡处,一名气宇轩昂的公子沉步走出,气氛竟缓了下来。只见他一袭墨色锦缎袍子,头束玄纹玛瑙,面容出奇英俊,唯龙眉凤目一词可勉强形容一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不凡贵气,寻常官宦富人之家绝不可比拟,然他却又暗敛锋芒,谦冲自牧。   众人都对他投以崇敬的目光,方才挥剑的那名妇人更是硬生生地将剑卸去一旁。   “阁下所言甚是,该给我这些属下消消火气。”贵衣公子语气和缓地说道,青衣人转动双眸,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贵公子,似是在心中思量着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挖苦他。   贵公子见青衣人未回话,接着道:“在下受人委托,要保护一位明早会行经这里的贵客,所以我们一帮人才会夜半来此。未料害了阁下无位可坐,阁下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桌。”   贵公子说完示意客栈的角落,那里烛光稍暗,怪不得没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青衣人皱起眉头,在此人身上找不到可嘲讽之点,觉得无趣,便道:“不了,我不习惯跟生分的人一桌。”   他嘴巴这样说,偏偏走到谢孤白的桌前,问道:“介意否?”   他拒绝贵公子的邀约,却又故意去跟谢孤白同桌,这分明挑衅。   谢孤白微笑道:“当然不介意。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朱门殇。”那青衣人道:“施医不施药的走方郎中。”   众人咦了一声,这声惊呼,倒不是赞叹此人大名,相反的,这名字听都没听过。看这人行止乖张,若不是自恃出身名门,便是有一身本事,这名字如此陌生,难道是假名?他自称大夫,却一招间便能制服那壮汉,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一想到这,众人又更加戒备起来。   谢孤白道:“原来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在下谢孤白,游客。”   朱门殇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孤白问道:“怎么知道的?”   朱门殇道:“刚才那莽汉跟我吵架,全客栈只有你们主仆盯着我看,我当然知道。”   众人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白,当真看也不对,不看也不对。   谢孤白身边的书僮道:“我叫小八。”   朱门殇问道:“小八?家中行八吗?”   那书僮眯着眼,说道:“我今年二十八。”   朱门殇道:“看不出来,还以为才二十出头呢,那你明年二十九了,要改名小九吗?”   书僮道:“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朱门殇看了眼书僮,觉得甚是有趣。   白大元轻轻喊了声:“少主,这人嫌疑重大。”贵公子摇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眼中无过多责备之意,随即走到谢孤白桌前,对着三人一行礼,轻声说道:“朱公子、谢公子、还有这位小哥,三位远来是客,本不该打扰,只有两件事,希望三位包涵。天亮之前,请三位莫要离开客栈。”   朱门殇听了这话,直接起身就要往门外走,明摆着跟贵公子作对。白大元一个闪身,挡到了他面前,朱门殇见了这身法,笑道:“原来还有厉害的。”   白大元说道:“少主人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朱门殇道:“如果我偏要走呢?”   贵公子道:“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件事了。如果阁下真要走,还请稍待片刻,在下会派轻车快马,将阁下送到想去的地方。”   这个回答让青衣人愣住了,本想挖苦的话反倒没法开口。   只见谢孤白起身道:“敢问公子可是姓沈?”   朱门殇灵光一现,笑道:“我还道青城哪来这样的人物,你是沈玉倾?”   沈玉倾微笑点头,这笑不卑不亢,只是礼貌,但真诚,算是默认了。   沈玉倾是现今青城掌门沈庸辞的独子,江湖传言,都说沈庸辞的儿子英俊秀美,能诗善文,只是性格软弱,不成大器,像是绣花包,只是好看,别无大用。   会这样评价沈玉倾的人,肯定是没见过这个人。起码在朱门殇眼中,这个贵气少年绝对不是外传的绣花包,就算是绣花包,里头也肯定藏着根针。   沈玉倾接着道:“还请朱先生、谢先生,莫要让在下为难。”   谢孤白道:“能否请沈公子说说,此间到底发生何事?为何天亮之前不能离去?否则,便不是朱先生为难沈公子,而是沈公子为难我们了。”   朱门殇挑了挑他那双不搭调的浓眉,看着沈玉倾。沈玉倾想了一下,道:“三位请坐。”   四人坐定席次,沈玉倾道:“实不相瞒,明日清晨,有贵客来访。”   朱门殇:“听你说过了,来便来了,那又如何?”   沈玉倾道:“只是我们也接到密报,使者入境之时,夜榜的杀手也要伺机行刺。”   提到夜榜,朱门殇的眉毛又动了动。谢孤白与他的书僮互看了一眼。   沈玉倾道:“杀手是谁,买家是谁,我们没查到,探子只找到一条线索,福居馆。”   朱门殇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埋伏,把所有进入福居馆的人都关起来?”   沈玉倾道:“我们尽量以礼款待,不动干戈,三位若要离去,无论是哪,青城派都会派人护送抵达。”   谢孤白道:“这样大张旗鼓,事情不简单吧。”   沈玉倾道:“个中原由不便详说,总之,请三位海涵。”   谢孤白道:“是点苍的使者?”   沈玉倾吃了一惊。   谢孤白道:“不难猜,我们刚从广西北上,沈公子虽然不欲张扬,点苍却是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   沈玉倾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忧郁,这个变化,是细微的,几不可察觉的,朱门殇没发现,谢孤白也没有发现,他素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展露情绪,认为这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他确实有口难言,新一届昆仑共议即将举行,按照惯例,本是衡山派的掌门李玄燹担任,但这几年诸葛焉动作频频,两年前又与丐帮帮主联姻,局势似有微妙变化,这次派来使者,自是要与父亲谋划“大事”,这大事他自也猜得到一二。也不知道是谁收买了夜榜杀手,如果让使者死在青城境内,那无疑是对点苍的挑衅,这对青城派是不利的。   至于夜榜,是除了九大家以外最大的势力,他们没有领土,仅凭暗号交流,里头多是不守江湖规矩的亡命之徒,也有些世所不容的奇人异士。有人说,夜榜伏员之广,九大家都有内奸,也有人说夜榜能力之奇,飞天遁地亦非难事,诚然当中有夸大之处,但夜榜十大高手,确实个个有惊人艺业。   书僮问道:“所以公子怕我们是杀手,要看管我们?”   沈玉倾道:“所有走入福居馆的人,都可能是杀手。”   朱门殇道:“就算是夜榜,也不是次次都得手的,三年前,我在丐帮辖内听说了件事,有人下毒想谋害彭小丐,却被个年轻人给搞砸了。后来一琢磨,便怀疑是夜榜下的手。”   杨衍救彭小丐时,朱门殇方离开江西不久,随即便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他未再踏足江西,只在遇到丐帮弟子时辗转打听,得知杨衍并未留在丐帮,也不知道去哪了。   朱门殇又指指周围道:“你若想弄清楚我们是不是杀手,不如让他们上来打一场,打死不论,不就知道真假?”   沈玉倾摇头道:“误伤无辜,也不是好事。”   朱门殇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好人呢。”   沈玉倾道:“不伤无辜,顶多算是不坏,哪算得上好人。”   朱门殇道:“这世道,不伤无辜就算好的了。”   小八向谢孤白说道:“公子,看来我们今晚进不了城了。”   谢孤白笑道:“留在这里看热闹也好。”   沈玉倾道:“我只希望莫要有热闹,平平安安便罢。在下苦衷已白,还请三位配合,待到明早,便备车马送三位离去。”   谢孤白道:“这本无妨。只是这当中还有一个疑点,那位贵客,走的是驰道吧?”   沈玉倾道:“这是当然。”   谢孤白道:“这里是废弃的驿道,距离驰道还有三里,为何要来到这里?难道那人还能千里飞剑,隔着三里行刺?”   沈玉倾道:“这也是我不明白之处。驰道上,家父已有安插人马,只是既有消息,不能不注意。”   谢孤白道:“也许是声东击西之计?”   沈玉倾摇摇头,虽然没明说,但他对这消息来源肯定非常信任。   谢孤白道:“肯定有些事情是要在这里发生的。”   他想了想,看向店小二,忽然叫道:“店小二,你过来。”   那店小二走上前来,问道:“客倌有什么吩咐?”   谢孤白道:“你刚才故意提点我,还想把仓房让给我们主仆,甚是好心。”   店小二道:“我见你们两人不像坏人,怕有误会。好在这位公子明事理。没惹事端。”   谢孤白点点头,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道:“我姓李,叫李景风。”   沈玉倾皱了一下眉头,看向李景风。   谢孤白道:“这名字倒是好听,不像是普通农家子弟的姓名。”   李景风一愣,朱门殇突然横脚一扫,踢向李景风膝弯,这一扫又快又急,李景风纵身后跃,竟然避了开去。   “这小子会武功!”周围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一个寻常店小二,竟能避开朱门殇这疾风一脚,可见必有来历。   一名壮汉就站在李景风身后,立刻探爪去抓,李景风脖子一缩,就地滚了过去,避得甚是狼狈,忙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夜榜的杀手!”   那掌柜的也连忙赶来劝道:“他在我这做了一年多的工,不是什么杀手!”   白大元喝道:“他会武功,你知道吗?”   掌柜的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   李景风见自己被众人包围,难以脱逃,转头对沈玉倾道:“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沈玉倾闭目沉思,似乎正在思考该怎么处置李景风。   谢孤白道:“如果掌柜说的话是真的,除非夜榜一年前就知道点苍会派使者来,又知道这条路有关键,否则派这人前来卧底,也太过未卜先知了。”   那书僮小八插话道:“这也难说,不是听说夜榜都有密语切口,说不定是联络点。约在这里,就是传个讯息。”   谢孤白道:“就你话多。照你这说法,不是我们都有嫌疑了?说不准我们已经收了讯息,一转头就要回报了。”   小八道:“所以沈公子才要我们一步也不能离开啊。”   谢孤白点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   朱门殇笑道:“你们主仆俩一搭一唱,就是提醒我不要为难沈公子。我这人脾气怪,人家越不要我作,我越要作。人家好声好气劝我,我倒安分了。沈公子算是礼貌,要我配合倒是无妨,但又怕这几个瞧我不起。”   他望向白大元与黝黑壮汉道:“要是他们以为我是怕了他们才不走,我可受不得这气,你让他们跟我道歉赔罪,我便保证明天中午前寸步不离。”   沈玉倾道:“这个不难,大元师叔,赵强,请你们对朱兄赔个礼。”   白大元拱手道:“失礼了。”   那名黝黑汉子虽是不愿,但少主既然命令下来,只好跟着道:“赵强向朱先生赔罪。”   朱门殇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景风,说道:“接着就是处理他了。”忽又转头看向谢孤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家伙有问题?”   谢孤白道:“我只是见他刚才被人抓着领口恐吓,却是丝毫不让,佩服他胆色,见他好心,多问一句罢了。倒是你,为何伸脚踢他?”   朱门殇道:“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取的,起码也是读过书的,姑且试他一试。”   谢孤白道:“不过这伙计,倒还真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道:“喔?怎说?”   谢孤白道:“他要真是夜榜的人,也该换个寻常点名字,方才也不用为那琴师出头,更不用冒着危险提点我。”   朱门殇道:“没听说虚而实之,实则虚之?”   谢孤白道:“哪来这么多虚虚实实,别把自己给搅胡涂了。”   沈玉倾转头对李景风道:“请坐。”   李景风一愣,觉得自己身份不配,忙道:“我只是个店小二,怎么敢当?”   沈玉倾道:“你遇强不屈,敢于直言,又是个诚实人。”说着,眼角看向掌柜一眼。那掌柜知道自己被看破,甚是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个沈公子躲在角落,竟连喝酒这点小事也注意到了。   沈玉倾接着道:“当作交个朋友吧。”   李景风忙道:“不敢,不敢!”   沈玉倾道:“就坐下吧。”   李景风不敢再推辞,只得坐下。   沈玉倾问道:“你是哪里人,哪学的武功?”   李景风道:“我祖籍甘肃,家父曾领过侠名状,为讨生计,一家搬到四川来。”   沈玉倾道:“甘肃,那是崆峒地界,讨什么生计来到四川?”   李景风道:“家父在南充大户人家当护院,早殁。母亲本是成都人,就迁了回来,半年前过世。掌柜可以作证。”   那掌柜忙点头道:“确实有这回事,确实有这回事。”   谢孤白道:“既有家眷,应该不是夜榜之人。”   沈玉倾道:“若要你今晚寸步不离这客栈,可否?”   李景风道:“我本就睡仓房,这不难。”   沈玉倾掏出两锭银两,将一锭交给掌柜,说道:“这是今晚打扰贵店的赔偿。”   那掌柜眉开眼笑,忙接过道:“多谢,多谢。”沈玉倾又将另一锭银两递向李景风,道:“委屈你一晚,聊表歉意。”   李景风皱起眉头,伸手接过,道:“多谢公子,我还得干活,就不招呼了。”说完站起身来。赵强伸手拦住,说道:“你要去哪?”   李景风毫无惧色,回答道:“干活!”说着便推开了赵强,自顾自走向后堂。   沈玉倾察觉他脸色不对,挥手制止赵强拦阻,正自纳闷。掌柜见李景风失礼,忙赔罪道:“小子不懂礼数,得罪莫怪,得罪莫怪。”跟着追进了后堂。   朱门殇笑道:“你说这掌柜的,可不可疑?”   谢孤白道:“再猜下去,连那琴师都有嫌疑啦。”   众人听他一说,望向那盲眼琴师。那琴师兀自拉着二胡,对于方才发生的事,绝口不问,绝口不提,倒是颇懂得做人。   小八笑道:“别提琴师了,方才沈公子得罪人啦。”   沈玉倾也察觉李景风不悦,只是不知自己哪里失态,正自沉吟。   朱门殇却对那琴师留了神。   ※   那掌柜的跟着李景风到了后堂,问道:“人家沈公子赐银,那是对你的恩宠,怎地这么没礼貌?”   李景风将那锭银两丢给掌柜,掌柜忙接过手,讶异道:“这什么意思?”   李景风摇头道:“沈公子这人虚伪,这银两我不要。”   掌柜的一愣,说道:“就算他虚伪,你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   李景风仍是摇头,掌柜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只觉得李景风当真傻了。他回到大厅中,见众人仍围着沈玉倾那桌前后。   朱门殇打量着那名盲眼琴师,谢孤白笑道:“难道朱大夫真认为这琴师有古怪?”   朱门殇也不回话,抿了一口茶,沉吟半晌,随后放下茶杯,起身穿过几桌武人,来到了琴师面前。周围的人全好奇地往这里瞧,莫不是这琴师真有古怪?   琴师似是未有所觉,拉弓、推弓不见迟钝,一曲不知名的小调从琴筒咽咽地传出,时断时续,犹如乡野耆老正在诉说故事般娓娓道来。   朱门殇抬手在琴师眼前摆了摆,琴师仍无所觉,朱门殇方才开口问道:“多久了?”   “什么?”老琴师问。   “你的眼睛。”   “两年有余。”琴师应道,手中琴弦未停亦未迟,他已惯了回答这等问题。   朱门殇忽然伸手擒住琴师按弦的手,一时琴曲乱调,琴师满是皱褶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了然。他感受到朱门殇正在为他细细诊脉,索性连拉弓的手也停下,反正也不成曲调了。   众人对朱门殇这个举动感到好奇,原来这人果真是个大夫?   “我已寻过名医。”琴师张开略微干涩的嘴说道。   朱门殇放下琴师的手,沉吟片刻,道:“可医。”琴师的脸上登时出现生气,犹如黑暗中见微光,朱门殇却接着道:“但医好无用。”   “大夫此话何解?”琴师略显急促地问道。   朱门殇这句话不单琴师困惑,其他的人也是满头雾水,知其言不解其意。   “医好,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后,无复光明。”   这话一出,老人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沈玉倾脸上更露出惋惜之情。他对别人的痛苦,总能感同身受。   琴师沉默了半晌,问道:“还能再看一次日出吗?”   朱门殇道:“现在是子时,两个时辰后日出,只是天气阴雨,有无缘分不可知。”   琴师又问:“诊金多少?”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施药,你的病好不了,也不收你诊金。”   琴师不待犹豫,忙不迭将二胡倚身搁好,拱手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多谢!多谢!”   朱门殇从腰间囊袋取出数根银针,十指抓满银针,下一刻,银针便如风吹落花般散乱,难见其轨迹,转瞬之间,银针已插满琴师周身要穴。   那些武人刹时议论纷纷,见其下针手法,绝非寻常大夫。赵强也急道:“就是这个,刚才他就是拿这个针扎我。”   “朱大夫不过三十多岁,竟有这等妙艺,假以时日,必成医中鬼神。”谢孤白沉声说道,身旁书僮紧盯着琴师看,似是在等候琴师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沈玉倾亦是佩服,心想若能招揽此人,对青城派可是一大助力,非得好好结交不可。   “闭气,我助你通畅双目经脉。”朱门殇喝道。   琴师遵照朱门殇指示,闭气停止呼息,朱门殇双手拇指分按在琴师两眼瞳子髎处,不停揉捏,琴师顿时脸泛潮红,散出一股热气来。   朱门殇收起手,随意地拍了几下,道:“好了,你可以睁开双眼了。”   琴师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抬起久未活动的眼皮,他感受到一道光线从外而内刺激他的眼眸,刺眼,但却令人沸腾。   他已经许久未见到光了。   “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琴师激动道,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朱门殇,再看客栈里的每个人。他贪婪地看着这里的每张面孔,以及客栈里的每项物品,虽然模糊,但与之前的一片黑暗已是天壤之别,视物之感着实使他怀念。   众人皆不禁瞠目结舌,那名大夫竟真的将盲眼琴师给治好了。   琴师呼喊一声:“活菩萨!”正要跪地,却被朱门殇一把扶起,道:“未能全愈,算不上什么。”   盲眼琴师携着二胡起身,弯腰道:“多谢神医,大恩大德铭感在心。”   朱门殇摆了摆手,道:“天色将亮,你要上山,现在就要出发。”   盲眼琴师一愣,再弯腰道谢,将二胡小心翼翼地收入墨色木盒,背起木盒便要离开。   几名壮汉立刻拦了上来,盲眼琴师一愣,回过头来。沈玉倾见到朱门殇正看着自己,又看看琴师,心中不忍,挥了挥手。   几名壮汉立刻让开。   众人皆愣愣地目送琴师离开,那名书僮突然起身追上琴师,在琴师正要踏出门口时唤住他道:“老伯,请留步。”   琴师闻声收住步伐,那书僮拾起他遗落的手杖,走至他身旁,将手杖递给他道:“别忘了手杖。”琴师感激道谢,书僮又道:“我们来的路上,看到东边的山路地势较缓,你往那里去,可以省点时间。”   琴师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便跨步离开客栈,书僮也再度走回谢孤白旁边坐下。   众人心生好奇,不免在心里多做猜测。半晌,沈玉倾问朱门殇道:“朱大夫愿意留下吗?”   朱门殇眉头一挑,道:“帮我备车,我要进城。”   沈玉倾又望向谢孤白,问道:“谢先生呢?”   谢孤白看向朱门殇,笑道:“虽然朱大夫性情古怪,却甚合我脾胃,算得上一见如故,我想多与朱大夫亲近,便与他同行吧。”   朱门殇看着谢孤白,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一见如故,甚得我心,哈哈哈哈哈!”   谢孤白道:“沈公子何不与我们同行?”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不克分身,两位若住在青城,明日自当拜访。”   谢孤白也拱手道:“那明日再会了,沈公子,告辞。”   沈玉倾一挥手,一名壮汉奔来,沈玉倾拱手道:“还请三位稍待。”   朱门殇又挑了挑他那两道粗眉,回到座位上。   福居馆的故事,还未完结。   ※   琴师出了客栈后,撑着伞沿着老驿道赶路。天空仍是黑云紧布,他视线有些模糊,不免心里有些担忧,这云层厚实,日光难以穿透。   他来到一座山脚,想在天亮前上山,然而他找着山径时,那里竟有两人执枪守在左近,犹如凶恶的门神。   琴师转念一想,一手撑伞,另一手持手杖不停点地,再度变回瞎子模样。守卫不明所以,只手将琴师推开,琴师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守卫将枪尖顶着琴师的颈项,琴师颤颤巍巍地紧抱住木盒,另一手拿着木杖乱挥,呼喊道:“你们是谁?想干嘛?”   另一名守卫见状,道:“原来是个瞎子,莫与他为难。”问明了琴师是要上山,那与点苍使者所经道路方向不同,便放行过去。   琴师一面抱着木盒站起来,一面不停点头与守卫道谢。   “快走!快走!”守卫皱脸催促道。   琴师背好木盒,点着手杖向前摸索,守卫嫌憎地闪开他,琴师一步步缓慢地通过守卫,走上登山的路径。   琴师走了几里路后,止住脚步,回首一望,守卫已不复见,再回首跨出步伐,不料,那步伐与先前两不相同,异常地雄浑有力。他又抬足往前一跨,霎时竟如泡影消散无踪,往前路望,方隐约可见其背影。   一阵赶路过后,琴师停在一处山顶断崖,周边林木稀疏,偶有几声夙起的鸟鸣。这时雨势暂歇,然而天上仍是密云四布,晦暗不明。   琴师取下木盒,打横于一掌,一手掀开盒盖,取出胡琴,再将木盒安放于岩石之上。他用长满老茧的大掌缓缓抚过弓弦、琴身,闭目惋惜道:“两年有余……”   随即,琴师睁开双眸,眸如鹰隼,两掌覆于琴首琴尾,施力紧握,琴杆竟尔弯曲如弓。他拾一尖石割去弓毛,再斩琴弓末端曲处,而后削尖,使之犹如箭镞。   琴师端视掌中甫脱胎换骨的弓箭,虽克难,但杀人足矣。他大手一握将弓箭负于身后,迈步走向崖边。   这时,山下官道,驶来一驾装饰华美的马车,围有众多乘马守卫。琴师昂首立于绝崖,一手拈琴杆,一手搭琴弓,猛然往后一拉,琴张如满月,发出颤颤悲鸣。此刻琴师发仍白,脸还皱,却与客栈里的老弱盲翁判若两人,徒添了数分顶天立地的豪情气慨。   琴师持弓俯下身子,屏气凝神,锐利的双眸锁定马车,只消他一放箭,此箭便如追月流星,穿破车盖,直取性命。   然而琴师却在关键时刻一愣。未料,岔道上又出现另外一驾完全相同的马车,周边亦有众多守卫,眨眼间,两驾马车已并驾齐驱,两路守卫将其团团围住。   琴师心里明白,此弓甚差,箭出弓毁,唯有一箭机会。一箭中的于他何难?难在无法分明,要杀之人在左,亦或右?   正犹豫时,琴杆愈颤愈烈,已绷至极限。琴师大叹一声,只得将命运交由上苍,举弓对准右方马车,以待时机。倏地,耳边响起那书僮说的话,那书僮嘱咐他山路时,又低声说了一句:   “左右难辨时,拣左。”   随即,琴师挪动弓箭,顿开琴弦,刹那间,破空霹雳响,奔箭雷电掣。琴杆亦在此时应声断裂,琴弦松弛无力,再难成曲。   琴师不待箭落便拿着毁坏的胡琴转身离开悬崖,他将琴小心翼翼地摆回木盒,阖上盖子。这时,琴师忽感一道亮光,旋即抬头望去,密云疾散,旭日初升,他毫不畏光地直视晨曦,久久未动,终至眼前一黑。   一箭如故。 第23章 莫问   离开福居楼的马车相当安稳,沈玉倾没有亏待他们,用了双驾马车送他们前往青城。   车厢里,只有谢孤白与朱门殇、小八三人。至于沈玉倾,还留在福居楼。   而此刻,盲眼琴师仍在崎岖的山林小径独行,点苍的使者还在驰道上奔驰。   雨势渐小,滴落在车盖上的雨声渐渐细了。   “先生来青城作什么?”谢孤白突问:“有病人吗?”   “路过,打算往湖南去。”朱门殇道:“过午就走。”   “多留几天好。”谢孤白看向窗外:“说不准,这雨还得再下个把月。”   他才刚说完,乌云初散,朝阳升起。马车驰入了青城的大门。   现今的青城,指的是一座城,却不是青城山的青城。川黔两省,分属四川、青城两派,以成都、嘉州为界,成都以西属唐门,嘉定以东则属青城。到了贵州又更复杂些,被分成了三份,贵阳在内东边则属青城,凉都、安南则归属点苍。   原本的青城山距离唐门、华山、崆峒的边界实在太近,早在昆仑共议之前,那个九大家仇杀不止的年代,当时的青城掌门顾琅玡便将青城移往重庆府,成为如今这个青城。少嵩之争时,亲眼见到少林寺被左近的嵩山派打个措手不及,青城便觉先人洞烛机先。虽说重庆府距离衡山、武当派也较近,但这两派一佛一道,倒是好相处多了。   除了常规的收入外,青城境内以锦、茶交易为大宗。这几十年间,经营得颇具规模。   至于与九大家的关系,青城派一直遵循着顾琅玡传下的祖训──“中道”,也因此,青城立场虽被归为西五派,但与东四派的衡山武当关系也相当和睦。沈庸辞的妻子楚静昙是峨眉弟子,峨眉又是唐门辖内第二大派。表面上,始终与各派维持和睦密切。   马车停在城内最大的竹香楼前,谢、朱三人下了车。谢孤白笑道:“这么豪华的客栈,也不管我们住不住得起?”   朱门殇道:“他既然敢叫马车停在这,自然连帐款也会帮我们清了。瞧他昨晚出手阔绰,青城掌门的独子,不差杵儿。”   三人进了客栈,报了沈玉倾的名号,掌柜的果然将三人请到两间相邻的上好客房去。   朱门殇笑道:“房间都备好了,也是用心。幸好昨夜来的只有我们三人,要是来十几个,不是破费了?”朱门殇向两人打了招呼,径自入房。   他见房内高床软卧,脱去鞋袜上了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正午日光已照入窗台,朱门殇翻起身来,推开窗,见晴空万里,已不复昨日雨势,便收拾了鞋袜,背上药囊要离开重庆府。   他还没出门,突然听到敲门声响,他心底讶异,推开门,却是谢孤白与小八。他疑惑问道:“才刚中午便来敲门?”   谢孤白道:“先生不是说施医不施药,来到重庆府,怎么不去闹区布施妙术?也好造福乡里,济助贫困。”   朱门殇道:“这等事也需劳烦你来敲门?”   谢孤白道:“昨日见先生妙手仁心,好生佩服,想陪先生行医一趟,长见识。”   朱门殇道:“今日不施医了,我赶着往湖南。”   谢孤白说道:“我说这雨还得下个把月,先生何必冒雨赶路,不如盘桓一阵子再说。”   朱门殇看看外面天色,明摆着晴空万里,哪来的雨?说道:“这天色你说会下雨,我倒是不信呢。”   谢孤白道:“快雪时晴,天色变幻飘忽,哪说得准?”   小八道:“走吧,我家公子想见你手段呢。”说着便拉住朱门殇便走。   朱门殇走惯江湖,晓得人情,见过世面,心知必定有异,只得提了药囊要跟着走。   小八道:“别急,先吃过饭,沈公子必定会钞呢。”   三人到了客栈饭厅,朱门殇也不客气,点了彰茶鸭子、锅巴海参、东坡银雪鱼、水煮肉片,又炒了两样时鲜蔬菜。照他说,这是刚睡醒,脾胃未开,先来点小吃,待到晚上再来开荤。   四川菜色口味重,三人吃得满头大汗,要了三杯凉水,咕噜下肚后,朱门殇拍拍肚子说道:“吃饱了好开工,你们要跟着我?”   谢孤白道:“这当然,正要见识先生妙手。”   朱门殇道:“本来我们挣杵不带空子,怕出鼓。有件事情你们得依我,不然就一拍两散,我往湖南,你们爱哪去哪。”   谢孤白拱手道:“请指教。”   朱门殇道:“我开了张,你们得装不认识我,无论我干啥事都别问,也别叫我。”   谢孤白道:“这点江湖规矩,在下懂得。”   朱门殇点点头,三人一前两后,便到了闹市去。   青城是青城派辖内最大的城池,热闹不在佛都、抚州、嘉兴等大城之下。刚过晌午,商街上人来人往,各处空地都有摊贩。三人走至一处,听到有人吆喝,朱门殇道:“糟,有人先开了穴。”   三人走上前一看,一团人中,一名华服青年高声喊道:“小人李德,祖上缺德,本是湖北富商,仗势欺人,逼取小妾,害死人命,遭了报应,一家七口染上恶疾,幸遇一高僧解破迷津……”   朱门殇啐了一口道:“连词都差不多,圆不了粘子,散了散了。”   他说散了,遇着同行,又想看看那家伙本事,且不忙走。那人卖弄钢口,甚是能说,周围聚集了数十名观众,场子有了,又开始表演手摘恶瘤,朱门殇见他手法甚是生份,倒不如口才好。   到了表演三尺穿胸的手法时,李德请个气火攻心的观众,让他坐在椅上。右手取出一根三尺长针,说道:“我这三尺针灸,是那日救我的神僧不传之秘。针灸大伙都见过,这三尺长针的针灸,大家见过没?”   围观群众纷纷摇头,寻常针灸所用之针不过一寸多长,哪有三尺这么夸张?   李德又道:“我这针灸,后背入,前胸出,即刻通了他心火郁结。”他又安慰那病患道:“你切莫怕,我若这针扎死你,这里父老们见证,我赔条命给你。”   那人茫然地点点头,只说声好。   李德又嘱咐他莫乱动,随即右手高举长针,从他后背戳入,随即左手顺着这一针往前胸一拍。那根针的前端恰恰夹在他左手食中两指的指缝中,便似后背入,前胸出似的。   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大声喝彩。   李德又一抽,把那针收了回去。   朱门殇皱起了眉头。   他这刺针手法虽无问题,针却收得不干净。   原来这三尺针灸不过使个障眼法,那人右手的三尺长针藏着机关,里头原是中空,一旦戳到硬物,前半截便会缩了进去。这是打造的机关,并无难度,难在左手的活。   这针从后背戳入时,同时左手指缝要藏着一根短针,趁着假装刺入时,往病者前胸一拍,让一小截针头从指缝中露出,看上去便似后背透前胸,谁又知道这是两根不同的针?这便是左手的活。藏针要隐蔽,翻针要俐落,人家才看不出来。   到这里为止,这李德还干得不错,然则最难的一步,是在拔出这根“透心针”时,又要把左手的针藏回指缝中。   把藏着的针翻出来,难。把翻出来的针藏回去,更难。   李德偏生在这慢了一手,他翻针不俐落,他这活若在阴天时干,或许不至于被发现,偏偏今天阳光明媚,隐约被看出了反光。   “希望不要被发现就好。”朱门殇刚这样想,就有一名观众质疑道:“大夫,我瞧见你刚才手上亮亮的,好像藏着根针啊。”   那李德一愣,忙道:“哪有此事。”   那观众道:“你把那针拿来,我检查检查。”   李德慌道:“检查什么?你无缘无故地怀疑人。你要没病没痛,不信就走,你要是冤枉我清白,我可不依。”   那观众道:“我就瞧着你手上古怪,你要真金不怕火炼,干嘛不给人看?诸位乡亲,你们说对不对?”   在场的观众左顾右盼,一时不知该不该赞声,倒是有几个好事的跟着喊道:“是了、是了,神医你就给他瞧瞧又不会怎样。”   一旁观看的谢孤白淡淡道:“这人要出乱子,诈医行骗,少不了一顿好打。”   李德慌道:“我来这里施医,又不收诊金,帮你们义诊,我图什么?你……你这样含血喷人,我就走了。”   那观众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那针需给我检查。”   李德叹道:“罢了罢了,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想来是我与贵宝地无缘。”   他说着便要收拾行李寻求脱身,那人却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臂道:“把你这根针给我瞧瞧。”   李德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两人正在纠缠,没想那人却会武功,一把拧过他左手臂,就要去夺他的针。那人虽然吃痛,苦苦挣扎,右臂前伸,死活不交给那观众。   呼听得一个声音骂道:“你这骗子,定是针上有古怪。”说着一把将他手上的针抢去。李德抬头一看,是一名浓眉青年,却不认得他是谁。   那人自然是朱门殇,只听朱门殇骂道:“我且看你这针有什么古怪。”   那李德吓得魂飞魄散,今天怕是免不了一顿好打。此刻想要脱身,却也不能。   朱门殇用指尖戳戳那长针,那针头却不内缩,竟是真的。朱门殇怪道:“这针没毛病啊。”说着,便交给那名群众。那人接过针,摸了几下,确认并无机关,这才放过李德,忙不迭地道歉。众人这时又鼓噪起来,大骂那名观众,说他无端疑心,险些冤枉好人。   这下连李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望着朱门殇,知道是他帮忙。朱门殇拱手道:“大夫这一手三尺针灸,当真是绝技,是小人冒犯了。小人姓朱,也是名医生,也是来此施医,没想见,竟能遇到这般神医,佩服佩服。”   李德道:“你也要在这行医?”   朱门殇点头道:“是啊,你我同行,一穴不容二龙,小的只好告退了。”   李德猜到是朱门殇救他,又听他说是同行,他刚才从自己手中接过针去,不知什么戏法,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了一根真的针,连自己也没察觉,这手法差距当真不可以道里计,连忙道:“这里的人信不过我,那是缘分不到。我且退下,大哥你要在这行医,那是最好不过了,小人便先告退。”   朱门殇道:“我且送你一程。”   李德忙道不用,朱门殇只说应该,便看着李德收拾药囊,众人见无热闹可看,只叹少了个良医,当即散去。   谢孤白两人记得朱门殇说的话,没上前与他说话。见朱门殇领着李德走过两条街道,又扯着他转入一条小巷中,忙跟了上去。刚转过头,就见到朱门殇把李德压在墙壁上,骂道:“操你娘的鸡巴毛,这点本事也敢出来混饭吃,作大票的行情全给你坏了。”   李德道:“大哥……我那根针……跑哪去了?”   朱门殇把手上的针举起,问道:“你说这根针是真的假的?”   李德道:“真的。”   朱门殇道:“真的?看仔细。”   李德细细看了看,看不出真伪,只得说:“那是假的?”   朱门殇道:“你说是假的,我就在你胸口戳一针,就知道真假了。”   李德吃惊道:“别戳别戳,是真的、是真的。”   朱门殇也不搭理他,往他胸口用力一戳,那针头没了进去,直唬得李德差点尿出来,这才知是假针,忙道:“祖师爷,你功夫好,小的在你地头上讨饭吃,是小的不长眼。”   朱门殇道:“你活就学一半,肯定是吃不过夹磨,逃出来讨生活。要知道,三尺针灸难就难在收针,你得备支真的,遇到有人疑问盘查,神不知,鬼不觉换了过去,像这样。”   朱门殇又把手上那针戳向墙上,这一针几乎是贴李德脸颊钉在墙上,把砖墙上戳了个细小的窟窿。竟不知几时,他又把针换了一根。   李德惊道:“祖师爷你是怎么变的?怎么……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又变成假的?”   朱门殇也不答话,拿起他的药囊,从里头掏出药来,闻了一下,又问:“你这顶药配方哪来的?”   李德道:“自己胡乱配些。”   朱门殇道: “汤头歌诀背熟了没?背几句我听听。”   李德讷讷道:“这个……”   朱门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骂道:“你连顶药都不会配,这药材也不是唐门产的,都是些次货。你还差得远了,这不是你能干活的行当,好好找个营生去,要不,早晚送了性命。”   李德跪地道:“祖师爷,你收了我吧,我当你徒弟。”   朱门殇道:“你不是吃这行饭的材料。滚吧。”   李德苦求不得,只得黯然离去。   朱门殇从巷子里走出,跟谢孤白打个招呼,说道:“让你看笑话了。”   三人并肩走着,谢孤白见他打了招呼,这才开口问道:“你为何救他?”   朱门殇道:“他手法钢口与我接近,应该是我父亲一派的弟子,算是远亲。顾念香火恩情,拉拔他一把。”   谢孤白道:“以你的医术,不用作大票也能营生。”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收钱,不骗哪来的开销?”   谢孤白笑道:“医人不收钱,骗人倒要收钱,也是有趣。”   朱门殇道:“怎地,看不起江湖术士的手法?”   谢孤白道:“不敢,在下恰好是挣金点活。”   朱门殇听他这样说,反倒吃了一惊。所谓金点,是指以占卜面相诈财的勾当,谢孤白一表人才,一举一动具是贵公子模样,哪像摆摊算命的术士?他看了看谢孤白,摇摇头道:“我不信。”   谢孤白道:“就说你方才放走那人,他眼下三白,心术不正,未予重惩,只怕随即再犯。”   朱门殇道:“说得倒像回事,其实我也会看相。”   谢孤白哦了一声,问道:“你也会看相?”   “你看相能知过去未来,我看相也能知过去未来,只是看的不同。”朱门殇沉声道:“你眼角边缘有血丝,那是睡不饱,小八也有,今早你们两个都没睡好。”   谢孤白道:“新到一地,失眠难免。”   朱门殇道:“你是旅居惯的游客,要是每到一处便失眠,说不过去。”   谢孤白道:“你眼角也有血丝,似乎也是失眠?”   朱门殇道:“难道你与我相同,觉得惹上了麻烦,所以睡不好?”   谢孤白:“我与小八不过两游客,此地无亲无仇,哪来的麻烦?”   朱门殇指指自己,道:“我就是麻烦,你问我为什么帮他,那你又为什么帮我?”   谢孤白与小八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我想了想,你昨晚是故意替我掩护,让沈公子不去注意老琴师。你是夜榜的人?”   谢孤白摇摇头,反问:“你医治琴师,该是我问你,你是不是夜榜的人才是。”   朱门殇哈哈笑道:“我要是夜榜的人,还来作大票?”又问:“你若不是夜榜的人,怎知道老琴师有问题?”   谢孤白微微笑道:“他二胡顶端的弦是连在一起的,那是一条弦,不是两条。只是他躲在暗处拉琴,没人注意到。再说,他琴艺拙劣,显然不是浸淫此道多年的寻常琴师。”   朱门殇道:“就这样?”   “福居楼距离点苍车队有三里远,埋伏在那做什么?假若沈公子说福居楼肯定要有事发生是真。扣除我与小八,一名盲眼琴师与一个大夫,还能有什么事发生?再一想,二十二年前,射杀广西首富陶大山而一箭成名的,就是个不用靠近车队也能暗算的高手。两下串连,或有可能。”   “夜榜十大杀手之一的箭似光阴,已经七年没出过手了。”朱门殇道。   “也许眼疾,便是他退隐的原因。”谢孤白道:“仔细想想,这也是合理的可能。”   “只是可能。”朱门殇又问:“你又为何帮我?”   谢孤白却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该回客栈了。”   见鬼了,朱门殇心想,这谢孤白绝不简单。   他们三人刚进客栈,几名壮汉便即堵住门口。   客栈里,沈玉倾正等着他们,他的眼角一样有着血丝。   见到他们回来,沈玉倾当即起身说道:“叨扰两位了,请问两位昨晚何处去了?”   朱门殇道:“不就搭了你们的车来这。早上睡得不安稳,下午本想出去营生,遇上些事,这就回来了。”   谢孤白道:“我与小八想见识朱门殇的手段,便与他同行了。”   沈玉倾问道:“有人瞧见了吗?”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娘的,起码几十上百人瞧见了,到处问问不就得了?”   沈玉倾道:“我也相信三位,只是……”   小八忽道:“有个在城里讹钱的,叫李德,应该还跑不远,抓他回来问便知道了。”   朱门殇转过头看向小八,甚是惊讶。小八仍是双目低垂,只是侧头看了一眼谢孤白。   谢孤白仍是昂首挺胸,不以为意。似乎小八说的事情,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是他授意所为。   朱门殇突然明白了,他们跟着自己出门的理由,不过就是证明自己的行踪罢了。   沈玉倾点点头,对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名手下便匆匆离去。   谢孤白问道:“果真出事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道:“昨天点苍使者被人暗算。一箭穿胸,大夫都来不及找就断气了。”   谢孤白:“箭似光阴?”   沈玉倾道:“此事非同小可,家父已经派人把青城封了,这几天要找到凶手。”   他眉头深锁,显是忧心仲仲。即便青城是九大家之一,得罪了点苍也并非小事,此刻消息还未传回点苍,如果能早日抓到凶手,也好给点苍一个交代。   “若凶手真是箭似光阴,只怕早已走远。”谢孤白道:“凶手断无回到青城之理。”   沈玉倾道:“昨晚的福居楼,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谢孤白道:“或许情报有误?”   “情报必然无误。”沈玉倾对这消息深信不疑的态度,简直无以更动。   谢孤白道:“但昨晚福居楼,并无什么事情发生。”   “有!”沈玉倾道:“若说有事发生,那便是朱先生医治了盲眼琴师。”   朱门殇心中一动,没想到他竟怀疑到这里来了。   谢孤白道:“难道沈公子怀疑朱先生便是箭似光阴。”   “箭似光阴二十二年前一箭成名,朱大夫那时还是个孩童,年纪不符。但那名盲眼琴师……”沈玉倾停顿了一下,说道:“夜榜先以重金聘请朱大夫来到福居楼医治一名病人,而这名病人就是箭似光阴,他五年前染上眼疾失明,从此退隐江湖,为了医治眼睛,才接了这单生意。昨晚我一时心软,放走蛟龙,让他射杀了使者,两下串连,不就合理了?”   “说得一点不差。”朱门殇险险就要脱口而出,夸奖沈玉倾了。但他仍沉住气,问沈玉倾道:“所以沈公子是怀疑我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虽有怀疑,并无证据,先生也未趁机潜逃。我也愿意相信先生,只是先生需交代为何来到青城。”   朱门殇冷笑道:“看来我若不说清楚,便要将我擒下了?”   他环顾四周,周围共有七名壮汉,昨日的白大元也在其中,加上这位深不可测的沈公子,自己脱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谢孤白转过头问道:“朱大夫何不将此行目的说给沈公子听,也好免去误会。”   朱门殇道:“我施医布药,本就居无定所。这次来青城,也是为了施医而来。”   沈玉倾道:“真是为了行医?”   谢孤白道:“等李德被抓回来,不就问得清楚了?”   沈玉倾点点头,站起身拱手道:“我原信得过三位,只是这段时日,还请三位留在青城,我会派人保护三位安全。”   朱门殇冷笑道:“监视便监视,说得好听。”   沈玉倾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朱门殇也感意外,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无凭无据叨扰三位,本是沈某等之失。无奈事关重大,三位要怨也好,要恨也好,沈某只能一力承担。事后若有要求,沈某也尽力配合。三位这段时间在青城吃穿用度,需要打点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朱门殇明白,其实以他身份,先行下狱,拷打询问也就是了。沈玉倾却还是以不伤人为前提,甚至礼数周到,自己若不知好歹,硬要刁难,那是自讨苦吃了。于是道:“我这个月,便留在青城行医了。”   谢孤白道:“那箭似光阴一击中的,如今要抓他也难了。沈公子,真正的凶手,是幕后主使之人,夜榜不过收金买命之徒,抓到真凶,岂不更能给点苍一个交代?”   抓到真凶又岂是容易,至今沈玉倾仍推敲不出,是谁在幕后主使。   谢孤白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公子若有需要,谢某也不吝于贡献绵薄之力。”   沈玉倾眼中一亮,他对这主仆二人向有兴趣,也有笼络朱门殇之心,当下便说道:“那明日再打扰三位,请三位自便了。”   “青城有妓院吗?”朱门殇忽问,沈玉倾一愣。白大元大声喝叱道:“你问什么?”   “我问,有没有妓院。”朱门殇也大声起来:“难道问不得?”   沈玉倾微笑道:“有,就叫杏花楼。往东去,过四条巷子,左转直走,见着灯火通明处便是了。”   “你倒是熟悉,常客?”朱门殇笑问。   “胡说八道!”白大元大怒道:“我家少主需要上妓院吗?”   刁难沈玉倾或许困难,刁难白大元可就容易多了。朱门殇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家少主想要就抢?还是嫖不用钱?”   白大元大怒,沈玉倾挥挥手,道:“大元师叔,朱大夫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随即拱手道:“三位请。”   朱门殇三人自行回房,到了房口,朱门殇问谢孤白道:“你是料到我若逃跑,定然逃不远被抓回?”   谢孤白道:“你被抓了,也必牵连到我。”他摇摇头,说道:“自保为上。”   朱门殇知道这人非是简单人物,此番来青城必有算计,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金点,你看我这面相如何?”   谢孤白上下打量了朱门殇,淡淡道:“你是天机星转世,命伴紫微天煞双星,却又摇曳不定。若是跟错了人,那便是天下大乱的祸首,若是跟对了人,那便是治世之功臣。”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这金点干得不行当,说富贵功名的还实在点,说我是天机星转世,牛皮吹成这样,挣不到杵的。”   谢孤白淡淡道:“原是金点难作,骗到几个火点便足了。”   朱门殇又问:“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星转世?”   谢孤白淡淡道:“我是孤星伴月命格,活着,就为一个人发光,死,也为一个人死。成就这一个人,我这一生就足了。”   朱门殇道:“倒说得有几分悲壮,等会我去嫖妓,去不?”   谢孤白笑道:“我要睡了。”   朱门殇哈哈大笑,径自入房。   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小八点点头,又回到了前厅。   沈玉倾派的人很快就抓到李德,李德把今日遭遇朱门殇的事说了一遍,果然是来寻穴施医。沈玉倾心想他若是帮凶,就算今日不逃,也不至于常住,心下的怀疑略少了几分。于是对李德道:“你假医行骗,这是大罪,该重责五十,服三年劳役。”   那李德只是磕头认错,自诉可怜。求沈玉倾开恩。   沈玉倾摇摇头,道:“五十杖可以不打,三年劳役却是该受。”派人将李德带走。   就在后院厅堂,小八遥遥望着沈玉倾背影,若有所思,随即回到房中,未几,灯火熄灭。反倒是朱门殇换了衣服,寻花问柳去了。 第24章 卖命   马车离了竹香楼,缓缓驶入青城南方的吉祥门。   在这个武林中,你若说起青城,那是指九大家中的青城派,但你若在川黔一带提起青城,那他们会指给你一个方位,那是旧称重庆府,今称青城的地名。若你到了青城这地方,又问起青城派在哪?他们可能会遥指着一处小城池。那是一座南北长一百七十三丈,东西宽一百三十一丈的城,城墙高三丈,底厚三丈,顶厚两丈,里头有院落二十二座,房屋两百七十五座、两千两百七十一间,南北两方各有一座城门,南门称吉祥,北门称如意。正如佛都人口称的少林往往是指那座千年古刹,这座城,才是青城居民对于青城这个称呼的认知。   沈玉倾在马车内沉思,对于谢孤白、朱门殇说的话,他并不全然相信。他欣赏这两人,也有心拉拢,但若他们真是夜榜的奸细……   在下一位点苍使者来到之前,他最好能查到真相。   马车停在均天殿前。青城起源的青城山是道家圣地之一,早期的青城派也与道家颇多渊源,然而早在两百年前,青城一派便脱道入俗,成了传统的武林派门,只是怀念故旧,青城内的楼堂居所仍旧多以道家典故命名。   沈玉倾刚下车,两名弟子便上前恭迎。沈玉倾问道:“爹在里头吗?”   一名弟子道:“掌门在长生院歇息。他吩咐过,若少主回来了,请少主在谦堂稍候。”   均天殿是青城处办公务的地方,谦堂是均天殿右首一间房间,是掌门私下与派内重臣商讨事情的地方。点苍使者遇刺是要紧的事,沈庸辞不在居所长生院讨论,却约在谦堂,可见慎重。   沈玉倾挥手让两名弟子退下,进了均天殿,就往谦堂走去。刚入门,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玉儿。”沈玉倾听声音,知道是母亲楚夫人,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娘!”   楚夫人问道:“这事办得怎样?”   沈玉倾道:“还没有眉目。”   楚夫人皱起眉头,道:“你爹昨晚没好睡。我只劝他安心,一个使者死在青城道上,点苍面上是不好过,不过又怎地了?点苍真想闹事,青城就怕了他吗?”   楚夫人本名楚静昙,是前任峨眉掌门慧逸师太的二弟子,年轻时便是个直来直往、不让须眉的爽飒侠女。至于沈庸辞,虽是青城掌门之子,但温文尔雅,倒像个书生,无一点江湖习气。沈庸辞随父亲前往唐门时对她一见倾心,峨眉是唐门辖下,为免争议,于是先向冷面夫人求赐婚。冷面夫人只说楚静昙心高气傲,非她所能左右,要沈庸辞自个问去。   楚静昙本对沈庸辞颇有好感,听说他前往唐门求赐婚,顿觉他无能胆怯,是个绣花枕头,不免鄙夷起来。没多久,沈庸辞果然以一斛明珠、一对崆峒巧匠精铸的腾龙凤舞剑以及一本飞叶十九剑剑谱,亲自送到峨眉作为聘礼。   据说楚静昙看到这丰厚的聘礼,只是淡淡说道:“明珠无用,宝剑空利,楚静昙难嫁登徒子。”说罢,拾起一颗明珠,掷向沈庸辞。   她这一掷,是用了峨眉密传的“一掷千金”手法,去势又快又急,若是暗器,真能把肋骨打折。此时沈庸辞距她不过两丈距离,顺手抄起腾龙剑,使了飞叶十九剑当中一招“飞叶碎花”,一剑刺出,恰恰将明珠从中剖成两半。沈庸辞拾起地上的两半明珠,弯腰对楚静昙行礼说:“飞叶传讯,名锋定情,沈庸辞不为薄情郎。”   这一剑展示了沈庸辞与外表不符的高超剑艺,也顺口对上了楚静昙的话语,当即掳获芳心。楚静昙将明珠与剑谱一并留给峨眉派偿还师恩,只带走了腾龙凤舞剑与那一对对半剖开的明珠,嫁给了沈庸辞。此后,龙凤双剑便是他们夫妻配剑,至于那颗被剖半的明珠,则分别镶在一对巧匠铸造的神龙探珠簪上。   这段求亲佳话在武林中广为流传,也气煞了一群早对楚静昙留心的江湖豪侠,据说,就包括了现今点苍掌门诸葛焉。   沈玉倾尝听派中故老提起,向父母问起这故事,楚静昙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沈庸辞哈哈大笑,说你母亲当年肯定是存心放水,特地挑了最大颗的珍珠来丢,不然,只怕还娶不到这老婆。这番话自然引来了楚静昙的白眼,说他占了便宜还卖乖。   楚静昙年轻时甚是气傲,嫁入青城后,不想妻凭夫贵,于是要求无论内外皆要以本姓称呼她,是以武林中均称她楚夫人。如今虽然年纪渐长,过往的血性消磨不少,仍是直爽豪迈,沈庸辞性格谦冲平和,待人以宽,是以青城中人,怕楚夫人还比掌门多些。   沈玉倾知道母亲性格,只说道:“人终究是死在青城道上,对诸葛掌门不好交代。若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   楚夫人道:“我也不是说这事不要紧,但真值得烦你爹一夜?”   沈玉倾笑道:“娘心疼了?”   楚夫人笑骂道:“轮到你来调侃娘了?赏你个耳括子。”   沈玉倾笑道:“娘舍不得,娘放心,这事孩儿会处置。”   楚夫人道:“唱出大戏给人瞧瞧,别让叔伯辈的瞧不起。”   沈玉倾知道楚夫人话中意思,心下一沉,只得答是,楚夫人随后又叮咛了几句,这才离去。   沈玉倾到了谦堂,先自琢磨了会,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三名贵装中年人依次进来,沈玉倾问安道:“爹,大伯,傅老。”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风姿隽爽,那是沈玉倾的父亲沈庸辞,虽年近五十,外表上倒似三十开外。第二人较矮些,约五十多岁年纪,面貌与沈庸辞有几分相似,书卷气少些,却多些英气,那是沈庸辞的亲兄长,名唤沈雅言,是现今青城的二把手。第三位看起来又更年长些,披发长须,灰白斑驳,体型甚是魁梧,那是青城耆老傅狼烟,论起辈份还在常不平等人之上,也是目前青城刑堂主事。   等三人依辈坐定席次,沈玉倾这才坐下。沈庸辞问道:“查得怎样了?”   沈玉倾摇头道:“孩儿无能,还没有线索。”   沈雅言不悦道:“怎么查了半天,还是没有线索?”   沈庸辞道:“这是要紧事,料想消息已经传回点苍,第二批使者转眼就到,就算交不出人来,起码也要给个交代。”   沈玉倾道:“这事得分两部分查,第一自是凶手。夜榜买命早不足奇,得知道是谁下的手。使者是今日卯时遇刺,使队乱了阵脚,在中途耽搁了会,孩儿接到消息,即刻派人把附近搜了遍,没查到可疑的人。点苍的车队午时抵达青城,当下就把尸体交给刑堂查验,剩下的部分……傅老,你来说吧。”   沈玉倾看向傅狼烟,傅狼烟道:“尸体已经送到刑堂查验,之前便禀告过掌门与少主。使者是胸口中箭而死,瞧这手法,应该是夜榜里的箭似光阴。”   沈雅言道:“箭似光阴?有七年没听到他消息了吧,还以为不是退隐,便是伏法了,没想见如今又重出江湖。”   傅狼烟道:“此外,还有一奇。”   沈庸辞问道:“哪里有奇?”   傅狼烟道:“没有凶器。”   沈庸辞皱起眉头,问道:“没有凶器?”   傅狼烟道:“众所周知,箭似光阴所用之箭与寻常不同,非羽竹所制,而是以细长的中空铁管作为箭身,前接精铁箭簇,灌以浑厚内力,连最硬的头骨也能贯穿。”   沈玉倾道:“孩儿是第一个抵达车队的,当时只见使者尸体胸口上有伤口,未见箭矢。照旁人描述,当时只听到破空声响,随着便是使者哀嚎。”   傅狼烟接着道:“尸体上有洞,疑似箭伤,但不见箭似光阴惯用的弓箭。所以说,找不着凶器。”   沈玉倾听出关窍,问道:“疑似箭伤?难道不是箭伤?”   傅狼烟道:“这事还来不及告知少主,刑堂后来查验尸体,伤口与箭伤有九成相像,但边缘粗糙,不仅与箭似光阴惯用的铁箭不同,与寻常的弓箭也不相同。”   沈庸辞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傅狼烟道:“仍然是箭,只不过是硬木所制的弓箭,或许颇为粗糙也说不定。”   沈玉倾陷入了沉思。   沈雅言道:“玉儿,我听说今晨在福居楼有几名访客?”   沈玉倾忙回道:“确实。”   沈雅言问道:“可有将人拿下?”   沈玉倾道:“这三人还留在青城,并未遁走,眼下没有证据,孩儿便未将他们擒下。”   沈雅言怒道:“既然有嫌疑,怎么不拿下?这等贼人不严刑逼供,怎会吐实,你怎么这么胡涂?”   沈玉倾道:“并无实据,若是诬陷无辜,怎好交代?”   沈雅言道:“比对点苍好交代多了。你这等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   沈庸辞道:“心慈手软没什么不好。心狠手辣,狠得过华山吗?武林道上又有多少人真心尊敬严家了?”   沈雅言冷笑道:“可又有谁敢侵犯华山了?这事,可不会在华山发生。”   沈玉倾道:“孩儿已经派人监视他们,料来逃不出去,未有实证之前,孩儿仍不想错伤无辜。”   沈雅言道:“你不想错伤无辜,把人交给我便是。”   沈玉倾道:“是孩儿疏漏让夜榜得手,怎好让伯父再为孩儿善后。”   沈雅言道:“知道错了还不弥补,难道还得放走凶手了才来弥补?”   沈玉倾道:“孩儿会有分寸,伯父不用担心。”   沈雅言咄咄逼人,沈玉倾看似步步退让,却始终不应允将事情交给沈雅言处理。沈庸辞道:“大哥,这事就交给玉儿吧。”   沈雅言见掌门说了话,虽然不悦,也只得压下,道:“点苍使者来之前,得把这事办好。”   沈庸辞又问:“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沈玉倾道:“是谁买了夜榜的杀手,要在青城境内杀害点苍使者?这……对谁有好处?”   这是个大哉问,对头动机为何?一个使者遇刺,说是动摇了点苍与青城的关系是真,但也不至于难以收拾。然而这对谁有好处?青城在九大家中向来固守“中道”,尽力不与人交恶,唐门固无动机,华山也与青城无怨,少林武当丐帮更不用说。崆峒派号称银剑铁衣,纪律分明,监视关外,向来少沾武林斗争。   沈雅言道:“难道是那名使者的私仇?”   “又或者是沈家的私仇?”沈玉倾道,“这是关键处,需找到对头人,方能查清真相。”   沈雅言道:“那是夜榜的刺客,就算让你抓到箭似光阴,他也不知道是谁请他来的。”   沈玉倾道:“蛛丝马迹,也是线索。”   沈庸辞点头道:“这事便交给你了。”又转头问沈雅言道:“点苍的使队可有安置妥当?”   沈雅言道:“都留在道清殿作客。”   沈庸辞道:“莫怠慢了人家,这事交给你处办了。”   沈雅言拱手道:“是。”   沈庸辞起身,拍拍沈雅言的肩膀道:“各自忙去吧。”说着看了沈玉倾一眼。沈玉倾与傅狼烟也起身行礼,待沈庸辞走后,沈玉倾转头问傅狼烟道:“傅老,我想看看尸体。”   傅狼烟道:“少主这边请。”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离开均天殿,步行至元天殿。半路上,傅狼烟忽道:“雅爷近来脾气越见暴躁了。”   沈玉倾淡淡道:“大伯年纪大了,前几年爹甚为倚重,门派里杂事多,遇上大事,难免焦急。”   傅狼烟道:“现在少爷大了,可多帮老爷分摊点,也好减轻些雅爷身上的重担。”   沈庸辞排行第三,兄弟姐妹共有六人,当中二姐嫁至江西彭家,小妹嫁至衡山殷家,老三沈从赋、老四沈妙诗具是二房所生,无法继承掌门,后来各被派往川黔主事。沈雅言向来精明能干,相较之下,沈庸辞温文儒雅,虽有谦谦君子之风,但能否担当大任,仍有疑虑。沈雅言看似众望所归,却不知为何,十一年前,父亲却指定沈庸辞接任掌门,沈雅言当时并无多说,似乎对这安排并不意外。   九年前,沈庸辞继任之初,门派内事务还多交由沈雅言打理。没了父亲压制,沈雅言气焰渐长,沈庸辞也不计较,只是等到沈玉倾成年之后,也开始接手门派事务,当中有不少是原先沈雅言的工作。   方才傅狼烟话中有话,沈玉倾如何听不出来?他也知道大伯的怒气多半来自于自己分权。傅狼烟的意思是要自己尽快接手沈雅言的权力,压压他的气焰,才不会被他瞧扁。   “青城的祖训是中道。老掌门的眼光没错,雅爷不是个中道的人。”这是傅狼烟私下的感叹,当然,他没在沈家人面前说过。   沈玉倾没再回话,一路走到元天殿。   尸体就放在大殿一角的床架上,沈玉倾掀开敛布,见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傅狼烟回道:“赵寒迁。”   沈玉倾又把布往下拉,尸体上半身赤裸,显是刑堂已经勘验过,除了左胸口一个巨大的创口,并无其他外伤。沈玉倾把尸体翻了过来,后背也是一个创口,比前胸那个更大,那是因为箭簇前进后出,脱离身体时劲道减缓,反将创口周围的肉扯出。   沈玉倾赞道:“前进后出,可见刺客的内力深厚,箭似光阴不愧是列上夜榜的十大高手之一。”   傅狼烟道:“便是我也做不到。”   “他搭乘的马车呢?”沈玉倾又问:“我想瞧瞧。”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来到殿外,车驾停在外头,拉车的马已被送到马厩。沈玉倾掀开帘幕,便有一股血腥味刺鼻而来,他刚要进去,傅狼烟伸手拦道:“少主,晦气。”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便钻进车内。   车内布置得甚有模样,两块羽绒座垫,车板上铺着一块彩织锦毯,此时已染上一大滩黑乌的血迹,另有一个小箱子,料是赵寒迁的行李。沈玉倾闭目沉思,照着血迹的位置估摸着赵寒迁遇刺时的座位,顺着找去,在马车后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找着一个细小凹槽。那是那一箭贯穿胸口后,射在马车后壁上,此时箭势已衰,只在上面撞凹了一个小槽。这辆马车是用上好的榆木制造,质地坚硬,沈玉倾伸出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轻轻一抠,似乎有些粉末,他凝神看去,突然咦了一声。   在车外的傅狼烟问道:“少主发现了什么?”   沈玉倾想了想,道:“没什么。”又取出一块锦帕,在那凹槽上抹了一下,走下车,问道:“傅老,这尸体与马车是怎么送进来的,你再说说。”   傅狼烟道:“今晨卯时,使队听到了破风声,当时天色尚昏,就听到一声惨叫,掀开车帘时,使者已经中箭身亡。”   沈玉倾问:“当时可有见着凶器?”   傅狼烟道:“当时掀开车帘就没见到凶器。车队大乱,不敢前进,我们派去保护的人手就在不远处,听到消息即刻赶去。”   沈玉倾又问:“第一批赶到的人是谁?”   傅狼烟道:“是小周。”   沈玉倾问道:“周凌夜?”   傅狼烟道:“驰道本是雅爷负责的。”   沈玉倾点点头,又问:“之后呢?”   傅狼烟道:“小周派人通知少爷,指挥车队回到青城。”   沈玉倾道:“是有这回事,我当时便派人搜索附近,再之后呢?使队到了青城,自然由傅老你来验尸了。这当中,可有其他人靠近过这辆马车?”   傅狼烟道:“当时兵荒马乱,是小周把尸体搬下,也有不少人靠近。”他想了想,又道:“掌门跟雅爷都来看过。”   沈玉倾点点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方与谢孤白三人分别不久,淡淡道:“看来也不用等到明天再见了。”   傅狼烟问道:“少主说什么?”   沈玉倾道:“傅老,烦请你备车,我要出城。”   ※   马车停在竹香楼,沈玉倾刚进大堂,就见着了小八。   “我家公子正在等你呢。”小八眯着一双眼,仍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玉倾奇道:“谢先生知道我要来?”   小八道:“也不一定,他说,如果快,今晚就能见到公子,如果慢,那就明天再见,明天有明天的说法,今晚有今晚的说法。”   沈玉倾又问道:“要说什么?”   小八微微笑道:“这要看公子想听什么。”   沈玉倾又问:“那,朱大夫要听吗?”   小八道:“公子说,此刻他正快活着,且让他多快活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没得快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请带路。”   小八领着沈玉倾上楼,在房门上敲了两下,说道:“沈公子来了。”又对沈玉倾说道:“公子请。”推开房门,只见谢孤白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放着茶具的矮几,火炉上正在煮水。   谢孤白见沈玉倾来到,指着座位道:“公子请。”   沈玉倾行了个礼,坐在谢孤白面前,谢孤白又对小八道:“小八,你来泡茶。”   小八翻起茶杯,先用热水洗了一遍,便开始置放茶叶,倒水煮茶。   沈玉倾问道:“谢公子知道我会来?”   谢孤白道:“我是这样想,若公子不来,我也会有麻烦。幸好,在下相信公子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沈玉倾问道:“事情多,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谢孤白道:“在下恳求沈公子,放朱大夫一条生路。”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是讶异,他早猜到谢孤白并非普通书生,但他竟然料到自己的目的,那真是出乎意料。   沈玉倾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朱大夫的医术通神,这等人才,杀了可惜。”   沈玉倾道:“夜榜有这等医术高手,更是武林之祸。”   谢孤白摇摇头道:“他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又问:“你怎么知道?”   谢孤白道:“点苍使者身亡,青城必然严加搜索。我今天与他相处,他真有脱身之策,早就走人了。这等人才被当作弃子,未免可惜了。”   沈玉倾道:“夜榜为达目的弃子,也是有的。”   谢孤白道:“若他杀的是点苍掌门,那朱大夫当作弃子,便不可惜。一个使者值得多少银两,让夜榜赔上这样一个大夫?”   沈玉倾想了想,还未回话,小八沏了茶,送到沈玉倾面前。谢孤白举杯道:“沈公子请。”   沈玉倾一口喝下,茶色温润,甘而不涩,赞了一句:“好手艺。”   小八也不回话,径自倒了第二杯。   沈玉倾又问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同意。若他真是无辜,查清真相后自会从轻发落。”   谢孤白道:“沈公子不说证据,那是掌握了证据了?”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在桌上,道:“谢公子请看。”   谢孤白举起锦帕端详片刻,见上面有些灰红色粉末,忽地一笑,递给了小八,说道:“你看看。”   小八道:“公子想考考我吗?”。   谢孤白道:“且看你眼力如何。”   小八接过一看,道:“这是木屑,而且是两种木屑。一种是榆木,上好的马车都用这种,另一种是红木,是做二胡常见的木料。”   沈玉倾道:“这是我在使者车内发现的。对照昨夜三位的言行举止,只怕连先生也脱不了干系。”   小八道:“沈公子的意思是,真如沈公子猜测的,那位盲眼琴师真是箭似光阴,特地前来行刺?”   沈玉倾点点头,道:“用二胡作箭,当真料想不到。也是在下失策,竟从眼前放走刺客。”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黯然,似是对自己的无能愚昧感到懊悔,却无责怪朱门殇欺骗之意。   沈玉倾又接着问:“不过还有件事,先生怎知我马上就要来了?”   “我一早便看出那老者是刺客。”谢孤白淡淡道。   沈玉倾的瞳孔顿时收缩了起来:“如此,你为何不说?”   谢孤白道:“我不过是个游客,夜榜,得罪不起。”   沈玉倾道:“难道青城便能得罪?”   谢孤白微微笑道:“当然,你讲理,他们不讲理。”   沈玉倾道:“所以你就帮了朱大夫一把?”   “帮谁还不知道。就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还会来?”谢孤白道,“两个时辰前你来的时候,还没有证据,现在的证据,不过就是些木屑。”   谢孤白举起茶杯,仰头喝下,淡淡道:“我就问,箭去了哪?”   这便是沈玉倾心中的疑问,箭去了哪?这唯一的解答便是……   谢孤白道:“青城有夜榜的内奸。又或者,雇用夜榜杀害使者的人,便出自青城。”   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呜呜的声响在房内滚动了起来。   谢孤白道:“现在我把话说清楚点。昨日我在福居馆确实看出那盲眼琴师有问题,等到今天下午公子说使者是受了箭伤,我当时就心想,若是一箭穿心,必当留有箭矢,盲眼琴师若是刺客,身上带着弓箭,也难逃过盘查,那箭从哪来?或许是削木为箭,以二胡作弓,但这么特殊的武器,消息一定会马上传开,这样,下午公子来的时候,就不会说没有证据了。”   沈玉倾道:“所以你觉得我还没找到凶器?没想过我是隐忍不发,且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谢孤白道:“那时我还不确定。无论怎样,公子当下没将朱大夫与我抓起来,我就不急。等到沈公子把证据拿出来后,我便确定了。若箭还在,公子就不用拿这些木屑试探。”   沈玉倾思考着,并未回话,等着谢孤白说得更详细些。   “我问过朱大夫了,他来到福居馆,是欠了人情,要来医治一位盲眼琴师。至于他为何助纣为虐,你自去问他,我不便多说。”谢孤白接着道:“再说回箭的问题,这箭本制得粗糙,一箭穿胸,其势已竭,没钉在车厢上,可能早就断折,又或者其形不似箭矢,一时无人发觉。当然,也可能,早在车驾驶入青城前,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点苍的人拿走了?”   谢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内奸之外,这是第二种可能,眼下不能确定的事情还很多。”   “为什么要拿走箭?”沈玉倾问道,“箭似光阴已经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帮朱大夫脱身?”   谢孤白道:“这许是原因之一。朱大夫这种人用处很大,顺手帮他遮掩一把,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再卖个人情。另一个可能是消灭证据,只要公子没看出关窍,谁会怀疑福居馆的盲眼琴师?”   沈玉倾举起茶杯,缓缓道:“先生分析的都是道理,但离脱罪还远得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先生还要再想些确实的道理说服我。”   谢孤白道:“也不用说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帮公子查出幕后主使,换取清白,公子信得过吗?”   两人眼神交会,沈玉倾眼中的疑问渐渐被谢孤白的信心瓦解。   沈玉倾问道:“多久?”   谢孤白道:“今晚,最少一个。”   沈玉倾道:“这么卖命?”   谢孤白笑道:“就是卖命。卖我的命,还有朱大夫的命。”   ※   此刻的福居馆可没昨天这般热闹,青城下了封城令,没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随意出门,怕招惹了是非,虽到用膳时间,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只是掌柜的昨晚得了两锭银子,此刻正自眉开眼笑,对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风点上灯笼,先把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扫地拖地,把每样活都干完一遍,又到了门口左右张望,没见着半个客人,于是在厨房整理了一下餐具。掌勺的老张躺在一条长板凳上,枕着一双手,翘起脚问道:“掌柜的都没吩咐,你这么忙活干嘛?”   李景风道:“不找点活干,闲着慌。”   老张道:“真闲着慌,帮我揉腰捶脚不好吗?”   李景风笑道:“行!大爷,晚点来服侍您老人家。”   老张哈哈大笑道:“得了,承受不起,折寿呢。”他坐起身,问道:“昨晚有什么热闹?”   他昨晚见青城派的人来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牵连,一早便开溜了,事后却又好奇起来。   李景风道:“那群凶神恶煞拦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医生,还把那盲眼琴师医好了。接着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没别的事了。”   老张道:“瞧你,把一晚上的故事就这样三两句交代过去,让你去天桥说书,一本三国演义不用半个时辰就说完了。”   李景风道:“我本就不是说书的料,要不,干店小二干嘛?”   老张哈哈大笑,突然听到门外马蹄声响,李景风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张叹道:“掌柜的是修了几世福,请到你这样的伙计。”   李景风走出后堂,见是青城派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沈玉倾。他对昨晚之事耿耿于怀,但也不耽搁工作,忙上前询问道:“沈公子,有事吗?”   沈玉倾道:“帮我请掌柜出来,我有些话想问他。顺便炒几盘拿手好菜,我在这用晚膳。”   李景风又问:“一个人吗?”   沈玉倾点点头:“一个人。”   李景风道声好,转过头去,对着掌柜喊道:“掌柜,沈公子找你。”又为沈玉倾整理了一张桌子,径自走到后堂去。   那掌柜的赶忙走来,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问道:“昨日那老琴师,你是哪找来的?”   掌柜的摸摸头,说道:“这……也不是找来的,两天前,他自个摸上门来,说要在这卖艺演奏。唉,易安镇早不如从前,多个卖艺的不过多花银两而已,恰巧公子你们说要包场,我就想……不如请他来表演助个兴。谁知道他功夫拙劣,有污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倾又问道:“你且再细想想,这当中可有人劝你留用他?”   掌柜的道:“这个,李景风是劝了我收留他。”   此时李景风恰好送上茶水,于是沈玉倾又问李景风道:“那位琴师是你要掌柜留下的?”   李景风点头道:“是,怎么了?”   沈玉倾道:“没其他人劝过你一把?”   李景风道:“老张说他可怜,要我劝劝掌柜。”   沈玉倾问道:“老张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我们掌勺的厨子,干了好些年了,比我还早来呢。”   沈玉倾道:“昨晚怎不见他?”   李景风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倾又问掌柜道:“老张来几年了?”   掌柜的道:“七年多了。公子问这些,有什么要紧事?”   沈玉倾想要再问,突又住口,想了想,似乎决定等一下。李景风道:“公子若没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倾对李景风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李景风回道:“不用,我站着就行。”   “你站着,我也站着。”沈玉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来,举杯对李景风说道:“我想了一天,是哪里得罪了兄弟,后来才明白,在下口说结交,却以钱财相赠,轻贱了兄弟。今日,权以茶代酒,请兄弟恕罪。”   那掌柜见他对李景风如此礼貌,甚是讶异,张大了嘴闭不上。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个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过就是个店小二,你口头敷衍几句,我还当真了,这是我自己想不开,怪不得你。”他举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结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汉,我们身份差得远,见识差得更远,你要能跟我结交,那跟掌柜的,跟老张,跟什么人都能当朋友,朋友这么多,你应付得来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过是句好话,是要视人如亲,并不是真当朋友。”说罢,一口把茶喝完,接着道:“你是个好人,容易往心里去,不喝你这杯茶,你定不干休。喝完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了。”   这番话便如一记重锤,敲在沈玉倾心头,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他昨日说与李景风结交,确实只是敷衍,还想以银两打发人家,一念及此,深觉自己虚伪,不禁惭愧起来。   李景风见他无语,又道:“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为这事记挂了一天,又来道歉,我知道你是诚心,那也很难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终究不配。”   沈玉倾道:“兄弟教训的是。”说完,仰头一口喝下茶,将杯子放在桌上,双眼直盯着李景风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是沈玉倾必须结交、不得不结交的朋友。”   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承你贵言了。”   一旁的掌柜听了这番话,只是暗自嘀咕:“就这小子,胸无大志,又无资财,能成什么大器?”于是打圆场道:“既然误会解释了,快,沈公子请坐。老张,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后堂并无动静,掌柜的皱了皱眉头,使了眼色,李景风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张去。”   只这一会,李景风又回到那个唯唯诺诺的店小二身份去了。   没过多久,李景风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慌道:“老张不见了。”   掌柜讶异道:“不见了,跑哪去了?”   沈玉倾仍是一派从容,只道:“这老张去哪,我大概能帮掌柜找回来,只是掌柜的恐怕得再请一个掌勺了。”   掌柜的不明究理,忙问:“公子你知道老张去哪了?”   沈玉倾望向门外,掌柜与李景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见着什么。掌柜狐疑地转过头看向沈玉倾,只这一转头,沈玉倾便道:“老张来了。”   只见老张一脸颓色,正被白大元押着走入福居馆里,白大元大声道:“公子,如你所料,你一进门没多久,这家伙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眼下,这还只是谢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卖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 第25章 视野   戌时。   朱门殇刚推开房门,就见着了小八。他先是吃了一惊,又指小八身边被绑得像肉粽似的老张。   “这谁?”朱门殇问。   “救你的人。”小八说道,“还得请你多关照他了。”   朱门殇皱起了眉头,转身走向隔壁谢孤白的房间,也不敲门,直接推了进去,就看到了谢孤白跟沈玉倾正坐在小茶几前。谢孤白见了他,也不意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说道:“坐。”   朱门殇想了想,在茶几的侧边坐下,问道:“我房里那是谁?”   “礼物。”谢孤白替朱门殇斟了杯茶,道:“事情多得很,一件一件来。”   “你送个奶子大的姑娘,我还乐收,就算要送男宠,你也挑个体面的,那烂玩意也算礼物?”朱门殇喝下茶,舒了口气,看向沈玉倾。对这公子爷,他心底总有些不踏实,总怕被他瞧出些什么。   “沈公子已经知道你干的事了。”   朱门殇心底突了一下,看向说话的谢孤白,谢孤白直接点明:“隔壁那个是夜榜的线头,在福居馆当了几年厨子。”   该来的躲不掉,朱门殇两手一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玉倾抿着嘴,看着像是在筹思些事,朱门殇也在琢磨着这风波会怎么了结。自己是暗杀的参与者,逃也逃不掉,眼下是被夜榜当成弃子,宰割由人。自己怎会走到这境地?还不就为了七个多月前的那桩破事,为了那点因由引来杀身之祸,到底是值,还是不值?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其为此愁苦,不如看看事情还有什么转机,毕竟沈玉倾这个人看起来不难说话。   不难说话?真是如此吗?朱门殇暗自打量着这名器宇轩昂的贵公子,想起江湖上说他是绣花枕头的传言。他肯定绣花枕头绝非沈玉倾的本性,他做事是不利索,常常留有余地,在福居馆便可看出端倪。但他可不是个笨蛋。要不是那一点善念,箭似光阴大概也走不出福居馆,但就这点善念已让他跟别的门派中人不同。哎,一想到这,就想起箭似光阴能够得手,也是因为沈玉倾太过良善所致,这倒是能挖苦的点,不过自己可不好在这时候挖苦对方,毕竟理字可站在人家那边。   又转念想,忽地明白了自己对于沈玉倾看法上的矛盾。他觉得沈玉倾很“虚伪”,并不是说他的人很虚伪,而是他的善良虚伪,但这又不是指他是个伪君子,而是说他展现出来的善良,总是不够纯粹。朱门殇想起恩师觉证,觉证的慈悲是纯粹的,纯粹到不近人情。他又想起半年多前遇到的江大夫妻,那对夫妻的善是质朴纯良的,即便他们隐瞒了很多事,但他仍感受得出那份出自内心的善。   沈玉倾的善,总是夹杂着很多东西,他现在还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或许是身份与责任,也或许是压力。他或许能相信沈玉倾是个好人,但那份善当中总有一点隔阂。   好吧,此刻命悬人手,也只能尽力希望他的善良当中还多点天真,这样,自己或许还能留得一命,毕竟自己对活着这件事还是颇有眷恋的。   他还在胡思乱想,沈玉倾开口道:“眼下还不急着捉拿两位。谢公子,我还想多听听你的看法。”   谢孤白道:“上回我说过,得找这件事背后的真凶,才算是真了结。射杀使者这件事,对谁有好处?”   沈玉倾道:“公子这个问题在下曾经深思过。说起来,并没有。先生莫再卖关子,直说吧,这事到底对谁有好处?”   谢孤白笑道:“我也不知道。”   沈玉倾愕然,朱门殇骂了句:“操,这不废话?你装得莫测高深,就想讲这废话?”   谢孤白道:“现在没有,等着,就会有了。”   沈玉倾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眼下这件事情确实看不出谁能从中得到利益,若这事只是个引头,观察谁会在这场刺杀中得利,就是个方向。   “我去过那座山,”沈玉倾道:“能从那距离射杀使者,当真匪夷所思,箭似光阴当真无愧箭神的称号。只是就算他有这准头力度,我仍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偷走那枝箭?”   谢孤白道:“那箭见不得光。”   沈玉倾道:“先生的意思,是那枝箭的材质特殊,一旦曝光,就会暴露凶手的秘密?既然如此,箭只怕也早就被毁了。”这是很可能的推论,就算箭似光阴真是箭神,用这等拙劣工具,也难保不失手。   谢孤白道:“自昨夜到今夜,不到十二个时辰,未必来得及毁。再说,把那箭丢在谁房里,谁就是凶手,倒是栽赃的好物。”   沈玉倾道:“这样就算找到箭,也无头绪。”这又回到谢孤白所说的,等,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我与朱大夫在水落石出之前,都会留在青城,公子可以随时监视我们。”谢孤白道:“至于隔壁那人,带回青城,却会拖累我和朱大夫。”   沈玉倾淡淡道:“先问问他有什么线索。”   谢孤白道:“那,现在是请他过来?还是我们过去?”   沈玉倾笑道:“他行动有些不便,还是我们过去吧。”   三人到了朱门殇的房里,团团坐在老张的面前,小八则站在谢孤白身后,从主人和沈玉倾中间的夹缝看着老张。   朱门殇取下了老张嘴巴上的布条,沈玉倾问道:“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留你一条命。”   老张慌张道:“我是针,不是线。针不动,等着线穿。穿针引线才有路。你们抓着我,只有一条命,别的没了。”   朱门殇笑道:“你知不知道,人体哪几个穴道戳下去最痛?”说着,他手掌一翻,指缝中夹了几根细针,指节流转,翻了一根捻在指尖,手法甚是流畅。   他把针在老张面前晃了晃,说道:“第一针,你会觉得落针处麻痒难当,像是蚂蚁在体内钻动一样,想抓,但抓不着,接着越来越痒,越来越痒。第二针下去,你会剧痛,像是那些蚂蚁在啃咬你的肉,喔,我倒有个比喻,像是你浑身长满了老二,然后被人用木棍痛打似的。到了第三针,那些蚂蚁会钻进你的五脏六腑,你会痛得全身抽筋,就算帮你松绑,你都动弹不得,但你的神智会非常清楚,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正在咬你的肾脏,我见过有些人,痛到抓烂了皮肤。到了第四针……”   他说得恐怖,老张惊疑不定,颤声问道:“第四针如何?”   朱门殇摇摇头:“我没见有人捱过第三针。”   那老张打了一个寒噤,朱门殇道:“现在让沈公子再问一次,你慢慢回答。”   老张忙道:“我都说,我知道的都会说!”   沈玉倾问道:“谁跟你接的头?怎么接头的?平常你怎么联络夜榜的?”   老张颤声道:“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把刀,刀鞘是黑的。他说有个盲眼琴师会来……要我带他去福居馆,会有人来医治他。”   沈玉倾又问:“你平常怎么联络对方的?”   老张道:“我没法联络,针要等线。线不动,针就没用。”   朱门殇道:“看来得加把劲。”说着捻起针。老张喊道:“我真不知道,你们逼我也没用!”   小八忽道:“信他吧,要真能从他身上查到什么底细,夜榜早灭了。”   沈玉倾想了想,点点头。   朱门殇又问:“怎么处置这人?”谢孤白道:“把他留在这……”他话未说完,小八跟着抢道:“杀了。”   谢孤白笑道:“我话都没说完,你抢什么?”又对沈玉倾道:“把他留在这恐有后患,不如杀了。”   老张听说要杀他,慌道:“别杀我,别杀我!”朱门殇嫌他吵闹,把布条塞回他嘴里去。   沈玉倾疑问道:“为何要杀他?”   谢孤白转向小八道:“你意见多,你说。”   小八道:“他被抓回青城,只要一套问,就知道朱大夫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他被抓来这的消息,只有大元师叔和我知道,大元师叔信得过。”   小八又说:“李景风信得过,福居馆的掌柜也信得过?”   沈玉倾道:“这人留着可能有用。”   小八见劝不了他,也不多说,便道:“那公子自己斟酌吧。”   沈玉倾拱手行了个礼道:“夜深了,在下先回青城,这人犯就先交给三位看管。”   谢孤白送了沈玉倾出门,朱门殇转头问小八道:“我不过在杏花楼抱了个姑娘,一回头就这么多事?”   小八回道:“他找到线索,你跑不掉。”   朱门殇想了想,觉得这事繁琐复杂,恐怕不是自己能厘清,他看着小八,见他依然眯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跟着这样闹事的主人,不用操碎了心?”   小八道:“那也是主人操心。”   朱门殇道:“是说,你主子怎么就这么信沈家公子不会追究到底?我被抓了,把他供出来,一锅端了,搅这局,他不怕?”   小八道:“说不准,他巴着这局面越乱越好。”   朱门殇笑道:“没你事了,回你房去吧。”   小八笑笑,正要离开房间,朱门殇又问道:“对了,你家主人就这么相信沈公子不会翻脸?”   小八道:“或许他觉得沈公子不想这么快结案吧。”   朱门殇喔了一声,觉得这话有些古怪,想要再问,小八已径自回房去了。   这小子,也是古古怪怪,朱门殇心想,这主仆二人都是藏着秘密的人,谢孤白再有把握,这样冒险也是太过,他到底图些什么?   他想了会,又看了一眼老张,吹熄了油灯,正要就寝,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   小八说得没错,沈玉倾不想结案,或者说,不想这么简单地结案,把朱门殇交出去,不过就是个夜榜帮凶,幕后的主使跟这次行刺的目的才是他想深究的原因。   他也并没傻到全盘相信谢孤白,竹香楼外多的是青城人马监视,只要他们敢出城,能走出三里,青城在九大家也不用混了。在这半壁川黔,青城就是王,附近数千青城弟子随时听他号令。得罪九大家,无异于在前朝得罪皇家。   但他依然希望谢孤白他们与这件事情无关。朱门殇的才能一望即知,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企图招揽这名神医。但谢孤白却很难看透。他有时会展露出一种语气神态,那是一种“对自己说出的话深信不疑”的神态。这种深信可以当作是一种自信,但有时,谢孤白又没有自己所展露出来的那般自信。   至于小八……或许要了解谢孤白,得从这个书僮着手。   他正想着,突然觉得饿了起来,这才想起没用晚膳。福居馆的掌勺被他抓了,自然也吃不着饭了,正想吩咐下人时,忽闻一股面香。   肯定是她了,只有她才最像自己肚子里的虫,知道几时送上自己要的东西。沈玉倾打开房门,一名丽人正捧着一碗汤面,笑吟吟地看着他:“来得及时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便如一朵白莲在水面上随风摇曳,纯净而又美丽,那是出身在世家大族,甚至是天潢贵胄才有的独特气质,就像是一位公主,端庄典雅。   “小妹!”沈玉倾的笑意从眉角开始荡漾,渐渐溢到嘴角。在这烦心时刻,这个人无疑是能给他一点安慰的。   沈未辰走到书柜旁,随意挑了本书,就坐在烛火旁看着,过了会,等沈玉倾吃完,这才开口道:“我猜你没吃晚饭。”   沈玉倾问道:“你爹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这回爹对你没意见。”   大伯竟然没发牢骚?打从自己渐次掌权后,大伯就处处针对自己,没想到在这件大事上,大伯竟反倒没说什么了?   “听说你交了几个朋友?”沈未辰道:“是有趣的人吗?”   “听谁说的?”沈玉倾问:“才一天时间,就有这么多是非?”   “常师叔。今天早上回来后,爹找了他过来问话,讲到这件事。”   是铁拳门的掌门常不平,他可不敢对大伯隐瞒。   “一个粗鲁的大夫,一个书生,还有一个伴读,这两个是斯文人,本来还有一名店小二,可惜你哥得罪了人,当不成朋友。”想起李景风,沈玉倾有些感伤,觉得自己无意中小看了人。   “说错话了?”沈未辰道:“谁让我哥不好受了?”   沈玉倾苦笑道:“是你哥的错,怨不得人。”   “改天也让我认识,看你交了怎样的朋友。”沈未辰收拾碗筷,又道:“对了,还有件事得提,爹今天提起了替三叔续弦的事……一转眼,三婶走了也两年有余了。”   “掌门怎么说?”   “爹希望从武当找个门当户对的,掌门说让三叔自己挑想要的,就这两句,没后续。还有,别晚睡了。”   沈玉倾笑道:“知道了。”   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沈玉倾想起谢孤白说的“等”。   等,真能等出什么端倪来?   ※   第二天一早,沈玉倾刚起身,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应了门,一名护院道:“白大元白师叔有急事,正在钧天殿等着。”   “怎了?”沈玉倾不解问道。   “点苍使者出城了,说是要抓犯人。”   “抓犯人?”沈玉倾纳闷,急忙换了衣服,快步到了钧天殿,只见沈庸辞与白大元正在等着。沈玉倾先上前对掌门行了礼,又问白大元道:“怎么回事?”   白大元道:“不知怎地,点苍的使者说我们查案不力,包庇罪犯,说要出城自己去查案。”   沈玉倾皱起眉头道:“怎没拦他们?”   “傅老拦了他们,可他们不肯留在青城。”   “这里可是青城地界,轮得到点苍的在这里查案?”沈玉倾微微扬起眉毛,语气也稍微重了些。点苍这举动,无疑逾矩了。   “他们占着理字,不放他们走,难交代。”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你同福居馆的新客人交了朋友,昨晚还见了面,对吗?”   沈玉倾一惊,问道:“爹怎么知道这事的?”   “点苍使者说的。”沈庸辞道:“他们不信你会认真查案,甚至怀疑你私纵人犯,如果那几名访客确有勾结凶手,那买凶的罪名不就着落在我们青城身上了?”   “点苍使者又是怎么知道的?”沈玉倾转念一想,不好,夜榜的老张还被绑在客栈,如果一并被找到了,朱门殇和谢孤白就成了共犯,连忙又问:“点苍使者走了多久?”   白大元道:“半个时辰。”   沈玉倾道:“掌门,我先去找人,稍后便回。”他快步出门,连马车都不准备,直接上了马。恰好沈未辰经过,急问道:“哥,你去哪?”   沈玉倾答道:“竹香楼。”随即快马加鞭出了青城大门,直奔竹香楼。   若是老张被抓到,肯定会供出朱门殇。朱门殇被供出,那日在客栈放走他们的自己肯定也有干系。   是谁对点苍使者说了自己与嫌犯交好?常不平昨天向大伯禀告自己的事,难不成,大伯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了?   谁能从中得到好处,谁就是幕后主使……   沈玉倾想起这几年沈雅言的针锋相对,不禁犹豫起来。自己若在这件事上落马,以后想要继续执掌青城事务,恐怕便有些难了。   这案子……或许结不了,沈玉倾心想。   他刚来到竹香楼,只见一群人正挤在门口。沈玉倾喝了一声:“让开!”众人见到是少主来了,纷纷退让。沈玉倾纵身下马,抢上前去,只见四名壮汉正围着朱门殇游斗,谢孤白与小八站在门边,正在观战。   使者武功虽不高,但朱门殇以一敌四,也显得吃力,何况周围尚有七八名点苍弟子虎视眈眈。沈玉倾喝道:“住手!”踏步上前,一掌推出。这是青城派的浑元一气功,甚是雄浑,那人被这一推,直跌出了七八步外,沈玉倾又随手一推,将另一人也推出战圈,余下人见到是青城少主,都不敢妄动。   沈玉倾挡在朱门殇与谢孤白三人面前,说道:“这是青城地界,还请诸位尊重。”他虽不悦,语气仍是斯文。   一名壮汉道:“就因为是青城的地盘,才要我们点苍来抓人。敢问少主,这几个是你朋友吗?”   沈玉倾环顾四周,不见老张,料想他们还没发现,正要开口,小八忽然说道:“沈公子,他们一早就闯进朱大夫和我们的房间,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这是怎么回事?”   沈玉倾一愣,他们闯进房内,却没见到老张?   “我们房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他硬要说我们是刺客,要抓我们。”像是怕沈玉倾听不懂似的,小八又强调了一次。   没被发现就好,沈玉倾心下稍安,说道:“这三人是我朋友,绝非刺客,请诸位莫为难他们。”   壮汉道:“沈掌门已经允了我们抓人。沈少主,人我们带走,你有什么话,去向贵派掌门说去。”   “让点苍在青城抓人,沈掌门还真是宽宏大气。”朱门殇冷笑道。   虽然辱及父亲,但沈玉倾并未动怒,他深知父亲性格温和,不喜与人争执,但让点苍的人在青城抓人,这也过份宽厚了些。他正要再说,小八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沈公子,你还有别的地方要忙。”   沈玉倾想起了福居馆。此刻无暇说理,他举起右手,周围突然出现二十余名壮汉,将点苍人马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赵强。   沈玉倾道:“保护朱大夫与谢公子。”说罢,一个飞身上马,身形利落,围观者都叫了一声好。   谢孤白忽道:“沈公子,带小八一起去,你用得着他。”   沈玉倾不知他用意,只说了一句好,伸手抓起小八一拉,将他拉到身后,两人急往城外去了。   那为首的点苍使者见沈玉倾走了,喝道:“将嫌犯擒下!”   赵强喊道:“赵强奉命保护朱大夫与谢公子,谁动打谁!”他说完话,周围二十余人纷纷响应。   为首的点苍使者怒道:“你们青城是要包庇嫌犯了?”   赵强道:“有什么事等少主回来吩咐,这里不是点苍的地头!轮不到点苍作主。”   众人正在僵持间,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青城弟子让开,把人擒下。”   赵强一愣,回过头去,只见一人骑在白马上,甚是威严,竟是沈雅言。赵强忙拱手行礼道:“雅爷!少主有吩咐……”   沈雅言冷冷道:“少主有吩咐,我就不算吩咐?退下,把人交给点苍。”   朱门殇知道来了大人物,退到谢孤白身边,低声问道:“怎办?”   谢孤白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拱手道:“阁下可是青城二当家雅爷?”   沈雅言道:“凭你也来问候我?擒下!”   他话刚说完,点苍使者立即上前押住谢孤白,赵强等人一时也不敢动作。   谢孤白转头对朱门殇笑道:“只能束手就擒了。”   朱门殇翻了白眼,无可奈何。这家伙,每次都成竹在胸,真到紧要关头,却又一筹莫展的样子。   ※   沈玉倾带着小八,往福居馆方向策马疾驰。“老张呢?”沈玉倾问道,“他昨晚不是还在客栈?”   “放走了。”小八淡淡道,“公子说,留着这人是祸害,朱大夫不肯杀他,就放走他了。”   难道谢孤白连这一步都料到了?到底他怎么料到的?   “公子说,青城有内奸,老张不被发现,不过就多个没用的线索,老张要是被发现,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八又回答了他心底的疑问。   “你主人叫你跟着我干嘛?”   小八淡淡道:“帮忙。”   沈玉倾疑问道:“帮忙?”   小八道:“我猜主人他们已经被抓了吧。”   沈玉倾勒马乍停,正要开口,小八又道:“你不快点,两边都救不着。”沈玉倾被他一劝,又往福居馆纵马而去。   小八道:“如果雅爷是主谋,这事串不串得起来?你守不住小道,让点苍的使者遇刺,这对青城没有妨害,却让你失尽颜面。我猜,是雅爷要你守福居馆的吧,他知道你不会去为难一名大夫跟一名盲眼琴师。”   “雅爷没有儿子。”沈玉倾道:“他也当不了掌门。”   小八道:“最少这十年内,你在青城难以抬头。”   就为了这个原因?沈玉倾心想,之前父亲当上掌门,大伯并无过多怨言,为何到了现在又派人行刺点苍使者?就为了多掌这十年权力?若自己当真抓了朱门殇结案,这事情也不会影响到自己,这计划,似乎尚不周延。   小八道:“你如果抓了朱大夫跟我家公子结案,事情就不是这样了。”他似乎看穿了沈玉倾的疑问,“雅爷会力证我们的清白,而我们为了自救,也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定有办法证明我们清白,你还多了一个冤枉无辜的罪名。”   “你家主人为什么要帮夜榜?暗杀失败,就不会惹出这些事来。”   “主人说,那是因为你看得不够远,雅爷也看得不够远。他只想着削弱你在青城的权力。”小八道:“猜猜看,为着死了一个使者,点苍会派谁过来?”   沈玉倾停下马,脸色一变,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再往深处想,这几年,点苍跟丐帮结了亲,又频频派人接触唐门,他派使者来青城,是做什么?”小八说道,“沈公子应该猜到了吧?”   沈玉倾早已猜到了,但他没想到,这等大事,会自一名书僮口中说出。   马蹄忽停,就在距离福居馆还有半里之处,沈玉倾转头问道:“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人?来到青城做什么?”   小八淡淡道:“天下治,鬼谷关,天下乱,鬼谷平,我家公子是鬼谷传人,预知天下大乱而来。”小八看着沈玉倾,眯着的双眼下,微微露出一丝不被察觉的细微精光,“天下大乱,就从青城起。”   “就为了这个使者?”沈玉倾不信。   小八道:“主人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现在,我们的命都在你手上了,还不去救?”   马蹄扬起,再往福居馆。   ※   李景风刚拆下门板开张,就看到一名年轻人站在门外。他背着一把刀,漆黑的刀鞘分外醒目。   “客人,我们掌勺的没了,只剩下些干果点心,还有茶水和酒,客倌要用饭吗?”李景风忙招呼道。   那刀客问道:“有粥吗?”又道:“再配点干果酱菜行了。”   “白粥有。”李景风道,“您稍待,马上来。”   李景风进了后堂,掌柜的也刚从门外走进,见有客人,忙打招呼笑道:“客倌早。”随后走进后堂,对着李景风道:“最近什么日子,天天有事,大清早的也有客人。他点了什么?”   李景风道:“白粥,酱菜干果。”   忽然听到屋外马蹄声响,掌柜道:“真发达了?大清早人越来越多?”他走到大厅,见四名壮汉下了马,忙上前问道:“客倌,要用点什么?”他话刚说完,一名壮汉一拳打在他脸上,直打落两颗门牙,掌柜惊叫一声,李景风走出,正看见这一幕,喝问道:“你们干嘛?”   一名壮汉喝道:“跟我们走!”四名壮汉两两上前,先押住了掌柜,一人伸手去抓李景风胳膊,李景风一个缩手,避了开去。那壮汉抓不着,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李景风侧身一闪,刚巧避过。另一人喝道:“找着了,这家伙会武功!”   他这话一说完,另一名也揉身上前,去抓李景风。李景风不停喝问,对方只是不理,挥拳攻来。实则李景风真不曾学武,所会的一点粗浅武学全是母亲转述父亲所学而来,连堪用也不算,更遑论实战。壮汉一个虚招,连环两拳,打在李景风胸口,几乎便要把他肋骨打断,李景风哇了一声,几乎摔倒。但他性格刚硬,不仅不倒,索性向前一扑,将打他的人扑倒在地,挥起拳头,在那人身上打了一拳,骂道:“你们干嘛打人!”   那人吃了一拳,甚是恼怒,掀起膝盖,撞向李景风后背。李景风向前一跌,另一名壮汉抢上,又一脚踢向他臀部,骂道:“给老子趴下!”   李景风臀上吃了一脚,失了重心,向前一跌,他双手撑在地上,明知会吃更大苦头,硬是不肯跌倒。那人见他没摔倒,又从后抢上,一拳挥出。   这一拳正要得手,那人突然觉得背心一凉,身上顿时失了力气,一低头,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穿过自己胸口。他茫然地望向自己的同伴,只见他们个个神情惊骇,浑不知发生何事。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胸口一痛,那柄刀便从胸口消失,随即身体一软,扑地倒下。   李景风回过头来,这才看得清楚,是那名背着乌黑刀鞘的刀客。   余下三名壮汉立刻抽刀围攻那刀客,掌柜的见状不妙,忙大喊一声:“快跑啊!”   李景风转身就跑,掌柜的自然也不落后。拜那大汉刚才的一脚所赐,李景风此时离门正近,他刚逃出大门,就听到一名陌生人的惨叫声,他猜测是那三名壮汉其中之一。掌柜的还在里头,他一念及此,忙转过身来,只见里头与黑衣人缠斗的壮汉只剩两名,那掌柜正要跑出门口,他心中一喜,伸手就要去拉他。   那刀客见掌柜要逃,混战中,忽地从地上抄起一把钢刀,掷了出去,穿过掌柜的胸口。掌柜惨叫一声,向前扑倒。李景风与他相处日久,虽然平日被他克扣,却也有感情,见他身亡,不禁悲从中来。又听到一声惨叫,两名壮汉当中又死了一名,李景风知道刀客武功高强,不能耽搁,眼看门口停着马匹,翻身就上。他不曾骑马,一翻身,这才发现错了边,马头在后,自己对着马屁股。此刻要在马上转身也困难,客栈内又一声惨叫,最后一名壮汉也已身亡,眼看刀客便要追出,他用力拍马臀,那马只是不动,慌张之下,他弯下腰用力往马臀咬了一口,不料那马甚是驯熟,虽然吃痛,只是不停翻腾乱转,就是不肯跑。那刀客冲出门口,正要对李景风下手,却见那马翻腾纵跃,一时竟靠近不得。李景风在马上被甩得头晕眼花,一个把持不住,摔了下来,幸好摔在另一边,与刀客正好隔着一匹疯马。那刀客绕过来要杀李景风,李景风知道跑不赢对方,易安镇居民本少,大清早的更少人出入,他怕牵连无辜,不敢呼救,只得绕着马转。   那刀客绕了几回,追不着李景风,不由得大怒,手起一刀,将那马腿斩断,那马哀鸣一声,摔倒在地,刀客正要动手时,前方马蹄响起,刀客抬头一望,约在三十余丈外,是沈玉倾纵马赶来。   沈玉倾带着小八,一马双乘,脚力受累,那刀客与李景风相距不过七八尺,足可行凶。刀客也察觉这点,见李景风往沈玉倾方向逃去,首先翻身上马,策马追上李景风,手中刀便要挥下。估量这一刀得手,立即调转马头逃走。沈玉倾未必追得上。   眼看救之不急,沈玉倾正心焦时,一匹青骢玉狮子从身旁急掠而过。沈玉倾心中一喜,喊道:“快救人!”   小八只见马上那人一头乌黑秀发随风飘逸,忽地身子右倾,半副身躯悬在马腰上,随即手一扬,一道明光闪电飞出。   那刀客一刀挥下,正要斩杀李景风,那道明光飞驰而来,正撞在刀上,顿时虎口剧震,手中刀险要脱手飞出。刀客知道来的是高手,此时不容耽搁,调转马头,急驰而去。   那匹青骢玉狮子停在李景风面前,李景风这才抬起头,看见马上一名女子,容颜秀美,典雅清丽,便如仙女一般。真料不到这名柔弱女子,竟能发出刚才那雷霆一击,救他性命。   沈玉倾随之跟上,淡淡笑道:“这是未来青城第一高手,我小妹……”他一脸得意掩不住,只是碍于身份教养,不好在外人面前宣扬妹子的大名,便住了口。   沈未辰对着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我叫沈未辰。”   李景风一愣,竟似看得痴了。 第26章 虚实之间   四十名精壮剽悍的豪士,黑衣劲装,腰悬钢刀,神情肃穆,骑着清一色的大宛红驹,护着十三辆并驾马车,缓缓驶入了青城,虽然人数上比之前的点苍使者不过多上数十人,但这排场与马上豪士的气概,却不可同日而语。   为表慎重,沈庸辞领着沈玉倾亲自来到吉祥门迎接。   “果然来了。”沈玉倾心想:“事发至今不过四天,点苍的人就到了,他们早守在边界,等着飞鸽传讯,一收到消息马上就进了青城。”   就在昨天一早,守在黔地的沈从赋也传来消息,说是点苍的人进了青城,也就比这车队早了一天。   居中的一辆马车,金顶玉帘,紫檀车辕,两匹神驹黑得无一丝杂毛。车上走下一人,束发为冠,身着紫衣华服,沈玉倾上前迎接,道:“在下沉玉倾,恭迎诸葛副掌。”   又听到一个声音道:“娘的,终于到了,颠死我也。”   说话那人从马上跳下,落地时颠了一下,随即伸出手,那身穿紫衣华服的人从马车中摸出一支拐杖,恭敬地上前递出。那劲装黑衣男子个头矮小,才约摸五尺出头,比沈庸辞矮上整整一颗头,他接过拐杖,敲了敲马屁股,说道:“地头不好,还得费点周章,就怕不小心一箭穿了心。”   见到他个头与拐杖,沈玉倾心中登时雪亮。“躲在这群豪士之中,倒是个欺敌的好办法。只是暴露在敌人目光之下,这胆色也非同一般。”沈玉倾忙上前行礼:“在下沉玉倾,恭迎……”   “得了,一句话不用说两遍。”那人举起拐杖对着沈玉倾的头上比划一下,说道:“比你爹还高。待会说话你得弯个腰,我怕听不清楚。”又回头对沈庸辞说道:“沈掌门,好久不见。”   沈庸辞双手抱拳,笑道:“久别再见,副掌可好。”   “还不错。到青城这条大概是我走过最凶险的路,回程还得走一回,不知道有没有这运气回点苍。”那跛脚矮子又转过头对着穿紫衣华服的汉子道:“把这衣服脱下来,弄脏了还得洗,麻烦。”那汉子忙拱手称是,跛脚矮子道:“沈掌门,等我换个衣服。”   沈庸辞道:“太平阁已备好上房,请副掌移驾。”   那跛脚矮子拐杖往地上敲了两下,上了马车,沈庸辞挥了挥手,几名青城剑客上前领路,将整个车队带往太平殿方向去了。   “小八说得没错。”沈玉倾心想,“诸葛然真的来青城了。”   ※   沈未辰见李景风无事,跳下马来,从地上拾起一物。那是她方才射出的明光,像是白色,似铁非铁,似木非木,细细长长的,似乎只有一根筷子粗细。小八忽然好奇起来,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小妹的兵器。”沈玉倾道,“木制的峨眉刺。”   “若是木制的,令妹得有多深厚的内力跟手劲,才掷得出这力道?”小八道,“果然是青城第一高手呢。”   “未来的。”沈玉倾难得地挑了下眉毛,谁都该为有这样的妹妹自豪,只是那峨眉刺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沈玉倾喊道:“小妹,把你那对凤凰借给小八瞧瞧。”他转头看去,沈未辰正对着李景风问话,似乎是关心他是否受伤。   只见李景风木讷地摇摇头,说道:“我没事,多谢大小姐关心。”沈未辰走到沈玉倾身边,递出了一对峨眉刺,问道:“怎么了?”   沈玉倾将峨眉刺递给小八,摸摸沈未辰的头道:“怎么突然出城了?”沈未辰道:“见你走得匆忙,想你有事,就跟了出来。先是去了竹香楼,见爹把你的朋友抓起来,又听赵强说你出了城,就一路追上来。”   “真被说中了。”沈玉倾心想,安慰沈未辰道:“别担心,你爹不会为难他们的。这次多亏你来了。”   “这对峨眉刺怎么了吗?”他问小八,“你看这许久了。”   “重量不对,里头藏着东西吧?”小八说着。与一般峨眉刺两头开锋不同,那是一双平头的木制峨眉刺,沈玉倾把妹妹的兵器接过,将顶端约一分长的地方拧下,露出了一小截约摸织针粗细、乌沉沉的金属尖头。沈玉倾道:“小妹爱习武,却不愿伤人。这里头是乌金玄铁,嵌入木头中,两端包覆,便有了份量,抵挡兵器也不至于断折。如果真遇到危险,不得已时,取下两端包覆,里头也有伤人的兵器。”   “乌金玄铁?这可是罕见的珍品,崆峒来的?”小八问。   “是掌门爷爷继任时,崆峒派掌门亲赠,一共十六支,每支长八寸,重二两三分,虽然细,可比相同份量的铁器重上三倍。”沈玉倾说道。   “乌金玄铁用来铸剑,只要一点就能增加刚度与韧性。”小八道,“这是一口气送了十六把宝剑给青城。”随即又问:“你说十六支,收藏在哪?”   沈玉倾道:“掌门爷爷把这十六支乌金玄铁分成四份,每份四支,分赠给了父亲跟三位叔伯。父亲用其中两根,请崆峒巧匠打造了龙腾凤舞剑送给母亲,第三支……”他伸手摸了自己腰上的配剑,“是这把无为。还有一支,家母收藏着。”   母亲的意思是,等他找到对象后,以这把乌金玄铁制造兵器作聘,至于这种事,就不需要向小八解释了。   “雅爷那四支,用两支做成了这对峨眉刺?”   沈玉倾点点头,小八为什么问起这个?   小八忽然道:“啊,差点忘记李兄弟了,不知道他受伤没有?”沈玉倾转过头去,见李景风正坐在掌柜身边,低头难过,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   “掌柜是个好人。”李景风难过道:“他本不该遭遇这种事的。”   “那是夜榜的人。”沈玉倾道,“拖累无辜,我很抱歉。”   “夜榜?”沈未辰显得很惊讶,“他们杀一个掌柜跟一个店小二做什么?   沈玉倾道:“看来是灭口。”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李景风说,“你、朱大夫、谢先生、小八,你们来过客栈,又抓走了掌勺的老张,我们就知道这些而已。”   “沈玉倾,你到底还有什么用?”沈玉倾暗骂自己,眼前的事仍是一团迷雾,结果只害到两个无辜。   “先把李公子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小八道,“我不能进城,进了城便要被抓了,这事得交代信得过的人。”   “公子怎么称呼?”沈未辰道,“哥还未介绍呢。”   “这位是小八,是谢孤白谢公子的伴读。这位是李景风李公子。”   李景风站起身来,道:“我就是一个店小二,不是什么公子。”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哥得罪的那个人?”沈未辰笑道。李景风脸上一红,忙道:“小的不敢。”   沈未辰行了一个拱手礼,道:“我哥有些架子,那是门派里养出的习性,他不会看不起人,若是以前说错话,你莫怪罪。你是我哥的朋友,以后称呼你一声景风,可否?”   李景风一脸窘急,忙道:“可以,唉,担待不起。你叫我,嗯,还是叫景风好了,沈大小姐。”他慌张无措,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我带你去驿道上找个安全的地方先待着。”沈玉倾还没说完,觉得小八正拉着自己衣袖,狐疑了一下,看向小八。小八道:“沈公子,我还有话跟你说。”   “又是怎么回事?”沈玉倾心想,“这对主仆料事如神,大概又有些新名堂了。”于是又改口说:“小妹,你带李公子找个地方躲着,记着,别进城,若有问题……”到底有谁是可靠的?沈玉倾自己也不确定,只得道:“别告诉别人这件事。”   沈未辰说道:“好。”她翻身上马,对着李景风说:“上来吧。”说着伸出手要去拉他,李景风连忙摇头说不用,右脚先踩上马蹬,想起上回的经验,连忙换了左脚,翻身上马。   沈未辰笑道:“你扶着马鞍,我走慢点,别摔着了。”   李景风应了声是,沈未辰轻轻踢了一下马肚,慢步去了。   沈玉倾转头问小八道:“你有什么事想说?”   小八指指福居馆,道:“进去聊吧。”   沈玉倾走入屋内,见四具点苍门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心想:“他们可没料到来抓个店小二,竟丧命在此。”他回过身,将倒在门口的掌柜尸体搬进屋内,以免他横尸在外,吓着附近邻居,又挑了个角落坐下。小八径自走入后堂,找了个小炉,煮了一壶水,拿了茶叶与茶杯,并着火炉一起走出。   “舍妹与我手足情深,有什么话,不用避着她。”沈玉倾道。   “这件事就不能说给她听。”小八倒了茶,说道:“我知道凶手为什么藏起凶器了。”   “喔?”昨天还不知道的事,怎么今天就知道了?这古怪伴读,装神弄鬼倒是跟他主人一模一样。   “我先说结论。”小八取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壶中,又用热水烫过杯子,将滚水冲入,茶叶在壶中漾开,逐渐舒展。   “后天诸葛然会来到青城,就这件事兴师问罪。”   诸葛然来青城?这不可能。沈玉倾心想,不过就是一个使者,又是夜榜杀人,到底与青城何干。要劳动诸葛然这个点苍二把手?再说,即便飞鸽传书,恐怕也得到今天点苍才会知道消息,就算星夜兼道,最快也是三天后才能到。   “这事一层包着一层,层层叠叠,才让这一件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先问公子,你怎么得知夜榜在此行凶的消息?”   沈玉倾想了想,道:“夜榜在九大家都有暗桩,想当然尔,为了反制夜榜,九大家也各自安排了自己的密探。一名密探在贵州查可疑人物,循线听到了这桩交易,五百两,买点苍使者的命。”   “既然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可认得人?可有抓到人?”   “大网捕鱼,百密一疏,让对方跑了。”想到这事沈玉倾便有些懊恼,若当日抓到人,便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消息本来就是故意传出去的,消息不出去,你怎会来福居馆等人,又怎会放走使者?”   “你的意思是,是雅爷故意要我出丑,排下这事?”想起大伯这几年的冷淡与威逼,是有这个可能,要不谁会用五百两的重金,请来箭似光阴这等人物杀一个使者?   “雅爷急于结案,也是为此,这是他的视野。”小八为沈玉倾倒了茶。   这就是小八支开小妹的理由,但这又与诸葛然无关。   “你们知道了,诸葛然也知道,他早就在等使者被刺杀。”小八淡淡说着,语气甚是平和,丝毫不见波动,“如果使者平安抵达青城,那便无事,若是死在半路,那他就有理由来青城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只为了一个使者?”沈玉倾不信。   “还有这群人。”小八指指地上四具点苍死者的尸体,“他们来查案,却横死在这,你说,杀他们的杀手是谁派来的?”   沈玉倾不可置信,说道:“难道是点苍自己买的杀手?”   小八道:“使者在青城遇刺,查案又被灭口,这足够借题发挥了。如果诸葛然又查出那支箭就在青城里头……”   “你说那是栽赃嫁祸的好物,算不上是铁证。”沈玉倾道,“就算在青城找到了,也可能是栽赃的证据。”   “如果那真是能指认凶手的铁证呢?”小八问,“是一个抵赖不了的证物。”   “那凶手早就毁掉了。”沈玉倾道,“如果拿走箭的人真是凶手,没有凶手会把证据留下来。”   “你上过山。以琴杆为箭,能一箭中的射杀使者,当真惊世骇俗。”小八道,“如果琴杆里头藏着一支乌金玄铁呢?”   一瞬间都明白了。沈玉倾想通了,箭似光阴能以琴杆为箭,不仅前进后出,射杀使者,还在车厢里撞了一个凹槽,并不是因为他功力通天,那是因为里头就跟小妹的峨眉刺一样,藏着一根乌金玄铁条。所以凶手才要收回那支箭,如果那支箭被发觉,那青城就坐实了刺杀使者的罪名。   “诸葛然猜到了这事,早守在边界,只要等消息一来,他们就动身,最迟后天他就会到青城。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还要帮夜榜?”沈玉倾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动怒,但仍隐忍着。   像是察觉他的怒气一般,小八道:“你真以为那刀客出现在客栈,就为了杀这四个小喽啰?”   “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小八喝了茶,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的疑问:“如果箭似光阴治不好眼睛,出了这个客栈,刀客杀的人就是他。从他身上的琴能找到乌金玄铁,那是沈家独有的宝物,你说,到时要怎么分辩?”   沈玉倾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明白不知不觉中,自己门派已经遭了算计。   “威逼青城答应点苍的条件,这是诸葛然的视野。”小八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小八喝着茶,慢条斯理地说着:“如果真能抓到凶手,你们交不交?”   沈玉倾默然。   ※   武林人称诸葛然为小诸葛,这个诸葛自然指的是诸葛武侯,然而诸葛然非常不喜欢这个外号,诸葛可以意指武侯,夸耀他的聪明,但也是他的本姓,若是作为本姓解释,小这个字能琢磨的地方可就多了。   夜榜终究是得手了,不枉自己在点苍边界守了三天,接到飞鸽传书后星夜赶来。青城的反应慢,没让守在黔边的沈从赋拦阻下,这趟算快了,就不知道这四天里头他们有没有弄出什么把戏?   且不忙着去见沈庸辞,让他等等,诸葛然换上了紫袍华服。拿了拐杖,问身旁的青城侍从:“你叫什么名字?”   “张青。”那是名斯文白净的剑客,腰里悬着一把铁铺里买来的长剑,红木剑鞘,看来青城对本派的侠客待遇还不错。也是,只有蠢蛋才会苛扣身边人,谁知道他们一懒散起来,会给你招惹多大麻烦?   “我想先看看车轿。”诸葛然道。   “什么车轿?”张青一脸茫然。   “你娘出嫁那辆车轿,我大老远从广西过来,就特地来看这个的,蠢猪。”诸葛然嘲讽道,举起手杖在张青面前比划着,“长个子不长脑子。”   张青这才恍然,忙道:“那得请示傅老。”   “要我雇辆车送你过去吗?”   张青忙道:“我这就去。”   这个笨家伙,诸葛然不耐烦地扭了下脖子,吸了口气。过了会,傅狼烟领着张青来到,问:“副掌要见出事的那辆轿子?”   “他没说清楚,还要你问第二遍?”诸葛然伸出拐杖指指张青,“这是你们青城最伶俐的侍从?”   张青脸上一阵红白,傅狼烟道:“掌门还等着副掌呢。”   “什么都没见着,能谈出啥屁来?谈完我再去看一次车轿,要是看出什么线索,又要再谈一次,回头我要又想出什么端倪,是不是还再谈一次?青城真是养生,命得比别人长才能这么过日子。”又转头对张青道:“张大爷,烦请通知一下贵派掌门,等我几个时辰,稍晚拜会。”   张青连称不敢,赶忙下去。   傅狼烟忙道:“副掌请稍待,即刻为您备轿。”   诸葛然搭着软轿到了元天殿,先察看了车驾外围,外表上没有伤痕,看来箭是从轿窗或轿门射入。   “真是个神射手,后羿。”他随即爬进车驾里头,左右张望,见到一个凹槽,又爬了出来,露出古怪的嘲笑,问傅狼烟,“听说抓了两个嫌犯?我想问问。”   傅狼烟道:“这边请。”   “还是两个斯文人。”诸葛然看着囚牢中的两人,左边那个一双浓眉特别醒目,右边那人器宇轩昂,也是一表人才。   “四川真是地灵人杰,一个个平头整脸的,跟我们穷山恶水的就是不同。”他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对傅狼烟道:“你先出去,让我单独跟他们聊聊。”   “副掌……这……”傅狼烟面有难色。   诸葛然用拐杖敲了敲铁牢门,发出锵锵声响:“这铁条挺牢固的,他们冲不出来,不用担心我。”   傅狼烟道:“副掌想问话,得有个青城弟子在才好。”   诸葛然道:“你在我说话拘谨,要放开来讲,怕你不爱听。”   傅狼烟道:“副掌当在下不在就好。”   诸葛然眉头轻扬,说道:“这你说的。”随即席地而坐,对着牢内两人说道:“我这腿不利索,坐着说话方便。”   那浓眉汉子眉头一挑,道:“无所谓,反正看着差不多高。”   “我要坐在你那,可不会想说笑话。”诸葛然问:“叫什么名字?”   “朱门殇,云游施药的大夫。”   “收不收钱?”诸葛然问。   “施医不收钱。”   “原来是个骗子。”   “那是我另一个行当。”朱门殇道,“偶尔干的活。”   “那你又叫什么?”诸葛然转头看向另一人。   “在下谢孤白,云游的书生。”   “这里住得惯吗?”诸葛然问道,“瞧你们两个,牢里日子过得轻松。”   “管吃管住,不用干活,挺悠闲的。”朱门殇道,“要不你也进来坐坐?指不定爱上了不走。”   “胡说什么!”傅狼烟喝叱道,“你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   诸葛然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板,道:“傅老,你人都不在,怎么还能说话?”   傅狼烟拱手道:“是在下失言。”   “怎么又听见你声音了?”诸葛然用食中两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合起的手势。傅狼烟不敢再开口,诸葛然又转头看向谢孤白两人,问道:“哪里人?”   “祖籍四川。”朱门殇道。   “哪个四川?青城的,唐门的?”诸葛然又问,“听口音不像。”   “成都,唐门的。打小走南闯北,口音混杂了。”   “甘肃人。”谢孤白道。   “喔,铁剑银卫辖下的。大户公子,才有云游的闲工夫,要不要通个书信给你家人,让他们来赎救你?”   “陇南,经商的小户人家,当地有薄名。不过这事不用惊动家父。”谢孤白道,“我等本是无辜,不久后便能出狱。”   “既不打也不刑,谁都是无辜。你要是到了云南的大牢,岳飞都是你害死的。”诸葛然道。   “沈掌门是个好人。”谢孤白笑道,“他知道岳武穆的死跟我们没干系。”   “我讨厌好人。”诸葛然双手交握,在拐杖顶端磨蹭了一下,说道,“当真好人不容易,这种人我嫉妒。伪君子更惹人憎,倒不如真小人诚恳。”   他用眼角瞥向一旁的傅狼烟,傅狼烟脸上神色不变,似乎是听不出他的讽刺。   沉得住气,果然是服侍沈家三代的堂主,诸葛然心想,又举起拐杖指向牢中两人问:“你们在客栈干了什么事?”   “我医治了一个盲眼琴师。他就路过,没别的事。”   盲眼琴师?箭似光阴?原来这么回事。“有点本事。”诸葛然问:“夜榜给你多少钱?”   “我跟夜榜没关系,我就是个行医的大夫。除非你抓我去云南,你要说岳飞是我害死的都成。”   诸葛然哈哈大笑,站起身道:“总有机会请两位来云南作客。”他转过头问傅狼烟,“听说还有个伴读,去哪了?”   “逃了,还在找。”傅狼烟道。   “肯定是个绝世高手,才能在青城逃走。”诸葛然讽刺道,“八久不离十,刺客就是他了。”   “箭似光阴成名多年,年纪恐不相当。”傅狼烟像是听不懂诸葛然的讽刺,回答得甚是耿直。   “我回去歇会,沈掌门几时有空见我,我便往拜见。”诸葛然摆摆手,一跛一跛地离去。   ※   沈玉倾在养生殿的房间等了一下午的消息,这才听到侍从传讯,说掌门与诸葛然在钧天殿会面,请公子前往。   他辈份最低,便提早前往,等没多久,沈庸辞兄弟与诸葛然便先后来到。主座自是沈庸辞,副座是沈雅言,诸葛然上了客座,双手交握,把拐杖拄在身前。等这三人上了座,沈玉倾这才行礼,让沈庸辞赐了座位。   诸葛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喝了青城的茶,点苍的酒简直难以入口。”   沈庸辞说道:“副掌远来辛苦了,这等小事,何必惊动你大驾?”   诸葛然道:“派去查案的人都死在客栈了。这也是妙了,青城怎么到处都能死人?你们不知道我这一路心惊胆战,连马车也不敢坐了。”   沈雅言道:“夜榜的杀手行凶,向来难提防。”   诸葛然道:“一颗人头最少得二十两银,这四颗人头加上箭似光阴出手,算算六百两,这五个人的身份得查查,说不准是严非锡的私生子,不是这金贵身份,这人头得镶了金才行。”   沈雅言道:“副掌向来有小诸葛之称,想来料事如神,你有什么想法,何不直说?”   他知道诸葛然最不喜人家叫他这个外号,他却偏生叫了这个外号。   诸葛然脸无愠色:“或许有人希望青城道黑,让人别动不动就派使者,杀一儆百,也是有的。”   沈庸辞道:“副掌言重了,青城与点苍一向交好,点苍使者,我们自当护卫周全。”   “说到来的路上,我骑着马呢。你们知道骑马有什么好处?”诸葛然自问自答,“骑在马上看不出高矮,下了马,大伙都是人,可总有高矮之别。我个头小,一眼就被认出,别人看着觉得好欺负,说不准就真会欺负我。”   “谁敢欺负副掌?”沈玉倾道,“本事可不是看高矮定的。在武林人眼中,副掌可是睥睨众生的巨人。”   “你坐着好,坐着讲话我听得见,不然从你那里说句话,传到我这都得烧半炷香时间。”诸葛然转了转手中的拐杖,说道,“使者的事先按下,先说点别的,两年后的昆仑共议,敝上希望能得到青城的支持。”   沈玉倾看到父亲皱起眉头。   这才是诸葛然的目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希望使者被杀,这是一个借口,如果父亲不答应他的要求,这就是个发难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小八说的话,天下将乱,而乱的起点,就在青城。   难道点苍真想重掀九十年未有的战火?   他听说过诸葛焉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武林中传言,点苍有石金,金指的是诸葛然,是个精明干练、有智谋又深沉的狠角色。至于石头,则是指诸葛焉了,那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敲打起来顽强,但分文不值。金比石软,但只要小小一块,就更有价值。   他估量着点苍是否有资格挑起战火。丐帮的联姻或许可以遥为声气,虽说中间隔着衡山,李玄燹可是下任的盟主候选,但是否会为此开罪丐帮,这也难说。   至于华山,可是紧邻着青城,还有左右摇摆的唐门……   沈玉倾盘算着,他知道父亲也在盘算。   沈庸辞道:“诸葛掌门自然是众望所归,但这一届是齐掌门当了盟主。”   “跟你说个秘密。”诸葛然突然低声,众人都好奇起来,不由得身子前倾,想听这矮子口中的秘密。   “其实冷面夫人不姓唐。”诸葛然说得煞有介事,似乎自己正在说一个惊天秘密一般。   沈雅言脸色一变,沉声道:“副掌门在开玩笑吗?”   诸葛然道:“我向来爱开玩笑。”他说着,摊着手,又道,“雅爷莫要见怪。”   沈玉倾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诸葛然是在暗示一件事,没有什么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然而规矩被打破后的武林,又会是怎样?   他忽然明白,小八所说的这个天下会从青城乱起,这句话的理由。   华山、丐帮、点苍、如果加上青城跟唐门,诸葛焉已经掌握了昆仑共议的五票,东西轮序的规则将被改写,未来的昆仑共议会是各种合纵连横。眼下的均势一旦崩解,新的秩序建立前,很有可能再次引发动乱。   青城的位置,恰好在九大家的最中间,除了丐帮少林外,与其他六家都有接邻,青城的势力在九大家中却仅与华山唐门相若,即便三派连手,也未必优于少林武当多少。   在这强敌环伺的处境下,顾琅玡所传下的中道正是青城派安身立命的良方。多年来,相较华山的以弱示强,青城始终走得不偏不倚,多方结交,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武林纷争,也是九大家中最守“规矩”的一派。   或许,这就是点苍要用这种手法“说服”青城的原因。   诸葛然嘻嘻一笑,说道:“我刚才去看了下轿子,里头有个凹槽,你们知道吗?”他突然又转换话题,令人摸不着头绪。   沈庸辞讶异道:“真有此事?”说着把目光投向沈玉倾。   沈玉倾点点头道:“是有。”   “来的路上我也去过使者遇伏的山上。箭似光阴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法门,竟然一箭射死了点苍的人,可问题是……”诸葛然道:“凶器?我可没看见凶器。我问了车队的人,没人见过凶器。”   “四十年前,听说崆峒赠送了十六支乌金玄铁给贵派。”诸葛然微微笑着,语气不疾不徐,“我听说其中两支炼了龙腾凤舞剑,一支成贵公子的配剑无为,另有八支给了三爷跟四爷,那青城应该还剩下五支。”诸葛然接着道:“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眼福,能见着这五支乌金玄铁?”   沈雅言脸色一变,正要推却,沈庸辞却笑道:“这有何难?玉儿,去把你的乌金玄铁针取来。大哥,劳烦你走一趟,将宝物取来,让副掌鉴赏鉴赏。”   沈雅言脸色惨白,只是不说话。沈庸辞讶异问道:“怎么了?”   诸葛然只是微微笑着。   那一箭中藏有乌金玄铁,力道如此之大,只要铁上磨损与轿中痕迹吻合,青城就躲不过暗杀使者这罪名,那就是宣战了。   诸葛然忽然又道:“且不忙,我们先谈谈这次昆仑共议的事情。雅爷,你有什么看法?”   沈雅言神色惨然,道:“这事我会与大哥好生商议,副掌……不用着急。”   至此为止,一切都与小八说的不谋而合。沈玉倾心想:“接着该怎么办?”   ※   “方才那矮子是谁?尖酸得很。”朱门殇靠在牢房的墙上,望着谢孤白道,“你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谢孤白眉毛一挑,“跛脚矮子,又提到云南,还能有谁?”   “我也猜是他,就没想到不过区区一个使者,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追问。”朱门殇也挑了下眉毛,“诸葛然、沈雅言、沈玉倾,武林中几个难见的大人物,这几天全撞上了,也是运气。”   “我说了我会算命。”谢孤白道,“你命不该绝,别担心。”   这小子倒是安心,朱门殇心想,幸好有沈玉倾帮忙,这几天没在牢中受太多苦头,只是谢孤白,这古古怪怪的小子总是一派怡然自得,真对自己这么有信心?他一念及此,忍不住喊道:“喂,你就这么不怕死?”   谢孤白席地而坐,看了他一眼,笑道:“死倒是不怕,其他的,还怕些。”   “你真有办法逃出去?”朱门殇问,“势头似乎不太妙呢。”   谢孤白笑道:“我不一定,你肯定出得去。”   “怎说?”这可勾起朱门殇的疑问了,“你每次都装神弄鬼,事情真的来了,你就两手一摊,说不知道。”   谢孤白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得问小八。”   “为什么?”朱门殇越来越是好奇。谢孤白微微一笑,只不回话。   那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27章 夜宴   对于刺客之事,诸葛然没有追问下去,但提到了李景风与小八。“听说客栈里还有一个活口,以及那名书生身边一个伴读,两个人证,得找回来,把这事厘清了才好。”诸葛然拄起拐杖站起身,又说了一句:“本来一个小小使者也不用费多大心,这趟来主要还是跟沈掌门谈正事。沈掌门斟酌一下,我累了,先告退。”说着弯腰行礼,等沈庸辞起身还礼,就一拐一拐地往门口走去。   沈玉倾想着父亲与大伯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沈雅言正要开口,沈庸辞一挥手道:“到谦堂说去。”   三人到了谦堂,叙了座次,沈庸辞便看着沈雅言,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沈雅言支吾了半天,仍说道:“现今九大家的势态,东西照轮,我们西五派中,唐门、华山、跟咱们青城只有投票的份。我的意思是,西五派已经稳固了五票,真要轮,怎么不是我们五派照轮?还比之前少了一派。副掌说的也是理,唐门能传外姓,规矩能改,更何况这不算规矩。”   “东四西五,那是外人的说法,青城居中,九大家中就挨着六个门派。先人说的中道,是个持中不败的理。倒是副掌口口声声,暗示使者是我们青城杀的,这是什么理?”沈庸辞看着沈雅言,说道,“大哥,你有什么事瞒我?”   沈雅言犹豫片刻,道:“掌门稍待,我稍后再来。”说完起身便走。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玉儿,你知道什么吗?”   沈玉倾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回来再向掌门禀告。”   “你也瞒着我?”沈庸辞皱起眉头,“四天过去,前天抓了两个人,你却说这两个是无辜,在城外死了四个点苍弟子,你说是夜榜的杀手干的。夜榜的杀手,为何要杀四个点苍弟子?”   “杀四个点苍弟子,或许反而是点苍的意思。”沈玉倾说着,他看到父亲眉毛微微一扬。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用这个借口威逼青城?”沈庸辞道,“要我在昆仑共议倒戈?”   沈玉倾道:“使者来点苍谈什么?谈的是同一件事。一个使者,爹有的是办法打发,但来的是副掌,那又不同。”   沈庸辞说:“你认为杀手是点苍派的?”   “没有实据。”沈玉倾这样回答。小八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只是给了他“可能的答案”。或许,这也是让他不用对父亲说谎的好意,父亲若这样认为,应该是最好的。至于大伯方面,他希望这件事情之后,大伯能三思而后行。   “若真是如此,青城可不能任人欺凌。”沈庸辞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大牢里那两个,真的跟夜榜无关?”   要怎么帮谢孤白和朱门殇安然脱身,也是个难题。为了避免父亲追问下去,沈玉倾反问道:“掌门对副掌的提议,怎么看?”他道,“诸葛副掌是有备而来的。”   “不妥。”沈庸辞阖上的眼睛始终没张开,“规矩坏了,就会出事。点苍唱了这出大戏,想威逼我们,只要占着理字,其他七大家能坐视?”   沈玉倾点头道:“父亲说得极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暗示青城绝不能失了“理” ,但父亲并不知道,事情可不是如此简单。   过一会,沈雅言回来,见沈庸辞正在闭目沉思,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叫了声掌门。   沈庸辞张开眼,沈雅言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物品来。   是一根沾满了鲜血的红木,尖端碎裂,里头露出一截尖物。   “这是什么?”沈庸辞接过一看,讶异道,“这是乌金玄铁?”沈玉倾走上前,沈庸辞把红木递给沈玉倾。那红木果真是二胡的弓,里头藏着一根细长金属,前端已经磨得尖平,犹如箭簇一般,果然是沈家的宝物乌金玄铁条。   “这是怎么回事?”沈庸辞问道,“是谁的?”   “我在使者被射杀的轿中见到的,里头的乌金玄铁确实是我们沈家的,前端被改过,磨尖了,这是凶器。”沈雅言道。   “这是凶器?”沈庸辞再问,“你为什么藏起来?”   “我见了凶器,怕与家人有关,预先收藏起来。”沈雅言道,“我回到家里翻找,我收藏的那两根乌金玄铁不知何时竟失窃了一支。”   “谁有本事能从你房里偷走东西?”沈庸辞道,“青城有内奸?”   沈雅言道:“这两支乌金玄铁收藏隐密,平时也不拿出来把玩,何时失窃,谁有嫌疑,毫无着落。”   “既然找到这箭,为何不早点拿出来?”沈庸辞说道,“藏到现在?莫怪副掌要看我们家传宝物,只要拿这支箭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他虽未见怒容,但音量已然提高,沈玉倾知道,父亲动了怒。   沈雅言默然无语,过了会,忽道:“掌门且看,这箭外面包着一层木材,像是什么?”   沈玉倾一惊,看向父亲,只听沈庸辞说道:“这是红木……像是……二胡的琴弓?”   沈雅言道:“当日福居馆,那名叫朱门殇的大夫医治了一名拉二胡的盲眼琴师。盲眼琴师就是箭似光阴,朱门殇跟夜榜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朱大夫不是夜榜中人。”   沈雅言道:“那为何这玄铁要藏在琴弓之中?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又转头对沈庸辞道,“谢孤白不论,朱门殇必须死。对他用刑,逼问出夜榜的消息,把他正法,给点苍一个交代。”   沈庸辞想了想,道:“若罪证确凿,那是不能放过。”   “朱大夫没罪。”沈玉倾道,“他必须无罪。”   沈雅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袒护他?你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他必须没罪。”沈玉倾又说了一次,“除非他跟这件事没干系,青城才会跟这件事没干系。”他见沈雅言露出狐疑的表情,继续解释道,“诸葛副掌的目的就不是使者的死因,只要掌门不答应与点苍结盟,他就会要求看乌金玄铁,这支玄铁尖端已经被磨尖,拿出去就是凶器。”   “说是被夜榜偷走,这是嫁祸。”沈雅言道,“难道点苍真要跟我们翻脸?”   “他压根不想相信。”沈玉倾道,“只要他问起大伯为何把箭藏起,大伯怎么交代?”   沈雅言大怒,拍桌大骂道:“浑小子,你……”沈庸辞插嘴道:“你先让玉儿说完。”又转头问沈玉倾:“你有什么见解?”   “朱大夫若有罪,琴师就是凶手,人是从福居楼走出去的,诸葛副掌就有借口,再见到这玄铁,青城怎样都脱不了干系。”他放慢了说话的语调,继续说道:“如果盲眼琴师就只是个寻常琴师,干这件事的人是要挑起青城点苍两派之间的纷争,就这样结案,是最好不过。”   他这话一出,沈庸辞、沈雅言两人默然不语。确实,如果这事能这样了结,那是最好,成了一桩悬案,谁都没干系。   “欺之以方,非君子所为。”沈庸辞沉吟道,“再说,朱门殇若真是夜榜的人,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朱大夫的事之后再做处置,眼前的要务是诸葛副掌。”   “乌金玄铁要怎么交代?”沈雅言问道,“他硬要看,用什么话推托?”   “让他看。”沈玉倾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晚宴了,让孩儿跟他说。”   “怎么看?一看就露馅了。”沈雅言疑问,连沈庸辞也纳闷了起来。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自己收藏的那支玄铁乌金,交给沈雅言道:“孩儿出去会,若晚宴时孩儿未回,请父亲大伯代为拖延一时。他若要看乌金玄铁,给他看这个。”   ※   诸葛然离开钧天殿,上了马车。   再一个时辰就晚宴了,得让沈庸辞松口才行,如此这趟青城之行才算达到目的。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八九不离十该是沈雅言了,这叔侄俩争权,倒让自己钻了空子。这事查下去,青城得内讧,不查,就得低头。   他忽地瞧见前方一辆金顶马车驶来,他认出车驾,喊了声停,跳下马车。   对面的那辆马车见他站在路口,也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名华服美妇,说道:“副掌好久不见。”   诸葛然行了个礼,说道:“楚夫人安好。”   “不过死一个使者,竟然叫你来,诸葛焉是手下没人了,还是不懂怎么使唤人?”楚夫人道:“不过你脚程真快,四天时间就到了青城。”   “骑上马,矮子跟高个的步伐就一样大。谁的马好,谁就快点。”诸葛然微微笑道:“这趟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么勤劳,小题大作了。”   “那倒不,我哥还希望亲自来呢。”他转了转手上的拐杖,“我得拦着他,才能独占见着你的机会。”   楚夫人咯咯大笑:“跟以前一样滑舌,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不如杀了我算了。”诸葛然道,“我就只有嘴上功夫厉害点。”   “谁不知道你嘴巴尖酸刻薄。”楚静昙道,“享誉武林呢。”   “他们只知道一半厉害。”诸葛然露出得意的微笑,“另一半厉害只有运气好的姑娘们知道。”   “得了,这些胡话去跟窑子的姑娘说去。青城有杏花楼,你要不识路,我派人带你去。”楚静昙挑了一下眉毛,“给我老公听到,另一只脚也给你打瘸了。”   “你老公太拘谨了,没趣得很。”诸葛然道,“我只有嘴巴骗人,有人浑身上下都在骗人,比起来,我身上老实的部分还多些。”   “瞧你说的,意有所指呢?”楚静昙道,“叙旧到此为止,说多了伤感情。”   诸葛然弯腰行礼,道:“失礼了,夫人。这礼貌,只有你才有资格。”   楚夫人咯咯笑道:“又贫嘴。”说完上了马车,正待要走,诸葛然又道:“尊夫现在可能有些麻烦,怕有气性,夫人若是要往钧天殿,还是缓些吧。”   楚夫人道:“有麻烦也是你们给添的,你劝诸葛焉少惹点事。”   年华虽长,芳韵不减,诸葛然在车上想着。楚静昙足可当个掌门夫人,最少也是个大门派二把手的夫人,她天生有那条件,直爽豪迈,不像那些世家女子扭捏作态,嫁给沈庸辞,真的可惜了。他轻轻挑起眉毛,在自己短了一截的左脚大腿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   ※   沈玉倾避开了诸葛然的马车,从如意门离开青城派,到了城内,将马栓在一间客栈的马廊里,向西北胡同走去。   他转过几条街,这才见到一间小铁铺,门已经掩上,里头传出厚重的打铁声。   沈玉倾在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打铁声顿停,沈玉倾又敲了两下,打铁的声音又继续。木板门被取了下来,一名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披着一件布衫前来应门。沈玉倾走了进去,才刚到前院,就感受到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正看见沈未辰正与一名老人轮流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露出新奇又认真的神情。   “我们劝过小姐,她非要帮忙。”精壮青年连忙解释。沈玉倾笑道:“没关系。”沈未辰睨了眼这边,说道:“哥,快好了,等会。”沈玉倾问:“还有一个时辰,够吗?”   老铁匠忙道:“够了够了,快好了。”   正在打铁的铁匠姓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虽然老,却跟他儿子一样,有身精壮结实的肌肉。此刻他袒胸露背,露出像是铁锤敲打过似的平整胸膛,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拿着铁锤,与沈未辰轮流敲打着铁块,那铁块形状已扁平,似乎是剑的模样。沈玉倾看着小妹,见她满头是汗,站在炉火旁也不嫌热,眼中神采飞扬,似是玩上瘾了。   过了会,丁铁匠笑道:“好了。”举起铁块,插入一旁的水桶中,顿时满屋烟雾弥漫,触面生热。   “大小姐的手劲好大。”丁铁匠呵呵笑道,“这把剑是大小姐铸的,大小姐赐个名吧。”   沈未辰道:“我就出个力,这剑都给打坏了,只怕也卖不出去。”   丁铁匠道:“不卖,等大小姐取了名,当传家宝。”   沈未辰想了想,转头问沈玉倾道:“哥,帮忙想个名。”   沈玉倾笑道:“这是你第一次铸剑,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虽然是贪玩,也有几分认真劲,便叫初衷吧。日后你想起铸这剑的初衷,也会觉得有趣。”   沈未辰笑道:“也只有你会取这文雅的名字,听着就不是个兵器。”   沈玉倾取出银两道:“这柄初衷我先定下了,还望丁老先生割爱。”丁铁匠见有五两之多,眼睛都发直了,忙不迭地感谢,说自己会好生为这剑开锋,整理整理,才不失了大小姐的颜面。   沈未辰笑道:“你都有无为了,买这柄初衷做啥?”   沈玉倾道:“送你,你就打这主意对吧。”   沈未辰嘻嘻一笑。沈玉倾见她身上衣服多处被火星灼破,几个零零碎碎的小洞,道:“大伯母看见,定会问起的。晚宴就要开始,那是招待点苍副掌门,你若缺席,伯父会不开心。再说,你也出来一天了吧。”   沈未辰道:“催我走就是了。”   沈玉倾转头问丁铁匠道:“东西好了吗?”   丁铁匠连忙取出一个约一尺有余的木匣,恭敬献上,说道:“小的连赶了两天工,总算及时。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沈未辰道:“我看过了,没问题。”   沈玉倾点点头,收下木匣,嘱咐道:“我兄妹来这的事,千万不可泄漏。”   丁铁匠忙点头说是。沈玉倾两人正要离开,那铁匠的儿子见沈未辰要走,讷讷地问了句:“大小姐,几时还会再来吗?”   沈未辰笑道:“以后若再铸造兵器,肯定要来的。”   丁铁匠的儿子脸现喜色,忙点头称是。   两人离了铁铺,沈玉倾笑道:“瞧,那小铁匠被你迷倒了。”   沈未辰道:“是个勤奋诚恳的老实人。父子两个感情好,丁家铁铺以后肯定要兴旺。”   “小八和李景风呢?”沈玉倾又问:“安全吗?”   “大元师叔带了几个人护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跟我说清楚呢。”沈未辰问道:“诸葛副掌刁难掌门?”   “等这事了结了再说。”沈玉倾道,“晚宴要开始了。”   ※   “副掌请!”沈庸辞行礼示意。诸葛然上了席,眼前都是他认识的熟面孔,沈庸辞、楚夫人,还有沈雅言夫妻,另有两个空位。   诸葛然皱了一下眉头:“公子与二姑娘还没来吗?”   “犬子奉命找那两个在逃的,正在交办事情。”沈庸辞道,“大概耽搁了时间,稍后便到。”   “小小又去了哪?”沈雅言问。雅夫人道:“她大清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有人陪着吗?”沈雅言又问,“没人通知她今晚有客人吗?”语气中似乎颇为不悦。   “一时找不着人,玉儿说会通知她。”雅夫人答道。   沈雅言皱起眉头,没再多问。   “晚辈欠教养,别等了,副掌一天奔波,先上菜吧。”沈庸辞道。   “沈掌门的儿子肯定不会没教养。”诸葛然道,“我随便,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诸葛然虽这么说,心底却在琢磨,沈玉倾是个礼貌聪明的青年才俊,跟他老爹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一念及此,不由得起疑:“敢让一桌子长辈等着,不是十足充分的理由,就是另有安排了。”   只见沈庸辞吩咐下人,没多久,侍从上菜。楚夫人道:“副掌爱吃鱼,特地为你准备河鲜,你且尝尝这清蒸江团。”   诸葛然夹了几口,赞道:“好手艺。”忽地举杯道,“沈掌门,我敬你一杯。”   沈庸辞也举杯起身道:“副掌是客,应该是我敬你一杯才是。”   诸葛然应了声客气,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是顶级的剑南春。楚夫人、沈雅言夫妻跟着也依次敬酒。喝完一轮后,诸葛然又斟了一杯,问道:“下午的事,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沈庸辞放下杯子,道:“今日是宴会,招待客人,饭桌上不讨论公事。”   诸葛然道:“我倒觉得饭桌上好谈事,美食在前,脾气也好些,喝点酒,什么话都敢说,不像平常遮遮掩掩。”   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替沈庸辞斟酒,只是个子矮,伸长了手也斟不着,见沈庸辞把杯子递前,顺势就斟满一杯,又说:“我以前替掌门出使公务,最爱在饭桌上谈事,一杯谈不成,两杯三杯,喝得多了,脑袋胡涂了,平常不会答应的都会答应。我得了便宜,付了酒钱也尽兴。”   沈庸辞笑道:“副掌想灌醉我?”   诸葛然道:“不知沈掌门酒量如何?”说完,两人又干了一杯。诸葛然又道:“两杯下肚了,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楚夫人也斟了一杯道:“我们夫妻是一体,你一个要跟我们两夫妻喝酒,怕是难赢。”说着也一饮而尽。   诸葛然也喝了一杯,笑道:“这可不公平。雅爷,而今我在青城受困,你念不念情?帮我一把,挡个几杯?”   沈雅言尴尬地笑了笑,诸葛然知道他在犹豫。这小子,还得再逼他一点,但不能过了头。场面可以尴尬,却不能弄僵。于是说道:“早些时候我说要见识贵派的乌金玄铁针,不知可有此眼福?”   沈雅言道:“不急于一时,吃完饭再说吧。”   诸葛然笑道:“那你得替我挡挡酒才好。”   楚夫人道:“副掌要看乌金玄铁,这有什么难处?吃完饭,要是没人醉倒,马上就能带来。”   看来楚夫人还不知道底细,诸葛然笑道:“楚夫人,你就知道我性子急,等不了。”   楚夫人见沈雅言脸色不对,看了沈庸辞一眼,沈庸辞只说道:“副掌,喝酒吧。”说着,诸葛然应了一杯,笑道:“这酒后劲强啊,怕撑不了几杯。要是醉了,就错过欣赏宝贝的时机了。”   沈庸辞忽道:“怎地现在才来?”   又听得一个声音道:“我换了衣服,耽搁了时间。掌门、楚夫人、爹、娘。”这声音好听,轻婉悦耳,一名年约十八,穿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跟着沈玉倾走进宴厅。   好一个佳人,是沈雅言的女儿?诸葛然打量着沈雅言夫妻。雅夫人是美貌,不过也就是世俗常见的美人,自己见得多了,这样的父母生得出这样的女儿?嗯,眼角眉梢鼻子都像。这世上就有这种事,同一个爹娘,有的就是集两家之大成,有的就是合两家之衰败,自己跟大哥,就是极端的例子。   他听见沈玉倾问安的声音,但没去注意,等两人上了座,沈玉倾举起酒杯道:“晚辈迟来,罚酒一杯。”   谁想看你喝酒,看姑娘喝酒有趣多了,诸葛然想着,却笑道:“要罚就罚三杯才够诚意,要不等会你们一家连手起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对手。”   沈玉倾喝了三杯,酒气上涌,登时脸红了起来。沈未辰道:“我酒量不好,喝三杯明早要闹头疼呢。”说着也喝了一杯。   “姑娘家还是得练点酒量。再喝一杯,当练酒。”诸葛然举起杯子,“我陪你喝。”说着举杯喝下去,沈未辰也举杯相迎。   沈玉倾道:“下午副掌说要看青城的乌金玄铁,大伯带了吗?”   沈雅言眉头一皱,道:“带了。”   这小子怎会主动提起这事,难道他真是绣花枕头,还没弄清状况?   沈雅言从怀中取出两支乌金玄铁,递给诸葛然。   “两支?放在青城的不是该有五支吗?”诸葛然笑道,“这样可打发不了我。”   “我这还有两支。”沈未辰从腰间取出峨眉刺,递给诸葛然。诸葛然见是木制的,在手中却是沉甸甸,颇有份量,料到有机关,转开了前头木栓,露出了两头尖锐的玄铁。   “用玄铁做峨眉刺,挺别致的,还用木头掩饰。”   沈未辰笑道:“这是十八岁那年爹送我的礼物,这一对叫凤凰。”   “凤凰,这名字不错。”诸葛然道。   “我还有一支。”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乌金玄铁,至此,整整齐齐五支便放在面前。“这是五根乌金玄铁,副掌你慢慢欣赏。”沈玉倾道。   诸葛然心中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弄错了,还是兄弟之中还有其他人与沈雅言共谋?他转头再看沈雅言,只见他神情慎重,看不出破绽。只这一个时辰之间,去哪变出第五支乌金玄铁?   自己定是哪里想差了,他把弄手上的乌金玄铁,叹道:“即便在崆峒,这东西也是珍贵。一口气送出十六支,就算过了四十年,还是让人羡慕得紧。”他一边把玩,一边掂着份量,五支一般无二,唯有那对峨眉刺重些,那是外头裹了硬木所致,但也相差无几。   他再看沈玉倾,只见他伸出筷子正在夹鱼。忽地筷子掉落,沈玉倾忙笑道:“刚才喝得太急,失礼了。”楚夫人皱起眉头,说道:“换一双吧。”沈玉倾应声是。   这小子手在发抖?他心虚?诸葛然看着手中峨眉刺,忽地灵光一闪,笑道:“只看这头尾两端,不知里头是怎么回事呢。”   沈玉倾听他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副掌说什么?”他虽压抑,语音中仍有些古怪,沈庸辞听出问题,沉声道:“玉儿,你酒量没这么差,在外头喝过了?”沈玉倾忙道:“是喝了些。副掌,这对凤凰是雅爷送给小妹的礼物,你欣赏完了,可得还她。”   诸葛然笑道:“这种把戏可瞒不了我。”他双手握住一支峨眉刺两端,掌运真力,双手一凹,这里头虽藏玄铁,但毕竟不过绣针粗细,诸葛然功力深厚,峨眉刺顿时从中弯曲。中间一截木柴崩裂开来,露出约一寸长的金属。   这小子,把一根玄铁剪成四段,装在两支峨眉刺头尾,就想以一作二,诸葛然本来成竹在胸,却见当中露出那一小截,竟也是乌金玄铁。   诸葛然一愣,只听沈未辰惊叫一声,抢上前来,将一对峨眉刺抢了过去,哭喊道:“你干嘛折我凤凰?”   诸葛然未及分辩,沈未辰大哭一声,拿着一对峨眉刺转头就跑。沈玉倾忙喊道:“小妹!”   诸葛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环顾左右,沈庸辞、沈雅言夫妻四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好不尴尬。   不,这不只是尴尬,而是弄僵了。   沈雅言淡淡道:“晚辈失礼了,得罪副掌,莫怪。”   沈庸辞只道:“吃饭吧。”   五人默然片刻,只吃了几口,沈雅言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再也难以收拾,不住狂笑。楚夫人也掩着嘴,扭过头去,身子颤抖,发出咯咯的笑声。沈庸辞叨念了两句,也不禁莞尔。唯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雅夫人也被逗乐了,忍不住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大伙这么乐。”沈雅言只是揉着肚子推说没事。   诸葛然默默吃完这餐饭,心中恼恨,再也无语。   ※   到了深夜,一名侍从敲了沈玉倾的房门,原来是楚夫人怕沈玉倾饿着,派人准备饭菜送来。侍从又说,等沈玉倾吃完后,到轩辕阁一趟,掌门要见他。   沈玉倾到了轩辕阁,这里是掌门居所,沈玉倾十五岁之前都住在这,之后才搬去现在的君子阁。他见周围没有侍从,知道是父亲故意遣退,伸手敲门,说道:“爹,孩儿来了。”   君子阁是私居,到了这里,便无须以掌门相称。   只听沈庸辞道:“进来吧。”   沈玉倾推开门,只见父亲与楚夫人坐在椅子上。楚夫人问道:“吃过饭了?”   沈玉倾回道:“吃过了。”   楚夫人道:“辛苦你了,我听你父亲说过了,这事……雅爷做的吧?”   沈玉倾道:“没有证据。”   楚夫人道:“你也跟我打这官腔。若不是雅爷,他房里戒备森严,谁能偷他的乌金玄铁?使这一招,不过是怨你分权。他既无儿子,又能掌多久的权,这次被诸葛然钻了空子,险些惹下大祸。”随即想了想,又道,“这也好,你这番帮他,之后他要再跟你争权,面子上也过不去。”   沈庸辞道:“我会劝他。终究是该给玉儿磨练,不然他日怎么接这掌门。”又转头问沈玉倾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四支乌金玄铁怎么变成五支的?”   楚夫人也问道:“你是怎么变的戏法?让小诸葛出丑的?”   沈玉倾道:“孩儿变的戏法,诸葛副掌已经识破了。”   沈庸辞道:“你真把乌金玄铁截成四段,换了小小的凤凰?”   “不是四段,是六段,头中尾各一段,中间用精钢铸黏,重量是算过的,与原本的凤凰一般无二。”   “六段?”沈庸辞问:“乌金玄铁难以镕铸,你离开不过一个多时辰,怎么办到的?”   “孩儿两天前就已经准备了。”沈玉倾道,“我把小妹的凤凰拆了,取出里头的乌金玄铁,截成六截,做成新的一对。”   “两天前你便知会有这事?”沈庸辞更是讶异,又问:“乌金玄铁长八寸,你截成六截,每截不过一寸长,若是断折处错了,便要露出破绽,又怎办?”   沈玉倾摇摇头,道:“不会错的。”说着从怀中取出另一支没断折的凤凰,递给父亲道:“爹你试试。”   楚夫人见到凤凰,想起今日晚宴时诸葛然的窘态,忍不住又笑了出来,道:“你把这支也给折了,小小又要哭一次了。”   沈玉倾笑道:“我答应帮小妹重做一对。这里头的玄铁,我还得取出来才行。”   沈庸辞双手握住两端,他存心测试,运力时左重右轻,想要偏折一边,不料这一凹,又是从中间断折,露出一小截乌金玄铁。   他讶异道:“怎会如此?”他再细细观察,见那峨眉刺内部已被锯出两条小小的裂缝。   “你在里头动了手脚?”沈庸辞问道。   “孩儿在里头锯开了两条细缝。玄铁比精钢坚硬,先弯曲的必然是精钢,只要一用力就会从隙缝中断折。”沈玉倾道,“无论怎么都只会露出这一截。”   “他若细看定然发现。”沈庸辞又道。   “他没法细看。”沈玉倾笑道,“小妹这样哭跑,他好意思追?他要真追了,大伯还不出手教训他?”   “他若当下没有发难,事后再索讨这对凤凰检查,那又……”沈庸辞忽地明白了,“你在晚宴上掉筷子引他注意,又露出心虚的模样,就是故意引他起疑,让他在晚宴上折断凤凰。弄得如此尴尬,就没法细究。你连这都算计到了?”   楚夫人听得目瞪口呆,赞道:“玉儿,你比你爹还聪明百倍呢。”沈庸辞笑道:“胡说,还不是我生的。”   沈玉倾忙道:“这不是我想的,是有人相助。”   这话一出,沈庸辞与楚夫人都感讶异,齐声问道:“是谁?”   沈玉倾道:“是被关在牢中的谢孤白谢公子献的策。”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牢里的谢孤白?”   沈玉倾点头道:“就是他。”之后把客栈中遇到谢孤白,与他结交,之后抓到夜榜奸细,又将人放走,谢孤白让小八代传谋略,解了这个困局的事说了。这当中唯独没提到李景风,这也是小八转述谢孤白的嘱咐,既与李景风无关,也免节外生枝。   “他说他是鬼谷传人,天下大乱,会从青城起,他是来阻止天下大乱的。”沈庸辞沉吟道,“鬼谷门,九大家中从没听说过这门派,若说是纵横家鬼谷一脉,似乎也无记载。”   沈玉倾道:“孩儿想延请他当谋士。”   沈庸辞讶异道:“你想请他当谋士?他肯吗?”   沈玉倾道:“孩儿觉得,比起朱大夫,他更可能愿意帮助孩儿。”   楚夫人道:“有这样的人辅佐玉儿肯定是好的,如果不能收为己用,让这样的人跑去其他几大家……”她说着皱起眉头。   沈玉倾知道母亲想什么,忙道:“娘,他是孩儿的朋友。”   楚夫人叹口气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莫说他对青城有这番恩情,就算不是你朋友,也不能干这阴损事。我只是想说,那就可惜了而已。”   沈庸辞道:“这人运筹帷幄,洞烛机先,这等精明,你……”他拍拍沈玉倾的肩膀,道,“聪明仁善,也得有防人之心。这次追根究底,是你放走了盲眼琴师,才闹出这事。谢公子或许说得没错,你不放人走,他死在青城,那支乌金玄铁箭便成了铁证。但他这样的人,若是有心害你,你又如何是对手?”   沈玉倾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是爹亲的教诲吗?”   沈庸辞道:“这样的人才,只怕志比天高。”   沈玉倾问道:“爹亲是反对吗?”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沈庸辞道,“这样的人才若为他人所用,那也太可惜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妙手神医,谢孤白又是智囊,有他们帮忙,此行无虞。”   沈庸辞疑问道:“此行?你要去哪?”   ※   沈玉倾刚进大牢,就听朱门殇埋怨道:“总算来啦。”   只见朱门殇靠在墙角,谢孤白则是席地而坐,两人都看着自己。   “死还是活?”朱门殇问道,“那矮子还在青城吗?”   “他说不定还会再来盘问你们,不过没事了,只要你们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他奈何不了你们。”沈玉倾道,“这事弄成悬案,是最好的结果。”   谢孤白微微笑道:“我想也是。”   “有件事,我想请两位帮忙。”   “没兴趣。”“什么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互看了一眼。朱门殇道:“我就是个游方郎中,没卷入这么多是非的打算。这次差点把命送了,再有什么事,别往我身上揽。”   沈玉倾道:“等诸葛副掌离开青城后,我想去唐门一趟,恳请两位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唐门 ?”谢孤白轻轻挑了下眉毛,“为什么要去唐门?”   “三叔丧偶,听说唐家两位小姐美艳绝伦,想替青城求聘。”   谢孤白微笑道:“挺好的。”   朱门殇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道:“就是这模样,好像什么你都猜到了似的。那你猜我要去还是不去?”   谢孤白道:“你会去的。”   朱门殇笑道:“那你真猜错了。”   谢孤白道:“猜本就有对有错,不过这次我倒不是猜。你一定会去。”   朱门殇嘿嘿笑道:“我还真不会去。”又转头问:“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沈玉倾道:“在下前往唐门前,或在下从唐门回来后。”   朱门殇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雅爷还有些话想问你,等他问完了就放你走。不过要是我人不在青城,还得等我回来拿主意。”   “有什么问题,叫他要问快问。”朱门殇道。   “雅爷最近忙得很,可能得过几天,不知道我出门前有没有空。要不你跟我去唐门,我在路上慢慢盘问,问完了你就可以走。”   “你去蜀中多久?”朱门殇又问。   “三四五个月,或许半年。我就怕事情多,回来时忘了,要是没人提醒,可能还会忘记几个月。总之一年内总有消息。”   朱门殇怒道:“这摆明坑我!”   谢孤白道:“这事因你而起,将功补过,不算太坑。要不,坐几个月的牢,也算偿还罪孽。”   朱门殇不怒反笑,道:“我懂了,智多星,全被你料中了行吧?”   有脚步声走近,只听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甚是动听,温声道:“哥,爹他们答应了。”   朱门殇看向那姑娘,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   诸葛然没有再去见朱门殇与谢孤白,他知道,在青城的大牢里头,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两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是“清白”的。他派人在附近搜索,也没找到小八跟李景风,刺杀使者的事也就无论如何拉不到青城头上去,这案子势必成了悬案,闲聊了几天,就要告辞。   沈庸辞夫妻和沈玉倾三人都来送行,沈雅言一家借口沈未辰还在为凤凰的事情赌气,避了见面。诸葛然先拜别了沈庸辞,让沈玉倾送到车驾前,这回他坐上了马车。沈玉倾正要退开,诸葛然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木棍递给沈玉倾,沈玉倾见木棍上面划着两条红线,红线下被锯开了一小断。   “我赌一百两,你要是用力一凹,这木棍会从红线这折断。”他拄着拐杖,抬头望天。沈玉倾知道,诸葛然已经识破他的机关,不禁佩服他的机智。   “我想了一整天才明白怎么回事。你那小妹不错,跟你娘一样,色艺双全。别误会,无调侃之意,女人有了美貌之外的东西,都是值得尊敬的。那天她这样一扑一抢,我没料到她身法武功这样高明,回过神时,已经给她逃了去。”   “至于你。”他举起拐杖,指着沈玉倾,就像初见时那样比划着,“我跟你说过,你得低着头说话,我才听得清楚,那是我小觑了沈庸辞的儿子,是我失言,向你赔罪。”说着,他竟真的弯腰赔罪。沈玉倾忙上前扶住道:“副掌不可。”   “今后你说的话,无论多远多小声,我都会听得很仔细,这是我对你的尊敬。”诸葛然在沈玉倾耳边低声说着,沈玉倾一时愕然。   诸葛然直起身子,对着沈玉倾微笑,又对着沈庸辞夫妻挥手示意。珠帘垂下,上百人的车队缓缓驶离了青城。   或许以后他会后悔今天的聪明反倒害了青城,坐在马车上的诸葛然心想。管他呢,鹿死谁手,天下谁属,明天的事,谁知道?   ※   数十名船夫正把行李搬上船,沈玉倾站在码头旁,想着两天前诸葛然对他说的话。他显然认为一切都是自己布置的,沈玉倾突然觉得对这名狡狯的前辈有些抱歉。   他该尊敬的对象,是船舱里的谢孤白才是。   沈未辰、小八都已上了主船。那是一艘十二丈长的楼船,另有三艘满载着聘礼与数十名保镖的运船,要走水路到唐门。   行李与人员已就绪,又过了会,几名青城弟子领着两个人来到,小八举起手喊道:“公子!”   远远走来的正是噘着嘴的朱门殇与带着微笑的谢孤白。   ※   沈未辰进了舱房,弯下腰,找到一块木板,向上一掀,一条人影从里头钻出来,只是不住咳嗽。   沈未辰歉然道:“委屈你了,哥说你待在青城会有危险,点苍跟夜榜的人说不定还在找你,只得用这种方式带你走了。”   那人正是李景风,他与小八躲了几天,被沈玉倾安排躲在船舱里的夹层,避开耳目。李景风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沈未辰道:“你哪里有亲戚要投靠,还是要去哪定居?我们找个地方放你下船。”   李景风犹豫道:“我没其他亲戚了,你们……要去蜀中?”   沈未辰点点头,李景风道:“那……我也去蜀中吧。”   ※   谢孤白领着小八到了自己的舱房。谢孤白伸个懒腰,坐上床,笑道:“这么好的棉被跟床,好几天没躺着了。”   小八道:“就算住牢里,沈公子也不会亏待你们。”   谢孤白道:“总是不如外面舒服。”楼船忽地晃了一下,谢孤白回过头来,见小八正站在窗边,窗外的景色渐次倒退,船已出港,向西而去。   “辛苦你了。”小八看着窗外,淡淡道。   “我说……”谢孤白问道:“你觉得沈公子还行吗?谢先生。”   站在窗边的小八只是望着逐渐远去的码头不语。   ※   甲板上,沈玉倾与朱门殇相对而坐。   朱门殇道:“你不是有话问我?问吧。”   沈玉倾道:“仍是老话一句,你为何要帮夜榜?我希望先生能说得详细点。”   “要听故事吗?”朱门殇道,“别你问一次他问一次的,把人叫齐全了,我一次说完。”   沈玉倾笑道:“有何不可。” 第四卷 惊才绝艳 篇 第28章 虫   “这路真他娘的难走。”朱门殇后悔之前没在前一间野店打尖,他没料到一路往太平县走上几十里,都没见着一间客栈。更气人的是他错走了小径,路面崎岖,两侧芒草直比人高,往太平县的路上能荒凉成这样,道家的无为而治,到了武当还真是无所作为而治,真是瞎鸡巴毛乱搞。   抱怨归抱怨,也怪自己走错了路,眼看将近戌时,还不知道几时才能进城。今夜无月,视物困难,若是冒险继续走,要是再走错了道,可麻烦了。   这小径甚窄,只容一人前行,如此深夜,料来也不会有人走动,朱门殇想了想,与其冒险继续走,不如在此野宿。计议已定,当下便取出小刀,割了一大捆芒草铺在小径路上,又从行李中取出雄黄石灰等物,在周围洒一圈,架了蚊帐,点起艾蒿。只可惜附近拾不到柴火,所幸此时正值春末,夜凉而不冷,将就些也就是了。   朱门殇躺在芒草上,左右芒草足有人高,倒像野营在峡谷,一阵风吹得芒草便如波浪般摇晃。朱门殇忽地想起,记不得几年没看见海了,此行不如一路向东,顺道到江苏走走。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困倦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些细细碎碎、零零落落的拨草声响动。   那是野兽在芒草中行进的声音,朱门殇立时惊觉了起来。他坐起身来,又细细聆听,确定无误后,掀开蚊帐站起身来,察看是什么东西在附近走动。   “是狼?”朱门殇心想,又觉得不对,狼是群居,要是狼群,声音应该更细碎更多些。人向来比野兽更歹毒,说人避兽,兽更怕人,这里应该已经很靠近太平县,有人住的地方,猛兽必然走避。   他忽地想起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段子,把行骗用的长针握在手里,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要真是大虫,我可不知道老虎的穴位,不知是朱门刺虎,还是虎吃朱门?”若真是老虎,绝不能慌张走避,在这种崎岖小路,自己绝计快不过虎,走避只会被当作猎物扑击,得徐徐而退。   朱门殇再听那声音,似乎不只一处。“两只?”朱门殇更惊,低声骂了声操,抬头看看天色。此时夜色昏暗,不辨时辰,靠着些微星光,勉强只能看到尺余左右的小路,连收拾东西都困难。朱门殇摸着找着行李,背在背上,正要离开,又听到草丛拨动的声音。   “三只?”这不可能,两只大虫已是希罕,三只当真焉有此理,若说是狼,三只又太少。正犹豫间,猛然醒悟,是人。   只是若是人,怎地走在如此荒径,也不打起火把?朱门殇想了下,猜测是有人密会,恰巧就在左近,不掌灯火是怕漏了形迹。这种密会,肯定不会有好事,还是别搅和的好。   他虽好奇,但敌三我一,要是今天是看到什么大人物密会,指不定还因着好奇冒险探听,这荒山野岭,要只是遇到寻常武林人谈些下作事,为着不值钱的秘密枉送性命,那可真是大大不值,还是省下的好。   他伏低身子,沿着暗路慢慢前行,就怕惊扰了对方。只是这路实在难走,才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颠簸,绊了一下,朱门殇身子一歪,急忙伸手抓住芒草,仍是摔在芒草上。   这一下虽摔着不疼,但动静不小,芒草堆里一个声音惊道:“谁在偷听?”听声音似乎是个中年人。   随即沙沙声响,那几人竟追来了。朱门殇知道被误会,忙喊道:“我是旅客,在这打尖,没事。”   “没事就好。有没有受伤?”   那几人脚下仍是不停,快步追了上来。   这问候可未必安着好心,听声响,对方脚步甚急,如果真不打算怎地,隔着芒草问几句好就是。这要解释是可以,就怕对方不信,这风险担不起,朱门殇也加紧脚步,摸着黑在这崎岖小径快步前进,嘴里说道:“我没受伤,不用劳烦了。”   随即沙沙的芒草声停了,朱门殇正安下心来,又听到后边有人喊道:“让爷们瞧瞧,这荒山野岭的,受伤可不好办。”   原来那几人追到小径上来了,朱门殇哪肯停步,只是实在太黑,只怕走得太急又要摔倒,只得道:“没事没事,我这便走了,你们别跟来,摔着了不好。”   后面那人又道:“这么晚去哪?”   朱门殇道:“回家。”   那人又道:“你别跑啊,好好说话啊。”   “我什么都没听见。”朱门殇答,“你们别跟来。”   “没听见你干嘛跑?”那人又问。   “你追我当然跑。”朱门殇道。   “你跑我当然追。”那人回答。   “你追我干嘛?”朱门殇问。   “你听见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话说成死胡同了,朱门殇忍不住莞尔,呼地听到背后声响,一声“唉呦!”料是有人摔倒了。朱门殇忙道:“你们有人摔倒,别追了。要摔死了怎办?”   突然背后隐约有些亮光,朱门殇一回头,那三名壮汉竟点起火把追了过来,就只在十余丈外。   有了亮光,那三人步履顿时快了起来,这十几丈距离转眼就要追上。有了光,自然就露了脸,脸都露了,看来是打定主意杀人灭口,解不解释早就无关紧要。朱门殇见他们其中一人钢刀在手,忙从行李掏出火把要点,只是走得慌乱,哪容他慢慢磨蹭,眼看那三人便要追上,朱门殇念头急转,把火把插回行李上。回身低头喊道:“别追了,我不跑了。我有银两,都给你们。”   那三人以为他胆怯,脸现喜色,喊道:“你别走,好好说话,没你的事!”朱门殇见两人持着火把,提着钢刀的便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人两手空空,不知道用什么兵器,待他们走近,忙佯跪道:“大爷饶命。”   那提钢刀的见他要跪下,也不打话,对着他肩膀一刀便直劈下来。朱门殇见对方如此歹毒凶残,也自恼怒,此时他上半身前仰,双膝将弯未弯,猛地脚一发力,一蹬欺上前去,左手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一翻,长针在手,戳入歹徒肩贞穴中。那人只觉手臂又痛又麻,钢刀把握不住,顿时松落,朱门殇顺势回身,左肘向后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叫了一声,向后摔倒,朱门殇左手一抄,顺势夺了他的火把。   那三人料不到朱门殇忽尔求饶,忽尔暴起反击,且攻势如此凌厉,这一愣之间,朱门殇抢到火把,右手握拳,作势挥向另一名持火把的人肩膀。   那人反应极快,肩膀后缩,眼看便要避开这拳,突然手腕一阵酸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戳到似的,火把也脱手落下。原来朱门殇把针夹在指缝中,此时灯火昏暗,不细看怎知他拳中夹着支三尺长针,他表面打肩膀,实际是要趁着对手缩肩之际,刺他曲泽穴。眼看第二支火把摔落在地,朱门殇横扫一脚,将火把远远踢飞,没入芒草堆中,随即转身就跑。   那人也不含糊,火把虽然被夺,趁着朱门殇转身要逃,立刻飞起一脚踢在朱门殇背心上。朱门殇只觉一股大力撞击,像是被人用大木槌在背心上撞了一下,胸口一闷,憋着一口气向前直奔。   那三人破口大骂,急忙追上,只是朱门殇快了几步。就这七八尺的距离,朱门殇把火把放在身前,用身体遮着火光,后面便看不清道路,自己却跑得飞快。   眼看便要摆脱对方,朱门殇心下窃喜,突觉肩膀一阵剧痛,显是中了暗器。他也管不得有毒没毒,只是放足急奔。   就这样直奔了一刻光景,朱门殇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芒草之中。   “操他娘,暗器有毒啊。”朱门殇心想,又不知对方是否还有火把,是否会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挣扎了一下,只觉全身乏力。他从药囊中摸出针来,在肩上扎了几针,又舌下含了颗百解丹,方才一阵急跑,只怕毒血已散入经脉脏腑,就不知道这毒性厉不厉害,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剧痛,知道是刚才中了一记穿心腿,只这一脚,他便知对方功夫不差,刚才不与硬碰真是对的,真要动起手,只怕胜算渺茫。只是这身手绝非寻常盗匪,荒郊野外,为何有这样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懒得去想的事。   只是对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应该也料他走不远,若是真的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无还手之力,那是必死无疑。他挣扎了会,只是站不起身,又不敢大声咳嗽,甚是难过。   朱门殇转头再看,只见来处远方有团细微的火光,他倏然一惊,想来对方找回了火把或者弄到了照明物,此刻正要追来。   此刻想要逃也是困难,朱门殇叹了口气,心想:“难不成我朱门殇今日真要枉死在这。”这大祸当真毫无来由,朱门殇心下不甘,待要筹思脱身之策,只觉脑袋昏沉沉的,难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听到一阵细微的芒草拨动声。他深感意外,难道此处还有其他人?忙勉力举起火把,四顾照看。那火光不强,隐约中见到不远处的小径前方依稀有条人影,正低头对着芒草,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在吃什么似的。   朱门殇忙高举火把,勉力叫了声:“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虽是大声喊叫,仍只是一般音量。所幸此时夜静无声,那人似乎转过头来,见有火光,走了过来。   等那人靠近,朱门殇才在火光下隐约见着那人,只见他衣着褴褛,两眼泛红,嘴里塞满了芒草。   芒草能吃吗?朱门殇来不及想这问题,只道:“救命……快……”   那人左右张望了一下,背起朱门殇,一脚把火把踩熄,快步离去。   那人对此地甚是熟悉,虽在暗夜中,仍是脚步稳健。只是他体力甚是虚弱,走得也慢,朱门殇想催促,却也知困难。又闻到那人身上传出阵阵腐肉般的恶臭,朱门殇是医生,知道这是烂疮腐肉的味道,又回过头去看,只见对方那火光渐渐靠近,甚是着急。   那人走了一小段后,忽地往小径旁的芒草走入,他拨开芒草,原来此地还藏有一条密径小路,这等隐密,只怕当地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那人体力甚差,走一阵,喘一下,走一阵,喘一下。那密径甚小,朱门殇被芒草割得满脸是伤,衣服也被钩破,此时也无由叫苦,再回头看时,那火光循着原路追去,显然追丢了。   至此,朱门殇方才喘了一口气,这一放松,顿觉天旋地转。也不知走了多久,朱门殇心想:“娘的……现在到底是啥时辰,这天是不会亮了吗?”   过了会,朱门殇觉得周围芒草散去,再看四周,竟已走到一条小道上来。小道尽头有间木屋,那人把朱门殇放倒在小屋门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朱门殇语气虚弱,轻声道:“大恩难报……请壮士……留个称呼。”说着,伸手去抓那人裤脚。   那人忽地双手抱头,哀鸣一声,抓起朱门殇的手臂大力咬下。像要吃他肉似地狠咬,朱门殇吃痛,这一惊,不知哪来的力量,暴起推了那人一把。那人体力本就甚弱,被这一推,跌了开来,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离去,再不看朱门殇一眼。   朱门殇躺在木屋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会,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光亮。   “总算天亮了。”朱门殇心想。   “呀”地一声,木屋门打开了,他听到了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随即昏了过去。   ※   朱门殇是被婴儿的哭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声音渐远,似乎离开了房间。   随即是一个快速的脚步声,一名方面阔耳的粗壮男子走到床前问道:“你怎样了?”   朱门殇动了动身体,仍是酸痛,只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给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应了一声,连忙离去,过了会,打了整整一桶水来。朱门殇仰头喝下,喝到腹胀如鼓,几欲呕吐才停下。   “舒爽!”喝了这一大桶冷水,朱门殇精神稍复,这才发觉手腕上缠着布带,肩膀与后背有温热感。他伸手一摸,发现是贴上了膏药,问道:“是你帮我上的药?”   那方面男子说道:“你是大夫吧?我见你行囊里有药膏,就顺手帮你贴上了。”   朱门殇点点头,问道:“在下朱门殇,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说完又回头喊道,“娘子,准备点吃的!”房间外应了娇滴滴的一声是。   朱门殇道了谢,撕下肩膀上的膏药,从伤口中挤出一点血来,放在鼻前嗅了嗅。   江大说道:“我帮你把毒血挤了出来。只是你中毒后行走,毒素散入血中,只怕有害。”   朱门殇喔了一声,讶异问道:“你在江湖上走跳过?”   江大道:“以前学过一点武,知道点江湖事,不管用。”他说话时眼神闪烁,显是有所保留,但对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门殇也不好多问,只道:“这毒我应当能解。只是药囊中药材不齐全,得请江先生帮我买些。”   江大道:“这有什么问题,大夫把药方备下便是。”   朱门殇道:“你帮我去买些田七、牡丹皮、金银花、夏枯草,这四样便行。”   江大记得了药名,江妻抱着婴儿走入道:“净儿老是哭,你且帮我哄会,我去弄点吃的给客人。”   朱门殇见到江妻,只见她模样清秀,不足三十年纪,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有些消瘦,外貌上与江大颇不般配。又想江大学过武,又有隐瞒,想来也是有故事的,便不多问。   江大接过了婴孩,不住逗弄,那婴儿只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无措。朱门殇忽道:“你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江大一愣,也不知道朱门殇作什么打算,朱门殇又道:“婴儿啼哭,可能是不舒服,你给我看看。”   江大把婴儿抱给朱门殇看,朱门殇看那婴儿,约六个月大小,脸色蜡黄,想了想,问道:“有没有还没洗的尿布?给我看看。”   江妻连忙取了来,朱门殇见上面沾着稀屎,伸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嘴边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着江大夫妻。过了好一会儿。江大夫妻见朱门殇神色慎重,甚是紧张。朱门殇又问道:“嫂夫人,方便把个脉吗?”   江大问道:“怎么回事?”   朱门殇道:“没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体质的缘故。”   江妻道:“没关系。”便把手腕伸出。朱门殇把定之后,心中有数,却又更疑惑起来,嘱咐江大将药囊取来,取出一小搓药草,揉成一小团,塞在婴孩鼻孔里,又伸手在他人中部分轻轻柔了几下,果然,那婴孩便不哭了。   江大抱过孩子,忧心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朱门殇道:“这孩子肠气郁塞,幸好还不严重。只是他年纪小,不便下针,我开个药方给你,你去买药时一并买了。”他又开了十几项药材,从行囊里掏出银子道,“这药方有几项贵重的,一并算我帐上。”   江大接过银子掂了掂,道:“这银子多了。”   朱门殇道:“一点银两,聊表感谢之心。”   那江大连忙推辞,朱门殇只道:“你莫推辞,你孩子要调养身体,不留些银两买药也不方便,就当是给孩子的红包。”   那江大只得感谢收下,朱门殇又道:“趁着药房未关,你趁早去买。”   江大出门后,江妻哄了小孩睡着,拿着两张烙饼进来道:“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两张饼,客人莫怪。”   朱门殇接过饼,忽然问道:“嫂子常受伤吗?”   江妻一愣,问道:“朱大夫怎么这么问?”   “那孩儿的病是娘胎带来的。”朱门殇道,“母胎久伤,淤血不散,伤了孕器,也坏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朱门殇见她神色,又肯定几分,只道:“你们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只是长此以往,只怕难再受孕,你身体也有影响。”   江妻低垂眼睑,道:“大夫误会了,外子待我很好,我这是老家带来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询问外子,不用顾忌。”   朱门殇将信将疑,只道:“我让尊夫买的药中,有专门替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材,我开副药方给你,按着吃,半年后身体便可大愈。”   他又把缠在手上的布条取下,那是昨晚那人咬的齿印,深入肉中,若不调理,只怕要留下痕迹。朱门殇取出消肌生肤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黄昏时分,江大带着药回来,还买了一只鸡,为朱门殇补身。朱门殇见江大对妻子呵护备至,感情甚笃,不由得信了江妻说的话。到了晚上,朱门殇问起江妻旧伤,江大只是敷衍几句,绝口不提过往,说到为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方,江大却是眉开眼笑,感恩不已。   朱门殇道:“我只会医术,你救我性命,这尚不能报你恩情于万一。”   就这样将息几天,朱门殇内外毒伤渐渐痊愈,起立坐卧如常。这日,江大出门干活,朱门殇听见有人敲门,又听见江妻开门的声音,只听她对着某人说道:“吃慢点。”随即又听到关门声,朱门殇正觉得好奇,突然见着小屋窗外,一双血红眼睛正在窥视。   那眼神朱门殇自然认得,连忙抢上,那人似乎受了惊吓,转身就跑。朱门殇冲到房外,开门欲追时,已不见那人人影,想是跑到了僻静小路。   江妻讶异问起,朱门殇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江妻道:“他是附近的乞丐,一身浓腥,时疯时正常。”   朱门殇道:“他救过我,我想帮他,到哪可以找着他?”   江妻沉吟半晌,说道:“等外子回来再说。”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农活回来,朱门殇又提起那人,江大这才说起柴家的故事。   原来那乞丐姓柴,名乐进,是太平县最大的药铺柴福药铺的二公子。据说早些年柴二公子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作的无赖,柴父屡教不听,竟忧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气死。柴父死后,柴家的产业尽数落到长子柴乐同身上。柴乐同与他弟弟大相径庭,是个勤奋苦干、精打细算的人,不过几年光景,又把柴家的产业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产,净日里伸手张嘴都是要钱讨吃,活得便似个蛀米的麦甲,吃完一颗又一颗。   他们兄弟本就不和,柴乐同自然不满,嚷着要分家产,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从此不要往来。柴二公子虽然胡涂,于钱财上却不犯蠢,金山银山总要吃空,不如靠着大哥挣钱养他,那是掏不尽的聚宝盆。   就这样,柴乐同日夜喝骂柴二,柴二只作不听,若是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恶,逼得柴乐同让步,当真一个屋檐下,仇恨深似海,柴乐同只能天天诅咒柴二不得好死。   没着想,约摸两年前,柴二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顶两三人份,却越吃越是脸黄肌瘦,过没多久,便落得形销骨立,全身长疮生疡,臭不可闻,兼且双目通红,宛如鬼魅,又惧光,只能昼伏夜出,每日卯时,还从嘴里吐出一小匙活虫。柴二遍寻名医,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自然也无从治起。城里的人都说,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蛊,没得救了。   “怎么不说是柴乐同下的药?”朱门殇问,“他们兄弟这样不和?”   “柴乐同虽对兄弟刻薄,于乡里间却是好人,柴福药铺每年义诊施药,散去不知多少家财,街坊哪会怀疑柴大善人。”江大说道。   到后来,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癫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一旦癫狂,动辄咬人,大伙都说他要吃人了。柴乐同说管不住这弟弟,索性就放生了。柴二离了太平县城,到了荒郊野外,专吃芒草树皮维生,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偶尔会来江大家门口,江大夫妻见他可怜,都会施舍他些烙饼干粮。   朱门殇这才明白,为何那时柴二会将他搬到江大夫妻门前,原来是认了这是户好人家,会有照顾。   朱门殇道:“我想请江先生帮个忙,不知可否?”便把当日自己受伤获救一事说了。   朱门殇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帮他。”   江大说道:“柴二公子是开药铺的,认识的名医多了去,这些人都救不好他,你有办法?再说,柴乐同也未必同意你去诊治。”   朱门殇道:“即便是死马,也得治治他。”江大本是好人,听他这样说,当即允诺。唯有江妻面露难色。   当晚,朱门殇在床上睡着,到得半夜,听到有人讲话声,忽地醒来,原来是江大夫妻在说话。   只听得江妻说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牵扯得多,我怕我们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又要被搅乱了。”   江大道:“总不好见死不救。”   过了会,只听到江妻叹口气道:“我们也是得人帮忙,才能躲在这偷生。也罢,你自己小心,顾着我,也要顾着净儿。”   江大道:“你放心,我会小心。你早点睡。”   之后再无声响。朱门殇心下有数,不久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便进了城,先在闹市卖弄钢口,耍把戏。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应已离去,若还留在太平县,当夜一片漆黑,就那一会儿照面,也未必能认得出他来。   此回他摆弄钢口分外认真,不一会便招来人群,他使尽把式,不计成本,现场施医放药,遇到欠缺的,立即开了药单让人去柴福药铺买药。此时他医术比数年前更有长进,当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他一连三天行医,惊得太平镇人尽皆知,第四天上,他还未到摊子上,周围便有数百名民众争抢求医,挤得水泄不通。   朱门殇望向人潮,当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颇有些气派,他打听过形貌,认得是柴福药铺的掌柜柴乐同,于是叹口气道:“这当今天下,就真没什么疑难杂症?我在这里施医布药,原只望能治些疑难杂症,可不料尽是些小病,留在这,耽搁了我的医术。罢了,诸位且去,我换下个地方行医,也好救助那些……无医可治的可怜人。”   众人见活菩萨要走,忙不迭地挽留,朱门殇道:“这样吧,此处若有恶疾难治,我便留下医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辈子留在太平镇施医布药。若是没有顽疾,你们也别耽误了别的州府的病家。”   众人听了,鼓噪了起来,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于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还没人能医呢!”当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医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没错!”   听见众人鼓噪,柴乐同脸色一变,转身要走,朱门殇故意将目光看过去,果然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忙上前将柴乐同拦住,说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医不好,也为咱们太平镇留个活菩萨!”   朱门殇也跟着走向前,问道:“府上可有疑难杂症?”   柴乐同脸色颇为难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药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费这个心了。”   朱门殇挑挑浓眉,说道:“试试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乐同道:“舍弟染病后疯癫,逃出府中已经一年有余,只怕早就不在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若能找回医治,可否?”   柴乐同见众人都看向他,一时不好拒绝,心想小弟失踪一年多,病成这样,早就该死了,便是答应也无妨,于是道:“若能找回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别勉强,耽搁了活菩萨救苦救难。”   朱门殇道:“那所需药物诊金,便由柴家药铺一并承担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着落在柴家药铺身上,只怕自己也承担不起。   柴乐同只得点头道:“当然,当然。”   朱门殇得了允诺,便赶回江大住宿守株待兔。过了两天,江大正好在家,那柴二神智稍复,又来敲门索讨食物。江妻把门打开,江大与朱门殇从屋里抢出,两人同使一招扣腕擒肘,一左一右,将柴二给制住。   朱门殇与江大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道:“少林弟子?”   然而两人并未认亲,江大心有疑虑,朱门殇知他有心事,不希望有人追究。那柴二慌忙挣扎,又咬又抓,朱门殇让朱妻取来绳子,将柴二绑了起来。只是柴二浑身烂疮,臭不可闻,江大屋里有婴儿,怕沾染了恶气。朱门殇道:“我先跟他聊聊。”   那柴二大骂道:“你们抓我干嘛,抓我干嘛?是柴乐同那狗杂种要你们来害我的吗?”此时他口齿不清,不过似乎尚有神智。   朱门殇道:“我是大夫,你大哥要我来医你的。”   “我不信!”柴二死命挣扎,无奈绳索绑得严实,挣扎不开。过了会,柴二尖叫一声,目光忽尔呆滞,便似失了神似的,满地打滚,问了也不回答,张口便要咬人。朱门殇知道他狂症发作,取来了毛巾将他嘴巴塞住。江大道:“你一个人没法带他进城,我帮你吧。”   朱门殇道:“恐有不便。”他知道江大身上有秘密,不想引人注意,抬着柴二进城,格外引人注意。   江大叹口气道:“送佛送上西,这是我以前一个恩人说的。”说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朱门殇与江大将柴二搬进城里,顿时引来众人围观。众人闻着柴二身上的恶臭,纷纷捏起口鼻走避,不敢靠近。   他们本一路要往柴福药铺走去,早有人通报了消息,柴乐同急忙赶到,问道:“你哪找到他的?”   朱门殇道:“就在城外小径上,那里多的是芒草树皮,要有心,随便也寻得到。”   柴乐同被他挤兑得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道:“他身上有虫,柴家藏药多,有些不便,不如找间客栈安置下来,慢慢诊治。”   可又有哪间客栈愿意收容这形状恐怖的病人?朱门殇问了几间,都没人答应。朱门殇道:“既然没客栈收留,不得已,只得住回家里。”   柴乐同只得出了重金,借了间空屋让柴二入住。   “新衣服、被褥呢?”朱门殇进了空屋,又不见人送杂物过来,只得请江大又去柴府索讨。柴乐同真心不把柴二当兄弟,朱门殇说一样,他给一样,到得后来,恼了朱门殇,拿起纸笔,写下:大木桶、柴火、干净毛巾二十条。衣服三套,每日要来换。八角、巴豆、附子、冬虫夏草、川穹、干蟾皮……   他一连罗列了数十项药物,柴乐同看那药方,名贵药物虽有,一小半都是毒物,虽然不愿,但此事惊动了全城上下,不得已,只好派人送了去,足足有三大盒之多。   朱门殇先烧了热水,见柴二依然神智不清,也不解开绳索,与江大合力替他洗刷,洗出一滩滩污泥黑水,足足洗了三桶才干净。柴二身上处处脓疮,朱门殇捣药,江大不惧恶臭,细细洗刷,把疡都挤出后,朱门殇才替他上药。到了傍晚,江大顾念妻子,约定好明日再来,便回去了。   朱门殇为柴二把脉,见他脉像紊乱,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起江大说的症状,煮了一大锅粥,喂食柴二。柴二也不挑食,来多少吃多少,直把五人份的粥都给吃完了,仍是意犹未尽,不停张嘴去咬朱门殇,朱门殇只得再将他嘴巴绑起。   过了会,柴二神色稍复,忽地坐起身来,对朱门殇眼神示意,呜呜了几声。朱门殇见他清醒,又将他嘴上的绳索取下。   “你为什么要救我?”柴二问道,“大家都说我没救了,你白费功夫。”   “是你哥拜托我救你的。”朱门殇道,“他想救你。”   “他想害我,那狗娘养的,是他下的毒!”柴二大吼道。   “那不是毒,是虫,你吃到奇怪的虫。我没见过这种的,你哥更不可能见过。”   “是蛊,他对我下蛊!”柴二道,“他不想我花他的钱,派人对我下蛊!”   “要有这么好的玩意,九大家早就抢破头了,不会用在你身上,太贵了。”朱门殇道。   “那为什么整个太平镇只有我一个人生病?”柴二道,“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得了病?”   “你没吃过奇怪的东西?河鲜?海鲜?就你吃过的?”   “没!”柴二回答得斩钉截铁,“太平县不是什么大县,吃些昂贵的参鲍翅蟹是有,还能吃什么新奇东西?”又不屑道,“有什么好说,定是那狗娘养的下毒!”   “那是你哥,他是狗娘养的,你又是谁养的?”朱门殇骂道,“你救过我,我总会救你。”   “我救过你?”柴二眼中有些茫然,又想了想,“我背你去烙饼家?”   朱门殇点点头。   “我记得,那户有个很标致的媳妇。”柴二道,“是个好人家,等我病好了,得好好酬谢他们。”他说着说着,眼神又开始迷茫了起来,忽地又一声惨叫,满地打滚。   朱门殇知道他又发作,把他嘴巴塞住,径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卯时,柴二突然大声哀嚎,不停扭动,朱门殇被他惊醒,忙起身察看。只见柴二满口流涎,不停干呕,忽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嘴角间隐隐有东西蠕动。朱门殇忙将他嘴巴塞的布条拿开,只见一小撮赤头白身的小虫不停蠕动,每条有灯蕊粗细,一节小指头长。朱门殇知道他被呕吐物堵住气管,此刻已经没了呼吸,忙将他口中异虫清除,伸出手指挖他喉门催吐。柴二干呕了几下,仍没醒来,朱门殇忙将他立起,从后环抱,握拳抵腰,用力向上掀了几下。柴二呕了几下,仍不见效。   若让他这样死去,岂不白费功夫?朱门殇将柴二放平,捏着他鼻子,以口对口,用力将他喉中异物吸出。须知如此作法,若怪虫侵入朱门殇口中,朱门殇也要染病。   此时已顾不得这么多,朱门殇吸了几口,突然一股黏稠固状物随着这一吸到了口中,朱门殇忙转头干呕,吐出了一团稀糊稀饭,当中隐隐有几条虫爬动。异物一清,柴二顿时恢复呼吸,朱门殇顾不上他,忙去漱口催吐,只怕自己也被寄生。呕了半天,看不出什么,朱门殇惊疑不定,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再看那柴二,呼吸通畅,忽地咳了几下,醒了过来,仍是目露凶光的模样,直像是要把朱门殇给吃了似的。   朱门殇将那团小虫拾起,放入碗中观察。这是没见过的虫类,也不知道哪来的,只是现在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无意中吃进了这虫。他转头看看柴二,懊悔自己竟如此不注意,忘了他卯时吐虫的病症。   他把那些小虫分在八个小碗,又拿了附子、班蝥、巴豆霜等几项毒物熬煮测试,想看哪种对症。   过了会,几个碗中的怪虫纷纷僵毙,其中尤以附子最快。朱门殇知道附子最毒,用量务需小心,煮了一碗附子为主的药喝下,心中默祷,就望那些虫子别在自己体内生根落地。   他再看朱二状况,只见昨日下午刚清理过的创口,不到一日竟又生疡,朱门殇皱起眉头,这病,可不好医治。   到了早上,江大又过来帮忙,他见朱门殇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   此刻朱门殇腹痛如绞,也不知是附子汤的作用,还是异虫作怪,只是淡淡道:“没什么。”   江大看柴二的伤口又生疡,甚是讶异,对朱门殇说道:“这病实在猛恶,你真有办法医治?”   朱门殇沉吟道:“我也不知,但应该可行。”   朱门殇以附子等毒物熬了一碗药汤,之后同副药渣,又加了些缓解毒素的药材,再煮二煎。等柴二又清醒了会,朱门殇在木桶下堆了柴火,嘱咐他进入木桶中,先煮了开水,混了一煎的汤药跟冷水倒入,又取了大量的桂圆,剥去外壳,堆着当柴火,剩余的桂圆都丢入汤药中,点了火慢慢加温,阵阵甜药香自木桶中冒出。朱门殇笑道:“要是煮滚了,真是一锅好人肉,可惜没人要吃。”   江大只听得汗毛直竖,不知哪里好笑。   柴二初时泡在汤药中神智还清醒,不久后便开始全身扭动抽搐,像是遭受极大痛苦般,再过会,开始不停惨叫哀嚎,不断挣扎,要不是全身被绑住,马上便要站起身来。朱门殇忙喊道:“按住他,别让他打翻了木桶!”   他与江大两人连手,方把柴二按在药汤中。泡了半个时辰后,柴二哀嚎渐止,水面上浮起一条条细小怪虫,正如他口中吐出那些一般。一开始只是几条,后来是几十条,更后来是几百条怪虫,足足在药汤上浮了一大片红白相间,像是煮了碗蟹黄蛋花汤似的,江大看得几欲作呕。   朱门殇见柴二逐渐安静,只是神智不清,急忙抢到桌边,拿起第二煎的汤药,捏住柴二的口鼻,灌了下去。   药汤一下肚,柴二又全身打起颤来,狂喊乱叫,拼命挣扎,要把头埋入汤药中。朱门殇抓住他头,向后一拉,对着江大叫道:“别让他进水,会溺死他!”   江大抓住柴二的脖子,朱门殇又叫:“抓他后颈,你会掐死他!”江大一手扣住柴二后颈,一手压住柴二肩膀,朱门殇也一手按着柴二肩膀。未几,柴二喉头抽动,像是呕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只不停咳嗽,痛苦不堪。   朱门殇察觉异状,示意江大小心,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扳开他嘴巴,往他口中看去。   只见一条从未见过的绿头硬节巨虫,头似蜈蚣,从柴二喉底缓缓爬出,足足有指头粗细,长度却不可辨。   “肏他娘的屄,这都毒不死这怪物。”朱门殇暗骂。   那虫到了喉咙处,却不走出,只在深处徘徊,他左摇右晃,像是探视,随即与朱门殇正对上了“眼”,立时一顿。   朱门殇自然知道,这虫没有眼睛,只是这虫停住的这一瞬间,倒像是僵持住的对视。   朱门殇没有错过这一瞬间,他左手扳住柴二嘴巴,右手一翻,三尺长针在手,向那虫戳去,硬要把他挑出来。   那怪虫似是察觉了危险,猛地一缩,朱门殇这迅雷一击竟然落空,只差一分便要刺穿柴二喉咙,忙缩回针。   柴二突然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也不知道哪来的大力,扭动身体,将一桶药浴打翻,顿时遍地虫尸,触目惊心。   朱门殇见他还在地上扭动,疾取金针,在他身上不停插针,直插到第三十七下,柴二方才安稳,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总算告一段落,接着是收拾遍地虫尸,朱门殇倒还好,事后,江大把昨晚吃的晚膳都吐了出来。   朱门殇把虫尸扫成一大桶,引来围观群众啧啧称奇,却无人敢靠近。朱门殇又仔细检查,确定无遗漏后,找了木柴,把这些虫尸通通烧了。   此时柴二用力过度,绳索在他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浑身是伤,血流不止。江大担心道:“这不会有事吗?”   朱门殇淡淡道:“比起那条虫,这些外伤算小事。”   柴二一直昏迷到寅时方才醒来。他抬起头,有些茫然,过了会,只觉神智从未如此清醒过。   朱门殇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柴二道:“好极了,简直太好了。”   朱门殇点点头,喂他吃粥,柴二只喝了小半碗,便说没有胃口,眼中的红丝也有退去迹象。   柴二一直休息了一个时辰,都没再陷入神智疯狂的状况,朱门殇这才帮他松绑。只是他被勒得久了,气血不顺、全身疼痛自是难免,没多久,又沉沉睡去。   “治好了?”江大问道?   “没。”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母虫还在他体内。母虫不除,子虫不净。”   只是这母虫如何能除?用同样的手法再试一次,只怕也逼不出母虫。朱门殇左思右想,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柴员外有请朱大夫。   朱门殇扬了下眉毛,前往柴府。   “坐!”柴乐同请了朱门殇上座,又道,“听说先生妙手回春,这手以毒攻毒果然巧妙,逼出了舍弟身上上千条毒虫。”   柴乐同手一挥,一名仆人上前,双手奉上一盘银子,朱门殇目测了下,约摸有一百两左右。   朱门殇道:“还没根除,不敢居功。”   柴乐同道:“舍弟身上这虫,是怎么也驱不干净的,你道为何?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毒虫。”柴乐同说到后来,怒目圆睁,显是十分气愤。   “他毕竟是你弟弟。”朱门殇道,“你忍心见他受苦?”   柴乐同冷笑道:“这病全太平镇、全安徽、全武当境内都没见过,就他一个人得了这怪病,你道为何?这是天谴,天要这个好吃懒做、忤逆父母的不孝子,不、得、好、死!”   朱门殇道:“你们兄弟间到底哪来这样深仇大恨?”   柴乐同道:“这小子打小不学好,不读书,不工作,就是吃、喝、玩、乐,这天道岂有如此,就算是乞丐,也得沿门托钵,也得叫爹喊娘。凭什么?凭他是柴家的儿子,他就能坐享其成?柴某人这辈子,兢兢业业,就为养他这个废物?他若不是我弟,我第一个灭了他!”   朱门殇道:“好吃懒做者所在多有,你能灭得完?富家公子风花雪月,我听闻令弟的风评,虽然不好,但也无恶行,就是个懒字而已。”   柴乐同道:“懒就该死,没听过‘天道酬勤’?他这就有违天道,是天要灭他。他不仅好吃懒做,连对我这个供他吃养的哥哥、生他养他的父母也无尊敬之意,张口喊来,闭口喊去,到像是我们欠他的。我们柴家不欠他!”   朱门殇默然无语,只是听着。   柴乐同道:“这一百两银子请大夫收下,就当是伤了你名誉。舍弟的病,你就别管了,让他去。吃芒草啃树皮,一年多也饿不死他,那是他的命。”   朱门殇道:“有的兄弟是上辈子恩重,今生偿还,看来你们兄弟,当真是上辈子冤孽纠缠,今生报仇。”   柴乐同冷笑道:“这叫名为手足,仇深似海。”   朱门殇起身道:“你弟救过我性命,你跟他结怨,我跟他结恩,这钱我收不了。”   柴乐同冷笑道:“那医治舍弟的药物,柴福药铺也不供给,你要往哪买?请自便。”   朱门殇供手行礼道:“请了。”   朱门殇回到小屋,把事情始末告知了江大。   江大问道:“没有药,怎么医治柴二少爷?”   朱门殇道:“这医治一次极耗成本,若等母虫又产子虫,他又要旧疾复发。更何况,原本的法子只怕也不能根治,得下更重的药。”   江大问:“什么药?”   朱门殇道:“现在连桂圆都没,还问什么药?”   江大道:“那怎么办?”   朱门殇道:“与柴二公子商量商量。”   “你要我别回柴家?”柴二此时已恢复神智,身上创口也不再长疡,怒道,“他凭什么?”   朱门殇道:“你现在回去跟他分家,柴家药铺还有你的份,拿来救你足够了。还有剩的,省一点,也够你活下半辈子。”   “省他娘!”柴二怒骂,“我也不是风花雪月奢侈无度的人,我是爱吃喝,懒散,可他又怎样?周施药物,动辄百两银子,就博他一个善名,我拿个二两银子吃饭喝酒,他就说我奢侈浪费,日夜念叨。爹娘留下来的祖产,不是他一个人的!”   “分家,各过各的,他要周济谁是他的事,你要吃多少,是你的事。”   “呸,我偏不要!别人的兄弟是亲如手足,我这哥哥算什么?狗屎,都他娘的狗屎!我就赖定他,我就不要他好过,我就要拿他银子去吃喝玩乐,逛窑子赌银钱,让他日日看着账本肉痛心疼!瞧他不好过,我就乐意了!”   “两兄弟,有必要吗?”江大劝道,“你这病好不容易好些,不趁这时根治了,怎办?”   朱门殇淡淡道:“你下回复发,啃草皮、吃芒草,你哥瞧着可开心了。”   他这话果然打动了柴二,柴二不由得一愣,朱门殇又道:“我实话说了吧,你这病,眼下无药可医。我不知你几时会复发,就想你拿了钱,好好过段安乐日子,等下次病发时,我若还在,替你续命,我若不在,你也认命。你都要死了,还坑了一笔,不是让你哥更不痛快?”   柴二听了这话,黯然道:“我再想想。”   朱门殇点点头,走出屋外,江大看了一眼柴二,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江大问道:“柴二公子真的没救?”   朱门殇点点头,道:“药方或有,却无药物。”   江大问:“需要什么药?”   朱门殇道:“我以毒攻毒,这方法虽然对了,可是那母虫太过顽强,我药性已下得猛烈,如再更毒,只怕柴二公子承受不起。再说,剧毒之物,母虫未必肯服用,如果柴二公子身体康健,或许我会拼着剖肚取虫,但眼下不行。”   “何不等柴二公子好些,养得康健了,再来取虫?”江大问。   “等柴二公子恢复了,那母虫又不知产下多少子虫了,到时,柴二公子康健,那些毒虫也康健。”朱门殇道,“这法子不行。”   江大问:“所以到底要什么药?”   “彩癞巴子。”朱门殇回答。   “彩癞巴子?这是什么?”江大问道。   “癞巴子便是风干的虾蟆,彩癞巴子便是彩色的虾蟆。传闻千里之外,有一片密林,高树参天,几不见日,当中有不少奇兽异虫,当中有一种虾蟆,七彩斑斓,只有拇指大小,却是剧毒无比,凡人只要舔上一口,即刻毒发身亡,用这种七彩虾蟆制作出的癞巴子,就叫彩癞巴子。这种药物百金难求,听说唐门有收藏些,用以制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要向他们索讨却是困难。”   江大若有所思,说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药。”他沉思半晌,倒像是在琢磨一道难题。朱门殇问他想什么,他只说道:“我是想,柴二公子如此怪病,都医好了九成,只差这一成,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朱门殇道:“只这一成,便是痊愈与否,也是生死界线,这一成,差得远了。”说罢叹了口气,骂道,“娘的,没见过这么仇大苦深的兄弟。”   江大道:“我先回去,明日若有消息,再来通知你。”   朱门殇心想:“什么消息?”还未细问,江大早已远去。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起床,又检查了柴二公子状况。柴二饮食正常,身上创口也渐渐愈合,像个没事人似的。   朱门殇见他无异状,只觉感慨,亦复懊恼。到了辰时,江大又来,他把朱门殇拉到一旁道:“朱大夫,你要的药,或许有着落。”   朱门殇讶异道:“在哪?”   江大想了想,似乎不晓得如何说起,只道:“朱大夫,相信你也瞧出来,小的身上有些事,不想与人说起。”   朱门殇点点头,道:“你是好人,你若不说,我便不问。”   江大道:“我与贱内自幼情投意合,几经波折方在一起,她……也吃了不少苦。我本事不高,一点微末功夫,当保镖护院也不够格,只想务农为生。几年前,贱内跟了我,当中有些波折,也有奇遇,认识了一群不该认识的人,得他们相助,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朱门殇点点头,道:“那群不该认识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江大道:“你若知道多了,反倒不好。我们夫妻寻思,柴二公子这事闹得不小,以后势必传开,我们夫妻也暴露了形迹,必须早日走避为上,太平县是待不下去了。”   朱门殇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江大摇摇头道:“你帮内人调理的药方十分有效,净儿身体也越来越好,你是神医,能救人是本事,我也觉得柴二公子若没救起来,当真可惜。我与内人今日便走,三天后子时,你来我故居,会有人与你接头,他开的条件,你需深思,切莫轻易答允,若觉得值得,柴二公子或许有救。”   朱门殇道:“今晚就走,是不是太快了?”   江大道:“怕耽搁了,出事。”   朱门殇黯然道:“有其他要交办的吗?”   江大想了想,说道:“你若路经山东,遇着一个叫萧情故的人,跟他说,江大怕事,先回武当去了。这样讲,他便知道如何找我。”   朱门殇点点头道:“我记得了,你且保重。”说着又取出几两银子给江大。江大要推却,朱门殇说道:“你救我性命,我却连累你搬家,这趟花费不少,你不是宽裕的人,孩子要顾,嫂子也要调养,这钱至少能让你妻子延命十年,你推拒不得。”   江大听他说得有理,就收下了。两人告别,江大径自离去,朱门殇又回到房中。   柴二公子问道:“江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朱门殇道:“他说你有救了。”   柴二公子听了这话,登时脸现喜色。   三天后的子时,朱门殇依约前往江大旧居,小屋里一片漆黑,果然人去楼空。朱门殇正要推门入内,却听到里头一个声音道:“别进来,在外头等着。”   朱门殇停在外头,问道:“我要的东西,有吗?”   里头那人说道:“彩癞巴子,有。”   朱门殇听这声音,约摸四五十左右,甚是浑厚,是个高手,于是问道:“多少钱?”   屋里那人说道:“不用钱,就一件事。”   朱门殇问道:“什么事?”   屋里那人说道:“眼下不知道。”   “不知道,答应不了你。”朱门殇道,“说不定那是我不愿办,或者办不了的事。”   “医人总是行的。”屋里那人说道,“我听说了你的医术,像你这种人,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朱门殇道:“医人的事,我行。若医不好呢?”   那人道:“那只好用命赔了。”   朱门殇道:“我可医不好死人。”   那人道:“也不会让你去医治死人。你答应了吗?”   朱门殇道:“行,就帮你医治一个人。彩癞巴子在哪?”   那人哈哈一笑,道:“就在你脚边,你拿了去吧。”   朱门殇低下头,果然看到一个小盒子,他打了开来,一只拇指大小的七彩蟾蜍干就在眼前。   柴乐同拒绝提供任何药物,除非柴二肯跟他分家。   “要医病,用你自己的钱去。”柴乐同冷冷道。   医治这病所需的药材多且珍贵,也非朱门殇所能负担,柴二无钱,便也无法医治。两兄弟吵了几天,柴乐同就是不出药,柴二无可奈何,却也不肯分家。   “死了,什么都没有,你真要啃树皮吃芒草过下半辈子?”朱门殇道,“你要蠢成这样,我马上就离开太平县。”   柴二一咬牙,答应了。   柴乐同知道他急于医治,多方苛扣,巧立名目,一大份家产,柴二连三成也分不着。   怪的是,柴二竟然忍了。他既不争,也不吵,柴乐同分他什么,他就收什么。   家产分完后,柴二把钱购买药物,柴乐同又抬高药价,这一花费,家产又所剩无几。柴二咬牙切齿,忿恨不已。   朱门殇叹了口气,暗骂了几句脏话,只觉得兄弟做成这样,便是杀父仇人也不过如此。他又想起了师兄罗晓,罗晓虽为他们家带来大祸,那几年确实待他如弟。   亲兄弟,怎会弄得如此?   柴二买来所有药物,朱门殇又如法炮制。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用药更为精确,内外熬煮。柴二泡在药汤中,里头又浮起了几十条子虫,可见这十几天来,那母虫又生了不少子虫。   煎熬到时,朱门殇从锦盒中取出彩癞巴子,那柴二家里是开药行的,癞巴子见多了,却没见过这种的,也是啧啧称奇。   朱门殇道:“这彩籁巴子是剧毒,却也是药,你先中毒,后解毒,那母虫吃了却要致命,你的病就好了。”   柴二点点头,朱门殇将彩籁巴子配温水让柴二服下。过了会,柴二只觉得胃内翻腾如搅,痛不可抑,朱门殇要他张大嘴别乱动,柴二疼得全身抽搐,知道机会仅此一次,绝不能有失,仍忍着张大了嘴。   未几,柴二觉得喉头有异物钻动,又咳又吐,却又咳不出吐不出,只觉得呼吸不顺,只能强忍着张大嘴巴。   “来了。”朱门殇左手掐住柴二下颚,那母虫不停扭动,从喉头深处挣扎着爬出,状甚虚弱。朱门殇觑准时机,一针刺出,直接贯穿了母虫,又将它缓缓拉出。   柴二张大了嘴,觉得肚中有物自喉头嘴巴蜿蜒而出。朱门殇小心翼翼,就怕弄断了母虫,下半截又掉回肚里。那虫有指头粗细,直拉出了嘴边一尺长,朱门殇抛了针,双手握住虫身,一点一点拉出、拉出。   两尺、三尺、四尺……   连朱门殇都不相信这条虫竟然如此巨大。   五尺……六尺……   柴二忽然觉得喉咙一松,呕了出来。   朱门殇大喊一声:“成了!”   再细看那条母虫,竟有八尺来长。   这样的庞然巨物,到底怎么躲到肚子里头的?   朱门殇呼了一口气道:“这种怪虫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后应该也难见着了,留着当纪念了。”   柴二道:“多谢大夫,你这医术,当真天下无双。”   朱门殇道:“别急,还得替你解毒,要不,你死得比虫还快。”   此后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柴二终于完全痊愈。柴二给了朱门殇一些银两,虽不多,聊充诊金。   朱门殇不打算在太平县呆下去,这里有太多怪事。那小屋中的人,他隐约猜得到身份,那是九大家最深恶痛绝的存在。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今后,我不欠你。”朱门殇对柴二道,“你家产已尽,今后有什么打算?”   柴二道:“原本怎么打算,今后就怎么打算,恩公不用在意。”他笑得淡然,倒似看破了一般。   朱门殇拍拍他肩膀,说道:“钱财身外物,肯挣,就有。”   柴二仍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当天,朱门殇回到客栈,打包行李,准备离开。   到了夜里,朱门殇正要找间妓院休息休息,慰劳这段时间的辛苦,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柴府出事啦!”朱门殇闻言大惊,抢到前去,只见柴家家丁正把柴二公子五花大绑,押送门派,柴乐同的夫人跟在后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不停破口大骂。柴二虽然被绑,兀自哈哈大笑道:“有钱又怎样,我活得比你久,大哥,我活得比你久,还会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   朱门殇一问之下,才知柴二去找柴乐同理论,要把少分的那份拿回,柴乐同冷嘲热讽,就是不肯答应。柴二掏出怀中预备的尖刀,就这样一刀、两刀、捅死了柴乐同。   朱门殇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想起了父亲与师父说的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可这世间,难治的心病多了啊。   他收拾行囊,连夜离开了太平县。   还是去江苏吧,好久没看海了,那里天地宽阔,可舒心了。 第29章 鱼   朱门殇说完了太平镇的往事,淡淡道:“柴二被押送门派,我没去见他,就这样离开了太平镇。”   这一桌上六个人,听了故事具都目瞪口呆。李景风也在席间,见沈未辰脸上仍是一派温婉微笑,那笑容却似有些僵了,又看朱门殇从桌上干果盘里拿了两颗桂圆,剥了壳吃,边吃边问道:“你们怎么光听故事不吃东西?吃些。”说着把干果盘推到沈玉倾面前。沈玉倾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没关系,朱大夫慢用。”   “你没事吧?”李景风问,“你说你吸……呃,吸了那病人嘴里的虫。”   “不知道,虽说这几个月没发病,谁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事。”朱门殇又抄了一小把瓜子在手,边嗑边把瓜子壳吐到碗中,“那之后我就去了江苏,在沿岸呆了两个月,本想去嵩山找江大说的那个人,走到半途,就遇到人了。”   “夜榜的人?”沈玉倾问,“长什么样子?”   “我没瞧见。”朱门殇沉吟半晌,说道,“那时我夜宿妓院,有人在房外敲了门,叫我去广西医治一个人。我到了广西,他又叫我去重庆府,到福居馆医治一个盲眼琴师。绕了这么一圈,也不知怎么回事。”说完他看向谢孤白,问道:“智多星,你怎么想?”   谢孤白笑道:“小八,考你。”   小八道:“这也太容易。箭似光阴若不是住在广西,就是当时人在广西,本想让你去医治他,后来知道青城得了讯息,恐路上留难,索性让你去青城与他会合。谁也不会猜忌一个盲眼琴师。”   沈未辰忽地问道:“你刚才说江大夫妻在山东的故人……姓萧的那位。”   “萧情故,怎地?”朱门殇问,“你认得他?”   “哥,你记得去年收到一张嵩山寄来的喜帖吗?”沈未辰这一说,沈玉倾这才想起,讶异道:“我竟忘了,是这个名字没错,这是嵩山派掌门的新女婿。”   只见朱门殇也是一脸讶异模样。嵩山派虽附属在少林辖下,却独霸山东一方,嵩山的女婿,那也是不得了的人物,江大夫妻竟然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沈未辰又问道:“哥,你说他们三个会是夜榜的针吗?”   沈玉倾摇头道:“江大夫妇连针都不是,萧公子若是针,当到了嵩山掌门女婿那得多不容易,这夫妻这么轻易就把萧公子给抖出来,夜榜做事哪能这么不精细。且这夫妻说“若遇上一位叫萧情故的人”,嵩山派去年嫁女儿,还发过喜帖给各派门,进了山东,谁能不认识这位萧公子。这夫妻不是武林人,显然不知道萧公子成亲的事,但他们认识夜榜中人,那是肯定的。”   沈玉倾说完,沈未辰像是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点头称是。   朱门殇也道:“这也不稀奇,要是大家都不认识夜榜的人,他们去哪做生意?”他刚嗑了一把瓜子,觉得嘴咸,又喝了几杯茶,说道:“这故事就这样。”伸个懒腰道:“我去歇会,吃晚饭再叫我。”说完便起身走往二楼的舱房去。   谢孤白笑道:“故事听完了,散了吧。”沈未辰招了招手,叫了侍从过来,说道:“收拾一下。”说完,她看了看朱门殇盛瓜子壳的碗,忍不住又嘱咐道:“用滚水煮过了。”她刚吩咐完,回头见到沈玉倾窃笑的模样,显出些窘态,又看向李景风,问道:“你怎么了?”   李景风觉得胸口烦闷,有些头晕恶心,猜想自己脸色定然不好,忙回答:“没事,没事。”   “晕船了吧。”沈未辰道,“去船头走走,吹些风会好些,等朱大夫起来,再同他拿药。”   “好。”李景风虽这样说,却没立刻起身,想了想,暗骂自己一句:“还在想什么。”站起身来道:“我走一会。”就往船首走去。他见两岸林郁,甚是幽美,只是自己有心事,也无心欣赏,就趴在船头看着水流,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胃里这一翻搅,直把午饭都给吐得精光,他刚站稳身体,却见到一人站在身后,问他道:“第一次坐船?”   李景风不敢直视那人脸孔,微侧着头道:“是啊,第一次,这么大的船也是第一次见着。”   沈未辰笑道:“擦一下,我叫人拿茶给你漱口。”说着递出一条丝巾。李景风心中一突,忙说不用,用袖子擦去嘴边的呕吐物,说道:“我没事。”   沈未辰皱眉道:“洗衣服不是比洗手巾麻烦多了?”   “我自己洗就好,不用劳烦别人了,这里打水容易,没关系。”这笑话可不高明,李景风暗骂自己一声蠢,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回话好。   沈未辰道:“船上的衣服都有人洗,你用衣服擦,自己洗衣服累,别人也没省到心,何必。”   李景风觉得自己脸上一红,只得说:“是我没想得周延,觉得这丝巾漂亮,怕弄脏。”   沈未辰笑道:“再漂亮也是拿来擦嘴巴,擦脏东西。这是丝巾,反倒好洗些。”   李景风甚觉惭愧,说道:“我没想这么多。”   沈未辰问道:“刚才听朱大夫说故事,你没搭什么话,是不舒服还是别有原因?”   李景风愕然,讷讷说道:“我……不知道搭什么话好。”他转头望向岸边的深邃森林,道:“朱大夫是神医,又有阅历,连谢公子的伴读都是读过书的聪明人,你们讲夜榜,讲点苍,讲嵩山,我都不懂。直到几天前,夜榜就像是故事里的坏人,你知道有这些人,但从没想过会遇见。你们说话,我是插不上嘴的,连你们把我叫来听故事我都意外。”李景风心想,自己不过是被牵连,沈玉倾怕有危险,捎带他上船避难,到了别处,下了船,此后再无交集也属正常。   说起夜榜,又想起了掌柜,李景风又说道:“上船前,我偷偷去看过掌柜一家,老板娘哭得可惨了。”说完又不禁恻然,“他也没招谁惹谁,一群大人物想搞事,也不知道有几口人就这样枉死。”   沈未辰道:“你觉得我哥也是一样?”   李景风慌忙摇头道:“当然不一样。他怕我有危险,带我出青城,我是个小人物,他能顾着我,真是好心。诸葛然可就为了算计,把自己四个手下都给杀了,沈公子跟那些人自然不同。”   沈未辰道:“你说话时别老偏着头,看着人说话行不?”   李景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此时暮色将近,船向西行,沈未辰迎风而立,夕阳余晖映着身影,一条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当真脱俗如仙子。李景风只看了一眼,心跳不已,忙转过头去,找了个理由说道:“这不礼貌。”   沈未辰道:“我听哥说了你讲的话,觉得甚是有理。你说你不是江湖人,身份也不匹配,朋友当不得,就像是今天,我们说什么,你插不上话,这是难免。我哥是下任掌门,不得不养些威严身份,有时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但他绝没轻贱别人。倒是你自己,他没疏远你,你倒疏远起我们,现在是谁记挂着身份?”   李景风心想,我不敢看你还真不是身份问题,就算是你哥我也没躲成这样。只是此事辩解不得,他只得唯唯诺诺,抬起头来直视沈未辰,这一看,不禁又是心跳脸红,只是不知沈未辰看出来了没。   沈未辰又问道:“你知道我在听朱大夫讲故事时,最佩服的是谁吗?”   李景风问道:“江大夫妻?”   沈未辰像是吃了一惊,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李景风道:“他们真是好人。看他们东躲西藏,想是有仇家,冒着危险也救了柴二公子,他们跟柴二非亲非故,那是见义勇为了。”   沈未辰道:“是啊,朱大夫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不怕招惹麻烦,他们一对平凡夫妻,竟也不怕惹事,难能可贵。”她又接着道:“有本事的人出的力多,本事低些的一样也能出力,没有江大夫妻,朱大夫也救不了柴二。”   李景风知道沈未辰这话是鼓励自己不可自轻,虽说是她误会,但也深受感动,说道:“我晓得的。”   沈未辰问道:“你要不要当青城弟子?我让哥收你当徒弟?”   李景风心想,这不是矮了一辈,而且还得叫你师姑,唉,这可不好,得找借口拒绝。正在为难,沈末辰又道:“不好,这样你就矮了一辈,当朋友也拘谨。大元师叔也在船上,不如让他收你当徒弟?”   “我回不了青城。”李景风苦笑道,一念及此,又想此番前往蜀中,就怕再也回不了重庆府了,那就再也见不到沈未辰,不禁黯然。   沈未辰道:“这倒是。对了,还没问你想不想学,就自顾自地琢磨起这个来了。像江大夫妻那样,找个地方安居乐业,也是挺让人羡慕的。学了武艺,领了侠名状,反倒一堆事上门。”   李景风问道:“那天是你救我,你功夫这样……算很好吗?”   沈未辰道:“不知道,我不爱跟人动武。不过哥说他打不赢我。”   李景风心想,那肯定是沈玉倾疼爱小妹,让着她些。沈未辰又问:“你问这个?莫非是想向我拜师?”   李景风忙摇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想起你那天这样一丢,就把那杀手的钢刀给打歪了,甚是厉害。”又问:“你说你不爱学武,那怎么功夫还这么好?”   “学武挺有趣的。”沈未辰道:“我爱练武功,却不爱动手。”又问:“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李景风道:“刚才吐了,现在感觉好些了,只是仍有些头晕。”   沈未辰点点头,望向船首,李景风也跟着望向前方。那船徐徐而进,此时比之前独自凭立大有不同,他只觉两岸景色美不胜收。   两人站立良久,水气渐重,不觉有些凉意,又听到有人呼喊吃饭。   沈未辰转头对李景风说道:“你要是想学武,可以叫哥帮忙,他总能帮你引荐名师。”又嘱咐道:“这风大,别站太久,晕船又着凉可就难受了。”   李景风道:“我去叫朱大夫吃饭,顺便叫点药。”   沈未辰点点头,两人各自回房。   吃晚饭时,六人仍是同桌,李景风虽不如之前尴尬,仍有些不自在。饭后,沈玉倾又去见谢孤白。李景风在房中无聊,起来散步,在船舱前后来回走了几趟,都没见着相熟的,只好又回房中,又呆了会,索性起身问了朱门殇的房间,径自去找朱门殇了。   “找我干嘛?还晕船?”朱门殇问,“要不要帮你扎两针?”   “我好多了。”李景风道,“就是……唉,我能进去说吗?”   “行,我一个人喝酒也闷着。”朱门殇让他进了房门,桌上还摆着些一壶酒跟几块肉干。   朱门殇道:“跟着青城太子还是有好处,这肉干跟我平常吃的就不同,香软甜美。不像我自己带的肉干,跟牛皮似的,就怕咬崩牙。”说着拿起一块,配着酒送进口中,“要是跟他们分开,得包几斤带着。”   “朱大夫,你能不能教我些功夫?”李景风问道,“你也会功夫吧?”   朱门殇像是听到有趣的事情似的,挺直了腰杆,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道:“你想学武功找我干嘛?你找沈玉倾啊。”   李景风道:“你不是也会?”   “会些,我教你。你看这根针,拿起来对着对方眼睛、胸口,扎进去就是。”朱门殇亮出那根三尺长针晃了一下,说道,“我就会这些。”   李景风道:“这也太歹毒,没别的吗?”   朱门殇道:“我师父是少林僧人,我没入堂,学不了上乘功夫,这些招都是保命防身,没大用。”   李景风道:“那我跟你学医。”他心想,学了医术也能救人,不至无用。   朱门殇道:“我还没想定下来,带个人在身边照顾,麻烦。你要真想学功夫,我想想……”   李景风见朱门殇煞有介事地沉思,也不敢打扰,只听朱门殇道:“青城你是不能回去了,既然要拜师,当然选九大家最好,身份地位不同嘛,功夫也高深些。唐门以暗器毒物见长,我猜你不喜欢。少林武当还是首选,只是这些门派家大业大,门徒众多,你没人引荐,就算找到师父收留,也未必是有本事的……”   朱门殇忽地一拍脑袋瓜,说道:“有了!”   李景风问:“有什么?”   朱门殇道:“那个嵩山的萧情故!四川离山东几千里远,我都懒走这一回,你帮我传个信,把江大夫妻的事告诉他。他承了你的情,你就跟他请求,记得,要拜师得拜嵩山掌门门下,别去当萧公子的徒弟。须知嵩山掌门跟青城掌门平辈,你要是拜了萧情故做师父,那就矮了咱们一辈。”   李景风觉得朱门殇说话古怪,但仍问道:“就这样?”   朱门殇道:“当然不只这样,你拜了嵩山掌门作师父,学了武功,艺成之后别留在嵩山。去湖南衡山,那里僧俗共事,不拘门派,你有了本事,在那里闯点名堂,混得好的,在湖南弄个地方掌事,在那里立地生根。”   李景风道:“我为了学武功到山东,干嘛又跑到湖南生根,这得多少年?我干嘛兜这圈子?”   朱门殇道:“估算约摸二三十年差不多,等这圈子兜完了,估摸你那心就死了。”说完哈哈大笑。   李景风听出他在调侃,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什么心思?”   朱门殇拍拍他肩膀,说道:“得了得了,哥不是没见过男人女人的,你那点心思我哪不懂?你在客栈连沈玉倾都敢顶撞,上了桌连个姑娘都不敢正眼看。行了行了,喝酒……喝酒……”说着帮李景风斟上一杯酒。   李景风喝了酒,道:“我是真想学武,只怕不是那块料而已。至于沈小姐……”他叹口了气,苦笑道:“得了,喝酒吧。”说着又倒了一杯喝下。   李景风心里明白,沈未辰在自己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地方,连能讲的话题都没几句。学了武,或许还能跟她多几句话讲,或许这是他想学武的其中一个理由,却不是最大的理由。   “若是我会点武功,掌柜的也就不会白死了。”李景风道,“我就想做些什么。”   “当大侠?”朱门殇笑道,“这世道哪来的大侠,地方上有事都有门派管着,要是不受管的,都进了夜榜。大侠不过就是领了侠名状的狗,到哪都有约束。”   李景风讶异问道:“你没领侠名状吗?”   朱门殇道:“没,那玩意顶个屁用。”又问:“对了,你不是甘肃人?怎不回故乡?崆峒也是大门派,你要是当了铁剑银卫,可比领侠名状威风多了。不过就有一点可惜,铁剑银卫不能离开甘肃,你可见不着心上人了。”   李景风苦笑道:“现在能见着,也算福份了。”说着,想着崆峒或许也不错,守在边关,看住萨教蛮族,也是保家卫国的大志业。   朱门殇道:“你要真想,到了蜀中后寻个地方将你放了,送你北上有何难?”   李景风举杯道:“多谢朱大哥指引门路了。”   两人举杯对饮。经此一谈,两人闲聊畅谈,再无隔阂。   ※   晚饭过后,沈玉倾便到谢孤白房中拜访,聊起这趟去唐门的目的。   “九大家中,武当向来崇尚无为,点苍要收买武当,难。”谢孤白道,“至于少林的情况,沈公子想必也知道。”   沈玉倾点点头:“正俗之争的事,我也听说了。”他道,“少林也不平静。”   谢孤白道:“说到这,朱大夫提到的萧情故,这个人我是听说过的。”   沈玉倾倒料不到这件事,问道:“先生见过他?”   谢孤白道:“只是听说。据说他几年前入了嵩山派,掌事井井有条,最难得的,他能压下了嵩山中反少林的人马。”   沈玉倾甚感讶异。虽然听说少嵩之争以后,嵩山派几任掌门都是温和派,与少林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藩属关系,嵩山内部实有不少反少林分子,一直伺机夺权,有些偏激的更私下活动,与自己门派作对。因着这些人,嵩山内部始终无法团结,反倒削减了自己的实力,比起当年少嵩之争时,更没与少林一战的本钱。于是问道:“竟有这等人物?他是嵩山女婿,论年纪只怕与我相差无几,有这等才干,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他的来历又是如何?”   谢孤白道:“他还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投入嵩山门下。”   嵩山中一直有反少林的势力,少林弟子竟能加入嵩山得到重用,还压下反少林势力?“这位萧公子真是人才。”沈玉倾道,“他日若有缘相见,非得结交不可。”   “嵩山壮大了,少林更不敢莽撞,天下乱了,对它没好处。”谢孤白道,“少林这一票,也难动摇。”   “剩下唐门、崆峒。”沈玉倾道,“只要青城不倒戈,衡山有四票。只要唐门答允与青城结盟,诸葛焉的盘算便落空了。”他道,“先生说的天下大乱,便会弥平于无形之中。”   他见谢孤白只是微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又问:“谢兄难道不以为然?”   谢孤白淡淡道:“诸葛焉继任后招兵买马的事,你也听说了。”   沈玉倾道:“难道他真的不惜一战?天下安定九十年了,就为了这个盟主之位?”   谢孤白反问:“招兵买马的难道只有点苍?”   “点苍势力壮大,衡山、青城与唐门与它紧连,自然也要准备。”沈玉倾道,“毋恃敌之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谢孤白道:“那丐帮、华山呢?”   “青城、衡山势力渐壮……他们……”沈玉倾犹豫了。   谢孤白道:“自然也要增备人马。九大家中,倒有六家招兵买马了。”   “这是先生遍历九大家后,得来的结果?”沈玉倾问,“那依先生高见,要如何消弥这场可能的战祸?”   谢孤白道:“如果我说,这战祸不可能消弥呢?”   沈玉倾心中一惊,问道:“先生?”   谢孤白道:“或许,可以让它快点结束。”   沈玉倾琢磨这句话,点苍被衡山青城唐门三派包围,如果真要举事,三派夹击之下或许能速战速决,又或许,可以威吓点苍不敢兴兵。   “还有一事。”沈玉倾问道,“先生自称出自鬼谷一脉,但我查遍典籍,从未听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过这个门派,先生是否有所隐瞒?”   谢孤白道:“傲峰鬼谷隐匿多年,查不到也是正常的。”   沈玉倾道:“这样的门派要藏也藏不起来,单说傲峰,傲峰在哪?我没听说过这座山。再说九大家现在掌管天下,又有哪里是他们管不着的。”   谢孤白笑道:“偏偏就有呢?”   沈玉倾又想了想,猛然醒悟过来:“昆仑?”   谢孤白笑道:“傲峰就在昆仑之上,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九大家管不着的。”   沈玉倾又问:“鬼谷一脉又是怎样的门派,又有怎样的宗旨?先生可以明示吗?”   谢孤白看了眼小八,小八道:“公子改天再问吧,这船晃了一天,摇死人啦。”   沈玉倾歉然道:“抱歉,打扰两位休息,在下告辞。”他起身行了礼。   他回到自己舱房内,却见沈未辰已在房内等他,问道:“小妹,找我干嘛?”   沈未辰道:“又去找谢公子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怎地?”   沈未辰摇摇头道:“我不喜欢他们两个。”   “喔?”沈玉倾虽感讶异,但也不是很讶异,“你觉得他们太古怪?”   “这两人藏得深,不知有多少话没说清楚。”沈未辰道,“李景风好多了,哥,你真是怠慢了。”   沈未辰这一话倒是提点了沈玉倾,自上船以来,他对谢孤白又是好奇又是佩服,心神往往都在他身上。只是想起当日被李景风教训,总觉得自己与他交谈,说什么都不对,要说些武林事,李景风不懂,要说些家常事,李景风也未必感兴趣,要是说些市井之事,那也太做作。真如李景风所言,话都兜不到一块,苦笑道:“古时信陵君结交侯赢,只送礼不登门,果然是有原因的。”   沈未辰道:“侯赢退了礼物,你也被退了礼物。你太拘谨。与人结交,你又不图他利益。你心里就藏着身份之别,这不是你瞧不起他,是你怕他以为你瞧不起他。其实,李景风没这么多心机。”   沈玉倾想了想,觉得有理,叹道:“你总是能提点我见不着的地方。”说着又问:“雅爷怎么肯放你跟我来唐门?”   “说到这桩事,这次使者被杀,我问过爹,爹说是你在背后算计,嫁祸给他,不然家里那支玄铁怎么失踪的?我替你辩解,说那是点苍自己摆布的大戏,就是要威逼青城。”   沈玉倾不想让小妹烦心,心想这事已打成悬案,便未说到沈雅言的嫌疑,只提可能是点苍设计的嫁祸,想来沈雅言自然也不会承认,只是没想他会赖到自己身上。又想,即便父亲不说,玄铁遭窃却是事实,这桩事也是自己给处理了,纵使父亲不说,以母亲的性格,雅爷在青城中的地位只怕要大不如前了,心中不忿那是当然。   “大伯怀疑我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玄铁收藏甚密,外人也不容易取得。”他这话一说,立刻便后悔,这不是又把嫌疑丢回到雅爷身上?他平常发言谨慎,谋定而后说,唯独在小妹面前没有心机,竟一时心直口快,忙道:“但夜榜神出鬼没,该是青城中藏有内奸。务必小心,若是让他挑拨了感情,对青城不利。”   沈未辰道:“总之爹怀疑你。我说我要跟着你去唐门,他本来不肯,我找楚夫人帮忙说情。楚夫人,嗯……劝了几句。”   母亲年轻时走跳江湖,是著名的女侠,她对雅爷的说词沈玉倾也能料想一二,想来雅爷也未必愿意,只是被母亲强逼着,这才不得不答应,于是笑道:“想来母亲应该说了不少好话,才让你出来这趟。”   沈未辰笑道:“可惜你没听着楚夫人那长篇大论的模样。”兄妹俩相视一笑。   ※   第二天李景风起了大早,见沈玉倾坐在船边,手上不知拿着什么,于是打了招呼。沈玉倾挥手道:“景风,过来下。”   李景风听他叫得亲密,本不习惯,又想起昨日沈未辰说的话,走向前打个招呼,却见到沈玉倾正在钓鱼,旁边还摆着四支钓竿。沈玉倾说道:“上了船,不钓鱼岂不是浪费了,挑支一起玩玩,到蜀中还远得很呢。”   李景风虽没钓过鱼,也觉得有趣,挑了一支鱼竿,问道:“怎么只有五支钓竿?”   沈玉倾看着河水,说道:“小妹只会抓鱼打鱼,钓鱼杀鱼她可不敢。”   李景风笑问:“钓鱼抓鱼打鱼我不行,烤鱼煮鱼我倒是有独门秘诀。”   沈玉倾道:“那也得先钓到鱼。”   李景风抛了鱼钩入水:“这还得你教教我。”   沈玉倾道:“那有什么难的,首先,得有耐性。”   他两人说着,朱门殇、谢孤白、小八三人恰好也到甲板上来。沈玉倾见他们来到,叫来一起钓鱼,五人一排,各拿着鱼竿闲聊。   不一会,小八看着沈玉倾手上钓竿弯折,淡淡笑道:“鱼儿上钩啦。”   沈玉倾一拉,一条半尺长的大鱼果然上钩。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拍手笑道:“还是哥厉害。”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沈未辰不知何时到了甲板,躲在阴凉处观看。   沈玉倾笑道:“小妹,帮我把鱼解下来,这可是午餐呢。”   沈未辰看着在甲板上不停挣扎的鱼,心中不忍,忙道:“我不敢!我去帮你提水桶。”跑往舱房里。不一会便提了水桶过来,李景风替沈玉倾解鱼,两人重回到船边。朱门殇道:“昨天景风跟我说,他想去崆峒学艺。”   沈玉倾问道:“想清楚了?”   李景风点点头:“青城不能回,毒物暗器我也不爱,崆峒规矩虽多,传艺容易。我就想学点武功。做点有用的事。”他看着河面问道:“沈公子,这鱼怎么钓才好?”   沈玉倾道:“用对饵,用对钓竿,剩下的只有耐心,等着大鱼上钩。”   正说间,李景风手上的钓竿猛然一弯,李景风喜道:“上钩了。”说着用力一拉,那钩子咬不住,拉了个空竿,往后一甩,恰恰钩到沈玉倾衣领。李景风没察觉,扯着钩子,把沈玉倾衣领提了起来,沈玉倾忙道:“别扯!小心扯断了鱼线。”小八道:“果然有用,这条大鱼。”   众人大笑,沈未辰替沈玉倾解下钩子,沈玉倾道:“这鱼上了钩,不能急着拉,一用蛮力,鱼就脱钩,你得缓些。轻拉轻放,欲擒故纵。等他咬得深了,这才扬竿,关键就是看吃水跟钓竿的弯曲度。钓竿也是用熟最好,熟的钓竿才知道吃水多少,吃重多少。掂着份量,才不会走大留小。”   谢孤白笑道:“沈公子倒是说的一嘴好钓经。”   沈玉倾道:“家父说钓鱼养性,闲暇时会带我去钓鱼。”   朱门殇道:“这种闲活,富家公子也只知道皮毛。我钓过的鱼,比他吃过的虾还多。”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别说大话,你那根竿子还没动静呢。”   朱门殇冷哼一声,说道:“要不来赌一把?我跟景风小弟一组,你们三个一组,比比看谁钓的鱼多。”   沈未辰道:“好啊,你要赌什么?”   朱门殇道:“你那块青城令牌送我。”他指的是代表青城少主身份的那块令牌,他曾在杨衍身上看过类似的一块,只是杨衍身上的是掌门令牌。且仙霞只是小派。而沈玉倾身上的青城令牌,代表的是整个青城的身份。虽次了一阶,却比杨衍身上那块有价值百倍。   沈未辰问道:“你要这个干嘛?”   朱门殇道:“青城少主的令牌可珍贵了。此后走南闯北,过关盘查都容易。拿出来吓唬人,指不定还能保命。”   谢孤白道:“要是惹了祸,还得青城帮你担着。”   沈玉倾犹豫道:“这令牌代表青城,可不能随意送人……”   沈未辰道:“那你拿什么出来赌?”   朱门殇道:“每人义诊一次。”   “你施医不收费,这算不上赌。”小八道:“签个卖身契,当三年给沈公子吧。”   朱门殇道:“怎么不说是当给你家公子?”   谢孤白道:“家境清寒,养不起活菩萨。”   朱门殇啐了一口道:“呸!你家境清寒,我不成了要饭的?”说着钓竿弯起,朱门殇道:“让你们见识我手段。”说着一拉,也拉起一只半尺长的大鱼,还比沈玉倾方才钓起的大些。   沈未辰道:“赌注还没下,这条可不能算数。”   朱门殇笑道:“不怕你们赖皮,让你们一点。”   小八道:“那便义诊一次吧。只是几时用上。得我们说了算。”   朱门殇笑道:“你输定了。”   小八又问李景风道:“你输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说道:“我一穷二白,没什么好赔的。”   沈玉倾道:“你去崆峒学艺,他日艺成,务必来青城见我一面。”   李景风点头道:“这可以。”   朱门殇道:“令牌只有一块,那是归我,你还要输什么给他?”   沈未辰笑道:“你也要我这块令牌吗?”   李景风摇摇头,忽道:“我去崆峒拜师,少把武器,沈姑娘有把配剑,就送我吧。”   沈未辰道:“那是哥送我的初衷。是我第一次铸剑打造的。”   李景风忙道:“那就算了吧。”   沈未辰看了沈玉倾一眼,沈玉倾点点头,沈未辰笑道:“行,赢了就送你。”   李景风大喜,顿时对这场打赌多了几分兴致。   谢孤白问道:“赌注定了吗?”   朱门殇道:“定了。”   谢孤白笑道:“那好!”说着拉起一条鱼,足有四寸多些。说道:“这叫先声夺人。”   原来众人讲话时他已得手,只是松着钓竿不起竿,等那条鱼游累了,不再挣扎,朱门殇一说好,当即起竿。   朱门殇骂道:“尽使些小手段。”   当下五人约定,朱门殇与李景风一组,沈玉倾、谢孤白、小八三人一组。分头垂钓。朱门殇果然手段高超,时有收获,李景风却是枯坐了一个时辰,沈玉倾不时指点,这才有了动静,李景风大喜,见吃水甚深,以为是大鱼,有了上回经验,这次他有耐性,等吃水深了,一拉起,却是钩子钩着了一只螃蟹。   小八道:“我们是钓鱼,螃蟹可不作数。”   李景风大窘。忙将螃蟹放回江中,朱门殇道:“别怕,我一顶三,让他们笑去,过了中午,这整船的酒跟肉干都归我们了。”   此时沈玉倾与谢孤白也略有斩获,陆续拉上几条。李景风几次上钩,都因起竿的时间不对,要不就是放空,要不就是脱钩。至于小八,他神色淡定,但那钓竿却是纹丝不动。白大元信步走至,也看得有趣。见两边水桶甚小,怕装不了太多鱼,于是喊道:“张青,再来几个水桶过来装鱼。”   此番前往唐门,沈庸辞特别点了几个干练弟子门人上船,白大元与之前接待诸葛然的张青也在列中。   此刻船舱上摆了六个水桶,沈玉倾与朱门殇两方各三。朱门殇确实没夸口,双方数量相差不多。但朱所钓起的鱼更大条,明显占优。   到了巳时,张青又来问午膳要吃什么?朱门殇道:“没看到这么多鱼?中午吃河鲜。”   眼看午时将近,谢孤白道:“小八,就剩你跟景风没开张了。你吵着跟赌,要是输了,只能把你卖给沈公子当小厮。来还这半船酒了。”   小八道:“沈公子说了,钓鱼得要有耐性。而且他刚才说的道理只有一大半,倒是最关键处没说出来。”   谢孤白道:“钓鱼你也懂?”   小八望着江面道:“个中好手。”   谢孤白笑道:“别贫嘴,先开张再说。”   两人正说间,李景风又喊道:“有了有了!”那钓竿弯曲甚大,似乎是条大鱼,他有了前几次经验。不敢用力,朱门殇喊道:“松点,让这畜生游一会,等他力竭了再扬竿。”李景风听他指示,先松了钓线,等鱼歇了些,这才起竿,拉起一只巴掌大的鱼。   朱门殇喜道:“赢定了。”   这鱼虽不大,但因这一条,两边差距已经拉开,距离午时只剩一刻钟,即便沈、谢二人各自再钓起一条。也难逆转。朱门殇笑道:“造化造化,景风小弟,今后你老哥在江湖上可以横着走了。”   李景风却想:“我赢了初衷,会不会惹沈姑娘不开心?”这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拉起这条鱼。   眼看胜负将定,小八忽道:“来了。”他那根鱼竿甚是弯曲。眼看是条大鱼,连朱门殇也吃了一惊。沈玉倾怕他吃力太重,钓线承受不起,忙道:“松点。”   那小八先放松了钓线,让那大鱼回游挣扎,沈玉倾忙要白大元指挥船只转舵,顺着那鱼的方向跟进。只是他们所搭楼船巨大,转向不易。朱门殇道:“这鱼太大,这钓竿撑不住,要断。”小八索性调整钓竿,扯着那大鱼掉头,那鱼顺着船身跑,小八就跟着船跑,众人也跟了上去。李景风喊道:“小八,让沈公子接手。”朱门殇在李景风脑门上敲了一记,骂道:“吃里扒外啊。”李景风苦笑道:“君子之争嘛。”朱门殇道:“这小八也是会的,别小看他。”他见小八手法甚是纯熟。果然是个中好手。   小八绕船跑了半圈,那鱼忽又转向,小八绷紧鱼弦,不让它脱钩,之前绕向船头,此刻又绕向船尾。朱门殇喊道:“快午时了,午时后拉上可不算。”   沈未辰笑道:“现在是谁赖皮了?”   朱门殇给了她一个白眼,又看向小八。此时那鱼似已力竭,小八就守在船尾不动。那钓竿咬得死紧,几乎成了一个半圆,幸好沈玉倾所备的鱼竿具是上品,竟不断折。   只见小八猛地一扬竿,一条大鱼脱水飞出,落在甲板上,足足有一尺多长。   沈未辰欢呼道:“赢了!”   朱门殇见这鱼大得水桶都容不下,知道要输,臭着一张脸。李景风拍拍他肩膀笑道:“输便输了,别摆脸子。”   朱门殇道:“你不过输一个你自个要走的行程,我可白输了三次大票生意。”   李景风哈哈大笑。朱门殇走上前要解鱼,刚解开钩子,他们所用的鱼饵本是肉干,只见小八用那块特别大,一般小鱼根本吃不进嘴。朱门殇道:“有你这样钓鱼的吗?”   小八道:“公子常说,心要放大,才有大鱼。若是专注在那些小虾小蟹,钓多少都是徒劳。”   朱门殇道:“行,都让你说。”   李景风道:“搬去厨房,让我料理几道好菜来。”   朱门殇道:“得煮熟透些。免得有虫。”   众人想起柴二的故事,纷纷望向他。朱门殇两手一摊,道:“我就嘱咐一句。”说完忍不住又桀桀怪笑道:“别怕,不是太难的虫子,我总能整治。”说着又比划着从嘴里拉出虫子的动作。   小八陪着李景风一起把鱼倒回河中。李景风埋怨道:“朱大夫就爱吓人。也好,这些鱼都逃过一劫。”   小八道:“你说你到了蜀中,就要向北往崆峒去了。”   李景风点点头道:“是啊。”   小八捉起他钓起的那条大鱼扔进河中。淡淡道:“沈公子没说到的那点窍门,就是别想着捉小鱼。要想着钓大鱼,有这个信心,大鱼自然会上钩。”他望向李景风,眼神清澈却又空洞。李景风这才发觉,小八的眼神意外深邃。   “若你只想着学点武功,那是远远不够,要学,你就要学到天下第一。把最高的那座山顶当目标。”   李景风惊道:“天下第一,我哪有这本事资质。”   “若你把山顶当目标,奋力向前,就算攀不了顶,也是在山峰上。若你只想在山下转,到死也只在山脚下。”小八道:“不做天上的龙,就是地上的虫,你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崆峒。”   李景风一愣,小八说的话,是他自己,以及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的期盼。天下第一,这怎么可能?   “别瞧轻自己,没爬过,你不知道自己能爬多高的山。”小八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坚毅,就像是对他而言,这件事只是愿不愿意,而不是可不可能一般。   天下第一。李景风望向船头的沈未辰。   那或许是与她,最接近的距离。 第30章 凤凰花   少女嘻嘻笑道:“小哥哪里人?”李景风僵直了背,全身都不自在,又望了一眼侧坐在旁的沈未辰。沈未辰嘻嘻笑着,虽然同是笑,李景风只觉他与身边这少女判若云泥。   那少女见他未回话,又看他眼神飘忽,知道他在看沈未辰,又问:“小哥怎么不说话?”   朱门殇手里搂着一个,大声笑道:“我这几位弟兄是第一回 上青楼,都是处儿,你们可得好生招待着。”   那少女把嘴唇贴在李景风耳边,低声道:“你轻松点。寻乐子也得两厢情愿,就算嫌弃我不好看,也不用吓得跟田鼠似的。”那少女吹气如兰,李景风一个哆嗦,肩膀又耸了起来,忙低声道:“我不是这意思,你说话别在我耳边吹气。”   那少女咯咯娇笑,按着李景风肩膀道:“轻松点,瞧你朋友。”   李景风看向周围,沈玉倾脸上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微笑,两名姑娘挤在他身边。谢孤白跟姑娘有说有笑,显是乐在其中,倒是小八与沈未辰就坐在末座,身边也没姑娘。他忽地想起刚进艳春阁时,朱门殇要了最贵的包厢,又让每个人都挑了一个姑娘,小八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原本他指定的姑娘反倒纠缠沈玉倾去了。   李景风思忖,自己怎么怎会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这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自那日与沈玉倾一同钓鱼后,旅途中再无隔阂,六人结伴同行。他向朱门殇讨教了一点医术,学了他翻针藏针的手法,也向沈玉倾学了点入门功夫,又夹磨着谢孤白讲些地理人文,跟小八闲聊些待人处事,只有同沈未辰,旅途上就只说些闲话。一路相处月余,他与众人感情渐笃,倒盼着旅程莫要到了尽头。   只是船行有日,终有尽头,到了新津下岸,就要转马车往唐门去,而他要往崆峒学艺,那是往北走。这一分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即便终身不见也是可能。他早有准备,只是真到了这一日,不免怅然若失。   就这天上,朱门殇敲了他房门,说要为他饯别。   若早知是来嫖妓,那他是死也不肯的。   谢孤白似乎早预料到怎么回事,但也没有拒绝,小八也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有沈公子到了门口才露出犹豫的样子。倒是沈未辰……朱大夫没让她回避,她自己却是兴致高昂的模样。   一想到这,李景风不由得又看向沈未辰,见她毫不在意,只跟着小八两人旁观,仿佛跟自己这群人毫不相关似的。   “第一次来,不习惯是有的,以后常来就习惯了。”身边的姑娘靠了上来,胸口贴上了手臂,软嫩的触感让李景风又是一惊,忙道:“你不用靠这么近!”他也没记清姑娘的花名,总之大概是容惜、朝顾、怜梅之类的。   朱门殇笑道:“我这兄弟拘谨得很,你要是能让他问无不答,我再买四斤酒。”那姑娘笑道:“你说了别不算数。”朱门殇指着沈玉倾道:“这公子有钱得很,买下艳春阁都不用皱个眉头。”   诸女都看向沈玉倾,只见沈玉倾微微一笑,仍是礼貌。只是左右两边各被一个姑娘又拧又拉。难为他这种情况下,竟仍不尴尬,右手钩住右侧姑娘的臂弯,左肘轻搭在左边姑娘的肩膀,既不失礼,也不像个假道学。李景风不由得佩服起来,这贵族进退交际的礼节,自己是怎么也学不来他这仪态。   只听身边那姑娘又凑了过来,在耳朵边低声说道:“你要再不理我,我就跟你带来的馒头说你瞧上她,要不要帮你这个忙?”   妓院里管客人带来的姑娘叫馒头,意指出门吃饭还自备干粮。干粮自然是以馒头大饼为主,这里头又有一层暗讽。刚出炉的馒头温软香甜,放的日子久了,终究是干冷生瘪,意指居家的女人无论多新鲜,日久生腻,枯燥乏味,也是难以下咽。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顿时面红耳赤,忙道:“你瞎说什么!没的事!”那姑娘又问他哪里人,李景风回他祖籍甘肃,后居重庆府。那姑娘又搂又靠,接着问了几句,李景风虽是结结巴巴,却一一如实回答。那姑娘看向朱门殇,得意洋洋。   朱门殇大笑道:“算你有法子。”又叫了四斤酒来。这下连沈未辰也不禁好奇起来,问李景风道:“她说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就乖了?”   李景风大窘,一时想不出推托之词,只得推阻道:“我回头再说。”   朱门殇吆喝道:“大伙别顾着别扭,晚点还有得你们别扭!今天是帮景风小弟送行,先干为敬!”说着举起酒杯。众人也都举杯相迎,各自喝了一杯。谢孤白道:“你要了四斤酒,莫不是要把景风灌醉了?”此时六人相处已久,李景风性格质朴,众人都与他交好,称呼也亲昵起来。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喝酒只是助兴。我看你们扭扭捏捏的,既然来了,把身段都给拿下。欢场寻乐,九大家掌门名流多的是,太拘谨了,不近人情。”   沈玉倾与谢孤白都是笑而不语。朱门殇是欢场老手,此刻美人在怀,言语调笑,双手也不安分,一下划酒拳,一下说些游历掌故,兴致来时,又把在太平县医治怪虫的故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人名地点,说得不甚清楚。讲到有趣处,一众姑娘都聚精会神起来,整个场子全靠他一个人撑起。   姑娘又问道:“大夫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哪里的姑娘最好?”   朱门殇抚着下巴道:“各地都有风情,这要说起来,丐帮境内品貌最优,价格实惠,店家多,竞争激烈,九大家都爱去,尤其少林的和尚最爱,就是俗气了点。”   姑娘道:“我在艳春阁可没见过几个和尚。”   朱门殇道:“那是蜀中的姑娘太贵,你瞧瞧这四斤大酒就得多少银两。我就说件事,单看名字,你们叫啥?容惜?朝顾?这包厢叫啥?漱玉堂。你猜猜丐帮抚州最大的妓院叫啥?群芳楼,听过吧?”   几位姑娘都摇摇头,朱门殇接着道:“群芳楼里头的姑娘,不是叫莺莺燕燕,就是翠翠红红,这取名多不讲究。进了妓院,前堂喝酒,后堂开房,钱是着着实实花在姑娘身上,姑娘拆帐分红也高,卖的是皮肉钱。少林虽大,和尚却穷,差费不多,经过丐帮寻欢,那是把钱都花在刀口上。要是到了蜀中,这么多讲究,又是大酒,又是包厢,同样的开销,只怕连小手都摸不上几回。就说姑娘的素质……”   一名姑娘娇嗔道:“你说我们比不上丐帮的姑娘?这我可不依,得罚酒!”说着又斟了一杯给朱门殇。朱门殇笑道:“酒且不忙喝,我没说你们差了。比起丐帮境内的妓女,情趣可多了,单是跟你们斗智斗力,如何少花钱多占便宜,也是门大学问。像我那小兄弟,几句话就被骗了四斤大酒,这要是没个晓事的带,几天就被你们剥皮剔肉,剩副骨架子,晃呦晃呦地上了大街,风一吹就散一地了。”   姑娘嘻嘻笑道:“瞧你把我们说得像是蜘蛛精、白骨精似的,还是得罚。”   朱门殇喝了酒,又道:“再说崆峒,那里的妓院可不比这风情。铁剑银卫的规矩大伙知道,当地的侠客出远门的少,妓院更是务实。有的妓院连招牌也没,就是几间房,几个姑娘,进去,付钱,关房门,房里一张炕,一床棉被。完了事要洗澡,那里是北方,天气冷,又缺水,每人给条湿毛巾将就着。景风小弟,你要去崆峒学艺,怕不难受呢。”   李景风窘道:“你怎么老把话绕我身上来?说你的故事去。”   一名姑娘道:“这崆峒也太不讲究了。”   朱门殇道:“再说说武当,那里的妓院都是孙二娘开的,有时办完事,你对上账,瞧着数目不对,还没反应,几个领侠名状的弟子就冲上来,押着你讨钱。有时被下药,迷迷糊糊上了床,你都觉得没办事,夜渡费一个子都少不了,要再噪啰,护院的马上就来。其他各种骗术五花八门,去武当的妓院得熟人带着,要不得有真本事,打出来才行。”   李景风听得瞠目结舌,问道:“那里不管事的吗?”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武当是道士管的,道士道士,就不知道怎么管事。”   沈未辰忽问:“青城的姑娘又怎样?”李景风转过头去,见她一个姑娘问这问题,瞪大了一双明眸,满是好奇,反比自己放得开了。   朱门殇道:“就跟青城的祖训一样,中道。姑娘有美有丑,价格有高有低,也不坑人,也不实惠,就是个妓院,无可表之处。”   沈未辰噘了一下嘴巴,似乎对这说法不以为然,却也不知怎么反驳。   姑娘又拉着朱门殇问:“再说说点苍、衡山吧。”   朱门殇道:“说起来,衡山没妓院,不过却有妓女。”   姑娘又问:“没妓院,怎么有妓女?”   朱门殇摸着下巴道:“衡山出名妓,你听说过吗?衡山明面上是禁止妓院,但卖艺的妓女却有。那是古时青楼的作派,一间青楼就服侍一个姑娘,那是千中挑万中选,才色艺具全,想见个面,要唱诗吟和,得了允许才行,就算打个茶围开销也大得不得了。那种地方……那种姑娘……”说着忽地沉吟起来,若有所思,随即又笑道,“那得是沈公子谢公子这种人才去得,我可没这身价本事。”   小八淡淡道:“看来朱大夫往事不少。”朱门殇横了一眼小八,又说道:“最后说到这个点苍……”他话没说完,一名跑堂忙上前道:“几位公子,阁里不方便,想请几位移驾春雨轩。那儿气派豪华,又是新建的,比漱玉堂要好得多了。”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怎么要换包厢?爷们少付了钱?大酒不周到?叫局不够数?”   跑堂的道:“也不是,今日客倌赏的大酒都算招待,也就请几位让让,有客人要指名漱玉堂接待。”   朱门殇是阅历深、世故的人,晓得这该是妓院的贵客,时常往来,不好得罪,这种人必然有来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不过是旅居郎中,没必要找晦气。根据往例,他会趁机打听一些贵客的讯息,兴许便有大票生意上门。之后花销便有着落,只是现在他跟着沈玉倾,倒也不好弄这勾当,只得点点头笑道:“行,让就让。”   忽听得小八道:“怎么这么野蛮,仗恃着有钱吗?”   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转头问:“若不让便如何?难道我们花不起这银两?”   沈玉倾知他们有深意,顺着话道:“他们叫了几局?你问问,他们叫多少?”他伸出手指道,“我开双倍。要不,包了这一个月也行。”   几名妓女听他开口如此豪绰,不由得目瞪口呆。这笔开销非得巨富豪绅方才消受得起,她们对这名俊俏公子不由得又多生了几分好感与敬畏。   李景风知道沈谢二人都不爱刁难人的,听他们这样说话,也觉意外。那跑堂的面有难色,说道:“这恐不方便。”   谢孤白道:“你且去问问,再来回复。”   那跑堂的连忙下去,几位姑娘立即撇开朱门殇,围住了沈玉倾,不停呱呱诘问,问他家住哪里,作何营生,又赞他英俊秀美。倒是李景风身边那个,只把胸脯往李景风怀里靠,在他耳朵边低声道:“我叫容惜,你包了我过夜呗。”   李景风心跳加剧,不知所措,又听谢孤白问:“你们常有这种事?这也太怠慢了。”   一名姑娘道:“我也是第一次见着呢。艳春阁是成都最贵的妓院,名流往来多,要是顺了姑情失了嫂意,更得不偿失。”   不一会,跑堂的又来说道:“今日的费用我们都招待了。实是不得已,烦请几位移驾春雨轩。”   朱门殇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不为难了,我们移去春雨轩便是。”   李景风忙站起身来,抢到小八身边,跟着走了出去,才问道:“怎么回事?”他在船上月余,要说感情最好,除了朱门殇便是小八,那是因为小八是谢孤白的伴读,份属主仆,李景风与他相处自在些。   小八道:“有大人物来,估计不是唐门辖下的大派掌门,便是唐门内部之人。”   李景风问道:“怎见得?”   小八道:“风月场所不会这样得罪人,得是大有来头的人。”李景风点点头,道:“你跟谢公子总能看到人家没注意的地方去。”小八道:“沈公子也明白的,只是想得慢了点。说穿了,这大事底下都藏着掖着一些小端倪,江湖走多了,便就通了。”   李景风埋怨道:“朱大夫是个好人,就是爱胡闹,还要拉着大伙一起。”   小八忽地停下脚步,看着李景风,缓缓道:“朱大夫也是为你。”李景风见他说得认真,问道:“怎说?”   小八道:“朱大夫孤身一人遍历江湖十几年,这得有多寂寞?妓院里露水姻缘,金散情尽,事了拂衣去,此后无牵无挂,再不相见。你去崆峒学艺不知是否能成,此后旅途也是孤身一人,他带你来这也是让你长长见识。再说,江湖游历,妓院是最好的藏身处,危急时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李景风想了想,也觉得朱门殇这十几年寂寞可怜,不由得替他难过,又多了几分感激敬佩之意。   小八见他神色黯然,又道:“你也别太替他难过,我瞧他挺乐在其中的。”   李景风哈哈一笑,又问:“你跟那姑娘说了什么?怎地让她不来缠你,反去纠缠沈公子?”   小八道:“说我跟公子是一对,沈公子才是金主,让她别费心。”   李景风张大了嘴,合不起来。此时众人跟上,沈未辰拉着他衣袖,说道:“跟我来。”   李景风心下一突,问道:“要去哪?”   两人脱了队伍,假作在庭园中散步,沈未辰这才低声说:“且看看来的是什么大人物。”   李景风问道:“是沈公子要你做的?”   沈未辰道:“小八功夫不行。你拘谨,我是姑娘,离了席,他们不疑心。”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左寻右找,找不着一个视野好又不刻意的地方,于是挑了座假山,坐在石上。此处望去,可看到大门往漱玉堂的必经之路,只是被花树遮去一半,倒是离春雨轩不远。两人假作要醒酒,半靠在假山上观看,李景风见沈未辰脸色酡红,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此刻星眸半阖,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想到再过一日便要与她分别,不禁黯然。   “那姑娘说了什么?”沈未辰忽问,李景风愣了一下。沈未辰说道:“她在你耳朵边说了几句话,你就乖乖地有问必答了。我就好奇她说了什么,让你乖乖就范?”   李景风忙道:“她说我要是不乖乖说话,就要逼我喝酒。”   “真不会说谎。”沈未辰促狭一笑。“啊?”李景风不解地看着沈未辰。沈未辰又道:“小时候哥也不太会说谎。他是青城少主,免不了要说场面话,我就陪他练习说谎,要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反应要快。哥很聪明,就是心底那道坎过不去,觉得骗人不好,我就跟他说,你以后说谎就找个理由安慰自己,想着是为了对方好。例如骗娘,是不想让娘担心,骗师兄弟,是不想让他们自责,要是调皮了,是不想让爹娘生气伤身。以后不要说伤害人的谎,这不就得了?他想了想,这才过了坎,又过了几年,场面话就说得麻溜了。”   “那你很会说谎了?”李景风问,“你还是沈公子的师父呢。”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是少主,不用学说场面话,倒是跟哥练习,学着怎么看破人家说谎。你刚才就在骗人。”   李景风忙道:“想着为了对方好,那也不算骗人。”他心想,要真把心底话说出来,沈未辰若觉得亏欠,反倒不好,不如现在当朋友,几年之后记得也罢,忘记也罢,总之是相识一场。   沈未辰眉头一扬,还没开口,李景风怕她追问,忙问道:“这种地方……你怎么跟着沈公子来了?”   沈未辰道:“来长见识。常听一些弟子叔伯们提起,说她们的手腕厉害,我劝哥也来看看,不然以后交际上提起,话也搭不上。听说爹年轻时也常跟三叔四叔一起风流,直到二叔当了掌门后,这才收敛些。”   说着,李景风见六名壮汉身着蓝衣劲装,簇拥着一名黄衣中年男子走入漱玉堂。沈未辰挪了身子,躲在树后,李景风与她一同从树影间看去,见黄衣中年留了两名壮汉在外顾守。又过了会,又有十余名壮汉走入,为首的汉子身材细瘦高挑,看不清样貌,唯有他一人进入漱玉堂中,其余十余人都被挡在外头,一同巡视。   “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前头那个身份高些,是他作主的会。”沈未辰道,“你与哥哥说去,我继续看着。”李景风担心道:“你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沈未辰笑道:“放心,要出事也难,只是不知道来的是谁。我再看一会,若是无聊,回去找你们。”   李景风只得起身离去,到了春雨轩,低头跟沈玉倾说了几句。沈玉倾又与谢孤白商量几句,谢孤白又与小八说了几句。小八对李景风低声道:“你同沈小姐说,若是没事,就回来吧。就算有事,别忙着插手,莫要不小心得罪了唐门。”   李景风调侃道:“我这倒成了跑腿的了。”小八道:“要不你留下,我去。”李景风苦笑道:“饶了我吧。”说完又回到假山后与沈未辰会合,说道:“你哥哥的意思要你小心,要没事就回去。”他想了想,又道,“不急。”   沈未辰点点头,仍是看着树影后的壮汉。李景风坐在她身边,克制着不去看沈未辰,就这样看着漱玉堂门口,也不说话。此时两人坐在树后假山,为了避开对方视线,身体捱得极近,李景风闻到沈未辰身上幽幽香气,不免心驰神摇,也不觉得无聊。   约等了半个时辰,沈未辰忽道:“等着有些气闷,看来是没事了,走吧。”李景风应了一声好,刚站起身,忽然觉得手上一紧,竟是沈未辰抓住他手。只听沈未辰低声道:“你看!”他顺着手指望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   黄衣男子是现今唐门的大少爷,名叫唐锦阳,四十五,正当盛年。在这个年纪上,他父母那一辈的彭老丐已经当上江西掌舵,到了他这一辈,徐放歌、沈庸辞、严非锡、诸葛焉,李玄燹,个个早已是一派掌门。至于下一辈的孩子,都还打磨着。   唐门规矩,传贤不传子。他们三兄弟、两姐妹,二弟早夭,小弟与老爸一般的性格,无心政务,只想当个门派少主,不堪大任。若说唐锦阳与小弟相较有什么吃亏的地方,那便是早年无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弟弟倒是生了三个儿子。幸好新纳的小妾五年前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至于其他同辈的堂兄弟,照着唐门的规矩也有继承权,但虽都姓唐,终究隔着层肚皮,不是母亲亲生的,料想也着落不到掌门的位置,未来振兴唐门的重责大任还在他肩上,至此地步,掌门之位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他十二岁那年,爷爷走了,把掌门大位传给了母亲,唐门上上下下没人敢说一句闲话。那一年他就准备要继承大统,这一准备就是三十三年。只是过了这三十三年,过了这三十三年……他得做点功绩,把这段家寨跟五毒门的纷争处置妥善,让母亲知道自己绝对有资格继承唐门。   他想到这,一名高瘦的男子走入漱玉堂。这人长了三角眼、蒜头鼻,唐锦阳认得是段家寨的寨主段穆。“那双三角眼,看着就心术不正。”唐锦阳心想,仍是起身拱手行礼。那段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瞧了一眼周围,见四名唐门弟子分立在屋内四角,笑道:“唐门钦选的壮士就是不同,个个精壮威武。看这身功夫,我带的人虽多,以二敌一只怕还不是对手。”   唐锦阳笑道:“说什么打杀。和和气气,我们把事给谈妥了。段家寨想有条路,唐家也愿意给条路。”   段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杯壶翻倒,流了满地酒水,怒道:“是谁不给谁路?!”他这一拍桌意在恐吓,周围四名唐门弟子立时警戒起来。唐锦阳扶起酒壶,把着壶里的残酒替段穆斟上一杯,淡淡道:“段寨主吓唬谁呢?要谈事情,得耐着性子。你有委屈,五毒门也有委屈,大伙都有委屈,才让唐门出来仲裁。”   “五毒门委屈?河也给了她,田也给了她,段家寨的地比五年前少了三成!老夫人疼她,那娘们还有委屈?”   “益平镇的田地河流本是五毒门的,四十年前给段家寨抢了,老夫人只是物归原主。”   “怎不提她太公赌输了这回事?”段穆道,“老夫人偏帮,大伙心里有数!”   “说了是租三十年,你多占了十年,不吃亏。先动手是你不对。”   “田还她我认了,巫欣筑了水坝,阻了水不给咱们用又算什么?真当自己是个角?谁都得让着她?”   唐锦阳道:“这是误会,约段寨主出来,就是要谈这回事。”   “谈?”段穆冷笑了两声,斟了酒,仰头喝下,道,“我给大少爷说个故事,你听听。”   唐锦阳道:“说说。”   段穆道:“就在段家寨三里外,有座凤凰山,不高,每年家聚都去那吃春酒,山上长满了鸡蛋花,老好看了。我小时候就爱在里头玩,拿着刀胡乱砍,砍着了那树,树皮里流出奶一样白的树汁。我闻着香,尝了一口,当晚上就拉肚子,吐了两天,我老子拿着鸡蛋花叶煎了一碗汤药解毒,这才解了我毛病。我就问了,爹,凤凰山为什么叫凤凰山?里头都长着鸡蛋花,怎么不叫鸡蛋山?”   “凤凰山上只有鸡蛋没有鸡,我老子这么回答我。”段穆接着问唐锦阳道,“大少爷知道凤凰山的故事吗?”   唐锦阳微笑着摇头。段穆接着说下去。   “据说几百年前,还是前朝的年代,凤凰山上住着很多人,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鸡肉肥下水能煮汤,鸡毛做掸子,鸡屎能堆肥,鸡是一身宝,凤凰山日子过得可好了。只是这当中有一难,养鸡得用水。凤凰山上有河,只是鸡多河小,供应不起。于是大伙就琢磨着挖口水井,攒了分子,凑足了钱,请了工人来挖。就这样一丈、两丈,挖到十丈深时,大少爷你猜猜,挖出了什么?”   唐锦阳见他说话不着边际,虽有不耐,但也不忙打断,于是问道:“难不成还能挖出颗鸡蛋?”   段穆一拍大腿笑道:“大少爷聪明,真是一颗蛋!比鸡蛋大些,比鹅蛋小些,硬得很,凿不破。大伙都觉得纳闷,有人提议不如就拿去孵一孵呗,村长就把那颗怪蛋带回家里的鸡窝给母鸡孵着,瞧看看是什么玩意。不着想,一日两日、一个月两个月,日子这么过去,那颗怪蛋什么动静也没有,村民也渐渐忘了这回事。就这样过了十五年,一年端午突然天降彩云,一道火光从村长家的鸡窝里冲上天去,吓得村民纷纷跑出来围观。这一看不得了,原来村长鸡窝的那颗蛋竟然孵了,里头迸出一只五色彩鸟,振振翅膀,满村皆香。大伙这才惊觉,原来那竟是颗凤凰蛋。那凤凰长得五色斑斓,鸡窝里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全都看傻了眼,村民也看傻了眼。那凤凰破蛋之后,一声昂扬就往山上跑,村民来不及也不敢阻止。它这一跑不打紧,村里的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也跟着它跑,就这样一路往山上跑、跑!跑到山顶上去。那凤凰再一声昂扬,往山下一跳,双翅一振便往天上飞去。它这一飞可害惨了村民,那后面跟着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有样学样,跟着往山下一跳,全摔死在山谷里了。凤凰山这名字就这样来的,那之后,山里既没凤凰也没鸡了。”   “十五年、鸡窝、凤凰。”唐锦阳冷冷道,“你这是讽刺家母吗?”   “不敢,在唐门地界,哪个敢不服冷面夫人?凤凰能飞出鸡窝,本来就是那块料。”段穆道,“鸡窝里出了凤凰,是祥瑞,要是整窝鸡都以为自己是凤凰,那是灾厄。冷面夫人若有不好,就是立下榜样,让每只母鸡都当自己是凤凰了。”   “巫门主是不是凤凰我不知道。”唐锦阳道,“你这故事,唐门上下都不爱听。老夫人是不是立了榜样也轮不到你来说嘴。”   段穆见唐锦阳脸色不善,吞了口唾沫,那酒壶本被他打翻,斟了两杯便空了,于是起身敲门,对着外面喝道:“喂,送壶酒过来!”说完又回到座位上来,道,“你说,这事怎么处置?”   唐锦阳道:“段家寨伤了五毒门十四条人命,你交出那几个凶手给五毒门,我让巫欣把水坝拆了,两家和好。”   “是我叫弟兄动的手,把人交出去,我还管得住弟兄吗?”   “奸杀那三名女弟子也是你的意思?”唐锦阳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段穆脸色一变,道:“手下们不知轻重。我责罚一顿,下回不敢再犯,也就是了。”   唐锦阳道:“段寨主,一个两个,我就当是你有手下不懂事,三个……奸淫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段家寨能偏僻到没听过武林规矩?背后有没有人下令我就不深究了,这已经让你占足了便宜。”他挑了一下眉头,道,“你交出三具尸体,就说你正法了,这事就了了。这还不划算,要人怎么帮你?”   段穆道:“这不是为难我吗?”   唐锦阳把身子向后一靠,显是成竹在胸,淡淡道:“你要是不肯,一开始就不该来。”   段穆看看周围,四名唐门弟子中有两名已不知不觉靠到门口去,自己若不答允,即刻便要动手,自己立时就要陷入以一敌五的窘境   唐锦阳道:“我的目的本是保全你。段家寨跟了唐门百多年,唐门里不少叔伯都与段家先辈交善,你就当看我面子,放五毒门一马,行不?”   此时有人敲门,段穆道:“酒来了,我去开门。”他正要起身,一名唐门弟子挡在他身前,唐锦阳道:“就是送壶酒的事,让下人接着便好。”   另一名弟子开了门,接过了酒壶,又把门关上,酒壶放上桌,索性守在门口了。这就是个瓮中捉鳖的态势。   段穆提着酒壶,盯着唐锦阳道:“大少爷这番话给在下留足了颜面,在下再要不从,反倒是刁难了。就这样,段家寨交出凶手,五毒门拆了水坝,就这样了事。”说着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对着唐锦阳敬了一杯,喝下。唐锦阳见他让步,甚是满意,不料段穆又接着道:“那日弟兄们不是没劝过,只是我怒火攻心,下了这个令。今日要斩白鸡,弟兄面上不好交代。”他斟了六杯酒,道,“我敬诸位一杯酒,待会各安天命。拳脚无眼,要能逃出去,那也是在下的本事。”   唐锦阳讶异道:“你想逃,逃哪去?”   段穆道:“这罪我一个人扛了,跑得了,亡命天涯。段某还有个儿子,只要唐家不留难,段家寨后继有人。”他举起酒杯道,“诸位请了。”   唐锦阳听他这话,是要把罪责一肩扛了,不禁肃然起敬,说道:“你想逃出唐门地界,那是不可能。实话说给你听,就连这大门你也难闯过,何必枉送性命?”   段穆道:“都说了生死有命。好酒敬好汉,若对段某有些怜惜之意,这杯绝交酒,段某先干为敬。”说着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唐锦阳叹道:“都说彭老丐退隐后,只有崆峒的齐三爷是有担当的好汉,没想段家寨这个小地方也有阁下这样的人物。”他挥了挥手,四名唐门弟子分别举了酒杯。唐锦阳举起酒杯道:“敬段寨主一杯。”说罢,五人同时喝下酒。   唐锦阳喝完酒,正要掷杯为号,忽地听到外头有喧哗声,待要细听时,突然一阵头晕,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他跌坐在椅子上,正自讶异,只见四名弟子纷纷摔倒在地,这才惊觉不对,骂道:“你……你下毒了?!”   只听段穆嘿嘿笑道:“你这白痴,唐门被人下了毒,传出去闹多大笑话!”   唐锦阳见他喝过酒,不知他是如何下毒,只觉腹痛如绞,惊骇道:“你想干嘛!”   段穆道:“谁不知道唐门只有老太婆说的话才算数,就你也想跟我疏通?呸,你答允的事,老太婆就当放屁,翻个脸就把我给收拾了。不过你倒有件事说对,要逃出唐门可没这么容易。你虽是个废物,总归是老太婆的儿子,老太婆投鼠忌器。放心,等唐门把赎金送来,我保你平安回家。”说罢抢上前,一把抓住唐锦阳。   唐锦阳道:“你干了这等事,还指望在唐门立足?”   段穆呸了一声道:“谁不晓得老太婆尽护着娘们?段家寨老子不要了,唐门太子爷最少换个万两白银,九大家哪不能落地生根,大不了不姓段。”说着哈哈大笑,一把将唐锦阳拎起,抽出匕首架在他腰间,喝道:“走 !”   他打开门,将唐锦阳推到门口,正要出去时却听到门外呼喊道:“寨主小心,有狗爪子!”   ※   李景风顺着沈未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名妓女正端着酒盘过来,一名壮汉上前接过酒壶,对着妓女不知说了些什么,像是调笑似的。那妓女只是掩嘴微笑,刚转过身去,那壮汉趁着这当口掀开酒壶,不知在酒里加了什么东西。此时他背对唐门弟子,那两人竟未察觉,沈未辰与李景风只觉他动作古怪,在树后也看不真切。那壮汉正要将酒壶送入漱玉堂,却被一名唐门弟子挡住,接过他手上酒壶敲门。没一会,里头开了门,接过酒壶,重又关上门。   其中一名壮汉又对他打了声招呼,走向前去,不知与那两人说了什么话,其他人纷纷聚拢。几名壮汉突然从后发难,捂住两人嘴巴摁在墙边,十余人迅速涌上,将两人淹没在人墙里。李景风只见到众人肩膀不停晃动,细细一看才知他们正在行凶。他虽见过杀人,上回的刀客却是个高手,一刀一个,干净利落,如此十余人一拥而上猛砍乱刺的场面实是更加冷酷残暴、惊心动魄,他不由得惊呆了。   沈未辰也觉恶心,扭过头不看,对李景风嘱咐道:“快去通知哥。”李景风点点头,快步走向春雨轩。   妓院毕竟是人来人往之地,这举动自然有人注意,不一会便听到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那十余名壮汉围成一个半圆护在漱玉堂门口,甚是训练有素,不一会,又有十余名护院陆续赶到,见到地上尸体,碍于对方人多,一时不敢动手,双方不停叫骂。此时那漱玉堂的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名壮汉喊道:“寨主小心,有狗爪子!”   此时聚集的护院已有二十余人,围观群众离得远远的,只怕是一场好杀,恐被波及,又不想少看这热闹。沈未辰见哥哥与朱门殇、谢孤白、小八等人也都赶到,忙上前会合。   沈玉倾问道:“发生什么事?”   沈未辰摇头道:“有人行凶,还不清楚呢。”   又听得有人喊道:“退开!知道这是谁吗?唐家大少爷唐锦阳!让他伤了毫发,你们艳春阁全都得陪葬!”   沈玉倾倏然一惊,望向谢孤白。谢孤白低声道:“得救,他可是你三叔未来的岳父。”沈玉倾问道:“怎么救?”谢孤白道:“我想想。”说着走去小八身边,两人低头说了几句。   那段穆押着唐锦阳,让十余名壮汉护着,慢慢往出口移动。二十余名护院投鼠忌器,只敢团团围在外面,不敢靠近。已有人通知附近的门派,唐门大少爷被擒,这可不是小事,只怕不消一刻钟便有大批门派子弟赶来。   沈玉倾心想:“这当下就算离开艳春阁,要离开唐门地界也是极难。”一旁朱门殇也道:“这傻屌,抓了人质又怎样?跑不了的。”沈未辰道:“我见他们动作熟练,想来早有计划。”   沈玉倾也想若能救得唐大少爷,唐门必然承情。谢孤白突然靠了过来,说道:“要救他,得冒险。沈公子,你身上有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沈玉倾摸摸腰间的配剑道:“掌门令,配剑无为。就不知道这段寨主识不识货。”   谢孤白沉吟道:“朱大夫,借你的三尺针一用。”   朱门殇不知他用意,仍将针取出递给谢孤白,谢孤白又问:“有药吗?”这话问的当然是涂在针上的毒药,朱门殇道:“我是大夫,不是杀手。”谢孤白把针插入沈玉倾上臂衣袖布料中,只留出一小截针头,外观一如寻常,又接着道:“他们陆路走不了,我们上岸的地方停着几艘大船,当中必有他们的船,只要上了船,便难追上。派人快马通知,把船烧了,他们就走不了。”又拍拍沈玉倾的肩膀,嘱咐道,“小心。”   沈玉倾此时已明谢孤白意思,正要上前,忽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别伤着我爹。”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名年约二十的少女走入,一袭黑纱掩着紫色抹胸,当中缕空处以薄纱遮掩。那罗裙更是大胆,侧边开缝,直至大腿根部,就像是两块布一前一后挂着般,腰间悬着一个黑色布囊,像是一颗皮球,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便是寻常妓女穿着也无她这般裸露大胆。又见她明眸皓齿,唇若涂朱,云鬓蛾眉,尽见香肩雪肌、秀腿纤腰,一双玉峰更是若隐若现,呼之欲出,当真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围观众人都看直了眼,李景风撇过头不敢看,低声对朱门殇道:“这姑娘倒是省布料。”却没听见朱门殇回话,一抬头,只见朱门殇两眼发直,只是吞着口水,又攒了他一把道,“朱大夫!”朱门殇这才稍稍回过神,仍是盯着那美女道:“失策失策,艳春阁竟将这等尤物藏起来。”李景风笑道:“她都叫唐家少爷作爹了,哪是什么头牌姑娘?”朱门殇这才一愣,道:“我刚才没听她说话。”   唐锦阳见那姑娘走近,忙道:“绝艳,救我!”   唐绝艳轻声道:“你若想逃,放过我爹,带上我吧。”她细语娇柔,宛转缠绵,单是声音就足以引人遐想,何况这身姿容打扮?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段穆。段穆咽了口口水,喝道:“你先站住!”   沈玉倾正要插手,小八拉了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妄动。   唐绝艳立即停步,说道:“那是我爹,我得救他,何况太婆向来疼我。抓着我比我爹强多了,路上也不添麻烦。”说着将双手向后,手腕并拢,上身前倾,作被绑缚状,轻声道,“轻点,我怕疼。”   那段穆伸出刀架在唐绝艳粉颈上,看了看怀里的唐景阳,又看看唐绝艳,吞了口唾沫,猛地一脚将唐锦阳踢向自己手下,又一把将唐绝艳拉入怀里。   那唐绝艳也不含糊,纤手急拉,捞住了父亲手臂,向外一甩,便将父亲甩向人群。那几名段家寨的喽啰要抢,却见一条人影扑出,伸手一拉,将唐锦阳拉进人群中,众人再看,竟又是一名美女,却不是沈未辰是谁?   只是虽然救了唐锦阳,唐家小姐却落在对方手上。段穆道:“别耽搁时辰,大伙撤!”他从后搂着唐绝艳纤腰,危急中仍不忘占便宜,一张大手绕到前方,顺势压在丰乳上,向艳春阁门口走去。沈玉倾等人也跟了上去。   唐绝艳低声道:“我腰上这东西甚是碍事,你帮我丢了吧。”那段穆见她腰间悬着一颗皮球大的皮囊,也觉古怪,问道:“这里头装的什么?”   唐绝艳道:“别看,丢了便是。”   那段穆更是好奇,一手用刀架着唐绝艳咽喉,另一手去抄那皮囊。他恐有机关,抓着皮囊尾端甩了几下,把里头的东西甩了出来。   只见一颗圆滚滚的事物从里头滚了出来,掉在地上转了两圈,段穆定睛一看,惨叫一声:“封儿!”   就这一瞬间分神,唐绝艳头向后一撞,撞断了段穆鼻梁,回身同时左手顺势在右手袖子上一拂,捏着拇指中指向前一探。段穆嘎地一声惨叫,捂着咽喉向后颠退,唐绝艳不退反进,左脚横扫,将段穆绊倒在地,右脚照着心窝踩下。喀啦拉的几声响,段穆肋骨断折,碎骨全插入心口,又是一声惨叫。   唐绝艳此时方才转过头,对着围观者抿嘴一笑,轻声道:“都收拾了。”   此刻变生突然,众人还在惊愕,唐绝艳这一声令下,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艳春阁的护院一拥而上,杀向段家寨门人,更有不少武林侠客想在唐绝艳面前逞威风,纷纷“仗义”援助。此刻人数悬殊,数十名护院嫖客转眼便将段家寨门人杀尽。   唐绝艳低着头对段穆说道:“你在跟我爹讲废话时,我就带人抄了你的老巢。你那废物儿子没扛住刑,全都招了,停在岸边的船我也烧了,权当送你过河的奠礼。”   段穆什么都没说,挣扎几下就断了气。   唐绝艳又抬起头,向沈玉倾等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沈玉倾见她走来,对谢孤白低声道:“她把绣花针藏在袖子里。想的法子跟你差不多。”   “她用得更好。”小八冷冷道,“除非那个段寨主是只兔子。”   谢孤白道:“这人是唐大少爷的女儿?不就是……这次求亲的对象?”   沈玉倾与沈未辰两人面面相觑。沈未辰犹豫道:“让她进门,掌门会气死吧……”李景风道:“若是朱大夫,肯定羡慕。”众人正说话间,唐绝艳已走到众人面前,见朱门殇正为父亲下针解毒,问道:“会死吗?”   朱门殇道:“精炼过的鸡蛋花毒,不会死,养三天就好。”   唐锦阳见女儿走近,虚弱地叫道:“绝艳……”   唐绝艳并未理会父亲,转过头对着沈未辰笑道:“想不到这样娇滴滴的美人竟然有这等好功夫。请教大名,唐门有报。”   沈未辰道:“沈未辰。这是我大哥,沈玉倾。”   唐绝艳蛾眉轻挑,转过头看向沈玉倾,问道:“青城的?”   沈玉倾拱手道:“家父沈庸辞。”   唐绝艳娇笑一声:“唐绝艳,家父正躺在地上。”   ※   唐绝艳带着父亲离去,连同躺在漱玉堂里的四个唐门弟子也一并带走。沈玉倾众人先回了船,朱门殇本要留宿妓院,但李景风执意要走,只得为他送行。   沈玉倾兄妹先去招呼马车,朱门殇引走了谢孤白主仆,容惜趁隙拦住了李景风,低声问道:“你真不留宿?我今晚空着。”她咬着下唇,低声道,“沈公子打赏的,够你睡十个晚上。”   李景风苦笑道:“姑娘,放过我吧。”   容惜道:“是我没你心上人的姿色,还是见着了唐二小姐,对我们这些庸脂俗粉看不上眼?”   李景风嚅嚅道:“我也不是圣人……怎说……这种事……唉……总觉得要有点感情才好。”他搔着头,对于这些风尘女子的犀利,他是应付不来的。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容惜神色黯然,竟似有些难过,咬着嘴唇不甘道,“妓女怎么着?冷面夫人以前也是妓女。”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你说唐门的掌事冷面夫人?”   容惜微微笑道:“你还真不是在江湖混的,这事没人不知道吧。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容惜低声在李景风耳边说道:“有传言,唐二姑娘不是大少爷亲生的。我今天看他们父女这么冷淡,这才相信了几分。这件事可就不是人人知晓了。”   李景风又是一惊,讶异道:“你说什么?可今天……唐二小姐还舍命救她父亲呢?”   容惜道:“父亲中了毒,唐二小姐看也没看一眼,这叫父女?”   李景风想起今日唐绝艳对唐锦阳的态度,确实格外冷淡。容惜道:“我们在妓院营生,消息灵便,你今晚到我房里,我们不办事,就说故事,以后你要走江湖也长了见识,好不?”她拉着李景风衣角,竟似有些恋恋不舍,泫然欲涕的模样。   李景风虽然实诚,却也不笨,听了这话,脑中灵光一闪,也学着容惜在她耳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江湖?我猜猜,朱大夫说,你要能把我勾引上床,给你赏金,对不?”   容惜听他说完,只是笑得花枝乱颤,又对李景风道:“咱们二一添作五,好不?”李景风笑道:“您真是固执,还是算了吧。”容惜知他拆穿,不再留难,微笑挥手,送李景风离去。   ※   一行人送李景风来到栈道上,沈玉倾为他备好良马,又准备了五十两的银票,说道:“你我初识时说做不了朋友,这月余以来,无论你怎么想,沈某都当你是朋友。朋友有疏财之义,这银两是轻,但你前往崆峒学艺不能没有。这笔钱是借你,他日你若艺成,望你回青城帮我,你我兄弟再叙旧情。若你当上银剑铁卫,他日拜访崆峒,我定寻你。”   李景风这回也不推却,接下了银两道:“沈公子,这钱我收下,这情分,李景风终身不忘。”   朱门殇给了他两瓶药,说道:“这药一瓶专治跌打损伤,以后有得你受,另一瓶,是我独门调制的顶药。顶药是烈药,治标不治本,却有奇效,适用症状都写在瓶内纸条,你切记不可滥用。”   谢孤白道:“兄弟,我无礼以赠,这本书是我亲手写的,里头讲些见闻掌故,都是我这几年的经历,给你打发时间。”   李景风见那书上写着“九州逸闻”,收入怀中。再看沈未辰,只见她红着眼眶,忍着眼泪,甚是伤感,李景风也不禁眼眶一红。沈未辰解下配剑初衷,递给李景风道:“这把初衷不是什么好剑,只是铸造时我出了点力。你以后寻得好剑,就换了吧。”   那日船上钓鱼,李景风一时找不到注码,就说了这把剑,此时知道沈未辰记挂在心里。顿觉今日之礼,此物最重,收下道:“李景风他日若有小成,此剑不换,此心不改,一如初衷。”   小八走向前来,伸手抱住李景风。这船上月余,李景风与小八最是相善,不由得也伸手抱住小八。只听小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书中有密,密藏昆仑。莫泄之。”   李景风一愣,怎地今天人人都爱在耳朵边讲话,自己一辈子要听的耳语都在这听完了。说完小八便放开李景风,朱门殇、沈玉倾也各自上前拥抱。离情依依,不能尽诉。   李景风上了马,他骑术是在船上向沈未辰学的,并不精熟,所幸这马驯服,不难操控。李景风勒了马绳,回头道:“对了,我今日听艳春阁的姑娘说,唐二小姐不是唐大少爷亲生的,我想你们得知道这件事。”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感讶异,道:“谢了,一路保重。”   李景风也在马上放声道:“大家保重!”随即一踢马肚,纵马疾行。他幼居的易安镇早已破落,唯有他一个年轻人,他向来孤单,与众人相处这月余,实已交情深厚,宛如亲人,此刻不敢回头,只怕伤情感怀,便要落泪。   那马往北而驰,身影渐小,渐渐去得远了。 第31章 惊才绝艳   马车驶入灌县,那是唐门的总部所在。   “灌县里,姓唐的起码有几百户吧。”谢孤白掀起窗帘,看着周围的高堂深院,具是挂着一些不似姓氏的门匾,例如奕府、柳府、少卯府。   “这些都是旁系的当家名字。”马车里,谢孤白望着窗外,唐门这段路,他都与沈玉倾同车,“唐奕、唐柳、唐少卯,都是姓唐的。这灌县里头,姓唐的便有数百户之多。”   “虽然听说过灌县是唐门的中枢,真到了才赞叹这家族的庞大。”沈玉倾道,“单是这里的唐门族人便是数千名顶尖禁军了。”   九大家当中,以唐门的家族色彩最为浓厚,族人分散在灌县各处,既是唐门的屏障,也是政治中枢。相对起来,华山严家、青城沈家、点苍诸葛家虽也是家传,但多以门人弟子与地方势力的联结巩固权力中心,只有极亲的眷属才会驻守重镇险要。   “唐门里头还驻守两千门人,比起外面的宗亲只少一点。”谢孤白似有深意地道,“当真布置得水泄不通啊。”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来灌县。”朱门殇道,“这里的东西真不便宜。”   “富贵人家多的地方,东西都不便宜。”小八道,“听说你是成都人,却没来过成都?”   “打小走南闯北,没那份感情。也想过来看看,只是唐门产药,用顶药弄钢口那一套,在唐门不兴。”朱门殇道,“作大票的都不爱来唐门地界。”   他转过话题,又问道:“你家主子这番又有什么打算?这联姻,能成不能成?”   “成有很多种,有不成的成,也有成了的成。”小八说着。   “说点人话行不,别学你主子,古古怪怪的。”朱门殇掀开窗帘,一辆华车赶过了青城的车队。   “今天第四辆了。”朱门殇道,“后面估计还跟着好几辆。这么多车子往唐门去,有事?”   “九月十八,唐门的祭祖日,你不知道?”小八道,“都是县内的唐门嫡系。”   “祭祖自己家祭着不就好了?全赶往唐门?有规定姓唐的都要到齐?”朱门殇问。   “没,估计唐门念旧吧。”小八望着又一辆马车赶过,若有所思地回道。   车队进了唐门,那是一座十三进的巨大院落。唐门与青城不同,对于防御工事,九大家各自不同。青城修建了内城,唐门却只在灌县筑了外城,倒像是个极富贵的人家,只是围墙仍留着箭孔,作为伏击之用。   沈玉倾一行人来求亲的事情早已传书告知唐门,却没料到前来迎接的是唐锦阳。只见他脸上颇有尴尬之色,拱手行礼道:“日前多谢诸位搭救,家母特地派我前来迎接。”   沈玉倾也拱手道:“在下沉玉倾,代父亲恭问老太爷、老夫人万福金安,大少爷安好。”   唐锦阳应了几声好,又对着沈未辰说道:“那日感谢姑娘出手相救,唐锦阳感激不尽,敢问姑娘大名?”   沈未辰道:“在下沉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锦阳道:“原来是雅爷的闺女,怪不得如此身手,虎父无犬女。”朱门殇听了这话,心想:“不过犬父有时也会出虎女。”碍于自己是沈玉倾的宾客,硬是压在心里不说,又看唐锦阳看向自己,问道:“敢问其他几位大名?”   沈玉倾道:“他们具是我的好友。”向唐锦阳一一介绍了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唐锦阳只是点头说好,又道:“家母备妥宴席,正等着贵客光临,请诸位先回房歇息,稍后再聚。”   沈玉倾拱手道:“有劳了。”   唐锦阳命人将一众车队拉入府中,白大元与张青招呼着车队前进。此趟青城求亲,单是礼物便备了二十车,唐锦阳派人前往清点,又嘱咐了弟子带沈玉倾一行人前往客房。   半路上,沈未辰低声调侃朱门殇道:“既然是宴会,说不定唐二小姐也会到。节制点,你要扑上去,我们可保不住你。”   “我肋骨不多,经不得踩。”朱门殇道,“再说,那是你们未来婶婶,调戏不得。”   沈未辰笑道:“你厉害,尽往人痛处挑刺。”   朱门殇两手一摊,道:“我是羡慕。”又说,“你们小心点,冷面夫人可不好伺候。”   沈玉倾听他们两人说笑,低声道:“这可是唐门,别瞎胡闹。”   沈未辰吐了吐舌头,笑道:“挨骂了。”   一行五人进了一座大屋,穿过花园,到了东厢房。一名穿着鹅黄衣衫的姑娘上前行礼道:“贵客远来,失迎了。”沈玉倾见她纤腰丰乳,朱唇高鼻,眉目如画,虽不如唐绝艳不可方物,也是绝色佳人,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道:“小女子姓唐,闺名惊才,家父承蒙诸位援手,尚未致谢。”说着敛衽一礼,说道,“谢诸位大恩。”   沈玉倾连忙扶起,这才察觉她果然与唐绝艳有几分神似,忙道:“唐大小姐无须多礼。”   唐惊才讶异道:“公子也听过小女子的名字?”   沈玉倾笑道:“姑娘自称是大少爷的女儿,又名惊才,惊才绝艳,恰好与令妹成对,自然是姐姐无疑了。”   唐惊才掩嘴笑道:“沈公子真是聪敏,果然家学渊源。”   朱门殇心底犯嘀咕,心想:“这很难猜吗?”   唐惊才又看向沈未辰,瞪大眼睛,似是惊呆了:“哪来这么美貌的姑娘,可与我那小妹并肩了。”又道,“不过比起气质,小妹可及不上你了。”   朱门殇心底又嘀咕:“怎不说你妹身材比小妹好?”   沈未辰听他夸奖,微笑道:“小女子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惊才笑道:“好似一对玉人儿般的兄妹,挺登对的。”说着又看向谢孤白跟小八,笑道,“这两个也俊的。怎么同在四川,偏生青城如此地灵人杰?好人物都给你们占了。”   朱门殇又想:“你索性说他们是一对兔子得了。”   沈玉倾道:“他是我的客卿谢孤白,还有他的伴读小八。”   朱门殇见唐惊才转头看向自己,心想:“俊美聪明全说过,我就看你怎么夸我。”   唐惊才定定看着朱门殇,半晌说不出话来,像是愣了。沈玉倾介绍:“这是朱门殇朱大夫,也是我的客卿。”刚说完,唐惊才忽地噗嗤一笑,道:“朱大夫的眉毛好有趣。”   朱门殇一愣,唐惊才又问道:“朱大夫,你别嫌我唐突,可以摸一下你的眉毛吗?”   朱门殇挑了挑眉道:“行。”   那唐惊才果然靠上前去,伸手去摸朱门殇眉毛,朱门殇闻到她身上幽香,见她神情诚恳,毫无玩笑之意。唐惊才笑道:“幸好,不扎人。”   沈玉倾见唐惊才身后跟着一名背剑青年,正皱着眉头说道:“惊才,这是贵客,莫失礼了。”于是问道:“这位壮士器宇轩昂,还未请教……”   唐惊才笑道:“我都还没介绍,这是我远亲堂哥。他叫唐赢,现在是我的侍卫。”   唐赢拱手道:“幸会。”   唐惊才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大典,来了不少长辈。太婆要我接待客人,诸位之后在唐门有什么需要的,找我便是。不打扰几位休息了。”说罢敛衽一礼,与唐赢一同离去。   朱门殇见她离开,摸摸自己的眉毛,道:“真是个好姑娘,跟她妹截然不同。”   小八冷冷道:“沈公子,你也上去摸摸朱大夫眉毛,我瞧那是他死穴,摸着摸着就能收服。”   沈玉倾道:“我摸肯定不行,小妹,你上去摸摸。有这一个御用大夫,活不到八十都算夭折啦。”   沈未辰也学着唐惊才的语气道:“朱大夫,我能摸一下你眉毛吗?”说着伸手要去摸朱门殇眉毛。朱门殇缩了开来,说道:“你们尽管笑,这个当你们三婶可比唐二小姐靠谱多了。”   谢孤白道:“原来你还记得唐二小姐,我还以为眉毛摸一摸,你连来唐门干嘛都忘了。”   朱门殇听他们调侃,也不在意,只道:“行,让你们说去,我去睡觉。”说着进了房,关上房门。   众人各自回房。沈玉倾刚安置了行李,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听到唐大小姐招呼的声音,料知是唐门旁支的亲人。过了会,又听到敲门声,原来是沈未辰,于是问道:“怎了?”   沈未辰进了房,又关上门,问沈玉倾道:“大哥,这门婚事你有把握谈成吗?”   关于联姻之事,其实沈玉倾并无十足把握。江湖中关于冷面夫人的传言很多,说她心狠手辣、雷厉风行、手腕高明。据说当年唐锦阳的父亲唐绝前往抚州办公,回来时带回一名不知来历的妓女,这事惊动了唐门上下。众人都以为这妓女有绝色,可见过的人都说这女子不过中等之姿,实看不出殊异之处。原本她以一个妓女的身份嫁入唐家已令人称奇,没想十五年后,竟还能让唐门破例,让一个不姓唐的女人执掌唐门。至于她丈夫唐绝则是纵情声色,年轻时听说纳了不少妾,直到这二十年间才略有收敛。   与冷面夫人这样的传奇人物打交道,自然要分外小心。   沈玉倾道:“青城若能与唐门联手,就不怕点苍添乱,冷面夫人是懂计较的人。只是她的心思,谁也猜不定。”他想了想,又道,“我与谢先生谈过几次,他说这联姻当有波折,见机行事,成功的机率也是不低的。”   “又是谢孤白说的。”沈未辰道,“这一路来,你天天跟他们主仆聊天,也不让听。他说了来历没有?”   沈玉倾道:“他是傲峰鬼谷传人,见识广,心思缜密。哥与他说话,获益良多。”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陪你练习说谎的事?”沈未辰道,“他们主仆有事瞒着我们,我看得出来。”   沈玉倾道:“只要不是存着害我们的心,那便够了。”   沈未辰道:“你信他们就好。总之,我会顾着你。”   沈玉倾哈哈大笑:“当然,要是没你跟着,我还不敢来唐门呢。”   沈未辰笑道:“你要是把哄妹妹的本事拿去哄姑娘,我嫂子都不知道几个了。要不,你娶了唐二小姐?你们年纪品貌都配,就看是谁降服了谁。”   两人大笑,开始闲聊起来。约摸一个多时辰过后,有人来敲门,说是宴席已开,请嘉宾入席。   沈玉倾挽着沈未辰刚出房门,便见到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都已在门外等着。沈玉倾问起,谢孤白道:“老夫人也请了我们。”   照理而言,谢朱二人都是宾客,此等宴席无入席之理,至于小八,更只是伴读,身份极不匹配,竟也一并请了。沈玉倾稍稍一想,便知原因,说道:“是感谢我们帮了大少爷一把。”   谢孤白道:“席间可别提起此事,大少爷面子上过不去。”   沈玉倾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众人正说间,唐赢走了过来,说道:“老夫人有请。”   众人跟着唐赢过了中庭,又走过了三个廊道,这才抵达宴席厅。那大厅甚是宽敞,若摆桌椅,摆上四十桌还有富余。沈玉倾估量这是家宴用的大厅,也只有唐门、彭家这等家族才用得着这么大的宴席厅。   而今的宴席厅却只放着一张桌子、十张椅子,唐赢请了他们入厅就告退,其他人尚未入席。   扣掉沈玉倾五人,那该还有五张座位,冷面夫人自然要到,她丈夫唐绝或许也会入席,听说唐锦阳还有个兄弟,那是两席,那剩下一个位置又是谁的,难道唐门两位小姐只上来一位?   谢孤白低声道:“若只有唐大小姐一人入席,那就恭喜你了。”   沈玉倾点点头,若是只有一位小姐入席,那自然是要介绍,目的不言自喻。唐门何等尊严,怎会放两个小姐让你品评挑选?   朱门殇也低声道:“来的若是唐二小姐,那……就恭喜你三叔。”   “要是两个都没来。”小八冷冷道,“那只好恭喜诸葛焉了。”   沈玉倾只得苦笑,朱门殇的意思他懂,至于小八说的话,青城为求亲而来,若是两位小姐都不出面,只怕这事难成。   正思考间,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世侄站着干嘛?快入座啊。”   来的人正是唐锦阳,只见唐锦阳拱手道:“娘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诸位先入座稍待。”沈玉倾推辞了几句,等唐锦阳入了座,众人这才上座。   剩下四个座位,再把冷面夫人列入,那只剩下三个。沈玉倾看着空着的座位,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   又过了会,两名年纪与唐锦阳相若的男子走入,唐锦阳起身道:“奕堂哥、柳堂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城少主,沈玉倾沈公子。”唐锦阳依序介绍,那两名中年男子,身型高胖那位叫唐奕,矮瘦、嘴角下垂的那位名叫唐柳。沈玉倾记得,奕府与柳府具是灌县内的大宅邸,料来该是唐门中重要的人物。可这样一来,座位便只剩下两个。唐奕与唐柳都不是唐锦阳的亲兄弟,剩下那个座位是唐家的小姐,还是唐绝,抑或是唐门其他重要人物?   “唉,让贵客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沈玉倾转过头去,心中不由得一沉。来的是名年约七十的老人,左拥右抱搂着两名美妇,巍巍颤颤自内堂中走出,看着倒像是两名贵妇扶着他走似的。众人忙起身相迎,唐锦阳行礼道:“爹!芸姨、芳姨。”   老人坐下后,顺手在两名贵妇屁股上各摸了一把,右边那人皱起眉头道:“老爷别这样,还有客人呢。”   老人呵呵大笑,道:“都下去。”   两名贵妇向众人行了礼,这才下去。   “老夫唐绝!”老人的声音沙哑,双目凹陷,脚步虚浮,一副声色过度的模样,又问道,“哪位是沈公子?”   沈玉倾忙道:“正是在下。”   唐绝眯着眼,身体前倾,打量着沈玉倾,道:“好俊的人物,不错,不错。”又问道,“夫人还没来?”   唐锦阳道:“娘还要等会。”   唐绝点头道:“好,好。等会,等会。”又道,“先来点竹叶青,漱漱口。”   唐奕道:“伯父,少喝点酒,养生。”   唐绝道:“养什么生?你爹活着时喝得比我凶。”   唐奕道:“所以家父走得早,身后事也没落下。那几年,家里可乱着。”   唐柳也道:“是啊,四伯走得早。要不是奕哥勤奋,撑起了一家,叔伯兄弟这么多,怎么挣到今天的地位。家父有了前车之鉴,早早就立下规矩,我也少了许多磨难。”   唐绝笑道:“磨什么,你爹跟我是兄弟,难道能让你吃苦了不成?”   唐奕道:“可我也有孩子,子子孙孙,唐门管不着这么多口粮,还不是疏远了。老夫人也常说,张口要饭,伸手干活。天下没白吃的米粮,诸位叔侄兄弟也是兢兢业业地干活呢。”   唐绝笑道:“干活的事去问夫人去,我不管事的。”   沈玉倾与谢孤白互看一眼,若有所思。   唐奕正要再说,忽听到门口有人喊道:“太夫人到!”   在场众人除了唐绝外,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名老妇身着黄袍紫金带,手持一把黄金蛇头杖,杖上双蛇交缠,形状狰狞。身后跟着八名卫士。她自门外走入,虽则年迈迟缓,仍然步履稳健,腰挺背直,脸若冰霜,一身贵气不凡,不怒自威,自是武林闻名的冷面夫人唐林翠环。   唐锦阳先喊了一声娘,又一一介绍沈玉倾等人,冷面夫人颔首道:“诸位请坐。”这才坐到唐绝身边。方才众人起身,唯有唐绝仍坐在椅子上,问道:“怎地这么慢?让贵客久等了。”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还有几个活口,正审着。有些事还是得水落石出的好。”又对沈玉倾道,“老身自罚一杯,请了。”   沈玉倾忙道不敢,举杯还礼。冷面夫人又道:“老身年纪大了,不能多喝,你们年轻人尽兴就好。”说着吩咐上菜。   酒过三巡,沈玉倾见唐锦阳等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掌故、家长里短,冷面夫人只是听着,并不插嘴。沈玉倾也不着急,又想,诸葛然在青城失利,照谢孤白推算,该当会派使者前来。言语中试探几句,冷面夫人只是回避,他心下更疑。   到了席末,冷面夫人忽道:“现在酒足饭饱,也该说些正事了。”说着站起身来。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听她说话。   “首先,先谢过沈公子相助小犬之恩。”冷面夫人道,“我这儿子不成材,自以为有本事,爱凑热闹,这次丢人丢到外面去,让大家见笑了。”   唐锦阳见母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不禁面红耳赤,转过头不敢回话。沈玉倾忙道:“世伯误中奸计,但受擒时神色不变,随后二小姐便来,我猜,这应该是二小姐与世伯合谋的计策。我等妄加插手,差点坏了世伯的筹划,反倒我等该赔罪才是。”   冷面夫人冷哼一声道:“得了,我这儿子是龙是狗,我分不清吗?”又看向沈未辰道,“这闺女好标致,也是小静的女儿?”沈玉倾的母亲本名楚静昙,出身峨眉,峨眉隶属唐门,听这称呼亲昵,想来冷面夫人也认识楚夫人。   沈未辰忙回道:“家父沈雅言。”   冷面夫人点头道:“令堂该也是个美人胚子。”又问唐绝道,“你还记得小静吗?”   唐绝道:“记得,峨眉的弟子不是?你一眼就喜欢上那姑娘,还想着把她招作媳妇。”   冷面夫人又对沈玉倾道:“这事你该不知道,当年我可喜欢你娘了,但又想,小静心高气傲,我这儿子她看不上眼,要是真娶进门,今天这样丢尽颜面,换成你娘的性格,还不把他给宰了?”   沈玉倾尴尬道:“家母这几年性子收敛了许多。”又顺着这话题说道,“三叔去年丧偶,家父想,唐门与青城比邻,向与青城交好,又听说……”冷面夫人打断他的话道:“晓得,以青城三爷的身份,自然不能随便找户人家。与青城这桩婚事也是美事,就这么定下了吧。”   沈玉倾大喜,正要再问,冷面夫人又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之日,来的姑娘很多,沈公子可参与盛会,也好物色一番,见着适合的唐门姑娘尽管向我禀报,若还没婚配,我便替她做了主。”   冷面夫人这一番话,轻轻巧巧地把成婚的对象推到了唐门的旁支上。沈玉倾此来联姻是为联合两派,若是娶了不重要的姑娘回去,这联姻便如没有一般。   唐锦阳忽地道:“奇怪,两丫头怎么不见人影?贵客来到也不出来迎接,未免也太怠慢了。”又转头对沈玉倾道,“我两个女儿,想必公子都已见过了。”   冷面夫人又道:“两丫头生病了,不能吹风。我让她们在房里歇着。”   沈玉倾下午才与唐惊才见过面,怎能说病就病?至于唐绝艳,单看前两日的景况,想来也是健康得很。他知冷面夫人是有意推托,正思索如何深谈下去,唐锦阳又道:“朱大夫是神医妙手,不如让他去诊断如何?”   沈玉倾心想:“这唐锦阳怎地这么胡涂?这样说话,不是要拆他母亲的台?”   冷面夫人问道:“朱大夫?”   沈玉倾道:“这位朱大夫是我的幕僚,略懂些医术。不过唐门名医如云,轮不到他来献丑。”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略懂医术?是谁说收服了我,活到八十还算夭折的?”   沈玉倾见他拆台,正要再找理由,冷面夫人道:“既然如此,就去帮两个丫头看看病吧。”   沈玉倾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难道就这短短时间,两个小姐当真病倒了?不知她作何打算,只得说:“既然如此,有劳朱大夫了。”他只觉冷面夫人难缠不在诸葛然之下,自己终究是太嫩,完全猜不透对方用意。   冷面夫人唤了人来,领了朱门殇下去。朱门殇本意是捣乱,报复沈玉倾众人方才调侃,本料想冷面夫人会随口敷衍几句小病不劳大驾之类的话语,没着想竟真让他去诊病,只得跟了下去。   只听唐柳说道:“青城想要求婚,这是喜事,我倒有个想法。二小姐品貌兼备,无人不爱,与沈三爷倒是匹配。”   唐奕也说道:“三爷坐镇黔南,威震天下,也只有二小姐才配得上呢。”   唐锦阳道:“我这闺女性子有点野,就缺个年纪大点的管教,娘……”他话还没说完,冷面夫人便道:“大的还没嫁,小的急什么?”   唐锦阳被抢白,讷讷道:“我就是想……”   冷面夫人冷冷说道:“闭嘴。”   唐锦阳见母亲喝叱,当下不敢再说,又听唐奕道:“夫人,女大不中留,您多疼这两丫头,终究也得割爱。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您老人家好生考虑下。”   冷面夫人看向唐柳道:“你也这样想?”   唐柳点头道:“是……”过了会又道,“不只柳府、奕府,清府、妙府听了这消息,都夸说是好姻缘呢。夫人向来兼听,判事如神,大伙都信您老人家的指示。”   冷面夫人静静看着唐柳,缓缓道:“你们都觉得好,老身要觉得不好,是不是就错了?你们都定了案,那还问老身做什么?”   她目如寒霜,唐柳被她看得不自在,忙低下头道:“不是这意思,一切还是听老夫人裁决。”   沈玉倾越听越不对劲,谢孤白在桌下拉了他衣摆,沈未辰突然身子一斜,倒在他身上。沈玉倾皱眉道:“怎么了?”   沈未辰忙道:“对……对不住……许是喝得多了,有些头疼。”   沈玉倾道:“酒量不行就别喝这么多,这等失礼。”起身拱手道,“老夫人,舍妹失态,请海涵。”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你们先回房休息,我再派人服侍。”又转头对唐柳道,“你们说的老身会考虑。今日这宴会,就散了吧。”   说着站起身来,八名卫士立即跟上,护着冷面夫人离去。唐绝也对唐锦阳说:“跟你芸姨说一声,今晚我去她房里。”沈玉倾拱手道:“诸位请了。”说着扶着沈未辰起身,与谢孤白、小八一同离去。   未到房间,沈未辰半阖星眸,低声笑道:“哥,我装得像不?”   沈玉倾笑道:“就你机灵。”   沈未辰道:“是小八拉着我衣袖提醒。哥,今日这宴席,我总觉得透着古怪。”   谢孤白道:“回房再说。”   小八道:“朱大夫还未回来呢。他去给唐二小姐看病,可别惹事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是世故的人,会有分寸。”   小八道:“沈公子对朱大夫可真有信心呢。我瞧着朱大夫就是个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他安安分分的,事情也会找上门。”   沈玉倾苦笑道:“难不成派人去抓他回来?且先看看情况吧。”   ※   朱门殇跟着侍卫穿了三个园子,见唐赢守在一间房门前,见他来到,问道:“什么事?”   那侍卫甚是恭敬,行礼道:“老夫人请他来帮两位小姐看病。”唐赢道:“大小姐睡了,莫打扰。”朱门殇见房内果然已熄了灯,他早猜这两位小姐都是装病,于是道:“那就不打扰了。”   唐赢指着院子对面站着两名青年的门口道:“二小姐房里还有灯,你去看看吧。”   朱门殇与侍卫又绕过院子到了对面。那两名腰悬长剑的青年装束整齐,服色华贵,看来并非寻常护院,当中穿着绿衣的青年也问道:“这什么人?”   那侍卫对两人甚是礼貌,弯腰道:“老夫人请来帮两位小姐看病的。”   “绝艳姑娘正歇息着,改天吧。”穿着墨色缎袍的青年道,“别打扰她了。”   朱门殇猜想这也是冷面夫人的授意,两名小姐拒不见客,既无从诊察真病假病,也不失礼。他正觉无趣,里头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这声音虽然轻柔,却无病色,两名青年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颇不甘愿。守在前头的绿衣青年犹不愿让路,后头那名墨衣青年嘲讽道:“挡着干嘛,绝艳说的话没听清楚?”   绿衣青年这才侧过身子让了路,他与那名墨衣青年始终没对上眼,看来颇为不合。朱门殇猜到端倪,也不理会两人,走到门前敲门道:“在下朱门殇。”   “进来吧,把门带上。”里头的声音疏懒娇媚,极是撩人。朱门殇推开门,鼻中闻得一股淡淡幽香,却不把门掩上,见帘幔后唐绝艳躺在床上,只盖着一层薄被。   “我说把门带上呢。”床上丽人道。   “看病不用关门。”朱门殇道,“怕人说闲话。”   “青峰,关门。”门外那名墨衣青年听了这话,上前把门关上。朱门殇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愤恨,脸上神色甚是不悦。   “上了门栓吧。”唐绝艳道,“我不喜欢不听话的男人。”   “病人都要听大夫的话,没听过大夫听病人的话。”朱门殇走到床前,拉了张椅子坐下,道,“把手伸出来。”   “我现在衣衫不整。”   “你穿着睡衣遮得都比平常多。”朱门殇调侃道,“还怕人看?”   “我睡觉时不穿衣服。”唐绝艳道,“你信不信?”   朱门殇神色不变,道:“我信。”   “那还不关门?”   朱门殇叹口气,把门上了栓,又回到座位前,说道:“伸出手来。”   唐绝艳从被窝中伸出左手,只见一条玉臂,肤若凝脂,手腕上露出隐隐约约的淡青色血管,似乎真没穿衣服。朱门殇不由得遐想棉被下的旖旎风情,心中一突,伸出手搭在唐绝艳手腕上。   唐绝艳问道:“你这等高明大夫,不会悬丝诊脉?”   朱门殇道:“我会,但不想用,手搭手比较准。”   唐绝艳咯的一声轻笑,半翻过身,侧躺起来,那薄被翻落一角,露出香肩与锁骨,右手自然垂下挂在胸前。   一般男人见了这景象都不免转过头去,就怕失礼唐突佳人,朱门殇却是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看。   “好看吗?”唐绝艳问道。朱门殇点点头,说道:“真他娘的好看。我是说这棉被,上头绣的凤凰真好看。”   “你有专心把脉?”唐绝艳又问。   “把脉用手,不用眼睛。望闻问切,望排第一,眼睛不但要看,还得看得专注,这才是大夫本色。”   唐绝艳道:“要不,看得真切点?”   朱门殇眉毛一扬,道:“也行。”   忽地棉被翻起,遮住朱门殇视线。朱门殇没料她当真动手,急忙要退,那把脉的手方才松开,唐绝艳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股大力将他甩向墙边。朱门殇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棉被这才落下,只见一条玉腿迎面劈下,朱门殇避之不及,那玉足却没踢中他,只是压在他脸旁的墙壁上。   棉被落地,一张娇艳不可方物的脸庞贴向他,两人近得鼻息可闻,姿势极为诡异。唐绝艳左手抓住朱门殇右手,玉足正压在朱门殇脸旁墙上,光滑的小腿只贴在脸旁,几乎一转头就要碰到。唐绝艳上身前倾,又贴得极近,朱门殇闻到她少女体香,甚是醉人,不敢乱动,只得盯着唐绝艳的脸,眼珠子也不敢晃一下。   唐绝艳问道:“刚才这么爱看,现在怎么不看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看了,我怕扛不住。”朱门殇道。   “你不敢?”   “我要有本事,就在这里强要了你。”朱门殇盯着唐绝艳的脸,动也不敢动,“可惜我没本事,打不过外面那两个。”   “不怕死?”   “你要问街上的男人,十个有十个说值。不过我更怕死了也捞不到好处。”   “我现在大叫一声,你能不能不死?”   “你要是叫了,我肯定要抓你一把。”   “抓我一把?”唐绝艳似是觉得有趣,问道,“做什么?”   “起码死了不亏。”朱门殇道,“我会死命抱着你,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少亏为赚。”   唐绝艳咯的一声娇笑,伸出食指在樱唇上擦下一抹胭脂,又涂在朱门殇嘴唇上,轻声问道:“我不叫,也不挣扎,你敢要我?”   “敢!”朱门殇舔舔嘴上的胭脂,甜甜的,一股香气,“但我不信。”   唐绝艳又道:“你眼睛往下看,我其实有穿衣服。”   “我不信。”朱门殇仍是目不斜视,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该信我的。”唐绝艳娇笑一声,放下腿来,转身回到床上。朱门殇见她果然穿着一件侧绑的心衣与亵裤,不由得懊悔起来。只是这懊悔不过瞬间,唐绝艳转身时心衣晃动,隐隐约约间又似看见什么,朱门殇瞪大了眼。唐绝艳坐回床上,见朱门殇仍在晃神,冷笑道:“后悔了吗?”   朱门殇听她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故作镇静道:“没什么好后悔的。”   “怎样,大夫,我有病吗?”她也不遮掩身躯,翘起腿坐在床沿问道。   “你脸色红润,脉像平稳。”朱门殇摊摊手道,“声音听着舒服,还挺香,没毛病。”   “望闻切都有了,有什么想问的?”唐绝艳问道。   “距离这里最近的妓院在哪?”朱门殇苦笑,“我今晚怕不好睡。”   “你去不了妓院。”唐绝艳微笑道,“你要能不在床上躺三天,算你本事。”   朱门殇见她微笑,忽觉一阵晕眩,心跳加剧,想起方才涂在他唇上的一抹胭脂,转身夺门而出,耳畔犹听得唐二小姐咯咯的娇笑声传来。   朱门殇刚奔出房门,对面唐惊才的房门跟着打开。唐惊才只喊了声大夫,朱门殇充耳不闻,慌忙奔走,心中只想道:“娘的,老子中毒了。”   唐绝艳披着一件外衣走到门口,隔着庭院,两姐妹遥遥对望。   ※   沈玉倾正在房中休息,他本要与谢孤白讨论今日宴席上的事情,但谢孤白推说喝得太多,需要醒酒,与小八一同回房歇息。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甚急,他推开房门,只见朱门殇急急而奔,唤了一声,朱门殇也不理他,径自推开自己房门进去了。沈玉倾摸不着头绪,再转头,见谢孤白与沈未辰的房门都已打开,两人均是一脸狐疑的模样。谢孤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玉倾摇头道:“是朱大夫,不知道怎么了。”   谢孤白微微一笑,问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沈玉倾点点头道:“谢先生请。”   沈未辰道:“你们聊什么?我也想知道。”   沈玉倾道:“要请朱大夫吗?”   小八从房里探出头来,道:“算了吧,我瞧他没空呢。”   ※   “这事还有转圜。”谢孤白道,“老夫人还没把话说绝。”   “喔?怎说?”沈玉倾问。   “她说三天后的祭祖大典,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己挑。”谢孤白道,“祭祖,两位小姐也能装病不去?”   “或许她就是这个意思。”沈未辰道,“不然干嘛让两位小姐一起装病。”   “她想拒绝,只要说舍不得两位孙女远嫁就行。”谢孤白道,“她没说不能挑两位小姐。”   “那咱们就说看上唐大小姐,看她反应。”沈未辰道,“她若肯,那事就成,她不肯,另寻他计。”   “这是软钉子,我们硬要碰,也会头破血流。”沈玉倾道,“这联姻不是考题,猜对她的漏洞,你以为冷面夫人会夸你聪明,然后送你孙女?”   “我说哥哥你怎么不自己招亲?”沈未辰笑道,“若说是你要娶亲,唐大小姐说不定自愿就嫁了。”   “别胡闹。”沈玉倾道,“谈正事呢。”   “我说的就是正事啊。”沈未辰把玩着手上新铸的凤凰,说道,“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难道真随便选一个唐门姑娘嫁给三叔?”   谢孤白道:“照我的看法,冷面夫人在等你拿更好的条件交换,你要是拿得出来便能与她一谈,最好……在诸葛然来到之前。”   这事在路上沈玉倾便与谢孤白商量过。失了青城一票,点苍的动作必然更加急迫,拉拢唐门势在必行。自青城往唐门是近路,诸葛然回到点苍准备,兜了这一圈,到成都最快也要慢沈玉倾一个多月。只是冷面夫人到底要什么条件交换,沈玉倾也难捉摸,于是问道:“谢先生,你觉得冷面夫人想要什么条件?”   谢孤白道:“目前还不清楚,倒有一件事需要注意。”   沈玉倾知道他说的是今日宴席上的不对劲,道:“唐大少爷似乎很想把唐二姑娘嫁出去。”   讲到唐二小姐,沈玉倾与沈未辰又对看一眼,沈玉倾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想,咱们还是把唐大小姐当首选吧。”   “我也喜欢唐大小姐。”沈未辰道,“人亲近着呢。”   “你想娶,冷面夫人未必肯嫁。”谢孤白道,“不止大少爷,看今日宴席上的态度,整个唐门有不少人希望唐二小姐嫁出去。”   沈玉倾皱眉道:“难道是因为那流言,唐二小姐真不是亲生的?唐门要遮家丑,所以急于出嫁唐二小姐?”   “几年前我来过四川,唐二小姐那时才十六。我可没听过什么关于唐二小姐身世的流言,倒是有另一番说词。”谢孤白倒了杯茶,他酒量不行,今日宴席喝得多了,需要醒醒酒,提神。   “我听说大少爷不堪重任,冷面夫人想要跳过这一代,在三代中挑选继承人。”谢孤白看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接着道:“唐门规矩,传贤不传嫡,只要姓唐的都有资格接任唐门。”   沈玉倾的眼睛眯了起来,连沈未辰也想通了。唐二小姐手段狠辣,聪明美貌,颇有当年冷面夫人之风,极可能是下任的唐门掌事,所以今日宴席上,众人才会急于让唐二小姐出嫁,而且是联合几个宗族施压。   “只是我怀疑,这种手段对冷面夫人真有效?”谢孤白道,“你们听说过唐门的毒牢吗?”   “毒牢?”沈玉倾问,“那是什么?”   “冷面夫人出身卑微,以外姓之姿,又是女人,接了唐门掌事,即便是上任掌门钦点,也定然有人不服。那段时间,唐门有不少宗亲失踪,传言都被关入了冷面夫人私设的毒牢。”   若是靠着宗亲之力就能让冷面夫人屈服,她也执掌不了唐门这么多年,沈玉倾明白谢孤白的意思。   谢孤白接着说:“冷面夫人虽是外人,嫁入唐家终究还是姓唐,当年还有她丈夫唐绝的势力支持,这势力自也支持着她的继承人。如果是姑娘……”   沈未辰插嘴道:“想入赘他们俩姐妹的只怕多了去,这不用担心。”   沈玉倾却沉吟道:“但若唐二姑娘不姓唐……。”   谢孤白淡淡道:“或许……咱们会卷进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唐二小姐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门外传来隔壁朱门殇的惨叫声,谢孤白看了一眼门外,“跟她周旋,可不是简单的事。” 第32章 毒·药   寅时刚过,唐绝便起身,这是他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大家都说他后来日子安逸,什么都搁下,唯独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优点。   他伸了个懒腰,正要下床,侍寝的芸娘受了惊动,忙起身道:“老爷缓些,别伤风了。”   “没事 。”唐绝说着。芸娘下床取了件外衣为他披上,到门口吩咐了一声,过了会,房外下人端来两盆水,一盆正冒着热烟。芸娘把热水倒进冷水中,试了温度,这才洗了手巾。唐绝擦了脸,精神稍旺,舒了口气,要站起身来,觉得腰硬腿僵,叹口气道:“真老了,起个床都累着。”   芸娘正服侍他更衣,酡红着脸道:“老爷昨晚还勇猛着,哪里见老。”   唐绝哈哈大笑,照着惯例到园中散步。走着走着,忽听到唐锦阳的声音喊道:“爹!”他回过头去,见唐锦阳怀抱着孙子,快步走来请安。“难得见你这么早起。”唐绝问道,“怎么了?”   “步儿想念爷爷,吵着要见您,就带他来了。”唐锦阳对着怀中睡眼惺忪的孩子道,“步儿快看,爷爷在这呢。”唐绝伸手抱过孩子逗着玩,问:“步儿,你要见爷爷吗?”那孩子被吵醒,抬起头看到唐绝,忽地大哭起来。唐绝忙连摇带哄,问道:“怎么了,小宝贝,怎么哭了?”   唐独步哭道:“睡觉,我要睡觉!呜哇……”唐绝甚是讶异。只见唐锦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赶紧接过孩子哄着:“别哭了,爷爷会笑你的。”   唐绝瞠目道:“你干嘛拿我来吓孩子!”唐锦阳更是尴尬,忙道:“别哭了,奶奶会听见。”听了这话,那孩子果然不哭了,缩到唐锦阳怀里道:“不哭,步儿不哭了,呜……”   唐绝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说道:“带孩子去睡觉吧,睡不饱,长不好。我当年就没让你多睡点,懊恼到现在呢。”   唐锦阳羞愧道:“是。”又道:“奕堂哥、柳堂哥、七叔都来了,在隔壁院子闲聊呢。爹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唐绝讶异道:“老七也来了?”他想了想,“我这就过去。”   到了隔壁院子,果然瞧见七弟唐孤与侄子唐奕、唐柳正站着,看模样便知是在等他。四人照辈份打了招呼,唐绝道:“这么巧,大伙都聚在一起啦?”   唐奕道:“昨晚喝多了,睡得早,自然也起得早。”唐柳也道:“是啊,没想这么早起,索性就一起喝个茶。”   唐绝笑道:“我还没吃早点呢。”于是吩咐了下人备膳,四人寻了一处凉亭坐下,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   唐奕问道:“二伯,关于青城求亲的事,您怎么看?二丫头还行吗?”   唐绝道:“这事你问我,难道我做得了主?这家又不归我管。”   唐柳道:“二伯说话份量总是与我们不同,老夫人兴许会听。”   唐绝哈哈笑道:“你长这么大,几时见老太婆听过我的话?”   唐奕道:“女大不中留,总是要嫁的,不嫁沈三爷,我瞧他们少爷人品也好。二丫头压得住场,唐门跟青城感情就稳了,也不用事事让着点苍。”   唐绝问道:“我们什么事要让着点苍了?瞎鸡巴毛胡说。”   唐奕道:“二伯不知道点苍的事?”   唐绝道:“什么事?我又不管事。你以为老太婆会找我商量?我上次去她房里都不知哪个猴年马月的日子了。”   唐奕犹豫道:“总之,这次昆仑共议,点苍那边是有些意思……”   唐绝挥手道:“得了得了,别跟我说,都说几次我不管事,你们再这样,我要走了。”   唐柳一咬牙,站起身道:“二伯!您就算什么事都不管,总有听到些闲言闲语吧?二丫头……”   他语气甚重,正要再说话。一直都没说话的唐孤猛地一拍桌子,一声巨响,唐柳一惊,见唐孤怒目瞪着自己,不敢作声。   唐孤缓缓道:“我们年纪是大了,你这么大声,是怕我们听不着吗?”   唐柳忙弯腰道:“侄儿失礼了。”   唐绝打圆场道:“吃饭吧,饿着肚子,火气大。”   唐孤点点头,恰巧下人送来早膳,唐奕还想再说,唐柳拉着他衣袖制止。吃完早饭,唐孤道:“过两天祭祖,家里来的人多,多去打打招呼,联络一下感情。你们管着刑堂跟工堂,事情多着,忙去吧。”   唐柳唐奕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唐绝见唐孤不走,知道还有话说,问道:“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唐孤要了新茶,缓缓说道:“二哥,唐门的规矩,传贤不传嫡。早些年,咱们兄弟个个有机会,大伙干事都有竞争。直到那一年,你带了嫂子回来,众兄弟都落井下石,只有我帮你说话,你还记得吗?”   唐绝叹道:“怎么连你也找我说这些老掌故?今天要不是你在这,你以为我爱见这两个侄子?”   唐孤道:“二嫂入门几年,把事情办得利落妥当,困龙山那件事,本以为要兴刀兵,她几句话消了一场大战。三哥在衡山跟彭家抢女人,差点结了仇名状,她带人过去,当着三哥跟彭家人的面割了妓女的头,老三因此把她给恨上了。种种事情,让爹对她越加看重,反倒各兄弟对她忌惮,那时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嫂子?”   唐绝道:“还是你。”   唐孤又道:“爹立她当掌事,虽然弟兄早有预料,仍有人怀恨在心。爹过世那天,又是谁收了密令,带着卫军包围唐门,把一众被骗来的兄弟困在里头,眼睁睁看着二嫂接任?”   唐绝道:“还是你。”   唐孤握紧拳头,又道:“还有二十年前那件事……”   唐绝点点头,道:“二哥跟嫂子向来信你,也敬重你。”   唐孤挥挥手道:“不用了,二嫂有本事,一众兄弟都及不上她手腕,我服气她。但追根究底,她嫁进唐门,就是一家人,终归是姓唐的。可女儿跟嫂子不同,女人嫁出去就是夫姓,儿子就不姓唐。”   唐绝道:“以唐家的声望,要招赘还不容易?”   唐孤道:“行,但假若这孩子就不姓唐呢?”   唐绝道:“这等流言你就信了?信口开河谁不会?真凭实据总要有。”   唐孤道:“连她爹都怀疑。这等身世不清不楚的娃儿,我就想问问,嫂子是不是真想把二丫头拉拔上?”   唐绝叹口气道:“都说老太婆进门后我早不管事了,你们偏生不信。她的想法你们摸不清,怎就指望我摸得清?”   唐孤道:“二哥,你不能装一辈子胡涂。”   唐绝道:“你都这把年纪了,别这么血性。儿子也大了,不用这么劳碌,听我劝,早些养生好。像我这样逍遥不也挺美的?”   唐孤道:“二哥,话我说得够明,你跟嫂子年纪都大,子侄辈人才都有。二丫头是有手段,可唐门也不是非要她不可,事情没水落石出,我头个反对。”   唐绝只是摇头叹气:“唉,何苦,何苦。”   唐孤离去后,唐绝回到房里,芸娘伺候着更衣脱鞋,又问:“吃过早饭没?我去准备点小菜。”唐绝挥手道:“吃过了。”   芸娘难得见他闭目沉思,取出琵琶问道:“要不我唱几首小曲给你听?”   唐绝忽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芸娘吃了一惊,低声道:“十八岁上跟了老爷,已经十七年了。”   唐绝又问:“小芳呢?”   芸娘道:“芳妹小我两岁,也跟了老爷十四年了。”   唐绝点点头,问道:“想家吗?”   芸娘慌道:“夫人不喜欢我吗?”   “关她屁事。”唐绝道,“我就问你想家吗?”   芸娘道:“有些想着。”   唐绝想了想,道:“我写张条子,你跟小芳去总务府领三百两银子。房里喜欢什么,尽管带走,多带些,好傍身。钱要用自己身上,别养小白脸,以前你们香君姐就被骗光了积蓄,来府里求收容,反被打了出去。老太婆最见不得蠢女人,那是你们榜样。”   芸娘吓得胆颤心惊,跪下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老爷要赶我们走?”   唐绝道:“往例过了三十我就送出门,这几年想着年纪大了,捱不了多久,你们伺候着又熨贴,就多留了些日子。现在趁着你们还有点姿色,找个殷实人改嫁生子,过安生日子去。”   芸娘垂泪道:“我不走。老爷身体康健,我还想多伺候着三十年呢。”   唐绝轻抚芸娘的头发,笑道:“傻了?等我死了,你们啥都捞不着。去。”说着拿出纸笔,想了想,写了五百两,道:“多耽误了你们几年,当还的。”   芸娘含泪收下,道:“我让芳妹过来跟老爷告别。”   唐绝本想说不用,后来想了想,又点头道:“好吧。”   送走了芸娘,唐绝靠在太师椅上,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若无意外,这两个该是他最后的宠妾,以后得回老太婆房里睡了。   “四十几年了……不容易啊……”唐绝摇摇头,重又沉思。   ※   吃早饭的时候,沈玉倾没见着朱门殇,问了谢孤白,小八回说早上敲了门没回应。回房时,沈玉倾又去敲了一次门,仍不闻回应,正有些担心,见一名青年剑客走来,认得是昨日唐惊才的护卫唐赢。唐赢拱手道:“昨晚大小姐有些不适,没能入席,怠慢了贵客,要我代为赔罪。”   沈玉倾谦让几句,又问起唐大小姐的病情,唐赢道:“大小姐不碍事,估摸着祭祖当天会好。”   沈玉倾知道是推托之词,也不追问,唐赢又道:“大小姐要我问客人要去哪里走走,派人招待。”   沈玉倾沉吟间,呀的一声,朱门殇打开房门喊了一声“药坊。”只见他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声音甚是虚弱。   “药坊?”唐赢看了一眼沈玉倾,似是询问。沈玉倾笑道:“唐门制药名闻天下,药坊自然要去的,还请公子安排。”   唐赢离去后,沈未辰好奇问道:“你不是去给小姐看病,怎么回来反倒像是你病了?”   朱门殇欲言又止,只道:“我换衣服去。”又关上门。沈玉倾与沈未辰面面相觑。   过了会,一名下人来到,请沈玉倾众人出门。小八敲朱门殇的房门问:“走了,去不?”   “去!”朱门殇推开房门走出,只是脚步虚浮,差一点便要摔倒。小八忙扶住他,低声问道:“在唐二小姐那吃了亏?”   朱门殇横了他一眼,只是不答。   沈玉倾等人跟着那下人一路走去,又过了几个院子才出了唐门。门外已备好三辆马车,沈谢一车,小八与朱门殇一车,小妹一车。车行约摸半刻钟,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味。马车来到一处门户紧闭的大庄院前,车夫喊了几句,大门打开,让马车驶入。   “到了。”车夫喊道。   五人下了马车,一名背剑墨衣少年正在等待,朱门殇讶异问道:“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昨晚唐绝艳的侍卫,名叫青峰。只见他对沈玉倾行礼道:“在下华山严青峰,绝艳姑娘让我在这守着,她稍后便来。”   “华山?严?”沈玉倾心中大奇,又听他直呼唐二小姐闺名,不由得多问一句。   “家中排四,掌门正是家父。”   华山派掌门严非锡的儿子竟然来当唐二小姐的侍卫?要说奇,似乎也不奇怪,沈玉倾料想,严青峰该是拜倒在唐二小姐石榴裙下的仰慕者。只是他既然是华山掌门之子,何不派人提亲?   幸好这不是一件坏事,华山向与点苍交好,若他真娶了唐绝艳,或者入赘唐家,那可真是麻烦了。沈玉倾猜想唐绝艳定是使了些手腕,把这严青峰绑在身边做筹码。只是接待他们的不是唐大小姐?怎地又变成二小姐了?   “不是大小姐吗?”沈玉倾道,“唐赢公子哪去了?”   “我姐不想接待你们,我怕怠慢了贵客,就接手了。”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是唐绝艳摇曳而来。她这番换了一身金边黑色丝袍背心,两侧镂空,露出胁下乳侧,裙摆前短后长,尽展一双玉腿。   她见到朱门殇,先是讶异,随即又显出好奇,脸上仍挂着娇艳动人的微笑。反倒是朱门殇先开口:“你说我要是三天内能下床,就算本事。”他道,“我睡个觉,起床就好大半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大夫真是国手。待会别走得太急,药坊里刀兵多,摔着了会受伤。”   朱门殇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她,可唐绝艳走过时,仍忍不住瞄了一眼她身侧。   “沈公子,这边请!”唐绝艳比了个手势,走在前头领路。   “我就想知道,到了腊月她是不是还这样穿?”沈未辰低声道,“不怕冻坏吗?”沈玉倾敲了她额头一下,沈未辰吃痛,嗔道:“就会欺负妹妹。”   那药坊甚大,分成十六个作处,沈玉倾众人到了第一间工坊,但见成批带土的冬虫夏草、当归川穹等药材被倒入桶中洗涤。唐绝艳道:“四川虽然也产药材,但上好的药草具在甘肃。每年六次,唐门的商旅都会去崆峒采购,运回来,上好的留下制药,次些的,处理后发送至各地药铺。九大家的药材,近半都从唐门发配出去。这两间都是洗厂,那些刚送来的货都在这里洗涤挑选。”   她又指着另一间作坊道:“那间是切药的所在,处理好药材,再送到对面作坊制作药丸……”她正介绍间,忽见沈未辰捂着嘴忍笑不住,不知根底,再看朱门殇,只见他嘴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嚼着什么东西。   “别理我,我没吃早饭,吃点肉干挡饿。”朱门殇说着,果然从怀中取出一片肉干,放进嘴里嚼着。   唐绝艳也不以为忤,继续介绍药坊,朱门殇忽然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天麻?”   “你是大夫,不知道天麻多产在四川云南?”   “没瞧见呢。”朱门殇左右张望,来回踱步。唐绝艳指着一角道:“那边。”   朱门殇信步走去。天麻是珍贵药材,处理的地方小,朱门殇望了望,又问:“能不能试点?”   唐绝艳微微一笑,似是默许。朱门殇拿了一小块放进嘴中,咬了几口,把汁液都吸进嘴里,又吐出渣来,歪着头道:“还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走动,又对唐绝艳道:“你忙你的。这些都是药盲,他们有兴趣听。这些老朋友我自个看着就行。”   唐绝艳也不理他,领着他们看了捣药、拌料、熬药,又看冷香丸、清心丸、金创药等制作。   沈未辰低声道:“看不出二小姐这么热忱,亲自带我们看药坊。”   小八道:“她也不是真诚恳。这介绍只有表面,说得不冷不热的。她从大小姐那边拦下我们,肯定别有目的。”   沈玉倾道:“且看她玩什么把戏。”   忽地听到朱门殇一声吆喝,众人转过头去。稍远处,朱门殇伸个大懒腰,竟开始跑起来。只见他绕着药坊忽前忽后,左左右右,绕了小半圈,又喊道:“别管我,你们忙你们的!”说着脚下不停,仍继续跑着。   他如此行径古怪,沈玉倾怕得罪了唐绝艳,对沈未辰道:“你去拦着他,别让他瞎闹。”又转头对唐绝艳道,“我这客卿性子古怪,二小姐莫见怪。”他刚说完话,只见朱门殇又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唐……唐二小姐。”   唐绝艳道:“你缓了气再说。”   朱门殇深深吸了口气,大声说道:“唐二小姐,我瞧你这地方挺无聊啊!”   “不是朱大夫说要看药坊?”唐绝艳问,“大失所望?”   朱门殇大声道:“我说唐门的药坊,当然是唐门闻名的毒药!这些补药医药金创药,烂大街的玩意,谁希罕了!若不看看你们的毒药,怎知道不是浪得虚名,夸大其辞,自以为是?”   沈玉倾听他出言顶撞,只觉头疼,又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全无早上的病气,不由得吃了一惊。   唐绝艳立时明白,原来他指名参观药坊,是为了找药材解毒,方才借着跑步活血舒散药力,此刻正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呢。虽然如此,却也讶异佩服他的医术。又听到有人喊道:“绝艳!”众人转过头去,只见唐锦阳快步走来,拦住唐绝艳问道:“这客人是你姐接待,你抢着干嘛?”又皱起眉头道,“看你这打扮,唉……”   唐绝艳淡淡道:“再说,就要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唐锦阳这才想起沈玉倾等人就在旁边,连忙噤声,只是这一安静,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唐绝艳又道:“姐姐生病,不能招待客人。宾客想参观内坊,我正要带他们回去。”   唐锦阳忙道:“好!好!”   众人又上了马车回唐门,沈玉倾特意跟朱门殇同车,路上抱怨道:“朱大夫,你也节制点。我们是来求亲,不是来结怨的。”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道:“是那娘们起的头,你反倒怪起我来了。”   沈玉倾道:“忍着点,人家毕竟是姑娘,还是个美貌姑娘。”说完忍不住噗赫一声笑了出来,拿折扇在他胸口敲两下,“男人,吃点亏不用介意。”   朱门殇愠道:“你笑什么?”   沈玉倾道:“小八说你是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我看有几分道理。”   “狗屁道理!”朱门殇骂道。   马车忽地停下,朱门殇道:“到了吗?”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却发现还停在唐门外面,于是问道,“怎么不走了?”   车夫道:“在运长命香,且等等。”   朱门殇怪道:“什么是长命香?”   车夫道:“祭祖大典用的香。”   朱门殇道:“祭个祖能点多少香?把路都给塞了?”   车夫道:“你自个瞧瞧不就知道了。”   朱门殇探出头去,只见一支巨香,长约一丈,径粗一尺,当真是庞然大物,几名工人用绳索捆着,吆喝着搬进唐门里。沈玉倾看了也是啧啧称奇,问道:“这长命香该是特别订制的,有什么典故吗?”   车夫道:“这长命香长九尺九寸,径宽九寸九分,可烧九天九夜不熄,取福寿绵延,天长地久之意。每年祭祖大典,得在前一天就先立起来,到祭祖日再点香。”   沈玉倾心想:“都说唐门重宗族,果然如此。”   长命香进了唐门,马车才从后跟上。下了车,却换成唐锦阳接待。朱门殇左顾右盼,见不着唐绝艳,问道:“二小姐去哪了?”   唐锦阳道:“小女不善交际,我让她先回去了。”   沈玉倾拍拍朱门殇的肩膀,给了一个会意的微笑,朱门殇知道他在调侃,冷哼一声。   一行人绕过了几个院子,来到唐门东南一角,走过一条曲道,到了深幽处,一间院子里头另有一间三进院落。   唐锦阳介绍道:“唐门用毒天下闻名。其实毒药调配不易,保存困难,配方更是机密。内坊便是唐门调制毒药所在。现在里头有药匠一百七十五名,这一百七十五人又分了二十五个制程,每组制程七人,只负责调配自己手上的药方,这是第一批。第二批又有二十五个人,他们不知第一批人所用配方,只负责把第一批制好的二十五分药方照着规矩混在一起,组成二十五种药品。这二十五种当中,有些是混淆视听的假药方,真正用得着的配方可能只有十五种或者更少。最后一组进场的只有七个人,就这七个人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哪些还需要另外掺入药引。经过这三关,唐门的毒,便是这样制成的。”   沈玉倾心想:“难怪朱门殇说要参观内坊,他们也不阻拦,这样子的工序,即便进入内坊也偷不了药方。”   唐锦阳正说话间,一人从内堂走出,沈玉倾认得是昨日晚宴的唐柳。唐柳见了众人,问道:“怎么了?”   唐锦阳道:“他们想看看内坊。”   唐柳道:“今天不行。”   唐锦阳疑惑道:“今天不是初工吗?”   唐柳嘴角微微抽搐,似乎觉得唐锦阳这问题极蠢,回道:“初工上个月就结了,现在是尾工。里头都唐门子弟,不能让外人进入。”   原来唐门不只制毒的配方保密,连制毒的人也保密,以免为人所擒,逼问出配方。最后制毒的七人乃是关键,不能让人知晓。   唐锦阳问道:“那怎办?总不好让贵客白跑一趟。”   唐柳道:“我带他们去后仓走走,介绍一下。唐门的毒药都是世间珍品,与众不同的。”   沈玉倾见内坊如此机密,顿觉有趣起来,连沈未辰也跃跃欲试,当下也不推让,便道:“有劳柳爷带路了。”   唐柳领着众人走进一间仓库,里头摆满各式瓶罐,琳琅满目,分别贴着灰、绿、红、黑四种不同色纸,色纸上又各自写着药名。   唐柳道:“这里头四种颜色,灰色的,是见效快、不致死的迷药,外敷、内用、迷烟,有色无味、有味无色、无色无味的一应具全。”   沈未辰问道:“既然有无色无味的,还要其他两种干嘛?”   唐柳道:“无色无味,药效自然弱了,端看情况不同用药。”   沈未辰又问:“这里头哪种最好?我们武林行走,也好防着些。”   唐柳拿起一个坛子,从当中取出一颗紫色小药丸,笑道:“这叫五里雾中,是唐门最近才制作出来的。”他昨日宴席间见沈未辰美貌,优雅庄重却又不失大方,当下便觉好感,听她问起,便拿出库房里最好的毒物出来。   “五里雾中,这名字倒也古怪。”沈未辰笑问,“我猜是迷烟。”   “侄女真聪明。”唐柳笑道,“这药如其名,一旦点着便有迷烟散出。妙在这迷烟甚是细小,混入其他味道便难以察觉,一旦中毒,果然是神昏昏不知所以,茫茫然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二十年前才调配出的珍品,炼制极难,只有这一小坛,里头不过百来颗,只有唐门重要的弟子出门才会带着,危急时逃生避敌所用。”   沈玉倾、谢孤白两人啧啧称奇,连小八也凑上前观看,四个人围成了一团。   朱门殇道:“你们这么挤着,看完了换我看看。”他正要上前,沈未辰拉了拉他衣角,低声道:“你要偷也算我一份,不准吃独食。”   朱门殇低声道:“你把我当贼了?!”   沈未辰笑道:“你在药坊里偷药材,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当心我揭穿你。”   朱门殇愕然,低声骂道:“就你眼睛贼亮。”   等小八等人看完后,朱门殇也走上前问道:“我瞧瞧。”他看了会,伸手进入坛中取出一颗药丸端详,笑道:“唐门用药真是神奇,这么小颗药丸,竟有如此作用。”说着将药丸丢回坛中,走回沈未辰身边,暗暗将一颗五里雾中塞到沈未辰掌心里。他是走方郎中,掌藏本是拿手伎俩,当着唐柳、唐锦阳两人面前行窃,竟未被发觉。沈未辰压不住眉开眼笑,只得别过头去,唐柳见她古怪,热心问了几句,沈未辰说些不相干的推托,只是不住微笑。   唐柳接着介绍绿色色纸,说是慢药,症状各异,好处是难以察觉。他又指着一瓶名叫七日吊的药坛道:“这是七日吊,七天取人性命,最是烈性。”   他又指着红色色纸道:“这些是急药。迷香这种东西对功力深厚的人作用不大,急药的好处是症状急,虽未必致命,但临阵对招能令对手瘫痪,要取胜便不难。但急药多半味道浓烈,要趁其不备下手,难度极高。”   朱门殇想起昨日,问道:“有哪种急药尝起来甜甜的,味道又香,跟胭脂一样?”   唐柳想了想,指着一个药坛道:“你说的药跟粉骷髅接近。色如胭脂,味香且甜,若是服用了,心跳加剧,脑袋昏沉,四肢无力,起码要在床上躺七天才行。”   朱门殇摸摸嘴唇,说道:“粉骷髅,这名字倒是贴切。”   唐柳道:“只是这药色味具浓,又要口服,唐门子弟也少有人用这药。要有人能中这种毒,那还真是个大蠢蛋了。”   朱门殇干笑几声,尴尬说道:“是啊。”   唐柳最后指着黑色贴纸道:“这些是死药,与急药相同,都是味道浓烈,中毒者最快六个时辰,慢则三天,无解必死之药。”   谢孤白问道:“没有那种无色无味的死药,或者见血封喉的毒药?”   唐柳笑道:“要真有这种东西,唐门还不独霸天下?即便有,那也是极少的,不会放在内坊。”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唐门一游,当真大开眼界。多谢柳爷招待,令小侄长了不少见识。”   唐柳笑道:“等你家三叔迎娶了二丫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客套?”   唐锦阳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沈玉倾与沈未辰只得尴尬陪笑。   一行人回到房间,朱门殇私下拉了沈未辰到一旁问道:“你拿这五里雾中干嘛?”   沈未辰笑道:“你拿了干嘛,我就拿了干嘛。”   朱门殇道:“我是拿它防身。”   沈未辰道:“我也是,就看上它好用,不伤人命。那些急药、慢药、死药都太阴损,我不喜欢。”接着又问,“你偷了几颗?”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你一颗,我一颗,公平。”   沈玉倾见他们窃窃私语,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推说没事,各自回房,只留下一脸狐疑的沈玉倾。   ※   朱门殇解了毒,又偷了一颗救命迷药,正自得意,刚关上房门,回头却见床上躺着一人,正沉沉睡着,不是唐绝艳是谁?   朱门殇吃了一惊,正要退出房间,转念一想,又走回房中,取了茶杯倒水。不一会,唐绝艳醒来,见朱门殇已回,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晚点回来。累了,就借你床上休息。”   朱门殇道:“得了!你又想搞什么事?”   “你一天就解了粉骷髅的毒,果然是神医,有没有兴趣来帮我?”唐绝艳道,“药毒不分家,你精擅药理,能做解药就能做毒药,会是我的好帮手。”   朱门殇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想拉我入唐门?”   “看来你也听过流言。”唐绝艳道,“你转过身去,我睡觉不穿衣服的。”   朱门殇不退反进,起身快步逼到床沿,双手压在枕头两端,道:“你还想骗我?!”   唐绝艳见他双臂困住自己,淡淡道:“我没骗你,我昨天没睡觉,今天是真睡了。”   朱门殇道:“我不信,你起身,我转一下头就是龟孙子。”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不怕扛不住,马上就要我?”   朱门殇道:“我也说过,死也值得。”   唐绝艳道:“我叫一声,外面的人可就进来了。”   朱门殇道:“这可是我房间。”他说着,低下头,几乎要吻上唐绝艳,“你是自己进来的,是你勾引我。传出去,信谁?”   这娘们,就是卖弄风骚罢了,真要来强的,还不把她吓跑?朱门殇心想。   然而唐绝艳只是笑着,随即缓缓闭上双眼,似乎正在等着朱门殇下一步动作。   如此娇艳欲滴的美人闭目待吻,朱门殇心跳狂震,不能自己,不由得哇的一声惨叫,连忙退了开来,几乎摔倒在地。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起来了。”说着按着棉被起身,露出雪白背部,朱门殇细看,果然连系带都没有,忙转过身去。只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唐绝艳果然在穿衣服。   他终于明白了,唐绝艳不是虚张声势地卖弄风骚,而是绝对的自信,笃定了自己决不敢碰她看她。她可以竭力无底线地放浪形骸,因为她永远知道不同男人的不同底线在哪。   “你干嘛老找我碴?”朱门殇问,“沈玉倾是青城传人,谢孤白跟小八活像一对玉兔,你找小妹也胜过找我,为什么偏生找我麻烦?”   没想到风月场的老手却被这个女人摸得一清二楚,几乎是在求饶了。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这个流言这么容易就有人信了?唐大少爷的绿帽这么容易戴?连我废物老爹都信了?”   唐绝艳这话甚是。朱门殇昨晚没与谢孤白等人碰面,自然不知道众人的推论。   “他们心里想信,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我娘当年是衡山第一名妓,是太婆用千金把她买下做媳妇。”   朱门殇讶异了一下,又不觉讶异。冷面夫人出身妓女,自然也不会排斥娶妓女为媳妇,何况衡山的青楼名妓不同一般烟花女子,若非情投意合或走投无路,绝不轻易卖身。   “她是个才女,聪明机敏,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诸子百家,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可她对着的是一个草包……什么都不会的草包。我好了,你可以回头了。”朱门殇转过头去,唐绝艳已然穿好衣服,虽说也没多遮几个地方。此时她正披散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对着铜镜梳妆。   “娘没办法跟那草包说上几句话,连一句话都说不上。风花雪月、诗文歌赋,他什么都不懂。蠢还罢了,还勤劳,总是抢着把太婆交代的事情办砸,娘眼里看到的就是一个无能无知的草包。草包看上的也只有娘的美貌,可惜多美的美貌,久了也要厌弃。没料到湖广第一名妓,最终落了个冷馒头的下场,生了我没几年,就忧郁而终。”   她挽好发插上发簪,说道:“爹知道娘不爱他,这样的老婆,就算偷人也不奇怪,不,照他的草包脑袋,不偷人他才觉得奇怪。”她说完,忽地转身探手,抓向朱门殇手腕,用的是跟昨天一样的手法。朱门殇急闪,仍是慢了一步,手腕一紧,随即被甩向墙边,玉足顿落,将他压在墙上,跟昨天一模一样的景况。   就算要用强,这女的也不是自己强得了的女人,朱门殇幽幽叹了口气:“我懂了,每个男人看见你的第一眼都只会注意你的美貌,偏偏那是你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唐绝艳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道:“富贵、名利、美貌、聪明我都有了,权力,我自己就能拿到。”她眼波流转,甚是娇媚,“我要的男人,只要有趣就好。”   “我很有趣吗?”朱门殇苦笑。   唐绝艳捏起兰花指,撮在唇边,似是示意朱门殇不要说话,随即俯首缓缓靠近朱门殇,翘起的小指上,明亮的指甲闪动光芒,朱门殇竟似看痴了。   “呼!”唐绝艳轻轻吐了口气,朱门殇依稀看见指甲缝中有细微的粉末随着这口气飞散出来,一股芳香中夹着一丝丝细微的腥臭味,被他吸入喉中。   他开始感觉到喉头灼热,呼吸不顺,胸口烦闷欲呕。   “操!”朱门殇推开唐绝艳,昨天解毒用的银针就放在床脚边。他听到唐绝艳银铃般的笑声:“粉骷髅你用了一天解,这个要用几天?”   他可没空理会她的调侃。   唐绝艳的美貌或许只是她的工具,她不需要用身体交换任何利益,她每一个行动都有目的,可惜朱门殇实在猜不出来。或许谢孤白知道,或许沈玉倾也猜得到,甚至小八、同是女人的沈未辰会知道,可他真猜不出来。   真他妈的猜不出来。 第33章 迷雾   “进来。”   谢孤白推开门时,朱门殇还躺在床上。“脸色好不少了嘛。”谢孤白调侃道,“能下床了?”   “行!”朱门殇翻起身来,刚要站起,又跌坐回床上。他兀自逞强,扶着床沿站起身,稍微稳了稳身子,瞪视着谢孤白:“瞧,挺好的。”   “别逞强。”谢孤白微笑道,“喝点稀饭。”原来他还带着早餐。他把餐盘放到桌上,道:“帮你拣了些清淡的,好养生。”   “屁!现在正要补身!你叫他们弄些香烤鸭腿、人参鸡、水煮鱼、开水白菜,鲍翅参别少,寒碜了客人,丢唐门的脸!”   “你就先丢了青城的脸。”谢孤白笑道,“吃些吧。”   “我是当真的。”朱门殇瞪大了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堆菜名,道,“给我照这菜单上菜。”又想了想,写上几款药名,说道,“去跟那恶婆娘讨这些药来。”   “你跟她讨药?不怕又中一次毒?”谢孤白笑道,“她送来的东西可不保周全。”   朱门殇道:“你这么聪明,你就说说,她这么存心搞我干嘛?是我惹她了,还是救了她老爸让她不开心?”   “兴许看上你了。”谢孤白道,“你眉毛这么好看,惹人怜爱。”说着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朱门殇听他调侃,恨恨道:“你爱说说!拿去!”   谢孤白收了菜单跟药方,道:“你真要找阎王拿药?”   朱门殇道:“你去外面药店帮我买。”   谢孤白摇头道:“我不是跑腿的。”   “那让小八去跑腿。”朱门殇道,“我瞧他挺闲的。”他正说着,忽见门口一道窈窕身影走近,他初以为是唐绝艳,惊道:“你又来干嘛?”   那人却是唐惊才,讶异道:“朱大夫不想见我吗?”   朱门殇见是唐惊才,忙推说误会,唐惊才问道:“我听沈公子说你病了,特地来看,方便让我进房吗?”朱门殇见她甚有礼貌,说道:“请吧。”   唐惊才进到朱门殇房里,问道:“朱大夫是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朱门殇道,“不过看症状,下个药方不难。”又道,“你来得正好,这药方,烦请你帮我抓个药。”他眼神示意,唐惊才接过谢孤白手上纸张看着,疑问道:“人参鸡汤、开水白菜?”   “那是菜单,另一张才是药单,顺便把菜色也备了吧。”   唐惊才抿嘴笑道:“朱大夫真是懂吃的行家。这药材……”说着皱起了眉头,问道,“大夫你是中毒了?”   谢孤白道:“昨天去内坊,大概是嘴馋,偷了两颗急药尝鲜。”   朱门殇横了他一眼,唐惊才道:“是我小妹又调皮了?”她叹口气道,“我这小妹本性不坏,只是自幼失母,又跟爹处不来,有些要强,若有得罪处,还请海涵。”她说着敛衽行了一礼。朱门殇不好意思,忙道:“没事没事,令妹不过跟我开个玩笑罢了。”   唐惊才问道:“朱大夫怎会与小妹往来?”   朱门殇心想,我也想知道你妹怎么老找我麻烦,但看唐惊才礼貌,只得说:“我前回去帮她看病,或许言语中得罪了她。”   唐惊才道:“或许是看朱大夫有趣。小妹性格豪爽,直来直往,相信并无恶意。”   到底是哪里有趣?朱门殇百思不得其解。他料唐二小姐这举动必有深意,只是自己猜不透,本想问问谢孤白的意见,碍着唐大小姐在,于是换了话题,问道:“大小姐病体稍好了?”   唐惊才道:“不过一点风寒,休息两日就好。要不,朱大夫帮我把把脉?”说着伸出玉臂。朱门殇正要搭腕,她又缩了回来,道:“瞧我,忘记朱大夫身体不舒服,怎好劳烦。”   朱门殇道:“把个脉,不碍事。”   唐惊才这才又伸出手腕让朱门殇搭着。朱门殇本以为唐惊才装病,虚应个几句就是,不料一搭脉,果然是个浮紧脉,表染寒邪,这才讶异道:“你真生病了?”   唐惊才笑问:“大夫是什么意思?”   朱门殇想了想,说道:“这是小病,多喝点水,别吃橘子,吃些温补的药方,休养几天就好。”   唐惊才道:“多谢朱大夫。明日便是大祭,府里事多,若无其他吩咐,我让人备药,请朱大夫稍候。”   朱门殇谢了几句,等唐惊才离去,又摸着自己的眉毛道:“这唐大小姐性格真好,跟她妹就不是一个样。”   谢孤白道:“真让人怀疑不是一个爹生的?”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学人家讲这风言风语?太不稳重。”   谢孤白笑道:“我是不稳重,你不损上两句,反替她们说话,朱大夫,你中毒不浅,开的方子对不对症?”   “去你的。”朱门殇啐了一口,说道,“我是听说了唐二小姐的家事。”谢孤白讶异道:“连家事都谈了?”朱门殇骂道:“你别打岔行不?”   谢孤白摆摆手,笑道:“行,你说。”   “瞧着冷面夫人是想把位置传给她,因此遭人妒忌。”朱门殇道,“这姑娘外表挺傲,心底也不是很踏实。”   谢孤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朱门殇反问:“你怎么想?”   谢孤白挑了挑眉毛,不表意见。   朱门殇不解其意,又问了句:“什么意思?”   谢孤白仍挑了挑眉毛,只是不答。   朱门殇怒道:“你不说话尽挑眉干嘛!”   谢孤白道:“我在练眉毛,这样挑呀挑的,看能不能练出两条横练的眉毛,惹人怜爱。”   朱门殇抓起桌上的笔掷了过去,谢孤白哈地一声笑,避了开来,顺势逃出门外。朱门殇问道:“那两兄妹今天又要干嘛?逛大街?”   谢孤白躲在门外道:“他们想见冷面夫人,还在等通报。”又道,“你别一解毒又出去招摇。当然,若你想引二小姐再来对你下毒,另当别论。”   谢孤白回到房前,先看左右无人,这才推开门进入。小八已在等他,见他进来,问道:“唐大小姐来过了?”   谢孤白道:“对朱大夫颇为关心呢。”   小八点点头,又想了想,谢孤白问道:“谢先生,你觉得有事?”   小八道:“我猜,祭祖大典上,冷面夫人会宣布继承人。”   谢孤白讶异道:“这么蛮干?”   “除此之外,我猜不着原因了。”小八道,“唐二小姐身边跟着两个人,除了严青峰,另一个你打听过了没?”   “峨眉的首席男弟子,孟渡江。听说在峨眉很受器重,当成了下任掌门培养。至于唐大小姐身边那位唐赢,他太公是唐绝的叔叔,同一个高祖父,这亲戚可够远了。”   小八:“他父亲是谁?”   “他父亲是谁倒不重要,他叔叔是唐少卯。”   小八哦了一声:“掌兵堂的。”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   谢孤白问道:“谢先生,你打算何时向沈公子说明真相?沈姑娘……对我们总放心不下。”   “用人不疑是优点,可全无提防那是愚蠢。”小八反问,“这几个月,沈玉倾连一点疑心都没?”   谢孤白道:“我没露出破绽。”   小八缓缓道:“你这样跟沈公子说……”   ※   “你的意思是,冷面夫人要在祭祖大典上公布继承人?”沈玉倾讶异道,“是唐二姑娘?”   谢孤白点点头,道:“只怕族内有人不满。”   沈未辰问道:“怎不查清楚二小姐的身世再宣布?这样唐门内肯定有人不服。”   谢孤白道:“也许是冷面夫人的身体不行了,也可能是,冷面夫人根本不在乎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沈玉倾沉吟半晌,道:“以冷面夫人的性格,或许并不在乎血缘。这样说来,进入唐门后,冷面夫人的古怪行径又怎么解释?”   “你们说就说,为什么来我房间说?”朱门殇面前起了火炉,正煎着药,不满道,“我还是病人。”   小八道:“一来探病,再说,说不定还能等到二小姐。”   朱门殇不满道:“行,你们说,让你们说去。”   他平时嘴贫,总爱寻机各种讽刺,如今众人抓着机会,各个轮流上阵使劲调侃。   谢孤白接着道:“冷面夫人允亲,又不把话说绝,是要公子拿出诚意交换,这诚意,自然要青城助她保住唐二小姐。”   沈玉倾讶异道:“青城远在天边,又是外派,怎么帮她?”   谢孤白道:“她让两名小姐装病,又要朱大夫去替她们看诊,自然是要让朱大夫更了解这两位小姐的性格。所以,唐二小姐才欺负了朱大夫一下。”   朱门殇摸着下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又问,“那昨天又来一回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兴许担心你还不够怕。”谢孤白道,“你一天就解了毒,人家还以为是二小姐手下留情。”   “见了二小姐的性格手腕,哪会把她迎娶入青城?二小姐上不了位,这婚事就得黄了。”谢孤白道,“唐二身边的男人,一个华山掌门的儿子,一个峨眉的弟子,这都是外援,冷面夫人是打算以外制内,压着唐门的人。”   沈未辰道:“可冷面夫人这个哑迷也太难,就预料到我们会猜着?”   “也不用猜着,要是不想娶二姑娘,自然就会帮她上位。要是看着了二姑娘的性格手腕还指着迎娶她回家,冷面夫人大概就把你当成笨蛋,面对笨蛋,她自有另一番做法。”谢孤白接着道,“公子作为青城少主,讲话也有些份量的。我猜,冷面夫人今日会见你,席间,你漏点口风。”   沈玉倾点头道:“我知道进退。”又沉思道,“青城卷入这场风波,可是好事?”   “那就看公子打不打算弄好这件事。”谢孤白道,“这外援不一定是青城,公子今日若暗示拒绝,冷面夫人或许会再等等。”   “等什么?”沈玉倾刚问完,立刻明白,“点苍?”   “若是点苍、峨眉、华山都赞同唐二小姐继任,冷面夫人这盘棋还是占着上风。”谢孤白道,“冷面夫人必然准备了许多手段,公子响应不同,她用的手段也不同。我们不能跟着冷面夫人的路走,要让冷面夫人跟着我们的路走。”   沈玉倾拱手道:“还请谢公子指教。”   ※   午时过后,果然有人请沈玉倾去拜会太夫人。沈玉倾跟着来人过了五六个庄院,来到一处大厅,看摆设气派,不亚于青城的钧天殿,料是议事厅。又等了会,冷面夫人在八名卫士簇拥下进了大厅。   这八名卫士沈玉倾是听过的。据说冷面夫人不会武功,所以身边需要几位保镖。这八人具是一流高手,更对冷面夫人忠心不二,冷面夫人出入,总带着这八人随侍。   沈玉倾先行了礼问安,冷面夫人赐了座,开口道:“唐门事多,这几日怠慢了贵客,还请公子勿怪。”   她说话虽然礼貌,语气却是平稳,脸色仍如既往的严峻,既不笑,也不见有任何表情,实难猜测她心思。   沈玉倾恭维道:“承蒙大少爷与二姑娘招待,才知唐门制药博大精深,手腕高明,开了不少眼界。”   冷面夫人道:“明日是我唐门祭祖之日。日前老身曾向沈公子提起,沈公子若不弃,可来观礼。当中有不少女眷,若公子看得过眼,与三爷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不瞒老夫人,小辈这两日见着了大少爷的两位姑娘,惊才绝艳,俱是佳人,心想以天下之大,这等人物也不多见,只知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不敢开口。”   冷面夫人冷冷道:“既然不敢开口,为何又开口?”   沈玉倾道:“实不相瞒,三叔中年丧偶,正需要细心熨贴的人照顾。朱大夫身体微恙,大小姐细心问候,连对一名青城的大夫都如此关心,秀外慧中,在下希望,若能得大小姐垂青,共结两家之好,最是美事。”   这段话轻轻把大小姐见过朱门殇的事夹在里头告知冷面夫人,也是意在唐惊才,若谢孤白所料不差,冷面夫人应不至当面拒绝。   果然,冷面夫人道:“这两个丫头我还想留着养老,只是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得看惊才的意思。”   沈玉倾又道:“唐门祭祖是要紧事,这几日见府中忙进忙出。这次随在下来到唐门的青城弟子有两百余人,由白大元师叔跟张青师弟带着,他们住在外堂,老夫人若要差遣,搬运货物什么的,也能略尽棉薄之力。”   冷面夫人道:“那是你的弟子门人,由你指使便是。唐门府内仆役弟子数千,不差这两百人干活。”   沈玉倾拱手道:“是在下僭越了。”   冷面夫人又道:“也不能这样说。”说完,又顿了一下道,“明日祭祖,人多事杂,我怕夜榜的人趁机生事,你让他们别懈怠了。当天得早些集合,等祭祖结束,万事安顿,再做分配。”   沈玉倾道:“还是老夫人想得仔细。”   冷面夫人又道:“要没其他事情,公子请自便。”   沈玉倾道:“老夫人安康,晚辈告退。”   他刚起身,老夫人忽道:“可惜了。”沈玉倾回头,露出讶异神色,冷面夫人接着道,“你是独子。要是能入赘,有你这个孙女婿,我倒是喜欢。可惜,就跟你娘一样,不合适。”她缓缓闭上眼睛,说道,“沈庸辞生了个聪明儿子。”   沈玉倾拱手道:“唐门人才辈出,冷面夫人后继有人,才让人羡慕。”   冷面夫人点点头,挥了手,沈玉倾这才离去。   冷面夫人靠在椅子上,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青城的少主比预料中更聪明,不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还想牵着自己走。   “沈庸辞跟小静能调教出这种儿子?”冷面夫人心想,“这青城少主会是个麻烦。”   她思索许久,重又睁开眼时,见着了一张熟悉的老脸。那是唐绝,不知几时也到了大殿,就站在面前。   “来多久了?怎不坐着?”   “才一会,见你在睡,怕惊扰到你,就不坐了。”唐绝说着,在冷面夫人身旁坐下,“我把芸娘跟小芳送走了。”   冷面夫人点点头。唐绝又问:“你真要这样做?”   得派人看着青城那帮人,冷面夫人心想。她没有回答唐绝的问题,四十多年的默契,她的不回答已经是种回答。唐绝也没有多加追问,等着妻子从沉思中醒来。两名古稀老人在空荡荡的大厅中,一语不发,就这样静静坐着,把每一点对他们而言都足以称之为珍贵的时间浪费在这无言的沉思中。   ※   沈玉倾离开大厅后,心底才颤了一下。   与冷面夫人这番对谈,算是达成了协议,青城会支持唐绝艳当掌门,而大小姐会下嫁给他三叔,达成联姻以抗点苍的目的。   然而冷面夫人似乎也预备着一场战事,祭祖之日,两百名青城弟子的集结,这是威吓,还是有一战的准备?他没料到自己的来访竟会卷入唐门的继承人之争,而冷面夫人对这样的大事却交办得像是一件小事一般,只在三言两语中做了布置。   唐门的编制,外围的唐门子弟约有三千人,负责两千卫军的是唐孤——唐绝的七弟,冷面夫人继位时最有力的支持者。里里外外加起来五千人,弄得不好,就是一场激烈内斗。   冷面夫人又做了怎样的准备?   “他们未必察觉冷面夫人的用意。”谢孤白道,“唐门有卫军、工堂、刑堂、兵堂、总务府。卫军掌唐门里头两千名弟子,是唐绝的七弟唐孤主事。刑堂管律法的是唐奕,工堂管工务的是唐柳,这两位我们是见过的。兵堂的唐少卯,我们见过他的侄子唐赢,还有总务府的唐飞,掌管开支帐务。这几个,是唐门现在最有力的人。”   “这编制,九大家差不了多少。”沈玉倾道,“还有唐大少爷。”   朱门殇问:“这老头妈妈女儿都看不起,能有用?”   沈玉倾道:“名位上仍是冷面夫人的儿子,唐绝艳的父亲,说话仍有份量。”   朱门殇道:“也是,要不哪让他这样到处丢脸。”   “我们真要帮冷面夫人?”沈未辰问道,“这是人家家事。”   “我们抽身,这联姻的事就算断了。”沈玉倾也在犹豫。自己的性命还不在考虑中,但小妹与这两百名弟子,还有谢孤白主仆跟朱门殇……这事可大可小,真保不定会发生什么事,不如让小妹带着他们先离开……   “别想让我先走。”沈未辰道,“我是来保护你的。”   沈玉倾苦笑道:“那谢先生跟朱先生他们怎办?”   朱门殇道:“我无所谓,烂命一条,就是个大夫。这么刺激的好戏不看可惜。”   小八冷冷道:“不会是担心唐二小姐吧?”   朱门殇道:“你们尽管把话说我身上来,就这个烂包袱,看你们抖到几时。”   “你不干,点苍就会干,你琢磨清楚。就我瞧,这事不会闹成这样。”谢孤白道,“冷面夫人是有心计的,不会冒着唐门内斗的风险传位。她要的只是一个能镇场的人。唐家人肯定也有这打算,才会急着把唐二姑娘嫁出去。”   沈未辰又对朱门殇道:“不如你去找二小姐打听打听,这几个人有谁会站她那边?”她神色诚恳,显然这次绝非调笑。   朱门殇摸了摸眉毛,道:“我试试。”   他说试就试,起身离去。沈玉倾道:“我去见白师叔,要他警觉点。”   “不用对他说详情。”小八忽道,“公子说,冷面夫人不会想闹事,让他们警戒就好。”   沈玉倾看向谢孤白,谢孤白点点头道:“大事情都在冷面夫人掌握里。让他们知道多了,怕露出形迹,反倒有破绽。”   沈玉倾点点头,沈未辰夸道:“小八你真机灵,每回你公子漏说什么,你就补上什么。”   小八道:“别看公子心细,没我交办事情,可缺漏了。”   沈玉倾笑道:“也只有你们主仆有这默契,我跟小妹都没这么熟稔呢。”   小八只是微笑,那笑容带着疏离。   沈玉倾走后,只剩下沉未辰与谢孤白、小八三人。他们三人平时甚少单独相处,谢孤白道:“若无他事,我回房里等消息了。”   他正要起身,沈未辰忽问道:“谢先生,我有些事想问问,唐突莫怪。”   谢孤白重又坐下,问道:“什么事?”   沈未辰问道:“你帮着我哥,搅进这么大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孤白道:“这是沈公子的意思,他不想点苍扰乱了这次昆仑共议。”   沈未辰道:“虽是如此,也是你引他踏上这条道。九大家的少主这么多,为什么偏生找上我哥?”   “或许九大家里头也只有沈公子愿意去冒这危险。”谢孤白回道,“明日的唐门祭祖,兴许没事,也可能出大事,牵扯进其中,即便是青城少主也难保无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以沈公子却立颓梁之底,愿以只手相扶?”   他顿了一下,又道:“昆仑共议谁当盟主,其实与沈公子无关。沈姑娘懂沈公子,我再反问沈姑娘一句,难道你心中的沈公子,是守在青城,成就一派之主,守着所谓中道富贵荣华一生的人?”   沈未辰沉吟良久,才道:“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哥,哥信你,我只望你们别害他。”   谢孤白拱手道:“必不相负。”   ※   朱门殇问了下人,要求见唐二姑娘,下人前往通报,直等了一个时辰,这才有人回报,说唐二小姐事忙,只回了句没空。朱门殇去她房间,也没见着人,索性等着,直等到黄昏时,才见唐绝艳走来,身后跟着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   唐绝艳见了他,似乎颇感意外,朱门殇正要上前,孟渡江横剑在前挡着。朱门殇道:“我有些事要问你,紧要的。”   孟渡江道:“二姑娘想见谁就见谁,却不是谁都能见二姑娘。”   朱门殇望向唐绝艳,只见她并不理会,径自回房,甚是冷淡。朱门殇大声道:“我就是来让你看看,唐门的毒药不过如此!还不用到晚上,我就活蹦乱跳了!”   房里头没传出声音,朱门殇甚感无趣,却又挂心大事。他知道严青峰与孟渡江具是少年高手,自忖不是对手,得施点阴招。他陪着笑脸走到两人面前,说道:“严公子、孟公子。我家主人有事要我通报,实在耽搁不得,你们看……”他说着平伸双掌,引两人来看,果然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不由自主看向他掌心。却见他掌心上各有一颗药丸,正纳闷间,朱门殇双手一握,指缝中翻出两根银针,一左一右向两人肩井穴刺去。他这一下又快又准,又打了个出其不意,料想就算两人不中招,只要左右一闪,自己也能闯入房中。   可他没料到,他双手方才递出一半,就像是被箍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这两名青年功夫远比他所想的更好,早把他手给抓住。   这下反是自己受制于人,场面甚是尴尬,朱门殇暗叫一声苦,正想着辩词,又听到唐绝艳在房内吩咐道:“把他扔到池塘里去。”   那庭院当中正好有个池塘,他还未反驳,只觉胸口两股大力撞击,将他打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摔在池塘里头。   朱门殇在池塘里骂了半天娘,房里始终未再出声。他知道今日再也见不着唐绝艳,爬出池塘,一身湿地回房去,把始末告知谢孤白与沈玉倾。   众人依旧对冷面夫人的安排一无所知。   ※   唐家的祭祖大典就在唐门祠堂里头。祠堂位在唐家大院的西侧,比寻常寺庙的主殿还大上四五倍,据谢孤白说,几与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并驾齐驱。   然而祠堂虽大,祭祖之时,却唯有掌门一人可以进入祠堂,其他参与祭祖者都需站在祠堂外。沈玉倾五人早得了通知,入祠堂时不可携带兵器,说是怕戾气冲撞了祖先。   一行人又绕了几个庭园池塘,这才到了西侧祠堂。众人知道今日将有大事,朱门殇一路上抱怨唐门太大,又讲了些调侃的笑话,缓和下气氛,心底多少有些忐忑,就不知道冷面夫人要怎么让唐二小姐当继承人。   到了祠堂院子外的拱门前,沈玉倾见祠堂的围墙高达丈余,与唐家大院其他地方的围墙不同,颇为庄严肃穆。一行人过了查验,进了祠堂院子,祠堂门口左右各站着一人,却不正是唐家两位小姐?此时唐绝艳一身淡雅素服,与先前打扮截然不同,显然对祭祖一事颇为郑重,只是虽然包得紧实,一身玲珑曲线仍是遮掩不住,或者说,反是欲盖弥彰了。   唐惊才见了众人,走上前道:“沈公子,这边请。”冷面夫人果然另有安排,把一行人安置在第一排的右边座位上。除他们五人外,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也在席间,看来他们不仅是二小姐的护卫,也是以客座身份留在唐门。   沈玉倾看向祠堂内,只见一座大殿,清静肃穆,左右两侧满布牌位。他稍微数了数,上下九层,每层约摸放置三十余座牌位,这样的架子左右前后各有四座,那该当是供奉唐门历代重要人物的牌位。正面的牌位只有三层,上中下各自放着十几块牌位,那是主位,只有历代掌门才会供奉在此。   祠堂正中间架起一支巨柱,沈玉倾认得是他前天看过的长命香,高九尺九,径九寸九,显得有些突兀,又遮掩了视线。朱门殇在沈玉倾耳朵边低声道:“烧这么大支香,难怪宾客只能在外面观礼,走进去还不被熏死?冷面夫人年纪大,别熏坏了。”   “你多说几句,让耳力好的听到,你就埋在灌县。这可是唐门。”沈玉倾道,“要觉得这三天吃的苦头不够,尽管耍嘴皮子。”   沈未辰问道:“这香高近一丈,这么粗,要怎么点?”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这还用问,香头是特制的,放了硫磺磷粉等易燃物,搬了梯子用火把一点就着。”他是走方郎中,这些于他最是娴熟。   沈未辰道:“硫磺磷粉,难怪里头不能站人,呛着难受。难为冷面夫人一把年纪,要是呛着了怎办?”   朱门殇道:“你继续说,你哥要打你了。”   沈玉倾瞪了他们两人一眼,沈未辰忙收声不说话。   未久,唐门族人也陆续来到。首先见着唐锦阳,坐在第一排的左手边,过了会,唐柳、唐奕也来到。他们三人一坐下,交头接耳讲了一会话,来了几名侍卫,招呼了几句,唐奕唐柳便起身离席。又过了会,来了一名高瘦中年男子,细目尖鼻,一双招风耳,有几分刻薄样子,与唐锦阳隔着两个座位坐下,不知道是唐少卯还是唐飞。等来的人约摸有百来人时,另一名中年男子来到。只见他手持折扇,长相甚是俊雅,谢孤白忽道:“他长得与唐赢有些像呢。”   沈玉倾细看他,果然眉宇间有几分神似,猜测是掌兵堂的唐少卯,也是唐赢的叔叔。又见一人过来,低声与唐少卯说了几句话,唐少卯起身离去。   等来到的人约有数百人众之多时,仍不见那三人回来。之后又有一人,沈玉倾见他年约六十岁,腰挺背拔,虎步雄视,大踏步走了进来,坐在最接近中间的位置。   谢孤白道:“唐孤,唐门卫军总领,如果坐在他旁边的是唐绝,那就绝对错不了。”   果然见唐绝走来,此刻他无姬妾扶持,脚步有些蹒跚,就坐在那人身边。   “猜猜,他会不会被叫走?”小八道,“刚才走了三个,一直没回来,不会下次回来就得要人捧着吧。”   沈未辰不解问道:“什么捧着?什么意思?”   小八比了个捧牌位的姿势,沈未辰立时意会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沈玉倾也知凶险,低声道:“难道冷面夫人就在这里杀了他们?”   “她是掌门,几个人失踪,没什么。”谢孤白刚说完,小八立刻又接着说:“唐孤也起身了。”   沈玉倾转过头去看,唐孤正与唐绝一同起身,往祠堂后方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沈玉倾道:“若这样处置,倒也不是坏事。”   “找个人去把唐锦阳打晕。”小八道,“若说朱大夫是惹事的样子,我瞧他在那里,就是个坏事的样子。”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道:“我几时惹事了?”   眼看门人聚集将进,唐锦阳果然起身,也往祠堂后方走去。   “不好,这人一去,怕要坏事。”小八道,“想办法拦着他。”   沈未辰道:“我去!”她刚站起身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请掌门夫人!”   只见冷面夫人周围跟着八名护卫,自大门走入,众人皆都站立起来迎接。沈未辰此时要动,不免引人注目,只得站在原地。   冷面夫人自大门走至祠堂前,众人都是低头恭敬的模样。那八名侍卫分成四批,两两一组,就站在祠堂门口两姐妹左右边,恰恰把两姐妹给夹起。   沈玉倾心想这八名护卫不能入祠堂也还罢了,这位置也站得古怪,这两两一组夹着两位姑娘,倒像是在保护两人似的。   ※   唐孤跟着唐绝走到祠堂后方,那有栋四居的大屋,又称冷香院,往例是立志给唐门守节的寡妇所用。唐门重要人物中,若有早夭,妻子想守节,远避俗世的,都会来此避居,生活所需用度具由唐门支应。   唐孤边走边问道:“你说有证据证明二丫头是亲生的,要我来看,是什么证据?”   唐绝道:“你来了便知。”   唐绝说完,推开门。唐孤刚一走入,就见着唐柳、唐奕、唐少卯三人坐在椅子上,身旁都有一人持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唐柳一见唐孤,忙喊道:“七叔!救我!”   唐孤吃了一惊,转身要走,只见唐绝守在门口,周围站着二十余名劲装卫士。   唐孤又悲又怒,冷声道:“二哥,你真要这样对我?”   唐绝低头,表情甚是无奈:“我不都劝过你,都有了年纪,年轻人的事,给年轻人烦恼去。像我这样不挺好的?”他停了一下,又道,“等祭祖大典过去,留你们住几天,就放你们回去了。”   唐孤道:“嫂子就这么偏爱,非要让二丫头当继承人?”   唐绝道:“我不知她打什么主意,我就照她说的话把你引来这,其他的,我不管事。”   唐孤怒道:“二哥,到这时候你还听她的?唐门的基业就要落到外姓手上去了!这还是唐门吗?你就这么怕嫂子,不敢反抗她一次?她是你一手扶起来的,你就能管住她!”   “我为什么要管她?”唐绝说着,眼神中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一如他语气的平静,“这四十年多年来,我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听她的。”唐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也没有卑下与屈辱的感觉,这是一种平等的服从,这平等来自于了解与尊重。他相信他的妻子会做下最好的决定,而这个决定也必然考虑到他的心情,若有让他伤心的事,那也是妻子不得已而为之。   “你嫂子当上掌事的那天起,她做的事,都是为了唐门。”   “若不服呢?”唐孤挺胸道,“要我死?”   唐绝默然不语。   这不回答,已经是回答了。   唐孤道:“我也六十了,活到这把年纪,不屈了。”他双手握拳,指节嘎嘎作响,那是深厚的内家功夫。唐门虽以毒物暗器著称,但长久以来广收辖内门派的顶尖武学,或修习,或钻研,另成一路独门武学。唐绝一系兄弟中就以唐孤武功最高,远胜其他兄弟。   “待会交手,二哥你退远些,我不想伤你。”唐孤道,“我就看看你们怎么拦我?”他目光如电,环顾周围,二十余名劲装汉子见着他眼神,不禁凛然。   唐绝淡淡道:“你嫂子早料到你不肯就范,她说,你若动手,就先杀了三位侄子。”唐孤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唐绝竟拿自己亲侄子的性命作威胁。   “那是你四哥五哥的儿子,是你侄子!”唐孤怒道,“二哥,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只是比你懂你嫂子。”唐绝道,“你也懂她。这里都是你嫂子的手下,我管不了他们。”   唐孤只气得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唐绝避开了他眼神,找个位置坐下。   ※   就跟朱门殇说的一样,长命香前架起了梯台。九尺高的香,梯子也有八尺高。朱门殇道:“这梯台瞧着对老人家危险呢。”   沈玉倾道:“你就专注看着你的唐二小姐,别费心看别的地方,看哪都没一句好话。”他又看了看前排空着的位置,那些离开的都没回来,唐飞也不以为然。   冷面夫人先是诵念了祷词,对着祖宗牌位行礼,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台下众人道:“承蒙不弃,这次家祭,来了几位客人。青城的沈公子兄妹。”沈玉倾兄妹听她点名,忙站起身来回礼,在场群众不知他们兄妹前来求亲,不由得发出惊讶声。冷面夫人又接着介绍:“华山的严公子。”严青峰也起身行礼。他来到唐门已久,不少人都已知道,惊讶声便小了些。冷面夫人继续说道:“他们具是青城、华山两派的嫡子,今日拨冗前来,实是给了唐门极大面子。”冷面夫人说完,底下众人纷纷点头,冷面夫人又继续介绍,“还有两位贵客,都是唐门辖下。峨眉的孟兄弟。”孟渡江起身道:“峨眉孟渡江,向唐门各位前辈请安。”   峨眉份属唐门辖下,虽同为客座,身份实不能与严青峰、沈玉倾兄妹并列。   “最后一位,是五毒门的巫教主。”她话一说完,屋檐上忽地跳上一名女子,生得极为矮胖,约摸只有六尺高,腰围怕不有七八尺,满脸雀斑,厚唇蒜鼻,五官全挤在一起。众人见她跳上屋檐,极为无礼,纷纷大骂。   巫教主却叫道:“今日唐门大祭,蒙老夫人垂青,派我带了弟子们见识,各位勿怪。”说罢,周围屋檐又跳上数十名弟子,有男有女,也有老少,个个手持兵器。   底下唐门众人见了这态势,心想五毒门竟如此大胆,敢在祭祖大典上闹事。却没听到有人喝止,这才发现除了唐飞外,包括唐孤等几位大人物均已不在。不由得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冷面夫人拿拐杖敲了一下地,说道:“不是说了不许带兵器吗?”   巫教主道:“我们一时忘了,所以没进祠堂,不算犯戒。老夫人,您包容个,别怪罪弟兄。”   冷面夫人点点头,说道:“把兵器收起,别吓着人了。”   只这几句交谈,众人便知五毒门是受了冷面夫人吩咐。今天怕不要有大事?有人心知肚明,也有人猜测,更有人暗自懊悔,早知道今天就在家里焚香遥拜,何苦来淌这混水,今年要能活着回去,明年死也不来了。   沈未辰低声问道:“哥,屋檐上不过五十来人,这底下最少五百人,大半都会武功,这五十人镇得住?”   沈玉倾道:“没了带头人,这五百多人不可能都反对老夫人。五十几人只是威吓,谁先出头就杀谁,杀了几个后,就没人敢出头了。”   沈未辰点头道:“冷面夫人果然老谋深算。”   沈玉倾低声道:“稍后冷面夫人立了二小姐,我们再说几句好话,站在唐二小姐那边,正如谢先生所说的,这事就这样过了。只是事后……免不了又要有一番肃清,唐二小姐的位置才能坐得稳当。”说着,不禁眉头深锁。他虽知这道理,只是想到日后冷面夫人肃清,又有不知多少唐门族人遭殃,这些人虽与他无关,却也不免心下不忍。   冷面夫人控住了场面,又说道:“老身受先人赏识,一介女流的身份,接了掌事一职,长久以来,兢兢业业,转眼三十年过去。而今发皓齿摇,年事已高,今日趁着祭祖,还有一件大事要向各位宣布。”   她正说着,一名侍卫走上,在台下比了个手势,冷面夫人点点头,一名侍卫手持火把,恭敬递给她。冷面夫人接过火把道:“时辰到了,众人诚心祝祷。九九不熄,生生不灭,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只见底下唐门中人个个双手合十,随着冷面夫人齐声喊道:“九九不熄,生生不灭,祖佑唐门,保我光华!”说完便低头祝祷,连严青峰、孟渡江也跟着祝祷。沈玉倾等人也只好双手合十,低头祷告。   冷面夫人走上梯台,将火把递向长命香,果然顶端藏着硫磺磷粉等易燃物,立时燃烧起来。冷面夫人高举火把道:“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底下众人也跟着齐声大喊,祖佑唐门,保我光华。众人喊完,方才睁开眼睛,却见冷面夫人站在梯台上,忽地重心不稳,身躯摇摇晃晃,竟似醉了般。唐绝艳只喊了一声:“太婆小心!”话犹在耳,冷面夫人一个滑倒,从梯台上摔了下来。八名护卫连忙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咚的一声,冷面夫人重重摔落地面。唐绝艳惊喊一声:“朱大夫!”声音甚是焦急。朱门殇飕地快步抢上,还未近身,八名护卫当中一名见他靠近冷面夫人,探爪拦阻。这一爪好不凌厉,朱门殇还未靠近,只觉劲风扑面,只怕一爪便要重伤。此时唐绝艳第二句话刚好来到:“别拦他,他是神医!”   别拦他这三个字方才说完,那护卫虎爪急转,只这短短一瞬间,朱门殇刚刚略过护卫身旁,后四个字才说完。这句话实是间不容发,慢了一点朱门殇都要受伤。   只是事后看来,或许朱门殇当时受伤会更好些。那一爪转得太急,来不急闪避,钩住了朱门殇右手袖口,嘶的一声响,将袖口齐齐撕下。朱门殇略微受阻,仍上前要看冷面夫人状况。   他刚才奔得甚急,不免大口吸气,忽觉一阵晕眩,正疑心难道是体内余毒未解,周围几名侍卫身躯忽地摇晃了一下。当中一人似是惊觉了,喊道:“是五里雾中!长命香里被人下了五里雾中!”   就在这时,从朱门殇被撕裂的袖口口袋里缓缓滚出了一颗紫色小药丸,正是那日他从内坊中偷出来的那颗五里雾中。 第34章 翠环   她喜欢亲嘴,尤其喜欢舔男人的舌头。   每个男人的舌头都有不同的味道,大部份的舌头上带点咸味,若遇到老烟管,特有的呛鼻味那也是不在话下,少数的带点苦味,极少数的有甜味,但来到妓院中的男人,最多数自然是酒味。再细细分辨,微末处又大有不同,有些像是海盐般的咸,有些是淡淡酱油的味道,有的像苦艾,有的像未熟的杏仁。   对翠环来说,舌头的味道,就是每个男人的“原味”,这味道会变,但总是有,这世上没有纯净无味的舌头,就像这世上没有纯净无瑕的圣人一样。   是人,就得沾点龌龊。   据说有些妓女是不允许嫖客亲嘴的,说是要给未来丈夫留个干净的地方,就算不是嘴巴,总也有些地方是不许嫖客触碰的禁地,翠环认为这种说法太不认份,莫说妓女赎了身,多半是回来重操旧业,顶多是跟老鸨拆帐的抽头好点,退一百步说,都娶了婊子回家,还在乎你哪一块干净?   说穿了,只是想少花功夫服侍客人。   所以每次客人进房,还没掩上门,她就抢上堵住客人的嘴,两舌交缠的时候,她便会去细细探究这条舌头的味道,于是她显得格外殷勤,加上她总是眉开眼笑迎合着客人,嫖客们对她的服务自是赞不绝口。所以翠环的客人,总是比她外表看上去该有的要多。   唐二少看见翠环的时候,翠环正笑着。   翠环看见唐二少的时候,唐二少却是紧皱着眉头,他痛得表情狰狞,锦衣的胸口处裂了长长的口子,连扣子都崩断了两颗。   她听见中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摔落声,然后门口被猛力撞了一下,翠环打开门,就看到了唐二少。   唐二少只说了一句话:“救我……”就倒在翠环身上,翠环匆忙地环顾了周围一眼,见没有其他人,将门掩上,将唐二少扶到床上躺平。   唐二少深怕这个妓女大声呼叫,喘着气又补了一句“别声张……”,说完这话,一口气喘不上来,闷闷的咳了几声。就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他以为翠环会很惊慌,却听到翠环噗嗤了一声,竟笑了出来。随即俯身吻向他,唐二少正恼怒这名妓女不知轻重,翠环的舌头已经滑入他的嘴里,他刚想伸手推开翠环,翠环突然仰起身来,快步开了门瞥了一眼,立刻关上房门,回到床前替唐二少盖上棉被,又将帘幔放下,唐二少知道有人来了,心里一突。   隔着帘幔,见着翠环取下发簪,撩起裙子,似乎轻微哼了一声,只是还看不真切,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翠环配好发簪上前开了门,问道:“急什么?张大哥有事吗?”   似乎是妓院巡堂的守卫,唐二少心中一凛,除非有交情,否则妓院怕惹麻烦,绝不会收留像他这样负伤而来的客人。对头只怕还没走远,离开这间妓院,那是凶多吉少。   只听到外头一个粗犷的男子声音说道:“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翠环道:“外头响了一声,我开门一瞧,是只瞎雁撞上了廊檐,又扑扑的飞走了。”   她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门口,唐二少看不清外面的人影,自然外面的人也看不清唐二少。   门外那人又问:“没其他事了?”   翠环回道:“还能有什么事?采花贼吗?”说完翠环咯咯笑了几声道:“群芳楼又不贵,有这本事犯不着。”   门外那人突然厉声道:“那你门口这摊血怎么回事?”   唐二少这才想起,自己从廊檐上摔下时,确实呕了口血,他当时心急,抹了嘴就敲门。留下这么大线索。看来这番是躲不掉了。他正懊悔时,却听翠环说道:“唉,张大哥你凶什么,这么大声,羞死人了。”门外那人道:“你什么意思?”翠环道:“不就……就那点血嘛,唉,你……”翠环作势要关上门,门外那人却一把按住门边。问道:“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翠环又咯咯笑了起来,说道“去问你老相好去。别在我身上花心思。省这点钱富不了你的。”   门外那人算是听懂了,狐疑的问道:“上个月明明就不是这个日子。”   翠环笑道:“谁家的亲戚是按着日子串门的?要不也不会白糟蹋了我这裙子。”说着翠环往自己的裙下一指:“我都来不及换上,你就来敲门了。去去去,别在这瞎闹腾。”   翠环一推那名男子,那男子却似乎还不想走,翠环问道:“又怎么了?”只听那人说道:“翠姑娘,不是信不过,我怕是有人闯了进来,彭老丐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翠环道:“你想进门,挑个日子找春姨不就得了?难道真有采花贼,我还让他白嫖不成?要不信,你自己瞧着。”说罢翠环将裙子一把撩起。“看够了没?你要再闹腾,我让春姨来收拾你。”那人听到翠环要喊,似是怯了,忙道“不用不用,我就多操点心,没事,翠姑娘你休息。”说罢便退了出去。翠环气冲冲的关上门,唐二少心上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只见翠环走到桌边,身子似是晃了一下。又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颗红色药丸,拉开帘幔,将药丸与水一并递给唐二少,唐二少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翠环道:“这儿只有壮阳药,有没有用?”   唐二少摇了摇头,只喝了半口水,变觉得喉头紧缩,再也吞不下去,他尽力调匀内息,伤势却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   翠环拉了椅子坐到床沿,屈着食指抵着上唇定定的看着他,又噗嗤一笑。笑得齿龈都露了出来。   唐二少脸上有些恼火的表情,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瞪了翠环一眼,见她虽然在笑,额头上却不停冒着冷汗,心想这妓女虽然轻佻,为了救我,受惊不小,自己若能活命,定要好好重酬一番。又想:“要不是她今天刚好来月事……怎地这么巧?”这一转念,想起刚才翠环古怪举动,不由得一惊。   翠环道:“我叫翠环,这是花名。”她竟然自我介绍起来。“你不用回话,歇着听。”   翠环又接着道:“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你对头就算追来,也不敢硬闯,你跟彭老丐有没有交情?要是有,我跟春姨说了,通知人来接你。”   唐二少摇摇头。唐门跟丐帮虽然同为九大家之一,但交情不深,这次被人暗算,也不知道仇家是谁,如果跟对头有勾结,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危险。   翠环想了想,转身把灯吹熄了,上了床,唐二少被她身子一挤,牵动伤势,全身都痛了起来。只好缩到一旁去。   翠环道:“明天你稍好了再说。嘻嘻……”说完翠环又笑了起来。唐二少不懂,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好笑?但他仓皇半夜,到此总算稍稍安了心,不由得沉沉睡去。   第二天,唐二少睁开眼,翠环梳洗已毕,见他起床,将着一盆水递到他面前,问道:“擦把脸?”   也不等他回应,便洗了毛巾替他擦脸。冷水触面,便觉精神稍好了一点,翠环拿了一包药材摊在唐二少面前,问道:“你懂不懂药,自己挑点?”   说到用药,谁比得上四川唐门,这些药唐二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都是些调经止经痛,女人专用的中药,种类既少,也不对症,唐二少轻声道:“我有银两,我开方子,你替我去抓药。”   翠环笑道:“不行。”   唐二少问道:“怎么不行?”   翠环道:“你的仇家知道你受这么重的伤,猜你走不远,你猜他会在哪里找你?”   唐二少道:“抚州城药局这么多,他能全顾着了?”   翠环道:“顾着我便行了。”   唐二少道:“顾着你干嘛?”   翠环道:“昨晚那巡堂的,被你对头收买了。现在只怕对我起了疑。”   唐二少倏然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翠环又噗哧笑了出声:“我就知道。”   唐二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忍不住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翠环道:“我是妓女,卖笑卖笑,我不多笑点,客人失望。生意就好不了。”   唐二少愠道:“我不是来买笑的。”   翠环挑了挑眉道:“我知道,我也不是来跟你说笑的。”   唐二少听她这句话说的有玄机,正自思量,又问道:“你说清楚点,让我明白。”   翠环道:“门口就这么一点血,我又给了他十足理由。再说,真有人闯入,我也没理由包庇,问问也就是了,他事先起了疑心,才想着要进房门探探,老张不是这么精细的人。我想,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彭老丐是这里的管事,你对头不敢贸然闯进来搜人,怕得失了丐帮,所以收买老张,只要把你赶出去,他在外面就能收拾你了。”   唐二少听她讲解,不由得愣住。老张或许不是精细人,这妓女却绝对比谁都精细。   唐二少又问:“那昨晚……怎么回事?”   翠环道:“你舌头有血的味道。”   唐二少不解,翠环接着道:“我从你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料你内伤呕血,果不其然,你在外面留了血迹,我来不及抹掉,就看到老张走来,只好关上门,想办法瞒过他。”   唐二少想起昨晚翠环拿下发簪,撩起裙子的模样,又想起他在老张面前撩起裙子作证,竟不自觉下体也痛了起来,心中暗骂了几十声娘,问道:“你……在手臂上划一道疤就是,犯得着……”   翠环又咯咯笑了起来:“我不装作有月事,不用接客?这房间就这么大,这几天你要躲哪去?”   唐二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二少心想,这女的绝不是普通人,她只往房门看一眼,就这么短短的时间,便布置好这众多应变,甚至自残下体,这份狠辣、胆识,机智,稳重,莫说是女流,便是堂堂一派之主,也未必有这等心智。   翠环笑道:“我叫翠环,就是个妓女。你又是谁?”   唐二少道:“我叫唐绝,四川唐门二少爷。”   翠环笑得更大声了。   唐二少从那些药材中,拣了几样对症的让翠环熬了。将息了两天,疼痛虽然好了些,但内伤丝毫不见起色,这两天除了身份,翠环再也没问别的。   到得第三天,翠环从窗口往下望,突然问道:“都说你们唐门善于用毒,杀人不见血,你身上带了什么?给我长长见识。”   唐二少道:“唐门的毒,看了,要死人。”   翠环道:“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唐二少从怀里取出三个药包,翠环接过,一一打开,一包红的药丸,三五颗的,甚不起眼,唐二少道:“这叫七日吊,有色无味,中毒后便觉气息不顺,一日重过一日,七日之内,便会窒息而死。那包灰色粉末,有味无色,擦在兵器上,伤口难以愈合,若不实时救治,非得挖肉剔骨。”翠环插嘴问道:“吃下去又如何?”唐二少道:“毒也分内外,这药内用,也就闹肚子而已。”最后一包黑色粉末,唐二少道:“这是蒙汗药,无色无味,唐家调配的最是精妙,不过遇上高手,效果不大。”   翠环仔细听了,再问:“没见血封喉的?”   唐二少道:“见血封喉的毒药没这么容易调配,即便有,也是极少的,在唐家,非等闲也不会拿出来。”   翠环笑道:“难不成你们唐门的威风都是吹出来的?。”   唐二少道:“江湖传闻,多半名不符实,赢的人显威风,输的人爱面子,难免夸大了些。”   翠环道:“打你这一掌的人,可不是吹出来的。他是什么人?”   唐二少道:“那天夜黑,又是偷袭,我没瞧清楚。掌力透过前胸,把我衣服都给震裂了,能把铁沙掌练到这等程度。武林中也不超过三个。”   翠环道:“这是吹,还是认真。”   唐二少道:“认真。”   翠环道:“这么厉害的对头,你不知道是谁?”   唐二少:“暗箭难防,我猜,是暗榜的高人。”   翠环道:“收金买命的暗榜。”翠环眨了眨眼睛,又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好营生。”   说罢,翠环收起一颗七日吊,将其他的药递还给唐二少,唐二少问道:“你拿这干嘛?”   翠环却不回答,只道:“你这伤没将养十天半个月是不成的,再过两天,我需接客,你瞒不过去。”翠环说着,将床下的杂物搬出,又去抽屉取了新床单,丈量一会后,笑道:“刚好。”便扶着唐二少起身,钻到床下,再将新被单铺上,流苏恰好遮盖了床底。   翠环道:“这几天,你且待在这。”又嘱咐道:“若有人低下头瞧见你,你晓得该怎么办吧。”说罢,便离开房里了。唐二少把两颗喂了毒的铁蒺藜握在手里,只是等着。   过了两天,翠环果然开始接客了。她一如既往,每当客人进门,便即送上香吻,又时常听她呵呵笑个不停,该叫时叫,该浪时浪,激烈处,摇得床板嘎吱作响,若非每日定时地送上饮食,连唐二少都怀疑她根本忘记床底下还躲着一个活人。   此时唐二少内心是百味杂陈的,听她在上头翻云覆雨,竟有些不是滋味,以他身份,翠环的姿色自是看不上的,只是这女子各种古怪,自己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人,在她面前却只能听命行事,细细想来,也不是翠环有什么威严,只是她办事精细,所想每每与己不谋而合,甚有过之,自然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但自己伤势不愈,要是再躲几天,不但留下病根,只怕更难以脱身。   在床下无事,唐二少便注意翠环的举动,来到群芳楼的江湖大豪们,总想在姑娘面前逞威风,说些江湖掌故,翠环懂得这种心态,不时发问,引得那些狎客们越说越多,甚至误了时间没办事,还得加码多买上一段。唐二少也不禁佩服她的手段。   这一日,听到门外有哭声,似是发生了什么事,唐二少问起翠环,翠环笑道:“顾好你自己吧。你的伤怎样了?”唐二少摇摇头:“一动便疼。不找大夫,好不了。”   翠环想了一想,这是唐二少第一次看见她皱眉苦思的模样。过了一会,翠环道:“再过些日子,我亲戚真就要来啦,到时装病也会被怀疑,不得已,得拼一把。”   唐二少心想,你亲戚来了又怎样?后来一转念,方知道翠环的意思,问道:“拼什么?”翠环道:“你对头这几日必来,他若低头看你,你便动手。”唐二少惊问:“你知道我对头是谁?”翠环道:“还不知道。”唐二少道:“你又说他近日便来?”翠环道:“我只知道他来。不知道他是谁。”唐二少问道:“你会武功?”翠环道:“不会,你那蒙汗药有用吗?”唐二少摇摇头:“那蒙汗药对高手没用,这对头内外兼修,单是这铁沙掌的掌力,就算我没受伤,未必斗得过他。”   翠环似乎是遇到了难题,在房里不停踱步,不时看向床底,唐二少从床下瞧见她眼神,只觉得冰冷,不由得一惊。心想:“她这般帮我,却从不索求报酬,这种欢场女子,纵使一时心软,肯甘冒奇险救他?她到底安什么心?”   翠环沉思良久,外头老鸨招呼接客,便就去了,只留下唐二少惴惴不安。   又过了一天,未时刚过,翠环接了两名客人,唐二少在床下热得一身汗,突然有人敲门,声音甚是稳健,翠环开了门,照例奉上香吻,把客人迎了进来,唐二少瞧不真切,只看得到一双脚板,推测是位壮汉,那人笑道:“好骚货。”便抱着翠环进屋,顺手把门给掩上,翠环倒了杯茶,问道:“大爷怎么称呼?”那人道:“问这作啥?”翠环道:“好称呼啊。”那人道:“叫我好哥哥便是。”翠环咯咯笑道:“那就叫你好哥哥了,好哥哥吃茶不?”那人道:“不了。”   翠环上了床,唐二少瞧不真切,似乎正在对那壮汉招手,只听到翠环道:“好哥哥,先上床呗。”唐二少见那人坐在床沿,却没除去鞋袜,唐二少正觉古怪,听到叮咚一声,竟是翠环的发簪正掉在唐二少的眼前,又听得翠环道:“好哥哥,帮我捡一下簪子”,唐二少不觉一惊,翠环怎地这么胡涂?对方一低头,不就发现床底有人?那壮汉应了一声,当即弯腰低头,正好与唐二少四目相对,唐二少手上正扣着两颗铁蒺藜,想也不想,应手射出,此时距离既近,对方又无防备,理当必中的两下,怎知那人反应神速,猛一抬头,夺夺两声,铁蒺藜全打在门板上。唐二少震惊对方身手,又听到那人一声惨叫,床板嘎嘎作响,那人站起身来,脚步左摇右晃,唐二少顾不得伤势,忍痛从床下翻出。   却见翠环跨在壮汉身后,两腿紧紧夹住壮汉腰间,手上拿着一把染血的匕首,那壮汉喉头冒血,双臂狂挥乱舞要打翠环,打的桌椅粉碎。只一会便断了气。   唐二少吃惊的看着翠环,只见翠环虽然浑身血污,气喘吁吁,却是神色自若,坐在桌上斟茶。唐二少见那尸体,喉管被切开,血兀自噗噗地冒着。翠环这一刀当真很辣,一刀断喉,即便是杀惯人的老手,只怕也没这么决绝。   翠环喝了茶,淡淡道:“我听客人说,高手频死一击,你若距离不够远,反倒容易被掌风扫中,靠的近了,反而安全。幸好,我没你的根底,被这家伙扫到一掌,那是死定了。”   唐二少一惊,看向那尸体,又看向翠环,翠环点点头:“他就是偷袭的对头。”唐二少还在懵懂,忽听得敲门声,门外有人问道:“翠姑娘,有事吗?”翠环咯咯笑道:“没事没事。不劳赵大哥关心了。”   那名妓院巡堂的护院在门外待了一会,没听见动静,这才放了心离去。   唐二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翠环道:“他舌头上有锈味,那是练铁沙掌的特征。”   唐二少又问:“你怎知道他这两日会来?”   翠环道:“那个被收买的巡堂老张前两天死了,他必对群芳楼起疑,既然不能硬闯,便来暗访。老张跟他说了当天的经过,他必来找我。”   唐二少想起前几天翠环拿走的七日吊,登时明白,是她毒死老张,诱使对头前来,猜想情境,翠环故意遗下发簪引诱他去看,他刚闪过铁蒺藜,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没料到杀招竟在身后。这等顶尖高手竟死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妓女手上,当真死不瞑目。   一念既此,唐二少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妓女,从设计,布置,到一击得手,他见过翠环自残下体,知她下手狠辣,却没料到她还有如此心计与沉着,这妓女?当真只是一个妓女?自己又是撞了什么奇怪运道,被这样的奇女子所救?   翠环忽地站起身来,唐二少一惊,只觉得背脊发凉,翠环将他扶到床沿,两人并排而坐,翠环说道:“这尸体藏不了多久,彭老丐发现,定当追究。”   唐二少道:“你说怎么办?”他竟问起翠环的意见。   翠环:“还得再周延点。”。   翠环找了口大箱子,将尸体藏到里头,把屋内血迹擦拭一遍,对头已除,便不怕漏了行迹,唐二少开了方子,把药买齐了,吃了两天,身体稍可,便趁夜摸后门出去,第二天再回到妓院,包了翠环一个月,搬了口大箱子,大摇大摆的住进群芳楼。又过了几天,尸臭味藏不住了,便找个名目把箱子运了出去,在城外找个荒废的枯井扔了。   又将息了半个月,唐家派人寻找失踪的二公子,一路查到抚州来,才在群芳楼跟他会合。   然则,唐二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翠环始终没跟他要回报。唐二少明白,翠环绝不是施恩不望报的善良人,她不开口,就是等他开口。当然,只怕不是帮她赎身就能了结。   当晚,唐二少开了群芳楼最好的女儿红,在房里,他替翠环斟酒。   “明日我便要回四川了。”唐二少道:“我已经替你赎了身。今后如有需要,四川唐门,永不忘今日之恩。”唐二少先给了一杯。翠环也跟着喝了一杯,却没说话。   唐二少试探的问了一句:“这一个多月来,姑娘从没说过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翠环接过酒壶,为唐二少斟了一杯,缓缓道:“我想作唐家的二少奶奶。”   唐二少内心一震,这一个多月来,他不是没想过翠环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总想这等奇女子,绝不可能贪图自己英俊,如果是要富贵荣华,跟着他回四川,下半辈子也足衣食无忧,但她终究是这样说了。但自己呢?这一个月多月来,自己虽与她同房共床,但从未与她有肌肤之亲,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自己怕这个女人。更重要的是,堂堂唐家二少爷,要娶一个妓女为妻,这传出武林,得闹多大笑话?父母那边又怎么交代?但,他心中又隐隐觉得,假若今天放过这名女子,日后必将后悔。这不是感情面的依归,而是现实面的考虑。这女子,世间难寻。   唐二少沉吟道:“你是聪明人,我就不跟你俗套,你的身份,顶多只能当妾。”   翠环淡淡道:“反正也会被我弄死,何必多害人命。”   她这话说得不愠不火,但唐二少清楚,她说得出,作得到,让她进门,那也是祸患。   翠环又接着道:“我若作正妻,你纳多少妾,我都不过问。”   唐二少沉吟半晌,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翠环道:“这里出去的姑娘,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嫁给大户人家当妾,养在深闺大院,生几个孩子,老死在里头。”翠环替自己斟了酒,一口喝下,道:“这不是我的结局。”   唐二少明白了,翠环要的不是当个大少奶奶,她有一座山要爬,自己非但不是她的终点,还只是她的起点。   也许是天意注定,否则自己偏偏就敲了翠环的门?不,其实也不是,唐二少心想,翠环一直在等待机会,她总会等到机会的,就算不是自己,翠环也会从群芳楼中爬出,爬向她的山顶,或许说,当天敲的是翠环的门,才是自己的运气,否则,早已死在抚州了。   也好,唐家的规矩,传贤不传长,其他兄弟可没这么好的贤内助。   唐二少对着翠环一笑,点点头。   月色下,两人举杯。   第二天,唐二少搀扶着翠环上马,这是翠环第一次骑马,她不熟,但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   往四川的路上,唐二少问翠环:“我刚认识你时,你很爱笑,自从我帮你赎身后,怎么就没见你笑过。”   翠环冷冷回道:“我这辈子所有的笑,都在前二十年卖光了。今后,我不用对着人笑了。”   唐二少哈了一声,纵马疾驰。他想,老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果然,从此之后,很少有人再见到翠环笑了   武林中人给他个外号,称她为“冷面夫人”,一个不会武功,不会用毒,甚至不姓唐的女人,执掌了四川唐门三十余年。 第35章 嫌疑   冷香院的房间里,唐孤站在原地,怒不作声,只是狠狠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唐绝。唐绝避开他眼神,过了会,道:“坐下吧,一直站着多难受。”   两名劲装卫士持刀走上,正要挟持唐孤坐下,忽地房门一阵响,唐锦阳推门闯入。他走得甚急,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这一瞬间,唐孤左右肘齐向后撞,撞开那两名壮汉,急转过身,飞起一脚踹向挟持唐奕那卫士腰间。他是唐门这一代武功最高的人,虽已年届耳顺,功力不减,这一脚用尽全力,直将那人踢得内脏迸裂,飞撞在挟持唐柳那卫士身上,竟连那人也被撞倒。同时,唐孤右手一甩,一颗铁蒺藜脱手飞出,唐门暗器之术天下闻名,这一下正打在挟持唐少卯那名卫士额头上。那人脖子向后急仰,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再细看,那铁蒺藜已插入额头之中。头盖骨本是人体最硬的一块骨头,铁蒺藜竟潜入额头当中,可见力道之强。但这却还不是这名卫士的死因,而是这铁蒺藜力道太强,打得他颈骨断折,当场毙命。   唐孤顷刻间杀两人,伤三人,又退到唐奕等人身边,喝道:“快起来!”   不料唐奕等人竟不起身,只是从怀中取出药丸服下。唐孤这才醒悟过来,问:“你们中毒了?”   唐柳道:“是三分媚。他们逼我们吃的。”   这三分媚是唐门用的迷药之一,口服见效,服用后虽然神智清楚,却是全身酸软,难以行动。只是效力虽快,去得也快,仅能维持一个时辰。发明此药的唐门先人性好渔色,研发此药作迷奸妇女之用,故取此名,这名先人也因此遭祸而死。   唐门擅用毒,门人自也带有解毒药丸。唐柳三人虽然服下解毒药丸,要等药力疏散最快也要半刻钟时间。这半刻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唐孤环顾周围,犹有二十名卫士持刀戒备只待唐绝一声令下。   此刻若动起手来,唐柳等三人全无还手之力,唐孤纵能自保,也护不了唐柳三人周全,最后即便杀出重围唐柳三人也要死。   然而唐绝若不下令,唐柳三人具是唐门这一代中好手,虽不若唐孤功力精深纯厚,也非寻常三五卫士所能制服。他们这次被擒,纯是中计遭伏,并非真是无能,若真无能,冷面夫人怎会委以重任?一等他们恢复,唐绝便再也擒不住他们,冷面夫人的计划便要全盘落空。   唐绝明白这情势,唐孤也明白这情势,在场众人都明白这情势,除了一人。   唐锦阳不解问道:“这……怎么回事?爹,发生什么事了?”他一闯进,又见刀兵,又见七叔暴起杀人,直是心惊胆跳,摸不清头绪。   唐孤喝道:“锦阳,抓住你爹,要不我们都得死!”   唐锦阳看看父亲唐绝,又看着七叔,他向来敬畏这个严厉不苟言笑的叔叔,却也不敢真对自己父亲动手。他虽不聪明,也已猜知有大事发生,只是不知自己该站在哪边。   唐绝叹口气道:“我是怎么生了你这个胡涂孩儿啊……”此刻他竟希望自己儿子真能动手将自己擒下,就算称不上明辨局势,起码也是杀伐果断,掌握局势,而不是愣在原地,更让人瞧不起。   唐孤沉声道:“那你动手吧。”他挺胸傲立,望着他的二哥……这一辈的兄弟中,与他最相善的二哥唐绝。   他小唐绝十一岁,是四姨太所生。他刚懂事时,年纪最长的三名兄长已十六七岁,开始帮着打理门派中的事务。唐门传贤不传嫡,他们都有志向,对这名异母幺弟难免少了关照,以唐门的权势,能照顾他的下人多了去,也不用费这个心。   他母亲体弱,长年卧病,靠着唐门特制的药方跟珍贵药材续命,却也只捱到他七岁那年。那日早上,母亲怎么叫也叫不醒,他慌了,大喊大叫。父亲闻讯来到母亲病榻前,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要坚强,他懵懵懂懂,但也猜到母亲不会醒了。他不想人看到他哭,绕了几个院子想躲起来,唐门的庭院很大,他才七岁,绕着绕着就迷了路,也不知来到哪家院子。找不着出路,他忍着眼泪,就蹲在池塘边,又怕人发现,更是委屈。   有名少年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认得是二哥唐绝。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二哥问着。唐孤拧着一股倔强气,扭过头说没事。   唐绝看着唐孤,想了想,指着一个房间:“那是我房间,我要出门办事,一时不会回来。你要是想哭,盖上棉被,没人听得见。”   唐绝说完就走了,他照着吩咐,进了唐绝的房间,躲进被窝里,咬着被角,浑身颤抖,用力地哭了一场。   那天之后,唐绝就是他的亲兄弟,比所有兄弟更亲的兄弟。   唐绝嘴角微微抽动,他本该开口,也不得不开口,但那句“动手”一时却喊不出来。   唐柳等三人也不敢开口。时间站在他们那边,却不站在唐绝那边,他们宁愿唐绝犹豫,也不要他一时心乱做出决定。   僵持的气氛仍在蔓延,空气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场众人的生死全在两名老人的一念之间,生死之局,只待一声令下。   或者,另一个打破僵局的人。   一名侍卫跑了过来,喊道:“不好了,太夫人摔倒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唐绝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侍卫道:“老夫人才说有大事宣布,刚点上长命香,就从梯台上摔下来,晕了过去,还……不知道情况。”   唐少卯忙问道:“老夫人还没宣布继承人?”   那侍卫道:“没听说这件事。只是外面围了好多五毒门的弟子。”   这下变生突然,众人又把目光聚集在唐绝身上。冷面夫人突然倒下,继承人还没宣布,唐柳众人还无法动弹,这事如何了结?杀,或者不杀?   唐孤忽然大踏步走向门口。   “你想去哪?”唐绝问。   “去看嫂子。”唐孤头也不回地离去,似乎将这三名侄子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唐锦阳问道:“爹,现在怎么办?”   唐柳等人屏着气息,又焦急地看着唐绝,只见他似在沉思,过了会,才说道:“你们晚点过来,看看太夫人的伤势怎样。”   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   那颗五里雾中从朱门殇的袖口袋中掉了出来,缓缓滚动着。   朱门殇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还来不及细看冷面夫人伤势,就听到周围有人大喊:“长命香里被人下了五里雾中!”他刚宁定心神,正要取出解毒丸,一道凌厉的掌气劈了过来,急忙退开,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他知道这是高手所用铁砂掌,又听到沈玉倾的声音喊道:“别伤人!”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后领一紧,双脚腾空,已经被人提起,抬头一看,一名壮汉正抓住他衣领,正是唐门八卫之一,刚才的劈空一掌料想也是他所发。他正要开口,那壮汉手起一掌,又往他胸口拍落,掌未着身,已觉劲风扑面,气息不顺,这掌下去不死也要重伤。他扭身想避,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闭目待死。   忽闻啪的一声,那壮汉威力无俦的一掌竟被斜斜拍开,朱门殇定睛一看,竟是沈未辰抢到。沈未辰见对方动手,只怕朱门殇有失,立即飞身来救,于这电光火石间及时赶上,斜刺里拍出一掌,截了壮汉掌力。   沈未辰一击得手,仍不放松,右手成剑指戳向壮汉右边肩窝,要逼他放开朱门殇,左手同时拉住朱门殇胸口衣襟,向左一分。   那壮汉仍不放手,劈掌相迎,想以功力压过沈未辰,掌指相对,同时嘶的一声,朱门殇胸口衣襟碎裂,人从衣服中掉了下来。那大汉只觉手上一轻,虽然一步未退,朱门殇已被沈未辰救了出去。   众人都咦了一声,那大汉是唐门八卫之一,今年四十二,姓雷名刚,外号“赤手裂风”,当真人如其名,一手铁砂掌已练至化境,出手如风雷并行,寻常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三招也接他不下,沈未辰这样一个娇滴滴、仙子一般的美人竟能在两招中从他手中夺人,虽说雷刚未必尽了全力,但这能耐也着实惊人。   雷刚并未追击,回过头去,见他的同伴已抱起冷面夫人。朱门殇见状,忙抢上喝道:“你干嘛!快将她放下,别碰她!”那人冷喝一声道:“退出!”说完其余六人成圆,护在抱着冷面夫人那人周身,由雷刚开路,冲出了祠堂,显是训练有素。   沈未辰此时也觉头晕,知道室内充满迷香,拉着朱门殇退了出去,犹听得朱门殇骂道:“快将老夫人放下!娘的,快放下!”   那唐门八卫当中唯有雷刚与另一名留下,拦住了朱门殇与沈未辰。两人脸色铁青,朱门殇见其他六人抱着夫人冲出院子,底下数百唐门中人如波开浪裂,让出一条路来。六人来到门口,大门已经关上,六人纵身一跃,整齐划一,同时跳了出去。   朱门殇见他们走远,大怒道:“老夫人刚摔着,还没诊断,你们这样乱动是要加重伤势!你们这群白痴!快闪开!”   那两人巍然不动,恍若未闻。朱门殇转过头对唐绝艳道:“快叫他们让开!”却见唐绝艳同样眉头深锁,不发一语,唐惊才则是一脸讶异。他见两人神色有异,正自纳闷,又听沈玉倾沉声喝道:“朱门殇,你下来。”   他自与沈玉倾结伴同行以来,沈玉倾礼貌备至,从未直呼他姓名。他知道必有大事,顺着小八的目光转过头去,见祠堂当中,就在方才被扯下的衣袖旁,躺着一颗紫色药丸,此刻看来竟有些显眼。   他一阵天旋地转,冒了一身冷汗,突然觉得头好痛。   沈玉倾又大声喝道:“唐门多的是大夫,你还想干嘛?还不下来!”   朱门殇故做镇静,转身道:“下来就下来,不让我医就算了,希罕吗?”   八卫中另一人闪身绕到他面前。朱门殇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腰悬一把宽刀,若唐门八卫功力相仿,那自己决计闯不过,只得道:“借过。”说着侧身要过,那人又挡了过来。   唐绝艳冷冷道:“崔笑之,抓住他。”   那腰上悬刀的卫士便是崔笑之,他右手握住刀柄,左手便去抓朱门殇。沈未辰推了朱门殇一把,将他推至外围,沈玉倾同时跃上,说道:“这是我客卿,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我回去自会责罚。若有什么误会,还请容他解释。”   唐惊才也劝道:“小妹,沈公子是青城贵宾,朱大夫是好人,没理由害太婆。”   唐绝艳道:“姐姐,这里是唐门,是不是误会,是唐门要查,不是青城要查。”   又听到几个脚步声接近,众人转过头去,是唐锦阳与唐孤赶到,稍后方是唐绝。唐绝脚步虽急,只是年事已高,不如唐孤与唐锦阳便捷。   唐锦阳急问唐惊才:“你太婆哪去了?”   唐惊才道:“八卫把太婆带走了,应该回房去了。”   唐孤望向大殿,一走入便觉一股异味入鼻,脑中一昏,沉声道:“五里雾中?”又见地上朱门殇的袖袍与药丸,他弯下腰去看了看,站起身喝问道,“谁的?!”   众人目光一齐投向朱门殇。   唐孤走向朱门殇,沈玉倾怕他动手,向侧边踏了一步,挡在唐孤面前,说道:“在下沉玉倾,这是我客卿,还请前辈听他解释。”   沈未辰也向前踏上一步道:“这事跟朱大夫没关系。前日大少爷带大哥与我去内坊看药,我瞧着这药有趣,嘱咐他偷了两颗”说着她从怀中取出另一颗药丸,说道,“当时偷的两颗,朱大夫留了一颗,我自己留了一颗。老夫人的事跟他没干系。”   沈玉倾也道:“朱大夫连着养病两日,几乎足不出户,怎有办法下毒?”   唐孤转头问唐锦阳道:“有这回事?”   唐锦阳忙道:“是有这回事,七叔,这几人……”他话没说完,唐孤不等他说完,直接道:“我晓得他是谁。”唐锦阳被抢白,不敢回嘴,甚是尴尬。   唐孤上上下下打量朱门殇,问道:“你有病?什么病?”   “一点风寒,不碍事。”朱门殇不说唐绝艳对自己下毒之事,不知为何,总觉得说出此事对唐绝艳不利。至于自己为什么要为唐绝艳隐瞒,大概是为了沈玉倾此番来唐门的使命吧。   此时唐少卯、唐柳、唐奕等人也赶到,向唐锦阳打听了状况。唐奕道:“我前些日子见你,你还无病容,怎么又说病了?”   唐柳也道:“你是大夫,还是神医,一点风寒能让你两天出不了房门?你莫要说谎,我招来下人,一问便知。”   朱门殇一时语塞,唐孤看出他神色有异,沉声道:“你在隐瞒。若无隐情,怎么不说实话,难道是心中有鬼?”   沈玉倾见唐孤语气逼人,心中更急,又不知朱门殇为何隐瞒。他怀中揣着一支火箭,随时可招青城门人进来,可这两百余人在唐门地界又有何用?单这院中便有五百唐门宗亲,何况还有两千禁卫,整个灌县还有三千多唐门的门人子弟,十个换你一个都不用找零。   唐孤冷冷道:“你再不说实话,纵使得罪青城,我也收你性命。”   朱门殇道:“你既然不信,多问也无用。我要真是凶手,你杀了我不就断了线?”   唐孤仰头向天,冷冷道:“这里是唐门,就算沈庸辞在这也保不住你,何况他儿子?我也不用杀你,先废你一只手。”   他说动手就动手,伸手去抓朱门殇肩头。这一抓甚是神速,比起雷刚有过之而无不及,朱门殇还看不清什么,只觉肩膀一痛。猛然间又有一只手搭在唐孤手上,却是沈未辰抓住唐孤手掌,使尽扳动,以免唐孤捏碎朱门殇肩膀。沈未辰虽有天赋,功力终究不如唐孤深厚,显得甚是吃力,一面说道:“七大爷……莫冲动。他是大夫,断了手,便废了医术。”   此时由外人看来,便似唐孤抓着朱门殇肩膀,沈未辰抓着唐孤手掌,浑不知两人正在较劲。若是平时,沈未辰要逼退唐孤,就得出手攻敌,逼他放手后撤,只是这一出手,便是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攻击唐门要人,此后交恶那是必然。   朱门殇只觉肩膀压力沉重,痛得冷汗直流,想要运劲反抗,却觉胸口气闷难当,原来刚才雷刚那一掌虽未打实,已让他内伤。他知道沈未辰为难,可惜身上银针不在,否则一针刺出,唐孤便要放手,那时便一肩担下这罪责又有何妨?   沈玉倾知道沈未辰若不反击,势必无法逼退唐孤,若是动手,那是明目张胆地与唐门为敌,于是走上前,伸手搭在唐孤臂弯处,说道:“七爷莫急,且让我再问问,若真有隐瞒,青城绝不徇私,将人交给唐门处置。”说着伸手一扳。他扳的是唐孤臂弯处,又潜运真力,看上去便是劝架一般。兄妹两人连手,唐孤非得松手不可,这软硬兼施,也给足唐孤礼数。   不料唐孤冷笑一声,另一手又去抓朱门殇肩膀,这一动手,势必非得动武方能化解。沈玉倾料不到他如此刚强,心想:“拼着与唐孤撕破脸,之后再来补救,也不能让朱大夫废了手臂。”他正要动手拦阻,唐绝艳忽地开口道:“我对朱大夫下了毒,让他躺了两天。”   唐孤转头看向唐绝艳,唐绝艳接着道:“他怕丢人,所以不敢说。”   唐孤冷冷问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要下毒毒他?”   唐绝艳道:“他得罪了我。怎么得罪的也不用多说了。”   唐惊才也道:“我昨日见过朱大夫,他脸色确实是中了毒无误,我确认过的。”   沈玉倾道:“两位小姐都说了,可证明朱大夫清白,还请七爷高抬贵手。”   唐孤冷哼一声,放开手来,唐锦阳埋怨唐绝艳道:“你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理?当真刁蛮!沈公子,这丫头我是管不住了,还是……”   唐绝艳冷哼一声,喝道:“闭嘴!”   唐锦阳被女儿喝叱,先是一愣,又道:“你怎么对你爹如此无礼!”   唐绝艳道:“太婆受了暗算,还不知生死,你做儿子的不去看,反倒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放着太公在这里罚站,要说不孝,还轮不到我。”   唐锦阳被她抢白一顿,又看向唐绝,见父亲仍站着,忙骂道:“快搬张椅子给太公坐,发什么呆啊?”几名侍卫听了吩咐,这才去搬了椅子过来给唐绝坐下。   沈玉倾道:“七爷,是舍妹调皮胡闹,让我这朋友偷了药。他护友心切,又怕丢人,不敢吐实。老夫人的事当真与他无关,还请七爷见谅。”   唐孤环顾四周,见五毒门的门人围在周围墙上,怒喝一声道:“这些又是什么人?祠堂不准见刀兵,通通给我拿下!”   他向有威仪,一声令下,那五百多名唐门宗亲有些便要动手。   唐绝艳喊道:“且慢!”   她这一声虽然清脆,却极响亮,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唐绝艳道:“她们是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刀兵是老夫人准带的,谁也不能动。”   唐孤冷冷道:“先抓起来,等嫂子醒了再发落。”   唐绝艳道:“客人便是客人,不是七叔你想发落谁就发落谁。难道太婆还没死,七叔就可以先做主了?”   唐孤冷冷道:“轮不到我做主,难道你来做主?”   唐绝艳道:“太公还在,照辈排序,也是太公做主。还是说,七叔你掌了卫军,这唐门就归你管了?”   这下局势又变,没人想到唐绝艳竟公然与唐孤叫板,沈玉倾却猜到唐绝艳不得不如此。五毒门显然是冷面夫人的帮手,与唐绝艳关系匪浅,唐孤要翦除唐绝艳的助力,唐绝艳若不出声,只怕在唐门势力更薄。这样想来,唐绝艳说出自己对朱门殇下毒,表面上看来似乎与青城不合,但反过头想,也可能代表与青城早通款曲,这要看唐孤怎样判断,是好是坏,殊为难料。   他遇到难决之事便想求助谢孤白,不由得看向他那方,只见他正与小八窃窃私语。小八望向这边来,谢孤白也随之望来,摇摇头,似在示意他不要表态。   又听唐少卯道:“二丫头,你怎么这样对七叔说话?论辈份,你小了两辈,论身份,你不过是刑堂助掌,还是奕弟的下属,谁给你这样的胆子没大没小?”   唐绝艳冷冷道:“我的胆子是太婆借的。今日谁要是干了逾矩的事,那便撕破脸来瞧。”   唐柳道:“你撕破脸?凭什么?就那五十个人,还是哪来的帮手?你是不是姓唐都不知道。”   唐绝艳猛地欺上前去,啪的一声,甚是响亮,竟是当众打了唐柳一巴掌。唐柳猝不及防,没料到她真敢以下犯上,只觉脸颊湿润,伸手一摸,竟流血了,怒道:“你……你……”他正要骂人,突然觉得脸颊热辣,咬字不清,说道,“金敢达呕!”他本想讲竟敢打我,说成了金敢打呕。   众人见他讲话滑稽,虽然场面险恶,有些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见众人嘲笑,更是恼怒,喝骂道:“补谆消!补谆笑 !”这两句话一出,底下笑声更大,连谢孤白也不禁莞尔。   原来唐绝艳指甲中藏毒,打他巴掌时,小指在他脸颊上一刮,毒粉渗入。那是麻药的一种,唐柳本要说话,无奈口舌不便,想说又怕惹人嘲笑,只得怒目以对。   唐惊才忙上前检视,埋怨道:“小妹,柳叔也是长辈,你不该动手打人。”   唐绝艳道:“奕叔你是刑堂堂主,我就问你一句,无端污蔑唐门血脉,该当何罪?”   唐奕被他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假做没听见。   唐绝艳接着道:“今天就在祠堂面前,对着列祖列宗,别用没凭没据的风言风语辱没唐家人。你要说我不姓唐,爹!”她转头看向唐锦阳,冷冷道,“谁给你戴的绿帽,你也说个人出来,好让我认祖归宗去!”   唐锦阳道:“唐门这么多侍卫,好几个看着你娘,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野种?”   众人都曾听过关于唐绝艳的流言,只是见唐锦阳这样当众承认自己戴绿帽,还不知道是谁戴的,都不禁摇头苦笑起来,不少人发出讪笑声。   唐锦阳听见有人嘲笑,转头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他娘就是嫌弃我,哼!她也不过是个妓女,我还瞧不起她呢!”   他刚讲完“妓女”两字,底下顿时噤声,再无一句笑语。唐锦阳一愣之后,忙道:“我……我不是看不起妓女,我是……我是看不起她娘。因为,她娘,唉……”他越想辩解,越是词穷,一时语塞。   坐在一旁的唐绝摇头道:“要不是我亲眼见着你从娘胎里出来,我真不信你是她儿子。”   唐孤冷冷道:“你倒是刁蛮,无所谓,你说要怎地?”   唐绝艳道:“现在该如何,应该问太公。”   唐绝讶异道:“问我?”   唐少卯道:“太公早不管事,多年来从未掌政务,太夫人受了伤,怎么会是他掌事?”   唐绝艳冷笑道:“那是七爷掌事吗?您说一声,底下的人附和了,那丫头我也不好说话。您掌兵又掌权,谁还敢说话,太婆要是有事,更没人能说话。”   唐孤道:“你想挤兑我?二丫头,你还嫩着。我便代掌了又如何?你那五十人,要跟我卫军两千人对抗?”   众人都知唐孤脾气最是刚烈,越是来硬的他越不屈服。沈玉倾心想,唐绝艳这一步棋可走错了,唐孤若是问心无愧,大可之后还政于继承人,若是问心有愧,唐绝艳更无机会。   忽地两条身影自底下跃上,原来是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只见严青峰拱手道:“七爷好,诸位大爷好,在下严青峰。”孟渡江也道:“峨眉孟渡江。”   唐孤冷冷道:“又关你们华山、峨眉什么事?”   严青峰道:“太夫人中毒受伤,显是为奸人所害,此事没有水落石出,在场众人都有嫌疑,在下认为有嫌疑的都当不得掌事。”   唐孤道:“若是不听你的话又怎地?老严想来唐门跟在下输赢?还是替你未过门的媳妇出头?”   孟渡江道:“在下也认为此事不妥,毕竟瓜田李下,惹人非议。七爷对唐门的贡献众所周知,何苦惹这一身腥?若是有人前往昆仑,向齐盟主陈情七爷得位不正,岂不又惹风波?”   唐孤脸色一变。原来昆仑共议中还藏着一个规矩,得位不正,七派共击。说是七派,那是因为崆峒情况特殊,铁剑银卫不出崆峒地界。这条规定自是保卫九大家原本继承者的权力,以免为人所篡,有了这条规定,外人便难生乱,同时也保障了其他门派的继承权。   严青峰是华山嫡子,孟渡江是峨眉首徒,连沈玉倾都是青城少主,他们都有权力上昆仑陈情。尤其严、孟两人,痴迷唐绝艳,若是唐孤代掌事,冷面夫人真的罹难,无论接着传位给谁都会引来风波。   一直默不作声的唐飞也起身道:“他们虽是晚辈,说得也是有理。老夫人受了暗算,在场众人都有嫌疑,不厘清真相,谁来执掌都有问题,除非接位的人绝无嫌疑。”   唐少卯怒道:“飞弟,你是说我们都有嫌疑?”   唐飞道:“我是说我们,包括我在内。没嫌疑的人这场中大概没几个,就连沈公子、严公子,甚至二小姐都有可能。”   唐锦阳道:“那谁来代掌事?我爹吗?”   唐奕道:“二伯早不管事了,现在诸事繁多,他能管?”   此时众人都已看出来,唐奕、唐柳、唐少卯具是一派,要孤立唐绝与二小姐。唐孤看似帮这三人,却又不像,他与唐绝手足情深,唐门上下皆知,似乎反的只是二小姐。至于二小姐,他与唐孤叫版,大小姐与唐绝都是一语未发,只怕也不是一派。此时云里雾里,局面比中了五里雾中还要五里雾中。许多人不由思索要站哪边才不会错了注。看冷面夫人之前的布置,只怕传闻是真,她真要传位给二姑娘,只是她还未宣布就倒下,这事可就胡涂了。   唐锦阳又问:“那还有谁是没嫌疑的?”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若说所有人当中最没嫌疑的那个,只怕唐锦阳嫌疑还比唐绝少些,只因大家都知他没那个胆量,更想不到这计策。当然也有人心想,说不定唐锦阳愚者千虑,只此一得,做了之后也没后手,看上去便无嫌疑。   唐锦阳见众人目光看向自己,猛地一拍大腿道:“没错,我这么孝顺,自然没有嫌疑!我又是娘的儿子,由我当掌事,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他心心念念数十年,终于有机会当上唐门掌事,自是乐不可支。   唐孤道:“就让你爹当代掌门,如何?”   唐奕、唐柳都知唐锦阳是个草包,易于掌控,让他当代掌门,还不被自己摆弄?唐奕先开口赞成。唐柳说话不便,只是拼命点头。唐少卯想了想,也道:“我信得过锦阳堂哥。”   唐飞道:“大丫头二丫头,你们怎么想?”   唐惊才摇摇头道:“我没意见,叔伯们做主就是了。”   唐绝艳道:“爹要做主也行,只是大事上还需等太婆醒来才能决断。你若是轻断大事,太婆醒来,怕你难受。”   唐锦阳心想:“娘年纪这么大,怕不要将息一两个月,我即刻把你嫁出去,人都到青城行了房,还能退货不成?”当下道,“那当然!”   唐奕道:“你先让五毒门的退下。”   唐锦阳大声道:“巫门主,你们都退下,到外院等候发落!”   他虽下号令,五毒门的门徒却分毫未动。他颜面挂不住,正要开口,只听唐绝艳道:“巫门主,代掌门叫你们到外院等着。”说完又补了一句,“这里是唐门,你们不能待在这,去跟青城派的人同住,等候消息,懂了吗?”   巫门主这才道:“领令。”一行人从屋檐跳下,只听得外头脚步声急踏,已是去得远了。   五毒门来此的门徒不过五十余人,唐绝艳这嘱咐自然是要青城保护她们,沈玉倾知她用意,心想:“莫怪冷面夫人如此器重二小姐,确实思虑周密,判局果决。”   唐少卯道:“代掌门,还有一人不能放走。”   唐锦阳问道:“谁?”   唐少卯指着朱门殇道:“既然说人人有嫌疑,这人无故偷了五里雾中,老夫人就中了五里雾中,有这么巧的事?”   沈未辰道:“是我让他偷的。就这两颗,我能作证。”   沈玉倾也道:“卯爷是怀疑青城了?”   唐少卯道:“不敢,想来青城不会无故插手唐门家事。只是这人是客卿,又是年富力壮的男人,谁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蛊惑,无意铸成大错。再说,他既然能偷两颗,怎知不能偷三颗、四颗?这真相还要查清。”   他这话影射唐绝艳勾引朱门殇,要朱门殇下毒。底下众人也想,以唐绝艳姿色,确实有此可能,更有不少男人想,换作是我,只怕也会乖乖听命。   沈玉倾道:“在下可为他作保。”   唐孤冷冷道:“若是有人到青城暗算了沈掌门,不知沈公子愿不愿意让老夫帮嫌犯作保?”   沈玉倾一时语塞。唐孤此言在情在理,自己要保朱门殇,实是无理。但朱门殇不过是个客卿,不像自己有青城当靠山,方才唐孤当着他面尚且要强行废他双臂,何况落入牢中?可自己此番为联盟而来,也不能恫吓对方,破坏关系。   他正两难间,朱门殇拉了他衣服,向前站了一步,道:“我问心无愧,让他们带去便是。”   沈玉倾皱起眉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说道:“委屈你了。”   朱门殇眉毛一挑,道:“就不知道唐门的牢房比起点苍如何,能不能教我认了杀岳爷爷的罪。”   他当此之刻还能说笑,连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不由得嘴角微扬。   唐孤道:“把他押下,送入牢中,稍后再审。”   两名侍卫上前,押了朱门殇要走,沈玉倾低声在他耳边道:“别担心,我会救你。”   朱门殇哈了一声,跟着侍卫走下,临走前不禁回头看了唐绝艳一眼,只见她眼神坚毅,仍注视场中变化,未再看向自己,不禁有些落寞。   唐锦阳道:“接着便要追查是谁暗算太夫人。众人权且散去,等我探视完太夫人,有了凶手消息,自会昭告唐门上下。”   众人正要离去,唐绝忽道:“慢点慢点,你们都讲完了?讲完了,换我有话要说。”   众人停下脚步,又望向唐绝。   只见唐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缓缓说道:“老太婆祭祖之前给了我一封信,说她若有不测,信里头就写着继承人的名字。”   这话虽短,却震惊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一时间,五百多人鸦雀无声,偌大祠堂静得针落可闻。 第36章 本钱   唐奕在议事厅上来回踱步,显得甚是焦急。唐柳脸上敷着药布,仍不停嘀咕咒骂着唐绝艳,此时余毒未消,含糊不清没人听得懂。倒是唐少卯显得气定神闲,要了茶水跟一盘金钱桔。唐奕见他清闲,认不住问道:“往常你不是最有办法?想到怎么应付二丫头了?”   “没。”唐少卯说着,像是浑不在意,举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又放下,过了会才道:“等七叔他们回来再说。”   唐少卯是兵堂的堂主,名义上掌管了唐门的兵权,实则却是文职。唐门的家族习性是九大家之最,兵堂只负责唐门辖下的兵务与人事,实际的兵权远不如掌事的一句话。冷面夫人于兵权掌控更是稳固,重要人物均亲自考核任命,唐少卯虽有发言权,多半只是名目上走个过场罢了。   虽然兵堂无实际兵权,但仍掌管唐门上下所有兵务,唐门有多少子弟,分布所在,装备配给,领头者性格能耐,唐少卯自是了如指掌。他年轻时风流英俊,才思敏捷,据说养了颇多情妇。他向来以办事干练、足智多谋自矜,是唐门的智囊之一,祭祖大典遭擒一事实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   唐奕见他没有想法,又问:“你觉得老夫人这一摔……伤势……怎样?”   唐少卯道:“瞎猜不如去摸门道,你怎么不去老夫人房里问安?”   唐奕怒道:“你这不是说废话!我们不刚被八卫给赶出来了?剩下七叔跟锦阳堂哥在等消息。”   唐少卯道:“既然知道了,等消息吧。”   过了会,唐孤铁着一张脸,与唐锦阳一同走入。唐奕忙上前问道:“七叔、堂哥,怎样了?”   唐锦阳怒道:“大夫进去了就没再出来,那八卫死守着门口,连我爹都不给进去。我跟七叔等了大半天,等不到一点消息,要不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早派人把他们给擒下了!”   他说着,走到议事厅的主位上坐下,俨然一副掌事的模样,唐少卯轻轻咳了几声,唐锦阳不解问道:“少卯怎么了?喉咙不舒服?”   唐少卯道:“是啊,最近嗓子有些哑,吃点桔子养喉咙。”   唐锦阳道:“少卯兄可得保重,以后唐门需要仰仗你的地方多着呢。”   众人见他点不透,目光都看向唐孤,唐孤看似并不介意,坐了首席。唐锦阳道:“娘受了伤,现在不知道状况,唐门上下一堆事情要办,那是百废待举,大家暂时,嗯……”他想了想,问道,“兵堂有什么事吗?”   唐少卯道:“也没什么大事。所有公文都放在太夫人书房,代掌门有空去批示就是。”   唐锦阳又问道:“那刑堂……有事吗?”   唐奕道:“一切照着规矩,最近的大事也就段家寨那件事,都正法了。”   唐锦阳道:“嗯,很好,没事了。那工堂……”   唐柳道:“咩事咩事,都咩事。”他口齿仍是不便,讲话有些大舌,实不愿多丢这脸。唐锦阳又要问账房,没看到唐飞,问:“飞堂哥怎么没在这?”   众人面面相觑,唐孤冷冷道:“这当口又不是议事,当然没人通知唐飞,你犯什么胡涂。”   唐锦阳一愣,道:“可……唉……唐门这么多事,我刚接任代掌,当然得了解了解。柳堂哥,派个人通知飞堂哥过来议事。”   唐柳最是不想开口,听他吩咐做事,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唐孤道:“你是打算在他面前把二丫头的事也给议了?”   唐锦阳一愣,道:“这不好,我也不知道飞堂哥站哪边。瞧他模样,好似打算两不相帮似的。”   唐孤道:“难为你看出来了。既然不打算跟他说这件事,你叫他来干嘛?”   “我先叫他来问问账房的事,等要讨论二丫头的事,再叫他回去就是。”   唐孤怒道:“你不办事,兴许唐门还没事,你要办事,没事也给你办出事来!得了,讲正事!”   唐锦阳被他骂了一顿,不敢作声,只好道:“是!是!先说二丫头的事……”   唐孤挥手道:“慢!谈二丫头之前,我还有事要问。”说着,环顾周围众人。他目光如电,甚是凌厉,众人被他目光一扫,都觉心中一颤。他年纪虽老,威仪不减,虽只管着卫军,不掌政务,换作前朝年代也不过就是个羽林卫的缺,然而唐门自下而上,除了冷面夫人,最怕的便是这位卫军统领。   众人被他一瞪,都不敢说话,等了半晌,唐孤仍未开口。唐锦阳素来跟唐柳交好,给了他几个眼神,唐柳嘴角抽搐了几下,使个暗肘推了推唐奕,唐奕只是假装不知,一时大堂上鸦雀无声。   直等到众人心焦了,唐孤才伸出一根指头:“我就问一件事。”说到这,他又停顿了一下,见没人想要说话,这才接着道:“是谁对太夫人下的毒?”   他这话一出,众人又面面相觑,唐锦阳道:“这……肯定不是我,我向来孝顺……”   “那是谁!”唐孤大喝一声,道,“你们老实说出来,这话不传出门外,我还能从轻发落。你们要隐瞒,等我查出了,一家老小都难保!”   众人不敢作声,过了会,唐锦阳这才道:“柳……柳堂哥。”   唐柳看了他一眼,似是询问,唐锦阳这才说:“你就认了吧。”   唐柳大急,也顾不得嘴巴含糊,忙道:“不似我,不似我,你别信口雌黄冤枉我!”   唐锦阳道:“你是管工坊的,五里雾中都归你看,长命香又是你经手,你也不喜欢二丫头,不是你是谁?”   唐柳道:“你怎不说奕哥,二阿头当堂顶撞他!这几年的大事都给二阿头办了,他风头被抢,特别恨!”   唐奕骂道:“你把嘴里的屌吐出来再说话!满口都是尿骚味,胡言乱语!二丫头气焰嚣张,谁不是被她压着?她进你工坊要拿什么药就拿什么药,你不也管不住?”   唐孤又看向唐少卯,唐少卯犹豫了半晌,这才道:“七叔……我们原以为是你干的。”   唐孤怒道:“放屁!”   唐少卯道:“莫说我们没这胆子,这事前谁知道老夫人要宣布继承人?这几年大伙都只是揣测,哪料得到会有这一手。老夫人年事虽高,可身体向来健朗,这事来得突然,除了七叔你,没人有这本事。”   唐孤道:“看来是没人承认了?”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不说话,唐孤又道,“也罢,看这事怎么了结。你们保佑嫂子身体康健,若有个三长两短,二丫头就上位了,我倒是想瞧瞧她怎么收拾你们!”   唐锦阳道:“她又不姓唐,怎能让她上位?赶她走就是!”   唐奕道:“怎么赶?拿扫帚撵她出门?”   唐锦阳哑口无言,只得道:“想办法。她不过就是刑堂的副堂主,二十岁的小姑娘,还怕斗她不过?少卯,你向来足智多谋,想个办法吧。”   “我倒觉得你们大惊小怪。”唐少卯淡淡道,“若说谁毒害了老夫人这件事,那还得详细追查,要说对付二丫头,那倒不用挂心。卫、工、兵、刑、帐,五堂没一个人帮她,就算是飞堂兄,也不过就是两不相帮,她拿什么跟我们斗?峨眉不过就是唐门底下一个大派,摁死了,也不过出个声,向金慈师太道个歉。严非锡的四儿子连华山的大事都管不了,管得着唐门的事?青城那个,我瞧着是个正人君子,二丫头勾引男人那套在他身上不顶用,估计也不会帮。”   唐柳道:“老夫人醒来,她上位,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她上位,你什么也别做,就等她来收拾你。”   唐少卯道:“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威胁不了我们,我们可以慢慢收拾她,从长计议。”   唐锦阳道:“怎么慢?说不定娘她明天就没事了。”   “如果只是轻伤,大夫早就出来了,起码也传两句话安定人心。我猜……”唐少卯道,“老夫人伤得不轻,恐怕暂时还是昏迷,三五天醒不来。”   唐锦阳惊叫道:“三五天?这么快?”   唐孤冷冷道:“你巴不得你娘别醒了是吗?”   唐锦阳慌道:“不是这意思,是……唉,就是……三五天能收拾二丫头吗?”   唐柳道:“老夫人跌的这一交不轻,就算醒了,一时也不能管事,关照不到二丫头。只是难免夜长梦多。”   唐少卯道:“我倒是有个快捷法子。”   唐锦阳忙问道:“什么法子?”   唐少卯道:“那名青城来的大夫。”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只要他咬定是受了二丫头的主使对老夫人下毒,全部的事都结了。我们再给二丫头一条路走,嫁去青城,或者受审,二丫头再倔也没得选,即便老夫人想翻案,也让她翻不了。”   唐锦阳喜道:“好法子!”   唐孤想了想,道:“唐奕,刑堂归你管,你处置。”   唐奕忙点头称是,唐孤这才道:“我去见二哥,看他什么打算。”   唐锦阳与这七叔一相处就不自在,忙起身相送。唐孤离去后,唐锦阳道:“没事了,大伙回去办公,该怎样就怎样,得齐心为唐门办事,晓得吗?”   唐少卯道:“还没完,有些事刚才七叔在,不方便说,现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唐锦阳瞪眼道:“还有什么事?”   唐少卯道:“老夫人如果安好,那是最好,可老夫人如果有个万一……”   唐锦阳骂道:“你咒我娘干嘛?”   唐少卯道:“谁敢咒老夫人,我是实话实说。如果老夫人真有万一,二丫头就要上,你们说,到那时,七叔是反还是帮着二丫头?”   唐锦阳道:“这不废话?七叔他……他……”他想了想,竟是没有把握。唐孤性格刚烈,反对唐绝艳继位,可也是最忠于唐绝夫妻,若木已成舟,是否会为大局着想反倒支持唐绝艳,谁也说不准,毕竟当年冷面夫人继位,唐孤的拥戴功不可没。   唐柳听出弦外之音,说道:“少卯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唐少卯道:“我是担心二丫头趁乱行刺老夫人。她狠毒狡猾,不可不防,得加派点人手保护。”   冷面夫人身边有八卫保护,想要行刺谈何容易?至于保护的人手,整个唐门多少卫兵?只要呼喊一声刺客,马上便有人来,除非唐孤要反,否则加派人手纯粹多此一举。反过来说,若唐孤要反,加派什么人手都是多余。   倒是唐绝身边,保护的人就没这么多了。   唐奕道:“这事我晓得了。府内的卫军是七叔管的,我同他商量商量。”   唐少卯道:“我也去活动活动,探些口风。”他摸着下巴,道,“二丫头想联外制内,可没那么容易得逞。”   众人各自起身离去,唐柳拉了拉唐奕的袖子,唐奕知道他有话说,先跟唐少卯同行,等唐少卯回到兵堂,又绕去工坊找唐柳,果然见唐柳正在等他。   “你方便讲话?”他比了比嘴巴,“别把冯京说成马凉,现时随便点乱子都会出大事。”   唐柳道:“好多了,没事。”休息了这一会,他总算恢复,又问道,“你觉得老夫人是谁害的?”   唐奕道:“我要知道,当场就把他拆穿了。总之不是锦阳堂兄,老夫人放个屁都能把他吓个半死,他没那个胆。”   唐柳道:“你不觉得老夫人倒下后,少卯话就多了?之前他虽也反对二丫头,可没出过什么主意,这当口反倒积极起来了。”   唐奕讶异道:“你是怀疑他?”   唐柳道:“你没听他最后那段话,明面上的意思是要我们保护老夫人,另层意思是说如果老夫人死了,二伯还活着,二丫头就上位了。这不是唆使咱们,要阻止二丫头上位,就得要……”他顿了一下,道,“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他的意思就是二伯不能活,要你跟七叔商量,把人手都调去保护老夫人,那保护二伯的人就少了。”   唐奕摇手道:“你别跟我说这话,我去找七叔商量保护老夫人的事,七叔自有定夺,卫军轮不着我来作主。我还得找那大夫晦气,先走一步。”   唐奕转身要走,唐柳又喊道:“要是二丫头被拔了,那你说谁会上位?你吗?”   唐奕回过身,正色道:“谁上都行,只要姓唐的我都服,就算是锦阳堂兄我都服。唐门百年的基业,不缺有本事的掌事,也没缺过乱七八糟的掌事,可唐门还是唐门,没少了一块也没多了一块。”   “这不是奕哥的真心话。”唐奕走后,唐柳心想,“走了二丫头,老夫人不会把位置传给锦阳哥,七叔已经老了,只能再找继承人。总之,有了空子,奕哥就有机会。”   至于自己,若是放弃,就不用蹚这浑水了。唐门,给女人管得够久了。   ※   唐奕没去见唐孤,先去了大牢。朱门殇坐在地上,见了他,神色从容,打了招呼道:“要放我出去了吗?”   唐奕让人拉了椅子坐下,笑问道:“你怎么觉得我会放你出去?”   “我在青城就是这样,住几天就有人放我出去了。唐门总该比青城讲理些,查无实据,就可以放我出去了。”   唐奕道:“放你出去也简单,你从实招来,二丫头怎么让你下毒,谋害老夫人的?”   “放你娘的屁!”朱门殇骂道,“就说了跟我没关系,别往我这里塞罪名!”   唐奕使个眼色,四名壮汉抬了一个木造的笼子进来,约摸一人高,里头垫着几块砖头。朱门殇脸色一变,说道:“你想干嘛?”   唐奕道:“怕你不懂,这叫立枷,又称站笼,一般人站上一天就得死。”   朱门殇道:“我可是青城的客卿,沈公子是我好友!他是未来的青城掌门,你不怕坏了青城跟唐门的关系?”   唐奕道:“唐门也不怕跟谁交恶。你乖乖说,省掉受罪。”   朱门殇道:“说屁!没的事,我能说什么?”   唐奕道:“随便你怎么说,只要说二丫头是怎么勾引你,骗你帮她下毒,说得圆融就行。”   朱门殇已知对方铁了心要栽赃,正想着如何拖延,唐奕有心要他吃些苦头,挥了手,两名侍卫上前架住了朱门殇,把他押上站笼,又将他脚下砖头抽去。朱门殇勉强仅以前脚掌触地,脖子悬于半空,几欲窒息,仍忍不住破口大骂。   唐奕道:“省点口舌,留点力气,你还有得熬。”他话刚说完,一名侍卫快步走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唐奕大声道:“你回告沈公子,朱门殇是嫌犯,再来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让他见人,更不用想救他!”唐奕掌管刑堂,深知用刑三味,话一说完便起身离去。   眼下朱门殇受的苦还不够,且不忙着逼供。   ※   严青峰望着坐在妆台前的唐绝艳。她正在梳头,那黑得发亮的乌丝衬着白得腻人的粉颈,诱惑十足,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是华山掌门的四子,论身份也是尊贵的,但在掌门位置的竞逐上他落后三位哥哥太远,继续呆在华山,不是留在门派里就是领个闲差当富贵少爷,所以他决心出来闯闯,没想到最后竟然在唐门落脚。   他想要这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不想要这个女人。妲己、褒姒,那些书上记载的足以倾国倾城的美人就该长这个样子,没有一分瑕疵,肌肤上连一块斑都见不着。他为这个女人痴狂,愿意用客卿的身份当一个护卫,只等着这个女人垂青。   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多了去,只要她开一声口,他相信会有成百上千的男人为她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她的客卿护卫。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碍眼的人,来得比他早两年,但他连客卿都算不上,只是个标准的护卫罢了。   他看向身旁的孟渡江。峨眉不过是唐门辖下的一个门派而已,他也不过是个弟子,与自己世子的身份相比,云泥之别。但他还是厌恶他,非常之厌恶。唐绝艳的身边不该有任何男人,有他就够了,当然,他相信孟渡江也是这样想的。   或许那也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唐绝艳想挑的男人,没有男人可以挑唐绝艳。而对唐绝艳而言,容貌、身份、武功、聪明、财富,这些都不是她的标准。她的标准只有喜爱,而没人了解她的喜爱。   他连那个有着粗眉毛的朱大夫也跟着厌恶起来。他不能预测哪种男人会让她动心,所以他厌恶任何一个能被允许接近她的男人,这种不安全感,让他更对唐绝艳痴迷。男人,就是越掌握不到越想要的人,他相信孟渡江也是这样想的。   “出去吧,我要换衣服。”唐绝艳说得很简单,命令他,就像是命令下人一样。她对谁都是这样。在华山的那段日子,只有他呼喝下人的份,除了父亲,谁敢这样对他说话?   他还是退了出去,跟那个他厌恶的男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时带上了门。   唐绝艳没有把门掩实上闩,就在房里换了衣服。或许从门缝里头能看见乍露的春光,但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讨厌的人自然也不敢。就是这样,她总是挑战你不敢做的底线,你可以用各种手段想要她,但你最后总是要不到她,除非她愿意。   “进来吧。”她喊道。   严青峰与孟渡江进到房里。唐绝艳换下了那身庄重的素服,回到她原本的打扮。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金边褛空开胸衫,配一条宝蓝薄纱披肩,跟一件开到腰际的叉裙,即便是青楼女子,也没人敢穿得如她这般妖艳。   “姑娘没见着太夫人吗?”孟渡江问。   该死,这个问题应该是由自己先问的。严青蜂看了孟渡江一眼,对方的眼神一样充满敌视。   “进去的大夫没再出来,太婆伤得不轻。”   “那朱门殇,不能留。”严青峰已经弄不清自己是出于嫉妒还是真心献策,但这话总是对的,“他熬不过刑,会把你招出来,只要招了,就算事后翻供也无用。”他淡淡说道,“杀了他。”   ※   “朱大夫非救不可。”沈未辰自责道,“是我贪玩,不该跟他瞎起哄,偷五里雾中。”   自回到房中,沈未辰便不住道歉懊悔。沈玉倾皱起眉头,他不是个爱追究责任的人,此时责怪小妹也无用。其实朱门殇若真想索药,开个口,以他青城少主的面子,一两颗五里雾中不是问题,甚至更多都行。然而他也知道朱门殇的性格,讨不如偷,一来是不想求人,二来纯粹是贪玩。他行为失当,惹的这麻烦却着实不小,沈玉倾道:“现在骂你又有何用,怎么救朱大夫才是正事。”   “正事应该是联姻的事。”小八道,“我们可不是来闯祸的。”   沈未辰道:“你是说朱大夫不用救了?”   “朱大夫肯定要救,小八的意思是说,那不是咱们此行的正事,不可莽撞冲动。”谢孤白道,“得谋定而后动。”   沈玉倾道:“我向唐奕说了几次,还找了唐孤,他们不让我见朱大夫,这事可棘手着。”   沈未辰又懊恼道:“怪我不但没拦着他,还跟着玩上了。”   小八道:“我倒觉得,小姐这次是救了朱大夫。”   沈未辰道:“你这安慰不着边际,怎么还是我救了他?”   小八道:“朱大夫是有毛病的人,这性格改不了,即便你当下拦他,他也总能再惹出事来。若不是你让他多偷一颗五里雾中,今日只怕更加分辩不清。沈姑娘是帮了他。”   沈未辰苦笑道:“承您开解,谢啦。”她心想小八为安慰她,竟想出这歪理来,她仍觉自责,但对这番心意也是理解。   沈玉倾问道:“谢先生可有妙策解救朱大夫?”   谢孤白道:“我得想想。”   沈玉倾担忧道:“唐门不比青城,我怕朱大夫受大刑,这次吃的苦头定然不小,唉……”他叹口气。自知已将话说得轻了,朱门殇这次入牢,伤筋动骨都算是小事了。只是说得重了,又怕小妹更加自责。   众人正筹思间,忽听到敲门声响,众人眼神交换,心想:“难道是唐二小姐?”小八道:“我去开门。”   只见门外一名黄衫丽人,甚是美艳,却不是唐绝艳,而是她姐姐唐惊才。沈未辰讶异道:“怎么是你?”   唐惊才看了屋内众人一眼,犹豫道:“你们在讨论朱大夫的事吗?”   沈玉倾拱手道:“朱大夫惹了麻烦,我该向大小姐致歉。”   唐惊才又问:“是否方便我说几句话?”   沈玉倾道:“请!”   唐惊才进了房,先对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她见众人席地而坐,不分主次,笑道:“沈公子真是个好人。”   她也不端架子,挪了位置,整了整裙子,就坐在沈未辰旁边。小八也稍微挪了身子,让出些空间。   沈玉倾问道:“大小姐想说些什么?”   自入唐门以来,这位大小姐深居简出,倒像是刻意避开他似的。唐绝艳卷入权力风暴,这姐姐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   唐惊才眼波流转,又看了看沈玉倾,道:“我本有些犹豫,见你们这样不分主仆的坐着,那点疑虑也没了。沈公子,朱大夫应该不只是你手下客卿,更是朋友知己,你定当想救他。”   沈玉倾道:“这是当然,大小姐有什么办法吗?”   唐惊才摇头道:“刑堂是奕伯父管的,二丫头是副堂主,她比我使得上力。我来,是有件事拜托你们。”   沈玉倾疑惑道:“在唐门的地界,沈某还有什么能帮上大小姐的忙?”   唐惊才低头道:“我想请你们帮二丫头。”   沈玉倾讶异道:“这是什么意思?二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他这讶异是几分装傻几分当真,唐绝艳的处境他自然明了,可讶异的是,唐绝艳口中似乎对这位大姐颇不以为然,即便在祭祖大典上两人也是各忙各的,不见交谈,唐惊才现在竟然亲自出面为妹妹求援?   唐惊才看着沈玉倾,说道:“沈公子来到唐门有段时间,该听过些风言风语,祭祖大典上发生的事,难道还看不出端倪?”   沈玉倾道:“唐门的家务事,听完也不好往心里去。在下此行只为三叔求婚,并无他意。”   唐惊才愣了一下,说道:“唐门有传言,说小妹不是亲生的,她不姓唐。”   沈玉倾道:“祭祖大典上确实听到大少爷提起这事,想来只是谣传而已。”   唐惊才摇头道:“谣传是没错,但空穴来风也有个由头。二丫头这几年很得太婆疼爱,风头又健,里外都传太婆想让她接班,故意放了这谣言。这谣言不真,只是大伙盼着是真,大伙都盼着的事,就假不了。”   沈玉倾这才发觉,这大小姐不仅端庄美艳,对人情世故、局势分剖也是透彻,不由得多了几分佩服。   唐惊才叹道:“太公装傻了半辈子,父亲又……难免让她瞧不起男子。二妹的榜样便是太婆与娘,娘走得早,少了约束,性格更是偏激,目中无人是她的毛病。可她是真有本事,假若今天她是男子,那些叔伯兄弟谁敢多说闲话?不过就是瞧不起女人。太婆管了他们三十年,二丫头这么年轻,往后还得再管他们四五十年,这口气吞不下,所以拿着外姓说事。”   沈玉倾听她言语中对自己妹妹颇多维护,他与沈未辰感情最笃,同为九大家传人,更知这情谊难得,不由得多生了几分好感,道:“大小姐对令妹当真关心。”   小八问道:“大小姐也希望令妹当掌事吗?”   唐惊才微笑道:“有了太婆这个榜样,又是朝夕相见,你说,哪个唐门姑娘能没点想望?太婆常对我们说,男人跟女人都一样。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尤其是美貌的女人,男人见了心摇神驰,乱了方寸,随时可以收服。”   沈未辰道:“这话跟楚夫人说的差不多,只少了说美貌的后半段。”   沈玉倾的母亲楚夫人最是厌憎轻女重男之风,常说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母亲从不自恃美貌,反觉得女人仗恃美貌是种自辱。他又想起段家寨寨主,还有看尽风月的朱门殇,都先后栽在唐二小姐手上,觉得冷面夫人这话甚是有理,比起母亲的志高气大更务实了些,同时也心生警惕,暗道自己可不能轻易被美色所惑。   唐惊才接着道:“我小时候就跟二妹一样,想着未来能继承太婆的衣钵。太婆要女人家美貌,我着心打扮,你们可想见不到,那时我穿衣的风情可不比二妹逊色多少。”她像是想起那段日子,甚觉怀念,不由得微笑起来,又接着道,“二丫头长得快,十二岁就有了身形,我记得那一日,她借了我的紫纱叉裙,从房里走到议事厅找太婆,一路上不知看掉了多少侍卫的眼珠子。”   “那一日起,我就改换服装,当起良家妇女来了。”她不禁掩嘴笑道,“我终于懂了太公为啥装了半辈子傻,最好的衣裳,只有最适合的那个人穿起来才好。”   一般女子见着有人穿衣服比自己好看,多半是嫉妒,唐惊才不仅未如此,反甘心退让,沈玉倾不禁佩服她大度,又疑问道:“那日祭祖,我瞧你们姐妹甚少交谈,还以为你们感情不睦。”   “二妹的性格,怕谁也不好亲近吧。”唐惊才叹了口气,“她比我聪明,年岁又近,我管不住她,也不知怎么与她亲近,可她终究是我妹妹。”说着又望向沈玉倾道,“我也羡慕你这样的哥哥。”   沈玉倾心想:“若是小妹也是二小姐这种性格,我也亲近不了。”一面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二小姐?”   唐惊才道:“眼下我也无计可施,青城是座山,有依靠总比没有好。柳叔奕叔他们那边的消息我会去探听,若是有动作,就来帮你。还有件事,”她接着道,“别让二妹走岔了路。”   沈玉倾道:“我这边若有消息,也会通知大小姐。”   唐惊才起身一揖,道:“多谢大家了。”   众人连忙起身回礼,等唐惊才去后,沈未辰才道:“想不到唐大小姐这么疼妹妹。”   沈玉倾道:“虽说要我们帮二小姐,却也不知从何帮起。”   谢孤白道:“我想一个人静静,沈公子,沈姑娘,”他拱手道,“我先回房想想,有什么想法再通知你们。”   沈玉倾问道:“朱大夫还在险境,不能在这里商量吗?”   谢孤白皱眉道:“眼下急不得,等想着了办法再商量。小八,走吧。”   沈玉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禁起了些许疑心。   ※   唐飞今年五十二岁,除了唐孤外,唐门主掌要务的几名大人物中就属他最年长。他是唐门的旁支远亲,与唐绝一脉同一个玄祖父,祖上没落过一阵,到了唐绝那代,祖父才靠着经营药铺,打通关系,得到赏识,在唐门谋得一席之地。到了他这里才被延揽入唐门内部,稳稳当当地走了二十几年,几年前才当上唐门的账房。   今早祭祖大典上发生的事着实令他惊讶不已,先不说老夫人摔倒这事,唐绝艳当面跟唐孤叫板也是怎么料也料想不到。他回到总务府后赶忙让下人熬了两杯压惊茶,镇镇心神。   相较之下,唐绝艳来找他这件事虽然意外,但今天已经被吓够了,什么意外也不算意外了。   “二丫头怎么有空来我这串门子,缺钱吗?”唐飞喝着茶,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远亲侄女。真是个美人,自己要是年轻三十岁,肯定会被她迷倒。不过他也知道,唐绝艳来找他肯定是有目的,多半是想拉拢。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唐绝艳说什么,他就只是虚应故事,两不相帮。这是他们经商三代的习性,和气生财,谁也不得罪,是商人的优点,也是毛病。说到底,七叔跟唐奕、唐柳都是叔侄,连唐少卯血缘上也比他亲近得多,同一个玄祖父,除了姓唐,跟外人也差不了多少。这场斗争跟他没关系,最好也不要扯上关系。   “七叔公有些碍事。”唐绝艳道,“我想请伯父帮我除掉他们。”   唐飞一口压惊茶从嘴里喷了出来,忙喊道:“这压惊茶不顶事!珍珠粉,拿一两,不,拿整盒来!”   过了会,下人送上一盒珍珠粉,唐飞也顾不上失礼,一口倒进嘴里,咕噜噜地就着压惊茶喝了下去。   “二丫头,你是嫌飞伯父今天吓得不够,还来开这玩笑?”唐飞道。   唐绝艳道:“我可不是开玩笑,七叔公他们咄咄逼人,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唐飞道:“你回去,我就当你没来过。去,去!”他挥着手,示意唐绝艳离开。唐绝艳却不肯走,道:“飞伯父,你已经帮了我,若是让他们得逞,你账房的位置肯定坐不稳,难道要让几位堂哥回去管那几间药铺?”   唐飞道:“胡说,我几时帮了你了!”   唐绝艳道:“今早的祭祖,你说人人有嫌疑,那不是帮我?”   “放屁!”唐飞道,“你们用昆仑共议压七叔,当时我若不作声,他们必然来问我主意。我能说什么,支持你还是支持七叔?我说人人都有嫌疑,就是大伙都别想。让你爹上去,等老夫人醒来,自然就有了主意。”   “那是你的想法。他们本占着优势,你一开口,就成了平局。你当时若帮着他们,五个领头的异口同声,搬出昆仑共议也压不住。”唐绝艳道,“他们认定你是帮我的,你不帮也是帮,还不如帮我。”   唐飞吃了一惊。唐绝艳说得在理,今早的两不相帮在唐奕这些人眼中只怕还是偏袒,就算七叔他们赢了,自己也捞不着好处,只怕还得被清算。他开始后悔早上不该开口,却也明白这场斗争中,早上那种情况,要真等到唐孤等人来问意见,那真是被迫站边了。可这局势,押二丫头那是稳输不赢的。   他叹了口气道:“你自个都说了,五个领头的,四个在他们那边,卫军、兵堂、工堂、刑堂全在那,剩下我一个不济事的账房,能干什么事?真要站边,我怎不站那边去?二丫头,飞伯父说句实话,没老夫人撑腰,你斗不过他们,也没本钱跟他们斗。”   “我正在找本钱。”唐绝艳淡淡道,“伯父就是我的本钱。”   “我为什么要帮你?”唐飞问。这是一场没胜算的赌局。   “伯父也说了,五个领头的异口同声,还不把我拔了?可怎么没人来找你商量,劝你站边?”唐绝艳淡淡道,“因为那里人够多了。”   是的,那里的人够多了,单是一个唐孤就撑了唐门的半边天,何况还有其他人。就算加入那边,也没有任何甜头。   “再有一个原因。”唐绝艳道,“伯父跟我一样,在他们眼中,都是‘外人’。”   唐飞心底仿佛被重重捶了一下。   是的,外人。因为是外人,所以他们串连一气时,没有人来找他商量,自己在五堂之外被孤立出来。二丫头的流言传出来时,只有他们的筹谋划策,从无人问过自己的意见。   这似远亲、近外人的身份,他早就习惯,比起唐锦阳、唐孤、唐奕,甚至唐少卯,自己都太远了,远到没被他们当成自己人。当然,也是因为自己站在最无足轻重的账房位置上的关系吧。   他轻抚下巴。做生意的习性是和气生财,也讲究以小博大,一本万利,但这一注有胜算吗?   “你想怎么干?”唐飞问,“要本钱不能空口白话,得靠本事。这可是我全副身家。”   “账房的钱多,钱多就能办事。伯父家三代经商,江湖上也有些门路。”唐绝艳道,“夜榜,伯父听说过吧。”   唐飞的脸色变了。 第37章 时辰(上)   九月十八日,酉时,混乱的祭祖大典已经过去四个时辰。就这四个时辰的时间里,唐奕拷问着朱门殇,唐惊才找上沈玉倾,唐绝艳找上了唐飞。   “五毒门的人跟青城住在一起,她们人数少,也不是大门派,不会是青城弟子的对手。”小八道,“把她们抓起来,然后送给唐奕,当作见面礼,沈公子才有机会见到朱大夫,劝朱大夫招供。”   小八接着道:“我们的目的是联姻,谁当上唐门掌事无关紧要。跟唐孤联手,让朱大夫指认二小姐,二小姐身边就只剩下严青峰跟孟渡江两人,内外孤立,必败无疑。”   “把二姑娘送进青城,沈公子可不乐意。”谢孤白道,“你确定这是万全之策?”   “没人说要娶二姑娘入青城。”小八闭着眼睛,似在沉思,“也不是大小姐,估计是唐家第三代的某个侄女。”   “那二姑娘?留在唐门?”谢孤白问。   “或许死了,或许在某个地方,华山,峨眉?甚至点苍,这要看她本事。总之,不会在唐门。”小八道。   “冷面夫人呢?她可是以保二小姐上位当条件的。她如果醒来,看到二姑娘不在,这联盟还能成?”谢孤白问。   “唐绝说遗书要等冷面夫人死了才会公布。冷面夫人不会醒来,唐绝也没办法宣布继承人。”小八道,“这不用担心。”   谢孤白心里一惊,表面上小八是他的书僮,但实际上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谁是主从。两年前,他在甘肃遇到他,他记得那一天的风雪,也记得那一番炉前茶话。从那之后,他自愿当他的替身,他相信他的每一个判断。   他并不笨,真正的谢孤白不会允许自己身边跟着一个蠢人,作为一个替身,他必须有自行判断局势的能力。谢孤白相信除了他,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做好这个工作的人,聪明人通常不愿意掩盖自己,愚蠢的人又无法胜任。   所以他提出了质疑:“就算他们有这个胆子谋害冷面夫人,唐孤也不会答应。”   “所以我们结盟的人不会是唐孤。”小八道,“唐奕、唐少卯,谁在长生香里头放了五里雾中,谁就是我们结盟的人。”   “你希望沈公子这样做?”谢孤白再次提出疑问。   “我希望你这样对他说。”小八道,“起码让他知道有这个可能。”   “如果他不愿意呢?”谢孤白又问,“这可是直接参与了唐门内斗,赌注甚大,一旦失败,那等于把唐门奉送给点苍了。”   “那朱门殇就活不了。”小八道,“他熬不过刑,也是会招出二小姐,那时两边都讨不了好。祭祖大会上沈公子没有表态支持二小姐,二小姐对青城仍存着疑虑,只有杀了朱大夫才能取信于二小姐。那之后,另做打算。”   谢孤白脸色一变,道:“沈公子更不会答应。”又道,“朱大夫是人才,我们需要他。再说,献这种计策,沈公子以后不会信你。”   小八淡淡道:“是你不愿意吧。”   “朱大夫是我们的朋友。你不想救他?”谢孤白道:“事不可太尽。总要有些余地。”   小八道:“事事两全只是愚者的幻想,取舍才是现实。沈公子不动手,二姑娘也会动手,朱大夫同样是保不住。”   谢孤白又问:“怎么杀?朱大夫还在牢中呢。”   小八道:“比起抉择,实行算是容易得多了,随便也能想出十个八个方法。”   谢孤白又问:“如果沈公子执意要救呢?”   小八淡淡道:“那我会很失望。”   谢孤白默然半晌。诚然,小八的提议是最好的,如果以结盟为目的,要倒向唐孤一派,最好就是让朱门殇招供,若要倒向唐绝艳一派,最好的方式就是杀朱门殇。对于达到目的,小八始终知道最快的方式。   或许在绸缪运筹上,自己不如小八,但总有一件事,他是能教小八的,教导这个这个思绪缜密无破绽的聪明人一些除了算计之外的道理。   “我不会对沈公子讲这个。”谢孤白道,“你可以用我的名义去讲,就说我病了,不想见客。这样也好,他会以为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无颜见他,起码少引起一点厌恶感,对你也有帮助。”   “你会说的。”小八道,“如果你不说,二小姐很快就会杀了朱大夫,那时两边都表不了态,沈公子的目的没有达成,朱大夫也救不活。”   谢孤白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如果朱大夫能活着,我想请他替你把脉。”   小八问:“为什么?”   能让小八提出疑问,似乎是件很得意的事,谢孤白微笑,即便这微笑带着一丝苦涩:“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个活人。”   小八道:“总有机会的。”   ※   沈玉倾不接受谢孤白的建议,他愿意有限度地在唐门内斗上给任何一方协助,正如他答应冷面夫人做唐二小姐的后盾,但到了这份上,那涉入就太深了。   “帮唐孤,只要冷面夫人不死,就不会答允结盟,此行的目的就不能成了。”谢孤白道,“要帮二小姐,就要放弃朱大夫。”   “我们可以直接联络二小姐。”沈未辰道,“她信得过我们,才让五毒门的弟子跟。”   “那只是她没有更好的选择。”谢孤白道,“她为什么没来见我们?现在急需盟友的就是她,她不信任我们。”   “大小姐不是来了?”沈未辰又问,“请她帮忙联络二小姐?”   谢孤白道:“朱大夫不死,始终芒刺在背,那是一颗能致二小姐于死地的棋。你不动手,二小姐也会动手,朱大夫熬不了多久。更重要的是,二小姐判断朱大夫能熬多久。”   “你说二小姐会杀朱大夫?”沈未辰站起身来,道,“我们不蹚这浑水了,哥,救出朱大夫,我们离开唐门。九大家不是只有这一家,点苍就算得了唐门一票,也不过四票,还差着一票,我们上武当去,就算去丐帮或崆峒也好。”   沈未辰的话触动了沈玉倾。无论哪条路都不符合他的为人,如果把事情做到这份上才能阻止点苍取得昆仑共议盟主的位置,那他宁愿另辟蹊径。何况如果没救出朱门殇,不止自己,小妹也会终身愧疚。   “如果只以救出朱大夫为考虑,可有办法?”   “铁剑银卫不出甘肃,失去唐门,青城就只剩下衡山跟武当两派可为奥援。唐门跟华山点苍连成一气,对青城极为不利。”谢孤白道,“公子请思量。”   “跟点苍结盟有什么好处?到最后说不定点苍还吃了他们。他们难道不懂,诸葛焉当上了盟主,说不定就不下来了,规矩一坏,后面的事就停不了。”沈未辰道,“跟他们解释清楚,听不听随他们。”   沈玉倾知道小妹心急,又听谢孤白道:“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   这是杜牧阿房宫赋中的一句,虽然原赋的意思是说六国不爱护人民,导致为秦所灭,然而沈玉倾并不会单纯地傻到相信这是真正的原因。诗人的悲鸣与感叹即便有几分真心,多半也用来展示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与独特见解。六国被灭,多半出于自己的愚蠢,在利字面前被分化击破。冷面夫人城府深沉,还可与诸葛然交手,唐家的二代只怕会被他玩弄于指掌之中。   “如果用这种方式取得联盟,只怕也不长久,唐孤一派势大,得到我们帮助也不见得感恩。我看唐家这一代人中,没人是诸葛副掌的对手,我们要与二小姐结盟,也要救出朱大夫。谢先生!”他站起身来,对着谢孤白长长一揖,“我们一行五人名为客卿,实为益友。我见重先生的智谋与见识,望先生以王道教我。两全故难,正因此难,才见先生手段。”   “为了救朱大夫,让点苍当上盟主,以致后来天下生乱,也无所谓?”谢孤白问道,“你这样成不了事的。”   “当断则断,眼下还不到该断的时候。诚如小妹所言,失了唐门还可补救,失了朱大夫,如何挽救?”   谢孤白默然不语,小八忽道:“先生你再想个办法吧。”   谢孤白道:“你有办法?”   小八摇头道:“你都想不到,我哪有办法。”   谢孤白问:“那我再想想?”   小八道:“那就想吧。”   他两人起身,辞了沈玉倾兄妹。回到房中后,谢孤白苦笑道:“我早说他不会答应了。”   小八道:“这是伪善。”   谢孤白笑道:“若你真觉得这是伪善,你何不留下帮唐二小姐?你们要是有孩子,肯定千秋万代,唐门天下。”   小八道:“你真是乐观。”   谢孤白道:“我无须烦恼,自然乐观。”   小八道:“唐绝跟冷面夫人也生了唐锦阳,谁知道呢?”他走到窗前,看了看屋外,见着都是唐家守卫。   “不能跟二小姐直接见面,会被怀疑。你照我的话,请沈公子写一封信。”   “这么快?”谢孤白问,“你早就想到办法了,故意拿前两个去测试沈公子?”   “不是最好的办法,总是要赌运气。”小八道,“沈公子说得没错,唐家二代没人是诸葛然的对手,跟他们结盟,必被瓦解。”   “要写什么?”谢孤白问,“要怎么交给二小姐?”   “交给白大元,他们跟五毒门的人住在一起。唐绝艳今天若去见五毒门的手下,就能把信交给她。”   谢孤白又问:“如果她今天没去呢?”   小八道:“那就希望朱大夫熬得住,也希望二小姐不要急着杀朱大夫,不然,事情就不可挽回了。”   ※   朱门殇的脚尖仅仅勉强踮在站笼底下的砖块上,就以这脚尖的力量支持住他全身。刚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脚尖酸麻疼痛,没多久之后他的大腿便开始不住颤抖,他知道那是肌肉绷紧造成的疲劳,那酸痛不住蔓延扩大,一双脚几乎失去知觉。当他忍不住屈起双脚活动时,站笼的顶端卡住他脖子,这让他窒息,他急忙把双脚放下,却踩了个空,慌乱中忙跺了几次脚,挺直了腰,才勉强站到支撑的砖块上。他想大口喘气,却不住咳嗽,闷在胸口的浊气像是要从肺里头炸出来似的,憋得难受,进不去,也出不来。他不敢再屈起脚,然而折磨才只是刚开始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也没有很久,疼痛又从麻木的双腿中苏醒过来,他的大腿、小腿抖得厉害,疼痛更爬到了他的臀部与腰间。他弯不了腰,只能挺直站着,勉强弯起一条小腿活动,想要舒展一下绷紧的肌肉,另一只脚却已撑不起体重,几欲摔倒。他连忙站直身体,只这一动,喉咙又被卡得难受,吸不进气,吐不出来。肺部的疼痛提醒他之前受的内伤,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胃也开始痉挛。他想吐,幸好他早餐后未进食,不然吐出来的食物会卡死他的气管,他会死于窒息。又或者,这种情况下根本吐不出来,他不能确定。   才过了多久?他不知道,对他而言,大概有一天一夜那么久。沈玉倾会想办法救他吗?肯定会的,那个青城大少爷是个好人。但他救得了自己吗?这里是唐门,他们铁了心诬陷唐二小姐。   怪自己不该偷那颗五里雾中,还是怪自己不该去看冷面夫人的伤势?应该怪自己笨,不该把药带在身上。行走江湖风波险恶,他的习性是保命药、救命针从不离身。顶药、解毒丸向来随身携带,五里雾中是危急时救命的药,他偷到后也随身携带,早上放了针,却忘记放下药。   疼痛跟麻木已经蔓延到背部来,他的小腿开始抽筋,痛得让他没有能力再去思考,他咬紧牙关,没多久就唉叫出声。抽筋的疼痛加速了胃部的痉挛,他不住咳嗽,呼吸更加困难。他知道自己快要昏倒,他希望自己能够昏倒,这样可以死得快点,但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他的手臂也因为过度紧绷而开始感到麻木。   到底过了多久?四个时辰,八个时辰?还是一天了?   他听见脚步声,看见唐奕走了进来。   顾不得尊严,朱门殇大喊了几句:“放开我!快!放……咳咳咳,我……咳……”他不住咳嗽,见到了救命的机会,脚下一空,又卡着了喉咙。   唐奕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硬汉,午时至今也才四个时辰,你怎么就扛不住了?”   朱门殇喊道:“招,我招了!放我……出……”   唐奕大喜,挥手命人放出朱门殇,朱门殇一出站笼,再也站不住,摔倒在地,立时晕了过去。   唐奕皱眉道:“怎么这么没用?把他叫醒。”   侍卫上前打了朱门殇几巴掌,朱门殇只是哀嚎,却不肯醒。唐奕道:“用水泼他。”   侍卫取了水来,正要泼向朱门殇,朱门殇猛地翻起,一头撞向水桶,把水桶撞倒在地,就着地大口地喝起水来。原来他未昏,只是不这样骗,只怕连口水都喝不到。那侍卫先是踹打,朱门殇只顾喝水,唐奕怒道:“打他干嘛?拉走啊!”侍卫这才将朱门殇拉开。   “还挺精神的嘛?”唐奕笑道,“多喝了几口水,能多站几个时辰?顺便告诉你一声,别以为有救兵,老夫人没十天半个月不会醒,你扛不到那时候。”   不可能捱得住,朱门殇知道唐奕的自信,四个时辰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一连十几天这样的酷刑,简直不能想象。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硬汉,不可能捱得住。   “刑,比死更难捱。”唐奕笑道,“没人会怪你。说吧,二小姐是怎样要你下毒的?”   “我要吃饭!”喝完水后,朱门殇稍稍恢复了精神,道,“不要辣的。人参鸡汤、酸菜鱼、烤鸭、枸杞炖排骨。还要酒,上好的竹叶青,我要吃饭喝酒!”   “你招了,马上就有东西吃,急什么?”唐奕道,“先说清楚。”   “我他娘的要吃东西!”朱门殇怒吼道,“老子是废物,老子扛不住,但老子还是要吃东西!谁知道你们说话算不算话?肏你娘的快给我拿菜来!”   唐奕挥挥手,示意侍卫去准备饭菜。   疼痛使朱门殇蜷曲成一团,他双手抱住小腿,使劲调匀呼吸,不住地按摩双脚。那是另一种疼痛,但对比起刚才,那是舒服的疼痛。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听到脚步声,是唐柳。   “怎么来了?有事?”唐奕问道。   “二丫头去账房了。”唐柳道,“怎么办?”   “飞堂兄未必会帮她,就算要帮,他那点人马?”唐奕冷笑,“他没那个胆,也没那个能耐。”   “就这样不管了?”唐柳问。   “也不是不管,去探个口风可以。”唐奕道,“注意她跟青城那帮人有没有碰头。”他看着朱门殇道,“那人毕竟是青城的世子,别弄得太难看。”   唐柳道:“那当然。说到这,那小姑娘真有本事,跟七叔拼力,保了这小子一双肩膀,真是见鬼了。”   唐奕道:“肯定是七叔留手了,毕竟是青城嫡系,给个面子,唬唬他们就是。就那年纪,能有多大修为?”   唐柳道:“也算是有资质了。”   朱门殇听他们闲聊,没关注自己,更是加紧动作。又听唐柳问:“这小子怎样了?”   唐奕道:“要招了。这刑,没人扛得住。”   唐柳冷笑道:“才四个时辰,也不是个硬汉。”   唐奕道:“你自个站站看,别光用嘴。”   唐柳呸了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朱门殇只听到唐奕说到他与唐孤商量过,要卫军尽量守在冷面夫人屋外,以防二丫头暗下毒手,之后唐柳便行离去。   又过了会,侍卫带上酒菜。朱门殇扑了上去,一把抢过酒壶,哗啦啦一口干完,又抓起了汤里头的鸡肉排骨,大口地啃,一边喝着枸杞汤。唐奕觉得古怪,喝令把他架起。   “喝也喝过吃也吃过,该招了吗?剩下的酒菜跑不了你的。”唐奕道,“二丫头怎样勾引你,让你对老夫人下毒的?”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却不回话,唐奕问道:“怎么不说话?”   朱门殇又挑了挑眉毛,道:“我说了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拿眉毛说事,或许是这几天被沈玉倾他们调侃久了,自个也把眉毛当梗了。他觉得好笑,想来若是他们在此,听到这话也肯定会笑,可惜眼前只有唐奕,他不懂这笑话。   唐奕怒道:“你别在这瞎弄把戏,随时让你回去站着。”   朱门殇笑道:“你家二丫头勾引男人的本事就不用说了,我就是用这眉毛下毒,就这样挑呀挑的,就把毒给下到香里头去了。”   “娘的,戏弄我!”唐奕起身一脚踹向朱门殇肚子,朱门殇呕的一声吐了出来,满地酒水食物。   该死,又吐出来了,朱门殇心想。酒能活血,人参补气,让自己好受一点。唐奕怒不可遏,又重重踢了两脚,一脚正踢在朱门殇下颚处,把一颗臼齿给踢断了。   唐奕蹲下身子,从袖子中取出一把短刀,道:“你是大夫,断了手,还能行医吗?”说着在他肩头比划着。   朱门殇瞳孔收缩,怒道:“你想干嘛?”   唐奕道:“你这苦头,才刚开始而已。”说着手起刀落。朱门殇只见眼前明晃晃的刀光闪动,正要叫出声来,却发现唐奕并未伤他,只是额头一凉。   唐奕笑道:“你这眉毛看了甚是碍眼,剃掉了却又可笑。”   原来唐奕只是恫吓,把他眉毛剃去。   “这次你站久一点,别死太早,还有得受。”   他挥了手,侍卫上前把朱门殇架起,又送回了站笼中。   ※   九月十八,戌时末。赶在门禁之前,一辆马车驶出了唐门大院,那是运送药材到唐门的车辆。卸了货后。赶在门禁之前离开。   严青峰回到自己房里。唐绝艳戌时才回房,吩咐了他与孟渡江一些事情。要他们各自先回房休息。他提议守夜,唐绝艳只回答他:“如果七叔要卫军要冲进来,多两个人也保不住我。你们多养些精神,还有下半夜。”   下半夜,他知道今晚会有不少事情。他得养精蓄锐,才能应付下半夜的变化。他心跳的比平常更急,情绪还维持在高亢。即便是华山的世子,牵扯到唐门家变,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他一推门就察觉不对。即便在稀薄的月光下,从房门推开不到一个指节宽的缝隙里,他就看见了一条黑影,等到门被推开两指宽时,他已经确定那条黑影正坐在桌前。   当门缝开到拳头宽度时,他已握剑扑出。他脚步快,拔剑更快,踏出第一步时,他的剑已经出鞘,刺向那条人影。   他不想知道那人是谁,这个唐门里头,多的是敌人,没有朋友。就算是朋友,也可以先制服了对方再说。   他是华山的嫡子,自幼受的武学教育与普通弟子完全不同,这一剑又快又准,兼且收放自如,无论对方如何闪避腾挪,他总有办法继续追击。这样的武功,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一辈中,绝对算得上顶尖。   咯的一声,那人并未闪避,手中拿着类似短刀的细长物品,挡下了他这一剑,听声音却又不似金属碰撞之声。这人功力深厚,看来不是个年轻人,他正要再出剑,就听到那人说道:“世侄且慢,是我。”   他听过这声音,他知道是谁。   “少卯叔,这样的玩笑开不得。”他冷冷道。   那人正是兵堂的唐少卯,他所用的兵器正是他惯拿的折扇。   “点了灯说话吧。”   严青峰举起烛台,嗅了嗅蜡烛,将之拔起,从怀里另外取出一节蜡烛安上,点起了灯。   “你倒是小心。”唐少卯道,“我没下毒。”   “这里是唐门,小心一点好。”严青峰走到床边坐下,与唐少卯保持一段距离,他虽已把剑入鞘,却没将剑放下,问道,“堂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唐少卯把折扇在掌心上拍了两下,说道:“你想要二丫头,对吧?”   “哪个男人不想要?”严青峰冷笑,“你有什么好主意?三分媚?”   “二丫头要是当上了掌事,你还拿什么要她?”他指了指严青峰的下体,意有所指,“还是你有什么过人的长处?”   严青峰甚是恼怒,沉声道:“除了我,还有谁匹配得起二姑娘?”他冷笑,“孟渡江?凭他?”   “青城的沈玉倾沈公子怎样?”唐少卯道,“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   严青峰瞳孔登时收缩了起来。   他不知道怎样的男人可以打动唐绝艳,或许沈玉倾也不行,但是他有的一切沈玉倾都有,而且更好。他是九大家的嫡子,沈玉倾却是九大家的世子;他算得上英挺,跟沈玉倾一比却相形失色;他武功是华山嫡传,在同辈中属佼佼者,但看沈未辰从八卫手上救朱门殇那一手,他自认办不到,连妹妹都有这等武功,沈玉倾想必更让他望尘莫及。   沈玉倾每一项都比他好,如果沈玉倾打动不了唐绝艳,自己就更没那本事;如果自己有什么可以打动唐绝艳,沈玉倾只会更能打动她。   “帮着她,你要不到她。”唐少卯道,“我能帮你要到她。”   他忽然发现,室内的灯光仍然太暗,这样的夜色下,只凭一根蜡烛,是看不清楚眼前这人模样的。   “你能?”严青峰哈哈大笑,“不是把她送去青城联姻?”   “那是他们的想法,锦阳堂哥的想法,你知道,他向来异想天开,别当一回事。你该听听我的说法。”   “你说,我听。”严青峰道,“怎么帮我?”   “青城不会要二丫头,他们不敢。”唐少卯道,“我明天会去见沈玉倾,答应许配给他一个唐门姑娘。两家联姻,这是他来的目的,目的达到就好。”   “你说了算?”严青峰冷笑,不以为然。   “他们会答应的,他们很在乎那位大夫,我拿大夫当条件,他们会松口。再说,你看这封信。”   他从怀里递出一封信,严青峰接过,就着灯火看了,冷笑道:“点苍的使者入境了?又如何?”   “青城这次的目的是联唐门,抗点苍,你知道吧?”   他是华山嫡子,自然知道父亲严非锡与诸葛焉的密谋,只是不说话。   “二丫头势孤力单,没有胜算,只要在老夫人醒来前弄走她,她就翻不了身。沈玉倾不会下注在她身上,否则早上他就表态了。”   “如果他不答应,我们就转跟点苍结盟。朱门殇加上结盟,又不用娶二丫头进门,你说,他会不答应吗?”   “为什么不是嫁大小姐给青城,而是随便一个唐门姑娘?”   唐少卯摇头笑道:“不是随便一个姑娘。等二丫头失势了,是大丫头值钱,还是我女儿,奕、柳的女儿值钱?”   “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严青峰道,“那是青城的事。”   唐少卯道:“青城不帮他,二丫头剩下什么?二伯的一封太夫人遗书而已。”   他看着严青峰,缓缓道:“杀了孟渡江,把她带到华山去。这婚事,我替二丫头作主。我保证从这里到华山的路上,没有一个唐门子弟会拦阻你。”   “她会恨我。”严青峰道。   “你在乎?”唐少卯反问。   是的,他不在乎,他只要她的身体。唐绝艳的心,谁也驾驭不住。   “退一百步说,二丫头不会甘心,那时她最好的出路就是帮你取得华山掌门之位。对她而言,当华山的掌门夫人跟当唐门的掌事并无不同,也只有你当上掌门之后,她才有办法对我们报复。有了她,就像当年二伯父有了太夫人一样,华山与二丫头,都是你的。”   唐少卯说着,每一句都理所当然,而严青峰知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你不怕太夫人醒来后报复?”严青峰问,“冷面夫人的手腕,你懂的。”   “那也要她醒得过来。”   烛火在暗夜中摇曳,忽地爆出一小朵火星,严青峰眼中的唐少卯不再只是个模糊的黑影,那形象在那瞬间忽地鲜明了起来。   “是你对太夫人下毒?”严青峰脱口而出。   烛火摇曳,唐少卯的脸色随着烛光明灭不定。   ※   九月十九,丑时。   夜很深,月光被乌云笼罩,大街上只有微弱的灯火闪烁。   不知从何处而来,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越来越多的人慢慢向唐门大院靠近。   朱门殇已经撑不住了,这一次他疼痛来得比之前更快,他以为自己能靠着酒力与药力多支撑一会,但是他扛不住。剧烈的痛苦使他全身抽筋,他是医生,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废掉。   又过了几个时辰?两个,三个?唐奕明天还会来吗?他再问自己一次,自己还能扛住不招吗?   沈玉倾能不能救自己?来得及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样的酷刑,他熬不过第二天。   招了吧,管他娘的二小姐,操,反正也是上不了的骚货罢了,他又不是没遇见过。   他在疼痛中昏迷,又在疼痛中醒来,半昏半醒之间,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罗晓,想起了那一次在妓院被打个半死。他想,如果那一次就被打死了,或许还好些,这次可比那次重伤还要难熬许多。   生不如死就这个意思。   他想起了沿门托钵的日子,直到他遇见师父觉证。他想起火化的那一日,熊熊的烈火中没有半颗舍利子。这是什么世道?难道佛也没天良?   他想起了彭天诚,听说,他四年前病死了。   他想起了在衡山的画坊、青楼名妓,想起了群芳楼的七娘。他想起杨衍,那个倔强的孩子,他还好吗?他现在哪里?   他想起了柴二兄弟,想起他与沈玉倾的相遇,又想起了谢孤白,那个永远装神秘,但永远说不出办法,最后却能解决问题的谢孤白。   然后他想起了唐绝艳,想起了自己两次中毒,被她叫人扔下池塘。   他仿佛看到唐绝艳向他走来。   他看到了唐绝艳。   “二姑娘,堂主吩咐这里谁也不能进来!哇!”   果然是她?   “辛苦你了,扛到现在。”唐绝艳打开了牢笼,咚的一声,朱门殇狠狠地倒在地上。   也不扶我一把……无所谓了,反正,不能更难受了。   唐绝艳弯下腰来看他,忽地噗嗤一笑:“你的眉毛呢?”   “它们先走一步。”朱门殇虚弱地说着,“叫我随后跟上。”   “你竟然还能说笑。”唐绝艳抿嘴笑道,“白天他们看得紧,我得捱到晚上才能来。”她伸出指甲,轻轻刮着朱门殇的脸,朱门殇闻到指甲上的药味,香味中混着一股淡淡的腥臭。   “你……能进来?”   “我毕竟是刑堂的二把手,几个手下敢拦,顺手打晕了,不奇怪。”   朱门殇缓缓点头,道:“嗯……”   “辛苦你了。”唐绝艳道,“我真怕你扛不到晚上。”   “不辛苦。”朱门殇道,“你让我枕你大腿上歇会,然后用你那对大奶子蹭我脸上,我还能再熬两天。”   反正都要死了,最后占点嘴巴上的便宜吧。   唐绝艳咯咯笑了几声,真盘腿坐下,将朱门殇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   “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给我颗死药。”朱门殇道,“不然明天我就撑不住了。”   唐绝艳从怀中取出一颗黑色药丸,缓缓放入朱门殇口中。   ※   沈玉倾没有睡,小八就站在他身后。   “沈姑娘出发了。”小八道。   沈玉倾问:“唐二小姐呢?她收到信没有?”   小八默然,过了会,说道:“主人还没回来。”   沈玉倾道:“那就是没收到讯息了?她没去见五毒门?”   小八道:“如果去了,主人会回来通知我们。照这时辰,唐二小姐估计下手了。”   沈玉倾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小八道:“我想主人已经尽力了。”   沈玉倾黯然。   “谢先生尽力了,那你尽力了吗?”沈玉倾忽然问道。   小八看着沈玉倾,半闭的眼眸忽地睁开来。   “你是想测试我,还是……这就是你觉得最好的方法?”沈玉倾回过身来,看着小八,“你不能拿朱大夫的命来开玩笑。小八,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名,我想问你,你真的尽力了吗?”   小八没有回答他。   此时此刻,九月十九,丑时。 第38章 时辰(中)   九月十九,丑时。   小八没有立刻回答沈玉倾的问题。   “在青城时,你说一切都是谢先生早已准备,我信了,这一路来到唐门,众人相待以诚,我从没怀疑过你们。直到小妹那日提起,说你每次都能提醒谢先生未见之处,我回忆往事,顿时觉得不对,每有大事相商,重大疑难,谢先生的确都在与你独处之后才有良方。”沈玉倾接着道,“我信两位是沈某的朋友,所以不加追问,但朱大夫同样是我们的朋友。难道先生与人结交,并无真心?”   过了会,小八才道:“我尽力了,朱大夫的事本不在预期中。”   沈玉倾道:“若我坚持救人呢?”   小八道:“早一个时辰,或许机会更大些,现在只怕二小姐早已动手了。”   沈玉倾把拳头捏得死紧,他自责自己的犹豫不决,让朱门殇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咬牙道:“通知白师叔动手,一定要救出朱大夫。”   小八又问:“若朱大夫已经死了呢?”   “救出来才知道死活。”沈玉倾道,“多大的险也要冒。”   正在这时,闻听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踏入,两人一看,来者是青城弟子张青。   ※   唐绝艳刚走出大牢,就看到孟渡江快步走来。   “怎了?”唐绝艳问道,“你该有其它的事要办。”   孟渡江道:“我去见巫门主时收到这封信,是青城那位公子转交的。”他说着,眼中颇有妒意。唐绝艳接过信,就着院子里的灯笼看了,忽问:“你看过这信没有?”   “没。”孟渡江道,“这是你的信。”   “照计划走,我要去见个人。”她说完就走,连一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孟渡江喊了一句道:“二小姐!”唐绝艳问道:“怎?”   “小心点。”孟渡江道,“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办好你的事。”唐绝艳道,“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孟渡江看着唐绝艳离去的背影。与严青峰相同,他痴迷着这个女人,但与严青蜂不同的是,除了肉体上的痴迷爱恋外,他更多了一份忠诚。这忠诚来自于唐门统辖着峨眉的权威,他没想过自己会是唐绝艳唯一的男人,这太奢侈,他只希望能成为唐绝艳众多男人中的一个。   自己是驾驭不了这个女人的。就说今晚的事,也只有她这样的奇女子,才能想到这么大胆荒诞的做法。在他心中,二姑娘定然比冷面夫人更优秀,因为她有冷面夫人所没有的倾国容姿,这也是冷面夫人看重二姑娘的原因。   聪明可得,美貌可得,聪明与美貌兼备,而又杀伐果决的女人能有几个?听说李玄燹也是手腕高明的奇女子,他没见过这位衡山掌门,但他相信,李玄燹肯定比不上二姑娘。   毕竟,李掌门多厉害,也是个老女人了,他想着,快步走向唐家外院。那是青城门人的居所,五毒门的人还在那里等他。唐门出了大事,大部分禁卫都在冷面夫人居所周围守卫,巡逻的人便少了,孟渡江经过几队守卫,因他是二小姐的护卫兼客卿,盘查几句便过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必须亲自送信给二小姐的原因,五毒门的人过不了盘查。   唐门大院深达十三进,从里走到外,正常的步速也要走上大半个时辰。客人居住的外院在最外两进地。孟渡江走得不慢,但也不急,以免引起注意,刚要走出内院就见到了严青峰。   严青蜂正站在内院通往外院的拱门下,围墙上挂着一排灯笼,灯火把周围照得透亮。   “你怎么还在这?”孟渡江皱起眉头,“时辰快到了,大伙在等你信号。”   “你是说内坊那边,放火那件事?”严青峰问,“把保护太爷的禁卫引开?”   孟渡江觉得古怪,这不是明知故问?他向来讨厌严青峰,除了情敌之外,他认为这个男人自大且无耻。他的高傲不过是来自严家的血脉,冷酷的华山严家,九大家中真没第二个门派能这般惹人厌恶。   他不耐烦地道:“你要是没胆子,我替你把这事办了也行。”又冷笑着,“只是得滚远点,别再来瞧二姑娘了,省得碍她眼。”   严青峰冷笑,说道:“少卯叔,你听见了,我没骗你。”   孟渡江一惊,一人从严青峰身后的拱门走出,却不是唐少卯是谁?只见他手里握着折扇,皱眉噘嘴,摇头道:“在内坊放火引走卫兵,再让五毒门的人趁乱杀入,表面上保护太爷,实际上是胁持太爷,这也太冒险,五十个人够用吗?”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虽然冒险,但此招甚妙。抓了太爷,七叔就不敢动她。老夫人活了,她能掌权,老夫人死了,太爷拿出遗书宣布,她还是掌事,七叔说不定还是会帮她。要是朱门殇又死了,那更没人定她的罪,二丫头真是懂算计。”   孟渡江大骂道:“严青峰,你背叛二姑娘?!”   “你不过就是舔她脚趾的狗,我是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严青峰冷笑道,“你死了后,可以来华山看我怎么肏她。活着玩不到,死了也可以饱饱眼福。”   孟渡江猛然抽剑,冲向严青峰。他是当今峨眉的首席弟子,天分够,练习又勤,武功在同辈中已是顶尖。严青峰有心要在唐少卯面前展能,也拔剑冲出,孟渡江见对方剑影飘忽,变化莫测,更是谨慎小心。两人在庭院中斗了起来,剑风激荡着周围灯笼摇曳不定。   以所习招式论,严青峰是华山嫡系,自然比弟子辈的孟渡江更能修习高深武学,然而两人年纪尚轻,所修习武学的差距便拉不开。更且孟渡江心知自己无九大家这样的靠山,事败必死,出手时更多了几分狠劲,严青峰一心要抢唐绝艳回华山,哪肯冒险赌命,一来一往,便占不到太多上风。转眼十余招过去,孟渡江渐渐势弱,被逼到墙边,再抵挡了几招后,孟渡江猛然挑起周围灯笼,向严青峰掷去。   严青峰避了开来,灯笼掉到一旁矮丛上,灯油洒出,立时烧了起来。唐少卯一愣,知他要做信号,立即抢上前去,脱下外衣将火扑熄。只见孟渡江边走边退,用剑将灯笼一一挑起,射向周围,明显是要放火,此时计划已破,此处非信号点,若突然起火,唐绝艳与五毒门必然起疑。唐少卯将孟渡江挑飞的灯笼一一击落,又踩碎火苗,他担心卫军巡逻将近,猛地冲向孟渡江,折扇戳向他心口。   这一手又快又狠,孟渡江应付严青峰本已吃力,又抽空挑落灯笼作信号,更是险象环生,怎避得开唐少卯这一扇?噗的一声,折扇戳入孟渡江胸口,击断肋骨,刺入心脏,孟渡江身子一颤,颓然倒下。   严青峰不悦道:“谁要你帮忙?”   唐少卯踩熄地上余火,道:“卫军马上要巡到这里,要是他们询问起来,又要节外生枝。”   严青峰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唐少卯道:“七叔听了奕哥的话,怕有人对太夫人不利,把大部分的卫军都调去保护太夫人。晚点,半个时辰后,你对五毒门的人说计划有变,引他们去太爷的居所,我会帮你引开守卫。”   严青峰问道:“为什么?”   “再过半个时辰,巡逻的卫军距离太爷的居所最远。”唐少卯微笑道,“由你来指认五毒门杀害太爷,就是人赃并获了。”   严青峰倏然一惊。   唐绝艳自己在内坊放火引开卫军,让孟渡江率领五毒门闯入胁持唐绝的事情,是几个时辰前他才告知唐少卯的。刺杀唐绝并非小事,非得事先周全安排,也就是说,唐少卯早有预谋要杀唐绝,唐绝艳的计划以及自己的背叛只是帮他找到更好的替罪羊罢了。   这个兵堂堂主向来韬光养晦,总是一派斯文从容,比起唐奕唐柳更不显眼,却没想到心计如此之深。难道说,真是他对冷面夫人下的毒?   他问过唐少卯这件事,然而唐少卯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笑。他开始怀疑,这个人对自己的承诺是否能兑现。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他要唐绝艳,发了狂似地想要她。   ※   九月十九,丑寅交分。   唐绝艳望着西南方,那里本应有一场大火,但,并没有。她那向来自信的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疑惑。   聚集在唐门外的人一共有二十六个,这群人身手矫健,翻过围墙,潜入唐门。到了墙后,这二十六人脱下外衣,里头穿着唐门卫军的服色,他们在墙边等了一会,又有一只手攀上了围墙,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轻飘飘地翻了过来。   比起前面这群人的身手,这蒙面人的功夫高上不止一筹,显然是当中的领头人。   蒙面人点点头,先走一步,其后二十六人,由一个领头,列成五五分队,大摇大摆地走入唐门。   两千人的卫军,谁认得出当中的二十六人?   他们像是早就有了唐门大院的地图,也清楚了唐门卫军的路线,避开了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碰头,精确而巧妙地逼近唐绝的居所。   唐绝的居所是唐家大院中较为僻静的,这主因是他鲜少去冷面夫人房间歇息,多半的时间若不是待在小妾的房里,就是在自己居所休息。他不管唐门政务,但见了亲戚的面就难免被打扰,于是便与其他人隔得开了,要说起来,这地方才更像他自己的“家”。   此时他居所外守着五十二人的卫军,那是两个小队,与他们的编制相同,两名领头,五十名手下。   一个人要应付两个。   蒙面人并未与这二十六人同行,他躲在后面稍远处,同样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盘查。他们抵达时,蒙面人微微皱起眉头,似乎也在苦恼着什么。   但他们没有耽搁的时间,这个伪装的队伍走向唐绝居所,立刻引来注意。其中一名队长喝问道:“你们是哪队的?来这干嘛?”   伪装的队长道:“我们是泽三队,来交班。”   唐门的卫队以八卦乾坤坎离震巽艮兑为名,下编一到十作为队号,每队二十五人,另设小队长一名,十队一名大队长,编制整齐,作战时也是以二十五人一组应敌。   询问的队长疑惑道:“没听说过要交班,而且我们两班,你们来一班,跟谁交接?”他又细看那伪装的队长,讶异道,“你不是泽三队的队长……呃!……”   就在他说话同时,伪装的队长已从袖中抽出一柄软剑,迅速抹过他咽喉。一旁的卫兵见他杀人,大喊一声:“你做什么?!”五十余人立刻抽出兵器。那潜入的二十五人大喊一声,将队伍冲散。唐门的卫军都配置一面小锣,遇到攻击当即敲锣为号,大喊刺客,这一声张,不用多久就能引来其他卫军。那七十余人就在庭园里一场乱斗厮杀,只片刻便有人受伤倒地。   这批卫军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素质精良,但那伪装的二十五人也具非庸手。唐门每个小队彼此相识,对另一小队的同伴却未必熟识,敌人服色相同,又一阵乱冲,打散了队形,一时敌我难辨。这时,唐门禁军另一名小队长喊道:“离六队的人靠右,坎七队的靠左,别让敌人混水摸鱼!”他这一呼喊果然见效,自己队伍的人聚在一起,便不怕敌人混水摸鱼,潜入的队伍中有人赞道:“不愧是唐门的卫军,纪律分明。”   只是他这呼喊却正好中计,两队一边御敌,一边聚集,正在慌乱,那名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从暗处呼啸而出,身形快绝,闯入乱军当中。   守卫察觉他要硬闯唐绝居所,立刻挥刀向他砍去,那蒙面人头也不回,回身一掌,正拍在那刀面上,竟将那钢刀拍弯,同时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人胸口,那人连飞带滚,足足跌了两丈多远。蒙面人得同伴掩护,闯入唐绝房内,见厅中无人,又转入寝室。寝室内未点蜡烛,一条人影正坐在床上,依稀看得出身形佝偻,是名老人,见有人闯入,问道:“你找我吗?”语气竟不惊慌。   蒙面人并不说话,抢上前去,忽地床下窜出一条人影。眼前两道细细的暗影闪过,如雷霆霹雳,风驰电闪,刺向他眉心。间不容发的瞬间,蒙面人头向后仰,避开这惊险一击,讶异道“还有高手?”他声音粗犷,略有些老态。   那高手也“呀!”了一声,对他竟能避开这雷霆一击也大为讶异,只是这声音极为温嫩,竟是名年轻女子。   那女子一击不中,飞起左脚要踢蒙面人,这一脚起得无影无踪,飘忽而来,倏忽就至。那蒙面人右掌拍向那女子小腿,砰的一声,蒙面人肩膀中了一脚。这脚劲力极大,踢得蒙面人一个踉跄,但那掌也拍中女子小腿,只见那女子身子一歪,顺着这一掌的方向转了一圈。   蒙面人知道他这掌力道雄浑,那女子是顺着掌力方向卸去力道,不然非要受伤不可,却也佩服这姑娘武功之高,趁着她身形未稳,又一掌打向她胸口。他不敢怠慢,这掌虽未尽全力,也用了七成力道,以免伤敌不成,反受其害。   那姑娘身形未复,将手递了过来,蒙面人见她手上暗影,知道是兵器,立即收掌,换了左掌推出。那姑娘避了开来,那掌拍到桌上,喀拉拉一声响,那桌子却是分毫未动。这简直岂有此理了,如此猛烈的一掌打在桌上,就算桌子不被拆烂也得摇晃几下才是,怎会动都不动?   蒙面人接连几招不中,退了开来,问道:“姑娘大名?多大年纪?”   一个娇柔的声音道:“青城沈未辰,今年十九。”回答名字也还罢了,她竟还乖乖回答了年纪。   蒙面人道:“好天赋,好天赋!”说着,似乎愣了一下。   沈未辰方才小腿中他一掌,靠着卸力才免受伤,知他掌力非比寻常,见他发愣,也不敢贸然出手。   两人交战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此时又有三队卫兵来到。守卫的卫军大喊道:“有刺客,快来帮忙!”   那三队卫军立刻举起兵器,冲入战局,竟不问缘由,见人就杀。那卫军喊道:“我们是自己人,你们……哇!”   那蒙面人听到外面声响,纵身而退,沈未辰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方才蒙面人拍的桌子,只见桌下隐约有个事物。她低头捡起来一看,是个掌印形状的木头,边缘锐利,就像是刀割下的一般。莫怪方才桌子纹丝不动,原来蒙面人那一掌力道集中,竟整整齐齐地拍下一块掌印来。   唐绝见多识广,脸色一变道:“少林大般若掌?”   沈未辰听过少林大般若掌,但没想到竟然有此威力。唐绝又道:“那人把般若掌练到这种程度固然惊人,你这丫头更吓人,这年纪就能跟他放对。本来你跟那白脸书生说要保护我,我还奇怪来着,要也是你哥来,怎么是你来?”   沈未辰笑道:“我哥打不过我的。”   唐绝道:“奇怪,怎么我这辈子老被这种奇女子保护?老太婆是一个,孙女也是一个,你又是一个。唉,我说,你找到婆家没有?”   沈未辰道:“老爷子想作媒?唐家哪个少爷要娶我吗?先说好,可不能比我哥差。”   唐绝哈哈大笑,道:“这可难了。”又想了想,道,“想不着唐门有哪个配得上你的,唉,你就屈就了些,在唐门子弟里头挑个顺眼的。我跟老太婆说声,你选了谁,就让谁当唐门下任掌事,你说好不好?”   沈未辰笑道:“老爷子别说胡话了。”   唐绝道:“我这没事了,你去外面看看,说不定帮得上忙。”   沈未辰道:“老爷子别乱跑,我得保护你。”   唐绝道:“能跑哪去?快去帮忙。不然他们杀将进来,可就麻烦了。”   沈未辰点点头,纵身出去。   那蒙面人退出后来到门口,见百来人都是一般服色,不辨敌我。他不敢妄动,守在门口,有两名卫军冲了过来,挥刀劈向他。蒙面人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力道雄浑,那两人没料到他武功如此之高,胸口中掌,喷了一口血,倒地不起,眼看不活了。   他再细看那群卫军砍杀,不到半刻间,又有十余人身亡。此时情况实在太乱,现场有三股势力,新来的卫军似乎能分辨敌我,反倒是原先的卫军与自己带来的人手相互杀伐。他正心急,沈未辰正好出来,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不敢妄进,此时也分不清楚状况,只听得有人喊道:“自己人围在一起,堵住大门,保护唐老爷子!”   唐门中人称呼唐绝,向来不叫唐老爷子,而叫太爷。这人显然不是唐门中人,可此刻竟然说要保护唐绝,又见蒙面人守在门口,有人靠近,无论是谁,都将之击退,反倒像是保镖了。   沈未辰心下怀疑,问道:“怎么回事?”   蒙面人道:“还有一批人要行刺唐老爷子!”他这才看清,沈未辰手上的兵器是一对峨眉木刺,心想:“早知道是木头兵器,一掌就打折了。”   也幸好他没这么做,沈未辰的峨眉刺中藏着乌金,要是对上肉掌,即便他大般若掌练到天下第一,也得给刺穿个大洞。   沈未辰听他说话更是狐疑,问道:“那你们是?”   蒙面人道:“与你无关。你要保唐绝的命,就帮忙守着大门,我要漏了,你来解决。”   沈未辰道:“再支持一下,附近的卫军应该马上就到了。”   蒙面人冷笑道:“只怕他们就是最近的卫军。”   沈未辰一愣,又看了地上被蒙面人打死的两具尸体,忽地道:“他们肩膀上有红线!”   蒙面人一愣,再看地上两具尸体,果然肩膀上有条红线,只是灯光昏暗,不讲白看不出来,显然是对方分别敌我之法。蒙面人喝道:“肩膀上绑红线的是刺客!”   这一喊果然见效,原本的卫军被连着两波的自己人攻击,本就一团混乱,此刻有了分辨之法,也不管当中混着原先的敌人,立即用红线判别敌我,一齐退向门口。   只是这一分辨敌我,严峻的形势立时展现出来。蒙面人带来的人马与原先的卫军只剩二十余人,而且多半带伤,只能死守在唐绝房间门口,而肩膀绑着红线的对手约莫还有五十余人左右,伤者甚少,团团围住这二十余人。沈未辰更是心惊,这二十余人只怕支持不了一刻钟。   蒙面人道:“帮我!”说罢举掌杀入阵中。   沈未辰知道这蒙面人武功高强,不敢轻入混战,只怕给了蒙面人机会——他要杀唐绝,只怕一掌便够,但也紧守住门后,不放敌人过来。只是敌众我寡,即便蒙面人武功高强,也只能多抵挡一时半刻,又见现场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甚是惨烈。沈未辰武功虽高,毕竟见识少,见了这等惨状,不免一阵恶心头昏,心中甚是不忍,又想到只怕过不了多久,这守在门前的二十余人也要死伤殆尽,更是难过。   震耳杀声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喊道:“怎么还没起火?!”   这话提醒了沈未辰,急转头看向西南方,忽见一阵红光亮起。   ※   九月十九,寅时一刻。   距离蒙面人一众与唐绝卫队交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唐门西南边的仓库失火了。那仓库堆满着柴火、布料等易燃物,是唐门平常用度所需,不知何故,突然起了火。   大火引起卫军震动,更多的卫军往冷面夫人养伤的居所聚集,团团包围,水泄不通。   唐孤认为唐绝艳只会加害冷面夫人,因为唐绝若死,遗书就失效,这对她的继承不利。但他并没有松懈了对唐绝的守卫,无论何时,最少都有两个卫队保护唐绝,要是出事,立即也有周围的卫队支援,一边抵挡敌人进攻,一边通知其他卫队,不到一刻钟就会有八到十六个卫队集合,不到半个时辰,最少会有二十个卫队抵达,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但他没料到,最该支援唐绝的两个卫队竟然反成了想杀唐绝的杀手,阻断了唐绝遇袭的消息。   唐绝房门外,沈未辰见到火起,大喊道:“你们再支撑一会,援军马上就到!”   但让她意外的是,火光一起,那蒙面人立刻喊道:“撤!”   他们说撤就撤,蒙面人带着剩余的十来人同时抽出战圈,向外就跑。跟他们一同作战的卫军本来就少,更加无力拦阻,而意图杀进来的那批人自然也不会拦阻他们。   此时人数相差更加悬殊,转眼残余的卫军死尽,沈未辰武功再高,也不能抵挡这数十名卫军,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那群卫军后方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十数颗铁蒺藜飞射而来,正要抵挡,又纷纷愣住。   他们看到一个女人,手提着一盏灯笼,灯火映照下,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他们知道这是性命交关的时刻,他们并没有迟疑很久,或者说,只迟疑了一记心跳的时间。但暗器在他们转头前就已发出,这一瞬的惊艳,已经足够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一瞬的惊艳……   是唐绝艳!   一连数声惨叫,倒下了三名卫军。   他们开始挥着兵器保护自己。   唐绝艳没有继续出手,她身上能藏暗器的地方实在不多,那十几颗铁蒺藜已是极限。   但她并不担心,她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哥!小八!”沈未辰喊道。   是沈玉倾与小八。   随后赶来的是严青峰,他率领着五十余名五毒门门徒,一脸愕然。   他照着唐少卯的吩咐把五毒门的门人引来这,果然如唐少卯所言,一路上通行无阻。照计划,此时唐绝应该已经死了,五毒门会与这些残余卫军厮杀,他会反过来指认五毒门杀了唐绝,而这些卫军就是保护唐绝的勇士,所有罪名就归到唐绝艳身上。   但现在的状况却是浑沌不明的。为什么会起火?而且不是预定的东南方内坊,反倒是西南方的库房?为什么沈玉倾兄妹会在这?唐绝艳也到得太快,那唐绝……唐绝死了吗?   他不知道的是,唐绝艳没将全部的计划告诉他。就在昨日卯时,驶出唐门的最后一辆马车里头坐着唐飞。他用钱买了夜榜的杀手,把唐门里头的卫军巡逻部属图给了他们,让他们早一步抵达这里,杀掉守门卫军,并且保护唐绝,这样才能保证五毒门来到时可以从这群人手中“救出”唐绝。   所以这批人闯入后,发现有人要杀唐绝,反倒保护起唐绝来了。   严青峰也不知道唐绝艳的后着,如果大火没有如预期的发生,唐绝艳也会带着一队卫军来“救”唐绝。反正这里有夜榜的人,不是从夜榜手中“救”出唐绝,就是像现在这样,真正救了唐绝。   严青峰自然更不知道,谢孤白给了唐绝艳一封信,里头写着一模一样的计划,只是派去保护唐绝的人是沈未辰,而放火的是青城的人,这就是仓库起火的原因。   当然,他也不知道唐绝艳去见了沈玉倾,以及其后发生的事情。   “我们是来保护唐老爷子的!”伴随一声大喝,一道人影飞纵而至,是白大元。   他收到命令,在火起之后就率领青城弟子往唐绝的居所直奔而来。两百多名弟子声势惊人,大部分的卫军不是去灭火便是护在冷面夫人周围,一两队卫军根本拦不住这两百多人,只能尽力阻挡。白大元功夫较好,率先冲出,没一会青城弟子便赶上,再之后,是两队唐门卫队跟部分唐门子弟。   那些唐门子弟是听到争执声跟来的。   不过唐绝艳和谢孤白也有没料到的事,那就是杀手竟然是卫队自己人。   沈玉倾问道:“小妹,什么情况?”   沈未辰道:“他们要行刺老爷子。”   唐绝艳冷冷道:“都拿下了,留几个活口就好!”   她一声令下,五毒门巫教主抽出两柄短刀,怪叫一声,杀上前去,其余五毒门弟子也跟上。   沈玉倾知道此时不能心软,必须立威才能控住场面,于是道:“白师叔,帮二小姐擒下叛徒!”   白大元呼喊道:“师兄弟,杀!”   沈未辰眼见又是一场杀戮,于心不忍,回到唐绝房中。   谢孤白从青城人群中走出,对着沈玉倾与唐绝艳行礼道:“公子,二姑娘,安好。”   唐绝艳问道:“你就是沈公子的谋士?在唐门闹事,胆量不小。”   谢孤白笑道:“不敢,也是为二姑娘计较。”   唐绝艳咯咯笑道:“是个一流人才,可惜无趣了些。”   谢孤白又问道:“朱大夫还活着吗?”   唐绝艳道:“这问题你主子刚才问过了,我不知道。”   听她这样回答,谢孤白料她或许还没见过朱门殇,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头去看战局。   那五十余名卫队怎敌这近三百人的青城与五毒门联军,顷刻间死的死,擒的擒,降的降,被绑了十余名起来。   沈玉倾又下令道:“守住老爷子宅邸,不准任何人靠近!”   青城两百余名弟子守在宅邸外,团团包围,连唐门中人也不让靠近。   唐绝艳问严青峰:“来的怎么是你?孟渡江人呢?”   严青峰神色不变,道:“不知道,我见没起火,怕耽误大事,便自己去带了五毒门的人过来。”说完,又说道,“许是怕事,逃了。”   “该是死了。”唐绝艳道,“他不可能逃,应是被谁杀了。我这布置被人看破了。”   严青峰望向被绑的十余名卫军,心中一突,却没说破。   唐少卯领着四队卫士第一个赶来。见绑了十几名卫军,问道:“怎么回事?”   “刺客。”唐绝艳道,“刑了,就能抓到主谋。”   “刺客?我瞧他们都是卫军,你怎说是刺客?”   唐绝艳道:“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少卯叔可以问问,也有唐门弟子在场呢。”   过了会,唐孤也听到消息,带着二十队人马赶来,将唐绝居所团团包围住,问了周围人始末。之后唐锦阳、唐奕、唐柳也来到。   唐锦阳骂道:“又是二丫头,你怎么又闹事了?!”   唐孤喝道:“闭嘴!”走向前去,看了那十余名被绑的卫军一眼,说道,“都押下去,刑堂候审!”   唐绝艳道:“七叔公,这十几个人是我抓的,我也是刑堂的人,该我来审。不然,审死了就没线索了。”   唐奕道:“你只是二把手,要也是我来审。”   唐绝艳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信。”   唐孤沉着脸道:“二丫头,别以为你救了太公,就你说了算。”又看向沈玉倾,问道,“我听说了,起火后,你趁着大家救火,带着青城弟子一路闯过来,是吗?”   沈玉倾道:“是二小姐担心有人谋害唐老爷子,要我一见动静,即刻来救,果然抓着了刺客。”   唐孤冷笑道:“有这么巧,起火就来刺客?”他关心唐绝,不再多问,转头对着房内喊道,“二哥,没事吗?”   过了半晌不见回音,接着才听见唐绝的声音喊道:“我没事,没事!”   唐孤见他不出来,心中不安,又道:“你出来给兄弟瞧瞧!”   唐绝道:“唉,怎么这么麻烦。”过了会,唐绝颤巍巍地从房里走出,远远看了唐孤一眼,道,“我没事,你们各忙各的吧。”   唐孤正要入内,唐绝艳与沈玉倾同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唐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绝艳道:“现在是唐门内有人要谋害太公,水落石出之前,姓唐的谁也不能靠近太公。”   沈玉倾也道:“青城与唐门向来交好,沈某虽不才,愿舍命保护唐老先生安危。”   唐孤道:“我也不行?”   沈玉倾道:“七爷自然也是姓唐的。”   唐孤笑道:“想挟天子令诸侯吗?”他转过头去,对着底下卫军喊道,“列阵!”   他话语一落,现场二十四队卫队,六百二十四人,同时握住兵器。   “把这些人都绑起来!抵抗的,管他姓唐姓沈,都杀了!”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 第39章 时辰(下)   九月十九 寅时三刻   不只是青城众人,连唐门中人的脸色也变了。沈玉倾是青城的独子,唐门杀害青城世子,这将引发一场江湖风暴。不,这已经不只是风暴,是少嵩之争后武林中最大的战事。沈庸辞再怎样软弱怕事,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众人都看向沈玉倾。   几年前,沈玉倾刚开始协掌青城政务时,都听说他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好看,却如他父亲一般暗弱。唐门中不少人见过他,正如传言般,是个斯文有礼,没半点脾气的青年。在这太平盛年,起码明面上的太平盛年,几时看过这等阵仗?胆子小点的只怕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能找得着台阶下已经算是镇定稳重。   然而外界的传言终究是没看清楚这位青城少主。沈玉倾神色不变,抽剑高举,大喊道:“白师叔,保护唐老爷子!”这一声令下,白大元大喝一声,抽出刀来,也喊道:“保护唐老爷子!”   青城门人纷纷抽出兵器,列成两组方队,每队排面十人,成两个扇状护在唐绝房前,显是训练有素。   唐绝艳也道:“五毒门,保护太爷!”   五毒门弟子也纷纷抽出兵刃,他们人数较少,却站在最前边,恰好在青城两座扇形的中间。五毒门并非大门派,当中又有不少女弟子,青城诸人见他们挡在前面,不由得也起了敬佩之心,想着“若真要厮杀,纵然形势险恶,也不能输给了这些姑娘。”   严青峰虽也持剑在手,却在寻思若真开战,自己该如何脱身?他退到唐绝艳身边,表面上看似保护唐绝艳,实则却想:“我是华山嫡子,只要不阻挡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伤我。绝艳若想参战,我便趁乱将她打晕,退出战圈便无事。”   白大元则将目光扫向周围,敌众我寡,若真要一战,势必擒贼擒王。唐孤享誉武林已久,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这位耆老。唐家还有几位主事在场,只要擒得当中一两位,或者能令唐孤投鼠忌器,只是又不知他们功力如何?   沈玉倾道:“七爷,我们若真要伤害老爷子,你兴刀兵,能不把老爷子推出来做质?你这般莽撞,伤了两家和气,对谁有好处?”   唐孤怒喝道:“你敢!”   沈玉倾道:“逼上梁山还有什么不敢?”   这已经是温言的威胁,言下之意是要拿唐绝当人质。局面僵持至此,众人又将目光看向唐孤。大伙都知道,这位唐门卫军领导最是刚硬,他想做的事,除了唐绝,没人阻止得了。   只听唐孤冷冷道:“你要敢,让你死无全尸!抓人!”   唐绝房间前的院子虽大,此时挤了上千人,也显狭窄,唐孤一声令下,二十四个卫队,一面六个,前后四层,方正整齐,不疾不徐地逼上前。   唐绝向前踏了一步,低声道:“老七,你也想害死我吗?”   唐绝唐孤感情非同一般,唐孤见他出面,沉声道:“我是救你。”   唐绝道:“要不是沈公子先派了他小妹埋伏在这,你已经晚来一步。这唐门里头真有人想害我。人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还不如留我在这安稳。”   唐孤招手道:“二哥,你过来说话。”   唐绝正要走近,唐绝艳上前一拦,说道:“太公,那边危险。有什么话让七爷进来说就是,难道七爷会怕?”说着又看向唐孤。   唐孤脸色铁青:“二丫头,我跟你太公说话,你拦什么?”   “七叔公。”唐绝艳勾住唐绝手臂,状似亲昵,道,“这偌大的唐门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才要防着点。”   唐孤大怒,忽又听得一个轻柔声音道:“七叔公,太公想留在这,你就听他的,他没事。”   众人望去,见是大小姐唐惊才带着她的护卫唐嬴走了过来。不只是她,唐奕、唐柳也跟着来了。唐惊才上前挽住唐孤手臂,道:“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先把兵撤了,慢慢说话,从长计议。”   唐孤道:“连你也帮他们说话?你爹呢?他可是主事,人跑哪去了?”   正说着,唐锦阳才在一队护卫簇拥下来到,慌张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爹?”他望向院内,见唐绝被青城跟五毒门的人团团围住,吃惊道,“你们做什么?这是挟持我爹吗?还不快点放人!”   唐孤道:“你爹被人挟持了,你待怎么办?”   沈玉倾道:“在下并非劫持,只是保护。”   唐锦阳道:“什么保护?我们唐门没人保护吗?出去,都出去!”   唐惊才先拦住唐锦阳,道:“爹,冷静点。”又转头对唐孤道,“我不是帮谁说话,我是就事论事,都是家里人,没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二妹没有害太公的理由,反倒要保着太公才对。七叔公,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商议,这个唐家大院,还怕跑了谁不成?”   唐锦阳喊道:“爹,你别怕,有什么事,孩儿保护你呢!”   唐绝笑道:“我要靠你保护,早投胎当你儿子了。得了,你退到一旁去。”又接着对唐孤道,“老七你回去吧,我在这安全得很。真要出了事,还怕没人给我赔命?”   唐孤沉默半晌,又看了沈玉倾一眼,沉声道:“老爷子若是出了事,你这两百多人能走出唐门地界,我便不姓唐!”   沈玉倾又道:“还有一事,请七爷通融。”   唐孤道:“你不知道我最是不懂通融两字吗?”   唐惊才忙安抚道:“七叔公就听听何妨?”   沈玉倾道:“青城客卿朱门殇朱大夫还在大牢中,还请七爷将他交还给青城。”   虽说了请字,沈玉倾语意甚是坚决。他虽知唐孤性情刚硬,但为救朱门殇也只能硬碰硬。   唐锦阳忙道:“不过就是个大夫,有什么关系,还就还!你们别伤我爹!”到了现在,他还摸不清状况,又转头对唐奕道,“快去放人!”   唐奕冷笑道:“昨日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之前才去见过他,那时还没死。”   沈玉倾听她见过朱门殇,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朱门殇是指控唐绝艳的证人,只怕早被灭口。唐奕脸色大变,怒道:“谁准你去大牢的?你……你……”他气急败坏,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唐绝艳道:“我是刑堂副掌,去不得审讯犯人?我走时他还活着,现在,不知道了。”   唐锦阳慌道:“他要还活着,我带他过来。他若死了,你可不能找我爹偿命!”   沈玉倾只是礼貌微笑,却不回话,他知道这时谁说了算数。只见唐孤伸出手指,指向西北角道:“二丫头知道大牢在哪,你要派人去劫囚就去,带不带得出来,看你青城本事。”   沈玉倾知道他不肯放人,仍担忧朱门殇生死,于是道:“若朱大夫安好,还请报个信,也让在下安心。”   唐锦阳忙道:“这个当然!”   唐孤突然喝道:“卫军听令!”   在场二十四队卫军顿时肃立,连被绑在地上的叛军也不禁挺直了腰杆。   唐锦阳下令道:“守在外面,保护老太爷!”   唐绝艳忽道:“七叔公,还是把你的人带走吧,留在这,谁知道又有几队叛徒?”她又指指地上的叛军,说道,“把人带回去好好审审,看是谁想害太婆太公。”   唐孤本不想理会,唐惊才也劝:“七叔公,不可不慎。”唐孤想了想,道:“丁益,把这群叛徒押到刑堂去。其余人撤到外边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入内!”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那丁益是丁四队的队长,是个惯使短刀的高手,听了命令,率人上前把人带走唐少卯、唐柳见了这状况,各有盘算,唐锦阳对唐绝艳交代了几句小心太公安全,唐绝艳也不理会,众人各自散去。   唐惊才走向唐绝艳,叫了声“二妹”。唐绝艳问道:“大姐有事?”   唐惊才摇头道:“你把事情越弄越大,只怕不好收拾。”   唐绝艳微笑道:“多乱的局面也收拾得起来,姐姐不用担心了。”   唐惊才叹了口气道:“你自个小心。”说完也跟着众人离去。   沈玉倾走向唐绝艳,拱手问道:“二姑娘见过朱大夫,方才怎不说?他可安好?”   唐绝艳道:“我走时他还没死,现在,你等消息吧。”   沈玉倾又问:“二姑娘能否想办法救他出来?”   唐绝艳道:“奕叔有了防备,大牢又多了十几个要犯,要我救人已然不能。”她见沈玉倾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坚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谢孤白见他们说得有些僵了,走上前来:“二姑娘,现在我们同舟共济,要合作,把朱大夫的事情交代清楚,也好免去心里疙瘩。”   唐绝艳这才道:“他捱不过刑罚,要我给他一颗死药,我塞进他断掉的齿缝里,他要撑不下去,舌头一挑就能了断自己。”   沈玉倾勃然色变,沉声道:“你这是害他!”   唐绝艳道:“真要害他不用兜这圈子。沈公子怕没受过什么刑,不知道当中难熬。”   沈玉倾听她这样说,知道朱门殇必然受了不少苦,更是担忧,又知朱门殇未死,稍微安了心,于是道:“二小姐接着打算怎么做?”   唐绝艳道:“太公在我手上,太婆总会醒,撑个一两天,那些人玩不出把戏。”   忽听站在房门口的唐绝喊道:“折腾了大半夜,二丫头,过来帮太公捶背。”   唐绝艳咯咯笑道:“来了。”说完看了沈玉倾一眼,道,“你也过来。”   沈玉倾点点头,跟着进去。   房里,唐绝艳侧坐在床旁,替趴在床上的唐绝捶背。唐绝道:“你倒有想法,还派人来抓我,也不怕拆散了我这老骨头。”   显然唐绝已经猜到夜榜的人是唐绝艳所派,但他竟也不以为忤,语气中反有夸奖之意,一旁的沈玉倾兄妹面面相觑,只觉得唐门的教育果真与众不同。又听唐绝艳笑道:“他们伤了你,可要扣钱的。”   唐绝又道:“这群死士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私房?”   唐绝艳道:“太公猜着了,心里有数,太公猜错了,我也不好纠正。”   沈玉倾心想,她与唐老太爷虽然亲昵,还是不在他面前展露底细,这爷孙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实难一言蔽之。   唐绝笑道:“你跟你太婆真像,盘算什么都不说清。罢了,今天你得多谢他们。”   唐绝艳道:“不用太公吩咐,已经谢过了。”又问,“他们怎么来的?”   唐绝道:“旁边那位挺俊的公子,好像姓谢是吧,带着这丫头来找我,说怕我有危险。这丫头躲在床下,功夫可俊的,我瞧你可打不赢她。”   唐绝艳道:“我又不是七叔公,用不着天天打架。”   唐绝呵呵笑道:“那是,老七脾气臭,唉。”他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对太婆留下那信没兴趣?不想看看吗?”   唐绝艳道:“有什么好看的?”   唐绝道:“上面的名字又未必是你,别太自信了。”   唐绝艳道:“太婆自个有主意,就当丫头又被戏弄了一次。”   唐绝喃喃道:“老太婆就爱戏弄人呐……”   他说着说着,语音渐低,竟似入睡了。   唐绝艳替唐绝盖上棉被,示意众人离开房间。   一行人到了另一间房,唐绝艳对沈玉倾道,“看你一派斯文,可没料到你这么有手段,今天没你帮忙,事情还有变数。”   沈玉倾道:“是谢先生献的策。”   唐绝艳看向谢孤白,似乎甚感兴趣,问道,“那我要跟谁讲事?你,还是他?”   谢孤白笑道:“是我们。有什么计划,沈公子也得知道。”   一旁的小八本来只是静静看着,忽问道:“二小姐跟大小姐的感情不好吗?大小姐今天帮忙劝了七爷,二姑娘却对她很冷淡呢?”   唐绝艳淡淡道:“十二岁那年我偷穿了她的衣服,那日之后,她把所有的衣裳都换了,你们猜猜,她心底想什么?”   这故事唐惊才曾对沈玉倾众人说过,只是同一个故事,两人说起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触。沈未辰道:“也许大小姐知道不如你,所以让着你。”   唐绝艳不置可否:“兴许吧,谁知道。”   众人各有所思,也不知是唐绝艳误会了唐惊才,抑或唐惊才真的妒忌这小妹,又或者兼而有之。   总之,朱门殇还没死,只要在这里守几天,等冷面夫人醒来,一切尘埃落定。   只要守个几天……   唐绝艳淡淡道:“谈正事吧。”   ※   九月十九 寅正   唐奕赶回大牢,才到门口,几名侍卫忙上前禀告:“堂主,刚才二小姐来过了。”唐奕怒道:“不是说了,谁也不准进去?”   侍卫无奈道:“那是二小姐,拦她的都挨打了。”唐奕忙开门进入牢房,只见几名守卫昏倒在牢门口,站笼已经被打开,朱门殇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了昏了还是睡了,他走上前踢了朱门殇一脚,喝道:“起来!”   朱门殇轻轻动了一下,唐奕甚是讶异,心想二丫头怎没杀他?他又用力踢了几脚,骂道:“给我起来!”   朱门殇哀叫了几声,索性翻过身背对唐奕,就不起身。唐奕骂道:“装死吗!”正要派人把他吊起,忽又听到有人来告,说是抓来的叛军已经押解到,共有十三名。唐奕道:“通通拖去站笼,看他们能捱多久!”   侍卫回道:“站笼只有六具,不够啊。”   唐奕骂道:“轮流站啊,这还要人教?娘的,蠢!”   侍卫又问:“有十三个人,六个六个还剩一个,怎么办?”   唐奕翻了白眼,道:“你杀一个不就刚好了?”   侍卫道:“知道了,杀哪个都行是吗?”   唐奕怒道:“你听不出这是反话?娘的猪脑袋!”他看了眼朱门殇,想了想,道,“我去审犯人,你看好他!   侍卫又问:“要抓他进站笼吗?”   唐奕骂道:“哪来这么多笼子?审那群叛徒去!”   ※   严青峰在护送唐绝艳回房的路上琢磨着:唐少卯的计划失败,自己要得到这女人就得多费些周章。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没底,但他知道,如果撑过这几天,冷面夫人不管是死是活,想要这个女人就再没指望。   他想问刚才唐绝艳在房内跟沈玉倾讨论了什么,但他没问,因为他知道唐绝艳就算告诉他,也不会是全部的内容,所以他索性不问,这是不让自己展现无知最好的方式。   “孟渡江死了。”唐绝艳忽道,“是谁看破了我的筹划?”   “也许他没死,只是背叛了。”严青峰道,“他知道得不到你,出卖你反倒是个好主意。”   “喔?为什么?”唐绝艳问。   “从前有个商人,他很喜欢收集古董字画,有一回他到南京做生意,经过一间古董铺,见着了一幅王希孟的真迹。”他话锋一转,说起故事,“他很有钱,但不够有钱,那幅画实在太贵,于是他就借口买画,请店家把画拿出来鉴赏。他趁着店家不注意时,在手里抓了几只蠹虫,塞到画轴里,约好了一个月后来取画。”   “一个月后他回来时,蠹虫蛀了画,就得便宜卖了。”唐绝艳道,“真是个好办法。”   “当你很想要一样买不起的东西时,你只能让它不值钱。”严青峰道:“你太贵了,没人买得起。”   “那你会出卖我吗?”唐绝艳反问,“为了得到我。”   “我也会。”严青峰道,“每个想得到你的人都会出卖你。”   “若你有他的胆量,我会多欣赏你一点。”唐绝艳问,“你几时会背叛我?”   “我出得起价钱,我是华山严家的嫡子,还有谁能比我出的价钱高?沈玉倾吗?”   唐绝艳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杀了朱门殇?”严青峰停下脚步:“你早想跟青城联手?”   唐绝艳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严青峰。   “我给了他一颗死药。”   “那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改变主意了。”唐绝艳道,“他死了,沈玉倾可不会跟我善罢甘休。”   严青峰突然察觉自己很厌恶沈玉倾,甚至到了恨的地步。一个处处比自己优越的男人出现在自己想要的女人面前,那一定是惹人厌恶的。   严青峰知道,这叫嫉妒。   他们回到唐绝艳的房间。   “你回去吧。”唐绝艳轻轻挑了挑眉毛,不自觉地伸手在眉毛上抹了一下:“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严青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道:“你进去吧。天快亮了,我等天亮再走。”   “随你。”唐绝艳开门进房,却没上闩,严青峰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在乎严青峰跟孟渡江在门外偷窥,因为他们不敢。   严青峰守在门外,静静等着,等着事情发生。或许事情不会发生,总之,他在等。   ※   九月十九 寅正   打从离开唐绝房间起,唐惊才就跟在唐孤身边。唐赢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约七八尺的距离,似乎是不想打扰他们谈话。   唐孤知道唐惊才有话要说,问道:“你想说什么?”   唐惊才道:“七叔公不发脾气我才说。”   唐孤道:“我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你太公都拦不住,你个小丫头搞什么精怪,有话直说。”   他语气严厉,即便对侄孙女也是半分不假辞色。唐惊才噘起嘴道:“还没说就发脾气,这怎么说啊?”   唐孤见她撒娇,倒不好发脾气,于是道:“说吧,我尽量不发脾气就是。”   “二丫头不会害太公,大伙都猜太婆指定的掌事是她,太公要是比太婆早死,她更没指望。七叔公,容我说句实话,你对二丫头有偏见,信了她会谋害太婆,才害得太公被人刺杀。”   唐孤冷哼一声,脸色严峻。确实他是信了唐奕的劝告,担心唐绝艳会刺杀冷面夫人,这才将大部分的卫军留守在冷面夫人居所,让刺客能轻易闯入唐绝居所。至于夜榜杀手来袭,他未见着,也无人告知,此刻他虽然不快,却也无可反驳。   唐惊才道:“我觉得只要太婆没事,这掌事的事还能再议。现在明摆着门里有叛徒,先是暗算了太婆,又刺杀太公,这才是首要的事。二丫头的麻烦,那是其次。事有轻重缓急,七叔公,你别老针对二丫头。”   唐孤道:“要赶二丫头走的是你那些堂叔伯,可不是我,你找他们说去。”   唐惊才道:“您不觉得闹出这么大事,就是叛徒想害二丫头吗?”   唐孤皱眉道:“你有眉目?”他知这侄孙女聪明心细,突然说出这话,定然有了想法。   “就一个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唐惊才在唐孤耳朵边低声说了个名字。唐孤讶异道,“你说你飞伯父?”   唐惊才道:“我原也怀疑过几人,但那人能买两队卫军,这可是不小的开销,除了他,谁还能把整队卫军都收买了?”   唐孤道:“他不过就是账房,掌事没他的份,何必惹这大祸?”   唐惊才道:“我本不怀疑他,但听说二丫头昨天去见过他。”   唐孤道:“你意思是二丫头与他串谋?”   唐惊才摇头道:“二丫头跟太婆感情好,没这必要。七叔公你想想,整个唐门谁不知道叔伯辈不喜欢二丫头?太婆受了伤,二丫头要找谁帮忙?奕、柳、少卯几位伯父,还有七叔公你们谁也不会帮她,不就只剩下飞伯父?二丫头要是趁机上了位,他也有个拥立之功。”   唐孤摇头道:“我不信他有这心计。”   唐惊才又道:“昨日祭祖大典,叔伯辈中有谁帮了二丫头说话?不就是飞伯父?”   唐孤细细想着,觉得颇有道理,又问道:“你说二丫头知道吗?”   唐惊才道:“一开始或许不知,但我能猜到,二丫头应该也能猜到。她佯装不知,只是骑虎难下,想先保住太公太婆,事后再来追究,所以才请了青城来保护太公,实在是唐门中不知有谁已被收买,不敢轻举妄动。”   唐孤道:“若你说的是真,嫂子不死,他还是落空。”   唐惊才道:“我倒不这样想。且莫说他能收买两队卫军,就能收买八卫,他是管帐的,银两多得是,实则只要太婆没事,二丫头这条线他也勾上了,之后只要把这件事打成悬案,他就有利。”   唐孤冷笑道:“他是没见着嫂子的手段,等嫂子醒来,不把唐门的地皮给掀了才怪。”   唐惊才道:“我这推断也没根据。总之,二丫头没伤害太公太婆的意思,那是肯定的,唐门内的叛徒才需要提防。”她顿了下,又道,“二丫头的身世是流言,信不得。七叔公,你先入为主,反倒着了人家的道。”   唐孤道:“我理会得。没别的事,回房歇息去。”   唐惊才敛衽行礼,道:“七叔公小心。”   唐惊才离去后,唐孤这才想起,方才的混乱中唐飞并未到场。   他皱了皱眉,走向了唐飞的居所。   他敲了门,守夜的侍卫见他来到,吃了一惊,忙问:“飞爷睡了,七大爷有事明天请早。”   他也不多说,随手将守卫推到一旁,径自走向唐飞的房间,守卫哪敢拦他?他敲了房门,只听到唐飞的妻子问道:“谁啊?”   唐孤道:“我是七爷。”   屋里的人似乎吃了一惊,良久不回话。唐孤问道:“内院出了这么大事,唐飞人呢?”   怯弱的侄媳妇没有回话,唐孤更是焦躁,大喊一声道:“我说唐飞人呢?!”   过了会,才听到唐飞的妻子回答道:“相公他……晚上出门去了。”   “这么晚,他去哪了?”   “做生意。”怯弱的声音回答,“他说是做生意,别的没说了。”   唐孤转身就走。他离开唐飞居所时,恰好遇到迎面而来的唐少卯。   “七叔!”唐少卯道,“我正在找您呢。”   唐孤问道:“什么事?”   唐少卯神色凝重,似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低声道:“到我那说。”说完转身就走。   唐孤察觉蹊跷,便也跟上,问道:“有事?”   唐少卯道:“二丫头被人利用了,我让您看样东西。”   唐孤倏然一惊,他见唐飞不在,已经起疑几分,当下便跟着唐少卯来到他办公的兵堂外。唐少卯伸手在唐孤背后拍了一下道:“七叔,你看到证据后切莫动怒,我们谋定后动。”   唐孤瞪了唐少卯一眼,他在唐门向有威仪,除了唐绝,谁敢与他勾肩搭背?唐少卯在他背上这一拍,着实冒犯。   但他此刻心急,也不追究,刚推开门,忽听得背后风声响动。   他是唐门顶尖高手,知道是唐少卯偷袭,来势劲急,他不及转身,脚尖一点,向前窜去。他进了房中,左右早备好杀手,同时挥刀向他砍来,唐孤呀的一声,双手虚握成爪,抓向那两人手腕,后发先至,那两名杀手若不后撤,势必受创。堪堪逼开两人,背后唐少卯一击不中追了进来,又有人将大门掩上。   唐少卯急喊道:“熄火!”   唐孤只觉眼前一暗,又听到破风声逼近,唐孤急闪,怒喝道:“唐少卯,你做什么?!”   他没听到回话,只觉眼前一凉,那是唐少卯以折扇打他面门,唐孤方退,后头又有刀声。   兵堂虽然有窗,但大厅宽敞,窗外灯火甚是微弱。此时黑暗中几不能视物,但不知为何,对方刀剑招招向唐孤要害砍来,竟是分毫不差,好似能见着他似的。唐孤武功虽高,但目不能见,仅能听风辨位,又不知杀手有几人,翻滚闪躲,要向窗外靠近,又听刀风剑声逼得甚紧,他连忙退开,察觉后方有兵器刺来,他侧身闪避,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得远远飞出,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只是这一退又将他逼回原位,刺客随即杀上,他听准方位,挥拳击出,这拳料是击中胸口。发出了碎裂的骨头声与凄绝的惨叫。他刚击毙来者,又听到风声杂乱,周围尽是刀剑来袭。   此刻凶险非常,唐孤弯下腰来,避开迎面一刀,从怀中掏出铁蒺藜,也不取准头,向四周射出。他料对方逼得甚近,势必挤成一团,闪避空间有限,果然听到几声惨叫。以他铁蒺藜的力道,只要打在胸腹,不死也要重伤,就算打在手脚,也足以瘫痪战力。   然而虽然倒下几人,又不知还有几人。他铁蒺藜已经射完,又有一刀砍来,他听准风声,擒腕夺刀,随即埋身入里。他下手向来狠辣,此刻更不容情,肘撞膝击,将那人打得胸碎骨折,随即挥刀乱舞,紧紧护住周身。他功力高深,兵器相格,刺客都被他扫荡开来,眼看便要靠近窗口——   唐少卯大喝一声:“快用暗器!”   也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暗器,纷纷向唐孤射来,唐孤此刻无法分辨破风声,只能狂挥乱舞护住周身。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十声响,细微的是牛毛针,尖锐的是铁蒺藜,厚重的是铁菩提。一柄飞刀射中了他手臂,他虽硬撑,但刀势已缓,刀势一缓,便有缝隙,一支镖刀射中他后背,随即小腹一疼,中了一支袖箭。   他心下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中计,转眼就要死在此地。他不怕死,但如果倒在这里,谁来保护二哥跟嫂子?   唐孤忽地大吼一声,扑向窗外,小腿上突地一疼,使不出力来,不由得摔倒在地。唐少卯抢上前来,折扇击他胸口要穴,唐孤听风辨位,挥刀格挡,两人堪堪过了几招,唐孤全身是伤,被唐少卯一掌击中胸口,摔倒在地。一名刺客抢上,挥刀砍下,唐孤伤势已重,闪避不及,本能地举起左臂阻挡。   夺地一声,那只威震武林的唐门铁掌就这样被生生斩断。   唐孤没有哼声,他硬了一辈子,到了死前更不能泄气。他奋起余力,一拳击中那夺走他手臂的刺客胸口。他感觉到着手处的骨头、肌肉,被他势如破竹地钻进,他甚至感觉摸到了对方的心脏,仿佛顺手一挖就能将它挖出。   说挖就挖,他五指箕张,果然握住了那人心脏,顺手掏出。   他听到一声惨叫,他替自己的左手报了仇。   唐孤倒在地上,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与睡意,缓缓闭上眼。   一切都是唐少卯主使?他怎有办法收买卫军?这问题虽然重要,但也不是此刻唐孤所想的。   他最后想的只有一件事。   “二哥,自个保重……”   ※   九月十九 卯时   唐少卯走出兵堂时掩上了大门。他腰上挂了卫军的兵符。   他本不想这样做,但他不得已。那些被抓的叛军今日一早就会供出他来,那时自己绝对逃不出唐孤的手掌心。   他没有收买那些卫军,因为那些本就是他的人。他靠着兵堂的职务之便把自己的人调到同一队去,足足花了五年才把其中四队卫军都换成自己人。   围杀唐孤是件难事,直到得手为止他都没十足把握。方才清点人数,竟然被唐孤打死了六个,伤了八个。   “七叔,真是唐门的一座山。”唐少卯不禁赞叹,但也惋惜。唐孤不知道在进门前,自己在他背后拍的那一下其实带着磷粉,磷粉在黑夜中能发幽光,所以杀手才能准确辨认唐孤的位置。   从冷面夫人倒下那一刻至今,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接着,还有更多事要做。   得在唐奕刑出真相前,把唐奕招揽过来。冷面夫人跟唐孤都不在,卫军就归自己掌握。   到了今日正午,能把一切解决了。   天快亮了吧?唐少卯抬起头来。九月天亮得慢,天空还未有曙光,唐少卯稍稍喘了口气,他还有时间。   卯时,他喜欢这个时辰,因为他叫唐少卯,这是属于他的时辰。   他往刑堂走去。   ※   九月十九 卯时   唐柳刚睡下,忙了一天,精神却紧张,他翻来覆去睡不好,何况,这床不是他睡惯的。   无论唐柳、唐奕、唐少卯,他们都各有宅邸在大院外。当然,唐门里头也有他们公暇时休息用的房间。唐飞本不是近亲,住得远,于是举家搬入了唐门大院。至于七叔,唐家大院就是他的家,打小就没离开过。   要是平时,唐柳早该回府歇息了,但这时候,他觉得还是留在唐门好些,谁知道一觉醒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仍在琢磨着今天的事,知道二丫头是联结了青城,但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卫军中会有叛徒?   他听到敲门声,下人进来告诉他,有人求见。   “娘的,这么晚,谁啊?”他忿忿骂道。   “他自称谢孤白。”   青城的?唐柳怀疑,猜测是来当说客。“让他进来。”唐柳说道。   “现在来当说客?不嫌太早?”唐柳看着眼前这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想着。且听听他有什么说法。   “不早,再过会天就要亮了,天光初亮,其色孤白,”谢孤白作揖道,“我叫谢孤白,现在,是我的时辰。” 第40章 破局   一夜未寐,唐奕决定小歇会,这一天够多事了,大牢里头那些叛徒还是大夫什么的,睡饱了再说。他才换上寝衣,就听到敲门声,少卯在门外问道:“奕堂哥在吗?”   唐奕叹口气,知道这一觉没得睡了,他从衣橱里取了件锦袍披上,开门让唐少卯进来。   “你精神倒好,天都快亮了还不睡?”   唐少卯坐下后,先斟杯茶,发现是凉的,道:“让人热壶水吧。”   看来他是打算聊上一阵了。唐奕想打起精神,却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事?”   唐少卯将卫军的兵符放在桌上,道:“七叔病了,把卫军交我暂管。”   “你说什么?”唐奕这一惊,精神全来了。再一细想,一个时辰前七叔还好好的,他身体强健,能有什么急病说来就来,还来得及把兵符交给唐少卯?这当中发生什么不可说的事?他觉得自己的背脊凉透,那是冷汗沾湿了寝衣。   呼,唐奕轻轻吸了口气,他望着唐少卯,这第一句话会是关键。他看向门外,不知道唐少卯带了多少人来。不,他有卫军的兵符,如果不能在这里一举将他擒下,自己刑堂那点人马不是他对手。那……假如一对一,自己有把握抓住他吗?   性命相搏,生死不可知,要想活捉,那是困难的,即便成功也是险胜,不重伤就是侥幸了。   不该这么早换寝衣的,那些暗器都藏在衣服里。   “小李。”唐奕喊道,“烧壶热水伺候卯爷。”   门外的小李眯着睡眼进门,正要煮水,唐少卯道:“你下去休息,我来吧。”说着接过火炉。   小李看了唐奕一眼,唐奕挥手道:“下去。提点神,别睡熟了,使唤不着。”   唐少卯弯下腰,背对唐奕,先取了木炭放入火炉,见炉火不旺,打开折扇扇风,几点火星随着风势散开。   此刻他背对自己,正是动手的好机会,唐奕想着,伸手握起茶壶把柄。衣服就挂在衣柜里,袖箭就藏在那。唐门的袖箭是延请甘肃名匠设计,威力比寻常门派所用袖箭更大,别号“来无影”。   “到衣柜那大概四步,或许是五步,还要开柜子……不,就算脑门子捱了这一下,唐少卯也不见得会昏,更有可能避开。但没关系,就算他闪开了,我还能趁机跑到衣柜那边,他会扑上来,我趁机拿起袖箭,对着他一射……”唐奕心想,抢了这一先,就有机会制住唐少卯。   “若他闪过了,又会怎样?最糟糕的是,他身上也带着来无影,趁我去开柜子的时候来一箭,就算我闪开了,他再扑将上来,那是一场好斗。”   不管怎样,如果真要动手的话,没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可打倒他之后呢?   火炉冒起火来,唐少卯将水壶放上,笑道:“好了。”   该死,错过机会了,唐奕暗骂自己。大好机会错失,要正面交锋,胜算便低了,他不禁有些丧气起来。   “今天被七叔抓起来那些叛军,是我的人。”唐少卯道,“我派他们去保护老爷子,没想被二丫头跟青城的少爷抢先一步,不但失了老爷子,还被诬陷成叛军。”   除了听之外,唐奕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别让二丫头拖延时间了。她抓着老爷子,随时可能害死老夫人。”   “怎么害?有八卫守着呢。”他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就算唐少卯掌握了卫军,难不成真要冲入杀害冷面夫人?那是不可能的,卫军不是白痴,这是公然造反了。真要这样干,就算把青城少主跟严青峰、孟渡江都杀光了,也有人会告上昆仑。现在盟主是崆峒的齐二爷,可不是武当的蠢道士,到时引来九大家制裁,就算有点苍当靠山,不但掌事的位置坐不住,唐门也会元气大伤,说不定其他九大家还会趁火打劫。   “我猜想,老夫人摔伤了,总是要用药。要是送入的药材中被人下了死药,八卫武功虽好,用毒可不如唐家人透彻,难不成还能一项一项试着?就算他们真的一项一项试着,药方调得好,当下也试不出端倪,看起来就是老夫人伤重不治,没人能知道。”   唐奕发现自己的背脊又冷了起来,这计划乍听之下确实天衣无缝。   水滚了,唐少卯将折扇放到桌旁,提起茶壶沏茶。   “谁对老夫人下毒的?”唐奕问道,“二丫头可没理由。”   淡淡的茶香在夜色中漫开。   “也许是二丫头等不及,也可能是其他人要害老夫人,或许会是个悬案,或许内坊的药失窃,跟柳堂哥脱不了干系,谁知道呢?”   唐少卯斟了两杯茶。九月天虽不算冷,也有些凉意,茶杯握在手里,暖了些,唐奕这才发现自己的牙关正在打颤。   “之后呢?”唐奕问,“我是说,假如老夫人跟二伯都出事了……。”   “我想锦阳哥应该接任掌事,我在兵堂待着久,让我打理卫军还行。至于兵堂,我侄子唐赢跟大丫头两情相悦,让小两口早些完婚,男人成了亲才算稳当,我打算把兵堂交给他打理。至于飞堂哥,他年纪也大了,也该慢慢交接,你有什么属意的人选吗?”   这是账房归我的意思?唐奕心想,这是个肥缺,就算当不上掌事,也足富贵。当然,唐少卯掌了卫军跟兵堂,唐锦阳这个草包当掌事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他又问:“那二丫头?”   “嫁到华山,或者怎么了,谁知道?”唐少卯道,“她都不姓唐,管得着这么多?”   “你要我做什么?”唐奕问道,“你有卫军,不差我手上这点人吧?”   “折腾了一晚上,奕堂哥应该很累了。”唐少卯道,“今天睡久一点,别让人打扰了,大牢里的叛军先别管了,不差这一天。”   唐奕忙点头道:“我这就去睡,就算火烧到刑堂来,我也不醒。”   唐少卯拱手道:“打扰奕堂兄休息了。”说罢起身告辞。   他走出刑堂,望向天空。   天光初亮,其色孤白。   ※   “你想当二丫头的说客?她现在占着优势呢,老夫人醒了也好,当真有不测也罢,总之,这掌事的位置是她的了。”   “要真这样,柳爷不是更该支持二小姐?”谢孤白微笑道,“现在不表态,还在等什么?”   “屁,二丫头就不姓唐,谁服她?”看着唐柳愤然的模样,谢孤白不禁觉得好笑,但他可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太不庄重。他虽然不如真的谢孤白那么稳重沉着,但也不能负了天水才子的称号,现在是办正事。   “柳爷,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你是气她不姓唐,还是气她是个姑娘?”谢孤白道,“估计后者多些吧。”   “老夫人也是女人,没人不服。”唐柳道。   “若没人不服,祭祖大典上是谁下的毒?”谢孤白问,“柳爷有底吗?”   唐柳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七叔不会干这种事,说不定真是锦阳堂哥干的,他那脑袋想什么,比老夫人还难懂呢。”   “咱们一件一件说。”谢孤白道,“今夜里的事情明摆着有人要害老夫人跟老爷子,那人不是二姑娘,也不是七爷。那,假如他还有手段没用,是不是该提防些?”   “七叔会提防,卫军在他手上,天大的稳。”   “所以柳爷更要站边。现在投靠二姑娘来得及。不然等二姑娘上了位,柳爷,你觉得二姑娘是既往不究的性格吗?”   “二丫头需要我什么?”   “卫、兵、刑、工、帐,五堂都不服她,这位置也不稳当,但若有三个以上支持她,剩下的好处理。七爷总是护着老太爷,他年纪也大了,老太爷说几句,软的硬的,卫军总要交出去。如果你肯帮二姑娘,最少就有三堂支持她。”   “还有一堂是谁?飞堂哥?”   “柳爷要问的是,你是不是那第三堂?”谢孤白道,“你说一声不,我即刻掉头走人,刑堂不远,奕爷就算睡了,也能把他叫醒,就算奕爷叫不醒,卯爷也叫得醒。柳爷,二姑娘上位后会怎么处置?听话的仍是堂主,不听话的……”   他把话说到一半,是为了看唐柳的反应。答得太快,不算深思,不深思的判断就容易被推翻。   唐柳没有立刻回答。这是好事,他动摇了,还得加把劲。   “再说个状况,谁上位对柳爷最有好处?除非柳爷就是毒害老夫人的主,想要牟取上位。”   唐柳慌道:“不是我!你别冤枉我!”   “那柳爷认为是谁干的?”   “不知道,谁都有可能,说不定是夜榜的人干的。”唐柳慌道:“总之不是我!”   “既然不是柳爷,柳爷也不知道他是谁,就说明跟柳爷没干系,那谁上位柳爷都捞不着好处,二姑娘上位柳爷还有祸。扳倒二姑娘没好处,扳不倒有祸,柳爷,何苦来着?”   “她不姓唐!”唐柳依然紧咬着这件事不放,“不姓唐,没资格执掌唐门!”   “就别说有没有实据,就算她真的不姓唐,”谢孤白道,“灌县这么多远亲,嫁给一个姓唐的也不难,生的孩子依然是唐门血脉,你便当她是另一个冷面夫人不成吗?”   他看着唐柳张大嘴巴,一时反驳不了的模样,他知道,事情快成了。   “为什么先找我,不是先找奕堂哥?他掌刑堂,跟二丫头还亲近些。”唐柳问。   成了,谢孤白心想,说到底,针对唐绝艳的势力,除了血缘之外,更多的是对于女子掌权的厌恶。   “因为柳爷能证明自己对二姑娘是诚心的。”   “怎么证明?”唐柳又问。   谢孤白微笑。   ※   严青峰在等着。   如果稍前的计划顺利,唐绝已经死了,悲愤交加的唐孤一定会封锁唐门,只要等冷面夫人也死了,无论继位的是谁,他都能带走唐绝艳。可惜,被青城的小白脸破坏了计划。   被绑走的卫军如果熬不住刑,可能会指认唐少卯,这问题唐少卯比他还急,用不着他操心。再说,他也不打算留太久,太深地牵扯进唐门内斗终究不是好事,可以的话今天就走人。   至于唐少卯要怎么解决冷面夫人跟唐孤,去他娘的,跟他没干系。   他只是想要这个女人而已。   他想起孟渡江,那时没空处理他的尸体,他把尸体藏在唐门大院的一角,现在天色尚黑,没人发现,到了明天早上,那可就未必了。到时唐绝艳一定会对他起疑,要抓唐绝艳就没这么简单了。   唐少卯还给了他一颗三分媚,那是唐家祖上某个淫贼研制出的药物,吃下去全身酸软无力却又不失知觉,勉强还能挪动手脚,但逃跑跟挣扎的力气是没有的。   唯一的缺点是药效短,而且味道浓烈,必须制住唐绝艳,逼她吞下药丸才行。   问题是怎么离开唐门?即便大部分的卫军都被调去保护冷面夫人,想绑着唐绝艳走出这座十三进大院,然后不被巡逻的卫军跟其他唐门中人发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问过唐少卯,若计划失败怎么办,唐少卯要他“看着二丫头,等我消息”。   或许会有消息,或许没有,总之,今晚得有个决断。   他从门缝中看见唐绝艳点起了安眠香,随即褪下衣裙。唐绝艳没有点灯,夜色下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有婀娜的身影在挑逗着他。   她总觉得自己没胆量去看,那是过去,那时自己还巴结着她。其实,与其讨一个女人欢心,不如用抢快些。   “我睡了。”咔的一声,唐绝艳拴上了门栓。   他知道唐绝艳睡觉时从不穿衣服,一想到这,从房门缝隙中传来的幽香就让他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卯时过了,他还没离去,等到天色初白时,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   要走,还是留下?或者去探问唐少卯?   真是让人烦躁。   他看到六名侍卫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旁人似的。这可不是巡逻时的脚步,严青峰立时警觉了起来。   “卯爷说,你现在就带走二姑娘。”当中一名侍卫道。   “你们是来帮我的?”严青峰问:“巡逻的卫军怎么办?”   “卯爷都调走了,不会有人来。”侍卫回答。有两人已经按住兵器戒备,另两人压住门板不发出声音,最后一人掏出了一根细钢丝,从门缝中伸入,轻轻钩住了门栓。   这不是普通的侍卫,应该是唐少卯利用职务之便调到自己身边的亲信,严青峰心想,为了这一天,唐少卯不知布置了多久。   无声无息地,门栓开了。   唐绝艳是个警惕的人,推门的声音一定会惊醒她,与其偷偷摸摸进入,不如推门直闯。   严青峰不知道唐绝艳的功夫练到哪,但他对自己有信心,加上六个侍卫,已经足够了。能被唐少卯派来抓唐绝艳的人,功夫不会太差。   “别伤了她。”严青峰道,“我要完好无损的。”   “严爷放心,我们练过的。”侍卫道,“二姑娘的功夫我们很清楚。”   严青峰点点头,呀的一声响,唐绝艳的房门被推开,六人同时冲入房中。严青峰随后跟上,在床上人起身之前就已抢到床前。   然后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随即头晕目眩起来。   “五里雾中?!”当中一人惊叫道。   严青峰心中一惊,正要退出,就见到一条身影闪出。刷刷刷刷四声响,他听到四具身躯倒下的声音。   是“来无影”!唐绝艳平常是不用袖箭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她身上没多的地方藏。她惯用的暗器是甩镖,少数的铁蒺藜,还有贴身用的钢针,但这不代表她房间没藏有袖箭。   来无影一次只能装四支箭,射完之后就要装箭,唐绝艳没那个空档。但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倒下,他们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五里雾中,这房里的五里雾中味道真是太重了。   严青峰的功力终究较高,一察觉不对立刻闭住气息,纵身后退。他想,只要退出门外就安全了。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唐绝艳已经伸手抓住了他手腕,要将他甩到墙边,但是力道不足,只将他拉得颠簸一下。   是了,这房间里的五里雾中味道这么重,她肯定点了许久迷香,房间不通气,才能立时让人晕倒,即便她先用了解药,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严青峰拔剑刺向唐绝艳手腕,唐绝艳虽然缩手,却欺了上来。严青峰挥剑护在身前,脚一蹬,身子向后一弹,退出了房外。   唐绝艳脚尖一点,立刻追了出来,此刻天色微亮,他这才注意到唐绝艳已经换上一身劲装,但这已非他关注之处,一退出门外,他立刻大大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换气一般,唐绝艳对着指甲吹了一口气。   他闻到一股腥臭味,喉头灼热,呼吸不顺,胸口烦闷欲呕。   是急药!他中毒了!   唐绝艳仍是扣住了他手腕,将他甩入房中,旋即回身退入房中。房门掩上前,他看了对面唐惊才的房间一眼。   那房间是暗着的。   房门轻轻地关上,随即上了闩。   天色初明。   ※   唐绝艳熄了安眠香,那里头掺了五里雾中,烧了近半个时辰,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她拿一条手帕捂住口鼻,那是浸过解药的手帕,五里雾中只有这种解法——利用手帕上的药性抵销迷烟的效果,只是此刻仍有些晕眩。   她推开窗户,点了一盏醒神烟,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提振一下精神,又提起水壶,就着壶口喝了几大口。   “是奕伯?柳伯?还是卯伯?”她把醒神烟端到严青峰面前。   “唐少卯。”严青峰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你怎么怀疑我的?”   “别用你的蠢脑袋去想这种问题。”唐绝艳咯咯笑道,“太婆常说,男人为了女人,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严青峰咳了几下,看得出他很难受,“为什么在老太爷那不动手?”   “我没那么确定,只是怀疑而已,你守在门口才让我更加怀疑。”唐绝艳道,“再说当时没半点证据,抓了你又有什么用?能把你送去刑堂?”   严青峰道:“你想怎么处置我?杀我?”他哈哈大笑,“你敢?”   唐绝艳微笑着站起身,背对严青峰,缓缓褪去身上衣物,直至一丝不挂,这才微微侧过身来。此时窗外曙光初映,犹在半明半暗之间,她一身冰肌雪肤,玲珑曲线,全沐浴在微光之下。严青峰看得两眼发直,喉头一哽,几乎喘不过气。唐绝艳低头贴近他耳旁,用一种宛如对待情人般温柔细致的语气说道,“我放你走,我要你记得,我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严青峰大吼一声,就地扑起,唐绝艳咯咯娇笑,将他踢倒在地。他虽痛得捂住肚子,两眼却离不开唐绝艳身上。   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今后他再也无法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满足。   这就是她的报复,简单却诛心。   她着回劲装,丢下一颗解药,开门扬长而去。   是唐少卯,她要去提醒七叔公。   ※   离开工堂后,谢孤白快步走向唐孤的住所。   唐柳如果不是幕后主使,就剩下唐奕跟唐少卯两人有问题。当然,也可能是唐飞,但可能性不大,而且唐飞现在不在唐门大院内。   他越走越是起疑,越走越是担忧,距离卫堂就差一个转角时,他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背后阴暗处传来姑娘清脆却焦急的声音。   “没有卫军,七爷的卫堂周围都没有卫军。”谢孤白道。   身后那姑娘的声音似乎沉了下去,几乎要哭出来:“怎么这么快?才……一个时辰。”   “过这个弯,就能看见卫堂,如果灯火没亮,那七爷他……凶多吉少。”   “那你快看啊,别卖关子!”后面那女子催促道。   谢孤白叹口气,他知道机会不大,仍保持着距离,稍稍探头望去。   天亮了,卫堂的大厅房间却是一片漆黑。   他退回转角,摇摇头:“布置许久了。”他道,“七爷太刚直,容易受骗。”   “你怎么不提醒他?”那女子自是沈未辰。此时唐门如龙潭虎穴,谢孤白手上虽有唐绝艳给的通行手谕,也难保不失,她躲在暗处保护谢孤白,若遇到危险,报信也好,出手解救也好,总是有照应。   “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太爷要是知道,肯定很难过,”说到这,沈未辰语带哭调,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会听的,我们没证据。”又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谢孤白转头去看,是唐绝艳,此时她一身劲装,与以往打扮大不相同。   “七叔公重情,就算怀疑有内奸,也会相信他的亲人,只有我这个外人的话,他不会信。”唐绝艳道,“可惜,唐门折了一员重将,他这样的人物,不多啊。”言下之意,似乎对于唐门少一员大将的惋惜远大于对叔公的哀悼。   “以你的姿色,多的是为你卖命的好汉,要不,试试勾引齐三爷跟彭小丐怎样?”谢孤白甚少挖苦人,显然他对唐绝艳的冷漠极为厌恶。   “七叔公这种男人,美色是勾不到的,你呢?”唐绝艳看着谢孤白,“我两个客卿都没了,唐门不比青城差。”   “我不是柳下惠,但我懂你。”谢孤白淡淡道,“懂你的男人不会看上你,会看上你的男人不懂你。”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倒是真懂我了。”她又望了一眼卫堂,“唐少卯,就是他了。”   “严青峰招了?这么快?”谢孤白道,“看上你的男人还真没一个有骨气的。”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比起朱门殇,他还是差得远了,要是朱门殇在,肯定能想出新的词来,要不,真的谢公子在这也行,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学怎么绕着弯骂人。   唐绝艳道:“你那边怎样?”   谢孤白道:“柳爷应允了。”   唐绝艳道:“天亮了,没时间了,走吧。”   她转过身去,又说了句:“七爷的事,先别让太公知道。”   ※   沈玉倾让白大元去周围捡拾枯枝,说是要准备柴火。   “捡柴火干嘛?”白大元讶异问道,“何况这是唐家大院,哪来的枯枝?”   “既然是院子,庭园树木多得是,砍了吧。”沈玉倾道,“明天要埋锅造饭。”   “这里是唐门,我们保护唐老爷子,他还能不给咱们饭吃?”白大元道,“他们要是敢下毒,不怕毒死了老爷子?”   沈玉倾道:“晚上也要照明,如果木柴不够,把花草也砍了。”   白大元应了声是,领人砍树去了。可怜唐绝居所周围许多奇木异卉,全都成了待烧的火料。   沈玉倾看看天色,天色已亮。距离昨晚的厮杀才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只希望一切顺利。   “小八。”他转过身,见小八正坐在阶梯上假寐,便不惊扰他。时值九月,天气有些凉意,他解下外衣,披在小八身上。   “我没睡,只是休息而已。”小八忽然张开眼,半闭的眼睛中透出精光。   “里头还有房间,怎么不进去休息?”   “我是下人,主人都没睡,我不能睡房间,太招摇。”小八道,“离开唐门前,还是叫我小八,别叫错了。”   沈玉倾苦笑道:“都叫习惯了,要我改口只怕才会错。”   小八看看周围,问:“开始砍柴了?”沈玉倾点头,小八又问:“还没回来吗?”   沈玉倾看向稍远处,谢孤白、沈未辰与唐绝艳三人同行而来。   小八道:“二姑娘来了,七爷却没跟来,也没带卫军过来。”他站起身,上前问道:“公子,怎样了?”   谢孤白摇摇头道:“是唐少卯,我们慢了一步。”   沈玉倾心中一沉,转头看向唐绝居所,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张青走了过来,行礼道:“公子,柳爷来了。”   沈玉倾见唐柳来到,忙上前相迎:“有劳柳爷了。”   唐柳埋怨道:“照我说,你们就不用费这周章,过几天老夫人醒了,二丫头就上位了。”   谢孤白道:“怕不周全。”   唐柳道:“哪有什么不周全,七爷的卫军护着呢,怕啥?”   谢孤白道:“只怕管卫军的已经不是七爷了。”   唐柳讶然色变:“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是卯爷要杀老太爷,确定了。我去过卫堂,那里有变。”   唐柳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是讷讷道:“那……那卫军……不就归他管了?”他又看向唐绝艳,似有疑问。唐绝艳道:“没差错,是卯爷搞的事。”   唐柳讷讷道:“那我……那我……唉……你们有多少人?”   沈玉倾看出他神色颓丧,正懊悔站错边了,于是道:“两百多人。”   唐柳像是失了神,道:“两百多……才两百多……”   沈玉倾忽然喊道:“张青!”   张青问道:“少主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道:“带柳爷去后边休息,让白师叔带几个人保护着,现在局势乱,别让柳爷到处走动。”   唐柳听了这话,转身要走,沈未辰眼捷手快,抢上一步按住他肩膀道:“柳爷,到里头休息吧。”   唐柳哭丧着脸道:“你们才两百多人,你知道卫军有多少人?”   谢孤白也拍拍他的肩膀道:“柳爷,现在你在这船上,下不去了。”   唐柳问道:“老太爷呢?他知道这事吗?”   众人望向唐绝的居所,只见唐绝靠在门边,不知几时出来的,他们方才忙着商讨大事,竟没注意。   唐绝艳脸色一变,忙上前问道:“太公不是才刚睡,怎么就起来了?”   “寅时过了就起来,我就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唐绝露出一抹苦笑,“没事,你们继续谈正事。”说着要走回房去,走没两步,噗地一声摔倒,幸好唐绝艳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扶,这才没摔在地上。沈玉倾兄妹也抢上帮着搀扶。   “老了,不行了。”唐绝苦笑,“拿拐杖给我,就在房里书柜旁边,你找一下。”   唐绝艳到房里拿了拐杖递给唐绝,这是沈玉倾第一次见到唐绝拿拐杖。   唐绝拿着拐杖,细细端详,对唐绝艳道:“十几年前,我骑马摔断腿,你爹买了这支拐杖给我,我腿好了就丢在屋子里。唉,这几年走路不方便,不支拐杖都是逞强而已。”   唐绝艳笑道:“莫怪我老记得太公支过拐杖,原来不是做梦啊。”   唐绝呵呵大笑,道:“那时你还小,哪记得?”   他颤巍巍走入房中,刚到床边,就忍不住坐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不早劝你养生了?一把年纪,偏不听,你偏不听,就爱逞强,逞强……呜……”说着说着,不禁掩面啜泣,而后嚎啕大哭,不住骂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就是不听劝啊,为什么啊!”哭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起来。   一个七旬老人哭得如此伤心,沈玉倾也不禁红了眼眶,沈未辰更是不住啜泣。   唐绝艳关上房门,冷冷道:“现在卯时,午时前他们会来,让你的弟兄好好休息一下。要没其他事,你们也休息吧,尤其是你,大姑娘。”她看着沈未辰问:“除非我们这批人里头有人功夫比你好?那个白大元?”   沈未辰见她无半点难过之意,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径自进了另一间房休息。   谢孤白看了看唐绝艳,问道:“你眼睛坏了?”   唐绝艳淡淡道:“七叔公向来讨厌我。”   ※   白大元把附近能砍的树木花草都砍光了,在前庭堆成一座小山。   其他人都去休息了。这一夜确实漫长,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够多了,打从冷面夫人倒下至今,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唐绝艳靠坐在唐绝床边的地板上,把一头乌发披散在床沿,唐绝坐在床上,一边摸着唐绝艳的头发,一边问道:“二丫头,想过成亲的事没?有看上的对象吗?”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可别说女人就是要找个归宿那一套,我跟太婆告状去。”   唐绝道:“那倒不是,问问而已。严家那儿子是个废物,匹配不上你。峨眉那个也差的远。沈公子人品、胆识都不错,就是青城独子,入不了赘。那个谢孤白,智谋人品胆略都有,长得也俊,保不定能让唐门千秋万代。”   唐绝艳笑道:“这些我都有了,要他干嘛?”   唐绝道:“还是得小心。看看你爹,要不是我亲眼见他从你太婆肚子里出来,我都怀疑他是捡来的。”他又想了想,道:“那肯定是你太婆生的,却未必是我的种。说不定你太婆偷人,这是报应。”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被太婆打过耳刮子没?”   唐绝笑道:“这话我当着她面都敢说。你太婆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开不起玩笑。”   唐绝艳道:“太公,以前听你跟太婆的故事,唐门上下,整个武林,都说你是好运气,抚州道上遇险,却捡着太婆回家。可我却说,是太婆运气好,遇上了你。”   唐绝问道:“喔?怎么说?”   唐绝艳道:“太婆这样的奇女子少,却不是独有,像你这样能信任太婆,不争不抢,揣着明白装胡涂,把一个门派全交给她打理,甘愿躲在太婆背后支持她,忍受武林中人的耻笑,被人瞧不起,却没有一点怨言,这样的奇男子,千古难寻。”   唐绝道:“听你说的,我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想找太公这样的男人?”   唐绝艳咯咯笑道:“过了今天再说。”   唐绝道:“卫军可是有两千人啊。”   唐绝艳起身,淡淡道:“昨天死了百多个,没这么多了。”   她走到镜台前,盘起头发。   “要不要我上去喊个话,说少卯害死七叔公,要大家把他抓起来正法?”唐绝问。   “瞎折腾而已。”唐绝艳道,“他肯定假说七叔公生病,代掌卫军,要保护太公。太公说什么,他都说你被骗,要大家别信。”   “谁叫你装了半辈子胡涂,被人真当胡涂了。”唐绝艳笑道,“您睡个午觉,起床就没事了。”   “绝艳,你要记住。”唐绝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说道,“我跟你太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唐绝艳点点头,推开房门,又道:“我会替七叔公报仇的。”   ※   九月十九 午时   唐少卯率领卫队一千八百余人,来到唐绝居所,将之团团围住,当真水泄不通。   沈玉倾站在院前,他背后是青城与五毒门弟子,两百八十余人,守住了门口。   唐少卯拱手行礼道:“沈公子,在下唐少卯,代掌卫军,特来迎接老太爷,请公子借过。”   沈玉倾道:“在下受二小姐所托,保护老爷子,谁也不许让,望请海涵。”   唐少卯微微一笑。   两名侍卫拖了一名垂死之人走出。沈玉倾看清楚了,那是朱门殇。   唐少卯道:“为表诚意,在下愿归还贵派朱大夫。若是先生执意不放行——”   一柄钢刀架在朱门殇脖子上。   “先祭旗,再看胜败。”唐少卯厉声道:“我就想知道,青城的两百精锐,能否挡住唐门的两千卫军?” 第41章 局外   眼看钢刀就架在朱门殇脖子上,沈玉倾仍是不露声色,此时更要沉得住气,才不会乱了原先的布置。他道:“朱大夫是青城客卿,卯爷以他为质,这是存心和青城过不去了?”   唐少卯道:“公子挟持老太爷,难道不是跟唐门过不去?”   沈玉倾道:“有什么事,何不请七爷出来解释?”   唐少卯道:“七爷病了。”接着又高声道,“太爷,请您出来,跟咱们回去吧!”又道,“沈公子不用拖延时间,一句话,放人还是不放?”   沈玉倾见朱门殇低着头一语不发,照理而言,此时他怎么也该破口大骂个几句,这不是他性格。但此刻不宜对他多表关心,免得成了把柄,沈玉倾冷笑道:“一个客卿就想换老太爷,卯爷,你这帐没算清。你要杀便杀,青城总有算上这笔帐的机会。”   唐少卯微微一笑,道:“沈公子,借一步说话。”沈玉倾虽担心他忽施暗算,却也不愿示弱,提神戒备走向前去。   唐少卯拱手道:“公子来青城,不过为联姻结盟,牵扯进唐门的家务事,实属逾矩。眼下局势明朗,强弱悬殊,公子与二丫头往日无旧,近日无恩,何苦蹚这浑水?唐门多的是女人,奕堂哥家就有两丫头,姿容品貌才德兼备,与沈三爷正是良缘。这事能大能小,沈公子,你便绑了二丫头起来,不动刀兵,你要是看上了二丫头,我保她性命,让你带回青城,朱大夫也保平安。只要公子一句话,马车奉上,再无留难,要不……”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昨日边界有传书,点苍的使者已经进了贵州,过不了几天就会抵达灌县。我本有些心底话也想与诸葛掌门谈谈,但只要公子一句话,点苍的使者,我即刻打发了去。”   沈玉倾知道唐少卯的意思,如果青城坚持不退,这场大战过后势必与唐门交恶,唐少卯会与点苍结盟,那自己这一番前来,除了开罪唐门外没任何好处。   小八说得对,或许帮着唐少卯对付唐绝艳才是最好的法子。唐少卯此刻胜券在握,就算唐绝出来喝止也无济于事,自己没有证据,他总是能先把人带走,再来慢慢处理。何况还有朱大夫,只要一开战,朱门殇必然首当其冲。   他又看了一眼朱门殇,若说唐绝艳真有失策,就是她昨晚应该把朱门殇带出来。可也不能怪她,带走朱门殇只会更坐实她勾结外人对付冷面夫人的证据。小八说的还是没错,唐绝艳昨晚是该杀了朱门殇,但她没这样做,反倒让朱门殇成为人质,或许这是她昨晚犯的第二个错误。   沈玉倾看着唐少卯成竹在胸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朱门殇,忽地转头喊道:“小妹!”   此时沈未辰正在站在唐绝艳身后,听沈玉倾一喊,伸手扣住唐绝艳肩膀。这一下快逾闪电,唐绝艳吃了一惊,压肩拐肘向后撞去,沈未辰侧身避开,顺势拿住她手肘。她慢了一手,沈未辰功夫又高上不止一筹,只一招间便即受制。唐绝艳虽然受制,仍咯咯笑道:“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一开始就打这主意?”   这下变生突然,原本的五毒门人也惊呆了,纷纷把兵器朝向青城,连白大元与张青一时也不知所措。   唐少卯哈哈大笑,事已至此,沈玉倾确实别无选择。沈玉倾道:“一换一,朱大夫换二姑娘,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我们撤出唐门,在灌县等卯爷给个答复。”   唐少卯应了一声行,忽地退开了几步,退到身后卫军前,示意手下放人。   沈玉倾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唐少卯即便占尽优势,仍无松懈之处,看来这第一步擒贼擒王的主意是行不通了,甚至要在换质中途救下朱门殇的打算也是多有变数。   真要说的话,他们还摸不清小妹的功夫深浅,但凡唐少卯稍稍低估一点沈未辰,也不见得救不了人。   “换人吧。”沈玉倾挥挥手,示意沈未辰押着唐绝艳上前,五毒门不住叫骂,沈未辰只作不听。小八这计划本没向其他人说过,青城弟子与五毒门的反应才做得真切,以唐少卯此时的优势,断然不会对他们起疑。   押着朱门殇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唐少卯喝道:“八个上!不!”又想了想,道,“丙七队,你们护着朱大夫过去!”   丙七队正要动作,沈玉倾连忙挥手喝止道:“且慢!”又转头对唐少卯说,“太多人了。也就换个人质,你让这么多人上前,我可不放心。”   唐少卯道:“要不,你们出去再换?你们,停!站住!”他见沈未辰押着唐绝艳渐近,立即喝止。沈未辰假装没听见,又多走了几步,直到唐少卯连连喝止这才停步,不过离着朱门殇还有三、四丈距离。这举动又让唐少卯起了疑心,沉声道:“你们都出去,我们到外面换!”   眼看唐少卯如此精细小心,沈玉倾筹思如何拖延时间,道:“我先看看朱大夫。他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我担心他。”   唐少卯笑道:“这有何难?朱大夫。”他对朱门殇叫了几声,朱门殇只不回应,一旁侍卫骂道:“卯堂主叫你呢!作死!”两人联手将他拉起,只见朱门殇脸色惨白,身子不断抽搐,随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侍卫惊道:“堂主,他中毒了!”   众人大惊,沈玉倾大喊一声:“朱大夫!”抢上前去。唐少卯先是一愣,随即喊道:“拦着他!”他几乎只比沈玉倾扑出的同时慢了一个呼吸,盖因沈玉倾的动作全然出于关心的本能,那是毫不迟疑,唐少卯脑海中却多转了几个念头。“是谁下的毒?几时下的毒?怎样下的毒?”唐少卯并不关心朱门殇的生死,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他聪敏的思路本能地先去判断与理解问题,也就慢了这一个呼吸。或许,这是他的松懈。   直到唐少卯喊出“拦着他!”时,沈玉倾的思路才瞬间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可以多做一些事。一名侍卫正横刀拦阻,他趴低身子,迎面一拳打在那侍卫下巴上,他感觉到自己击碎了对方下巴,那触感跟他练武时用拳头击碎砖头类似,只是多了点柔软。随着侍卫倒下的声响,他已来到朱门殇身边,他身边还有一名侍卫。   唐少卯犯的另一个错,是不该喊“拦着他!”他终究不想伤害沈玉倾。假若他喊的是“杀了朱门殇!”或者喊“押下去!”若是前者,沈玉倾就不敢继续前进,若是后者,押着朱门殇的侍卫即刻退入卫军人潮中,沈玉倾也无计可施。甚至喝令卫军上前,或者更具侵略性的“挡下他!”都更能发挥作用。   但拦着他是个不明就里的指令,后方的唐门卫军是初次听从唐少卯的指挥,拦是拦了,是谁要去拦?难不成两千人全涌上去拦?若是平时,这样的指令还称不上失误,但此刻是内战,无论房里的唐绝或者面前的唐绝艳都是唐门上层人物,初掌卫军的唐少卯也没办法达到唐孤的令行禁止,这都让卫军有了犹豫。   但他们终究是训练精良的队伍,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很久,从唐少卯下了命令到阻挡沈玉倾的侍卫倒下,卫军就会意过来,已有十几人冲出,之前下令待命换人的丙七队也冲向朱门殇。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无论唐绝的居所前多宽敞,终究不过是十三进大院中的一间房屋,周围挤了两千余人,也就只剩中间这数十丈方圆的空地,朱门殇又位在前端。   沈玉倾已经冲到朱门殇身边,抽出了腰间的“无为”,直刺朱门殇身边侍卫。那侍卫的刀本架在朱门殇身上,见他一剑刺来,又快又急,又没接到杀人质的命令,只得挥刀相格。铛的一声,那侍卫的刀荡了开去,沈玉倾一把抓住朱门殇,飞起一脚,将那侍卫踢得滚了几圈。   于此同时,沈未辰与唐绝艳也抢上前来,丙七队二十六名卫军也已杀到,唐绝艳射出铁蒺藜,卫军纷纷挥舞兵器抵挡,此时不比昨夜,众人早有留心,只有一个侍卫中招,剩余的依旧涌上。沈玉倾背起朱门殇便走,沈未辰取出峨眉刺与追兵交战,方才抵挡几下,白大元等人早已拥上,援救主人。白大元是青城耆老,武功高强,寻常卫军领队不是他对手,且战且退,掩护沈玉倾三人退回唐绝居所前。   此时唐少卯已看出沈玉倾根本无意交换人质,急忙大喊道:“救出老太爷!杀!”话声刚落,卫军以四队为一个方阵,整齐冲出。   白大元心中一凛,遵照沈玉倾的指示喊道:“青城弟子,结阵!”青城弟子围成两个十人面的方阵,守在沈玉倾等人身前。   沈玉倾将朱门殇拖到后方,沈未辰急得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知如何施救,忙对唐绝艳道:“快救朱大夫!”   唐绝艳道:“我没带解药。”说着替朱门殇把了脉,又道,“他吃的是死药,撑不到半个时辰。”   沈玉倾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半个时辰如何能摆脱眼前困境?忽听到杀声震天,唐门的第一波冲锋已经展开,前四队已经与青城交兵。旋即又闻惨叫声传来,又是连着两个方队冲了过来,青城与五毒门弟子只把房屋前围得水泄不通,以免伤及少主。紧接着,四、五、六……连着六七个方队冲入,沈玉倾转头望去,只见白大元身先士卒,一双铁拳接连打翻了两名卫军,又击伤一名小队长,但随即又有一名小队长上来夹攻,而不少青城弟子与五毒门弟子已然倒地哀嚎。再往外看去,战圈外不远处还有四个方队涌上,如此悬殊的人数,只怕转眼要败。   双方交兵不过一刹那,战况已如此惨烈,沈玉倾转头望向小八,只听谢孤白举起青城令旗喊道:“放火!”   唐门卫军围得甚紧,两千多人全挤在这数十丈方圆。几名青城弟子点起了堆积在小屋前的柴火,那是之前沈玉倾命他们收集起来,说是造饭取暖用的,为此还砍掉不少造景用的奇花异卉。当时连白大元也觉古怪,此时柴火点燃,顿时冒起熊熊浓烟,沈玉倾即刻取出手巾捂住口鼻。   一阵秋风把这浓烟送远,不一会便飘向四周,沈玉倾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虽然有了药巾,仍差点摔倒在地,连忙施展轻功向前跃出。只听周围全是哐当哐当的声响,那不是交战的声音,而是兵器落地的声音,哀嚎声与呻吟声随之不绝于耳。   跟在沈玉倾身后的还有沈未辰跟唐绝艳两人,她们同样捂着药巾。三人所经之处,犹如波开浪裂,无论是青城弟子、五毒门人还是唐门卫军,周围人群纷纷倒下,有几个顽强的想要拦阻,沈玉倾也只是轻轻一推,这些人便摔倒在地。更后排些的卫军中毒稍浅,也想挥舞兵器阻挡,但此刻已经构不成威胁,沈玉倾没有恋战,只是格挡住他们的攻击便继续前进。   部分卫军察觉不对,想要散开,唐绝居所院子后方便是廊道,廊道虽宽,仍不够让这么多人同时撤出。卫军靠得太近,火起时前面人挡住了后面的视线,后方卫军看不清前面发生什么事,彼此推挤,反倒动弹不得,浓烟又乘着风向,等他们闻到呛鼻的烟味时,早已身躯一软。唐少卯为了展示实力,把所有卫军全带来,此时反成了致命失误,让这本就难以疏散的地形变得更加拥堵。若他只带了五百,甚至一千人来,都不至于落入如此窘境。   沈玉倾三人所向披靡,近两千名的卫军竟只能目送他们闯过。他们很快就看见唐少卯了,他目瞪口呆,讶异为何卫军突然大乱,身边的护卫一一倒下。但他随即便掏出药巾捂住口鼻,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刻转身要退出大院。   绝不能让他逃走,掺在柴火中的五里雾中范围有限,而且效力不长,这里还在唐门,唐少卯只要退了出去,即刻就能找到帮手。沈玉倾加快了脚步,正估摸着还是太慢,身旁一条人影急掠而过。   还是带着小妹让人放心,他心下一宽。唐少卯才跑了几步,沈未辰掷出峨眉刺,如一道银光流泄,射向唐少卯后脑。唐少卯转身挥扇格挡,就这么一阻,唐绝艳也射出了几颗铁蒺藜,打向唐少卯脚下。唐少卯向后纵跃,虽然避开暗器,但这几下闪避已经延迟了他退出大院的脚步,沈未辰已追到他面前,手上峨眉刺刺向他眉心。唐少卯挥扇抵挡,两人都是一手捂着药巾,以单手过招,沈未辰挑、刺、戳、扫,把一支峨嵋刺使得出神入化,唐少卯也非易与之辈,折扇忽张忽合,有时如盾抵挡,有时如短棍扫打,有时又如点穴撅,刺向沈未辰要穴。两人所使都是短兵,两团身影便似滚在一起般难分难舍。   沈玉倾看出小妹气力不足,毒烟燃起时她站得近,就算有药巾仍受影响,唐少卯离得远,中毒不深又及时解毒,受的影响不大。唐少卯也察觉沈未辰气力不足,折扇三下疾探,都往沈未辰脸上招呼,想来他认为但凡少女都爱惜容颜,尤其是沈未辰这样的美人,这一着当能逼退对手。然而这方式对沈未辰却是无用,她一步未退,手上峨眉刺见招拆招,化解了这三下攻势,饶是如此,唐少卯仍趁机退开一步,转身要走。   沈玉倾恰已赶到战圈中,手中无为递向唐少卯后背,封去了他的退路。唐少卯只得回头接招,就这样一耽搁,沈未辰又欺了上来,将他逼回原地,甚至更后退了些。   接着跟上的是唐绝艳,她未用兵器,玉足横扫,全攻向唐少卯下盘。唐少卯武功虽高,以一敌三,已是无力回天,刚避开沈玉倾长剑,猛地小腿一痛,胫骨已被唐绝艳踢断。他哀嚎一声,单膝跪地,沈未辰把峨眉刺顶在他喉头间,沈玉倾喝道:“让卫军退下!”   这几下交接极快,自浓烟升起到唐少卯受擒,还不足一刻钟,其余卫军都看呆了。   唐少卯恨恨道:“唐柳投靠你们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昨晚去找了奕堂叔,怎么就没去找柳堂叔?要是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输得这么难看。”   唐少卯道:“输什么?你又不姓唐!”他挺起胸膛道,“要杀便杀!我死了,这些卫军还不把你们碎尸万段!”   唐绝艳咯咯笑道:“所以你还不能死呢。”说着一把抓起唐少卯,与沈玉倾兄妹一起退回唐绝居所,又要了绳索将他绑住。沈玉倾见谢孤白鼻口虽然捂着药巾,却也坐倒在地,小八躲在房内,也是一副神情委靡的模样,至于其他人,早就躺成一片。   解五里雾中的方巾炼制不易,只有唐门中紧要人物才有,唐柳掌内坊,这是他保管之物,虽然带了些过来,也只够分给这几个重要人物。   唐柳捂着药巾从屋里走出来,见他们抓了唐少卯,又惊又喜,道:“你们真把事给办成了?”他走到唐少卯面前,恨恨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贼厮,害了老夫人还不够,竟还害了七叔的性命!”   唐少卯冷笑道:“没想你竟然投靠了外人,倒是我失策了。”   “你没失策。”谢孤白打起精神道,“你没找柳爷联手是有原因的。唐家两位大老都死了,连七爷也死了,就算你让大少爷继位,消息传到昆仑去,难免物议,你怕节外生枝,想在唐门内找个替死鬼。柳爷掌管内坊,偷药、下毒最易,你是打算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去吧?”   唐柳恨恨道:“谢公子提醒我时我还不信,见你始终没来找我,这才信了。”   谢孤白道:“柳爷,办正事要紧。”   唐柳走到屋前,大声喊道:“卫军听令!唐少卯谋反作乱,已经就擒!所有人退出大屋外,等老夫人醒来,自有发落!”   屋外的卫军听了这些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唐柳又道:“没让你们办事,就要你们退出去,难道还怕惹事了不成?都退下!不退下的,我一个一个戳死!”   那些卫军这才拾起兵器起身,脚步蹒跚地向院子外走去,有些功力差的连武器也拿不动,只得跟着队伍走。他们虽然中毒无力,仍维持队形,连沈玉倾也不禁暗暗佩服,又想:“若是七爷统领卫军,我们三人只怕也不能这么轻易得手。”此时局面稍稳,他关心朱门殇,赶忙上前探视,见朱门殇仍在昏迷,他虽不会医,也察觉朱门殇脉象紊乱,更是焦急。只听唐绝艳道:“摇醒他,灌他喝水,让他吐些出来,我去拿解药。”沈玉倾回头时,唐绝艳已飞身离去。   唐柳看向那堆柴火,摇头道:“可惜了这些五里雾中,二十年的积累,全都没了。”   沈未辰打了一桶水来,也不管朱门殇昏迷,掰开他嘴巴,将整桶水倒进他口中。水入鼻中,立时将朱门殇呛醒。朱门殇虽然神智不清,但他行医多年,本能地知道中毒喝水的道理,张开口不住喝水。沈未辰灌完一桶,又去提了一桶,到了第三桶上时,朱门殇呕的一声,呕出一大摊秽水,沈未辰这才稍稍放心。朱门殇虚弱着道:“继续……再来。”   沈未辰又去提了水,朱门殇一口接一口,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模样甚是痛苦。   过了会,唐绝艳赶回,将朱门殇上身扶起,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朱门殇服了药,勉力睁开眼,道:“你还活着啊。”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还没死,你倒是快死了。”   朱门殇点点头,道:“何止一只脚,我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剩颗头啦。”说完闭上眼睛,又昏了过去。   沈玉倾忙问道:“怎样了?”   唐绝艳道:“看命了。”   沈未辰着急道,“不是吃了解药,怎么还要看命?”   唐绝艳道:“药入口便已伤身,就算解了毒性,身子早已受损,能不能活还是看他造化。行了,先别管他,这里的迷雾支持不了多久,外面还有人呢。”   沈未辰胀红着脸,显是动了怒,沈玉倾虽也脸色铁青,但知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拍了拍沈未辰的肩膀道:“我们去打点水,替白师叔他们解毒。”   果然,这空旷之处迷烟散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周围只余些许气味,一些功力较深的,如五毒门的门主巫欣、白大元等已经能起身行动,只是全身酸软,功力不足。沈玉倾兄妹打了水分给众人服用,众人精神也渐渐恢复,白大元带了几个功力较高的弟子跟着去打水让众人提神。   卫军虽然退下,却并未离去,这千余人仍守在院外,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又过了会,唐锦阳与唐惊才先后来到,闹了一上午,他们两人竟然现在才到。   唐锦阳先看了这情况,大吃一惊,骂道:“二丫头你又搞什么鬼?!”   唐绝艳咯咯笑道:“爹,大姐,怎么折腾了一上午,你们现在才到?”   唐锦阳道:“昨晚闹了这么多事,我就睡晚点,唉,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干嘛抓着卯叔?”   唐绝艳道:“卯叔害了七叔公,想要害死太公,我把他抓起来,等候发落呢。”   唐惊才惊道:“小妹你别胡说,卯叔不会干这种事!”   唐绝艳道:“好端端的,七叔公怎么病了?你要不信,问他七叔公在哪养病?他要说得出来,我就放他走。”   唐少卯喊道:“锦阳兄,你要由得一个外人颐指气使?别管我,你是代掌门,领着卫军杀进来便是!杀了这个外人,不用管我!”   谢孤白眉头一皱,没料到唐少卯竟想同归于尽,这得对唐绝艳有多大恨意?唐惊才忙拉着唐锦阳,说道:“爹,现在卫军只听你指挥,你别莽撞,有话好好说。”   唐绝艳只是冷笑,唐锦阳正在犹豫,唐少卯又道:“要让二丫头得了势,唐门就落入外人手里啦!”   唐锦阳一时不能作主,问道:“奕堂主呢?你奕伯去哪了?来人,快!快去找奕堂主过来!”   唐惊才道:“奕伯父向来讨厌二丫头,这时候爹你找他干嘛?爹你自己作主就好,别伤到太公跟卯叔。”   唐锦阳看向周围,卫军有些站在外围的,中毒不深,现在多已恢复,他们人数优势太大,即便只有两三成的人恢复,应付青城那些中毒更深的人也绰绰有余。唐少卯不停叫骂,惹得唐锦阳心烦意乱,就是要激他动手,沈玉倾怕他误事,找了块布塞住唐少卯嘴巴。   然而唐锦阳终究不是干大事的人,他怕伤了父亲,又怕对方还有什么诡计,迟迟不敢作主。唐奕闻讯赶到时,见了这景况也是暗叫不妙,没着想唐少卯领了两千人浩浩荡荡来抢人,竟然在这一败涂地,更为自己押错宝懊悔。   唐锦阳问道:“这该怎么办?”   唐奕问道:“大丫头怎么说?”   唐惊才道:“我说别动,等着太婆醒来便好,卯叔却要爹别理他,快点打进去。我说这可不成,二丫头没理由害太公太婆,与卯叔也是误会一场。”   唐奕知道这不是什么误会,自己昨晚选错了边,若是等二丫头上位,只怕自己要遭报复。他见沈玉倾那边青城弟子多半委顿在地,想来中毒更深,反观己方的卫军倒有一小半恢复了精神,这时攻入胜算极大。此时此景,不如赌上一把,于是道:“代掌门,二丫头大逆不道,你下个令,将她擒下吧。”   唐锦阳并不是没主意的,反之,他对歪主意的决心尤为坚定不移。他找唐奕过来,不过就是要多点底气,听唐奕这样说,当即喊道:“卫军听令!”   此时卫军无主,自然是听唐锦阳号令,听到这话立时打起精神来。反观沈玉倾这边,除了少数几人,其余都起不得身。唐柳见对方要杀入,连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管少卯的命了吗?”   唐锦阳道:“少卯兄也要我们攻入。柳弟,你背叛咱们,勾结二丫头,以下犯上,怪不得我们了。来人!”   沈玉倾知道对方要攻入,忙望向小八,问他是否还有办法?只见小八摇摇头,显是无计可施了。沈玉倾叹了口气,对唐绝艳道:“二姑娘,只怕我们只能帮到这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行啦,就这点底气,能玩到这程度也算不差了。”言下之意竟是将眼前生死置之度外了。随即她又道:“沈公子,想办法拖点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   沈玉倾疑问道:“还有机会,难道冷面夫人会醒来?”   唐绝艳道:“太婆几时醒来得看运气,我可没打算等她。你想办法拖点时间吧。”   沈玉倾点点头,正要上前,忽然听得有人喊道:“住手!快住手!二丫头是你亲生的女儿!”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总务库房的唐飞来到,他一手还拉着一个中年妇女,看到他这模样,众人都觉奇怪。   只听唐飞气喘吁吁,大声喊道:“我找到造谣的人啦!”又对着那名妇女喊道,“你说,你说说!”   众人看那中年妇女,见她衣着平凡,便与一般农家妇女无异,面容多有风霜,只是五官端雅,想见年轻时甚有风华。唐锦阳细细看了她一眼,惊道:“你是香姨?”   沈玉倾皱起眉头,看向唐绝艳,眼中有询问之意。唐绝艳道:“她叫香君,以前是太公的侍妾,后来年纪大了,太公将她送出府,没想被小白脸骗光积蓄,几年前来求收容,太婆探知底细,将她打了出去。”   那中年妇女立即跪下,哭喊道:“你们说好了饶我一命,说话得作数!尤其是二小姐,二小姐答应饶了我吗?”   唐飞道:“我说饶了便饶了,二丫头,你怎么说?”   唐绝艳道:“就饶你无罪,说吧。”   唐锦阳道:“飞堂兄,现在这什么局面?你把爹以前的侍妾找来干嘛?”   唐飞道:“她就是造谣说二丫头不是你亲生的人。”   唐锦阳吃了一惊,道:“我不信!”   唐飞道:“你且听她说说。”说着,拍了香君肩膀一下。   香君连忙道:“我说,我说!几年前,我被骗光积蓄,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只得来找老爷,求在唐门里干个杂役,讨口饭吃。没想……没想夫人觉得我太没用,把我赶了出去,我无计可施,只得到妓院卖身。我年纪大,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想起老爷不顾多年恩情……”   唐飞骂道:“你骂谁呢?!”   香君忙改口道:“是我不会想,老爷对我是恩重情深,给的银两够我过下半辈子,是我自己蠢,被人骗了,又……又对夫人怀恨在心,就在妓院里到处宣扬,说……说二小姐不是少爷亲生的。没想,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散出去了。”   唐锦阳半信半疑,却不知道该问什么,唐飞又问道:“是老夫人打你,你迁怒到二丫头干嘛?”   香君道:“我听说夫人最疼爱二丫头,所以……是我不对!飞爷饶命,二小姐饶命!”   说完她频频叩头,像是怕极了似的。   唐绝艳眉头一挑,道:“现在真相大白,还有谁敢说我不姓唐的!”说着,又转头对唐奕道,“奕堂叔,过去的事,那都是卯爷挑拨,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找我晦气,咱们一笔勾销怎样?”   唐奕听出唐绝艳话中有话,连忙点头道:“原来是我错怪了侄女。如今水落石出,都怪这泼妇造谣生事。”说着一脚踢向香君。唐飞连忙拦下,说道:“奕爷别气,我答应过她不伤她性命。”   唐惊才问道:“爹,你打算怎么办?大伙还等你吩咐呢?”   唐锦阳向来不喜欢唐绝艳,盖因唐绝艳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如今知道她是亲生,也无半点欣喜之意。如今唐少卯被擒,唐柳、唐奕、唐飞都站到女儿那边,虽不见七叔唐孤,料想他也只听父亲的话,自己身为代掌门,此刻又控制着卫军,是要一声令下抢人,还是等母亲醒来再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正在犹豫,只听谢孤白喊道:“大少爷,卯爷害死了七爷,你要是帮着他抓了太爷,回头发现七爷死了,等老夫人醒来你怎么交代?”   唐锦阳最怕冷面夫人,这话正触动他心事,忙道:“快去找七爷!找着七爷了,问七爷怎么处置!”   唐惊才道:“七叔公正养病。去哪找?”   唐锦阳道:“这唐门再大,两千多人找个人会找不着?”   “不用找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所有人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名头绑绷带的老妇人在八名侍卫围绕下,缓缓从院外的廊下走出。   沈玉倾笑了。   那是冷面夫人,她终于醒来了。   ※   包围唐绝居所的卫军已经撤退,他们在兵堂里发现了唐孤,他伤得很重,断了一只手,却没死,伤口都已包扎妥善。唐少卯或许是顾念亲情,又或者不敢杀他,更可能是留着他一命,也许意外时能派上用场。卫堂的人赶忙将他送去诊治,大夫说幸好唐孤功力深厚,性格又坚毅,换成别人早死过三五回了,但无妨,还救得回来。   余下别无他事,唐门恢复了日常秩序,沈玉倾安置好朱门殇就前往大厅与冷面夫人会面。   “没着想,才一天,唐门就发生这么多事。”冷面夫人道,“这次多亏你了。”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晚辈僭越,若老夫人不来,还不知如何收拾。也是天佑唐门,有惊无险。”   “原来你也知道僭越了。”冷面夫人道,“不过我承你的情。想来你们也怕了二丫头的习性,大丫头性子温和,许给三爷,不算委屈吧?”   沈玉倾忙道:“晚辈替家父、三叔谢老夫人赐婚。”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我这一下摔得不轻,需要将养一段时间。点苍的使者我派人打发回去了,你若不信,可以在这多待几日,这样够了吗?”   沈玉倾忙道:“老夫人一诺千金,晚辈自无怀疑之理。晚辈急于回报喜讯,想早日回到青城。”   冷面夫人道:“没事了,我想休息。你忙了一天,也该好好歇歇。朱大夫中的毒,唐门有的是药材,要什么向工坊讨去,包你什么都不缺。”   沈玉倾应了声是,离开大殿,冷面夫人随即也起身回房。   还有很多事要善后呢。   ※   唐少卯被带到冷面夫人的房中。此时他双手上了镣铐,又断了脚,然而冷面夫人不仅年纪老迈,又不会武功,即便有了这些束缚,唐少卯仍有能力杀她。当然,只要八卫任何一位在场,唐少卯就肯定逞不了恶。   但冷面夫人却把八卫都叫了出去。他们有迟疑,问了几句,冷面夫人只是挥挥手要他们离开。   冷面夫人向来有她的把握,唐少卯自然是知晓的,但他还是问了:“老夫人放我在这,是看我手镣脚铐,伤不了人吗?”   冷面夫人道:“现在杀我,除了让二丫头上位,对你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连你儿子都要赔葬。”   唐少卯瞳孔收缩了一下,仍道:“老夫人真是善忘,秋儿五年前就病死了,唯一的女儿也嫁了,不在身边。”   冷面夫人道:“我说的不是秋儿,是赢儿。”   唐少卯胸口一紧,没接话。   冷面夫人道:“这事隐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阵子这才找出线索。从几年前二丫头身上的流言开始,我就察觉唐门里有人要兴事,只是模糊,没抓着是谁,这一摔,倒是把许多之前不明白的事都给摔明白了。但我就不知道,少正的儿子怎么变成你的儿子了?”   “那几年,我在外头养了不少情妇。”唐少卯知道瞒不住,索性直说了,“当中有一个受宠的怀了孩子,这本不该有。我从老夫人身上学来的道理,不是正室有了孩子,家里就得闹风波。我本想打掉这孩子,那女人却躲了起来,费了好大功夫找着时,孩子已经生下了。”   “我收拾了孩子的娘,本想也把这孩子收拾了,但那时秋儿刚出世,我对他疼爱有加,我把那孽种抱在怀里时,就想,都一样是我儿子,怎么一个就荣华富贵,一个就得死无葬身?”   “我可不像其他弟兄,把外头生的孩子都带进府来,原想找个人家送养就是,恰巧大嫂临盆,生了个死胎,大哥去甘肃采买未归,她怕大哥回来难过,来找我哭诉,我替她想了个法子,让这孩子进得了唐门认祖归宗,又没人知晓。这事,府里就我跟嫂子两个人知道。”   “大哥回来后,见着孩子自是欢喜,也没疑心。我与大哥本是兄弟,赢儿像我,自然也像他。本来赢儿在大哥家里,秋儿在我家里,倒也相安无事。”   “可惜少正死得早,秋儿早夭,唐赢继承不了什么,你的家业又不能过继给他。”冷面夫人点点头,道,“所以你唱这出大戏,为的是给你儿子铺路,让他有机会当上唐门掌事?也算有野心了。”   “可惜功亏一篑。”唐少卯道,“要不是青城那帮人搅局……”   “你不够精细,就算想抓唐柳顶罪,也得注意他,不然怎会被二丫头钻了空子?杀老爷倒是一步妙棋,二丫头虽然也想到了,但你又收买了她身边的客卿,算占了上风。青城会来搅局,是你没先处理好这块。”她竟与唐少卯分析起布局设计来了,“竟然伤了你七叔,更是大错。”   “处理不了,那绣花枕头重情甚于利益。”唐少卯道,“老夫人中了暗算后我便紧锣密鼓地行事,如果不是我的人被抓了,也不至于逼得我伤了七叔。”   “你跟沈玉倾见过几次面?那宴席你没来,之后?”冷面夫人问,“你怎知道他重情甚于利益?”   唐少卯默然不语,他终于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尤其在冷面夫人面前。   “最后一个问题。”冷面夫人问,“是你在长生香中下毒吗?”   唐少卯沉吟良久,最后终于说出:“是。”   冷面夫人与他对视良久,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但你猜到是谁,你在维护他。”   唐少卯的瞳孔又收缩了起来。   “你是死罪。至于赢儿,你把他保护得很好,整件事都没让他出面,这个秘密也没有其他人会知道,他还是少正的儿子,你的侄子。但他当不了堂主,我会把他跟大丫头一起送去青城。”冷面夫人道,“还有什么想讲的?”   唐少卯摇摇头,说道:“老夫人的处置公正。”   冷面夫人点点头,唐少卯站起身来,忽地想到什么,对冷面夫人说道:“我忽然想到,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冷面夫人喔了一声,问道:“哪里错了?”   唐少卯道:“一开始我怀疑所有人,后来知道奕、柳、飞,他们都不是,我就疑心到另一个人身上。我问了他,他说没有,但我不信。”他看着冷面夫人,说道,“或许他没骗我,没人对老夫人下毒,或许,是老夫人自己对自己下毒?拔掉那些隐忧,把唐门二代那些不成材的换下去,顺便帮二丫头铺路。”   冷面夫人反问:“你要我查这件事吗?”   唐少卯摇摇头,道:“这是我胡诌的,总之不是我就是夜榜下的手。想杀老夫人的人多着,老夫人,请保重。”   冷面夫人道:“去吧。”   唐少卯离开了房间。   ※   第二个进入冷面夫人房间的是唐绝艳。   “一觉醒来你就把一干叔伯都收服了,我没看错你。”冷面夫人道,“我死之后,唐门就由你当家了。”   “那些叔伯除了卯叔,都是平庸之才。”唐绝艳笑道,“太婆可别留个烂摊子给我。”   “他们背了这么多事,你要拔掉他们还不容易?”冷面夫人道,“这一代的唐门资质太平庸,得让些有本事的上来,应付以后的大事。”   “绝艳晓得。”唐绝艳似乎也明白冷面夫人口中所说的大事是什么,“得先把这些有异心的扫除,才好办事。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点点头,忽地厉声喝问道:“那你怎么不杀那大夫?!他若不死,是你多大的威胁?真以为你能把他收得服服贴贴,死也不招出你来?你忘了我怎么说的?男人不可信,更不可将性命攸关交托他人之手,严青峰就是榜样!”   唐绝艳道:“我给了他一颗死药,这种人也许熬不住刑,却敢赴死。我若亲手杀了他,青城就不会帮我。”   冷面夫人道:“你去杀他前,先去知会过青城了吗?”   唐绝艳道:“我先去拜访了飞伯父,赶着出唐门,要不,哪来的人救太公?”   冷面夫人道:“二十个死士跟一名顶尖高手,没两千两银子也不好打发,能一口气拿出这笔现款,也只有账房的唐飞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这笔亏空不小,还不知道怎么填上呢。”   冷面夫人道:“但你没见过青城就去杀朱门殇,你一开始原没打算联络青城的,怎地突然改变主意?”   唐绝艳道:“也不是没想,是来不及,吩咐办事后就已半夜,得先去灭口。我估计着他们为结盟而来,那帮叔伯们可不是好的结盟对象,最后还是得帮我。”   冷面夫人冷冷道:“那朱门殇人品、才智、形貌都不算上乘,你既不是为了私情,那便是思虑不周,直到到了牢里,这才想到联手青城是吗?”   唐绝艳默然不语,低下头道:“是,我是到了大牢这才想起,已是慢了一步。”   冷面夫人道:“那你有没想到,他会有被拿来当人质威胁你的时刻?”   唐绝艳道:“我没想到沈玉倾竟然为了一名客卿如此犯险。”   冷面夫人道:“幸好还有得挽救,要不,今天就是你要嫁到青城去了。”   唐绝艳道:“太婆教训得是。”   冷面夫人道:“那个香君,是你早就想到的办法吧?怎么做的?”   唐绝艳道:“她年纪大了,在妓院也不好营生,嫁给一个农夫,原本还算殷实,生了两孩子,日子过得清苦。我让飞伯父带着两百两银子过去,绑了她孩子,让她出来作证,说谣言是她放的。当时那般局面,大家都偏信了一点。”   冷面夫人点点头,说道:“除了唐飞外,只剩下她们一家知道这件事了?”   唐绝艳点头道:“是,我让她们搬去甘肃了。”   “甘肃还不够远。”冷面夫人道,“别再犯了朱门殇的错。”   唐绝艳道:“派人跟上了,嘱咐过别死在四川。”   冷面夫人道:“那只剩下唐飞知道了。他是远亲,却很干练,是人才,得用,但你也得多留心。”   唐绝艳道:“绝艳明白。”   冷面夫人又问:“青城那批人,你怎么看?”   唐绝艳道:“沈玉倾不是绣花枕头,沈未辰还是个学武奇才,只是两人都有心慈手软的毛病。朱门殇是国手,医术不可限量,有他制药,对唐门甚有帮助。这次内讧用了内坊不少药物,尤其五里雾中全数告罄,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小八是伴读,聪明机敏,但也就是个伴读,至于谢孤白……”   冷面夫人道:“怎样?”   唐绝艳道:“机变百出,长于谋划,精于计算,他才是床头捉刀人。没了他,沈玉倾就只是个好人,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闭目沉思,过了半晌,忽道:“留他下来。若是留不下来,”她睁开眼,目光如电,“杀了他。”   唐绝艳点点头,道:“明白了。”   冷面夫人道:“下去吧。”   唐绝艳行了礼,离开了冷面夫人的房间。   ※   最后一个进入冷面夫人房里的,是唐惊才。   “知道自己怎么输的吗?”冷面夫人问。   唐惊才不语。   “我把你配给青城了。沈三爷年纪大些,江湖上的名声很是风流,你不屈就。”   “我不服。”唐惊才道,“二丫头有人帮。”   “你没人帮?”冷面夫人道,“整个唐门上下全帮你,这么好的局面都被你玩砸了,更别说你几年前就派人出去放流言,说二丫头不是锦阳的种,先了这几手,还输得这么难看。”   “太婆不出来,我就拼着上去领军,把二丫头给捉了。”唐惊才道。   “得,想骗谁?”冷面夫人道,“我让朱门殇去帮你们姐妹看病,二丫头跟他碰了几次面,你呢?闭门不出,就怕他们为了娶你反倒帮起二丫头了是吧?仗着自己先了几手,不差这一步?你装了十几年,就没想过再骗他们一回?”   “我没做错,那谢孤白可不好骗,沈玉倾也不是好美色的。”唐惊才道,“我要上前,只怕早被揭穿。”   “你妹可是从朱门殇下的手,你就学不得?”冷面夫人道,“大意就大意,有这么多理由?”   唐惊才咬着嘴唇,过了半晌,又辩解道:“二丫头也没善用青城,她没杀朱门殇,也没联络青城,只是青城硬要帮她,才让我输了。”   “两千卫军被两百青城人马挡下,你好意思说。”冷面夫人道,“就是轻敌罢了。你长她两岁,还早提防她,弄成这样,不冤枉你。”   唐惊才犹豫了一会,这才不甘心的说一句:“是,我轻敌了,犯蠢。”   “你怎么知道赢儿身世的?”   “秋堂兄死后,卯叔常常借故来见唐赢,我起了疑,自个查的。”   冷面夫人点点头:“利用嬴儿,假装与他情投意合,让少卯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唐赢铺路,把所有的坏事都让少卯干了,你还是朵白牡丹,之后只要嫁给唐赢,明面上他当掌事,你背后操控,这个想法甚好。可惜了,你也输在这,知道你跟二丫头差在哪里?”   “太婆请说,惊才听着。”   “器量。”冷面夫人道,“你还想着利用男人,她想靠的是自己。不是借男人的手去做,而是用自己的手去做。你想当吕后,绝艳却要当武曌,这就是器量的差别。”   唐惊才叹了口气,道:“你跟太公本就偏爱她,开局便对我不利。”   “胡说八道!”冷面夫人道,“你跟绝艳我们都一般疼爱,打小有哪样不公过了?是你自己韬光养晦,不像二丫头这么出风头,明面上的继承人自然是她。爱装委屈,就别抱怨受委屈。”   唐惊才只得道:“是。”   “还有,为什么动你七叔公?”冷面夫人又问。   “那是少卯叔安排的……”唐惊才答道,仍是一脸无辜模样。   “前边刚抓到伪军,少卯才刚赶到,你七叔公不过走到唐飞堂里这点时间,杀手跟计谋都备好了?你真当太婆摔破脑袋了?”冷面夫人道,“起火时你最后到,那是预料到事败,先伏好杀手,又骗你七叔公绕个路,去唐飞堂里,你趁着这时间跟少卯商议,这才抓了你七叔公,对吧?”   唐惊才道:“太婆总是明察秋毫。当时刑堂已经抓到人犯,随时会把卯叔供出来,那可不成。”   冷面夫人道:“我倒是看错了一点。我以为绝艳比你狠,现在看来,你比绝艳更狠。虽然伤了你七叔公可惜,但他年事已高,也该退休了。他儿子是个人才,功夫也得他真传,就是有些冲动,这也是你七叔公传下的性格。唐门,是该换批新人物了。”她又问,“你怎么看出青城公子重情,把这消息告知了少卯?”   唐惊才道:“我去见过他们一面,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开口也无尊卑,这不是寻常少主与客卿相处的模样。”   “观察入微,甚好。”冷面夫人道,“记得我常说的,男人能干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你们姐妹俩比我年轻时美貌、聪明,又有身份,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们也能。”   她闭上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们都是我的骄傲,比所有唐门男子都强。绝艳外放,强于斗外,适合当唐门的掌事,你内敛深藏,精于内斗,让你嫁去青城,不是让你过安生日子。”说到这,冷面夫人又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   “我要你拿下青城,并入唐门。”   唐惊才的眼神仿佛有了光芒,敛衽行礼道:“惊才不会让太婆失望。”   ※   自从知道唐孤没死,唐绝就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等到他醒来,为他递水,煮药,喂饭,每件事都亲自服侍。   唐孤望着自己断掉的左臂,过了很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是该养生了。”   “你嫂子想把卫堂交给豪儿打理,还得你多帮帮他。”唐绝背对着唐孤坐在炉火前,煽着风,为唐孤煮药。   “这种事让下人来就好,这把年纪了,别劳碌。”唐孤仰头看着床顶,由于失血过多,他语气甚是虚弱,仿佛多说几个字就会喘不过气来似的。   “有些活,还是自己办才安心,交给旁人都信不过。”唐绝道,“少年时,你生病都是我煮药,多老也得帮你煮。”   “除非煮不动了?”唐孤问。   “是啊,煮不动了再说。”唐绝回答。   唐孤翻过身,望着唐绝的背影,这一动拉扯到断臂肌肉,甚是疼痛,但他忍着不出一声哀鸣,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下毒的人找着了?真是少卯?”   “他自己承认了,就他没错,说是……看不惯你嫂子想把掌事的位置交给二丫头。他想扶锦阳上位,自己当摄政王。”唐绝叹了口气,“都是自家人,何苦为难。”   唐孤望着唐绝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药壶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像是有水滴落在壶上瞬间沸腾的声音,但药还没滚,水从哪来的?   唐孤没有注意到这声响,伤势让他失去了往常的集中力,他望着唐绝的背影,过了会,又翻过身去。   “卫堂交给豪儿吧,我没想法。”唐孤道,“是该换人了。”   “嗯。”唐绝轻轻哼了一声。   过了会,唐绝又轻轻喊了一声:“七弟。”   “嗯?”   “你嫂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我知道。”   唐孤缓缓闭上眼。那过去的六十余年岁月,仿佛到了此刻,才一股脑地压到他身上。 第42章 绝情   当唐绝决定带着翠环回家时,就知道一定会出事。   他向来不怕事,怕事,就争不了掌事。他还是有野心,想成就一番大业,翠环定是最好的贤内助。   他带着这样满满的自信,忍受兄弟嘲笑与父亲唐焱的质问。   “你要娶一个妓女?”唐焱紧皱着眉头,有不解,也有愤怒,“你不怕丢脸?”   “没什么好丢脸的。”唐绝回答父亲,“漂亮女人用来睡,名门的女人用来攀关系,翠环有本事,会是孩儿的贤内助。”   “什么本事?床上的本事?”他听到三弟唐寡讪笑的声音。   “她对孩儿有救命之恩。”唐绝道,“孩儿带她回来,是帮唐门。”   “你是脑袋被驴踢了?要个妓女帮忙?”唐绝听出父亲稍稍拉高了音量,唐焱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已经足够表示他的不悦,“唐门没人才了吗?”   唐绝道:“人才总是不嫌多。”   “她最多只能当妾!”唐焱语气严峻,容不下一点商议的余地。   “我不当妾。”翠环终于开口,“我只当正妻。”她昂首挺胸。这个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任何一个伸出手指都能揉死十个八个像她这样的妓女,难道她看不出来父亲已经生气了吗?唐绝心想,然而翠环却没有一丝胆怯的模样。   “若不让绝儿娶你,你又怎地?”唐焱问,“撒泼耍赖?大吵大闹?”   翠环道:“他娶几个正妻,我就弄死几个。”   这话唐绝在群芳楼时就听翠环说过,现在重又说起。唐绝听到哄堂大笑的声音,这些都来自于他的兄弟,下任掌事的竞争者。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觉得好笑,但嘲笑他,让他在父亲面前丢脸,这件事总是对的。   他听到大嫂问道:“你要怎么弄死?你功夫很好?见一个打死一个?”   翠环摇摇头:“我不会武功。”   听到她这回答,大嫂更是笑得捂住肚子,模样甚是夸张。翠环走上前去,猛地一巴掌打向大嫂,旁观众人都惊呼了一声。   大嫂姓郭,叫郭姿,是天星派掌门的女儿,武功虽不算上乘,但也不是软弱女子。她见翠环挥手打来,眼捷手快,右手抓住了她手臂,骂道:“叫你撒泼!”左掌便往翠环脸上热辣辣打了一个耳光,直打得翠环一个踉跄。她正得意在丈夫面前削了二弟面子,还要再骂,忽觉嘴上一软,原来翠环趁着这一跌的势道,伸手捂住她嘴巴,不知将什么东西塞到她嘴里。此时她正要骂人,一个闭口音被噎住,喉头一紧,竟将那东西吞了下去。   郭姿武功本就不高,又对翠环轻慢,竟被偷袭得手。唐门毒药最是危险,郭姿大惊失色,忙一把抓住翠环问:“你给我吃了什么?”她伸手又要打翠环,唐绝忙抢上拦阻,大哥唐灭也将媳妇拉开。郭姿又惊又怒,抓着老公唐灭急道:“她给我吃了毒药!她给我吃了毒药!”   唐灭忙问老婆道:“你现在感觉怎样?”郭姿身子一歪,只觉头晕目眩,说道:“觉得头晕,冒冷汗。”唐灭更是惊恐,对着翠环喝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又转头问唐绝,“你给了她什么药?快说!”   唐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问翠环:“你给嫂子吃了什么?”   翠环嘴角还挂着血迹,脸色平静,却不回话。唐灭伸手抓向翠环,这一下使的真功夫,那是要暴起伤人。唐绝出手拦阻,喝道:“大哥,这是我媳妇!”两人在大厅中斗了起来,唐灭骂道:“她对你嫂子下毒!”其余人早围了上去,有人呼喊大夫,有人忙着倒水,更多人围在大姑奶奶身边照顾,场面乱成一团。郭姿退到厅角,伸手不停挖自己喉咙催吐,却只呕出几口酸水,哪有什么药丸?   只听唐焱沉声喝道:“这都乱成什么样了!还不住手!”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唐绝唐灭两人这才罢手。唐灭喊道:“爹,这贼婆娘要害你媳妇!”。   唐焱看向翠环。   “不过就是一枚仙渣片罢了。”翠环缓缓说着,“没听过仙渣吃死人的。”她又转头对郭姿说道,“我这样杀人,你瞧着行不?”   郭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作不得声。   唐焱微微一笑,转头问唐绝:“你哪找来这娘们?”   “孩儿正要向爹爹禀告。”唐绝微笑。他早知道,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之后,这婚事就定下了。没有广发喜帖,没有婚礼喜宴,甚至连黄道吉日都没选,唐绝在几个长辈面前让翠环奉了茶,喊了唐焱一声爹,就当是婚礼完毕。说到底,这不是体面事,唐门上下都不想张扬。   唯一来观礼的兄弟只有唐孤,这一年他十五岁。但他也没有准时到场,等到翠环喊完爹,他这才走进大厅,唐焱注意到他的手指节处擦破了皮,上头还有血迹。   “在你哥大喜之日闹事?”唐焱当着长辈的面严厉责备唐孤,“你搞什么鬼?”   “贾堂哥说二哥娶了个婊子,我教他要有礼貌。”唐孤冷冷说道,“嫂子进了唐门,就有名分,有了名分,就有尊卑。唐门是有规矩的地方。”   唐绝给了唐孤一个感激的眼神。所有兄弟中,唯有唐孤跟他最亲。   唐贾被打断七根骨头跟下巴,养了三个月的伤才能下床,此后讲话含糊不清。唐孤先背他去找大夫,这才赶回参加婚礼。   那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骂翠环妓女,起码不敢当着唐绝夫妻跟唐孤面骂。   新婚夜里,翠环第一次向唐绝要东西。“帮我找些书来。”翠环说,“我书读得少,识字不多,你教我识字。”   “书读得不多就这么泼,让你多读点书,还不上天了?”唐绝笑道。   “我要在天上,你也不会在地上。”翠环道,“你去找爹商量,帮我弄个差事。”   “你需要什么差事?”唐孤讶异,“你帮着我处理刑堂不就得了?”   翠环皱起眉头:“这不够。”   唐绝道:“唐门向来不让女人管事,有见识有关系的夫人都是在丈夫背后帮衬。这不是我不帮,父亲不会答应的。”   翠环想了想,说道:“那等吧。”   唐绝知道翠环说等是什么意思。新婚之夜,这老婆全无半点旖旎风情,反倒说起公事来,唐绝想起婚礼如此简陋,不由得伸手轻抚她头发,说道:“今日大婚,委屈你了。”   翠环摇头道:“那都是虚的东西,无关紧要。”她站起身,替唐绝宽衣,唐绝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一早,唐绝去向唐孤道谢。他这个兄弟与其他兄弟不同,是四房所生,母亲早死,没人帮衬,也不爱出风头,对掌事毫无兴趣。他才十五,正当年轻气盛,他把多余的精力都花在练武上,早上练武,下午练武,晚上点了灯继续练武。他去见他时,他正在练拳,把一套破风爪法反反复复打了五六遍。唐绝看着他打了一个多时辰,直累得满身大汗,才把水跟汗巾递给他:“别急着喝水,先歇口气再喝。”   “知道。”兄弟两人并肩坐在石上,唐孤喘了几口气,问,“二哥,你真喜欢二嫂?”他向来直接,从不拐弯抹角,问完话,也不等唐绝回答,仰头对着水壶牛饮起来。喝着喝着,忽地噗的一声,把一口水呛出来,他连连咳了几声,一脸恶心地问:“这水里加了什么?一股怪骚味?”   “我找大夫帮你调的补气方子,贵得很,让你糟蹋了。”唐绝惋惜道。   唐孤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自个喝过没有?又臭又腥!”   唐绝道:“你要喝不习惯,加点糖就是。”   “不用!”唐孤把一壶药水喝了干净,又说,“大娘不喜欢嫂子,你若不是真喜欢她,娶她进门可乐坏大哥了。”   “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唐绝笑道,“你没瞧那天她怎么戏弄大嫂的?”   “说半天,你都没回我的问题。”唐孤从一旁口袋中取出铁蒺藜,对着木桩射了出去,夺的一声,距离木桩中心还差着寸许。唐门的功夫,只有暗器这一项唐孤学得最差,盖因击射暗器需要手腕灵活柔软,唐孤练了太多外门硬功,一双铁掌能劈砖折木,反倒不利于练习暗器。   唐绝也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金钱镖掷出,正中木桩中心。   “只要她能帮我扳倒大哥,我就喜欢。至于女人,多得是。”唐绝这样回答。   翠环没让唐绝失望,唐绝所有的公务,她都能打点得清楚明白,唐灭的所有失误都被她一一揭穿,不过两年,这个二少爷的笑柄反倒成了大少爷的恶梦。   到得这年上,翠环等着了她的机会。金羽山庄欠了三年钱粮,唐门派了使者催讨,却被绑在山上,唐门又派使者追究,仍是渺无回音。这算是反了,唐焱勃然大怒,着令唐绝带人去剿灭。金羽山庄在黔北的困龙山,只是个三四百人的小门派,然而困龙山地形险恶,易守难攻,山庄中人又精于箭术,正面进攻易中埋伏。唐绝看着地形图,一时无计可施,忖度着或许要召集两三千名弟子方可打下困龙山,这可不是小调度,只得问问翠环的意思。   “要反,绑使者干嘛?把人头送回唐门示威恫吓才是。金羽山庄不过三四百人的小门派,也没联络周围门派,事前全无消息,何况黔北去年闹旱灾,山上未必有存粮,说反就反,岂有此理?定是催逼得急了,一时束手无策,只得绑了使者,眼下还没伤亡,你要带人攻山,那才是非反不可。”翠环说道。   唐绝反复思索,觉得翠环说得甚是有理,又问道:“你看怎么办?”   翠环道:“你领兵过去只会吓坏他们,让我去吧。”   让一个不会武功的唐门二少奶奶深入敌营?唐绝道:“要也是我去,怎会是你?再说,他们要是绑你当人质怎么办?”   “我不会武功,他们能放心。”翠环道,“我带颗死药过去。他们若想挟持我,我便自尽,你那时就攻山吧。”   这是奇险之计,但如果成功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解决金羽山庄的麻烦,这是极大的功劳。   但唐绝拒绝了。   “我再派使者劝他们降。”唐绝道,“你是二少奶奶,不能冒这种险。”   “使者有用,第二回 派去的使者早回来了。他们骑虎难下,正担心害怕着,不是说话有份量的,他们不会信。”   唐绝还是觉得危险,终究没有答应。第二天一早,唐绝发现翠环不告而别,连忙派人通知金羽山庄附近派门到困龙山下集合,自己领了唐门的菁英,快马加鞭要去救援。   等他们到了困龙山,只见翠环绑着一名老人,领着四名被释放的俘虏下山来。唐绝大喜,急忙策马迎了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翠环道:“山庄里连着几年欠收,又遇到旱灾,实在缴不出钱粮。使者把话说死,老庄主一时情急犯胡涂,抓了人,又不知怎么处置,现在来领罪。”   一行人回到唐门,唐焱也没想到这事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惊喜之余不免得意忘形,大笑道:“既然是使者无礼,老庄主也犯胡涂,放了吧。这三年钱粮先欠着,之后宽裕了再还。”   翠环却道:“爹,这不妥。”   “喔?”唐焱讶异着问,“怎么了?”   “绑使者就能拖欠钱粮,这不叫别的派门有样学样?以后唐门怎么统领川黔门派?”翠环说道,“老庄主要问斩,才能绝仿效。至于钱粮,之前没免,也不能因这件事上拖欠,非收不可。”   一旁的唐灭正眼红唐绝功劳,见翠环指正父亲,立刻喝道:“你要杀了老庄主,别的派门瞧了,只道我们不近人情,不是让底下人心冷?”   唐焱皱起眉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翠环道:“用劳务代替钱粮。挑选山庄精于箭术的弟子去甘肃,与那边的巧匠一起研制改良唐门的袖箭,若制成,便免去他们七年钱粮,这样才是妥善。”   唐焱看着翠环,过了半晌,才道:“照你说的做。”说完,他闭上眼,又问,“你立了这功劳,想讨什么赏?”   翠环道:“媳妇想当刑堂副掌。”   此言一出不只唐灭,一众唐门兄弟都闹腾起来,直骂翠环异想天开,岂有此理。老三唐寡也道:“爹,让女人管事,遭人笑话!”   翠环缓缓道:“衡山可没少出过女掌门。”   唐寡骂道:“这里是四川!你想去湖南当尼姑,走错地方了!”   唐焱挥手阻止儿子们继续吵闹,又看向翠环,缓缓摇头。众人都以为他拒绝翠环时,他又说道:“太快了,先从刑堂师爷干起,辅佐绝儿。”   唐绝挽起翠环的手,道:“媳妇,以后刑堂事务,有劳指教了。”他虽笑着,只是不知为何,竟有点希望父亲不要答应翠环。   翠环说过,无论唐绝纳多少妾,她都不问,她确实信守承诺,但有个条件,除了她之外,所有妾室都不能有子嗣。唐绝一直等到第三年翠环怀孕时,才纳了府里一个叫绣凤的丫鬟作妾,一来是因为掌事之位未定,刑堂还有许多事要烦,二来也是顾着翠环的心情。   他总是有些怕这个妻子。   唐锦阳出世后,唐门又出了一件大事。唐寡到衡山公办时看上一位名妓。衡山青楼名妓非同一般,非世家公子难以亲近,与翠环这种妓女不是一个身份地位。只是这名妓女竟也被丐帮彭家某个嫡系看上,两边同时下聘,争风吃醋互不相让,那妓女生性胆怯,只怕选了一方开罪另一方,只能拖延。唐寡盛怒之下,竟发了仇名状,要与那彭家嫡系分生死。   这可是惊天大事,彭家虽然只是丐帮底下一个门派,但开枝散叶,势力庞大,比嵩山不遑多让,两家仇杀三代,那不得闹个尸横遍野?   唐焱暴怒非常,先压下了仇名状,又派了与唐寡相善的唐灭去劝。唐灭苦劝不果,眼看事情就要闹得不可开交,翠环刚生下唐锦阳两天,月子都没坐,即刻领着人马日夜兼程前往衡山。   她抵达湖南后,假意协助唐寡,先设局将他抓住,又派人擒下妓女,招来了彭家嫡系,当着两人的面,问了三次妓女要选谁。妓女惶恐不敢回答,她割了妓女的头,派人将唐寡押回唐门,自己再上衡山自请妄杀之罪。   当时的衡山掌门得知事情始末,并没有追究翠环杀人之罪,毕竟同为九大家,这事追究起来也是麻烦。她只让翠环立下一个毒誓,终身不得再踏入衡山地界。   这之后,翠环当上了刑堂副掌,唐门上下对她没有鄙视,只有敬畏,唐灭、唐寡一派更将她视为比唐绝更重要的首敌。   也就这一年,唐绝纳了第二个小妾。她叫温夷,人如其名,总是温温的。温家是唐门的药商之一,温夷这年才十八岁,想多见世面,吵着陪父亲送药到唐门。温父拗不过女儿,趁着送药时带她进唐门,碰着了唐绝。   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她身上有与翠环全然相反的特质,翠环到了唐门才认得字,温夷却是自幼饱读诗书,翠环咄咄逼人,温夷却总是轻声细语。唐绝自命风流,在长笛上下过不少苦工,温夷善琴,笛不能调音,琴却能迎合。   至于翠环,如果刑堂的惊堂木也算是乐器的话,她倒是一把好手……   以唐门二少爷的身份,要娶一名大户千金,只要一句话就够,但唐绝仍礼仪备至,亲自登门拜访,与温夷说话谈心,吟诗作对,又带温夷遍访蜀中名山妙水,直至温夷含羞点头,方才将她迎入唐门。   娶了温夷之后,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这小妾身上,与她吟诗唱和,弹琴喝酒,每日风花雪月,日子好不快活。至于刑堂的事,翠环一个人就能解决,有没有自己早已无所谓。   某日,唐绝喝得烂醉,过了申时才起。他一起床,走到客厅,就看照唐孤正在等他。   “早过卯时了。”唐孤问,“以前都不见你这么晚起。”   “什么事你嫂子都张罗了,用不着我。”唐绝笑问,“吃过早饭没?我让温娘炒两盘小菜,她手艺可好了。”   “你多久没见锦阳了?”唐孤问。唐绝皱起眉头:“嫂子要你叫我回去?”   “嫂子没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前两天,她安排我进了卫堂。”唐孤道,“那是五哥的地方。”   唐绝点点头,道:“以前是六弟帮着大哥,四弟帮着三弟,五弟谁也不帮。她现在是副掌,她让你跟老五多亲近,弄好关系,也是深谋远虑。”   唐孤摇头道:“嫂子是要我找五哥的漏,助她上位。”   唐绝一愣。唐孤重情,虽然兄弟中与自己最好,但要他算计兄弟……   “嫂子说,他们不会提防我,才会在我面前出错。”唐孤倒了茶,又接着道,“衡山那件事后,三哥没指望了。嫂子拉拢四哥,三哥反倒投靠大哥去。”   “爹还正当壮年,操烦这些也太早。”唐绝道,“我瞧你三个哥哥也不是你嫂子的对手。”   “二哥,去看看锦阳。”唐孤道,“他快连爹都不会喊了。”   唐绝默然。   那天下午,他去见了儿子。翠环去了刑堂公办,奶娘把小少爷抱给唐绝,唐绝搂在怀里,唐锦阳叫了几声爹,他欣喜之下把孩子抱高,不料唐锦阳却怕得哭起来,他弄得手忙脚乱也哄不乖,只得让奶娘抱回去,颇觉得有些气闷。过了会,翠环回来,见着他也没讶异,只问几时来的。   “吃过午饭就来了。”唐绝道,“孩子怕高。”   翠环道:“要不,抱过去玩几天?”   唐绝点点头。   翠环又问:“多久没去绣凤那了?”   唐绝问:“怎么了?”   翠环道:“不喜欢人家,趁着年轻送走,养成妒妇,只是给家里添乱。”   唐绝点点头,道:“我会安排。”   翠环又说:“时不时到刑堂走走。爹还不知道你偷懒,别给大哥钻了空子。”   唐绝问:“还有别的话吗?”   翠环想了想,道:“没了。”   “要不,我今晚留在这过夜吧。”唐绝说道。   “好啊。”翠环点头,既无欣喜,也无厌恶,一如既往。   当天夜里,唐绝在翠环身侧辗转难眠,爬起身来,看着窗外月光,只觉得一片清冷。   “睡不着?要去温娘那睡吗?”   他回过头,看见翠环也醒了。他在稀疏的月光下凝望着翠环,除了一身如月色清冷的亵衣,看不清面貌。翠环披了件袍子下床,顺手也帮他披了一件。   似乎有些暖了,唐绝想着,看见翠环掌了灯,就着灯火望着他,问:“有心事?”   一张顶多只算中人之姿的脸,单薄的身材……唐绝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这个女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嫁进唐门,就为了夺权?”   “你娶我回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翠环反问。   唐绝一时语塞。   翠环淡淡道:“你想管事,我就让你管。你想当掌事,我就帮你抢。我不是看上你英俊人品,你也不是看上我貌美如花,我们都有想法。你若改变主意,不想当掌事,也得知会我一声。”   “我若真不想当了?”唐绝问,“怎么办?”   翠环道:“让七弟当吧。他脾气虽爆,还是听你话。”   唐绝又道:“如果我也不想给老七当,我就不想管事,又怎地?”   翠环道:“唐门里头总有你看上的人选,挑一个。”   “都没有。”唐绝问,“我就不想你管事,又如何?”   “又不是小孩子了。”翠环道,“别跟锦阳一样,学不好字就怄气。”   唐绝一愣,良久,忽地哈哈大笑。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的抑郁为何。他只是希望这个女人臣服于自己,希望自己能赢过她,可这又如何?比不上她的男人多了去,也没有谁征服了这女子,她终究成了自己妻子。至于爱不爱她,为不为她所爱?他已经找到温夷,自己的温柔手段,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不也一样施展?就像翠环说的,他又何必怄气?   翠环看着他笑,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打从来到唐门后,他就没再见过翠环笑。他想起在群芳楼时,翠环还是那个爱笑的翠环时的模样,那时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但仍将性命交托在她手上。   第二天,唐绝卯时便起,梳洗后便到刑堂办公。下午,唐绝又把唐锦阳抱回温夷房里,温夷很喜欢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又教他弹琴,又教他下棋,可唐锦阳资质鲁钝,学得极慢。有时唐绝回来见着了,忍不住嘀咕两句,孩子便被骂哭,温夷只得不断哄他。过了一个月,唐锦阳说想娘,于是唐绝又把他送回翠环那。   那晚,温夷忽地抱住唐绝,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想要个孩子。”   唐绝倏然一惊。   “说好的,不生孩子。”唐绝道,“你不能生。”   温夷咬着嘴唇,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绣凤,只要这句话便足以将她赶出去,但他终究爱着这个女人,差的只是正妻与妾的名分,差的也只是个孩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三年过去了。这几年,唐门争嫡已近底定,唐孤当了卫堂的副堂主,兵卫两堂虽然还是老一辈把持,但唐孤拿下卫堂只是时间问题。翠环则升任了工堂堂主。至于其他弟兄,老五被调去守边防,老三依然不得势,只剩下管账房的大哥,唐绝已有把握……只等着翠环那边确定消息,这件事过后,唐门的下一任掌事便是他了。   某日,温夷脸色苍白,用了早餐后就吐,唐绝说要请大夫,温夷连忙拒绝。唐绝本想留下陪她,温夷也说不用,催促着他去刑堂办公。   当天下午,他办完公事,担心着温夷,早了一个时辰回来,却看见家里的大夫从房里走出,温夷不住嘱咐,那大夫连连点头,哈腰鞠躬。唐绝心中起疑,假作不知,回房问温夷道:“你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替你找个大夫?”   温夷佯笑道:“我请了李大夫看过,他说没事。”   唐绝皱起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你该不是有喜了吧?”   温夷脸色惨白,跌坐在地:“别让姐姐知道这事……”   唐绝坐在桌旁,紧按额头,这事,怎么可能不让翠环知道?自己明明很小心,温夷定是骗了自己,这才受孕。   “这孩子不能留。”唐绝道,“你会没命。”   “那是你儿子!”温夷哭道,“我就想跟你生个儿子,女儿也行!就一个,一个就够了!”   唐绝心中一动,他又何尝不想多个儿子……但他知道,瞒住翠环,只会更不利。   “我向你姐姐求情,看她愿不愿意留下这孩子。”   温夷大惊失色,说道:“姐姐会杀了我们母子!”   唐绝苦笑:“你不懂你姐姐,瞒着她,你更要死。”   温夷道:“那我跟你去!我去求姐姐!这孩子不会跟他儿子争!”   要保住这个孩子,求情绝对没个屁用。唐绝心里明白,所以他没有带着温夷去。自己虽然深爱这个女人,但她太笨拙,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翠环面前只是全然无用的虚文。   只是这辈子跟妻子说话,可从没像今天这般忐忑。   翠环皱起了眉头。唐绝试图从她眼神里探索到什么,但翠环并没有表露出讶异或者愤怒的神情,倒像是有些责备。   “怎么这么容易被骗?还是你也算计好了?”翠环问。   “骗了你,能保住这孩子?生杀还不是由你。”唐绝道,“这事我们说好的,我都听你的。”   “我若说不能留呢?”翠环问,“你就不要这孩子了?”   “那得心疼,温娘也会跟我拼命。我保证,这孩子不会跟景阳争嫡。”唐绝道,“温娘不懂心机,她也斗不过你。”   “唐门传贤不传嫡。景阳五岁了,你也看出了,这孩子……是个笨蛋!”   唐绝苦笑,说道:“也不知是像你多点,还是像我多点。”   “既然是笨蛋,肯定离你近些,离我远些。”翠环陷入沉思,过了半晌,这才说道,“我想过杀子留母,也想过杀母留子,都不是好的。你真心喜欢温娘,舍不得,杀子,温娘带着恨,也难对你真心。若是早些年,我定然两个都杀了,只是这些年事多,我也不想再生了,他若比景阳更像你些,会是个聪明孩子,兴许还能继承你衣钵。只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妾室生子。”   唐绝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心就不定,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自己几个亲兄弟尚且斗得如此厉害,异母兄弟又有几个能像唐孤跟自己一般亲?乱从自家起,便要分心,翠环不想把心力放在这。   “留着吧。”翠环道,“争嫡没景阳的事,若温娘安安分分,孩子聪明伶俐,长大后嘱咐他留条生路给景阳,也就够了。”   至此,唐绝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接着翠环又道:“讲些正事,大哥管的账房果然有些不干净。”   唐绝喔了一声,问道:“弄得到账本吗?”   翠环摇头道:“这事不容易!我收买了他府里几个手下,想手抄一份副本出来,只要找到假账目,再找商家核实,就致他死命。可他滴水不漏,连账本在哪都不知道。”   唐绝道:“你都查到这份上了,总有办法。”   翠环道:“再等几天消息看看。”   唐绝微笑,今天的好消息简直多到自己承受不起,温娘有孕,翠环也不追究,而掌事的位置也几乎是囊中物。   他回到房里跟温娘说了翠环的决定,温娘喜得要飞起来似的,忙说要向姐姐道谢。唐绝笑道:“谢什么,不杀之恩吗?”   温夷脸上神色一变,问道:“姐姐不会改变主意吧?”   唐绝将她抱入怀中,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翠环可不想生第二个。”   一个精明干练,能解决所有事的妻子,一个美貌贴心,又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妾室,又是九大家的掌门,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人夸耀一生,自己兼而有之,天底下还有人比自己更幸运吗?   唐绝简直感激当年在抚州暗算他的夜榜杀手,想要为他立个长生牌位。当然更要感谢那个派他行刺的幕后主使,虽然他大概猜到,八九不离十,若不是大哥,便是三弟。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此后每隔几天,温夷都会特地去向翠环请安,一来是表示自己无二心,二来也是拉近关系,毕竟自己有了孩子后,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这位姐姐。   翠环总是不冷不热招呼着,连嘘寒问暖都懒,通常只是教她小心养胎,此外别无他话。   一天,温夷照例到翠环房中问安,却不见翠环,她等了会,见桌上有本打开的书,是一本手抄的账本副本。她是商户出身,一眼便看出里头有些问题,她细细核对了下,有几笔亏空,都给巧立名目遮掩去了。她知道丈夫与大哥斗得甚急,这账本副本能置大哥于死地。   她听到脚步声,连忙把账本翻回原来的页数,见到翠环进来,问了安。翠环不冷不热地关心几句,就让她离开。   夜里,唐绝神色欣然,温夷问是什么事开心,唐绝笑道:“大哥完了。”又道,“你明天不用去找翠环问安了,她要出门。”   “去哪?”温夷问。   “你管这些事干嘛?”唐绝一把抱住温夷,笑道,“等孩子出世了,我们好好栽培,指不定是下下任的掌事呢。”   温夷笑得有些勉强。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驶出了唐门的十三进大院。马车刚出灌县,就有二十余匹快马追上。   马车见有追兵,奔得更急,但马车终究不如马快,逃不到一刻便被马匹团团围住。那二十余匹马围着马车,兜圈似的打转,光天化日下,马上人均着劲装蒙面。那马车马夫大喊道:“这是唐门的车,哪来不要命的马贼,敢劫唐门的车辆,不怕被灭门吗?!”   当中一人吹了声口哨,三匹马,三个人,也不打招呼,拔刀便向马车冲去。那马夫喊道:“你们不要命了吗?这是唐门的车!”话才刚说完,劫匪一刀劈下,将马夫斩落在地。三人从马上跃起,落在车厢前,当中一人钻了进去,那马车顿时剧烈摇晃了起来,过了会,再不见动静。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为首的马匪也觉讶异,点了点头,余下两人也钻了进去。这次与之前相同,马车剧烈摇晃,只是多了几声男子的惨叫声,又一会,两具尸体被扔了出来。   此时马匪已知车中藏有高手,带头的那人又吹一声哨,余下的二十余匹马围着马车转,左右两侧各有两人冲锋,挥刀戳向车窗,里头人要是闪躲不及,就要多几个透明窟窿。   四人拔出刀来,刀上却无血,正讶异间,从车窗里头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一名劫匪,将他从马上扯到车窗前。那人身躯高大,四肢躯体都卡在窗外不能施展,只是不住摇晃舞动,那马车又晃了几下,那人惨叫一声,两眼一翻,缓缓跌落,心窝处一个深凹的拳印。   为首的马匪勃然色变,他已经知道车上是谁了,唐门兄弟中,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功力。   一名青年从车上走出,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精壮结实,却不是唐孤是谁?   “大哥,别遮掩了!”唐孤道,“你要的账本在我手上。你想杀了兄弟,再夺账本吗?”   “我不懂你说什么!”为首的蒙面人道,“杀人劫财,就这么简单!”他抽出刀来,显是要蛮干了。   “二嫂说,如果你要账本,就把账本还你。”唐孤说着,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账簿,丢到马匪面前。为首的马匪翻身下马,拾起账簿观看,他翻了几页,丢在地上,怒吼道:“这是假的!”   唐孤道:“本来就是假的,真账本的副本嫂子一直没弄到,没法在爹面前告你状,所以才弄了这一出以假乱真。你以为嫂子有了副本,要去查账,你怕事发,所以在中途拦截。”   唐灭此时也不遮掩,一把扯下面罩,说道:“原来如此,那又怎样?既然没有账本,你又能奈我何?”   唐孤道:“我这就回告爹爹,让爹来查你的帐。”   唐灭道:“那你也得回得去。你功夫好,好得过这二十几人?”   说话间,灌县方向忽地尘沙飞扬,约有百余骑卫军直奔而来,为首者正是唐绝。只听他高声喊道:“爹,你没事吧?!”   “爹?”唐灭一愣,看向马车。   马车里又走出一人,正是唐焱。   ※   唐绝脸色凝重,就在几天前,他还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   “我是试了她,但她若不动歹念,不过让爹跟七弟白跑一趟。”   翠环说着,脸上既无怨恨,也无怒意,毕竟她已大获全胜。   “她肚里还有我儿子!”唐绝低头,“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如果这不是我设的局,死的就是我了。”翠环道,“我早说了,当了母亲,就想为儿子多争些。”   唐绝想说,她以后不敢了,但他知道这辩解很愚蠢。   “你处置吧,不用杀她。”翠环道。   唐绝讶异,他没想到翠环如此宽宏大量。   “这事只有你、我、七弟知道,只要说温娘跟我们共谋,大哥也搞不清底细,没人知道她干的事。”   “以后你会是唐门掌事,我会是掌门夫人。没有你,没有我,咱们都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以后,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   “你是我丈夫,我不能让我丈夫杀他最爱的女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   唐绝忙问:“什么条件?”   “以后要忙的事更多,让她别来请安,耽搁工作。”翠环道,“各过各的,挺好的不是?”   唐绝大笑,快步走向温娘房间。   还是过去了,运气还是在自己这边,或许他跟翠环之间没有爱情,但不代表他们不能相互依托。   到底是翠环靠着他的身份登上权力顶峰,亦或者是他依靠翠环的能力当上唐门掌事,都无所谓,他们彼此寄生,相互吸食对方,谁也少不了谁。   唐绝来到温娘屋前,灯没亮。   他突然升起了一股不安,快步抢上推开房门。他看到温夷倒在地上,一股黑血从她双腿间泊泊流出,他大声呼救,点起灯,扶起温夷,哭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温夷手上的药瓶,拿起来嗅了一下,是“寸草不生”,最猛恶的死药之一。   她整罐都吃下去了。   他紧抱着温夷,哭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温夷张开眼,虚弱地说道:“我听到……姐姐没事……就知道……我完了……”她摸着唐绝的脸颊,继续说道,“我真的好怕……我怕……姐姐又想生孩子了那她……会不会反悔……会不会杀我孩子?我真的好怕……好怕……”   唐绝没有辩解,此刻替翠环辩解又有什么意思?温夷终究是不懂翠环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了解翠环?   “我不想……让孩子跟我……死……死在你手上……这样……你……会……会……难过一辈子……只好……”   她两眼失焦,想再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唐绝握着她的手,等着怀中的身躯渐渐冰冷,血迹弥漫到自己脚底。   灯火忽灭。   温夷死后,翠环立刻宣布了温夷的罪行,并说是唐绝亲手处决了温夷。   既然已经救不活了,就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让唐门中人知道,唐绝夫妻的手段是多么公正又狠辣。   唐绝看着温夷跟他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下葬,眼中已无泪。翠环陪着他。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时,翠环挽住了他的手。   “再生一个吧,总不会两个都是笨蛋。”   唐绝点点头,与翠环并肩离去。   ※   几年后,唐焱病重,将唐绝叫来床前,要立他当掌事。   唐绝摇摇头,对父亲说道:“爹!您要是想要唐门未来几十年平平安安,风调雨顺,你就立我当掌事,我能保唐门一方安宁。”   “但若你希望唐门能与群雄竞逐,在昆仑共议上号令天下,那你就该让翠环掌事。”   唐焱眼中发出了光芒,问道:“她……能吗?”   “她办不到,唐门就再没人能办到了。”   “她是外姓,出身又低,只怕叔伯弟兄们不服。”   “这事,交给孩儿跟翠环烦恼就好。”   唐绝看着唐焱,父子相视一笑。 第五卷 崆穴来风 篇 第43章 谢辞   谢孤白望着窗外,碧空如洗,连点白边都没见着,他伸了个懒腰,似有些困倦。   “想睡了?”小八问道,“还没午时呢。”   谢孤白道:“是无聊,没点事做。唐门内里这几天悄没动静的,这院子再漂亮,也逛腻了。”   “你要嫌无聊,就跟他们去走走,灌县热闹得很。”   谢孤白摇头道:“他们一家人要拉近关系,我一个外人去掺和什么。再说,是你叫我别跟去的。”   “沈公子已经看破我身份,与你相处太久,怕露馅。他懂场面,但不是善于说谎的人。”小八道,“还没离开唐门,小心点好。”   “他看破你身份,你应该高兴吧?”谢孤白道,“他不是个笨蛋。”   “在唐门这件事上,他做了很糟糕的决定。”小八道,“早晚他要懂,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意,两全其美,他得懂舍,才能得。”   “这是你跟他的事。回到青城后,你要继续当书僮,还是跟我换回身份?”   “先保持这样。”小八想了想,道,“去看看朱大夫吧。”   谢孤白拍手笑道:“甚好,有他在总不会无聊。”   两人来到朱门殇房前,谢孤白敲了门,逼尖嗓音说道:“朱大夫,我是二姑娘,来瞧你啦。”   只听朱门殇在里头骂道:“瞧你娘的,滚!”谢孤白哈哈大笑,推开门来,见朱门殇还躺在床上,瞪着他们两人。   “就你们两个?”朱门殇问。   “唉,还想见谁呢?”谢孤白道。   “当然是那兄妹,难道还真是二丫头?我现在这身子骨经不起她再下一帖。”   “大小姐一早就带他们去市集,他们以后是一家人,先热络热络。”谢孤白道,“见她这么用心,沈公子兄妹都很开心呢。”   自从许配给青城后,唐惊才每日都来拜访沈家兄妹,她斯文有礼,才貌兼备,又懂进退,与沈家兄妹很快就亲近起来。   “啧,便宜了个老头子!”   “沈三爷不过四十出头,算不上老头吧。何况听说他英俊挺拔,在沈公子成年之前,三爷可是青城第一美男子呢。”   “男人有了钱跟权,自然就英俊了。诸葛然再矮个一尺,多瘸一条腿,也多得是姑娘急着嫁。”   “起码不会是冷面夫人的孙女急着嫁的对象。”小八道,“她是认真要攀这关系。说到这,你醒来都好几天了,怎么没问二姑娘怎么了?”   “有什么好问的?都证明她身世没问题,冷面夫人又属意她当接班人,唐柳、唐飞一堆姓唐的都支持她,还能有什么事?”   “是没什么事。”小八道,“但朱大夫也算是为她中毒,连大小姐都来探望过朱大夫,二小姐一次也没来见过,朱大夫什么都不问,倒不似往常的性格呢,好像……欲盖弥彰似的。”   “盖个屌毛,彰个鸡八毛!”朱门殇骂道。他勉强坐起身来,伸个懒腰,像是全身发疼似的,唉唉叫个不停。   谢孤白讶异道:“你能起床了?”   朱门殇骂道:“废话!要是用他们的药,起码得多躺半个月!呼,直娘贼的,一群庸医!”   原来朱门殇吃过解药后,半昏半醒睡了两天,刚有点精神就提笔替自己写方子。唐门的大夫替他下针,他从捻针、认穴、深浅,把大夫嫌弃了遍,又不时调侃,搞得大夫们也是焦头烂额,最后索性都赶跑了,自己替自己医治。   朱门殇骂完大夫,又转过头对着小八问:“你倒说说,二小姐现在怎样了?”   小八道:“得了唐门众人的支持,自然是下任掌事,只有他爹还在力争,想来不成气候。”   谢孤白又问:“你这么关心二小姐,又是为哪桩?”   朱门殇愠道:“我不问,你说我欲盖弥彰,我问了,你又问我干嘛这么关心?操,问不问都有事!”   谢孤白摇头道:“你误会了,是小八说你不问是欲盖弥彰。他觉得你不问很奇怪,我是觉得你这么关心二小姐很奇怪,我们想法不同,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朱门殇怒道:“反正就是变了样的调侃我!得,她不来最好,现在我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再被她毒一次,真要把命送掉了。”   忽听得门口传来咯咯的笑声道:“你这医术,要毒死你可不容易。”   众人望去,唐绝艳正站在门口。朱门殇见了她,挑了挑眉毛道:“难得你会在人多的时候来看我。”   唐绝艳道:“我还真不是来看你的。”说着望了一眼谢孤白,说道,“谢公子,我是来找你的。”   谢孤白微笑问道:“找在下?”   唐绝艳咯咯笑道:“谢公子,这边请了。”   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也道:“二小姐,请。”说着走出屋外,与唐绝艳一同离去。   朱门殇见她两人离去,生着闷气道:“我也算替她受了罪,竟然一句都不问,这娘们,忒薄情了。”   小八看着朱门殇道:“敢情你还吃醋了?”   朱门殇道:“话不是这样说,总希望她能念点恩情,起码上来给个抱抱,用那双奶子替我洗把脸,毕竟,能操这样的女人可是每个男人的念想。”   小八嘴角难得抽搐了一下:“朱大夫,说话含蓄点。”   朱门殇道,“这是大实话,男人才懂。”   小八道:“你不猜猜,二小姐找主人干嘛?”   朱门殇摸着下巴,沉吟道:“还真想不到她要干嘛。”   小八道:“或许想测试主人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朱门殇又挑了挑眉毛。   ※   离开朱门殇房间后,唐绝艳便领着谢孤白一路走着。谢孤白猜到唐绝艳的用意,却不说破,只是跟着,两人直走过三个院落。谢孤白心下纳闷,他们一行人初入唐门时,便有人大致介绍过唐门的院落排布,这方向是往惊才绝艳两姐妹房间的路径,再过去便是唐锦阳的居所。   绕过第四个院落,他看到一名约摸五岁左右的孩子正在庭园戏耍着。那孩子见着了唐绝艳,开心地扑向前喊道:“姐姐!”   他听说过这个孩子,是唐锦阳的小儿子,唐绝艳的弟弟唐独步。唐绝艳抱起弟弟,摸着他的头说道:“想玩骑木马吗?”   唐独步拍着手喜道:“好啊好啊!”   唐绝艳放下唐独步,说:“你去房里拿木马来,我们一起玩。”   唐独步嗯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回到房里,过了会,才拖出一匹小木马。他年纪小,那木马几与他等高,他拖着甚是吃力,但喜孜孜的模样甚是讨喜。   谢孤白心想:“想不到唐绝艳也有温柔贴心的一面。”他又想起她与祖父唐绝的相处,看来两人感情甚笃,想来唐绝艳虽然心狠手辣,也有重情之处。他正要上前,唐绝艳早一手拎起木马,一手抱起唐独步,径自往院子深处走去,来到一处水井前。唐门是十三进的大院,占地甚广,院中有不少水井,这口井离唐锦阳居所只有两个廊道,唐绝艳将木马摆在井旁,对唐独步说道:“你坐着,我帮你摇。”   唐独步喜道:“好啊,姐姐帮我摇,要快喔!要很快很快喔!”   唐绝艳咯咯笑道:“那有什么问题,你坐稳了。”   谢孤白心中一惊,唐绝艳将那木马摆在离井边不过半尺之处,只见唐独步背对水井坐上木马,唐绝艳伸手在木马后面推攒,那木马剧烈摇晃,往后时唐独步几乎便要一头栽进井里。   谢孤白正要喝阻,唐绝艳忽道:“沈玉倾是个好人,你跟在他身边,可惜了。”   谢孤白此刻一颗心全神贯注在那小孩身上,听唐绝艳这样说,全然不明白她是何用意,难道她竟要拿自己弟弟的命来威胁他加入唐门?这当真岂有此理!但他关心唐独步,只回道:“什么意思?”   “留在唐门,才不辜负你的才智。在唐门,你想爬多高的位置都行,你想象得到多高的,都可能。”唐绝艳咯咯笑道,“当然,还是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谢孤白此刻无心关注她,只盯着唐独步瞧,这孩子玩得开心,还不停吆喝着:“姐姐快点,姐姐,快点!”   唐绝艳越摇越快,也越摇越高,那木马几乎要直立起来,谢孤白忙喊道:“抓稳点!小心!”唐独步惊呼一声,不仅不觉得凶险,反而甚是开心。   谢孤白转头对唐绝艳质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唐绝艳咯咯笑道:“陪弟弟玩啊,你不说我没人味?”   谢孤白怒道:“这算玩吗!”   唐绝艳笑道:“还没开始玩呢。”   谢孤白大怒。之前以为唐孤身亡时,他对唐绝艳的态度冷淡就已不满,没想她现在竟拿弟弟的生命作戏耍,当真天性凉薄,冷酷无情。他正要上前,忽又听到一声惨叫,原来唐锦阳在房里找不着孩子,四处寻找,刚好找到这来,他见唐绝艳正在替心肝宝贝儿子推攒木马,背后便是一口深井,那木马几乎人立起来,只要一个翻倒,儿子立刻便要掉入井中,当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抢上前来。   唐绝艳喊道:“爹,别过来!”唐锦阳闻声立时停步,唐绝艳才道,“你跑这么急,吓着小弟怎么办?”   唐锦阳慌道:“你你你,你想干嘛?这,这是你弟!你,独步,你下来!你快下来!”   谢孤白忙道:“别下来!抓紧了别下来!”   唐锦阳骂谢孤白道:“关你什么事!你你你……你跟二丫头勾结在一块了?”谢孤白道:“孩子要是放了手,更危险!”唐锦阳这才醒悟过来,此时要是放了手,说不准便要一头栽进井里,忙喊道:“不要放手!抓紧,抓紧!”又转头骂唐绝艳道:“二丫头,你干什么?那是你弟啊!”   “喔?怎么又承认我是你女儿了?”唐绝艳道,“我正陪小弟玩耍呢。”   唐独步虽然年幼,也察觉气氛不对,不由得有些焦急,对着唐绝艳说道:“姐姐,我不玩了好吗?”   唐绝艳咯咯笑道:“好啊,那就别玩了。”说罢把木马一翻,唐独步握不住手柄,向后就往井中翻倒。唐锦阳惨叫一声,心胆俱裂,谢孤白也惊呼出声,两人抢上前去。唐绝艳顺手一捞,就在井口边将唐独步拦腰抱住。   那唐独步只觉腾云驾雾一般,先是吃了一惊,又被姐姐抱住,不由得拍手道:“好玩好玩,姐姐我还要玩!”唐绝艳将他高高抛起,重又接住道:“让爹爹陪你玩。”   唐独步答道:“我要姐姐陪我玩!”   唐绝艳道:“下回吧。姐姐有事,乖,去找爹。”说着将唐独步放下。唐锦阳赶忙上前抱起唐独步,喊道:“我的乖儿子!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   “小弟很乖,我看得紧,他不会受伤的。”唐绝艳笑着,转头对谢孤白说道:“跟我来。”   谢孤白回头看了唐锦阳一眼,见他把唐独步抱得死紧,不停询问是否受伤,虽觉得唐绝艳此举冷酷恶毒,却也感叹唐锦阳偏心太过。   “闹了这一出,想来大少爷不会在掌事一事上再刁难了。”谢孤白道。   “他能刁难什么?谁当他是回事?我是嫌烦,这样的老爹天天替我丢脸,不让他乖点,以后又不知会引出什么幺蛾子。”唐绝艳道,“太婆说,女人有了儿子,想着替子女打算,不知不觉心就大了。几年前家父还算安分,小弟出世后他更巴想着掌事,要替儿子留条路呢。”她咯咯笑道,“这也算是异想天开了。”   谢孤白对她举止恼火非常,淡淡道:“拿弟弟威胁自己父亲,也颇异想天开。”接着又道,“你刚才说,要是留在唐门,想爬多高都可能?包括当你的枕边人?”   唐绝艳反问:“你有这本事吗?”   谢孤白道:“没有,我怕冷。跟着你睡一张床,怎么也暖不起来。”   唐绝艳咯咯笑道:“那也要你睡过了才知道。”   谢孤白道:“要没其他事,我先回房了。”   唐绝艳一挥手,示意谢孤白离开,谢孤白连揖都没作,转身便走。   冷面夫人要唐绝艳留下谢孤白,她故意带着谢孤白来看她威胁父亲,这是试探,她想更了解谢孤白这个人。现在她确定谢孤白不可能为她所用,就算用了,也不可能长久。   ※   谢孤白回到房里时,正巧碰着唐惊才领着沈玉倾兄妹回来。他见沈未辰换了一件淡绿绣花袍子,这与她出门时打扮不同,于是问道:“买衣裳了?”   沈未辰笑道:“大小姐替我们每人选了一套衣服,你、朱大夫、小八都有一件。”   谢孤白笑道:“这衣裳可衬你了。”   这话倒非虚夸,唐惊才确实懂得穿衣打扮,她所选衣服不仅材质上等,缝线、样式都是好的,更难得的是,她还依着每个人的气质挑选,谢孤白自诩品位不凡,见到她所挑选的衣服也不禁佩服。   沈玉倾道:“明日我等便要回青城了。这几日有劳大小姐相陪,不胜感激。”   唐惊才道:“这事我听太婆说过了。本想多留你们几日,我还有许多话想问,只是……唉……”她叹了口气,眼眶泛红,道,“沈公子说谢,其实我才要谢沈公子与沈姑娘,这几日若没你们相陪,只怕我也难开心起来。”   众人知道她想起前几日唐门家变,心生难过,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唐惊才道:“幸好二丫头还是上了位,也不枉太婆对她一番栽培。望今后青城唐门,永结盟好。”   沈玉倾点点头道:“这当然,唐门青城,永结盟好。”   唐惊才敛衽行了一礼,便即离去。   谢孤白望着她背影,心想:“同是姐妹,惊才绝艳两人性格当真是南辕北辙。”又问沈玉倾道,“她方才说有好多话想问,这几日她都问些什么?”   沈未辰道:“都是问些青城的规矩、禁忌,又问了三叔的人品、相貌、喜好。”   谢孤白道:“看来她还挺乐意嫁到青城去的。”   “那倒未必,我私下问她,说到要离开唐门她也颇为伤感,只是唐门虽然不禁同姓联姻,但这个灌县也没她看对眼的。”沈未辰道,“她还说她羡慕我跟着大哥出远门,她没这样的哥哥,生性又好静,不想走动武林,能挑到好人品、门当户对的丈夫,嫁到青城,已是极好的了。”   其实前朝之前向有同姓不婚的规矩,现今多数地方仍保有此规矩,然而唐门家族色彩浓厚,整个灌县一小半都是姓唐的,有些亲戚都追到同一个太太祖公去了。联姻可以结合两个支系家族,联合成一股力量,在唐门中也有更多话语权,是以唐门的规矩,只要不是同一个曾祖父,便不受限制。   沈未辰又笑道:“她还说,其实三叔不是她最想嫁的人。”   谢孤白哦了一声,问道:“那谁是她最想嫁的?”   沈未辰道:“她说自己早有联姻的准备,最想嫁的也是一个三爷,不过不是咱家的沈三爷,是崆峒的齐三爷。”   在这武林中,每个门派都有个三爷,但若你不特别去提,只要讲到三爷两字,第一个让人想起的三爷只有一个,便是崆峒的齐三爷。   “齐三爷排第一,那这个三爷排第几?第二?”谢孤白问。   沈未辰道:“她第二个想嫁的,你们绝想不到。”   这下连沈玉倾也按捺不住,问道:“是谁?”   沈未辰道:“是点苍的诸葛然。”   “小诸葛?”谢孤白道,“这比沈三爷还大上几岁呢,而且……还是个矮瘸子。”   “她说,因为冷面夫人夸奖过诸葛然,能让冷面夫人夸奖的人不多,她觉得这小诸葛就算矮瘸,也定然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不过我跟她说了诸葛然来青城的事,说诸葛然讲话尖酸刻薄,她就把三叔往前调了一个顺位,说没嫁给齐三爷,嫁给沈三爷也是极好的。”   沈未辰说得眉飞色舞,想来这几日相处,她对这名大小姐好感大生。   沈未辰叹道:“可惜明日便要走了,不然我还真想多跟大小姐聊聊呢。”   “公子,还有行李要收拾吗?”小八问道。   原来他们这大半天话说在兴头上,竟不知几时小八早走到一旁,只是直到现在才出声。   ※   朱门殇睡得不好,倒不是有心事,只是这几天病重睡得太多,现在身体稍稍愈可,精神一健,反倒睡不安稳。估摸下时间,也约是子时了,他正寻思要不要起床找点事做,就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八成又是小八或者老谢要来装神弄鬼,朱门殇应了一声。此时已是九月末,窗外月微星稀,他养病怕风,又把窗户全都关上,只得摸黑点上烛火,推开门,门外却是唐绝艳。他一惊,还没回神,唐绝艳一把将他推入房中,回身掩上门。这一跌甚急,他伤毒尚未大好,眼看就要一交摔倒,唐绝艳顺手将他拉起,只是手上灯火却熄了,他刚站稳身子,屋内又是一片全黑。   这便宜不能不占,朱门殇假做懵懂,顺手向前摸去,就要去摸唐绝艳胸口。这一抓真摸着一团软绵,朱门殇大吃一惊,连忙缩手。   只听黑暗中唐绝艳咯咯笑道:“你装得挺像的,怎么又缩手了?”   朱门殇暗骂自己一声驴。自己是逛惯花丛的人,竟然有色心无色胆,打定主意占便宜,怎地她没缩身,自己反倒缩手了?   “我是正人君子,刚才自然装得不像。”这理由也能编出口,朱门殇真心觉得自己蠢了,“让我先点灯。”   他正要取火折点灯,却被唐绝艳一把夺走:“摸黑说话,不好吗?”   “说话干嘛摸着黑?”朱门殇问,“你都上位了,还找我干嘛?”   此时周围一片漆黑,目不能见,唐绝艳一放开手,他就看不到对方身影,也不知是远是近。恍惚间,似乎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忽然又似离得很远。   “你为帮我受苦,是该来看看你。”   这声音在房中回荡,只有大致方向,却分不出远近。   “这也叫看?黑灯瞎火的,看啥呢?”朱门殇道,“前几天伤重时也不见你来,今日来了,却是找谢孤白。”   “吃醋了?”唐绝艳反问。   “我在牢房里叫你抱着我蹭一下,你也没,只枕了大腿,我可是差点没命了。”   “你要死了,我就抱你,你不过被弄得半死,好处自然只有一半。”   “你那日来牢房,怎地不杀我?”朱门殇问道,“我说会自杀就自杀,你就没想过我是骗你的?”   他伤毒初愈,体力不支,久站便觉疲累,想摸黑找着地方坐着,又不知唐绝艳站在哪里,也不知这一走动是会撞个满怀,还是离得更远了。他总觉得唐绝艳就在近处,也许伸出手便能摸着,但他愣是没伸出手。   “你从来就骗不了我,你是个笨蛋。”唐绝艳道,“那你呢?你那日服毒自尽,是为我多一点,还是为了你主子沈玉倾多一点?”   “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唐少卯包围唐绝宅邸时,他只想着自己若活着必会让沈玉倾跟唐绝艳困扰,唯有自杀才能不被当人质,但这当中包含的情感到底是为沈玉倾多点,还是为唐绝艳多点,他一直没有细思。说是沈玉倾,当初来青城本是被迫,虽然一路上相处愉快,众人相交知心,但不过几个月时间,真值得舍己救人?至于唐绝艳,每次遇着她都没好事,因她吃的苦头够多了,即便自己觊觎她美色,也不值得犯上命来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要死了,屌也硬不起来。   他更没想过自己会是个舍生取义的英雄。觉证师父的死让他挂怀良久,一生奔波只换得晚景凄凉,无钱买药,这种亏绝不能吃的。   然而他终究吞下了齿缝中的死药,到底为谁多些,自己也拎不清。   “我倒希望你是为我多些。”唐绝艳道。   他真想看看此刻唐绝艳的表情,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调侃,抑或是再一次的挑逗?可此刻一片漆黑,自也无从判断唐绝艳的神色。   “我若真是为你多一些呢?”朱门殇道,“能换个蹭胸吗?”   “我就在这,你怎不过来找我?”唐绝艳问。   “这么黑,上哪找?你要是有种,点了灯咱们床上好好说。”   “上床用不着点灯。”唐觉艳咯咯笑道,“你找得着床吗?”   “摸着墙壁走总能找着。”朱门殇道。   “我就在这,你过来找啊。”   朱门殇哼了一声,说道:“得了,这么黑,我怕摔死。”   他虽然口头上极力想占便宜,脚却是一步也不敢跨出。   “若是为了我多些,为什么?”唐绝艳问,“人死了全身都硬,只有那里是软的。”   这话说得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只是变了说法而已。朱门殇沉吟许久,叹了口气,道:“或许是看你太累,怜惜你了。”   “累?!”他第一次从唐绝艳口中听到惊诧的语气,随即又是冷漠,“你以为我是那种女人,缺个男人依靠?”   “你是乐在其中,可谁说乐在其中就不会累的。”朱门殇道,“冷面夫人斗倒了唐门兄弟当上掌事,她乐在其中,可这样算计斗争累不累?她累了还有老太爷知道她累。沈玉倾想要阻止点苍破坏规矩,他觉得义无反顾,东奔西跑累不累?他累了还有小妹跟谢八那对兔子陪他累。我打小学医,乐在其中,可累不累?真他娘的累死了,我找窑子的姑娘陪我累。”朱门殇接着道,“但凡在这世上有追求,无论你多爱这件事,都必然是累的。我想了想,竟察觉似乎没有人陪你,觉得你特别累。”   “你倒是同情我了?”唐绝艳冷笑。   “同情个屁!”朱门殇道,“你会同情我行医累吗?告诉你,老子骄傲得紧呢。总之,那时就这样想了。”朱门殇接着道,“再想想,也不是什么好理由,就当一时被你奶子迷惑了吧。”   他说完,等了半晌,唐绝艳才说道:“你这理由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些道理。”   “我说话总是有道理。得,讲正事吧,这么晚来找我干嘛?先说好,我可经不起你再下一次毒,得死。”   “我想你留在唐门帮我,怎样?”唐绝艳问。   “不是找谢孤白?”朱门殇问,“他本领大着,人在唐门地头,如此悬殊的局势,都被你跟他给翻了盘。”   “他是太婆要的。”唐绝艳声音又转慵懒娇媚,单这声音便能引人遐思,朱门殇早听多了,此时再听,又是怦然心动。   “你是我要的。”   这声音就在耳旁,仿佛就在他耳边吹气般麻痒,但朱门殇不能确定这到底是错觉还是唐绝艳真在他耳边说话。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唐绝艳又怎能这么精确地抓着他位置?他想伸手去摸摸看,看这女人是不是真在身边,但他仍是不敢动。这娘们当真是掌握了他的软肋,吃定了他不敢乱来,可自己又是怎么回事,一遇上这女人,竟全然没了胆量?   “我就是个走方郎中,不想当谁的手下,这次来唐门也是被他们逼的,结果只惹了麻烦。”朱门殇道,“再过一阵子我也不会留在青城了,跟以前一样,走到哪,算到哪。”   “来唐门,只要你有本事,我能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位置。”唐绝艳道。   “唐门掌事,行吗?”朱门殇问。   “你不会想要那种东西的。”唐绝艳咯咯笑道。   “我就想当个走方郎中,没别的想望了。”朱门殇说着。他被困在黑暗中,虽然只是说话,却全身紧绷,不禁有些累了,苦笑道:“能让我点灯了没?”   “上床用不着点灯。”唐绝艳道,“你摸着墙壁就能找着了。”   “你还是点灯吧,我怕摔。”朱门殇实在是怕了这个女人,又爱又怕,真不知她会弄什么陷阱设计自己。   唐绝艳没再回话,良久,黑暗中一片寂静无声,朱门殇觉得不寻常。   此刻的他,并不觉得这段寂静持续了很久,他只觉得古怪。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再想起这事,这段僵持便似乎变得更长些,到得多年后,他再想起时,觉得这段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唐绝艳点起了火折子,火光映着她明媚娇艳的脸庞。此刻她就坐在床沿,他不知道她是一开始就坐在那,还是后来才走到那。这时他才发现,唐绝艳一头秀发披散垂下,刚才进门时他来不及细看,恍惚记得当时是挽了髻的才对,但也不能确定。   他看着她拾起地上的烛台,点了灯,放在桌面上,虽然昏暗,房里也算有了光。朱门殇绷紧的肌肉总算松弛下来,他见唐绝艳从面前走过,忍不住又要吃豆腐,说道:“你还欠我一个蹭胸。”   唐绝艳淡淡道:“有朝一日你若死在我面前,我必将抱着你,让你在我怀中断气。”   唐绝艳走了,朱门殇松了一口气,想他或许避开了一个陷阱,少被这婆娘折腾。这一番对话直把他逼得神经紧张,他觉得困倦非常,掩上门,吹熄刚点起的灯,一躺上床,一股浓重睡意便涌上。他翻了身,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硌着了,他迷迷糊糊顺手一捞,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他发现手里握着一支发钗。   ※   “小心点,重!张青,你看着点,别摔着了!”岸边,白大元指挥着青城人马将唐门回赠的礼物搬回船上,足足有四十箱,分装在随行的船只上。   来送行的只有唐惊才,冷面夫人要养伤,唐绝要照顾唐孤,都不能来送。朱门殇握着昨晚拾起的发钗,迷迷糊糊上了船,就到舱房里头歇息。   唐惊才挽着沈未辰的手道:“妹妹,今日一别,可得等几个月后再见了。我与你三叔的大婚,你务必得来,不然我不饶你。”   沈未辰笑道:“那当然,下次见你要叫婶婶了。婶婶要教训侄女,侄女只能乖乖挨训了。”   唐惊才脸颊绯红,嗔道:“你现在这样贫嘴,以后当了你长辈,定要好好教训你。”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等到谢孤白、沈玉倾、小八等人都上了船,这才依依不舍分别。   二十余艘船入河,往青城驶去。又过了两天,见离唐门渐远,某日黄昏用膳时,沈玉倾见谢孤白未到,问张罗膳食的张青道:“有通知谢先生吃饭了吗?”   张青答道:“谢先生说不舒服,想歇会。”   这趟回程谢孤白晕船甚是厉害,甫上船便精神不济,沈玉倾劝他找朱门殇诊治,朱门殇说他是吃了不洁的食物,开了方子让他去拿药。到了今日,竟连饭也不想吃了,沈玉倾担心,让张青另备了一份清淡的晚膳送去,之后又去见谢孤白。   “我没事。”谢孤白咳了几声,“我这几日不舒服,嘴里尝不出味道,也没食欲,休息了会,现在好多了。”   沈玉倾看着饭桌上的饮食,谢孤白竟是粒米未进,问道:“先生不吃点东西吗?”   谢孤白笑道:“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们吃完了,我也就不吃了。”   沈玉倾道:“这怎么行?先生不饿吗?”   谢孤白笑道:“饿了就喝水。别劝了,不过一餐罢了,我是不会吃的。别说这个,是时候给他们知道了。”   沈玉倾道:“先生身体不适,改天再说吧?”   谢孤白道:“今天有兴致,就今天吧。我身体不好,说不定令妹看在我生病份上,少发点脾气。”   沈玉倾知道妹妹定会生气,也不禁莞尔。   稍晚时,他带着沈未辰、谢孤白与小八一同到朱门殇房间,说起谢孤白与小八互换身份的事。   “你才叫谢孤白?”沈未辰讶异道,“你是主人,他是伴读?”   “我们也不是主仆,是朋友。”小八道。   朱门殇道:“我就说,每次你神神鬼鬼装得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最后总是说没办法,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孤白”正色道:“好歹我也是天水才子,说得好像我是个草包似的。”   “为什么要互换身份?”沈未辰问,“怕有人对你们不利?谁?”   “谢孤白”道:“那是因为……”他话没说完,便被小八打断:“谁都有可能。”   沈未辰仍是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天下将乱,乱起青城。”小八道,“等有人发现公子身边有个谋士,他们就会想对付我的。”   “我就是个替代品,吸引他们注意用的。”“谢孤白”笑道,“这也是我们说好的。”   沈未辰不满道:“你们说是朋友,却要他代你冒险,你躲在后面?”她对这主仆向来不放心,即便交好仍有怀疑,这又与唐惊才不同。小八两人来路不明,初识时便已惹上麻烦,放行了箭似光阴,说的尽是些阴谋诡计,这本容易引人戒备。唐惊才与沈未辰只说些寻常事情,便如一般世家子女一般,又不一味盲从沈未辰,说起想嫁的人,故意把沈三爷排到第三位去,说得好似真有这排名似的。她在唐门一装十余年尚且无人发现,沈未辰虽说精于识破谎言,终究年轻,只能看破如李景风这样纯朴青年,又或者谢孤白两人这种刚调换身份不久,各种藏着掖着却又还不熟练的人。   朱门殇也不悦道:“我真当你们是朋友,你们这样瞒我。”   “谢孤白”道:“名字是假,交情是真,易名实为不得已。”   朱门殇道:“下次去妓院要你买单。”   “谢孤白”笑道:“这也忒容易。”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我叫十个姑娘,包整夜局,你才知道肉痛。”他生性豁达,虽然受骗,但毕竟自己没受损失,对方亦已坦承,终究不计较。然而他仍对这两人易名之举感到疑惑,现今虽然有些动乱,仍算得上天下太平,九大家相安无事近百年,难道还真能出大乱子?   小八道:“有些事,即便说出来你们也难相信。过去十年,我遍历九大家,武当衰疲,少林内乱,崆峒不出甘肃,九大家中最大的三家昔日威风大大折损,点苍会有这个心思并不奇怪。一旦规矩乱了,就生大乱。”   沈未辰噘着嘴道:“我怎知你不是危言耸听?”   到了这时日,她倒不是怀疑这两人接近哥哥另有目的,而是对小八这让好友冒着危险顶替自己的做法不满,借题发挥罢了。   “谢孤白”忙道:“这是我自愿的。总之,这不也没事平安过来了吗?”   小八道:“我也希望如此。”   沈未辰哼了一声,仍是不高兴。沈玉倾知道小妹的性格,谢孤白两人已经坦承身份,又未对他不利,还帮了不少事情,沈未辰这脾气发不着几天就会过去,于是问道:“这位小八是谢先生,那这位谢先生……天水才子兄,怎么称呼?”   “谢孤白”笑道:“他二十八,易名就叫小八,我今年二十九,你叫我小九就行了。至于我本名嘛……咳,咳!……”   他话说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铁青,几乎喘不过气来。朱门殇忙道:“快让我把脉!”他一搭脉像,惊讶道,“你中毒了?!我之前怎么没有诊出来?”   众人大惊,此时正在朱门殇房里,朱门殇翻开药袋,拿了颗顶药给“谢孤白”服下,又取出针来,在他身上穴位下针。小八握住他的手,喊道:“撑住!”   沈玉倾忙道:“有没有水,快提水来!”   朱门殇喊道:“水没用了,他两天前就有症状,毒已入血。这是缓药?”他不停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是什么毒药?我竟没察觉……不可能……”   “谢孤白”对着小八笑了笑,像是早有预感。小八道:“你能活下去。我带着朱大夫来,就是要救你。”这话说得竟似早有预备似的。这几日“谢孤白”身体不适,早给朱门殇诊治,然而到底是何种奇毒,竟连朱门殇也没诊断出来?   “谢孤白”呻吟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是这样……”他又看向小八,“我就担心……你……”   沈未辰怕影响朱门殇救人,退在一旁,直急得泪珠在眼眶打转。她方才还在生气,却只是气他们隐瞒,这几个月旅途,五人情谊已深,她仍是关心这朋友。   “操!船上有没有药材?快!快叫人去备药!川七、大青叶、夏枯草、紫河车……”朱门殇一口气连说了十几样药名,又怕沈玉倾记不住,说道,“太多了,快拿纸笔给我写!”   沈玉倾急道:“继续说,我记得住!”   小八道:“靠岸,船上的药不能用!”沈玉倾急问原因,小八道:“船在唐门停过!”   沈玉倾二话不说,当即冲上甲板,喝令白大元赶紧靠岸,又回来看情况。   “娘的,操!我能救你!操!快靠岸啊!”朱门殇破口大骂,不住在“谢孤白”身上下针。然而无论他怎么做,“谢孤白”却是浑身抽搐,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紫,就算有药材,只怕也等不及熬煮。   “我答应过救你一次,我还没救你,你怎么能死!”朱门殇捶地怒吼,不可置信,“这不可能,这不合药理,这是什么鬼毒药?!明明是缓药,怎地发作起来跟急药似的!”   “欠我的……这次……送……送给他们吧。”“谢孤白”声音越说越细,后面已不可闻。他握着小八的手,盯着他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想说些什么,众人认出他的嘴形,像是说:“你答应过我。”   小八紧皱眉头,那双半阖的眼此时精光烁烁,俯下身去,在“谢孤白”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沈玉倾他们没听见小八说什么,只见“谢孤白”脸带微笑,抓起沈玉倾的手,放在小八手上,沈玉倾发现小八的手是冰冷的。接着他又抓起了朱门殇的手,也按在小八手上,最后他已无力,看着沈未辰。   沈未辰毫不犹豫,把手搭在了三人手上。   在四名好友的注视下,这位连真名都来不及说出的天水才子,就这样死在了船上。   船还是靠了岸,小八,现在改回本名谢孤白,还留在船上。沈玉倾不懂,他让谢孤白之名显扬,却又安排替身,替身既死,不正该改名换姓,为何又要用回本名?这样一来,他仍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天水才子的牺牲不就白费了?   但他没有时间去问这个,沈未辰靠在他怀里哭得不成人样。朱门殇支撑病体,咬牙切齿,他至今仍不明白,害死他朋友的到底是怎样一种奇毒?但他认定,这件事与唐门脱不了关系。   张青等人将天水才子的尸体安置在堆起的柴火前,问沈玉倾道:“公子,要处置了吗?”   沈玉倾道:“再等等。”   他望向船上。   谢孤白皱着眉头,站在天水才子的舱房里。他站在这已经半个时辰了,舱房里每一件事物他都仔细看过。   他忽然察觉,桌上少了点东西,他掀开水壶,水壶里头是干的。   他想了想,回到自己房里,拿起了自己的杯子,又回到天水才子的房里。两个杯子一模一样,他收起天水才子所用的茶杯,将桌子掀翻在地,将手上自己房里的杯子砸在地上,顿时裂成一片片,看起来就像是他发怒掀翻了桌子,打碎了茶杯似的。   “我猜得没错,可白牺牲了你。你虽聪明,还是百密一疏,百密一疏……”谢孤白沉吟良久,这才转身离去。   谢孤白终于回来了,火光燃起,烧了很久很久。沈玉倾他们看着火光,直看到天明,直看到沈未辰哭累了在沈玉倾怀中睡去。   “我不懂。”沈玉倾道,“谢先生一路上吃食都与我们相同,为什么他中毒了,我们却没有?还有,他只吃跟我们一样的东西,到底在提防什么?”   他一时改不了口,明知谢孤白是小八,却还是习惯称呼天水才子为谢先生。   “当然是提防唐门。”朱门殇咬牙道,“他上船时就有症状,这是缓药,毒是在唐门中的。你还记得最后一天你们跟大小姐一起去市集吗?就那天,他吃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   “那天我跟他一起吃饭。”真正的谢孤白道,“若是饭菜有毒,那我也会中毒。”   “还有一个时间。”朱门殇犹豫了会,终于说道,“唐绝艳来找他的时候。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他声音中满是怒气,怨恨道,“她下毒的手法多了去,谁知道几时着了她的道!”   “我还是不懂。”沈玉倾道,“唐门才刚跟我联姻,转眼就杀我好友,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朱门殇怒道:“唐绝艳想招揽他,招揽不成就杀他,说不定还是唐绝艳专断独行,连冷面夫人都不知道。事到如今,你就算找上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难不成你要为这件事撕掉青城唐门联姻?”   沈玉倾不语。这联姻不过数日便已彼此猜忌,摇摇欲坠,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只换来这样的结果。他转头看向真的谢孤白,只见他脸色凝重,在余烬中拾捡好友的骨骸。   忽地白大元慌张跑来,大声呼喊道:“公子!出大事了!”   沈玉倾心情低落,不想再知道什么武林大事,只道:“小声点,小妹睡着了。”   然而还是惊醒了沈未辰,她哭累了睡着,此刻醒来,一时恍惚,还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是梦,见到余烬中谢孤白的背影,才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沈玉倾见吵醒了小妹,叹了口气,说道:“什么事,说吧。”   白大元道:“刚才送来急讯,严青峰……没回到华山,死在四川路上了。华山在陕西布置了人马,要唐门给个说法。”   众人听到这消息,俱是惊骇非常。严青峰是华山掌门严非锡亲子,华山最是记恨,都说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何况掌门之子身份何等尊贵?当日他在唐门闹了这么大事,唐绝艳尚且没有杀他,可如今……死在四川境内,这事若不善了,当真能掀起一场大战。   沈未辰正为天水才子之死难过,忿忿道:“唐门这下惹到华山,看他们怎么收拾!”   沈玉倾惊道:“我们快回青城,看爹怎么处置这件事!”   沈未辰道:“唐门跟华山,怎么扯到青城来了?”   沈玉倾道:“华山与唐门不接壤,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华山要与唐门宣战,唯有……”   借道青城。   ※   谢孤白收拾完好友的骨骸,对沈玉倾说,有朝一日,会将他送回天水安葬。   他把骨灰放在船舱里,此时船队正十万火急赶回青城。华山若真借道青城向唐门问罪,那是牵扯到九大家当中三家的大事,青城不借得罪华山,借了又得罪唐门,这事不好收拾。   然而谢孤白并不担心,或许事情的内容有变,但局势的走向却并未改变。他望着好友的骨灰,缓缓说道:“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三年之内,天下大乱,五年之内,天下太平。 第44章 君子不器   院子里还堆着昨夜的残雪,挂在屋檐角下的冰柱摇摇欲坠。眉清目朗的白衣青年脸上染着一抹酡红,现在不过辰时,他已有微醺之意。青年把几根枯枝摆成纵横交错的几个井字形,又从身后的书堆中抽出几本书,撕成两半,塞在井字的空隙中。那书堆约摸有四五十本,看装订颜色似乎是同一套。青年拾起地上的酒壶,将酒洒在柴堆上,点起火折子。   大火熊熊烧着,黑烟引来院外的行人侧目,他们看向大院,只是摇头叹气,几名披着银色披肩的武夫见着了,露出讪笑的神情。   院内青年喝了口酒,蹲下身,又拿起剩下的书,几页几页撕下扔入火堆中,撕完一本又一本。这才烧了近半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走了上来,见他在烧书,快步上前将他推倒在地,骂道:“一大早又发什么毛病!这些书都不用钱印的吗?”   青年道:“又不能给人看,烧了算了。”   老人骂道:“你吵着要写书,你哥花了银两请人来印,你又烧掉,不白烧了银两?你、你当银两天上掉来的?败家,真败家!”说着要扑灭火堆。青年怕伤着中年人,拉着他手道:“爹,小心,别呛着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真把中年人给呛得眼泪鼻涕齐流,他不禁又破口大骂道:“就不该让你读书,读成痴儿!快提水来灭火!”   青年应了声好,一转头,把剩下的二十几本都丢进火里。中年人看了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这都是钱,钱啊!唉……”   听到呼喊声,几名青年男女也来到院子,见父亲正在发脾气,上前劝道:“爹,又发什么脾气了?”一名留着两撇短须的青年皱眉问道:“若善,你干嘛呢?”   “不能卖的东西,放着占位置。”名叫若善的青年男子答道,“还有多少?一并烧了吧。”   另一名白净青年捏着鼻子问:“大清早的,你喝酒了?”   短须青年显是动了怒,愠道:“秀娘,家里还有几本?一并搬出来给他烧!”   那名唤秀娘的妇女应了一声,却没动,只道:“这都是小叔的心血……”短须青年骂道:“让他烧!烧完让他死了这条心!”又喝叱青年道,“你要烧自己的心血我不管,大白天喝酒,你这是不长进!你要把自己给废了,那就没用了!”又转头对妻子道,“秀娘,还愣在这干嘛?带人去搬书啊!”   青年默不作声,过了会,秀娘领着下人搬来成捆的书籍,约摸有三四百本。中年男子喊道:“怎么都烧了?都是钱印的!唉,糟蹋了!别烧,拿去包油条也不浪费!”短须青年拉住父亲道:“爹,文家不缺这点银两。”又对文若善道,“让你一并烧了,烧完了去塾里,别让孩子等!记得洗过澡再去,一身酒臭!”   他拉着父亲跟妻子兄弟,几人回到屋内,只留下文若善一人看着大火。文若善一本接着一本将书投入火中,烧着烧着,眼眶泛红,不禁自嘲地苦笑起来……   ※   “君子不器。器,是指器具的意思,意指专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不能像器材一样,只有一种用途,拘泥于一才一艺,把自己给限制住了,需得博闻广洽,多才多艺;也不能为成为别人的工具,为别人所利用。”文若善说着。下面的生徒们正襟危坐,也不知是认真听课,还是早神游物外?他瞥见一人眼睛半阖半睁,频频点头,于是喊了一句:“子冠!”   那打瞌睡的学生连忙起身喊了声“老师”,文若善问道:“刚才说君子不器,这是什么意思?”   子冠瞠目结舌,答道:“君子不气……君子不气……意思是,君子,要品德好,涵养好,不随便乱发脾气,遇到不顺心的,也要……呃,也要有涵养,例如……例如……”他见文若善皱起眉头,连忙说道,“例如老师发问,学生答错了,老师是君子,老师不生气,这就叫君子不气。”   其余生徒哈哈大笑,文若善也不禁莞尔,说道:“你倒是聪明,懂得临机应变。”说着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是罚你上课打瞌睡。”又讲解了一遍君子不器的意思。子冠虽然听懂了,又忍不住问老师:“老师,你说君子不要成为别人的工具,不要被人利用,可我们学这个,当了君子,谁要用我们?”   文若善一愣。这世道,读书人的出路少了许多。   也有学生发问:“我瞧书上说以前有种东西叫科举,读书人可以考官做,现在读书有什么用?”   文若善道:“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当君子也不是为了做官。且不论这个,现在九大家虽然没科举,门派地方上还是有用得着读书人的地方,写字、告状,算账,每个门派都有师爷,用得着读书人的地方很多。再说,读了书,学了诗文,也比别人多懂些道理,多点风雅。”   他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想,纵然学了许多,抱着匡世之才却无处用武,朱泙漫学屠龙之技,又有何用?不由得闷了,说道:“开卷。”   生徒们纷纷打开书本,文若善道:“《伦语》第二章 ,《为政篇》,念。”   他想起父亲早上说的,就不该让自己念书,念成了痴儿,确实,现在念什么四书五经都不如练一套伏虎拳有出路。虽说九大家要掌政务还是需要读书人,没有科举反倒专才专用,让四书五经成为风雅之物,读来学点做人的道理,这不是坏事。听说前朝的官很多都是读了死书,才会差点被蛮族给灭了,但自己绝不是念死书的人,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都不是死道理。   他叹了口气,在生徒的吟诵声中见到学堂外站着一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剪裁合身的淡青色袍子,披着一件羊裘。面容俊秀,一双眼睛半阖着,里头的眼珠子却是炯炯有神,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看着和蔼可亲,却不知怎地有种疏远感。他就站在学堂外不远处一株桃树下,那不过是几丈开外距离,就因着这笑容,恍惚间那人站在几里外似的,竟叫人分不清远近。   文若善定了定神,再细看他,那穿着淡青袍子的公子似乎觉得自己打扰了,往街上走去。   “夫子?!”一个童稚的声音把文若善唤回课堂上,他转过头,一名生徒问,“《为政篇》念完了,要继续念下一篇吗?”   “不了。”文若善道,“早上你们练字,老师出去一下。”   “老师又要去喝酒了?”方才打瞌睡的子冠笑道。   “别胡说!”文若善板起脸孔道,“再胡说,罚抄写!”   子冠吐了吐舌头,忙取出文房四宝,其他学生也开始磨墨。   文若善步出学堂,循着那青衣公子离去的方向望去,雪地上犹有足迹,他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忽听到一个声音嘲笑道:“这不是文大才子吗?我们的天水才子文哥哥!”   他嫌恶地回过头去。他认得这人,他名叫杜猛,是他对街的邻居,自小便拜入崆峒辖内的奔雷堂,此刻他冬衣外披着件银色短披肩,那是铁剑银卫的标记。   “文哥哥怎么不在课堂上教书?开小差?”杜猛笑道,“你不是常说天下要乱,蛮族要来?你不认真带几个弟子,以后蛮族打来了,没有师爷替我们发檄文,送讯传信,岂不是要一败涂地了?”   文若善道:“我是错的,那是天佑崆峒,天佑天下,没什么不好。”   “就你们读书人爱吓人,唯恐天下不乱呢!”杜猛啐了一口痰,说道,“我堂弟在你塾里念书,你好好教,教些有用的学问,别把你那傻气也教他了。”   “与他计较什么呢?”文若善想着,微笑道:“是。”杜猛见他微笑,觉得自己有些被瞧不起了,总要再寻些话刺他,于是道:“你们文家这么有家底,你还做什么教书先生?还是别出门招摇,回家当米虫给你父兄养着吧!”说完径自离去。   文若善并不生气,他最大的脾气早没了。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的青衣公子早已不知去向,想着自己找那公子也不知要干嘛,又回头看了私塾里的生徒,见他们正奋笔疾书,那个爱偷懒的子冠正斜眼偷觑他,料是等他一走便要溜出去玩耍。   也罢,让他们玩玩吧。这些四书五经又有何用?还不如学些实际的技能方能济世。世道不同了,执着于这些不切实际的做啥?他寻思着许久未买书了,早上才烧了上百本,书坊便在附近,不如去找些书来看看,遇着好的书,买回来教学生,也好过这些“死书”。   他信步走去书坊,却见到方才那名青衣公子正与书坊老板说话,只听他问道:“这也没有吗?”   那书坊老板说道:“《陇舆山记》确实只有上册,没听过下册呢。”   听到这书名,文若善心中一动,闪身到街角去,听那青衣公子与书坊老板对话。那青衣公子接着问:“这山纪上册只写了陇南山川人物,下册合当写陇北,我遍寻不得,特地来天水找这本书,若这里也没有,哪里会有?”   那书坊老板道:“那书被禁了,二爷不给出,都退回去了。”   青衣公子问道:“禁了?为何?”   书坊老板道:“里头一些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所以被禁了。”   青衣公子又问:“怎么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书坊老板道:“大抵是说天下大乱,崆峒不能自安之类的。对了,他还异想天开,说蛮族挖了一条地道,可能有几十里远,从关外挖进来,潜伏在我们关内,你说,有趣不有趣?”书坊老板哈哈大笑。   那青衣公子道:“是很有趣。”   文若善听了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转身就走,又不知要去哪。回私塾去?又没上课的心情,天寒地冻,不如再去酒肆喝上两杯暖身,只是哥哥知道又要骂。可骂便骂了,自己往后还能做些什么?娶妻生子,在私塾中当一辈子教书先生,或者再陪哥哥去经商?在天下大乱前攒点积蓄,等着熬过这场大祸?若就只是这样,那还是趁着现在能醉,多喝几杯吧。   他到酒肆里叫了一壶白干,喝了两杯,一股暖意从胸腹之间升起。他松开领口,大哥送他那柄象牙折扇掉了下来。他俯身捡了起来,系回腰间。一抬头,偏生这么巧,方才那名青衣公子也来到,那公子也见着他,两人第二回 打了照眼。却见那公子走到他面前,问道:“相逢有缘,公子介意作个伴吗?”   接二连三遇到,文若善也觉有趣,于是道:“请坐。”又问,“请问公子大名?”   “敝姓谢,谢孤白。”那青衣人微笑着,却有些疏远,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这名字倒有意思,天光初亮,其色孤白,先生是自诩照亮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吗?”   “天还没黑,见不着曙光。”谢孤白道,“得等天黑了,才会有人等着天亮。”   文若善心中一动。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隐喻什么,见他出言不俗,于是道:“谢公子请坐。”   谢孤白在他面前坐下,又问道:“才正午就喝酒?先生看起来不像是贪杯之人呢。”   “天气太冷,暖暖身。”文若善问,“在学堂中,先生为何盯着在下看?”   “那扇子。”谢孤白指着文若善腰间的扇子,“腊月天,有些不合时宜。不由得注意。”   “家兄所赠,随身带着。”文若善调侃道,“每逢入冬,便与我同病相怜。”只是扇子还能等到盛暑。自己却被困在这风雪中了。   “那是白象牙制成的,私塾的束脩只怕三年都买不起,上面绘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文若善打开象牙折扇,一片片轻匀细腻,洁白纯粹。他举起扇子对着远方,这白又与雪天相连。真可谓“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如此良材,不可惜了?”谢孤白问。   文若善心中又一动,收起折扇挂回腰间,“我是想,象牙乃恒久之物,无论请谁画上两笔,终究褪色。倒不如保持本色,才见恒久。”   “象牙质美,但无论多恒久,只是贵重。寻得国手妙笔绘上,相得益彰,方足传世。”   匹配得起这象牙的国手吗?还是算了吧。文若善心想。一时却没有说话。谢孤白见他不回话,道:“是在下唐突了。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文。”文若善道,“文若善。”   “天水才子文若善?”谢孤白似乎是有些惊讶。文若善却道:“先生怕早猜着了,才会找我攀谈吧?”   “也不算猜着,直觉罢了。”谢孤白道,“我打听过《陇舆山记》的作者,知道《陇舆山记》下册被禁,又看到先生年纪身份都相符,出身富贵却在私塾教书,非贪杯之人却在白天浇愁,便有点疑心,上来问问,不想一碰就着。这倒好,敢问先生,是否收有《陇舆山记》下册?”   “你来得不巧,我今早才全烧光了。”说到这,文若善又斟了杯酒喝下。   文家在天水小有名望,虽然称不上豪门巨富,但数代积累也有规模。文若善自小喜欢读书,这已不是科举功名的年代,读书多为了学识字记账,毕竟人要读书,就得用脑袋,脑子用得勤,思路就灵活。他两位哥哥也读书,但唯有他最认真勤奋,天分也高。文若善深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十六岁起就与父兄一同远行经商,把所见所得各种阅历记载下来,遇有疑惑便详查深究,写了一本《陇舆山记》,记载甘肃南方地形风土人物等等。文家有钱,他自行印刷出书,颇得好评,得了个“天水才子”的称号。他得了激励,这才又写了第二本书,却不料被禁。   文若善大受打击,也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以他家底,去门派当师爷也无啥兴味,他父兄怕他懒,盖了间私塾让他当老师,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余。文若善本还存着一丝希望,派人多次询问崆峒都得不到回复,知道无望,只得看破。于是把书都烧了。   “一本都没留下?总有样本吧?”谢孤白问。   “都烧了,不能给人看的玩意,留着干嘛?”   “这就奇了!”谢孤白道,“《陇舆山记》记载甘肃南方地形文物风情,批注甚详,先生才高八斗,谢某甚是佩服,这书在西北一代流传极广,下册怎会不能给人看呢?”   “我在书里写了几句风言风语,二爷觉得瞎扯,于是禁了。”   “二爷人在昆仑,也看着这书了?”谢孤白问道。   “二爷看没看过不重要,崆峒禁了,就是二爷禁了,管他是二爷手下哪个师爷意见,都是这个道理。”   “文公子在书中写了什么风言风语?”谢孤白问。   “我到了边界,见城墙绕山而走,波澜起伏,壮阔非常,铁剑银卫监视严密,听说前二十年前还有蛮族试图偷越边城,这几年只有零星的关外客想返回故乡,却少见萨族信徒。却又差不多这时开始,边界周围总有路客无辜遇害,说是盗匪,却找不着凶手,更有些尸体或者脸孔被打得稀烂,面目模糊不能辨认,或者被烧成了焦尸,总之,这些案子最后都打成悬案。”   “我怀疑蛮族可能偷挖了一条地道,从关外进入关内,所以少犯边关,这些尸体可能是他们所为。又写说,唐门、华山、青城、点苍,衡山、丐帮这十年来滥发侠名状,恐怕别有居心,长此以往,天下必乱,建议昆仑共议,让九大家管辖侠名状,莫使一方势力坐大,容易生乱。”   “这书全收回来了?”谢孤白问。   “二爷禁了后,收回九成,还有几本在外。”   谢孤白沉思半晌,说道:“先生有见地,这几句话说得有理。”   “有理?”文若善哈哈大笑,说道,“我写《陇舆山记》,得了‘天水才子’的封号,等我写完下册,也得了一个新称号,叫‘天水疯子’。你说有理?莫不是安慰我吗?”   “先生想要争口气?”谢孤白问,“大丈夫有志难伸,受人误解,胸中块垒不平,抑郁难解也属寻常。”   “我才不管这些。”文若善道,“昆仑共议后九十年太平,只有小争端,没有大战,当然无人信我。我写这书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是担心这天下……”他皱起眉头,“我知道我是对的,但没人信。积蓄越久,越是危险,若九大家内讧,边关又告急,重演百年前蛮族入关,铁骑屠城的惨剧,又是生灵涂炭。”   谢孤白道:“先生心系天下,怎不做些什么?”   文若善道:“我能做什么?连书都被禁了,崆峒又有谁会信我?”   谢孤白道:“先生希望有怎样的结果?找着这密道?”   文若善道:“这密道定然非常隐密,再说我不会武功,找着了只怕也难回报。崆峒有铁剑银卫,只要在边关细找,或者勘查线索,找到奸细,但是……唉……”他吁了口气,默然不语。   谢孤白望向酒店外,问道:“要是能找着奸细,就表示蛮族能越过边关而来,密道之事便可信了吧?”   文若善道:“这些奸细可能都离开甘肃了,天下之大,怎么找?”   谢孤白道:“崆峒守着边关,通过密道来的奸细无论有多少,总会有些留在甘肃的。”   文若善道:“谢公子说得好像有办法似的?”   “办法是有,但你得冒险。”谢孤白道,“我若能帮你证明,你复写一本《陇舆山记》下册,让我拜读大作如何?”   文若善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怎么做?”   “有些风险,你得冒险。”谢孤白道,“还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负你一身才学。”   文若善皱起眉头。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   ※   那天之后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驾着马车到城外山上广泽寺参拜。北方天亮的慢,又正隆冬,出门时都摸着黑。那广泽寺在半山腰上,马车得停在山下,再走半个时辰的小径上山,小径崎岖险峻,甚难行走,因此广泽寺香客甚少,除了庙里的两个大小和尚,罕见人烟。   这是谢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间附近人烟稀少的寺庙每日参拜,最好是在山上,这才方便被人下手。   谢孤白只讲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于是将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虽是不会武功的书生,却极有胆识,此时也不惧怕。   他第一日上山,刚进寺院参拜,就见着谢孤白正等着他,原来谢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炉火。正等着他来到。   他在火炉前坐下,这几日积雪未退,这条小径实是难走。虽是深冬,也闷出一身汗来。若不烤火,极易着凉。   “我看过地形了,这地方可以。山路险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纠缠着摔下山去。你不会武功,到了这山上平坦处便好下手,把你从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你确定有人要杀我?我不过就写了本书而已。”文若善问,“下册九成都收回销毁,看过的人不多。”   “听过的人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听说了,那蛮族奸细,或者其他人也应该听说了。”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还有什么其他人?   “你的书很有用,把陇南一带地形路径记载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贾都用作参考。”   谢孤白在广泽寺前后绕了几圈。那寺依山而建,盖在半山上一处小平台上,寺庙不大,也不过就是一间主殿与一间寝室,茅房搭建在寺后的悬崖旁。他叫来文若善,指着茅房说道:“就这里了,你行吗?”   文若善道:“若我是对的,就能让崆峒提早防备。”他眼中闪出光芒,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是个无用的书生。   谢孤白点点头,说道:“里头的和尚我打点过,让他们暂时到山下住,这段时间,我都在这等你。”   文若善喜道:“有劳了。”   此后文若善每日来广泽寺,在山上与谢孤白闲聊半个时辰,便即下山。谢孤白极为博学,像是踏遍九大家般,于各地风土人情治理状况无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拜服,若不是谢孤白要他照计划行事,真想搬到山上与他同住。   就这样,他每日上山下山,约摸二十余天后,甘肃来了一场大风雪。他方起床,就听到屋外风声呼啸。他不顾父兄嫂子的劝阻,坚决要去广泽寺。驾车的马夫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袄,戴上手套,披上蓑衣帽子。自行驾车出门。   这风雪越来越大,雪地里马车难行,他勉强辨别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马车。已是延误多时,他顶着风雪上山。一路上只觉朔风扑面,刮着脸上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湿滑不堪。一个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了。他回过头去,雪中似乎有条人影。那是一名樵夫提着斧头从后跟着,看着是要上山砍柴。他这几日见着路人就戒备,今日雪狂风大,视物不清,他更是紧张,只怕对方爆起发难,自己难逃毒手。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顾忌雪路湿滑,始终未走近他身后,文若善提心吊胆,终于走到了广泽寺,只见那人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上走去。   他松了口气,抖落一身雪屑。先进寺内参拜佛祖,见谢孤白坐在窗边窥视,于是低声问道:“那樵夫走远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雪大,看不清。”   文若善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屋外又一阵风声急啸,那风雪似乎又加大了。   谢孤白低声说了几句话,文若善点点头,走到寺外,只见一片白茫茫,几乎不能视物。他绕到后头的茅房去,打开茅房门,却不入内,将门掩上,再闪身躲到后头,摒气等待。   过了会,只见风雪中隐约见着一条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着斧头,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剧,从口鼻中呼出的阵阵热气化成白烟。竟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等那樵夫走近茅房,文若善毫不迟疑冲出,猛然伸出双手奋力一推,风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文若善大喜喊道:“成了!”他第一次杀人,虽为自保,仍是忐忑不安。那一身燥热瞬间又化为透骨的冰冷。只听谢孤白的脚步声靠近,忙喊道:“小心滑!”又听到一声闷哼声,却是那名樵夫的声音,难道他并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大惊,自己与谢孤白都不会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只能逃命了。但他并不慌乱,拔出匕首在手,见无人上来,走向前去。   此刻谢孤白刚好来到,两人小心翼翼来到山崖边,这才见到那樵夫抓着崖边的树藤,正在朝上攀爬。文若善扬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别动!你敢上来,我给你一刀!”   此时风声甚急,他怕对方听不清楚,喊得格外大声。那樵夫被他一吓,挂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喊道:“好心的大爷,我是山顶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回报!”   文若善喊道:“你这蛮子!快说,你们的密道在哪?”   那樵夫一愣,说道:“我不是蛮族,你误会了!我不是蛮族,我是甘肃人,只是个普通樵夫罢了!”   文若善喊道:“你若不说实话,就别想上来了!”   那樵夫连忙解释,又苦苦哀求,文若善只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只得喊道:“实话说,我真不是蛮子,我是……”   风声掩盖了部分话声,以致于文若善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的门派。他大吃一惊,转过头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脸上未有任何表情,只对他点点头。   文若善知道若是让他活命,等他上来,自己两人不是这刺客对手,即便他肯放过自己,若他败露的身份是真,对方只会派来更利害的人,到时也是在劫难逃。   他拾起樵夫遗落的斧头,用力一斧砍向树藤,那人见他砍树藤,惊得魂飞魄散,一边喊着“不要!”一边爬上山来。   文若善不会武功,又不是做惯粗重活的人,那老树藤甚是粗厚,这一斧下去竟然不断,斧头卡在树藤间,一时拔不出来,地面又滑,只怕用力过猛,一跤摔倒还是小事,若是摔到山崖下可就麻烦。他一双手冷得麻木。心里更是不住打颤。勉强拔起斧头,又是一斧劈下。这一斧没砍在同一个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起,文若善急了,连连挥斧,这一心急更是杂乱,有几斧劈空,余下的几斧力道不足,那树藤虽多了几道缺口,仍是不断。只见那樵夫已经爬到崖边,一手攀在悬崖上,正要探出头来。   文若善双眼一闭,转过身握紧斧头用力劈下……   一声惨呼,斧头嵌在樵夫脑门上,一同摔下了悬崖。   文若善双手不停发抖,跪在地上,惊慌失措,不仅为自己第一次杀人,更是为自己听到惊天秘密而震惊。   他回过头看向谢孤白。   谢孤白皱起了眉头,目光深邃。“先进寺里避风雪。”   谢孤白为他煮了一壶茶,两人围坐在炉火前。他牙关打颤,双手捧着茶杯,仍在不住颤抖。他喝下茶,一股暖意涌上。慢慢流向四肢。他吁了一口气。等手指也柔软些时,他才说话。   “你……你早预知……如此?”   “《陇舆山记》记载详尽,不止商用,也能兵用。”谢孤白道:“下册记载着陇北地形。定有人感兴趣。一查到这本书,就知道你的预言。”   文若善默然不语,先见之明,有时也会带来杀身之祸,但同时亦觉兴奋,自己终究不是大言虚妄,而是洞烛机先。只是眼看天下将乱,这生灵涂炭,又怎不教人担忧?说担忧,这忧虑中却藏着一丝丝的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龙之技,终不至于埋没!   他为自己这一丝丝的欣喜感觉羞愧……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平复心情,把思绪整理完毕。这才开口。   “你也预知了天下大乱?”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没有。”谢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也不禁愕然。   “没有谁能操控天下,我们都只是众生中的一颗棋子。每颗棋子都会牵动其他棋子,相互影响,彼此交错。连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都会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文若善明白这道理,就像今天这名刺客,不过说了一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求保命,却可能因此改变了这天下大势的走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未来有多大的影响。然而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无法掌握天下这盘棋的动向,汲汲营营,或许也徒劳无功。”谢孤白望着手上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阖,那是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炯炯双眼,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许多算计。   “先生打算怎么作?”文若善问。他知道谢孤白是有心人,或许是与他不同的心思,但谢孤白不会对这天下冷眼袖手。   “乱终不可阻,越阻,只会越乱。与其压抑,不如随乱起事。乱而后治。”谢孤白道,“五年之内,天下大乱,七年之内,天下太平。”   “两年之内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气真狂。”文若善说着。   “天下这盘棋,无论怎样算计绸缪,也料不到下一刻的胜负生死。”谢孤白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蛮族在九大家内乱时入侵,可预见遍地烽烟,尸横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来自诩才学,但比起眼前这人远远不如。谢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单是天下这盘棋的棋子,更有资格当这盘棋的棋手。   他心底的某个东西被触动,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屋外狂风暴雪,打得窗户拍拍作响,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吹熄了佛堂前烛台。火炉上的茶壶冒出蒸腾的热气。   那水,沸腾了。   ※   等大雪退去,他们绕到山谷下,找着了尸体,斧头落在一旁,看来是落地时松脱了。   谢孤白问道:“怕不?”   文若善摇摇头道:“活着还怕些,现在死了,没啥好怕的。”   “你有胆色,挺好的。”谢孤白微笑,走上前去,蹲低身子。   “听说萨教信徒会在左肩纹上萨教的焰中火眼印记,你瞧瞧他有没有?”   谢孤白翻开他左肩,果然看见一团火焰印记。那火焰如一个斜放的十字,十字当中有一只眼睛,眼中的瞳孔周围又满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萨教的印记,那他方才自曝家门……   “你信吗?”谢孤白问他。   文若善摇摇头,千辛万苦走密道来九大家潜伏的萨教弟子,得多蠢才会在身上带着印记?   “他不是萨教的,密道证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还是天水疯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须是。”谢孤白道,“我都准备好了。”   文若善讶异道:“准备什么?”   谢孤白领着他从广泽寺再往上走,拨开一处草丛,见着一个小山洞,里头有着烛火。文若善进入山洞中,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张法像,绘着一张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裸露,火发冲天,脸上唯有一只眼睛,眼中冒着火焰,甚是诡异。   这些东西他没有见过,但曾经耳闻,这都是萨教的物品,是禁物,单是持有便足已死罪,更不可能会有人制作。这只能从关外取得,问题是,自昆仑共议以来,出关者不得入关,任何人都不能从关外回来,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探……   “你哪弄来这些东西?”文若善讶异地看着谢孤白,神色中还有几分疑惑。   ※   萨教的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萨教的印记,还有萨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这必定是蛮族人。而蛮族人能来到天水,那离了边关有段距离,却没人发现?若他不是插翅飞越边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的密道有了铁一般的证据,整个崆峒都在找寻这条密道,但一时毫无所获。   文若善在见谢孤白的路上遇到了杜猛,杜猛低下了头,假作不见,快步离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却也不调侃他,他毕竟是个粗人,何必与他计较?   “谢谢你,我在父兄面前总算能抬起头了。”文若善道,“只是这般弄虚作假,难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见你时,你正在教学生。你知道这句话还有别的解释吗。”谢孤白道。   “喔?还请老师指教。”文若善作了个揖,笑问。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于形式,受限于规矩,应视目的来选择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结果是好的,过程有所不同也无妨。”   文若善想了想,说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但你说得有理。”   “你答应给我的手抄本?”谢孤白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为了书才帮忙的。”   “你要去哪?不多留在天水几天?”   “不了。”谢孤白摇头,“我没特地去哪,想把九大家走过一遍,考察些风土人情。”   “你有鸿鹄之志。天水料来留不住你。”文若善问,“几时要走?”   “明天吧。”谢孤白道,“来得及吗?”   “肯定来得及。”文若善笑道。   ※   次日,文若善带着行李来见谢孤白。   “《陇舆山记》下册就在我脑海里,副本就在这。”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带我同行,就等于带了书走。”   “这可不是约定。”谢孤白摇头。   “我听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没多久他们就会派人来杀我,我若在家,势必连累父兄。”   “他们以为蒙混过关,刺客被当成萨教蛮子杀了。”   “但文若善还没死,他们还是要来杀我,而且你需要个伴。”文若善道,“两个人有照应,而且有马车。”他招手,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下了马,将马鞭递给他。   “我买得起马车。”谢孤白道,“只是一个人骑马方便。”   “两个人轮流更方便。”文若善说着,不理会谢孤白,把行李堆上马车,转头说道,“我虽比不上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很孤单,我在天水等了许多年,才遇到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有我陪着,你不寂寞。”   谢孤白未再拒绝,两人上了马车,文若善先驾车。   “对了,你那些萨教的东西哪来的?”   “我从关外带进来的。”谢孤白淡淡道,说得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似的,说完又问,“你现在不能用本名了,想换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那明年呢?叫小八?”谢孤白问,他是个很难得发问的人。   “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小七挥着马鞭,马车加速前进,雪地上深陷的车轮痕迹,渐渐远离了天水。 第45章 风向   李景风一路向北,过了茂州,人烟渐渐稀少。此时已是九月,越往北天气越冷。李景风初次远游,虽向朱门殇讨教过,一路上仍难免有错漏失误,所幸沈玉倾留给他的五十两银子极为好使,一行十几天倒也无事。   到了崆峒边界,李景风勒马停在界碑前,回过头去,遥望唐门地界,不禁想起沈玉倾兄妹与谢孤白主仆、朱门殇等人。他志在加入铁剑银卫,这一去只怕再难相见,不禁黯然。他轻踢马肚,这马甚是乖驯,慢步跨过边界,李景风暗骂自己婆妈,振奋精神,就这样进了陇南。   陇南算是甘肃较为富裕的地带,越往北走越是险峻酷寒,须得走到边关处,那是铁剑银卫的基地,虽是极北严寒之地,仍是人口密集,除此之外唯有驰道与河流附近有较大的村庄镇落。李景风长居重庆府,易安镇虽说荒废,不过是老旧破败罢了,毕竟挨着青城,能荒凉到哪去?而今极目望去,驰道之外尽是枯草荒漠,路上往来车马又少,当真是天地苍茫,方觉自身渺小。   过了边界不远,李景风见着一座小镇,见天色将暗,便留在这打尖休息。他在客栈前拴了马,向客栈老板打听,才知这小镇叫陇川镇。   “您老若是从四川来,进了甘肃,第一个镇就是咱这儿了,所以叫陇川镇。”掌柜的问道,“客官要往哪去?是哪家的使者吗?还是寻人?”   “我想拜师学艺,加入铁剑银卫。”李景风道,“刚到甘肃,还生分着。”   “拜师学艺?”掌柜讶异道,“客官不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他见李景风骑马佩剑,衣服虽然简陋,却是整齐清洁,那佩剑剑鞘是乌木所制,剑柄处还有雕花,甚是漂亮,不是寻常侠客所用的兵器,却听李景风不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是以觉得意外。   “我没学过武功,这剑是朋友送的。”李景风摇摇头道,“我是来学艺的,你们这里是哪个派门管的?”   “北鹰堂。”掌柜的道,“说是形意拳的分支,教拳脚功夫的。”   “北鹰堂?”李景风道,“我在青城听过南鹰门,那是南方的门派,守着点苍边界,归三爷管的。”   “三爷?三爷在崆峒都能管到贵州去?”掌柜疑问道,“可他人在崆峒,怎么管?又防着点苍干嘛?又不接壤。再说,九大家兵不进甘肃,这不是昆仑共议的规矩?”   这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半天,这才弄清楚李景风说的三爷是青城的三爷沈妙诗沈三爷,不是崆峒的齐三爷。   “小伙子,教你一个乖,无论你到哪去,不带姓的叫声三爷,那就只有一个三爷。”客栈老板摇头晃脑道,“你乱叫三爷,会被误会的。”   李景风从未走跳江湖,朱门殇、小八教的又都是些实惠的经验,于这些细枝末节的武林掌故实不清楚,此时也不确定掌柜说的是真是假,只得点点头道:“我懂了。那个……北鹰堂的功夫好吗?还有,怎么青城有个南鹰门,北边也有个北鹰堂,这是撞名还是有关系?”   客栈老板道:“功夫还过得去吧。小门小派,拜师容易,要进大门派,没路子难走。”他又打量着李景风,似是有所疑惑,问道,“你没仇家吧?”   李景风讶异问道:“掌柜怎么这么问?”   掌柜道:“我瞧你也不像缺钱的,想学武功怎地大老远跑来当铁剑银卫?没事把自己累死在甘肃作啥地?”   李景风道:“我想保家卫国,守住边关不让萨族进来,也算是做了点有用的事。”   掌柜那嘴巴弯得像是吊了十几斤秤砣,歪着头看李景风,像是看奇珍异兽般。李景风不解,问道:“掌柜,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掌柜道:“蛮族都九十年没见着了。听说他们挖了密道,从边关底下入了关,可这两年铁剑银卫把甘肃地皮都掀了,连蚂蚁坑都全翻了出来,也没见着什么密道。我活了四十多年,连个萨族人都没瞧见过。这近百年的太平日子,人家说不定早死了这条心,就剩咱们瞎操心。”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也分不出真假虚实,只得陪笑,又问起北鹰堂跟南鹰门的关系,那掌柜也不知道。李景风要了房间,叫了几串羊肉,拌着面吃了,躺在床上思考。   他初到甘肃,于当地风土人情全不了解,听掌柜的说拜师崆峒要门路,虽说若搬出沈玉倾的名号,进入崆峒应不难,但他实不想积欠这人情。那日小八在船上告诉他,要学武,就要当天下第一,自己就算立了这个天下第一的宏愿,到哪去练天下第一的武功?想到这个,不由又想谁是当今天下第一?谁是天下第一,就拜谁为师。可既然是天下第一,争破头想拜师的人难道还少了,凭什么人家要收自己当徒弟?这小八可没教过他。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也不忙离开,问了掌柜北鹰堂的位置。掌柜的问道:“你想去拜师?”   李景风道:“且再看看。”   掌柜道:“若想拜师,你找弟子带你去,方便些,不过得花点引荐费便是。”   李景风推说不用,掌柜这才说:“北鹰堂就在镇内,你出门往右拐,过三条街,向左走四条街,到那问人就知道。”   他照着掌柜的指示一路走去,果然看到一座大院,门口右侧挂着两个斗大的字:“崆峒”,当中一块匾额,写着“北鹰堂”。大门未掩,里头传出练武的吆喝声,李景风走上前,从门缝中看去,见着二十余名男子身着长衫,面六排四,跟着一名中年壮汉练武。那演练的壮汉手拟鹰爪之姿,前进后退,纵跃灵活,李景风看了一会,他虽不会武功,也看出这带头的壮汉武功差着沈未辰老大一截。他摇摇头,忽听到有人喊道:“掌门,有人偷师!”   他本以为这人只是北鹰堂的高等武师,听到“掌门”两字更是一呆。比个青城姑娘还不如,敢情这点功夫就能当掌门了?他大失所望,只想崆峒辖下怎地如此不济?   他却不知,沈未辰虽不爱动武,在武学上的天分却是极高,沈雅言曾不止一次感叹,若生的是男子,必是青城第一高手,沈庸辞几兄弟也这样认为,沈玉倾则说,即便是女子,早晚也是青城第一。青城又是九大家,沈未辰所学都是最精深的武学,寻常门派掌门自然非其对手。   只是沈家兄妹不爱夸耀,每问起功夫如何,沈玉倾便说小妹武功高,小妹只说还可以,到底高到哪里却没个具体说法。   至于谢孤白与小八,这两人都不会武功,李景风怕问了不可靠,问起朱门殇,朱大夫大放风筝,总之讲解是假,各种变了法门调侃是真。这几人说得不清不楚,反让李景风摸不着头绪,他心中知道的厉害大抵也就是小派掌门这等厉害。也幸好此时他分辨不清,若他分辨得清,估计学武的心也死了。   他正想着这掌门比青城姑娘还不如,又听到对方喊“偷师”,该不会是说自己吧?门中那名壮汉当即跳了出来,对着李景风喝骂道:“你谁?干嘛在这里偷看?”   李景风心想,你若不想给人看,何不把门掩上?又想,此处归北鹰堂管辖,要人家关门似乎也没道理。他本抱着观摩学习之心,于是问道:“在下只是路过,好奇看了几眼,得罪莫怪。”说着抱拳作揖。   那掌门问道:“你莫不是来拜师的?不必客气,一年收费五两,勤快些,三年便可领侠名状。”   李景风心想,拿这么个小派门的侠名状只怕连护院的功夫都学不着,不过北鹰堂既然是当地派门,要顾着面子,他也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只说:“不了,我真是路过,想往北去呢。”   那掌门见李景风腰间挂着一柄好剑,问道:“你会武功?领的哪个派门的侠名状?”   李景风忙道:“我不会武功。”   那掌门疑惑道:“不会武功?那你挂着剑干嘛?”又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问道,“犯了案子?想逃到崆峒来?”   李景风忙道:“没!没的事!”   那掌门见他心虚,更是疑惑,出爪就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李景风眼捷手快,一个闪身避开,说道:“你怎么突然动手?”   那掌门见他避开这一爪,道:“还说不会武功!”说着脚下一扫,踢他下盘。李景风纵身后跃,仍慢了一步,右腿胫骨一痛,险些摔倒。掌门伸手抓他胸口,他挥臂阻挡,撞了一下,手臂酸麻,被对方扣住关节。   他方才见人不济,没想到自己动起手来更是不济。那掌门说道:“还说不会武功?在我手底下还走了两招呢!”   李景风心想:“很了不起吗?”又道:“我真不会武功。你干嘛突然动手打人?难道崆峒就没王法了,北鹰堂便是土霸王?”   那掌门道:“你不会武功,这把剑哪来的?”他先去摸李景风胸口,摸到一叠银票,顺手掏了出来,又把他佩剑撷走。李景风喊道:“还我!”他倒不在意那些银两,但初衷却是沈未辰送他的佩剑,当即伸手要夺。那掌门顺手将他架开,喝道:“押住了!”   几名壮汉立即上来将李景风抓住。   那掌门看了手中的银两,两眼发光,说道:“你身上哪来这么多银两?四十几两……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见李景风穿着平凡,不像是身怀巨款的模样,自称不会武功,虽然毛手毛脚却也跟他过了两招,至于这把剑更是来历不明,顿时起了疑心。   李景风道:“那是朋友送的。”   那掌门哈哈大笑,说道:“四十几两银子跟这么好一把剑?送的?我怎么没认识这么好的朋友?”又喝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便将你押入牢中,慢慢审问!”   李景风只得道:“是青城公子沈玉倾送的,我跟他兄妹是朋友。”   那掌门一愣,问道:“沈玉倾?青城的公子?”   李景风道:“青城掌门的长子,沈大爷的独女。”   那掌门道:“去你娘的!就你这德行能认识这种大人物?”   这下李景风真不好分辩,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如何结识青城世子?于是道:“沈公子目前在唐门,他们在灌县下的船,你派人快马传讯,马上就有回音了。”   那掌门骂道:“我还派人去传讯?你定是饶刀马贼的走狗!莫不是来这探风?抓进牢里,让我慢慢审他!”又哈哈笑道,“好死不死,自个送上门的功劳!”   一名弟子劝道:“掌门,听他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功夫又差,不像是饶刀马贼的。”   掌门笑道:“这就是饶刀马贼的手段,他故意请个外地人,又不会武功,让人不起疑。”   李景风急中生智,喊道:“我若是马贼,身上哪来的四十多两银子?带这么多银子不更使人起疑?”   那掌门一愣,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道:“就算不是马贼,也不是好货!总之先关了,再去查查他几时进的镇,从哪个方向进来。”   李景风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证据,听掌门这一说,这才想起,忙道:“我住喜福客栈,寄着一匹马,马跟马鞍上有青城的印记,那可假不了!”   那匹马是沈玉倾所赠,虽是在唐门买的,但马是贵重之物,更是脚力,若是失窃多有不便,是以购马时多会在马身上烙下印记,同时马鞍上也有记号,声明是青城所有,这样寻常马贼便不敢窃盗。   那掌门一愣,派人去看,去的人回来,报知果然有青城的印记。   李景风道:“不是青城的人,哪有这东西?难道我是从青城杀人越货?你抓贼也得有个证据啊!”   那掌门又盘问了几句,点苍使者遭刺之事他知道得不多,又关系到沈玉倾兄妹的父辈,他不敢多说,只说自己本住青城外,意外结识了沈玉倾兄妹,这次特地北上,搭了便船前往唐门,要来崆峒游历,这剑与银两俱是他们兄妹所赠。   那掌门见李景风对答如流,有些从四川来的消息又与李景风所言吻合,不由得信了,讶异道:“原来真是青城的朋友……得罪了!快放开客人!”   那几名壮汉将李景风放开,李景风动动肩膀,有些疼,但应没伤着筋骨。那掌门又道:“在下姓高,单名一个遇,是北鹰堂的掌门,辖着陇川镇附近三十里。还请小兄弟入内坐坐。”   李景风忙摇头道:“你把剑跟银票还给我就是。”   那高遇当下便把银票跟初衷递给李景风,又道:“小兄弟要往北去?对崆峒地界熟吗?要不且留两天,让在下介绍些风土人情,也算赔罪。”又道,“小兄弟既然有这么大来头,就该带着青城的文书入崆峒,也免去一路上的麻烦。”   他临行前,众人确实劝他带着沈玉倾的亲笔信上路,要拜师学艺也方便。他个性耿直,书剑俱是朋友间馈赠,银两马匹是借的人情,唯独这文书一旦出示就得人另眼相看,那是仗势,他坚决不收,果然遇上了麻烦。他听高遇这样说,便道:“收了银两跟剑已过意不去,哪好意思麻烦人家。”   高遇点点头,道:“小兄弟很有志气,只是北去有些凶险,有些事还是得知道。你莫推却,多住两天不妨事的。”   李景风推辞不过,只得跟他进了北鹰堂。高遇派人端茶送点心,李景风问道:“我在青城有听过一个南鹰门,倒是跟北鹰堂有些接近呢。”   高遇哈哈大笑,说道:“不是接近,我们南北鹰门本是同源。”   李景风大奇,问了原因,高遇这才说了掌故。   原来在昆仑共议前,九大家并没有固定疆界,小派门效忠的大门派往往星落各处,湖南的门派跟了点苍,安徽的门派跟了丐帮,所在多有。会有这等乱象也跟派门世仇相关,若某派门与另一派门结了世仇,该派门投靠了当地的武当,世仇的另一派无力抗衡,只得投靠丐帮,这些大小门派或为地盘,或为宿怨,彼此更是相互仇杀。   直到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各自奠基,大部分的疆域便都定下。此后九大家辖着地方门派,地方门派管辖地方,门派大小不同,辖地也有不同。有些地方上的门派,如北鹰堂这类的,便如百年前的县太爷,管着十里之地,有些较大的门派则又辖着更小的门派,就如知府一般,更有像嵩山这样割据一方,简直可称为封疆大吏的门派,也有像彭家那样在丐帮辖内开枝散叶的门派,说起来类似周朝诸侯割据的局面。九大家对地方门派的约束力端看各自的规章,大抵来说总是要按时纳税缴贡,听从差遣调派,遵循门规。   至于北鹰堂,原是发源于贵州的天鹰门,昆仑共议前效忠崆峒,昆仑共议后贵州被唐门青城所分,天鹰门本在青城辖内,若不效忠青城便要举派北迁。当中有不愿离去的便留在贵州天鹰门,离开的天鹰门门人便被安置在陇川镇附近,管着这三十里方圆。而天鹰门也就改名叫南鹰门,以便和支派区别。   昆仑共议前的腥风血雨李景风听父亲说过,仇不过三代的规矩也是为了弥平这段时间各大派门相互仇杀的宿怨,父亲说起这件事时总是颇多感慨。   想起父亲,李景风说道:“高掌门,其实家父也是甘肃人。”   高遇很是讶异,问道:“甘肃哪里?莫非是同乡?”   李景风摇头道:“这我不知道,父亲没提过这些,只说他是甘肃人,我出生前便搬到青城去了。”   高遇点点头,“不管怎样,这甘肃也算是你故乡了,也难怪你想回来看看。”   李景风不说自己是来拜师学艺,加入铁剑银卫的事,怕高遇要收他为徒,自己若是拒绝,面子上不好看,于是又问:“你刚才又说饶刀马贼,那又是什么?”   高遇哼了一声,脸色极为难看,过了会才说道:“五年前陇南出了一批马贼,约摸有百余人,到处劫掠村庄,不知道他们的基地在哪,只知道为首的领头姓饶,使一把厚背鬼头刀,旗号上也画着一把刀,那便是饶刀马贼。”   李景风问道:“这马贼如此凶恶,铁剑银卫怎么不将他们抓起来?”   高遇叹道:“哪有这么容易,九大家哪里没些盗匪恶徒,天下这么大,也不是说找就找得着人。小兄弟,甘肃不比四川,你人生地不熟,小心为上。”   李景风谢了高遇,眼看近午,高遇又留着他吃饭,吃完又带他去看演武,直把他当上宾般对待,让李景风受宠若惊。高遇道:“兄弟北去,如果遇着什么重要的人,也稍稍提一下我。”   李景风知道他是巴结,颇为不快,应付几句揭过,他便是不喜这种感觉,这才不愿跟沈玉倾索要文书。到了第二天,高遇又请他过去,说了些闲话,李景风忽地想到这几日的疑问,于是问道:“请问高掌门,谁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   高遇像是料不到他有此一问,皱起眉头道:“天下第一高手?”   李景风道:“是啊,谁是天下第一?有听说过吗?”   高遇道:“这年头谁还在比天下第一,百八十年前的老词了。昆仑共议前说什么……谁谁谁天下第一,听说还有人抢这个名号,你挑战我我挑战你,瞎忙活,照我看都是虚名而已。”   李景风听他这样讲,顿时佩服起来,又听高遇道:“这年头,钱有多少,管的地有多大,手下人马谁多些,谁的权力大,这才是实的,用得着的,天下第一有个屁用。你瞧,三爷武功够高了吧?二爷去昆仑,还不是朱爷掌崆峒,真打起来,厉害,有多厉害?一打十几?一打几十?人家是几百几千上万打你一个,剁成包子馅都还嫌细末。”   李景风嘴角抽了一下,满腔敬佩之心瞬间化为乌有,顾着面子不好反驳他,于是问:“这样说来,三爷武功很厉害了?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   “怎么还在问这个?”高遇道,“不知道。闻名天下的高手,咱们家的三爷、少林的觉空首座、丐帮的彭小丐、点苍的诸葛掌门,就这几个,我再想想……九大家除了唐门,每一派的掌门干事都有一身绝学,要谁有本事把他们集合起来打一场,才知道谁是天下第一呢。”   “点苍的诸葛掌门很厉害吗?”他曾听沈玉倾兄妹提过诸葛然,点苍隐隐然会是青城的对头,不免多问了一句。   “听说八九年前诸葛掌门来访崆峒,突然跟三爷讨教起武功,两人对了三掌,都没事,不知道是谁放水多些。”高遇道,“别小看三掌,要是我,不等三爷打实,掌风就把我骨头给震酥了。”   “其他人就不会想切磋切磋,分个高下?”李景风问,“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无争胜之心,学武做什么?”   “以前人读书为什么?求功名啊!这世道学武也是同个理。”高遇道,“我这就跟私塾一样,年收五两,三年包发侠名状,保镖护院,去九大家谋份差职都方便。”   李景风越听越听不下去,找个理由告辞,又说自己明天就要离开陇川镇。高遇还想挽留,李景风只推说有事,高遇问他要去哪,李景风说要去边关看看,高遇又拿出地图,对着地图指着道路,又嘱咐他小心,这才放李景风离开。   隔日,李景风备好干粮,添购了些行李,驾马离了陇川镇,继续向北而行。走了约摸七八里路,听到背后有马蹄声,回过头去,一名壮汉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额头上一颗疣子格外显眼。   李景风初时不以为意,又走了一里。他骑术是向沈未辰学来,学的时间短,又少经验,走得不快,那人也不跟上来,只是跟他保持着约摸十丈的距离。他又回过头去,那疣子身后又多了绿衣、蓝衣两名跟班。   李景风知道自己被匪徒盯上,心中一惊,他从未与人动武,此刻内心忐忑不安,伸手握了腰间的剑,掌心满是汗水。他在衣上把手擦干,他的坐骑是沈玉倾挑选,青城少主的眼光,挑的自是好马无疑,若放开来让它跑,那三人未必追得上。   他心念一定,猛地一踢马肚,马鞭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即放开四蹄,向前奔去。   后面三人见他急奔,立时策马追了上来。   此时李景风再不怀疑,这三人必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又在马臀上抽了两下,那马奔得更快。李景风骑术不佳,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物快速后退,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他怕颠下马来,双手抱住马颈,只是不住用腿踢马肚,鞭策它跑快点。   果然那三人坐骑不如他的,双方渐渐拉开距离,只是才跑不到半盏茶时间,李景风身体左摇又晃,已经控不住马身,几乎要摔下来。   摔马危险更大,李景风不得不放慢速度,待稳住身子,那三人已经追了上来,李景风大吃一惊,又策马急奔。   然而这样忽快忽慢,那马儿也有些吃不消,那疣子呼喝一声,加快马步追了上来。李景风拔出剑来,喝问道:“你要干嘛?!”方才他抱着马颈颠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此刻双臂还有些酸软,这拔剑纯属恫吓,毫无底气。   那疣子并不回话,抽刀砍向李景风后背,李景风趴低身子,恰恰闪过。此刻他知对方存心杀他,也不容他考虑,一剑刺向对方腰间。   那疣子大吃一惊,马上腾挪不易,他勉强侧身,肚子上被划破一道口子,险些摔下马去。此时,另外两匹马也已追上,绿衣那人知道李景风马快,伸手去抓他缰绳,李景风挥剑乱砍,他只得缩手,另一名蓝衣人抽剑向李景风刺来,李景风连忙格挡,没挡住去势,左手臂上被划出一道口子。   顾不上疼痛,李景风又挥剑反击,此时蓝衣人早有防备,他这般胡里乱刺哪能得手?堪堪格挡了几下,绿衣人趁机夺过缰绳,将马勒停。   这是匹好马,可值钱了,他们不想伤着,不然照着马砍上几刀,哪马吃痛狂奔,李景风势必被颠下马来,他们再慢慢收拾李景风即可。   李景风却无此顾虑,他看准对方刺来的一剑,侧头避开,猛地一剑刺向蓝衣人马肚。这一剑奋尽全力,剑锋直插入马肚半尺,那马剧痛之下人立起来,竟将蓝衣人掀翻在地。也合该那人倒霉,那马摔倒下来,恰好压在他身上,只听一声惨叫,也不知被压断几根骨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景风连忙翻身下马,只是此时心慌胆战,手脚无力,与其说是下马,不如说是翻倒。那疣子与绿衣人也跟着下马,一者挥剑,一者舞刀,杀向李景风。李景风不会武功,只得拿初衷乱挥乱砍,那两人竟一时近不得身,每每攒到空门刺向李景风,都被李景风惊险避开。   那绿衣人怒道:“不是说不会武功,怎么这都收拾不了他?”疣子却道:“稳着点,他撑不了多久!”   果然,不一会,李景风手脚酸软,挥剑的速度慢了下来。疣子向左虚砍一刀,等李景风向右避开,一拳打在他脸上,打得李景风头晕眼花,鼻血长流,脚步踉跄。绿衣人趁机从后一腿踢中他臀部,李景风摔倒在地,刚翻过身来,疣子一刀劈下,正砍中他大腿外侧。   李景风大叫一声,挥剑逼退疣子,要站起身来,大腿却痛得站不直。他猜测对方是拦路抢劫的路匪,而且这等凶恶行径,只怕与饶刀马贼脱不了干系,心想着无论如何,起码也得拖一名匪徒跟他同死,大吼一声,奋起余力横砍竖劈,全是不要命的乱挥乱砍。   那两人见他势头猛恶,连忙退了开来。他们知道李景风受伤之下撑不了多久就要力竭,到时在来收拾他,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不料李景风早已打定必死决心,颠走几步,靠近方才摔倒的蓝衣人,拾起他刀子,猛地向他肚子戳去。那蓝衣人被马压倒,全身骨折不知几处,动弹不得,惨叫一声,李景风发起恶来,刀子在肚子里转了一圈,蓝衣人哀嚎几声,断气了。   疣子与绿衣人同喊道:“小刘!”语气甚是惊骇。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杀人,他此刻却无恐惧之感,只觉痛快,又想起手上的初衷。他之所以不用初衷杀人,是不想玷污沈未辰送他的这口剑,但自己身死之后只怕这口剑便要落入这两人手中作恶……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这剑折断好了。   他正想到这,却不知要如何把这口剑折断,何况……这是沈未辰的佩剑。   但他还来不及犹豫,疣子与绿衣人都已抢上。他杀了一人,松了一口气,再无力反抗,疣子当胸一刀砍来,他向后纵跃闪避。他虽看得准,却忘了腿上有伤,只觉大腿一阵剧痛,身子落了下来,随即胸口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绿衣人箭步跨上,双手握剑,对着他胸口一剑刺落。   李景风伸出右臂抵挡,那剑穿过他手臂,被尺骨一格,歪了开去。   并不是本能的抵挡,而是他觑得准确,让剑恰恰穿过尺骨。他本来想趁着这空档左手挥刀杀死绿衣人,然而剧痛让他脑中一片混乱,手臂不禁软垂下来,那一剑穿过臂骨,又刺入他胸口,眼看就要穿胸而过。   绿衣人见同伴惨死,急怒攻心,脚步虚浮,被这忽左忽右的力道一带,身子不由得向右边摔倒。李景风举起刀子,不偏不倚插入那人胸口,前进后出,看起来就像是绿衣人自己去撞刀口似的。绿衣人惨叫一声,翻倒一旁,不停抽搐,竟比他还死得快些。   那疣子大惊失色,真没料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竟然杀了他两个同伴,实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他见李景风仰躺在地,同伴那把剑穿过他上臂,钉在他胸口,只要上前一拍,登时就能把他拍死,却又担心这家伙会施什么诡计,不敢靠近。   其实李景风痛得几欲昏去,早已再无一丝气力,疣子无须动手,只要在旁边站上一会,李景风便会身亡。而他也真打算这么做。   李景风眼睛已经迷糊,恍惚间仿佛又听到马蹄声,然后是兵器碰撞声与惨叫声,最后是一个声音问:“谁身上带了金疮药?”   李景风低声道:“马……马上……有……”   他虽豁尽全力,说出来的话却是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好像要说话。”他听到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红色……药瓶……三……颗……”   “操,见鬼了!他还能说话?”那粗犷的声音道,“快找找,红色药瓶……”   ※   李景风是痛醒的,痛到他想死去。   但他没死,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上、胸口、大腿全缠着绷带。   这是一间简陋破败的木屋,周围弥满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又夹杂着大小便的味道,李景风一醒过来就被这味道呛得想吐。   他呻吟着想起身,就听到喀啦啦的铁链声,一声尖锐怪叫响起,原来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忍痛循声转头,只见一名蓬发杂须、满脸污垢的老人穿着一件缝缝补补、脏污不堪的破棉袄,正对着他怪叫,口中呼呼呵呵的不知说些什么。   奇的是,那名老人手脚都上了镣铐,腰间系着一条铁链,不知另一端连到哪里。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脚也被上了镣铐,腰间还有硬物,他伸手去摸,那是一条铁链,紧实地绑着他的腰腹。   他勉力抬起头,小屋窗外,一面画着鬼头刀的红色旗帜正随风飘扬。   他胸口一痛,又晕了过去。 第46章 道亦有盗   嗡嗡声在耳边环绕不去,烦死人的苍蝇。   全身都在痛,像被割成很多块似的,手、脚,还有腰全不知落哪去了。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不行,该起身了,还得去崆峒拜师……   哭声?那是谁的哭声?是娘?怎么只有娘?爹呢?娘说,爹死了,爹几时死的?怎么死的?想不起来了……好吵……这些苍蝇……是不是钻到耳朵里了?   李景风猛一睁眼,只看到满眼的苍蝇,他伸手要拍,只一动便痛得不行。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恶臭涌入胸中,喉头痉挛,几乎要呕吐出来。这一牵动,便觉胸口剧痛——那里中了一剑,伤口还没痊愈呢。   又歇息了会,李景风这才凝神细看。这是一间小木屋,往窗外望去,那幅刀旗迎风飘拂,摇曳得甚是张扬。他右手痛得厉害,支起左手手肘,弯起身,手肘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又拉扯到右手。再看时,一双镣铐连着铁链扣着两手,铁链长约两尺,算是给了他伸展的空间。他又伸手摸往腰间,果然又摸到一条铁链。   不是做梦?他想起之前醒来时的记忆,又转过头,那名老汉兀自蹲在角落,眼神呆滞,只是瞪着墙角发呆,身上同样绑着镣铐锁链,身旁一堆黄白之物,这成堆的苍蝇便是被这些秽物的臭味引来。李景风心想,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未免过份了,他气血上涌,脑中又是一阵晕眩,随即又想到,剑呢?他伸手摸去,找不着初衷,又再摸自己身上,银票自也没了。“难道被那人抢走了?”那初衷是沈未辰所赠,而今被人所夺,不免懊恼难过。他见自己伤口都包扎停当,知道是有人相救,但既然救了他,为何又要绑住他?这又是什么地方?难道是高遇说的饶刀马贼?   他心念一动,心想不好,莫非对方知道他认识沈玉倾兄妹,所以将他绑起,打算勒索威胁?可对方又怎么知道自己认识沈玉倾兄妹?这事他只跟北鹰堂的高遇提过,难道是他勾结马贼?他一阵胡思乱想,忍不住呼喊老汉,只是开口时声音虚弱,想放开声音,无奈一张口就痛。   这屋子不大,不到十步方圆,虽然小声,那老汉也该听到,却不理他。李景风又喊了几句:“老先生,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被关在这?”   那老汉起初并不理他,过了会,才转过头来,冷冷看着他。李景风见他胡须下嘴唇微张,口水把周围的胡须都黏在一起,形貌甚是可怖,不由得一惊。   那老汉忽地向他冲来,伸手就抓,李景风吓得向后缩开,牵动伤势,“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险些翻倒,却也躲不开那老汉的袭击。   老汉扑到他面前两步距离,却被铁链缠住,不能再进,那双手只在面前挥舞,李景风细看,不由得惊叫出声。   那老汉的双手长短不齐,右手拇指、无名指都少了一节,中指、小指少了两节,食指则是齐根而断,左手也好不到哪去,食指、中指各少一节,无名指、小指断了两节,十根手指,只有一根拇指完整,断口处平整,像是被人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砍下来似的,甚是恐怖。只听那名老汉口中不停发出呼呼的声音,流涎不止,原来口中被塞了一根小木棍,那木棍两端系着绳子,绕到颈后,捆得结实,那老汉手指短缺,自然无法自行拆解。   李景风不由得怒从心起,他初见老人被铁链绑缚已有不忍,待见到他手指被截,口塞木棍,只想怎有这样折磨人的方法?他勉强挪动身子,靠在墙上,看着那名老人,那老人兀自对着他双手虚抓,似在求救,又像是抓什么东西。李景风忙安抚他道:“老先生,我没恶意。你别这样,小心伤着自己。”   那老汉恍若未闻,只是不停伸出手抓着。李景风见他虽然形状可怖,浑身臭气,但神色凄楚,不禁伸出手去。那老汉握了他的手,又刮又抓,然而已无指头,也伤不了李景风。过了会,老汉忽又紧紧握住李景风的手,竟抱着哀哀哭泣,口中呼呼有声。李景风细细听来,老汉口中含着木棍,咬字不清,只听得都是几个单字,象、马、鸡之类的字眼。李景风心想,怎么都是动物?   他不明究里,那老汉哭了会,许是困倦,伏地睡去,李景风这才抽回手,心想此番落入马贼之手,只怕是凶多吉少。他看看周围,只有一地的稻草,腰间铁链的一端从地下穿出屋外,看来是锁在外面的某处,这是他们囚禁俘虏的地方。   此刻无计可施,那些苍蝇又不停往他脸上扑来,弄得他甚是难受,李景风只得抬起左手,拇指扣住食指,觑准一弹,将一只苍蝇击落。他自幼家贫,家里没什么玩具给他玩,他就把打苍蝇当戏耍,但凡见着苍蝇、蚊子,一指弹去,无不应手而落。他在福居馆的厨房工作时,若见苍蝇围绕厨余,都用这招驱赶,那是一打一个准,见者无不啧啧称奇。若问他是如何练成这门打苍蝇的绝技?他就摸摸头,说看准了就打,没什么诀窍,旁人也只道他是熟能生巧。   打着打着,落了一地的苍蝇尸体,李景风也觉困倦,靠着墙壁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一个声音叫道:“你个崽子醒了?”李景风惊醒过来,见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细瘦汉子正看着他。那汉子丢了一袋皮囊在他面前,道:“喝水?”   李景风正觉口干舌燥,接过皮囊仰头便喝。那细瘦汉子转身就走,过了会,端来一碗面疙瘩汤,放在地上,道:“吃!”语气甚不客气。   李景风昏了好几天,一闻到面香味,肚子立即咕噜噜叫起来,希哩呼噜把一碗面疙瘩吃了,又问:“你们抓我干嘛?”   那细瘦汉子把空碗接过,道:“晚些等刀把子发落才知道。”说完径自走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那细瘦汉子伙同一名壮汉走入,说道:“饶刀把子要见你!”说着将他腰上的铁链解开,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李景风就走。   出了牢房,李景风才见到这马贼寨子全貌,看地势似乎是在山上,却不知是哪座山。左右望去,多是低矮的木屋,甚是简陋,虽不知数,料来至少有数十间之多。他回头看向自己被囚禁的小屋,外头插着几根粗木桩,桩上系着铁链,料到另一端连结到屋内绑着自己。他又见着一些妇女领着孩子磨麦子、和面团,也有壮汉在练把式、磨刀、喂马,若不知这里是马贼寨子,真与一般村庄无异。   李景风被那两人带到一座大棚,大棚右侧颓着插块木牌,歪歪斜斜刻了“问义堂”三字,又用泥巴抹黑,让这三个字看着显眼。大棚是木造,棚顶铺了枯草,当中搁了几张长板凳,在这山寨中已算是整齐气派,料来是他们议事的场所。   那大棚里又有几人正在闲聊,当中的位置坐着一名中年光头汉子,身着灰色棉袄,神情彪悍,一双虎目炯炯,脸上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他脚边一名少年席地而坐,长相文秀,脸上甚是干净,与周围的凶神恶煞截然不同。少年膝上搁着一把剑,剑鞘华贵,李景风定睛一看,不正是沈未辰赠他的初衷?不由得怒从心起。   那几人见李景风来,登时安静,那少年也起身站到光头大汉身边。这棚内一共七人,除了当中的光头汉子与少年外,左三右二坐着五人。李景风被带到大棚中央,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当中的光头汉子,态度甚是恭敬,显然此人便是首领。   当中那光头汉子说道:“我是饶刀把子,听过没?”   李景风点点头,看向他身后的少年,道:“那把剑是我的。”   周围众人哈哈大笑,李景风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脸上一红,问:“你们笑什么?”   “我们是马贼。”右边一名胖大男人道,“你跟强盗讨东西?”   “要是我不讨,你们还真以为是自己挣来的?”李景风道,“我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原来是你们不要脸。”   那胖大男人大怒,起身喝骂道:“狗崽子说什么?!”   饶刀把子见李景风不惧,挥手示意胖大男人坐下。他问李景风道:“你要拿回这把剑也不是不行。我问,你答。”他从怀中取出朱门殇赠李景风的药瓶,说道,“这是顶药,我没见过这么好的。你是作大票的?懂医术吗?”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会医术,也不是你说的作什么大票的。那是朋友送我的药,他是大夫。”   饶刀把子说道:“你骗人,顶药极伤身,一般大夫根本不会用。”   李景风道:“我没骗人,这真是朋友送的。”   饶刀把子又问:“那你身上哪来这么多银两?”   李景风听他这话,似乎不知道自己与沈家兄妹有交情,那抓他便不是为赎金了?他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回道:“卖了祖产,来崆峒学艺。”   饶刀把子疑问道:“学艺?你之前师承哪派?”   李景风回道:“我没学过功夫。”   饶刀把子眉头一皱,愠道:“我好声好气跟你说,你这崽子倒把我当傻子戏耍!你不会武功,一个打三个会功夫的,还杀了两个?”   李景风道:“那三个功夫差,我拼了命,也是侥幸,这才杀了他们。我要是拜过师,学过艺,怎么会伤成这样?”   饶刀把子显是不信,又道:“你说你不是大夫,身上却带着药,又有这许多银两,佩着剑,又说不会武功,这不是瞎扯淡?”   李景风道:“谁说带剑的就会武功,带着药就是大夫?你是光头,难道就是和尚?”   那少年勃然大怒,抢上前来骂道:“叫你调侃我爹!”说着一脚向他膝弯扫去。这一脚本要李景风跪下,杀他的锐气,李景风看见,向侧边一跳,无奈伤得重,被扫到小腿,登时重重摔倒在地。他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忍着不哼痛,勉力重又站起。那少年又要踢他,饶刀把子喝道:“生儿,做什么!过来!”那少年见父亲喝叱,这才忿忿不满地走回父亲身边。   饶刀把子也不生气,说道:“我头上没戒疤。这剑精细名贵,也不是你这种人佩得起的。我瞧你闪躲的身法,你是真不会武功,那买这么好的剑干嘛?”   李景风道:“那也是人送的。”   旁边长着三角眼的一人骂道:“娘的,药也是人送的,剑也是人送的!刀把子,这崽子贼滑头,横竖不会功夫,杀了呗!留着后患!”   饶刀把子横了三角眼一眼,那三角眼知道自己说错话,忙道:“要不,把他关回屋子去,跟那疯子作伴!”   饶刀把子又转过头,盯着李景风看,似在打量他是否说谎。两人目光对接,李景风毫无闪避。饶刀把子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景风。”   “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取的名字。”饶刀把子说,“看来出身不差。你说你来崆峒想要拜师学艺,想当铁剑银卫?”   李景风点点头,这次听到几声不屑哼声。   饶刀把子说道:“你要拿回这把剑也行,以后你就跟着咱们。要学功夫,我让人教你。”   李景风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山贼竟然要拉自己入伙,忙道:“我不当马贼!”   饶刀把子道:“不当也不成。我看得出,你瞧不起山贼,这无所谓,我在路上见你受伤,从劫匪手中救了你性命,那是事实。”   李景风甚是讶异,问道:“救我?”   饶刀把子道:“不是救你,你身上的伤是谁治的?”   李景风先是听说饶刀马贼的恶迹,又见到木屋中老人的惨状,初衷又被侵占,不由得先入为主,甚至想着是胁持自己威胁沈玉倾兄妹要赎金。但对方拉他入伙,似乎也不知道他与沈家兄妹有关,于是问:“如果是救我,为什么要将我绑起?”   饶刀把子道:“你伤得重,不带回寨子里救不活。你既然知道寨子所在,那就不能放你走,若是泄露了这地方,立时有灾殃,我要顾着这几百名弟兄家眷的性命,不能放你走。”   李景风道:“我不当马匪。你把剑跟行李还我,药跟银两都送你们,我发誓绝不泄露这地方。要不,你们把我蒙着眼,带我出去就是。”   那少年听他三番两次索讨初衷,甚是不悦,说道:“救你性命,拿你一把剑怎地?”   李景风道:“这剑是故人所赠,不能相赠,还请海涵。”   饶刀把子摇头道:“这山寨几百口性命系于我手,我不能冒险,你走不得。”   李景风道:“那你要怎么处置我?杀了?”   饶刀把子又摇头道:“我不杀你,留得你久了,等你改变主意。”   李景风朗声道:“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饶刀把子没再说什么,指着之前的细瘦汉子道:“老洪,带他去个房间。”   老洪应了声是,扶着李景风胁下道:“跟我来。”   李景风心想,且先待一阵,等伤势好了,偷了剑再逃。可又想,这饶刀把子不似传闻中凶恶,毕竟救了自己一命,至多不泄露这山寨位置,便当是报了救命之恩。他又想起被关在小屋中的老汉,不知那人与饶刀把子有什么仇怨,竟被折磨成那样子。   老洪领着李景风到了一间小屋前,那屋子甚矮小,跳起来头都能磕着屋顶。老洪指着一张炕道:“你暂时就住这。”   李景风伸出手上的镣铐,道:“你还没解开我这镣铐。”   老洪骂道:“你是俘虏,真当自己来做客的?警告你,这里日夜都有人把守,别想逃!牢房里那老头就是你榜样!”   李景风心中一惊,原来那老汉也与自己相同,逃亡未遂,这才受此酷刑。方才对饶刀把子的一点好感顿时消得无影无踪,怒道:“你们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还是人吗?”   老洪也不理会他,嘻嘻笑道:“知道怕了?怕就乖乖纳投名状入伙!这里有吃有住,虽说安稳日子不长久,可过一天是一天,哪天出了意外,那也是命。”又道,“你别离了这屋子,要不,绑你去牢房受苦。”   李景风不知道他说的“投名状”是什么意思,径自躺到床上。他伤势未愈,全身疼痛,过不了多久又沉沉睡去。   到了晚上,听到敲门声音,一名少女端着碗面疙瘩进来,就放在地上,说道:“吃了吧。”她说完却不离开,仔细瞧着李景风,李景风被她瞧得不自在,问道:“你瞧什么?”   那少女道:“山寨里年轻人少,外人更少,我是特地来瞧瞧你。你都不知道我求了阿爹多久,阿爹才让我送这碗面疙瘩来。我叫白妞,你叫什么名字?”   李景风看她皮肤白皙,他听说过,北方女子多半高大肤白,于是回道:“我叫李景风。”   白妞显然对他甚是好奇,问道:“一个打三个,还杀了两个人,你是不是很厉害,学过功夫?”   李景风被这句话问得烦了,打从在福居馆遇上青城门人开始,就有人不停问他会不会功夫,怎么功夫这么好学吗?摇头道:“我就不懂,你们怎么个个都说我会功夫?我不会。”   白妞道:“我听叔叔们说你不肯入伙呢,怎么不跟我们一起?每天都有面疙瘩跟羊肉吃。”   李景风摇头道:“我来崆峒是想拜师学艺,加入铁剑银卫,不是当马匪的。”   白妞噘起嘴道:“铁剑银卫都是坏人,有什么好的。”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说?”   白妞道:“爹跟娘都要我别随便出山寨,要是引来铁剑银卫,山寨的人都要死了。我们住在这好好的,他们发现了就要杀死我们,你说坏不坏?”   李景风心想,你们是马贼,遇到门派自然遭到剿灭,这哪里算坏了?但看她天真,也不戳破,反问:“你打小住这吗?”   白妞道:“没呢,小时候住在山下很远的地方,后来才搬上来的。”   李景风问道:“山下住得好好的,干嘛搬上山来?”   白妞皱眉道:“哪里好了。小时候常常挨饿,还记得有年冬天我生病,家里没柴火,半夜里差点冻死,爹爹把锄柄拆了,几件衣裳堆起来,把家里能烧的都烧光,娘抱着我,哭着问以后日子怎么过?第二天,爹就跟了饶刀把子,搬到山上来,这才安稳了。”   李景风听出她家人是被逼落草,他父母早亡,很早便自力更生,知道谋生不易,何况甘肃气候严寒,生活更是困难,不禁同情起来,问道:“你爹应该也是会武功的,怎么不去当护院?”   白妞道:“不知道,我没问过爹这个问题。你当过护院吗?”   李景风摇头道:“没呢。不过护院的日子也不好过,看人脸色。”   白妞道:“我九岁就搬到山寨来啦,山下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你跟我讲些山下的故事?”   李景风道:“我是青城人,崆峒的故事说不来。”   白妞歪着头,“青城?好像听说过。你们那里的城是青色的吗?我最爱青色,想着可好看了。”   李景风道:“青城不是青色的,取名青城,是因为门派最早起源在青城山。”   白妞:“青城山在哪?”   李景风道:“在四川,可青城也不在青城山。”   白妞又问:“不在青城山,又在哪?”   李景风道:“重庆。”   白妞又道:“你这人怎么说话胡里胡涂的,又说青城起源青城山,又说在重庆,重庆又在哪?”   李景风本来想说在四川,觉得这一说更夹缠不清,于是道:“这说来话长,有时间慢慢说吧。”   白妞笑道:“好啊,你先吃面。”   她等李景风吃完面,这才收拾碗筷离开。过了会,老洪搬来李景风的行李跟棉被,李景风见衣服器物都在,只是谢孤白送的书却不见了。这下好,当初离别时送的银两、药物、书本、剑全都没了,他又想起小八嘱咐过书中有秘密,更是挂心。   之后都是白妞为他送饭,又缠着他问了许多事,李景风不是见多识广的人,常被问得支支吾吾,却也渐渐探听到山寨的事情。白妞不姓白,只是自小皮肤白嫩才被取了这个小名,她父亲祈威外号“插翅虎”,是山寨的三把手,当日大棚里骂他的那名胖大男子就是了。   等他伤势大好,已是十一月。李景风被困在这山寨近月,每日吃的尽是面疙瘩,只是羊肉、鸡肉变着花样,除了老洪来问是否愿意加入山寨,此外再无他事,当真闷出病来。   这日白妞喜孜孜地走来,喊道:“下雪啦!”李景风走到门口,果见天空飘起细雪。白妞噘着嘴道:“你几时要加入山寨,就可以出门陪我玩雪啦。”   这山寨中男丁都有工作,白妞正是爱玩的年纪,没人陪伴,每日都来纠缠他,这近月相处,两人也渐渐亲近。李景风道:“我是不会当马匪的。”   白妞噘起嘴,骂道:“死硬脾气!”说着跑了出去。   李景风估摸着伤势已经痊愈,该是伺机而走的时候,只是这山寨日夜有人把守,得怎么逃走还得细细考虑。他想起牢房里的老人,不觉心惊,只觉同情,遭受这等非人待遇,自己若是逃得出去,定要想办法救出这老人。他正想着,又听到敲门声,他道是白妞回来找他聊天,开了门竟是饶刀把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饶刀把子进了门,把本书放在桌上,说道:“这本书挺不错,写了不少九大家的轶事,你哪找来的?”   “朋友所著,赠与我旅途中打发时间的。”李景风没想到饶刀把子是特地来还书,而且还先看过了。   饶刀把子点点头,道:“这作者有才学,也是遍历九大家的人物,你怎么结识的?”   李景风不想说起青城之事,只说以前在客栈当店小二,与旅客结交。饶刀把子问起银两与剑,也说是认识了青城的富家子弟,知他要远行,赠为礼物。   饶刀把子转过话题,道:“山寨里储备不够,你伤势大好了,明日随我们干活去。”   李景风知道他们干的活便是打劫,惊道:“我不当马匪!”   饶刀把子道:“落草为寇本不是人人愿意,但你既然知道山寨位置,就不能放你出去。你体谅也罢,生气也罢,注定跟着咱们一路了。”   李景风道:“无论寨主怎么劝,我都不会答应的。”又道,“寨主既然不想泄密,何不将我杀了?”   饶刀把子道:“杀不能反抗的人,不是好汉。”   李景风道:“那折磨一名老人,便是好汉了?”   饶刀把子摸着自己的光头,道:“你说牢房里头那个?”   李景风怒道:“还有谁呢?老洪说,他是想逃走才被你这样折磨!”   饶刀把子点点头,道:“知道我这手段,你还敢逃?”   李景风道:“你救我一命,我不会出卖你,但寻着机会当然要逃!”   饶刀把子也不生气,反笑道:“真是个实心眼。好,我便直说了,明儿干活,山寨里高过马的男子都要出门,剩些女眷孩子在这,我放心不下你。要不,你去牢房屈就两天?”   李景风寻思,若是跟他们同行或许能趁隙逃走,于是道:“我跟你们去。”   饶刀把子说道:“你不会武功就能一怼三,兴许这才是你该干的行当。”说着拍拍李景风肩膀,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催促李景风出门,他在房里关了许久,重见天日,感觉说不出的舒爽,又想到今天要去打劫,内心不免忐忑。老洪领了他去选坐骑,他举起双手问:“这镣铐还不能除去?”老洪摇头道:“等你入了伙才能放你,现在你还是个俘虏呢。”   只见几头庞然巨物,似马非马,比马还高大些,背上崎岖双峰,甚是古怪。他想起谢孤白写的书,提到甘肃一带有人以骆驼代替脚力,问了周围的人,果然是骆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骆驼,只觉得壮观。   他在马厩中找着自己的坐骑,许久未见,甚是怀念,正要上马,忽然腰间一痛,被人一脚踹倒在地,抬头看时,是饶刀把子的独子饶长生,他腰间正佩着初衷。   饶长生道:“畜生,这还是你的马吗?滚一边去!”   李景风起身拍拍衣服,说道:“这剑不是给你打家劫舍、滥杀无辜用的!”   饶长生举起初衷往李景风脸上砸去,李景风低头避开。饶长生这下用了全力,没想到李景风竟能避开,收不住势,身子一歪,昨日才下过一场小雪,地面湿滑,不留神一跤摔倒在地,甚是狼狈,不由得更是恼怒,起身便往李景风挥拳。李景风接连避开两拳,第三拳被打在脸上,顿时肿起一块。饶长生正要再打,只听旁边的人喊道:“少爷别打了,刀把子要到了!”这才住手。   过了会,饶刀把子来到,见李景风脸上肿了一块,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李景风只是不语,饶刀把子转过头看向其他马匪,问道:“谁打的?”   众人都不敢作声,饶长生道:“他想骑马,手脚不方便,摔了。”   饶刀把子问:“你打的?”   饶长生不敢回话,饶刀把子又道:“问你话呢!”   饶长生这才点点头。   饶刀把子又问:“他身上有兵器?”   饶长生摇摇头。   饶刀把子道:“他没兵器,又没武功,你为什么打他?我平常教你的东西都拿去喂骆驼了?我怎么说的?”   饶长生道:“见刀兵,动生死。不会武,不动武。”   饶刀把子对着李景风道:“你过来。”   李景风走上前来,饶刀把子说道:“他打你一拳,你还他一拳。”李景风摇头道:“不用了。”   饶刀把子道:“你不打,我替你打。”   饶长生脸色一变,对李景风道:“你快打我,别让我爹动手!”   李景风见他本来趾高气昂的模样,这一下都化成恐惧,知道他家教甚严,若是让饶刀把子打这下,肯定很重,于是道:“我不打你,你把剑还我,便算两清。”   饶长生怒道:“休想!”说着举起拳头,往自己脸上猛挥一拳,直打得鼻血长流,随即翻身上马,怒道:“不欠你了!”   饶刀把子看向李景风,李景风摇摇头,示意不再追究,挑了一匹没人选的劣马,跟着马匪出了山寨。   对这名饶刀把子他是越来越捉摸不透,看来他处事公允,连自己儿子都不能恃强凌弱,又怎么干上马匪这行当?但他劫掠自己银两马匹是真,他自己也承认是马匪。可真是马匪,抓着自己却不杀,只是逼着自己入伙,这又是什么算计?   他一路想着,跟着马队前进,他前后左右都有人顾着,马匹又差,也无机会逃走。就这样走了一天,当天夜里打尖,老洪把铁链绑在他身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帐棚里挤了四五人,连腾挪都难,他找不着逃走的机会。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到第五天早上,这才见到一个小村庄。   白妞的父亲祈威一马当先,率领十余名马匪向前冲去,在村里横冲直撞,喊道:“荒山野地收成不好,饶刀寨子闹饥荒,还请乡亲帮衬一回!粮不嫌粗,油不嫌腻!不见刀兵,不伤人命!”   那一行人绕着村庄不住横冲直撞,撞翻器物,惊吓牲口,村里顿时乱成一团。饶刀把子一声呼啸,又有几十名马贼冲上前去,高举兵器,绕着村庄外围游走。   过了会,听到几声呼喊声,似乎有人在交手,饶刀把子策马上前,只听祈威喊道:“好乡亲,还请了护院保镖?!”   饶刀把子策马前行,一行人也跟着上去,李景风见村里站着七八人。各持兵器,围成了一个圆护在村前,神色甚是慌张。那几十名马匪左右兜转,绕着他们不住打转。   饶刀把子拨马在这几人面前走动,只待一声令下,众人便要冲上厮杀,他却不下令,纵身下马,走至那群护院面前问:“你们是村民请来的保镖?”   当中一名似是为首的点点头。   饶刀把子又问:“收了多少银两?”   那人回道:“二两银子。”   饶刀把子道:“把银子还给村民,滚你的蛋!”   那人道:“我们守了村子好一段日子……”   “日你娘!”饶刀把子骂道,“收了银子就要护他们周全,这才是保镖的行当!你要护这村庄,就拔剑!拔了剑,我敬你有侠气,刀口上挣杵儿,生死由命!”说着把一柄鬼头刀斜插入地,喝道,“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拔刀没有不见血!”   他这鬼头刀未出鞘,随手一插,入地尺余,荒土地质坚硬,这手劲非比寻常,那些护院见了,个个心惊胆战,忙道:“还钱!还钱!”   那几人掏出银两还给村长,低头避开村民们含怨的怒目,牵马飞奔而去。保镖走了,村民顿失依靠,更不敢妄动,由得马匪搜刮村里财粮。李景风见他们神色凄楚,甚是不忍,正要拍马上前,又被老洪拦住。   李景风道:“都是穷人,放过他们!”   老洪道:“刀把子自有分晓,你别瞎鸡巴毛折腾!”   直花了两个时辰,马匪把村中搜刮一空,麦粮油银堆成一座小山。   饶刀把子问道:“就这些了?”   祈威道:“还没刮地皮,刮完兴许还会多些。”   饶刀把子道:“不用了。”说着看看村民,又问,“村里多少人丁?”   村长老实回道:“村里一千余人,老的小的三百多人。大爷,你把村庄都刮干净了,横竖都是饿死,何不杀了我们干净?”   饶刀把子把刀往地上一划,把那堆钱粮分成大小两份,约摸是七三开,他指着大份说道:“这些留着过冬,敷余了。”   说着指挥底下人搬运粮草,不一会便将那一小份银粮搬个精光。   老洪道:“瞧见没?刀把子有分寸。”   李景风心想,这不也是劫掠?就算有点良心,还是打劫。正想着,忽又问道:“那墙上写什么字?”说着打起亮掌,远远望去,说道,“好像是个图案。”老洪望去,只见远远的一堵墙,哪看得清楚上面有什么,于是骂道:“瞎鸡八毛乱讲!这又看得清了?”   李景风道:“是看不清,就觉得古怪而已。”   饶刀把子恰好策马回来,听到李景风这话,问道:“你说什么?”   李景风道:“瞧见那墙上不知画着什么图案呢。”   饶刀把子皱起眉头问:“你是看到哪去?”   李景风遥指了一间民房,饶刀把子道:“带我去看看。”   李景风策马前进,领着饶刀把子来到一间小屋外,指着一个用朱砂画上的鬼脸,笑道:“原来是个青面獠牙的鬼头。”   饶刀把子脸色凝重,道:“你眼力好,隔着这么远还能瞧见这拳头大小的图。”   李景风道:“这荒漠上没遮蔽,看得远。”   饶刀把子道:“这是沙鬼的标记,这村庄要完。”   李景风讶异问道:“沙鬼又是什么?”   “陇南的另一支马匪,不只刮地皮,还灭门屠户,不杀得精光不罢休。他们做了记号,要同行别染指。”   李景风道:“那还不提醒村民快逃?”   饶刀把子道:“人离乡难。人走得了,粮走不了,过不了冬。”   李景风急问:“那有什么办法?”   饶刀把子也不回话,策马回头,众马匪已经搬运妥当。饶刀把子道:“大伙走!”   李景风急道:“你总不能见死不救!这村子要被屠了,你以后就少个地方打秋风,刮粮油!得让他们逃走才是!”   饶刀把子闭目沉思,缓缓说道:“待会你别说话,我有分寸。你要乱开口,我就一刀劈了你!”   众人行出里余,饶刀把子忽然勒马,喊道:“老癞皮!你点五十人,跟生儿把这些东西搬回寨里!”   那老癞皮是山寨里头的五当家,年约五十,一身癞皮,满脸麻花,问道:“刀把子有事?这些粮油不够寨里过冬呢!”   饶刀把子脸色凝重,说道:“那村子被沙鬼做了记号。”   老赖皮惊道:“那群剥皮吞骨的沙鬼?”   饶刀把子道:“他们做了印记,不许别人插手。”他冷笑道,“不过村子咱们先劫了,算是结了怨。”   祈威道:“雁过拔毛,饶刀寨经过了自然要抽点粮税,以后狭路相逢,再来分个高低便是!”   “我们既然收了钱粮,就得保着人家。沙鬼短见,今日让他们屠一村,明日又屠一村,不用三两年,哪还有村庄给我们打饥荒?”饶刀把子举刀喊道,“要让他们晓得,陇南就只有一群马贼,就是咱们饶刀寨!”   众人听他喊得豪气,纷纷举起兵器响应。   饶长生道:“爹,我留下跟你一起打沙鬼!”   饶刀把子道:“你都没杀过人,打什么沙鬼?回寨里去!”   饶长生又要哀求,饶刀把子道:“寨里要有人主持,帮你癞皮叔去!”   饶长生见哀求不过,掉转马头,押着马队回寨里去了。   饶刀把子对李景风道:“你眼力好,帮我瞧瞧,他们从哪个方向来?”   李景风四处张望,说道:“这里不够高,看得不够远。”   饶刀把子指指一旁的小丘道:“你上那看。”   李景风往山丘走去,此时他身边无人,倒是逃走的好时机,可他挂念村庄安危,竟没想到这上头,在山丘上打了亮掌,极目远眺。   祈威拍马上前,走到饶刀把子身边,低声道:“你干了这好事也没人知道,戚风村的案子还是算你头上,何苦跟沙鬼两败俱伤?”   饶刀把子道:“沙鬼到处搜刮,身上肯定有粮油,打完这仗就等着过年了。”   祈威见首领心意已决,不再说话。过了会,李景风指着南方道:“那边有尘土,是他们?”   祈威跟饶刀把子上了山丘,顺着李景风指示方向望去,哪里有见着什么尘烟?祈威道:“你在胡说什么?”   饶刀把子知道李景风目力极佳,指着远处一座山丘道:“那边有座小山,我们到那埋伏。”   一行百余人快马奔了十余里,赶在沙鬼人马前抵达丘陵,祈威方看见远方尘土飞扬,似乎有大批人马赶来,这才相信李景风。   饶刀把子又问:“多少人马,看得清吗?”   李景风道:“前面有东西遮着,我得爬高点看。”   饶刀把子道:“我跟你上去瞧瞧。小心,别暴露了形迹。”   两人爬上丘陵,趴低了身子眺望。   “大概有一百多……两百人。”李景风老实道,“最少比我们多一倍。”他说完,见饶刀把子脸色凝重。他知饶刀把子正在为难,这次饶刀寨来了一百五十多人,只有妇女小孩留在寨中,算是倾巢而出,方才又分拨了五十人押送粮食回寨,余下的只有一百人。对方人数倍于己方,沙鬼恶名昭彰,想来非等闲之辈,硬碰硬,就算赢了,也必死伤惨重。   李景风忽然问道:“刀把子,你功夫很好吗?”他判断功夫的标准是沈未辰,虽然觉得饶刀把子不如小妹,但方才在村庄前展露那手插刀入地,看得出力气肯定很大。   饶刀把子一挑眉毛,道:“放武林道上,算不上好。”接着又看向远方沙鬼处,“不过放马贼里头,拔尖的。”   李景风道:“我有个办法,你琢磨一下可行不可行。”他指着丘陵当中的小路道,“我刚才看了,他们领头的走在最前面,两百人的队伍拖得老长。他们没料到埋伏,这条路两端高,中间低,我们埋伏在后面,等他们经过,我们一百多人排成人墙,把他们首尾阻断,你扑上去把他们首领杀了,或许能吓着他们撤退。”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是诸葛孔明驾临饶刀寨,我有眼不识泰山啊!”   李景风脸一红,道:“我就只是提个想法,行不行还不知道。”   饶刀把子道:“行得很!”   饶刀把子把祈威叫来,两人各领五十人,躲在丘陵隐蔽处,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见着一张染着乌黑血渍的小鬼旗迎风飘立。那掌旗的前端还有一骑,装束整齐,马上挂着一柄长枪,后方人马衣服上都有脏污,显然身份有别,然而个个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李景风就趴在饶刀把子身边,见到对方威势,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却见饶刀把子不住暗笑,疑惑问:“刀把子你笑什么?”   饶刀把子笑道:“原来是用枪的,那我就放心了!”   李景风不解其意。待沙鬼马队经过峡谷时,饶刀把子翻身上马,双脚一夹,纵马自高处一跃而出,两侧人马也同时纵马跃出,把路径遮断,将前端的十几骑跟余下沙鬼分隔开来。   那沙鬼首领还不知道发生何事,只见两侧天降神兵,正错愕间,又见一骑凌空飞来,一把鬼头刀半空中出鞘,阳光下明晃晃的甚是耀眼。沙鬼首领不及取枪,只得猛拉缰绳,那马直立起来,护住了身前。饶刀把子早已有备,这一刀并未挥实,反倒掉转马头,绕到侧面去砍首领。   那首领本以为他这一刀会劈在马上,这样他便能趁机取枪,飞身抽退后再来应敌,没料到他这刀只是虚招,见他绕过马身,作势欲砍。此刻取枪势必要放开缰绳,马蹄一旦落下,正面空门大露,他这一刀劈下自己就难闪避。也是他骑术精良,拉着缰绳掉转马身,又挡在饶刀把子面前。然而饶刀把子也在等他露出破绽,提刀纵马绕着首领不停打转,沙鬼首领只得跟着转,于是形成一匹人立的马儿不停原地打转,另一匹马又围着它转的景象,又是诡异,又是好笑。   若以距离论,首领的马是圆心,饶刀把子绕着它转,不易驾驭,然而首领的马却是人立,难以久持。这画面虽然好笑,实在凶险,饶刀把子一旦过快或过慢,没绕到首领侧面或者错过挥刀时机,那首领即刻便能以马挡刀,取枪还击。那首领也是苦不堪言,他双手拉着缰绳不敢放开,无法取枪,他要闪刀不难,取枪不难,放手更不难,难在放手同时要闪避这一刀,又要后退。   这僵持只是短短一会,后方杀声震天,双方人马已经对上。这胜负一瞬,端比谁的骑术精良,马力持久。沙鬼首领的马终究吃力,支撑不住,前蹄落下,它这一落下,首领中门大开,一道白光逼至眼前。他也真是个高手,身体向马侧翻落,于间不容发的一瞬避开这杀招,同时右手摸上枪杆。他虽被逼下马,只要枪还在,仍能一战。   然而饶刀把子这一刀仍是佯攻,刀势一转,不是砍人,也不是砍马。   他砍向那柄枪。   那是一柄精钢打造的枪,连枪身也是钢制,这一刀自是砍不断枪柄。但阻止了首领抽枪的动作。   首领尚未握稳枪杆,就被这一刀的力道所阻,一拉一扯之间,那枪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那马也脱缰而走。   落马,失枪,饶刀把子没给首领捡枪的机会,仗恃优势,纵马逼向首领,快刀连砍,逼得首领连连后退,直退到山壁边上。饶刀把子大喝一声,双腿夹紧马肚,半边身子挂在马上,挥刀砍向首领胸口。这一次,不会是虚招了。   那首领双手上下一合,要使空手夺白刃的功夫,然而夹是夹住了,饶刀把子这一刀何等威势,又岂是他说夺就夺?“噗”的一声,被当胸斩成两截。   饶刀把子翻身下马,割了他首级,站立在马身上,高高举起,狂声呐喊,状若疯狂!   那嘶吼声在初雪过后的荒漠中回荡不止。   余下的沙鬼纷纷逃窜,留下了他们劫掠来的粮草辎重,足够饶家寨过个好年。然而饶家寨的人也不是没有损伤,在饶刀把子与首领纠缠的这段时间,他们死了三名弟兄,伤了十余名。虽然对照战果,这样的损伤是微不足道的,但李景风回到寨中,见他们家人哀哀哭泣时,仍是不忍。   “刀口上挣杵儿,生死由命。”饶刀把子道,“每趟出门,心里都有数。”   “为什么要当马贼?”李景风问道,“你功夫这么好,难道找不到活做?”   饶刀把子半晌不语,过了会,叹口气道:“你还不懂,世上没有处处周全的事,万般由命不由人。”说着又用力拍了李景风的肩膀,说道,“这次你是头功,我答应你一个条件,你想要什么,说吧!”   李景风道:“把剑还我,放我跟那名老人离开。”   饶刀把子道:“这是三个条件,而且我不能放你离开。”   李景风道:“我不会出卖你,也没人知道我来过这。”   饶刀把子静静看着李景风,缓缓道:“你没背着三百条性命,你不知道这一点险都不能冒。总之,你只能入伙,要不就继续关在这,你换个条件吧。”   “把那个老人放了。”李景风道,“我看寨主也是条好汉,这样折磨人有什么意思?”   饶刀把子摸了摸下巴,道:“跟我来。”   他拉着李景风来到牢房,一开门,臭味又扑鼻而来。他走向那老汉,伸手取下他口中的束缚,那老汉狂叫一声,张口便咬,饶刀把子哪能让他咬着,缩手避开。那老汉口中不停喃喃念着:“像……向儿、琪琪、小马……”李景风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口中念叨的不是动物,而是人名,又见他神情惊慌,喊道,“妖怪!鬼!妖怪!波旬……是波旬!……妖怪啊!……啊……”说着抱头痛哭,看着自己双手,猛地大口咬下。李景风惊呼一声,饶刀把子出手如电,扣住他下巴,又把木棍塞回他嘴里绑实。   “我五年前见着他时,他已经疯了,把自己的手都给啃烂了。我砍掉了腐烂的手指,只保存下这些,为了让他保命,不得已把他囚禁起来。”   李景风讶异道:“那……老洪说他是为了逃跑……”这一想立刻明白,那是老洪骗他的,于是又问,“你认得他吗?”   饶刀把子摇摇头,道:“不认得,但他闯进山寨,就不能放他离开。”   李景风心想,连个疯子闯入山寨都不让离开,自己要离开饶家寨岂不是更难?一念至此,更泄了气。 第47章 雪夜访客   入了深冬,饶刀山寨的杂事少了许多。老洪家的屋角给积雪压垮了,幸好没人受伤,李景风陪老洪上山伐了木柴帮他补上,到了下午,又去帮白妞烤烙饼。每回去她家,祈威总是眯着那双与胖大身形不相称的细眼打量他,瞧得李景风不自在。冬至那天,山寨里包饺子,他就坐在饶刀把子身边一起包,祈威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张着胖大的巴掌拍了他肩膀:“小崽子住惯了,几时要入伙啊?”   李景风只得露出苦笑。   他确实渐渐习惯山寨的日子,沙鬼一役后,饶刀把子卸了他的镣铐,让他在山寨内自由行动,可无论进出,随时都有人盯着他,要是离寨门近了,便有人上来盘问。   他不是个贪闲的人,住在山寨里也不能啥活都不干,尽靠人养,于是每日一早他在老洪家吃过饭,就在山寨里找活,这边要劈柴他就劈上几捆,那边要补墙他就搬砖推土。到了厨房更是他的本行,他在福居馆当小二时向老张讨教不少,他听沈玉倾说老张是夜榜的“针”,他这才知道这位总爱顶撞掌柜的厨子不简单。   想起掌柜,就想起那一天闯进福居馆杀人的刀客,也想起了在刀口下救他性命的沈未辰。唐门离别至今不过几个月的事,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竟然会落脚到一处马贼窝,当真世事难料。   除了这些忙前忙后的事情,再有两件事也是他日常。一是去照顾牢房里关着的疯老汉,替他清洁、打扫,卸了他口中的木棍,早晚两次喂食。照顾疯汉本是老洪的活,可老洪是个粗人,做细活不利索,又抱怨连连,李景风索性就接过来干了。   第二件事情,是他开始跟着饶刀把子练把式。   这得从伏击沙鬼那件事开始说起。既然饶刀把子不愿放他离开山寨,李景风便要索回初衷,却被饶长生拒绝。   “上山吃肉,下山抢劫,你爷干的都是糙勾当,你拿这么漂亮的一把剑做啥?”饶刀把子道,“等过了冬,我下山帮你打把好剑,比这实用多了。”   “我就图它漂亮。他又不会武功,拿剑干嘛?”   饶刀把子道:“那是人家送他的。”   “这也是爹送我的。他不是我们寨里的人,就算以后是,之前也不是。”饶长生忿忿不平,“寨里的规矩,抢来的就是公家的,坐地分赃。爹把这剑给了我,就是我的,他想要,行,抢回去。让他跟我打一场,打赢了就还他。”   “他不会武功。不会武,不动武,这也是规矩。”饶刀把子道,“他怎么打得赢你。”   “别说他不会武功,他都杀了两个人了。”饶长生咬牙道,“我都没杀过人。”   他拿了寨里的规矩挤兑自己父亲,寨里的规矩是饶刀把子定下的,总不好自己乱规矩,只得要李景风再想别的要求。   “我要你放我,你不肯,要拿回剑你也说不行。”李景风摇头道,“我没别的想望。让我跟他打一场,赢了,就把剑还我。”   饶刀把子看着李景风,忽地脚一勾,李景风噗地摔倒在地。   “就你这本事,白挨我儿子一顿拳脚。”饶刀把子道。   李景风也不恼怒,爬起身来,说道:“就算挨揍,我也要拿回我的剑。”   “你是真不死心。”饶刀把子叹了口气,“年轻人就是拗了点。也罢,我教你一点防身功夫,以后带你出去打饥荒也不用分心照顾你。”他又想了想,道,“这点功夫不用拜师,权当还你人情。”   这饶刀把子翻来覆去就是不肯死了拉他入伙这条心,但若是学了武,逃走的可能性就大了些,何况要拿回初衷,免不了跟饶长生一番比试,此刻也不用考虑饶刀把子的功夫是不是上乘。李景风忙道:“多谢寨主。”   饶刀把子把比武的日子定在除夕,这还有个把月时间,说是让李景风多学点,也好多些胜算。不过后来听白妞的说法,山寨里没啥耍头,除夕当天得来点热闹,饶刀把子是打算当成除夕的庆典,让他们两人在台上打上一架,让大伙乐呵一番。李景风心想,这不把我当猴看了?   虽是这样,李景风也知道这山寨寂寞,误会解开后,他感激饶刀把子救命之恩,加上这几日相处,深感山寨中的人情味,要是顺利取回初衷,还能让山寨里众人过年时开心片刻,那也不是坏事。   就这样,与饶刀把子练把式也成了他每日功课。   “寨主是用刀的,怎么长生却是用剑?”李景风问道,“他剑法也是寨主教的?”   饶刀把子正蹲在练把式的木桩前,抓了抓头顶的毡帽,道:“刀剑我都通晓,只是我刀法强些,但生儿爱用剑。”   李景风甚觉讶异,问道:“为什么?”   饶刀把子仰起头,眯着眼想了一下,又叹口气说道:“他觉得用剑好看些。”又道,“其实当马贼,刀、斧、枪、流星槌这些兵器更务实,剑在马上砍劈不利,不是好兵器,那孩子……就是喜欢好看的……尽弄些虚的东西。”   确实,即便在这个穷苦山寨里,饶长生也不忘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有一件紫黑毛披肩,毛脱了一小半,颜色也洗褪了,但他镇日里总是穿着,这让他看起来就与其他穿着粗布棉袄的马贼们不同,俨然就是山寨中的小少爷。就连那双磨破了底又补上的雪靴,他也每天擦拭。   饶刀把子很是严格,刚开始练武的那几天,舒筋、扎马、压腿、举重,直把李景风操练得全身酸痛。   “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饶刀把子说道,“功夫最基础就是力,力分内外,外门功夫就看你体魄,你力气身形输人,大伙的套路练得一般熟练,你就输了。你别看白妞他爹胖,人家的身形可灵活着,这就是把练身体的好处。这基本功随时得有,是基础,没三五年不能小成。你腱子肉长得好,以前干过不少粗活?”   李景风点头道:“父母走得早,干过不少力气活。”   饶刀把子点点头:“挺好的。”   李景风也没想过自己开始接触武学竟然会是在一座山寨跟着马贼学武,他想着,再过一阵子,可不能说自己没学过武功了。   某天,饶刀把子问他:“你识字吗?”   李景风点点头:“小时候爹娘教过。”   饶刀把子道:“山寨里都是些莽汉,识字不多,山寨里的崽子没人教,明儿个你教他们识字吧。”   李景风忙道:“我不行,自个什么都不懂,不能教书。”   饶刀把子道:“没让你教书,是让你教识字,认识字就行了。你想教书,山寨里哪来的四书五经给你。”   李景风不住推辞,无奈饶刀把子执意,只得勉强答应,又问:“山寨里有书吗?”   饶刀把子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李景风接过一看,是一本《罗汉拳谱》,讶异道:“用这个教?”   饶刀把子翻了个白眼,说道:“就只有这个了。”   李景风道:“我这还有本《九州逸闻》……”饶刀把子打断他说话,道:“你那本书自个看就行了,别拿出来给他们瞧,也别跟他们提起,尤其长生跟白妞。”过了会,又道,“他们年轻气盛,还定不住,野了心,会给山寨招祸端。”   李景风一时不明白他道理,饶刀把子见他迟疑,又说:“你教,顺便学,别小看罗汉拳,这可是正宗少林功夫呢。”   其实罗汉拳虽然出自少林,却是基础功夫,无论僧俗多有学过。虽然是基础,却是实用,那些离开少林的弟子在外开枝散叶,教导弟子,往往也从这套拳法教起,算是九大家当中流传最广的少林武学。而这些弟子教导过程中又加入自己的见解与创意,于是各自又有不同,可以说十个地方的罗汉拳便有十种打法。   李景风不晓得这些干系,这是他第一本武学书籍,晚上回房仔细翻阅。第二天练完把式,到了大棚底下,这才见到十几个孩子,从七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竟然连白妞跟饶长生也在其中。   白妞见他来了,快步迎了上来,笑道:“都在等你呢。”饶长生却没好气,只冷冷说道:“学这玩意有什么用?咱是马贼,难道还去当师爷?”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识字比不识字强。”李景风道。   饶长生瞪了他一眼,眼神甚是不善。白妞拉着他,道:“别这么气鼓鼓的,小李是老师,要有礼貌。”   “礼个屁貌!”饶长生怒眼圆睁,“就是个俘虏!爹也不知道想什么,让他在山寨里走动!”   李景风见他发脾气,也不理他,拿出那本《罗汉拳谱》,说道:“我们来认字。”   饶长生又冷笑道:“《罗汉拳谱》,我爹都教熟了,还看这玩意!”   李景风问:“你都熟了,那上面的字应该都认得了?”   饶长生脸一红,骂道:“你在调侃我?”   李景风看他模样,便知道他只认得招式,道:“我是问问。寨主叫我教认字,我就照他交代,你不喜欢我,也别发脾气。”白妞也跟着劝,饶长生这才冷静下来,脸上仍是一脸不屑。李景风知道他对自己甚有敌意,虽不知道原因,但也无所谓。   就这样,李景风教山寨里头的人识字,不知不觉也把《罗汉拳谱》背了下来,不时演练。至于饶刀把子,除了练把式,之后也没再教他其他功夫。   冬至那天,山寨大伙聚在一起包饺子。饶刀寨日子清苦,难得有饺子吃,三百多人聚集在大棚周围,老洪起了大镬,白妞喜孜孜的盛了两碗,先端了一碗给父亲祈威,又端了一碗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白妞问:“你在外头过节,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父母早亡,一个人过节。”李景风笑道,“从没这么热闹过。”   “那以后把这当自己家,管什么端午、中秋、过年……”白妞捏着衣角,低声说道,“都有人陪着你过……”她说着,一张白脸染上两朵红晕,李景风却没察觉,忽问道:“你再给我盛一碗饺子好不?”   白妞道:“你要吃多少都有。”说着帮李景风盛了满满一大碗。李景风皱起眉头,心想这也太多,又道:“我给老先生端去,让他也应个节庆。”白妞噘嘴,问道:“你理那老疯子干嘛?留在这热热闹闹不挺好的吗?”那疯老汉不知姓名,山寨里的人都称呼他老疯子。她又说道:“要不,我陪你去?”   李景风摇头道:“不了,你陪大家热闹吧。”说完就端着饺子往牢房方向走去。白妞见他走得毫无留恋,不禁嘟起嘴来,甚觉失落。   李景风到了牢房,一开门便是扑面的苍蝇伴着一股恶臭袭来。他虽然日日清理,但老汉已经疯癫,随地便溺。他早习惯这味道,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解开他口中束缚,劝道:“老伯,吃些。”   那疯子只是看着他,两眼发直,过了会,才巍颤颤地张开口,让李景风喂他。   李景风心下恻然,这山寨中只有他跟自己一样身不由己。他环顾四周,心想再过月余便要过年,到时得把这间牢房好好清理清理,也让老伯过个好年。   那老汉忽地问他:“今天是冬至吗?”   他照顾疯汉半个月,这是第一次听他正常说话,李景风大喜,忙问道:“老伯,你好了吗?是啊,今天是冬至,吃饺子!”   那老汉看着他,目光渐渐迷离,又问:“琪琪呢?她去哪了?”   李景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猜测是他的亲人,于是道:“她在房里吃饺子。老伯,你也吃些。”说着又喂了一口给老汉。老汉摇摇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十指残缺不全,他似是看痴了,半晌不语。李景风怕他疯病又发,忙问道:“老伯,你叫什么名字?有家人吗?”   “我……我姓铁,住在陇南……有个外号……叫我……炼铁……炼铁……”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疯病发作,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向儿、向儿!……”他口中胡言乱语,双手不住摇晃,又道,“我的手没了,我不会打铁了!别找我,别找我!”说着又张口向自己手指咬去,李景风丢下碗,忙抓住他下巴,将木棍塞回他口中,叹了一口气。   也许能来到这山寨是他的福气,起码有人照顾。   那对自己呢?李景风自忖。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知道山寨里多数是好人,就像一个寻常村庄一样。加上这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谁也不知道下次谁会死在荒上,那遗下的妻小就只能依靠其他弟兄照顾,这情感远比寻常村庄更加浓厚,可以说这三百多人,就是血浓于水的真兄弟。   但他也清楚,眼下的平静是因为他们上个月才劫了沙鬼的粮油,这个冬天是安逸了,年后饶刀山寨的人仍要打家劫舍。饶刀把子不屠村民,动刀兵的那些护院若是坚不退让,难免就有一场好杀,那些被洗劫的村民又招谁惹谁,白奉献一年的庄稼收成?   李景风又叹了口气,把几个掉地上的饺子收拾了,打算找个地方洗净了再吃,刚走到山寨边上储水处的小屋旁,忽听到有人说话,他认得那是白妞的父亲祈威的声音   “刀把子,你这样不成。”   “有什么不成?”另一个声音明显是饶刀把子的,“这几年有饿过肚子,有饿死你们吗?”   “三年、五年,七年,还得多久是个头?你不杀人,这是体恤,你有良心。可你每次打劫,只刮油水不刮地皮,山寨里还是穷,再过十年,咱们还是马贼。这山寨多隐密,能再躲十年?二十年?哪天铁剑银卫找上门来,大伙都要死。”   “被找着了就搬,打不起还躲不起吗?”   “搬去哪还不是一样?”祈威说道,“轰轰烈烈干他三年,买良田置产业,弟兄们颐养天年!”   “我这不正安排弟兄们后路?”饶刀把子说道,“积沙成塔,没有干不起来的活。”   “这哪是后路?这是做梦!”祈威怒道,“刀把子,你讲道义,戚风村的案子还是着落在咱们头上,你图什么跟沙鬼火并?上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又得看多少弟兄的老婆守寡?”   李景风躲在屋角,听饶刀把子良久不语,心想:“戚风村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饶刀把子受了冤枉?”   好一会,饶刀把子才说道:“你若不想听我的,散伙了吧。能走的弟兄走,不能走的弟兄,我养着。”   “你养不起!”祈威道,“我就怕弟兄们白白牺牲!”   李景风听祈威的声音渐远,猜他是往大棚的方向去了,自己往屋角的另一边绕去,不着想,恰巧与饶刀把子撞个正着。   饶刀把子见他站在屋角,忍不住问道:“都听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把这些饺子洗了吃。”   “这么老实,在外边走吃亏啊。”饶刀把子道,“以后听见没听见都说没听见就是了。”   李景风问:“您跟祈当家说些什么?祈当家……好像不太开心呐。”   饶刀把子道:“跟我来。”   李景风见他神色认真,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从山寨的侧门走出,那是李景风没去过的地方,李景风心想:“难不成他要放我走了?”   饶刀把子带着他绕过一个弯,见着一大片荒地。   “你说,这里开得了荒吗?”饶刀把子问。   “开荒?”李景风甚是惊讶,“寨主不当马匪了?”   饶刀把子看着一大片荒地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当初在这里落地生根,就是看上了这片荒。我想着,弟兄们在这落了户,等存够了粮,就把这块地给开了。你受伤时,我在你身上找着伤药,还以为你是大夫,就想着山寨里还缺个大夫,带你回来也是有这层用意。”他看着荒地,又道,“我还想,村里不能没人教书,不然孩子长大怎么办?继续打打杀杀,还是懵懵懂懂过一辈子?就琢磨着,不如去山下抓个教书先生上来吧,嘿……”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要开荒,就不用抢了。”李景风喜道,“等过了年,入了春,我们合力把这块地给开了吧?”   “有这么简单?这块地得开几年?”饶刀把子道,“这些弟兄们早习惯出门抢的日子,没存粮,喝西北风吗?”   李景风突然明白祈威跟饶刀把子争执的原因。每次打劫,饶刀把子从不搜刮干净,照祈威说的话,就是不刮地皮。甘肃本是贫瘠之地,他们打劫的又是小村庄,那点粮顶多饿不死,想有敷余那是难上加难。   “祈威劝我做几票大的,让兄弟安心,再来垦荒。”他看着山寨立起的栅栏,忍不住道,“我就想拆了这些栅栏,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怎么不投降?”李景风问,“崆峒不收招安吗?”   “我这里有不少弟兄以前都是铁剑银卫,因为犯了事被逐出来。”饶刀把子说道,“铁剑银卫若是落草,招安也是死罪。”   李景风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饶刀把子说道:“生持铁剑,死卫山河。就算被赶出来,也不能败坏铁剑银卫的名声。”   李景风又道:“我看弟兄们都有好功夫,怎么不当保镖护院?我们上次不也撞着几个?要不,离开甘肃,往南方去,我爹也是离开甘肃到青城的,难不成九大家都不缺保镖护院了?”   “要是能挣到活命钱,谁打算往棺材里伸手?没到穷途潦倒,谁鸡八毛犯贱要落草为寇?我不是想当秃子,就是长不出头发。”饶刀把子道,“有些弟兄或许能出甘肃另谋生计,但那些呆过铁剑银卫的弟兄连侠名状都没有,还能干啥屌毛子活?”   李景风讶异问:“怎会没有侠名状?不都是门派子弟?”   饶刀把子说道:“你不知道当了铁剑银卫,就要缴回侠名状?”   李景风摇摇头,这规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山寨里头有六十几个人没侠名状,除了会点把式,什么本事都没,在哪都找不着出路。”   李景风默然不语,竟同情起这位名响陇南的饶刀马贼,说道:“你是个好人,可干的是坏事啊。”   “哼!坏人好人,谁说了算?自个说了算?”饶刀把子冷笑一声,忽又说道,“你要想走也行,等这片地上开了荒,拆了这栅栏,你爱去哪去哪,现在乖乖跟我回山寨去。”他说着,玩笑似的提起李景风衣领,像是母猫叼着小猫一般,踏步往山寨走去。李景风忙喊道:“放我下来,我自个会走!”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将他放回地上,李景风又问:“戚风村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第二次听祈当家的提起。”   饶刀把子道:“别问那么多,糟心。”   他送李景风回到房门前,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生儿不喜欢你?”   李景风耸肩点头,不置可否,饶刀把子道:“那孩子嫉妒你,别往心上去。”他拍了拍李景风肩膀,说道,“他拿他老子当榜样,可他老子就不是个好榜样。”说罢扬长而去。   腊月底下了一阵大雪,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大棚里的认字课便停下,李景风留在房里不住练拳。再过三天便是除夕,他要与饶长生比武争剑,这几天他更加刻苦练习罗汉拳的套路,虽知临时抱佛脚胜算渺茫,但初衷对他至关紧要,哪怕是丝毫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这日午后,风雪稍停,李景风正在练拳,忽地听到外头吵杂声响。他开门望去,见几名马贼往前寨走去,李景风甚是讶异,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谁没事往外跑?他正纳闷,见着白妞也走了出来,问道:“出什么事?”   白妞也摇摇头道:“不清楚,好像发现外人。”   李景风大惊失色:“莫非是铁剑银卫发现这了?”   此时此刻他竟担心起这山寨的安危来了。白妞身子一颤:“应该……不是吧。”也不知是冷还是怕,竟然打起哆嗦来了。   李景风让她回家,也跟着马贼们往山寨门口走去,白妞拉着他道:“别去,有危险怎么办?”   李景风道:“要真被铁剑银卫发现,这山寨上下都不安全了,倒不如去看看。”白妞听他说得有理,也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走到山寨门口,只见门外聚集十数个人,围着一处小雪堆议论纷纷。李景风快步上前,这才看清那雪堆竟是个倒在地上的人,这人身上堆起了一层厚雪,最少躺了有一个时辰,这天寒地冻的,只怕早已身亡。尸体被厚雪覆盖,没露出多少服色,辨别不出是什么来历,也不知是不是山寨里的人。   不一会,饶刀把子赶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看守的马贼道:“不知道!午前雪大,看不清楚,等放晴了,就看着这尸体了。”   老赖皮低下头嗅了嗅:“有股酒味,难道是酒醉在山里迷了路,冻死在咱家门口?”   饶刀把子骂道:“娘勒,我们这山又不是名胜古迹,附近都没人烟,怎么走到这来的?”   老赖皮道:“这不好说,不也走来个老疯子?”   饶刀把子啐一口,骂道:“快过年了,也不知道是谁晦气!搜搜他身上有没有银两,把衣服剥了拖去埋。”又嘱咐道,“别让他不体面,留两件贴身衣裤给他。”   两名马贼上前抬起尸体,一人伸手去摸,脸色一变,喊道:“刀把子,他还有气呢!”   这下连饶刀把子都吃了一惊,骂道:“这贼厮真命大,这都冻不死他?活埋了吧!”   李景风大吃一惊,喊道:“寨主!”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开玩笑的!还不快搬进去,救命呐!”   祈威眉头一皱,劝道:“刀把子,这人来路不明啊!”   饶刀把子说道:“牢房里还空着,也不见得人人都这么硬骨气。”说着又看向李景风。李景风脸一红,假做没听见。   老赖皮问道:“快过年了,这人死活不知,搁谁家里沾这晦气?”   饶刀把子摸摸下巴,指着李景风道:“你一个人住,能照顾他吗?”   李景风忙道:“可以可以,我不怕晦气。”   饶刀把子催促道:“还愣着干嘛,搬去他屋里啊!”   众人连忙把这人搬去李景风屋里,李景风指挥着放在床上,白妞帮忙把门窗紧闭,生了一盆炉火,又把炕给烧热。李景风皱眉道:“他全身都湿了,得帮他换个衣服。”   白妞听见要替男子更衣,脸颊飞红,忙道:“那我先走了。我帮你送衣服过来。”   李景风替那人除去鞋袜、衣服、毡帽,直脱到贴身衣裤,这才替他盖上两层毛毯保暖。   到了此时,李景风方才细细看他,只见这人一张国字脸,颊骨如削,额头方正,一双剑眉颇见刚毅,身材高大,一身肌肉甚是健硕。   又过了会,有人敲门,是白妞送来了衣裤。李景风把满是酒味的衣裤交给白妞,白妞又探头看了看,见那人还没醒,对李景风笑道:“你以后有伴了,嘻~”   白妞走后,饶刀把子送来朱门殇所赠的顶药,嘱咐道:“这药伤身,却能救急,别让他吃太多。”李景风翻了白眼,道:“不劳嘱咐,这药原是我的。”饶刀把子哈哈大笑,说道:“有什么事再通知我。”   李景风煮了一壶开水,放温了,再取出一颗顶药在茶杯中化匀,这才走去床边,把那人扶起,撬开他下巴,将药灌了进去,又抚着他的背顺气,然后将他放倒。   忙活了好半天,李景风见无他事,便开始练拳,足足一个多时辰,把一套三十六路罗汉拳反反复覆打了几遍,直到精疲力竭,这才趴在桌上假寐,没多久就听到一阵细细的鼾声。   感情这家伙竟然睡着了,李景风苦笑,这下子山寨又得多一个囚徒了。不过,多了这个伴,或许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能联手逃出饶刀寨。可转念一想,自己定然不会出卖饶刀把子,但这个人若逃了出去,又怎知他不会泄密?但如果把他扔下,自己一个人逃跑,那也太没道义,这样说起来,这人反倒绊住自己了。   呼的一声,那人突然直起身子,李景风见他起身,忙道:“别起来,小心着凉!”   那人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自己只剩贴身衣裤,又转头看向李景风,惊骇道:“你……你做什么?你干嘛脱我衣服?!”   李景风一愣,这才明白他说什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朱门殇老叫谢孤白主仆“兔子”,没想到连自己也有被误会的一天。只是这人也算思路清奇,竟能往这方面想去,于是道:“你醉倒在山寨门口,是寨主救你一命。”   那人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又问:“这里是哪里?”   “饶刀寨。”李景风回答。   “陇南出名的马匪?”那人讶异道。   “是。”李景风道,“你跟我一样,都是他们的俘虏。”   “俘虏?”那人眯着眼想了想,“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能离开这座山寨。”李景风道,“除非他们愿意放你走。”   “我家里有钱,我让人来赎。”   “他们不要钱。”李景风道,“但你可以放心,寨主是个好人。”   “好人会当马匪?”那壮汉显是不信,又问,“你刚才说,你也是俘虏?”   李景风点点头,说道:“是。”   壮汉道:“我们一起想办法逃出去?”   这是李景风方才动过的念头,此刻对方再提起,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你歇息一会,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李景风向白妞讨了些面疙瘩,用羊骨熬了高汤,下了一碗面,送去给那壮汉。那壮汉皱眉道:“只有面疙瘩,没有白面条吗?”   李景风道:“寨里吃不了这么精细的东西。”   壮汉道:“饶刀马贼响当当的名号,这么穷?”   李景风道:“名号响也不见得有钱。”   壮汉想了想,道:“你说得是。”说完唏哩呼噜地把一碗面疙瘩吃了个底朝天。   李景风这才问道:“还没请教大名?”   壮汉拱手道:“姓赵,单名一个桓。”   他从床上跳起身来,取了衣裤穿上,问道:“接着我该干嘛?”   “我也不知道,你好生休息一会。”李景风道,“饶刀把子会问你话。本来该在大棚子那边问的,这几天都在下雪,我猜他会过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说什么。”他想了想,又不放心,问道,“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赵桓道:“要真干了坏事,你这样问我,我也会说没有啊。”   李景风摸着下巴,说道:“说得也是。”   果然,入夜后,饶刀把子知道赵桓醒了,当即上门探问。那赵桓自称天水人,听他口音也确实是北方口音,又问了他什么营生,怎么会来到山寨外头。   “保镖护院。”赵桓回道,“昨晚在陇川镇喝醉酒,骑着驴就出门了,不想一醒来就在这了。”   “昨夜是大风雪,你在雪夜里出门?”饶刀把子问,似乎是不信。   “喝醉了。”赵桓搔搔头,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那以后就在这住下吧,你识字吗?”饶刀把子问。   “我不当马匪,我是正经人。”赵桓道,“你关着我,我总会想办法逃走的。”   “你跟旁边这位小兄弟不一样。”饶刀把子道,“我看得出,你会武功,你要是想逃走,动起武来可不是这么简单了事。”他低声道,“不见刀兵,不伤性命,望你记住。”   赵桓没再说什么,饶刀把子离去后,又与李景风攀谈起来,问起饶刀把子是个怎样的人,李景风把自己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都说了。   “寨主是个好人,只是干了坏事。”   赵桓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跟了他?”   李景风摇头道:“要当马贼在青城就当了,我何必来甘肃。”   当天夜里那赵桓便与李景风同睡一张炕。李景风鲜少与人同寝,有些不习惯,第二天起了大早,正要叫醒赵桓,却发现床边空空如也。李景风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趁夜逃了?”   这可不得了,山寨里白天夜晚守卫一般森严,要是被发现了……李景风一念至此,立即翻身起来,刚要开门,就见赵桓从外边推门走了进来。   “你要去哪?”赵桓看着一脸讶异的李景风,问道。   “我才想问你去哪。”李景风道,“你该不是想逃走?”   赵桓道:“我就是出去看看这饶刀寨生做什么模样。”   李景风问道:“没被刁难吗?”   赵桓道:“这冰天雪地的,谁不呆家里舒服着,也只有我才要出门受罪。”   李景风舒了口气,心想,或许巡哨的见他没有可疑之处,并未为难他,埋怨道:“你别到处乱跑,乖乖待在屋里就是。”   赵桓点点头,坐回炕上,见桌上有本书,顺手拿起,问道:“《罗汉拳谱》?你刚学武?”   李景风点点头。   赵桓笑道:“我昨晚半醉半醒时好像听到有人在打拳,原来就是你啊。你练功倒是勤快,想早点练成功夫,杀出山寨吗?”   李景风道:“我就是想拿回我的剑而已。”   赵桓道:“我正闲着无事,打发时间也好。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会被抓来这山寨的?”   当下李景风便把自己如何进入甘肃,遭遇匪徒,被饶刀把子所救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连带把初衷被饶长生所夺,还有饶刀把子伏击沙鬼之事也说了。那赵桓听得频频点头,说道:“这样听起来,饶刀把子真不是个坏人。”   李景风说完后,又道:“再过两日便要比武,我得练习了。”说罢拉开架式,准备再练几回罗汉拳。   赵桓也不耽误他,就坐在床沿静静看着,等他打完三十六路,嘘了一口气,准备从头再打时,赵桓摇头道:“你这打得赢就活见鬼了,白挨揍罢了。”   李景风也知难敌,只道:“我知道打不赢,但那把剑对我要紧,打不赢也得打。”   “我就这样问,你学这罗汉拳多久?”   “一个月了。”李景风答。   “他练得比你久,功底比你深,你熟,他比你更熟,你每一招他都懂,你打个屁。”   “那要怎么办?”李景风问道,“我不会别的功夫。”   “你要真想赢,我有办法。”   李景风讶异道:“你有办法?”   赵桓道:“我有办法,一定赢,只是有条件。”   除了逃走之外,李景风最重要的便是取回初衷,听到赵桓有办法,登时兴奋起来,忙问:“什么条件?”   赵桓低声道:“我们一起逃出去。饶刀马贼有悬赏花红,我们告诉铁剑银卫这地方,领了赏金,我七你三,怎样?”   听完这话,李景风满腔兴奋顿时化为乌有,沉声道:“那还是算了吧。”   “你不是说那把剑对你要紧?”赵桓见他不答应,登时急了,“他们都是山贼,死不足惜,要不我们两个都得困在这。”   “寨主干的是坏事,是不是死不足惜我不知道。”李景风道,“但我受他救命之恩,绝不能出卖他。”   赵桓冷笑道:“那些被他害了性命的人可不这样想,你这叫罔顾大义。”   “小义都办不到,哪来的大义?”李景风摇头道,“你要逃,我不会拦你,我要走,也只会自己走。你想出卖寨主,我就不能帮你。”   赵桓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倔强。好呗,我就教你几招,让你见见我的本事。”他说着,拉开了架势,那是罗汉拳的起手势。他先使了一招十字插掌,又使一招单叉掷虎,李景风见他这两招平平无奇,与自己所使相差无几,更加失望。   赵桓问道:“你说我下一招会使什么?”   李景风道:“自然是双风贯耳了。单叉掷虎是右拳勾打,趁这个力势,旋身绕到敌人后背,左右分击双耳,这是罗汉拳的套路。”   赵桓道:“错了,这是你的套路。”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赵桓道:“你懂这罗汉拳,他也懂这罗汉拳,他练得比你久,套路你比熟练,就算临机应变,你也没他熟悉。相反,你要利用他对这套功夫的熟悉,打他一个似是而非。”   李景风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就这想法,你以为我没想过?”   赵桓讶异道:“你想过了?想通了没?”   李景风道:“招式之所以好用,那是前人累积的搏斗经验,套路之所以好用,是因身法转换最顺畅最流利。打出一招似是而非的拳法,那是盲拳,比盲拳我输得更快。”这道理他本不明白,还是在船上时请教沈玉倾所知的。   赵桓哈哈大笑:“原来你还懂这些道理。”   李景风本想说是沈玉倾所教,又不想节外生枝,便不回话。   赵桓道:“你知道这罗汉拳有几种?单是甘肃这一代,我最少能找出七本不同的《罗汉拳谱》,它们都有相似之处,都有各自的拳理,形虽似神迥异,我教你别的罗汉拳,保证打得他服服贴贴。”   李景风听他说得自信,不由得问道:“哪一家的罗汉拳?少林亲传的罗汉拳?”   赵桓正色道:“原本的罗汉拳早不济事了,要不怎会是下堂武学中的入门。我教你的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罗汉拳。嗯……”他想了想,又道,“叫天下罗汉拳。”这名字倒像是刚取出来似的。   李景风半信半疑,只见赵桓拉起架势,说道:“看仔细了……这三招分别是七星连环、夜叉探海、盘龙转身。”说罢,把这三招演练了一遍。这是李景风练惯的三招,可赵桓使出来却又不是全然相同,明日之战本无胜算,此刻虽有疑心,李景风也只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   剩下的一天里,李景风就照着赵桓的教导把那三招反复练习了无数次,每有错误,赵桓便详细指导,等把这三招练熟时,早已入夜。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便去牢房见铁老汉,他把雪堆在地板,等雪块消融,再拿了抹布擦拭。赵桓捂着鼻子忍着恶臭站在门口看着,李景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屋子洗干净。   “你这下洗干净,他等会还不是要弄脏?白忙活。”赵桓道。   “让他过个好年,舒服一些。”   赵桓摊摊手,不置可否,眼中颇有嘉许之意。   到了下午,李景风仍不放心,又把赵桓教的那三招反复演练。赵桓告诫他留些气力,免得到时拳脚无力。白妞请李景风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饭,李景风顾着赵桓拒绝了。白妞瞪了赵桓一眼,端来两碗白面条,一盘牛肉,一盘羊杂碎,还有两块泡儿油糕跟一小瓶白干,这在山寨中已是极为丰盛的一餐。   李景风笑道:“赵哥,你要的白面条来了。”   赵桓举杯问道:“喝不喝酒?”   李景风道:“呆会还得打擂台,怕醉。”   赵桓笑道:“三分醉才吃得住疼,喝点!”   两人举杯交错,甚是欢喜。   酉末时,饶刀寨的人纷纷搬着板凳赶往大棚底下,老洪早清了棚上的积雪,在两侧挂满红灯笼,颇为喜庆,倒真把李景风与饶长生这场决斗当猴戏看了。饶刀寨三百余人,扣掉看守的,来了两百七八十人。   老赖皮拿着一顶毡帽子吆喝下注,李景风一赔五,饶长生五赔一。众人都知李景风并无胜算,那注码都下到饶长生身上,没多久这赔率就成了一赔十,一赔十五,只有白妞把仅有的二十文压岁钱全压在李景风身上。他爹祈威见她失落,安慰道:“你要输了,我再补二十文给你。”白妞赌气道:“景风哥要是赢了,我分你一半。”祈威摇头笑道:“他要能赢,我趴在地上让你骑三天。”   白妞道:“小时候骑过了,不希罕!”说着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睬她爹爹。   李景风见全寨的人几乎都到了,不禁忐忑起来。赵桓挑了个位置席地而坐,催促他快些上台。   另一边,饶长生换上一身黑色劲装,虽不是新衣,但可见平时珍藏,是舍不得穿上几次的衣裳。   饶刀把子见他们两人如此郑重,不禁好笑,站起身道:“新岁将至,旧岁将除。今日犬子与李兄弟以武论交,点到为止,不见刀兵,不伤性命,争的是这把宝剑……”他说到这,忽然想起忘记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于是转头看向李景风。李景风忙道:“初衷。”另一边饶长生几乎与他同时脱口而出,喊道:“仗义!这把剑叫仗义!”他竟帮这把剑另取了一个名字。   饶刀把子笑道:“这把剑叫仗义还是叫初衷,且看今天鹿死谁手。”他没主持过这种节目,一时之间竟尔词穷,索性早早了结,将剑放在当中的板凳上,说道:“我来当评判。景风小弟,你信得过我吗?”   李景风点点头,推了个怀中抱月式,这是请招之意。饶长生也摆个白鹤亮翅,忽地抢上,攻向李景风。   李景风先使了招十字叉掌,双掌斜切,一前一后,饶长生所学拳法比李景风多上两套,侧身避开,脚踏迷踪步,使的是八卦掌。这迷踪八卦掌强在脚步变化,双腿交叉,围着敌人身形移动,回身推掌,忽正忽反,忽前忽后,端的是难以招架。众人看他年纪虽轻,这八卦掌已使得十分纯熟,不由得叫了声好,连饶刀把子也暗自点头,颇有赞许意味。   赵桓在底下皱起了眉头,他没见过饶长生的身手,不知他八卦掌如此精熟,只怕李景风避不开,还没用到自己教他的那三招便要受伤败北。   怎知无论饶长生掌影如何飘忽,李景风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妙的是,他并非真看破饶长生掌法,而是本能地掌来则避,掌去则进。其实以李景风的闪避方式,只要虚晃一招立时便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饶长生虽然多学了几年功夫,实则并无临敌经验,他与父亲出门打饥荒,从未与人动过手,第一次与人认真较艺,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失了分寸,反倒步步为营,循规蹈矩。   两人堪堪斗了十余招,李景风脚踏罡步,这是一招七星连环,每一步踏出便是一拳,连踏七步,故称七星连环。这脚步按合北斗七星方位,那是左右左右四步之后,再踏前、前、左前三步。   饶长生早洞穿这招奥秘,李景风向左踏出一步,他也跟着向左闪避,随即身形向右,不料砰的一声,第二拳却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上,底下众人都发出了惊呼声。饶长生胸口挨了一拳,又惊又痛,又向左边闪去,没想到”又是一拳打在胸口上,再向右边闪去,仍是一拳中在胸口。原来李景风后边这三拳不按套路,打了个左左右左,饶长生照着本能闪避,看起来就像是把胸口凑过去给李景风打似的。   饶长生连中三拳,知道不对,连忙回身要绕到李景风身后,不料李景风又像是早料着了一般,不进反退,向后一回,打在饶长生胸口。饶长生大怒,蹲低身子,心想,无论你接着打哪个方向,我趴低了总打不着,不料眼前一黑,一道黑影袭来,竟是李景风的膝击,正狠狠撞在他脸上。这七星连环第六下竟然是膝击,当真岂有此理!饶长生被撞得头眼发昏,连忙抽身要退,李景风抢上一步,沉腰扎马,重重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   底下众人不禁都咦了一声,大为惊讶,连饶刀把子都皱起眉头,唯有白妞拍手叫好。   李景风也没料到这七下竟然如此顺利,胆气更大,趁着饶长生神智不清,向前挺近,蹲低身子,一招不合常规、由下往上的夜叉探海戳中饶长生气海。饶长生喘不过气来,李景风不等他反应,绕到他身后,这招盘龙转身本是跨步至敌人身后,转身双拳向后打击敌人背门,饶长生见他绕到身后,知道他要使这招,当即弯腰,这一弯腰,重心下落,李景风转身是转了,却不是挥拳,反倒是扫向饶长生膝弯之间,恰恰把他踢得跪倒在地。   赢了,李景风没想到,就这样三招就赢得如此轻易。现场鸦雀无声,显得白妞的欢呼格外突兀,众人都震惊于李景风这三招的巧妙,白妞叫了几声,也发现父亲祈威的脸色不对,不自禁地也安静下来。   李景风突然想到,与其说这三招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如说是赵桓早预料到饶长生的反应,这三招无一不是针对饶长生设计。可他从未见过饶长生,也没看他动过手,他是怎么预料到的?他望向台下,却找不着赵桓的身影,正着急时,一条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饶刀把子,此刻他正铁青着脸:“我还真以为你不会武功,竟连我都瞒过去了。”   李景风见他来势凶恶,不由得退开几步,忙道:“我这几招是刚学的。”   祈威喊道:“我早说这家伙有问题!”   李景风见众人质疑,忙道:“是赵大哥教我的!是他教的,你们问他就好!”   “赵桓?”饶刀把子望向台下,不见赵桓身影,只见着众人瞠目结舌,正望向他身后。   饶刀把子转过头去,不知何时,赵桓已翘着二郎腿,坐在棚下的主位上,那是他的位置。   “找我吗?”赵桓双目如电,哪有半分之前的疲懒?“抱歉,骗了你们,我不姓赵。不过,你们当中应该有人认得我才对?”他摸摸下巴,又把脸侧了一下,像是想给人瞧得更分明些,尤以一双黑眼珠炯炯有神,极有威严。   底下有人颤声道:“是……是……三爷?”   “在下姓齐,齐子慨。”齐子慨也不起身,就坐在椅子上,抱拳为礼。   李景风大吃一惊,没料到跟自己一起喝酒吃年夜饭的竟是天下闻名的崆峒齐三爷。   “终于还是被找着了。”饶刀把子叹了口气,仰头闭目,似在沉思。过了会,忽地暴喝一声:“三爷孤身前来,是打算一个人挑了饶刀寨吗?!”   “我算过了,扣掉老弱妇孺,这山寨上下能打的大概一百五十多个。”齐子慨淡说道:“还行。” 第48章 比试   齐子慨说得淡然,浑不将底下三百多人放在眼里,李景风见他这气概,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此刻大棚内外一片静默,棚外妇孺们脸色惨然,更有不少妇女嘤嘤啜泣,有些年纪小的还不知发生何事,一些年纪稍大的马匪更是连连摇头,彷徨无错。李景风瞥了一眼祈威,向来蛮横粗暴,连饶刀把子都敢冲撞的祈威此刻铁青着脸,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有饶刀把子坦然无惧,只听他冷笑道:“三爷真是大口气,莫非银卫已将这山寨包围了?不然,你一人真能挑下寨里这百多人?”   “大年夜里天寒地冻,也只有我闲得慌来这山寨做客。”齐子慨摸着下巴道,“外头没人,眼下只有我知道这山寨,你们要是杀了我,明儿个太阳照旧升起,由得你骑马扯旗。”   “三爷,划个道吧。”饶刀把子道,“今日山寨露了隐密,让三爷直捣黄龙,这事三爷想怎么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让你说话,你想我怎么了?”齐子慨道,“你说,我听着。”   李景风甚是焦虑,他初入江湖,齐三爷的名声虽听过,却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只听说他武功高绝,是有名的好汉。但武功再高,能一个人应付这百多人吗?他无论怎么想象都想不着以一敌百的景象,真动起武来,三爷只怕要糟。   然而齐子慨是崆峒掌门的亲弟,论起身份是青城雅爷这辈,比之沈玉倾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半点,若死在这里,那真是震动武林的大事。崆峒就算把地皮给刮了,也会找着这杀人凶手,仇名状一发,山寨里三百余人只怕一个活口都留不下,这纸真能包住火,端得不漏风声?又,三爷既然到来,是否铁剑银卫早已知道饶刀寨,让这三爷来探探风声,摸摸底细?三爷有恃无恐,是否也是因此?   若三爷杀不得,那只能关起来作为要挟了,或许能争取时间,替山寨找个出路?想到这,李景风一愣,心想,我怎么一心替山寨着想?要逃走,不正得着落在三爷身上?三爷要是被关了,岂不是更无出路?   可若三爷今日不死,只要一离开山寨,山寨已被发现,必然遭到剿灭。杀不得,放不走,当真难办。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结果,就看饶刀把子如何开口应付。   饶刀把子道:“就两条路,三爷选一条。一,三爷要杀,这里一百多人跟你拼个死活。”   齐子慨点点头:“还行。”   “第二条,三爷给条生路,今冬过后,饶刀山寨散了,弟兄们各谋生路,从此富贵有命,生死在天。”   祈威脸色一变,道:“寨主!山寨散了,弟兄们怎么活?”   饶刀把子道:“顾不得,弟兄们只得各安天命。”   老赖皮听了这话,高声喊道:“刀把子,你不能撒下兄弟不管!”又有人喊道:“三爷又怎地?我们跟他拼了!”   呼地听得一声吼叫,一条人影跃起身来,冲向齐子慨,原来是饶长生。他之前被李景风扫倒在地,一时不能起身,齐子慨自报名号,他忍着等疼痛过去。他不知父亲为何如此忌惮这名“三爷”,只听到父亲说要解散山寨,愤而暴起,挥拳打向齐子慨。   饶刀把子勃然变色,冲向前去,喝道:“蠢才,作死吗!”   饶长生才到齐子慨面前三尺,李景风看得真切,只见齐子慨右脚一扫,正扫中饶长生膝弯,饶长生扑地摔倒。大过年正当节庆,饶刀把子随身的鬼头刀未带出门,他救儿心切,将手上当作彩品的初衷刺向齐子慨。齐子慨伸出双指一夹,夹个正着,饶刀把子顺势抽剑,他刀剑均有造诣,一招青蛇出洞递向齐子慨胸口,要逼齐子慨后撤。   齐子慨仍不起身,伸指一弹,这一剑便歪去一旁,饶刀把子重心偏斜,眼看要摔倒在齐子慨怀里。他功力深厚,只踉跄了一步,伸手抓住饶长生,将他往棚外扔去。   那饶长生身在半空,大喊:“山寨就快没了,大伙还想什么?!杀了这贼子啊!!”   他这一声喊,底下三百余人都动了起来,有嘱咐家人去拿兵器的,也有自行回屋取兵器的,更有数十名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冲向棚里。   饶刀把子急喊住手,老赖皮喊道:“刀把子,后退无路,只能拼命!”李景风眼看要大乱,也忙喊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可以他身分,又有谁会睬他?   齐子慨站起身来,喝道:“寨主借个路!”右手一扫便将饶刀把子推到一旁,脚下一挑一拨,那板凳横翻起来。齐子慨双掌一推,那板凳夹着一股巨力打横向前飞出,冲在头前的几人伸手阻挡,唉呦呦几声惨叫,摔倒在地。齐子慨一蹬脚,身子如箭般窜入人群中,他知对手人多,若被包围便难以施展,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忽前忽后,拳打脚踢,每下必中,中者必倒,当真动如电闪,击若惊涛,一时只闻惨叫连连,不一会便有十数人倒地不起。   李景风直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前所未见的武学境界,犹在沈未辰之上。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齐子慨拳打脚踢,马贼们却不知闪避,好像是任由他打似的?便如之前饶长生被他踢倒,于自己眼中看来饶长生根本是不闪不避,即便闪不开也该有些反应才是吧?他百思不解,忽然察觉有人拉他袖口,一转头,白妞喊道:“景风哥,快走!”   李景风这才反应过来,急道:“不能走!”他上前要阻止众人,却被白妞一把拽住,说道:“景风哥别闹了!爹爹跟叔伯们都不是对手,你上去拖累他们干嘛?”   李景风道:“打下去不是办法!”他虽恼齐子慨骗了他,但他知饶刀把子心事,这一开战,齐子慨无论死活,对山寨都非好事。他明知自己能力有限,却忍不住要上前拦阻,白妞死命抱住他,喊道:“别去挨打了,跟我回去躲躲!”   祈威喊道:“大伙围上,别让他走动!”那数十名马匪团团包围,要阻挡齐子慨,但齐子慨身法实在太快,一绕一转又冲出人群,左右两拳又打翻了两名马匪,向老赖皮奔去。   五当家老赖皮是五形拳出身,平时上阵不用兵器,马战时遇上对手,纵马近身,一拳便能打断对手几根肋骨。有一回山寨中嬉闹,饶刀把子砍了块一寸厚的木板,老赖皮一拳洞穿,连饶刀把子都敬佩不已。此刻他见齐子慨奔来,当即沉腰坐马,双拳握在腹侧,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招“一了百了”打向齐子慨。   这招一了百了可不是寻常武学,而是拳术中化繁为简的一招,看似一记普通正拳,实则吸纳、运气都是学问。这一拳出去,若中敌身,敌必死,若不中,自己空门大露,往往为敌所制,那也是死,只此一拳,胜负立判,无须纠缠后手如何应敌,当真是一了百了。   他知齐子慨武功高绝,自己绝计赢不了他,但只需令他受创,或许能缓他脚步,甚至只需阻上一阻,让弟兄们围上,就有机会伤着对头。当此山寨存亡关头,这一拳不止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更是他豁出性命的一击,拳未到,劲风扑面。   如此猛恶的一拳,若不是闪避,便要停下脚步挡下,齐子慨喊了一声好,随手一拳挥出。两拳相碰,老赖皮惨叫一声,手臂软软垂下,竟已骨折,齐子慨脚下却无耽搁,绕至老赖皮身后,飞起一脚又踹倒一名马贼。   只顷刻间已有二十余人受伤倒下,齐子慨却显得气定神闲,似乎犹有余力,武功之高当真惊世骇俗。李景风突然惊觉,他要一个人挑下饶刀山寨或许并非不可能。   忽闻马蹄声响,十数名马贼手持长刀长枪纵马而来,当中两人喊道:“刀把子,祈当家,接兵器!”说罢分别掷出一柄长刀,一柄鬼头刀。饶刀把子、祈威各自接过兵器。   那十余骑冲入人群中,山寨中人功夫虽不如大门派正规弟子,但马上作战却是娴熟,两柄铁枪刺向齐子慨。齐子慨双手抓住长枪,夹在胁下,大喝一声,将两人高高举起。那两人料不到他如此神力,惊呼惨叫,齐子慨将他们两人当成兵器,扫向其他骑手。又有两人被撞下马来,连同之前被举起那两人,两两滚成一团。齐子慨双枪在手,左扫右劈,舞得如铁桶一般,无人能近。   白妞抓紧了李景风手臂,颤声道:“他不是人,是妖怪……妖怪……”   饶刀把子接过鬼头刀,只一迟疑便跃入战圈,李景风忙喊:“寨主不要!”   只见饶刀把子竖起刀面,往自家人背上拍去,喊道:“住手!快住手!通通给我住手!”   众人见了齐子慨神威,正自惊骇,又见饶刀把子驱赶人群,纷纷住手。祈威喊道:“刀把子,这时候你还心软?!”   饶刀把子推开众人,清出一条往大棚的路,怒骂道:“让开、让开!他娘的,现在还有谁当我是寨主,你们还当我是寨主吗?你们还当我是寨主吗?!操,谁再动手,老子第一个收拾他!”   饶长生喊道:“爹!”   饶刀把子抢上前去,扇了饶长生一巴掌,叱道:“闭嘴!”又走到祈威面前,一把拉住祈威胸口,骂道,“饶刀寨他娘的改姓祈了吗?!”   祈威默默不语,其余马贼也各自低头,过了会,又有数十人各自持着兵器来到,见了这景况,一时也不敢动手。   饶刀把子铁青着脸,指着大棚道:“三爷,里头说话!”   齐子慨点点头,往棚内走去。刚才一场厮杀,他竟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走到大棚中间,方才那板凳还翻倒棚中,齐子慨脚尖一踢,板凳半空中翻了几转,稳稳落地,位置与之前分毫不差。   齐子慨坐回座位,见棚外众人仍未放松,团团包围住大棚,他也无惧,问道:“寨主怎么说?”   饶刀把子道:“话我说过了,换三爷说了。”   齐子慨道:“第一条路,跟我拼命,你也见着了,这拼不得。退一百步说,我要走,你们拦不住。”   饶刀把子点点头,道:“人说三爷武功天下第一,今日开了眼。”   齐子慨搔搔鼻子,道:“天下第一未必,老话一句,一山还有一山高。”接着又摇摇头,“至于第二条路……你刀把子是寨主,也是债主。这个债是欠债的债,不是人欠你的债,是你欠别人的债。陇南几百里方圆的居民是欠了谁,由得你这样糟践,奉养你们这些不生不养的自来爹娘?山寨散了,这些年劫掠的钱财,还有戚风村四百多口人命,找谁索讨去?”   这是李景风第二次听到戚风村的名号,仍不知根底,此时也不宜插嘴。只听饶刀把子问道:“那三爷打算怎么了?”   齐子慨摸摸下巴,抬头道:“你若降了,我替朱爷帮你招安。”   李景风大喜过望,若能招安,那是最好的结果,可又想到饶刀把子说过,铁剑银卫不收叛徒,他转头望向棚外,果然众人听了这话,议论纷纷起来,有些人欣喜,有些人忧虑,也有愁眉苦脸,更有些人满脸愤恨,似是不甘。   饶刀把子道:“招安可以,就有一个要求。”   齐子慨讶异道:“你还有要求?”   饶刀把子道:“我这有六十多名弟兄以前进过铁卫,三爷,既往不咎。”   齐子慨摇头:“这不行,铁卫名声不能败坏,这是规矩,我帮不了你。”   饶刀把子道:“那放这些兄弟走,要招安的招安,要走的走。”   齐子慨道:“当铁剑银卫就该有觉悟,犯了事被逐出,该当另谋生计,做马匪算什么好汉?”   饶刀把子道:“众家兄弟当马匪就没想过是条好汉。三爷,我就问你一句,别家门派当马匪,抢的是过往商客,那才有杵儿,有谁似崆峒的马匪一般,要不四窜游荡,当个孤魂野鬼,要不滋扰乡邻,打些糟糠粗油?”   于这点上李景风也觉纳闷,青城也有马匪,不过多半打劫商旅,商旅也多半雇有保镖护院,遇上时一场好杀,却不像饶刀寨这般去打劫村子。诚如祈威所言,打劫这些破落村庄,不刮地皮,哪有油水?   齐子慨道:“边关封了百年,准出不准进,连铁剑银卫也是一般,哪有破例?”   饶刀把子道:“边关封了就是断了商路。甘肃一带的商旅不是贩药给唐门,就是作矿产兵器的买卖,那都是大生意,有些还是铁卫押送。陇地天寒土瘠,这六十几名弟兄学了半辈子武功,就只会点把式,连侠名状都没有,弟兄若不是被逼得没生路,谁要当强人?”   齐子慨道:“合着你还占个理字?那些老实的庄稼人合该受苦,养你们这不管生养的爹娘?”   饶刀把子道:“我不占理。这世道,喘着活,歇着死,就图不断这口气,今日被三爷逮着了,我也就替弟兄们寻条活路。我再问一个问题。”他横刀指向李景风问,“这位弟兄是被逼上山来落草,要如何处置?”   齐子慨道:“他既非自愿,自不追究。”   “好!”饶刀把子朗声道,“这六十几名铁卫的弟兄都与这小兄弟一般,是被我逼上山来做马贼,受我胁迫,不算犯戒!这所有罪责,连同戚风村四百条人命,俱是我一人所为,望三爷宽大处置!”   说罢,饶刀把子猛地拔刀自刎。   他这举动出乎众人意料,刚揽了罪责,立即拔刀自刎,众人离得甚远,来不及阻止。忽见一团巨大黑影向前飞纵,众人眼前一花,只有李景风见着,那是齐子慨将板凳掷出,阻拦饶刀把子自尽。他一掷用了全力,板凳击中饶刀把子手臂,登时臂骨断折,然而饶刀把子脖子仍是血流如注。饶长生这才惊呼一声:“爹!”扑向前去,齐子慨却快他一步到饶刀把子身前,顺手夺去鬼头刀,要去察看他伤势。   只见饶刀把子摇摇晃晃,坐倒在地,众人以为他已自刎身亡,悲愤交集。老赖皮喊道:“招个屌安,大伙替刀把子报仇!”他呼一声喊,众人抢入棚中,李景风挣脱白妞,快步抢上前,挡在众人与齐子慨中间拦阻道:“不要啊!”他心想,饶刀把子牺牲自己来救众人,若是又与齐子慨冲突,岂不是白白牺牲?   可山寨群情激愤,哪有人肯听他说话?忽听到饶刀把子喊道:“我没死,都退下!”声音甚是虚弱。   众人听他出声,又惊又喜,原来他那一刀只划破皮肉,未伤及血路,总算保住一命。   齐子慨铁青着脸,道:“你想以命逼我就范?你便死了,与我何干?”   饶刀把子道:“若是无干,三爷何必救我?”   李景风也已看出,齐子慨有意招安他们,只是限于规矩,不能纵放。   齐子慨冷哼一声,道:“你要装善人,救部属,当日灭戚风村时,怎就没这点善念?”   李景风喊道:“戚风村不是饶刀寨灭的!”   齐子慨问道:“你又知道什么?”   李景风道:“饶寨主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就不会抓着我不放,前日也不会救你!三爷你是明白人,心里有数,别拿这挤兑人家!”   齐子慨眉头一挑,笑道:“我瞧你跟他们挺亲近的,不如入伙跟着招安吧?”   李景风摇头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见齐子慨眉头一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这位三爷必然对戚风村的案子起疑,故意提起只是想挤兑饶刀把子。齐子慨心思被戳破,深吸一口气,对饶刀把子道:“我本不是为你们而来,只是路过时见着这山寨,这才起疑,装成路客试你们一试。你们都是好人,可干的坏事半点不假,我想招安你们,你们却又不愿。饶刀把子是条好汉,那咱们就用好汉的方法解决!”   说完齐子慨向棚外走了几步,对众人说道:“一个也好,十个也好,还是你们百来个齐上,看是要比拼刀枪剑戟,抑或是拳脚暗器。要是错手把我杀了更好,你们当中要是有一项功夫赢了我,我就当今天没来过!”说罢负手而立,仅这一站,渊渟岳峙,巍然若神,当真有以一敌百的气概。他又道:“若是赢不了我,入春时,这山寨就散了,之后怎么谋生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再犯到我手上,可没另一个好汉照顾你们!”   齐子慨这番话已是大大让步,招安既然不能,可也不能轻易放过山寨。李景风忽觉手腕一紧,回过头去,见白妞正抓着自己手臂,眼眶泛红,泫然欲泣。李景风安慰道:“三爷不会跟咱们为难了。”不知不觉,他话语中也与饶刀山寨站在一块了。   白妞哭道:“下了山还怎么活?要能活,爹也不会上山啊……”   李景风转念一想,觉得白妞这话有理,山寨解散,这帮人若无出路,又得再落草为匪,届时无饶刀把子统领,只怕要杀伤人命。且山寨要撤并不容易,这些矮屋篱耙、低墙哨所虽然简陋,却也是苦心建造。他又想起后山那块荒地,饶刀把子只盼着有天能垦荒,让饶刀寨变成饶家村,这一散伙,多年经营俱作烟消云散。   他望向棚外,棚外众人似乎也作此感想,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少人握紧了兵器,准备上场一阵厮杀。可他们方见过齐子慨一身能为,莫说单打独斗,便是一二十个人上去怕也是一时半刻便被打发掉,唯有大伙齐上才有些胜算。这又回到之前群殴的模样,顶多只是不伤性命,免不了伤筋动骨,皮肉挨疼,更不知胜算几何。   齐子慨见众人不动,朗声道:“没人想要上前一试吗?难道偌大的饶刀寨只有刀把子一名好汉?!”   祈威一个眼神,向三当家杨青、四当家李岳示意,两人点点头,祈威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大刀,杨青李岳各自举起惯用的双枪与狼牙棒,跟在祈威身后。至于老赖皮,他手臂骨折,不能再战,仍也跟在三人身后。   祈威举刀道:“三爷武功盖世,我等不敢小瞧。饶刀寨大伙是兄弟,同进退共生死,没分彼此,就与三爷分个高低!”说完,转头对同伴高声喊道,“诸位弟兄,向三爷讨教几招!”   这是一班亡命之徒,听到二当家这样说,各自举起兵器,齐声呐喊,声动四周,气势壮阔,要与齐子慨一拼生死。齐子慨见他们重振气势,兵器、马匹俱齐,知道此仗不同之前,也自凝神戒备。   李景风见局势紧张,正焦急间,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对白妞说道:“我有办法,不知道灵不灵。”白妞讶异道:“你有什么办法?”   李景风走向前去,大声道:“三爷,我想先跟你比一场!”   齐子慨听他这话,又讶异又好笑,问:“你要跟我比一场?”   饶刀把子此刻伤口已经包扎妥当,见李景风上前,说道:“景风小弟,别胡闹!”   李景风道:“三爷没说只能比一场吧?我要输了,您再跟二当家他们输赢。”   齐子慨笑道:“你又不是山寨马匪,凑什么热闹?退一边去,晚点我带你走便是。”   李景风道:“我今日加入了饶刀寨,也算是寨里人了。”   他原先死活不肯加入山寨,此刻竟然答应,众人都感讶异。齐子慨道:“你要加入山贼?那我可不带你走了喔。”   李景风道:“寨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先报恩,再想办法逃走便是。”   齐子慨笑道:“你这死脑筋,得吃不少苦头呢。怎么不想着先逃走,再来报恩?”   李景风又问:“三爷比不比?”   齐子慨走到李景风面前,歪着头看着他,忽地一抬手,李景风见他摸向自己额头,本能地一缩,觉得额头一痛,齐子慨已拔了他一戳头发。李景风愠道:“你做什么?”   齐子慨见他后闪,也觉讶异,问道:“你刚才是……闪我?”   李景风道:“你抓我头发,我当然要闪!”   齐子慨摸摸下巴,似乎觉得有趣,又道:“就你那套罗汉拳,这样吧,我让你两只脚两只手,就坐在那板凳上。你要是能让我下板凳,我就算你赢。”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用你让这么多,让你用两根指头,我也用两根指头。”   齐子慨甚觉古怪好奇:“两根指头?”又歪着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笑道,“难道你刚学完罗汉拳,就领悟了捻花指?从罗汉到世尊,你也跳得太快。”   李景风道:“我不跟你比打架,比功夫。”   齐子慨奇道:“不打架怎么比功夫?”   李景风道:“跟我来!”说罢转身便走。众人见他信心满满,俱是好奇,都跟着他去,饶刀把子也对饶长生说道:“扶我过去。”   众人来到牢房前,李景风开了牢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明明早上才清理过,这下午又有味道。齐子慨奇道:“你来这里干嘛?”   李景风道:“我跟你比赛打苍蝇。”   齐子慨讶异:“打苍蝇?这算什么功夫?”   李景风道:“这是比拼指力功夫,当然也算功夫。我们挑个地方坐下,一炷香的时间,看谁打下的苍蝇多。”   齐子慨哈哈大笑:“你这比试古怪,你真以为这能赢我?”说着顺手一抓,再张开时手上已握着一只苍蝇。   李景风道:“说好了是比指力,只能用两根手指头。”   齐子慨一愣,这倒是自己把话说满了,又道:“两根就两根。小兄弟,你还真把你哥哥看轻了。”说着将手中那苍蝇弹起,拇指扣住食指一弹,那苍蝇啪的一下在木屋上糊成一摊绿沫。   白妞刮脸臊他:“谁是你弟弟,不害臊!”   李景风道:“比了就知道。”说罢走进屋中,“你先选地方。”   齐子慨见他成竹在胸,反倒起了疑心,心想:“难道他真是打苍蝇的绝世高手?”他身份地位武学各方面都远超李景风,不好意思占优势,于是选了疯汉右边的屋壁。那些苍蝇聚集在疯老汉周边,这距离不近不远,李景风站到左边去,两边与疯汉的距离相等,既没占齐子慨便宜,也没吃亏。   李景风盘腿坐下,要了一块石头,在身前身后半尺处划了一个圆,示意齐子慨照做,又让白妞在两人中间点一炷香。齐子慨不用石头,伸出手指在地上一捺,凹了一分深浅,依样划了一圈,比李景风所划的更圆。李景风说道:“我们在这里打苍蝇,只有在这圆里头才算。一炷香烧完,谁的苍蝇多,谁就赢。”   齐子概道:“行,你怎么说都好。”   “开始吧。”话声一落,李景风扣指一弹,一只苍蝇应手而落。齐子慨见他手势,吃了一惊,知道这场比试不简单,但他毕竟是当今少有的绝世高手,耳聪目明,屈指一弹,也有一只苍蝇落在身前。   李景风见他这么轻描淡写便击落一只苍蝇,也自心惊,他打小跟人比赛弹苍蝇没输过,但三爷显然不是他那些童年玩伴猪朋狗友可以比拟。李景风屏气凝神,见一只苍蝇飞来,伸指弹去,又是一只落下。   饶刀寨的众人都提着灯笼聚在门外观看,饶刀把子是头,白妞的父亲是二当家,自然占了最靠门的好位置。祈威跟在后头探头探脑,其他人则忽跳忽伏,窥看里头动静。众人见李景风弹苍蝇的绝技,又是好笑又是佩服,若只比弹苍蝇,还当真未必会输给齐子慨。然而齐子慨也不含糊,苍蝇飞进身边圈内,立即打落,也无失误。两人你一只,我一只,将靠近周围的苍蝇击落。   这房屋中本有许多苍蝇,然此时天寒,今早打扫过后又少了许多,那香烧不到四分之一,小屋中的苍蝇已去了一大半,算起来双方数量相差不多。   双方既然都无失误,那就比飞到谁身边的苍蝇多些,饶刀把子暗自祝祷,望那些苍蝇都往李景风身上飞去。白妞暗自悔恨,帮李景风洗衣时多花了心思,要是多留些味道,指不定能多吸引几只逐臭之虫。   双方斗了一会,飞向齐子慨那边的苍蝇渐渐多些,李景风暗自心急,可不知为何,那些苍蝇便似讨厌李景风般,总是多去齐子慨那送命,少来李景风这寻短。   饶刀把子与白妞虽看不清他们打落几只苍蝇,但看李景风弹指少,齐子慨弹指多。白妞惊道:“唉呦不好!那苍蝇怎么都不去景风哥那?”饶刀把子把祈威叫来,说道:“老二,你让老赖皮去李景风身后的屋外拉泡屎试试,看能不能多吸引几只苍蝇到景风那。”祈威皱眉道:“这行吗?”过了会又道,“我瞧一泡不够,我让老杨老岳也去拉一泡。”   李景风见齐子慨弹指不停,自己却少收获,正焦急间,见一只苍蝇飞近,正要伸指去弹,那苍蝇忽尔停在圈外不动,不一会便往齐子慨那飞去。李景风正觉失望,又看另一只苍蝇飞来,他屈指待发,那苍蝇忽又停住,往齐子慨那方向飞去。   一连两只都是如此,李景风自认倒霉,见一只苍蝇飞到近处,伸指去弹,应手而落。这短短时间,齐子慨弹了三只,自己只进帐一只。他又见一只苍蝇飞来,正定好目标,那苍蝇又忽地不动。李景风怪想,他自小打苍蝇,就没见过苍蝇飞得这么古怪,正纳闷间,突然一股臭气飘扬,李景风忍不住掩了鼻。只听齐子慨忽地又是干呕,又是咳嗽,骂道:“操,景风小弟你怎么放屁?还这么臭,比这房子里还臭!娘个屄,知人知面不知屁!”李景风心想,这屁可不是我放的,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人,堂堂齐三爷竟然嫁祸别人放屁。他俩人可不知此刻外头正堆着三泡屎,新鲜热辣得很。   说也奇怪,齐子慨一咳嗽,那只原本停住的苍蝇便飞了过来,李景风大喜,伸指弹下,又不禁疑惑了起来。过了会,齐子慨又咳了几下,李景风起疑:“就算再臭也是鼻子难过,怎么一直咳嗽?这苍蝇飞得如此古怪,难道是他动了什么手脚?”他侧眼望去,只见齐子慨嘴唇微开,上下唇略嘟,一只飞向李景风的苍蝇便如之前一般停住,随即慢慢飞向齐子慨那边去。等飞到齐子慨面前时,齐子慨嘴一闭,将那苍蝇弹下。   李景风目瞪口呆,原来苍蝇不来竟是被对手吸住,方才臭味飘扬,齐子慨吸了大口浊气,这才不住咳嗽干呕。他第二次再吸,仍不住恶心咳嗽,直到现在方才习惯气味。   他千算万算,料不到对手还有这一招。他两人相距足有六七步,这口气还能控住苍蝇飞行,气息精准,绵长悠密,他不知道这有多难,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做到。   齐子慨见他愣住,知他看破,洋洋得意道:“要能再放三个屁呛我,我就服输!”   李景风涨红着脸道:“你这是作弊!”   齐子慨一派悠然,道:“说比的是功夫,比气长也是功夫,你瞧……”说着吸了一口长气,一只苍蝇被那气息困住,便似困在逆风一般。那齐子慨有心显摆,嘟着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那苍蝇也被他控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齐子慨又猛一吸,将那苍蝇吸到面前,他索性更加显摆些,猛提一口气,呼的一声,一道细致绵密的气团吐出,那苍蝇便似撞到一股气墙般颓然摔下。他显露了一手上乘武功,又对李景风做了个鬼脸,甚是骄傲。   原来齐子慨这吸气功夫是崆峒派最精深的内功混元真气,弹指用的是弹指乾坤,这两门俱是最精深的武学,多少绿林豪杰欲死在这两大神功之下而不可得。这些苍蝇也不知是造孽还是有福,竟要用这两大神功扑杀。   此时屋外的饶刀把子也知道齐子慨使了手段,但却不知是什么手段,见李景风渐渐落入颓势,眼看那香已烧去三分之二,难以逆转,不由得焦急起来。   只听李景风忽道:“白妞,把门关上,把灯笼都熄了,别漏光,快!”   那白妞听他催促甚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忙将门掩上。李景风又催促道:“还有灯笼,把火都灭了,快!要不就要输了!”   饶刀把子听他说得急促,连忙让人把灯笼都熄了。今日是除夕,窗外无月,屋内一片黑暗,唯有一炷香的微光亮着,一屋子嗡嗡的苍蝇飞舞声。齐子慨眼力虽好,此刻灯火突暗,一时也不能适应,更遑论在细微光芒中找苍蝇,于是道:“你以为我看不见就没辄了吗?”说罢伸指一弹。他这一弹破风声甚响,就像是用弹弓弹石子一般,原来他听音辨位,仍能听出苍蝇位置。   李景风却不搭话,齐子慨甚觉古怪,细细听去,那李景风仍在弹指,难道在这微弱亮光中,他竟然也能看见?   齐子慨不由得心急起来,此时不由他戏耍,他专注听音,伸指弹去,然而耳力终究不如目光灵敏,加之这房屋甚小,苍蝇甚多,围绕周旋,扰人听力,远近只需差着半寸便是中与不中之别。   又过了段时间,那炷香燃烧殆尽,李景风喊道:“可以点灯开门了!”   众人这才点灯开门,齐子慨道:“别抢进来,踩乱了我不认账!”   饶刀把子与白妞两人提着灯笼走进,见李景风与齐子慨周围都是苍蝇尸体,数量一时难辨。齐子慨先算了算,一共是七十九只,再去看李景风,也不知是老赖皮三人那泡屎有用,还是以耳代目终究不灵,最后这三分之一炷香竟给李景风追上。只听白妞数道:“七七……七八……七十九……七十九只!”   众人都是一愣,竟是平手,饶刀把子搔搔头,问:“这怎么处置,再比一场?”   齐子慨可不上这当,忙说:“要比也是祈当家这边先来。等山寨里其他人比完一轮没输,才轮得我跟景风小兄弟比第二轮。”   众人见是平手,甚是失望,最有机会的一局尚且没赢,真要论其他功夫又哪里比得过这功力通神的齐三爷?眼下只能一拥而上,实打实,硬碰硬了。   李景风也感无奈,自己终究没帮上饶刀寨,不由得低下头,忽又一惊,说道:“三爷,你瞧!”   齐子慨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那堆苍蝇尸中有一只突然醒转,正在苦苦挣扎,忽地翻过身来,颓弱着飞去。   白妞喜道:“有一只没死,有一只没死!你输了,是你输了!”齐子慨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事,难道当今天下还有苍蝇能接他一记弹指乾坤而不死?难道这苍蝇竟是苍蝇中的达摩祖师,虫类里的张三丰,一身浑厚内功,高深武学?齐子慨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景风拍手道:“我知道啦,他不是你弹死的,是你吹晕的那只!”   齐子慨幡然醒悟,原来是他一心显摆,用混元真气击落的那只苍蝇。那气本是无形之物,力量不大,那苍蝇被那口真气冲撞,只晕不死,他未补上致命一击,此刻醒来,便即离去。   齐子慨领悟此理,苦笑道:“是在下输了。景风小弟果然是天下第一弹苍蝇高手,下次若见着少林觉空大师,定要请他与你一争高下。”   众人见李景风赢了,大声欢呼,一拥而上,将李景风围在当中,不停推攒夸赞。白妞更是喜得抱住李景风,趁乱偷亲了一口,李景风不由得一愣,白妞羞红了脸,退到一旁去。唯有饶长生站在一旁,露出厌憎之色。   李景风甚是不好意思,忙道:“大家别挤了,让让,让让。”说着排开了众人,走到齐子慨面前道,“你输了,就当没来过饶刀山寨,崆峒的齐三爷是响当当的好汉,言出如山,绝不食言。”   齐子慨正色道:“我自然不会食言,只是我虽不说,”他望向饶刀把子,道,“戚风村的案子我会帮你查清,你早转正途,其他铁剑银卫找上你们可不像我这么好打发。”   饶刀把子不语,他心知齐子慨所说是真,但饶刀寨三百余口又要去哪找生计?   齐子慨又问李景风:“你有夜眼?为何不一开始便关上房门,熄了灯笼?”   李景风反问:“什么是夜眼?”   齐子慨道:“你在无光之处也能视物?”   李景风摇头道:“若全然无光那是不可能,但只要有一个香头的光,那便足够。我一开始不要求关门熄灯,是想跟你公平竞赛,谁知你……作弊。”   齐子慨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是有趣。”他走到李景风身边,忽地抓住李景风棉袄后心,说道,“你也不是真心想当马贼,我便救你出去吧。”说罢脚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百多斤的身子掠过饶刀把子身边,手一伸,顺手夺过初衷,随即腾空而起,踩上屋檐,几个大跨步已在数丈之外,便如驭风而行,飘然远去。   李景风只觉脚下一空,便如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茫茫然,混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到“景风小弟!”“景风哥哥!”那是饶刀把子与白妞的声音,夹杂在众人的呼喊声中,渐渐小了。 第49章 狂人   李景风被齐子慨拎着,身旁景物不住后退,一路飞檐走壁,到了山寨口,齐子慨把初衷插在腰间,顺手摘了寨门上的灯笼,以这微弱灯光,在这曲折迂回、崎岖山路中健步如飞。李景风只觉劲风扑面,更觉寒冷。眯着眼喊道:“放我下来,我自个能走。”   齐子慨道:“别急!快了!”   这山路李景风走过一次,知道隐密深幽,小径迷途,若非如此,饶刀寨也不能长保久安。约莫走了两三里,齐子慨呼啸一声,打了个响哨,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过了会,一团黑影从山径僻处奔出。李景风看出是匹黑马。齐子慨脚步乍停,放下李景风。李景风脚步虚浮,雪天地滑,一个不稳,啪地摔得四脚朝天。齐子慨哈哈大笑。   李景风心里也不知该是恼他还是谢他,站起身来,灯火下见那马甚是高大,浑身漆黑,犹如块木炭般。无半根杂毛。趾高气昂,雄骏非常。他所骑沈玉倾所赠那匹良驹原已是上品,比之竟远远不如。齐子慨拍拍那宝驹脖子,笑道:“小白,刚结交的弟兄,亲近亲近。”   李景风哑然失笑道“三爷,这是匹黑马。”   齐子慨掀起马鞍,指着底下一块拇指大小的白毛。李景风皱眉道:“就这小块。”   “小块才叫小白,要是一大块,那就叫大白了。”   李景风觉得有理,又觉得无理。心想三爷许是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也不多问,又问:“您怎么就这样把我揪出来了?”   齐子慨问:“你不想走?要我送你回去?”   李景风摇头道:“那不是,我是要走,饶刀把子救我一命,我总该告别。”   齐子慨道:“不是一路人,别婆婆妈妈,你欠他,他欠你,两清了。”说着翻身上马,抽下腰间的初衷,抛给李景风。喊道“上来!天亮前得到个地方。我有事要你帮忙。”   齐三爷竟要自己帮忙,李景风当真受宠若惊,他亲眼见着他本事,既敬且佩。这样的人物就算不是无所不能,也不该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于是反问:“三爷莫调侃,我功夫差,见识浅,哪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齐子慨道:“路上说,上来。”说罢手一伸,拉了李景风坐在身前。   李景风忙道:“我在山寨里有匹马,两匹马快些。”   “都说赶路了,谁等你。”说罢齐子慨双腿一夹,纵马而走。   那小白果真神骏非常,仅靠一盏灯笼的光亮,健步如飞,虽在黑夜中,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马双骑,竟比李景风那马还轻巧些。下了山,又向东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渐亮,今夜是除夕,家家挂着灯笼。虽是深夜,仍可遥见灯火。小白见着灯光,脚步越加快了。待得小镇轮廓清晰,李景风越发熟悉,讶异问:“这不是陇川镇吗?”   齐子慨道:“是啊,你不是说你入了甘肃,第一个落脚处便是这?”   李景风应了声是,齐子慨不再说话,纵马入镇,到了光亮处,那马放足急奔。直往北鹰堂门口,也不敲门,大喝一声,声如雷吼,那小白撞破门板,直入校场。在校场上打了个转。齐子慨喊道:“高遇,出来。”   这大年夜的,北应堂留守的弟子不多,三四名弟子持着火把冲了出来,围住齐子慨,喝道:“哪个蒙了眼闯来北鹰堂作死?”   有眼尖的弟子见了齐子慨坐骑,又见他气势,心中起疑。只见高遇从内院中奔出,问道:“是谁……”这话未说完,见着齐子慨,不由得一愣。惊道:“莫不是三爷?”   “正是你爷爷!认得这弟兄吗?”高遇抬头看去,火光下见是李景风,先是犹豫,过了会,不由得魂飞魄散,忙道:“这小子是强人,三爷莫信他……”   “信他什么?我是问你认不认得他,你不打自招什么?”齐子慨喝道,“大年夜别让爷费劲,你勾结多少人,通通招了。快!爷还要赶路。”   高遇忙跪下道:“就那三个,不知怎地,全死在道上了。”他知道李景风不会武功,断料不着当中有两人死在李景风手上。   李景风兀自摸不着头绪,齐子慨喝道:“当真?”   高遇连连叩头道:“哪敢欺瞒?三爷,我还有高堂妻小,饶命啊。”   齐子慨道:“娘的,害了多少人命,哪些没高堂妻小?绑起来。”   他一声令下,那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动手。齐子慨喝道:“刑堂有人吗?”   一名弟子道:“刑堂堂主回家过年。刑堂只有我们两名弟子留守。”   齐子慨瞪了他一眼,那弟子一惊,低下头去。齐子慨翻了白眼,问道:“住多远,要不要爷去请他过来?”   那弟子忙道“马上去。”急忙往外就走。   齐子慨取下挂在马鞍的酒囊,抛给一名弟子道:“打满。”   另一名弟子赶忙把酒囊斟满,齐子慨将酒囊系上,李景风不解,问道:“堂主犯了什么事?”   齐子慨道:“你一出陇川镇就被盯上,你配着剑,又骑着好马。寻常土匪没把握肯定不会打劫你。谁知道你身上有银两?又知你武功差好欺负?只是没着想,打劫不成,反死在你手上。”   李景风这才明白,原来那日打劫并非巧合。只觉江湖险恶,连一个地方门派之主,都干起这沿路打劫的勾当。忽地高遇看向门外,喊道:“张堂主你来啦。”   齐子慨转头望去,李景风见高遇起身就跑。忙喊道:“他想跑。”   李景风只觉身后一动,齐子慨已拔身而起,半空中一脚踹向高遇后心。高遇唉了一声,扑倒在地,齐子慨又借这一踹之力半空中打了个翻身。落回马上。这一下兔起鹄落,好似没动过一般。再看那高遇,已昏了过去。   不一会,一名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赶来,对着齐子慨恭身行礼,道:“北鹰堂刑堂李刚,参见三爷。”   齐子慨道:“高遇勾结盗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我有急事,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调转马头,再不耽搁。离开陇川镇,往北奔去。   今夜先是比武,后又见着一场恶斗,随即是打苍蝇赌赛。之后下山,又到陇川镇收拾奸佞。随即又在这雪道上急行,李景风只觉这大年夜过得不寻常。自己此行又不知会卷入怎样的风波。心下不由得激荡不已。一股不知哪来的气概油然生起。   他双手扶住马颈,只觉手上湿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马汗。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景风见前方似有微光,又走了会,才察觉是盏灯笼,心下疑道:“这大年夜还有其他旅客?”等靠着更近些,这才发现似乎是个破落小村。奇的是只有一户门前挂着灯笼?待见着仔细时,才知那村实在不小,周围约有五六十户,只是屋垣倾倒,看来荒废已久。那灯笼却不是某户人家悬起。   那是名老者,垂提一盏纸皮灯笼,站在村中某户人家门前。火光恰恰照在下半张皱纸似的老脸,在这荒村雪地,竟有几分鬼气。李景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村庄入口处,李景风见着倾入地面,难以辨认的村碑,这里显然是座久无人居的弃村,门户多半破损,墙上有斑驳刀痕与不少坑洞,又有不少黑红污渍,歪歪斜斜,倒像是洒上去的,也不知是血迹还是脏污,触目惊心。李景风心中一惊,暗想,莫非这里便是戚风村?   他还未发问,马到近处,那老者高举灯笼,见是齐子慨来到,一言不发,推开了身后的屋门。弯腰恭请齐子慨进入。齐子慨翻身下马,从马上取了酒囊,又招呼李景风道:“下来。”   李景风下马,对那老者行了一礼,老者也不理他。迳自绕过屋子。李景风问道:“这马不用系吗?”齐子慨回道:“小白乖的很,放它自个去。”他正要跟着齐子慨进屋,忽地觉得周围微亮。他回过头去。只见这破败村庄,隔三差五,有远有近,不规则的亮起了几户灯火。只一会,灯火便灭。   李景风更觉诡异,只听里头齐子慨喊道:“站外面干嘛?快进来。”李景风这才入屋。   齐子慨掌了灯,嘱咐李景风关上门。李景风回过头,见小屋床被具全,桌上竟还放着一大盘羊肉、馒头跟一大坛酒。齐子慨道:“你且歇着,桌上有酒肉,你想吃便吃。若想睡,上床就睡。我出去一会,你把门锁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看。不然性命有危,我可保不住你。”   李景风问道:“你要去哪?”   齐子慨道:“回头再说。”说罢,推门走出。李景风依言把门掩上。他今夜奔波忙碌,又发生许多事。此时稍有喘息,不由得饿了起来。正要吃点东西,他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料想是给齐子慨准备,于是把双手在衣服上擦拭几下,刚抓块肥羊肉咬一口,却见羊肉上沾了血,疑惑想“难道这羊肉没熟?”忽见自己满手是血,李景风吃了一惊,又看自己身上,衣服上俱是血迹,不由得惊叫一声,只道是见鬼,正要夺门而出,又想起齐子慨的嘱咐。正犹豫间,忽听门外传来细微声响,随即风声呼啸,鬼影幢幢,又一会,轰隆隆几声巨响,呼来啸去,犹如天地崩塌,那声音忽近忽远,时大时小。不多时,肃然一静。万籁俱寂。   李景风又听了片刻,这才听到敲门声,是齐子慨的声音道:“开门。”李景风忙打开门,齐子慨一身大汗,坐上桌,呼了一口大气,喊道:“痛快。”说着提起酒囊咕噜噜直灌,喝得嘴角衣领全是酒水。这才转过头看向李景风,忽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李景风如梦初醒,看看自己衣服,又伸出双手道:“我这双手都是血!”   齐子慨笑道:“那是马汗,不是血。”   李景风一愣:“马汗?”再细看,果然颜色较浅,说是血,不如说近似于红水。   齐子慨笑道:“小白是天马,跟关二爷骑的那匹赤兔是同个马种,又称汗血宝马,汗是红色的。”   李景风听后甚是讶异,天下竟有这种神马,当真古怪。过了会马汗干去,只在手掌上留下淡淡红色痕迹。便也不以为意。接过齐子慨递来的酒囊,喝了一口,胆气稍壮,问道:“三爷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齐三爷问:“你听过蛮族密道的事吗?”   李景风摇摇头。   齐三爷道:“几年前,天水有个叫文若善的才子,写了一本陇舆山记上册。记载了甘肃南方一带的地形。甚是详尽。这人后来又写了一本下册。里头记载着几件悬案,又说天下将乱,还怀疑是蛮族挖了密道潜入了中原。”   李景风讶异道:“竟有这种事?难道萨教蛮族又要入侵了?”   齐子慨摸着下巴,似在沉思,随即道:“这本书出没多久,就被朱爷以危言耸听的名义给禁了。朱爷的心思……且不提这个,本来这书禁了就算了。偏生两年多前,在天水发现一名萨教族人的尸体。文若善又无故离家,之后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被萨教灭了口。这事可就不得不追究了。我明察暗访,花了两年时间,也没多少线索……”   李景风问:“三爷要我帮忙查这密道?”   齐子慨道:“有人跟你说过,你眼力与众不同吗?”   李景风道:“是比寻常人好些。看得远,也看得清。”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何止是好些,简直是太好,你见我与人动手,是不是觉得奇怪,怎地对方不闪不避,任由我打?”   李景风点点头,道:“若说闪不过,那我是明白,我便常常见着了闪不开,可一点都不知闪避,那就奇怪了。”   齐子慨道:“那不奇怪,你只要想,他们见不着就是了。”   李景风问:“什么意思?”   齐子慨道:“看得清,看得远,那是目力,目力好的人多,但要看得快。”他忽地伸手一掷。李景风顺着他手势,那是一支筷子,插入墙中。直没至顶。   齐子慨道:“你见着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慨笑道:“我这一掷,可多得是人见不着,见不着,自然也就躲不了。”又问:“我想找这通道,你这目力极有帮助,你要帮我这个忙,有什么要求吗?”   李景风忙摇手道:“提防蛮族,这是份所当为,怎好提要求?”   齐子慨笑道:“我便猜到你会这样说,这样吧,你帮我找通道这段日子,我就陪着你拆招玩吧。”   李景风一愣,问道:“拆招?”   齐子慨道:“就是拆解招式,例如我这样一拳过去。”说着一拳慢慢打向李景风,李景风不知怎么应付,只好使了罗汉拳当中的一招十字插掌抵挡,齐子慨见他拆招,左手翻掌推了过去。李景风想了想。使了招猛虎出洞,拳头去打他掌心。齐子慨道:“这就是拆招,我出一招,你不知怎么拆解,我就教你。”   李景风知道这是齐子慨教导自己武功,喜道:“这样甚好。”   齐子慨道:“好了,睡吧,明天中午还有事呢。”   说着掀开棉被上床,道:“唉,没准备你的,挤挤吧。”   李景风无奈,只得吹熄了灯火上床,齐子慨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只是他身形高大,挤得李景风无处容身,睡得甚不安稳。   许是昨夜太累,第二天李景风起身时已近中午,见齐子慨不在,吃了些馒头羊肉,他推开窗户,自窗外望去,忽听到头上齐子慨的声音道:“起床啦。”李景风抬头望去,没见着人影,   李景风走出房门,见齐子慨坐在屋檐上,右手擎笔,左手握本小本子。他大惑不解,问道:“三爷你在屋顶作啥?”   “等人。”齐子慨说道。   此时斜对门一间房屋打开,走出一名背刀中年男子,那人道:“广西柴鹏,湖南张家女遭地痞逼嫁。我教训地痞,逼得他们连夜搬家。”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慨接过,点头道:“行。”说着在小本子上划上一划。道:“明年见。”   那人拱手行礼,到屋后牵出一匹马来,扬长而去。   又见一人从稍远处的小屋走出,这人顶上无毛,六点戒疤分明,看来是个和尚,那和尚走到齐子慨面前,拱手道:“少林了方……”齐子慨骂道:“你也配用法号?讲本名。”   那和尚脸一红,道:“河南郑余,于济南杀淫贼一名。”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慨说道:“行,明年见。”   郑余谢过后,踏步离去。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各报了有何功绩,齐子慨一一点头,众人各自离去。   又有一人道:“湖北广平镇镇天宫,有道士假托神明,诈财骗色,奸淫妇女。我杀首恶广镇子及其徒七人。”   齐子慨点头道:“行,明年见。”   那人似乎不甚满意,说道:“镇天宫的弟子具是武当嫡传,我以一敌众,受了重伤,怎地明年还要再来?”   齐子慨骂道:“你功夫不行,难道是我的错?再说,这事顶多抵你两件功绩。你还欠着四年,弄不好,明年见,后年还得再见。你要不服,昨晚怎不来说?”   那人被骂得无趣,又不敢反驳,只得悻悻然离去。   此时村外马蹄响起,两名彪形大汉,一穿蓝衣,一穿绿衣,左手腕具缠着链子镖,纵马来到齐子慨面前。   齐子慨道:“来得忒晚了。怎?”   绿衣人道:“我兄弟俩率领门人,在衡山剿了一群马匪。耽搁了。”说着,右手从怀里掏出纸条。左手链子镖一甩,那镖夹着纸条射向齐子慨面前。齐子慨不闪不避,伸手从镖上取下纸条。看了看,在小册子上划上一笔。道:“明年不用来了。希望以后莫再相见。”   那蓝衣人道:“我兄弟也望之后莫再相见,三爷,请了。”   两人说完,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李景风此时终于看明白,这些人定是犯了事,撞在齐子慨手上,齐子慨要他们干好事补偿。又见一人,身形矮小,尖嘴细目,道:“安徽穿山狐胡净。去年在河南自马匪手下救了商客张某。”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慨接过纸条,持笔在小本子上一划,想了想,又问:“你没收钱吧?”   胡净忙道:“当然没,纯是义举,义举。”   齐子慨点点头道:“你先在旁边等着。”   胡净讶异道:“又怎么了?”   齐子慨道:“叫你等就等。”   那胡净不敢反驳。乖乖退到一旁,见李景风也在旁边等着,走向前攀谈道:“三爷要我们等在这干嘛?”   李景风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因犯事被留下。于是说道:“我不知道三爷留你作什么。”又问:“昨晚怎么回事?”   胡净见他发问,愣道:“你是雏儿,不知道规矩?”   李景风笑道:“还真是雏,四天前才结识三爷呢。”   胡净冷哼一声,道:“被抓就被抓,结识个屁。我看你不懂规矩,教你个乖。但凡有事撞着在三爷手里,又不想死的。就得跟三爷立约。每年在这陇南要道上一会。这除夕当天,过了子时,那叫生死夜,要有不服,看是约了帮手,还是纠众联手,俱在这夜里解决,这边看不见,这村后头堆着好些尸体。都是昨晚冒犯三爷的。”   李景风这才知道昨夜那好大动静是怎么回事,又问:“那现在又是怎样?”   胡净道:“待到日出,过了生死夜,就是酬恩日。我们这些犯了事的,每年要干几件好事,让三爷考察。三爷把功过相抵……自然附带点利息。若是满了,就不用再来,若是没满,隔年再来,若是无功可说,免不了一顿好打,将养几个月。要是想逃,嘿……那得藏隐密点。怕要见血光啰。”说着,又叹道:“我不过就是挖墓的,三爷折腾了我两年,还不放我走啊。”说着摇头叹气。   李景风听了这些话,对齐子慨更是佩服,又想,这些人都能有机会,若能给饶刀把子将功折罪的机会,饶刀寨不就有救了?   前前后后约莫来了十余人,齐子慨一一回覆后。又看了看本子,道:“看来没其他人了。”说着从屋檐上跳下来。拍着胡净的肩膀说道:“胡兄弟……我就叫你一声小胡,你是挖坟的吧。”   胡净皱眉哀道:“三爷,别折我寿,叫我本名就好。”   齐子慨哈哈笑道:“别怕,我真有事要你帮忙,你若办成,明年不用再来。”又拍拍他背心道:“进去说。”   胡净、李景风跟着齐子慨进屋,齐子慨说明要找地道,对胡净道“你是挖坟的,最懂这些密道地穴,要能帮我这个忙,必有重谢。”   胡净问道:“这得找多久?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齐子慨道:“这不好说,可能得三个月时间。”   胡净心想,帮齐三爷找蛮族密道,成有大功,失败也有苦劳。跟着齐三爷,就算遇上几个蛮族,谅来也不会危险。倒是件好差事,于是道:“这行。不知三爷要从哪着手?”   齐子慨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下连李景风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三爷你没点眉目?”   齐子慨道:“我找密道,就抱着碰运气,这边走走,那边走走,见着可疑的,上前问问,若是蛮子,抓起来拷问。见到可疑的地方,探探地势。那日我会到饶刀寨,就是闲逛着找着。”   李景风又问:“有抓着蛮子吗?”   齐子慨道:“馒头吃了不少,蛮子一个未见。”   李景风又道:“那你带了我,又留这位胡兄?”   齐子慨道:“我是见了你,这才想到我一人力孤,不如找些有特别本事的人帮忙,你眼力好。带你随身,勘地形方便。这小胡……我刚才见着才想起这人懂挖穴。带上了有用。”   胡净问道:“那假若三个月找不着呢?”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若三个月找不着,找三年,三十年,有你们陪着我,总会找着的。”   胡净大吃一惊,说道:“三爷你明明说是三个月……”   齐子慨道:“我说可能得三个月,可没说最多三个月。”   胡净慌道:“那真要找三十年五十年,那我岂不是要……”   齐子慨大笑道:“别怕别怕,甘肃能有多大,三十年时间敷余得很。”   胡净道:“可是我……”   齐子慨脸色一变,提高了音量道:“胡兄弟想反悔?”又冷笑道:“敢对齐某言而无信的,这天下也没几个。”   胡净知道中计,心中不住叫苦,李景风心想,不知这三爷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他一点线索也无,就抓着自己与胡净找通道。若说糊涂,坑杀胡净倒是俐落。   至于通道是否真要找上三五十年,他倒不担心。一来这是好事,二来他本就想来崆峒拜师,若真当了铁剑银卫,仍是要听三爷号令。   胡净此时已经认命,垂眉苦脸问道:“三爷打算从哪开始找起?”   齐子慨想了想,道:“往冷龙岭那走走看。要不,往甘州去也行。要不,回关上看看。”   胡净见他说了三个不同的方向,更是叫苦不迭。   齐子慨沉吟道:“不如先到天水,那里热闹,指不定能抓到几个潜伏的蛮子。”   李景风见他苦恼,想起谢孤白主仆,于是道:“三爷,你这样不成,咱们需要一个谋士,能帮咱们出主意。想些有用的事。”   胡净听他对着齐子慨指点江山,骂道:“乱嚼舌根的小崽子,三爷自有主意。”   李景风摇头道:“三爷要有主意肯定早说了。碰运气不是办法。三爷总认识几个聪明人吧。”   齐子慨道:“聪明人是认识几个,可都不好请。唉,又不能随意离开崆峒。要不……咦?”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侧了头,像是在听什么似的。   “景风小弟,你上屋檐往村外看看,看有什么。”   李景风点了点头,往屋外走去。胡净见他大了李景风近二十岁,竟称呼李景风小弟。而且状似亲昵。不由得意外。   李景风上了屋檐,打亮掌望向村外。远处一小撮黑点。约是四十余骑,清一色的高头良驹。簇拥着一辆马车,他看仔细后,这才回屋内向齐子慨回报。   “四十余骑,都是好马。围着一顶马车?往这个方向来?”齐子慨摸着下巴,又问:“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黑色。”李景风答:“雪地里特别显眼。”   胡净是混过江湖的人物,说道:“四十匹一色马,这得是大人物,寻常马贼没这派头,还搭轿子。不是门派大家,就是豪富钜绅。”又担忧道:“他们往这个方向来,难到是冲着咱们来的?”   说是咱们,其实胡净知道是给自己脸上贴金,里头有本事得罪这等大人物的,自然也只有齐三爷。他生性怕死,就怕扯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又问道:“三爷,年初一的与人动手晦气,若是冲着你来,且放过他们这一回?”   实则齐子慨昨夜才与人动过手,还杀了人。晦气什么的,不过是他性格怕死,唯恐这场大战波及自己,给齐子慨一个台阶下。   李景风见齐子慨皱起眉头,像是遇到极大难题,突然又脸现喜色。似乎甚是得意。忽喜忽愁,阴晴不定,似乎来的是个难应付的对头,却又喜他自投罗网。于是问:“三爷,来的是熟人?”   齐子慨像是如梦初醒,喔了一声,问道:“小胡,把你的马牵来。”   胡净应了一声,便去牵马。齐子慨道:“景风小弟,我这还有些事。你跟小胡往西边走,绕过车队,回陇川镇等我会合。”   李景风问道:“那车队是些什么人?三爷似乎很忌惮?”   齐子慨道:“是有些棘手,总之,不用担心我,”   李景风虽与他相识不久,但知他艺高胆大,向来睥睨。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情凝重,问道:“三爷,我能帮上什么忙?”   齐子慨笑道:“还真用不着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李景风知道以他本事若不能应付,自己留下来也只是拖累,于是道:“三爷,保重。”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别担心。想伤你三爷没这么容易。”   李景风与胡净共乘一骑,望西而去。与那车队距离近了,李景风看清马上人物,个个装束整齐。精壮结实。显是多经阵仗的武林好手。比之饶刀寨那群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   他又回过头去,只见齐子慨骑上小白,正往那车队奔去,两边相距十余丈,双方各自停下。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又是担心,又是犹豫。胡净道:“别担心三爷,他本事大得很,就是人有些癫狂。这里是崆峒,谁敢对三爷不敬?”   且说齐子慨纵马往车队迎去。双方到了十余丈距离。那四十余骑见有人靠近,勒马戒备。齐子慨不等对方打招呼,高声喊道:“小猴儿要找二哥,该往昆仑去才对。到崆峒干嘛?”   轿中那人咳了一声,道:“三爷你近点。我听不出是小白在叫还是您在说话呢。”   齐子慨道:“我倒是想和你亲近亲近,就是有些怕。”他举起马鞭,指着众人道:“这么多人没把我放在眼里的。还是头一遭。”   轿中那人呵呵笑道:“三爷跟着朱爷学世故了?”又道:“见着崆峒齐三爷,还不行礼?”   那四十余骑纷纷下马,恭身行礼道:“见过三爷。”   齐子慨哈哈大笑,放慢马蹄,走向轿子。神情甚是轻佻。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   李景风与胡净在陇川镇的客栈等了三天,依然没有齐子慨的消息,李景风有些心焦,连胡净也担忧起来,只道:“他要是一年不来,我是等他不等?唉,等还罢了,困在这镇里头,怎么营生?”   到了第三天夜里,李景风眼看又要等空,正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去找齐子慨。若真出了意外,也得知根知底,知道对头人是谁。   突然马蹄声响,李景风自二楼客房往楼下望去,只见一头通体乌黑的骏马停在客栈前,一条高大人影扛着一个人跳下马来,却不是齐子慨是谁?   齐子慨抬头看了一眼李景风,哈哈大笑,不一会,来到李景风与胡净面前,把肩上人影掀放在地。哈哈大笑道:“那群点苍狗腿子追了我三天三夜。娘的,差点回不来。”   李景风与胡净甚是讶异,那人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但见他身量矮小,又柱起柺杖,原来还是个瘸子。   只听那人压着嗓子怒道:“你个鸡八毛,三爷,我知道你疯,没想你疯成这样。”   胡净见他模样,又想起三爷提起点苍。不由得一惊,指着瘸子呐呐道:“你……你……”   齐子慨嘻嘻笑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点苍副掌门诸葛然,我把他绑来当咱们找密道的谋士了。”   胡净两眼一番,几欲晕去。李景风也瞪着眼睛打量着诸葛然:“你……你就是点苍副掌门?”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冷冷道:“不,我就是个随手能掐死你的矮瘸子。” 第50章 崆穴来风(上)   在青城时,李景风就常听沈谢众人提起诸葛然,他是点苍副掌门,点苍想要谋取下任昆仑共议的席位,诸葛然在青城策划了一场暗杀,又灭口了福居馆。他想起当日惨案,掌柜无端横死,不由得对这人有些厌憎。   只见诸葛然找了块稍空的地方,把拐杖对着他面前比划几下,道:“让点。”态度甚不礼貌。李景风挪了挪位置,空出一块,诸葛然拄着拐杖坐下,与他跟胡净离了点距离,这才开口问道:“三爷,又搞什么鬼?崆峒有这么缺钱粮,要绑着我跟点苍勒索?”   齐子慨咧开嘴嘻嘻笑道:“密道的事,副掌听说过?”   诸葛然问:“去年嵩山掌门纳了女婿,三爷听说过?”   齐子慨愕然问:“听过,怎地?”   诸葛然道:“三爷觉得怎样?”   齐子慨疑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密道我也听说过,我书柜里头还有本《陇舆山记》下册,收藏得挺好,就怕坏了市面上买不回来。”诸葛然道,“可这跟我又有屁关系?”   齐子慨道:“蛮族入关不是小事,小猴儿该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诸葛然道:“你娶老婆,我倒愿意帮忙洞房,别的,再商量。”   齐子慨拍胸脯道:“这没问题,齐某成婚之日就请副掌来验货。”   诸葛然道:“得了,我还不晓得您老的性子?空口套白狼那是我的活,你要套狼得动手。你把我捉来这,行,困着我不让我走,也行,要我帮忙,那是不行。”   齐子慨拍着诸葛然的肩膀大笑道:“小猴儿别开玩笑了,以咱们的交情,这忙肯定会帮的。”   诸葛然耸耸肩,道:“老朋友讲交情不是想借钱就是要赖账,您是哪样?这样,咱不说废话,要我帮你找密道,你也得帮个忙。”   齐子慨道:“好说好说,天大的忙我都帮了。”   诸葛然道:“点苍想选下任的昆仑共议盟主,还请三爷跟二爷打个招呼。”   李景风早知此事,是以并不讶异,他看胡净脸色一白,显然震动不小,却不敢插嘴,于是道:“副掌门,照理说,下任盟主该是衡山派才对。”   胡净听他插嘴,大感意外,忙拉着李景风衣袖示意他别乱说话。诸葛然转过头来,望向李景风,撅起嘴问道:“大爷贵姓?”   李景风回道:“我姓李,我叫……”   “没问你名字。令堂可好?”   怎地无端端问起母亲来?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道:“家母过世多年。”   诸葛然故作震惊道:“李掌门怎么过世了?三爷,你听过这事?”   齐子慨道:“他是我朋友,无门无派,就是个普通人。小猴儿别耍他玩。”   诸葛然道:“现在是他耍着我玩呢!我就想问,他要不是李玄燹的私生子,又是哪家大门大派的少主掌门敢插这个嘴?”   李景风站起身大声道:“你身份高贵,也要占个理字!难道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他如此大声斥责诸葛然,一旁的胡净脸色惨白,他不知李景风与诸葛然的恩怨,只想这年轻人不知死活,连诸葛然都敢顶撞。岂知诸葛然不怒反笑,举起手杖敲着地板道:“坐下坐下,站这么高,想欺负矮子吗?”   李景风也察觉自己失态,涨红着脸坐回地上。诸葛然道:“小子,你要说理,我们就说理。刚才是谁先插嘴,谁先大声说话?是我倚强凌弱,还是你仗高欺矮?”   李景风一时语塞,过了会才道:“是我没礼貌,向副掌门谢罪。”说着鞠躬谢罪,但对这名矮子仍无一点好感,于是又道,“但照规矩,下届昆仑共议该是衡山派才是,怎会是点苍?这是道理吗?”   诸葛然摸着下巴说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好,身份高贵也要站着理字,身份低下难道就不能说话?你要说话,我让你说,是这个理对吧?”   李景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又道:“昆仑共议九十年,盟主是点苍崆峒丐帮少林武当衡山轮着当,那青城华山唐门又碍着谁啦?为什么当不了盟主?”   李景风一愣。青城、华山、唐门在九大家中势力较小,盟主之位向来与他们无关,可这不就跟自己方才说的话相违背,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诸葛然道:“再讲件事,你说这是理,是哪门子的理?三爷,昆仑共议有规定九大家该怎么轮盟主吗?”   齐子慨摇头道:“没。”   诸葛然又看向李景风,问:“这个理从哪里来?”   李景风觉得他所言成理,却似乎又是强词夺理,可错在哪儿自己也分辨不出。诸葛然见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又看向齐子慨问:“三爷,这是你朋友?”   齐子慨点点头,诸葛然转头对胡净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净忙道:“小人胡净,副掌门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指着李景风道:“给他一巴掌,用力。”   胡净看向齐子慨,见他无拦阻之意,于是转头向李景风道:“兄弟,对不起,我是奉命行事。”说着狠狠一巴掌打向李景风。李景风见他打来,这一巴掌虽快,要闪避却是不难,只是不想在这事上又得罪诸葛然,让齐子慨难做人,于是一咬牙,啪的一声响,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诸葛然微笑道:“这巴掌不是处罚你没礼貌,是让你记得,下次开口前一定得想清楚,愚蠢比软弱死得更快。”   李景风道:“我脑袋差,不会说话,但你那不是理。”   诸葛然点头道:“行,你慢慢想,想到了,讲得赢我,我还你这巴掌。”   李景风咬牙道:“好!”   齐子慨道:“该讲正事啦。小猴儿,门派的事向来朱爷比我管得勤奋,你要我帮的忙,我最多也就帮你说上两句。”   李景风慌道:“三爷!”   诸葛然把手指放在嘴边比个“嘘”,问道:“想清楚怎么说了没?”   李景风一愣。诸葛然的说词他反驳不了,如果照规矩,昆仑共议是排除了青城华山唐门这三派,这就是以大欺小,可承认这是有道理的,那以点苍势力确实也足以跟衡山叫板,甚至还站着优势,他硬要以大欺小也没错。甚而言之,昆仑共议九十年后,势力早有消长,又是怎么判定哪几家有资格,哪几家没资格?再说这天下大势他虽听沈玉倾与谢孤白聊上许多,但终究肤浅,又怎能分剖仔细?诸葛然堂堂一个点苍副掌门又何必跟自己多费唇舌?李景风虽然性格质朴、见识浅薄,但并不笨,这一回想,诸葛然刚才那番话表面上是对自己说,实则是对着三爷说的。   诸葛然点点头道:“学乖了。”又转头对齐子慨道,“你要不帮忙,那我也帮不了你。臭猩猩,下回再会。”说罢起身要走。   齐子慨一个闪身拦在诸葛然面前,诸葛然眉头一皱,换个方向要走,齐子慨脚步一错又挡到他面前。只见诸葛然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道:“臭猩猩,你是来真的?”   齐子慨笑道:“我可不是这傻愣子,跟你说道理。现在你落我手中,你想跑就跑,我想抓就抓,你跑我抓,你跑我抓,你跑得掉是本事,跑不掉就跟我走南闯北找密道,找着了就放你回去。”   诸葛然道:“我被你抓走的事传回点苍,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子慨笑道:“九大家兵不犯崆峒,这中间还隔着唐门、青城,等你哥找上我哥,我哥再派人找我,这一来一回不折腾个一年半载只怕还找不着咧。”   诸葛然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咕溜溜盯着齐子慨看,这才道:“行,帮你这个忙。不过我这腿脚不利索,你得找两个人服侍我。”   齐子慨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指着胡净道,“这段日子好生服侍副掌门!”   这诸葛然如此古怪难缠,怕不是一桩苦差事?可胡净又不敢推却,只得苦着脸道:“是……”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两个人,你就算把这夯货拆成两半,也只有左右上下两个半人。”   齐子慨道:“这人勤快,一个当两个使。”   诸葛然哼了一声,道:“三天没睡好,我去歇歇。”说罢往房门走去,却被齐子慨一把拉住,拦腰抱起道:“小猴儿,咱哥俩这么多年没见,亲近亲近,一起睡吧。”   诸葛然身材矮小,齐子慨身形高大,这一抱住便像是大人抱小孩般。诸葛然挥舞拐杖打在齐子慨身上,怒道:“臭猩猩,说了不跑就不跑!快放手!成什么样子,耍猴戏吗?”   齐子慨这才将他放下,笑道:“小猴儿乖乖睡觉,待会我去陪你。”   诸葛然冷哼一声,知道自己决计溜不成,悻悻然在隔壁开了间房,自个睡觉去了。   齐子慨对着胡净道:“你也早点睡,明儿个出发。”   胡净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离开房间。   等两人走后,齐子慨这才问李景风道:“你刚才被打,我没拦阻,你恼不恼我?”   李景风摇头道:“你有事要求他帮忙,自然不便帮我。”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你这也忒小瞧了小猴儿。他一张嘴就寒碜人,但可不小气,我让他打你,也是要你记得这巴掌。”   李景风愕然,问:“什么意思?”   齐子慨道:“小猴儿说得没错,没脑子比没武功死得更快。你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这巴掌记得了,以后想清楚该怎么说才开口。”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大概懂了。”   齐子慨又道:“我答应了陪你拆招,来。”说着左手竖直,掌面朝着自己,示意李景风攻过来。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要三爷陪我拆招,我这趟帮三爷,就想请三爷通融些。”   齐子慨讶异道:“你要我通融什么?”   李景风道:“三爷,您能让胡净将功折罪,怎不能让饶刀山寨的人将功折罪?”   齐子慨摇头道:“这不成,饶刀山寨里头有铁剑银卫的人,不是我做主就能放。再说,那些将功折罪的不是情有可原,就是罪刑不重,再不然就是有点本事,杀了可惜,给他们一个机会当好人。可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几百条人命,放不得。”   李景风摇头道:“寨主连我的性命都不想害,怎会屠村?这当中一定有隐情。”   齐子慨板起脸正色道:“他们终究干过坏事。网开一面也只有一面,就算情有可原,由得他们开条件,那不叫侠义,叫纵容。”   李景风又道:“假如查出戚风村的案子不是饶刀寨干的,又找到密道,能不能将功折罪?”   齐子慨想了想,道:“找着密道是大功劳,那些铁剑银卫回不去,放他们各自谋生,只要不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李景风喜道:“多谢三爷。”   齐子慨举掌道:“废话说完了,你再不攻过来,我要打过去了。”   李景风一愣,眼前掌影忽动,是齐子慨一掌拍来,连忙伸手格挡……   ※   第二天辰时,李景风一起身就觉得全身酸痛。昨夜与齐子慨拆了一个时辰的招,虽说三爷没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头。胡净敲了门,要他去房里讨论事情,原来齐子慨怕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还当真睡在他房里。   四人聚在一间房里,只见诸葛然早已铺好纸张笔墨,在纸上画了个像是鸡腿骨的细长图形,李景风看不懂,问了胡净,胡净道:“这是甘肃的形状。”又见诸葛然在骨头的边缘划了几笔,李景风认出是山的形状,又在旁边标记地名。诸葛然写字甚为潦草难看,李景风只分辨得出几个山字,其它一字不识。   齐子慨皱眉道:“小猴儿你这是写字还是画画?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过笔,在纸上接着写了起来。没想齐子慨看似粗豪,一手楷书却是圆润饱满,煞是好看。   诸葛然淡淡道:“教我写字的夫子七岁就被我辞退了,换了一个夫子,写字忒难看。”   李景风好奇问道:“怎么辞退了?”   诸葛然道:“他只有写字好看,鸡毛子有个屁用。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崆峒还是哪里,听说养了窝写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齐子慨笑道:“小猴儿恼羞成怒了。”   诸葛然指着地图道:“《陇舆山记》上下册记载了甘肃的地形风土,我知道的就这些。咱先一步一步来说,先说这密道得怎么挖。这出口需在隐匿处,又少人迹,又得避开铁剑银卫的巡查,这是废话。我就指这几个地方。”他指向崆峒的左下角。齐子慨皱眉道:“昆仑?”   九大家盟主所在处,被称为“昆仑”的所在正是位于崆峒西南方的甘南,昆仑山脉末端的昆仑山上。   诸葛然道:“昆仑地势险恶,如果潜入的蛮族数量稀少,从昆仑山西侧翻过来,这条路倒是方便。”   齐子慨道:“遇上了还能跟咱们盟主打个招呼?那里的驻军多,地形又险,陡峭壁立,要爬过来,难。”   诸葛然道:“挖地道?”   胡净摇头道:“诸葛副掌,挖地洞与凿山是两回事。昆仑山险峻,蛮人要从另一边挖路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然点点头,顺着地图向北移动,指着甘肃西侧道:“冷龙岭有山峦掩护,周围又少人烟,过了冷龙岭向北,地势太险,冷龙岭南方一片平坦,无处可躲,这是一处。”说着在地图左侧山脉末端圈了一小块起来。   齐子慨点点头,说:“有道理。”诸葛然又提笔沿着地图东北画了一个大圆,说道:“边关驻军最多,又是崆峒的本营,却不用翻山越岭,我要是蛮族,这个险可以冒。”   齐子慨道:“这范围铁剑银卫搜查最久,朱爷现在也在这找着,只是都没找着。”   诸葛然道:“再往东,那就往华山去了,除非蛮族的蛮是野蛮的蛮,要不还真跟严非锡扯不上什么关系。”   齐子慨道:“小猴儿打算往哪里找?”   诸葛然指着甘肃西边道:“边关有你家朱爷顾着,昆仑又不可能,就往冷龙岭去吧。”   齐子慨让胡净去市集买了两匹好马,四人四骑往西北而去。路上,李景风忽地想到什么,纵马向前与诸葛然并驾,说道:“副掌,你说昆仑共议没有青城唐门华山不公平,照你说的,要公平就该九大家轮着来,就算要改也该换青城唐门华山,而不是点苍。”   诸葛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那也得照轮?哪个门派掌门是让弟子轮番上任?照你这说法,要是少林一人当一年方丈,觉字辈还没轮完一半,剩下的估计都老死了。”   李景风又语塞,反问:“那怎样最好?”   诸葛然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举,不行吗?”   李景风道:“可威逼人家选你,这手段不光彩。”   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方式不光彩,方式不光彩还谈什么手段。”说着,又横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怎知道我威逼人家了?听谁说的?”   李景风悚然一惊,方察觉自己说错话,只听诸葛然回头呼喊道:“胡净,过来!”   那胡净策马上前,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给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听到声响。”说罢夹紧马腹,加快离去。   胡净无奈道:“景风小弟,对不住了。”说罢伸手挥向李景风脸颊,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李景风脸上又挨了一记,懊恼道:“是我说错话。”心里又是松口气又是担忧。松口气是因诸葛然并未追问,担忧却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与沈家兄妹的关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当日福居馆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担心无用,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后夜里打尖,白日赶路,路上行人渐多,几天后便抵达兰州。   兰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时可见服色各异却披着银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这银色披肩便是铁剑银卫当中“银卫”二字的由来,他们与寻常领侠名状的侠客不同,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只消穿上这披肩,寻常侠客都得让着些,若遇着争议,当地门派也会偏帮一些,这也是昆仑共议的协定。   齐子慨问道:“小猴儿,兰州再往北就是会宁了,接着该怎么办?”   诸葛然道:“把冷龙岭到兰州、会宁一带所有发现无名尸、毁容尸、失踪人员的案子通通找来让我瞧瞧。”   齐子慨笑道:“行。”   一行人入了兰州城,找了间城里的客栈住下,齐子慨让当地的门派送来未破的悬案。齐三爷驾到,谁敢怠慢?不一会,三十年累积的悬案送到,竟有上百件之多,还得马车拖送,齐子慨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诸葛然要李景风五年一个区段,各自计算总数,打从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几具无名尸。   “就从二十年前算起。”诸葛然要了附近的地图,又取了几十枚钉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种颜色标记,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案子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就用白色,又说,“冷龙岭以东,兰州、会宁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风看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说道:“我懂了,蛮族若是从冷龙岭过来,沿途若被人发现,就要杀人灭口,往这些尸体的路上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诸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杀,别把剑刺进镜子里。”说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这里刺才死得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胡净也忍俊不住,李景风知道他绕着弯骂自己笨,连自杀都不会,只得闭嘴。过了会,诸葛然又抬起头对他说道:“我刚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虽仍是调侃自己,这次连李景风也噗嗤笑了出来。   诸葛然钉完钉子,这二十年间兰州以西竟有四十余件悬案,只是单看钉子的分布,甚是凌乱宽广,若照这个方向看去,一时也不知道从何查起。诸葛然点点头,神色满意,又开始看起卷宗来。   李景风看见齐子慨给了自己一个眼神,于是起身跟着走出,只留下胡净陪着诸葛然。这几日旅程,胡净当了诸葛然的跟班,为他端茶递水,穿衣除袜,胡净虽然嘴上抱怨,倒是把诸葛然服侍得极好。   两人走出诸葛然房外,李景风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慨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儿还得忙乎一阵子。这一路上我跟你拆招,你也算练得纯熟,趁着有时间,我且多教你一点,看着……”说罢呼地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   李景风觑得真切,头向后仰,仍是慢了一步,拳头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齐子慨问:“看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慨又问:“看见了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看见了,可是来不及闪啊。”   齐子慨又道:“我数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三一说完,李景风早向后仰,齐子慨这拳便打空了。   齐子慨又问:“怎么这次闪得开了?”   李景风摇头说道:“你先说了,我有提防,又知道你这拳怎么出,就闪得开。”   齐子慨点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问你,我出拳打你时,你是不是盯着我拳头看?”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慨摇头道:“这只对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头,是先看我的肩膀。我们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这是一勾挂着一勾。你看到我拳头时这一拳已经在半路上,自然闪不过,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举,是前举,还是屈肘。动手不能不动肩,举脚不能不紧臀,你从根本处看起,自然就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动作闪避。你武功差,遇到攻击只有后退,不得已才弯腰,更不得已才侧身。动作大,破绽多。今后你跟我拆招,要注意看我肩臂肘腕,这对你闪避功夫大有用处。”   李景风经他提点要诀,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齐子慨又指点他几个要点,这才让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往诸葛然房间去,只见胡净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灯燃尽,诸葛然兀自未睡,那数十封卷宗分成两堆,一多一少。   诸葛然见他们进来,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看卷宗,拿起拐杖戳了胡净一下。胡净猛然惊醒,忙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也不看他,只道:“没,就不想让你睡。”   胡净满脸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声是。   诸葛然看完最后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只看到冤情,没瞧见包公上台唱戏。三爷,难怪甘肃气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发了?”   齐子慨耸耸肩,不置可否,口才上头他是不想跟诸葛然争长短的。   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钉子,接着说:“这富商遭劫案,尸体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时下手,所以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寻常人见到匪徒,转身就跑,背部也该有几处刀伤。深浅不一却又集中,这是凶手心慌胡乱砍几刀,该是死者弟弟谋夺家产,杀兄移尸。”   又拿起一根赤色钉子道:“这无名裸尸案,杀人的是他邻居,估计是私通邻妻引祸被杀。你瞧,胸口一刀都够致命,还把鸡巴切下来做啥?泡酒吗?”   说着又拔了几根钉子,一边拔一边解说案情,又说这是马贼劫杀,又说那是仇杀,还有意外身亡的。好一会后,诸葛然盯着地图上残存的七八支赤青黑三色钉子道:“剩下的这些才是真的悬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蛮族遭害。”说完指着地图上冷龙岭的最南边道,“把发现这些尸体地方附近道路连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这了。”   说完又举起拐杖将胡净戳醒。   ※   “这么一片雪山,怎么找法?”李景风远远眺去,这气势巍峨的一座巨山覆盖着一层厚雪,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诸葛然道:“等入春再来会好找些。”   齐子慨笑道:“崆峒有句名言,打铁趁热。何况小猴儿也等不了这么久。”   诸葛然道:“这句话哪都听得到。”   齐子慨道:“可崆峒的铁最好。”   “行,由得你说,总之没我的事。”诸葛然道,“打打杀杀、挖洞掘空,不合适我。”   胡净道:“三爷,这雪这么大,就算有密道,入口只怕也给雪封了,难找。”   “上山!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儿个再找。”齐子慨说罢,策马而去。   诸葛然眯着眼,咬牙切齿道:“臭猩猩压根没听人说话。”   三人跟在齐子慨身后,李景风忽又对诸葛然道:“我想着了。”   诸葛焉喔了一声,似乎不太搭理他。李景风接着道:“我被你绕了弯,钻进了死胡同。其实选盟主,方法要光明,手段也要光明。点苍要开先例这是好事,大可推唐门、青城当盟主。现在副掌不过就是想把盟主的位置交给点苍,公平之类的纯粹是说辞罢了。”   诸葛然听了这话,转过头看着李景风,李景风吃了一惊,怕又要挨巴掌。诸葛然却没叫来胡净,只道:“你说推举公平,我没拦着青城华山唐门去拉票,他们三家要是团结,最少也有三票,也足以角逐昆仑共议的盟主。现而今,青城跟唐门联姻,华山反与唐门结仇,又把青城给牵扯进来,他们不合作,怪起点苍来了?”   李景风听说唐门与青城联姻,知道沈玉倾此行成功,不由得大喜,又听说华山与唐门结仇,不知根由,于是忙问:“那华山跟唐门结仇,又怎么牵扯到青城来了?”   “你对这些事还挺关心的。”说到这,诸葛然沉默半晌,忽问,“我上回没问你,你怎么知道点苍弄了手段?”   李景风就怕他问起,这几日绞尽脑汁想说词,连忙说道:“我在青城遇见一个书生,听他说起的。”   诸葛然又问:“怎样的书生?”   李景风不善说谎,一时尴尬,只得把谢孤白的形貌形容了一遍。提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时,诸葛然眉头一皱,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叫谢孤白是吗?”   李景风道:“我跟他萍水相逢,只是凑巧与他同桌,听他与身边的书僮说起。”   诸葛然两边唇角上扬,弯成菱角似对着李景风微笑,道:“我就不喜欢臭猩猩叫我小猴子,叫着叫着,真有人想把我当猴子耍了。”   李景风愕然,诸葛然喊道:“胡净!”   胡净大声应道:“来啦……”   李景风皱起了眉头,苦下一张脸。   ※   没想到冷龙岭山脚下真有一处村庄。   羊吉村正如其名,十几户的小村落,外头却圈着二十几只羊。齐子慨敲了一户门,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一身具是羊毛制成的衣物,穿戴甚是厚重。齐子慨道:“咱们是路客,求借个安身之所。”   那人探出头,见四人四骑,也不说话,砰的一声便关上屋门。   齐子慨摸摸下巴,又敲了几下门,过了好一会仍无回应。他又敲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时,门又打开,青年男子显得很不耐烦,齐子慨立即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那青年眼睛顿时放出了光芒,连忙道:“我叫库图,快快,请进请进!”   库图的妻子叫娜莎,这两个具是边关少数民族的姓名,却与萨教蛮族不同。娜莎此刻正怀着身孕,见着银子也是笑逐颜开,这穷地方,五两银子,够敷余一整年生活。只是这房屋甚是矮小,里头唯有一间房,挤进六个人不免局促,库图忙道:“我再去借几间房安置客人。”   齐子慨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估计约摸十余两,索性全给了库图,道:“我们要在这住上一阵,劳驾。”   库图忙道:“不劳驾不劳驾,你等会!”   库图开了门,过不多久带来了两对夫妻与一对兄弟。一对夫妻约摸也是二十余岁,另一对较老,四十多年纪,那对兄弟约三十上下,都是年轻人,各自把众人的马匹牵去羊棚底下安置。   库图端了羊奶酒给众人驱寒,李景风第一次喝羊奶酒,只觉香气浓烈又带点酸味,与平常所喝黄白酒大不相同。   娜莎收了银两,直乐得眉花眼笑,招呼库图道:“今天有客人,你杀只羊招待!”   诸葛然道:“我们都有带干粮,不用招待了,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库图忙道:“这怎么行!我们小村里没什么好招待,杀只羊不算什么!”   诸葛然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一起同欢如何?”   库图道:“我去问问村长。”   娜莎添柴加火,倒水递酒,问道:“客人从哪里来的?做什么营生?”   齐子慨道:“我们就是旅客,四处走走,听说冷龙岭风光好,来看看。”   娜莎一愣,问道:“大过年的出游?不用回家吗?”   诸葛然笑道:“四海为家,哪都能过年。”   娜莎道:“家里没面粉了,我去拿点,你们等着。”说完径自离去。   齐子慨伸个懒腰,拍拍诸葛然的肩膀道:“小猴子,这回多亏你了。”   诸葛然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臭猩猩,早点把事办完,要不立春前我哥就上崆峒来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立春还早得很,来得及!”   李景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诸葛副掌,你怎么叫三爷臭猩猩?”   诸葛然道:“你看他高头大马,长个子不长脑袋,方脸高额,不像猩猩吗?”   李景风又问:“猩猩是懂了,那臭……”   诸葛然给他个白眼,冷冷道:“你认识他几天?见过听过他洗澡吗?”   李景风一愣。北方天寒,气候干燥,甘肃尤其缺水,多以擦澡代替洗澡,可诸葛然这一提醒,李景风又想起自与齐子慨相识以来,从未见齐子慨洗澡,甚至连衣服也没换几次。   诸葛然道:“这家伙没三五个月是不洗澡的。”   齐子慨不以为然道:“北方天气冷,又没流汗,三五个月还是香的。”   诸葛然啐了一口,敲着拐杖骂道:“屁!”   齐子慨又道:“我不像你,洗澡省水。甘肃缺水,我省点。”   诸葛然道:“三爷不会游泳吧?”   齐子慨脸上竟然一红,闷声道:“要学也不难。”   诸葛然见占了上风,不再多说。过了会,库图走了进来,说道:“几位大爷,村长说请你们到大屋里见个面。”   齐子慨起身道:“那好,请!”   库图带着四人往村中央的大屋走去。说是大屋,这种小村庄,也不过就是间纵横十余步的小屋子,比起饶刀山寨的大棚还小些,就强在四面有墙壁,当中堆起炉火,正烤着一只全羊,可在严寒中取暖。   齐子慨当先走去,诸葛然跛着脚,走在最后,许是天寒积雪,落得有些远,李景风担心他行动不便,放慢了脚步等他。   诸葛然忽道:“你倒好心,陪我走。”   李景风道:“走慢点,攸着些。”   诸葛然哈哈大笑:“稍微会讲话了。”   李景风冷哼一声,说起来,他还是不喜欢诸葛然。   诸葛然问道:“我叫胡净打你巴掌,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你?”   李景风道:“我顶撞你,你讨厌我也是当然。”   诸葛然道:“那你就错了。人会顶撞人,狗会听话,这才是人与狗的区别。”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诸葛然道:“臭猩猩把我抓来这,我得分辨出谁是人,谁是狗,谁能帮我,谁不可信。这道理还是我教会那只臭猩猩的。”   李景风想起齐子慨刚入饶刀寨时的试探,不由得一愣。自从与这位讨人厌的点苍副掌认识以来,他说的话每每能引自己深思,比之谢孤白主仆还要值得品味许多。   诸葛然道:“你是人,他是狗,你才是靠得住的。”   李景风愠道:“胡兄弟是惧怕你权势才动手打我,你反说他是狗?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诸葛然问道:“若当日我是叫你打他,你会打吗?”   李景风又是一愣。   诸葛然冷冷道:“这就是差别了。”   大屋就在眼前,诸葛然道:“待会别离我太远。”   李景风还琢磨不透诸葛然的语意,两人就已走入大屋。   村长是名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见众人到齐,起身行礼道:“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齐子慨也拱手行礼,笑道:“村长客气了。”   诸葛然咳了一声,问道:“怎么村长不跟我打招呼呢?”   卓新一愣,忙陪笑道:“这位贵客,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诸葛然道:“你先跟他打招呼,再跟我打招呼,瞧不起矮子还是瞧不起瘸子?”   他话说得僵了,大屋里气氛顿时一凝。   李景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胡净,赏这老头两巴掌!要响,我在村外都得听到!”诸葛然冷冷道。   胡净也察觉不对,讷讷问:“副掌……这……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指四周,骂道:“娘的,一个破落村庄,最老的五十几,最年轻的二十几,没老人没小孩?!”他猛吸一口气,大骂道,“用点心!一群傻子!用点心!!”   大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二十余双眼睛紧盯着齐子慨四人。   齐子慨咬牙道:“小猴儿就不能多喝几杯酒,多吃几口肉才翻脸吗?”   诸葛然道:“臭猩猩,交给你啦!二十几个,行不行?”   齐子慨耸耸肩,淡淡道:“他们可不是普通山贼,试试吧。”   大屋中炉火摇曳,熟透的烤全羊飘出阵阵肉香。 第51章 崆穴来风(中)   炉火噼噼作响。悬在上头的那只全羊被烤得金黄,油脂渗出,滴在火上,嘶嘶几声响,顿时肉香弥漫。   周围环伺着二十几双眼睛,李景风挨个数去,一共二十三人,前后错落,以屋角为中心,成扇状将己方四人包围住。在这十余步见方的小屋里,几乎要肩挨着肩了。   齐子慨就站在火炉旁。剑眉横飞,双唇紧抿。宛如一尊巍然不可侵犯的神像。距离他最近的便是村长卓新,两人相聚不过一两步距离。卓新那双原是慈祥温和的双眼,此刻正如荒狼般盯视着他。   胡净到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他脸色惨白,颤着声问:“三……三……爷……”他虽极力压抑,仍禁不住牙关磕磕作响。这二十余人的阵仗,当真唬住他了。   诸葛然举起拐杖,将杖尾置在左掌上端详,又在掌中轻轻转了转,眯眼噘嘴,又像是测试是否牢固般,柱着拐杖往地面敲两下。咚咚的撞击声回荡在屋里。又把拐杖指向屋角,对着李景风说道:“我们躲那去。”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一跛一跛地往屋角走去,李景风心中忐忑,又担忧齐子慨,虽听到诸葛然吩咐,眼光也不敢稍离。正自全神戒备,忽觉头上挨了一记,心下大骇,难道后面有敌人偷袭?他忙转身后退,这才见着满脸不耐烦的诸葛然。   “你是鸡吗?”诸葛然骂道:“听不懂人话?”   李景风不知道听不懂人话跟鸡有什么关系,但他想诸葛然身材矮小,又有残疾,此刻比起齐三爷更是危险。于是两眼盯着众人,一步步退往墙角。胡净见状,也缓缓往墙角退去。   唯有齐子慨仍站在原地。宛如铁铸,丝毫未动。   火光摇曳,卓新把手缓缓摸上腰间,他穿着一件厚重棉袄,李景风见底下藏着一捆长鞭。黑漆漆,油亮油亮。正要开口示警。那卓新猛喊一声,手一抖,一条黑溜溜银亮亮的事物飞出,犹如一条出洞的惊蛇,连窜带卷,往齐子慨脸上咬去。   可他喊的那声“杀”都还没叫出声来,齐子慨猛地飞起一记穿心腿,这脚看似简单,却起得无影,快得无踪,直直踢中卓新胸口,将他踢飞出去。那张大嘴巴喊出来的不是原本要喊的杀字,反倒是“啊”的一声惨呼。他虽受伤,那长鞭仍未脱手,长鞭尾端倒卷,向齐子慨脸颊拍去。齐子慨抓住鞭尾。奋力一扯,卓新身子犹在半空,又被他扯了过去。   与此同时,周围众人也一并涌上,莎娜的丈夫库图打背上抽出一柄断头刀,足有两尺长,貌似忠厚的大叔甩散盘发,粗厚的辫子尾端系着支明晃晃的钢镖。纯朴的牧汉没用兵器,却把一双铁拳挥得虎虎生风,慈祥的大妈从袜里取出两只峨眉刺。李景风心想,她用的跟沈小姐是一般兵器。   齐子慨手握长鞭,将卓新扯将近来。左拳挥去,卓新先吃了亏,知他功力通神,只得撤手后退。齐子慨倒甩长鞭,打向一名短剑杀手。那人见长鞭卷来,挥剑去挡,那鞭头倒卷过来,勒住他脖子,此时局面险恶,不容留手,齐子慨奋力一扯,那人凸眼伸舌,就这一扯,便被齐子慨勒死。   只这瞬间,刀、短剑、短棍、匕首、峨眉刺、还有几种李景风没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兵器,纷纷往齐子慨身上招呼,这屋中狭小,腾挪不易,齐子慨放开鞭子,脚踏罡步,走前钻后,肘击膝顶,拳打脚踢。场面乱成一团。   此时李景风也看出,这二十余人具是好手,即便不如饶刀把子,比起祈威、老赖皮等人也不遑多让。且这小屋挤了这些人。兵器贴肉交错,李景风瞧着胆战心惊。虽知齐三爷功力通神,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然则这二十余人也各惊骇,齐子慨武功之高,直是生平未见。一双鸳鸯子午钺刚在他眼前弄影,齐子慨侧身闪避,肩一沉,侧身撞去,那人哇地一声,摔倒在地。一支甩手镖自后飞来,齐子慨头也不回,顺手接过,向前一掷,那使子午钺的正要起身,胸口一痛。一道血柱冲着房梁顶窜上。下起哗啦啦一阵血雨,贱满墙角,洒在正烤着合适的羊肉上。   齐子慨再杀一人,还未喘息,左边一把匕首,右边两只峨眉刺,那库图就地滚来,刀光在周身舞成一团银光。原来是使地堂刀的好手。齐子慨屈起右肘,隔开峨眉刺,后退一步,左手一记甩掌拍下匕首,趁势入怀,右肘一记贴山靠,正击中那婆娘胸口,喀啦啦几声响,那婆娘胸口肋骨插入心肺。齐子慨贴着那人身体,左拳击在那妇女小腹上,将她打飞出去。   其实只这一靠,那女子便已身亡,齐子慨将她击飞,不过是阻挡后面杀上的人马。此时库图挥刀砍他下盘。齐子慨纵身后退,忽听到李景风喊一声小心。背后风声响动。齐子慨一弯腰,刀光险险从他头上扫过,削落几片发丝,齐子慨左足向后飞起,一记蝎尾脚正中后面那人面门。把那人下巴牙齿连同面骨踢个粉碎,摔倒在地。   可这样一耽搁,库图又追了上来。地堂刀专砍下三路,若双足受伤,在此环境下影响甚剧,此时前后右方都有兵器,齐子盖揉身撞向左方一名使拳壮汉,那壮汉见齐子慨撞来,左肘右拳,肘击面门,拳打小腹。齐子慨此时若要闪避,非要挨上库图一刀不可。索性吃他一拳。见他手肘向自己面门敲来,他身形高大,猛吸一口气,低头去撞那手肘。   手肘撞上额头,那人哇地一声惨叫,肘骨碎裂,齐子慨抓起他身躯,丢向库图,库图收刀不及,一刀斩在那人腰上。齐子慨猛向前窜。飞起一脚,库图举刀来挡,只觉双臂发麻,那钢刀竟被踢得弯曲。库图心头大骇,正要弃刀就地滚出,齐子慨揪住他衣领。另一手抓住他臀部高高举起,忽见一道寒光窜向自己胸口。那是一记辫子镖,此刻要腾身闪避,便得放了库图才能格档攻击。齐子慨身子一侧,让那辫子镖刺中肩膀。双手却用力一扳,将库图腰骨折断。随即虎吼一声,丢向人群处。   只这片刻交锋,齐子慨虽吃了一拳,中了一镖,却已杀了五人。眼见场面如此惨烈。卓新拾起鞭子喊道:“拖住他,耗他体力。别硬碰。”这卓新是这帮人的首领,武功见识不俗。单看他挨了齐子慨一记穿心脚只伤不死便知。他见齐子慨武功盖世,若硬要与他对接,只怕连拼个同归于尽也难,只能消耗他体力,缓缓图之。   然则他有着这个打算,身经百战的齐子慨又哪会不知,不等众人散开,当即冲上前去。一般说来,这房间如此狭小,即便是高手也难以施展,然则齐子慨不只内外兼修,拳脚擒拿、短打腾挪的功夫也精深至极。这群人多半手持兵器,虽不算没有默契,但也不是久经训练的配合。唯恐伤及己方,反倒施展不开。齐子慨冲入阵中,左冲又突,他内力深厚无匹,嗑着了非死即伤,转眼又打死两人。   李景风每次看齐子慨动武,都只有佩服,一名使短剑的凶徒看了过来,喊道:“还有这三个。”猛地抢上,这房屋甚小,几步便逼至墙角。李景风守在诸葛然身前,见他攻来。心中一惊,诸葛然沉声道:“莫慌”。李景风见他肩膀一动,连忙侧身闪避。却看另一头胡净已退至墙边,跟另一名凶徒交上手,那胡净功夫不高,招架困难,没几招便险象环生,大喊道:“救我!”   李景风想去帮忙,又听诸葛然道:“你没那本事,顾好自己。”   那李景风连忙收敛心神,那人实是使短剑的好手,出招俐落迅捷。他杀人时往往混在人群,潜伏至对手身边,袖中翻刀,在左右胸口与下腹各刺上一刀,死者往往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要害中刀,神仙无救。这连环三刀让他有了个浑号,就叫快三手。   可这快三手今日真见了鬼,前头那人武功盖世,自己近不得身也还罢了,眼前这名少年,腾挪又慢,脚步虚浮,不但算不上高手,连武功都算不上会。可自己长刺短戳,左曲右回。那人弯腰低头,扭腰摆臀。怎么就是戳他不中?   李景风虽能闪避,却不知如何反击。可他又不敢退开,就怕这人伤着身后的诸葛然。两人就在这屋角旁缠斗,快三手一刀又一刀,李景风一闪又一闪,看着便像是套好招似的。   快三手接连几十刀落空,不禁勃然大怒,又见他无法还击,平时与人对敌,总要保留些进退余地。这人既然无法还击,那便无顾忌。加上局面险恶,只想早点杀了眼前这人,兴许能混乱那绝世高手的心神。接连几下当真用尽吃奶的力。只觉生平出刀,从未有今日如此之快。   可他如何之快,李景风总是闪得更快,莫说伤着,连衣角都没碰着,李景风这边也是避得凶险。又听诸葛然在后面骂道:“打他啊,你不打他怎么行?”李景风听着心慌。他只会一套罗汉拳。方扭腰避开一刀,一招十字叉掌便打向快三手面门。   这一拳当真毛手毛脚至极,快三手料不着他竟会反击,更料不着打他的是这粗浅功夫。这一错愕,脸上重重吃了一拳。身子一歪。弯下腰来。李景风听诸葛然喊声好,又道“快!接着!”李景风只得抢上一步,一脚踢去。   那快三手吃了一拳,头晕眼花,他混迹江湖十几年,上次被罗汉拳打中怕不是穿开档裤学武的时候?怒上加怒。见李景风踢来,短剑戳向李景风大腿。此时他背对李景风,恰是视线死角。自料必中。没想李景风见他肩膀抖动,即刻缩脚。堪堪避开这一刀。他不知如何接着出手,只得随手一推,把快三手推倒在地。   快三手怒不可遏,暴吼一声冲上前来,此时又一人攻来,那人并无兵器,挥拳打向李景风。说到拳脚拆招,李景风这段日子跟齐子慨练得纯熟。见一招拆一招,见一招拆一招。那人功夫怎及齐子慨精妙?招招受制,无法施展,快三手在旁狂戳狂刺,就是沾不着李景风。李景风以一敌二。既无半点胜算,也无一丝败像。   实则李景风也是叫苦不迭。他要凝神拆招,又要闪避快三手的短剑。打是打不赢。输了要赔命。再缠斗下去,只怕自己气力不加。猛地快三手虎吼一声“操你娘的!”扑将上来。原来他打得恼火。竟不顾性命不管招式,只想将李景风一顿痛揍。李景风原本能避开他这一扑。无奈缠住了手脚。被快三手扑倒在地。   快三手骑在李景风身上,势若疯虎,举起短剑便向李景风脸上戳去。喊道:“闪你娘。闪你娘。闪你娘鸡八毛。”李景风侧头闪过。快三手又往另一边戳去,李景风又闪,快三手再刺,李景风再闪。快三手连刺了五六刀。仍是不中。顿时气血上涌,两眼通红,仰天狂吼一声,举刀就要往李景风胸口刺下,这下当真闪无可闪。李景风正要将他推倒。不料那快三手刀至中途,突然两眼圆睁。口吐白沫,竟被李景风气昏过去。   李景风还不知发生什么事,见那使拳脚的壮汉已冲向诸葛然,诸葛然轻飘飘地闪身避过,李景风连忙起身抢上。接过那壮汉拳脚。又拆起招来。那壮汉奈何不了李景风。李景风也奈何不了壮汉。   忽听到胡净呼救声,只见胡净肩膀上挨了一刀。险象环生。李景风虽想帮忙,无奈力不从心。又听得一声虎啸,震耳欲聋。便似要把小屋吼碎似的。李景风见齐子慨浑身是血,腰间插着一只短镖。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也不知是受伤还是对手的血。   只见齐子慨抢上前去。飞起一脚,将攻击胡净那人踢得撞上屋顶,又重重落下,眼看不活了。   李景风这一分神,拆招慢了,那壮汉一拳穿入中宫,李景风只觉胸口被一股巨力打入,喉头一甜。脑袋昏昏沉沉。心想自己怎生如此不济,一拳便被打得如此凄惨?   他却不知这人武功远比他所想象高上许多,只是齐子慨所教的拆解功夫实在太过高明,加以他目力惊人。这才被他牵制。   那人打入中宫,当即踏步向前,曲肘上扫。打向李景风下巴,另手握拳往他肚子打去。这三下打实,以李景风现在功夫,必死无疑。   忽地那人唉了一声,扑倒在地,李景风喘了口气,见诸葛然站在那人脚边,知道是他救了自己,讶异道:“你会武功?”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可是点苍副掌门,比车轮高时就开始练武了。”   李景风道:“可你的脚……”   诸葛然道:“我是又瘸又矮,这跟有没有学过武功没一根鸡巴毛关系,傻子!”说着举起拐杖敲向李景风的头道:“叫你跟紧点,是要保护你,不是让你保护我。”   李景风避开他拐杖,起身看向快三手,只见快三手嘴歪眼邪,两眼翻白,身体不住抽搐。显是发了风症。不死也得残废。   诸葛然道:“打死人见得多,打到气死人的还是第一次见着。你真他娘有本事。”   李景风脸一红,看向战局,只见齐子慨气喘吁吁,屋内只剩下七名对手,有一人与李景风他们一般贴在屋角,神色惊慌,正是怀孕的娜莎。其余六人也无暇他顾,俱都围攻着齐子慨。   此刻空间广阔,那六人动作更加伶俐,卓新把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那使辫子镖的不住进退,不时甩头,那辫子镖被他使得便如链子镖一般灵动。余下四人,两个使拳脚掌功,另有一人使双柄小短勾,一人使长短刀。   李景风道:“副掌,我们上去帮忙!”   诸葛然道:“不急!臭猩猩还有本事。别上去瞎掺和。”   正说着,齐子慨又击毙那名使长短刀的敌人,此时长鞭与辫子镖同时扫来。齐子慨向后纵跃闪避,忽觉后头一人逼近,齐子慨回身一掌,却见是挺着大肚子的娜沙挥着匕首刺来。齐子慨大吃一惊,方才娜莎一直躲在屋角并未参与战斗,此刻却突然杀到。眼看这一掌要将她击毙,猛地缩手回来,反抓住她手臂道:“操,你有身还凑什么热闹?”娜莎哭喊道:“你杀了孩子的爹,我也不活了。”忽然一拳捶向自己肚子。像是不要这孩儿似的。   李景风、胡净不由得惊呼一声。唯有诸葛然喊道:“快闪!白痴!”   只见娜莎肚子里猛地射出三枝箭来,齐子慨正抓着她手腕,两人距离极近。诸葛然刚喊完快闪。那箭已到胸口。此刻无暇再想,齐子慨左手推开娜莎,力灌右手,横在胸前。三只短箭齐齐贯穿手臂。   娜莎偷袭得手,立即揉身再上。余下五人也同时杀到。齐子慨眉头一皱,飞起一脚,将娜莎踢飞到墙上。回过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不闪不避。   那辫子镖吞吐如电,抢先插进齐子慨肩头,齐子慨抓住发辩,猛力一拉。那人正甩头抽回辨子,没想齐子慨这一拉之力如此巨大。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只听喀地一声,那辫子镖杀手颈骨断折,脖子一歪,软垂在地。   几乎同时,双勾已勾住齐子慨双腰。一拳一脚,打在齐子慨前胸后背。然则双钩只伤着皮肉,就被齐子慨腰间的肌肉夹住。难以寸进。那拳脚更是如中坚铁。   齐子慨起脚踢在双钩杀手胸口,力透心窝,双钩杀手哇地一声惨叫,口喷鲜血,往后便倒。随即双手分别按住前后两人头颅。扯到胸前撞在一块,顿时脑浆喷飞。溅满一地。   最后是啪地一声,那长鞭打在齐子慨胸口。棉袄裂开,胸口结实的肌肉上印上一道深红的血痕。趁着鞭势已老,齐子慨伸手抓住鞭稍。   那卓新扯了几下,那鞭子便如铁铸般纹丝不动,环顾四周尸体,再抬头看向齐子慨,只见齐子慨憋着一口气,此刻方才缓缓吐出。哐当一声,原先被他腰间肌肉夹住的双勾落在地上。胸口那道深红鞭痕这才渗出血来。   “浑元真气?”卓新惨然笑道:“人说三爷武功天下第一,到今天我真个信了。”   齐子慨摇头道:“这浑元真气可扛不住觉空首座的须弥山掌。”   这雷霆霹雳般的几下攻势,直把李景风惊呆了。他想起小八说过,要当天下第一,可这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只怕不是下多少苦功的问题。天下第一百若是有三爷的一半能耐,只怕自己穷尽一生也达不到。   诸葛然笑道:“现在轮到我们说话了。”   卓新微笑道:“诸葛副掌?我没猜错吧?你怎么觉得,你还能问话?”说罢,卓新嘴角渗出黑血。李景风惊道:“三爷,他服毒了。”   诸葛然白了一眼,道:“说点大伙不知道的事吧。”说着走至娜莎身边,扳开她嘴巴,从里头取出一颗圆滚滚不知什么的事物。   卓新瞪大了双眼,似乎到此时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不会杀她。”诸葛然掀开娜莎衣服,腰上果然系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机关。“假的,她没身孕。”诸葛然回头对齐子慨说道。   卓新摇摇头,苦笑一声,颓然倒地。   齐子慨走到火炉旁,那只烤羊早在战斗中被撞倒在地,也不知沾了多少血水。齐子慨撕下羊腿,转头问众人:“吃不?”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吃干粮行了。”胡净也摇手道:“我……我也吃干粮就好。”   诸葛然看着浑身血污,沾满黄白脑浆的齐子慨,冷冷道:“你今天要不洗澡,别走近我三尺内。”   ※   娜莎被绑在椅子上,除了诸葛然,余下三人各自检视伤口。胡净肩膀、腰间各中了一刀。幸好伤口不深,背部一块大淤青。是被人打了一拳。   李景风虽然只被打中一拳,却断了一根肋骨。   齐子慨身上大小伤口二十余处,都算是皮肉伤,唯独右手被三支短箭贯穿。齐子慨要李景风锯断箭头。抽出箭时血流如注。上了金创药,包扎停当。齐子慨才去洗澡,换了身新衣服。   众人休息了一会,胡净去别人家找了些肉干馒头分着吃了。李景风问道:“这些人是蛮族吗?”   “我本来以为是。”诸葛然道:“不过他们用的都是短兵,看身手,应该是刺客一类的,也不像是土匪马贼。该是关内人。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夜榜的。”   李景风惊道:“夜榜?!”   “八九不离十。”诸葛然抚着拐杖。   齐子慨问:“可夜榜守在这干嘛?难道有活干?他们想行刺谁?”   “这二十几个杀手连齐三爷都棘手。还有谁要用这阵仗?”诸葛然道:“躲在这天寒地冻,荒山野岭,肯定不是为了行刺谁。”   齐子慨又问:“那是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着娜莎骂道:“要是我知道,还留着这娘们干嘛?”   齐子慨笑道:“行,你说了算。”   过了会,娜莎悠悠醒来,见着李景风等人,正要挣扎,这才察觉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她奋力扭动手脚挣扎,骂道:“你们干嘛!快放开我。”   诸葛然淡淡道:“好啊。胡净,放了她。”   娜莎一愣,讶异道:“你……你要放了我?”   诸葛然道:“你要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还要说?何况就算放了你。”他举起拐杖指着齐子慨:“这臭猩猩就算多断两条腿,靠着一只手也足够把你抓回来了。”   娜莎知他所言不差,咬着嘴唇,忽地脸色一变。诸葛然道:“你是不是找藏在牙齿里头的毒药?”   娜莎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诸葛然道:“别浪费时间了。我问,你答,我问完,你走人。”   娜莎冷笑道:“死且不怕,你还想问什么?”   诸葛然道:“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例如,把你手脚筋挑断,送到点苍当妓女。”   娜莎脸色一变,又哈哈笑道:“逼良为娼可是昆仑共议的大罪啊。”   “那也要有个良字啊。”诸葛然道:“你他娘的是夜榜的人,起码得先从良才算得上逼良为娼。”   李景风见他说得认真,问道:“副掌门,你该不会……”   诸葛然挥手道:“当然不会,说说而已,我只会干这个…………”   他凑到娜莎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娜莎全身发抖。竟是极为害怕。颤声道:“你……你……你敢这样……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想放过我的鬼多了去。得了。”诸葛然道:“要是作鬼就能报仇,满大街都是恶鬼索命啦,唔……想着也挺壮观。”   娜莎咬牙切齿。过了会,才道:“你想问什么?”   诸葛然笑了笑。拉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柱在拐杖上。盯着娜莎道:“你是汉人,本名叫什么?”   “风小韵。”风小韵道:“我叫风小韵。”   “这名字挺不错,多大年纪了?”齐子慨问道。   “二十岁。”风小韵道。   “你问这干嘛?”诸葛然皱起眉头。   “好奇嘛,这么水灵一个姑娘,才二十就成亲生子啦。”   “我没孩子。”风小韵愠道:“那是机关。”   “那玩意倒是不错。”齐子慨摸着下巴道:“哪弄来的?回头我也找人整一副。”   “三爷。”诸葛然愠道:“你要调戏夜榜杀手,晚些我们回避。你自便就是。”   齐子慨忙道:“你问,你问。”   “你们守在这多久?又忙些什么活??”诸葛然问。   “收了银子。这是任务。”风小韵道:“一年一百两。卓新他们守了七年,我去年才来。说是若有尴尬人要上山,就杀。”   “一年一百两,真是阔绰。”诸葛然道:“怎样算是尴尬人?”   “不是路客,不是采药商,状似要上山查东西的。身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都是尴尬人。”   诸葛然想了想,道:“你的线在哪?”   “我是雏,鹰头是卓老头,就是被你们杀掉的那个卓新。”   “你才二十岁。照这年纪确实当不了鹰头。碰不着线。”   “你瞧,我刚才问年纪,这下派上用场了吧。”齐子慨插嘴道。   “得,没别的事了。”诸葛然起身道:“三爷你爱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我去睡啦。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说罢,诸葛然起身推门,另找间屋子睡去。   齐子慨想了想。使了个眼色,李景风会意,上前替风小韵解开绳索。风小韵讶异道:“你要放我走?”   “别急。”齐子慨取出纸笔,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我没杀过人。”风小韵回答道。   “骗谁?夜榜的,没杀过人?”齐子慨道:“我就不爱小猴儿叫我猩猩,叫久了,真以为我不长脑子?”   李景风听他这样讲,心想:“三爷又向副掌学舌。”   “我真没杀过人。那库图本姓卓,是卓新的侄子。他想讨好我,引我进夜榜找了这个美差,挨冻一年有一百两,守了一年,没杀着一个人。”   “原来他不是你老公?”齐子慨讶异道:“老公是假的,有身也是假的,你们倒是瞒得我苦。白挨了这三箭。”   “总之,我还没杀过人。”风小韵咬牙道:“差一点,就杀到名满天下的齐三爷了。”   “差他娘的好大一点。”齐子慨道:“就冲着这事。明年除夕,到戚风村来给我拜年……”   他话刚还没说完,风小韵道:“我去戚风村干嘛,那案子又不是我干的。”   李景风被他这话惊起,抢上前去抓风小韵肩膀,风小韵见他来势凶恶,反手一巴掌向李景风脸上扇去,李景风眼捷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臂,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戚风村什么案子?”   风小韵见他神态凶恶,忙道:“都说了不干我的事,你别问我!”   李景风道:“我就问你,戚风村的案子是夜榜干的吗?”   风小韵手腕一转,挣脱李景风束缚,李景风不依不挠,又上前抓她袖子,风小韵挥掌打来,李景风见招拆招。风小韵打不着他,李景风却也抓不着她袖子,两人就这样拆了十几招。   胡净见齐子慨神情肃穆,似乎在想些什么,怕他动怒,忙道:“别打了,当三爷不在吗?”   李景风道:“你快说,夜榜是不是跟戚风村有干系?”   风小韵喊道:“那是卓新干的案子,跟我没关系。我也是听卓猛说的,卓猛就是库图,假扮我老公那个人。”   猛地一只大手介入,将他们两人分开。李景风见三爷出手,知道会有处置,退到一旁。   齐子慨沉声问道:“你说,是卓新灭了戚风村?”   风小韵点头道:“是,卓猛想在我面前显他伯父威风,提了这桩案子。那时我才十三岁。干不了这大事。”   齐子慨道:“戚风村就一个小村庄,夜榜干嘛对他动手?”   风小韵道:“上头给的买卖,谁知道他们跟谁结了怨?”   齐子慨道:“你还知道什么,说吧。”   风小韵道:“卓猛说七年前有人出了高价,要戚风村片口不留。卓新领了二十几个人屠村。”   齐子慨道:“这二十多人,便是今日这二十多人吗?”   风小韵摇头道:“有的是,有的不是,我不清楚。”   “你有没有认识的其他人参与这件事?”齐子慨问:“随便谁都行?”   风小韵咬牙道:“我说了这么多,夜榜不会放过我。”   齐子慨道:“你就算什么都不说,夜榜也不会放过你。”又道:“我这人光明正大,不爱干坏事。小猴儿多的是放不过你的手段。”   风小韵一咬牙,道:“有个冷刀李追的万儿。有参与这件事。”   “冷刀李追?”齐子慨摸着下巴,问道:“有什么特色?”   “我只见过他一次,不到三十年纪,背着一把刀,刀鞘黑得甚是醒目。”   李景风心中一疑,问道:“下巴尖削,跟我差不多身量,对吗?”   风小韵讶异道:“你见过他?”   他当然记得,那是杀了福居楼掌柜的凶手,当日买凶之人正是诸葛然。难道诸葛然跟这戚风村的案子有干系?   齐子慨收起纸笔。说道:“你也不用来找我还恩仇债。以后夜榜要杀你,九大家也容不下你。你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又摸着风小韵头发道:“好好一个姑娘,打打杀杀作啥?糟蹋。去。”   风小韵脸上一红,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齐子慨道:“三爷,我风小韵是有恩报恩的人。今天欠了你一命。以后有机会,总要还你这恩情。”说罢,从衣柜里拿了件厚棉袄。穿暖了。又取了银子。迳自离去。   李景风喊道:“三爷,你听见了,饶刀寨跟戚风村的事没干系。”   齐子慨道:“我明天问问小猴儿,看他怎么看这件事?”   李景风忙道:“别问副掌。”   齐子慨又问:“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在青城见过那冷刀李追。他杀了我家掌柜,就……就副掌派他来的。”   胡净大喊一声,道:“三爷,我先去睡了,你们慢聊,别让我听着。”   他说走就走,出了房,另觅安睡之地去了。他生性怕死,深知明哲保身之道。这旅程已经听着太多秘密。若不小心,只怕没今晚的好运,真得把小命送在这冷龙岭上。   齐子慨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小猴儿派的?”   “是谢公子说的。”李景风对诸葛然向有戒心,接着道:“他是沈公子的谋士。我见过他几次。”   齐子慨想了想,问:“小猴儿虽然讨人厌,可其实他挺欣赏你的。你却对他颇有成见?”   李景风没料到诸葛然竟然是欣赏他,又不想把青城往事说得太清楚。于是道:“他爱捉弄人,明明会武功,却骗我保护他。”   齐子慨嘻嘻笑道:“瞧不出你这么计较?小猴儿那点能耐,算不上什么功夫。”   李景风道:“他说他高过车轮就开始练武了。”   齐子慨摸着下巴道:“这倒也是。”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李景风怪问道:“怎么了?”   齐子慨笑道:“没事,没事。明天再说。”   ※   “你这手伤不轻,不休养个几天再走?”诸葛然问。   “拖久了,你哥找上我哥可麻烦了。”齐子慨耸耸肩:“绑架点苍副掌可是大罪。”   “你就是性急。”诸葛然道:“我说个结论,咱们没找错路。”   “小猴儿把昨天的事给琢磨透了?”齐子慨问。   “蛮族入了关,带了银钱进来,请夜榜的帮忙把守,把些尴尬人在路上给截了,以免被人发现通道。”诸葛然看看周围十余户房屋。接着道:“二十几个杀手,每年两千两的花销。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值得守的?”   “看来就在这冷龙岭上了。”齐子慨道:“还有件事,戚风村,小猴儿记得吗?”   李景风听齐子慨直接提起戚风村,不由得一惊,忙喊道:“三爷!”   “戚风村?”诸葛然瞥了李景风一眼,又望向齐子慨,道:“不就是你这几年还恩仇债的地方?”   齐子慨道:“景风兄弟说,你派去青城的刺客,跟灭了戚风村的刺客是同一人。”   “喔?”诸葛然看向李景风,忽地哈哈大笑:“原来你就是在福居馆逃出来的伙计?是那对兄妹救你出来的?”   李景风问道:“你承认了?”   诸葛然哼了一声,冷冷道:“福居馆的刺客不是我派去的。”   李景风愠道:“不是你是谁?”   “可能是雅爷,说不定是沈三爷。又说不定是你口中那位谢先生。”诸葛然噘起嘴,神情甚是不屑,“总之,不是我。”   李景风不知该不该信,他性格温和,对诸葛然的厌恶,多来自于掌柜之死,以及点苍要破坏昆仑共议规矩这事。可关于昆仑共议,他至今也没想出反驳诸葛然的理由,掌柜之死若真与诸葛然无关,那也无厌恶他的理由。何况他也知道齐子慨所言非虚。这段行程,诸葛然确实对自己颇为“另眼看待”。   他反覆思量,也不知该怎样看待这位点苍副掌门。   那胡净牵了两只羊走出。喊道:“副掌,照您吩咐,牵了两头羊过来了。”   齐子慨皱眉道:“小猴儿昨晚没吃到羊肉不服气,打算带两只上山打牙祭?”   “别瞧这畜生不起,可比多数人都聪明着。”诸葛然道:“羊不会干蠢事,你们仨捏着卵巴问问自个,这辈子干的蠢事是不是比羊还多?”   齐子慨笑道:“我听景风兄弟说,点苍传人长到车轮高就开始练武?”   诸葛然道:“那又怎地?”   “我就想问问副掌,那年你满十八了没?”   诸葛然最忌恨人家笑他矮,一马鞭往齐子慨身上抽去。可这一下怎打得到武功盖世的齐三爷。只见齐子慨纵身一跃,避开这一鞭,趁势骑上小白。纵马急驰,一眨眼功夫便到十余丈外。转头喊道:“上山啰。”   诸葛然啐了一口,转头对李景风说道:“小子,再告诉你一件事,夜榜收金买命,一个客人或许会老点一位杀手,可一位杀手未必只接一个客人。灭戚风村的人,未必杀掌柜是同一个主使,你要是往这钻牛角尖,那便比羊还蠢了。”说罢,也驰马而去。   李景风想了想,觉得诸葛然所言有理。等胡净把羊系在马上停当,再一起跟了上去。   这四人四骑,伙着两头羊,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冷龙岭的方向走去。 第52章 崆穴来风(下)   李景风极目望去,冷龙岭上但见皑皑白雪,除了这片白。既无人迹,也没看到什么山洞密穴,可疑之处。   “把眼眯着,想瞎吗!”诸葛然冷冷道,“别盯着雪地看。”   可不看的话,自己来冷龙岭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学诸葛然一样,用块黑纱遮了眼,只从缝隙找路?这可不是三爷带自己来的用处。   一行人正走间,绕过山路,见薄雪积在一片晶莹上,原来是条小河,河面已经结冰。距离对岸约末四五十丈距离。   前头的齐子慨勒住小白,说道:“今晚在这里歇息。明天再过河。”   诸葛然走到冰川旁。用手上拐杖敲了几下。那冰层厚实,几下没有裂开。诸葛然喊道:“臭猩猩,过来打水。”   齐子慨道:“周围都是雪,取些融了就好。小猴儿,出远门将就些。”   诸葛然道:“我这人只讲究,不将就。你要喝泥巴水都随你。少罗唣,过来帮忙。”   齐子慨走到冰河旁跺了一脚。冰面出了裂痕。又一脚,踹出个洞来。诸葛然却不先取水,解开系在马上的羊,引它们前来喝水。齐子慨道:“你对这畜生倒好,想着待会要吃它的肉,过意不去!”   诸葛然道:“谁说要吃的?这畜生都比你中用。”   齐子慨也不理他,转身道:“大伙去附近找些能烧的东西来。”   胡净为难道:“这附近都积了雪。光秃秃的一片,到哪找柴火?”   诸葛然道:“你们牵只羊,跟着它走。找着什么能烧的都搬来。”   胡净依言牵了羊,李景风喊道:“胡大哥,我跟你去找。”   冷龙岭长年积雪,周围能当柴火的树木极少,两人放了羊,骑马跟在后头走。那羊儿在险径中东嗅西走,兜了不少圈子。终于找着一小片矮丛枯草。那羊放口大嚼。李景风与胡净砍树割草。装了一袋子。回来时,齐子慨已经清出一方空地。正搭起帐棚。胡净忙放下东西。上前帮忙。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是不?羊都比你们有用。”   李景风脸一红,只得默默生火。一行人围着火堆取暖,又取了干粮肉干吃着。此番出远门所备粮食都是临时购置。肉干又硬又老,咬着都嗑牙,李景风想起朱门殇在船上狂吃肉干的模样。不觉笑了出来。朱门殇云游四方,知道他在崆峒,不知会不会来找他?谢孤白是甘肃人,早晚会跟小八回故乡。那沈玉倾跟小妹呢?他们是青城世子,肯定没那空闲特地来见他。但若沈玉倾或许有来崆峒公办的时候,那时,小妹还会当她哥的保镖吗?   他一边想一边吃着,他出身贫苦,吃惯粗粮,齐子慨也是大口大口的往口中送,丝毫不以为意。胡净又啃又咬。瞧着都担心他咬崩牙。至于诸葛然,他把手上肉干撕成一条条细丝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照这样吃法,怕不吃上大半个时辰?   胡净忽地问道:“三爷,蛮族都一百年没消息了,哪吹来的风,斜刺里冒出一条密道,三爷,这风牢不牢靠?”   齐子慨道:“都说是风,风往哪吹,你往哪摇。”   胡净急道:“风吹也有落地时,总不好飘个一年两年,飘到海里去,没个尽头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就算飘个三十年,我也跟着飘了。咱俩作伴不孤单。”   胡净苦着一张脸,李景风听胡净开了话头,又问:“三爷,这蛮族真有这么可怕,把边关都封了,那日饶刀把子说,封了边关,是断了商路。无法谋生,这蛮族当真这么不讲理,留不得一丝缝?”   齐子慨道:“你们没听过故事?”   诸葛然淡淡道:“隔着五代人,除了崆峒,九大家还有谁当一回事了?要不,文若善那本书怎地被禁了?朱爷的心思,呵,有趣得紧。”   齐子慨道:“小猴儿又想说什么?”   诸葛然道:“我就一个算不上秘密的小心思,臭猩猩,把话兜我这就说闷了。还不如把你那些老爷爷的旧掌故讲给他们听。”   李景风也想知道关于蛮族的事,于是加紧追问道:“三爷,说吧。”   齐子慨想了想,似乎也不知从何说起,摸了摸下巴,又歪头想了想,像是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开场白,先咳了两声,说道:“这蛮族的事情渊远流长……”诸葛然插嘴道:“臭猩猩说成语,装读书人啦!”   齐子慨道:“小猴儿这么爱插嘴,让你说。”   “嘴酸,说不动,娘的,这牛肉比我靴子还硬。”诸葛然啐了一口,说道:“你说着,我也听着呢。”   “不是住在关外都是蛮族,咱们在冷龙岭下遇着夜榜那些冒充的外族人,咱们就不提防。认真来说,蛮族是百多年前叫的,那时把住关外,不是汉族的都叫做蛮族,现在不时兴这样叫了。尤其崆峒、唐门青城一带,多的是外族人,也没人称呼他们蛮族。”   李景风点点头,确实,四川一带有许多少数民族,肤色脸孔与汉人有异。还有些自成门派,镇守一方,与其他人也并未有差别。   “我们说的蛮族,其实有个全称,叫萨教蛮族。信奉萨教才是咱们的敌人。只是几百年的习惯改不过来,又把蛮族的称呼加上去。萨教徒,这才是崆峒要防的。”   “这我听说过。”李景风道:“据说关外人都信奉一种邪教叫萨教。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萨教是邪教?”   胡净插口道:“不信太上老君,不信佛祖观世音,当然是邪教了。难道天上还有其他神!”   诸葛然冷笑道:“你这话倒适合加入蛮族,要不,让三爷通融一个,放你出关?”   胡净忙摇手道:“不成!不成。我还是住关内习惯些。”   李景风虽对宗教并无涉猎,也觉胡净说的不对,于是问:“拜佛组,拜太上老君,我还见过有人拜蛇精山妖,拜谁不是自家的事?怎么就被称做邪教了?”   齐子慨对诸葛然道:“小猴儿,借你的拐杖用用。”说着伸手去拿。诸葛然侧身护住手杖,冷冷道:“想都别想。”   齐子慨笑道:“小气!我就想画张图给他们看看。”他弯下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短枝,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四手图像,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说道:“这是他们的神明,四手四足,通常图像是四足盘坐,四手四方,焰中火眼,称谓有卡兹,卡利尔,忽克,别兹。”   李景风听他发音奇怪,不像是正常汉文口音,笑道:“这名字真长。又好古怪。”   齐子慨道:“卡兹、卡利尔、忽克、别兹,是不同地方的叫法,意思是初始,湮灭,回归,后来萨教成了关外部落的共同信仰,统一给了另一个称呼,叫萨阿。意思是起源。我们关内人,尊敬点的称呼萨神。也有人叫萨邪、萨妖,两百多年前,少林寺某位高僧,法号我给忘记了,给萨神一个称呼叫魔王子,现在这样叫他们的少了。多半是叫萨神或者萨妖。说他们邪……”   齐子慨喝了口热水,似乎想着该怎么讲才能让李景风听懂,才道:“我这样说,武当是道士,拜的是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少林寺是和尚,拜的是佛祖观世音。照你说的,还有人拜些山精鬼怪,祖宗先人。大家各拜各的,互不干扰,不是吗?”   李景风点点头,说道:“是这样没错。”   齐子慨道:“这萨教可野蛮了,但凡供奉萨神以外的神仙,管你娘的是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祖,是太上老君还是吕洞宾。但凡不是萨神,萨教就留不得,照他们的教义,少林也要杀,武当也要灭,家里有神像、祖宗牌位,捻香祭祖,通通要杀,这世上只有一个真神,就是萨阿,其他任何祭祀都是淫祀,都是亵渎萨阿,必须处死。”   李景风惊道:“这是萨教还是杀教?不顺他们心就得死?”   诸葛然嘿嘿冷笑道:“管你信什么教,但凡痴迷了,那就不讲道理,要不,少林寺这些年闹腾什么鬼?武当又怎地乱成这样?”   齐子慨道:“太上老君管到如来佛的弟子。忒也多事,且不说别的,关外原本也有各色信仰,据说,曾经还有过不少和尚,全给萨教屠灭了,这些信奉萨教的,就是我们口称的萨教蛮族。这个蛮,过去是说蛮荒,现在说起来,是有几分野蛮的意思。”   李景风道:“多亏了怒王,要不,关内不知要死多少人。”他过去只知蛮族入关,便要起战乱,尸横遍野,如今看来,让萨教这等邪教入了关,只怕用生灵涂炭还不足形容。   胡净问道:“可萨族人这么多年没动静了,说不定早死了入关的心。”   “那颗心若真死了,就不会有密道的事了。”齐子慨道:“萨教现在分成五个部落。要是再出现一个当年的蛮王,把五个部落统一起来。不知道几时会再打起入关的主意。”   李景风问道:“边关都封闭了,三爷怎么知道蛮族不团结?”   齐子慨默然半晌,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似的,过了很久才回答:“崆峒有派死间去刺探蛮族敌情。也不知道刺探回来的情报是真是假。”   李景风又问:“什么是死间!”   齐子慨道:“就是有死无生的密探,出了关,伪装混入蛮族。去的人,九死一生,萨教人戒心重,十个也未必有一个能混入。就算混入了……也回不来。”   “为什么回不来?”李景风又问:“能把消息送回来,不就表示人没事了?”   齐子慨道:“边关准出不准入,传递消息,就找空子,写了暗语,用箭射回边关。”   李景风大吃一惊,问:“为什么不能回来?”   诸葛然道:“怕成了反间,把崆峒的消息传回去。有死无生才叫死间。既然是死间,送回的消息,也是七折八扣,将信将疑,就怕真投了敌。传假情报。”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他们为着崆峒去刺探敌情,怎么……你们反把人丢了不管?这……唉……”   诸葛然道:“觉得没道义,九大家里头没道义的事情多了去,可你活得好好的,只是没看见罢了。”   李景风霍然起身道:“这什么破规矩?这些人到了关外,离乡背井,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查探点消息,千辛万苦的送回来,你们半信半疑,又不准人家回来。难道这些死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活该一辈子颠沛流离?得不着半点回报?”   齐子慨像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挥挥手道:“越晚越冷,算啦,不聊了,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过河。”   李景风默然半晌,忽道:“三爷,我能加入铁剑银卫吗?”   齐子慨看着李景风,摇头道:“现在还不行,不过不用一年,指不定就行了。”   李景风知道这是说自己功夫不到家,胡净瞥了一眼李景风,似乎不以为然,但也没多说。齐子慨起身道:“睡了。改天再说萨教的事。”说罢钻进帐棚。他们四人一人一顶帐棚,也各自回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收拾完帐棚,眼睛刺痛,眼泪直流。心想,怎地是昨晚没睡好吗?胡净见他挤眉弄眼,问道:“眼睛犯毛病了?”   李景风道:“有些酸疼。”   胡净讶异道:“这可不是小事,莫不是雪盲了?”   齐子慨听他们说话,走过来问清源由,说道:“这是雪盲。若不小心,白糟蹋了你这双贼眼珠。”说完取出笔墨,取了些雪,放在砚台上磨墨,李景风纳闷问道:“三爷,这当口给谁写信呢?”   齐子慨笑道:“写你脸上,报个信。别叫雪鬼挖你眼珠子。”说罢走到李景风面前,拿笔将他眼下、鼻头涂黑,又叫胡净过来,一并也涂上。转头问诸葛然:“小猴儿要不要来点?”   诸葛然冷冷道:“不了,我不唱大戏,甘肃缺包公,这两个扮相还行。”   齐子慨哈哈大笑,在河上走了几步,似乎颇不放心。诸葛然道:“臭猩猩要是怕,这河不长。牵着小白过去就是。”   齐子慨点点头,牵着小白过河。李景风与胡净也各自牵着坐骑。胡净马后还绑着两只羊。只有诸葛然翻身上马,骑着马跟着。   齐子慨道:“小猴儿不怕危险?骑马过河,摔到洞里我可救不了你。”   诸葛然道:“到了水里就不指望你啦。我人矮马轻,加起来都没小白重。小白没摔死,我安稳得紧。倒是你,长这么高身量,步伐踏轻点。浑元真气可保不注水底一口气。”   齐子慨冷哼一声,说道:“你也小心些,听说山里有熊,能把你当儿子抱走。”   一行人过了河,齐子慨问:“景风小弟,你瞧着哪里有路,哪里有怀疑的。看去。”李景风站到稍高处,三爷画的符当真有效,眼睛确实好了些。于是极目望去,只见来处一片雪地掩迹,去处却又见山壁层层迭迭,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好。   诸葛然道:“要说挖密道,该先问挖地洞的行家,胡净,你说哪个方向好?”   胡净弯下腰,摸了摸地上。说道:“这里土石坚硬,不易开凿,但若凿出洞来,却也稳固。”   胡净爬上高处,问李景风道:“兄弟,这上游往哪去,你看的清吗?”   李景风往上游看去,说道:“上游有好几道山岭,层层迭迭,看不清楚呢。”   胡净道:“三爷,往上游走去。”   诸葛然好奇道:“怎么说?”   胡净道:“蛮族跟关内隔着冷龙岭,这山险峻,跨山困难。我估摸着,挖着几十里的地道也不合适。该说是通道,不是地道才对。”   齐子慨说道:“说是密道,若不是地道,只是一般通道,这百多年崆峒会没发现?”   诸葛然道:“那也未必,你铁剑银卫真能走遍甘肃每一座山每一块地?”   齐子慨摸着下巴道:“总是十有八九。”   诸葛然道:“那就是十缺一二啰!”   齐子慨道:“小猴儿是信他了?”   诸葛然道:“如果是通道,那就有路,陇舆山记记载了甘肃一带地形,不知花了多少考究查探,真有一条路,他不会没发现。他既然没发现,就该是密道。这密道肯定是平常见不着,所以才会认为是挖条通路出来。可胡净说得对,挖通一座山,这不合适。”   齐子慨道:“小猴儿话说得比山路还弯折,不清不楚。”   “得挖一段,走一段。”胡净插嘴道:“那是个盆地,一块空地周围围着许多小山。山不高,不深。前边看过去是山,左右看也是山,没有路,也没人爬。可山后头是片平地。挖过两座小山之间。就是密道,这才合适。就算爬到高处看,也只看见山,看不见路。因为路在山腹里头。”   齐子慨哈哈大笑,说道:“这有道理。所以往上游走去,密道就在那吗?”   胡净忙道:“那倒未必,只是凿山不易,河川过处,冲刷土地,附近的土质就软些,凿洞方便。景风兄弟说,那前方山岭层层迭迭,机会是高的。”   齐子慨点点头,道:“那走吧。”   一行人重又出发,往上游走去,每到一处,诸葛然必然逼着齐子慨踩破冰川,放羊喝水,齐子慨怪道:“你伺候这两只羊倒像是祖宗似的。”   诸葛然冷冷道:“你要学两声羊叫,我也伺候着你喝水,叫不?”   一行人又走了一天,第二日中午,齐子慨凿了冰川,那羊在洞口边嗅嗅,却没喝水。齐子慨笑道:“小猴儿,这两畜生喝撑了。喝这么多冰水,怕着凉了。饶过一回吧。”   诸葛然脸色凝重,望向对岸的山壁处,道:“我就说,这畜生比你们有用多了。”   齐子慨见他脸色凝重,问道:“有头绪了?”   诸葛然道:“羊性喜洁,水若浊了便不喝,下游的水它都喝了,怎地上游的反倒不喝?”   李景风不解问道:“怎么回事!”   诸葛然道:“冰川冲刷河床,松软处便夹着泥沙。到了下游,泥沙才稀释沉淀。这一带河水把泥沙都带下来,水质脏,所以羊不喝。可见周围土质松软,合了胡净的说法,挖洞容易。”他举起拐杖,指着对面的山壁处:“要是那里没收获,又得从头来过了。”   李景风望向对面去,那河约末三百丈左右,忽地,一个黑点晃了过去。李景风要细看,突然流泪不止,只得眯起眼睛。后边便看不真切。   齐子慨问:“怎么了!”   李景风擦拭眼泪道:“我瞧见什么东西经过。不知是鸟还是走兽。”   齐子慨等人望对岸看去,白茫茫一片山壁上。只见一只飞鸟从雪中飞起。飘忽忽的往远方去了。齐子慨道:“休息会,别看了。”   搭起帐棚后,李景风怕伤着眼睛,早早歇息。过一会,胡净走入,说道:“这是煮热放凉的羊奶,我帮你滴眼睛。”   羊奶能治雪盲?李景风问了胡净,胡净也不清楚,只说是诸葛然吩咐的。一刻钟滴三次。要持续一个时辰才行。“他说你这双眼睛重要,得养着。”胡净道。   李景风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羊奶滴入眼中,确实颇为清凉。   这段时间相处,胡净已知李景风确确实实是齐子慨的“朋友”。相较之下,这里身份最低的反倒是他自己了。不由得叹口气道:“希望快点找着密道,把前债清一清,以后我就别巴想什么怒王宝藏。找间大户人家,当保镖去。”   李景风疑问道:“什么怒王宝藏?”   胡净一边帮他滴羊奶,一边笑道:“这是咱们这一行的传说,据说啊,怒王入京时收了一批贪官家产。怒王战死边关,尸体还是当时华山掌门李疏凉抢回来。大战过后,蛮族退出关外。群侠与义军怕蛮族卷土重来,不敢离开边关,可怒王的尸体不能不收埋。于是李掌门就把怒王的尸体运回京城。要交给当时衡山掌门定闻师太,打算先安葬在京城。”   李景风问:“然后呢?”   胡净笑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李疏凉跟怒王这一回京,从此失踪不见,李掌门没后人,他的徒弟一个姓严的接掌了华山。所以华山现在的掌门姓严不姓李。”   李景风问道:“好端端的,怒王跟李掌门怎么失踪的?”   胡净道:“就因为这事古怪,所以闹了好些说法。有一说,是回去的路上遇着前朝败兵,李掌门为了保住尸体,力战身亡,尸体让那些败兵碎尸万段。煮熟吃个精光。”   李景风皱眉道:“怒王一生英雄,这若真是这样结局,也太凄凉……”   “还有一个说法,是说李掌门其实回到京城,跟定闻师太商量后,觉得怒王这等英雄人物,不该走得冷清,于是把城里搜刮来的宝物一起陪葬。又怕后人见猎心喜,去挖掘怒王陵墓,索性把尸体跟宝藏都交给李掌门,李掌门将怒王尸体跟那批财宝埋在一个密处。又将埋葬怒王尸体的工人杀光,自己殉葬。这样,就没人知道那批宝藏跟怒王尸体的下落了。”   李景风惊呼一声,道:“若李掌门当真是为了怒王殉葬,那真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子。”但又转念一想:“那些被杀害的工人又是何辜?李掌门要全义,却拉他们作垫背!”   “只是李掌门跟怒王尸体下落不明,又引得少林寺不开心了。”   “为什么?”李景风不解问道。   “这又关系到怒王宝藏里头重要的一样宝物。”胡净道:“少林寺两大神功之一的洗髓经。”   “洗髓经?”李景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但听胡净说得利害,又问:“这跟怒王有什么干系?”   “洗髓经在怒王身上啊。至于怎么会到怒王身上,我就不清楚了。据说少林寺怀疑是华山私吞了经书。昆仑共议前,没少跟华山打过架。可一晃三十年,没见着李掌门出现,也不见华山有人练成了洗髓经,渐渐的,也就相信跟华山无关了。”   “所以胡大哥盗墓,是为了找怒王宝藏?”   “盗墓的都有这个想望,就盼着某天掘啊掘,掘出个怒王宝藏出来。”胡净道:“不过这百年来,我这些个同行,怕不把九大家有埋人的地皮都给翻遍了,连怒王的脚毛都没找着一根,就当是我们这行一个念想。”   李景风想着,叹道:“这样说来,怒王的尸体真是给前朝败兵劫走了。”   “那也未必。”胡净道:“还有一个说法,很多人都听过,可少人提。说怒王不是战死,是给李疏凉在乱军中趁乱打死的。”   李景风惊呼一声,说道:“这怎么可能!”   胡净道:“定闻师太套出了真相,击毙了李疏凉。但怕闹出大事,你想想,衡山掌门打死华山掌门,这得出多大乱子?于是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安葬怒王。推说不见李掌门回来。可这一说,洗髓经又去哪了?想来定闻师太也不敢拿出来,估计也是跟怒王一起埋了。”   李景风道:“这也把人想得太险恶了。李掌门没杀怒王的理由啊。”   胡净道:“这还不是最险恶的。还有一种说法更险恶。”   还有更险恶的?李景风当真想都想不到,于是问:“什么说法?”   胡净低声在李景风耳边说道:“据说,怒王是九大家合谋杀的,把当年的宝藏分了。你瞧瞧,怒王死后,这天下是谁管的?怒王不死,现在又是谁的天下?”   李景风真没想着有这可能,道:“这,怒王拯救万民,真要被害死了,不就跟铁剑银卫派出去的死间一样?好人不该有这种回报。”   胡净道:“天公无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是说来忽悠笨蛋的。照我说的,人呐,照看住自己就好。”   李景风默然不语,过了会,才说道:“胡大哥,天公无眼,难道人眼也跟着瞎了?天不报,也该有人报。这世上也有三爷这样的人物。我宁愿相信,李掌门是帮怒王下葬后出了意外。”   胡净道:“我也这样想,要不,天天挖死人骨头,有意思吗!”   ※   李景风在帐棚里辗转反侧,自入江湖以来,见着的,听着的,都是自己所未曾想。萨教的蛮横,死间的遭遇,怒王的下场。自己当初指望加入铁剑银卫保家卫国,没想过这世道远比自己所想更加险恶。   迷迷糊糊间,帐棚里温度骤降,李景风心想,难道是我没把帐棚盖好?正要起身,一条矮小黑影从帐棚外摸了进来。李景风望去,身量不高,肯定不是三爷,却比诸葛然高些,许是胡净?他半夜摸黑进入自己帐棚做啥?   他目力极佳,下午滴过羊奶后,眼睛上的刺痛少了许多,趁着帐棚外微弱的月光望过,见那人影蹲在帐棚边翻找他的行李,找到几条肉干干粮,坐着吃了起来。吃得甚是急促,像是饿了几天似的。看身形,似乎还比胡净矮小些。   这荒山野岭,竟然有人来偷吃的?李景风见他吃得惶急,像是饿了几天似的,心中不忍,低声喊道:“吃慢点,别慌。”   那人吃了一惊,跳了起来,转过头来看向李景风,李景风怕他心急伤人,缓缓起身。口中道:“你别怕。我没恶意,你慢慢吃。别慌。”   那人定定看着李景风,把满手的馒头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后吞下,四肢着地,缓缓爬向李景风。   李景风见他来势甚缓,似乎并无恶意,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在这?”这帐棚甚小,李景风这话还没问完,那人已趴在李景风身上,李景风皱起眉头,正要推开他。那人忽地掀开棉袄,低头往李景风脸上吻去,李景风大吃一惊,伸手要推开他,手一伸,却摸到一团温软柔腻,竟是女人的胸脯。棉袄底下竟无寸缕,李景风大吃一惊,脸红心跳,忙缩手喊道:“你干嘛?快起来。”   那女子也不理他,只把胸口往李景风身上磨蹭。不住亲吻李景风,还伸出舌头舔他脸颊。   忽地喀拉拉一声响,那女子惊叫一声,已被拖出帐棚外。李景风连忙出去。   此时雪地反射月光,甚是明亮。齐子慨身旁站着诸葛然,手上拎着那女子,像是拎孩子一般。李景风再看那女子。只见她衣襟敞开,露出丰满胸部与一双长腿,顿时脸红起来,忙转过头去。   此时胡净也听到声响走出,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见到那女子,也吃了一惊,慌问:“这婆娘哪来的!”   那女子被齐子慨拎起,慌张挣扎,喊道:“别,打,别打。”她咬字古怪,语音生涩,像是极少说话似的。此时衣不蔽体,眼看就要从衣服中滑出。齐子慨怕她着凉,松开手,那女子双脚甫落地,正要转身,齐子慨抓住她手腕,那女子挣脱不开,突然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向齐子慨求饶道:“别,打,错,我错。错。萨阿,原谅我的错。”   她口出萨阿,众人不由得警惕起来。齐子慨大声道:“你是萨族人!”   那少女听他大声喝叱,又哭得更大声,不住发抖。   诸葛然冷冷说道:“你再大声点,看是先吓死她还是冻死她。”   齐子慨伸出手,将那女子的衣服掩上,咦了一声,这才注意到这女子服装不比寻常。那身衣服并非单纯棉袄。而是在厚重的棉花上缝满各种羽毛,以及各式野兽毛皮拼装出来的衣服。就像是用旧衣拆解缝补而成,里外两件都是长袍,里头并无贴身衣裤。也因此,一旦敞开衣服,里头胴体尽露。   诸葛然柱着拐杖,眉毛一挑,“穿这样倒是利索,我回头教点苍的妓院也弄几套这样的衣服,方便。”   那女子见齐子慨帮她穿衣,竟又将衣服敞开,反抱向齐子慨,往他脸上吻去,齐子慨忙缩头后避,女子这一下便没吻着,又把手往齐子慨下体摸去,便要蹲低身子。齐子慨哪能让她得逞,连忙向后一退。喝道:“你别动。”一时之间,武功盖世的齐三爷竟有些手忙脚乱。   诸葛然似是觉得有趣,道:“这娃儿倒是有意思。”   齐子慨骂道:“小猴儿,帮忙啊。”   诸葛然道:“帮哪部分的忙?裤裆里的忙我帮,裤裆外的你自个来。”   齐子慨手一拧,那女子吃痛,齐子慨顺势将她身子翻转过来,从后将她衣服掩上,双手环抱,不再放开。喊道:“别动,别动。唉,叫你别动。”   那女子似是听懂了。垂下头来,模样甚是无助。   李景风一直不敢回头,问道:“三爷,副掌,现在怎样了?”   齐子慨道:“没事了,你转过头来。”   李景风转过头来,见齐子慨已经制服那女子。只听齐子慨说道:“你别脱衣服,也别乱动。唉,你听得懂吗?”   诸葛然摇摇头,走到女子面前,伸出拐杖轻轻敲了一下她肩膀,示意她看过来,双手作了一个紧上衣领的动作。又用眼神询问,道:“懂吗?”   那女子眼神有些迷惘,随即点点头。   诸葛然问李景风:“她去你帐棚里干嘛?偷你那根棒槌?”   李景风脸一红,道:“她来找吃的。”   诸葛然道:“那多拿点给她。”   李景风应了一声,把自己帐棚里的干粮肉干都拿了出来,那女子见着食物,原本迷惘的眼中顿时精神起来。齐子慨放开她。那女孩便往食物扑去,却被诸葛然挡下。那女子见诸葛然挡在面前,又有些迷惑。随即又要解开衣服。   诸葛然此时已经知道她思路,伸出拐杖敲她的手。又敲了敲地板。示意她坐下。   那女子望着他身后的食物,吞了口唾沫。诸葛然拿起一颗馒头,又敲敲地板。那女子这才坐下。诸葛然将馒头丢给那女子,那女子接过。大口吃了起来。   诸葛然问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那女子想了想,诸葛然又重复一次。那女子才点头。   诸葛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道:“沙……丝……沙丝丽。”   诸葛然点点头,又问:“你知道萨神?”   沙丝丽点头道:“萨神,真神,顶礼,膜拜。唯一神。”说着跪倒在地,双手向前平伸。掌心向下,伏倒跪拜。   诸葛然又问:“还有其他人吗?我是说,你知道有其他人吗?”   沙丝丽神色惊慌,连忙摇头。   诸葛然又递出一块肉干,沙丝丽伸出手,随即缩了回来,不停发抖,神色甚是惊恐。   诸葛然道:“没找错了,这附近有萨族人。”   胡净问道:“这女的是萨族人?”   李景风细看沙丝丽,此时她脸上脏污,看不出年纪,总之不会太大,只见她头发干黄。隐隐有几条金丝。于是问道:“你家人呢?”   沙丝丽一愣,似乎对家人这个词颇感觉陌生。   李景风又问:“你爹,你娘?你认识的人?”   沙丝丽说道:“没爹、没娘。没认识的人。”她说了几次话,口舌总算渐渐灵便。   “你一个人,怎么在这里活下去?”李景风问。   沙丝丽又不说话。显然她不善说谎,一旦遇到困难便不回答。   “叔叔还是哥哥?”诸葛然道:“我们认识你叔叔哥哥,我们也是萨神的子民。”   沙丝丽一惊,讷讷道:“你们认识巴叔?”神色狐疑,显是不太相信。   诸葛然道:“我说几件事,你听对不对,你这衣服是巴叔给你缝的。巴叔给你吃的,你陪巴叔睡觉,是不是这样?”   沙丝丽道:“巴叔不跟我睡觉,他只跟我玩,玩累了就赶我走。”   诸葛然说道:“是脱了衣服玩,对吧。”   沙丝丽点点头,说道:“是啊,我陪巴叔玩,巴叔给我吃的。我饿了,就找巴叔要吃的。他有时给,有时不给。”   李景风心中一突,诸葛然说的,与这女孩各种古怪行径,顿时清晰起来,不由得咬牙切齿,怒火上冲,他转头看向齐子慨,齐子慨眯着一双眼,剑眉斜飞。   诸葛然点头道:“嗯,他没跟你睡觉,是我说错了,他还常常打你,对吧。教你不要说他在这,对吧,你还有些叔伯兄弟,也常常从山的另一端过来。对吧。”   少女点头道:“是,都对。”又道:“那些人都是好人,他们给我吃的。只要我陪他们玩。”   李景风低声道:“别问了,副掌……”   “闭嘴!”诸葛然猛地拉高了音量,接着道:“别搬出你那套假仁假义。她现在不在乎。”   李景风被抢白一顿。他与诸葛然相处已久,知道他性格,也不恼怒,只道:“如果她有一天懂了这些事呢?”   诸葛然默然半晌,指着河岸对面问道:“巴叔住那对吧!”   沙丝丽点点头。   诸葛然又问:“你明天带我们去见巴叔,我们给你很多好吃的,巴叔以后也不会打你了。”   沙丝丽问道:“真不会?”   诸葛然点点头。   沙丝丽指着对岸右方的山峦处:“就在那里。有块大石头。巴叔住在石头下面。”   诸葛然呵了口气,一股白雾在眼前消散。胡净问道:“副掌……这姑娘,是傻的吗?”   诸葛然摇头道:“她不是傻,是太少接触生人。什么都不懂。”   沙丝丽望着诸葛然身后的食物,眼神仍充满垂涎。诸葛然起身,指着那堆食物道:“你吃吧。”   沙丝丽立刻扑上前去,又是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的吃了。   诸葛然道:“你今晚……”他环顾四周,齐子慨道:“你要是敢指我,我折了你拐杖。你就一蹦一蹦,蹦下山去。”   诸葛然又看向胡净,说道:“我信不过你那棒槌。”又看向李景风道:“你怎么看都是处,就你了。别想偷吃,小心染了病,烂棒槌。”   李景风惊道:“你,你要我陪她睡?”   “明儿个还要她带路,你要让她在外面受冻也由着你。”   李景风无奈,只得对沙丝丽说道:“你跟我过来,到里头慢慢吃。”   沙丝丽抬起头,看看李景风,又看看帐棚。李景风拍她肩膀,示意她进入帐棚。沙丝丽抱起食物,进入帐棚中,李景风跟着进去。   诸葛然伸个懒腰,把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说道:“回去睡觉,明早还要忙活。”说着用拐杖敲了齐子慨肩膀,淡淡道:“明儿个早点起来。”齐子慨明白他意思。点了点头。   李景风领着沙丝丽进帐棚,怕她又有举动,忙道:“你进来这里睡觉,不准脱衣服,不准靠近我。你要听话,天天都有吃的。”   沙丝丽想了想,点点头。   李景风递了一壶水给她,说道:“别吃太急,喝点水。”   说着在帐棚门口躺了下来。里头的人若要进出,必会惊动他。沙丝丽看来不会功夫,也不用担心她逃脱。   这一折腾,李景风更难安睡,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猛一惊觉时,一股肉香传来。李景风忙起身,看沙丝丽蜷缩在帐棚一角兀自未醒。显然睡得香甜。   他走出帐棚外,见齐子慨正烤着一只全羊。   ※   沙丝丽从未吃过现烤的羊肉,甚而说,或许她连热食都没吃过几口。   她不住地舔嘴砸舌。直吃得双手满是汤汁,兀自舔着不肯放。她刚吃完,便走到齐子慨面前,正要脱衣,齐子慨连忙喝止,说道:“以后你不愿意,没人能叫你脱衣服。”   沙丝丽一脸困惑的说:“我愿意啊。”   诸葛然摇摇头,说道:“走吧,带我们去见你的巴叔。”   冰川上,沙丽丝领着一行四人,诸葛然与齐子慨并肩,李景风跟胡净跟在后头。   “你找的人找着了。这丫头怎么处置?”诸葛然道:“她一个人,荒山活不了。”   齐子慨道:“找个好人家安置。”   “怎么安置?”诸葛然道:“我倒想知道,哪个‘好人家’能收留这丫头。还有,她有金发。”   齐子慨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看错了。”   “我眼睛是没李景风这么贼,可不是瞎子。”诸葛然道:“她流着萨族血。”   齐子慨问:“你说怎么办?让你带回点苍?”   诸葛然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麻烦。”   “三爷!”李景风走向前来,道:“我瞧见了,石头下有个人。”又接着道:“是我昨晚看见的黑影,不是鸟,真是人。”   齐子慨看去,别说人,连石头都看不清。只道:“你盯着点。”   李景风点点头。一行人越走越近。到了齐子慨瞧见人影的时候,那人也瞧见了李景风一行人。   但是他没逃走。   李景风见着他从腰间拉出一块长布,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裹得紧实。   他身边放着一柄大刀,比一般刀更厚重巨大,刀身足有四尺长,是把短柄斩马刀。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今日的太阳很大,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冰面上的积雪已经消融,阳光映在冰面反射上来,李景风觉得自己倘佯在一片黄金大海一般。   对岸那人立身雪地,一袭白毛棉袄已染得灰黑。或许是因为不与人往来,所以门面也就不需要了。一大片未修剪的乱胡,足足垂到胸前。盘头的发辨泛着油光。李景风判别不出他的年纪。但肯定不是青年人。   他站起身来,开始松动筋骨。挥了几下那柄长刀。虎虎生风。李景风似乎觉得站在这,都能听到他挥刀的破风声。   十丈……   诸葛然放慢了脚步,唯有三爷继续向前走着。   到得五丈距离时,沙丝丽见到巴叔看着她的眼神。她认得这眼神,她察觉自己做错事,惨叫一声,转头就逃。李景风连忙拦下她,安抚道:“别怕。”   齐子慨停下脚步,距离巴叔只剩下不足两丈的距离。   “十几年啦,终于有人来了。”沙丝丽口中的巴叔说着,“我听说这几年你们在找圣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们找着了。”他望着沙丝丽,皱眉道:“我应该把她绑起来才是。”   “她多大年纪了?父母是谁?”   “他爹是萨神的子民,她娘是盲猡。跟你们一样,都是死人。”   盲猡在萨教经典上,指的是不信神的牲畜。萨教人往往称呼不信奉萨教的人为盲猡。   齐子慨点点头,说道:“知道这些就够了。”   巴叔举刀指向齐子慨,这把斩马刀最少二十斤重,他单手持刀,举重若轻,显见膂力不凡。   “跑了这么大老远一趟,没瞧见圣路,死了不可惜吗?”   “那不急。”齐子慨摇头道:“我现在就想拆下你的骨头打你,打到你断气为止。”齐子慨边说着,边向巴叔走去。   “你死的时候只要有一根骨头没被我打断,我都不姓齐。 第53章 险境   齐子慨缓缓走向那名唤巴叔的萨族汉子。他脚步踏得稳重,看着没用很大力气,冰面上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李景风却感觉像是每一步都能踏出个洞似的沉重。   巴叔似乎也察觉到来者并不像他所预料那般简单,把斩马刀横在身前,等着齐子慨走近。   沙丝丽缩起身子,蜷曲在李景风怀里不住发抖,哭喊道:“放、放我……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敢了……”李景风怕她逃跑,只得紧紧抓住她手腕,安慰道:“别怕,没事。”沙丝丽只是不住哭喊道:“巴叔……别打我!”李景风心下黯然,不知这姑娘这些年来究竟遭受何等非人虐待。   “机会难得,盯紧点看。”诸葛然双手拄在拐杖上,盯着前方,轻轻挑了挑眉毛,“这人可不比夜榜那些废物,是个真高手。”   李景风点点头,他对齐子慨深具信心,是以并不担忧,凝神专注观看这场大战。他记得齐子慨所教的武学要理,对手出招前必然先动肩膀,是以看着巴叔双肩,要看他如何出刀。   可那巴叔第一刀就震慑了李景风。当齐子慨走近巴叔身前五尺时,他只看见那肩膀轻轻一抖,刀已向着齐子慨脸上扫来。二十余斤的大刀,巴叔不仅仅靠单手便能运使如飞,而且快捷无伦,只眨眼间就要砍在齐子慨脸上。李景风心中一突,眼看避无可避,齐子慨猛地向前蹬步,拉近两尺,左手使个挂捶架开巴叔手肘,身子向前一靠,肩头猛向巴叔胸口撞去。这一下连消带打,那巴叔侧身避开,顺势回身,一刀砍向齐子慨后颈,去势甚是猛恶。齐子慨却像是已预知他挥刀似的,低头避开,左脚向巴叔小腿胫骨扫去。这一脚踢实必然骨折,那巴叔纵身避开,甫一站定,齐子慨铁拳已迎面挥来,他也不闪避,挥刀去砍齐子慨肩膀,两人一来一往,转眼间已过了数招。   李景风自忖,这几刀若是砍向自己,即便见着他出刀也绝对闪避不及,盖因巴叔出手太快,只见肩头微动,刀已在半途,自己的闪避功夫实在不行,纵然避过一刀也得再挨一刀,说起来是基本身法已差上一大截。三爷能够闪避,不只是身法迅捷,还往往以进为退,以攻代守,连消带打,这与他跟自己练习拆招时原理相同,差别只是与有兵刃的人拆解或者空手拆解而已。   这巴叔果然是一流高手,过往他见齐子慨与人交手,鲜少这样有来有往。李景风见齐子慨多以左手出招应敌,右手反倒成了掩护,忽地想起齐子慨之前右手臂受了箭伤,不免担忧起来。那巴叔似乎察觉此点,忽地大喝一声,脚步放缓,向齐子慨右边绕去,一改之前迅捷无伦的横劈直扫,反倒越挥越慢,一刀一刀劈得越发沉重厚实。   这么一把大刀,运使如飞已是困难,运得缓慢却又更难。那巴叔绕着齐子慨不停打转,连连砍了十余刀,专攻右路。嘶的一声,齐子慨棉袄被划出一道口子,李景风见此等凶险,不由冒了一身冷汗,问道:“副掌门……”   诸葛然也皱起眉头,骂道:“臭猩猩,搞什么鬼!”   巴叔见这一刀只差分毫,精神更振,仍往齐子慨右路攻去,又过了数招,仍是奈何不了齐子慨半分。他攻势连连,呼吸却不见急促,可见功力深厚,然而久战无功,猛地一刀挥空,齐子慨右掌打在他胁下,巴叔哼了一声,向一旁跌了几步,并未摔倒,又挥刀砍向齐子慨。齐子慨侧身避过,这一刀收势不住,往地上砍去,嘣的一声,冰面崩裂,一股寒泉自冰面下涌出。他正要收刀,可齐子慨怎会放过这使老的一刀,举脚踢向他右臂。巴叔举左臂抵挡,闷哼一声,被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他挥刀护住身前,站起身来,左臂已软软垂下,似是骨折,然而齐子慨已逼至身前,一矮身穿过刀影,一个铁山靠往他胸口撞去,巴叔哇的一声摔倒在地。   齐子慨对此人深恶痛绝,不容他喘息,趁他倒地,一脚踩在巴叔胫骨上。李景风眉头一皱,腿上像是也挨了一脚似的隐隐作痛。   巴叔哀嚎一声,他也当真猛恶,虽然受伤,仍挥刀砍向齐子慨。只是这负伤的一击怎能伤及齐子慨?刀刃哐的一声劈在冰面上,再添一道裂缝。齐子慨怒喝一声,快拳连发,往巴叔脸上、胸腹之间招呼,那巴叔遮挡不及,下巴挨了一拳,顿时颚骨脱臼,满脸鲜血,随即胸口、肩膀,腰腿连连中拳。齐子慨恼怒他欺凌少女,当真要打断他每一根骨头似的,一拳接过一拳,那巴叔只被打得满脸鲜血,那柄断头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随即摔倒在地。此刻胜负已分,齐子慨一脚踩在他身上,沉声道:“还没完呢。”   李景风看得入神,忽觉怀中一空,那沙丝丽挣脱他手臂,喊了声“不要!”扑向前去。李景风连忙伸手去抓,却慢了一步。   诸葛然与胡净全神贯注观看战局,也没料到她突然冲出。胡净上前要拦,冰川湿滑,唉呦一声仰面摔倒,诸葛然站得稍远,也来不及拦阻。   齐子慨听到后面声音,一回头,沙丝丽已扑上来抱住他大腿,喊道:“巴叔死……沙丝丽肚子饿……”   齐子慨拎起沙丝丽道:“不会让你饿着。”正要将她放到一边,巴叔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刺向齐子慨膝弯。齐子慨虽然分心,仍是戒备,纵身后跃,他虽提着沙丝丽,这一跳仍退开几步距离。   巴叔怒喝:“杀你这叛徒盲猡!”将手中短刀掷向沙丝丽胸口。沙丝丽惊呼一声,齐子慨将她拥在怀里,右拳挥出,不偏不倚,把那短刀击飞到一旁。又听巴叔怒吼一声:“萨神火耀天下!”猛地扑了过来。齐子慨推开沙丝丽,却不及闪避,被他这一扑扑倒在地。   这两名高手在这冰川上动武,足下用力本就沉重,加上巴叔两刀砍在冰面上,力道雄劲,在冰面打出裂缝,再这样一滚一摔,喀啦啦几声响,冰面突然崩裂,齐子慨“啊”的一声惊呼,与巴叔同时掉入冰川之中。   沙丝丽大声尖叫,此时李景风已追了上来,刚抓住她手腕,见到齐子慨落水,当下奋不顾身,甩开沙丝丽便往水中跳去,想要拉住齐子慨,却忽觉膝盖一软,摔倒在地,原来是诸葛然抢上,伸拐杖将他绊倒。李景风此时也顾不上起身,连忙爬到冰洞旁,喊道:“三爷!”诸葛然用拐杖敲他背脊,喊道:“作死吗?别慌!”   李景风原本焦急,诸葛然这几下打在他脊骨上,痛彻心扉,反倒冷静下来,忙回头道:“副掌,三爷落水了!”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骂道:“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又焦急道,“操,臭猩猩不会游泳,要死人了!”他伸出拐杖,敲击冰洞周围的冰面,想把冰洞挖得大些,好让齐子慨趁隙爬出,然而却不见齐子慨身影。李景风喊道:“胡兄弟,帮我抓住她!我下去救三爷!”   胡净也正焦急,他虽会水性,但冰川入水,凶险莫甚,他不敢冒险,连忙抓住沙丝丽喊道:“景风兄弟,快下去帮三爷!”   诸葛然喝道:“慢点!”说着往冰洞里头望去。此时虽当正午,但阳光受冰层所阻,冰面下的人难以看清上面。幸好积雪消融得差不多,仍有余光,若是在积雪厚冰时摔入冰洞,当真如落入黑潭中,纵使能游泳也难以找到原先摔落的冰洞所在,被困在水底唯有溺死一途。   诸葛然把拐杖深入水中搅了搅,不见任何反应,忽听到冰面下传来砰、砰几声撞击声。诸葛然退开一步,一颗头冒了出来,满脸胡子,却是巴叔。   巴叔刚冒了个头,正要出水,诸葛然挥拐杖打去。巴叔惊呼一声,重又沉入水中,诸葛然这杖打了个空。他往水中看去,视线受阻,隐约见着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忙唤李景风来看。李景风见齐子慨手脚紧缠巴叔四肢,巴叔施展不得,两人不停挣扎,越沉越深,慌喊道:“三爷抓着那人,往下沉去了!”   诸葛然咬牙切齿,沉思该如何救人。   李景风道:“我会游水,我下去带三爷上来!”   胡净喊道:“这下面一团黑,就算会水,下去也找不着三爷!何况这水冰寒彻骨,冻都冻死了!就算冻不死,被三爷抓住,他力气大,骨头都给压碎了,怎么救?”   诸葛然骂道:“臭猩猩要真死在这,你也得赔命!”又问李景风,“你有办法?”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试试!”   诸葛然喊道:“把小白牵来!”   胡净连忙把小白牵来。眼看冰面下已无动静,李景风甚是着急,诸葛然抽出李景风腰间初衷,割断缰绳,将两端打了结系在小白胸口,又绕了个结系在李景风腿上。   “他要抓住你,你拉动绳子,我就拉你上来!”   李景风点点头,又道:“副掌门,我要借你手杖!”   诸葛然讶异问:“做什么?”   李景风道:“救人用!”   此时已不由分说,诸葛然虽不知他用意,仍将拐杖递给李景风。李景风也学诸葛然割了缰绳,在拐杖上打个死结,走到冰洞旁,深吸了一口气,往冰川中跳去。一旁胡净瞪大了眼,对他有此勇气钦佩不已。   李景风跳入冰川中,只觉严寒刺骨,不由得抖了一下,加上棉袄吸水,身形沉重。他勉强张开眼睛,极目望去,心想溺水者若不挣扎,身体便会自然浮起,三爷不善水性,抱着巴叔不放,只会往深处沉去,若拖延久了,想要救回便更加困难。李景风心急,往更深处潜去,此时阳光为冰层所阻,下潜数十尺后已没入黑暗之中。   他目力过人,只一点点微光便能视物,四处环顾仍不见齐子慨两人身影,只得又往下沉了些。突然脸上有物碰触,伸手一摸又无影无踪,他张眼望去,一小块事物忽闪过去,速度极快,原来是条小鱼。顺着那方向看去,忽见一团事物,李景风心中一惊,往前游去,只见一条模糊人影漂在水里,此刻已然不动,难道三爷竟然昏了过去?他伸出手杖戳去,见那人无声无息,连忙伸手拖住,沿着缰绳回游,到接近洞口处,光线稍明,一看之下却是巴叔,此时早已死去。   李景风大吃一惊,连忙松手,探头往洞口游去,噗的一声钻出水面。诸葛然忙问道:“找着了没?”   李景风摇摇头,连连喘气,诸葛然见他无功而返,怕他体力消耗太剧,转头对胡净道:“换你来!”   胡净大吃一惊,连连挥手道:“我不行!我不行!”   诸葛然更是恼怒,李景风道:“我还行!”他只怕耽搁时间,又深吸一口气,往下游去。   这一回他游得更急,忽想起诸葛然屡次骂他唐突冲动,当此之刻犹需深思。他往发现八叔尸体的方向游去,心想三爷既然放开巴叔,若不是察觉巴叔已死,便是吃了太多水,昏迷过去。若是昏了,自然会浮起,可以他武功应该还能支持片刻;若是没昏,溺水之人往往胡乱挣扎,消耗体力,会沉得更深。三爷是条汉子,多经战场,是有经验的人,若察觉挣扎无效,白耗体力,说不定反会不动。   此时争分夺秒,多耽搁一点也足以害死人,李景风不再犹豫。他料齐子慨就在巴叔尸体附近,所幸此时水流不急,应不至于被冲走,他游至该处,四处张望,猛地见到一团事物正缓缓漂起,心下大喜,正要游过去,忽觉腰间一紧,原来缰绳已到了极限,无法再往前游。   若失了绳子,在这冰川下方向难辨,极可能找不到洞口上岸。李景风一咬牙,解开缰绳向前游去,黑暗中认得是条蜷缩的人影,不是齐子慨是谁?只是他此刻全然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   他大喜过望,仍不敢掉以轻心,伸出拐杖在齐子慨肩膀上拍了一下。这是援救溺水之人的法门,用树枝或竹竿敲击背部,溺水者自然会反手去抓,若从正面伸出拐杖,溺水者慌乱之下极容易被戳中脸部,反倒更加慌乱。   果不其然,齐子慨猛一伸手抓住拐杖。但凡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什么都会一把抓住不放。李景风只觉手臂上一股大力传来,几乎就要将他拉往水下,忙放开手杖,抓住系在手杖上的缰绳,往上游去。   不料齐子慨此时抓到东西犹如救命稻草,用力一拉。他神功惊人,此刻溺水虽然失了体力,却另有一股求生的蛮力,李景风只被他扯得身形歪斜,手中缰绳几乎脱手。   若缰绳脱手便救不了齐子慨,但若紧紧握住,齐子慨力气极大,极可能被他拖下水。李景风怕他将缰绳扯脱,顾不上凶险,将缰绳在手上牢牢绕了几圈,放松绳子,只是向上方游去。齐子慨不住拉扯,那绳子宽松,传到他手上的力道便少了些,李景风拖着齐子慨往上游,见到光亮处,知是冰面。他敲了两下,知道自己无力凿开,只得向前游去,可此刻东南西北难以分辨,又要如何找着当初进来的入口?   他一口气憋了许久,只怕再难支撑,后方一股大力传来,又将他拉向水底几分,原来是齐子慨支撑不住,顺着手杖抓到缰绳,爬了过来。   此时如被三爷抓着,那非得同归于尽不可,可自己也找不着出路,眼看一口气即将用尽,李景风不住提醒自己冷静。河面光线较水深处明亮,他一眼望去,尽力搜索,果然发现系在小白身上的缰绳正在不远处漂浮,李景风大喜过望,连忙游去,身子却又一歪,齐子慨已经沿着缰绳爬了过来,几乎要抓着他脚踝。   这下吃惊不小,李景风奋起余力往缰绳处游去,只觉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久,若抓不住缰绳势必无法回到岸上。忽地齐子慨身体抽搐几下,力气越来越小,李景风知道他将要昏迷,连忙将两条缰绳系在一起,用力敲击冰面。   冰面上的诸葛然听到冰下传来声响,知道是李景风打信号,连忙喝令小白向后退开,将两人拖起。   河面下的李景风只觉一股拉力传来,将两人沿着冰面拖行。那冰面坚硬,李景风撞了几下,甚是痛楚,忍不住张嘴呻吟,顿时吃了几口冷水,水一入喉,更是呛得难受,连最后一口气也没了,一阵天旋地转,鼻肺间莫可名状的难受,虽只短短一会,却好像经过许久一般。他奋力向下游,以免绳索被卡在冰间,与此同时,齐子慨也抓住他脚踝。他昏乱中抓住三爷手腕,两人双手交握,李景风紧紧握住缰绳不放,此时慌乱中不辨东西,看也看不清楚,只觉晕眩,忽然一道亮光照来,胸口一松,竟已到了冰面上。   诸葛然抓住李景风手臂,一时拉他不起,胡净赶来帮忙,两人将李景风拉上水面,李景风另一手还紧紧握住齐子慨不放。   李景风不住喘息,大力呕了几下,吐出一大口水来,全身僵冷硬直,不住发抖,回头看去,只见齐子慨被拉上水面,已经昏迷过去。诸葛然怕齐子慨冻死,先脱去他衣服,只剩一条亵裤,又骂胡净道:“快去生火啊!操!”   胡净问道:“这当口哪里找柴火?”   “你个白痴!那蛮族呆的地方肯定有柴火!白痴!”诸葛然破口大骂。胡净这才如梦初醒,忙往巴叔所呆的石头下奔去。   李景风想要起身,却全身乏力,方才实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低声道:“副掌门,把三爷扶起……用膝盖……膝盖……顶他的胃。”   诸葛然听他指示,将齐子慨扶起。李景风又道:“副掌你半跪着,让三爷面朝下,用膝盖去顶他肚子,拍……拍他的背。”   诸葛然照着李景风的指示让齐子慨趴在自己膝盖上,用膝盖顶他肚子,又拍他背部,见齐子慨呕出大量河水,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齐子慨翻过来,却见他脸色苍白,口唇青紫,四肢僵硬。其实若是寻常人落入这冰河中许久,早已身亡,齐子慨功力通神,内息悠长,虽然保住一命,可仍未脱离险境。   诸葛然怕他失温,从马上取下棉袄衣服盖在他身上。此时也不知胡净的火起得怎样,正着急间,沙丝丽走至齐子慨身边。诸葛然见她动作古怪,喝问道:“你又要干嘛?”   沙丝丽说:“他冷,我帮他取暖。”说罢掀开衣袍,露出底下赤裸胴体,将齐子慨紧紧抱在怀中。诸葛然大喜,连忙将衣物盖在两人身上,又看了一眼李景风,见李景风此刻仍僵在地上动弹不得,问道:“你没事吧?”   李景风苦笑道:“没……没事……”他此刻冷得难受,哪会没事?   诸葛然见他手上系着缰绳,缰绳另一端系着自己的拐杖,知道他舍命救了齐子慨,点点头,捡起拐杖伸向李景风,问道:“起得来吗?”   李景风抓住拐杖,勉强起身。诸葛然取了衣物给他,道:“快换上,还是你也要那婆娘给你来这么一回?”   李景风脸一红,忙道:“不用!”他正要脱去衣服,又看向沙丝丽,竟有些扭捏起来。诸葛然举起手杖敲他肩膀道:“她见过的棒槌比你还多,怕人知道你小吗?瞎害臊!”   李景风忙转过身去,换了干燥的衣服,这才觉得舒服些。   诸葛然取下帐篷铺在冰面上,示意沙丝丽抱着齐子慨坐上,又把帐篷一端绑在小白身上,与李景风一起领着小白,拖着帐篷上的两人往大石处走去。   胡净果然在大石处找着大堆木柴升火,诸葛然也从大石后方找着一条通道,但此时不忙进入。众人围着炉火取暖,到了黄昏时分,齐子慨悠悠醒来,突觉身上靠着一团温软事物,一看,原来沙丝丽竟抱着他睡着了。齐子慨大吃一惊,慌忙跳起身来,众人见他醒来,转过头去看,连沙丝丽也被惊醒。   齐子慨抓起衣服遮住下体,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子跟这姑娘救了你。”诸葛然用手杖指指李景风,又对齐子慨道,“别这么慌,你有穿裤子,你那棒槌没人爱瞧。”   齐子慨对沙丝丽说道:“以后别这样了!”   “以后得常常这样,包你有饭吃,他喜欢得紧呢。”诸葛然道,“要不信,叫他把手拿开,看他那棒槌是朝上还是朝下。”   齐子慨竟尔脸红起来,骂道:“小猴儿别胡说!”   诸葛然微笑道:“把手放开,我赌一百两,衣服会挂在腰上。”   沙丝丽不辨真假,看看齐子慨,又看看诸葛然,突然慌张道:“巴叔死,沙丝丽肚子饿……”   齐子慨想了想,道:“你跟我们走吧。”   沙丝丽皱起眉头,反问:“走?哪?”   “再想想,总之有饭吃。”   沙丝丽听着有饭吃,当即点头如捣蒜。齐子慨捡起一件棉袄递给她:“你把衣服穿好。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说完,转过身穿上衣服,这才问诸葛然,“找着密道了吗?”   “难得洗个澡,又想闹一身腥?”诸葛然道,“歇会,想找洞钻,找你脚边那个去。”   齐子慨险些溺毙,此时确实困倦疲惫,全身酸痛。他调匀呼吸,取了干粮肉干,分了一半给沙丝丽,剩下一半自顾自吃了起来,吃完后也不多说,进了帐篷便睡。   ※   第二天,一行人进了密道。那通道曲折蜿蜒,湿冷阴暗,高约一丈,开凿得非常整齐,路上两侧都放上火把架子。胡净赞叹道:“这地道可得挖上十几年才行!”   约摸走了一里有余,李景风见着前头有光亮,齐子慨当先戒备,向前走去,却不见把守。通道外是一片平坦光秃的荒原,齐子慨正要走出,诸葛然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别出去,对面山壁上或许有眼线,你这一出去,露了形迹。这里是萨教的地盘,你精神也差,没必要碰这爪子,咱们先撤退。”   齐子慨觉得有理,又对李景风说道:“景风兄弟,你从这里往外看,看看外头有些什么?”   李景风点点头,伏低身子往洞穴外望去,周围山峦层叠,果然如诸葛然、胡净所料,是个盆地。李景风指着远方一处道:“那里还有个山洞,估计就是通往关外的了。”   众人退出洞穴,沿着原路下了冷龙岭,回到风小韵的村庄。沙丝丽第一次见着房屋,瞪大了眼,甚是好奇,等躺到炕上时,又觉温暖舒适,不禁又叫又跳,追着齐子慨要抱。齐子慨哪能让她抓着,闪身避开,又让胡净煮壶热水。沙丝丽第一次洗热水澡,还要齐子慨教她如何调和热水冷水,诸葛然送了块随身携带的胰子,她前半生住在山上,连生人都少见,哪得这样享受过?齐子慨又嘱咐她,以后出入务必紧实衣服,不要随意脱下,沙丝丽甚是不解,齐子慨搔搔头,只说以后慢慢解释。   沙丝丽换了一身净衣走出,此时脸上脏污尽去,唇红齿白,容貌甚是冶艳,只是有些稚嫩。诸葛然见她披散着头发,摇头道:“这可不行。”转头对齐子慨道,“你帮她扎两条辫子试试。”   齐子慨皱眉道:“娘们的辫子我可不会捣弄。”   诸葛然招招手,示意沙丝丽到他身前坐下,教她怎样扎辫、盘辫。等到装束停当,诸葛然笑道:“倒是整治出个尤物来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小猴儿手艺不错,常帮姑娘扎辫子?”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行了,开始吧。”   齐子慨清清喉咙,对沙丝丽说道:“你救过我性命,虽然……咳咳……总之,我叫齐子慨,你以后就叫我义父。谁敢欺负你,你就说‘我爹是齐子慨’,懂吗?”   胡净听齐子慨要收沙丝丽当义女,惊得目瞪口呆。李景风却心想,沙丝丽救过三爷,虽说是肌肤之亲,却也是因沙丝丽不通世故所致,三爷收她当义女,一来可以重新教导,引入正途,二来也防他人物议,以三爷的身份,要许配给谁都不难。   齐子慨又道:“你试着喊一声试试。”   沙丝丽喊道:“义父!”   齐子慨又问道:“若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说?”   沙丝丽喊道:“我爹是齐……齐……”   “齐子慨!概是气概的概!”   沙丝丽不解问道:“什么是气概的概?”   诸葛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是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因为很臭,所以要盖起来。”   沙丝丽恍然道:“齐子慨,我爹是齐子慨!”   诸葛然哈哈大笑道:“聪明聪明!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   沙丝丽又跟着念了一遍:“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齐子慨!”   齐子慨听诸葛然曲解姓名,恨得牙痒,一旁李景风与胡净具是忍俊不住,只得掩嘴暗笑。齐子慨忽地想到一计,哈哈笑道:“我再教你一件事,你娘叫诸葛然。猪头的猪,打嗝的嗝。”他说到这,故意把葛念成打嗝的声音,怪里怪气,接着道,“以后谁想打你,你就说你娘是诸葛然。”   沙丝丽学着说道:“我娘是猪~嗝~然!”   诸葛然伸出拐杖敲地骂道:“你敢这样说,我先打死你!”   沙丝丽见他凶恶,她在山上被打惯,实是害怕,忙缩到齐子慨身边去。齐子慨笑道:“小猴儿竟然跟个姑娘一般见识。行,别叫娘,叫干爹。”   诸葛然冷哼一声,说道:“你想惹事,别把我拖下水!事情办完了,明儿该回崆峒了。”   李景风忙道:“三爷,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齐子慨问道:“什么事?”   李景风说道:“饶刀寨跟戚风村的案子没干系,我又帮你找着了密道……三爷,饶刀寨那边,能否网开一面?”   齐子慨沉思半晌,说道:“我要先回崆峒。你通知饶刀把子,要招安要开荒任由他们,只要不当马贼,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李景风问道:“那六十名铁剑银卫的弟兄怎办?”   “一样。”齐子慨道,“发现密道的功劳够让他们回来当铁剑银卫。”   李景风大喜,拱手行礼道:“多谢三爷!”   齐子慨又道:“你通知完饶刀把子,到边关来找我。只需报上姓名,守卫不会拦你。”   李景风讶异问道:“三爷要我去边关?”   齐子慨道:“你不是想当铁剑银卫?来边关磨练一阵子,你行。”   李景风喜道:“我回头便去!”   齐子慨又对胡净道:“你欠我的一笔勾销,以后好生作人,别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胡净苦笑道:“以后不敢啦……”   众人闲聊一会,李景风、胡净各自回屋。沙丝丽不曾如此舒适过,早趴在炕边睡着,齐子慨将她抱上炕,盖了棉被。诸葛然敲了敲手杖,问道:“你真要收养她?”   “她救我性命,又找不着地方安置。”齐子慨道,“寻常夫妻要是收养了她,要不了多久老婆就得拿刀砍人。”   “胡净总是色眯眯地瞧着她,”诸葛然道,“那小子求之不得。你要嫌他不配,送给李景风也行,那小子还是处,人品也行,便宜他,你收了女儿女婿,也便宜你。”   “她是人,又不是东西。”齐子慨道,“你哥要是把你送来崆峒当铁剑银卫,我肯定支持他当盟主。”   “她有金发,是半个萨族。”诸葛然又敲了敲手杖,道,“长得太漂亮,会替你惹麻烦。”   齐子慨哈哈大笑:“我向来很会处理麻烦!”   诸葛然看着齐子慨,微微一笑,这一笑有着相互了解的默契。他知道他劝不了齐子慨,只道:“以前彭老丐说过,‘侠’这个字早在百年前就跟怒王一起死在边关了。照我说,就算没有边关那一战,侠道这条路也早晚玩完。你说,背着这么多人,哪走得动?”   齐子慨摸着下巴:“我就没想过当大侠,就爱找些寻常门派管不着的地方打架罢了。”   诸葛然不置可否,站起身要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地又问:“对了,那个李景风……”   齐子慨纳闷问道:“怎了?”   诸葛然想了想,骂了一声:“操,没事!”说罢也离开小屋,径自回房去了,只留下一脸疑惑的齐子慨。   隔天,众人分道扬镳。齐子慨与诸葛然要往崆峒,沙丝丽自然也是一样,李景风要先到陇南饶刀山寨报信,胡净要回安徽,便与李景风同行。   李景风走这一趟,不仅发现蛮族密道,还帮饶刀山寨解了困,甚是开心。胡净在路上听他说了饶刀山寨的故事,问道:“你冒着这么大危险救了三爷的性命,怎地没向他索要回报?”   李景风纳闷道:“三爷击退杀手,救我们性命,也没向我们要回报啊。”   “那不同,咱们是跟他去找密道,这才遇着危险,得算他帐上。”胡净道,“你想学功夫,就该趁这个机会拜他作师父。有三爷这个师父,在崆峒没人敢欺负你,又能学到上乘武功,不是挺美的?”   李景风笑道:“他放过饶刀山寨就算是对我的大恩了。我是想过拜他为师,只是……”说着搔搔头,道,“若是因为帮了忙就要求拜师,倒像是提条件,不见诚心,不如等寻个机会,再看他肯不肯收我。”   胡净叹道:“这一路跟你走来,总觉得三爷、副掌对你另眼相看,对我不屑一顾,想来就是冲这骨气。兄弟,你是有器量的人。不说别的,沙丝丽到你帐篷里,你能坐怀不乱,那日跳入冰川之中,更是有胆识,相较之下,我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李景风道:“胡大哥这哪里话?没胡大哥帮忙,这趟也寻不着密道。”   “会挖坟的人多了去,敢跳冰川的没几个。”胡净道,“不过有句话,兄弟劝你一句。三爷有通天的本事,才能顶天立地,不怕小人暗算,可你不同。你本事差,心眼实,得把心底这份刚正藏着掖着,别轻易显露,要不莫说容易得罪人,即便不得罪人也得遭人嫉妒,日子难过。”   李景风想了想,问:“难道见着不对的事也要闷不吭声吗?”   胡净道:“也得量力而为。”   李景风知道胡净为自己着想,虽不赞同这些话,仍说道:“多谢胡兄关心。小弟只是觉得,若只有三爷这本事才能仗义,那世间能说话的人也太少。我爹走得早,我娘常说,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我也就守着这句话而已。”   胡净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要到安徽,往另条路去。兄弟,有缘再见。”   李景风告别胡净,一路向南,到了陇川镇附近,转向西行,上了山,要往饶刀寨去。他上回离开还是除夕,今日再回已是二月。正走间,忽见远方一条人影躲在草丛中,心想:“莫不是山寨放的哨子?”于是大喊道,“是我!我是李景风,我回来啦!”   那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逃跑,李景风心下起疑,策马追上。饶刀寨的山路隐密颠簸,那人跑了几步,扑地摔倒,李景风上前一看,惊叫道:“老伯,怎会是你?!”   原来那人竟是被山寨囚禁的疯老头,正满口塞着乱草泥土,显是饿得慌了,在荒山中随意取食。李景风跳下马来,取了干粮肉,那疯汉原本要逃,见他取出食物,这才战战兢兢走近。李景风见他手指上又多了几处咬痕,心下恻然,疯汉一把将食物抢过,狼吞虎咽起来,李景风取了绷带,缓缓靠近,疯汉饿了许久,哪还管他。   李景风递出水壶道:“吃慢点,别噎着。”那疯汉只看了他一眼,不住呼呼叫着。李景风帮他把伤口洗净包扎,忽地又想:“怎么饶刀把子将他放出了?”   一念既起,李景风心口狂跳,猛地翻身上马,向山寨急奔而去。到了山寨门口一看,两侧哨所早已倒塌,李景风纵马而入,只见山寨里狼藉一片,散落满地断折的兵器。祈威肥胖的尸体就倒在山门不远处,压在他的爱驹雪彪身上;老洪死在家门口,刚补上的屋角又被积雪压垮;聚义堂的大棚早已倒塌,底下隐隐约约还压着几具尸体;叫得出名字的张保、赵新、同宗的李云开、不知本名的老瓜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寨弟兄各自或躺或趴,散落在山寨各处,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景风往后山走去,这里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那把鬼头刀格外醒目。饶刀把子的手即便与主人分离了,仍是把刀握得死紧,他满是血污的尸体就倒在一旁,兀自怒目圆睁,不肯干休。   李景风跳下马,将手臂接回饶刀把子尸身,又替饶刀把子阖上双眼,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们是马匪,打家劫舍,死不足惜,或许这是报应。但是……但是……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就这一个月的工夫……就这一个月的工夫……   李景风心中难过,山寨里寂静无声,远远传开的只有他呜咽的啜泣声,在空谷中不断回响。   他哭了许久,想起那疯汉还流落在外,这许多尸体一时也不好处理,可不能又让那老伯出意外,于是上马往来处奔去,待见到疯汉时才安心。他正要靠近,忽地十余人从草丛中窜将出来,他虽精于闪避,人在马上,怎生闪躲,立时被拉下马来,被围起来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所幸他得到齐子慨指点,屈膝抱头死命护住头胸,方才没有重伤,可脸上、背部、手脚各处都被打得伤痕累累。   不一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住手!”两名壮汉将他架起,李景风认得是饶刀山寨的弟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望向喊“住手”那人,竟是饶长生。   只见饶长生满目血丝,神情悲痛,自腰间抽出刀,步步走近。此刻他被打得昏头转向,神智不清,饶长生揪起他头发,语带哭腔骂道:“你个背信的狗畜生!还有那姓齐的无耻狗贼!我爹就不该错信了你们狗爷俩,白送了山寨这许多人命!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   ※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   走廊上只有一个人,身材矮小,走路一跛一跛,那声音便是他拐杖拄地的声音。   议堂大门是用整片石材打磨制成,甚是厚重,此刻正半掩着。   诸葛然推开门。   里头有十六张青石桌,每张青石桌后方各有一张青石椅。那青石椅甚是古怪,做成太师椅的模样,然而有扶手却无靠背。   十六张桌椅围成一个大圈,两两相对的椅子足足隔着三丈距离。   十六张桌子,十六张椅子,却只有一个人等着他,此时就站在议堂最里头的主位前。   “朱爷,好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便当作行礼了。   名唤“朱爷”的男子面容俊秀,肤色白得有些过头,加上尖瘦的颊骨与下巴,风一吹便要飘走似的单薄身材,显得有些病容,单看外貌约在二十七八年纪,身着藏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羊毛披肩,比起其他铁剑银卫,他的气质更像是一个书生。   朱爷双手抱拳,做了一个长揖,礼貌甚是周到。“请坐。”他伸手示意诸葛然在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诸葛然眉头一挑,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个月,点苍的使者等得着实心焦,副掌要再不回来,只怕要惊动诸葛掌门跟盟主了。”   “四十多个人看着我被抓走,一个月还嫌等少了,等四十年还差不多。”诸葛然转动手中手杖,“不过也难怪,抓我的人可是名震天下的齐三爷。”他微笑道,“掌门亲弟抓掌门亲弟,这在九大家可不多见。我还真怕养成了风气,以后大家绑来绑去,绑到沈家唐家的闺女,咳,可不好玩。”说着眉毛一挑,用修正般的语气说道,“我说错了,那可好玩了。”   “听说三爷这趟还带回一个义女,我还没见着呢。”朱爷微微一笑,“找到蛮族密道,一切都是副掌的功劳,朱指瑕在此代替崆峒派,代替九大家向副掌致谢。”说罢站起身来,又是长长一揖。   “连笑脸……”诸葛然心想,“没有不真诚的地方,却也没有一点让人开心的味道,连笑脸也是不过不失,这朱爷啊……”   “就只有这样?”诸葛然不耐地把玩起手中的拐杖,“没有回报的感谢,跟‘忘恩负义’只是用词遣字的差别。”   “三爷是个有恩必偿的人。”朱爷道,“何况副掌与他有交情。”   “幸好是有交情的人干的,要不我这样被掳走,得出大事啰。”诸葛然嘟起嘴,抠抠下巴,又转了转手中的拐杖。也不知他说的大事是指自己被掳走出大事,还是齐子慨掳走他闯了大祸的大事。   “难道这不是副掌仗义援手,帮了三爷一把?”朱指瑕道,“当众劫人不过兄弟间的玩笑,若是副掌坚决不帮,三爷哪有办法逼你?”   诸葛然收起拐杖,在手中不住拍打,忽然端详起朱指瑕,问道:“奇怪,我记得朱爷你快四十了吧?前几年见你还是三十出头模样,隔了几年见你反倒是二十七八模样,越活越年轻,这真不容易。”   朱指瑕笑道:“看起来二十七八也只是看起来,实则还是四十,半点也讨不着便宜。”   诸葛然忽地站起身来,握住青石椅扶手。那椅子乃是石雕,甚是沉重,诸葛然拖着椅子,石材刮磨的刺耳声音在空荡荡的议堂里回荡,尖锐难听。诸葛然走过十六张青石桌围成的圆圈,径自走到朱指瑕面前,将椅子放定,坐在朱爷面前。   “我说个故事,朱爷听听。我有个朋友,仓库里头有老鼠,于是他丢了只猫进去抓老鼠。猫抓了一只又一只老鼠,到最后,仓库里头的老鼠少了,猫想着老鼠都没了,总该放老子出去了吧?可我朋友偏不信,他想,也许是猫没尽力,也或许是老鼠会躲,总之,没法确定仓库里没有老鼠之前,这猫绝不能放出来。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也过去了,再也没一只老鼠出现,那猫饿得半死不活,总算让我朋友相信这仓库里没老鼠,可以放猫出来了。哪知道就在我朋友要放猫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他说到这,忽地停顿下来,定定看着朱指瑕,却将问题转到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上去。   “你猜前一天晚上,那猫吃了什么?”   诸葛然眨着眼睛,微笑。   朱指瑕与他目光相对,良久不语,似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这弧度逐渐扩大。直到变成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   朱指瑕:“它吃了一本叫《陇舆山记》下册的书?”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次诸葛然觉得朱爷的笑真诚了。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我哥当上盟主,就废掉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还望朱爷在二爷面前美言几句。”   他拖着青石椅走向大门,议堂中再度回响起那嘈杂刺耳的刮石声,直拖到青石桌另一头。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再次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声音渐小,渐远。 第54章 痴·疯·狂   沙丝丽对齐子慨屋里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桌椅、棉被、炕、柜子、书籍、衣服,每样她都没见过,一会指着桌子问:“这做什么用?”齐子慨回答是放东西的,沙丝丽歪着头不解,“东西不是放地上就好?”   齐子慨说道:“放地上容易踩着。”   沙丝丽又指著书柜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齐子慨道:“放书本用的。”   “书本?”沙丝丽看看书柜,又回过头看齐子慨,想去拿书柜上的书本,又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拿。齐子慨顺手抽出一本,递给沙丝丽,沙丝丽认不得上面的文字,道:“黑黑的,一块一块。”   齐子慨点头道:“这叫书本,把字写在上面,用来记载一些事情。以后我教你认字,你就知道上面写什么了。”   沙丝丽似懂非懂,把书扔在地上,又要去找别的东西玩。齐子慨把书捡起,说道:“东西用过了归回原处,别乱扔,以后找不着。”说着把书放回书架上,又道,“你以后用过什么都得放回原处,知道吗?”   沙丝丽环顾周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指著书柜问:“放书的?”   齐子慨点点头,沙丝丽又指指地板上一本被随意丢置的书本问:“放书的?”   齐子慨尴尬道:“这不是,这是……不乖的人乱扔。”说着拾起书来放回架上,又道,“跟我来。”   他领着沙丝丽到一间空房,说道:“以后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房间在对面。”   沙丝丽瞪大眼珠子,欣喜雀跃,跳上炕裹住棉被不住打滚,随即起身扑向齐子慨。齐子慨侧身闪过,沙丝丽扑得急,险些摔倒,齐子慨一把抓住她手腕,让沙丝丽坐下,歪着头想了想,正要开口,又支吾其词,摸着下巴忖度着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这才说道:“你觉得开心,只要说谢谢就好,要亲要抱,只能跟喜欢的人亲热。”   沙丝丽道:“我喜欢义父。”   齐子慨道:“那不一样,你若真喜欢一个人,你自然会懂。”   沙丝丽皱起眉头,满脸疑问:“巴叔不是这样说的。”   齐子慨道:“你喜欢巴叔吗?”   沙丝丽摇头说:“沙丝丽看见巴叔会发抖,但是巴叔给沙丝丽吃东西。”   齐子慨道:“我也给你东西吃,我教的你要听。以后不能随便就拉着人亲,拉着人抱,不能随便让人碰,也不要随便碰人。”   沙丝丽犹豫着,似乎不知道齐子慨这样说的用意。一个声音说道:“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不给你吃东西。”   诸葛然推开门径自走进来,沙丝丽见到诸葛然,不禁一缩,躲到齐子慨身边。齐子慨道:“别怕,叫人。”   沙丝丽一脸茫然,问:“叫人?”   齐子慨道:“以后你住在这,见着的人多,要有礼貌。每个人都有称呼,你见到人要打招呼。叫他诸葛叔叔。”   沙丝丽甚是怕诸葛然,嗫嚅着喊道:“诸葛叔叔……”   齐子慨笑道:“你别怕他,你诸葛叔叔只有嘴巴凶而已。”   诸葛然拉了张椅子坐下,道:“你这样带孩子,管不住。”又问沙丝丽,“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   沙丝丽眨着眼,不知道诸葛然问什么。诸葛然又问:“几岁了?”沙丝丽仍不明白。诸葛然又问:“记得你在山上过了几个冬天?”沙丝丽道:“很多个,六七八九个……很多个。”   诸葛然看着她脸,说道:“差不多就十五上下,小不过十三,大不过十七,就当你十五岁吧。以后人家问你多大年纪,你就说十五,懂吗?”   沙丝丽点点头,齐子慨皱眉问:“你问她年纪干嘛?”   诸葛然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两下,骂道:“臭猩猩别插嘴。”又道,“沙丝丽是外族名字,启人疑窦。换个名字,你以后别叫沙丝丽,改姓齐。”又转头对齐子慨说道,“你帮她取个名。”   齐子慨摸摸下巴,道:“这我真没想过,就叫沙丝丽不行吗?”   诸葛然道:“你要让人怀疑她,尽管叫。等她被吊在城墙上当肉串,你再来个一夫当关,慷慨赴义。”   齐子慨道:“那就叫齐白莲。出淤泥而不染,行吧?”   “莲你娘,难听死了,你几时见过莲花?”诸葛然骂道,“换个。”   齐子慨不以为然道:“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好听好记。你书读得多,你来一个。”   诸葛然沉思半晌,说道:“就叫齐小蒹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个好名。”   “啥?”齐子慨问,“什么蒹葭,什么白鹿黑鹿?”   诸葛然道:“一个草字头,底下一个兼字。”他举起拐杖比划画着。齐子慨摇头:“这字我都不会写,换个简单点的。”   诸葛然骂了几句,又想想道:“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越长越大,越大越漂亮。女字旁的妍,齐妍。这个字总会写了吧?”   齐子慨道:“用点大家听得懂的字,尽往冷僻处找典故,装博学呢。”   诸葛然骂道:“你来一个听听!”   齐子慨问沙丝丽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沙丝丽喜道:“沙丝丽爱羊肉、大饼。”   齐子慨转过头问诸葛然:“齐小羊?齐大饼?”   诸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行,就用这名字。”   齐子慨哈哈大笑,诸葛然看了周围,想找些灵感材料,沙丝丽又说道:“沙丝丽还喜欢这,这里暖。”   诸葛然眉头一挑,道:“你带她回崆峒,算是给了她一个家。”又道:“就叫齐小房吧。”   齐子慨一拍大腿,道:“行!就这个名字。”又转头对沙丝丽说道,“以后你就叫齐小房。”   沙丝丽不甚理解,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道:“以后若有人问你年纪多大,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回答?”   沙丝丽道:“十五岁,我叫齐小房。”   诸葛然点点头,又道:“如果有人问你过去住哪里,怎么过日子的,你就说你脑袋被撞坏,什么都记不得。如果人家还要再问,你就说你爹齐子慨,叫他问你爹去。”   沙丝丽茫然地点点头。诸葛然又问了几次,仔细嘱咐,这才起身。   齐子慨去柜子里取了酒壶,又取了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斟满,问道:“你特地来说这些?”   诸葛然举杯跟齐子慨碰了一下,先喝了酒,才道:“要走了。”   “这么快,不多住两天?”齐子慨又把酒杯斟满,举起酒杯示意,两人又碰了一杯。齐小房没喝过酒,闻着气味芬芳中又有些刺鼻,又见他们喝酒前碰杯,甚是好奇。齐子慨笑问:“乖女儿要试试吗?”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慨又取来一个酒杯斟满,齐小房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齐子慨跟诸葛然都盯着她瞧。齐小房学着诸葛然跟齐子慨碰杯,齐子慨也笑嘻嘻跟她碰杯,齐小房一饮而尽,被呛辣得忍不住咳嗽起来。齐子慨哈哈大笑,问道:“好喝吗?”   齐小房感觉一股热流自体内散出,暖暖的甚是舒服,只是头晕眼花,说了句:“很……舒服。”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怔怔望着远方,不住傻笑。   齐子慨见她喝醉,哈哈大笑,又转头问诸葛然:“要不,留下来几天,帮我教这女儿?”   诸葛然翻了白眼,道:“我要不是被你抓去找密道,早该回去了。”又道,“还有其他事情呢。华山跟唐门最近闹得不可开交,我看沈庸辞这老小子怎么继续他的中道?装他娘的佯!”   齐子慨道:“楚静昙儿子都多大了,还替你哥记恨?沈庸辞不像你,一张嘴就是犯毛病,你瞧不惯罢了。”   诸葛然微笑道:“我哥都不介意了,我替他记恨作啥?沈庸辞这人……站着趴着开口说话都是有模有样,一套接着一套,很是八面玲珑。倒是他儿子……嘿……会是个人物。”他想起沈玉倾,想起几个月前在青城吃的哑巴亏,对这名青年颇为赞许。   齐子慨又斟了一杯酒:“我就说你,安生的日子不过,搅黄一池水?我瞧你哥也不是短命相,也不过十年的事,等不及?”   诸葛然道:“按座排次,轮着说话,上桌吃饭,下桌拉屎,这日子得多无趣。”他举起杯子,“这百多年来,九大家不知出了几十上百任掌门,放进门派族谱,逢年过节亮牌位,谁都记不得几个名字。掌门如此,副掌门更不消说,连牌位都没有,只在十年八年没人翻的掌门谱录挂著名。五十几年前少嵩之争,嵩山虽然输了,曹令雪的名字总算是让人记下来。这世道,不只没了侠客,连英雄也没,是人就不该活得这么窝囊。”他与齐子慨碰了杯子,仰头喝下。   “我哥有这兴致,我自然跟他一起玩耍,你用拳头留名,我动脑袋。成与不成,三五十年后人家提起昆仑共议,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叫诸葛然。”   齐子慨知他想在武林上弄出点动静来,也不好劝他,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偶而让齐小房喝一杯,尽说些闲事。很快两人就喝干了一坛白干,诸葛然告辞要走,临走前给了齐子慨一个药方。   “照这上面的方子配药,研成药膏,让小妍抹上,遮盖她那几根金发。就当叔叔送他的礼物。”诸葛然看着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齐小房,又道,“那愣小子跟着你,得多给他点苦头吃。”   送走诸葛然,齐子慨睡了会,醒来时晚膳已经送到,两大碗羊杂汤面,两颗馒头,一盘水煮牛肉,一盘串烤羊肉,一大盘烫青菜,还有两颗水煮鸡蛋,附了一小碟酱油。若是换了九大家中其他家的膳食,以齐子慨的身份,这餐简直可算寒酸,可在崆峒,齐三爷这日常已算得上丰盛。齐子慨正要去叫醒齐小房吃饭,却见她裹着棉被从房里走出,喊道:“沙丝丽……饿……”   齐子慨板起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齐小房……”她望着桌上的饭菜,垂涎欲滴。   “以后你困了要睡就回炕上睡,别老让我抱你上床。”齐子慨知道她过去餐风露宿,有个遮风挡寒的地方,着地就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毛病要改。齐小房点点头,又望着桌上的食物,齐子慨也点点头,齐小房欢天喜地,端了面就往房里跑。齐子慨又喝止她,齐小房望着炕,说道:“那里……舒服……”   齐子慨指着桌子道:“吃饭得在桌上吃。”又见她先喝汤,伸手要去捞面条,齐子慨拍了她手背,又教她拿筷子。齐小房夹不起来,勉强把面条卷起,一口口送进嘴中。   齐子慨摇摇头,瞧她跟刚懂事的孩子似的,不难猜想她这十几年的日子何等艰苦。正思考间,听得有敲门的声音,齐子慨打开门,站在外头的人脸容俊秀苍白,身形甚是单薄。   “朱爷?”齐子慨一挑眉,让了路。朱指瑕卸下披肩,挂在门口衣架上,转头见齐小房正抓着牛肉往口中送,甚是讶异。齐子慨道:“小妍,叫朱爷。”   齐小房也没起身,含糊叫了声“朱爷”,又拿起羊肉大口吃了起来。   朱指瑕笑道:“听说三爷领了个女儿?便是她了?”   齐子慨抓抓下巴,道:“这孩子打小住山上,无父无母,什么都不懂。”   朱指瑕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说道:“密道的事我听副掌说过了,我派了一队人过去把守,若真遇到那些萨教族人过来,就将他们擒下,问他们同伙。”他说着坐上茶几旁的椅子,道,“三爷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我还图升官吗?”齐子慨道,“把这件事给了结,也算去了隐忧。就没想,萨教真没死心,还巴着望着,虎视眈眈呢。”   “也不知道那条密道的用途,送了多少人来。三爷,有见着活口吗?”   齐子慨望着齐小房,淡淡道:“没了,就一个把关的。估计那气候地形,住不了太多人。”   “这也是难处。”朱指瑕道,“春夏两季还好,一旦秋末入冬,冷龙岭光秃秃一片,远近不着村店,派去的人手多,住不了,人手少,看不住。”   “喔?”齐子慨疑问道,“朱爷怎么打算?”   “现在是二月,我们就守九个月,要是十一月还没人走这条通道,我打算炸了它。”朱指瑕道,“这样里头的人出不去,传递不了消息,蛮族也进不来。再挖一条这样的通道,怕不还得个十几二十年。”   齐子慨想了想,道:“就照朱爷说的办。”   此时齐小房把剩下的饭菜席卷一空,正望着窗外发呆。朱指瑕招招手,道:“你过来。”她向来唯命是从,当即走至朱指瑕面前。朱指瑕见她吃得满脸油腻,虽然年纪尚幼,容貌冶艳,一双大眼清澈透明,天真无邪,不由得愣住,从怀中取出手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小房,我爹是齐子慨。”齐小房说道。   朱指瑕把手巾递出,齐小房把脸上油腻擦去,又递还给朱指瑕。朱指瑕伸手接过,目光竟无半分稍移,只盯着齐小房看,过了会才把手巾收起道:“三爷,你这女儿颇俊的。”   齐子慨见朱指瑕看傻,甚是得意,脸上仍不露声色,淡淡道:“是长得不错。”又道,“还有件事,想请朱爷处置一下。”   “三爷请说。”   齐子慨道:“陇南附近有群马匪,叫饶刀山寨的,朱爷听过没?”   朱指瑕点点头,道:“原来是这回事。三爷不用担心,上个月元宵没过,我们就剿了。”   齐子慨如遭雷殛,起身讶异道:“你们剿了?!”   ※   李景风被十余人押着,动弹不得。饶长生抽出刀来,喊道:“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李景风只觉胸口一痛,忽地有人喊道:“少主别急!”一人抓住饶长生手臂,却是老癞皮。只听他说道:“少主,让他说话,莫冤枉了人!”   饶长生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狗娘养的两人一走,不到半个月崆峒的狗爪子就上门,有这么巧?能这么巧?!齐三爷?呸!齐子慨就是无耻无信的狗!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狗崽子!”   李景风听他大骂,只觉辛酸,忍着胸口剧痛——原来那刀已经插入胸口,只差半分便要穿过肺脏——大喊道:“三爷没有出卖你们,我也没有!”   老赖皮问道:“你都走了,又回来干嘛?”   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了,能招安,可以招安!我们到崆峒去……他们……他们不会为难我们。”他强忍胸口疼痛,只说了这几句话,便痛得几欲晕去。   饶长生怒道:“肏你娘!你见我们死不干净,又回来害我们?!”说着一脚踹在李景风头上。李景风脑袋轰地一声响,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李景风只觉胸口剧痛,睁眼一看,仍是那间熟悉的囚房。他伸手摸去,手腕与腰间俱都系着铁链,正当初一般。李景风恍恍惚惚,仿佛这几个月的经历都像做梦一般,唯一的差别或许是胸部的伤口并未包扎,血已渗透了棉袄,也或许是他抬起头,窗外摇曳的那面刀旗不复存在,旗杆早已歪折在地,那疯老汉也不在身边。   他勉力坐起身来,不住咳嗽,又听到屋外传来呜咽声。   呀的一声,有人打开了牢门,李景风抬头望去,不是白妞是谁?只见她神色憔悴,两眼通红,只一个月不见,竟消瘦了许多。李景风甚是不忍,轻轻唤了声:“白妞。”   白妞神色凄楚,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块面皮,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此时哪有食欲?别过头去,眼眶通红,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忍不住又落泪。他不住擦拭,方想开口,一张嘴,喉头哽咽,忍不住啜泣起来。   白妞见他哭了,也忍不住啜泣起来,两人相对无言,牢房里唯有不住低回的哭声。良久,白妞擦去眼泪,才说道:“长生哥领着弟兄在收拾尸体。等把他们安葬了,就要把你烧死,替爹、饶刀把子、众多弟兄报仇。”   李景风低头道:“我没有出卖山寨,三爷也没有。”他抬起头,与白妞目光相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妞黯然,过了会才说道:“那时你跟三爷走了,大伙都乱成一团,有弟兄说要搬迁山寨,也有说要散伙。刀把子安抚了弟兄,说他信得过你跟三爷,却也要大家改头换面,垦荒营生。”   “弟兄们看了荒地,都知道不易。不抢村落,哪够支撑到开完荒?刀把子说要想办法,就是不肯走。他说,这次走了运,让你赶跑三爷,下次铁剑银卫来,弟兄们又要逃去哪?转正经行当,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爹说,刀把子身上还绑着一桩冤屈,从不了良。刀把子说,真有那天,他一个人扛了。”   “大伙都还担心着,没想,这么快……就在元宵前一天晚上,来了一群人……”白妞说到这,身子忍不住簌簌发抖,李景风知道她害怕,握住了她的手,问:“是铁剑银卫?”   白妞点点头,低声道:“他们闯进来,见人就杀。爹上去抵挡,被他们……被他们……”说到这,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李景风轻拍她手臂,安慰白妞,白妞才接着道:“刀把子带着弟兄,让老赖皮拖着长生哥跟年轻人先走。村里的老人,张婆、赵奶奶,还有许爷爷,他们年纪大,不会武功,就手臂勾着手臂,堵住了后山的出口,不让那些坏蛋过去。刀把子砍杀了好多人,最后……最后……刀把子死了,那些坏蛋要追我们,就放马踩过了那些人,他们全都……”白妞颤声不已,许久才道,“我们躲了半个月,挖野草,刮树皮,忍饥挨冻,等那些坏人都走远了,才回来替爹他们收尸。没想……就遇见你了。”   李景风心头酸楚,犹如针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跟三爷真的没出卖山寨,没有……”   白妞问道:“那为什么他们来得这么快?”   李景风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刚好被发现了。这两年他们一直在找密道,三爷能找着这,他们也能。白妞,我知道这太巧合,可我真的没出卖刀把子。”   白妞道:“我相信你,可说不定是三爷出卖了我们?”   李景风道:“这不可能。这个月我一路跟着三爷到冷龙岭,他没有出卖你们。”   李景风把那日离开饶刀山寨后的事情娓娓道来。说到齐三爷抓了青城副掌门,白妞“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又听到两人斗嘴,找寻密道,虽是心中凄苦,也忍不住莞尔。说到最后,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要带山寨大家回去招安,这才回来,没想到……白妞,你信我吗?”   白妞正犹豫间,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饶长生。饶长生骂道:“白妞,你还听他啰唆什么?他坑害得咱们还不够吗!”   白妞站起身来,踢了李景风一脚,骂道:“我错看你了,你这个畜生!”说罢径自走出牢房。饶长生走上前来,先打了李景风一巴掌,往他身上吐了一口痰,又抽出短刀,骂道:“我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说罢一刀挥下,刺入李景风大腿。李景风痛得几欲晕去,却忍住不叫出声来,只是颤声道:“我没有……出卖……山寨……”比起身上的伤口,他此刻的委屈与哀痛更是超出了许多。   饶长生抽出刀来,仍不罢休,又一拳打在李景风脸上,打得他鼻血长流,怒道:“我要烧死你,奠祭我爹和山寨弟兄!”说完甩上牢门,径自离去。   李景风大腿血流如注,他撕下衣服,照着朱门殇之前指导过的法门绑住大腿止血。他自忖必死,心想这命本是饶刀把子所救,如今还给他们也是合理。自己终究帮了三爷找着密道,这辈子也算有些贡献,不算白活了。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听到有人轻声叫唤。他睁开眼,是白妞。他正要开口,白妞捂住他嘴,取出锁匙,替他解开手铐脚链。   “我在老张的尸体上找着的。”白妞低声说着,扶起李景风走出牢房,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子时。   “我们睡在后山的屋子,把守的看住前门。只有一个人,你往那走。”   她扶着李景风到马厩,将初衷交给李景风:“你走吧。”   李景风心中感激,抓着白妞的手问:“你相信我?”   白妞点头,叹了口气:“但是长生哥不会信你的,他一向讨厌你。爹跟刀把子都信你,都信三爷。”   李景风道:“你劝劝长生。我们一起去崆峒。三爷说过既往不咎,没事的。”   白妞垂泪道:“铁剑银卫杀了我爹,怎么可能没事?怎么能受招安?大伙不可能答应的。”   李景风哑然,又道:“那你……你跟我走。你放走我,长生会生气。”   白妞道:“山寨被灭前,爹交代我要照顾长生哥,这是我们一家欠刀把子的恩情。”她低下头,“三百多人的山寨,只剩下我们二十几个人,不能再少了……”接着又道,“长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只是脾气倔,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我。”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道:“白妞,此恩此德,李景风绝不会忘。”   白妞叹口气,道:“你……去吧。”   李景风上了马,走向前门,又回头望了白妞一眼,随即策马往前门冲去。   前门的守卫发现李景风逃脱,连忙呼叫。门口的关卡早被破坏,李景风没受任何拦阻,奔驰而去。   他奔到山腰处,见着了疯汉,他不顾伤势与追兵,下了马来,将疯汉推上马。意料之外,那疯汉只是痴痴看着他,并未挣扎,他等疯汉坐定,才策马狂奔。   “起码救到一个。”李景风心想。   一个也好,就算只是饶刀山寨的俘虏,他也要救。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   饶长生等人听到呼喊声,连忙起身,只见着白妞挡在面前。   “景风哥没有出卖我们,他说他跟三爷去了冷龙岭!”白妞喊道,“他要出卖我们,除夕那天就不用帮我们了!”   “你放他走了?!”饶长生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白妞,正要上马去追,被白妞抱住。白妞喊道:“长生哥,我知道你生气,但他真不会害我们!”   饶长生怒吼道:“你放走我们的仇人,放走山寨的仇人?你对得起我爹吗?!”随即喊道,“把白妞抓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饶长生怒吼道:“我爹死了,就没人理我了是吗?!这山寨就散了是吗?!没的事!你们不听我的,山寨也不会散!我一个人也能重建饶刀山寨!”   众人见他发怒,老赖皮叹了口气,上前把白妞拉开。饶长生道:“把她关进牢房,等我发落!”说罢纵马去追李景风。老赖皮怕他有失,也上马追了过去。   然而他们没有追到李景风,饶长生追了一阵,老赖皮便劝他回去。   “他先跑了一阵,马又好,追不上。报仇的日子还长着,刀把子的尸体不能搁着不管。”老赖皮劝道,“先收拾了弟兄的后事再说。”   饶长生咬牙切齿,只得掉转马头。他们却不知道,李景风马上多带了一个人,只要再追上一刻钟就能见到李景风。   “都去睡吧。”饶长生回到山寨,对众人说道,“明天把爹跟弟兄的尸体火化,我们就走。”   “那白妞……”有弟兄问。   “先关着!”饶长生咆哮道,“通通去睡觉!”   饶长生撇开众人,径自去到牢房见白妞,此刻她正被铁链绑着。   “你为什么要放走李景风?”饶长生咆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你爹的仇都不管了?二当家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你忘记了?你忘记铁剑银卫是怎么踩过弟兄们的亲人来追赶咱们?两百多条性命!你就这样放走他?你才认识他多久?”   白妞低头道:“我是喜欢景风哥,可也没那么喜欢。我放走他,是因为景风哥真是无辜。他出卖我们,又为什么一个人回到山寨来?他图什么?”   “他是来图我们这些没死干净的灭门种!”饶长生怒道,“你听到没?他叫我们招安!操!招安?!不就是骗我们去送死罢了!”   “长生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景风哥?”白妞问,“你从没好好看过他,但凡你多跟他相处一会,你都知道他不是这种人。”   说到这里,白妞停了会,低声道:“我觉得你……你嫉妒他。”   饶长生听了白妞这话,胸中那抑郁之气更是愤慨难平,不由得咆哮道:“对,我就是嫉妒他!那又怎样?!”   白妞瞪大了眼,看着饶长生。   饶长生道:“他跟我一般年纪,凭什么他有好马好剑,还有使不完的银两,我就得饱一餐饿一餐?凭什么他能游历江湖,我就只能困在这山寨?凭什么他不会武功,还能在荒上杀两个盗匪,我学了十年剑,打劫时却只能压阵?凭什么他一来,爹就赞他人品,要我跟他学习?凭什么他学几天罗汉拳就能打赢我?凭什么他就会弹苍蝇,村子里的人都得感谢他,齐子慨就关照他?凭什么?凭什么他一来你就看上他!我第一眼瞧见他就讨厌他,凭什么天下的好处全让他占尽了?没这个道理!”   白妞低头道:“他是村外人,我觉得有趣。刀把子、爹、村里人,还有我,早把你当作家人般看待。景风哥……终究是外人……不能这样比。”   “你为了一个外人背叛弟兄?”饶长生怒道,“他们全是李景风害死的!”   白妞摇头道:“长生,你成见太深,跟你说不明白的。”   “你觉得我错了?好!我就错给你看!”饶长生走向前去。白妞见他目露凶光,逐渐靠近,不由得怕了起来,颤声道:“长生……你……你要做什么?”   “你早晚也要嫁给我,就现在吧!”饶长生扑上前去,撕开白妞衣服。白妞惊声惨叫,饶长生用撕下的碎棉花塞住她嘴巴,怒道:“你就是我的!我什么都不会让给他!”他一边蹂躏着白妞,一边低吼着,“我要报仇!我要杀了李景风,杀了齐子慨!我要把山寨的旗子插在崆峒的城墙上,插在所有铁剑银卫的头颅上!”   ※   李景风拖着重伤,好不容易找到村子歇息,敷了些药,休养了几天。身上仅存的银子都在被擒时给搜走,又要照顾疯汉,他只得卖了马,改雇马车,路上盘缠不够,还死乞活求恳请马夫将他送至崆峒,只说到地偿还,不会拖欠他旅费。那马夫见他老实,手上又有把宝剑,心想最不济还能拿了剑抵债,便答应了。   一路上他听说了很多消息,青城与唐门联姻,今年七月沈三爷便要与唐惊才完婚。   华山与唐门结怨,要求借道青城,向唐门兴师问罪。据说有些华山门人化整为零,穿过青城与崆峒的边境,在唐门边境集结,不时骚扰村庄门派,隐然有开战之势,盟主齐二爷正在调停。   据说李玄燹派了使者前往少林,似乎打算商讨什么要事,同时似乎也派人拜会了青城。   又有件传闻是他亲身经历,说是诸葛然在崆峒失踪,闹了足足个把月才回去,回程的路上似乎还要往唐门走一遭。   最后他终于抵达边关,远远的,便已望见了崆峒。   那是一座盖在边城上的巨大堡垒。   ※   李景风第一次见到这样宏伟的建筑。   边城已然是气势磅礴,雄伟壮阔,但崆峒派竟又在这壮阔雄伟上更添了一份壮阔雄伟。   那是一座盖在城墙上的大城,高逾百丈,数里外清晰可见。这座大城依着原本的边城而建,向后扩容,笼罩住边关的出口,将通路吞在城中。沿着边城左右两侧,各搭建了数十座浮屠似的高台,高台上有铁剑银卫巡逻,内藏驻兵与粮食,看着就像是一座大城与两测延伸的数十座小城串连起来似的。   三龙关本名红霞关,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蛮王以及铁骑王尤长帛在此的一场大战,改名为三龙关,是通往西北关外边城的第一道防线。自关外进来,唯有此地一片平坦,最易进兵,故历朝均在此修建工事。昆仑共议后,崆峒派建立铁剑银卫,防守萨教蛮族,为了就近控制,举派迁移至三龙关。原本的三龙关受战火荼毒,损毁处不少,昆仑共议决定,九大家必须合力出资重建边关。   那时节,崆峒从南方调集了许多石材北运,在原本的红霞关上,以黄土为底,外铺石材,盖起了一座巨大建筑。自崆峒派大门至边关出口,约摸是一百余丈的距离,它像是城池,但没有城池的厚实,不过更加高耸,高达三十余丈,箭台林立,顶上的了望台能看见平原上百里外的兵马移动,崆峒所有重要人士与部分铁剑银卫也都居住在这座巨大城池中。   两侧高台又名铁卫所,每座高塔驻铁剑银卫两百人,一共二十七座,围成长城之势,每三十丈一座,里头备有弓箭储粮、大小石块,作为御敌之用。   崆峒不只是一个门派,它还是一座铁壁般的堡垒。   那是崆峒最辉煌的时节,里里外外,铁剑银卫足有五万人之众,监视着关外蛮族的一举一动,而这么大的开销,全由九大家共同支付。   然而那已经是过去了。崆峒城竣工后,九大家不再支持崆峒开销,这五万人的崆峒大军渐次少了,甘肃境内的治安主要由小门派维持,银剑铁卫则是巡逻协查,绝大多数的铁卫仍住在三龙关附近。   于是三龙关就成了九大家最北边的市镇。   与一般的城池不同,若说崆峒城沿着边关是城池的正面,那崆峒城后方并没有城墙。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崆峒唯一的敌人就在关外,也就是说,对于后方的防御是没有必要的。这不基于节俭,而是决心的宣示,崆峒城破,再无退路。   于是李景风先是见到一座座的土堡,大小不一,栉比鳞次。土堡是由黄土构建,总量有数千座之多,土堡之间距离甚是宽广,足以容得下数匹马前进。那些是铁剑银卫的居所,也是商家民居之地,有些较大的土堡则是铁剑银卫的驻扎与训练场地。青城号称在青城周围有数千青城子弟,可单在这个三龙关附近,铁剑银卫便超过两万,这还不计其他门派弟子。   李景风的车驾还没靠近土堡,就有三名穿着银色披肩的铁卫上前盘查。   “我叫李景风,是三爷的朋友。”李景风道。   一人讶异道:“你就是李景风?怎地这么久才来?三爷等你呢。”又看向马车内,见疯汉形状怪异,问道,“这又是谁?”   李景风道:“一个朋友,跟三爷也有些渊源。只要跟三爷说是位疯汉,他便知道。”   那守卫点点头,说道:“也不用。三爷嘱咐过,不要留难你。你进去,入了城,报上名字,自有人带你去见三爷。”   他示意放行,李景风却不过去,只是苦笑道:“能否先帮我还了车钱?”   马车越到近处,越见崆峒城巨大壮阔,也就使得周围这些土堡寒酸小气。然而此地虽然简陋,各式民生商用物资却是整齐供给,若不论外观,只怕比陇中的武威等大城更具规模。   马车进了崆峒城,只在门口停下。作为房子,这城大得不象话,可作为一座城池,它又小得不足以跑马。说到底,他就是一座巨大的堡垒,许多的设计不是为了住人,而是便于作战。   李景风一见着齐子慨,忍不住眼眶一红,难过道:“三爷……饶刀寨……”   齐子慨脸色凝重,叹口气道:“我听说了……对不住,没帮上忙。”齐子慨见他带了疯汉前来,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带着他?”   李景风把自己在饶刀山寨发生的事情说了。齐子慨道:“我让朱爷发出告示,只要他们愿意招安,便赦去饶刀山寨所有罪刑。就怕……怕他们这段时间不安分,又犯下大错。”   李景风心知招安已不可能,又担忧,又不知如何排解。   齐子慨见他忧虑,拍了拍他肩膀,问:“景风兄弟,你要跟我学武功吗?”   李景风甚是讶异,问道:“三爷,你要收我为徒?”   “别瞎鸡八毛乱说。”齐子慨道,“我是说教你武功。”   李景风道:“可这不就是?……”   齐子慨道:“哪里是?教功夫是教功夫,收徒弟是收徒弟。你要是叫我师父,不平白矮我一辈?总之我当你是朋友,想学,我就教你。你若还想当铁剑银卫……等你艺成之后再考虑。”   他对李景风人品甚是欣赏,冷龙岭上又有救命之恩,早有教导他的打算,只是李景风绝口不提拜师之事,齐子慨也不多说,叫他前来崆峒也是这个理由。   李景风并未推却,他来崆峒本是为学艺而来,有齐子慨这样的名师教导,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诺。   齐子慨道:“先把这老伯安置好。”他正要传人来,忽见一名铁剑银卫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似乎正在窥看,忍不住问道,“你站那瞅着咱俩干嘛?”   那名银卫见三爷叫他,忙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三爷好,小的叫王歌。”   “没问你姓名,问你站在那瞅着我们作啥?”   那银卫指指疯汉,道:“这小哥入城前,我就注意他了。”   李景风讶异道:“你注意我?怎了?”   王歌忙道:“不是注意小哥您,是……”说着看向那疯汉,仔细端详,说道,“三爷……这人……我似乎见过。”   齐子慨甚是讶异,问道:“你见过?你知道他是谁?”   王歌忙道:“我不确定,得多问些弟兄。我记得他有个同乡是咱们战友。”   齐子慨不耐烦道:“你别卖关子,他到底是谁?”   王歌道:“我瞧着有些像……十一……十二年,总之差不多是二爷还没当盟主的时节,那时我在兵器部管弓箭,二爷想仿唐门的来无影,做袖箭兵器,于是找了来无影的设计工匠……我当时跟着二爷一起……”   齐子慨讶异道:“你说他是妙匠甘铁池?”   王歌点点头,又摇头道:“我不确定。队里有他同乡,三爷,你派人找找便是。”   李景风问道:“妙匠甘铁池?似乎是个厉害人物……三爷?”   齐子慨走到那疯汉面前,问道:“你是妙匠甘铁池吗?”   那疯汉听了这名字,浑身一哆嗦,忙道:“我不是!我不是!”说着缩到墙边角落,甚是惶恐。   他这举动更让齐子慨起疑,走近他身边低声道:“别怕,甘师父。我是齐子慨,齐三爷。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说说,我能帮你。”   甘铁池哭道:“向儿……琪琪……你们、你们不要……妖怪……鬼……是鬼……”   李景风听着蹊跷,灵机一动,蹲下身子。这段时间他与甘铁池相处,对他习性略有了解,齐子慨身材高大,又是站着,自有一股压迫感,李景风身形较为瘦小,又蹲下身子,便亲近许多。他问甘铁池道:“你叫的妖怪,有没有名字?”   王歌心想:“这人问得也太奇怪,妖怪不就是名字吗?”   却听甘铁池颤着声音,似乎连吐出这几个字都有些困难。   “妖怪……名……名……不详。”   姓名不详的妖怪?齐子慨与李景风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55章 耿耿于怀   马车驶入了唐门大院,拜帖递到府中,迎接诸葛然的是名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诸葛然挑挑眉毛。   “小妹唐绝艳,唐门兵堂堂主。”那女子道,“恭迎副掌。”   “兵堂堂主?”前往崆峒时,诸葛然就听说唐门出了事,唐少卯谋害冷面夫人,已经处刑。可他没想到,接任兵堂的会是这样一名千娇百媚的的少女。而且这身打扮……嗯,也不是什么坏事。   唐绝艳……诸葛然想起这名字了,是唐锦阳的小闺女。上回见着她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就觉得这娃儿漂亮,没想到已经长成这么……大了。诸葛然心想:“沙丝丽、沈未辰都算是罕见的美人,但论撩起男人的欲望,沙丝丽比之犹有不如,沈未辰更是差之远矣。”要说差别在哪?沈未辰是大家闺秀气质,不好亵渎,沙丝丽还未脱稚气,也少了些高冷。唐绝艳让人觉得难以上手,越是难上手的女人越能激发男人的欲望。   本来,看到唐绝艳这样的美人,普通人就很难移开视线,诸葛然更是那种死盯不放的人。   然而他很难不注意站在唐绝艳身边的另一人。   那人年约四十,身长七尺,体格魁伟,甚是彪悍,一颗头比别人短些,却又比别人大些,长了张比齐子慨更整齐的四方脸。若在平时,即便是沈玉倾这样器宇轩昂的贵公子对诸葛然而言也不过是昂贵的装饰品,他见多识广,就不觉得有价值,毕竟虚有其表的人多了去。妙就妙在这人一字眉,留着两撇小须,一般人说国字脸大概只是形容脸形方正,可他呢,眉须唇搭上鼻梁与宽人中,活脱脱就是个完整的“国”字。当然,左唇上边那一小颗黑痣绝对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也只有这样特殊的一张脸才能让诸葛然把目光稍移到他身上,也亏着这张形貌特异的脸,让诸葛然认出了这个人。   “豪兄,许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就当是行了礼。唐豪抱了个拳,也就当作回礼。   这是唐孤的三子唐豪,据说得了唐孤的真传,诸葛然跟他碰过几次面,是唐门二代中少有的人才,跟他爹一样沉默寡言,能用拳头说话绝不用嘴。   虽然是个人才,诸葛然的目光也只停在他身上片刻,时不时又飘向了唐绝艳胸口,   这样盯着姑娘是极为失礼的举动,何况唐绝艳的身份又不比一般人,然而诸葛然不在乎,唐绝艳也不介意。“副掌,这边请。”唐绝艳比了个手势。诸葛然与唐绝艳并肩走着,唐豪差着两步,跟在两人身后。   卫堂堂主的身份可不比兵堂低下,显而易见的,唐绝艳还有另一层身份。起码以前诸葛然跟唐锦阳见面时,唐豪不但不会走在身后,有时还走在唐锦阳身前。不过那时他自己跟那笨蛋一样,都只是掌门的儿子,父亲死后大哥上位,他才当了副掌,身份上就有了微妙的差别。唐豪肯退这两步,是对他身份的礼遇,也好。   诸葛然一边走,一边不时斜眼喵着唐绝艳的乳侧,胸脯随着敞开的衣襟不住晃动,若隐若现。他忍不住侧着头,目光几乎是直视了。   冷面夫人命长,这真该说是唐门之幸吗?她若早死十年,又该是谁当唐门掌事?或许是唐少卯?这样一想,唐少卯的叛变也不足为怪。   喔,差一点就看见了。诸葛然皱起眉头。可惜了。   “等会要左转,副掌门走路小心了。”唐绝艳提醒道。   “我知道,来过很多次了。”诸葛然微笑道,“我这人有个好处,走过一次的路不会迷路。”   他话说完,才刚过转角,诸葛然忽地眼前一黑,不自觉“哎!”了一声,不知撞上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直跌了两步才稳住身子。他定睛一看,只见唐锦阳捂着肚子哀道:“哎,是谁……”   唐锦阳话说到一半就见着了诸葛然,忙道:“是诸葛副掌!”   原来是这傻瓜,唐锦阳。这家伙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缺点。他两个弟弟,一个早夭,另一个就像父亲一样胸无大志……喔,不,只有笨蛋才会认为唐绝是个胸无大志的孬种。唐锦阳这才是孬种,他爹唐绝绝对不是。唐绝是否有其他优点,诸葛然不清楚,但肯放下身段、自知知人这两项优点唐绝肯定是有的。   只见唐锦阳不停抱怨女儿怠慢客人,唐绝艳只是咯咯娇笑,显然不把父亲的吩咐当一回事。   “诸葛兄,家母已经备好宴席,等着你大驾光临,这边请。”唐锦阳示意,竟是要接手招待诸葛然。   “不了,我喜欢侄女,让侄女带路就好。”诸葛然道,“宴席过后,有空再找锦阳兄聚聚。”   唐锦阳笑道:“那当然,咱们也好多年没见了是吧?还记得以前年轻,那时你还没当上副掌,跟令兄常往唐门地界跑。我常跟女儿讲,诸葛副掌可喜欢我们四川风情,摸得熟透了。”   我来唐门可不是为了见你,诸葛然心想,嘴上道:“四川风土好,出的人物多。”道,“别耽搁了,走吧。”   见冷面夫人就是件难差事,这路上总得找些犒赏自己的事。   大院中曲径通幽,三人一路前行。“这唐门大院可真够深,委屈了我这双脚。”诸葛然找了个由头,问,“老夫人可安好?”   “副掌这次来唐门是为关心太婆身体?”唐绝艳咯咯笑道,“挺有心的。”   上回点苍派来的使者都被冷面夫人用养伤的理由给回绝了,诸葛然先前往崆峒,跟朱指瑕见过面,回程时才拜访唐门。   “上回派来的使者没见着老夫人,说是刚受伤,身体不适,不见外客。”诸葛然道,“我等老夫人休养,等了快半年才来拜访。”   “这样太婆就不好装病了。”唐绝艳咯咯笑道,“副掌也真有耐性呢。不过太婆年纪大,老人家伤筋动骨,难免疗养得久些,就算这回见不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幸好,太婆好些了,能见副掌。”   唐绝艳的意思无非是暗示诸葛然,冷面夫人可以一直躲下去,诸葛然也奈何不了她。可既然冷面夫人愿意见他,那就表示有空间可以谈。   这姑娘会是唐门的下一任掌事。诸葛然心想,她话里藏话,说得体面又不失身份,更不怕把话挑明了说。   “你爹生下你这闺女,不容易。”诸葛然道,“那得多大造化。”   三人走至宴客厅,唐绝艳推开屋门,微笑道:“还请副掌在里头稍待,小妹告退了。”   “别急着走,我还想多跟你聊聊。”诸葛然道,“有你在,唐门的风景都好了。”   “外头的风景好,里头风景可不怎样。”唐绝艳道,“副掌还是一个人进去吧。”   诸葛然走进大厅,只见八仙桌旁,地板上方方正正盖着四块麻布,看那形状,竟似是四具尸体。招待客人的地方竟放着四具尸体,而且如此明目张胆?诸葛然甚觉好奇,走上前去翻开一块麻布,底下果然是尸体无误。   这个死人年约五十,下颚蓄胡,右腰肝脏处被戳了个口子,致命伤却是被割断的喉咙。   他翻开第二具尸体,是名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右腰肝脏处与左边心脏处两个伤口,心脏处的伤口明显要大些。第三具尸体则伤在右腰、左肺。第四具尸体是名年轻女子,只有右腰处有伤口。   诸葛然心中明白,盖上麻布,过了会,冷面夫人便领着八卫同来。诸葛然站起身,双手拄着拐杖,弯腰行礼。   “副掌不用客套。”冷面夫人道,“老身受不起大礼。”   “我也很少对人弯腰。”诸葛然道,“这天下能让我行礼的,掐着指头也算不到五个。觉空首座是因为他的权势,齐二爷是因为身份,只有老夫人,是基于我对您的尊敬。”   双方叙了座次,冷面夫人微微颔首,看向角落处,问:“那四具尸体,副掌见过了?”   诸葛然点点头:“看过。”   “副掌有看出什么来?”   “看不出来。”诸葛然道,“我功夫不好。”   他自然是看出来了,不过现在装傻并不是件坏事。   “若副掌看不出来,那老身就解释一下。那四具尸体都有一个共通处。”   “身上有伤口吗?”诸葛然道,“多数的死尸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点伤。”   “这四具尸体是在夔洲发现的。肝脏上一剑,另有一个较大的伤口。”冷面夫人问,“斩龙剑方敬酒,副掌听说过吗?”   “听过,华山的顶尖高手,老严的大将。”诸葛然问,“怎地?”   方敬酒是华山大将,善使双剑,左长右短,轻巧灵活,快捷无伦。他与人动手,往往先以短剑刺入敌手肝脏,再用长剑给予致命杀招。此刻诸葛然并非不懂,只是装胡涂。   “也不怎地。”冷面夫人道,“严非锡死了个儿子,却要找唐门晦气,派了不少人马,化整为零,绕道青城,再到边界滋事。这些人各个身手不凡,杀伤民众,劫掠财物,当地的门派要追捕,反被他们灭了,死了几十个,伤了上百个,居民大老远来唐门求救。副掌这次来,是打算给个交代吗?”   “就算是方敬酒干的,那也是华山的事,我就一个外人,顶多……”诸葛然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会,才接着道,“帮唐门跟华山排解排解。”   “点苍管教华山就像主子管教狗一样。狗咬人,主人就该喝叱,有排解的吗?”   “老严毕竟死了个儿子。”诸葛然道,“我就去劝两句,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放下。”   “既然劝不动,哪来的排解?”冷面夫人道,“就不知副掌有什么说词?”   “东四西五,点苍、华山、唐门都是西边的门派,应当连成一气,别让和尚道士尼姑看笑话了。”诸葛然道,“我想老严应该懂,大局为重。”   “唐门跟青城倒是挺团结的,再过几个月,我孙女就要嫁去青城。你这话该当对华山说。”   “沈庸辞跟谁都好,八面玲珑得紧。他要是能帮唐门守紧门户,方敬酒这样的大人物能这么轻易过了青城入到唐门?”诸葛然转动手中拐杖,耸耸肩道,“青城的祖训是什么?中道。这两字狗屁,说穿了就是啥都不管,谁都不帮,兴许还带着些看热闹的态势呢。”   他又嘻嘻笑道:“点苍就不同了,金石之交。”   云南矿产丰富,富产美玉与各类金属,诸葛然借着这说法强调两派之间盟约可以坚不可破。   “你不就指望老身支持你哥当盟主?”冷面夫人道,“如果唐门跟华山开战,点苍站哪边?帮着狗咬人?”   “老夫人也知道点苍跟华山交好,是人,难免就会护短。老夫人说老严是狗,也许说得对。”诸葛然微笑道,“但人若不帮着狗,狗也不会帮着人咬人。”   冷面夫人冷冷道:“你早把话揭破不就得了。”说着从怀中取出几个信封。那是九大家公文往来时唐门所用的信封,封口尚未烙上金漆,也未书送往何处。   诸葛然抽出信纸,不由得一惊。   是仇名状。唐门对方敬酒等数名华山门人发出的仇名状!   方敬酒在唐门杀人,是奉了严非锡的命令,若是调解得宜,顶多是赔偿,或者交出几名凶手了事。退一百步说,华山硬要包庇方敬酒,他顶多终身不入唐门地界。可一旦发了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的事。仇名状越界杀人不涉罪行,以后唐门中人可以大喇喇杀入华山找方敬酒报仇,方敬酒自然也能入唐门随意杀人。   更甚的说,若把仇名状的“株连”算进去,报仇时若遇阻挡,可视为同伙,一并杀之。两大门派株连之广,除非严非锡乖乖交出方敬酒,否则真与宣战无异。   方敬酒是严非锡的大将,他不可能答应交出。这几封信还未寄出,冷面夫人是警告自己,唐门既不让步,也不打算用战争的方式结束这场纠纷。现而今仇名状上写的还只是方敬酒的名字,如果下一个名字写的是严非锡……   仇名状若双方不调解,可是仇杀三代,这可比一场大战更加难以收拾。   “我以为冷面夫人是最愿意打破规矩的人。”诸葛然将信封放回桌上,推到冷面夫人面前,“青城那小子说了什么,让老夫人这么死心塌地?李玄燹又是给了什么好处,让那小子肯替他奔波这遭?”   “只怕李掌门到最近才知道有这孩子替他奔波。”冷面夫人道,“沈庸辞这儿子跟他爹不同,他的中道可不是虚头巴脑的胡涂帐。”   “这年头,不是蠢猪生了虎,就是凤凰生了鸡。”诸葛然摇摇头。眼下用华山要挟唐门的做法已是不成。这冷面夫人要是几个月前死在夺权里头,自己这回倒是轻松了。   “我想这仇名状且不急着发,一切等盟主调停再说。”   也罢,冷面夫人刚烈冷酷,天下皆知,自己本也是存着万一的心态来试试这回。眼下暂时别把事情闹大。这事就是扎在心口上的一根刺,虽然不深,以后若遇到时机插进去,不死也要剥层皮。总之这根刺要拔要插都不是现在该做的决定,只是看来这一票是到不了手了。   那,是该告辞了,诸葛然想着要走,却未起身。   冷面夫人或许不能威胁,但若说她真被沈玉倾感动,坚决支持衡山,那还不如相信猪会爬树。她以一个外来女子的身份改写了唐门传位的制度,这样的人会支持沈玉倾的中道?   这个老太婆肯定在谋划着什么……诸葛然心想。   ※   “怎么不招降,先审后杀?”齐子慨问。眼前这人尖脸阔耳,眉毛稀淡,身材矮小,是当初带队灭了饶刀山寨的统领。他叫赵心志,崆峒本家的嫡传弟子,齐子慨师伯的徒孙。   “禀三爷,他们抵抗。我们只带两百人,招降困难,活捉更难,不打一个措手不及,怕弟兄们多死伤。”赵心志苦着一张脸。本来一场大功劳,如今落得被审问的下场,他似乎觉得自己甚是委屈。   “老弱妇孺也杀?”齐子慨用力一拍扶手,啪的一声巨响,如雷贯耳,在议堂不停回荡,唬得赵心志脸色一变。   “他们堵住了出口,让人跑了。”赵心志无奈道,“追上去,还是跑了些,要不追,跑掉的更多。这些马匪……为祸乡里啊……”   “赵兄弟没做错。”朱指瑕道。他坐在次席,与齐子慨中间恰好空出一个座位,那是掌门,人称“齐二爷”,齐子慷的位置。   只听朱指瑕道:“三爷没说过招安的事。再说,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死有余辜。”   “戚风村不是饶刀山寨灭的,是夜榜。”齐子慨道。   “夜榜?”朱指瑕疑惑,“要请夜榜杀一个人得花多少银两?要他们灭一个村,又得花多少银两?有这等深仇大恨,也得有这身家。三爷,你说笑吧?”   “是夜榜自个说出来,他们也没理由去顶戚风村这口锅。”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即便三爷说的是真的,赵兄弟也不知道。只能说,天意如此,也算是他们打家劫舍的报应。”   “只抢粮油,不伤性命,这要真是报应,华山每天不打百八十道雷?连劈带误杀,每天都得死几十口姓严的。”   “这话倒像是诸葛副掌的口气。”朱指瑕道,“不管怎么说,赵兄弟没犯错。你若罚他,以后铁剑银卫见着马贼,是剿还是不剿?”   齐子慨咬咬牙,最后终于道:“你下去吧。”   赵心志见这事终于了结,连忙告退。齐子慨虽是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   李景风被安排到距离边关颇远的土堡。   每座土堡住着二十四名学徒,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一座大土堡里就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四张炕跟一张桌子。如果顺利通过试艺,当上铁剑银卫,可以换到离崆峒城近一点的地方。李景风听其他学员说,每位铁剑银卫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一座土堡里隔了十二间房,每间房里头就放了一张炕,不过多了面墙壁,就不用把一身行头全丢在床头。听说以前房间里还配置衣柜桌子,后来那些老家具渐渐败坏,也没补上新的。   再往上升等,领了职,可以住得更好些,若要住到崆峒城里头,享受石堡遮风避雨的温暖,除非是功夫顶尖的精锐被派在城中驻守,不然就是门派内重要干部。大多数的铁剑银卫几年也进不了城里一次,就只是在城外过日子。   铁剑银卫的身份跟侠名状大大不同,多数侠客领了侠名状还得自力更生,当上铁剑银卫后,崆峒自会依职等发给饷银粮食。只是若升不上去,这粮饷少得糊口也艰难,有些银卫不得不在附近商家另谋差事,或者佃地耕种,学些手工艺制作商品。比起一般门派,铁剑银卫保留更多前朝的军队制度。   李景风每日日程,早起接受劳务分派,下午则是学艺时间。学艺有两种方式,一是未拜师的人跟着崆峒派遣的教头师父学习崆峒门下各派各种武学,若是遇着不喜欢的师父也可申请调换。教头的考核需参考每年试艺通过的人数而定,因此也不敢怠慢。自家人管这种学徒叫围场。一般来说,没有关系门路的弟子多半依循这种学习方式,大概占了学徒的七、八成左右。   另一种叫孤门,便是另行认了师父,每日下午自行前往学艺。通常拜师都得给束修,得有些家底才能养得起师父,可若有家底,又何必到土堡受苦?多半是在外面学艺有成,回来考个铁剑银卫就好。是以土堡里头孤门的学徒拜的师父多半也是资历较老的铁剑银卫,或者是有关系,或者长辈有交情,这才能拜得师父,单独传艺。   无论围场或孤门,每月逢五数,如初五,初十……必须聚集起来学马术,直到出师为止。每月逢七数,则需学射箭。这些都是作战时必备的技能,比起其他们派,崆峒教习更多的是战场技能。   而驻守在崆峒城,未因公外出的铁剑银卫,日常的功课便是练习各种战阵教学。   齐子慨曾对李景风说,论武功,铁剑银卫所学或许不如少林、武当,甚至未必赢过点苍、衡山。但若论起团战,三十名少林弟子绝计是打不赢三十名铁剑银卫的,如果骑上马,差距就更大了些,如果还拿起弓箭,那又差距更大。   李景风这间土堡只有他一人是孤门,王歌是他名义上的师父,每日中午便载他入城,到了城内交给齐子慨指导。这是避免被人另眼看待,齐子慨希望他能多与其他学徒相处。李景风想起这半年所遇非富即贵,自己从一个店小二跻身权贵之列,到现在还得学着“体察下情”,也不免苦笑。   他于身份之别并不介意,本质上他仍是那个店小二的心境。土堡只供给三餐一宿,且伙食不佳,当年在青城的生活比起现在竟还舒适得多。   李景风另一个工作是照顾甘铁池。甘铁池曾是崆峒名匠,素有妙匠之称。齐子慨派人前往他故乡,想查一下发生什么事,镇上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了徒弟女儿,从此消失。又请了大夫诊治,大夫看了半天,束手无策。甘铁池有癫症,无法在土堡与人同住,只得独自关在一间房里,塞了他嘴,每日李景风前去打扫,顺便陪他说话。   齐子慨虽教李景风武功,但十日里倒有五六日不在,也不知道跑去哪。每次教学,也不管李景风懂了没,就把一套拳法掌法拆解一遍,要李景风记住,这才开始指点细节。但他武学深厚,所教必是精要,李景风就算只学个一天,也要练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稍稍理解,甚或一个月也不见纯熟,因此也不算耽搁了修习。   某日,李景风替甘铁池打扫便溺,忽地想起朱门殇讲过虫的故事。记得朱门殇说:“治病,得往心里头去。”他想,甘铁池得的是心病,心病得往心里头治。可怎么从心里头治?   李景风回到齐子慨房间,一边练功,一边苦思。他怕人打扰,又怕引人注意,在城内除了打扫甘铁池居所外的时间,都是躲在齐子慨房里练功。   他正想得入神,忽见齐小房从屋里走出,两人打了照面。齐小房愣了一下,叫道:“景风哥哥。”李景风笑道:“你肯下床啦?”   原来齐小房一沾上棉被便深深着迷,除非齐子慨叫她出来吃饭学习,整天便只抱着棉被打滚赖床,不肯起身。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离开房间。   李景风打了声招呼,想起齐小房身世,只觉可怜。又想:萨教那群人不仅蛮横,更是丧尽天良。不管是拜佛拜菩萨,心念虔诚的哪能干这种恶行?其实无论哪个宗教都有为非作歹之徒,李景风此念不过先入为主的成见罢了。   想起萨教,李景风灵机一动,不禁脱口叫道:“有办法了!”   第二天,他请齐子慨买了许多佛像、观音像、罗汉像、太上老君像、通天教主像……等各式神像,挂在甘铁池房间各处。让三爷替他跑腿,倒不是他托大,实在是除了崆峒提供学徒的三餐一宿外,他早已身无分文了。   齐子慨听了他计划,虽觉此法不甚靠谱,然而死马当活马医,不妨一试。   两人把各式佛像贴满整间小屋,连屋顶窗口都贴上太上老君跟如来佛祖。齐小房见他们贴得有趣,也跟着刷浆糊贴佛像,只是弄错正反面,被齐子慨纠正。   张贴完毕,李景风蹲下身轻声安慰甘铁池道:“别怕,这里有神佛,妖怪都不敢进来。”   只是李景风虽然软言安慰,甘铁池仍是神色惊慌,不停哭喊。齐子慨见他慌张,叹道:“看来没用。”   李景风道:“也不见得没用,得慢慢来。”   此后每日,李景风总会待在甘铁池房里一个时辰,不住安慰甘铁池,只说房里有神佛,妖怪不敢靠近,又说些自己小时候听的降妖伏魔的西游、封神故事。他故事记不清楚,说得常有错漏,但总之便是神佛在,妖怪不敢靠近这一套。   四月过后,端午便近,八大家照例送来一些贺礼,多半是杂粮粽子、油盐食品,也有少部分银两。九大家礼尚往来,崆峒却是只收不送。一年三节的贺礼,那是惯例,这些礼物又有些是九大家与各地商贾指名给朱指瑕、齐子慨的礼物,两人也是一并捐了出去。   这日李景风前来练功,见齐子慨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笑道:“小猴儿越来越阔绰呢。”一问之下,才知是诸葛然用个人名义送的礼物。齐子慨道:“这礼物是我跟小猴儿的交情,别的礼物我都送入库房,唯独这一项留着。”   李景风心想,三爷与诸葛然果然交情深厚,将他所送的礼物特别珍藏,于是问道:“三爷跟副掌认识多年,应该送了不少礼物,三爷都收藏在哪了?”   齐子慨道:“当了。”   李景风讶异道:“当了?”   齐子慨道:“不当,我这出门的旅费哪来?虽说我哥当上盟主后,这几年九大家的礼数厚重了些,总的来说还是剔着牙缝过日子。出门不带点银两,只报公差,打家劫舍吗?”   李景风愕然,心想,这当了跟先入库再领出到底差别在哪?还真不好厘清。后来想想,许是报账时不用看人脸色吧。   “你也有。”   “我?”李景风讶异。   “小猴儿也帮你准备了礼物。”齐子慨说着,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约摸二两重,内心疑惑,打开一看,竟是二两压成薄片的银子,银面上写着李景风三字。   “银子?”李景风更讶异。   “二两银子,实用。”齐子慨笑道。   “是挺实用。”李景风苦笑。此刻他身无分文,这二两银子的零花无疑是一笔巨款。   齐子慨又道:“小房也有。”   齐小房瞪大了眼睛,似是疑问。只见齐子慨从怀中取出一片金锁,还比李景风的银子厚实些,上面写着:“不苦不病,芳龄永继。”似乎是纯金打造,虽远比不上齐子慨的玉扳指贵重,与李景风的二两银子相较又是云泥之别。   齐小房不知这金锁价值,放进嘴里咬了两口,这才苦着脸道:“不能吃。”   看到齐子慨与李景风哈哈大笑。齐小房浑然不知何故。   端午过后,也许是神像起了作用,也许是真信了李景风的安慰,甘铁池情绪渐渐平静,不再发疯,也不再吼叫,每日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佛像。   李景风见他似乎稍有恢复,于是卸下他嘴上木球,甘铁池仍是怔怔看着墙上的佛像不动。李景风又关注了他一天,确定他不会自残,这才将木球收起。只是此时的甘铁池虽不发狂,也不说话,李景风怕刺激他,也绝口不问他的事情,只用诸葛然给的银两买了一串佛珠,教甘铁池念佛号。   每日一个时辰,李景风便坐在甘铁池面前,口颂佛号。他要示范给甘铁池看,所以特别诚心。他本有耐性,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不知为何,他念着念着便觉心神宁定,过去练武时杂念纷飞,逐渐思虑清澄,学武时反有大进展。他不知专注心神重复一个无聊的动作本就是收拢杂念的好方法,只道是意外收获。   六月时,李景风听说华山似乎暂停了挑衅唐门,说是二爷居中协调的结果。也就这个月某天,甘铁池忽然学他不停地念诵佛号,李景风大喜过望,另买了一串佛珠给他。李景风诵颂完毕后,甘铁池兀自不停念诵,李景风也由得他去。   此后甘铁池神智渐渐清楚,偶而也能说几句辞不达意的单语,李景风借了一本《三字经》,一字一句解释给甘铁池听,恰好齐小房也在学习,齐子慨索性省事,每日让齐小房跟着李景风学《三字经》,遇到疑问便发问。《三字经》是基础,人人都会,李景风解释甚细,甘铁池并非失忆,之前李景风说话不是安慰他便是念诵佛号,如今说的话多了起来,听着听着脑子似乎也清楚了些。   眼看七月将至。七夕可不是崆峒过的节日,但中元法会却是边关上最重要的节日,盖因当年红霞关血战,尸横遍野,数十万英灵长埋此地。套句诸葛然的说法,要是棺材板压不住,地都能给掀起来。   也因此,边关上除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是休息日外,唯有除夕到初三,以及七月十三到十六各四天,学员不用服劳役,围场的弟子不用上课,驻守的银卫也有轮休,用来采买置办中元法会所需器物,顺便也休养生息。   “我要去青城,喝喜酒。”齐子慨道,“我是不想去,不过……还是得去。”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道,“也不知想什么,挑七月成亲。”   “青城?”李景风喜道,“那帮我捎个信给沈玉倾兄妹。还有朱大夫、谢公子、小八……”   “哪这么多人?”齐子慨皱起眉头,“就两个,沈玉倾兄妹。别的,没了。”   “可是这种聚会似乎不是三爷该去的地方才是?”李景风疑惑道,“不是派个使者去就好了?”   “事情可多着。”齐子慨想了想,又道,“难得出一趟甘肃,顺便帮自己找点麻烦。要是往常,这一去大概就两个月,可现在要顾着小房……”   自回到崆峒以来,都是齐子慨照顾齐小房日常起居,一点一点教她认识器具、用品,又教她洗衣、扫地,做些简单工作。他知自己性格粗枝大叶,就怕把这白纸似的女娃儿养坏了。更是加倍小心。一旦小房学会什么,懂些什么,必摸头表示嘉许赞赏。若是做错了也不打骂。耐心叫她重来。这趟要出远门,怕她一时失去依靠,甚是不放心。   “总之,中元节前后回来。这段时间,你就帮顾着小房。中元节若要看热闹,也带上她走走。”他想了想,又道,“你懂节制,好好练功就不用嘱咐了。”   李景风忽问道:“三爷,这趟回来,能教我剑法吗?”   “剑法?”齐子慨疑惑道,“马上用剑不易,要学兵器,多的是好用的。认真说,剑真不是好兵器,刀都比它靠谱。”   这番话李景风也曾听饶刀把子说起,可自个跟沈未辰要了初衷,总不好一丁点剑法都不会。“也不用多精深的,粗浅的也行。”李景风道,“我也就指望学点皮毛,别连一招半式都不会。”   齐子慨也不问他理由,只回了一句:“行”。   齐子慨离开后,李景风照常下午练功,陪着甘铁池说话。平时齐子慨常公办离开,多半一两天便回,齐小房也就乖乖等着,可这一次齐子慨一去近月,初时还不如何,两三天后齐小房见齐子慨还没回来,似乎有些焦躁。平日李景风练功,齐小房都躲在房间里,免得打扰,到得第五天时,齐小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还没。”李景风回答。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齐小房又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又过了两天,齐小房变本加厉,不到半个时辰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李景风被她问得烦,又见她天真,只得道:“你别问了。三爷要去很久,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李景风见齐小房餐盘上竟然有东西没吃完,吃了一惊。这小姑娘虽然身形细小,可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吃的东西。到了房门口,见她蜷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李景风知道她担心齐子慨,于是问:“不开心吗?”   他听到淡淡的啜泣声,齐小房道:“义父不会回来了。以前在山上,也有很多人没回来。”   李景风忙道:“三爷交代过,别提山上的事。”   齐子房只是蜷曲在棉被中,不再说话。李景风只得道:“你看月亮,等月亮圆了,三爷就会回来。”   齐小房扑地跳起身来,跑到窗边。此时是白天,齐小房左看右看找不着月亮,着急问:“月亮跑哪去了?”   李景风忙道:“晚点就能看见了。”   齐小房就守在窗边盯着天空看,过往她在山上百无聊赖时也是这样望着天空,也不觉得无聊。等李景风练完功,天色昏暗,齐小房见着月亮,顿足大哭:“还要好久好久!”说完扑上床,裹着棉被不住翻滚,显然甚不耐烦。   李景风哭笑不得,收拾了东西便回房去。   此后几天,齐小房每日醒来,一整天便是看着天空,等着月亮变圆,只除了跟着李景风去陪甘铁池说话。她虽不开心,齐子慨的吩咐却是半分也没有落下。   李景风见她每日这样发呆,反倒过意不去,只得搁下练功,陪她闲聊。   甘铁池的状况倒是恢复了不少,不只不吵不闹,也渐渐能说话应答,只是对于过去的事情始终说不明白,李景风也不逼他,任由他去。某日,李景风讲完《三字经》,正要离开时,甘铁池忽地迸出一句:“谢……谢……”   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李景风却是听得无误,忙转过身问道:“老爷子,你可好了吗?”连齐小房也被这气氛感染,露出近日少见的笑容。   甘铁池仍是卖力地说出“谢……谢……”随即两眼一暗,又陷入迷茫之中。   李景风知道这段日子的努力终归见效,不由得欣喜起来。   七月十三那天,李景风想起齐子慨的嘱咐,要带齐小房去逛市集。齐小房见月亮越来越圆,心情也渐好。王歌正要值班,于是将马借给两人出城。   齐小房初来不久时,齐子慨担心她不懂事,露了形迹或当众出丑,一直将她留在房里,直到后来才带她去过一次市集。可那次出门怎能与中元市集将比?这三天是边关最热闹的时节,周围灯火辉煌,摊贩林立,茶香、肉香、酒香,气味交杂,锣鼓喧天,吆喝声此起彼落。在边关,会武的比不会武的还多,卖把式膏药的招揽不了生意,取而代之的是各式玩具装饰反倒比平常市集齐全些。   齐小房首先便是吃,李景风这才想起齐子慨没留银两给他,只得把那抠着省着,两个月花不到一钱的二两银子揣在怀里。齐小房见着烤肉串子要吃,买!见着风车玩具喜欢,买!见着拨浪鼓有趣,买!闻到了茶香想喝,买!   这番折腾下来,总算见她笑逐颜开,只苦了李景风,左手拨浪鼓,右手持风车,背上挂着风筝,腰里悬着木偶,怀里藏着铁连环,还有布偶、陀螺、竹蜻蜓、各式剪纸……全身上下挂着玩具跟在后头。齐小房兀自蹦蹦跳跳,见着了酒肆,对李景风道:“我想喝酒!”   李景风不知她喝过酒,不禁有些犹豫,道:“这个不行。”   齐小房纳闷问:“为什么不行?”   李景风道:“喝酒不好。”   齐小房道:“可义父给我喝过呢,喝下去头晕晕的,可舒服了。”   李景风心想:“这还真是三爷会干的事。”只得道,“喝一点,一杯,不能多。”   齐小房连忙点头。   李景风点了两杯酒,与齐小房一人一杯。齐小房举起杯子要与李景风碰杯,李景风苦笑,心想:“三爷连这都教她了。”   两人一饮而尽,李景风倒还好,齐小房晕陶陶的,只是不住傻笑。过了好一会,李景风问道:“好些了没?”   齐小房两眼迷茫,只是点点头。李景风示意要走,她起身便走,李景风正要追上,齐小房已与一人撞个满怀。只听那人怒骂道:“操!喝醉了就趴好,胡闯乱走啊!”   齐小房最怕喝叱,身子一缩,险些跌倒。李景风忙将齐小房拉起,不住道歉道:“对不住,我妹喝醉了。”   那人身披银色披肩,那是铁剑银卫的标记,背后还跟着五六个人,一身酒味,显然已喝了不少。他见着撞着自己的竟是一名美貌少女,不由得两眼发直,看李景风扶着齐小房要走,抢上拦住,喝道:“赔礼就好了吗?起码也得陪个罪吧!”   李景风皱眉道:“不是谢过罪了?”   那人道:“是她撞我,又不是你撞我,谁要你赔罪了!”又对齐小房道,“陪我们弟兄一人喝一杯就放你走,好不?”   李景风愠道:“这不是调戏妇女吗?这可是崆峒城!”他闻到那人身上酒臭,又道,“喝酒闹事,得受罚的!”   那人哈哈笑道:“中元节,崆峒街上要是一天没打个二三十起架,哪算得上热闹?”   他这话倒没说错,铁剑银卫管束甚严,一年也只有这几天休息,是以众人都放纵起来,嫖妓宿娼,喝酒闹事,只要别出大纰漏,多半睁一眼闭一眼。至于打架斗殴,更是寻常可见。   李景风不想理他,拉着齐小房便走,又一铁卫拦上,怒道:“谁让你走了!就喝一杯酒,这么不给爷们面子?”   他音量极大,又作势起拳。这一拳本是恐吓,并未真的要打,齐小房却惊呼一声,缩在李景风怀里。她在山上实被打怕了,不敢顶撞,也不敢拒绝人,只得喊道:“喝,沙丝丽喝酒!沙……”她这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李景风捂上嘴巴。李景风低声喝道:“小房不喝酒!”   齐小房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微微点头。那群人本就微醺,沙丝丽这名字古怪,又听李景风称呼这姑娘小房,一时没联想到是人名。   又一人道:“你妹子都说要陪我们喝酒了,还不跟上来?”   李景风怒道:“不喝!”说罢挽着齐小房便走。当中一人不忿,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齐小房惊叫一声,李景风将她推开,侧身避开这拳。   那人怒道:“小子还会武功?”说罢一脚踢来。   李景风什么本事不行,闪躲的本事可是一流,又得齐子慨指点,当日夜榜的杀手尚且伤不了他,何况一名寻常的铁剑银卫?只见他左闪右避,上窜下跳,忽前忽后,那银卫连打了十几拳,全都落空,于是喊道:“帮忙啊!操!”   后面一人向李景风打来,李景风后脑无眼,听着风声时已来不及,脑门挨了一拳,热辣辣的甚是疼痛。又一人飞脚踢来,这下李景风可觑得奇准,侧身避开。他想起诸葛人跟他说过,不反击哪能赢,于是一脚踢出。那人原本酒醉,李景风这一脚踢在他膝弯,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场架一打起来,旁边立时围上一群人。中元节打架是常态,围观人数虽多,并无一人劝阻。   余下五人更怒,一起拥上。李景风想起齐子慨所教的拆招法门,肘、臂、掌、指不住格档招架,兼之他闪避功夫实在极好,以一敌五竟还能苦苦支撑,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直至摔倒那人也加入战局,李景风以一以六,实在遮拦闪躲不住,只得向当中一人脸上挥拳。啪的一声,这拳虽打中对手,李景风自己也避不开拳头,胸口吃了一拳。他跟着齐子慨学武以来,从未真正测试自身能耐,于是一咬牙,把齐子慨教他的一套潜龙拳、星罗掌、开山腿用来应敌。   只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哪几人分别中招,可对方中多少招,李景风也吃了多少拳,不仅没占着便宜,反倒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鼻血直流。   一人喊道:“好王八,看你龟壳多硬!”说着扑倒李景风。这一被压制,李景风可就全无办法,还未挣脱起身,其余众人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抱以老拳。李景风只能护住头脸,却也挣脱不得。   齐小房见李景风被打得凄惨,忙喊道:“别打景风哥哥!我爹是齐子慨!”   众人一愣,回过头来望向齐小房,李景风连忙挣脱起身。   他们都听说三爷领养了一名姑娘,可不确定是否便是眼前这人。一人逼向齐小房,喝问道:“你是三爷的女儿,那你娘是谁?”   齐小房甚是害怕,只得喊道:“我娘是诸葛然!”   众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李景风也不知此刻是该哭该笑,顾不得身上伤势,拉着齐小房要走。那群人仍不肯放过,拦住道:“你不陪我们喝酒,我们就不放你们走。”   李景风此时已站稳身子,怒道:“你要有种,一对一!别拉人!”   他自忖一对一,即便赢不了,凭着自己闪躲功夫,对方肯定也伤他不着。可那群无赖也非笨蛋,知道李景风闪避功夫简直诡异,自不肯允诺,道:“她冒充三爷的女儿,我要抓她去城里治罪!”   “别去了,她真是三爷的女儿。”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众人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张俊秀苍白的脸庞,以及一个单薄的身影。   “朱……朱爷!”这群人见是朱指瑕,忙弯腰行礼。李景风也跟着行礼。齐小房见他们行礼,这才也行礼,轻轻叫了声:“朱爷。”   “要真抓到城里去,就是你们被治罪了。”   为首那人讷讷道:“朱爷……这姑娘……真……真是……”   朱指瑕点点头:“这姑娘是三爷的女儿,这少侠……还是三爷亲授的功夫。要不,怎么一个学徒就能打你们六个?”   那人连忙转头行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兄弟、小姐,对不住!”   “喝酒打架,别过份就好。纠缠太久,容易闹出事。”朱指瑕转头问李景风,“景风兄弟,怎么处置?”   李景风摇摇头,道:“误会而已,没事。”   朱指瑕又看向齐小房,齐小房手足无措,只是摇头不开口。   “走吧,没事了。今晚少喝点。”   “是……是!……谢谢小姐,谢谢兄弟!抱歉,抱歉!”那群人听朱指瑕不追究,争前恐后逃去。   “没事吧?”朱指瑕替李景风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李景风受宠若惊,忙退了开来,道:“朱爷,我自己来就好。”他身上灰尘脏污还是小事,只可惜买来的玩具多被打坏了。   朱指瑕点点头,道:“我送你们回去。”   回程路上,齐小房余惧未退,缩在了李景风怀里,李景风拍拍她肩膀安慰她。朱指瑕问道:“景风兄弟,你跟小房感情挺好的?”   李景风道:“她便像是我妹妹般。”   朱指瑕点点头,又问:“你被困时,只消说出自己是三爷的朋友,或者小房是三爷的女儿,这群人便不敢皂啰,何苦白挨这许多打?”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想靠着三爷的名头。再说,这大街上人这么多,他们真敢打死我?”   朱指瑕道:“年轻人有这骨气,挺不错的。”   李景风笑道:“朱爷也才大我几岁,怎说得老气横秋似的。”   朱指瑕哈哈大笑,道:“我只比三爷小些,比你大了十几岁有吧。”   李景风甚是讶异,他见朱指瑕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怎料到已近四十。   “三爷会教,你这闪躲功夫不简单,就是出手还有些毛躁。不过一对一,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你对手。”   李景风没想自己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喜道:“真的吗?”   朱指瑕点点头,道:“是。”   三人回到崆峒城,朱指瑕先下马。李景风全身疼痛,唉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翻身下马,正要去接齐小房下马,朱指瑕递出手,齐小房见他双手打开,便搭着他肩头弯下腰去,让朱指瑕将自己抱下马来。   李景风道:“多谢朱爷今日替我兄妹解围。”   朱指瑕微微一笑,径自离去。   李景风送齐小房回房,却见齐子慨的房间亮着灯,齐小房不疑有他,刚开门便见着齐子慨正坐在桌前,大叫一声“义父!”扑上前去搂住齐子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齐子慨摸着她头发笑道:“乖女儿,想义父啦?”   齐小房只是不住哭,紧紧搂着齐子慨不放。   ※   崆峒盂兰法会之盛大实在开了李景风的眼界。长达几里的法场,诵经声传数里,据说连少林寺都派来了正见堂的觉字辈高僧带头诵经助念。   李景风带了一些肉串薄饼给甘铁池。即便在城中的房间,街道上的诵经声依然清晰可闻。   李景风叹口气道:“这样的诵经法会,老前辈,即便你女儿徒弟都不在了,也能早日超脱,你不用替他们担心。”说着,将手上的肉串薄饼递给甘铁池。   甘铁池听着屋外的诵经声,又看着眼前的佛像,怔怔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又将目光看向李景风,眼眶含泪,颤着声问道:“小兄弟……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咬字不清,但李景风跟他相处日久,早已习惯他口音,见他主动问起名字,大喜过望,问道:“你好了?你好了?”   甘铁池流下泪来,不住啜泣。   李景风不顾他身上异味,揽住他肩膀安慰,问道:“老前辈,你……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   甘铁池哭道:“是我……是我自己……”   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第56章 不可思议   甘铁池在元字号里出生,那是武威最大的铁铺。   铸造是崆峒冠绝九大家的技艺。除了铁矿,甘肃另产有各色矿产,这些矿产为铸造提供了各色原料。又因兵需,早在怒王时期甘肃便设有许多铁铺,昆仑共议后的前二十年,那还是崆峒的好时节,那时九大家出钱出力,从东边运来大批石材,建造了崆峒城。   那时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才刚定立,各家趁着还能借报仇的名义争夺地盘,不住杀伐。那也是铁铺最好的年代,只要能把铁片开了锋,三百文就能到手,要是能打得一副好刀剑,三五两银子够一家老小温饱个把月,要是有把神兵利器……你得躲得隐蔽点,以免被人谋财害命。   元字号打造出来的兵器就算称不上“神兵”,也绝对当得起“利器”两字。更难得的是,产量大而质量精。能一次生产大量兵器的铁铺不多,元字号是当时铁剑银卫主要的兵器来源,老板元丙吉也成了武威的首富。   到了甘铁池出生的时节,九大家的供给早就断了,各自的版图也大致成形,除了少数疆界还有些争执,这武林算是平静。那些趁着天下大乱时营生的铁铺绝大多数都改了行当,有手艺的继续留着,没手艺的买几亩良田耕种为生,或者转经商,又或者索性拿了自家的兵器练起武来,华山境内的武字堡就是这样起的家。   元字号依然在,但已无过往的风光。幸好,能铸造大量兵器的铁铺终究不多,每隔段时节,铁剑银卫弓箭枪头锁子甲等大量的兵器需求仍是由元字号供给。元家买了大亩良田,颇有改换行当的意味,老掌柜退休了,长子早逝,由次子元应成执掌这个老字号。   元应成是个踏实的人,九大家不动刀兵,行侠仗义的事都给门派管了。宝剑空利,深夜悲鸣,管多不管精、价美实惠才是正理。这也是元字号后来的方针,技艺不必精湛,又多又便宜才好。   甘铁池的父亲是元字号里的其中一名铸师。他是听着打铁声长大的,他最好的好朋友也是铸师的儿子,与他同年,姓向,叫向海。   他们总是玩在一起,身为铸师的儿子,他们总是比拼着谁的父亲铸造出来的兵器比较好。一开始只是吹牛,后来开始争吵,最后不可开交,直到某次两人各自偷了父亲刚铸好的刀互砍,砍到刀口卷了,确认了两人父亲的铸术不相上下,才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比拼。   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各自被父亲狠狠打了几十下屁股。那可是打铁用的手,每一下都够让个孩子呼天抢地叫不敢。   十岁那年,甘铁池跟向海在元字号的院子里嬉戏。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一名妇人与数十名壮汉。壮汉跟在妇人身后,显得极为尊敬。   除了总是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外,那妇人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双眼睛。甘铁池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转过头去。   那目光锐利的像是要扎进人心里头去。   他们是来找老板元应成的。老板对那名妇人也非常恭敬,哈腰鞠躬,甚是礼貌,又招待妇人参观元字号。   甘铁池后来知道,那妇人就是唐门的二少奶奶,带着人来研究袖箭的制作。   唐门对袖箭的要求极高,而袖箭的优劣取决于两个地方,一是机括的设计,二是所用材质。   唐门对袖箭的需求大,单件工价高,对元字号而言这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冷面夫人走后,留下了八名据说来自金羽山庄的弓手参与袖箭的制作。他们改进了传统袖箭的形状,使其射程更远更有力,当然,这必须符合机括的使用。   甘铁池与向海的父亲都参与了这精细活,但制作出的成品却颇不满意。唐门要的袖箭要比平常更短小便携,且希望能藏有更多箭支,这有相当的难度。作为铁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将铸造当作未来的工作,为了这件事,两人又开始争执。   向海说:“得把材料弄好。钢的韧性不足,做出来的弹簧力道就不足。”甘铁池却说,坚韧的钢材不易取得,不如从机括的设计去思考。   于是两名孩子又吵了起来,一个说对方无理,一个说对方异想天开。这一吵,足足大半年互不搭理,直到向海生了病,甘铁池去探望他,俩孩子这才言归于好。   感情虽然恢复,但争吵可没结束,两人开始往各自的方向钻研起来。   没等这俩孩子长大,元字号已为唐门设计了一款新式袖箭,一式两发,威力也比往常大些。唐门满意了,订制了两千品,元字号每年只能产出两百品,分十年交货。   但甘铁池与向海却对元字号的袖箭嗤之以鼻。甘铁池画了很多设计图给父亲看,但父亲只是摇头。至于向海……   十九岁那年,向海笑嘻嘻地找到甘铁池,给他看了一张图。   “这是什么?钢炉?”甘铁池皱着眉头,“底下放的焦炭也太少。”那是一个下层满布风口的炼钢炉图形。“你把焦炭放哪?”甘铁池问。   “把生铁置入,焦炭放在底层,之后鼓风。”   “温度不够。”甘铁池道,“这铁水在锅里凝成一团了。”   “要是放太多煤炭,炼出来的钢脆度太高,打造不了好兵器。”向海说,“我们试试。”   可这不是两名少年试验得起的东西。向海的设计需要很多银两来实现,而元字号已经无心在锻造这块继续精进了。这块老牌子,生产的是大量价廉物美的兵器。   于是甘向铁铺开张了。两名少年离开了元字号,带着父亲给的银两,经营起自己的铁铺。   甘铁池有天分,打造的都是精品,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俩少年铸造出来的兵器确实不同凡响,甘向铁铺的兵器渐渐有了口碑。他们攒着银子,自行搭建了炼钢炉。果不其然,第一次的试验失败了,铁水在锅里凝结成块,好不容易造起来的钢炉一次就报废。   向海并不气馁,又画了第二张设计图。这次仍以失败告终。向海增添了煤炭的数量,虽然保住温度,但控制火侯困难,炼出来的质量反不如前。   遇到困难的不只向海,甘铁池一样有困难。他所画的设计图过于精细,普通钢材根本无法达到那样的强度。   他们明白必须合作,才能造出那款袖箭。   钢炉的构建并不容易,等到第五次测试钢炉时,他们已是山穷水尽。两人早已各自娶妻,为了建造这个钢炉几乎散尽家财。最后这次炼钢,连元字号的老师傅也来看他们。   “这钢炉不行。”老师傅皱起眉头,“炭少铁多,火力不足。”   向海不理会老师傅的警告,将铁水倒入锅中,开始大肆鼓风,把火力鼓到最旺。   奇迹发生了,铁水在锅炉中翻腾,冒出淡淡的烟雾,那雾中有褐色、绿色,仿佛还有些更淡的红色。   倒出来的钢水凝结后,老师傅们发出了赞叹。   那是一块上好的精钢。   甘铁池马上着手,利用这块精钢,开始锻造他所需要的材料。   第二年,唐门来元字号取货时,甘铁池偷偷塞了一筒袖箭给唐门的使者,请他们带回去给掌事的看。   一个月后,十余辆马车停在甘向铁铺前。马车上走下的妇人甘铁池见过,只是他没想到,当年的二少奶奶现今竟是唐门掌事,更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这袖箭亲自来到武威这间小铁铺。   冷面夫人只问:“你一年能给我几品?”   甘铁池跟向海所设计的袖箭一次能装填三支,威力又比元字号设计的袖箭更大,他知道唐门一定会有兴趣。   “这锻造不易,不是普通师父能打磨出来的。”甘铁池道,“一年最多只有三十品,一品二十两。”   “太贵,太少。”冷面夫人摇头,“这东西没用。元字号的袖箭一品只要二两银子,一年能给两百品,足够唐门的卫军汰旧换新。你一年三十品,产量不足,价格也高上十倍,且大了些,不实用。”   甘铁池与向海都吃了一惊,为了铸造这袖箭,两人散尽了家财,虽然元字号跟他们买了不少新炼的钢锭作材料,但这转手的价格跟花费的功夫实在不成比例。   “要么更便宜、更多,要么更好、更贵。”冷面夫人道,“只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只是半吊子。”   “我们没钱了。”甘铁池咬牙道,“这样下去,你只有元字号的袖箭能用。”   冷面夫人递出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这是一笔巨款。   “我只要六品,或者六十品。更好,或更便宜。”冷面夫人道,“两年的时间,够吗?”   他们别无选择。   这是甘铁池第三次与向海发生争吵。甘铁池想制作更好的袖箭,向海却不愿意。   “把这炼钢法门带去元字号,够我们下半辈子无忧了。”向海说道,“这袖箭成本最多压低到十几两,怎么做都是亏。我们也没本钱再弄新的钢炉。”   向海的考虑当然有他的道理。他妻子已经怀孕,正缺钱。新的炼钢技术是他发明的,到了元字号,元老板肯定愿意再出钱让他试验。   可是自己呢?甘铁池设计的袖箭如果没有向海的钢材,绝计无法完成。而新款袖箭造价太高,元字号早无心追求铸造技术,只想制造便宜又好的兵器,自己的一身本事到了那里又怎么施展?可能看在向海的面子上,元字号会善待自己,或许衣食无忧,但这门手艺终归给了元字号。向海留下了技术,自己留下了什么?   过往的争吵或许还有求同存异或殊途同归的可能,唯独这次……   ※ ※ ※   冷面夫人看着眼前的成品,即便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不禁动容。   “一品五管箭,只比之前略大些,仍能藏在袖中,可以钉穿一寸厚的木板。我帮它取了个名,叫‘来无影’。”甘铁池说道,“每一品都是我亲自打造,一年五品,两年可制十品。三百两,冷面夫人觉得可以吗?”   “只有十品,不能更多?”冷面夫人问。   “甘向铁铺剩下我一个人了。”甘铁池黯然。   “你朋友去哪了?”   “去年他登山,失足摔落崖下。”甘铁池难过道,“只留了一个遗腹子。”   冷面夫人点点头,没多问什么,只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来无影必须用向海留下的钢炉炼制精钢,由甘铁池亲手打造。到后来,甘铁池又改良了几次来无影的设计,最后改成四管箭,威力却更大,近距离射击,即便箭上不喂毒药也足以致命,每品要价五十两,成了唯有唐门重要人物才能配置的暗器。   甘铁池一直照顾着向海的妻儿。向海的遗腹子叫向英才。一年后,甘铁池移居陇南武都。又一年,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甘琪琪。   虽然换了地方营生,向海也已不在,但甘向铁铺的名号一直没改下。甘铁池毕生钻研铸术,利用向海的钢炉熔铸许多合金,打造出一把把利器。他擅于设计机关与各式奇门兵器,因此博得了“巧匠”的名号,连崆峒派也慕名而来,请他设计便宜好用的袖箭兵器。   向海的妻子临终前,甘铁池向她保证,等甘琪琪成年之后,就嫁给向英才,继承甘向铁铺,以纪念两家情谊。   又过了几年,他收了一名徒弟,姓马,甘铁池为他赐名马成钢。   再过几年……   ※ ※ ※   马成钢才上了门栓,就听着了敲门声。   “打烊了,明天请早!”马成钢大声道。   敲门的人也不啰唆,听到马成钢这样回答,再无响动,连问也没问一声。一般人多半会多问两句,或者多求个情,这反让马成钢好奇起来。   “外面的人还在吗?”   “在。”外面的声音答道。   “怎么不应声了?”   “先生不是说明日请早?”门外的声音答道,“我明日再来。”   “真是个老实人。”马成钢心想。   “外面是谁?”向英才走了过来,问道。   “客人,叫他明天请早。”   “才刚关上门,怎地不放他进来?”向英才问,“看个兵器,耽搁不了多久功夫。”   “甘向铁铺不差客人。”马成钢不耐烦道,“关门又开门,倒像是咱们不做这生意会饿死似的。怎地,赚不着钱心疼?”   向英才默然片刻,道:“我就问问而已。”   “怎么又吵了?”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甘琪琪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问,“刚才门外有声音?”   一见到甘琪琪,马成钢立即眉开眼笑:“师妹!有客人敲门,我打发走了,叫他明天再来。”   “喔?”甘琪琪甩着辫子,说道,“饭菜好了,今天有你爱吃的狮子头呢。”   向英才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转身要走:“我去叫师父吃饭。”   甘琪琪忙道:“也有卤牛筋呢。”   向英才停下脚步,一会,又径自走去。   “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当自己是什么人了?”马成钢绷着脸,又对甘琪琪道,“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甘琪琪低着头,道:“他毕竟是我未来的丈夫。”   “什么未来丈夫!”马成钢怒道,“师父养了他二十年,不欠他了!就那口破炉,要不是师父妙手,真能产出什么百炼钢来?呸,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甘琪琪拉着马成钢的手,低声道:“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别生气了,爹听到会不高兴的。甘师兄只是话少了点,是个好人。”   马成钢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甘琪琪愠道:“你这是发他脾气,还是给我脸子瞧?”   知道师妹生气,马成钢连忙涎着脸讨好道:“我哪敢对师妹发脾气?师妹……”说着执起甘琪琪双手。甘琪琪脸颊一红,轻轻挣脱,只觉马成钢握得更紧,只得转过头去,娇嗔道:“你做什么?放手啦,别让向师兄看到。”她虽这样说,却无挣脱之意。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马成钢问。   甘琪琪脸上更红,低下头道:“喜欢啊,怎不喜欢。”   “那跟师父说。师父疼你,肯定帮你解除婚约。那小子得了师父的手艺,顶多分他点家产,当个甘向铁铺的分店,饿不死他,要找哪个短命的当老婆也由得他。”   甘琪琪挣脱了马成钢的手,轻声道:“这不行的,爹不打死我,也得打死你。”   马成钢道:“师父疼我们,不会的。”   甘琪琪摇头,只听脚步声响,是父亲与向英才一同走来。她叫了声爹,迎上前去,挽着父亲的手臂就走。   甘铁池点了点头,径自走向厨房。   他醉心铸业,甚少打理家事。三年前妻子尚在时,餐桌上还有些声音,现今四个人吃饭,静得像是半夜的睡房。向英才与马成钢各自夹了一块鸡肉给甘琪琪,甘铁池皱起了眉头,似乎颇厌烦他们师兄妹的相处模式。吃完饭后,甘铁池才道:“我在铸房,没事不要来烦我。”   师兄妹三人应了声是,各自收拾碗筷休息去。   到了晚上,甘琪琪正要入睡,忽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向英才。甘琪琪皱起眉头,低声问:“这么晚了,你来干嘛?被爹看见了还不骂人?”   向英才微笑着,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羊脂白玉镯子。   甘琪琪惊呼一声,抱住向英才就往他脸上亲了下去。   向英才却搂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这玉镯子不便宜吧?”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怀里,低声问。   “给你的都值得。”向英才向来沉默寡言,只有对着甘琪琪时话才多些,“那野种老缠着你,你怎不跟他说清楚?”   “马师兄人很好。”甘琪琪道,“他是真心喜欢我。”   向英才愠道:“难道你也喜欢他?”   甘琪琪脸色一变,低下头难过道:“我早晚是你的人,你现在就这样猜忌我,以后成亲了又怎会待我好?罢了罢了,这玉镯子你拿回去。横竖我们都有婚约,不用费这功夫讨好我。”   向英才忙道:“我不是这意思,只是马师弟……他不死心。”   甘琪琪哭道:“我们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你老要我别理他,你们狠心,却来逼我当狠心人。”   向英才软声安慰道:“我没逼你。随你,我信得过你。”   甘琪琪将头埋在向英才怀中,这才破涕为笑。   若问这两个男人她喜欢谁多一些,或许甘琪琪自个也不清楚。照着父命,她是该嫁给向英才,可她也喜欢看这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的模样。   这甘向铁铺里头,只有她是最受宠的,也是最该受宠的。   ※ ※ ※   第二天一早,甘琪琪提了门栓,刚开门,就见着一名少年站在门外。少年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庞,盘着辫子,肤色白里透红,穿着一袭粗布青衣。那青是天空色那种青,洗得发白,却干净,那本是粗料子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不知怎地就显得光彩了。   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哪?甘琪琪不禁看得呆了。   “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少年说了来意,见甘琪琪并未理会,于是又道:“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甘琪琪这才反应过来,俏脸酡红,忙道:“请进!”   马成钢问了一声:“谁啊?”走上前来,见到是名少年,也觉讶异,打招呼道,“客官来得早。”   甘琪琪忙道:“是啊,这么巧,我们一开张您就来了。”   少年淡淡道:“我昨晚就宿在门口。”   马成钢讶异道:“你昨晚睡门口?”又一想,问,“你是昨晚那个客人?”   少年点点头,过了会又道:“我一直没走,就坐在门口。”   那自己与甘琪琪调情的对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去了?马成钢心想,心底颇不踏实。   甘琪琪又问:“公子要买什么兵器?刀、剑、峨眉刺?还是……”   少年道:“我想请甘老先生替我打造一柄兵器。”   “要定制兵器?师父亲自打造的?那可得不少银两,你有吗?”马成钢觉得这少年怪里怪气,加上他衣着俭朴,不似有钱公子,更是起疑。   甘琪琪嗔道:“师兄,你说这什么话?也不怕得罪客人?”又转头对少年道,“我师哥心直口快,公子莫介意。啊,还没请教公子姓名?”   “明不详。”少年道,“日月明,语焉不详的不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   “这里约摸是一百两,还请点点。”明不详说着,语气甚是礼貌。   甘琪琪讶异这少年身上竟有如此巨款,却不接过银票,只问:“你要铸造什么兵器?刀、剑?还是枪头、链子镖?这几年家父年纪大了,不是什么兵器都接。”   明不详摇摇头,道:“都不是。”说着递出一张图纸。甘琪琪接过,马成钢也凑过来看。   “这是什么玩意?”马成钢骂道,“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就是个大汤匙。中间镂空,还要两面开锋?这也太强人所难!”   向英才闻声赶到,说道:“拿来我看看。”   马成钢骂道:“看屁!你又做不出来!”   向英才知他存心挑衅,也不回话,从甘琪琪手中接过图纸看了看,不禁皱起眉头,说道:“我问师父去。”说着快步走了下去。   马成钢摇头道:“这一百两忒难赚了。”   甘琪琪埋怨道:“你别老是招惹向师兄。”   马成钢撇了撇嘴,甚是不以为然。   甘琪琪对明不详道:“客官进来坐会,待会爹亲就有回复。”   明不详点点头,进了铁铺。   甘向铁铺虽说是铁铺,可不比一般铁铺,而是一座三进大院,宽大整齐。前厅摆放着兵器,数量与一般铁铺相近,但每把兵器都端放在架子上,展览般整齐肃穆,以刀枪剑等常见兵器为主,刀分鬼头刀、厚背刀、斩马刀,剑也有各式,长剑、短剑、鸳鸯剑等等。   明不详对这些兵器并不感兴趣,就站在前厅的桌前等待。甘琪琪倒茶款待,他道了声谢,就放在桌上,也不去喝。   甘琪琪看着他脸,心想:“真似个玉琢的雕像。”仿佛昨晚向英才所赠的玉镯子都不及眼前这少年温润,一时间目光竟不能移开。   过了会,向英才快步走来,说道:“师父有请。”   明不详点点头,道:“多谢。”说着,对三人微微一笑。   甘琪琪看得痴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 ※ ※   明不详来到了铸房。这里是三进院子的最里层,比前厅占地更广,连同铸钢炉在内,器具一应俱全,整理得干净整洁,除工具以外再无旁物。   甘铁池见着这少年也是一愣,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年轻的一名少年,只有……十七八岁?最多也就二十。   “你这兵器是谁设计的?”他问,“刃长一尺二,两面开锋,中间镂空,刃面还有弧度。”   甘铁池想了想,道:“这兵器可以作短剑刺击,也能当短刀砍劈。它若刺入体内,挖出来就是一块肉,歹毒无比。”   “我不打算用它杀人。”明不详淡淡道,“只是防身。”   甘铁池问:“这是你设计的?”   明不详点头。   甘铁池摇头道:“不切实际。刃身太薄,一旦与敌人兵器碰撞,马上就要卷口变形。锻造上也有难度,要有弧度已是不容易,如果是两片刀刃一左一右合起来……”   “一片刀刃。”明不详道,“两片刀刃夹合有缝隙,容易损坏。”   甘铁池点点头道:“确实。”   “我去过元字号。”明不详道,“本以为他们有资历,能应我所求,但他们说没这种材料,让我来找你。”   “我也没办法。”甘铁池道,“就算是我炼出来的钢也达不到这种要求。”他把设计图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却没有接过。   “如果有这个,行吗?”明不详从怀中取出一小截食指粗细的赤色金属,细看时,隐隐泛着一层黑光。   “乌金玄铁?你哪弄来的?”甘铁池惊道。   “买的。”明不详道,“花了不少力气才买到。”   甘铁池眼中放出了光芒。   乌金玄铁产自崆峒,据说是天上降下的殒铁,开采困难,提炼更困难,一把兵器只需加入一点,便能制成吹毛断发的神锋。   但乌金玄铁极难利用,与精钢混合后锻烧,比例稍有不对,材质便有损伤,且无法回复,即便比例对了,锻造也异常困难。   “据说关外有一种钢,名唤乌金钢,用来制造兵器,吹毛断发,现已失传。”明不详道,“这种兵器从未有过,只有你有办法锻造。你若成了,这会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兵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甘铁池心念一动。自从甘向铁铺成名后,他打造的兵器成了各家所爱,一把刀剑动辄百两。但那都是寻常武器,宝刀名剑,谁没见过个一两把?   自己所铸造的那些兵器是否足以青史留名?甘铁池想起几年前,青城的掌门次子送来了三支乌金玄铁,让他打造了三把宝剑。那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但有资格青史留名吗?不,那种东西太多了。那样的宝剑除非遇上足以让它扬名立万的主人,否则只是好看的摆饰品,也许会珍藏在青城的楼阁上,直到岁月将它锈蚀成斑驳不堪的模样。   来无影呢?   大量生产的暗器无论多精致,永远就是等着被改良的命运,一如自己改良过去的来无影般。等到有了更好的冶金技术,有更精细的设计图出现,来无影就像是之前被遗忘的那些作品一般,运气好点,会在一本记载着暗器演变历史的书籍上找到一张聊堪纪念的图像。   踏着前人足迹行路,脚印必将被后来者掩盖。   这少年说得没错,只有这兵器锻造出来,才是属于他的作品,天下间独一无二。   甘铁池想起冷面夫人对他说的:“只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都是半吊子。”   “行,我试。”甘铁池点头,语气坚决。   明不详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感谢,又像是礼貌。   ※ ※ ※   甘铁池关了甘向铁铺,封了铸房,除了明不详外,没有人可以进去。他嘱咐甘琪琪将每日饮食放在铸房门下的通口,剩下的就是等,铁铺里有足够的钱,够他们师兄妹三人过日子。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交代什么,每日里只跟明不详讨论如何铸造这把兵器。明不详见闻广博,博览群书,知道不少古法与域外锻造知识,甘铁池深以为奇,明不详只道:“没什么,都是书上看来的,没试过,也不知道效果。”   向海留下的炼钢炉经过几次改良,锻造出来的成品比当年犹有过之,但这次要加入乌金玄铁锻造,需要的温度又要更高。明不详又提出几个意见,甘铁池试了几次都告失败,重又设计,苦恼不已。   这段时间,明不详一直住在铁铺里。   甘琪琪时常来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着他的来历,明不详也不拒绝,说自己原是少林弟子。   “少林弟子?”甘琪琪讶异问道,“你要剃渡吗?”   “未必。”明不详道,“若有佛缘便剃渡,也许不会。”   “什么是佛缘?”甘琪琪问,“佛缘到了有什么征兆?”   明不详想了想:“那没有征兆,知道时机到了,时机便到了。”   甘琪琪不解,但听说他没要剃渡,顿时觉得安心。可为什么安心?甘琪琪脸上一红,又问:“你……许过亲吗?”   “我在少林长大,见过的女子不多,是孤儿,也没婚约。”   甘琪琪道:“原来没有爹娘照顾,可怜的孩子,你小时候不好过吧?”   “得自在,便无挂碍。放下贪嗔痴,便离苦得乐。”   “你的境界也太高。”甘琪琪咯咯笑道,“我看你真有佛缘,早晚要出家当和尚。”   “少林寺的俗僧娶妻生子也是常见的。”明不详道,“我师父虽是正僧,但我未剃渡,就算出家,未来是正僧俗僧也不可知。”   甘琪琪脸更红了,她还想再多问些什么,却发现明不详正看着自己的手腕,不由得疑惑。   “我的手怎么了?”甘琪琪举起手问,“老看它做啥?”   “那手镯……”明不详想了想,道,“不合适。”说完似是察觉自己失言,忙又道,“姑娘不用在意。”   甘琪琪皱起了眉头。   这羊脂白玉镯确实是上品,但太白了,经明不详一提点,她也发现自己的肤色本就白晰,戴上了这手镯反倒凸显不出优点……   这天,明不详从铸房里走出,就听到向英才与甘琪琪的争执声。他在转角处停步,只听向英才质问道:“你这个月对我怎地这么冷淡?”   甘琪琪道:“就事忙……”   “忙什么?”向英才问,“铁铺都关门了,还能有什么事要忙?”   甘琪琪叹道:“就因为铁铺没事,马师兄也没事……我……我若跟你亲近,怕他吃醋,你们又要争吵。”   向英才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他凭什么跟我争?要不,我们找师父问问去,把这事给说得一清二楚,让他别再来烦你。”说着,他抓起甘琪琪的手便要往铸房走。   甘琪琪忙道:“别,爹忙着呢!惊扰到他,他会生气!”   向英才忽地惊问:“我送你的手镯呢?你怎么拿下了?”   甘琪琪道:“我觉得不好,便拿下来。”   “怎地又不好了?你以前不戴着挺好?”向英才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   “我以前觉得好,现在觉得不好。”甘琪琪见他纠缠,也怒道,“你就总爱逼我,就爱让我当坏人,要我去找师兄吵架。他是我师兄,咱仨一起长大的,你不顾情义,就不许我念着交情?硬要逼我撕破脸……你逼,你逼,逼死我好了!”   向英才见她发怒,忙软声安慰,自责不是,又问:“你最近常去见那姓明的小子?”   甘琪琪经他安慰,本已消了一大半气,听他提起明不详,又发了怒,道:“他是外地人,我觉得新奇,想问些江湖事。怎地,还碍着你了?”   向英才忍了气,连忙道歉。甘琪琪甩开他手,径自跑开。向英才原本要追,又怕惹她生气,只得停下脚步,一回头,见明不详走了过来。   “你……你都听到了?”向英才甚是尴尬。   明不详行礼道:“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抱歉。”   向英才摇摇头道:“没事。”又不放心问,“等兵器铸成了,你会离开吧?”   明不详点头道:“这当然。向师兄怎会问这问题?”   向英才忙摇手道:“没,就是问问而已。”   明不详道:“甘师傅是个精细人,他将甘姑娘许配给向师兄,必是看上了向师兄合适,否则又为什么不是许配给马师兄?”   向英才道:“那是他答应过我娘亲,还有,他跟我父亲是好兄弟。”   明不详似是一愣,道:“是,向师兄是向海师傅的儿子。看来元字号那边传的流言不过就是毁谤甘师傅而已。”   向英才听他提起父亲名讳,不由得好奇:“你怎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元字号?那不是师父的老东家吗?”   向海亡于甘向铁铺成名初时,名声并不显扬,难得有人问起。明不详这样一名少年,只怕父亲死时还未出生,竟然也知道父亲的名字?   明不详讶异问:“向师兄没回过武威?”   向英才摇摇头:“我没回去过,娘也不带我回去。”   明不详犹豫半晌,向英才见他犹豫,更是起疑,明不详只得道:“我来时先去过武威的元字号,那里的人很嫉妒甘师傅的成就,都提起了若不是向师傅的炼钢炉,甘师傅也没这等成就。”   “父亲的功劳师父是常挂在嘴边的。”向英才道,“他没一天忘记。”他口中说着,心想,明不详这话似乎是圆了之前的话语,元字号毁谤师父,把功劳归给了父亲的炼钢炉。但他为何如此迟疑,又为何问他是否回过武威?   明不详忽道:“马师兄那边,如果向师兄真的跟他说不清,或许我能帮忙劝劝。”   向英才大喜,问道:“你要帮忙?”又疑惑道,“可你一个外人……”   明不详道:“就因我是外人才方便说话。要不你与甘姑娘之间老横隔着一个人,不辜负了甘师傅的苦心?”又道,“我就尽尽人事,说甘姑娘爱的是你,你们又有婚约,他不该介入。”   向英才道:“他脾气暴躁,若是动手……”   “我会与他好好讲,若他想要动手,”明不详淡淡道,“我想……他也伤我不着。”   明不详这提议又引起了向英才的怀疑,他一个外人,为何愿意帮自己?何况感情之事也不是外人方便插手的。只是他实在厌倦了马成钢对甘琪琪的纠缠,如能假明不详之手把这件事给了结,那是最好不过。   当晚,向英才辗转反侧,总觉得明不详说话语带保留,不尽不实。又想起自小到大母亲都绝口不提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之事,不免纳闷。逢年过节,祭祖时并无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的牌位,自己打小在武都长大,怎么母亲到死都没带自己回过家乡见长辈?这都二十年了……   他越想越疑,他想问师父,但师父正在闭关,不见别人,要问明不详,想来也不会有结果。   不如趁着师父闭关,明天就去一趟武威吧……向英才心想。   几天后,明不详又去见甘铁池,只见甘铁池兀自抱头苦思钢炉搭设。   “令嫒与两位师兄似乎有些争执,甘师傅,要不缓个两天,出去看看?”明不详问甘铁池。   “不用了,那三口子能有什么鸡毛蒜皮事?争风吃醋罢了。”甘铁池道,“你瞧,这图行吗?”   明不详看了图,淡淡道:“试试。”   钢炉架起后,甘铁池试炼了一锅钢,总算有了满意的效果。这以后,便没明不详的事了。   “你若想看我锻造,随时可来。”甘铁池道,“此外,别让其他人打扰我。”   “不先跟琪琪还有两位师兄打个招呼吗?”明不详问,“你两个月没见着他们了。”   “看他们吵架,分心。”甘铁池抚着明不详给他的乌金玄铁,眼神甚是迷离。   “自从打造了最后一品来无影,我就没了想望。”他说道,“来无影的设计已经到了头,要再更好一点也难。刀、剑、枪、甩手镖,这些寻常兵器我已做到厌烦。再好的兵器也是依着前人的作品去改造,我想做些别人没做过的东西,但是兵器必须要有人会用,无论设计出多奇特的兵器,如果没人会运使,它就是一块废铁。”   他说着,取出一个约一尺长的铁盒子,在上头掀了一下,夺夺夺,一连六声,在墙壁上钉上了六颗丧门钉。   他随手抛下,又道:“这十年来,我困在铸房里,就想着怎么制造出新的兵器,直到你来了,带来这张图。”他拿起明不详所画的设计图,轻声道,“这次若成了,这就是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兵器,我这一生也算没白活了。”   明不详听他说得真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开门离去。   三天后,铸房里燃起了烈焰,甘铁池打着赤膊,将乌金玄铁磨成细屑,掺入了铁水中……   ※ ※ ※   叩叩叩……   “谁啊?”马成钢不耐烦地起身开了房门,门外站着那名俊秀少年。   “是你?你找我干嘛?”马成钢不耐烦地问。他讨厌这小子,尤其自他来了之后甘琪琪便对自己冷淡了许多。他可不像向英才那么胡涂,他明白,自己的意中人早对这俊秀少年想入非非了。   不过又怎样?这人早晚要走,顶多几个月,除非甘琪琪想跟他睡。但他也知道,这少年一直与甘琪琪保持着距离,看来并未对琪琪动心。   “你还是走吧。”明不详道。   “走?走去哪?”马成钢不解,“你特地来叫我走?”   “我是来帮向师兄排解的,他跟甘小姐有婚约。”明不详道,“你横插一脚,只会让大家困扰。”   马成钢哈哈大笑道:“是向英才那龟孙子叫你来的?他怎么没种自己来?对了,前几天他才说要出远门,原来是没脸皮见我,派你来传讯?”   明不详道:“你今晚就走,对你好。这是他们甘家跟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去你娘的!” 马成钢脾气火爆,一拳朝明不详脸上挥去。明不详轻轻一退,伸脚一绊,将他绊倒在地。   马成钢吃了亏,更是怒火中烧,狂吼一声扑向前去,要打明不详。可两人功夫实在差得太远,明不详飘飘然闪身避开,足不点地,马成钢连打了十几拳,踢了七八脚,连他衣角也没碰着。   明不详甚至连发梢都没扬起。   “这里叫甘向铁铺,不是甘马铁铺,你还不懂吗?”   “琪琪爱我,她要嫁给我!”   明不详淡淡道:“你师父一定会将琪琪嫁给向师兄,那是他欠他的。”   马成钢一愣:“什么意思?”   “今晚甘师傅要铸剑,我得去铸房了。”明不详仍是重复那句话,“你走吧。”   明不详说走就走,留下了马成钢。马成钢坐在地上不住喘气,想着明不详刚才说的话。   师父念着向海夫妻的旧情,绝不可能把琪琪许配给自己,无论怎样,自己都是输定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了,那万一的想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这铁铺终究叫向海铁铺,只有他们两家后人成婚,这铁铺才算是实至名归。   放弃吧,他想……师父的铸术他已学得差不多了,留下来图什么?看向英才那孬种春风得意?等着看他继承家业?   可是他不甘心……师妹是爱着我的!马成钢心想。   还有一个办法。他站起身来,往甘琪琪的房间走去。   向英才不在,师父与明不详都在铸房……   他敲了门,甘琪琪见着他,甚是讶异,问道:“你怎么来了?”语气甚不耐烦。   “琪琪……你喜欢我吗?”马成钢问。   甘琪琪挑了挑眉毛,道:“我当然喜欢师兄啊,只是……”她虽然这样说着,但眼中早没了之前的柔情蜜意。   马成钢没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上前抱住甘琪琪道:“那你今晚跟了我吧。”   甘琪琪大吃一惊,将他一把推开,怒道:“你疯了?爹会打死我们的!”   “师父不会的。你是他女儿,我是他徒弟,他没儿子,还指望我替他送终呢。琪琪,你要真爱我,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   他扑上前去,抱住甘琪琪,又亲又抱,甘琪琪奋力挣扎,只是挣脱不开。   ※ ※ ※   锻造出的乌金钢烧得赤红,明不详鼓起风炉,烈火在炉中熊熊燃着。甘铁池用火钳夹出钢块,不住锤打。   “我也来帮忙吧。”明不详拿起铁锤。   “你?”甘铁池疑惑,他怀疑这少年是否有这力气,正要喝止,明不详已一锤敲下。   只这一锤的力道竟比甘铁池三锤更加结实,甘铁池讶异这少年体内竟有这样无穷的潜力。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不是考虑这问题的时候。他配合着明不详,一锤、一锤地敲下。   ※ ※ ※   “不要!”甘琪琪奋力推开了马成钢,逃到房门口,“我……我不能对不起向师兄……”   羞愧、愤怒、不甘、悲愤,众多情绪顿时涌入马成钢脑中,他咆哮道:“你还是比较爱向英才!你……你根本就是戏弄我!”   甘琪琪见他咆哮,也怒道:“就算我不爱师兄,也不会跟了你!你滚!”   马成钢恼羞成怒,怒吼一声道:“婊子,我掐死你!”   他大吼一声,追向前去,甘琪琪撒腿就跑,大声呼救。她本想逃向铸房,却被马成钢拦住去路,于是转向大厅跑去。   她跑得甚急,不时回头望向后方,看马成钢是否追来,忽然砰的一声,撞着了一人。那人横眉竖目,却不是向英才是谁?   只见向英才眉头深锁,怒气腾腾,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 ※ ※   铸房里回荡着叮、叮、叮的打铁声,稳定而有节奏。   甘铁池神情专注,打得扁平的钢块重新折叠,重复下一个步骤。   叮……叮……叮……   ※ ※ ※   “向师哥?!”甘琪琪讶异道,“你这几天去哪了?”   “师父呢?”向英才的声音隐含怒气,“师父在哪?我要问他,我爹是不是他害死的?!”   甘琪琪惊骇莫名,问道:“你爹怎会是我爹害死的?不……这不可能……”   “所有元字号的老师父都这样说,我过世的爷爷奶奶也这样说,难道还有假?”   甘琪琪还来不及分辩清楚,马成钢已经追上,见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怀里,更是暴怒非常。他口中虽说要杀甘琪琪,不过一时气急,他毕竟深爱甘琪琪,真要动手只怕还舍不得,可对向英才却又不同。他听到向英才怒吼,想起明不详说这是师父欠他的,恍然大悟。师父必定会将铁铺、女儿都给了他,而自己终将落得一无所有……这几年的气闷顿时爆了开来,马成钢抽起大厅上的一把剑,刺向向英才。   向英才见他攻来,又见甘琪琪衣衫不整,登时了然,只道他行凶作恶,被自己发现,想要杀人灭口,于是也抽出刀来,两人异常凶狠地斗在一起。   这两人积怨已久,各存心思,向英才方知父亲死亡真相,恼怒愤恨,又气马成钢欺凌甘琪琪,现今又要杀自己,出手毫不留情。   此情此景,马成钢也百口莫辩,他盛怒之下,只想玉石俱焚,砍得如狂风暴雨般。   两人师出同门,功夫并不精深,理智全失之下,噗的一声,一刀一剑各自插入对手胸膛。   甘琪琪惨叫一声,鲜血溅了满脸。   ※ ※ ※   一次次的折叠锤打后,那乌金钢已经渐渐有了宽刃形状。制作兵器,配重极为重要,甘铁池是老手,早问过明不详想法。接着便是最重要的一步,将打得极薄的精钢锤打弯曲出一个弧度。   甘铁池架起钢片,指引明不详锤打。乌钢坚韧,但明不详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厚内力,竟是丝毫不觉疲累。   那钢片渐渐扭曲、变形……   ※ ※ ※   躺在地上的两人虽然挣扎着,却仍不肯放弃。两人都看向甘琪琪,就想知道在这命危一刻,她会先扑向谁的怀抱。   甘琪琪瞪大惊恐的双眼,双脚发软,却是谁也不靠近。   “琪琪……过……过来……”向英才低声呻吟,“我好冷……你……抱抱我……”   “琪琪……你……你是爱我的吧?”马成钢呻吟着,“我错了,你……原谅师哥……好……不好……”   甘琪琪依然没有动作。这两个男人浑身是血,恶心死了,她想着,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爱他们,又或者,自己早已移情别恋?她不能确定,但她能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走近他们当中任何一人。   她想起明不详……那张脸可好看了,如果此刻扑到他怀里,他必不好意思将自己推开。他看起来那么纯良,应该是个好人……或许……能骗他多留几个月。   马成钢见她不动,脸色一变,道:“你……你该不会……真看上姓明的那小子了?”   向英才瞪大了眼,颤声道:“难怪……难怪那小子要骗我去武威……”   甘琪琪连忙摇头,边说边向后退道:“我……我去找大夫……你们撑着点。”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没救了。她转身就走,刚迈出两步,两条身影扑了过来。   她惊呼一声,前刀后剑已穿过胸口。   这两人濒死一击,豁尽全力,兵器穿透甘琪琪胸口,再度刺入对方胸口。就这样,三人两剑,串烧似的倒在了大厅的血泊中。   ※ ※ ※   天明时,明不详的兵器已经完成,甘铁池替它套上剑柄,问道:”这兵器世间仅有,该有个名字。”   明不详想了想,道:“人心纷纷,烦恼如恒河沙数,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如此景象,不可计,不可数,不可思量。以此为戒,因此名之:‘不思议’。”   “不思议”甘铁池叨念着这名字”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好名字”   他推开铸房的大门,许久未见的阳光洒进铸房,此时他心愿已了。”好久没跟琪琪聊聊,他们师兄妹三人的事,是不该纠缠下去了。”他想着,向着大厅走去。 第57章 退路   “我在大厅见着了琪琪、向儿、小马的尸身……是我害死他们……”甘铁池说着,双手掩面不住啜泣。李景风心中不忍,伸手抚着他背,问道:“怎么会这样?你说那个叫明不详的人到铁铺,委托你打造一把兵器,之后你离开炉房,就见着了三人的尸体。那你口口声声说那妖怪叫做明不详,又是怎么回事?”   甘铁池回想起那日的惨剧,眼神迷茫,似是空了一般,像是回忆又像是呓语般缓缓说道:“我抱着尸体,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清了。我见明不详走来,就问他……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徒弟?他摇摇头,指着我说,是我害死了他们。又说……说……”他说到这,哽咽了起来,又是惶恐又是害怕。李景风怕刺激他,忙道:“你别说了,歇会吧。”   甘铁池颤声道:“你让我说完……那时他……向我走了过来……就蹲在我身边……像是你现在这样般……对我说……他说……是向海……讨回公道。我吃了一惊,眼前一片空白……我看着那少年……变成了向海的模样……对着我笑。他问我,后不后悔?为了铸术……为了空前绝后……我……我……”   李景风惊道:“原来向师傅真是你……”。   甘铁池抱头痛哭道:“我一直都后悔,后悔了几十年!我照顾他妻儿,把铁铺让给向儿继承,我一直都在后悔!”他哭得撕心裂肺,李景风反倒不好责难他。又听甘铁池道:“我看着那少年……忽然……忽然就变成了向海的模样……一直问我后悔吗?一下子又变成了琪琪的模样,不住问我,爹……你为什么不出来看我?一下子又变成小马的模样……问我为什么不将琪琪许配给他……有时又变成向儿,逼问我……为什么要害他爹……他们一直跟着我,跟着我……我没命地逃,没命地逃……此后发生的事情,记不清了,只知道到过一个山寨,后来被你带来这……”   他低下头,对李景风道:“要不是你……谢谢……”   李景风拍拍他肩膀,道:“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见三爷,怎样?”说着要拉他起身。甘铁池却不愿意,忙道:“我……我不出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甘铁池摇头道:“我不出去。”说着看向周围的各式神像。李景风知他余悸未消,也不强逼他,只道:“你要留在这就留着,只是这事我得向三爷禀告。”   甘铁池点点头。李景风正要走,忽地想着:“他把那位明不详当作妖怪,是因为疑心生暗鬼,见着明不详变成了被他害死的兄弟至交模样。可明不详见他疯狂,为何要说是向海来讨回公道?到底是老前辈当时胡涂听错了,还是这明不详真的知道什么,故意要来报复他?”这转念一想,甘铁池一家四口原本平安,明不详一来就闹得家破人亡,这要说不相干,那也太巧,可要说相干……也毫无证据。何况明不详不住提点甘铁池去看女儿徒弟的状况,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提点他。可若明不详真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说?   他想不明白明不详的动机,只牢记了这名字。   李景风向齐子慨说了甘铁池的事,齐子慨也啧啧称奇,道:“他害死义兄,虽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仍要追究。他这几年受了不少苦,晚些我会处置他。”李景风知道三爷的处置必定公允,也不担心。   齐子慨又道:“中元过了,八月试艺,还行吗?”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没事。”   原来齐子慨往青城喝喜酒,宴席中见着了沈玉倾兄妹,捎带了李景风的消息。沈家兄妹知道李景风由齐子慨亲授武艺,甚是欣喜,又写了封信请齐子慨转交,信上简略写了文若善的死讯。李景风闻讯后心情激荡,不敢置信,连齐子慨也看出他神色有异,当下便问了原因,李景风只说死了一名好友。此后几天,李景风虽行止如常,但仍能看出他郁郁寡欢的模样,齐子慨知道难以宽慰,也不多说什么。   齐子慨又问:“你跟沈家兄妹有交情,怎地不留在青城,反倒大老远来崆峒?”   李景风道:“沈公子兄妹是我恩人。我在青城有些麻烦,这才来到崆峒学艺。”   齐子慨点点头,又道:“以你现在本事,试艺比武倒是不怕,马术弓术就让人捏冷汗。今年过不了,明年再来就是。不过是否真要加入铁剑银卫,你得想清楚了。”说完便让李景风回去休息。   李景风回到土堡。他这两日心情郁闷难解,又有许多疑问。沈玉倾兄妹信上只粗写了文若善与谢孤白调换身份,他这才知原来那位自称“谢孤白”的主人叫文若善,而小八才是谢孤白。可为何这一对朋友要假扮成主仆?文若善正当年轻,又是怎会突然暴毙?这他全想不通。又想起甘铁池的事情,明不详究竟是好是歹?想到饶刀山寨,又是谁灭了戚风村,嫁祸饶刀山寨?再思及诸葛然问他的公平、公道,自己也想不清怎样才是公平公道。他辗转反侧,只觉世间事扑朔迷离,难以分辨,自己有限的智慧要怎么剖清这许多的阴谋诡计,人心叵测?   他深夜难眠,起身披了衣服,往屋外走去。中元节刚过,天上明月正圆,月光下他信步而走,看见十几名铁剑银卫正拆除收拾法会时搭建的大棚与地摊,繁华过后,只留一片寂静,到了明日,又得恢复往时日常。   崆峒城有宵禁,无解宵令戌时后不得往来行走。这解宵令又称为“夜行牌”,若不是有任务,多是小队长职级以上才有,若在寻常门派,算是有掌职事的门人。   铁剑银卫纪律分明,五人一伍,为首者称“伍长”。伍长身份地位与普通铁剑银卫并无不同,因为多半由年资较长的银卫担任,故又有别称叫“老枪”,只负责组织自己五人的工作。十伍一队,为首的是“小队长”,这得过了试艺才上得去。四队一旗,为首的称为“掌旗令”,每旗都派有一支旌旗,图案各不相同,出战操演时便会打起旗号,因为旗帜被系在硬木所制的木杆上,故掌旗令又被称作“硬杆子”,得有些功绩才能到这阶级。掌旗令的居所多半住得靠近崆峒城些,也有少数成家的或世居边关的会住外围。要再往上,五旗一堂,这是能掌管千人的部队,堂口各有别称,李景风所知的便有飞虎、雄鹰、巨木、神弓等各堂。四堂称为一门,李景风听说过崆峒共有六门,除了这六门,还有一些独立的堂、旗,各自有领头人,像是三爷,手下直属的便有擎天、厚土、神弓、飞骑四堂。堂号繁琐,李景风也记不清这许多,只知道崆峒并无副掌门,三爷是武部总辖,朱爷是文部总辖,这两人分掌文武,二爷前往昆仑当盟主,代掌门是朱爷。想来也是,三爷这性格当了掌门还不闷死?   李景风想着,自己连这些东西都记不清楚,又怎么看得破这繁琐的人情世故?他觉得饶刀把子是好人,可饶刀把子干的却是坏事;他本认为诸葛然是个坏蛋,可这一路相处下来,却又觉得他虽高傲,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残忍邪恶,反倒透着几分可爱的狡猾蛮横——若是让诸葛然听到自己说他可爱,只怕大老远又要叫胡净来扇自己巴掌了。   李景风无解宵令,并未走得太远,见着一间土堡仍有烛火。他知道那是间小酒馆,到了这时刻,招待的多半是掌旗令以上的铁剑银卫。他本不以为意,眼看宵禁将近,便想回自己居住的土堡,忽听到里头说道:“那百来个人挡住了山寨后门,要跟咱们博命!那真是一场好杀!我指挥弟兄冲将过去,好几个人拿了刀就往我腰腹招呼!我一枪下去,朔倒了几个,当中有一个抓着我枪杆不放,我一用力,将他拎起来,跟拎个肉串似的!”那人哈哈大笑,“只一甩,就把他甩了出去!别说啥,那马匪头子可真悍勇,缠住了几个弟兄,我看势头不对,怕年轻弟兄武艺不精,在马匪头子手上吃了亏,左手持枪,右手拔出腰刀,骑着马冲向前去,刷的一声,将那人手臂砍了下来!”   李景风倏然一惊,又听到里头众人喝采,又听那人道:“那马匪头子痛得大声惨叫,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求饶。我心想,朱爷有吩咐,除匪务尽,于是手起一枪,戳他一个大窟窿!他那些匪子匪孙被我们马队一冲,全散了七零八落,我大喊一声,兄弟们,今天一个也不放过!呵!这些马匪看着悍勇,也只敢欺凌弱小,见他们头领被我这样轻取,吓得肝胆俱裂,动都不敢动!咱们弟兄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我枪刺带刀砍,收拾了十几个,雪里像盖了张红毛毯似的!痛快!~”   又一人道:“赵掌旗灭了饶刀寨,这可是大功劳啊!升任副堂也是指日可待!”   那赵掌旗道:“哪的话!要不是为了崆峒子民,大过年的谁惹这晦气?”   此时李景风再无疑虑,怒从心起,推开了土堡大门,喝道:“你说谎!”   那赵掌旗便是率队灭了饶刀山寨的赵心志,他正与四名同为掌旗的人夸耀自己功劳,却见一名青年闯入,大声喝叱,不由得转过头去看李景风,愠道:“哪来的狗种?在这里大呼小叫!”   李景风怒道:“饶刀把子虽是土匪,却是条好汉!他才不会跟你求饶!他死时怒眼圆睁,毫无贪生怕死的模样!他虽有罪,也把命赔了,你怎能这样侮辱他?再说,饶刀寨守住后门的全是不会武功的老弱妇孺,你杀老弱妇孺,逞什么英雄好汉?”   赵心志被他说破,不由得心虚喝骂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景风怒道:“我就是知道!要不,你对天发誓,说你没半点虚言!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轰!”   赵心志怒道:“那群马匪死有余辜,你替他们说什么话?!”转念一想,喝道,“莫非你是饶刀山寨的余孽?好大的胆子,竟然混到崆峒来了!”   李景风怒道:“我不是!我以前被饶刀山寨的人救过,在山寨里住了两个月,认识了饶刀把子!他是好汉,杀了沙贼的首领,救了一村子的人!”   赵心志道:“你若不是,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又道,“饶刀山寨凶残歹毒,哪会救人?更不可能放人出寨,泄露形迹!你就是山寨余孽!”说着起身抽出刀来。他身边几名掌旗见状,也纷纷起身。   李景风怒道:“你被人揭穿,便要杀人灭口吗?你被三爷叫去责骂,以为没人知道吗?”   赵心志一愣,心想自己被三爷责骂,这事自己没说出去,三爷与朱爷也不是爱说事的人,怎地这少年竟会知道?   席间另一人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讲话的份?”   李景风道:“我叫李景风,是学徒!”   赵心志骂道:“你同情马匪,诋毁咱们铁剑银卫,还当什么学徒?!”说罢反过刀身,一刀劈向李景风。他虽然逞恶,崆峒城下终究不敢随意杀人,只想给李景风一点教训,教他闭嘴。   李景风见他这刀猛恶,虽是刀背,捱中了也要受伤,侧身闪避。赵心智是掌旗,功夫不俗,见他避过,左手一拳打向他面门,李景风认得是三爷教过的的潜龙拳,顺手格挡。   赵心志见他格挡手法,立即停手喝道:“是本家的师兄弟?你师父是谁?怎教出你这种徒弟?”   李景风道:“我没师父!”   赵心志怒道:“你用的是崆峒的潜龙拳,要是没师父,便是偷师!我抓你去见刑部!”   李景风道:“我这功夫是王歌教的!”   赵心志哈哈大笑,道:“王歌是谁?我没听说崆峒有这个门人!胡吹瞎编,先抓起来!”   李景风怒道:“你才胡吹瞎编!山寨就算罪有应得,你也不该侮辱死人!”   赵心志越听越火,正要动手,又听一个声音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睡觉?”   李景风一愣,望了过去,只见从厨房里头走出一名中年人,年约五十,骨查脸,额顶稀疏,脸色红润,矮壮身材。赵心志等众人见着他,连忙拱手弯腰行礼道:“见过洪总教领!不知道您老人家在这,打扰了!”   李景风不认得这人,但料得是重要人物,于是也拱手行礼,却不知如何称呼这人。   洪总教领上下打量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同情马匪?”   李景风道:“我不是同情马匪。有的事,没的事,就该明明白白。饶刀把子就算死有余辜,也不能这样糟贱他人品!”   洪总教领冷哼一声道:“马贼也讲人品?”   李景风道:“难道马贼就得任人冤屈,把不该受的恶名也揽下?”他想起饶刀山寨无故揽上了戚风村惨案,更觉冤屈。   赵心志见他理直气壮,怒道:“你说话小心点!你知道洪总教领是……”   洪总教领挥手制止赵心志说下去,对着李景风道:“你有什么证据说他骗人?”   赵心志听洪总教领替他说话,也道:“是啊,你当时在山寨里头?喔,我懂了!你就是那批逃走余孽!你几月来崆峒的?说啊!”   李景风大声道:“我不是山寨的人!”   洪总教领问:“你不是山寨的人,灭山寨时你在场?要不,你怎知道他说谎?”   李景风道:“我就是知道!”   洪校领摇头道:“这算什么?你说他胡说,你又没证据,是谁诬赖人?”   李景风一愣,一时答不出话来。赵心志哈哈大笑,道:“还是洪总教领明察秋毫,教你露了馅!”   李景风涨红着脸,怒道:“守在出口的明明都是老弱妇孺,你……”说到这,却也不知如何接话。   洪总教领指着李景风道:“抓起来!”   赵心志伸手去抓李景风,李景风一抽手,身子后仰,避开赵心志。赵心志连抓了几下,他闪躲功夫实在极好,赵心志武功虽然高他许多,竟也抓他不住。另外几名掌旗见他不从,也抢上帮忙,李景风东躲西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还是当中一人逮着了李景风后退的机会,从后拦肩一抱,这才抓住李景风。   李景风奋力挣扎,怒道:“你抓我干嘛?!”   洪总教领道:“戌时已过,你有解宵令吗?”   李景风一愣,道:“没有。”   洪总教领道:“杖十下!”又转头对赵心志说道,“你来打。”   说完,洪总教领推开门,径自离去。   赵心志正恼李景风说破他吹嘘,大声道:“把他掀倒了!”   几名掌旗令武功本较李景风更高,将他压倒在地,挣扎不得。有人问道:“没刑杖怎么打?”   赵心志到厨房借了扫帚,让人脱了李景风裤子,举起扫帚往他屁股打去。他借机报仇,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前端竹枝刮在李景风肉上,十下打完,已是鲜血淋漓。李景风忍住痛,一声未唉。   赵心志丢了扫帚,喝道:“滚回你娘胎去!要是再啰嗦,抓你去刑部!”   李景风咬牙切齿,一跛一跛地回到土堡。   ※ ※ ※   第二天王歌带李景风入城学武,见他身上有伤,骑不了马,甚是讶异,于是问了始末,李景风只说自己误了宵禁受罚。王歌道:“再半个月就要试艺,你这伤势怕会耽误。”   李景风无奈道:“若真耽误了,也没法子。”   第二天王歌特地带了伤药过来,对李景风道:“三爷不方便来见你,嘱咐你好好歇息。要真过不了关,耽搁一年也算不上什么。”   李景风这伤直养了十余天。某天夜里,李景风在床上辗转,突然嘴巴一紧,睁开眼,见一条高大人影站在面前。还未开口,那人低声道:“闭嘴。”说着将他扛上肩头,大踏步出了土堡。   那人扛着李景风,行走时仍是健步如飞,不落一点声响,直把李景风带到一处僻静所在,才将他放下。   “三爷,现在什么时辰了?要害我挨板子?”李景风道。   齐子慨嘻嘻笑道:“怎么,屁股还疼得厉害吗?”   李景风环顾四周,离最近的土堡还有十余丈,周围灯火俱灭,唯有半轮月光与星光照亮大地。他有夜眼,微光中亦能视物,但料来别人见不着他们,于是道:“好许多了。”   齐子慨道:“我听王歌说你误了宵禁。有看上的姑娘了,半夜出门幽会?”   李景风道:“三爷莫取笑,没的事。”   齐子慨抚着下巴道:“这就奇了,以你的性格,半夜不睡觉能干嘛去?”   李景风不语,半晌才道:“我只是想,这世上分辨好人坏人、好事坏事,原是极难……”   齐子慨笑道:“想这么大的问题,还不如好好练功。”   李景风问道:“三爷,怎么分辨好人坏人?好人干了坏事,坏人干了好事,到底要算好人还是坏人?”   齐子慨惊讶道:“你还真想这个啊?”   李景风道:“我就想知道饶刀把子这样的人,该怎样处置才算公平?”   齐子慨沉思半晌,道:“说件事,甘铁池的处置昨天下来了。”   “怎样?”李景风问。   齐子慨道:“朱爷要他替崆峒铸造兵器抵罪,但他不肯再碰铸造,暂时关在那房间里,就当是坐牢,关十年。”   “十年……”李景风心想,“以甘前辈的年纪,说不定得死在牢中了。”   齐子慨问道:“你觉得太短?太长?”   李景风道:“他杀害好友,本该重刑,可这几年受了这么多苦……十年……只是觉得不忍他这把年纪……”   “你觉得不忍,是因为你跟他相熟,动了感情。”齐子慨正色道,“饶刀把子对你有恩,你见着了他好处,才心心念记挂着他。那是你见着了,别人见不着。你觉得他是好人,可别人不这样认为。”   李景风道:“我知道寨主干了坏事,也没想帮他脱罪,可饶刀山寨这么多无辜……”   齐子慨道:“这事我问过了,处置不得……”他语气唏嘘,似乎颇以为憾。他沉默半晌,说道:“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每个人想法不同,念头不同。一件事你看去是好事,例如你知道饶刀山寨不抢便活不下去,可教被抢的村民看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一年的积累活该被人平白抢走?你觉得山寨里的老弱无辜,可也有人想,山寨吃着抢来的粮油,这些人就算不上无辜。你觉得饶刀把子是好汉,别人看他是混蛋。你说对,别人说错。你要怪崆峒照顾不周,让山寨挨饿,朱爷要说,几万铁剑银卫守在边关,哪来的余粮给土匪?饶刀把子怪锁了边关,断了商路,那蛮族闯进来,又要怪谁?”   李景风问道:“那该怎么办?”   “没办法让天下人都觉得公平。”齐子慨道,“干了坏事就得受罚,至于受到多大惩罚,就看造化。哪个太平年代没坏人,又有哪个时节能把坏人都抓光?自己理得着多大冤屈,睬得了多少不平?尽力而为。就一句话搁在心里——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   李景风一愣,这话他倒是听得熟了。母亲说,那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这话是他对我说的。”齐子慨道,“他也是受了委屈,跟饶刀把子一样,本着好心,可终究干了坏事。”   李景风心中一突,问道:“后来呢?”   齐子慨看着前方,那是崆峒城的方向,黑夜中朦朦的看不清楚。   “他出关当死间,此后再没回来了。”   “当了死间?”李景风心想,这就跟父亲没关系了。他幼年丧父,已经记不清父亲容貌,母亲只说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他记得小时候住过南充,后来才搬到重庆。   “每做一件坏事都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大小。”齐子慨道,“若是有苦衷有原因就能干坏事,那理由越是冠冕堂皇,坏事就能干得越发没底线。”他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你也由得天下去批判你。”   “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李景风反复思索这句话,忽地豁然开朗,道,“我懂了!”   齐子慨道:“真懂了?”   李景风点头道:“懂了!”   齐子慨道:“懂了就回去睡觉。八月初一就要试艺,你这烂屁股骑得上马吗?”   李景风笑道:“屁股烂了也要上!”   齐子慨哈哈大笑:“本来你这品行留在甘肃当铁剑银卫可惜了,不过,也挺好的。”说着又提起李景风衣领,“回去了!”   他说走就走,一转眼又将李景风送回土堡。   “早点养好伤!你好几天没来,小房想着你呢!”   “有哭吗?”李景风问。   “那倒没有。”齐子慨摸着下巴道,“也就念叨两句。”   “白疼她了。”李景风笑道,“估计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条还多些。”   齐子慨大笑,李景风怕笑声引来巡逻,自己又犯宵禁。齐子慨推他肩膀道:“去吧。”随即身子一晃,已飘然而去。   ※   八月初一,崆峒试艺。   不知不觉,离开青城已经一年有余,李景风心想,自三月来到崆峒也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他每日勤奋苦练,想着只要通过试艺便能成为铁剑银卫。   做了铁剑银卫,此后再也不能离开崆峒,也见不着沈玉倾兄妹、小八,还有朱大夫。当然,若他们念着交情,或许会来崆峒看他,可自己又与他们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船上那几个月的萍水相逢罢了。   或许沈未辰出嫁时三爷也会收到喜帖,那自己要不要拜托三爷,让自己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见着自己,还会记得自己吗?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胡思乱想好一会,这才宁定心神,“还得先通过试艺。”   少林与崆峒的试艺向来是九大家中最难的。一般来说,铁剑银卫多数在二十三岁那年通过试艺。李景风今年刚满二十一,可真正学武的时间,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倾兄妹指点的都算进去,也不过一年……   试艺分为三项,箭术、马术、功夫。试艺场所是在土堡外边的荒原上。试艺者向考官缴交了名卷,名卷上需注明父母姓名籍贯,出生何处。为防止蛮族奸细混入崆峒潜伏,铁剑银卫于身世考核十分严格,父母不详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关走私,或者泄密给蛮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风缴交了名卷。这次参加试艺的共有百余人,照三爷的说法,能通过的最多也就十余人。   第一轮比马术。荒野上扎了二十二个稻草人,前八后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不规则。应试者需在限时内策马绕过稻草人,同时挥刀砍劈或者持枪戳击,二十二个草人最少得击中十五个才算过关。至于马匹,可自带,考场也备有应试的马匹。马匹价昂,多数考生都是骑着考场的马上场。   李景风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只见当中一张桌子,上首坐着五人,当中一人自是三爷齐子慨。朱爷虽是代掌门,却坐在三爷左边的次席,至于右边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店遇见的洪总教领。李景风甚感讶异,问了跟来的王歌:“那人是谁?”   王歌道:“那人是教部的掌事洪万里洪总教领。说起来他才是主考,三爷跟朱爷都是陪着看的。”   李景风一惊,没料到当日见到的那洪总教领身份如此之高。王歌又接着道:“最左边那个四席是我旧上司,兵器部的总管,他的名字也合着他身份,金不错金兵总。右边那位是六门部曲里长平门的包成岳包掌兵。兵器部与长平门缺员,这次优先递补,所以来看试艺。议堂十六个座位,他们个个都有席次呢。”   李景风见那金不错身材矮小,细瘦干枯,披散头发,留着两撇鼠须,噘着一张嘴,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成岳精壮结实,皮肤黝黑,半黑半白的络腮胡,头发扎成了一条粗厚的长辫。两人年纪俱在四五十岁上下,看着都比三爷略大些。   前头二三十人,过关的约摸半数。李景风听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己,站上前道:“学徒李景风应试!”说完便到马厩牵了马。正要上马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喊道:“且慢!”   李景风一愣,众人看向考席,只听洪万里沉声道:“下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洪万里道:“你没资格考,下去!”他脸色冷峻,话语中也无商量余地,甚至也不想听李景风辩解,只是命令,似乎连多讲一句都不屑。   李景风怒道:“我怎么没资格了?”   齐子慨眯眼歪头,却未说话。李景风上前一步,又大声问:“我哪里没资格?”   朱指瑕轻声问道:“洪总教领,怎么回事?”   洪万里道:“他同情马匪,心术不正。我怀疑他是马匪出身,加入铁剑银卫别有所图。”   李景风大声道:“我替饶刀山寨说话,那是因为寨主对我有恩情!污蔑死人,夸耀功劳,算什么英雄好汉?”   洪万里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顾是非,罔顾大义?铁剑银卫都是弟兄,剿杀马贼何等凶险?生死相搏,刀口上卖命,轮得到你来评断谁是英雄好汉?”   众人听了他的话,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景风面红耳赤,仍不退缩,道:“饶刀山寨该死,该灭!但寨主杀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纵然该死,如今也已死了,难道非得杀一个胆小鬼才能凸显铁卫的威风?何况杀害山寨里头的老弱,这算什么光彩?”   洪万里脸色一变,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若觉得铁剑银卫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来人……”   他正要发号施令,一个宏亮的声音道:“等一下!”   说话的人正是齐子慨,洪万里皱起眉头,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慨道:“他还年轻,不懂可以教。再说,杀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训斥了赵心志。总不能跟人说,要为民除害,就连无辜的老弱残病也一并剿了?”   “吃盗来的米粮,不算无辜。”洪万里道,“来路不正,受之无愧,至少也是从犯。”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说完也不用试艺了。”齐子慨道,“我简单点说,他帮我找了密道,又救过我性命。万里兄,就当是功过相抵,行吗?”   “他救过三爷性命,还帮忙找着密道?”洪万里狐疑道,“怎没听三爷提起过?”   “我不想让他娇养着,让他在土堡待着。他这身功夫还是我教的。”   洪万里之前见李景风在酒馆中用了崆峒本家功夫,当时说是王歌传授,可王歌又非出自崆峒本家,听齐子慨这样说,信了几分,又转头看向朱指瑕,似是询问。   朱指瑕淡淡道:“我替三爷作证,是有这回事。”   “就算有这回事。”洪万里冷冷道,“那是三爷欠的情,不是崆峒欠的债。”   他竟是连齐子慨的面子也不想给。   “找着密道总不是我一个人的情。”齐子慨道,“你是总教领,你说了算。”   洪万里沉着脸,过了好半晌,始终一语不发。李景风见他不说话,悬着一颗心,也不知怎样。   “试艺开始,上马!”洪万里说完,坐回座位上。   李景风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放下,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往场中奔去。他骑术得三爷与沈未辰传授,进步神速,来到崆峒后又勤于练习,虽称不上一流,却也不含糊,当下左右穿梭,身形摆荡,挥刀砍向稻草人。二十二个稻草人,砍倒了十六个,算是勉强过关。   马术之后便是弓术。靶心三十丈远,十五箭内步射中六、马射中二才算过关。   李景风目力极佳,靶心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虽然看得清,手却跟不上,步射到第九箭时才满六。余下六箭马射,到第四箭才中靶心,第五箭落空,只余最后一箭。   他把定心神,吸了一口气,猛张弓,一箭射出。   齐子慨皱起眉头暗自叹气,照这轨迹,这箭偏了几分,李景风只怕得明年再来。   不料一阵大风吹来,竟将那箭吹偏了些,夺的一声,正落上靶子边缘。齐子慨哈哈大笑,不禁得意忘形,道:“连天也帮你!”又拍着洪万里的背道,“万里兄,这小子是福星,有运气啊!”   洪万里只是沉着脸,却不说话。   齐子慨见他脸色不善,心想:“这小子进了铁剑银卫只怕有得吃苦了。也好,多些磨练。”   第一天的试艺结束,四百四十六名参赛者只过了百余名。   洪万里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天色已晚,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辰时比武试艺,过午不候!”   说完众人便各自散去。   李景风回到土堡中,心情甚是雀跃。三项比试中唯有武艺这项他最有把握,根据三爷跟朱爷的说法,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他对手,明日通过试艺几乎是手到擒来。   他回到土堡,一众与他同住的学徒涌了上来,有些人见着了他今日的表现,纷纷赞叹。李景风这几个月勤于练功,甚少与同住的学徒往来,但他性格朴实温和,常常帮些小忙,是以人缘不错。   有人替他欢喜,自然也有人不满,有几名学徒便道:“毕竟是孤门,跟我们这些围场的不同,学得快,几个月就能通过试艺了!”   李景风知道自己毕竟占了便宜,也不好反驳,于是道:“我请大伙吃饭吧!”   一名学徒道:“你要当铁剑银卫,以后平步青云,应该是我们请你吃饭才是!”   有人道:“是啊,三爷今天还替你说话。原来你还认识三爷啊!”   又有人问:“那三爷怎么不收你当徒弟?当了三爷的徒弟就算入了崆峒本门,再过二十年,议事堂都有你的座位了!”   李景风被夸得有些窘迫,道:“我功夫是三爷教的,可三爷不想收我做徒弟,以后也未必会入崆峒本门。”   有人道:“三爷是考校你天份。你过了试艺,就会提拔你当他弟子啦!”   又有人道:“我们请你吃饭!景风大哥,以后多关照!”   李景风不住推却,众学徒却是不依,一群人收齐银两,想买些酒菜回来。可围场的学徒能有多少银两?凑了半天只有百来文,买饭菜尚且不够,何况买酒。   李景风取出了花剩的银两,折了约两钱重量,交给采买的学徒,道:“我贴补些吧。”   也不知是今日试艺,庆祝的人多,又或者是路上耽搁,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采买的学徒才回来,只见他身上灰扑扑的,手里还提着两大坛酒。   众人埋怨他回来得晚,他红着脸诺诺道:“路上摔着了,回得慢。”   众人笑道:“摔一下能耽搁大半个时辰?莫不是坐在路上哭了?”   那人也不说话,红着脸把酒菜摆好。   李景风奇道:“怎地酒这么多?”   采买的学徒道:“掌柜的听说是你要庆功,念着三爷的面子,多送了两坛高梁。”   李景风听了这话,心底甚不踏实。他向来不想依附权贵,可自己这一年怎么碰都是权贵,即便不想依附也被逼着受些好处。今日三爷替自己出头还算是帮忙找密道的功绩,这酒……他心底想着,明日定要将酒钱奉还。   酒菜很快便被席卷一空,即便之前出言嘲讽李景风的也被李景风邀请同乐,众人也不好意思推却。二十人齐聚一堂,你一杯我一杯,有人问起李景风如何认识齐三爷,又是如何得罪洪总教领,李景风粗略说了些大概,但隐去了齐小房一段不说。他本是个老实人,不善说谎,但有了与沈玉倾兄妹打交道这一段经历,渐渐也学会了遮遮掩掩的本事,漏说一两个人物故事也能通顺。   众人不住敬酒,酒空时又有人去买,李景风聊得开心,不知不觉有些醉了。他心生警惕,于是道:“我有些头昏,该去睡了,别耽误了明天的试艺。”   众人听他这样说,也怕耽搁他试艺,一哄而散。   李景风上了炕,他累了一天,又喝了酒,立时沉沉睡去。   夜半时,他觉得似乎有人在身边哭泣,又有人在自己身上动些什么,他不作多想,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该是天亮了,李景风睁开眼,却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正要起身时,惊觉自己动弹不得,他一愣,奋力挣扎,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全被绑缚。他大吃一惊,扭动身体往旁边撞去,只撞着墙壁,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忍不住大叫起来。   忽听得一个声音哽咽道:“景风兄弟,对不起!我是被逼的,你别怪我!”说着一颗头钻了进来,将他嘴巴塞住,又道:“其他兄弟都去看试艺了,等他们回来,你也来不及了。”   李景风又怒又急,只是嘴巴被塞住,做不得声。那人道:“他们说我不这样做,明年就不让我试艺。景风大哥,我家里穷,只有这条谋生路,对不住!”   李景风这才明白自己被塞在炕下,料想是这人昨晚趁着众人熟睡时动的手脚。等天一亮,众人见不着他,以为他去参加试艺,便没多问,却不料他被藏在炕下。这样说来,昨晚带回的两坛酒肯定也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是谁要害他,也许是赵心志,也许是中元节与他争执的铁剑银卫,又或者是昨天听了洪万里说话,对他心生不满的铁剑银卫,总之自己遭人陷害,那是没错的。   他挣扎了几下,钻不出炕底,那名学徒又守在外面。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也不知试艺是否开始,李景风不禁心急如焚……   ※   辰时已过,巳时将尽,场上百余名比武试艺的人选已经比过了大半。齐子慨左顾右盼,却不见李景风来到,不禁纳闷。   “在下钱己,上台试艺,请掌旗令赐招!”一人走上台来。充当他对手的是一名掌旗令,两人在校场中过起招来。   齐子慨望见王歌,只见他正在人群中搜寻,似乎也是疑惑。两人四目相对,齐子慨挥挥手,示意他去找人,王歌心知肚明,从人群中退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齐子慨也不明究里,现在只盼望台上试艺的人能多撑一会儿。他正这样想,就听到“唉呦”一声,那钱己已被打倒在地。   “这么不济还来参加什么试艺!”齐子慨暗骂一声,又见着一名壮汉上台。但见他肌肉虬结,横眉竖目,似乎是个硬爪子,齐子慨大喜,忍不住喝彩起来,大喊一声:“好!”   他无端喝彩,众人都觉古怪,不禁都望向他。齐子慨摸摸下巴,淡淡道:“我瞧是条好汉子,能行!”说着又对那壮汉道,“撑着点,起码过个五十招!”   “二十招就通过试艺。”洪万里道,“打五十招做什么,卖把式吗?”   齐子慨一愣,又道:“打慢点,用太极拳!”   那壮汉一愣,道:“我不会太极拳……”   齐子慨怒道:“这都不会?我教你!”   他正要起身,洪万里沉声道:“三爷,别胡闹!”   齐子慨讪讪一笑,又坐回座位。   “在下欧声扬,请掌旗令赐招!”   不料那壮汉外强中干,身形迟缓,与掌旗令动起手来,不过三招便被扫倒在地。齐子慨唉哟一声,骂道:“怎这么不济!”   眼看着下一个人又要上台,剩下的不足四十人,就算王歌找着人只怕也来不及了……   ※   李景风被塞在炕下,正自心急,忽听一个声音问道:“景风兄弟在吗?”他认出是王歌的声音,想要呼救,嘴巴却被塞着。   只听那学徒道:“景风兄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该是去试艺了!”   李景风听他这么说,弯起身体在炕上踢了几脚,也不知是王歌没注意还是自己身处在角落,总之并未被发现。只听王歌疑惑问道:“你怎地留在这?没去练武,也没去看试艺?”   那学徒道:“今日身体不舒服,想歇一天。大哥找景风兄弟做什么?”   王歌道:“没事。”   李景风听他要走,更是焦急。   ※   齐子慨见试艺的人只剩下五名,却不见李景风来到。先头这些人当中不到十个人能撑过二十招,剩下的多是三五招落败。倒数第四人是个身材高瘦的汉子,只过了两招便被推倒在地。   “娘的,这么差劲,今年没人了吗?”齐子慨猛地发难,喝道,“一连五个!连十招都过不了!铁剑银卫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洪万里皱眉道:“三爷,你做什么?”   齐子慨一掌拍在桌上,一个鹞子翻身,一跃上台。   “我打一套潜龙拳,让你们学些道理!看着!”他说打就打,不等洪万里阻止,竟真的在台上打起拳来。他功力深厚,一套崆峒入门武学潜龙拳打得虎虎生风,一拳一脚隐隐有风雷之威,不只洪万里,连金不错、包成岳两名议事厅上排得了席次的崆峒耆老也是目瞪口呆。只是这目瞪口呆不是被他这武学震慑——毕竟看得多了,而是被他这逾矩行为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朱指瑕似是猜到齐子慨在忙些什么,只是微笑。   ※   李景风听到王歌要走,知道他这一走自己定然无望,猛一咬牙,弯腰抬头往炕上撞去,登时撞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   终于,王歌问道:“里头有声音?还有其他人在?”   那学徒忙道:“没有!没有!”   李景风头晕眼花,脸上湿湿的,知道流血,听到脚步声靠近,连忙往炕上踢了几脚。此时王歌离得近了,自然听得清楚,只听他喝问道:“这里头是谁?!”   那学徒不敢回话,李景风忽觉脚下一股大力,有人将他拉出炕底,顿时一片光明。   王歌见找着李景风,惊呼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呜呜喊叫,王歌连忙取走他口中布条,又解开他绑缚,喝问那学徒道:“是你干的?!”那学徒惊得不住发抖,不敢作声。   李景风口中布条刚被取下,立刻道:“不是他!不知道是谁把我绑在这,我猜是铁剑银卫的弟兄!”   王歌将信将疑,说道:“快,跟我来!试艺要结束了!”说着将李景风拉起,两人上了马,往校场赶去。   李景风临走前看了那学徒一眼,学徒两眼含泪,甚是感激。   何必为难他?李景风心想,不过就是被逼得身不由己而已。   这种事,还见得少了吗?   ※   “三爷,你打完潜龙拳又打星罗掌、开山腿,再打下去,要不要把弹指乾坤跟混元真气也演示一遍?”洪万里道,“过了午时,我就不收试艺了。”   齐子慨眼看拖延不得,只得收招,悻悻然走回桌前。   “下一个!”洪万里喊道。   剩下的三位也没能撑多久,纷纷败下阵来,李景风终究没赶上。洪万里又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答,便道:“今年试艺到此为止,各位弟子多加精进,明年二月再来!”齐子慨见大势已去,不由得叹息。   眼看众人散去,忽听得有人喊道:“弟子李景风,要参加试艺!”   齐子慨抬头望去,只见李景风满脸煤污,与王歌纵马而来。   此时只剩几名主考还留在场上,就连几名试艺过招的考官也早已离开,洪万里抬头看看天色,冷冷道:“午时过了。”   李景风道:“我……我有事耽搁了。总教领,给我个机会……”   洪万里道:“明年吧。”说完正要走,朱指瑕忽地问道:“你怎地弄得满脸煤灰?”   李景风一愣,他被塞入炕下,不及洗涤便赶来,确实一身煤灰。这要说出真相,必然牵连那名学徒,受罚事小,铁剑银卫最重纪律,陷害同门,只怕终身再也无望加入铁剑银卫。他一时想不到开脱之词,只得道:“禀朱爷,我……我今日打扫炕下,忘记时间,耽搁了。”   朱指瑕眉头一皱,问道:“你在试艺时打扫炕下?怎么受伤了?”他指指李景风额头。   李景风道:“不小心撞着了额头。”   朱指瑕微微一笑,道:“扫炕撞到后脑勺见得多,撞着额头可真少见。”   众人都听出当中有蹊跷,洪万里挑了挑眉,看着李景风,问道:“你这头真是打扫炕时撞伤的?”   李景风点头。   洪万里道:“你真是打扫炕耽搁了时间?”   李景风道:“是。”说得甚是心虚。   洪万里点点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跟我来。”   齐子慨大喜过望,推了推朱指瑕肩膀,低声道:“还是你有办法,抓准了老洪的性格。”   朱指瑕摇头道:“真知道洪总教的性格,就知道这一关不会好过。”   齐子慨知道洪万里最重袍泽之情,所以听到银卫被侮便对李景风百般刁难,但现在李景风明明被陷害却自承其过,正中他脾胃,所以给了李景风一个机会。   只是这机会肯定不会太好。   众人跟着洪万里来到一处土堡前,只听到土堡中传来狼嚎声,都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昨晚巡逻的弟兄捕了一只恶狼,这畜生饿疯了,伤了两名弟兄才将他抓住。本来是要弄死的,恰好试艺,大家凑热闹,便没管这畜生。”   齐子慨问道:“万里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万里推开门,只见土堡里,那恶狼被铁链绑在墙上,嘴角流涎,不住吼叫,两眼发红,显是饿得狠了。洪万里派人取来一大块羊肉,就放在门口,那狼见了羊肉更是不住嘶吼,状若疯狂,连朱指瑕也皱起眉头。   齐子慨愠道:“你要他跟狼搏斗?一个新入的学徒?”   洪万里道:“我是主考,我说了算。”   齐子慨怒道:“景风兄弟,咱们走!明年再来!”说着抓住李景风要走,李景风却不走。又听朱指瑕道:“三爷,先听听总教领怎么说。”   “站这。”洪万里指着门口往里约两步处。李景照着他的话走到该处,洪万里把生羊肉放到李景风身后两步,约在门口处,又道:“还请几位退到门后。”齐子慨虽然不悦,仍退到门后。洪万里走到李景风面前,道:“就一回,挡下这头狼。”   李景风问:“挡下?”   洪万里道:“就是挡下。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挡下它,只要这狼过不去,就算你赢,狼若咬着肉,就算你输。”   李景风问:“要多久?”   洪万里道:“我说了,就一回。”   他说着,走到铁链处,道:“我松开铁链,这狼会扑向你。你若不敢接受,或者狼吃着肉,就明年再来。”说着又望向齐子慨。   齐子慨劝道:“景风兄弟,你不用勉强。”   李景风练的最好是闪躲功夫,要阻止这狼吃肉却是要迎上,这非他强项。他一咬牙,点点头:“行!”说完脱下衣服,撕成四截,紧紧缠在手腕和小腿上,只露出了拳头和脚掌,摆开架式,站了个马桩,双手握拳在腰。他从未见过如此野兽,但老家有不少野狗,听老人家说,若遇着疯狗撕咬就得打狗鼻子。他与野狗感情甚好,从不曾用过这招,或许对狼有用,或许无用,总之,试试。   那铁链的一端系着狼,另一端却锁在屋角。那狼只注视着羊肉,对身旁的洪万里恍若无觉。洪万里看着李景风问道:“行?”   李景风点点头,道:“行!”   洪万里解开锁链,李景风本以为那狼挣脱束缚,会立刻冲来,正做好准备迎击。   他却没想到,他低估了狼的本能。狼不只是大狗这么简单,更是一头野兽,求生的本能使它会判断局势。它低伏身子,却不急着进攻,只是望着李景风吠叫,缓缓往李景风右侧绕去。   李景风甚是苦恼,他本以为那狼会朝他直扑过来,却没想那狼反倒慢慢靠近,似乎不忙着进攻,只是注视着他身后的肉。   对狼而言,取得那块肉才是重点,攻击李景风并不是它的目的,盖因袭击人类对狼而言并不是划算的举动。   它缓缓绕过李景风身边,越靠越近,越近脚步越慢,显然它也知道李景风是个威胁,目光渐渐转向李景风,但余光仍绕在那羊肉上。   李景风开始感觉到困难,如果这头狼就这样慢慢走近,靠得足够近时再一扑,只怕自己抵挡不住。又或者它往羊肉扑去,自己就算打中了狼,只怕羊肉也会被狼叼走——至少啃一口是会的。   难道要主动出击?   不……洪万里说得很清楚,“阻挡狼的一次进攻”,而不是“攻击狼一次”。   或许这次的挑战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却比他想象中更为艰难。   必须诱敌。李景风慢慢挪动脚步,让自己正面朝向狼,恰恰挡住了狼与羊肉中间的道路。他告诉这头狼,必须越过自己才能抢到羊肉。   狼是狡猾的动物,当然,没有人狡猾,但若因此轻视了狼的算计,那肯定要吃大亏。那头狼见李景风阻住了道路,又往左边绕去,虽然换了方向,同样越逼越近,却不肯进攻。   李景风叫苦不迭,那狼已经走到他面前五尺距离,不仅能暴起伤人——或许这是李景风最希望的结果,也能钻过李景风身侧,咬向他身后的肉。   狼的动作有多快?李景风不知道,他没看过。但肯定是很快的,尤其是饥饿的狼。   挡住它的去路只会让它更加小心,李景风心想,或许……   他不但没有继续阻挡狼靠近羊肉,他甚至向左边跨了一步,让狼跟羊肉之间暴露出一个很好的空档。   如果这样不够……   他又向左边跨了一步,让出更大的空档。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是错是对,他无法分心去看旁人的眼神,尤其是三爷——齐子慨能用眼神告诉他是错是对。   不过话说回来,对齐子慨来讲是对的事情,对李景风可未必是对的,毕竟两人功力悬殊。   狼该扑过来了吧?李景风想,它与羊肉之间已经露出了一个一尺有余的空门。   然而并没有。   那饿狼只是更小心翼翼,更专注。它不再绕行,而是压低身子,接近趴伏,慢慢往前靠进,目光似乎也不在李景风身上,而是在那块羊肉上。   他维持着攻击的动作前进,却不肯攻击,似乎就打算这样慢慢走到羊肉面前,把羊肉叼走。   剩下四尺了……   距离越近表示自己拦截狼的时间越仓促,再让它靠近下去就不是自己能拦截的距离了。   李景风做了最后的冒险,他将视线从狼的身上转移开来,望向了羊肉。   不只是视线,还有面向。   他露出了要抢这块羊肉的姿态。   这个举动终于惹急了野兽,就在这一瞬,那饿狼猛地一扑,李景风正要挥拳阻挡,那狼却是扑向左侧。这是一个虚招,李景风这拳挥到一半便知道落空了。   李景风愣住的一刹那,狼又闪电般径直向羊肉扑去。   这畜生……学过孙子兵法吗?   李景风没把这念头想清,他没时间想这个。他想到另一件事。击中敌人与闪避敌人不是同一件事情吗?差别只是击中是凑近,闪避是拉远,仅此而已。   只要阻挡一次!   几乎与此同时,李景风不管身体没有保护,也猛地向前一扑,将那狼从半空中扑倒。他没打中狼,但他阻止了狼。   可他并不好受,一只狼爪嵌入他胸膛,另一只狼爪攀住他肩膀。李景风胸口剧痛,狼爪随时会在他身上掏出巨大的坑洞,与此同时,饿慌了的猛兽张开巨口,往他肩头咬去。   一只大手扳住了狼口,将那头狼从李景风身上提起,就像提只小狗似的,不等那狼合上嘴,就把大块的生羊肉塞进它嘴里,随即将它扔出了屋外。那恶狼先是呜的凄叫一声,随即叼着羊肉往山野间奔去。   出手的人自然是齐三爷,他心情大好,顺手就饶了那畜生一条命。   李景风望向洪万里,他胸口淌着血,野狼的利爪在他胸膛与肩膀各划下四道长约两寸的血痕。   洪万里点点头。   李景风笑了,仰躺在地。   终于……   ※   三天后,八月初五,通过试艺的四十余人将被授与铁剑银卫的称号。   李景风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换上了最好的衣服,站在四十多人队伍的最末端。这衣服是三爷亲自买来送他的,虽说也不过是值不了几个钱的粗布衫,起码是新衣裳。   负责授予铁剑银卫的是朱爷,他拿著名卷,一一唱名,洪万里则站在一旁,将一衿银色披肩并一柄黑色小铁剑交给通过试艺的学徒。有了铁剑与银披肩,便是银剑铁卫了。   至于三爷,他乐呵呵地坐在台下,看着比李景风还高兴些。   “安敬德。父,安瑞海;母,池秋云。”朱指瑕接过洪万里手上的铁剑银披,递给了一名高高瘦瘦的青年。   “巫道全。父,巫家富;母,林兰。”健壮的男子接过了铁剑银披,他看起来有三十上下,也不知考了几次试艺。   这不过是个头,就像线头刚穿过针,不容易,但真正的活还在后头。李景风想着,当上铁剑银卫之后就得干活,跟齐子慨学功夫的时间短了,得更加勤奋才行。   他正想着,唱名已到了最后,李景风走向台前。   “李景风。”朱指瑕看着他微笑,似乎也有嘉许之意,“父,李…慕…海……”   朱指瑕的声音渐小,似乎有些不对。   洪万里瞪视着李景风,不只他,还有金不错、包成岳,他们都将目光集聚到李景风身上,连三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母,颜…顺…顺……”朱指瑕念完这名字,抿着嘴,微微合眼,李景风见着他长长的睫毛似乎隐隐跳动着。   豁啦啦几声响,观礼人群中起了骚动,站在前排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后排的也挤向前来。这些靠上前来的铁剑银卫几乎全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人,连参加典礼的几名掌兵也站起身来,议堂十六个席次,包含三爷朱爷等人,今日来了八个,他们几乎全站起身来。   除了三爷。   李景风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   洪万里并没有将铁剑银披交给李景风。   “他不能当银剑铁卫。”他只说了这句话,对着朱指瑕。   李景风不明白。   朱指瑕缓缓点了头,道:“是。”   齐子慨闭上眼,喃喃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原来……你……”他站起身来,对朱指瑕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活着离开崆峒。”   李景风傻了,就在前一刻他还是铁剑银卫,怎么这一刻反倒要三爷保他性命?他望向朱指瑕,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朱指瑕沉默半晌,道:“我若说不行呢?”   齐子慨环顾四周,道:“那我就带着他打出去。”   大堂上,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第六卷 一意孤行 篇 第58章 同舟共济   校场里雅雀无声,年轻一辈的银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了三爷的话,仍是莫名其妙,有些想发问的,此时此刻也不敢多嘴。   包括朱爷和洪万里在内,一群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李景风身上。   此时,李景风已隐约猜到眼前的敌意与自己父亲有关,可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要三爷出口保他?他想开口询问,却觉得喉头干涩,心像是收不住似的往下沉,刚张开嘴,牙关就颤得不住作响,这一响就再也闭不上嘴了。   他不是没遇到过危险,在福居馆被夜榜追杀、在陇川道上遇匪、风小韵埋伏的村庄,还有险险被饶长生所杀……   他怕死吗?不。那几次遇险他都能鼓起勇气面对。   但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他毫无来由地身处险境——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这一次,令他牙关发颤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委屈、冤枉与不甘心。   李景风极力平息内心的颤抖,他多么希望朱爷能笑着对他说,这只是三爷开的玩笑,要他别介意。   “擒下。”朱爷说话了。   几乎同时,距离他最近的洪万里伸手去搭他肩膀。   这一下极快,但李景风仍然看得清楚,肩膀本能一缩,身子向后退去。洪万里一个垫步,左拳挥向他小腹,这一拳如风驰电闪,李景风没料到他下手如此之重,胸腹后缩,再退,洪万里又一蹦步,屈肘上击,撞他胸口。   这三招连环猛恶至极,若被击中必定重伤,李景风能连避两招,于旁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但第三下李景风势已用老,无力再退。   就算能退,又要退到哪去?周围都是铁剑银卫,来观礼的便有上千人,自己要怎么走?就算脱出了这个校场,边关地界还有上万名铁剑银卫,到哪都是敌人,如何闯得出去?   李景风心念电转间,洪万里这一肘眼看就要撞上他胸口。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胳膊,又有一只手掌在他胸前一挡,啪的一声,那一肘便打在了巨掌上,洪万里反被震退了几步,不由得怒目看来。   “我送你一程,以后别回崆峒了。”握住胳膊的是齐子慨的手,暖暖的,李景风转头望去,见到那高大的身影、坚毅的方脸与有力的大手。齐子慨就像个伟岸的巨人,无论情势多险峻,只要有这人站在身后,总是让人安心。   李景风眼睛一酸,他自幼失父,三爷教导他、保护他,就如他的父兄一般。但他不能只是依靠三爷,他要为自己发声。   “我没有做坏事!”李景风哑着嗓子喊道,吐出声音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委屈,“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他的意见在这里微不足道。   “三爷,他是叛徒的儿子。”洪万里道,“他身上背着仇名状,你不能保他。”   几条人影飘然飞上台来,是金不错等五名议堂重将,李景风此时眼界早不是初入崆峒时那般懵懂,看他们身法就知个个是顶尖高手。   “我要他活着走出崆峒。”齐子慨负手挺胸,冷冷道,“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包成岳沉声道:“三爷,别为难自己人。”他回头看了一眼台下众人,又转过头看向齐子慨,摇头道,“这里有上千人,你救不了他。”   齐子慨一挑眉,道:“这些人都听你的吗?”随即大喝道,“铁剑银卫听令!”   他是武部总辖,号令一下,底下铁剑银卫顿时肃立。   “让道!”   一声令下,铁卫如波开浪裂,竟真让出一条道路来。   包成岳沉声道:“长平门的弟兄,列方阵!守住道路!”   他是长平门总掌兵,是直属的领导,这回试艺主要补充长平门的缺员,不少长平门的铁卫本着看后进的好奇心参与这场典礼,此刻听到总掌兵号令,这些人从人群中走出,聚集在让出的道路中,十人一列,十列一阵,列了一个半的方阵,估计总共有百三十人上下。阶级最高的一人站到队前,李景风看不出他阶级,料想不是堂主便是掌旗令。   “擎天、厚土、神弓、飞骑的弟兄,列队!”齐子慨喝令一声,数十名铁卫聚集到堂前,列成两个半圆,一前一后,约摸有三十余人,正与长平门的银卫对峙。这是直属齐子慨的堂兵,只听从齐子慨的命令。   金不错道:“三爷,你真要为这小子内哄?”   一名枯瘦老者向前站了一步,李景风不知他身份,只听他道:“就算是一滴水,只要是从关外流进来的都得擦得干干净净,这是崆峒守卫边关百年的规矩。”   “他从青城来,不是从关外来。”齐子慨道,“我就是要他走,别让我一说再说。谁要问罪,先擒下齐某便是。”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浑身噼里啪啦不住作响,这是他运起崆峒神功混元真气的模样。   那老者一咬牙,说道:“三爷,得罪了!”说罢双脚一分,双掌在身前交错,脚下摆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虽然古怪,可这一站架势十足。   除了朱指瑕,其余六人围成一个圆形,包围住了齐子慨与李景风两人。这六人俱是议堂重将,不是掌管要职便是总掌兵。铁剑银卫不出甘肃,虽在武林上名气不响,但这六人哪一个都是顶尖高手,何况还有一个朱指瑕在旁,即便齐子慨武功盖世,这一关也难闯过。   李景风不想连累三爷,转身对齐子慨道:“三爷,你不用替我冒险。”说罢就要向前走去。然而齐子慨铁箍般的手臂仍紧紧抓着他手,丝毫不想放开,李景风想要挣脱,却哪里挣脱得开?   只听齐子慨道:“话说完了,谁要上前请招?”   他目光如电,环顾众人,大堂上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   “让他走。”这时,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众人愕然,转头望向朱指瑕。   金不错上前一步:“朱爷……”   朱指瑕举起手,示意金不错不用再说下去。“他若是蛮族卧底,李慕海不至于蠢到连姓名都没换。他不过就是走错门罢了。”   李景风向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我不走!”   众人又纷纷转过头来,看向李景风。   李景风大声道:“我没做错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加入铁剑银卫?你们要杀我,说跟我爹有关系,也得让我知道我爹犯了什么事!”   洪万里呵呵笑道:“很好!三爷,不是我们要留,现在是他不走。”   齐子慨冷冷道:“这里轮得到他说话?”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纵身飞起。众人正要拦阻,朱指瑕飘然闪到众人面前,道:“让他去。”   众人面面相觑,包成岳问:“掌门回来怎么交代?”   朱指瑕道:“等掌门回来,我自会交代。”他顿了一下,又道,“三爷的性子你们知道,真要闹得崆峒大乱?”   洪万里冷冷道:“也不能由得他这般胡闹,崆峒不姓齐!”说罢拂袖而去。众人见他大怒,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议论纷纷。   李景风被齐子慨提着回到土堡,齐子慨将他放下,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崆峒。离开甘肃,永世不要回来。”   李景风道:“三爷,我爹犯了什么事,结了什么仇家?要死我也要当个明白鬼!”   “你不用死。”齐子慨道,“只要离开甘肃,远离铁剑银卫,你就不用死。”   “是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李景风大声道,“要躲,也让我知道为什么躲!”   齐子慨看着李景风,过了半晌,问道:“你今年……二十一了?”   李景风点点头。齐子慨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李大哥,你这样子,良心过得去吗?”   李景风一愣,颤声道:“三爷……你……你说的那个当死间的朋友……”   齐子慨看着李景风,道:“难怪小猴儿那天欲言又止,这细细一看,还真有几分像。小猴儿不想提往事,大概也是没想到你爹娘竟然连化名都不用,你又说来自青城,以为只是长得像,就放你上崆峒了,没想到……景风兄弟,你爹娘几时走的?”   李景风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岁还是五岁那年,有一天娘抱着我哭,对我说爹死了。我那时还小,看见娘哭,就跟着哭。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着爹了。”   齐子慨又问:“怎么走的?”   李景风摇摇头,道:“娘说是病死的。”母亲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父亲生病的印象,只觉一切来得突然,好像父亲某天突然就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齐子慨又问:“那你娘呢?”   李景风道:“两年前病死的。”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问过娘爹的事情,她说爹出身甘肃,领过侠名状,本来在南充当护院。爹死了后,我们才搬到青城。”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又是一惊,“难道……爹没死?他是到了甘肃,入了铁剑银卫?他为什么抛下我和娘?又怎么犯了罪,当了死间?”   齐子慨缓缓道:“那都是崆峒的往事,你不用问。知道了,对你也无益。”过了会又道,“你只要记得,你爹是做错事,不是做了坏事。只是那错太大,我也帮不了他,何况那时我哥还不是掌门……”他想了想,摇摇头,接着又说,“为了弥补这大错,他自愿出关当死间。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一旦决定出关当死间,崆峒就会对他们发仇名状。”   李景风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蛮族有探子潜伏在关内。仇名状不但能掩人耳目……也是……要挟,死间不能掌握,但总有亲人……”齐子慨道,“这仇名状让死间不敢轻易反叛。”   李景风觉得此举甚不合理,不由得怒道:“我爹帮崆峒当死间,反要被威胁仇杀三代,这是什么道理?”   齐子慨道:“没有道理。百年前的大战几乎覆灭了关内,蛮族处心积虑,入关前早在关内散播不少内间,当年连九大家内都有人信奉萨教,以致战事初期处处失利。大战过后,为了防堵蛮族,九大家连一滴水都不肯漏进来。”   “为了怕出关查消息的人被策反,边关准出不准入,那要怎么探知蛮族的消息?唯有死间。死间难寻,又难掌控,仇名状就是最好的手段。一旦查出被策反,那就诛连三代。”齐子慨缓缓道,“你爹最后送来的消息就是蛮族五分,各自争斗的事。”   李景风道:“那我爹反了吗?你们有证据吗?若我爹没反,为什么要杀我?”   齐子慨道:“你爹久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也没人怀疑过……但你……”他顿了一下,道,“你就是你爹反了最好的证据。”   李景风疑问道:“怎么说?”   齐子慨道:“你爹犯死罪,出关当死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李景风一愣,讶异道:“不可能!那我爹早在关外,我又……啊!”他忽地明白一件事,“你说我爹他……是从密道……”   齐子慨点点头:“你才二十一岁。你爹是从密道回关内,带走你娘,逃到青城。他回到关内,却从未回来禀告密道的事。密道如此重要,他又回到关内,为何不回崆峒复命?那只有一种可能……”   李景风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自己的父亲当真投靠了蛮族?那他是真的病死了,还是……其实他是出关了?   又或者父亲知道自己若回崆峒复命,必然逃不了死间的命运,索性带着娘远走高飞?   无论是哪种结果,父亲都是背叛了崆峒,背叛了铁剑银卫。   至此,李景风终于明白自己在崆峒是呆不下去了,铁剑银卫的梦想,终究是断送了。   “三爷……我爹到底犯了什么事?”李景风垂下头,这是他最后想知道的事。   “别问了。”齐子慨仍坚决不肯透露:“收拾好行李,跟小房告别。”   ※   齐小房正坐在桌前练字。齐子慨人虽粗豪,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于是逼着齐小房也跟着认字写字。李景风受伤后许久未来,齐小房见着他,丢下笔迎上前来,欢喜叫道:“景风哥哥!”   李景风摸着她头,强颜欢笑地问道:“写字无聊吗?”   齐小房道:“爹喜欢,不无聊。”她见李景风神色憔悴,疑道,“景风哥哥,你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要离开崆峒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齐小房皱起眉头,问:“不回来了吗?”   李景风道:“不回来了。”   齐小房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李景风忙道:“别哭别哭!你哭了……我……我也要哭了。”   齐小房跺脚道:“景风哥哥不要小房了!”   李景风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垂下头。   齐子慨道:“景风哥哥不是不要小房,是不得已。你乖乖的,别让景风哥哥担心,以后说不定还能见面。”   李景风忙也道:“是啊,小房你要乖,听三爷的话。你要是乖,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你要不乖,我就回不来了。”   齐小房噘起嘴道:“小房一直都很乖!”   李景风摸着齐小房的头道:“景风哥哥知道,以后还要继续乖喔。”   齐小房低下头,嗯了一声。   齐子慨问:“还有谁要见吗?”   李景风想了想,道:“甘老前辈。”   甘铁池与齐小房一般,都在写字,但他抄写的是佛经。他依旧住在李景风为他贴满佛经神像的房间,只要求了添置一张书桌与笔墨。朱爷仍希望他能为崆峒铸造,对他甚是礼遇,应了这些要求。见着李景风时,甘铁池正在抄写《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见李景风进来,他双手横夹笔杆合十,恭敬地放下笔,这才起身相迎。   他听李景风说完始末,也觉感慨,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恩公是个好人,也许老天安排,要让恩公离开崆峒,另干一番大事业。”   “别叫我恩公,我听着别扭,叫我景风就好。”李景风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只想学好武功,做点有用的事。”   “那景风兄弟接下来要去哪?回青城?”   李景风道:“青城我回不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甘铁池想了想,突然拿笔在纸上画了张图,交给李景风道:“你虽不愿我叫你恩公,但我确实为你所救,一直无以为报。你往南行,经过武都时找甘向铁铺,在我的铸房里有个机关,里头收藏着这些年我的得意作品,有样东西你或许合用,你带着防身。至于其他的,你拣着喜欢的带走也行。”   李景风忙推却道:“我不能要!”   甘铁池叹道:“我为铸术害了好友性命,犯了这么多错,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见着。你心地仁厚,拿着行侠仗义也算是替我赎了罪,否则也只是烂在那而已。”   李景风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接过图纸,又问:“甘老前辈,你……你真的不想出去吗?”   甘铁池笑道:“你觉得我是被困在这里?我倒觉得待在这心安理得。你如果当了铁剑银卫,崆峒就是你的房间,你现在离开了,除了崆峒以外都是你的房间。房间大小有别,大得跟天下一样,心就安了?就真海阔天空了?我瞧未必如我在这赎罪,抄写佛经来得平安喜乐。心无定所,能找着一个地方安置了,才叫安心。”   李景风想到自己之后漂泊无依,天地茫茫,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反不如甘铁池这般平静,于是也不再劝,只道:“你保重。”   甘铁池也笑道:“景风兄弟也保重。我在这里日夜诵经,祝祷你一生平安。”   甘铁池接着又说些关于自己收藏的事,两人聊了一会,李景风告别了甘铁池,提了行李到了城门口,见齐子慨、齐小房已在等他,竟连朱爷也在其中。李景风走上前,对朱指瑕行了礼,喊了声“朱爷”。   “你是个好小伙,可惜崆峒不能留你。”朱指瑕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别怪朱爷。”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怪朱爷。”   朱指瑕点点头。王歌牵来一匹马,喊了一声:“兄弟。”   这段日子李景风往崆峒城中学艺都是王歌照应,两人也有些交情,李景风不免感伤,道:“王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王歌苦笑道:“算不上什么。”   “我送你一程。”齐子慨拉了齐小房一同上马,陪着李景风来到崆峒土堡外围。三人一路前行,齐小房想起中元节,问李景风道:“景风哥哥,你几时再陪小房玩?上次那么多人,小房好开心。”   李景风道:“小房乖乖听三爷的话,下回见面就带小房去玩。”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慨又问道:“接下来你要去哪?”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不如去点苍找小猴儿?他鬼灵精怪,也许有办法安排你回青城。”   李景风仍是摇头。点苍毕竟与青城对敌,若到了点苍,日后见着沈家兄妹与小八、朱大夫他们岂不是尴尬?   齐子慨知道李景风不想依仗权势,否则以他跟沈家兄妹的交情,只需一封推荐信在九大家中就能找到名师,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我跟江西彭小丐有些交情,你若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李景风点点头。三人走出两里,直到天色昏暗,周围不见土堡,李景风才道:“三爷,送到这就行了。”   齐子慨点点头,忽地手一伸,从李景风腰间抽出初衷,道:“你看着,我只演示一次!”说罢纵身下马,就在这荒野上舞起剑来。   只见齐子慨踏步飞身,刺、挑、劈、削、撩、挑,直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滚滚黄沙中只如狂龙腾空,凛然不可侵犯,直把李景风看得傻了。猛地,只闻齐子慨大喝一声,千百剑影合而为一,齐子慨一个翻身,退回李景风马边,顺手一塞,将初衷送回剑鞘。   “你说要学剑法,回来后也没机会教你。这是崆峒派的龙城九令,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这剑法比我之前教你的功夫强多了。齐子慨说着,将一本书塞到李景风怀里,正是龙城九令的剑谱。   “这已是崆峒派最上乘的剑法,比起彭家的五虎断门刀不遑多让。你剑法尚未入门,修练困难,若日后得人指点,从基础学起,学到精深处,靠着这剑法就算不能纵横武林,也足可扬名立万。”   李景风心中激动,眼眶含泪,跳下马来与齐子慨相拥,道:“三爷,你待我真好!”离情依依,甚是不舍。   齐小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跳下马,抱住李景风。她这一哭,李景风更是不舍,眼泪直流,过了会才翻身上马,道:“三爷,小房,保重!”   说罢纵马直去,只将齐小房的呼唤声远远留在身后……   ※   李景风一路南行,途经兰州,想起年初时诸葛然便是在此查案,找出密道路径,不过数月时间,当真恍如隔世。他又往南行,到了武都,找着了甘向铁铺。   铁铺早已荒废,大门上了锁链,屋檐、墙壁大多破败损毁。众人都说那是间鬼屋,前屋主铸造发狂,想学干将莫邪,某天杀了自己的女儿徒弟投炉炼剑。李景风翻墙入内,只见庭院里杂草丛生,弃置着不少破败的杂物,大厅中的兵器早已被人劫掠一空,连桌椅壁画等摆设也一并掠去,唯留地上一大摊黑色污渍,料得那是甘琪琪三人相拥而亡的地方。   铸房里也是一片杂乱,想来甘铁池发狂离开后铁铺便遭宵小,除了钢炉笨重无用,连铁块煤炭等物也被清空。李景风走到铸房的水池前,那水池是夯土所建,本是为铸造储水所用,长宽近丈,高及腰部,里头铺着地砖,池水早已干竭,唯有壁上还留着些苔藓的痕迹。李景风照着吩咐,翻进水池,在当中一块砖上按了几下,找了几处后,果然有一处砖块松动。他按了一下,那机关多年未动,启动不得,他只得站直身,用力踩了两脚。   随着喀啦啦几声响,那石砖下沉,铸房中央的地板上忽地开出一个凹槽,约摸四尺见方,位置正在钢炉前不远处。李景风走过去,见那暗格深达三尺,里头堆着数十件古怪兵器与不知何用的器物,有的挂在暗格周围,有的堆放在角落里。   李景风跳下去,好奇查看。他先见着一柄银钩,明晃晃的,顺手取下。那银钩看似与寻常银钩没啥区别,握在手中只觉剑柄拇指处似乎有个机簧,他好奇一按,银钩弯处突然弹出一柄小刃,与那银钩并起,跟把剪刀似的。   李景风心想,这剪刀一样的装置莫非是用来夹住对手兵器?他却不知这柄银钩最关键的便是这柄玄铁所制的小刃,若是套住木制的兵器把手,一夹即断,若是勾中敌人手脚,只要一按机括,顿时就能把手脚剪断。   他又看到一个细长铁盒,沉甸甸的,怕不有十来斤重。铁盒前端有个圆孔,他掀了掀铁盒上的机括,眼前一篷银光呼的散射出去,噼里啪啦打在墙上。李景风细看,那是每根长约一寸的铁针,足有数百支之多,打在墙上,竟打出三尺方圆大小。   这一打之后铁盒足足轻了一半,李景风心想,这暗器要是就近射出,满布三尺方圆,有谁躲得过?只是这铁盒这么醒目,看你拿着这玩意,谁还会近身?而且也太重了。   他打开机盒,见里头凹槽栉比鳞次,要把这针装回去只怕得花上半个时辰,不由得苦笑道:“也挺不方便的。”   他看了几件新奇暗器,这才见着甘铁池要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根黑色油亮的金属小铁管,只有小指粗细,长约七寸,一前一后裹着金银两色腰带,上有四个小孔凹槽,像是根小铁箫似的,甚是袖珍。李景风拿在手中掂了掂,不过几两重,甚是轻巧,随身携带容易。   “我的铸造之术起于来无影,这是来无影的大成之作,可惜铸造困难,无法量产,我也就造了这一个。我帮它取了个名字,叫‘去无悔’。”他想起甘铁池的嘱咐,“兵者凶器,望你善加利用,不可轻易伤人,但凡用之必定无悔。”   李景风知道去无悔装填困难,也没有试验,揣入怀中,爬出暗格,重新关上机关,这才翻墙离去。   接着要去哪里?李景风想着。少林?武当?衡山?   少林虽是武学正宗,但规矩繁多,要学得上堂武学并不容易。武当……听说武当内部甚是混乱。李景风想,沈玉倾兄妹四处奔波,便是为了帮衡山取得盟主之位,青城与衡山必定交好,不如往湖南去……   他在青城被通缉,走重庆一路只怕给自己招来麻烦,只得往华山方向走,沿汉水先到湖北武当境内,再向南往湖南衡山。   他转往东路,先在临洮搭船往西安,再换船南下。华山境内管辖严格,严刑峻法,通行往来甚是不便,李景风路上遇到几次盘查,推说自己是保镖,护送客人前往崆峒,之后要往武当。   这一路上,他不住翻阅齐子慨给他的龙城九令剑谱,只觉艰涩难懂。他见齐子慨使过一回,不时拿起初衷,试着演练几招,但总是不得要领。   汉水是连结陕西、湖北的重要河流,沿线有不少商船往返,李景风上了一艘往汉口的商船,沿河而下。   这是他第二次坐船,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晕船不太厉害,不用一天他便习惯了。他没带多少银两,在船上只能与其他旅客共住,一间舱房里睡了七八个人,睡觉时连脚都伸不直。   平时无事,他便与其他旅客一样去到甲板上吹风。这日他站在船沿眺望岸边,忽见沿岸停着许多大船,约有数十艘之多。那些船造型特殊,船首雕着龙虎狼豹等各式猛兽,与一般商船大大不同。又见岸上又有不少人聚集,他心下纳闷,问了同船的旅客道:“这里是哪里?怎地停了这么多船?”   那旅客道:“那些都是华山的战船,那些人都是领了华山侠名状的侠客。”   李景风问:“这么多侠客聚集在一起做什么?”   那旅客道:“你没听说严掌门有个儿子死在了四川吗?唐门跟华山结了大仇啦。”   “不是说二爷调停了?”李景风问。   那商客摇摇头道:“哪这么容易。说是暂时不打,这些战船侠客全都聚在汉水这,时刻待命。唉,华山唐门不接壤,这战船南下,第一个倒霉的怕不得是青城。”   李景风皱起了眉头。   一天夜里,李景风正屈着腿靠着墙壁睡觉,忽然被一阵敲锣打鼓声惊醒。他张开眼,只见众人慌张恐惧,乱成一团,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同住的旅客道:“有河盗,打劫啦!”   李景风吃了一惊,忙挤出舱门,往甲板跑去。   到了甲板上,只见船沿上挤满人,见不着东西。远方似有火光,他拉住一名船夫问道:“我们被劫了?匪徒在哪?”   那船夫怒道:“不是咱们被劫!你别拦着我干活,要不连我们也被劫持了!”   李景风一愣,趁着兵荒马乱之际挤上高处,往火光处望去。只见百余丈外的大江上,一艘巨船不打旗号,扬着一张白帆,船上人高举火把,火光映得江面一片通红。那巨船正缓缓靠向另一艘商船,商船上打着“襄”字旗号,船上人也是高举火把。李景风目力极佳,见一名脸上有疤的青年正指挥船上保镖不住射箭,想要拦阻盗匪。   此时两船相距不过数十丈,那巨船吃水深,速度较快,看来不消多久便能追上那商船。反观自己这艘船,与两船渐行渐远,想来是船家担心受到波及,要从旁绕过。   李景风心下不忍,四处张望,见一名劲装男子正在看热闹,知道他是船上保镖,忙从高处跳下,上前问道:“有人被抢了,咱们不帮忙吗?”   劲装男子翻了个白眼道:“谁惹这麻烦!那是襄阳帮的船,又不是我们白河帮的!况且……”   李景风又问:“况且怎样?”   劲装男子上下打量他,见他腰间悬着剑,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侠客?不是华山境内的吧?”   李景风一愣。他无门无派,也没有侠名状,却佩着一把剑,他知道若不说清楚只怕又要惹麻烦,可到底该说自己来自青城,还是崆峒?他一时为难,只得道:“我……我是四川人,往崆峒考铁剑银卫,没过,只得去武当,想领个大门派的侠名状。”   “四川,唐门?”那劲装男子眼神忽地戒备起来。李景风猜测这人是华山派的弟子,忙道:“我来自青城底下的小门派,叫……”他想起当初在客栈时常不平提起的门派,忙道,“我是铁拳门的。”   “好端端的青城弟子干嘛去当铁剑银卫,吃撑了吗?”那劲装男子显是不以为然。李景风见他未追问,于是又问:“你刚才话说一半,难道这船被劫背后还有事?”   那人道:“呵,连同这艘船在内,襄阳帮的船今年已经被劫第三回 啦,哪有这么巧的事?嘿,怕是被人盯上了。”   李景风问道:“被谁盯上了?”   那人道:“华山可不是武当那个胡涂地方,什么事都明明白白的。汉水上停着这许多战船,河匪还能这么猖獗?呵……这要是普通船匪,说不定还有见义勇为的道理,要是这船匪不普通,送上去不是找死吗?”他这话意有所指,似乎暗示劫船是华山派默许的行为。   “那劫了船,船上的人会怎样?”   “那不一定。要是有身份的人,说不定会绑了要赎金,其余的就赶下船。拜昆仑共议的规矩所赐,姑娘们大多能保持清白。出来打饥荒,谁不是为了求财?要是惹来围剿,那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些胆大妄为的,就不说了。只是这艘船……没这么好运气。”   “怎么说?”李景风问道,“这艘船怎么了?”   “今年襄阳帮被劫的三艘船都是一个活口不剩的。”   李景风吃了一惊,讶异道:“一个活口不剩?”   那劲装汉子点点头,道:“热闹看够了就回舱房去。一堆人挤在船头,要是被挤下河,这黑灯瞎火的可捞不着。”   李景风转头望去,眼看那盗船就要逼近商船,自己这艘船却转了舵,渐渐远离。他一咬牙道:“我要过去帮忙!”   劲装汉子讶异道:“你要过去?你傻啦?”   李景风也不理他,挤入人潮中。此时他与那船相隔数百丈,不知如何靠近,正犹豫间,忽见船边挂着几只桴浮,那是船上打捞货物用的。他当即抓起一只,扔入河中,随即跳下河去,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呼。   李景风水性本佳,那日在冰河中还救了齐子慨,游上了桴浮,正要撑船却发现无桨。这下可尴尬了,李景风正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哪名好心人忽然从船上掷出一物,喊道:“你快划回来!”李景风顺手接过,正是一柄木桨,不由得大喜过望,赶忙往那遭劫的商船划去。   然而李景风仍是莽撞,此刻河流湍急,他这一艘桴浮在河中载浮载沉,维持已经困难,更遑论决定方向。幸而也不知是天意还是运气使然,那商船竟缓缓向他这边驶来,许是见着附近有其他商船经过,想要求援,也可能是为了闪避盗匪。   李景风大喜,又见那商船虽已近到数十丈内,却也即将被那贼船追上。没过多久,两船已成并行,贼船搭上桥板,一群人持刀往商船上杀去,双方交兵,不少人负伤跌入水中。   李景风见状更是心急,正巧一阵大风吹来,把桴浮往大船的方向吹去。到得近处,见那商船甚高,李景风正寻思该如何上去,忽见船舷垂挂着绳索,于是飞身一扑,恰恰抓住绳索,拽住往上攀爬。   他刚上船便听到有人高喊:“这是武当委托的商船!你们劫了这船,武当定要追究!”   船上一团混乱,李景风一时不知谁是贼,谁是商。他四顾望去,只见先前见过的那名脸上有疤的青年怒目圆睁,正被三四名壮汉包围着,于是拔出初衷,抢上前去,从后一剑砍翻一名匪徒。   三名匪徒见有人帮忙,一人转身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今非昔比,对方这一刀对他而言毫无威胁,他侧身闪过,双方过了几招,他觑准一个空子,反手一剑刺入那人胸口。他这一剑并未使出龙城九令——他还没学会,这样还能一击得手,他不由疑惑:“怎地这群盗匪这么弱?”   那青年得他相助,也缓出手来,以一敌二,先是斩断一名盗匪手臂,又与剩下一人缠斗。李景风抢上,两人联手,那人哪支撑得住?那青年提刀猛进,插入盗匪心窝。   那青年得救,想向李景风道谢,一看之下却又认不得他,又见他全身湿漉漉,不由得讶异问道:“你是谁?”   李景风道:“我来帮忙的,从那艘商船上来。”他指了指远处另一艘商船,忽然看清那青年双眼,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双火眼,瞳孔周围满布血丝,红得像火一般。   他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那青年听他是专程从另一艘商船上来仗义相助的,也不禁一愣,还来不及问他怎么过来的,又有几名匪徒杀上。青年喊道:“小心!”随即挥刀砍向李景风身后,与一名匪徒过上了招。   那青年武功不俗,下手尤其狠辣,刀刀往要害处招呼。李景风见又有几名匪徒杀到,连忙挥剑迎敌。他拳脚功夫虽佳,却不能像三爷一般一拳打死一名匪徒,剑法虽只是三脚猫,但当此危急之刻,利器在手无疑好过赤手空拳。   只是匪徒毕竟太多,正如胡净所说,三爷做事肆无忌惮,那是他武功盖世,李景风凭着一股热血上脑,却无三爷一手回天的能耐,虽与青年联手杀了几名匪徒,依旧被困在船上动弹不得。   “操他娘的华山,操!一个养畜生的地方,一群畜生养的贼!”他听见那青年不住咒骂,像是有无数怨毒急需宣泄。没多久,船上保镖一一死去,眼看上船来的匪徒越来越多,敌众我寡之势更加明显,自忖无力回天,李景风喊道:“兄弟,我们快逃!”   那青年道:“深夜跳河也是死路一条!”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周围火把通明,将黑夜照得如同白天一般,匪徒已抢占了船舷,一波波涌上船来。   那青年道:“跟我来!”说着往船舱中冲去。李景风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跟上。两人沿路砍杀,又杀了两名匪徒,先前那名被青年砍断手臂的匪徒正捂着断臂倒在地上不住哀嚎,那青年见状,特地抢上几步,一刀割了他喉咙,这才回来领着李景风前进。   李景风不忍道:“他断了手臂,对咱们没威胁。”   “这群狗贼会对你手下留情?”李景风虽救了他性命,那青年语气仍是不善。   “他做不到,你可以。”   “天真!”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李景风嘀咕。   他声音虽小,那少年却听得清楚,一时竟哑口无言,只得领着李景风往下方走去。商船甚是巨大,船舱下通路曲折,底部未点烛火,一片黑暗。李景风闻到浓烈的药香味,心想:“原来这艘船是运送药材的。”   那青年点起火把引路,通过两层向下的阶梯,推开一扇舱门,里头药香更是刺鼻。火光中,李景风见周围堆着十几个红色木箱,显然是个货舱。   那青年弯下腰来,借着火光在舱房角落处摸了摸,像是在找寻什么。李景风目力佳,见青年找着一个圆孔,伸出手指勾住,将木板掀了起来,再一看,原来底下还藏着一间舱房,料来是藏贵重品所用。   “你先下去。”那青年道。   李景风点点头。底层没有楼梯,李景风估计得有个六七尺深。他纵身跳下,那青年将火把递给他照明,这才顶着遮蔽的木板跳下。   他一落地,上面的木板就势合上,他犹不放心,举起火把,确认了边缘严丝合缝,无半点突出,这才放心。   “我们就躲在这,等他们劫完货,再找机会逃走。”那青年道。   李景风惊魂甫定,喘了口气道:“幸好有你。”   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景风,李景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青年道:“你说你是从另一艘船上过来的?特地来帮忙?”   李景风道:“我就想……你们遇到河盗,总需要……需要帮忙。”   青年道:“竟然还有你这种好人。”说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景风。”李景风伸出手,对青年示好。   青年想了想,也握住他的手:“我叫杨衍,武当弟子。你是哪个门派的?”   李景风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杨衍见他不语,疑问道:“说不得?”   李景风道:“我没拜师,也没有任何门派。”   杨衍咦了一声,甚是讶异。正要再问。忽地,又有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先把火熄了,不然会被人发现。”李景风与杨衍俱是一惊,忙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船舱角落处竟还坐着一名青年。这船舱甚大,两人下来时又未注意,竟都没发现这人。   杨衍执起火把走上前去,问道:“你又是谁?”火光映在那青年脸上,但见他相貌清秀俊美,披散着头发,一身洗薄了的白衣干净整洁。   “我叫明不详,是个旅客。”青年淡淡道,“跟你们一样,躲盗匪。”   这人就是明不详?!   李景风心中突地一跳。 第59章 破釜沉舟   杨衍灭了火光,船舱里顿时一片黑暗。远远仍有稀疏的叫嚷声传来,不久后便停了。   舱房里一片寂静,李景风心底却不平静。明不详?那不就是甘老前辈发疯前最后见着的人?他想起甘家的血案,虽说明面上找不着与这人相关的线索,但他又对甘铁池说这是向海要讨回公道,以致逼疯了甘铁池。   他心中怀疑,但这船舱底层无半点光亮,饶是他有夜眼,此刻也与盲人无异,没法打量明不详。   “这里暂时安全。”这声音温和平稳,仿佛有着透入心底的魔力,“别慌。”   “有什么好慌的!”另一个声音低沉坚毅,还带点戒备的不屑。   “我是说他。”明不详道。   “我?”李景风一愣,“我……你怎么……你看得见我?”   “你呼吸沉重,不是紧张,是在戒备着。”明不详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听得见我的呼吸声?李景风暗暗调匀了呼吸,道:“这里隐密,我不担心。”想了想又问,“明兄弟,你打哪来的?怎么会躲到这来?”   “我是少林弟子。”明不详道,“到陕西游历,正打算回少林。”   “回少林怎么会走这条路?”李景风纳闷地问。   “想到湖南走走,再往北回少林。”明不详几乎有问必答,不见任何戒心,也无任何敌意,语气温和,颇易亲近。李景风正揣摩着这人,明不详忽地问道:“你认识我?”   李景风一惊:“没……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对我比对怎么逃出去还上心。”明不详道。   李景风一愣,忙转移话题,问道:“杨兄弟,接着该怎么办?”   杨衍道:“河匪掳了船,得先把货卸了,那时会疏于戒备,我们趁机逃出去。”   “我听说他们会把人质杀光?”李景风不安道,“那些人还活着吗?”   “河匪不会把人杀光,会连着船上的人质跟船主索讨赎金,连人带船有时可以讨到几百上千两。双方约定了地点,河匪把船驶到河中,弃了船,任它漂流,船主再溯河找船。”明不详说道,“除了保镖、船夫,船上还有旅客,或许当中有人跟九大家关系密切,会先查身份,论斤称两索价。”   “良知可不是华山特产。”杨衍道,“之前他们杀了船上所有的人,这是第四次。”   “我听说过这件事,好像是故意针对襄阳帮似的,今年已经有三艘商船被劫了。”李景风道,“我们得想办法救船上的人。”   船舱里忽地一片静默,过了半晌,杨衍才问:“怎么救?”   李景风低着头,想了一会,道:“你不是说船要靠岸吗?等他们靠岸后,我们杀出去,把人救了。”   “靠岸?”杨衍问,“你觉得他们会把船停在哪?襄阳帮的码头还是武当山脚下?”他接着道,“还没靠岸他们就会把人屠了扔河里,过两天汉水边上会飘来几十具裸尸,身上只剩水草跟虾蟹遮蔽。”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道:“那我们得快点设法救出他们!”   船舱中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杨衍道:“现在我真相信你是从另一艘船游过来帮忙的了。”   “喔?”明不详似乎好奇了。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李景风听明不详说话总有种莫名的诡异感,但那是一种怎样的诡异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杨衍对此似乎一无所觉。   “你是从另一艘商船上游过来的?”明不详持续发问,“见义勇为?”   李景风脸一红:“没帮上忙……”   “你救了我。”杨衍道,“这绝对是帮了天大的忙!”   李景风又道:“先想办法救人再说,趁现在……”   “嘘。”他听到明不详示意噤声,立刻安静下来,却没听到任何声响,又问:“怎?”   “别出声。”明不详低声说着,声音虽低,却能听得清楚分明,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他正纳闷,忽听到楼板上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喊道:“这里!搜仔细点!”接着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离去,只剩一个脚步声在周围往来察看。   是船匪?李景风屏住呼吸。方才见甲板上匪徒至少有百余名之多,敌众我寡,如果被他们发现,只怕自己三人都要死在此地。他握紧了初衷,抬起头,见楼板上透了些光亮下来,那里是用以掀开楼板的圆孔,此刻对方正拿着火把查找,光亮便从那圆孔中透了下来。从光的明暗隐约可以分辨对方远近,只听那人骂道:“操娘的,船上就几个娘们!好事没份,净派老子来干些刮船底的勾当,老子刀上没沾血吗?”   他边骂边走,上头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在搜索货物,洞口透入的光线也跟着忽明忽暗。不一会,那火光渐亮,忽地停了下来,猜测那人到了入口附近。   李景风提心吊胆,就怕被发现,可越不想他来,他偏偏越要来。猛听得喀拉一声,火光照进舱底,一颗脑袋从入口处探了进来。   李景风正要拔剑,身旁嗖地掠过一条人影。杨衍反应极快,跳起身来,猛地抓住那人胸口,一把扯下。那人“唉呦!”一声摔下船舱,与杨衍一同滚倒,火把落在一旁。杨衍翻身骑在他身上,怕他声张,一手按住他嘴巴,另手提刀便要砍下。那人抓住杨衍的手,他右手也有刀,猛地向杨衍砍去。李景风见他手动,抢上一脚踢飞了他手中刀子,随即踩住他手臂,正要拔剑杀人,忽然手臂一紧,一转头,却是明不详握着他手,摇头道:“不能杀他。”   只缓得这一下,那人一个翻身挣脱杨衍压制,正要呼喊,却突然张大嘴,捂住肚子跪倒在地。李景风看得仔细,是明不详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那人疼得不住喘气干呕。杨衍拾起刀子,明不详再度挥手制止。   “他若死在这,方才吩咐他的人找不着他,势必回头来找,这里就藏不住了。”明不详说着,甚是冷静。   杨衍道:“也不能放他走!”   那人喘着气细声咒骂着:“狗养的……不得……好死!”   杨衍一脚踹在他肩膀上,那人就地打了两个滚,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明不详捡起火把,拍拍那人肩膀,将他扶起。那人仍不住哀嚎,明不详问道:“我知道你不想死,对吧?”   那人被打了一拳,痛得不能动弹,不敢逞恶,忙哀求道:“你别……别杀我!我……我帮你们跟老大求情!你们……你们杀了我……他们会找到这来的!”   明不详道:“我放你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杨衍提起刀道:“你比那小子还天真!”   明不详坐在那人面前,从怀中取出两小锭金子,每锭看着约摸有一两重。每两金可兑十两银,这两锭金子可值上二十两银子,那人虽然疼痛,仍瞪大了眼。明不详问:“你找着我们能分到多少?有没有这么多?”   那人连忙摇头:“连个金角都没有!”   明不详将其中一锭金子放到那人怀中:“这是你的。你如果揭穿我,我就说已经给了你三锭金子,他们会剥了你的皮搜身。”又拿起另一锭金子道,“等船靠了岸,你找机会放我们出来,我们安全了,这一锭也是你的。”   那人看着黄金,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又道:“慢!这船不靠岸啊!”   “不靠岸?”明不详问,“要换赎金?”   那人道:“老大说附近还有一艘襄阳帮的船,那船更大!这条船上有襄阳帮的旗号,他们不会有戒心!”   李景风讶异道:“你们还要打劫别艘船?”   杨衍皱起眉头,问:“不卸货?”   那人连忙摇头:“不卸货!不靠岸!”   李景风忙问:“船上其他人呢?”   那人道:“都在甲板上下饺子!只有几个娘们留了活口,被关在房间里,等着老大享用呢。”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是下饺子?”   杨衍道:“脱光了让他们跳河,这叫放白鱼,杀了再丢河里,叫下饺子。鱼会游,饺子不会动。”   李景风不由得大怒,骂道:“上百条人命,就这样枉死?岂有此理!”他一股怒气上冲,头昏眼花,忍不住便要出去理论。杨衍冷冷道:“你要冲出去,还得多死四个。”   那人奇怪问道:“四个?”   杨衍道:“我们逃不掉,当然得先杀了你。”   那人大吃一惊。他刚拿了金子,发了大财,此刻哪里愿死,忙抓住李景风衣角喊道:“好爷爷别冲动,念着几条人命在你手上!我跟你磕头了!”   李景风心神激荡,虽知道杨衍说得有理,仍是一股怒气难平,心里只想着:“要是我有三爷的本事,这船河盗哪里是对手?救不了人都是我自个不好!”   他靠在墙边,甚是颓丧。   又听上头有人喊道:“周顺,怎样了?”   那人忙道:“我得上去了!”   明不详点点头,杨衍知道这人贪恋钱财,杀了又必然引来追查,眼下也没其他方法,于是道:“晚些带点吃的下来。”   周顺连忙点头,爬上舱顶,将木板盖上,喊道:“来啦!”   李景风心情仍未平复,只是自责。杨衍问:“怎地,替上面的人难过?”   “我要是本事大些,就能救他们了。”   杨衍哼了一声,道:“别老想着当好人,好人未必有好下场。”   李景风也不理他,又问明不详道:“你功夫这么好,河匪来时怎么不上去帮忙?”   “匪徒人多,我帮不上忙。”明不详道,“就躲在这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李景风又问。   “别人送的。”明不详回答。   哪有人送这么多银两的?李景风正要反驳,转念一想,沈玉倾兄妹一出手就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以致于他在陇川镇险些遭劫丧命,这明不详古古怪怪,连乌金都弄得上手,说是人送的,说不定还真是,于是也不再追问。方才周顺走时带走火把,此刻船舱中又是一片黑暗,他心烦意乱,又叹了口气,过了会道:“他们要劫另一艘船,我们得想办法阻止。”   “怎么阻止?”杨衍问道:“就我们三个?”   李景风灵机一动,说道:“有办法了!”   杨衍问道:“什么办法?”   李景风道:“等那个周顺下回过来,我们探听一下他们几时要行抢。两船靠近时,他们人都在甲板上,我就趁机上去放火呼喊,提醒对面的商船不要靠近!”   杨衍道:“那你不就死定了?”   李景风道:“我闪躲功夫很好,等他们注意到我,我赶紧跳河逃生。我水性好,能游得上岸,他们爱惜性命,不会跳河追我。”   杨衍不耐道:“这毛招也算办法?”   “那得我们三个人一起上,否则他就算逃生了,河匪也会下令搜索船上还有没有余党,我们躲在这,早晚会被抓到。”明不详道,“你要冒这个险吗?”他最后一句显然是冲着杨衍问的。   杨衍道:“这法子不行。”   “其实这是个好法子。”明不详道,“可行。”   杨衍愠道:“瞎说个鸡巴毛!要行,你去帮他?”   李景风忙道:“我没打算把你们牵扯进来!”   “我不想帮忙,但是他要上去,我就得跟着上去,留在这死路一条。”明不详道,“如果他不上去,我们守在这,等他们打劫另一艘船时,我们要趁隙逃走便容易多了。”   李景风急道:“等他们打劫另一艘船?那得多死好多人!”   “但我们不会死。”明不详道,“不是三个人一起上去,就是三个人一起留下。”   李景风默然,又道:“我再想想办法。”   “没多少时间。”明不详道,“出了白河县就是湖北,那是武当地界,华山的船匪不敢越界,他们要打劫的商船一定就在附近,才会连卸货的时间都没。”   李景风默不作声。若要救人,又怎能连累无辜?可不救人,难道又要放着船匪杀人?   “别管那艘商船了。”明不详道,“你救到一个人,够了,其他人的死活跟你没关系。”   这话正刺中李景风心眼,他心想,以三爷的身份地位还不时行侠仗义,生死夜,酬恩日,何等气概?别人的死活又与他何干?虽说自己本事低微,就真没办法做点事吗?纵然危险,也得一搏!于是道:“我还有个想法!我上去之后放火,不跳河,逃到船尾去,他们必然追我,我拖住他们,你们再趁隙逃走。”   “一百多人你全拖着?当自己拖把呢!”杨衍怒道,“你上去了,我们三个都有危险!”   “他救了你的命,你还给他而已。”明不详道,“我才是无辜的。”   此时黑暗中看不清明不详的面孔,但语气中听不出埋怨之意,李景风对这人戒备,却又摸不透这人正邪善恶。   “我不能死在这,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办不了,死不瞑目!”杨衍咬着牙,声音中满是怨毒,李景风乍听之下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听杨衍道:“你上去,是拿我们的命去赌!”   李景风甚是内疚,正要开口,又听杨衍道:“我跟你一起上去!假若你失手,我定会丢下你逃走,莫怪我忘恩负义!”   李景风先是吃了一惊,又大喜道:“你愿意帮我?”   杨衍沉默半晌,像是下了决心,这才道:“帮!”   李景风叹了一口气,忽道:“还是算了。”   杨衍怒道:“怎么又算了?”   李景风摇头道:“我逞英雄,不能害你们。再想想办法,最少也得帮你们谋到生路。”此刻一片黑暗,他这头也不知摇给谁看,只是习惯罢了。   杨衍却勃然大怒道:“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   李景风见他生气,忙安抚道:“不是这意思!唉,对不住……我……”   又过了半晌,杨衍才道:“行了,没事。”   李景风见他不生气,于是又问:“你刚才说有重要的事要办?什么事?”   杨衍怒道:“不关你的事!”   李景风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起脾气了?”   杨衍怒道:“我就这性子!不喜欢,别跟我说话!”   “行,行!”打一相识李景风便觉得这人戒心甚重,如今更觉这人脾气古怪,也不惹他,继续想着办法。   又过了一会,杨衍又道:“抱歉,刚才是我不对。”   怎地又道歉了?李景风讶异。只听杨衍道:“我讨厌这个地方,脾气收不住。你救我性命,我该跟你道谢。”   李景风道:“这船舱黑漆漆一片,确实不舒服。”   杨衍道:“不是船舱,是……”说到这顿了一下,又道,“没事。”   李景风“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忽听明不详道:“我在船上闻到药材味道,这船是押送药材的?   杨衍道:“是师叔伯们炼丹用的药材。襄阳帮今年被劫了三次船,师父不放心,让我打着武当的旗号护送。”   “治病的药材?”李景风好奇地问。   “吃了飞天的药材!”杨衍语气中满是不屑,“武当上下都在炼丹,想要早日升天,你不知道吗?”   李景风不止一次听说武当境内混乱,但从没听过升天的事,更是好奇,问道:“升什么天?”   “这是丹鼎派的外丹术,炼就不老仙丹,服之可得道升天。”明不详解释道,“听说武当甚好此法,掌门以降,不少人都靠服食仙丹练功修行,云南、甘肃、四川一带许多药材都是卖给武当用的。”   “你倒是很清楚。”杨衍道,“连同之前三艘船都是运送药物给武当的,这船匪若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现在武当断了药材,师父跟一众师叔伯都着急得很。”   明不详问道:“敢问令师道号?”   “家师道号上玄下虚。”   “原来尊师是武当掌门。”明不详道,“失敬。”   原来这人竟是武当掌门的直系弟子?李景风正感惊奇,就听杨衍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既然是炼丹用的,那有硝石、硫磺了?你知道放在哪吗?”明不详又问。   “当然知道。”杨衍道,“还是我指挥搬上船的。”   “那我有办法了。”明不详道。   李景风忙问道:“什么办法?”   “炸船。”明不详说着,“只要有硝石、硫磺、木炭,就能把这船炸沉了。”   李景风甚觉惊奇,问道:“可行?”   明不详道:“可以。”   杨衍又问道:“船沉了,我们怎么办?游上岸?”   明不详道:“要有计划。”说着便开始讲解起来。   ※ ※ ※   李景风与杨衍爬出船舱。商船被劫时正是晚上,群匪劫杀过后多半疲累,需要趁着天未亮行动。两人蹑手蹑脚来到舱外走道,只见一片漆黑,杨衍皱眉道:“熄了火把看不见,拿着火把又引人注意。”   李景风点起火折,吹熄了火把。杨衍道:“这火太小。”   李景风道:“够了。”这光虽然只能照亮脚下数步方圆,对李景风而言却足可看清十余步外,如此一来,远方有火光自己能立刻察觉,对方却无法看见自己的火光。他刚走几步,察觉杨衍没跟上,回过头去。此时光线虽弱,照明足下却不困难,可杨衍仍是摸着墙边,一步一步踏得甚是谨慎。李景风问道:“怎地?看不清路吗?”   杨衍默然不语,李景风想起他的双眼,心想:“莫非他有眼疾,看不清楚?”于是道:“你把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吧。”   杨衍沉默片刻,道:“你不认识药材,我得跟去。”   李景风抓着杨衍的手道:“那我牵着你走。”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走廊前进,方到一处转角,李景风忽地吹熄火折,贴到墙边,杨衍心知有异,也贴到墙边去。   过了会,果有火光亮起,一名巡逻持着火把走过。两人屏息以待,那巡逻没发现两人,径自离去。   “你怎么发现的?”杨衍问道,“一团黑呢。”   李景风察觉杨衍手心全是汗,知道他几乎是全盲行走,心中不忍,却也佩服这人胆量。他悬心杨衍伤情隐疾,只道:“恰好瞧见了火光。”   杨衍点点头。两人摸到了上一层船舱,杨衍道:“右边第二间。”   李景风照着杨衍吩咐到右边第二间房搬了一箱硝石,正要下楼,却见楼下火光乍亮,知道是巡逻。李景风吃了一惊,忙转身要走,又见走道尽头也亮起光来。此时前后受敌,非得转到侧边通道的舱房内闪躲不可。   若李景风一人,要躲倒是不难,但杨衍如同瞎眼,举步维艰,肯定难以躲避。   杨衍察觉李景风脚步停滞,低声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道:“你别动。”说完将杨衍背起,轻轻转入侧边通道,推开门闪身躲入,随即将门掩上,只留下一条细缝,等巡逻的人从舱房外走过,这才舒了一口气。   杨衍道:“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你把我放在那,回头再来找我搬药,省去麻烦。”   李景风道:“好。”   杨衍领着李景风去放置皂角子的房间,李景风先将硝石搬回舱房,再回来找杨衍,又取了十余样药材,搬了一大捆竹筒,最后取了雄黄,这才牵着杨衍要回舱房。   刚下楼,李景风隐约察觉背后光影闪动,知道有人跟着下楼,急忙快步前行。   他脚步踏得又轻又急,杨衍察觉异状,问道:“被发现了?”   李景风低声道:“他应该看不见我们。”说着脚步加快,眼看便到转角处。   可那人走得甚急,李景风方转过拐角,光亮已照到身后。忽听得来者脚步加速,似乎发现两人,李景风吃了一惊,进了舱房后立即将门掩上。   那火光竟跟着两人一路追到门前,李景风先将杨衍放下,说道:“有人跟上了。”一面吹熄火折,将雄黄放在地上,提剑在手,心想:“不得已,就算被发现也得杀人。”   那人持着火把停在舱门前,犹豫了会,李景风见他不动,就怕他不进来,反而呼喊通报,正要开门抢出,舱门喀拉一声被打开,李景风一剑刺出,认出是周顺,连忙收剑。   周顺一声惊叫,险些摔倒,手上一个盘子掉落在地,发出铿锵巨响。原来他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火把,刚才在门口犹豫着怎么推门呢。李景风见盘子里头是馒头肉干等食物,原来是送吃的过来了。   这声音惊动楼上巡逻,走下来问道:“谁?”   周顺惊魂未定,忙道:“我!周顺!”   那巡逻继续走近,周顺示意李景风两人躲入舱底,口中道:“有耗子,吓了一跳。”   周顺手上拿着火把,火光明亮,杨衍也能视物,李景风掀开盖子,示意杨衍跳下。待两人跳下后,周顺赶忙将盖子盖上。   只听到上面有人询问:“你跑这来干嘛?”   周顺答道:“嘴馋,偷了点肉干馒头,想躲着吃,不想撞着耗子,吓了一跳,全糟蹋了。”   那人哈哈笑道:“偷这么多,吃得完吗?”   周顺道:“见者有份,分些去。”   那人道:“也好。”   李景风听两人就在上头喝酒闲聊,知道一时无虞,松了口气。杨衍忽地问道:“雄黄呢?”   李景风一愣,低声骂道:“糟了,搁上头了!”   要是对方发现自己搬运药品,只怕会起疑心,李景风暗骂自己粗心。实则当时也不能当着周顺的面搬货,他提心吊胆,生怕会被发现。   只听上头那人问道:“哥你偷了这么多,怎么不多吃些?”   周顺道:“唉,不急,慢慢吃。哥你要巡逻,别耽搁太久,误了时辰老大要骂的。”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船上还能有谁?顶多就老大房里关着那五个婆娘,逃不了!”   周顺也跟着打哈哈陪笑,直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道:“我去休息了,哥你慢用。”   明不详低声道:“别让他下来。”李景风知道此刻舱底堆放着许多物品,若被撞见势必横生枝节。等那人走远,周顺才掀开舱顶板,杨衍挡住入口,道:“这回多谢你啦。”   周顺道:“不谢,不谢。你兄弟刚才那一剑,真把我吓傻了。”   杨衍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周顺将盘子递给杨衍:“那人饿死鬼投胎似的,就剩这些了。”   杨衍接过盘子,又问,“另一艘商船还有多远?”   周顺疑惑:“你问这干嘛?”   杨衍道:“想知道还得呆几天。”   “快了,老大放慢了船速等着呢。”   杨衍点点头道:“谢啦。”   盘子里只剩下三个馒头几块肉干,三人点起火把,就着火光分食。杨衍递了一块牛肉给明不详,明不详摇头道:“我持斋。”说着自己取了馒头。   李景风正饿得慌,一阵狼吞虎咽,几口便把馒头夹肉干吃了个干净。他抬起头,只见明不详盘坐在地,撕着馒头,一小口一小口送入口中,模样甚是虔诚端雅,相较之下越发显得自己粗鲁不堪。   所幸这羞愧在他看见杨衍用手指沾着盘上的肉末舔时,立即消散无踪。   “睡一会。”明不详道,“明天还有得忙。”   李景风累了一晚,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见舱底点了火把,明不详端坐在地,双手各抓了一束头发,盘了一个高髻。他在船底忙活一夜,除了衣服上沾了些药材脏污,看起来竟仍是整齐干净。   李景风问:“你一晚没睡?”   明不详把头发梳理整齐,回道:“睡过了。”   李景风也不知道他是几时睡觉几时起身。等杨衍起身后,两人照着明不详的指示,把硝石、硫磺、木炭、雄黄、皂角子等各式药物塞入竹筒中,又用油布封紧。   李景风问道:“你怎么懂这些?”   明不详头也不抬道:“书上写的。”   “什么书?”李景风甚是好奇。   “《参同契》、《武经总要》、《金丹秘诀》、《西行异闻录》、《海方传》……”明不详念着十几本书名,听得李景风瞠目结舌。   “这里头不少书我在武当见过,就算看过了,”杨衍一边装着火药,一边道,“也不能像你这般用得纯熟。你经常做火药吗?”   “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明不详回答。   三人装了五六十个竹筒,明不详袖口一翻,翻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短匕,像是个中间镂空的铲子,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他的兵器,心头一紧,又想起甘铁池家的惨案。他本来已经渐渐对明不详放下戒心,此刻对这名莫测高深的青年又提起了几分警惕。   明不详刨起木板。他这匕首形状特殊,前端有些翘曲,像是个小铲子,一铲一铲地挖着木板。杨衍疑问道:“你做什么?”   “船重木坚,这下面还有一层防水舱,从这里炸,炸不沉船,往下挖深,到了底部才能成功。”   杨衍道:“我来帮忙。”说着提起刀要帮忙。明不详道:“刀剑在这都不好使,你们歇着,我来吧。”   李景风见他一铲一铲,如同铲豆腐般轻易,也不知是他功力深厚还是这铲子削铁如泥,又或者两者皆有?只是没想这把不思议竟还有这种用途。   这时,头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景风疑问:“怎么回事?”   杨衍道:“或许是要遇到商船了?”   李景风讶异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两人躲在船舱中熬了一宿,又睡了一觉,只估计约摸在下午,不知时辰,想着若是大白天的,只怕行动不易。   “申时末。现在是八月,不用一个时辰就日落,估计今晚就要劫商船。”明不详挖着地洞,缓缓道,“现在这些人走动,多半是找些衣服换上。既然是襄阳帮的船,就得穿着保镖的衣服,才好骗人。我猜他们会在身上带些识别身份的东西,不是肩带便是臂环之类。”他说着,地板已经被刨了一个人大的洞穴,明不详试了试大小,跳下洞中,抬起头道,“把火药给我。”   李景风与杨衍往洞内望去,没想底下空间异常宽敞。两人将火药递给明不详,明不详在地上敲了几下,又趴下听了会,道:“是了,这是龙骨所在。”他将一部份火药竹筒绑上,又拉了一条浸满油的棉绳,又将一部份火药贴在四周墙壁上。   李景风问道:“这是做什么?”   “船舱底下有隔间,以防漏水时沉船。得把隔间连同船底板炸了,这船沉得才快。”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三。”过了会,明不详又道:“这些书上都有写。”   李景风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心想:“明明才差着一岁,这学识却是天渊之别。”   “你们换上衣服,照计划行事,我来炸船。”明不详敲了敲底下隔间的木板,道:“我继续挖,挖到隔壁隔间去,挖得越多,这船沉得越快。”   杨衍皱眉问:“那你怎么逃走?”   “我有办法,不用担心我。”明不详说着,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能否安全逃生。李景风与杨衍虽然担心,但见他虽行事透着诡异,却冷静异常,学识渊博,智计过人,所有事情都安排得稳妥,此时也只能信他。   李景风道:“我们商船上见。”   把所有火药送到舱底,李景风与杨衍换上襄阳帮保镖的服饰,互望一眼,点点头,爬上船舱。   他们身在这商船最底部,两侧未凿窗,虽有微光透入,仍是漆黑,李景风知道杨衍目力不佳,于是掌了火把,见走廊上空无一人,那些河匪果然如明不详所料全聚集在甲板上去了。两人顺着楼梯上楼,仍不见人影,再上一层便是甲板,李景风道:“我上去看看。”说着趴低了身子,登上楼梯,于隐密处往甲板处望去,只见许多人穿着便服与襄阳帮服饰,正望向上游处,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景风知道他们在等另一艘商船,忽听背后有人喊道:“你们趴在这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去,见一名壮汉走了过来。杨衍低着头上前道:“哥,我们两个第一回 做买卖,有些慌……”他话说到一半,猛地一刀砍中那人咽喉。那人双手抱着喉咙,呼呼几声,说不出话来,杨衍捂住他嘴巴,将他拖到舱房里头,复又走出。   李景风道:“我们去找那五个姑娘。”   杨衍拦住他:“你救一艘船还不够,连那五个姑娘也要救?你顾得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道:“总不好见死不救。她们被关在船舱里,是死路一条,跟着我们,就算逃不了也是个机会,好过放她们等死。”   杨衍想了想,道:“你别为了救人,把自己赔上了。遇到危险,自己先跑。”   李景风点头道:“我知道。”   杨衍道:“我瞧你怎么都不会知道!”   李景风苦笑,两人回到货舱,逐间寻找,到了一间舱房外,听得里头有女人啜泣声。李景风大喜,正要推门,杨衍拦住他,使了个眼色,敲了敲门。   果然里头传出声音道:“谁啊?不知道老子正在快活?!”   杨衍并不回答,只是敲门敲得更急,里头那人甚是不耐,推开门骂道:“谁……”他话没说完,李景风与杨衍一刀一剑同时插入他胸口,那人哇了一声,向后便倒。两人抢进房内,床上一名裸身男子跳起身来,拾起身旁刀子冲了过来,原来里头不止一人。两人怕他声张,同时抢上,那人大喊有奸细,刚喊出声,杨衍一刀斩中他膝盖,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李景风一剑穿过他胸口,登时毙命。   几名姑娘见死了人,不由得大声尖叫,李景风忙低声喊道:“别叫!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他这才注意到这五名女子片缕不着。一名女子忙抢了衣服遮掩,李景风大感窘迫,忙转过身去,道:“你们快穿上衣服!”他瞥见杨衍动都不动,唤道,“杨兄?”   一名女子哑着声音惊叫道:“他,他怎么了?”   李景风见杨衍全身颤抖,上前一扶,杨衍顿时摔倒在地,不住抽搐,牙关打颤,五官已痛苦得扭成一团。李景风不知他发生何事,只是不住问:“怎么了?杨兄,你怎么了?”他不知杨衍是中毒还是受伤,检查一番又不见伤痕,杨衍控制不住自己,只是不断颤抖,身体缩成一团,像是极为恐惧,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天色益发昏黄,李景风望向窗外,远方一条商船正从上游缓缓驶来,主桅竿上大大的“襄”字,正是船匪们要打劫的襄阳帮船只。   李景风回头,那五名女子已经穿好衣服,只是衣衫凌乱,有得只在亵衣外披了一件外袍。他见五人俱是披头散发,双眼红肿,脸上还有些伤痕,于是道:“呆会我喊一声,你们跟着我。”又问,“你们会游水吗?”   那五名姑娘都摇头,李景风道:“你们若不慎落水,不要动,憋着气趴着。”说完他又回头去看杨衍,杨衍依旧不住抽搐。李景风道:“你们帮我扶着他。”   几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名胆子较大的走上前,正要扶住杨衍,谁知被她一碰,杨衍却抽搐得更加厉害,那姑娘吓得退了开来。   李景风咬牙道:“我来吧,你们跟着我。”又指着船匪手上的刀子道,“你们拿着兵器,若有人靠近,乱挥几下也好防身。”   那五个姑娘仍是犹豫,不敢上前拿刀。一人泣道:“我们在船上,要跑去哪?”   李景风望向窗外,另一艘船距离已不足百丈,只得道:“那艘船。”说着打横抱起杨衍,说道,“跟我来。”   那些姑娘当中胆大的两个拾起刀,跟在李景风身后。一行人来到船舱外,李景风趴低身子望去,只见船首站满了人,怕不有个一两百,每人肩膀上都系着一条蓝色带子,想必是记号。   李景风道:“这船要沉了,待会跟紧我。”   他观察甲板动静,只见两船已逐渐驶至并行,船首众人挥手与另一艘商船打招呼,船舵忽斜,似乎靠了过去。   李景风看看杨衍,只见杨衍气息虚弱,神情委靡,但似乎已不再抽搐,连忙问道:“你好些了吗?”   杨衍咬牙道:“这次被你害死了!”   李景风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杨衍道:“带着我是负累,你自个逃吧。”说着抓住李景风的手,神情怨毒。李景风被他这神色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我被你累死!我只有一个遗愿,替我报仇!”   李景风问道:“什么仇?”   杨衍道:“替我杀华山掌门严非锡!”   李景风听沈玉倾兄妹、诸葛然等人提过这名华山掌门,知道是名阴狠毒辣的人物,杨衍怎会跟这种大人物结仇?但见杨衍神色狠毒,李景风应道:“假若你真死在这,我必替你报仇。”   杨衍凝视着李景风,缓缓道:“我信你。”随即闭上双眼,似乎已在待死。   李景风转头对一名女子道:“你帮我把他绑在背上。”   杨衍睁开眼,讶异问道:“你干嘛?”   李景风道:“我要救你。”   杨衍怒道:“你他娘的天真!你死在这,我也死在这,我一家血海深仇找谁帮我报去?!”   李景风道:“我们一起逃出去,你自己报仇。”说完撕下衣服,让女子将杨衍牢牢缚在他背上。杨衍不住低声咒骂,李景风只作听不见,忽又想起一事,不禁纳闷起来,心想:“明不详在船舱底部,怎知道几时要点炸药?”   他正想着,船身突然剧烈摇晃,猛地靠向那商船,众人都被甩得歪倒,李景风险些站立不住,立时恍然:“他就等这个信号?”   只见船匪已搭起桥板,同时弓箭乱射,不少人冲了过去。李景风站起身,喊道:“跟我走!”当即背着杨衍冲了出去,那五名姑娘也跟着上去。   此时天色初暗,两船都点起火把,李景风见两船间搭起几座桥板,每座桥板间隔约七八丈。那商船猝不及防,保镖并未调齐,船上旅客慌乱逃窜,更让场面混乱。几名船匪已经登上商船,双方服色相同,一时难分敌我,很快便被占据住要地,掩护同伴登船。   李景风冲向前去,听到高处一个声音喊道:“杀!弟兄们冲!”他抬头望去,见一个粗壮汉子裸着上身,正在指挥喊杀,料是船匪之首,他此时却也无暇理会,往最靠近船头的一座桥板冲去。   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等两船接触时混进匪群中,此刻他背着杨衍,身后跟着五名姑娘,这如何混得过去?若在平时,他或许还能抢得快些,但眼下脚步远不如之前快捷,更惹人注意,还未到桥板处就听那首领喊道:“那人是谁?拦住他!”又见他身后跟着五名姑娘,怒喝道,“有奸细!”   几名河匪转过头来,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知道败露,只得喊道:“绑蓝带子的是河匪!绑蓝带子的是河匪!”可此时杀声震天,他的呼喊又有谁听得到?一道刀光劈来,李景风忙侧身闪避,与那人交上了手。随即又有两人抢上,李景风闪避了几招,寡不敌众,纵然要跳河逃生,背着杨衍也难办到。   眼看便要被包围,背上的杨衍忽地喊道:“给我刀!”话音一落,李景风背上一轻,他负担尽去,动作利落起来,当即以一敌二。背后又有一把刀挥出,砍中一名河匪腰间,李景风趁这空隙回头望去,只见杨衍不知从哪位姑娘手上抢了刀,勉强站起身来,沉声喊道:“我不能死在这!”说罢也挥刀加入战局。   李景风虽然学武时间不长,但闪避功夫实在太好。他在与狼对峙当中悟出的道理,闪躲跟击中不过是避开跟撞上的差别,当下躲开一刀,再用自己手上的兵器去“撞上敌人”。其实眼捷手快正是格斗中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优势之一,但凡对手武功不高,李景风应付起来甚至比一些武功高强的人还要轻松些,他顺手杀了一人,又与杨衍往桥板处冲去。   两人才冲出几步,那船匪见己方有奸细,纷纷围了上来,竟有十数人之多。此时也顾不得那五名姑娘,李景风与杨衍背靠背,不住挥刀舞剑,格挡闪躲,但两人都不是武功顶尖的人,李景风左闪右避,腰间中了一刀,也不知伤口多深,才刚杀了一人,左臂也被砍了一刀,登时血流如住。只听杨衍虎吼一声,纵身跃起,横劈一刀,直劈一刀,威势慑人,登时砍死了两名船匪,稍稍逼退敌人。   可这又有何用?以二敌十数,差距实在太大。周围人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将两人乱刀分尸。   猛地一声巨响,那船剧烈摇晃起来,竟将所有人震得东倒西歪,摔倒在地,原本在桥板上准备登船的河匪被这一震,纷纷摔下河中,船舱中随即冒出浓烟。   但李景风跟杨衍没有摔倒,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刻——这也是明不详的计划之一。等他们挤到桥板时,利用引爆的震动清空桥板上的匪徒,让他们趁隙登船。   两人稳住身子,快步向前,眼看船匪就要起身,两人奋力一跃,跳上桥板,冲向对船。   那条船上保护桥板的匪徒见他们过来,一时弄不清状况,杨衍一个飞身,又是一个十字斩劈,斩杀了两名匪徒,抢占了桥板的位置。   商船的保镖见他们冲来,以为是匪徒,可又见他们砍倒匪徒,一时不知是友是敌。杨衍与两名河匪接战,同时喊道:“我们是好人!”   跟在后头的李景风转头望向来处,一名姑娘正被匪徒砍毙,他心中恻然,又一名姑娘趁机跳上了桥板奔了过来,他伸手要去拉她,不料那船漏水之后,船身歪斜,船板松落,那姑娘跑得又急,一个脚步不稳,惨叫一声摔入河中。   至于其他三人,早已不见踪影。   被震倒在地的河匪再度起身,又踏上桥板冲了过来,李景风一狠心,将桥板掀落河中,断了两方交通,转头去帮杨衍应敌,口中不住大喊:“手臂上绑有蓝布条的是河匪!”商船保镖听了这话,顿时敌我分明,展开一场大战。   匪船被炸了大洞,渐渐一边高、一边低,船上浓烟四起,不久后便冒出火来。那商船也掉转了舵,两船渐渐远离,   已经登上船的船匪失去支持,聚集的保镖围了上去,情势逆转,这些匪徒也支撑不了多久。眼看这艘船已保住,杨衍忽地问道:“明兄弟呢?”   李景风这才想起明不详尚未渡船,不由得望向对船。只见船舱火起,浓烟密布,桅竿倾倒,半侧歪斜,船身裂出一条巨大缝隙,杨衍喊道:“不好,船要沉了。”。   一条人影从浓烟中急速窜出,却不是明不详是谁?此时匪徒一团慌乱,也不知是无人拦阻还是不及拦阻。眼睁睁地看着他奔向船边。此时两船相隔十余丈,明不详一个飞身,踩上船沿,随即飞跃而起,月色下轻飘飘恍若御风而行、凌波微步,在船上众人大声惊呼中,飘然落下。   李景风与杨衍都看傻了眼。   这时,一个声音问道:“你们是谁?”   李景风循声望去。问话的是商船上的保镖。杨衍从怀中取出令牌,道:“我是武当弟子杨衍。”接着两人便把事情始末一一说明。   不多久,那匪船已经沉没,登上商船的匪徒非死即降,被困在甲板一角苦苦求饶,当中一人竟是包庇他们的周顺。周顺见了明不详,大声呼救,喊道:“兄弟救我!兄弟救我!”   保镖压住了周顺,狠狠道:“水道上行抢最是凶恶,你还想活命吗?!”   明不详排开众人,周顺见他走来,哭喊道:“我帮过你!你快救我!”   明不详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金锭,放入周顺怀中,正如放入第一锭金子时一样,道:“这是我答应你的。”   说完,他无视周顺哀求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景风靠在船沿,伤口已经包扎,此时刚脱生天,他脸上却无欢喜之色。虽然只相处两天,杨衍已知他性格,问道:“没救着那五位姑娘,不开心吗?”   李景风叹了口气,道:“我真没办法。”   忽听得一个细微声音喊道:“救命,救命!”李景风忙探头望去,虽然夜色昏暗,但他仍见着河中一支浮桴载浮载沉,上头趴着一名姑娘,死命抓着浮桴呼救。   “还有一个!”李景风高声喊道,“这里还有一个姑娘!”说完跳下河中,往那姑娘的方向游去。   杨衍对着他背影叹道:“我瞧你就是永远都学不乖!” 第60章 侠路相逢   李景风三人救的这艘船叫“安运号”,船老大姓郑,名保,表字安之,薙短发,皮肤黝黑,那是水上男儿的肤色。郑保看着五十有余,身材仍是壮实,只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态。   他已经走了三十几年船,也遇过几次河盗,逃过生,也被抓过,还是襄阳帮替他付的赎金。他见炸沉河匪的是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间大房让他们歇息。   李景风包扎了伤口,这两天他身心俱疲,倒头就睡。第二天清醒时已经近午,船夫通知说船老大为他们办了个宴席,邀请他入座。   这宴席由郑保亲自主持,还有几名船上的要员重客。船上饮食虽不比陆地丰盛,也足见诚意。李景风见明不详不在,问了几句。才知他因吃素推了这饭局。席间郑保举杯道:“两位少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义,安运号真被那逼日的船匪劫了,老郑可没脸让俞帮主赎第二次!”   杨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赎。连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阳帮被劫了四次,哪次有活口?”   郑保皱起眉头骂道:“哪来这群没屁眼,逼日的在河道上赶尽杀绝!这汉水脏成这样,码头兄弟要往哪营生?逼日的还奸淫妇女!逼日的,天下共诛的大罪!早晚剿灭了他们!”   杨衍道:“怎么剿?那是华山的地头!背后没人,能这样赶尽杀绝?一船子货没卸,就赶着抢第二艘,真缺钱,怎么船也不要,赎金也不要?这要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   李景风见他说话时脸上压不住的抑郁愤恨,想起他昨日说与华山掌门有仇,这话中语意也是直指华山故意纵容河匪,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杨衍借口报复。   一扯到华山,郑保就皱起眉头,道:“两位少侠救了安运号,不如随我前往帮里,俞帮主赏罚分明,必有重酬!也顺便……帮我把事情禀告上去。”   李景风忙道:“我们也是自救。要不是杨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匪船上。酬谢不用,只需在襄阳放我上岸就好。”   郑保道:“逼日,这怎么行?啊,我不是日你逼,唉,我的意思是,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帮主还要怪罪我呢!”又道,“李少侠千万别客气!襄阳帮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虚掌门都得赏我们帮主几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几十上百两的花赏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说不定俞帮主欣赏你,给你留个职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景风忙道:“我没侠名状,干不了帮会的事!”   郑保道:“那种小玩意,不用俞帮主出面,下了船我帮你买些,要多少有多少,当厕纸都行呢!”   李景风仍是连连推却:“不用,当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时遇到北鹰堂掌门,说是拜师学艺,不过也是变着法门卖侠名状。   杨衍问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我想去湖南。”   杨衍道:“你真没师门?那你武功哪学的?”   李景风道:“我在崆峒认识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齐子慨。虽说以年岁辈份,甚或依着三爷对自己的照顾,叫他一声“师父”、“叔父”都不为过,但齐子慨性情豪迈疏懒,两人相处起来更像是兄弟般,三爷平时也叫他“景风兄弟”,于是只得说了“兄弟”两字。   这样算起来,自己倒是跟诸葛然平辈论交了,不过自己若叫上一声“诸葛兄弟”,只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爷跟青城掌门是同辈,那沈玉倾兄妹不就要称呼自己“世叔”?那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发什么呆呢?”杨衍问道。   李景风正想着这些个辈份,被杨衍一叫才回过神来,尴尬道:“没……没想别的,就发呆而已。”   杨衍道:“你要去衡山,我们在襄阳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阳帮总舵见过俞帮主再南下,也不耽搁行程。”   李景风问道:“你不回武当吗?”   杨衍摇头:“我是奉了师命压船,把船都压沉了,得向俞帮主交代,然后才好回武当。再说了,你要不跟俞帮主见一面,到湖南保不定还得多生些枝节呢。”   李景风不懂他话中含意,不过既然顺路,一路上又有杨衍随行,多个伴也是好的,于是道:“那就跟杨兄弟走这趟了。”   杨衍道:“嗯,也请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风应了声是,想着有些话还得跟明不详问清楚。   宴席结束,两人并肩回房,李景风想起杨衍的眼睛,问道:“杨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说我血气攻眼,平常还行,到了晚上不好使,得要光。”杨衍道。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我认识一名大夫,医术超凡,我亲眼见他医治过一名盲眼琴师,说不定能帮……”   杨衍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帮我诊治的也是一位神医,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风正要再劝,杨衍又道:“我这样子也很好,睁开眼就时时提醒我还有什么没办好的事。”   李景风试探着问:“是跟……你的仇人有关吗?”   杨衍不答,李景风本不爱探听是非,但觉得杨衍之所以难以亲近,原因多半在此。两人沉默良久,李景风忍不住问道:“你跟……严掌门……怎么结的仇?”   杨衍哼了一声,道:“昨日我以为必死,所以胡言乱语。这事跟你不相干,也不用问。”   李景风道:“你若当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是替你分忧。”   杨衍冷冷道:“能分什么忧?不过就多个人知道而已。你帮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你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风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讲,毕竟两人认识不久,也不好追问下去。两人走到明不详屋外,杨衍敲门问道:“明兄弟在吗?”   明不详应了门,请两人进屋。杨衍说明来意,请明不详前往襄阳帮,明不详想了想,回道:“行。”   杨衍见他答应得爽快,当下就要告辞,见李景风犹豫不走,问道:“你又怎么了?”   李景风问明不详道:“你认识甘铁池甘铁匠吗?”问完盯着明不详双眼,只觉他眼神深邃,几不见底。   “见过。”明不详道,“他们一家惨死时,我正与他一同打铁。”   杨衍听李景风说起不相干的事,甚是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示意杨衍先不要插嘴,又问:“他们一家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女儿游移不定,许是情杀。”明不详道,“向英才说要回武威,也许在武威听着了什么。”   “你对甘前辈说这是向海前辈的报复,”李景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说的是‘这是向海来讨回公道’。我又问他,‘弄到这地步,是不是后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详摇头道,“我去过元字号,不少老师父都在传这消息。那一日我见到惨案,只觉匪夷所思,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问了一句。后来见甘师傅神态,更加确定,于是才问他是否后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风一愣,又问:“甘前辈痛失爱女爱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说?”   明不详看着李景风,良久才问:“你觉得是我害死他们?”   李景风摇头道:“我就想知道真相。”   明不详道:“我劝过向英才别把马成钢放在心上,甘师傅的女儿终究要嫁给他,也劝过马成钢退让。我更劝过甘师傅留心他的女儿徒弟,铸造当日还又说了一遍。他们不听,事发时我在铸房,怎会与我有关?”   李景风也觉得他所说有理,这两日相处,明不详无一丝可疑之处。要说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纪竟然能有这般学识机敏。可那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他正这样想着,明不详道:“甘铁匠家中不合,这事早晚要发生,只是发生时谁在场罢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铁铺,难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这话正说中李景风心事,他顿时哑口无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舱房中听到明不详说话,总有种古怪感觉,现在与他面对面说话,那古怪感觉却又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详见他许久不说话,于是道:“你还想问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疑点,又见明不详神情坦荡,丝毫无扭捏心虚模样,只得道:“是我错疑了你,抱歉。”   明不详点点头:“发生这种事,确实不可以常理推测。不过人心本就无法以常理推测。”   李景风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又不明其意,只得道:“那,告辞了。”   回房途中,杨衍好奇明不详事迹,李景风把甘铁池一家的事情说了。杨衍道:“听起来不像跟他有关。”   李景风道:“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明兄弟没有害甘铁匠一家的理由,或许真是巧合。”   杨衍冷冷道:“没理由却要害人的也多了去。只是你这故事荒诞,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难。”过了会又道,“他还吃素呢。”   出了白河县,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后便到襄阳。郑保派了两名保镖护送他们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肃富庶得多,襄阳往宜兴又是商路,道上时见商旅。   杨衍看看天色,道:“看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阳帮总舵。”   李景风疑问道:“怎地襄阳帮的总舵不在襄阳?”   杨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转走小径,走没几里,见着三名壮汉在道上拉了栅栏,李景风讶异道:“这路走不得了?”   杨衍笑道:“你真是第一次来武当。”说着纵马前进。当前一名壮汉喊道:“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过路,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咋舌道:“这五人五骑,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带头的壮汉骂道:“娘个贼鸡巴,不给钱就滚!”   李景风心想,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又听那两名随行的襄阳帮保镖喊道:“这三位是襄阳帮的客人,借个道!”说着亮出一面令牌。   那三名壮汉见着令牌,忙道:“原来是俞爷的客人,请!”说着搬开了栅栏,放五人通行。   李景风心想,这襄阳帮的俞爷果然有名望。又想,怎么武当的地界,不是杨衍拿出武当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阳帮的令牌出来?   一行人堪堪又走了五六里路,又见着一个栅栏,头前挡着四五人,喊道:“这里是伏虎门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左右张望,只见远处林木苍翠,近处杂草丛生,哪里住着人家?心想这伏虎门在哪?这明明是小径,而且前头是席家寨,怎么后头又是伏虎门了?五个人走这条路,还得花上三百文钱?忍不住问道:“你们伏虎门在哪,我怎么没见着?”   壮汉骂道:“就你也想看我们伏虎门在哪?有钱交钱,没钱滚你娘的蛋!”   襄阳帮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这是俞帮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连忙拉起栅栏,喊道:“请过,请过!”   李景风怪道:“这条路有多少门派?这样一次十文,走到宜昌连裤子都得脱了!”   杨衍道:“这哪是私路?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买路钱的!”   李景风道:“当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穷了些!”   杨衍指着一名船夫道:“你给他解释解释!”   那名船夫点点头,转头对李景风说道:“爷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早几十年,这条襄阳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险径,原是拼杀博起的头,过了几十年才沿变成如今模样。爷就想,有了大路,为何还要走小径?这大路上人来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无得手机会。走小路,不就跟我们一样?贪快!”   李景风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那船夫接着道:“这沿路抢劫,一开始那是谋财害命。可谋财害命多了,这路就不会有人走,没人走就断了财路,给人留条生路,才能给自己留条活路。于是谋财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货,索要赎金,若是不给钱便伤人,这叫‘血钱’,不想流血就得给钱。”   李景风道:“土匪就土匪,赎金就赎金,什么血钱!讲得再好听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这样,匪多行人少,怎么办?爷再想想,走一趟商不过挣个几十两银子,这边抢十两,那边抢十两,爷刚才说得是,走到宜昌连裤子都脱了,那这条路谁会走?于是路上的盗匪收了血钱,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镖的意味,只是得雇他们当保镖。前头的匪徒保了镖,后面的收不着钱,自然不乐意,两边就得械斗。只要道上有钱挣,打跑一批土匪,总会新来一批眼红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乐意,刀口上搏命,挣没几文钱,值得?索性又改了规矩。”   李景风怪道:“改成沿途拦路了?”   船夫道:“这路上的一众匪徒,不管哪家山寨的,聚在一起计较,算出个公道,一路上设关拦路,走一程,过一关,行人十文,骑马二十,带着货车的抽五十。这价格如果太贵,就降低些,往来要是多了,价格就抬高点。这样不动刀兵,不伤人命,钱也挣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也想来分杯羹,一路匪众就团结起来把对头给拱回去,确保了这条路上的收益。这条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风点点头:“原来如此。”可转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这还不是土匪吗?只是变了花样抢钱!这几十年过去,土匪都自个做出规矩了,武当都不管?”   杨衍冷笑道:“在武当,这叫‘无为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给钱,你走小径就付点关卡钱。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风愕然。他听说武当治安败坏,可没想到竟然能败坏出一套规矩,当真不可理喻,于是又问:“可你们怎么不用给钱?”   “这地头是襄阳帮的地头,治安管理都是襄阳帮掌管,剿灭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他们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阳帮的船运送的货,一并盖上印记,沿途就不能抽货税,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阳一带的漕运几乎都由咱们襄阳帮承接。只是过了鄂西,那就管不着,还得另行处置。”那船夫又接着说道,“我们帮主逢年过节也会送些礼物给他们,互相给些面子。这令牌只有船长有,在襄阳帮的地盘上,通行无阻。”   李景风怪道:“你们帮主不消灭这些路匪也就算了,还送礼给钱?”   那船夫却不回话,杨衍也不置可否,只道:“李兄弟,你真是个实诚人。”   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转头,看见明不详正在他身后。明不详知道他疑惑,轻轻策马上前,缓缓道:“只有盖了襄阳帮商印的货不抽货税,如果襄阳帮把境内的土匪都剿了,别家漕运跟襄阳帮也就没差别了,那襄阳帮的生意岂不是受影响?”   李景风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这……这在别的门派叫官匪勾结吧?!”   明不详道:“襄阳帮虽是门派,也是商家,顶多算商匪勾结。”   李景风走过青城、唐门、崆峒、华山,各地规矩虽然不同,总还想得出根由,唯有这武当,各种匪夷所思,于是又问:“那怎么不打武当的旗号出来,却打襄阳帮的旗号?说起来,襄阳帮还归武当管呢!”   杨衍嘿的一声笑出来,道:“出了武当地界才好打起九大家的名号,在武当境内,这叫阎王管不着小鬼!”   他正说着,前方又有栅栏,杨衍当先喊道:“我是武当弟子,求借个路!”   只听对方喊道:“娘个鸡巴毛!武当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给钱?我这路就不给走,你上武当告我去!”   杨衍转头对李景风道:“瞧,这就是武当在当地的威风。”   李景风瞪大了眼,终于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这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过了小径,到了宜昌,黄昏时恰好抵达襄阳帮总舵。李景风看那庄园,虽比不上青城气派,也远不如崆峒城的规模,却也是头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里头也不知几进,不禁舌挢不下。杨衍上前递了令牌,并着郑保写的书信让看门的护院送进去,过了会,一行人便被请了进去。   俞帮主看上去约摸五十开外,一张略显福泰的圆脸配上同样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过伤,戴一顶方帽,身着翠绿锦袍,上头绣了各色杂七杂八的鱼种,绣工精美,只是看着眼花缭乱。李景风心想,这衣服看着就贵,但也太俗了点,即便是姑娘家也没穿这么花的。   俞帮主虽是武当一霸,态度却是谦和,杨衍是武当使者,他见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声:“杨少侠。”   “俞帮主,杨衍无能,船又被劫了。”杨衍也拱手行礼,打了一躬赔罪。   俞帮主讶异道:“打了武当的旗号还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号才会被劫。”杨衍道,“杀人、奸淫妇女,他们还想劫安运号!”说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时,李景风甚觉无聊,又不好失礼,只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围看去。他先看这大厅,见比福居馆还大些,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又摆着许多玉器、瓷瓶,还有金器,心想若是在这摔倒,打破了个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辈子都得赔在襄阳帮了。他又往另一边瞄去,见明不详稳稳站立,目不斜视,似乎专注在听杨衍说话,反倒显得自己轻挑了。   这人当真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言行举止都没半点差错失礼,让人觉得稳重端庄。   杨衍说完汉水上的遭遇,俞帮主甚是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你们,这才保住一条船,大恩必当酬谢!”说着眉头深锁,又问,“连同这次,今年已经被劫了四艘船,汉水怎地变得这么凶险?杨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杨衍道:“劫船不要赎金,把人都杀了,还奸淫妇女,肯定是有人指使,还是大人物。”他冷哼一声,道,“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俞帮主站起身,来回踱步,显然甚是焦躁,过了会才道:“杨兄弟的意思……是华山主使的?”   杨衍道:“难道还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帮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帮上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汉水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当的药材也全没了,这……不行,不行……”他皱眉苦思,缓缓道,“严掌门那边,还需要令师出面才好说话。”   杨衍道:“我会回禀师父,只是师叔伯都在催促着药材……”   俞帮主道:“汉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边送过来的药。那条水路过半是三峡帮的船,我已尽力筹办,只是今年送上的药材最多只得三成。”   杨衍道:“师叔伯们只管生气,怕不管别的呢。”   俞帮主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吸了口气道:“我晓得了。”过了会才对李景风和明不详道,“怠慢两位弟兄。两位智勇过人,这次仰仗二位甚多。两位有什么要求,俞某都会全力做到。”   李景风见他身居高位,仍然礼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详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用。”   俞帮主道:“稍晚还有客人。我已备好房间,三位权且住下,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处海涵。”   杨衍拱手还礼道:“客气。”   ※         ※         ※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俞继恩表面平静,实则忧怒交加。连打着武当旗号都不济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几千两的损失!还有商誉……他走过三个廊道,进了书房,推开夹壁暗门,确定掩上后,这才拾起桌上银砖金条,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声响在石屋里不停回荡。   “操!一群狗道士!尽巴望着人供养,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俞继恩破口大骂,又拾起一根银棍,往一个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气喘吁吁,这才丢下银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当心事郁结便来这间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发泄。这些物品多半由金银所制,摔不坏,砸不烂,声响虽大,声音却不外泄——且不破费。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亲以杀猪为生,帮他取这名字,是指望他长大后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个衣食无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亲去养猪户收集猪粪,再卖给农家堆肥,那时他身材瘦弱,无论何时身上都沾着猪屎味,同龄的孩童都嫌弃他,每当他经过时,那些孩子都会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后远远跑开。   他在家乡被人看不起,十五岁时就加入漕帮行船。他年纪虽小,却勤奋努力,颇得船长赏识,引来其他同辈的船夫嫉妒。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故意捏着鼻子说:“好臭!哪来的猪屎味?”   他为此没少打架,但总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自己还摆脱不了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挣来的钱都请了老师,又学文,又学武,又学经商。他力争上游,方满二十岁就当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岁,就当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从此再也不敢轻视他,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让父亲不再杀猪,也不让母亲继续收猪粪,把他们请去襄阳,自己挣的钱够二老养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边督促船夫运货上船时,一名路客经过他身边,捏着鼻子讲了一句:“好臭!”他转头去看,认得那是他儿时的邻居,现已加入武当。那人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大老远都闻到猪屎味!”   恍惚间,连他自己也闻到了那味道……   他终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猪粪,而是因为低贱。只要你比别人低贱,别人就能轻易嘲笑你。无论换什么工作,无论离猪屎有多远,你身上永远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贱”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转到了襄阳帮的内部,从师爷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办得妥当熨贴。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帮帮主的独生女,一个只会吃的女人。他总觉得他这老婆这辈子就只干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会要吃什么。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又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这“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也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的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着他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   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我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于是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再把她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着索要,把地方事务都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些,谁的分量就重些。这些年靠着自己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了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去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压低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这样捅他屁眼,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         ※          ※   李景风吃过饭,置放了行李,换了衣服,从旧衣袖口中取出去无悔。这去无悔一次只能装四支箭,装填困难,那日船上遇险,敌手太多,又是一团慌乱,他还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险,可得牢牢记住,要不白死了,还把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无悔重新安放在袖口中,见时辰还早,于是练习了几次如何施放,又觉得无聊,正打算练剑,刚拿起初衷,见周围俱是玉器、花瓶、字画,房间虽大,只怕一个失手,随便砸破点什么都赔不起,只得到中庭去。   他走过廊道,两侧共十几间上房,每间都精心布置,用来招待贵宾。以李景风身份,原本怎样也轮不着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货物人命,那得值上千两银子,俞继恩自然善待他。   他经过明不详房间,竟然听到诵经声。   他听了一会经文,只觉宁静祥和,他不想打扰明不详,径自走到中庭,却见杨衍也在中庭练刀。只见月色下一团刀光翻滚闪动,李景风看了会,觉得这刀法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忽地杨衍刀势一变,纵身而起,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气势威猛,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景风惊叹地想,果然,以自己这点功夫,又怎么去分辨高明与否?单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威猛无匹,前面那些粗浅刀法不过是为这招铺路罢了。   他怕打扰杨衍练功,正要悄悄退回,杨衍却早发现他,说道:“你要练功?怎么不出来?”   李景风道:“怕打扰了你。”   杨衍道:“这么差劲的功夫,也无所谓打扰不打扰。”   李景风道:“哪里差劲了?我瞧这最后一招,气势威猛,化繁为简,实在是高明精深。武当被誉为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过人之处。”   杨衍沉默半晌,道:“就只有这招不是武当功夫。”   李景风咦了一声,颇感讶异。只见杨衍坐了下来,似乎满怀心事,过了会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师学艺吗?”   李景风点头说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心事忒多,怎么了?”   杨衍道:“这种破功夫,再练十年也报不了仇。”说着举起刀来,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接着道,“我见过一人,他这招挥出,随手就能划出两横两竖。他说他年轻时能横三刀,竖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练到跟他一样三横三竖,或许就能报仇。可我怎么练,也只练到这一横一竖。”   “可我也只剩这个机会了,要报仇,我也没别的功夫好使。”   他以手掩面,甚是懊恼。李景风安慰道:“武当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门,不急,假以时日必然能学到更高深的武功。”   杨衍摇头道:“难了。那一票师叔伯,连我师父在内,一心想的都是炼丹修仙。你瞧瞧这武当,败坏成什么样了?山上的人不管事,只要按时缴税便不管底下门派搞什么动静。你猜猜,武当山的道士什么时候下山最勤?”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衍道:“催缴税款时最勤!谁缴的钱粮多,谁就最有分量。就像这襄阳帮,表面是武当辖下,可俞帮主说什么掌门师父都会依着三分,没别的原因,就是钱粮药材缴得多!”他叹了口气,“早不是武当辖着底下门派,而是底下门派供养着武当。山上只剩几个师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当年留下的根底厚重,只怕比唐门青城都不如,瞧,这不被华山欺负到头上来了?”   李景风问道:“炼丹修仙,真能成吗?有用吗?”   杨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武当怎么变成这样的?”   杨衍骂道:“我哪知道!”   “不是几时变这样,是一直都这样。”李景风听声音便知道是明不详,他诵完经,不知为何也来到中庭。或许也是来练功的,李景风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门。以前药材贵,矿物稀缺,所以练丹的人少,现在的武当辖着安徽湖北两地,什么药物都有,也足够。”明不详道,“至今还有不少人靠着炼丹修练内功。”   “有用吗?”李景风问。   “有时有用。”明不详道,“真有人因此精进功力,才有更多人痴迷此道。”   “师父正炼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差着几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时就该白日飞升了!”杨衍哈哈大笑,道,“就是等不及,这趟才让我下山压船,结果还是全沉在汉水了。”   说完,他又对李景风说道:“你去衡山拜师,也得留意挑个好师父。我若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来武当了!”   “玄虚掌门二十年没收徒弟了。”明不详道,“他对你肯定青眼有加。”   杨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不详忽道:“有人来了,是俞帮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风与杨衍连忙起身,正要闪避,只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道:“你到了客房,别看人家东西值钱,顺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钱,耍个把戏,他还不服服贴贴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耳熟……”望向入口处。杨衍也望着门口,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从廊道处转了进来,李景风只觉一阵晕眩,脱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讶异喊道:“景风?!”   李景风见她身边正跟着朱门殇,背后便是沈玉倾与小八——不,是谢孤白。众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惊又喜。李景风忙抢上前去,喜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沈未辰兴奋道:“你又怎么会在这?”   朱门殇骂道:“这他娘的什么孽缘!你往北我们往东,这都能撞着!”   李景风乍逢故人,欢喜得犹如炸开来,见到朱门殇也在,忙上前去拉朱门殇,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个朋友……”他正说着,回过头去,只见杨衍僵立原地不动,怔怔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见着杨衍也是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好像长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杨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壮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见。”杨衍说着,眼眶微湿,嘴角竟微微扬起。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他打从心底,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朱门殇道,“这些年过得怎样?说说。”   杨衍笑道:“还不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沈玉倾见他们故人重逢,不好打扰,见旁边还站着一人,于是问:“景风兄弟,这位是?”   李景风道:“他叫明不详,少林弟子,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在下青城沈玉倾。”   明不详也拱手还礼:“少林,明不详。”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也行了一礼。他拱手作揖,弯腰时,恰恰与明不详四目相对。 第61章 志同道合   谢孤白并未与明不详对视多久,那一眼像是巧合,又或是不经意间的轻微失神,显得极度自然。   朱门殇对杨衍道:“这几位是我朋友,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先介绍杨衍,“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患,杨衍杨兄弟。”   杨衍拱手作揖,沈玉倾当即还礼,朱门殇笑道:“人模人样,端着摆着的这位是青城世子,那个假端庄的野丫头是青城最凶的姑娘。”   沈未辰笑道:“你别瞎说!我叫沈未辰。”说着也行了一礼。   谢孤白拱手道:“在下谢孤白。”   朱门殇补了一句:“这个是同行,骗子。”   沈未辰笑道:“他是我哥的谋士。”   杨衍皱起眉头,朱门殇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没事,我刚练完功,有些累,先告辞了。朱大夫,我们晚些叙旧。”他只跟朱门殇打了招呼,转头就走。   李景风见他失礼,忙道:“我这朋友性格有些古怪,沈公子别介意。”   沈玉倾再见李景风,心情正好,笑道:“没事。”   沈未辰问李景风:“你不是跟着三爷练武?还是你当上铁剑银卫,出任务了?”   李景风脸上一红,甚觉尴尬,摇头道:“不是……唉……说来话长。”   沈未辰微笑道:“慢慢说,不急。”   李景风见她微笑,脸又更红,转头望向明不详。明不详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对李景风道:“你们故旧相见,该有很多话说,我先回房歇息了。”说着,对李景风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李景风一愣,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见着明不详微笑。只是,他竟没发现,除了杨衍,明不详也是个不爱笑的人……   他方回过神来,却看到谢孤白双眼微张,似乎正注视着自己,不等与他目光接触便移开了去,注视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   沈玉倾道:“到我房里聊吧。”   朱门殇道:“我先去看看我那小兄弟,他似乎不太开心呢。”他见谢孤白正望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问道,“怎么了?”   谢孤白淡淡道:“没事。”说着沉思了一会,问,“你那杨兄弟似乎不喜欢公子?”   朱门殇耸耸肩,摊手道:“我不知道。”过了会又道,“他……唉……”说着摇摇头,就往杨衍房间的方向走去。   李景风重见沈家兄妹,原本甚是兴奋,此时见了小八,想起文若善,不由得心中抑郁,垂首问道:“谢……文公子的事……”   沈玉倾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们也有许多话要说……”   ※         ※          ※   朱门殇举着烛火,就近看着杨衍的眼睛,又在他眉眼间扎了几针,神色凝重。过了会,朱门殇吸了口气,将针取下,取到最后一根时,竟不小心拗弯了。   “朱大夫,你这针救命,别弄坏了。”杨衍道。   “这几年我专攻眼部经络,这才想到办法……”朱门殇懊恼道,“我一直在找你,要是早一年遇着你……”   杨衍按住他手臂,垂首道:“你救我性命,又一直记挂着我,这世上除了我家人,唯有你跟彭爷爷对我好。”说完又问,“还有多久?”   “少用眼,或许能保十年。”朱门殇道,“我也说不准。”   杨衍喃喃道:“十年啊……”   朱门殇不想再提这事,于是问道:“说点别的,你找着仇人了?又怎么当了武当弟子?玄虚老牛二十年没收弟子了,给你这么大面子?你倒是好好说说,四年前你我分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从他到了抚州分舵,遇到彭老丐,又救了彭小丐性命说起,直说到彭老丐奋力一击,终于忘了自己。朱门殇听说仇人是严非锡,眉头深锁,又替彭老丐惋惜,不由得叹息道:“彭老丐一世英雄,老了却忘个精光,可惜了。”   杨衍想起彭老丐,虽然过了四年,仍是难过不已,道:“这四年我都没去见彭爷爷,他老人家要是想起来,定要骂我薄情了。”过了会又道,“要是他能想起来,我宁愿被他骂……”   “后来呢?”朱门殇问,“你怎么来武当了?”   “那日我离开抚州,想着曾祖是仙霞派掌门,仙霞派是武当辖下,就去武当拜师,经了些波折才到了武当。仙霞派灭了许久,幸亏一些耆老还记得曾祖,掌门知道我是杨景耀的曾孙,感念先人侠义,破格收了我当关门弟子。”   朱门殇哈哈笑道:“牛鼻子的功夫好得紧,你当了他关门弟子,他还不好好栽培你?”   杨衍复又沉默,朱门殇察觉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了?”   杨衍淡淡道:“没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敦厚仁善得很呢。”他口中这么说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朱门殇料他在武当过得不好,又道:“你是灭门种,过了这些年……仇名状的规矩你也晓得,你若要报仇,是天下共诛。”   杨衍道:“诛便诛吧,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朱门殇知道无可宽慰,几年前见杨衍时便知他性猛如火。他心下忖度华山掌门非同小可,杨衍要报仇只怕困难,但他是灭门种,严非锡不能杀他,只是严非锡狡猾,杨衍若是纠缠,肯定会被他害死,于是又道:“你要死我也不拦着你,倒是有件事你得先做。”   杨衍问道:“什么事?”   朱门殇道:“你是仙霞派掌门之后,杨家最后一人,没生个孩子,替杨家留个种,也太不孝了。”劝不得杨衍,倒是可以拖延他,等杨衍成亲生子后,或者顾念家人孩子,暂且放下仇恨,又或许到时严非锡就死了。不能亲手报仇或许是件憾事,但至少留了一命。   杨衍道:“朱大夫也是灭门种,你多大年纪了,不也还没成亲?”   朱门殇一愣,哈哈笑道:“我又没仇人……再说,我这几年走南闯北的,指不定早生了许多孩子!”   杨衍笑道:“只是都从母姓,十几个都不姓朱呢!”   朱门殇笑道:“不只高了壮了,连嘴巴都伶俐了!见的世面广啦!开过荤没?”   杨衍摇头道:“我不喜欢女人。”   朱门殇讶异问道:“你……你该不会……啊?”   杨衍愠道:“我没那癖好!”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就想着报仇,什么事都等报仇后再说。朱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门殇一愣,这小子虽然还是暴躁,却世故多了,竟然察觉自己用意,于是问道:“你领了侠名状没?”   杨衍摇头道:“还没,那也不是我要的。”   朱门殇道:“我暂时住在青城,你若领了侠名状可以来这找我。老谢这人贼精贼精的,沈公子又是青城世子,说不定能帮你忙。”   “他是青城世子,能管得着我这小人物的事?能为我开罪华山?”杨衍冷笑道,“他们算计的都是自己的好处,我们这种人不都是豢养的畜生?亲点的像狗,摸摸头,打赏你几根骨头,狠点的就是牛,临老了还得被宰来吃。朱大夫,你多留些心思。”   朱门殇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们正要去武当,若你没别的事,不如同行?”   杨衍问:“你们去武当干嘛?”   朱门殇笑道:“说起来,也是跟你的仇人作对呢。”   他想着若把此行目的说与杨衍听,或者能让杨衍对沈玉倾稍有改观,若他愿到青城,也好照应。   ※           ※          ※   沈玉倾细说别后情事,直说到文若善中毒身亡,李景风难过问道:“唐二小姐为何要杀文公子?要不是你们帮忙,她哪能当上继承人?恩将仇报到底图什么?”   沈玉倾道:“当中根由我也想不清。谢先生说未必是二姑娘,但若真是她,或许是忌惮文公子才能,担心他帮助大小姐,威胁她的地位。”   李景风忿忿不平道:“文公子又没得罪人,除了唐门,还有谁会下这种毒手?再说,唐门都跟青城联姻了,大小姐都嫁给沈三爷了,还能怎么威胁她的地位?”   沈玉倾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谢先生说崆峒也有嫌疑。只是文公子没暴露身份,怎么被发现的也无法确定。”   李景风讶异问道:“崆峒?怎么跟崆峒又有关系了?”   谢孤白道:“《陇舆山记》。”   李景风一愣,他隐约记得诸葛然曾提起过这本书,又问:“这本书跟文公子有什么关系?”   谢孤白道:“若善是《陇舆山记》的作者,上头记载了蛮族密道的事情,崆峒不想这件事让人知道。”   李景风讶异道:“可真有密道啊,我还去过了!”   沈未辰吃惊道:“你去过了?”   李景风点头道:“跟诸葛副掌和三爷一起去的。诸葛副掌也到过崆峒了,听说跟朱爷见过一面,谈什么就不知道了。”   当下李景风便把崆峒一行说了一遍,说到半路遇匪以及饶刀把子的故事,众人都觉惊险,听了三爷的事迹,均是佩服不已。又说起找密道的过程,李景风隐去了齐小房的来历不说,只说捡着一名妙龄少女。再说到饶刀山寨遇刺,沈未辰惊呼一声,替李景风捏了把冷汗。到最后因故被迫离开崆峒,众人又各自感叹。   沈未辰道:“我本以为诸葛然这矮子坏得很,没想也是这么有趣的人。”   “坏人才有趣,好人无趣得紧呢!”李景风学着诸葛然的语气虚握着拐杖说道。沈未辰见他学得有几分神似,忍不住大笑。   “我们听说诸葛然去崆峒几个月,原来还有这波折。”谢孤白道,“看来这一票留不住。点苍、华山、丐帮、崆峒,他们有了四票,只要武当倒戈,下届盟主便是诸葛焉了。”   李景风问:“朱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知道这票留不住了?”   谢孤白道:“崆峒想废了‘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这条件诸葛然拿得出,李玄燹拿不出。”   李景风吃了一惊,疑惑道:“你说的是真的?”   崆峒一派的穷苦李景风是亲眼所见,若不是断了商路,饶刀把子也不至于被逼当马贼。这规矩到底该不该留?他自己也没个准数,但此时他内心隐隐觉得,诸葛焉当上盟主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玉倾这么介意,反倒杞人忧天似的。   他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华山要跟唐门宣战?我在汉水上见着许多战船……”   沈玉倾面有忧色,道:“华山确实派人来青城借道,多亏了谢先生三番两次筹谋,让他们碰了几个软钉子。齐二爷调停后,要唐门快点查出凶手,这事就暂缓了,可凶手全无眉目。”其实这段时间华山并未停止对青城施压,然而青城刚与唐门联姻,哪有借道之理?父亲又不想得罪华山,用了一个“拖”字诀。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到时昆仑山上冷面夫人与严非锡面对面,让他们两人自己说去。   沈玉倾觉得此法并不稳妥,但父亲意志坚定,他也无计可施。正想着,听见敲门声响,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回来了,我去开门。”   朱门殇进来,皱着眉头,不仅无故人相见的欣喜,反倒是一脸抑郁模样。沈玉倾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摆摆手道:“没事。”说着叹了口长气。   谢孤白道:“多叹几次,我就信你是没事找事。”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李景风问道:“朱大夫,杨兄弟的眼睛怎样了?我听说他的仇人是严非锡,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除了朱门殇,众人各自露出诧异神色,谢孤白缓缓问道:“他是灭门种?”   这是结论。严非锡与人结怨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杨衍一个武当弟子竟还没被杀,若不是另有隐情,那就是惯常的结论,他是严家报复过后的灭门种。   朱门殇取了茶杯,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下,道:“这事得从四年前说起……”他把与杨衍的相遇说了,众人听了故事,对杨衍大为同情。   李景风怒道:“杨兄弟的先人干了好事,却要被灭门,这是什么道理?”   朱门殇道:“这不是道理,是规矩。”   李景风又道:“仇不过三代,杨兄弟是第四代,凭什么严家可以杀他姐姐弟弟,杨兄弟却不能报仇?”   “这叫株连。”谢孤白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接着道,“报仇时若遇着仇人亲眷,可一并杀之,这是仇名状最险的一处。假若你被发仇名状,之后投靠青城,你的仇家前来寻仇,你周围的亲眷、遇着的青城弟子若有阻拦,都能一并杀之。所以武林上绝不轻发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株连甚广的大事。杨衍的父亲是第三代,报仇时他们姐弟在场,就一并株连了。杨衍是第四代,他不能报仇。”   “杨兄弟的弟弟才刚出世,哪能阻挡他们报仇?”李景风怒道,“这算什么株连?!”   “这得从仇名状的根源说起。”沈玉倾道,“昆仑共议之前,武林上颇具势力的门派,九大家不算,还有十几个。那是争天下的年代,各派彼此攻伐,结怨日深,这仇怨非一朝一夕能解。从怒王身亡到蛮族退兵后三十年,恰恰是第二代人,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是让杀伐止于子辈,而不祸延孙辈。至于株连的规矩,当时多是势力之间结怨,一人之仇往往关系着一个门派,再说这辈份,辈份高年纪轻,年纪大辈份低的所在多有,仇杀时难道还问着对方辈份?所以规定了凡仇杀时有亲友在场,都是株连。”   沈玉倾摇头道:“这规矩都近百年了,放到现在确实不合时宜。也不知为何,昆仑共议换了几任盟主,却没人改这规矩。”   谢孤白缓缓道:“这是沈掌门说的吧?”   沈玉倾疑惑问道:“怎地?”   谢孤白为众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这样教的,挺好。有理有据,是该这样教。”   沈未辰皱起眉头:“谢先生,有话直说吧。”   谢孤白道:“公子都说了,那攻伐不断的日子没有株连这一条,怎么斩草除根?只要有株连,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杀到只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灭的门派势力是被谁掌管了?仇不过三代,像杨兄弟这样的门派后裔要找谁报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谢孤白接着道:“至于仇名状,昆仑共议后,除了六十年前的铁岭张练,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一年前七义屠恶虎,有几人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又有几个有好下场?”   沈玉倾默然片刻,道:“先生说得有理。”   他明白谢孤白的说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门派或家族势力强大的自然占了优势,变了样子的恃强凌弱而已。   朱门殇深有所感,他父亲师兄俱死,虽说咎由自取,但若真要报仇,他也只能背着罪名暗着来,对彭家发仇名状无疑自寻死路。   话说回来,自己是灭门种,彭家也拿他没辄,这就叫穿鞋的打不过赤脚的。只是若真要报仇,彭家想洗清嫌疑,让自己死于意外想来也不是难事——夜榜的杀手多着,九大家虽是痛恨,却也没少利用过。   众人讲了一夜故事,看着天色将明,沈玉倾道:“朱大夫,那杨兄弟……你问他愿不愿意来青城?”   朱门殇摇摇头,说道:“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   “杨衍若来青城,他想报仇,公子是帮他还是不帮?”谢孤白问,“若是不帮,是要劝他放下?”   “杨兄弟报不了仇。”沈玉倾摇头道,“太难了,就算报了仇也是天下共诛的大罪。”   “帮不了他就别拦着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会介意只是因为你恰好听到而已。”谢孤白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就是因为看到了才要管,若连看着了都不管,良心过得去吗?”李景风道。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管!等以后大家叫你李大爷了,你爱怎么管怎么管!”朱门殇道,“你连灭门种都不是,人家伸根指头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够还有四根!”   ※ ※ ※   巳时,沈玉倾睡得甚不安稳,杨衍的遭遇和谢孤白说的话都让他反复思索。他确实帮不了杨衍的忙,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事,青城若与华山结仇,可能就得无故多死几百上千个人。   不能就因为想帮杨衍出口气,反倒害死更多的人。那里是华山,不是青城。如同谢孤白所说,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顶多就像玄虚一样收留杨衍,好生照顾,劝他放下仇恨……   沈玉倾起身唤了一声,门外的随从送来了面盆毛巾,他梳洗过后,信步走到中庭,听见李景风和沈未辰的声音,也不知两人是刚起还是一夜未眠。他知道李景风对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后头,偷听两人说话。   只听沈未辰问道:“你跟三爷这么久,学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风尴尬道:“学了不到一年,都是崆峒派的粗浅武功。”   “三爷的功夫有多厉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你觉得呢?”   “挺厉害的!他吸一口气就能把苍蝇给定住!”李景风道,“好像是叫浑元真气。”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内家功夫,嗯……”   沈玉倾从柱后偷偷探出头来,见沈未辰似乎正在思索,心想:“景风兄弟也是老实,不会找话,就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风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搅扰两人聊天了。”   “要不我们练两招吧?”李景风道,“除了三爷,我没跟什么厉害的人过过招。”   沈玉倾心中一惊,再看过去,只见沈未辰犹豫道:“怕打伤了你,不好。”   李景风忙道:“不会不会!你别担心,闪躲的功夫我可厉害着!”他挺起胸膛,显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闪躲嘛,夜榜的杀手都奈何不了我呢!”   沈未辰瞪大一双明眸,问道:“真的?那我轻点!”   李景风道:“别手下留情,尽管来!”说着,他左脚前踩,重心后落,左手斜护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底下,那是上中下路闪避格挡都备好的姿态。沈玉倾见他架势十足,也不禁刮目相看,这架势,说不定真能跟小妹过上几招。   沈未辰点点头,右脚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风眼前一拂,右拳随出。沈玉倾暗道一声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这拳结结实实打在李景风面门上。李景风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讶异问道:“你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我……我没瞧清楚,来不及了……”   忽然响起哈哈大笑的声音,原来朱门殇躲在另一根柱子后头,正笑得直不起腰来。沈玉倾忍着笑从柱后走出,问道:“小妹,你做什么呢?”   沈未辰喊道:“朱大夫别笑!轮到你上阵了!”   朱门殇忍着笑,要李景风抬起头来,捏他鼻梁,又上了药,笑道:“还好鼻梁没歪。”   沈未辰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收手……”   李景风忙道:“不关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刚才用的什么招?我,我就见到眼前一个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倾讲解道:“这招叫叶底藏花,左掌虚拂一招,扰你视线,右手从掌后穿出。这招变化繁多,有时从掌后穿出,有时又攻你小腹,虚实难料。”   李景风满脸通红,点头道:“我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会。”   沈玉倾看着李景风背影,虽觉有趣,又忍不住暗自叹息。他本欣赏李景风骨气,三叔婚宴时见着齐三爷,三爷是直来直往的人,连他也夸奖李景风人品心性,能被齐子慨亲自教导,可见是何等器重。又听说李景风崆峒一行的事迹,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只是看来小妹只把他当朋友看待。何况他出身平凡,大伯与雅夫人,甚至爹亲……总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着,就听沈未辰问道:“你们两个躲柱子后面做什么?”   沈玉倾笑道:“怕打扰你练功呢。”   过了会,下人前来禀告,说俞帮主摆了宴席宴请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倾道:“该办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见俞继恩身侧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俞继恩介绍道:“犬子承业。”俞承业站起身来拱手弯腰,沈玉倾见他年近二十,脸色蜡黄,身形瘦弱,除了一身华服,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拱手回礼,俞继恩又介绍道:“小女净莲。”   那俞净莲与俞承业不同,白白净净的圆脸,粗眉细眼,体态丰腴,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红衣裳,上绣鸳鸯戏鲤图案。跟他们父亲一样,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让人眼乱。俞净莲看见沈玉倾,脸上一红,起身福了福,沈玉倾拱手还礼。   朱门殇在谢孤白耳边低语道:“这少年体虚气弱,许是过度纵情声色,身子糟蹋坏了。”谢孤白道:“我瞧你身体挺好的,把你的药方给他补一补。”朱门殇啐了一口,道:“我这是先天体质好,后天有调养。”   沈玉倾见俞继恩左首还空了两个位置,料知还有人尚未入席,却见只放了一双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稳重,知道过会便知根由,也不多问,先向俞家姐弟介绍了其他人,俞承业不住找沈未辰攀谈,俞净莲也不住问沈玉倾喜好,显得甚是热络。   过了会,俞继恩皱眉问俞承业道:“你娘在干嘛?要是不想来,让她在房里歇息算了。”   俞承业道:“娘说要来呢。”   俞继恩更是不耐,沈玉倾忙道:“不急,不急。”   俞继恩道:“让贵客久等,失礼了。”   俞净莲望向门口,叫道:“娘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朱门殇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四名家丁抬着一张特制的太师椅,椅杠是铜铸的,比寻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头的妇人竟还是把这张椅子给塞得满满的!那妇人虽是坐着,粗略一看也该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着量,横着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倾见朱门殇失态,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颇有责备之意。朱门殇忍不住低声道:“别怪我!这能不吓着人吗?”说着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养,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倾低声喊道:“小妹!”沈未辰察觉失态,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妇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占了两个座位。俞继恩道:“这是贱内陈氏。”   众人起身行礼,喊道:“老夫人好。”   陈氏皱起眉头,嘟着嘴,不,她是否嘟着嘴实在不好分辨,说她皱起眉头也是从语气上判断:“我很老了吗?”她话音粘黏在一起,听着不甚清楚。   朱门殇道:“夫人青春年少,哪里老了!”   陈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住咳嗽,她身后家丁连忙替她拍背,助她顺气。   “吃饭,吃饭!”陈氏说。俞继恩吩咐厨子上菜,只见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寻常多上一倍。朱门殇见陈氏毫无节制,张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残余,必被她席卷一空,低声对谢孤白道:“我弄错了。物极必反,她这吃法孕时必伤胎儿,他儿子的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难调养。”过了会,忍不住又道,“她再养肥些,站起来就是个四方形了!”   谢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来。”   席间俞继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杨衍与李景风均是沈玉倾等人的旧识,笑道:“武林这么大,却全聚在襄阳帮了,当真缘分难得!”接下来就不停提起“缘分”、“福气”等话语。沈玉倾皱起眉头,觉得俞继恩另有所图,沈未辰只是掩笑,俞承业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给看晕乎了。   酒过三巡,俞继恩请众人移驾内堂歇息。众人分了主次叙茶,俞继恩料是该说正事了,于是问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俞某受宠若惊,不知有什么襄阳帮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倾道:“俞帮主客气了。沈某谨代表青城,想拜访武当玄虚掌门,还请俞帮主帮忙引荐。”   他是青城世子,要拜访武当掌门送个名帖便是,何必俞继恩引荐?俞继恩想了想,问道:“沈公子要跟掌门说些什么?需要俞某转告吗?”   沈玉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仑共议,这几年诸葛副掌拜访过丐帮、青城、唐门、崆峒,沈某心想,许是诸葛掌门有些心焦了。”   俞继恩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听说诸葛掌门有意与李掌门一同竞逐昆仑共议盟主之位。”   俞继恩道:“是听到些风声。”他是漕运帮主,于河道上的消息最是灵通,又道,“不过我们襄阳帮都是手下人,昆仑共议这等大事只管看着听着就是。”   沈玉倾道:“俞帮主太谦虚了,襄阳帮是武当之下第一帮派,每有大事,玄虚掌门也常仰赖俞帮主的意见。青城向来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澜才好。所以才来拜访帮主。”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时听闻李掌门拜访了少林外,没听说过李掌门有什么行动,李掌门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门着急了?”   沈玉倾摇头道:“李掌门自然有动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帮李掌门着急,即便李掌门真是化外之人,对盟主之位不屑一顾,在下也不能坐视。”   俞继恩问道:“这是为何?”   沈玉倾道:“假如点苍真用这种方式当上盟主,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往后几个十年是谁当盟主?”   俞继恩道:“不就是谁有本事,谁当盟主吗?”   沈玉倾道:“那以后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拼本事了。”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过了会才接着道:“沈公子深谋远虑,心系天下,着实不容易,只是襄阳帮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沈玉倾知道他这“帮不上忙”不是客套话,而是想要坐地起价,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对了,听说沈公子尚未娶亲,不知沈掌门是否有安排?”   沈玉倾一愣,来此之前,他设想过俞继恩可能开出的条件。襄阳帮掌握鄂西全靠漕运,他以为俞继恩会以长江中游以降的漕运作为条件,没想他竟然问起这个……   俞继恩接着道:“俞某兢兢业业,多年积累,总算家业有成,拜武当庇护,襄阳帮也顺风顺水,要说有什么挂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总想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小女净莲年方十九,正当妙龄,人家说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儿模样便猜着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弃,以后汉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条道。”   沈玉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还要回禀父亲。”   俞继恩道:“这也不难,只要沈公子应下,俞某必当备下厚礼,往青城求亲。小女性格温顺,平时被人服侍惯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帮些,小女也不会介意。”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指俞净莲过门后不禁妾室,沈玉倾忙道:“哪有女方提亲之礼,这万万不可。”   俞继恩道:“我襄阳帮嫁入青城是高攀了,就算不合规矩,也要讨这门亲事。”接着又道:“襄阳帮守着鄂西,青城把守重庆关卡,两派比邻,互为唇齿,我们成了一家人,这汉水下游跟整条长江不都是我们的天下?”   其实他这话说得在理,如果青城真与襄阳帮联姻,等于把住了两条大河漕运的命脉,于青城和襄阳帮都帮助甚大。甚且,襄阳帮还能借此把势力延伸到鄂南,那对武当的影响力可直逼丐帮彭家、少林嵩山,变相来说,武当既然不管事,这样的联姻无异于让青城的影响力进入鄂西。   沈玉倾尴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谁人不爱,只是在下家教甚严,若擅自允亲,只怕家父责怪。”   俞继恩脸色一变:“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倾忙道:“绝无此事!”   俞继恩道:“既然如此,那请沈公子回禀沈掌门,若这门婚事成了,青城、襄阳就是一家人,如有驱策,俞某无不应从。”   沈未辰见俞继恩语意坚决,似乎若不答应,便不肯帮忙,难道真让哥哥为了衡山当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儿?沈玉倾是义举,没这样牺牲的道理,但见沈玉倾仍在犹豫,深怕他就这样答应了。不禁紧张起来,朱门殇见她紧张,俯身在沈未辰耳边道:“我有办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问:“什么办法?”   “我瞧他儿子看你的眼神贼溜溜的。你嫁他儿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门殇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烦,听他调侃戏弄,伸脚压在朱门殇脚背上,稍稍用力。朱门殇脚背剧痛,忍不住唉了一声。   众人听他喊叫,转过头来看他。朱门殇嘻嘻笑道:“没事,没事。”沈未辰却不松脚,用力更甚。她武功甚高,朱门殇甩脱不开,估计脚背上已经一大片淤血。忙转头对谢孤白道:“你帮帮他?”谢孤白半闭着眼,好半天不说话。   沈玉倾犹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绝,沈未辰忙道:“俞帮主,婚事先不急!我们把正事办了再回青城提亲,让掌门做主,家兄才不会为难!”   俞继恩愠道:“难道我女儿的婚事就不是正事?”   沈未辰自觉失言,连忙道歉。俞继恩得理不饶人,又说道:“沈公子,你到底考虑得怎样?还是青城势大,瞧不起我襄阳帮?觉得不配?”   朱门殇早痛得满头大汗,在谢孤白耳边哀求道:“你再不帮忙,我的脚要断啦!”   谢孤白吸了口气,忽问:“俞帮主,听说今年汉水上不平静?”   俞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近来船匪猖獗,襄阳帮是损失了些货物,但不伤元气。”   谢孤白道:“华山治下甚严,汉水怎能有这么多大盗,一年之间劫了襄阳帮四条船?连货都没卸又急着再抢一条,幸好景风兄弟三人机智,这才保住了一条船。”   俞继恩笑道:“承了这三位兄弟的人情,襄阳帮肯定重酬重谢,不让三位弟兄白拼搏一场。可这又与青城无关了,这三位领的也不是青城的侠名状吧?”   “抢襄阳帮的也不是船匪,而是华山。华山打什么算盘?昆仑共议,我们不动,点苍不动,玄虚掌门依循往例自然是拥护衡山,沈公子星夜前来,抢的不过就是一个‘快’字。”谢孤白缓缓道,“三天之内,严掌门必然前来拜访。”   俞继恩讶异道:“那可不好!要是严掌门要强娶我家净莲,襄阳帮怎敢得罪华山?”他故作慌乱道,“沈公子,你若不及早定这门亲,只怕有变!”   他打什么主意,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反挟华山来威逼沈玉倾了。只听谢孤白又道:“华山要有诚意,怎么不直接来求亲,反倒要劫船威逼?俞帮主帮了华山,却得罪了衡山,长江这条漕运襄阳帮还走得通吗?”   俞继恩脸色一变,说道:“华山虽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帮了你这回,不也是得罪点苍华山?”   “我倒不知襄阳帮有船能到点苍,不知走的是哪条河道?”谢孤白道,“再说华山以威势逼迫襄阳帮,今日若从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华山必然得寸进尺,如此一来,到底是襄阳帮得了华山的庇护,还是华山吞了襄阳帮?”他拱手道,“还望俞帮主深思。”   俞继恩沉思良久,缓缓道:“近来我神思困顿,净莲吵着要看海,我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动身吧。”这是两不相帮之意。   谢孤白道:“我倒有个主意,俞帮主不如来重庆走走?沈公子也久未与三峡帮的许帮主会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峡帮是重庆最大的漕运帮派,跟襄阳帮之间既有交情,也有竞争。谢孤白这番话是递出联结鄂西重庆两大漕帮的敲门砖,又有沈玉倾在场协调,两帮联手,便能垄断长江上游的漕运,襄阳帮若真在汉水上有损失,大可弥补过来。   俞继恩沉思半晌,仍在犹豫,谢孤白又道:“襄阳帮在华山被针对,三峡帮在汉水上的买卖少,若是两帮感情好,便把旗号借给襄阳帮也是无妨。”   三峡帮打着青城的旗号,华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当虽大,却不管事,反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让华山忌殚。   俞继恩听了这话,立时眉开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访。这两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当吧。”   谢孤白摇头道:“不能再等,还请俞帮主即刻动身,我等随后再去。若慢了,只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被耽搁。”   俞继恩道:“那俞某与杨兄弟先走一步,也好向掌门禀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倾起身笑道:“有劳帮主了。”   众人再聊几句,俞继恩当即离去。朱门殇这才抱着脚不住喊疼,又骂道:“臭丫头,我这脚要废了,你青城赔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调侃我。”又笑道:“还是谢先生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俞帮主。”   朱门殇道:“我这不是调侃,是不想断了你哥的姻缘,叫他恨我。”   沈玉倾笑道:“你就爱胡说,这才犯脚疼。”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上武当?”沈未辰问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倾道:“若是同行,武当就知道是说客,会怀疑襄阳帮收了什么好处,反倒不利。襄阳帮毕竟只是帮派,不是九大家,行事还需有些顾忌。”   朱门殇道:“那我们几时走?”   沈玉倾道:“我们是带着车队来,行得慢,晚个一天出发便是。”   众人回到客房中庭,见杨衍正在等着,朱门殇上前打招呼,杨衍道:“俞帮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当,你昨晚说的事,我会帮忙。”说着握紧朱门殇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当时记得来见我。”   朱门殇点头:“那当然。”   杨衍说完,看也不看沈玉倾众人,径自离去。   朱门殇叹了口气,李景风从客房走出,问道:“杨兄弟走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问:“若是不耽搁你行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武当?”   李景风忙道:“不耽搁,不耽搁!”   沈未辰歉然道:“你鼻子好些了吗?”   朱门殇听了这话,“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景风忙道:“没事,好多了!”朱门殇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风不好意思,只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门殇骂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难得来襄阳,跟我出去走走!”说着一把拽住李景风衣袖。   谢孤白摇头道:“你俩单独出去,朱大夫转眼就卖了你。”   李景风听出意思,死赖着不动:“我不去妓院!”   朱门殇被看破心思,忙道:“谁说是妓院的?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谢孤白道:“沈公子,帮帮景风吧。”   沈玉倾笑道:“景风别怕,我们一道,朱大夫欺负不了你。”   李景风问道:“你们也一道去吗?”   沈玉倾道:“宜昌是大城,总不能白来一趟。”又道,“大元师叔他们在别院客房,叫上他们一起去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门自然带了随从护卫,虽不如前往唐门时声势浩大,也有二十余名保镖。   沈未辰也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门殇见人多,知道算盘落空,哼了一声道:“行呗,人多热闹!”   谢孤白摇头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倾关心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伸出手道:“让我把把脉。”   谢孤白道:“没事,就是有些头疼,你们去吧。”说完径自回房,竟连客套话也不说了。   沈玉倾虽觉古怪,但也不多追问,只道:“我们走吧,别妨碍谢公子歇息。”   李景风望向谢孤白背影。当初船上同行,他与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变成了谢孤白,不知为何两人反倒有些疏远起来。他想不通原因,听朱门殇催促,只得跟着众人离开。   ※        ※         ※   谢孤白回到房里,向襄阳帮的下人要了一张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继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贵重,没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张古琴,看纹理雕刻便知名贵,只是疏于保养,是富贵人家收藏来彰显气派的,并不实用。谢孤白定了弦,勉强将就,又点了一碗香膏,盘腿坐下。   只听他随手拨出,琴音乍响,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琴音如泄,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如佛光普照,庄严中却又不时掺有一丝鬼气,宛如一缕幽魂在佛前徘徊。渐渐地,琴调转慢,琴音愈低,幽魂渐近,如泣如诉,哀惋动人,似诉生平冤屈,抑郁难平。怨至深处,琴音又变,如侠客肝胆,见不平而奋起,击天下以彰公义,之后琴音又转,蜿蜒曲折,如大江汇聚,却又各奔东西,猛地风云涌动,英雄豪杰天下逐鹿,铁骑银枪刀剑锵然。遍地狼烟之后,又听悲声呜咽,生灵涂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难平,正要重奋再起,卷土重来,琴声却嘎然而止。   余韵尚在,久久未绝。   谢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不详正站在房门外,专注倾听。   谢孤白对着明不详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凉风,沁人心脾。   “是我打扰了先生雅兴?”明不详行礼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这曲子就到这为止。”谢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侠请进。”   明不详也不推却,道谢进屋,问道:“曲意未尽,怎会停在此处?这曲在下从未听闻,还请赐教。”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写,还未完成,正不知如何再继。”   “这曲风云变幻,悲喜交集,庄严中又有阴森鬼气,悲鸣中可见英雄肝胆,如此荒诞却又处处融洽,倒像是一幅众生相。”明不详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谢孤白道:“少侠真是知音人。这曲子讲的正是天下大乱,风云诡谲下的芸芸众生,名唤‘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详想了想,“众生百态,风云变幻,尽在天之下,确实是个好名字。”又问,“怎么不继续谱写下去?”   谢孤白叹道:“人有旦夕祸福,一首曲子又如何说得尽这世事须臾变幻?昨夜听了个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来,想再谱断章,可翻来覆去总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才让谢公子记挂。”明不详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变的故事。”谢孤白请明不详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与你同行的朋友,杨衍杨少侠。”   他缓缓说起杨衍的故事,一个无依无靠的灭门种仅凭一腔血性,要挑战一个永不可能复仇成功的对象。   说完故事,他问:“以杨兄弟之力薄要对抗整个华山,天下还有比这更螳臂挡车的事吗?要是一般人,早就放弃报仇,可却也有如他这般坚毅痴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说,这一首《天之下》如何说得尽这天下变化,芸芸众生?”   明不详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为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原来也健谈。”说着,他先在琴弦上拨了几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重新弹起了方才谢孤白所弹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这曲子先说的是庄严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间受尽委屈的怨魂,纵有不平剑,难斩世间冤,彼时鼠辈横行,豪杰因缘际会,终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英雄埋骨,虽保一时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弹了一小段,这是之前谢孤白没有继续作下去的部分,只听他奏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梵呗,尽弥杀气,似乎冤魂将要重归尘土,此后再无纷争。这段曲调曲风突变,却又接得严丝合缝,与前曲浑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结,明不详弹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声,琴弦乍断。   谢孤白叹道:“少侠当真国手,最后这一段以佛法教化众生,离苦得乐,方得宁静,若不是弦断,当可以此作结。”   明不详道:“若在此作结,未免虎头蛇尾了。”他想了一会,才道,“果然芸芸众生,一曲难以尽谱。想靠着佛法普度众生也太自以为是,污了这曲子。”他问谢孤白,“梵唱若无法教化众生,这之后又当如何续曲?”   谢孤白摇摇头,反看向明不详。   明不详也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在襄阳帮呆得久了,杨兄弟回武当,李兄弟又与你们有旧,我与你们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来时,转告他我先行一步。”   谢孤白问:“少侠欲往何方?”   明不详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后,应该还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谢孤白道,“下回再见,再共谱这曲《天之下》。”   说着,他微微一笑,谢孤白也微笑以对。   李景风暂时没有危险了,谢孤白确定了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与了净的巧遇,就让他知道了这个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详对李景风的兴趣。但眼下,未必有对付这个人的方法。   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说了杨衍的故事,杨衍,比李景风更能引起明不详的注意。   至于杨衍……那从不是他关心的人。   然而即便聪敏如谢孤白、明不详,也不知道他们这几人在襄阳帮这场波澜不兴的相遇,将会怎样影响未来的天下,带来怎样一番尸山血海的景象。   ※ ※ ※   李景风回来时听说明不详已经离去,抱怨怎不等他回来告别。沈玉倾问起谢孤白的身体,谢孤白说已大好,其他人也未再追问。   第二日,众人整理行装,李景风才发现沈玉倾带了车队过来,足足十五辆车,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见到他,不禁愕然:“怎么你也在这?”   马车一路前往武当,俞帮主已经先走一天,他们缓缓赶上,估计会比俞继恩晚两天抵达。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又负责药材运输,在玄虚掌门面前说得了话。只要稳住这一票,昆仑共议便大事底定,此后的武林便不会如同谢孤白所言,天下大乱。”沈玉倾想着。   中午时,车队还未离开宜昌地界,停在一间大客栈外,一行人下车用餐。   “你们说俞帮主夫人……真有这么……啊?”李景风摇头,显然不信,对朱门殇道,“你肯定又骗我!”   朱门殇骂道:“操!你见识少!不信问他们,看我是不是诓你!”他说起俞继恩想要联姻之事,聊起俞继恩的妻子,李景风却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说她连路都不会走,那她……她要解手时怎么办?”李景风问。   “跟你一样,让别人帮着擦屁股!”朱门殇调侃道。李景风脸一红,说道:“我又不是你,见了美人就头晕,有色无胆,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残局!”   朱门殇脸也红了,望向谢孤白与沈玉倾,两人转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又见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门殇愠道:“原来是你在胡说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谢孤白缓缓道:“一,不是小妹说的;二,没有胡说八道。”   朱门殇看向李景风,恶狠狠问:“谁说的?!”   李景风只作不知,不加理会。   朱门殇道:“不说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听……”   李景风大窘,忙道:“别瞎说!谢公子、沈公子都说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说了一点点。”   “别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就跟朱大夫、谢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了。”   李景风一愣,脸上更红,忙道:“这……我……不习惯。”   沈未辰道:“叫久了就习惯了,不然我听着也不习惯。”   李景风缓缓点头,沈未辰又问朱门殇:“景风的秘密是什么?”   李景风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见他大窘,更是好奇,问道:“朱大夫你说,想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门殇摸着下巴笑道:“这样啊……”   忽然又听到大批的马车声响,白大元等一众保镖都戒备起来。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二十余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沈玉倾皱眉道:“这么多马车,是商队?”   “不像。”朱门殇看着门口。只听客栈外有人说道:“是青城的车!”   是武林中人?沈玉倾一愣,只见门外当先走进一人,头戴远游冠,身披黑袍,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他身后又跟进了十几名壮汉,当中一人腰间左右各悬一把剑,一长一短,身形细瘦,年约四十有余,目光如电,面上刺了一条龙,龙的身体在左颊,龙头却在嘴巴右边,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断了龙颈似的。李景风目力好,细看时才发现龙头与龙身断裂处果然淌着血,真像是一口咬断了龙颈,极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脸色大变,奔上前来,在沈玉倾耳边低语两句,沈玉倾也不禁一愣。李景风见他们神色不对,忙问道:“他是谁?”   “华山严非锡,敢问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缓缓说道,目光逐一扫过客栈众人,最后停在了沈玉倾面上。 第62章 曲径通幽   打从诸葛然从崆峒回点苍的消息传到青城,谢孤白就让沈玉倾探听汉水的情况,果然得知襄阳帮船只遭劫的消息。沈玉倾与谢孤白商量之下,知道这是华山施压襄阳帮借以取得武当支持的手段,他料到严非锡势必亲访襄阳帮,却没想这么不凑巧,自己与俞继恩不过相差一日,便撞着赶往襄阳帮的严非锡。见严非锡问起,沈玉倾也不闪避,起身弯腰行礼,恭敬道:“在下沉玉倾,见过严掌门。”又介绍沈未辰道,“舍妹沈未辰。”   沈未辰早已起身,此时也拱手行礼。   严非锡不动声色,走到稍远处的桌前,缓缓道:“沈庸辞的儿子忙到武当地界了?”   他说着话,那脸颊刺青的男子就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细细打量周围人等。沈玉倾注意到严非锡身后站着一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公子,身穿淡蓝袍子,梳了个发髻,脸颊细瘦,双眉微微下垂,略带愁容,眉宇间与严非锡有几分相似。其实他是跟着严非锡第二个走入客栈的,实在是那名脸颊刺青的男子太过醒目,是以一时没注意到他。   照这行止样貌,该是严家某位公子,然而严非锡并未介绍,沈玉倾也不好多问。严非锡此行是要上武当,那与自己是同路,这局面虽然尴尬,但自己已经抢先一步得到襄阳帮的支持,即便一同上山,两相较劲,自己也该占着赢面。沈玉倾念及此,道:“晚辈四处游历,正打算往武当拜见玄虚掌门。”   严非锡“嗯”了一声,并未坐下,先环顾四周,他目光锋利,犹如一把剃刀,瞧得在场众人都不自在。李景风被他目光扫过,不由得生起一丝寒意,又望向谢孤白,看他有什么主意。谢孤白仍是眯着一双眼,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严非锡的目光停在沈未辰身上,问:“雅爷的闺女?”   沈未辰点头道:“是。”   严非锡点点头,道:“有什么事,你可传话回青城。”   沈未辰听他语意不明,问道:“传什么话?”   严非锡昂起头来,缓缓道:“犬子死在唐门,当时你跟你哥都在唐门地界,也是犬子英灵保佑,竟让我在这里碰上了。”   他盯着沈玉倾,缓缓道:“请沈公子随敝人回华山,调查犬子死因。”   众人吃了一惊,这分明是要挟持沈玉倾。白大元正站在沈玉倾身边,忙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这里是武当地界,我家主人是青城世子,有什么事,想查什么,回青城再说。就算要上华山,也请严掌门备好请帖,往青城送去。”   沈玉倾道:“令公子离开唐门时尚安好,他出事时我人在灌县,发生何事,我实不知情,这里有许多人随我前往唐门,可以作证。”   “这里头能作证的,哪一个不是青城的人?”严非锡道,“他们的话能信?”   “冷面夫人与唐门许多人也能作证。”沈玉倾道。   “我正愁见不着冷面,带着你去找她对质也挺好。”严非锡道,“沈公子,请了。”   华山要向唐门兴师问罪,青城不肯借道,要是抓着掌门独子,还怕青城不让路?白大元听他这样说,喝道:“青城弟子,保护少主!”   客栈中所有青城弟子纷纷站了起来,一拥而上,护在沈玉倾兄妹与谢孤白等人身前,门外也涌入华山弟子,人数也多达数十人,双方各持兵器,顿时剑拔弩张。沈未辰暗暗握住袖中峨眉刺,李景风武功虽低,也与小妹一同护在沈玉倾身边。   沈玉倾料不到严非锡如此蛮不讲理,正要再说,严非锡冷冷道:“抓活的,别伤得太重!”   他一声令下,那脸上刺青的男子抽出长短双剑,上前一步,一道寒光乍现,刺入一名青城弟子体内,那弟子惨叫一声,顿时倒地。   白大元大喝一声,持剑杀向刺青男子,两派人马立时斗了起来。沈玉倾知道退无可退,大喊道:“杀出去!”   一众青城弟子训练有素,当下围成一个圆阵,护住沈玉倾兄妹。沈玉倾持剑在手,耳边杀声震天,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沈玉倾道:“小妹,保护谢公子、朱大夫跟景风兄弟!”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忙道:“我能照顾自己!”环顾四周,华山人马早已将他们团团包围,人数比青城多上许多。   朱门殇低声问谢孤白道:“怎么办?”   谢孤白在沈未辰耳边低声道:“擒住那名年轻人。”接着又暗自嘱咐几句。沈未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又对李景风道:“你看着谢公子!”说着看向严非锡身后,只见那名青年公子正皱着眉头看着这场大战,她一边护住沈玉倾,一边注意那人。   李景风与几名青城弟子守在谢孤白与朱门殇身边,一名华山弟子突破青城弟子的战圈,挥刀砍来。李景风觑得奇准,侧身避开,反刺一剑,那人挥刀格开李景风攻势,“唰唰唰”一连三刀,李景风左闪右避,又还了一剑。   朱门殇赞了一句:“好!”脸上尽是诧异神色。须知今日跟着严非锡的都是华山的正规弟子,能被派来跟在掌门身边的无疑是弟子中的佼佼者,李景风学艺不过一年,功夫竟进展如斯。   两人翻来覆去缠斗了几招,那华山弟子也奈何不了李景风,朱门殇见李景风剑法不行,翻出三尺长针,往那弟子肩膀刺去。那弟子见他攻来,挥刀格挡,只这一分神,李景风已看着破绽,一剑刺入他胸口。   他一剑得手,瞥见白大元正与那脸上刺青之人交战,只见脸上刺青之人长短剑纵横交错,长剑重而快,短剑轻而慢,一急一缓,忽快忽慢,白大元招架得甚是吃力。只听白大元猛地大喝一声,一连七道寒光飞出,李景风认出是他那日在福居馆演示过的“七星夺命”——当时白大元能在板凳半空打转的间隙中刺出七剑,当真快捷无伦。   然而那刺青男子长短剑交错间,白大元那七道寒光便如没入夜空的流星,眨眼即灭,李景风看得清楚,大喊一声“小心!”白大元闷哼一声,左大腿一痛,知道中剑,随即眼前一花,刺青男子的短剑已经刺到他右胸之下,长剑眼看就要刺穿他喉咙!   李景风抢上一步,挥剑刺向刺青男子,这一记“围魏救赵”果然奏效,刺青男子回剑抵挡。李景风正要避他长剑,忽听沈玉倾喊道:“景风兄弟,退开!”沈玉倾挥剑砍来,那刺青男子转头跟他交手,李景风浑不知怎么回事,沈未辰已跃至他身边,伸手摸他腰间。李景风脸一红,问道:“怎么了?”沈未辰见他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方才你差点死了!”   李景风目瞪口呆,他压根没瞧见对手那一剑从哪个方位刺来。他与寻常人动手,赢得比一般高手轻松,可当真与高手过招,那败得又比一般高手快得多,此刻犹不知方才刺青男子的短剑已差点刺破他肝脏。他视线所及都能闪避,可若是虚实交错,他就难辨虚实,幸好沈玉倾来救,才保住一命。   沈未辰见他无恙,回过头去,只见刺青男子已与沈玉倾斗在一起。沈玉倾知道对方不敢杀自己,攻多守少,一时竟斗得平分秋色。   李景风忙道:“我去帮忙!”   沈未辰道:“这人你惹不起,你去保护谢先生!”   此时战况激烈,李景风心知自己武功低微,见几名青城弟子正护着谢孤白与朱门殇,便退了过去。沈未辰又转头看向白大元,只见他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喘息,仍在挥剑苦战。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两派弟子尸体,已死了一二十人,另有不少伤者倒在地上哀嚎。眼看青城弟子渐渐少了,沈未辰慢慢移动脚步。   她记着谢孤白的吩咐,知晓今日之战凶险。她是女子,又是沈家人,寻常华山弟子只当她不会武功,并未攻击她。她知道严非锡武功高强,只是不知他身边的年轻人功夫如何,只得慢慢挪动脚步,想找个好方位忽施偷袭。   李景风守在谢朱两人身边,见无人攻击沈未辰,稍稍安心,又看向沈玉倾。沈玉倾正与刺青男子斗得激烈,只见那刺青男子手中短剑古怪灵巧,长剑如恶龙咆哮,双剑夹击,忽快忽慢,忽轻忽重,饶是沈玉倾弃了要害不守,也只堪堪与他斗个平手。以李景风见识,除了齐子慨,只知道沈未辰与蛮族的巴叔有这等功夫,他见周围青城弟子想上前救主,都被华山弟子挡住,白大元已然重伤,看得他心急如焚,不由得又望向严非锡。   严非锡知道胜券在握,此番自己带来的人马不仅比沈玉倾多上两倍,副手斩龙剑方敬酒的武功也不是白大元这等人所能比拟,何况还有自己在。正与方敬酒交战的沈玉倾虽然仗恃着身份不守要害,最多也只能与方敬酒过上十余招了。他看着,心想那个绣花枕头竟然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虽然仍是个天真的蠢货。   另一边,沈未辰绕到战圈外,就在严非锡右后方约一丈处,见他看得出神,握紧了袖中峨眉刺。严非锡是一派之主,武功自是极高,自己必须一击得手,否则再无机会。她心念把定,暗暗吸了一口气,猛地飞身而起。   如果沈玉倾能击败方敬酒,那严非锡就得亲自动手,要擒那公子便容易了。但方敬酒不愧是严非锡手下大将,她看了几招便知道即便是自己也无必胜把握,大哥要取胜更难。眼看青城弟子伤亡惨重,若再不出手,只怕华山弟子抢上围攻,那大哥更是非败不可。   但她这一扑并非扑向严非锡身旁的青年,而是扑向严非锡本人。严非锡冷哼一声,瞧这姑娘不慌不忙的模样,早猜到她会武功,只是没想竟然找上自己,当真不自量力!单看这一扑的威势,他便知不足为惧,于是身子一侧,避开沈未辰这一击,顺手一推,将沈未辰推向身后那名青年,口中喝道:“擒下她!”   他只用了三分真力,让她受点伤,回去传话时更能恫吓青城。   然而,当他触及沈未辰腰间时,却忽地惊觉不对——这掌着手处隐隐传来抗力,这姑娘竟有与这一扑之势不相当的内力修为!   可来不及了,他已把沈未辰推到了自己的儿子面前。   若沈未辰不是扑向严非锡,而是扑向那青年,严非锡定能洞察她意图,以严非锡武功,沈未辰绝计擒不了人。于是她照着谢孤白吩咐,先假作袭击严非锡,隐藏自己身法功夫,严非锡果然中计,将她送到了那青年面前。   那愁眉青年见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向自己摔来,忙上前要扶,乍见眼前电光一闪,峨眉刺已递向他胸口。这一下当真如雷霆电闪,迅捷无伦!   沈未辰藏了许久,直到此时才使出真功夫,以这距离,以她功夫,这青年万难闪避。那青年大吃一惊,没料到这样一个美貌姑娘竟然有这等惊人功夫,但他只惊不慌,脚下一踏,向后一飘,鬼魂般飘忽退去,双掌同时立于胸前,要接下沉未辰这雷霆一击!   不愧是华山嫡传!沈未辰也没料到这青年竟能闪过她这一刺。但她一击不中,左足也在地板上一点,扑向前去。她这一扑又快过那青年,与此同时,她听到背后风声响动,一道人影追了上来。   是严非锡!他察觉受骗,即刻追了上来。他功力又比沈未辰高上许多,只一个踏步,伸手就去抓沈未辰后心。这一抓用上全力,沈未辰若不回身阻挡或闪躲,势必受伤。   可他这一扑虽快,却也听到背后传来声响!   那是李景风,他可没这么好的功夫,他不知沈未辰依着谢孤白的吩咐使计,见严非锡击中沈未辰,脑中一热便扑了过来。他动作虽慢,却比谁都早动,严非锡刚转身,他就从后方追上。   严非锡听他动作便知这人武功低微,但他吃沈未辰的亏在先,于此电光火石之间也懒得细想——反正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左掌就向后拍出。他这掌用尽全力,方向又极为巧妙,就像李景风凑上前让他打似的。这一掌若是打中,不,甚至只要扫到边缘,以李景风的本事,立毙掌下无疑!   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却集严非锡功力之大成,快捷无伦,眼看李景风避之不及,朱门殇、白大元都不禁惊呼出声。   然而,李景风却像是早看见了似的,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竟硬生生向侧边扑开!那掌贴着他衣服扫过,刮下大片布料,虽然惊险,却没打实。   但凡严非锡随便耍个虚招都能顺手把李景风打死,可严非锡却用出全力打实了这一掌。照他估计,纵然换了武功比李景风高上十倍的人也必定闪不过这一击,偏偏李景风虽然只有想象中十分之一的功力,却看清了他肩膀一动,身体不由自主也跟着闪避。亏得他跟在齐子慨身边这些日子,若是换了一年前的李景风,纵然看见了也闪躲不开。   李景风闪过这一掌,毛手毛脚地反击一剑,就这样平凡无奇的一剑,却逼得严非锡必须低头避开,递出去的那爪就缓了一点,只抓破了沈未辰衣裳,露出了雪白肌肤。   就在这一瞬间,沈未辰峨眉双刺一个虚点,使了个“凤尾乱点头”,青年公子要挡,只见眼前棍影晃动,胸口一阵剧痛,已被沈未辰击中,“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沈未辰抓住他手臂,反折到身后,擒住这青年,顺手拆下峨眉刺上木盖,抵在青年公子脖子上,喊道:“住手!”   华山众人却不住手,仍与青城弟子缠斗,方敬酒见少主被擒,顾不得伤及沈玉倾,猛喝一声,双剑更是眼花缭乱,沈玉倾苦苦支撑,眼看不敌。   沈未辰喝道:“再不住手,我杀了他!”说着,峨眉刺抵入青年脖子,隐隐滴出血来。   严非锡这才冷冷道:“住手!”   华山众人停手,沈玉倾退了开来,不住喘息,喊道:“朱大夫,快看看白师叔伤势!”   白大元冷汗直流,嘴唇苍白,此时已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朱门殇抢上前去,见他胁下伤口就知伤了肝脏,忙取出金创药敷上,又取针替他止血,只是白大元伤势沉重,能否救活尚无把握。   李景风见沈未辰得手,大喜过望。他见沈未辰后背衣衫破裂,露出肌肤,忙脱下衣服替她遮盖,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胸口也破了个大洞。   沈未辰道:“严掌门,你们都退出去!今天的事,且等您向敝派掌门交代!”她说着,手上用力一折,那青年痛得冷汗直流,倒也有骨气,没有惨叫。   沈未辰低声问道:“你是严掌门的公子,是吗?”   那青年点点头,沈未辰心下一安,见严非锡寸步未移,喝道:“还不走吗?!”   朱门殇骂道:“直娘贼!你们这群狗娘养的,通通滚出武当!严非锡,夹着尾巴滚你娘的蛋!”   严非锡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沈未辰道:“这是我大儿子严烜城,你要杀便杀。杀了,青城就欠严家一条命。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他身上有多少滴血,就要青城还多少命!”   朱门殇冷笑道:“威胁呢?这是你狗崽子,你舍得?”   严非锡缓缓道:“方敬酒,杀了这多嘴的奴才!”   方敬酒令至即行,挥剑砍向朱门殇,沈玉倾急忙横剑拦阻。方敬酒竟不罢手,转眼又与沈玉倾斗了起来。   沈未辰急道:“你真不管你儿子死活?!”   严非锡挥手道:“动手!除了这对兄妹,全杀了,一个不留!”又对沈未辰道,“你杀吧!”说完转过头去,竟再不看自己儿子一眼。   严烜城低下头,似乎对此结果不感意外。   眼看华山门人又要与青城弟子动起手来,沈玉倾高声喊道:“住手!严掌门,我跟你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同时叫出声来,只是沈未辰喊的是“大哥!”李景风喊的是“沈公子!”朱门殇喊的是“沈玉倾!”白大元喊的是“少主!”   沈玉倾挥手制止众人说下去,转头对严非锡道:“在下只有一个条件,这里剩下的人都得活着。”   严非锡道:“行。”   沈未辰急道:“那我们也抓你这儿子回青城!”   严非锡淡淡道:“随便你们。”他真不理会沈未辰与严烜城,一挥手,方敬酒走到沈玉倾面前。沈玉倾收起剑,方敬酒见他收剑,也收起双剑,伸手示意道:“请!”   沈未辰大急,喊道:“哥!”   沈玉倾微笑道:“不过是去华山作几天客。”说完又转头望向谢孤白。谢孤白点点头,沈玉倾道:“严掌门,请了。”   严非锡淡淡道:“我还没吃饭呢。”说完,竟从遍地狼籍中找了一张还没被砸烂的椅子。一名华山弟子连忙走上,帮他扶起椅子。   店掌柜的跟小二早在开打时就逃得无影无踪,此刻也不知躲在哪哭。严非锡坐下后道:“去把厨子找回来。”说完又看向沈未辰,“世侄女要一起吗?”   这人……沈未辰不可置信,这人到底有多目中无人?!她一咬牙,胁持着严烜城缓缓向门口退去。   李景风扶着白大元,一众青城弟子扶着伤者,退到客栈门口,各自上车。这群人本由白大元指挥,如今白大元身受重伤,沈未辰找来绳索绑住严烜城,交给朱门殇道:“你看着点。”   朱门殇恼他父亲,怒道:“娘个鸡巴!狗养的,上车!”说着踢了他屁股一脚。严烜城也不哀叫,摔进马车里,朱门殇跟着一起上车。   李景风问沈未辰道:“小妹,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回青城?还是……”   沈未辰此时六神无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本要往武当,但严非锡也要往武当,此时兄长落在他们手中,若在武当发生冲突,只怕对沈玉倾不利。   “先往南走。”谢孤白走了过来,缓缓道,“找个地方再商议。”   沈未辰一咬牙,只得道:“好!”说着上马喊道,“跟我来!”   一行人往南而去,那是回青城的方向。   ※      ※         ※   车队走了约摸两里路,李景风见沈未辰怏怏不乐,拍马上前,唤道:“小妹……”   沈未辰见他走近,忍不住眼眶一红,哽咽道:“我担心大哥……”   李景风安慰道:“不如问问谢先生该怎么办?”   沈未辰寻了一片密林,见附近无人,喝令停车,先让朱门殇救治伤患,又请了谢孤白来商议。   “我没想到严非锡这么狠绝,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谢孤白弯腰致歉。   沈未辰道:“不怪你。你的法子挺好的,人也抓着了,只是没想到会这样……”   朱门殇骂道:“拿好好的人换个畜生回来,有个屁用!”又转头对谢孤白道,“打从开始打架你就不说话,操,你不是最有办法?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人被抓走?”   谢孤白摇头道:“狭路相逢,无计可施。”   沈未辰惊道:“那大哥怎么办?真让他们带去华山?”   李景风见她难过,更是不忍,问谢孤白道:“谢先生,真没办法吗?”   谢孤白缓缓道:“我说没办法,是刚才的局面下没办法,现在……还有机会,却是凶险。”   沈未辰忙问道:“什么办法?”   “救人。”谢孤白道,“把沈公子抢回来。”   朱门殇骂道:“这他娘的不是废话?!怎么抢?要是抢得到人,刚才能把人弄丢了?那个嘴巴长花柳的都打不赢,还有个严狗头在里面,你怎么打?请玄虚道长帮你打?!”   谢孤白道:“他们不可能带着沈公子拜访襄阳帮,更不可能带着沈公子上武当。在武当境内抓了青城世子,玄虚掌门定会大发雷霆,所以他们必然得分道。”   朱门殇恍然大悟:“嘴巴长花柳那个押着沈玉倾回华山,然后严狗头带着人上武当?”   谢孤白道:“只应付方敬酒也不容易,何况我们不能带着人去,这也是凶险之处。”   朱门殇问道:“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他们跟咱们走一样的路,要往武当、华山,就得往北,到汉水搭船。我们往北折返,车队浩大,定然会撞见他们,又惹争端,也被提防。”   朱门殇道:“你的意思是,只能选几个厉害的过去?”又转头问道,“你这还有没有能打的弟子?”   沈未辰摇摇头,说道:“白师叔伤得很重,其他的弟子……我还能挑几个,但在方敬酒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朱门殇骂道:“早知道就该多带几个高手来武当!现在回青城求援也来不及了!”   沈未辰道:“我一个人去也行,行动方便。”   李景风忙道:“我也去!”   沈未辰摇头道:“太危险了。”   李景风道:“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朱门殇道:“你跟去了我更不放心!你今天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   李景风道:“我打不过那个脸上刺青的,总能应付几个华山弟子!再说,我们救人难道非要当面来?我们可以摸黑偷偷救人,那时我就有用了!只要有一颗香头的光,我就能看见路!”   他想起那日在船舱中摸黑牵着杨衍的手偷东西,心想或许也能如法炮制一番,这一想,又想到那得牵着沈未辰的手,不由得脸上一红,暗骂自己道:“沈公子正在危险中,你好意思想这些?!”   朱门殇见他脸红,怪道:“好端端的,怎地脸红了?”   李景风忙道:“哪有!别……别胡说!”   朱门殇道:“明明就有!不信你问问他们!”   李景风忙道:“我……我是生气!我气那些华山的人太蛮横,气极了……所以脸红!”   朱门殇笑道:“我瞧着你不像生气啊!”   沈未辰担心兄长,叱道:“朱大夫别胡闹,听谢先生怎么说!”   “景风兄弟说得没错,我们未必强夺。等他们在汉水分道扬镳,厉害的对手就只剩方敬酒一个。”谢孤白道。   沈未辰道:“我们跟在后面,等严非锡一走就救我哥哥!”   “不能跟在他们后面,要比他们快一步到襄阳。”谢孤白道,“严非锡是精细人,必然提防,我们跟在他后面,很容易暴露形迹,得绕过去。再说,越早到襄阳,越有时间布置救人。”   沈未辰疑惑道:“比他们快?他们往襄阳帮走,我们往襄阳走,半路就撞上了,怎么绕?若是走小路,那还得绕路,况且我们对湖北地形不熟,要是迷了路,大哥就救不回来了!”   谢孤白道:“只能躲在路旁,等他们车队过了再赶往襄阳,只是这样准备时间便短了。”   李景风忽地想到一事,喊道:“我知道有条路可以从宜昌往襄阳,比大路还快上半天!”   沈未辰眼睛一亮,忙问道:“有路?”   李景风道:“我跟杨兄弟就是走那条路来宜昌的,就在这附近!刚好能跟华山的车队错开!”   谢孤白道:“这就好办了。”   “还有个麻烦!”朱门殇使个眼色,望向严烜城的车厢,“真把他绑回青城?”   “那就给了华山兴兵的借口。”谢孤白道,“救出了沈公子我们就得放人,还得护送他回华山。”   朱门殇道:“救到了才能放人,那就是说,他也得跟我们一起走?”   谢孤白点点头。   朱门殇啐了一声,道:“早知道不抓他来了!”   ※      ※        ※   沈未辰找来张青,嘱咐他率领车队往南,一路往青城而去,引开严非锡的注意,自己另选了三辆车跟三名功夫较高的弟子同行。   白大元伤势严重,躺在马车里养伤,朱门殇为他针灸,敷上金创药,又开了方子。谢孤白上了马车,问道:“白师叔的伤势怎样?”   “他功力深,运气好。”朱门殇道,“伤势虽重,熬过这几天就没事了,有很大希望活下来。”   谢孤白点点头,道:“小妹很担心白师叔伤势,你去跟她说一声,也好让她安心。”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问道:“你怎么不去说?”   谢孤白道:“我说跟你说,谁更可信些?”   朱门殇哼了一声,下车找沈未辰去了。   白大元脸色苍白,神情委靡,见了谢孤白,呻吟道:“谢……谢公子……我……没事。怪我……”   谢孤白坐在他身边,伸手捂住他的嘴:“自责的话不用说了,浪费时间,白耗了你的元气。我有些事一直想问你,这半年找不着机会,现在非问不可了。”   白大元瞪大了眼,眼中满是疑惑。谢孤白道:“你不用说话,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你还记得一年前是你跟着我们一起去四川唐门的对吧?”   白大元点点头。   谢孤白道:“我想问你,在回程船上……”   他问了几句,白大元随即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       ※         ※   青城的车队走了,沈未辰四人带着严烜城跟三名青城弟子驾了三辆马车,顺着李景风指引的小道走去。谢孤白说这车上有青城的标记,恐会打草惊蛇,嘱咐他们找着城镇就换马车。一路上通关费用自不能少,这点小钱沈未辰也不当一回事。   “你说,多这辆车多碍事啊?”朱门殇望着车窗道,“我跟你一辆,小妹要顾着那个姓严的一辆,剩下景风兄弟,唉,多可怜,自己一个人一辆车。”   “你要同情他,怎不跟他同车?”谢孤白道,“你跟他这么久没见,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聊。”   “不过那个严非锡……他也当真狠心,竟然连自己儿子都不顾了。”   “儿子也分亲疏的。”谢孤白缓缓闭上眼睛,似在沉思,又像是想起什么往事,缓缓道,“有的孩子被寄予厚望,剩下的孩子就是牺牲品了。”   朱门殇狐疑问道:“你想起谁了?”   谢孤白淡淡一笑,道:“没事,想起一个老朋友。”   “你还有其他朋友?我以为没了呢。”朱门殇道,“很少听你提起过去的事,有没有兴致说说你朋友的故事?”   “睡吧。”谢孤白道,“严非锡到了襄阳帮,知道俞帮主不在,这就耽搁了半天。我们走小道,又快了半天。”他闭上眼睛,似乎真打算睡觉,“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布置,还得赶往武当,时间不多了。”   “啐,天还没黑就睡觉!”朱门殇摸着下巴,忽又问道,“对了,你说严非锡既然不喜欢这个儿子,带他来武当干嘛?”   “其实那天我很希望沈公子答应俞帮主的婚事。”谢孤白闭着眼道,“严非锡正在办我想办的事。”   ※      ※        ※   “抱歉。”   沈未辰听到这话时吃了一惊,明明是她把人绑起来,严烜城却向她道歉。   只见严烜城低着头道:“家父做事确实过分,我身为人子,不能劝谏父亲,只能代为致歉。”过了会,又说道,“我知道道歉于事无补,沈姑娘听听就好。”   沈未辰道:“想跟你爹撇清关系?”她摇摇头,“我不会伤你,也不会替你松绑,你不用费这个心思。”   严烜城苦笑道:“要真能撇清关系,我爹说不定比我还急。”   沈未辰觉得他说得古怪,问道:“怎地,你爹这么讨厌你?”   “子不类父,巫蛊成祸。幸好我也不是太子。” 严烜城道,“几年前我劝爹不要灭一个家族,你猜他怎么说?”   沈未辰听他开口便有典故,甚觉好奇,于是问道:“你爹说了什么?”   “他说,你应该感谢华山没有立长的规矩,如果是在点苍,我不会让你活过十五岁。”   沈未辰半信半疑,想起今日严非锡并未主动介绍这儿子,甚至对儿子死活都不在乎,难道这父子之间果然感情恶劣如斯?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不听你爹的话,不学他的样子?”   她问起这话,自己也觉得古怪,倒像是劝人家学坏似的。   “要当我爹喜欢的儿子,那得被多少人讨厌?”严烜城笑道,“你见过几个喜欢我爹的?”   “说实话,一个都没。”沈未辰摇头,她还真没听见过有谁喜欢华山严家的。   “错了,起码有一个。”严烜城正色道,“我喜欢我爹。”他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爹。只是我当不了他的好儿子,虽然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惜的。”   沈未辰听他说话斯文有理,有问必答,对他恶感渐去,又问道:“你爹既然这么讨厌你,带你来武当做什么?”   “他要我娶襄阳帮俞帮主的女儿。”严烜城苦笑,“他说,这是我对家族唯一的贡献。”   沈未辰吃了一惊。武林中帮派联姻是常事,俞帮主想高攀青城,而华山却愿意屈就襄阳帮。幸好沈玉倾早了两天抵达,要不,只怕难说动襄阳帮援手。可严非锡赶往武当,必然会对俞帮主重提此事,武当山上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只怕俞帮主见风使舵,临阵倒戈。   现在不是考虑这问题的时候,该烦心的是如何救回沈玉倾。   月色高悬,三辆马车驶入了襄阳城。 第63章 道尽途穷   马车停在襄阳城附近的一间破败民居外,是谢孤白先喊的停。李景风急忙下车,就见着沈未辰已站在马车前,两人见谢孤白与朱门殇掌着灯笼下车,连忙走上前去。   朱门殇问道:“怎么停在这了?”   谢孤白道:“我们带着人质,襄阳城里人多,他进到城中叫喊会惹麻烦。马车有青城的印记,你让弟子把马车驶远,明日进城买两辆旧的来换。记得,要旧的,新的张扬。”   沈未辰疑问道:“两辆?”   谢孤白道:“我们在这里分头,我跟朱大夫去武当,你们留下来救沈公子,再尽速赶来武当。”   沈未辰一愣,问道:“谢先生不留下来?那谁出主意救我哥?”   谢孤白道:“我会先想办法,还要你们随机应变。”   沈未辰大急,道:“不是已经让俞帮主先上山了?”   谢孤白道:“俞继恩只是一个漕帮帮主,份量远不及严非锡,青城要是没人上山,他心不定,随时可能倒戈。”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应该你上武当才好,只是我们武功不济。你是青城嫡亲,他们不敢伤你,最多救不了人罢了。”   沈未辰脸色一变:“你!……”她向来端庄温柔,实在是与沈玉倾感情深厚,关心则乱。李景风忙劝道:“谢公子,沈公子被华山抓走了,昆仑共议的事大不了再想办法,现在先救沈公子要紧!”   朱门殇也道:“老谢,你是沈公子的谋士幕僚,要是沈公子被抓到华山,你也有责任!”   谢孤白缓缓道:“沈公子心系天下,不会为了一己安危就罔顾大局。”又道,“就算被带到华山,有严公子在,也不怕换不回来。”   沈未辰道:“严掌门要是肯换,昨日便换了!”   谢孤白道:“总有筹码能换回沈公子,上武当却是迫在眉睫。”   沈未辰紧抿嘴唇,脸色苍白,缓缓道:“谢公子,我哥以国士之礼待你,你就这样回报?”   “正因沈公子以国士之礼待我,我才以国士之礼还之。”谢孤白说着,那双微阖的眼神并未因此而有所闪躲,“沈公子若在,他会赞成。”   沈未辰道:“我哥现在不在这!”她说完,走到马车前,喊道,“严公子,我们在这里下车!”   严烜城应了一声,他此时双手仍被反绑着,从马车上走下。   朱门殇见局面闹僵了,忙道:“我一个人上山,老谢你留下!唬弄几个道士,简单得很!”   谢孤白摇头道:“我们两个都得上山。”   沈未辰道:“谢先生,我们就此别过!”   谢孤白道:“严掌门明日才会来。他那车队我估计约有六十人,昨日的客栈外停有货车,那是押着礼物。襄阳帮富,不缺珍宝,何况要以利诱之,就不会想要劫他船只,那是给武当的礼物。”   “华山到襄阳走汉水虽要绕路,上船后顺流却快。我猜码头上有华山自己的船,从襄阳到武当不远,又是朔河,他们带货下船,是打算拜访完襄阳帮后,走陆路上武当。要送沈公子回去,用自己的船才好免掉麻烦。”谢孤白接着说,“我猜他们大概会带上十来个人手,让方敬酒押沈公子上船,武当的地界,没有门派敢得罪华山。计算脚程,他们上船前还得投宿一夜,能在客栈埋伏救人是上策。若他们不投宿,星夜赶路,就得提早在船上埋伏,这是中策。等船驶出,河面上一片宽广,立即就要被发现,免不得硬碰硬,这是下策。如果严掌门亲自送沈公子上船,那……”   他说到这便不说了,连李景风都晓得他意思。如果是严非锡亲自押上船,就要沈未辰别动手。   谢孤白指着马车说道:“马车上有青城的印记,别留在城里。把严公子藏得隐密些,别让两边都丢了。”   沈未辰点点头道:“知道了。景风,我们走。”李景风看看谢孤白跟朱门殇,又看看沈未辰,这场面尴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谢公子,我们武当见。”   谢孤白回到马车上,嘱咐了青城弟子几句,马车随即驶往武当的方向。   他们停在这只为了换车,此时已是深夜,一时分不清时辰,谢孤白带走一名驾车弟子,李景风问了剩下两名弟子姓名,一个叫李吉,另一个叫陈寄云。李景风心想:“这名字倒也风雅。”沈未辰让两名弟子把马车丢弃,李景风取了灯笼进到屋内,将灯笼悬起,沈未辰这才领着严烜城进屋,问道:“你手疼不疼?”   严烜城苦笑道:“不疼,就是有些麻。”   沈未辰摇头道:“别骗人,绑了一天怎么可能不疼?你别逃,我替你松绑。”   李景风讶异道:“小妹……”   沈未辰道:“放心,他跑不了。”说着帮严烜城解开绳索。李景风见她有主意,也不好说什么,盯着严烜城道:“你别打歪主意,我盯着你瞧呢。”   严烜城双手得以舒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住甩手转臂,感激道:“多谢姑娘。”   沈未辰只是“嗯”了一声,并未多说,径自走到角落暗处。李景风知道她担忧难过,又气愤谢孤白,于是道:“小妹你先歇会,我看着他就行了。”   沈未辰道:“我没事,睡不着。”   她虽躲在暗处,但李景风只凭些微灯光便能视物,见她偷偷擦拭眼角,暗自叹了口气。要说谢孤白不是,谢孤白说的却也没错,他们武功不高,来了也帮不上忙。如果真让华山拉拢了武当,沈公子定然懊恼。但要说小妹不是也不对,他们兄妹情深,自然以哥哥为优先。他心中有想法,却不知怎么说出,怎么排解宽慰。   过了会,严烜城忽地问道:“沈姑娘,方才那位……谢公子?”   沈未辰问道:“严公子有话想问?”   “也不是问,只是说些话,沈姑娘……那位谢公子是令兄的谋士,他做的事是沈公子想做的事。若是救出令兄,却失了武当这一票,昆仑共议定局已成,令兄功亏一篑,难免有憾。”   李景风一愣,没想他竟然替谢孤白说话。   “如果我哥没救出来呢?令尊若是输了这一票,又不知会怎么折磨我哥!”沈未辰声音里竟已有些哭腔。   严烜城道:“点苍私相授受,要更动昆仑共议的规矩,令兄未受一分一毫好处,自愿为衡山当说客,这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量。昨日已知不敌,不求一线生机,反保全众人,这等不计荣辱,体恤人命的君子,谢先生受其所托,全其气节,是知心人。”   “你懂我哥,但你不懂我!”沈未辰道,“我只要我哥平安!”   “我怎会不懂。”严烜城叹了口气,“舍弟一年前死在四川,至今我仍希望早日手刃仇人。”   沈未辰静默不语,过了会才道:“抱歉。”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弟。他若犯法,可以死有余辜,但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严烜城道,“你懂我心情,相信谢先生也懂你心情。姑娘念兄妹之情,定要奋力救出令兄,谢先生尽谋士之责,也会在武当一展所长,两全其美才是对令兄最好的交代。就算有一方失败,也别是姑娘你这里失败。”   “所以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留些体力,我方师叔可是顶尖高手,不是好应付的。”   沈未辰听他说完,良久不语,过了会才嗯了一声,道:“多谢你了。”   李景风听他们对谈,直听得目瞪口呆,他自己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说的话,严烜城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清楚楚,于是忍不住问道:“你真是严家的公子?怎么……不帮着你爹?”   严烜城笑道:“严家长公子,绝无虚号。”   沈未辰道:“他跟他爹不同,是个好人。”   严烜城板起脸道:“沈姑娘,勿在子前言父过。”   沈未辰见他说笑,愁容稍展,回道:“子不肖父,方是不孝。”   严烜城微微一笑,道:“我手舒服多了,李兄弟,把我绑上吧。”   李景风望向沈未辰,见沈未辰有些犹豫。严烜城道:“你若不绑,总是睡不安稳,不如绑了吧,睡好才有力气,明早再解开不也一样。”   沈未辰虽觉他是个好人,但终究不能全然放心,于是点点头。李景风上前说道:“得罪了。”说着将严烜城双手绑起。严烜城道:“也把脚绑了吧,要不我跳着跳着,等你们起来,都跳到河南去了。”   沈未辰不禁莞尔,道:“到少林出家就能摆脱令尊了。”   严烜城也笑道:“晚安。”说着侧身躺下。   沈未辰也跟着和衣而眠。   李景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觉烦闷焦躁,郁郁寡欢,也不知道原因。半梦半醒间,他隐约感觉那两名弟子也已回来,坐在屋角睡了。   天色方亮,李景风睡不舒服,索性起身,偷偷推开了屋门,就着晨光看起那本《龙城九令剑谱》,照着上面的指示练了几招。他不懂剑法,只照着剑谱练习,越练越是郁闷,心想:“怎地今日如此不专注?”忽地一个气息走岔,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怕惊扰到小屋中众人睡觉,捂住嘴不住咳嗽,想起昨日为救沈未辰差点丧命,沈未辰却未说一个谢字,今日却对严烜城说谢,想来昨日沈玉倾遭擒,小妹心情焦虑,所以忘记了。又想,我这是怎么回事,连小妹一句谢都记挂着?   他勉强收敛心神,吸了口气,专注看向剑谱,反复思索,也不管懂不懂,提起剑就照着图示演练,遇着不顺的地方,自己随手比划过去,也不管是否有用,倒也有模有样。他舞完一轮,随即又舞一轮,有些地方跟先前不同,他也不管,只是不停舞剑,累了便喘口气,喘足了又继续舞剑。   也不知练了多久,直到东方大白,他舞得忘我,又走了一轮,方才罢手喘息。这一舞足足练了一个时辰,实在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   忽地,一壶水递了过来,李景风一愣,转头看去,却是沈未辰。只见朝阳下她脱俗如仙子,只是脸上仍有愁容。他顺手接过水壶,却见严烜城也站在一旁,想来是沈未辰替他松绑。   沈未辰道:“慢些喝。”   李景风点点头,一口一口喝着,又一口水喝岔了,不住咳嗽,暗骂自己道:“搞什么鬼!”   沈未辰拿回水壶,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看着怪怪的……”   李景风道:“是崆峒的‘龙城九令’。我不懂剑法,本想请教沈公子,一时没找着机会,想着这两日就要用到,只好胡乱练着,也不知管不管用。”   沈未辰眉头一扬,道:“我来教你。”   李景风本想拒绝,转念一想,为什么要拒绝?这念头也真古怪,于是问道:“你也会使剑?”   “我本来就学剑,但娘说佩着剑杀气重,才改使峨眉刺。”她说着,接过剑谱,对李景风讲解剑法基本要义。她正说到一半,严烜城忽道:“你这样不行,让我来……”   李景风听他插嘴,不禁勃然大怒,大声道:“关你什么事?!”他这一吼连自己都愣住,沈未辰也皱起眉头,道:“严公子要说什么,你也听听。”   李景风连忙道歉:“对不住,我……担心沈公子,所以……”   “没关系。”严烜城歉然道,“一切都因华山而起,抱歉。”   李景风见他道歉,更是不安,道:“是我不对。”他说着,看着严烜城。直到此时李景风才专注看这人脸孔,只见他与严非锡有几分相似,下巴尖削,虽不及沈玉倾英俊,也算是秀雅,只是总是眉头微蹙,嘴角下弯,颇见愁容。   也不知怎地,这一吼之后李景风心里反倒舒坦了些,他喘了口气,问道:“严公子要说什么?请说。”   严烜城道:“你这剑法厉害,但只练两天肯定是对付不了方师叔的。”   沈未辰道:“他不能跟方敬酒过招。”   “如果不幸真对上了?”严烜城问道。   李景风昨日与方敬酒过招,几乎一招即败,自己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还是沈玉倾出手救他。   严烜城示意李景风将剑交给他,李景风将剑递出,严烜城又借了沈未辰的峨眉短刺,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问道:“里头藏着什么?这么重。”   沈未辰道:“玄铁乌金。”   严烜城甚是讶异,但也没多问。他右手使长剑,左手使短剑,比划了一招,吟道:“‘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这便是方师叔的绝学‘走龙蛇’。”   沈未辰点头道:“这是出自诗仙的《草书行歌》。”   严烜城继续舞剑道:“长剑为龙,短剑为蛇,龙快蛇慢,龙刚蛇险。一般人见着长剑,目光便被吸引,这一分神,他短剑就取你要害。”   李景风见他出招,恍然大悟,昨天便是这样败了。   “方师叔出手冷酷,招招要人性命,只要一闪神,必死无疑,千万要小心。这套剑法我学不会,却听说过。”他比划了几招让李景风记着,说道,“这是他常用的几招,你需记住。他长剑虽快,你要提防的却是短剑,绝不能想着先挡快剑再闪短剑,而是要先想着怎么闪短剑,再去格挡长剑。”   李景风点点头,细心记了他教的招式,又问:“只有这几招?”   严烜城苦笑道:“莫说我不会,就算我会全套,你一天能记住?能闪得纯熟?你就记得他常用的这几招,你……他跟你交过手,应该只会用这几招。”   李景风知道他意思,道:“我武功低微自己是知道的,他见了我会轻敌,想着随手几招就能杀了我,就不会出高深功夫了。”   严烜城道:“你也奇怪,险些被方师叔一招杀了,竟能避开我爹那一掌。”   方敬酒实在是李景风最不擅长应付的对手,李景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我有看到严掌门出手,就闪了。”   严烜城道:“你若不小心跟方师叔过上招,只要两三招,马上就要走。尤其注意,若我师叔长剑转慢,短剑变快,那是‘龙蛇变’,一招都不要碰,宁愿逃走,拼着背后空门大开被他砍一剑,也不要正面接招。”   他接着又道:“还有件事,方师叔惯常刺人肝脏,他见到你也会刺你肝脏,你谨记这点,会闪得容易。不过只有这几招你可以守,他若真的动杀心,会直接刺杀你,这肝脏是他骗人的把戏,就是引你守着右腹,有些死在他手下的高手,肝脏的伤口都是他后来补上的。”   李景风讶异道:“这也太狡猾!”他心想,自己应该还用不着方敬酒用这手法招呼。   严烜城又对沈未辰道:“沈姑娘,我方师叔不敢杀你,却能伤你,你也要注意。”   沈未辰道:“他不敢杀我,这就大占便宜了。”   严烜城笑道:“沈姑娘武功盖世,在下可是亲身领教过。”   沈未辰笑道:“你功夫也不差,第一下你竟然避过了。”   严烜城笑道:“你这样……”说着,像是察觉什么,忙闭口不言。沈未辰问道:“怎么话说一半?”   严烜城尴尬道:“没事。我要说的说完了,沈姑娘,你继续指点李兄弟剑法吧。”   李景风见严烜城耳根红了,他不知道严烜城本来要说什么,却也明白,不敢说出这些话的严烜城会让沈未辰更欣赏一点。   李吉与陈寄云把马车牵来,李景风见那马车甚是破旧,李吉道:“对不住小姐,只找着这破旧的。”   严烜城看着马车,叹道:“那位谢公子真是精细,还记得嘱咐找旧车。”   陈季云绑了严烜城双手,严烜城道:“给我件衣服披着。”他举起被绑缚的双手道,“城里人多,这双手太显眼了。”   李景风正要脱下外衣披在严烜城身上,见他服饰华贵,与自己这身粗布衣服截然不同,又把衣服穿回,拔剑割断严烜城的绳索。严烜城讶异道:“李兄弟?”   李景风道:“到了襄阳城可能还得靠你帮忙。”又转头对沈未辰道,“小妹,你盯着他。”说着径自上了另一辆车。   他终于明白自己因何郁郁寡欢,那本不是自己该纠结的事,还是把救出沈玉倾当作首要才是。   他们到了城内码头附近,李景风几天前才经过,当下指点了路径,找了一间最靠近码头的客栈。李景风道:“这间客栈离码头最近,能望见码头。”   沈未辰点点头,住了最上层的房间,恰恰正对着码头。李景风指着几艘船道:“那几艘是华山的船,我在汉水上见过。”   “照谢先生的估计,我们走小路,快了半天,他们又往襄阳帮耽搁了会,而且车队更慢,等抵达襄阳应该是深夜了。”李景风道,“这间客栈是最靠近码头的客栈,他们会住这间,只希望令尊别跟着。”   严烜城犹豫道:“你们不了解我爹的个性,这么重要的事,他肯定会亲自来办。”   李景风道:“若真是这样,谢公子就不会说假如严掌门不在……啊!”他猛地省悟,转头道,“令尊去了襄阳帮,打听到帮主去了武当,会怎么想?”   严烜城道:“肯定会想……原来如此!难怪谢公子要急着上武当!家父听了这件事,又见着沈公子,定然知道俞帮主已经投向沈公子,他想趁早说服武当掌门就会半途与方师叔分头。谢公子若留在这,武当那边定然不及,如果父亲跟过来,那等他赶到武当,谢公子也把事情办妥了!”   他们料没人会记得李吉与陈寄云的模样,让他们换了寻常服饰去城门口查探消息。李景风目力好,自告奋勇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他忽地想起一事,先打发了李吉两人去城门,自己往码头走了一遭,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来到城门。   照谢孤白估算的正常脚程,华山一行人应该是深夜抵达,这样就能在客栈伏击——就算他们即刻上船,在暗夜里打斗自己仍占着优势。他望着大路,只希望来人越晚越好,心里不住念祷着:“晚点,晚点!”   然而申时未过,只见十余骑远远急奔而来,李景风心中一惊。   “十余骑,那就是没车队。假如真是华山,那就是说严非锡没来!”李景风心想:“等他们上船再劫人!”他再细看时,只见领先之人身穿黑袍,头带远游冠,不是严非锡是谁?   严非锡身后跟的是方敬酒,再之后才是沈玉倾。   ※       ※        ※   “小妹,严掌门也来了!”李景风推开门,喊道。   严烜城吃了一惊:“怎会?!”   李景风道:“他们撇下车队,只来了十余人,看来是一早就急奔过来的!”   沈未辰问:“还有多久?”   李景风道:“最多半个时辰!咱们得赶紧准备!”   严烜城道:“我想沈姑娘仍会坚持要救人,务必小心!”   “我知道,所以才说要快做准备!”李景风对着沈未辰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听谢先生的话!”   沈未辰道:“严公子,你不便与令尊动手,先留在客栈。景风你留在这陪严公子,如果救不回我哥,你就带着严公子回青城。”   “我要跟去!”李景风急道,“你一个人去也救不了沈公子,非得让我去不可。”   沈未辰摇摇头,道:“你留在这。”说罢足尖一点,从窗户中窜出。李景风一愣,望向楼下,他轻功远不及沈未辰,只能望楼兴叹,连忙走楼梯追去。   他追至楼下,见沈未辰已去得远了,幸好襄阳城人多,沈未辰只是快步,不敢纵跃引人注意,也幸好她终究不是齐子慨,要不早见不着人影了。李景风大喊道:“小妹,听我说几句话!”说着快步追了上去。   沈未辰原本不理,听他呼喊甚急,终于停下脚步。李景风气喘吁吁追上,弯腰喘息着道:“你……你别……别乱来啊!”   沈未辰叹了口气,道:“景风,你昨日为了帮我,差点被严掌门打死……”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时候说这干嘛?   “我感激你心意,但没向你说谢,以后你也别为帮我拼命。”沈未辰顿了一会,这才道,“只因你若死了,我还不了这情。”   李景风知道沈未辰话中含意,原来她早就知道……也是,小妹这么聪慧,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心中一酸,想:“我们身份悬殊,难道我不知道吗?你武功高强,我武功低微,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喜欢的是像沈公子那样的谦谦君子,我连话都搭不上几句。你是仙女,我又没偷到你的彩衣,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过去看沈未辰,从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此时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盯视着沈未辰双眸,缓缓道:“不论沈公子、朱大夫、谢先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或者齐三爷、小房,甚至诸葛副掌,我都会为救你们拼命。”   “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我能救,我都会拼命去救,何况你们都是我朋友,我更加要舍命去救!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音量虽不高,但语气果决,目光灼灼,竟不稍移:“不论我为救谁而死,都不用谁来还。谁也不用。”   良久,沈未辰偏过头去,避开李景风目光,忽听到严烜城追上,大声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见严烜城来到,问道:“严公子,你追来干嘛?”   严烜城道:“我想到办法,或许能救沈公子!”   李景风也道:“我也想到一个办法救沈公子,都怪你跑得急,我都来不及说。咱们一起讨论。”   沈未辰不再推却,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        ※          ※   严非锡弃了车队,要他们先往武当,自己与方敬酒领着十余骑赶往码头,这样就不会误了行程。沈玉倾身上没绑绳索,这是严非锡对他身份的敬重,他自忖无在严非锡和方敬酒面前逃走的可能,没十全把握,也不必受这屈辱。   严非锡道:“你倒是稳重,这一日下来也不见你惊慌。”   沈玉倾笑道:“严掌门请晚辈往华山作客,晚辈高兴都来不及,何必心忧?”   严非锡冷哼了一声,道:“华山的客人可不好做。”   沈玉倾笑道:“晚辈尽力就是。”   一行人进了襄阳,路上行人多,众人便放慢了坐骑。严非锡问道:“李玄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她奔波?”过了会,又道,“她不方便出面,诸葛副掌早把这点算进去了。”   “李掌门若出面学着点苍寻求支持,反是承认了点苍这种做法合理,要不李掌门怎么也跟着干一样的事了?”沈玉倾道,“只要李掌门开了这先例,之后的昆仑共议谁也不好说惯例是怎样,毕竟李掌门也找了支持。这是李掌门的难处,她最多只能以拜访故友的名头去见觉空首座——还不是觉见掌门。”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严非锡冷冷道,“青城没教人怎么听重点?”   “没有好处。”沈玉倾道,“是我自愿做的。诸葛副掌这件事只是个开头,若让昆仑共议坏了规矩,以后每十年免不了各种合纵连横,要不了多久当年的乱世便会重现。”   “犬子倒是能跟你结交。”严非锡道,“准备在青城作客那个。”   “青城的客人好当多了。”沈玉倾道,“晚辈身边就很多客人。”   一行人到了码头,沈玉倾拱手道:“严掌门,告辞。”   沈玉倾神态自若,竟好像真是去当客人一般,严非锡见他上船,心想:“沈庸辞这儿子倒是有胆识,不过就跟烜儿一样天真,尽想着干些没好处的事。”沈玉倾不只性格,连气质谈吐都让他想起长子,他更是不耐烦,于是道:“上船吧。”   方敬酒只用眼神示意沈玉倾上船,沈玉倾也不怪他失礼,骑着马上船。方敬酒跟在后头,问:“有异状吗?”   守船的华山弟子道:“没事!”   严非锡见沈玉倾上了船,这才策马回头,单人孤骑往城外赶去。   方敬酒命人起锚,又让人取来绳索,道:“绑起来。”   沈玉倾武功高强,上船后没有严非锡看着,怕他跳船逃走,非得绑起来不可。方敬酒道:“吃饭时会放你。”   他说话简单,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懒,派人将沈玉倾关进舱房,又派人取了桐油与砺石,就坐在船头磨剑保养。   杀人的剑得利,他在严家最大的用处就是杀人。他或许不是严家功夫最好的一个,却是杀得比谁都狠比谁都快的一个。   大船正要出码头,猛地一顿,方敬酒站起身来,望向前方,只见另一艘大船横在江面,恰恰阻挡了河道。只听那船上船老大喊道:“对不住,对不住!船上舵坏了,只得抛锚停修,马上好,马上好!”   船老大一边喊,一边指挥船工,华山弟子隔着河面嚷道:“操娘的,快滚!挡着路了!”   船老大喊道:“逼日的,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不你们挪挪?河面宽,绕个路就过去了!”   华山弟子喊道:“这船贴这么近,怎么挪?”   船在河上本就转向不易,又在码头上,周围船只挤得密密麻麻,两艘都是大船,腾挪不易。也就这么巧,那艘船恰恰只挡了他们这艘船,其他船只倒是通行无虞。   方敬酒看了看,重又坐下。   反正耽搁不了多久。   他抬头看看天空,眼看将要日落,派人掌了灯笼。没想那艘船一修就修了一个时辰,方敬酒站起身来,走到船头问:“怎么回事?”   那船老大只急得汗流浃背,忙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舵怎么修都修不好!唉,要不我去找纤夫来拉船!”   方敬酒道:“起锚,滚!”   对面的船老大急道:“起了锚这船不知怎么飘!逼日的,要撞上了别人的船,赔不起!”   方敬酒举剑指着船老大道:“不起锚,杀你!”   那船老大大惊,忙道:“起锚起锚!逼日的,撞坏了别人的船怎么赔呦!”   那大船果然起锚,此时天色已暗,顺着江流也不知会飘去哪。华山这艘船这才刚离岸不过数丈,不料又听到岸上有熟悉声音大喊:“有华山弟子在吗?”   方敬酒一愣,寻声望去,黑暗中,只见远方一条人影一晃而过。   又听那人喊道:“我是烜城,我逃出来了!方师叔!方师叔在吗?救命,救命!有人在追我!”   这声音忽远忽近,此时大船还未出码头,距离岸边不过十余丈,方敬酒下令道:“你们等我!”说罢纵身一跃,跳上停在码头的邻船,快步奔去。   方敬酒循声追去,严烜城却不知去向,只是不住呼救,方敬酒猜他被追兵驱赶,更是紧追不舍。几个起落,终于发现严烜城,只见他慌忙逃窜,却不见追兵,方敬酒问道:“谁在追你?”   严烜城没料到他这么快追上,讶异道:“方师叔好快的动作……”又忙道,“我不知道!我只顾逃,那姑娘武功好得很,我不是对手!”   方敬酒一愣,忽听船上杀声震天,忙回头望去。   沈未辰与李景风一直躲在邻船,李景风一早去了码头,便是请郑保帮忙。郑保一来感谢李景风相救之恩,二来早想报复华山劫船,他虽不敢正面得罪华山,装作抛锚拦阻去路却是可行。至于等天黑之后,严非锡去得远了再把方敬酒骗上岸的计谋却是严烜城想的。他怕极父亲,父亲不在便可为所欲为。三人依计行事,等方敬酒一离船,两人便从邻船一跃而上。   华山弟子见有人闯入,一拥而上。沈未辰喊道:“你去救我哥!”   李景风一点头,往船舱中冲去,沈未辰手持峨眉双刺,寻常华山弟子在她手下过不了三招。沈未辰此刻下手不容情,招招送往要害,她极力不杀人,但被打中者莫不筋摧骨折。   李景风进入船舱,守卫的弟子见有人闯入,持刀砍来。李景风挥剑抵挡,应付寻常弟子他也能大发神威,船舱昏暗更是合他心意。不过这弟子是华山精英,也是不好相与,两人来回斗了几招,李景风早上得沈未辰指点剑法,此时不比之前毛手毛脚,虽有惊险,七八招后就杀了对手。   此时,又有一名弟子赶来,李景风想留个活口询问沈玉倾所在,却不知怎么抓人,两人又过了十余招,又一名弟子抢上,李景风大急,觑了空档抢入船舱中,边打边退,喊道:“沈公子!沈公子你在哪里?!”   他以一敌二,招架得甚是辛苦,也幸亏他闪避功夫实在太好,要不早死了好几回。他边喊边退,终于听到一间房里有声音道:“是景风兄弟吗?我在这!”   他转头看去,不禁悚然一惊,原来沈玉倾房门前还守着两名弟子,此时正向他冲来!以一敌二已如此艰难,以一敌四又是腹背受敌,岂有活路?!   他忙四顾看去,见旁边有条廊道,连忙转入。廊道并不宽敞,四名弟子无法一齐拥上,只能两前两后递招,他边退边将两侧灯笼斩下踩熄,光线逐渐黯淡,那四名弟子看不清,只得乱挥乱砍。   李景风却无障碍,一剑刺出,一名弟子当即倒下,绊倒了另一名弟子。那弟子一个踉跄,背脊一凉,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另两名弟子见苗头不对,急忙要退,李景风索性一路打掉灯笼,把整个船舱弄得漆黑一片。那两名弟子退到沈玉倾房门前便不再退,他们身后还有几盏灯笼,此时也渐渐适应黑暗,竟又迎了上来。   忽听得守在船舱外的沈未辰一声惨呼,李景风吃了一惊,心中大急,只怕方敬酒已赶回船上,沈未辰不敌。他一咬牙抢上前去,连环几剑砍中一名华山弟子大腿,自己左手上臂也中了一刀,血流如注,却也抢到了房门前。他奋力撞开房门,只见沈玉倾手足被缚,正坐在床沿,两名弟子见他闯入舱房,思及华山刑罚最是严厉,若是犯人逃脱,自己也不用活了,遂大吼一声,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搏命,对方也是搏命,双方纠缠在一起,李景风担忧沈未辰,越打越是心急。   沈玉倾双手双脚虽然受困,却不慌乱,忽地滚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觑准空子,猛地撞向一名弟子胸口。他武功高出李景风与那华山弟子何止数倍,那弟子惨叫一声,滚出门去,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沈玉倾弯腰抬脚,以臀为轴,陀螺似的转了一圈,扫向另一名弟子小腿。那弟子闪避不及,往前摔倒,李景风连忙一剑将他杀了。   李景风不住喘息,又听到门口有声音,知道又有守卫过来,连忙要替沈玉倾松绑。那绳索是牛皮所制,他一时割不断,见对方就要闯入,忙掩上舱门落了锁,华山弟子在门外又敲又打,李景风更是慌乱。   “别慌,稳着点!”沈玉倾道,“用我的剑,在桌上!”   李景风一愣,当此之刻,沈玉倾依然冷静。他转过头去,果然见着无为正放在桌上。无为是乌金玄铁所铸,锋利远胜沈未辰打造的初衷,唰唰两剑便将绳索割断。   沈玉倾站起身来,猛地拉开房门,门外弟子收不住冲势,向前栽倒,沈玉倾双掌齐出,拍在那弟子胸口,那弟子“哇!”了一声,撞在墙上。   “快去帮小妹!”沈玉倾取了无为,当先冲出。   ※        ※       ※   沈未辰守在船舱门口,只见数不清的刀剑招呼过来,人头攒动,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华山弟子。她武功虽高,这群华山弟子功夫也不比唐门禁卫差,她又要守住舱门,闪躲受限,虽击倒几人,仍是屡屡遇险。   猛地,眼前一黑,一条黑影扑来,沈未辰抬头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柄要命的剑,一长一短。   斩龙剑方敬酒!   这也来得太快!沈未辰举起峨眉刺,挡下方敬酒,方敬酒一矮身,就地一转,双剑后刺,长剑虽长,短剑却只比长剑更快!   “短剑比长剑快,‘龙蛇变’?!”沈未辰听严烜城提过这招,也幸好听严烜城提过,若是单凭昨日所见,以为长快短慢,就算不中招也得被逼得手忙脚乱。   双剑袭来,沈未辰横过峨眉刺,“锵锵”两声挡下双剑。下一刻,方敬酒又转回身来,短剑刺,长剑劈,狠辣绝伦。   方敬酒见过沈未辰出手,知道这小姑娘不比一般年轻人,此时必须尽快将她制服,否则,若让沈玉倾脱困,自己就要面临兄妹联手。   两人以快打快,兵器交击声不绝于耳,几名华山弟子想要上前帮忙,却是看得眼花缭乱,只怕被卷入,又纷纷退了开来。   方敬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长短剑不停自沈未辰眼前晃过。他想,女人总是爱惜容貌,美丽的女人更是爱惜容貌,这能给沈未辰压力。掌门只吩咐别杀她,可没说不能毁她容,或者伤她。   此时为了速胜,攻势更是疾风骤雨,沈未辰招架得益发艰难。她自知未必是方敬酒对手,却也不敢稍有疏失,放了方敬酒进去。   方敬酒见她窘迫,更是招招进逼,长短剑交相递出,快得不及霎眼,觑准空隙就是一剑刺出,直指沈未辰肩膀,逼她侧身闪避。   这一闪就会让出路来,沈未辰心头雪亮,一咬牙,硬生生让短剑插进肩头,剧痛仍让她惨叫出声。   不能白挨这一招!沈未辰心想,峨眉刺同时刺向方敬酒手臂!方敬酒一缩手,沈未辰这招便落了空。   适才一击虽然得手,却没达成最重要的目的,沈未辰仍是挡着舱门,一步未退,方敬酒不假迟疑,长短剑又攻了过来。沈未辰左肩受伤,一动便是剧痛,只能单手应敌,方敬酒故意打她左路,她双臂完好尚且支绌,何况只剩一臂?勉强应了两招,左腿又中了一剑。她踉跄两步退开,方敬酒长剑虚晃,短剑再度刺进她右肩。   输了!这下连自己也要遭擒……电光火石之间,沈未辰心想:“这次真要害死景风了……”   她双肩受伤,无力再运使峨眉刺,心念电转,知道对方不敢杀自己,猛地飞起一脚踢向方敬酒胸口。这脚仍是劲道十足,方敬酒后仰避开,短剑同时挥出,削她脚踝。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地横出一剑,格开了短剑,方敬酒一看,却发现是严烜城,冰冷的脸上立时露出疑问。   严烜城道:“她是我要娶的妻子!你伤了她,我怎么上青城提亲?!”   方敬酒并不理会,双剑仍攻向沈未辰,严烜城终究是华山不得宠的长子,比起来掌门的命令更重要!严烜城见说不动方敬酒,只得挥剑阻挡,但他武功差方敬酒远矣,只几招便险象环生。   方敬酒道:“公子再不退开,我要伤及公子了!”   严烜城知他说得出做得到,正一筹莫展,忽地又见两道寒光飞入,一道凌厉,另一道却是粗浅至极。方敬酒架开来剑,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喊道:“小妹!”两名男子一左一右站到沈未辰身边,正是沈玉倾与李景风!   沈未辰见沈玉倾平安,精神一振,沈玉倾眉头却是紧蹙。他教养甚好,虽然大怒,仍不发脾气,此时也不容他意气用事。李景风却不同,他见沈未辰重伤,愤怒欲狂,挥剑就要杀去。方敬酒之前一招便能取他性命,此时见他攻来,长短双剑同出。李景风得了严烜城指点,认出招式,扭腰避开短剑,又挥剑架开长剑。   只听沈玉倾喊道:“快走!”   李景风能接下他一招,方敬酒大感意外,但他仍是冷冰冰面无表情,长剑随即雷霆电闪般劈向李景风。两柄长剑同时探来,却是严烜城跟沈玉倾来救,方敬酒见严烜城出手救李景风,冷冷问道:“他也是公子要娶的妻子?”   说完,不等严烜城回答,长短双剑齐出,攻向沈玉倾。严烜城不再说话,三人同时护着沈未辰,且战且退。此时已不用再顾忌守住舱门,众人都将身法展开,沈玉倾见华山弟子列队杀来,正好挡住去往码头的方向,心知若杀不了方敬酒,此路不通,小妹又已重伤,李景风武功低微,虽不知严烜城为何帮助自己,却知多他一个,要闯出也是困难。   只听沈未辰低声道:“哥,要走一起走!”   沈玉倾点头道:“一起走!”   沈未辰又道:“退到船边!”   四人且战且退,那轮班杀上的华山弟子还好应付,方敬酒却是难缠。奇的是,方敬酒竟似不知各个击破的道理一般,一会攻向沈玉倾,一会又攻向李景风。   方敬酒哪会不知这道理?旁人看来,他是以一敌三,但沈未辰虽已无能运使峨眉刺,不时飞脚踢来,仍是觑准空门,劲道十足,反倒是最凶险的一个。实与以一敌四无异。他目的是抓住沈玉倾,自然向他主攻,再说那李景风,看起来是众人中武功最差劲的一个,但他只要针对这小子,沈玉倾和严烜城就非得来救。反倒能牵制对手。   最可气的是,李景风那小子明明武功低微,可每次就要刺中他时,却又都能被他硬生生闪过,若是运气,这小子简直鸿运当头!   他见众人渐渐退到船沿,只听沈玉倾喊一声:“到了!”方敬酒知道他们要跳船逃生,长短剑猛地互换攻势,严烜城知道是“龙蛇变”,忙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方敬酒已杀到李景风面前!虽在李景风这里屡屡受挫,他仍是想,这人最弱,攻他,另两人必然来救,那就能缠住他们,剩那姑娘双肩受伤,落了水也游不走。   李景风记得嘱咐,宁愿受伤也不接招,可他一逃,三人护住沈未辰的阵势就破了。危机关头,他无暇细想,只得大喊一声:“大家快跳!”同时一剑递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剑竟是意外凌厉,方敬酒吃了一惊,赶忙撤剑自保。   旁人吃惊,李景风自己也觉讶异,随即顿悟。   龙城九令!   可这一剑逼退了方敬酒,下一剑又该怎么挥?李景风还没想清,长短剑已再度袭来!   “噗通”两声,沈未辰与严烜城先后入水,他们本以为李景风会照着先前交代,转身就逃,不曾想李景风竟要断后。沈玉倾尚留在船上,见李景风单枪匹马迎上方敬酒,脸色大变。   脸色大变的不止沈玉倾,还有方敬酒。   这小子怎么回事?武功也能时高时低?当真岂有此理!   不止方敬酒,每个跟李景风过招的人都有这种想法。   当真岂有此理!   虽然李景风想不出下一剑该怎么挥,但他还有比这半生不熟的龙城九令更好用的东西。   只见李景风猛按袖中机括,“呼!”的一声响,方敬酒还没看清什么玩意,一道血箭已从他肩膀飚出!   去无悔!   一瞬间,方敬酒几乎以为自己死了。幸好,只打中肩膀……   这小子已经不是岂有此理,简直莫名其妙!   又是“噗通”一声,沈玉倾扑向李景风,抱着他跳入河中。李景风跌落河里,与沈玉倾互望一眼,向前游去。   沈玉倾道:“景风兄弟,你真是……比谢先生更让人料不着。”   李景风看着前方,严烜城揽着沈未辰肩膀前游,看来水性也不错。   “我自己也料不着呢!”   他抬头望天,但见满天星斗,天空地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李吉与陈寄云早已备好小舟,在河面上等着他们。 第64章 登仙有路   车座里铺了软绵绵的绒毛垫子,杨衍闻到车厢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事先用香熏过。车厢宽敞,就算伸直了脚也碰不着对座,椅背上雕着四只貔貅,两侧合计八只,杨衍只觉得雕工精细,也分不出深浅。马车走得比他所想的还要平稳,也许是因为驾车的技术好,也可能是车子稳重牢靠——毕竟是少见的四轮大车。   这是襄阳帮主的座车,自然有他的气派,就算不是身份上,起码也是财力上的气派。只是杨衍没想到俞继恩竟然会邀他同车,毕竟同行的车队很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武当弟子,而且是低等弟子,即便是掌门徒弟,这样的礼遇也太过隆重,何况自己之前去襄阳帮,俞继恩也只是客套尊重,可不见如此青眼。   “杨兄弟多大年纪?”俞继恩问。   “十九。”杨衍纳闷,“帮主为何问这个?”   俞继恩缓缓道:“我记得杨兄弟还没领到侠名状吧?这段时间在武当学艺,若有所需,可尽管问襄阳帮拿。”   “原来是为了笼络?那还真找错人了。”杨衍暗暗冷笑,口中却道:“不用了,我花不了什么钱。”   “杨兄弟救了我一艘船,那得值上千两银子,该当的。”俞继恩看着杨衍,若有所思,目光又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趟上山后若有空,我再与杨兄弟谈谈。”   杨衍甚觉古怪,不知俞继恩在盘算什么。   ※ ※ ※   武当山上道观林立,有个好事的人花了四个月数过,这些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道观竟有一千四百四十二座之多。这还是十七年前的事,这几年估计又多了数十座,多半是武当弟子所建,在武当派周围前前后后错落,跟个屏障似的。这些武当弟子之所以建造道观,却不是为了保卫武当,只是为了炼丹方便,自家有个丹炉就不用跟师兄弟一起抢。建造道观的弟子死后,由弟子的弟子继续接掌,要是断了香火也不用担心,不多久便会有其他道士入住,倒也有几分楚人遗之楚人得之的洒脱。   武当山下丹江口是汉水丹江交汇处,襄阳帮送来的药材在此卸货后直上武当山,是湖北仅次于襄阳、宜昌的繁华城市,主要贩卖各类炼丹药材、器具等,毕竟山上有大主顾。   杨衍还记得四年前他初到武当时,自山下往山上望去,震慑于满山遍野星罗棋布的道观,当时只觉得气派壮观。其实这些道观盖得毫无章法,现在再从山下往山上看,只觉凌乱丑陋,殊无庄严气息。   马车进了玄武真观大门,礼物当即卸下。杨衍下车后,见两人走近,认得是钱广、霍伟两位师侄。   钱广见马车只有十余辆,不悦问道:“衍师叔,怎么就这么多?”他虽口称“师叔”,语气却无丝毫尊敬之意。   杨衍道:“这是俞帮主的礼物,虽然少,但贵重。”   钱广道:“怎么是俞帮主的礼物?不是祖师叔伯的药材?”   杨衍道:“船被劫了,药材都没了。”   钱广皱眉道:“不是让你押船?怎么又被劫?”   霍伟道:“你是掌门太师伯的徒弟,押艘船也能押丢,真是个废物!”   杨衍也不理会两人,只问道:“师父在哪?”   霍伟道:“怎地,要向掌门师伯告状?还是哭诉委屈?”   钱广问:“你说船被劫了,怎么你还没死?该不是弃船逃命吧,还是跪地求饶了?”   霍伟道:“我看是跪地求饶了,说不定还含了人家卵蛋呢!”   两人哈哈大笑,杨衍大怒,喝道:“你说什么?!”说着上前一步。钱广见他走近,故意退了一步,说道:“你别靠这么近,满嘴都是别人的鸡巴味呢!”   杨衍哪容得下这口气,猛地一拳朝钱广脸上挥去,钱广避开大喊:“玉成师伯!衍师叔又打人啦!”   一名站得稍远的道士闻声走了过来,见杨衍又挥拳打向钱广,他武功较高,一把抓住杨衍,顺手一攒将杨衍推倒在地,骂道:“衍师弟,你又想干嘛?!”   钱广道:“他押丢了太师伯的船,被我们问起,作恶要打人呢!”   杨衍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怒目而视,只是不语。   玉成子问道:“船丢了?你怎么办事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啊?”   俞继恩坐在车上听着,直到现在方才下车,道:“河盗凶恶,幸好杨兄弟帮忙,才帮襄阳帮救回一艘船。”   玉成子见俞继恩下车,忙拱手行礼道:“贫道玉成子,见过俞帮主,失敬!”钱广与霍伟也连忙行礼。   俞继恩道:“杨兄弟力战河匪,智勇双全,是少见的英雄俊杰,我正要在掌门面前好好夸奖他。道兄还请代为传达,说是襄阳帮俞继恩求见掌门。”   玉成子道:“当然,贫道即刻前往玄武真殿转告华阳师伯!”   华阳子是掌门玄虚师弟,现今的武当知客道长,名为“知客”,实则由他处理武当一切对外事务,是个八面玲珑的道士。   玉成子说完就走,钱广与霍伟见俞继恩在,没再来找杨衍麻烦,搬了礼物入库,再也不出。杨衍知道俞继恩听到方才发生的争执,他也不觉尴尬。他早已习惯了,只是心中冷笑:“你现在知道我在武当的地位,还想着招揽我不?”   又等了好一会才见玉成子快步跑来,说道:“华阳师伯请俞帮主在迎客厅稍等。”又转头对杨衍道,“没你的事了,回房歇息去。”   俞继恩道:“有些事还需要杨兄弟交代。”他对杨衍道,“你若没其他事,跟我一起去如何?”杨衍点点头。假若俞继恩要说服师父昆仑共议的事,自己也好说些华山的恶形恶状,但凡任何能让严非锡不痛快的事于他而言都是痛快的。   两人来到迎客厅,华阳子早在等待,俞继恩忙道:“仙长久等了。”寒暄片刻,华阳子问道:“俞帮主,我听说这趟船又被劫了?”   俞继恩点点头,杨衍道:“是华山派人劫的!”   华阳子讶异问道:“你怎知道?”   杨衍道:“不是他们主使,哪有河匪劫了船不下货,又赶着去劫另一艘?还坏人姑娘清白,这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让齐盟主知道了,还不勒令华山剿匪?”   华阳子想了想,道:“掌门正在炼丹,明日才有空,俞帮主你且歇下,等明日向掌门禀告。”   又是炼丹!杨衍心想,活人的事都管不好,真当了神仙,也是糊涂神仙!   俞继恩道:“明日也好,我还有几位朋友过两天会到,先知会仙长一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华阳子问道:“是什么朋友?”   俞继恩道:“是青城世子沈玉倾跟他的堂妹沈姑娘。”   华阳子讶异道:“青城世子?”   俞继恩道:“是。俞某这次前来也是受了沈公子所托,代为引荐掌门呢。”   华阳子点头道:“有劳俞帮主了。”   杨衍道:“既然师父明天才会出关,那先与帮主别过。”   俞继恩点点头道:“杨少侠早些歇息。”   ※ ※ ※   武当的弟子房间是四人一间,即便掌门弟子也与其他人无异。他回到住处,推开房门,只见自己的衣柜已被掀翻在地,遍地衣衫凌乱,床上的棉被也被掀翻,堆在床角一头,衣服上积了不少灰尘。看来是一出门就被人破坏了,杨衍问道:“杜师弟,你知道是谁弄的?”   那杜师弟单名一个直,才十二岁,昨夜吃了冷粥闹肚子,没参与操课,正坐在床头,听杨衍问起,慌张道:“我……我不知道……”   与他同住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打小进武当学艺,杨衍知道与他无关,也不追问,先去床头掀起棉被。   杜直喊道:“小心!”   杨衍心中警惕,轻轻掀了开来,只见棉被上沾着一坨黄色粉末,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心中不解,转头望向杜直。   “他们…在你床上……拉了屎,我们不敢擦…就……你去了一个多月……”   杨衍道:“难为你们了,那几天熏坏了吧?”   杜直低着头,不敢说话。   杨衍是玄虚最后一个弟子。早些年玄虚收过不少弟子,后来他平步青云,便开始少收徒弟,毕竟身份渐渐不同,上一个弟子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杨衍入武当时闹过些纠纷,看守弟子没听说过仙霞派,想骗他的纯金令牌,幸好一位耆老记得往事,帮杨衍引见了玄虚。由于曾祖父杨景耀的关系,玄虚对杨衍另眼看待,破格收他为徒,这让他更遭人嫉恨。众人一开始只是联手排挤欺负,杨衍告知师父,师父只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衍是个性烈如火的人,为了学艺,终究忍了一阵,却是越忍越烈。若有口角,对方欺他武功低,不时动手动脚,有次他被同房的三名弟子围攻,他武功低微,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他再问师父,师父又说:“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过三年,看他如何。”   三年后如何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走到那带头的弟子床前,拾起木棍,照着头就是一阵狂捣,旁人拦都拦不住,直把那弟子打得头破血流,险些给活活打死了。   另两名弟子见他狂性,都生了惧意,连夜搬离房间,可杨衍并未忘记。一个月后,他趁着练武之际,提起木棍打断了另一名弟子的腿。他打得又快又狠,对着胫骨就是一棒子,打骨折了还不干休,要不是那人抱着腿滚来滚去不好下手,另一条腿就不会只是淤血这么简单。   玄虚知道此事,把他叫来喝叱,问他怎能如此伤害同门,下手如此不知轻重?须知万事和为贵,身带戾气,如何修仙?   杨衍回说知道了。   最后一名弟子搬到离他最远的房间,从此避开他,杨衍也不再过问,好像真放下这件事般。一年后,他们在玄武真观门口巧遇,一阵搏斗,他打断了对方四根肋骨,那人养了两个月的伤。   那一年多来,他没少被欺负,也没少报复。杨衍武功不行,却有一股狠劲,一种下死手的狠劲,别人对他是欺凌,他动起手来却像杀人似的狠,大家都相信如果没人拦着,他真会杀人。但没人知道他这狠劲是从哪来的,到后来,没人敢正面欺负他,却背地里使着各种小手段,弄到最后也没人敢跟他同住,被迫与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新进弟子。   至于师父,却是对他说:“你戾气太重,要修身养性。你与严家的仇恨早已化消,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不好好学武,寻个地方安身立命?”   又说:“你用功虽勤,但居心不正,现在学上乘武功,反而妨碍你。先从些粗浅的学起,把性子养缓了再作打算。”   他入门四年,竟没学到一门高深功夫,连比他晚入门的弟子都学得比他多些。他一有空闲,反反复复练的仍是彭老丐教他的那招“纵横天下”。   杨衍脱去被套,又去外面打了桶水,将被套放入水中,这一泡,顿时涌出一片黄,本已散去的臭味又浮了出来。他再回头收拾房间,只见自己的衣服被剪破了好几个洞,他拿起缝衣针,一针一线补上,线头歪七扭八,惨不忍睹。   他想起杨珊珊坐在桌前,哼着歌,用脚推着摇篮缝衣服的模样,那时怎么就没想要多问问姐姐该怎么缝衣服呢?   怎么就没问呢……   ※ ※ ※   第二天一早,杨衍照惯例练功,打扫,没听着什么消息。过了中午,有人传话说是掌门出关,请他过去。   杨衍到了掌门书房,敲门请安,听玄虚“嗯”了一声,这才进去。   “听说船又被劫了?”玄虚问,“怎么回事?”   “是华山派……”杨衍刚说了这几个字,玄虚立即挥手打断他:“我是问你怎么回事,不是问你谁干的。”他看着杨衍,面孔依然温和慈祥,“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把船上故事一一说清,提到明不详时,玄虚道:“这名字倒是耳熟,喔……”他恍然道,“两年前我去见少林方丈觉见,听他提起过,果然是个聪明孩儿。他还有持斋念经否?”   杨衍道:“每日早晚持斋念经。”   玄虚点点头,道:“佛门修佛,我们道家修仙,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要抛掉这臭皮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道,“我特别派你去华山是为什么,知道吗?”   “知道。”杨衍答道,“磨练我心性。”   玄虚点点头,道:“那里离你仇家最近,等到了那你却会发现,山川依然是山川,人依然是人,不因名而改,不因情而改。华山不过就是个地方,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杨衍点点头,他开始回想起师父对他的种种好处。确实,师父收留他,照顾他,虽然这几年忙于炼丹,但总不会忘记他,每回出关闭关,有要事远行,师父未必会见其他弟子,却一定会召见他,他知道师父是关心他   这是他忍耐师父的唯一方式。   “师父,事情还没说完。”杨衍道,“还有后续。”   “你接着说。”玄虚道。   杨衍接着把三人逃离船上,救出民女的事也说完。他故意提起救民女的事,是要引得玄虚注意,奸淫妇女是昆仑共议的大罪,寻常盗匪根本不敢犯这大罪。   玄虚却道:“那个叫李景风的少年,人溺己溺,现在有这慈悲心肠的不多了。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行善道随之,行恶害随之,你得多学学他,多想些好事,多做些好事。”   多想些师父的好处,杨衍提醒自己,同时点头说道:“多谢师父教诲。”   “你这次救人救船,功劳苦劳都有。积了善报是好事,多想想那些被你救起的人,这就是‘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的道理。”   “是,师父。”杨衍想起他进武当的第二年,师父还特地替他留了年糕……   “只是少了药材……我这太上回天七重丹可怎么办?眼前就差这一分火候,要是炼丹失败,不白花了这么多年功夫……”玄虚皱起眉头,显得苦恼。杨衍听他换了话头,忙问道:“师父,这太上回天七重丹真有妙用?”   玄虚呵呵笑道:“丹汞之秘我已尽得,炼丹需要福人、福地、福气,武当集天地之灵,是福地,你说这福人福气,我可有吗?”   杨衍忙道:“师父自然有。”只要能让师父不再说那些话,他愿意用任何方法哄师父开心。   玄虚道:“这颗丹药我炼制十四年,两年一重,反复淬炼,每次都是我亲自掌控火候,每每怕有错漏,多年心血便付之一炬。”说着,他又皱起眉头,“好不容易煎熬至今,就怕药材不够,耽误了吉时,功亏一篑。”   “这太上回天七重丹有什么好处?”杨衍问。   “当然是得道飞升了!”玄虚乐呵呵地回答,“最差也能锻炼凡胎,延年益寿,增强功力。”   “恭喜师父,贺喜师父。师父白日飞升,我们做徒弟的也能鸡犬升天。”杨衍心想:“要是整个武当都升天,还不白便宜了其他门派?”   玄虚笑道:“你这趟回来大有长进,下去吧。”   杨衍问道:“师父既然升仙有望,能否先传授弟子一些功夫?不然等师父成仙之后,怕没办法得到您的教诲呢。”   玄虚笑道:“又想骗我功夫,我都说了你心性……”杨衍闻言心中一沉,又听玄虚道,“也罢,你也磨练了好些日子,是有长进,我稍后便传你一套八卦游身剑。”   杨衍忙问:“能传刀法吗?”   “刀杀气太重,不适合你。”玄虚道,“剑是君子之器,适合你修身养性。”   “是,师父。”杨衍无奈,他想多学些刀法补佐他的纵横天下,可……也罢,剑法就剑法,聊胜于无。   “禀掌门,青城使者谢孤白谢先生来访。”一名弟子前来禀告。   “青城使者?不是青城世子?”看着玄虚讶异的模样,杨衍也大感纳闷,他们是昨日中午抵达武当,沈玉倾晚了一天出发,可车队规模比襄阳帮还大些,怎样也该晚两天到,怎么只晚了一天就到?又怎会是谢孤白,沈玉倾去哪了?   他不知源由,但这也不是他能过问的事,只听师父说:“既然是青城使者,那且让他等等,待我打坐练气。他们若回房了,就明天再见吧。”   杨衍见师父要练功,告退离去。   ※ ※ ※   谢孤白递了名帖,与朱门殇一起被带至迎宾厅等候。   “还没见过武当掌门呢。”朱门殇道,“不知道杨兄弟的师父是怎样的性格?听他说,是个好人?”   “是不错。”谢孤白道,“他有桩逸事。少林武当一向交好,两派常有往来,少林寺的正定堂住持觉广最喜挖苦人,有‘拔舌菩萨’的称号,十年前,那时觉生方丈还在世,觉广住持跟着觉闻住持来访,听说两人聊了一个时辰。”   “他们聊了什么?”朱门殇问。   “不知道。”谢孤白道,“只知道觉广住持之后立下毒誓,玄虚掌门不死,他终身不踏入武当。”   朱门殇歪着头,觉得有趣。过了会,华阳子来到,双方寒暄了几句,华阳子问道:“听俞帮主说青城世子来到武当,怎么不提早告知?这岂不显得武当招待不周?”   谢孤白知道他这话是刺探,于是道:“且等俞帮主来了再说。”   不一会,俞继恩也闻讯赶来,问道:“怎么只有谢先生您?沈公子呢?”   谢孤白道:“沈公子染了风寒,沈姑娘留下照顾,等身体稍可便上山拜访掌门。”   俞继恩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会染上风寒?”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谁染上风寒之前不是好端端的?难道是坏端端的才能生病?你倒说说生病前应该是什么模样?”   俞继恩嘴角微微抽搐,却也觉得朱门殇说得有理,于是转头问华阳子:“敢问掌门几时来?”   华阳子道:“我已派人去请,稍后便至。”   俞继恩又问道:“景风兄弟呢?没跟你们一起上山?他不是你们朋友吗?”   朱门殇甚是讶异,问道:“你竟然还记挂着景风兄弟?”   俞继恩道:“他与杨兄弟、明兄弟救了我一艘船,大恩大德,当然记得。”   谢孤白眯着一双眼看着俞继恩,过了会,一名弟子走上道:“掌门正在练气,说要迟些见面。”   华阳子皱起眉头,道:“掌门有事,还请几位先回房歇息,等掌门有空再请几位会谈。”   “那也不用,我们在这里等。”谢孤白微微一笑,“我们初来乍到,对武当风俗民情甚有兴趣,只是有许多不懂之处,正要请教仙长,不知仙长能否拨冗聊聊?”   华阳子一愣,道:“当然,当然。”   原本以为来的是青城世子,玄虚这才预备即刻来见,结果来的只是使者,便也不急了。谢孤白清楚,若是这样就回房,只怕玄虚会拖到明日再见,严非锡已在赶来路上,耽搁越久越是不利。   谢孤白看似随口问些问题,问起武当习俗、风土,又问练丹要义,讲起升仙掌故,他引导话题,惹得华阳子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朱门殇与俞继恩听得有些犯困。   直说到酉时,这才有弟子前来说道:“掌门来了。”   华阳子道:“掌门快到了,三位请稍候。贫道与谢公子一见如故,他日若有机会,当再促膝长谈。”   谢孤白恭敬道:“这是谢某的荣幸。”   朱门殇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玄武真观里头有没有个叫江大的人?”   “江大?”华阳子想了想,“没听说过。玄武真观弟子上下千余人,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得查查。”   朱门殇道:“不忙,我就问问而已。”   没多久,一股异香飘入鼻中,朱门殇低声道:“伏苓、五倍子、雪莲,拿去炼丹糟蹋了”。只见玄虚道长缓步走来,谢孤白见他仙风道骨,鸡皮鹤发,脸色红润,看着约摸六十年纪,顶戴道冠,穿一身紫金道服,上绣太极八卦图像,有飘然出尘模样,弯腰行礼道:“青城使者谢孤白、朱门殇参见掌门。”   俞继恩也行礼道:“见过掌门。”   玄虚示意请坐,众人分了主次坐定。华阳子道:“沈公子染了风寒,在宜昌休息,这才命使者前来致意。”   谢孤白起身恭敬道:“敝家公子本欲上山拜访仙长,无奈机缘不到,谢孤白代公子向掌门致歉。”   玄虚道:“沈公子年纪轻轻,正值年富力壮之时,会生病,那是日夜劳神之故。他是青城世子,难免忧思愁虑,我有一帖良方赠与公子:‘休离方寸搜丹药,莫外周游觅妙玄,长使灵台无一物,便成九转产胎仙。’澄心遗欲,便能百病不侵。”   谢孤白拱手道:“仙长金玉良方,谢某必会转达,在此代公子说谢。”   玄虚点点头,道:“你们上山找贫道是为何事?”   谢孤白望向俞继恩,俞继恩拱手道:“此番前来,说是两桩事,其实是一桩。第一桩,这一年来汉水上不平静,时遇劫扰,武当的药材都是从甘肃送来的,这就耽搁了诸位仙长修行。追根究底,这背后有什么隐情,自是胸口挂灯笼——心照不宣。这又关系到第二件:华山图什么?”   “图什么?”玄虚问道,“就为了点苍?”   俞继恩拱手道:“掌门英明,见微知着。”   玄虚叹口气道:“千帆过尽,熙熙攘攘,一为名,一为利。他若要这虚名,让了他又何妨?李掌门也是奉了道的修行人,想来也不会介意。”   朱门殇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谢孤白不动声色,他知道俞继恩有办法应付。果然,俞继恩道:“若是平常,咱们也谨记掌门教诲,退一步海阔天空,就让他一让又何妨?可转念一想,他杀伤人命,奸淫妇女,坏人名节,点苍还没当盟主就已如此肆无忌惮,若当了盟主,气焰岂不更嚣张?岂不要害死更多人命?这要是轻允了,便是助纣为虐,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武当是福地,是天地丹炉精华之所在,更有福人居之,福气存之。天自有道,惩恶扬善,若伤了天和,坏了武当地灵人杰,那是得不偿失。”   玄虚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可药材又要如何处办?汉水这条河路终归在陕西,你要怎么走?”   俞继恩道:“汉水也是崆峒的商路,他真进了汉水,崆峒可不会罢休。就算他真时常骚扰……”说着转头望向谢孤白。   谢孤白拱手道:“这就是这次少主来访武当的原因。此后武当欠缺的药物一律在青城与唐门采办便是,这对青城有利,也对武当有利。”   俞继恩又道:“以后青城也愿意协助襄阳帮,帮着看顾船只。武当青城联手,华山再横也不敢逞凶。”   玄虚点头道:“有理,就照这个意思……”   忽然,远方钟声响起,一共响了三声,这是武当讯号,示意有贵客来访,要知客道长出门相迎。   俞继恩来访尚且在门口等待,派人通知华阳子,若不是因为他是武当境内最富裕的帮派之主,顶多指派其他道士迎接。但这三声钟声却是要知客道长即刻前往迎接,来客身份自然更加尊贵。华阳子皱眉道:“这是谁来了?我去看看。”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还是赶上了。”谢孤白心下暗忖,“是严非锡来了。”他在朱门殇耳边低语几句,朱门殇低声道:“明白,都听你吩咐。这事我拿手,看我表演就是。”   俞继恩也是一脸疑惑,问谢孤白道:“是你家公子到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应该不是。”   ※ ※ ※   杨衍正要前往膳堂用饭,听到钟声响起,不由得一愣,心想:“难道是沈公子到了?”   他正要走,忽觉背后被拍了一下,他只道又有弟子要找他麻烦,转过头正要喝骂,却见是个秀美少年,不是明不详是谁?只见明不详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道袍,梳了道髻,武当弟子众多,他混在里头,一时竟没人发现。   杨衍讶异问道:“明兄弟,你怎会在这?”   明不详也不回话,转头就走,杨衍觉得有异,快步跟上。   两人一路走至后院,此时正是用膳时间,见左右无人,杨衍又问道:“你不是要回少林?来武当做什么?”   “我担心你做蠢事。”明不详道,“严掌门来武当了。”   杨衍如遭雷击,浑身发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跟在你们后头走的。”明不详道,“在路上遇着严掌门,见他单骑往武当奔来,就随后跟上。”   “你…你没……没认错?”杨衍咬牙切齿,禁不住打颤,“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先认出他坐骑上华山标志,跟在他身后到了武当,听他自报名号。”明不详道,“我知道你与景风兄弟都讨厌华山。”   杨衍此刻也没去想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与严非锡有过节,也不想他怎么弄到道士服,单只想到仇人就在左近就心跳如狂,浑身忽冷忽热。“要报仇!报仇!”他心里不住想着,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明不详道:“我怕你冲动,所以特地来提醒你。”   杨衍抓着明不详双手,颤声道:“明…明兄弟……你…你聪明……帮我…想想……想办法!”他心情激荡,实在连话都说不好。   明不详摇头道:“你若报了仇,必死无疑,你们杨家就算灭门了。”他看着杨衍双眸,道,“你死去的亲人希望你好好活着。”   杨衍颤声道:“只要…只要……一天…报不了……仇……仇,我…我活着……都不是…好的!”   明不详问道:“你真要报仇?死也不惜?”   杨衍喉头紧缩,不住地吞唾沫,低声道:“要…我要!……”   明不详盯着他看,过了会,微微一笑。   ※ ※ ※   来的人果然是严非锡,华阳子领了他进来,玄虚见到是他,忙起身招呼,谢孤白与朱门殇、俞继恩也各自起身相迎。严非锡见到谢孤白两人,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但随即又恢复宁定,仍是一脸冷漠模样。只听他拱手道:“我往襄阳帮拜会俞帮主,没想俞帮主先行一步。”他缓缓道,“听闻俞帮主有女长成,秀外慧中,我正想为犬子向帮主提亲,不知帮主是否愿意割爱?”   俞继恩心中一动,谢孤白忽道:“既然前来提亲,自然有聘礼,或者严公子也到了?”又问华阳子道,“华山的车队想必隆重,都在外边等着吗?”   华阳子一愣,严非锡孤身前来,哪来的车队随从?也不见严公子。但他知道礼貌,只说道:“这个,不清楚。”   严非锡冷冷道:“我的车队在哪,要向你禀告吗?”   谢孤白忙行礼道:“是在下失言。失敬,失敬。”说完望向俞继恩,只见后者眉头一皱。   谢孤白知道俞继恩是聪明人,聪明人便多些心眼。严非锡故意说起提亲,就是要在此笼络他,然而严非锡能这么快赶来,必是单人单骑星夜赶来,既无礼物,更带不了儿子。自己这一问让俞继恩起了疑心,无法判断严非锡此刻所言是真是假,只要无法判断真假,俞继恩就不会倒戈,毕竟青城已经给了足够丰厚的条件。   玄虚道:“我已命人备下酒菜,就在隔壁房间,还请诸位入席。”   谢孤白行礼道:“掌门客气了。”   严非锡冷冷道:“他只是个使者。”   确实,以谢孤白使者身份,席间又无世子,又不像俞继恩好歹也是个帮主,照理没有资格与两位九大家掌门同席。   玄虚却道:“使者也是人,世子也是人,掌门也是人,俱是肉体凡胎,只是福泽有别。何必计较。”   当下众人进了隔壁房间,分了主次落座,让厨子上菜。玄虚与华阳子都在修行,只吃五分饱,谢孤白也只是稍微用点,倒是朱门殇,可没半点客气模样。   玄虚问道:“严掌门这趟来华山,有什么指教?”   严非锡道:“在下此行,是为诸葛掌门送礼来的。”   玄虚“喔?”了一声,皱起眉头道:“诸葛掌门为何央你送礼?”   严非锡道:“他有事缠身,知道我要来襄阳帮求亲,便派人送来礼物,嘱咐我代为转交掌门。”   谢孤白道:“这倒是奇了。”   严非锡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玄虚讶异问道:“哪里奇了?”   “诸葛掌门隔着唐门青城能知道华山要娶亲,怎地青城反不知道?”谢孤白道,“要是知道了,也好备上礼物祝贺华山与襄阳帮。”   严非锡冷冷道:“我与诸葛掌门交情非同一般,往常便有联络。”   “原来如此。”谢孤白道,“对了,严掌门可知我家少主也到了武当?”   严非锡脸上闪过一抹杀气,冷冷道:“有这回事?没听说。”   谢孤白道:“我还以为严掌门知道呢。”   “哦?怎生见得?”严非锡问。   谢孤白道:“不然掌门怎会车队人马都没带,星夜赶来武当?”   这一说,玄虚、俞继恩、华阳子都觉得严非锡可疑,却不知可疑之处在哪。严非锡在武当境内抓了青城世子,这是大事,若是揭穿了,玄虚定然不罢休,可谢孤白却无揭穿之意。一来,严非锡大可抵死不认,二来,如果让俞继恩知道沈玉倾被抓,难保他不会心生叛意,若是把这件事办砸了,又使襄阳跟华山联姻,那损失更大。   朱门殇知道关窍,听谢孤白在似有若无地揭穿,不禁冒了冷汗。只见谢孤白神色自若,浑不在意,也不知他打什么算盘。   至于严非锡,他也不敢揭穿,盖因他抓不定青城与俞继恩的关系,若是坦承自己抓了沈玉倾,当下便把武当给大大得罪了,只冷冷道:“令公子是否在武当与在下来武当有什么干系?”   谢孤白道:“我以为严掌门是想借这机会与公子会面,所以特地赶来,难道我想错了?”他愣了一下,佯作慌忙道,“是我误会,向严掌门赔罪。”   严非锡冷哼一声,他知道谢孤白是正面向他叫板,然而沈玉倾在华山手上,他投鼠忌器,奈何不了自己,于是又转头对玄虚道:“听说玄虚掌门正在炼仙丹,诸葛掌门派我送来礼物。”   “严掌门怎么没问公子为何没来?”谢孤白又问。   严非锡横了他一眼,杀气凛凛,缓缓道:“我与玄虚掌门说话,容得下你插嘴吗?”   谢孤白忙道:“是在下失礼,该罚。”说罢斟了一杯酒喝下。   严非锡杀心已起,冷冷道:“一杯酒就算罚了吗?”   谢孤白微笑道:“那严掌门打算怎么处置在下?”   严非锡缓缓道:“也不忙着今日处置。”   玄虚皱起眉头,知道严非锡起了杀心,忍不住道:“严掌门,你平日杀戮太过,宜修身养性,多打坐,吐纳,默诵《太上老君感应篇》,于你大有帮助。”   严非锡嘴角微微抽搐,他知玄虚性格,不想与他纠缠,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木盒,道:“这是诸葛掌门的礼物。”   他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南红玛瑙,赤如焰火,通体晶莹,一见便知是珍品。玄虚与华阳子眼前一亮,不由得发声赞叹。   南红玛瑙是炼丹所需最珍贵的药材,自古即有“仙药”之称,有“南红延寿,岁至千年”之说,稀少且贵,要寻得这通体晶莹,玉润水足,赤如焰火的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竟有拳头大小。武当炼丹盛行,如此珍品正是投其所好,也唯有盛产金玉的点苍能拿得出这份礼物。   玄虚瞪大了眼,饶是他“不慕名利,身游物外”也不禁心痒难熬,只道:“这宝物万金难求……诸葛掌门这厚礼……这厚礼……”   他自然知道诸葛焉让严非锡转交这礼物绝不是白送,是为了昆仑共议的一票。   “这是匠人在云南挖掘所得,副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登仙阶’。”严非锡道,“登仙有阶,正适合掌门。”   武当再有钱,襄阳帮进贡再多都买不到“登仙阶”这等成色的南红玛瑙,玄虚伸手去取,不住抚摸,显然爱不释手。   俞继恩脸色一变。   只听严非锡继续道:“有一事,诸葛掌门想请掌门帮忙。”   “什么事?”玄虚只顾把玩“登仙阶”,无心理会,听严非锡未再言语,这才察觉失态,咳了一声,将“登仙阶”放下。   “巧了,我家公子也有礼物要送给掌门。”谢孤白忽道。   “那可不好。”玄虚料青城送的礼物无论怎样也比不上点苍,幸好刚才没把话说死,倒好拒绝,现在可不宜收他礼物。他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晚辈,岂有长辈受晚辈馈赠之理。”   谢孤白笑道:“公子送这礼物正是尊长,岂会无理?青城恰恰也得了一样宝物,送与掌门鉴赏。”   玄虚问道:“什么宝物?”   朱门殇也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到玄虚面前,说道:“我先说个故事,还请诸位听听,才好知道这宝物由来。”   玄虚见他说得古怪,点点头道:“你说。”   “原本青城派是在青城山上,后来才搬到重庆府,至今山上仍留有旧址。说起青城山,据说张道陵张天师便是在青城山羽化成仙,此山钟灵神秀,地灵人杰,这些事掌门自是清楚,我就按下不表。”   自古道家炼丹,向来把炼丹所在的宝地福居看得极重,要“合天地灵秀之气,方得羽化登仙之台”。武当山、青城山、龙虎山、齐云山被称为四大名峰,当中又以武当山居冠。   玄虚听他这样说,只是点点头。朱门殇又接着道:“据说两百多年前,青城开宗立派,祖师爷正要寻觅一方福地,来到青城山,途见一碑,年代古老,上头文字斑驳,怕不有千年之久,却还未倒下。祖师爷甚是好奇,细细辨认,原来石碑上写的是‘此起青城’四个大字,看起来就像是个路碑。可当时是在青城山上,若说是路碑,应该安在山脚下才对,再说这石碑年代久远,怎么还耸立于此?祖师爷深以为奇,认为是天意,就在石碑处建了道观,也就是青城派的起源。”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玄虚道,“原来青城开宗立派还有这则传说。”   朱门殇接着道:“也就是百年前,青城移居重庆府,原先的观庙便搁下了,但那毕竟是故居,每年总会派人去打扫,以示不忘本。说也奇怪,自从青城移居后,青城山上偶能见一老人,每有旅客迷途,老人便会为其指引道路,若有人遇着猛兽,老人便出现为其驱赶,偶而也会替人指点迷津,言无不准,颇有灵验。有人问起老人来历,老人只说自己姓吴,久居青城,也有好事的上山找寻,那老人却神出鬼没,寻之不得。怪的是,据说这一百年间始终有人见着这老人,形貌也无变化,掌门,你说这怪不怪?”   玄虚道:“这定是仙人下凡,助人为善。”   严非锡冷冷道:“你倒是说得一嘴好胡话!”   玄虚道:“严掌门,不可妄论仙人,需知……”   严非锡眉头一皱,道:“玄虚掌门,且听故事。”   他实在受够了玄虚的大道理,宁愿听朱门殇说故事,看他弄什么把戏。   朱门殇接着道:“直到去年,青城照往例派弟子上山打扫旧观,原本打扫已毕,众弟子纷纷离开,不想一名弟子掉了物品,独自一人回观找寻,见着一名老人,看形貌,却不是那名吴大仙是谁?那弟子听过传说,连忙跪下,直说冒犯仙人,大大不敬,那吴大仙自然不追究,只笑道:‘我飞升在即,却被你撞见,想来也是缘分,是上天要我传下故事与你,你且起来。’   “那老者道:‘我本是一蜈蚣,一千五百年前,张天师白日飞升,立下一碑,预言将有青城一派崛于此地,我恰好经过,不慎被石碑压住,这一压就是一千多年。这一千年我虽不能动弹,幸得天师仙气喂养,餐风露宿,潜心修行,竟修得了道行。后来青城在此开宗立派,拔去石碑,我本以为得到自由,不料又盖了一座道观,把个老君像压在我身上。我就这样又被困了一百多年,直到你们搬走,道观冷落,人烟稀少,我这才逃出来。   “我逃出来后,本想登仙羽化,却始终不能。我潜心祈求,问道于天,许是天师怜悯,竟尔示现,说我修行足够,功德未满,我一身仙气俱是青城山灵秀所集,当于青城山救助生灵百年,以还山恩。至而今,恰恰百年足矣,我现要飞升而去,你之后可在观外门碑下掘土三尺,可得我肉身,赐予有缘人,于修道大有帮助。   “说完,那老者倏忽不见。弟子知道见着了活神仙,连忙叩头拜谢,第二天到了老人指示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宝物。”   朱门殇将木盒打开:“就不知万金难买与千年难遇,哪个更难得些?”   玄虚看去,只见一条干瘪长虫,头如蜈蚣,唯无百足,盘旋于盒中,怕不有七八尺长。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物,不由得目瞪口呆,连严非锡也不禁动容。   朱门殇道:“这是一条羽化登仙的蜈蚣精,掌门觉得珍贵吗?”   严非锡道:“不过就是只怪虫罢了!”   朱门殇笑道:“长有八尺的虫,你见过几条?”   严非锡道:“若真是蜈蚣,它的脚呢?”   朱门殇道:“你这问得也蠢,它被压了一千多年动弹不得,脚早没用了,你要坐着一千年不动,脚也残废了。等它成了仙人,有脚无脚也不重要了。”   玄虚听他说的有理,严非锡竟是哑口无言。   这怪虫果然前所未见,若不是仙体蜕壳,哪有蜈蚣能长足八尺长?反过来说,蜈蚣若有八尺长,你能说它没有千年道行?玄虚这下当真左右为难,一个是万金难求的“登仙阶”,一个是千年难遇的蜈蚣仙体,到底怎生取舍是好?   过了好一会,玄虚才道:“严掌门……诸葛掌门这礼物贵重,我……不能收。”说着,将装着“登仙阶”的木盒推到了严非锡面前。   谢孤白看着严非锡,只见他眉头紧皱。   看来分出胜负了。   ※ ※ ※   杨衍来到茶水房,见伙房工人正在收拾东西,故意问道:“上茶了吗?”   一名工人道:“还没呢!”   杨衍道:“华阳师叔让我来催促,客人口渴了,让我送茶过去。”   工人道:“待客茶准备好了,就放在那边桌上!”   杨衍走上前去,掀开闻了一闻,道:“别用龙井,客人要喝普洱。”   工人啐了一口道:“真是麻烦,知道了!”说着从杨衍手上接过茶水喝掉,另外又冲了一壶普洱。   “这叫‘寸草不生’,是唐门最猛恶的死药之一,要泡在普洱里才能掩盖气味。”杨衍想起明不详的叮咛,“只是你报仇成功,却势必连累武当。”   只要报仇成功,自己便担下罪责,即便被千刀万剐也是心甘情愿。   杨衍接过了新冲的六杯茶,随意点了五名弟子,向迎宾厅走去。   ※ ※ ※   严非锡见玄虚退了礼物,知道说服无望,不由得冷冷看着谢孤白与朱门殇两人,又把目光看向俞继恩,俞继恩忙别过头与华阳子闲聊。   眼看玄虚正把玩着“仙体”,不住赞叹,朱门殇又不住吹嘘,他见两人聊得兴起,连自己也被冷落了,索性收起“登仙阶”,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   “贵客请用茶。”六名弟子依序走入,一名弟子低着头端着茶盘走近,严非锡顺手接过,也不理会。   杨衍心头一紧,退至门边,眼看严非锡以口就杯,就要喝下。玄虚刚喝了一口,埋怨道:“怎么是普洱?”一抬头便见到杨衍,又见严非锡正要喝茶,他猛地惊觉,喝道:“严掌门,别喝!”说话同时,他一掌拍出,严非锡猝不及防,手上茶杯被打翻落地,站起身,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紧盯着他的红眼。   他认得这双红眼。   严非锡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杨家的灭门种!他立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猛冲上前,右手举起。   他虽愤怒,但还没失了冷静。这是灭门种,自己不能杀,这一掌拍下只是要给杨衍一个教训。然而让他意外,甚或说惊喜的是,玄虚也窜了出来,挡在杨衍面前,一掌拍出。   玄虚怕他盛怒之下真杀了杨衍,这一掌用了七成力道,旨在阻止严非锡行凶,严非锡却只用了三成力道,见他阻挡,却不收手,双掌相击,严非锡退了一步,嘴角渗血。   更让他惊喜的是,朱门殇脱口而出的那声:“杨兄弟!”   玄虚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杨家的灭门种!”   严非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玄虚掌门,你的弟子想行刺严某?”   玄虚一愣,道:“非我主使!”   严非锡道:“那就是他指使的了?”他指向朱门殇,喝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姓杨?!”   朱门殇一时语塞,谢孤白起身道:“我们在襄阳帮见过面,自然知道他姓杨,却跟我们无关。”   俞继恩也起身道:“是啊是啊,杨兄弟来过襄阳帮。与谢公子等人都打过照面。”   严非锡目光转向杨衍,只见玄虚挡在杨衍身前道:“他是灭门种,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掌门却能。”既然无法达到目的,严非锡干脆撕破脸威逼,“谋害他派掌门,在武当是什么罪行?”   玄虚默然不语,这放到九大家哪里都一样,都得是个死罪。   “难道武当要当着严某的面包庇他?”严非锡道。   杨衍见计划失败,咬牙切齿。他最没想着的是,妨碍他报仇的竟然是师父!他忍不住怒吼道:“你个禽兽!你这狗娘养的,还我全家命来!”说罢从靴子里抽出短刀,要冲向严非锡,华阳子连忙抢上,一把将他抓住,杨衍兀自不住叫骂。   朱门殇猛然起身,喝道:“闭嘴!”   杨衍一愣,问道:“朱大夫?”   朱门殇走到严非锡面前,冷冷道:“你说他想害你,怎么害?不过就是送杯茶而已。你觉得这茶里有毒?”   他举起茶杯道:“我喝了它!要是没毒,你就跪下跟杨兄弟磕三个头认错!”   他料想杨衍身上不会有什么厉害毒物,靠着自己的百解丹还有医术,或许不会有事。运气好点,让严非锡磕三个头向杨衍认错,就算报不了仇也能让杨衍解气。   杨衍知道朱门殇要救自己,大惊失色,喊道:“朱大夫别喝,别喝!里头是唐门的‘寸草不生’!”   朱门殇吃了一惊,杨衍身上怎会有这样烈性的毒物?谢孤白却猜到,八九不离十是明不详横生枝节。   “唐门?”严非锡道,“连唐门也有关系?”   谢孤白淡淡道:“严掌门还是莫再追问,不然九大家有八大家牵扯进来,岂不尴尬?”   严非锡冷冷道:“我一个一个追究,青城先按下。”他转头看向玄虚,“玄虚掌门,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徒弟?”   玄虚看看杨衍,又看向桌上的蜈蚣仙体,神色凄然,实在是万分不舍,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严掌门,你再把‘登仙阶’拿出来让老道瞧瞧。”他虽没明说,但语意已明,杨衍的命加上“登仙阶”,换昆仑共议上对点苍的支持。   严非锡冷冷一笑,望向谢孤白,神情中尽是不屑。   原本胜券在握,竟闹成这般结果,谢孤白没想自己为救李景风放的火最后竟烧回自己身上,或许真是天意。   但还没输,还有个机会。   虽然是个渺茫的机会。   谢孤白在等,还有机会……   当!   武当的钟声忽地响起。   当!   第二声……   当!   第三声!   严非锡脸色一变。   是谁来了?华阳子不解。这个时辰,还会有怎样的贵宾来到?但他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严掌门方才说要追究。”谢孤白问道,“那严掌门在武当私擒青城世子这件事该怎么追究?”   玄虚又吃了一惊,饶是他清修多年,心平气和,今天让他吃惊的事情也太多。   这次,连俞继恩也吃了一惊,他看看谢孤白,又看看严非锡,一时摸不透虚实。   “你在武当境内抓青城世子?”玄虚皱起眉头,“严掌门,这不合规矩。”   严非锡冷冷道:“有证据吗?还是说你想让青城弟子作证?”   沈玉倾已经被送回华山,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上船,严非锡非常有把握,沈玉倾不可能被救回。   “等华阳仙长回来吧。”谢孤白道。   站在门口的正是沈玉倾兄妹,还有李景风和严烜城四人,沈未辰肩膀上仍缠着绷带,脸色苍白。   “严掌门是不是有话要向玄虚掌门交代?”谢孤白问。   严非锡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玄虚收起了桌上的蜈蚣仙体,回头道:“严掌门,夜色已深,不如留在武当暂宿一宿吧。”   这话也算是明白,我不追究你在武当擒抓青城世子的事,你也别想追究杨衍的罪行。   严非锡点点头,走到严烜城面前。严烜城低头道:“爹……”   “啪!”的一声,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严烜城脸上,登时肿起老高一块。严烜城脚步一个踉跄,“啪!”的一声,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严烜城不敢说话,红肿着双颊,只是低着头。李景风怒喝道:“你做什么?!严公子没做错事!”   严非锡冷冷望向他,目光锐利得如同一把攒入人心的刀子。   李景风却是凛然不惧,目光丝毫不移。   严非锡轻轻挑了下眉毛,缓步走下,严烜城低着头,默默跟在父亲身后。   “严掌门!”沈玉倾忽地出声。   严非锡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等着听沈玉倾要说什么。   “华山把舍妹伤成这样……”沈玉倾说得很慢,语气温和,一字一字却是坚毅果决,“沈玉倾必有所报。” 第65章 歧路亡杨(上)   朱门殇检视沈未辰伤口,道:“你还骑马赶路呢!”又转头骂沈玉倾道,“你怎么没让小妹先歇息?”   “是哥带着我,我要能骑马还会早到些。”沈未辰道,“是我逼着哥赶来。这伤口就是疼,又不会伤着性命,要让严非锡得逞,这几剑不白挨了?”她伤口极深,脸色早疼得惨白。   “胡闹!”朱门殇板起脸孔,从药囊中取出一颗小药丸,用沸水溶了,沈玉倾闻到一股淡淡的刺鼻辛味。朱门殇道:“有些疼,不过不会比你挨这两剑疼。”说着把药水倒在伤口上,沈未辰皱起眉头忍住。   “纱布好了!”李景风在门外喊道,沈玉倾开门接过,伸手摸了摸,确定是干的,这才交给朱门殇。   朱门殇问:“先在沸水里煮过了?”   沈玉倾道:“照先生的吩咐,沸水煮过,再放在铜盘上烤干。”   “那臭小子的手干不干净?”朱门殇又问。   沈玉倾道:“我猜景风兄弟说不定把手都伸进水里煮过了。”两人忍不住一笑,只道沈未辰不解其意,沈未辰假装不知。朱门殇先将伤口擦干才上药,缠上纱布道:“你这双手暂时别动,确定没事了再帮你缝合伤口。”   沈玉倾扶着沈未辰躺下,替她盖上棉被:“你先歇着。”   朱门殇使了个眼色,退出房间来到中庭,见李景风与谢孤白等在外面。李景风见两人走出,忙问道:“小妹的伤怎样了?”   朱门殇道:“死不了,不用怕。”   沈玉倾对谢孤白拱手行礼道:“这回多亏先生临危不乱,顾及在下心意,让严掌门无功而返。”   谢孤白摇头道:“你要是没赶来,我也无计可施。”   李景风又道:“沈公子,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这么巧?我也有事拜托沈公子。”朱门殇摸着下巴道,“你先说。”   沈玉倾问:“是关于杨兄弟的事?”   李景风点头。   朱门殇道:“我也是为这件事。我怕他被玄虚责罚,沈公子,您帮忙看着点。”   沈玉倾点头道:“我明日就去找玄虚掌门。”   朱门殇与李景风都知他一诺千金,这才放下心来。朱门殇道:“麻烦你啦。早些歇息。”   说完众人各自回房歇息,这几日奔波劳顿,大家实是累了。   ※ ※ ※   “我这么苦口婆心,你怎么就不听劝?”玄虚在牢门外不住来回踱步,“《正一法文师教戒课经》写着‘人能修行,职守教戒,善行积者,功德自辅,身与天通,福留子孙’,就是教导行善之人福泽绵延。”   杨衍默然不语,他知道今天师父为了救他险些放弃了求之不得的仙体,虽然他怎么看那都是一条不知哪来的怪虫,但此时他仍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玄虚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反省,于是道:“你要杀华山掌门,其罪非轻,我把你关在牢中是为你好,你在里头要好好反省。”   杨衍问道:“师父要关我多久?”   “不知道。”玄虚回道,“也许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许十天半个月,但看命数定夺。”   “师父!”杨衍大吃一惊,问道,“十年二十年?那狗贼不是说不追究了?为什么还要关这么久?”   “严掌门不追究是一回事。”玄虚道,“你一心报仇,实在无可救药,为了你好,等严掌门死了我再放你出来。”   杨衍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颤声问道:“师父……你……你说什么?”   “你执念太重,等严掌门死后我再放你出来。”玄虚道,“你就当你出来后杀死严掌门,报仇成功便是。”   师父到底在说什么?杨衍不可置信。严非锡死了才放他出来?那岂不是报仇无望?!他抓住铁闸,从讶异震惊到怒火逐渐燃起,大声道:“我替家人报仇算是做坏事吗?!”   “仇不需你报,天会替你报。”玄虚道,“杀伤不应度,祸殃人身子孙。他害你家人性命,天会收拾他,你来收拾就是自堕恶行。”   “如果天没收拾他呢?!”压抑不住的怒火终于爆发,杨衍大吼道,“谁来收拾他?!”   “那天也会收拾他的后代子孙。”玄虚说得理所当然,简直就像真的一样。   “那我家又是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孽?!”杨衍怒吼,“凭什么杨家要死全家?凭什么?!凭什么?!!”   无论师父待他多好,在这一刻杨衍已被怒火淹没。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杨衍怒吼道:“如果让他好死,这算哪门子公平?!算什么道理?!”   玄虚道:“这不是道理,这叫天道。”   凭什么自己要困在这牢笼中?凭什么严非锡能善终?!杨衍怒吼道:“去他娘的天道!放我出去!!”   玄虚叹道:“你瞧你,对师父都这样说话了。衍儿啊……”他摇摇头,仙风道骨的慈悲脸上现出一丝哀戚,“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善什么?师父到底在说什么?杨衍狂怒悲愤,对着铁栏不住又踢又踹,吼道:“放我出去!我不当你徒弟了,我不当你徒弟了!放我出去!!”他大声咆哮,要不是对师父有着最后的一丝尊敬,当真粗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玄虚却只是摇头,转身离去。   杨衍的疯狂却无法遏止,他又踢又踹,狂吼嘶叫,死命拽着铁栏杆。想到这辈子就要被困在这监牢中,想到报仇再也无望,一瞬间,爹娘的死状,襁褓中的小弟,赤裸着上身的杨珊珊,滚落到脚边的爷爷头颅,通通涌入他脑海里。   杨衍四肢突地僵硬,“砰”的一声,他听到自己摔倒后脑袋撞在地板上的声音,但那疼痛还不及他全身剧痛的十分之一。   他浑身抽搐,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重物压着,喘不过气来,他的喉咙已经发紫,口水不住从嘴角流出,牙关不住打颤。   但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每次发作,这些痛苦他都确确实实经历着,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几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这痛苦煎熬对他来说却像持续了几个时辰、几天般漫长。   这他娘的什么天道……这他娘的什么天道?!   如果这真是天道,我就灭天!!   ※ ※ ※   沈玉倾起了大早,到了中庭,见李景风正在练剑,也不知练了多久。   “景风兄弟这剑法倒是高明。”他忖道,“只是使剑的法门有些错误。”他正要开口指点,想了想,又不打算说了。李景风见着他,立时收住剑,喊道:“沈公子!”   “你起得真早。”沈玉倾笑道,“别理会我,继续练你的剑。”   李景风笑道:“不了,也该喘口气了。”他收起初衷,沈玉倾见他满头大汗,递了手巾给他,李景风摇摇头,用袖子擦了脸上汗水。   沈玉倾道:“手巾就是用来擦汗,难道我的汗比较香,擦了不会臭?”   李景风一愣,似乎想起什么往事,又摇头道:“今天要是用了你这手巾,以后用袖子不习惯怎么办?”   沈玉倾道:“那就买条手巾,花不了多少钱。”   李景风笑道:“我用惯粗布了。”   沈玉倾心想:“景风兄弟这毛病得治。”眉头一挑,忽地问道:“那是谁?”   李景风扭头看去,沈玉倾趁机一把抢上,左手扣住他脖子向后一扳,把李景风扳成个下腰的姿势,右手拿着手巾往他脸上抹去,口中喊道:“我看你习惯不习惯!”他武功本较李景风高上许多,李景风被他一扣,挣扎不得,被他拿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忍不住喊道:“沈公子,别闹!”他一开口,腰杆一个没撑住,脚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   沈玉倾哈哈大笑。他身分尊贵,向来拘谨,难得开这玩笑,甚觉轻松自在,这才放开李景风,说道:“我瞧你用了也没毛病。”李景风也觉有趣,跟着大笑,接过了沈玉倾的手巾擦脸。   两人笑了一阵,见严烜城走了过来。严烜城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李景风一愣,问道:“严公子怎么过来了?”   严烜城苦笑道:“我与家父就住在你们后面那排客房。我起得早,闲着散步,走到这来就瞧见你们。”   青城华山昨晚闹成那样,玄虚掌门竟将两边人马安排得如此之近,就算在武当眼皮子底下不会出事,忒也心大。沈玉倾也苦笑道:“玄虚掌门真乃妙人儿是也。”   李景风将手巾递还给沈玉倾,摇头道:“沈公子,这手巾我还是用不惯。”沈玉倾不禁一愣,李景风又转头问严烜城道:“你都来了,要不要见见小妹?小妹说不定也想见你呢。”   严烜城摇头道:“不了,我爹昨晚运功疗伤,歇得晚些,待会也该醒了,让他见着我跟你们厮混,只怕连腿都得被打断。”说着露出一丝苦笑。   “我帮你把风。”李景风笑道,“要是见着你爹出房门,大声打招呼,两边近得很,你听着了再溜出来,就装作散步,他不会发现。”   沈玉倾心想:“小妹就算起床了也还没梳洗,你这引见也太唐突。”他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严烜城盯着李景风看,良久不语。   李景风被看得不自在,问道:“严公子,怎么了?”   严烜城又露出苦笑,看了看沈玉倾,拍拍李景风肩膀道:“不用了,李兄弟。”说着又看着李景风,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得罪了我爹,以后绝不要来华山,见着华山旗号也尽量避着些。”说着便转身走了,似有满腔愁绪,无限心事。   沈玉倾心想:“瞅着严公子这模样,要是朱大夫在,肯定要说他看上景风兄弟了。”他想到此处,不禁莞尔,再看李景风,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于是道:“我去看小妹,景风兄弟,晚些再聊。”   李景风点点头。沈玉倾刚走,另一侧房门便打开了,李景风忙道:“俞帮主早!”   ※ ※ ※   俞继恩是等到沈玉倾离开后才开门的,有些话不好当着沈玉倾的面说。他假装散步,走到李景风面前,不着痕迹地问道:“李兄弟起得早,练剑?”   李景风笑道:“是啊。”   “瞧你一身汗。”说着,俞继恩也掏出了手巾递给李景风,李景风一愣。   “拿着,送你了。还是新的,没用过。”俞继恩道。   “我用不惯。”李景风摇头。   “用着用着就习惯了。”俞继恩道,“今后在鄂西你只要报上‘李景风’三字,任赊任拿,别说一条手巾,便是一千条一万条,拿去当柴烧都行。”   李景风受宠若惊,忙道:“不用,不用!”   “你救了襄阳帮一条船,应该的。”俞继恩话锋一转,忽道,“我记得景风兄弟说自己没有门派,正打算往衡山拜师?”   李景风点头道:“是啊。”   “我瞧你跟沈公子感情挺好的,怎么不去青城?”俞继恩问。   “不方便,我也不想。”李景风道,“衡山、丐帮彭家或嵩山都行。”   “别去彭家,他们掌事的是个恶心的下三滥,只是趴低头,没华山张扬,又被徐帮主包庇着,要不,比严非锡还臭。”俞继恩说道,“这样,我写封信,找个门路让彭小丐收你当徒弟。再不然,嵩山、少林,我帮你物色几位名师也行。”   李景风讶异道:“俞帮主,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俞继恩笑道:“这也不是对你好,我就一个要求,你艺成之后,来襄阳帮帮我办事,就跟在我身边,当我的左右手。”他接着道,“以后襄阳帮,有你一份。”   李景风甚是吃惊,忙摆手道:“这怎么行!我……我什么都不会!”过了会又道,“实话跟你说,我跟沈公子只是普通朋友。”   “不会就学。”俞继恩道,“我找你也不是为了沈公子,就算有,也只有一点关系。你是人才,我想留你在襄阳帮。”   李景风连忙摇头:“我……我算什么人才……”   “别想太多,听我的。”俞继恩揽着他肩膀,甚是亲昵,“我器重你。总之,你今后花费,拜师、所需用度,只要报出‘李景风’三字,襄阳帮就是你的靠山。”   他说完,见谢孤白也开了房门走出,拍拍李景风肩膀道:“就这样说定了。”说完也不等李景风拒绝,径自回房。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三名少年里两名还没领过侠名状就能从河匪手中夺下船来,明不详、杨衍、李景风,个个都是人才,都值得招揽。   俞承业自小病弱,净莲早晚嫁人,襄阳帮的产业还需有人辅佐,这人必须能承担大任,且重情重义,不怀二心。   可惜了杨衍,他原先也想招揽他。要不是昨晚那件事,他还不知道杨衍跟华山有深仇大恨,有了这层隔阂,襄阳帮交给他定然跟华山冲突。   至于明不详,这人太出世,持戒诵经,是个慈悲种子,只怕一心佛门,不理俗务。   还是李景风最好。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作为鄂西第一大门派的帮主,不懂用人,撑不起这场子。李景风宅心仁厚,刚毅果敢,只是没人调教,只要养得好,他会是头猛虎。   他已经有了一套打算,先将李景风送往外地学艺,艺成后回到襄阳帮,先收为左右手,再收为义子。如果净莲找不到合适的婆家,嫁给李景风也无妨,他值得。何况李景风跟青城世子看起来关系匪浅,这也能稳固两家关系。   李景风是贫苦人家出身,定然对他感恩戴德,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儿子,俞承业有他支持,地位就稳固了。   “唉……”俞继恩叹了口气。若不是妻子善妒,自己原该还有另一对儿女,又怎么需要如此烦心?   他相信自己开的条件足够吸引李景风,眼下只等着回复就是。   ※ ※ ※   沈玉倾洗了毛巾,笑道:“好些年没这样服侍你啦,上次还是你重病的时候。”他帮沈未辰擦了脸,又递了水喂她漱口。   沈未辰笑道:“让青城少主这样服侍,受点伤也值得。”   沈玉倾敲了她额头,骂道:“少胡说。”接着又端起碗,勺了一汤匙清粥,吹凉了,递到沈未辰嘴边,又问,“想吃什么?咸蛋、炒蛋?腐乳、腌白菜?鸡肉还是猪肉?”   沈未辰笑道:“问第一句就够了,后面一堆菜名不白问的?给我咸蛋。”   沈玉倾夹了一小块咸蛋给沈未辰,又道:“我刚才见严公子在外头。”   “啊,怎么不叫他进来?腌白菜。”   “你想见他?”沈玉倾问道,“他会救我,肯定是瞧了你的面子。”   沈未辰沉吟半晌,缓缓道:“他救了我,我还没好好说谢,害他被父亲责罚也过意不去。何况他父亲还不知道他救了我们,等回到华山……”她说到这里,神色黯然,显然甚是担心。   沈玉倾问道:“严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沈未辰笑道:“我瞧他跟你挺像,就是功夫比你差点,说话的语气也像,也挺温柔,是个好人。那时他为了帮我,说要娶我为妻,要方敬酒别伤我,等后来他要救景风时,你没听方敬酒说的那话!”说罢咯咯笑了起来。   她跟沈玉倾感情深厚,在沈玉倾面前向无遮拦,什么都直说,沈玉倾心中一动,问道:“你挺欣赏他?”   “他挺好的,不过比不上哥,有你的七成,嫁给他也算不错。”沈未辰说道,“我还要咸蛋。”   沈玉倾夹了一块蛋黄,问道:“想嫁了?”   沈未辰道:“嫁谁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还得看爹娘跟掌门怎么安排。要是嫁给严公子,那也满好,年岁近,他像哥,也好相处,华山青城近,要是想哥了,骑马几天就到。就是严掌门……我看不惯华山作派,又碍着三叔跟唐门的关系,青城里外不是人,要是能化消仇怨,他比其他人好些。”   沈玉倾道:“又不是只看爹娘跟雅爷雅夫人的意思,你自个的意思呢?”   沈未辰摇头道:“我能有什么意思,三婶嫁给三叔还不是冷面夫人一句话?幸好他们虽然差着十几岁,三叔也还算人品潇洒体贴温柔,要是嫁给差着四五十岁的,也就叹口气罢了。”说着又道,“其实三爷挺不错的,在崆峒还能跟他学功夫。哥,我要到了崆峒,你得常来看我。”   沈玉倾道:“现在承平时代,联姻多半是门派间相互拉拢,你是我妹,嫁得不会比三婶差,不会让你嫁给又丑又坏的。”   “三婶还是冷面夫人的孙女呢。”沈未辰笑道,“总不好自己家的妹妹是宝,别人家的姑娘是草。幸好现在这世道清平,有你跟爹看着,嫁不差的。”   “你是我妹,我自然当你是宝。”沈玉倾又问,“你怎么说的是三爷而不是朱爷?”   沈未辰一愣,过了会道:“朱爷也挺好的。我要吃鸡肉。”   沈玉倾知道小妹自幼受雅爷跟雅夫人教导,对感情之事全无主意,不只是她,即便自己也是打定主意由父母作主。这也实属当然,父亲能娶母亲,一大半也是因为祖父母应允。母亲是峨眉掌门最疼爱的弟子,父亲当时还不是世子,身份匹配,要不也毫无机会。   沈未辰虽然好武,终究是青城闺秀,学武功只是兴趣,要不是保护自己出门,实在也没用武的机会。九大家的事自有帮派管着,齐三爷那才叫异数,最后小妹的归宿也不过就是在个富贵人家安度余生。   “你就没半点想法?”沈玉倾问,“我还以为你挺喜欢严公子的。”   “没想过……”沈未辰忽地一愣,似乎懂了沈玉倾想问的事情,她转头看着沈玉倾,忽地问道,“哥,你若生在华山,会变成怎样?”   沈玉倾想了想,道:“估计跟严公子一样吧。”   沈未辰笑道:“总是比严公子好些,严公子生在青城肯定比哥差些。我有了一个哥哥,干嘛还要多一个哥哥?”   沈玉倾道:“别胡说。严公子也是人品端正,他身处华山还能这等仁厚待人,换成你哥,早就同流合污啦。”   沈未辰笑道:“那倒未必。但你若是景风的出身,到了崆峒,能得三爷青睐吗?”   沈玉倾想了想,摇头道:“要得朱爷的青睐或许可以,三爷……”他苦笑道,“三爷怕不嫌弃我软弱呢。”说完一愣,问道,“小妹你……”他这才发现小妹早知李景风心意。   沈未辰道:“我又不是笨蛋,看你跟朱大夫闹着玩,不揭破而已。不过……我终究是看低了景风。你听见船老大郑保说的话了?”   他们当日登上小舟,随即上了郑保的船更衣靠岸,这才赶往武当。沈玉倾想起那日郑保不住夸奖李景风的模样,说他们三人竟击退了一船河匪,还救了一名姑娘。   “景风才去崆峒学艺不到一年,他遇到三爷是机遇,被三爷看上是本事。我以为他是为我奋不顾身,可他连不认识的姑娘都想救,你说,我是不是看轻他了?我那时还叫他不要为我舍命,现在想想,羞死了。”沈未辰说着,竟真的面露愧色,又道,“不过哥你别误会,我只当景风是朋友。他是好人,现在说开了也就没事了,何况他也不是爹娘跟掌门会答应的女婿,所以你们以后别胡闹了。”   沈未辰歪着头,忽又说道:“不过有件事我得说说,看哥信不信。”   沈玉倾扬眉问道:“什么事?”   “景风是一头大鹰,能飞得高。过个十年,他若没死,必会成为匹配得起九大家任何一位姑娘的大人物。”   “我信。”沈玉倾微笑,心想这没有不信的道理。他欣赏景风,或许一开始只是敬佩他的傲骨实诚,到后来听三爷夸奖,又佩服他的勇敢。汉水救船可见仁善,到了船上那一场大战,果决断后,竟然能一剑逼退方敬酒,而他才学艺一年。   他定能一飞冲天,沈玉倾想着,但小妹不可能等他十年。   “哥,再不喂我,粥都凉啦。我要腐乳!”   沈玉倾哈哈大笑,勺起一汤匙粥。   ※ ※ ※   “这个……恐有困难。”沈玉倾吃过早饭便去见玄虚,为杨衍求情,玄虚却是面有难色,“放他走,严掌门那边不好交代。”   “严掌门在武当擒抓在下,要说交代,他更难交代。”沈玉倾道,“想来他不敢追究。”   “你不懂我这徒儿脾气,他戾气深重,放他出去只怕又要惹祸。”玄虚道,“我打算关着他,直到严掌门仙逝之后再放出。”   沈玉倾吃了一惊,或许这是对杨衍最好的处置,但却也是最坏的处置。   不,好坏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应该让杨衍决定——这绝对不是杨衍想要的结果。   他虽与杨衍不熟,却也佩服他勇退河匪的坚毅,何况又有朱门殇与李景风的请托。至于报仇的事,劝不劝在己,听不听在人,但绝不该强逼。   沈玉倾道:“如果掌门怕引起华山不满,只说他逃走了就好。华山终究不能杀杨兄弟,杨兄弟能不能报仇就是杨兄弟的事了。”   “怎能说是衍儿的事?他年纪轻,不懂事。”玄虚道,“关他十几年,正好磨磨他的锐气。我让他日夜念诵《道德经》、《南华经》、《太上老君感应篇》,久而久之自然心平气和。”   “那不如交由青城处置。”沈玉倾甚是有耐心,“若他还一心报仇,那也算青城的事。”   玄虚沉吟半晌,沈玉倾又道:“最近这几个月武当欠缺的药材,青城会尽速送来。”   玄虚道:“沈公子为何如此坚持要放出衍儿?”   沈玉倾道:“沈某受人之托,务必要帮杨兄弟。”   玄虚道:“贫道只有一个条件。”   沈玉倾听他开条件,知道救出杨衍有望,当即道:“掌门请说。”   ※ ※ ※   “杨兄弟。”沈玉倾轻轻喊了一声。委顿在地的杨衍听到有人叫他,缓缓张开眼。   怎地这么虚弱?沈玉倾心想,难道是玄虚对他用刑?可看着也不像。   “你自己跟他说吧。”玄虚道。   “杨兄弟,你……愿不愿意来青城?”沈玉倾眉头一皱,有些犹豫。玄虚的要求实在难以启齿,但要救出杨衍,这是唯一的方法,只希望杨兄弟能明白。   “青城?”杨衍虚弱地道,“我记得你……”   沈玉倾看到杨衍那双通红的眼睛,虽然虚弱,眼神仍是刺人,仿佛还带着敌意。   “你愿意跟我回青城吗?朱大夫会照顾你。”   杨衍扑上前来,双手抓住铁栏,急问道:“你要放我出去?”   “有个条件。”沈玉倾犹豫。杨衍见他不说话,忙问道:“什么条件?”   “你……”沈玉倾一咬牙,要救杨衍,非得让他先答应不可,“你要向严掌门低头认错,发誓以后再也不惊扰他。”   杨衍看着沈玉倾,一双眼睛逐渐圆睁,瞳孔也随之扩大,目光凶骇可怖,连沈玉倾也为之心惊。   “哈哈哈哈!”杨衍忽地狂笑,“让我跟严非锡那狗贼道歉?哈哈哈哈!……”   “杨兄弟……”沈玉倾正要再劝,杨衍怒吼道:“闭嘴!操你娘的闭嘴!操你们的青城、武当!道歉……道歉……啊啊啊啊!!!”他发狂般狂踹栏杆,不住用头撞击,直撞得额头鲜血淋漓,口中已是胡言乱语,“道歉?发誓?!我操你娘!哈哈哈哈哈!!爷爷!曾祖父!这就是武当啊!庇护咱们仙霞派的武当啊!!……我操你娘啊!……啊……啊!……”喊到后来,已分不清是哭是笑,是喊是叫。   沈玉倾心中恻然,仍不放弃,说道:“杨兄弟,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见玄虚在侧,实在不好多说,想着只要救出杨衍,之后他要报仇或怎地都行,硬着头皮道,“你先别动怒,低个头而已,先低头便是。”   杨衍又哭又笑,撞得累了,坐倒在地,恶狠狠地瞪着沈玉倾。   “你瞧不起我……”杨衍目光熊熊,那双红眼真欲喷出火来,不,是已经喷出火来了。沈玉倾觉得浑身燥热,像是被这目光灼伤了般,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我没这个意思,杨兄弟……”沈玉倾想要辩白。   “你瞧不起我!”杨衍怒吼,“你就是瞧不起我!青城,姓沈的杂碎!你!九大家的狗!你瞧不起我!”   玄虚叹口气道:“沈公子,我们走吧。”   沈玉倾仍想劝解,道:“玄虚掌门,你且回避,让我跟杨兄弟谈谈。”   “滚!”杨衍怒吼,“滚啊!滚出去啊!操你娘的,滚出去!滚出去!!操!滚出去啊!”他连番怒吼,声嘶力竭,嗓子都喊哑了,沈玉倾怕他气急攻心,只得叹口气道:“我……杨兄弟,我先走了。这几天我都在武当,你若改变主意……”   “滚啊!!!……”杨衍沙哑的嗓子几乎喊破了。   沈玉倾垂着头,与玄虚一同离开地牢。   ※ ※ ※   李景风歇了一早上,考虑着俞继恩的建议,先到衡山学艺,再回襄阳帮协助俞帮主。听着是不错,李景风心想:“可就这样落地生根了?”他搔了搔脸颊,总觉得不好。   他最倾慕的是齐三爷,可三爷也有个“崆峒武部总指”的名衔,虽说甚少看他办公就是。他想起生死夜、酬恩日的气概,颇觉得大丈夫应如是,不过照自己的本领,真弄个生死夜,除夕的鞭炮没放完,年初一就得躺尸。   既然这样,还是多练练武功的好。   他说练就练,提起初衷走到中庭,开始练起龙城九令来。他剑法虽得小妹指点,毕竟入门尚浅,挥来舞去不成样子,他想:“练得熟了,画虎不成,狗也能咬人。”   忽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手歪啦。”   李景风回头,只见沈未辰笑盈盈地看着他,于是喊道:“小妹!怎么不在床上养伤?”   “躺了大半天,无聊得紧。”沈未辰走过来。她的手需要静养,只得伸足矫正李景风的姿势:“提剑要靠腕力,你手臂太紧,放松些,要软。”   李景风照着她的指示放松手臂,再舞起剑来便流畅多了。   若是以往,沈未辰在旁,李景风定然无法专心练剑,自说开后反倒心头坦荡。沈未辰坐在一旁,不住指点他学剑要领,遇到错误便上前指正,李景风专心练剑,心无旁骛。   “脚分开些,三爷没教过力从地起?剑法也是一样,下盘不稳,剑就没力,手臂就不灵活。”   李景风“嗯”了一声,照着指示,仍是专注练剑。   “谢先生跟朱大夫呢?”沈未辰问道。   “谢先生拉着朱大夫说是要去参观丹房。”李景风道,“难得谢先生有这个雅兴呢。”   “那日你见到龙蛇变怎么不逃走?差点送命了。”沈未辰问。   “我怕方敬酒追上你们。”李景风顺口答着,心想,这一招怎么使得就是不流畅。他其中一招运转不畅,甚是懊恼。   “左脚向前些,身体才转的快。”沈未辰道:“方敬酒这么厉害,你又支撑不了多久。何必。”   左脚向前些,身体才转得快。李景风想着,把左脚向前靠了半步,果然流畅了些,口中答道:“我会撑到你平安才死。”   沈未辰一愣,李景风察觉失言。忙道:“我是说你们。”   “听哥说你伤了方敬酒,怎么伤的?”沈未辰好奇问道。   李景风收剑,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管子:“这叫‘去无悔’,是甘老前辈送我的。”他本想递给沈未辰,但见沈未辰双手不便,就只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么小一支?”沈未辰甚是好奇,“‘去无悔’这名字挺有意思的。”   “甘老前辈说,务求用之无悔。”李景风道,“一个机括一支,用了一支,剩下三支我还不知道怎么装填呢。”   沈未辰笑道“那可真是宝贝了!哪边是头哪边是尾?”她见这管子两头相同,无法分辨头尾。   “甘老前辈说为了让这‘去无悔’小些,只得设计两边都是头,两前两后,按了就射出,所以得小心按错了伤着自己。”   “没想到你还是这种人……”这时,朱门殇的声音传来。只见他与谢孤白正散步走来,李景风打了招呼道:“谢先生,朱大夫!”   朱门殇见沈未辰出了房间,皱眉道:“怎么跑出来了?不是叫你养伤?”   沈未辰笑道:“躺太久,闷了。”又问,“你刚才说谢公子是什么样人?”   “这小子平常端着装着,今天去到丹房,竟要我帮他顺两颗霹雳火,看不出来吧?”   那霹雳火内藏火药,掷地起火,主要是炼丹引火所用。   “我会收好,玄虚掌门要是摔着了,绝不会滚出来。”谢孤白道。   朱门殇知道他调侃唐门之事,脸上一红,又问:“你要这玩意干嘛?”   “里头藏着火药,景风兄弟不就靠着火药炸船,这才逃出吗?”谢孤白凝视着手中两颗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道,“我觉得挺有意思,想研究研究。”   “小心把自己炸伤了。”朱门殇又问沈未辰道,“你哥呢?我有事要问他。”   正说着,沈玉倾恰好走来,李景风伙同朱门殇连忙抢上,一个问:“杨兄弟呢?”另一个问:“牛鼻子怎么说?”   沈玉倾脸色凝重,摇摇头道:“玄虚掌门要杨兄弟向严掌门道歉才肯放人。”   李景风急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朱门殇却道:“那就道歉啊!低个头死不了人,之后再找他算账!”   沈玉倾叹道:“他以为我是故意折辱他,不肯道歉……”   李景风又道:“等严掌门走了,杨兄弟就会被放出来了吧?”   沈玉倾道:“玄虚掌门说要关到严掌门死后才放他出来。”   “那不是得十几二十年?”李景风闻言,心凉了半截,朱门殇却皱起眉头,似乎另有盘算。   “我再想想办法。”沈玉倾道,“或许过个几天,玄虚掌门跟杨兄弟的气消了,还能再谈谈。”   “玄虚的气好消,杨兄弟只怕没这么好消。”朱门殇苦笑道,一扭头,见谢孤白正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看我干嘛?”   “沈公子,今晚好生看着朱大夫。”谢孤白道,“他要在武当坐牢,就坐齐三大家的牢房了。”   沈玉倾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会看着他。”   眼见意图被识破,朱门殇也不急,沈玉倾既然答应要救,总会想出办法,就算沈玉倾救不出来,来日方长。况且此时放出杨衍,确实可能引出其他祸事来,不如等严非锡走后再说,他想着,口中嘀咕道:“其实我在衡山也坐过牢……”   沈玉倾见众人都在,只差了俞继恩,于是道:“你们跟我来。”说完便去敲俞继恩房门。沈未辰问哥哥想干嘛,沈玉倾只是笑,却不解释。   一行六人来到真武大殿前,沈玉倾捻了香,一支递给李景风,一支递给谢孤白,一支递给朱门殇,众人都是一愣。   只见沈玉倾拿着香站到神像前,举香道:“大帝慈悲,圣德参天,弟子沈玉倾今与李景风、谢孤白、朱门殇四人结义金兰!”   跟沈玉倾结拜,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李景风大吃一惊,忙退了开来,喊道:“不成!不成!”   谢孤白缓缓道:“沈公子,我等身份不配……”   沈玉倾道:“李兄弟救我性命,谢公子全我志向,朱大夫救我小妹,哪有不配的?”   “他们两个有道理,我就是顺手医个人,而且还是小伤。”朱门殇道,“我年纪大你们一截,也不适合。沈公子,我是云游大夫,虽然这一年来都帮着青城,早晚也是要继续云游,你不能绑着我。”说罢将香折断。   李景风也慌忙摇手道:“我……我也不行!”说着也要学朱门殇把香折断,却被朱门殇拦住。朱门殇道:“咱们里头你最有资格。你救了沈公子跟小妹,这是两条命,遇着沈掌门他都得给你行礼说谢。你别瞎折腾,结了!”   他知道李景风素来自卑,今后他便是沈玉倾的结义兄弟,大可抬头挺胸做人。   沈玉倾见朱门殇严词拒绝,又要再劝,朱门殇摇手道:“别劝我,我是惹事精,青城扛不起。老谢,你呢?”   谢孤白看着手上的香,缓缓道:“那谢某僭越了。”   当下三人捻香为誓。李景风仍是焦急,不住说道:“我真不行!”   朱门殇拍着他肩膀道:“别说什么不行,简单的事,你沈哥怎么说,你跟着怎么说。”   沈未辰也笑道:“还是景风你瞧不起我哥,觉得只有三爷才能跟你称兄道弟?”   李景风连忙摆手,只得点头低声道:“好……”   沈玉倾当下举香念道:“大帝慈悲,圣德参天。弟子沈玉倾。”   “谢孤白。”   “李景风……”   “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三人齐声祝祷已毕,上了香,叙了年纪,谢孤白最大,李景风最小。   沈玉倾道:“景风,今后你便是我兄弟。青城的通缉我帮你取消了,你跟我回青城,就留在青城学艺,等领了侠名状就来帮我办事,我正缺人帮忙。”   李景风一愣:“回青城?”   青城是他故乡,若能回到故乡学艺那自是最好,又问:“那我……拜谁为师?”   沈玉倾道:“不用拜师,自然有人教你武功。”   他本以为李景风能回故乡会大喜过望,却见李景风犹豫,问道:“你不开心?”   李景风忙点头道:“不,能回家当然最好,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回家了……”   虽然不是襄阳帮,且只是从落地生根变成了落叶归根,但回到故乡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虽说如此,李景风心底仍有一丝犹豫不决,他转头望去,见俞继恩苦了张脸,谢孤白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 ※ ※   李景风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回青城,更万万没想到竟然能与沈玉倾和谢孤白结拜,一时思绪泉涌,不能入睡。   他想,自己真要回青城?忽地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是严烜城,李景风讶异道:“严公子?”   严烜城比了个“嘘”,拿出一条手巾交给李景风。   怎地今天一整天都有人给我手巾?李景风纳闷接过,见是一方白巾,上面黑黑的写了蝇头小楷,问道:“这是什么?”   严烜城道:“华山的车队来了,我爹要走了,你帮我把这手巾交给沈姑娘。”   李景风一愣,道:“怎么不请沈公子转交?”   严烜城苦笑道:“多有不便。”   李景风接过手巾,道:“我帮你送去。你真不见小妹?她……”他见严烜城定定看着自己,跟早上一样,甚是古怪。   严烜城挥挥手道:“不用了。景风兄弟,我羡慕你得很。”   羡慕?华山公子羡慕自己?李景风更是不明就里。只听严烜城又道:“你要是出身好些就更好了。”说罢转身离去。   一整天都是怪事,莫名其妙俞帮主要招揽自己,沈玉倾又要与自己结拜,现在连严公子都说羡慕自己,李景风心想:“我才羡慕你,你可是小妹的如意郎君呢……”   一想到小妹,李景风不免难过,就着烛火看着手巾,只见上面写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这个就是说荒野有草。零露……团兮?意思是露水一团团的?”李景风虽识字,却不懂这是诗经内文,只照着字面解释,“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自然是指小妹了……啊,这是指那天我们在襄阳城外露宿的事!那一天外面都是野草,露水很多,小妹很漂亮!嗯,这两个字怎么念?……相遇?说的是相遇了。适我愿兮?什么意思?”   他摸摸脑袋,搞不清楚,望向窗外,却见谢孤白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谢公子出门干嘛?”李景风心下讶异,忙跟着推门走出,轻声唤道:“谢公子?”   谢孤白回过头来,眼神似是询问。李景风走上前去,问道:“谢公子,‘适我愿兮’是什么意思?”   谢孤白看看他手上的手巾,忽地问道:“景风,我送你的那本书你看过了吗?”   “《九州逸闻》?”李景风一拍脑袋,“书我看过了,可里面的秘密……我,我那时出了事,后来就……”   “书还在吗?”谢孤白问。   “在!”李景风道,“我一直带着。”三爷顺走他时,他把书丢在饶刀山寨,那次回去,山寨俱灭,书却还在,李景风便收着,离开时遭遇饶长生攻击,所幸书没丢。   “你记得里头有东西就好。”谢孤白道,“不过你现在想去,却比之前难了。”   李景风甚是不解,道:“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总之,你找个机会去一趟吧。”   李景风点点头,又问:“你还没告诉我,‘适我愿兮’是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适’是嫁的意思,‘愿’是希望的意思,‘适我愿兮’就是希望你能嫁给我,这是求婚之意。你怎会问这一句?”   李景风一愣,只觉胸口闷闷的,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于是道:“没事,就是看见了不懂。多谢你了,谢公子。”   “叫我大哥吧,我们已经是兄弟了。”谢孤白道。   “大哥。”李景风怔怔喊了一声,谢孤白点点头,转身离去。   李景风看着手巾,原来严公子已经向小妹求婚了……他们两家门第相当,小妹也欣赏严公子,想来青城定会应允……难道要回青城,看着小妹出嫁?   他痴恋沈未辰许久,说要放下,哪能一口气就放下?想不介意,但看着小妹出嫁那也太难熬……   “不如多去些地方,散散心也好,拜师学功夫也好。”李景风心想。他本对回青城一事多有疑虑,得知严烜城求婚,心意更决,“明天就跟二哥说我不回青城了。”   “哎,忘记问大哥要去哪了!”李景风醒觉过来,谢孤白早已去得远了。   ※ ※ ※   “那小子虽然不会武功,可是胆气够,又有仁心,不畏强权,我说他是只麒麟儿,养得起来。”   “胆气仁心,却无武功,死得更快。”   “我赌他能活下来。我会相人,比你还准些。”   “你金点的把戏还是去年学的!”   “哈哈哈哈,赌不赌?”   “若善,你没看错人。”谢孤白想起去年船上,文若善与他的赌约……只是李景风或许不是麒麟,也不是虎鹰。他也不确定李景风未来会是什么。他方才看到严烜城离开,再看李景风手上的手巾,早猜到来龙去脉。因此故意曲解了“适我愿兮”的意思。   但可以肯定的是,放进海里,他也许成不了龙,关在青城,他必定成不了龙。   说起龙,还有一只妖孽……那只妖孽应该还躲在武当。   谢孤白张开掌心,两颗霹雳火在手。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再度与他交手,这一次必须想办法致他于死地……   华山的车队这时候赶来,真是太好了。   他微微一笑,似乎在筹划着什么。   ※ ※ ※   杨衍靠在墙上,他发泄了一天,精神萎靡。   沈玉倾来过之后,除了送饭的,再也没人来看他。   难道自己就这样被关在这,直到严非锡死去?   他不甘心,他真真不甘心!   他感到深深的绝望与愤怒,心像是掉进一个无止尽的深渊,不住下坠……下坠……下坠,永远不停歇地下坠……   “杨兄弟……”   一个声音轻飘飘地传来,非常耳熟,杨衍猛地提起精神。   “明兄弟?!”   他睁开眼,看见明不详站在铁笼外,正对着他微笑。 第66章 歧路亡杨(下)   杨衍几乎是扑上去的,就蹲在牢门前喊道:“明兄弟!你怎么进来的?”   “我打晕了守卫。”明不详望着牢门外,说得极是轻描淡写,杨衍却知道,虽然治安荒废,但这里毕竟是武当,自牢房门口走入至少也有十余名守卫,他们两两照应,身上各自带着响哨,一旦遇敌,即刻吹奏响哨,明不详到底怎么潜入,实在难以想象。   “他们刚换完班,还要很久才会发现我来这。”明不详从怀里取出一支铁针,在锁上撬了几下,“喀啦”一声,锁头应声而开。杨衍赶忙解开锁链,抢出牢外,他本以为报仇无望,自己这一生真要困在这牢中,此时挣脱牢笼,怎能不心神激荡?不由得紧握着明不详的手道:“兄弟,多谢你!”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   明不详问:“你要离开武当吗?”   杨衍咬牙道:“当然!”   对于武当,他实无半分留恋,反倒恨自己白花费四年时间。却听明不详问:“你要去哪?”   杨衍道:“我……”他说了个“我”,话却接不下去,过了会才道,“天下这么大,我总能找个地方容身。”   杨衍推开牢门,跟在明不详身后,见两名守卫昏倒在地。他换上道士服,跟着明不详离开大牢,到了门口又见着门后躺着两名昏倒的侍卫,知道是明不详所为,更是讶异佩服。   出了牢房,杨衍掩上门,问道:“明兄弟,我们从哪个门走?”   武当前后左右各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大门,正门是朝北的玄武门,从玄武门走入,先是停客所,之后便是供奉真武大帝的北极殿,两侧则是供奉其他副神的偏殿。穿过北极殿,后方是道居,即是杨衍等一般入门弟子的居所,共有十二列三百六十五户,住着低等弟子千余人。再往里走是迎宾厅,接着是丹房步天楼、静心房、膳堂、杂役堂、三司殿等各式公办所在,杨衍所在的牢房也在此处。更深处则是客居,最里头是掌门寝居以及各干部的居所。   朱雀门附近是杂物房、药房等,出了朱雀门便是后山,地势险峻,只有一条小径通往大路,还得经过一条十丈左右的短吊桥。   至于武当领侠名状的一般守卫居所则分散在青龙白虎两处,他们多半也戍守在这两处入口。玄武门前临着大道,武当山居高临下,若有人从大道上侵犯,一目了然,守卫多了,侵扰了香客反倒不好。   起码对香火钱是不好的。   “朱雀门。”明不详回答。   确实,朱雀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驻守的守卫最少,他们只有两个人,逃出容易。但也有一处凶险,往朱雀门方向得经过武当高层寝居,那里的人物可不比寻常守卫弟子,多半武功高强,比起寻常守卫难缠十倍。   不过武当有宵禁,戌时后不得随意走动。明不详说守卫刚换班,那是戌时尽,亥时初,这个时辰那些仙长们不是已就寝就是在炼丹,谁也没空理会他们。   杨衍夜间目力不行,幸好路上都挂着灯笼,还能视物。明不详领头,两人遮遮掩掩,避开守卫前行,杨衍心头不踏实,明不详倒是走得从容,弯来绕去便能避开巡逻弟子,似是摸熟了一般,杨衍甚感佩服。   转过几个弯,明不详忽然停步。“怎么不走了?”杨衍低声问。明不详将他拉到一旁,两人贴在转角处,一队六人守卫经过,并未发现他们。   明不详抬头望去,杨衍久居武当,自然知道他看的是哪里。那是一座高塔,又叫“步天楼”,是武当炼丹所在的丹房。武当上下痴迷炼丹,这处可是最紧要的命根子,每一刻钟便有两班守卫经过,里头还有六名弟子把守,两名守在门口,门后左右各一,还有两名守在大门对侧,一旦发现有人闯入,立即鸣哨为号。   杨衍知道不能久留,低声道:“这里危险,我们走。”   明不详问道:“你想报仇,怎么报?”   杨衍一愣,他心知肚明,即使自己死命练功也未必能胜得过严非锡,何况杀他?就算遇著名师愿意指点,能否在自己失明前练成也是问题,更何况就算自己在失明前练成绝世武功,严非锡有整个华山当靠山,门下数万,自己又要怎么报仇?   他本以为自己只要专心习武,终有大仇得报的一天,但自己苦练多年,彭老丐亲授的纵横天下依旧只能一横一竖,即便再练十年也未必能练到两横两竖。他刻苦勤奋,今年才十九,本比同龄弟子还优秀些,他也自诩有天分,或能大成,但李景风并未拜师就有此能耐,明不详出身少林,才二十二岁就……相较之下自己的天分只怕也是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少林……会收我吗?”杨衍问,“去了少林,能跟你一样厉害吗?”他的语气已接近悲怜乞求,只希望有点渺茫的机会。   明不详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说少林不会收他,还是说他不可能跟自己一样厉害,或者两者皆是。   杨衍的心沉了下去。逃出来又如何?还不是跟关在牢中一样?玄虚是不可能再教他武功,他也不想留在武当,但他又能去哪里学武,又该怎样报仇?   他重又抬起头,望向步天楼。武当沉迷炼丹,据说曾有人炼丹功成,白日飞升。他在武当四年,往往听人夸耀服用丹药的成果,说是功力精进,又或者身强体健,也见过一些仙长服食丹药后气色红润,身体强健,但多数是失败的,失败的人又各找理由收集药材重整旗鼓,以求下次功成。   然而杨衍从不信这些,那些奇药异草、金石丹汞、硫磺硼沙这些年不知吃死了多少前辈。   但也有成功的……   师父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只差着最后一层。杨衍咬着牙,师父一向待他不错,那是师父花了十二年时间与无数心血炼制,他不能……   明不详看着他,缓缓道:“我们走吧。”   杨衍抓住了明不详的手臂,火红的双眼里有着炽热的光。   “明兄弟……”杨衍颤声问,“你……你能帮我吗?”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步天楼顶层。   “我能帮你离开这里。”明不详道,“没有谁帮得了你。九大家的规矩,仇不过三代,谁都不会帮你。放下这仇,全武林的人都当没这回事,大家都忘记了,你也要跟着忘记。”   “等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事就没发生过。”明不详说着一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明不详的话没让杨衍放弃,反倒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就没发生过?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发生过!   “你有…有办法……帮我……偷药吗?”杨衍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自牙缝中挤出。无所谓了,就算背叛了师父也无所谓!所有人都能忘记,但自己不能!   明不详看着他,缓缓道:“跟我来。”直接走向了步天楼。杨衍本以为他会道出什么计策,没想到却是长驱直入,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下定决心,但步天楼的守备他是清楚的,六名守卫弟子武功不差,只要哨响,整个武当两千余名门人只怕有近半会过来,包括师父玄虚跟许多师叔伯在内。   他想拽住明不详,却哪里拽得住?   “你看我进去,就跟上关门。”明不详道。   “关门?”杨衍不解其意。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不知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握在双手上,径自敲门。   杨衍心跳加剧,浑身不自禁地颤抖,听到里头有声音问道:“谁?”   明不详道:“严掌门受了伤,掌门命我来拿些田七,宵禁了,只得来这里拿药,我有手谕。”说着示意杨衍闪身躲在门后,自己也侧了身子。   里头两人先把门开了个小缝,只见到明不详衣角,又稍稍推开个尺余的缝隙,见是不认识的道士,问道:“手谕呢?”话没问完,明不详轻推了一下,那人没注意,门被推开了四尺来宽。   于这电光石火间,明不详双手如电,在门后两人耳后各敲了一下,那两人双眼一睁,随即昏了过去。   两人尚未倒地,明不详已向里抢进一步,穿过楼门,双手向左右分掷,两道白光似银箭,正射中左右两名守卫喉咙,原来是两块磨尖的碎银子。   那两名守卫双手捂着喉咙喘不过气,杨衍见明不详抢入,照他吩咐也即刻抢入,转身关门。   明不详跨步如飞,深处那两名守卫正要呼喊鸣哨,明不详起脚踢向一人手腕,手刀切向另一人脉门。他出手如电,将两人响哨敲落在地,随即手刀斩向两人耳后,将两人击晕。   这时,原本站在左右两边的守卫还捂着喉咙跪倒在地,口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声,杨衍才刚把门掩上,回过身来,明不详已分别将对侧两人击晕,这几下兔起鹘落,直把杨衍看得呆了。   明不详道:“幸好他们站得近,不然要得手也不容易。”   照守卫规矩,这六人须得贴墙站着,这样若有人闯入也有充足时间响哨呼喊,可如今这六人却站在靠近中央处。也是武当纪律松散,这六人为了方便闲聊靠得近些,全无戒备之心。   然而方才明不详推门,六人倒下时还是弄出些响动,只听外头有人敲门道:“出什么事了?”   杨衍心下一惊,知道是巡逻的守卫,明不详不慌不忙走到门口,隔着门低声道:“没事。”   外头那人问道:“我听到有动静,怎么了?”   “有弟兄不小心摔着了。”明不详道。   门外那人道:“我进去看看。”   “是。”明不详说着拉开门。杨衍大惊失色,只道明不详当真要开门,正自心惊,明不详却学着之前那人只开了条小缝,道:“师兄要进来得要手谕,要不也得吃罪。师兄让人先看着,向掌门师伯请了手谕再来,方便吗?”   过了会,那人许是嫌麻烦,道:“不用了,没事就好。你看着点,别只顾着玩。”   明不详又应了声是,将门掩上。   杨衍低声道:“明兄弟,你怎地这么有把握?我是说……你都不怕吗?”   明不详回道:“我一点把握也无。”   杨衍一愣,他见明不详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以为他早有计划,成竹在胸,却没想明不详一点把握都没有。   “不冒险,不牺牲,想着万全才动手,那什么事也办不了。天下事,哪有想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的?”明不详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人道,“他们当中但有一人多点戒备,或者站得远些,再或者随时拿着响哨,我们都得逃命。”   “那……那你不是很冒险?被发现了,要逃可不容易……”杨衍道。   “你想偷药不是?”明不详道,“总得冒险。”   杨衍大为感激,问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不详想了想,道:“我想,我把你当朋友了吧。”   朋友……杨衍所见过的“好人”当中,彭老丐待他如亲,朱门殇如兄,玄虚是师父,与李景风相处时间少,算得上朋友的或许真只有屡次冒险帮他的明不详。他不由得感动道:“兄弟……你今日的恩情,杨衍必然回报!”   明不详不语,走到阶梯旁道:“赶紧,没时间呢。”   步天楼内里约十五丈方圆,一楼是守卫,只有一座前门,四面皆壁,二楼以上才开窗。二、三、四楼皆是囤放药材的房间,丹汞雄黄,各式药材都有。五楼有三个丹房,是掌门以降三宫领导所属的丹房,三间丹房俱都锁得紧密,杨衍闻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异香,当中夹着刺鼻的硫磺与焦炭味。到了六楼,只有一面墙壁以及一座精钢铸造的大门。   那大门高达丈余,左右阔达七尺,显然上了锁。杨衍用火把一照,推了一下,颓然道:“打不开。”   明不详道:“我试试。”说着弯下腰,从怀中取出之前开锁那支铁针。杨衍此才细看,只见那铁针看似直的,其实颇多弯曲,于是问道:“明兄弟,你这玩意哪弄来的?”   明不详道:“自己做的。”他试了一会,摇摇头道,“这锁精致,是巧匠所制,打不开。”   不知为何,此刻杨衍懊恼之余又有松了一口的气的感觉,道:“我们走吧。”   “你身上有带针吗?”明不详问。   针?杨衍一愣。他刚从牢中逃出,怎会带着这种东西?但他只犹豫了半晌,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团铁球。   那是一团用绣花针揉成的铁球,是他用从杨珊珊那偷来的一根根绣花针揉出的。他在武当饱受欺凌,怕有人偷了这针球丢弃,是以从不离身。不知为何,他总是把这针球放在贴着心口的位置,有时会不小心扎着,但他也没换过位置。   明不详接过,见是一团用几十根绣花针揉成的铁球,早已锈迹斑斑。他从上面取下一根,插入锁孔,双手并用,“喀!”的一声,锁开了。   明不详将针与针球一并还给杨衍,杨衍照着原先的凹痕凹折了铁针,心想:“这是姐姐保佑吗?她也希望我得到这颗丹药?”一念及此,之前对师父仅有的一点愧疚也消散无踪。   明不详推了推门,那铁铸的钢门怕不有数百斤重?杨衍见明不详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门上。随着“嘎嘎嘎”的声响,这武当最重要的丹房大门竟真被明不详打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药味刺激着杨衍的鼻头,他捂住嘴不住低声咳嗽。   掌门的丹房点满了烛火,亮如白昼,那珍贵的九龙丹鼎就居于正中。这是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个炼丹重地。正面是真武大帝的神像,与墙壁一般,早被烟熏得有些发黑,历代掌门都常派人来打扫粉刷,只是烟火既重,没多久又染上一片焦黄。   杨衍走到丹炉前,掀开炉盖,一股热气冒出,一颗色如朱砂的丹药便放在当中,比拇指头还小些。   师父的太上回天七重丹。   他正要伸手去拿,明不详突然抓住他手臂。   “这丹药未必有用。”明不详道,“你功力浅薄,吃了这药只怕会死,你想清楚了吗?”   “那该什么时候吃?”杨衍道,“我若有办法将功力练到师父那样深厚,又何必倚仗这丹药?”   “用丹药增强功力只是传说,鲜少成功。”明不详道,“因吃丹药而死的人更多。”   杨衍道:“我若不能报仇,不如死了。”   他伸手去取七重丹,一仰头,将那颗丹药“咕噜”一声吞下。   “我若死去,你便一个人逃吧。你本领高强,他们找不着你。”杨衍抓着明不详的手,沉声道,“我欠你的,无论生死,必当偿还!”   话音未落,杨衍觉得一股热气猛地自腹中升起,一开始暖暖的,甚是受用,没多久便如吞了一团火般,在肚子里不住燃烧。很快,杨衍只觉一把火在脑中猛然炸开,他满脸通红,五内如焚,全身火烧般剧痛,忍不住倒下哀嚎。   他唯恐叫声惹来敌人,咬住了自己手臂,他的手臂早已麻木无感,他这才后悔刚才不该莽撞吞药,或者等逃出去再吃也不迟。   恍恍惚惚间,明不详夺下他手臂,在他口中塞了一块布条。杨衍没想到,比起之后的痛苦,这才只是开始。   炽热的高温越来越强烈,宛如沐浴火中,空气像是滚烫的岩浆,灼得他无法呼吸,杨衍全身冒汗,仿佛每一滴水分都被蒸腾出来,每一块肌肤都被烤干似的灼痛。   最先冒出血来的是鼻孔,鼻血止不住般汩汩流出,之后是他的眼睛,眼珠像是被烤熟了般涨大,撑破了眼角,几乎要夺眶而出。杨衍喉头紧缩,“嘎”的一声,他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冲出来了,湿湿的,却被口中的布条堵住。   那是血,他吐血了。   他的身体不住在地上翻滚搅动,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呈现各种不规则又诡异的扭曲状态。时而弓起腰来,时而抱膝翻滚,时而侧身像是被人自两端拉着身体似的挺直。   随即,他耳中充斥了巨大的嗡鸣声,那巨响就像是有人在刮他的耳膜,尖锐、刺耳,又夹杂着海浪般的声音。   死了……杨衍知道自己死定了,神智昏迷前,他放弃了最后的希望。   死了也好,这几年活着又有什么好?去见爷爷、爹娘,见弟弟……见姐姐。   见着了姐姐,他要跟姐姐说,她看上的男人是个孬种。   他要跟爷爷说,他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跟爷爷一样爱说故事,年轻时是个英雄好汉。   他想跟爹说,爹你说得没错,我真的好想姐姐,好想姐姐。但你不能告诉姐姐,我才不要让她得意。   他想跟娘说,娘,上回我没吃到萝卜炖排骨,你再煮一次好吗?   小弟,哥要牵着你的手一起长大。你若生病了,哥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大夫,就是性子有些古怪,你别怕他,别怕他……   他终究没那运气,服下的也不是仙丹。他好不甘心……好不甘心!眼泪和着血不住流出,他好想放声大哭,但他已吸不进一点气。最后的瞬间,他看到了光,仿佛所有的苦痛折磨都离他而去。   杨衍死了。   明不详看着他七孔流血的尸体,临死的一刻,杨衍应该忍受着极端的痛苦,表情却不是狰狞的模样。他的双眼圆睁,满是不甘,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   明不详蹲低身子,取出他口中布条,阖上他眼睛,没有逗留,转身往楼下走去。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走到三楼,正要往下,却看见了闪烁的亮光,灯火的亮度似与上来时不同。   他听到了楼外的呼喊声,他走至二楼,只见原本堆放硫磺的所在燃起一片大火。   失火了?   大火正好堵住了往一楼的出口,别说这时只怕也不能从大门走出。   ※ ※ ※   “失火了!丹房失火啦!”   响哨声此起彼落,大批的守卫闻声赶来,怕不有几百人之多,把步天楼包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道人快步走上,喊道:“搞什么?快救火啊!”   “已经有弟子去叫防火班了!”   那道人道:“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值班守卫呢?在哪?!”   “禀太师伯,值班守卫都被打晕了!”一名弟子回答。   问话的人叫行舟子,他是大赤殿之主。大赤殿是三司殿之一,武当三司并列,位仅次于掌门,大赤殿主掌刑兵守卫,禹余殿掌人事内外交际,华阳子便是当中的知客道人,清微殿则掌行政钱粮及杂务。行舟是武当门人中少数的实务派,从不炼丹,也不痴心妄想白日飞升,空着的丹房让给了师弟赤陵子。他听弟子说到守卫晕厥,料是有人闯入,问道:“有什么人来过吗?”   守卫道:“没瞧见,只有严掌门的公子刚经过,掌门正准备送客呢。”   嵩山的车队还在门口等着,行舟子心下起疑,道:“掌门一时怕到不了,你去通知华阳师侄,请华山派稍候片刻。”   丹房失火,这下必定惊动掌门,行舟子心想。   不一会,玄虚快步赶到。他本要前往大门送客,见步天楼火起,当真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严非锡还等在门口,忙喊道:“快救火!”   行舟子道:“已经去打水了。”   玄虚道:“来不及了!”   他功力深厚,见只有二楼火起,料来火势不大,可若是烧坏了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那可真要了性命!当下一提气,快步向前,准备闯入火场救那宝贝。   怎知才走到门口,忽地“轰”的一声,也不知里头燃着了什么,步天楼大火雄起,浓烟滚滚,火势竟更大了。   玄虚只能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 ※ ※   明不详没有立刻冲出,现在冲出去太危险了。他不但不走,反而把硫磺、硝石、木炭在窗口堆起,点起更大一把火。   这些材料都是容易放出浓烟之物,浓烟犹如黑雾,一瞬间就占据了整个二楼,并沿着楼梯往三楼窜去。   明不详往顶楼走去,到了杨衍尸体旁,将铁门掩上。   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他伏低身子,自顶楼往下望去,见玄虚已经赶来。如他所预想般,浓烟窜得很快,不一会便窜到六楼来,他虽掩上门,浓烟仍沿着下方门缝侵入,没一会就覆盖了杨衍的尸体,明不详并没有理会他。   见救火的弟子们正提着水赶来,明不详站起身。该是冒险的时候了,他想着,就要推开丹门。   杨衍的“尸体”猛地大声咳嗽起来。   杨衍复活了?   这本是骇人听闻的事,明不详回头望向杨衍,平静的表情却无一丝变化。   只见杨衍不住咳嗽,疲惫地弓起身子。   “明兄弟……咳咳!……怎么回事……咳咳!”杨衍不解发生了什么,他在极端痛苦中见着了宁静,接着便像是睡着一般,随即喉头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就被吵杂纷闹的声音吵醒。醒来时,整个丹房里已充满浓烟,还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他全身剧痛,眼前一片模糊,连声音也听不清,突然觉得肚中翻滚,“呃”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抬起头,见明不详正看着他,脸上既无欣喜也无惊讶,或者说,没有任何感情。   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杨衍大惑不解,明不详将他扶起道:“失火了,外面都是人,你师父也在。”   杨衍吃了一惊,原本委靡的精神受了刺激,瞬间醒觉过来。他望向窗外,听到许多弟子吆喝呼喊的声音,怒骂一声:“该死!”   “你还能动吗?”明不详问。   杨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疼痛他早受得惯了,道:“我没事……”   “他们来救火,我们要快点走。”明不详看着地上,浓烟已漫至两人腰间。   “怎么走?”杨衍咬牙道,“下面有几百人,我好像还听到行舟师叔的声音。”   “你吸口气,闭上眼睛。”明不详道,“没我吩咐不要张开,也别吸气。”   杨衍虽然疑惑,但他对明不详钦佩得五体投地,这少年虽然只大他几岁,却端的是聪明机变,武功高强,智计过人,简直无所不能。   更难得的是,他待自己一片赤诚,愿意冒险帮自己。   杨衍点点头,明不详把他背上身,杨衍惊问:“明兄弟你干嘛?我自己能走!”   “你不能走。”明不详道,“吸气,闭眼。”   说罢,明不详向前一冲,拉开铁门,一股浓烟弥天盖地扑来,伸手不见五指。杨衍闭上眼,他听人说过,火场最可怕便是浓烟,烧死的人少,熏死的人多。此时他只觉周围有些燥热,但这热度与他方才所受相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心想,也不怎么热,怎地烟如此之大?   明不详健步如飞,转出楼梯,快步向楼下冲去,杨衍觉出他毫不迟疑,便似看得见路一般,心想:“明兄弟怎么不怕烟?”   他刚想开口,便觉得呛的难受。当下无法多问。转眼已经走到三楼,突然,一阵清凉感传来,浑身湿淋淋的,杨衍知道是明不详正在淋水——三楼有个炼丹用的储水池。接着,明不详又往二楼冲去。   杨衍听见弟子们提水救火的呼喊声,听到水淋在燃烧物上的嘶嘶声,还有高温蒸气带来的湿热感,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灼热感。那令人生惧的热度他方才体验过,就跟火焰带来的灼伤一样,难道明兄弟竟然越火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阵清凉,他听到明不详大喊:“有人昏倒了!有人昏倒了!”他知道安全了,但等着他的是另一重危险。   杨衍眯着眼,只见周围有热心弟子拥上,赶紧把脸埋在明不详背上,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认得他的人不少。   明不详喊道:“让开些!让开些!别挤!”说着就要奔出。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背上背的是谁?”   “是行舟师叔?”杨衍一惊。这行舟子是武当少见的精细人物,掌管大赤殿有法有度,众人都有些怕他。   明不详放缓脚步,回道:“我也不知道。里头都是硫磺硝石,毒气重,他吸了几口就晕了。”   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杨衍心中一抖,睁开眼,就瞧见行舟师叔那张尖削的小脸和两撇八字胡。   行舟子按住了杨衍的肩膀,不让明不详离开。杨衍感觉明不详手上一紧,似乎准备动手。   终究是被抓到了,杨衍心想,这里有几百弟子,还有师父玄虚跟行舟师叔,明不详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   “到凉快的地方歇一下。”意料之外,行舟并没揭穿他,反倒指向另一处屋角道,“跟我来。”说罢领着路,往别处宫楼走去。   杨衍惊疑不定,不知道行舟师叔为何没揭穿他。明不详也听话,背着他便往宫楼过去。   绕了一个弯,见人少了,行舟才问:“谁放的火?”   “不是我们。”明不详道,“这火引来弟子,又把我们困住。”   行舟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他是武当少有的精细人,一听自然明白,又问明不详,“你是谁的弟子?”   明不详道:“我是杨兄弟的朋友。”   “有义气,好本事。”行舟子眉头一挑,拍了杨衍一下肩膀,道,“青龙白虎守备森严,你被认出就走不掉,从朱雀门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递给杨衍道,“这是我的令牌,不认得你的弟子不会拦你。”接着又道,“这是武当欠杨景耀的。”说完头也不回,又往步天楼指挥救火去了。   杨衍愣在原地,他在武当四年,与行舟子没说过几句话,却没想他记得自己,连闯入丹房也不追究。他不知道行舟子是感念祖父仁侠还是觉得杨家可怜委屈,又或者对炼丹不屑,在这危急关头竟愿放他一马。   他再看明不详,只见他衣衫多处遭焚,破了许多洞,知道他趁着浓烟难辨时冒火冲出,受了不少烫伤,不由得更是感激。却也疑问道::“明兄弟你…你方才在楼上怎么不怕烟?”   “我那时也闭着眼。”明不详答道。   “那你怎么看的见路?”杨衍问。   “我看不见,只是记得。”明不详道,“每阶楼梯有多高,每层有几阶,步天楼哪里放着什么,我都记得。你别吸气。”   杨衍瞪大了眼,对明不详更是佩服。只听明不详低声道:“硝石烧得快,烟大火小,这火没多久就要扑灭,到时他们肯定翻了地抓人,得快走。”   杨衍低了头,与明不详往朱雀门快步离去。   ※ ※ ※   李景风正睡不着,听到远方有呼喊声,似乎颇为吵杂。到了外头,远远见着前方似乎冒着火光,他正自疑惑,见沈玉倾和朱门殇也走了出来,极目眺望。   朱门殇道:“瞧着好似失火了?去看个热闹?”   沈玉倾道:“你乖乖待在房里好些,要是被冤枉作贼,就名正言顺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行!我又不急!”   他知沈玉倾还没放弃救出杨衍,反正严非锡今晚就走,与其意气用事,不如之后再想办法,最好能靠着青城的面子放了杨衍,也少后顾之忧。   李景风回过头去,他目力极佳,见后山客居处似乎隐隐也有火光,不由得一愣,喊道:“失火了!后山也失火了!”   这一句把谢孤白也从屋里喊了出来,李景风见着谢孤白,不禁一愣,心想:“大哥几时回来的?”   沈玉倾问道:“景风兄弟怎么了?”   李景风指着远方道:“那里有火光!”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团黑,哪里见着什么火?   客居外本有不少弟子守卫,步天楼失火后,行舟子担心有人故意纵火,声东击西要伤害沈玉倾众人,于是又加派了人手守在外围。几名弟子听到李景风呼喊,快步走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景风仍旧指着远方喊道:“失火了,那边失火了!”   弟子们望过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谢孤白忽道:“三弟,那里黑压压的一片,你怎么知道失火?”   李景风道:“我瞧见火光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玉倾知道李景风目力过人,于是道:“几位仙长,麻烦派人通知一下,就算是虚惊一场,也不过白跑一趟罢了。”   沈玉倾是青城世子,身份尊贵,他既然发话,几名守卫自然点头称是,派了人往后山察看。   谢孤白道:“这热闹看不得,大家先回房歇息。即便后山真的失火,我们也管不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大家歇息吧。”   谢孤白望着李景风的房门,微微皱了眉,又望向了俞继恩的房间。   ※ ※ ※   明不详与杨衍往朱雀门走去,这路上必须经过客居,路上守卫弟子甚多,遇着盘查,杨衍便展示行舟子令牌。此时两人脸上都被浓烟熏得漆黑,又是深夜,也没遇着与杨衍相熟的弟子,一路通行无阻。   他们两人途经的恰巧是严非锡住的那排客居,与沈玉倾等人所住就隔着两间房,忽听有人喊道:“失火了,那边失火了!”   杨衍讶异道:“是景风兄弟的声音?”   明不详立时停步,杨衍问道:“明兄弟,怎么了?”   明不详道:“假如后山真的失火了,会怎样?”   杨衍道:“那师兄弟们一定赶来救火……啊!”他顿时恍然。步天楼起了大火,武当一团乱,若是后山也起火,那定是有人纵火,会派人来救。那里住着许多武当宿耆,一听见起火也会出来察看,这下前后包抄,便插翅难飞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杨衍道,“我瞧那边黑漆漆的一片,不像有火光,也许是景风兄弟看错了?”   “他能看错,我们不能走错。”明不详道,“往玄武门走。”   “玄武门?”杨衍讶异道,“那是大门,又是北极殿所在,灯火通明,认得我的弟子也多,而且大路上一片平坦,很容易追上咱们!”   “这骚乱惊动了整个武当。”明不详道,“兵荒马乱,未必有人会注意你。正因为是大门,无险可避,反会掉以轻心,盘查或不及青龙白虎两门,这险必须得冒。”   杨衍无意反驳明不详,无论怎样自己也没资格怀疑他,此时即便明不详叫他跳楼,他也真相信自己能飞,于是点头道:“听你的!”   两人依着原路折回,果然没多久就听到敲锣声,有人呼喊后山起火,大批弟子赶往后山。杨衍低着头,心想:“当真好险!若走朱雀门,只怕真要被困住了!”   再回到步天楼,火早已灭了,正如明不详所言,火小烟大,灭得甚快。一些弟子正在收拾,不见掌门与行舟子,行舟子自是率队前往后山救火,至于掌门……   杨衍心中仍有些内疚,可那颗丹药终究没帮上他的忙。此时他脚下虚浮,浑身难受,自己不但没有增长功力,反而白受了许多苦。   “要是没吃那颗丹药就好了。”杨衍道,“捏着那颗丹药威胁师父放行,比捏着他卵蛋还有用。”   “威胁是逃不掉的,这里是武当,两千多人围着你,你能跑去哪?”明不详道,“以质为胁是要能确保生路才行得通,没路,等你东西一放下,人家追上还是得死。”   杨衍点头道:“懂了。”   两人避开守卫多的地方,一路走到北极殿。若真闪不过,遇到杨衍不认识的盘查便拿出令牌,有些人虽觉得杨衍面熟,却也想不到大牢中的杨衍已被放出。武当上下两千多人,有谁能全认识?加上纪律松散,有了令牌,大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人未遇刁难。   北极殿前一片平坦,是一大块空地,再过去便是停客所,过了停客所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各有哨岗五座,间隔各十丈,除了了望的,每座哨岗还有守卫十名,合计一百一十名。这是最难的一关,且这个时刻大门紧锁,要骗开也不容易,但杨衍相信明不详会有办法。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玄武门竟然没关,门口还站着一群人。   是华山的车队?   杨衍一愣,咬牙切齿,又是华山!   到底怎么回事?步天楼无故失火,后山也无故失火,到了玄武门又被华山的车队挡住,仿佛天就是要跟他作对似的,逼得他走投无路!   “要怎么过去?”杨衍问道,“华山那群狗……”   “骑马。”明不详道,“停客所有马。”   “可留守的道士认识我,拿师叔令牌怕过不了关。”杨衍道。   “你等我一会。”到了停客所,明不详将杨衍留下,只身一人走入。不一会,里头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明不详又从停客所走出,道:“我们到后面牵马。”   杨衍望了一眼停客所,大抵猜到发生何事。他和明不详各牵了一匹马,明不详道:“这是最后一关。我们冲出去,会遇到华山的人拦阻,杨兄弟,你信得过我吗?”   杨衍点点头,道:“我信你。”   明不详道:“呆会跟在我身后,别抢快。”   杨衍点点头,他知道凶险,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胸口烦闷欲呕,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只觉手心湿润,打开一看,满手是血。   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实在是剧毒之物!   明不详见他吐血,问道:“你没事吧?”杨衍摇摇头,翻身上马,道:“兄弟,无论这次能不能逃出,杨衍欠你的一定会还!”   明不详淡淡道:“你死了就不用还。”说着也翻身上马。   “走!”明不详一声令下,两人放马往玄武门急奔。   停客所离玄武门不过十丈距离,是武当接待客人之处,哨所见两匹马冲来,连忙鸣哨,瞬间声动四周,守卫纷纷起身要来拦阻。   七丈……   哨音惊动的不只是武当守卫,还有严非锡,以及跟在他身边的华阳子。   早前,严非锡见玄虚未来送行,正感不悦,又听说了武当失火,从玄武门看去确实可见浓烟。他料或许有事,所以停了车队观望,等了大半个时辰,只有华阳子前来道歉。   离玄武门还有五丈距离……   杨衍见着了严非锡,也见着了华阳子,还有一名年轻人,是那天跟着李景风一起来,被严非锡扇了巴掌那个。   严非锡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杨衍不认识,只觉那人站在火光下,一张嘴大得出奇,等靠得近点,才发现那不是嘴大,而是两颊上刺了青。   距离玄武门只剩三丈……   严非锡认出了那双火红的眼,是杨衍。他怎么出来了?华阳子也瞠目结舌,大感讶异,喊道:“杨……杨衍?!”   “红眼的是灭门种,抓了,另一个杀了。”严非锡道。这话当然不是说给严烜城听的,而是方敬酒。   大门前此刻也聚集了二十名侍卫,一齐涌上。“闯不过。”杨衍心想。   领在前头的明不详猛然低身,放开缰绳,左手捂住马眼,掏出不思议,往马臀一刺。   那马突然失明,又觉屁股剧痛,发了狂地飞奔,二十名侍卫挥刀砍去,往明不详身上招呼的都被他用不思议格挡,往马身上招呼的一刀也没落下。那马被砍得遍体鳞伤,更是狂性大发,人立起来,不住乱踢乱踹,把二十人阵式打乱。明不详向后一个翻身,半空中搭住杨衍肩膀,一个借力落在杨衍身后。   距离玄武门只剩下一丈……   第一匹马倒下,打乱了侍卫阵形,开出了一条小路。还有七八名侍卫得空,挥刀往杨衍跟马身上砍去。如同之前,往杨衍身上招呼的都被明不详挡住,砍在马上的一刀不落,那马身中数刀,扑地跪倒,将杨衍与明不详掀翻起来,明不详抓着杨衍趁势一跃,越过了玄武门。   过了又如何?失了坐骑,守卫们回身就能追上。   何况最难缠的还在前面。   杨衍一落地,两道明晃晃的寒光就在他眼前炸开,是脸上刺青的男子出剑了。他从没看过这么犀利的剑法,但对方攻击的目标不是自己,方敬酒长剑横扫,短剑突刺,指向明不详。   不料明不详没有闪避格挡,而是抓起杨衍,挡在身前,把杨衍当成了挡箭牌。   这两剑若不收势,还不把杨衍刺成筛子?什么人都能杀,灭门种绝不能杀,方敬酒吃了一惊,急忙撤剑。   就在这瞬间,从杨衍身后飞起一道寒光,快而犀利,像是柄短剑。方敬酒头向后仰,堪堪避开,同时右手长剑递出,刺向杨衍肩膀。   只伤不杀,不算违反规矩。   然而他估计错误,他没能避开那短剑。就在他以为对手短剑已刺到尽头时,那短剑却丝毫不停,像是对手手臂陡然间又伸长几尺般直进,往他左眼窝刺来。   怎么回事?方敬酒百忙中不及细想,脚下一蹬,身子向后退开。这一蹬退了足足三尺,刺向杨衍肩膀那一剑就这样硬生生失效。   然而对手短剑竟然还跟着自己!难道那少年的手臂竟然有六尺长?方敬酒只得举短剑格挡。可他左肩之前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子所伤,还未痊愈,出剑速度不到原本一半,挡之不及,只得弯腰滚地避开,竟避得有些狼狈。   明不详逼退方敬酒,杨衍这才看清明不详那把怪异短刀后头还系着一条细铁链,能当成链子镖使。方敬酒这一退,眼前便让开了道,明不详随即一甩手,不思议猛地转弯,刺向一旁拉车的马匹大腿,那马剧痛之下,当即乱窜乱跳。   着地滚开的方敬酒猛然起身,向前一弹,已如箭一般飞来,又攻向明不详。明不详甩动不思议,在眼前织起一片刀网,一边护着杨衍一边杀伤马匹。方敬酒杀招在左手短剑,受伤后难以发挥,一时不能突破。   方敬酒尚且突破不了,遑论华山其他弟子?明不详把不思议舞得密不透风,更连连伤及马匹,顿时血光飞溅。那些马受伤之后胡乱跳窜,把华山车队弄得大乱,严烜城喝止安抚,不知为何竟是安抚不住。当中一匹突然发恶,踢向方敬酒,方敬酒只得跃起避开。   与此同时,门口的守卫也已冲出玄武门,明不详喊道:“上马!你先走!”同时向后退开,不思议一甩,刺中一名华山弟子肩膀。那华山弟子大喊一声,摔倒在地,空出身边马匹,杨衍翻身上马,却哪里肯撇下明不详就走?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严非锡猛地一矮身,脚一蹬,冲向前去,这一下当真快如雷霆电闪。明不详扯回不思议握住,短刀反刺,严非锡身子后仰,右手铁掌自下而上击向明不详面门。明不详堪堪避开,掌缘扫到衣襟处,“刺啦”一声,道袍竟被割裂开来,明不详纵身后跃,听到杨衍喊道:“兄弟,快上马!”   明不详听音辨位,弯腰弓背,向后一弹,身体屈成一个“ㄑ”字形,左手拇指中指扣圈成圆,一记拈花指弹向追来的严非锡。   严非锡只觉一股劲风扑面,他没料到这人年纪轻轻,竟能使用拈花指这等绝学,左掌运起真力,“啪”的一声将拈花指力消于无形,脚下不停,右掌向前一推。   明不详半空中一个扭身,还未骑上马匹,背后猛地一道巨力撞来,撞得他重重向前飞出。他后退时对准的是杨衍的位置,杨衍见他飞来,伸手抓住他胳膊,明不详顺势借力,一扭身跨上马背,喊道:“走!”声音已是虚弱。杨衍更不迟疑,纵马急驰,两人一骑奔出。   严非锡见他们逃跑,更是大怒,揪住一匹乱奔的马,翻身而上,纵马要追。不料那马只跑了几步,扑地摔倒,严烜城见父亲就要落马,慌忙喊道:“爹,小心!”   所幸严非锡反应极快,见马身倾倒,立即跃至一旁。那马倒在地上,竟不能起身,后腿上血流如注。   严非锡细看,这才惊觉那马不是被刺伤,而是被刨下一大块后腿肉,他心下大怒,奋起一脚踢在马头上,那马被他这一踢,足足滑开三尺,脑浆迸裂,登时动也不动。他再回头看去,只见车队的马匹纵跳横跃,乱得一塌糊涂,有的已摔倒在地,除了杨衍骑走的那一匹,其余皆受重创。   华阳子走上前来,讷讷道:“严掌门,要不……多留一天?”   严非锡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 ※ ※   杨衍载着明不详急奔,喜道:“明兄弟,真有你的!”   只听明不详道:“往……山上……走……绕到……朱雀门……后面。”   杨衍听他语气虚弱,回过头去,但见明不详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忙问道:“明兄弟,你怎么了?”   明不详没有答话,双手环住杨衍腰间。杨衍知道他伤重脱力,需得抱住自己才不会摔下马去,不由得胆颤心惊,只照他的话往山上去。   杨衍依着明不详吩咐,绕到朱雀门后方山上,此时已是深夜,一时找不着地方露宿。他担心明不详伤势,正没奈何间,突觉腹中一热,不久前服食七重丹的感觉重又出现。   杨衍心中一惊,难道那药力还没消散?这个念头刚起,肚中那团火又再度爆开,杨衍惨叫一声,全身如遭火焚,抱着明不详从马上滚落………   ※ ※ ※   李景风一夜没睡好,起了个大早练剑。过了卯正,沈玉倾等人也纷纷起身,李景风见俞继恩跟他打招呼,心想:“这俞帮主也真能睡,昨晚那么大动静也没见他出来。”   用完早膳,沈玉倾打听了消息,找了李景风、朱门殇、谢孤白三人闲聊,讨论昨夜两场大火烧得古怪,又告知杨衍逃狱,据说是有人帮忙,不但偷走了大赤殿之司行舟子的令牌,还偷了掌门的太上回天七重丹。妙的是,玄虚虽哀伤惋惜,悲痛欲绝,长吁短叹,却不怪杨衍。   朱门殇讶异道:“他不怪杨衍?”   沈玉倾道:“据华阳仙长说,掌门只叹自己福泽不足,机缘未至,没化消杨衍仇恨,是以上天派杨衍偷走他药丹,才有今日这一劫。”   朱门殇骂道:“这武当上下真是修仙修疯了!”   沈玉倾随即又提到昨晚严非锡拦阻不了杨衍,还跟武当索要了马匹,直耽搁到丑时才离去,看来对武当甚是不满,连多待几个时辰都不肯。朱门殇听得拍手叫好,李景风猜测是明不详帮忙,心下想:“明兄弟只大我一岁,功夫见识智计却都远胜于我,我怎么还能耽搁时光,毫无长进?”   谢孤白听说杨衍明不详逃走,不动声色,见李景风沉思,问道:“三弟在想什么?”   李景风道:“大哥二哥,我不跟你们回青城了。”   沈玉倾讶异道:“你不跟我们回青城了?”   李景风摇头道:“我想去衡山拜师。”   朱门殇皱眉道:“去衡山干嘛?要拜师,青城的功夫不好吗?”   李景风道:“我还想四处走走。”   沈玉倾道:“三弟,你我已经结拜,你若还这样见外,这还算得上兄弟吗?”   李景风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道,“青城是我故乡,又有二哥你们在,我随时都能回去。但天下这么大,若不趁年轻时走走,岂不可惜了?”   沈玉倾皱眉道:“先回青城,见过掌门,谢过了你救我兄妹之恩再离开不行吗?”   李景风摇头道:“还是不了。”   沈玉倾道:“我不管,我们刚结拜,你连回去见我父母都不肯,这算什么兄弟?先回青城,之后要去哪我都不留你。”他只道李景风仍是自卑,所以不肯与他回青城。   李景风见他不高兴,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何况与这群好友分别,自己也确实难受,只道自己再考虑看看。   李景风回到房间,心知沈玉倾不肯放行,但他心念已决,收拾了行李,拿起严烜城的手巾,见无人在,偷偷去敲了沈未辰的门。   沈未辰开门,见是李景风,问道:“什么事?”   李景风道:“我要走了,你……你帮我跟你哥告别,还有跟大哥告别。”   沈未辰讶异道:“你不跟我们回青城?”   李景风摇头道:“不了。”   他定定看着沈未辰,好一会,叹了口气,取出手巾递给沈未辰,道:“这是严公子昨夜托我转交的,他是个好人,祝你们百年好合。”   说完,李景风内心酸楚,原来说出来比心里想着还要难受十倍,不禁扭过头去道:“后会有期。”   沈未辰听他说得古怪,不由一愣。李景风提着行李就走,等她回过神时,见李景风已去得远了,她本想喊住他,不知为何却又没喊出口。   她关上房门,只见沈玉倾正坐在桌前,原来他早就在屋内听着。沈玉倾问道:“景风兄弟还是走了?”   沈未辰点点头,若有所思,又问:“哥,你真不留他?”   沈玉倾叹道:“我留过了。人各有志,既然他去意已决,我也不能强求。”   他相信李景风绝非池中物,本想把他留在青城栽培,运气好的话,一两年内小妹若没婚配,景风又已大成,这门婚事虽然渺茫,但只要小妹有心,自己在一旁说好话,也不是不可能。正如嵩山掌门也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萧情故,正是看重他的才能。   但李景风似乎尚有志向,所以不愿留下。   他见沈未辰手上拿着一方手巾,问道:“这是什么?景风送你的礼物?”   沈未辰道:“是严公子托他转送的。”   沈玉倾接过,看了上面的文字,笑道:“看来严公子对你甚是有心啊,说与你相遇一面,于愿足矣。”   沈未辰接过手巾,这才看了上面的文字,淡淡道:“其实严公子也挺好的。”说完将手巾放在桌上,道,“我手不方便,哥你帮我收着吧。”   沈玉倾见她闷闷不乐,猜她感伤李景风的离去,便找了些话题逗她,兄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 ※ ※   李景风来到停客所,见谢孤白牵了一匹马正在等他,李景风讶异道:“大哥,你……”   谢孤白道:“我知道你定会离开,所以在这里等你。”他把马牵到李景风面前,又道,“有马方便些。”   李景风明白谢孤白的意思,点点头道:“多谢大哥体谅。”说着牵过马。   谢孤白道:“有几件事,临行前我想嘱咐你。第一,日后若见着明不详,能避则避。”   李景风讶异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你还记得朱大夫抓虫的事吗?”   李景风点头道:“当然记得。”   谢孤白道:“朱大夫那个信还没捎给萧公子,你别去衡山,改去嵩山,帮朱大夫把这个讯息传到,说是江大怕事,先回武当了。”   李景风疑问道:“这跟明兄弟有什么关系?”   谢孤白道:“你见着了萧公子,问他明不详,他便会告诉你,比我说有用得多。”   李景风虽然不解,仍点头道:“我知道了。”   谢孤白道:“你要见萧公子恐怕不易,我帮你准备了一封青城文书,你具名拜帖即可。”   李景风点点头,道:“我都会记得。”   谢孤白拍拍李景风肩膀,李景风翻身上马,临走前又回望谢孤白一眼,随即“驾!”的一声,往玄武门奔去。   谢孤白目送李景风远去,想起了昨夜之事。   听说明不详中了严非锡一掌,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 ※   李景风骑着马,自山上望下,但见林木葱郁。他情伤未复,又与好友别离,不免心头郁结,就想:“我且不忙下山,往山上走走,看看风景也好。”随即调转马头往山上走去,绕过武当真武大殿,直到朱雀门后,又继续上山。   忽地,道旁树林中冲出一人,哑着嗓子喊道:“景风兄弟!”   ※ ※ ※   当明不详再次睁开眼睛时,第一个见到是李景风。   “你终于醒了?”李景风喜道,“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景风兄弟?”明不详缓缓坐起身来。李景风忙道:“你别起身!你伤得很重!”   他亲眼见到明不详背后的乌黑掌印,这绝对是严重内伤,一动便会全身疼痛,但明不详却恍若未觉,坐起身来问道:“杨衍兄弟呢?”   李景风神色黯然,转过头去,明不详顺着他的目光见着了坐在屋角的杨衍,只见他神情委靡,脸色苍白。   更古怪的是,此时他全身皮肤龟裂,手、脚、满脸都是剥皮脱落的痕迹,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庞此时竟变得惨不忍睹。   明不详问道:“他怎么了?”   李景风道:“他……”   杨衍猛地惨叫一声,哑着声音道:“又……又来了!呃!……”喊完翻倒在地,不住翻滚,像是忍受着极大痛苦一般。   李景风咬牙道:“都是那颗什么七重丹害的!杨兄弟从昨晚起,每两个时辰就要发病一次!”   他亲眼见到杨衍发作时的痛苦,当真生不如死,却又不知如何解救。他本想回头去找朱大夫,却被杨衍阻止,说是怕被武当发现,非要等明不详醒来筹划。   李景风见杨衍痛苦万分,焦急问道:“明兄弟,你这么聪明,有没有办法救杨兄弟?还是……你伤势这么严重,我要怎么帮你?”   明不详想了想,对杨衍道:“杨兄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杨衍在地上不住翻滚,哑着声音道:“能……能听见……”   “纳气丹田,散于四肢,行若无力,动若有神,意守心间,神游物外。”明不详道,“把内力聚集在气海,照我说的方法运气。”   明不详说着,虽没露出痛苦神色,但说话间已有些喘,显然是伤势沉重,真气不足。   严非锡这一掌几乎要了他的命。   李景风甚是担忧,却不敢打扰明不详。只听明不详继续说道:“我现在教你……易筋经。” 第67章 分道扬镳   “易筋之始于气海,上下往覆炼真胎。若问终南有捷径,常拭心田无尘埃。杨兄弟,你须专注……”明不详说着,呼吸更急,然而见杨衍痛苦模样,李景风也不知该劝他歇会还是继续说下去。   “气走石门、关元,至中极而返……”   杨衍全身如遭火焚,痛苦不堪,堪堪把那点真气照着明不详说的穴位运去。   “阴交、神阙,直到紫宫再返……咳咳……往覆七次……散于胸腹。”明不详不住咳嗽,李景风担忧道:“明兄弟,你先歇歇,要不等杨兄弟好些再说?”   明不详摇摇头,闭口不语。过了片刻,杨衍痛苦仍无丝毫减轻模样,他挣扎喊道:“再……再来!……”   “起神道,至风府而返,至悬枢而返,至百会再返,至阳关再返,定于神道,此为一循环,三循环后,散于四肢。”   杨衍咬着牙关回道:“是……”   李景风没正式拜过师,三爷只教过他些粗浅内功,于这些气血经络穴位并不熟悉,但几个大穴仍是知晓。他知道明不详正在教杨衍功夫,照理而言自己该当回避,可这两人一受重伤一中丹毒,只怕离开便有不测,只得退至一旁。他忽地想起谢孤白交代,要他尽量远离明不详,又想起甘家铁铺的事,不由得起疑,又望向明不详,听他继续说道:“吸纳,三吸两吐,吸须胸盈饱满,吐时胸口荡然。”   明不详越说越喘,杨衍的呻吟声逐渐转低,也不知是易筋经起了功效,还是这波发作将要过去。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杨衍呻吟停止,明不详却不住咳嗽起来。李景风心想:“即便他是坏人,此刻也害不了我。”他性格纯朴正直,此时要他见死不救那是绝不可能,忙上前关心问道:“你怎样了?”又道,“这样不行,我去找朱大夫来!”说着转身要走。   明不详伸手抓住他手臂道:“你回武当,定然惹人起疑。”   李景风道:“朱大夫不会泄密。”   躺在地上的杨衍也道:“朱大夫……信……信得过。”   “信得过一人,也信不过所有人。”明不详道,“现在露出形迹,我跟杨兄弟都会死。”   “那怎么办?”李景风道,“我又不会医术。”   他问了几句,见明不详没有响应,原来又昏了过去。   杨衍躺在地上,看不清明不详状况,听他没有回应,忙问李景风道:“明兄弟怎么了?”   “又晕过去了。”李景风也自焦急,见杨衍还倒在地上,问道,“不如我带你们下山求医?”   杨衍道:“山下都是武当弟子,你一个救不了我们两个。”他喘了口气,又道,“山上很多这种道观,在这……很安全。”   李景风半途被杨衍拦下,照着指示一路来到这座老旧道观。武当求仙者众,建了不少道观,原主身亡后便由后人承接,但这里已是武当山较高处,人烟稀少,不利香客往来,这道观无人继承,闲置已久,看来暂时不会被人发现。   只听杨衍舔着舌头问道:“景风兄弟……水……还有水吗?”   他每两个时辰丹毒发作一次,实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恢复便要喝水。李景风掂了掂水壶,早已空了,道:“等我。”说着出门上马。   杨衍躺在地上,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心想,刚才明兄弟说教我的是易筋经,莫不是少林神功的那个易筋经?可……明兄弟这么年轻,怎么会这门神功?   他方才照着明不详的指示运功,只觉得丹毒剧痛稍有缓解,于是又依着指示运功,过了会,精神困倦,随即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杨衍闻着一股香味,转头看去,原来是李景风正烤着不知什么事物,香味浓郁。他一日未曾进食,饥肠辘辘,李景风见他醒来,忙将水袋递给他。杨衍咕噜噜地不住喝水,李景风喊道:“慢点,小心呛着。”不一会便见杨衍将一整袋水都给喝完,李景风道:“还有。”说着又将一袋水递给杨衍。   杨衍喝了两大袋水,精神稍振,坐起身来问道:“明兄弟醒了吗?”   李景风摇摇头道:“还没呢。”   杨衍忽感肚子一阵剧痛,于是道:“我去解手!”说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后屋走去,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解了裤子,一股恶屎浊尿喷出,臭不可闻,又夹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杨衍只觉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站起身来,胡乱找些野草擦拭。回到道观,李景风正把烤着的肉团撕开,杨衍这才看出是只野鸟,皮上泛着金黄色的油脂,露出里头雪白嫩肉。   杨衍连忙接过,李景风喊道:“小心烫!”杨衍坐在地上,把半片鸟肉放凉,又见李景风不知从哪找来个锅子,装水烧滚,又用小刀把些采集来的瓜果切碎,等水滚了再把瓜果丢入。杨衍见他刀工甚是熟练,讶异问道:“你还会煮汤?”   李景风尚未回话,杨衍又听到明不详轻微的闷哼声,忙转头叫道:“明兄弟?”   明不详弯起上身,努力调匀呼吸,李景风忙道:“等我一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勺了一点热水调匀,道,“这是朱大夫给我的急救药,他说是顶药,不能多吃。”说着把碗递给明不详。   明不详伤势沉重,要抬手却是不能,杨衍正要起身帮忙,李景风道:“你歇着,我来就好。”   他扶着明不详,将汤药慢慢喂入,明不详喝了几口,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   杨衍大声惊呼,抢上一步喊道:“明兄弟!”他此时身体虚弱,脚步太急,扑地摔倒在地,手上那半片鸟肉就落在地上。   明不详摇头道:“我没事,吐出这些积血也好。”又对李景风道,“我刚才喝的药都吐了,你那还有药吗?”   李景风点头道:“有,但是这药伤身,朱大夫说不能用超过两颗……”   “给我三颗,用水调匀了。”明不详道,“听我的。”   李景风知道他聪明远超自己,只乖乖照着吩咐将三颗药丸调匀了,又喂明不详喝下。杨衍担心问道:“明兄弟,你没事吧?”   明不详喝了药,吸了口气,问道:“你上次发作距离现在多久了?”   杨衍一愣,没想他到此时还关心自己,摇头道:“不知道。”   “快一个时辰了,我记着。”李景风熄了火,把汤端到明不详面前,说道,“你吃素,这菜汤给你准备的。”   明不详点点头道:“多谢。”   杨衍苦笑,到了这时还记着明不详吃素,这小子到底……他正要拾起掉在地上的鸟肉,却见李景风已先拾起,换了另半片给他,说道:“你身体不好,这片干净些。”   杨衍不答,伸手接过,又听李景风指着屋角一个小缸道:“你们睡着时我盛了一缸水。杨兄弟你得多喝水,冲淡毒性,这是朱大夫教我的解毒法门。”   杨衍点点头,靠在屋角吃着鸟肉,但觉入口香甜甘美,不知为何,心中激动却是难以抑制。他吸了一口气,缓过情绪,这才道:“李兄弟,你手艺不错啊。”   李景风苦笑道:“我当过店小二,在厨房学了些手艺,想着以后当厨子。”   杨衍道:“你要当厨子,肯定生意兴隆。”   明不详道:“别多聊,你再过一个时辰又要发作,得加紧学易筋经。”   杨衍忙道:“你需要休息。”   “你丹毒入体,靠着易筋经或许能够驱散。”明不详道,“两个时辰一次,你受得了?”   李景风道:“我守在门口,你们有事叫我。”他知道明不详要教武功,自己不宜旁听,否则有偷师之嫌。杨衍虽想他留下,但教的人是明不详,明不详若不开口,自己总不好强迫,于是望向明不详。   “你别走,还须你守着我们。”明不详道。   “可是……”李景风犹豫,又听明不详道:“就听着也无所谓,想学好也没这么简单。”   李景风一愣,点点头。   又听明不详接着说道:“昨天教了你任脉大周天、督脉小周天,现在教你带脉大循环……你听着……”   ※       ※        ※   朱门殇这两天倒是忙,他日前在宴席上进献了蜈蚣仙体,引来了武当众多仙长钦羡的目光,严非锡走后,不少人便来找沈玉倾打听“仙体”的故事。沈玉倾不善这种扯皮夸弄的本事,怕被问得露了馅,便推给朱门殇。   朱门殇着实抱怨了好一番,不过他自从跟了沈玉倾之后就少做大票生意,倒是把这门手艺给耽搁了,这几日正好大展手脚,随口说几个故事、倒也唬弄得有声有色,把几名几名宿耆都给说信服了。众人邀他往迎宾厅吃饭,连沈玉倾都撂下不理。沈玉倾正好乐得照顾小妹。至于玄虚掌门,他正闭关忏悔,炼下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得十四年,也不知是否有那个命。   这一席饭来了武当三司殿当中的两名:禹余殿的通机子和清微殿的养泰子。当然,负责待客的华阳子也在场。另有几名三司以下的殿主,通微子和行舟子的师弟赤陵子,连比掌门玄虚小上几岁,辈份算得上是玄虚师叔的高平子也来了。   通机子是个矮子,朱门殇估摸着他大概只比诸葛然高些,就是胖多了,圆滚滚的一张脸,脸色红润。养泰子则是中等身材,一头半黑半灰的头发,干枯瘦弱的一张脸,看着就不是养生模样,朱门殇估计他丹药吃多了,虚火旺盛,不过功力倒是练得深厚。   武当毕竟是武当,就算炼丹练到傻了脑袋,功夫还是有独到之秘的。   朱门殇说起故事那是条理分明,毫无破绽,唬得众家仙长摇头晃脑,赞叹不已。他先瞎扯些吴大仙神迹,又道:“且说那个吴大仙虽然蜕了凡胎,羽化登仙,除了仙体也不是没留下别的。他之前在青城仙游,也遇着了一个有趣人,你们道是谁?”   养泰子问道:“谁?”   “顾琅玡,听说过吧?”朱门殇道。   “青城掌门,首倡昆仑共议,谁没听过?”养泰子道。   朱门殇道:“顾掌门首倡昆仑共议,是第一届的盟主,也是青城唯一一个当过盟主的人。九大家分治,近百年来救了多少人命?这是多大功德?”   众仙长纷纷点头称是:“确实确实,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朱门殇又道:“顾掌门又是道士,生平未娶妻,青城派打青城山搬到重庆,吴大仙就是顿开金锁走蛟龙……”   “是蜈蚣!”尖嘴猴腮的赤陵子道,“顿开金锁走蜈蚣!”   “是是是!”朱门殇道,“说起来,顾掌门还是吴大仙的恩人。那吴大仙感念恩情,又知顾掌门福泽深厚,于是化成个游方道士,献了一帖‘驱秽百仙方’给顾掌门。大家都知道,顾掌门六十岁卸去掌门职位,传给了沈家先祖,这才开建青城沈家一脉。此后顾掌门云游四海,据说过了四十年还有人见着他的仙踪,大家想想,六十岁,四十年,那时顾掌门得多大年纪?寻常人那有这寿元,靠的还不是这‘驱秽百仙方’?”   众仙长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无不赞叹,纷纷说道:“那得有百岁年纪了!”或说,“顾掌门福泽深厚,有仙缘,要是来武当炼丹,怕不早白日飞升了?”也有人说道,“顾掌门云游的事我们知道,却没想到有这层关系。”   通机子问道:“你要说顾掌门活到百岁是靠着这药方,怎么这几十年来没听说过呢?再说这药方真有妙效,历代沈家怎么还有夭折的年轻人?”   “这是神仙妙方,仙丹自要仙人享用,肉身凡胎收效有限。青城除了顾掌门,没几个有这福泽,后代人用了只觉得是强身健体的寻常药方,哪知道当中有这关窍?久而久之,渐渐地也不当一回事了。可惜啰!也是青城福份不够,这药方就渐渐佚失了。”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摇头叹息,深觉可惜。   “本来这故事到此为止,谁料到今年又起了波折,把这桩无人问无人知的大宝藏给平地掀起。”朱门殇道,“今年,今年青城有什么大事?不就是沈三爷续弦唐家大小姐吗?可这当中又有什么曲折?”朱门殇喝了口茶,这可是掌门招待贵客用的龙井。这吊胃口可是卖钢口的要点,得吊得人心痒难熬,且这当中又有一个关窍,那便是观察。但凡江湖行骗,最重要就是察言观色,表面上是吊胃口,实际上就是看观众信了几分,要是观众信多些,那更能放了胆胡扯,索价也就高些,要是信得少些,那就得含蓄些。   看现在这些武当宿耆的反应,就算说自己是吕洞宾转世,说不定都有几个信了。   果然赤陵子着急问道:“这药方跟沈三爷成亲又有什么干系?”   “沈三爷成亲可是大事,自然青城得动起来。沈公子整理了些三爷留在青城的细软,并着三爷当年初婚时前掌门赠的一对翡翠鸳鸯镯,打算送去贵州。就在收拾时,在书柜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纸质枯黄,摸着便碎,沈公子觉得古怪,见上头写的都是药草,起了疑心。我是沈公子的御用大夫,当下他就把我叫过去瞧瞧,我这一看,乖乖,可不得了,这怕不是神仙手笔,凡人哪能得知?当下就说不得了,这哪来的神奇药方?细细查问之下,翻了青城不少书籍,才从书里找到这条典故。沈公子把这药方上呈给沈掌门,沈掌门特别嘱咐别泄露出去,现而今青城除了几个要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众人啧啧称奇,又是惊叹又是羡慕,通机子忽地想道:“这样说起来,朱大夫见过那药方了?”   朱门殇脸色一变,忙道:“看了一眼,没记住,仙人妙方,哪这么容易记住?早忘光了!”   众仙长见他脸色丕变,料他有所隐瞒。赤陵子最是性急,问道:“朱大夫,你若知道仙方,怎好独藏?也好拿出来让众人研究观摩,造福众生啊!”   朱门殇道:“真是忘了!这……唉,不好说!我记性向来不好,诸位莫怪!”   无论众人怎样逼问,朱门殇兜兜转转换了话题,只是推说忘记。养泰子道:“大伙也不用逼朱大夫,沈公子还在青城,不如问沈公子去。我瞧沈公子这人温和仁善,定然不会藏私。”   朱门殇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别跟沈公子提起!”   养泰子狐疑问道:“怎么提不得?”   朱门殇道:“让沈公子知道我说了这事,定然要处罚我,这可不妥!”   华阳子是知客道士,最能察言观色,听他这一说,立刻道:“若要不说也行,朱大夫……我们问沈公子,不过就是要这驱秽百仙方的配方,要是有了配方,自然不用打扰沈公子了。”   朱门殇一愣,咬牙道:“这故事原本说也不能说,今日与诸位仙长投缘,无话不谈,这才说给诸位仙长听,原本只打算说个掌故权当茶点,你们怎好拿这来威胁我?”   华阳子道:“这也不是威胁,你失言在先,我们不过寻根究底,想知道底细。沈公子若是坚决不给药方,我们又能拿他怎么办?”   “你们拿他没办法,他可拿我有办法!”朱门殇苦着脸道,“你们别害我!”   华阳子道:“我们原不打算害你,实在是想知仙人秘药,朱大夫,还望成全。”   众人见朱门殇言语漏了口风,知道他被挤兑得没法子。朱门殇咬咬牙,心一狠,说道:“被沈公子知道我多嘴,了不起打板子,若是说了药方,那是死罪!你们说去吧!”说完便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众家仙长哪容他逃脱?只见诸位高人施展轻功,赤陵子最是性急,伸手扣住他肩膀,华阳子礼貌,只是挡住了门口,养泰子、通机子一左一右闪身绕至他身前,各自展现高明身法,高平子、通微子断他后路,六大高手团团围住了朱门殇,便是名震天下的齐三爷只怕也逃不过这天罗地网。   众家仙长忙劝道:“好说好说,朱大夫别心急,咱们没这个意思!”   朱门殇道:“总之,这驱秽百仙方不能给!”   几名仙长见他神色俨然,华阳子道:“各位师兄弟、师叔伯莫急。”说着把众人纠集在一起,低声讲了几句。朱门殇偷眼望去,只见有人点头,有人皱眉,也有人脸现喜色。他暗自得意,果然,不一会,华阳子也不知收了什么东西,走了过来,对朱门殇道:“朱大夫,我们大伙商议了会,凑了五百两银子,望朱大夫笑纳。”   朱门殇讶异道:“你们这不是叫我背友弃义?不行不行,万万不可!如果被沈公子知道……”   华阳子道:“这五百两是我们钦佩朱大夫仁心妙术,义助朱大夫开医馆所用,沈公子不会知道的,这桩事只有我们知道。再说,有了这五百两,朱大夫要在哪座大城开医馆不成?我等觉得,朱大夫屈就青城,可惜了。”   朱门殇暗自发笑,这意思就是要他收钱跑路,表面仍假作犹豫,过了会才说:“我手痒想练字,你们取文房四宝来,我写些字给诸位仙长指教,看写得好不好。”   华阳子知道他答应,喜道:“那有什么问题?马上来!”   朱门殇咳了两声,道:“不只是文房四宝,还有别的。”   华阳子频频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即刻出门向人索要了笔墨,又怕朱门殇反悔,赶忙将他请回席上,找话与他攀谈,不住敬茶,天南地北聊了起来。   ※        ※          ※   朱门殇捞了一票,这五百两在过往怕不得挣上两三年?要不是怕露了馅,几乎要蹦蹦跳跳回到房里。   他方开房门,却见着谢孤白坐在里头,他看看左右,道:“是你走错了还是我走错了?”   “都没错。”谢孤白淡淡笑道,“我在等你呢。”   “等我?”朱门殇扬了扬眉毛,他知道谢孤白找他不会有好事,关上房门,问道,“什么事?”   “关于若善的事。”谢孤白道。   提起文若善的名字,朱门殇满心的欢畅顿时沉入谷底,慎重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   “我知道是谁杀了若善。”谢孤白道。   朱门殇霍然起身:“是谁?!”   他心情激动,正要追问,见谢孤白仍坐着不动。他是世故的人,知道谢孤白来自己房里说话定然有原因,若不是与自己有关,那便是不想让沈玉倾兄妹知晓,于是重又坐下,缓缓道:“若确定是唐绝艳下的毒,你不用担心我想什么。我跟那婆娘认识没几天,没景风那么死心眼。”文若善离开前曾与唐绝艳独处,他又死于中毒,这段日子以来,他只道是唐绝艳下毒谋害好友。   “不是唐门。”谢孤白摇头,“人还没离开四川就下毒手,唐绝艳能犯这错,冷面夫人就不会立她为储。”   朱门殇吃了一惊,问道:“那是谁?”   “我要你帮我做个见证。”谢孤白道。   “什么见证?”朱门殇问   “证据。”谢孤白道,“要你作证才能有证据。”   “你到底怀疑谁?”朱门殇问道,“别藏着掖着!我们认识多久了,难道你信不过我?”   谢孤白看着朱门殇,缓缓道:“那是我与若善在天水初遇时的事了……”   ※          ※         ※   火焚,这如同火焚的痛苦……全身就如被放入烈火中炽烧般,杨衍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哀嚎,嘴里紧咬着毛巾,几呼咬到牙齿流血,仍忍不住唧唧哼哼地惨叫。   每两个时辰一次,一天六次,每次丹毒发作都让杨衍痛不欲生。   李景风别过头去,每次杨衍发作时,只要触碰他身体都觉得火烫,连皮肤都被烤得焦干龟裂,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这痛苦他单是瞧着都觉难以忍受,换做是别人,就算不痛死也早已自尽。一天六次……几乎连睡觉都没办法,这样的折磨,杨衍怎么撑得下去?   杨衍也不止一次痛得晕过去,就像那日在丹房中死去那样,每次李景风都以为他真死了,杨衍却总是撑了下来。   “还不能死……”杨衍想着,“我还没报仇!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学到上乘武功……”他知道易筋经是少林神功,虽不知明不详怎么学会,又怎么这么轻易教他,但距离报仇总算近了一小步。   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就为这一小步,他也要撑下去,不能死!   每次发作完后,他只要略作休息,就开始求着明不详教他易筋经,明不详也必然教他。照明不详的说法,杨衍必须靠着易筋经驱出体内的丹毒。   好几次,杨衍发作时痛得把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塞住了喉管,李景风想尽办法替他挖通气管,助他通畅呼吸,那又是另一层的痛苦了。但相较火焚的感受,杨衍说,这无所谓。   第二日杨衍去解手,仍是恶臭难闻。   “算起来我也是救了师父一命。”杨衍苦笑,这太上回天七重丹的毒性恐怕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或者多了仙体锻炼能好些,抑或最后功成时毒性会有所缓解,也可能真是仙丹,但杨衍不知道,也无从分辨。   这颗只炼了六重的丹药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只有无尽的折磨。   他不知道这折磨几时会到尽头。   所幸明不详教的易经筋似乎真的有用,他发作时疼痛的时间渐短,发作的间隔渐长。   李景风到处寻找,找着了一个大水缸,费了好大功夫才搬回来,又提着水袋盛水,回来时将水注进水缸中。杨衍一开始以为他要储水,见他来来回回跑了数十趟,到了水缸半满时,杨衍丹毒发作,李景风将他抱入水中,杨衍虽仍痛苦难当,但较原先已舒服不少,这才知道他储水是为了让他发作时好受点。   “不过景风兄弟,你这水缸哪来的?”杨衍问道。   李景风道:“河边有座道观,我瞧跟这一样久无人住,就搬过来了。”   杨衍苦笑道:“你怎么不把我们两个搬过去好了?还这样两头跑。”   李景风一愣,一拍脑袋道:“我想你们伤重,不好挪动……唉,真没想到这办法!”   杨衍摇头道:“也不知你是聪明呢,还是笨呢。”   李景风哈哈大笑,此后几日,打野味,摘瓜果,把烤熟的肉撕成一条条,每次杨衍发作完毕才给他吃一些,免得他又吐出来。他还另外替明不详准备斋菜,杨衍佩服他这无微不至的性格。李景风又把随身衣物分给他们,明不详矮了李景风一些,杨衍倒是与他身量相差无几。   至于明不详,除了顶药,朱门殇还给了李景风一些跌打损伤的药物,也不知道对不对症,总之明不详就这样吃了,也不知他伤势康复得如何,只是坐在墙边。他总是干净整齐模样。俊美的脸上也从不曾因伤重露出艰苦的表情,永远是这么祥和宁静。他有空便为杨衍解说易筋经。杨衍病发时,他便盘坐着,有时运功疗伤,有时诵经,也不知是不是为杨衍祈福,模样甚是虔诚。   又过了一日,李景风出门觅食,自上而下了望,只见武当数十人簇拥着三辆马车离开。他目力极佳,看出当中一辆特别华贵,那是俞帮主的座车,猜测是沈家兄妹与谢孤白、朱门殇、俞帮主等人离开武当了。想来小妹肩伤已经好了不少,才不怕车辆颠簸,朱大夫的医术果然通神,要是自己没离开,现在也该跟他们一起回青城了。   他看了好一会,并不为自己没跟着回青城而后悔。只想:“再过几日,华山派跟大哥二哥他们都走远了,明兄弟身体好些,就能下山买药了。”   ※        ※        ※   武当怕严非锡又来袭击沈玉倾兄妹,特地派了车队保护,领头的还是行舟子、赤陵子及知客华阳子三人。有这三人坐镇,即便严非锡去而复返,也能保住青城兄妹安全。   行舟子在武当甚有威严,由他领队,众人便不敢怠慢,队伍甚是整齐,往襄阳帮方向走去。   朱门殇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对面的沈未辰,问道:“你怎么来我这辆车了?”   沈未辰道:“他们兄弟刚结拜,有体己话要说,我就来跟大夫挤挤。”   “说个屁!又不是刚认识,哪这么多话好说!”朱门殇骂道,“看你贼兮兮的模样,肯定不怀好意!”   沈未辰伸出手,笑吟吟地看着他。   朱门殇见她伸手,心虚问道:“你把手伸出来干嘛?是讨打还是要把脉?”   沈未辰摇头道:“听者有份呢。”   朱门殇佯作不知,问道:“什么份?挑大粪?”   “驱秽百仙方。”沈未辰笑问,“骗了多少银两?”   朱门殇一愣,骂道:“武当的口风一点都不紧!”   “你那药方不会吃死人吧?”沈未辰道,“出了事,青城不替你背黑锅。”   “那是调理补气,解热毒的上好方子,武当可受用着!”朱门殇道,“我是什么人?开的方子能害死人?”   沈未辰笑道:“那好,一人一半,我装不知道。要不,马上出去揭穿你!”   朱门殇骂道:“就你这身家来跟我分银两?我那条仙体要是拿来唬弄,怕不骗得玄虚上万两银子?倒赔给你哥,还欠着我九千五百两呢!”   沈未辰把手收回,道:“那就不跟你分了。”她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不过你得在青城多留些日子。”   朱门殇一愣,笑道:“怎地,突然舍不得我啦?”   沈未辰笑道:“是啊,比唐二小姐还舍不得呢!”   朱门殇这次却不回嘴,也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给沈未辰。沈未辰一愣,只见朱门殇瘫坐在椅上,望着马车顶,似有许多心事。   “都给你吧。”朱门殇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多好的交情还是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到时欠着这五百两,心底过不去。”   沈未辰见他说得感伤,幽幽道:“你是存心惹我不开心就是了?难道我还贪你这五百两?还你!”说着将银票递到朱门殇面前,“不过你答应过救我们兄妹一条命,可不能赖皮,说走就走!”   朱门殇不再说话,顺手接回银票,重又塞入怀中。两人各自不语,又过了会,沈未辰忽地想通,问道:“你骗我的?”   朱门殇忍不住从嘴角漾起微笑,道:“银票我给过你了,是你不要,现在没欠了!”说完哈哈大笑。   沈未辰也忍俊不禁,两人在马车里大笑了起来。   ※        ※         ※   李景风好不容易抓了只兔子,这才回到破道观,生了火要烤兔肉。杨衍见他怏怏不乐的模样,问道:“怎了?”   李景风只说没事,明不详忽问:“青城的人走了?”   李景风一愣,道:“是啊。”   “你认识青城的人?”杨衍道,“我记得在襄阳帮,他们跟你打过招呼。”   “他喜欢沈家的姑娘。”靠在墙边的明不详看向李景风,问道,“我没说错吧?”   李景风大窘,脸红道:“没……没的事!”   “没的事干嘛脸红?”杨衍想起那日确实曾见到一名美貌姑娘,只是没记清,忍不住皱眉道,“景风兄弟,你真看上九大家的小姐?”   “你别听明兄弟瞎说!”李景风道,“沈姑娘仙子般的人物,我也配不上人家……”   “放屁!”杨衍怒道:“是她有什么配得上你!见着了船匪,沈家公子敢游过来救人?敢摸黑偷药材做火药?遇到了姑娘被抓,他敢冒险去救?他敢背着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与河匪拼生死?”杨衍冷笑道,“他什么都不敢!只会亮着青城的令牌,喊一声我是九大家的世子亲眷,央求着船匪大发慈悲,不要伤他性命!不过就是出身好点,瞧不起人,真以为自己了不起?是谁配不上谁?呸!”他越说越怒,又指着火堆道,“他会烤兔子吗?会煮菜汤吗?!”   李景风心想:“这也算好处?”他见杨衍火起,只得道:“人家有意中人,都求婚了,跟我没什么干系。”他本想说严烜城,可在杨衍面前提起华山,这不是惹他生气?还是不说为妙。   “那也挺好的,我也觉得她配不上你!”杨衍冷笑道,“肯定看上哪个武林世家的公子是吧?这伙人只看出身,见低就踩,一个模样!”   李景风心下黯然,道:“他们对我挺不错的,朱大夫也跟着他们呢。杨兄弟,我知道你讨厌九大家,可九大家不全是坏人。三爷、沈公子都是好人,对我都挺好的。”   “对你不错我是信的,你这人老实。”杨衍不屑道,“养熟了就成了他们的狗。这些高贵子弟,会真把你当回事?”他想起那天沈玉倾要他向严非锡道歉,忍不住又道,“遇着没用处的,只会叫你磕头认错,要是还不够,弄死你,眼睛也不眨一下!”   李景风忙道:“沈公子那天是真心想帮你,那是玄虚掌门的要求。要是明兄弟没救你出来,他也会想办法的。”   “他有这么好心?”杨衍冷笑。   “他听说了你……你的事,也替你难过,想着怎么帮你。”   “那怎么帮?他想到办法了吗?”杨衍问,“像师父那样帮我?”   李景风不知怎么回答,只得道:“你这事原本难办,青城……青城也不好介入。”   杨衍道:“你既然跟他们这么好,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回青城?”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想去。”   他知道杨衍偏见难改,只得继续烤兔子。   明不详忽地问道:“你真喜欢沈家姑娘?”   李景风心想:“怎么又问这个?”他不想再提伤心事,只“嗯”了一声。   明不详淡淡道:“也许我伤好之后能帮你。”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事怎么帮?”但他也不想追问,只摇摇头:“不用了。日子久了总会放下。”   杨衍正要说话,忽地胸腹间一热,惨叫出声。李景风知道他又发作,忙将他扶起放入水缸,心中想着:“杨兄弟如此凄惨,也难怪他对九大家心存偏见,唉……”   他转过头,见明不详正瞧着自己,于是问道:“明兄弟有事吗?”   明不详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景风问是什么事,明不详转过身,脱去上衣,李景风见那个乌黑掌印毫无消退迹象。   “这淤血不退,我疼痛不止。”明不详取出他开锁的铁针递给李景风,“帮我放血。”   李景风吃了一惊,忙摇手道:“我不会……”   “对着掌心,食指根部,小指根部插入,直到流出黑血就好。”明不详道,“要是让淤血干枯,好得更慢。记得,针要在火上先烤过。”   李景风照他吩咐,把针烤了,见明不详肤色白晰,细皮嫩肉,心想:“明兄弟连肌肤都跟姑娘家似的,偏偏有这么大本事。”接着对着掌印,在三个地方分别戳入,黑血汩汩流出,触目惊心。他又伸手挤出淤血,这本当剧痛,明不详却一声未哼,李景风更是佩服,替他穿上衣服,扶他去墙边靠着休息。   他见两人一人休息,一人毒发,烤完兔肉后,照例撕开,心想:“这两天杨兄弟发作时间渐短,间隔愈长,这易经筋真有如此神奇?”   他好奇心起,于是盘坐在地。他认识的经脉穴位不多,这两日虽听明不详讲解易筋经,仍只听懂最早的任脉大周天与督脉小周天,其他小循环、大循环、小往复、大往复、阴阳顺行、大灌顶等一律不懂,当下照着明不详的口诀深吸缓吐,把微薄内力在任脉间运行。   然而练了一会,李景风察觉不出有何变化,又走了一次小周天,仍无所感。他猜测这武功非一日可成,倒也不急,见杨衍恢复了,忙将兔肉送上。   又过了两天,杨衍发作时间变成每三个时辰一次,每次一刻钟,皮肤也不再恶化。李景风见他有好转,大为高兴,明不详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就是有点麻烦,眼下已是九月底,天气渐寒,三人衣物不多,杨衍天天泡着水,怕他着凉。   这日下午,杨衍如同往常一般练功,明不详靠在墙边歇息,李景风也依着易筋经大小周天吐纳,忽听到两人说话声音。   一人道:“这啥鸡巴毛鬼地方?都过了武当,哪来的香火?”   另一人道:“山腰上的道观都住满,没人住的你又嫌小,只得往山上走了。”   两人声音越说越近,李景风吃了一惊,拿起初衷,心底又有犹豫。杨衍也张开眼睛,此时他身上没有佩刀,找了根木柴替代。   只听那两人继续说道:“何不在山下自己盖一间?”   另一人道:“得了吧,我们这点积蓄,全拿去买驱秽百仙方,还有这些药材,哪还有什么敷余?不过就是炼丹而已,将就点就是了。要是成就了点石成金,你把整座武当山买下来都行!”   两人刚走进门,见着杨衍等三人,不由得一愣,问道:“你们是谁?”   杨衍皱起眉头,喊道:“玉成师兄?玉谷师兄?”   玉成子见是杨衍,也喊道:“杨衍?你竟然躲在这!”   杨衍更不打话,挥动手中木柴砍向玉成子。玉谷子手中拿着拂尘,也扫向杨衍,他那拂尘中藏着铁丝,扫中便要受伤,武当不少道士都有这习惯,藉以防身。   李景风见他攻向杨衍,忙挥剑阻挡。   这两人俱是杨衍师兄,虽非玄虚亲授的武功,最少也比杨衍早二十年入门,武功不差,过去杨衍即便健康也不是对手,何况这多日来饱受丹毒折磨,过没几招便气喘吁吁。   李景风见杨衍支撑不住,喊道:“杨兄弟,你退下!”   杨衍却知道,若拿不下这两人,自己又要重回牢中,只怕还得拖累明不详跟李景风,哪肯退下,咬了牙不住抵挡。   那玉成子与杨衍过了几招,觑着空门,一掌拍去,杨衍见无可闪躲,只得纵身跃起,施展那招纵横天下。   也不知为何,杨衍虽然力虚体弱,这一刀纵横天下却比往常多添了几分威力。玉成子见来势猛恶,不得不闪,两人又过了几招,杨衍又是险象环生,只得再使一次纵横天下。   玉成子心想:“这可不是武当功夫!”他虽看清这刀来路,但实在猛恶,仍是不得不闪。   连着使两次纵横天下,杨衍已是力不从心,手一软,木柴落地。玉成子见机会难得,一脚踢中他腰间,把杨衍踢飞出去。   至于李景风,他仍在犹豫,只守不攻。那玉谷子拂尘左扫右扫,无论他打得怎地虎虎生风,李景风总是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想来也是,方敬酒都砍不中的人,这中年道士又怎么打得中?只气得玉谷子怪叫连连,觉得岂有此理。   两人斗至分际,李景风察觉杨衍败退,只怕他又要受伤,也顾不上玉谷子,抢上递剑接过玉成子的攻势,以一敌二,不,是以一闪二,也把玉成子气得满脸通红。   三人又斗了几招,李景风知道若不还击,只怕难以退敌,猛地举起剑来,连着剑鞘递出,只这轻轻一剑,竟突破玉谷子防守,戳进他胸口,若不是带着剑鞘,这剑便戳入他心窝。那玉谷子大吃一惊,虽然吃疼,却没受伤,他只道是意外,又继续攻来。   李景风心念一动,决意试试初练的龙城九令。他想起当初齐子慨演练的身影,自己这几日的苦练还有小妹教的用剑法门,大喝一声,才使出第一招“碧血祭黄沙”。只听到“啪啪啪啪”七八道声响,两名道士“唉呦唉呦”叫个不停,竟已各自被打中三四下,要不是没拔剑,只怕已经是两具尸体。   李景风没料到才第一招便打得对方无招架之力,又觉得自己出手比过往更加迅速有力,连着身子也轻盈许多,一时兴起,又接着使第二招“暮色缀鳞甲”。   这第二招更是惨烈,“噼噼啪啪”的也不知道几十下,打得两人不住惨叫哀嚎。李景风心想:“我这剑这么慢,怎么他们闪都不闪?”   他却不知他眼中的快慢可不是对手眼中快慢,他看着自己是一剑剑格外分明,可对方却见着满天剑雨,变化莫测,哪里闪躲得及?   杨衍目瞪口呆,怎地才几天时间,景风兄弟武功就进步如斯?到底是他天分太高,还是自己太无能?难道除了明兄弟,还有这样的天之骄子?   他却不知道龙城九令虽不如弹指乾坤与混元真气闻名,却是崆峒镇派剑法,百多年之前,崆峒以此剑法横行天下,只是昆仑共议后,崆峒守了边关,马上用剑不利,这数十年间才遭到忽视。李景风但凡只要懂得皮毛用剑法门,打起这两道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   李景风两招得手,听到对方惨叫,不禁有些愧疚,正想着要罢手还是打第三招,那两道士转身就逃。   只听杨衍喊道:“别让他们走!”李景风却是为难。这两名道士并无过错,也没威胁他性命,他不想杀这两人,却也不知怎么留住两人,只得从后抢上。他这一踏,又觉得自己身法比以往快多了,可即便快多了也拦不住这两人——毕竟人家练了二十年武,总会些保命轻功。   眼看两人就要逃走,李景风暗自焦急,一条黑影从身旁飞来,风声呼啸,“啪”的一声,正打在玉成子脑后。玉成子翻倒在地,恰恰绊倒了玉谷子,眼看是昏迷了。   李景风看得清楚,那是一根木棍飞来,料是明不详帮忙。这举动顿时点醒李景风,李景风举起剑也往玉谷子头上敲去,依样画葫芦要将对手敲昏。   “啪”的一声巨响,玉谷子被打得头昏眼花,额头鲜血直冒,却没昏去。李景风愕然,只得再“啪”的一下,正打在额头上,玉谷子左右摇晃,脚步歪斜,仍是没昏。   李景风心想:“怎地这道士这么难晕?”他正要再打,玉谷子跪地哭喊道:“爷爷别打,再打要死人啦!”   杨衍也讶异道:“景风兄弟……你……你跟玉谷师兄有仇?非得这样活活打死他不可?”   李景风道:“我只想打晕他啊!”   玉谷子哭道:“打晕不是这样打的,这得打死多少人啊!”说着转过头去,指着自己耳后脖子处道,“这!你得打这才会晕啊!”   李景风喜道:“多谢指点!”随即一剑拍下,“啪”的一声,这次终于把玉谷子打晕了。   他回过头,见杨衍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李景风脸一红,道:“我……我不知道,我没打晕过人……”   杨衍道:“你还跟他说谢呢……”   李景风道:“得人指点,当然要有礼貌……”说完忍俊不禁,不由得捧腹大笑,杨衍也跟着大笑起来。   一旁的明不详看着两人大笑,又见他们将目光看来,嘴角违扬,似乎是表示自己也觉得好笑。两人笑了一阵,明不详问道:“这两人你们要怎么处置?”   杨衍咬牙道:“杀了他们!”   李景风连忙挥手道:“不行!”   杨衍道:“他们若逃走了,我们就要被抓了!你又不是明兄弟,他修行人不杀生,你在船上杀了这么多盗匪,怎地这时倒是手软了?”   李景风道:“船上与匪争斗,那是性命交关,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这两人只是路过,又不是想杀我们,也没为恶,就这样杀了,太没道理。”   杨衍与他相处几日,知道他性格,只得道:“那我来杀!”   李景风忙挡在他面前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杀!”   杨衍急道:“那怎么办?”   李景风道:“把他们绑起来吧。”   明不详道:“这不是办法。”他看着李景风,接着又道,“他们见着你,认得你,只要活着回武当,你就是放走杨兄弟的犯人,连着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被窃的事情也要把你牵连在内。”   杨衍本就为此担心,也道:“李兄弟,他们不死,你得出事,少不了被武当通缉。师父抓着你,就算不杀你也会关你一辈子。我跟明兄弟算是被逮着了,你却是无辜。”   李景风摇头道:“那也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杨衍摇头叹息道:“你到底是糊涂还是聪明?我都分不清了!”   李景风当下找不着绳索,剥了树皮将两人绑起,明不详吩咐搜这两人身,李景风搜出了许多药材,有些是炼丹用的,有些不是,还有一张驱秽百仙方的药方。   明不详见了药方,说道:“这是调理补气,解热毒的方子,甚是精妙,是国手所书。”   杨衍此时丹毒发作,正浸在水中受苦,李景风听了这话,问道:“这药方对你跟杨兄弟有用吗?”   明不详道:“对杨兄弟甚是有用,对我也能益气补身,助我早些恢复。”   李景风看向那两人,笑道:“他们不但带了药方,连药材也一并带来了!”   过没多久,玉成、玉谷两人醒来,李景风一问之下,原来武当几位宿耆花了五百两向朱门殇弄来这方子,转头又向弟子兜售,一份十两,不但没亏,反倒赚了一大笔。玉成玉谷两人早想炼丹,只是苦于积蓄不足,两人向太师叔祖高平子赊了药方,之后学着转手卖给其他弟子,每份索要一两,偿还药方后还剩下七八两银子,便买了炼丹与这百仙方所需药材。他们没有炼丹器具,只得找这些闲置的宫庙,看里头是否有丹炉借用。   李景风刚与沈家兄妹分手,谢孤白在他行囊里塞了二十两银子,李景风折了银子给两人,说道:“这些药材我买下了。”之后便拿了那些药材煎煮汤药给明不详与杨衍服用。   只是这样一来,李景风要照顾的人又多了两个。   ※         ※          ※   沈玉倾一行人回到青城边界,见张青领着车队正等着,沈未辰关心白大元伤势,下车便问道:“白师叔还好吗?”   沈玉倾当日便被掳走,不知白大元伤势如何,也问道:“白师叔没事吧?”   张青低着头,难过道:“我们刚回边境,白师叔伤势加剧……已经……走了四天了。”   沈玉倾大吃一惊,忙问:“尸体呢?”   张青道:“大伙知道少主总要见白师叔一面,就停在车中。”   白大元是青城守卫中的宿耆,身份虽不高,但年资长,保护沈家兄妹多年,众人不敢随意火化。此时听他死了,沈未辰甚是难过,两人走到车前,都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败味道。   沈家兄妹两人也不害怕,掀开车帘,只见一具尸体,肚子已经肿胀。沈未辰不避脏臭,走上前端详这位长辈的脸,难过地喊了句:“白师叔……”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沈玉倾铁青着脸,华山当真欺人太甚!   只见朱门殇也走上前,撬开白大元嘴巴观看。沈玉倾讶异道:“朱大夫,你这是做什么?”   朱门殇沉吟半晌,这才道:“我在验尸。”   “杀他的人是方敬酒,这不是众人亲眼所见?”沈玉倾问道。   “我说他不会死,他却死了,这也太不给我面子……”朱门殇眉头一挑,指着白大元口中道,“你们瞧,他舌头少了一小截呢!”   沈玉倾看去,只见白大元口中乌黑一团血迹,确实少了舌尖一小截,不禁纳闷问道:“怎么回事?”   “或许是死时太疼痛,不小心咬着了。”朱门殇道,“总之我得查清楚是不是有哪里没弄清,不然下次谁被哪个嘴上长花柳的伤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救治。”   沈玉倾听他说得有理,于是道:“劳烦朱大夫了。”   沈未辰甚是伤心,又看了白大元尸体一眼,沈玉倾知她难过,拍拍她肩膀,拉着她离开。   朱门殇上了车,放下车帘,取出针来,口中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他娘的!”神情甚是愤恨。   ※        ※         ※   也不知是朱门殇的药方有效,又或是易筋经有效,又或者丹毒终究将尽,又过了几日后,杨衍发作的时间变成四个时辰一次,每次仍近一刻钟,虽然发作时仍痛苦难当,比起之前已好了太多,何况四个时辰也足够杨衍睡一场好觉。   至于明不详,他已能起身,只是脸色仍然苍白。   “这两人在武当有职事,失踪太久会有人起疑。”杨衍道,“别的师叔伯就算了,就算有人失踪也未必会查,行舟子师叔却是精细人,等他回来,这里就不安全了。”   李景风问道:“你们能下山吗?”   明不详道:“还行。”   杨衍道:“不行也得行了。他们查上山来,我们可跑不掉。”   李景风点点头,道:“你们骑我的马下山。”   杨衍上山时所骑的马已逃失,只剩李景风那匹马。当下三人约好见面的客栈,李景风下午出发,离开武当山,杨衍与明不详等入夜后再骑马下山,避开眼线。   至于那两名俘虏,杨衍道:“等我们走了,他们滚下山也好,爬下山也好,随便他们了。”   李景风点头答应,到了中午,提了水壶便出发。   等入了夜,杨衍牵了马,准备与明不详下山。明不详忽道:“等这两人回去,景风兄弟只怕要被武当通缉呢。”   杨衍听了这话,犹豫片刻。道:“我答应景风兄弟不害他们。”   明不详道:“我只是感叹景风兄弟是好人。却被连累。”   杨衍眉头一皱,过了会,咬牙道:“景风兄弟是好人,好人不能没好报!”   他捡起切药材所用的小刀,这还是玉成子两人带来的,走到玉成子面前道:“你在武当欺负我,我不怪你,但你若活着,势必连累我景风兄弟。”   玉成子、玉谷子知道杨衍要做什么,不由得肝胆俱裂,不住挣扎欲逃。   杨衍怕身上沾了血会让李景风察觉,从后一脚踩住玉成子腰际,弯下腰,左手抬起他下巴,挥刀将他喉咙割断,又走到玉谷子身边,用同样方法杀了玉谷子,随即在水缸里洗了手,确认全身上下无血迹,这才与明不详一同上马,往山下奔去。   ※       ※        ※   三人在客栈集合,李景风先定了房,一宿过后,三人重又聚首。   李景风道:“我要往嵩山去,你们要去哪?”   “嵩山?”明不详问,“你不是说要去衡山?”   李景风道:“我大哥要我去嵩山,说……有个口信要捎给朋友。”他想起谢孤白的交代,总不好把什么事都跟明不详说清。   明不详那细长的睫毛低垂,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你们学过易筋经的事,还望保密。”   李景风道:“我不会说出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杨衍道,“我……明兄弟,你要去哪?”   “我本要回少林,现在也还是回少林。”明不详道。   “我跟你同行……方便吗?”杨衍试探着问。   明不详不置可否,杨衍只当他答应了,又道:“武当不宜久留,还是快走吧。”   当下三人又买了两匹马,正在挑选时,几名江湖客经过,正自讨论着。   “你听着那消息了没?”一人说着,“彭老丐的事。”   杨衍听着“彭老丐”三字,猛地警觉起来。   “听说了。唉,大好英雄也过不了这一关!不过九十一岁,不亏了,喜丧啊。”   杨衍大吃一惊,转身冲向那几名江湖客,问道:“你……你们刚才说什么?!”   他心情激荡,连话音都有些发颤。   “彭老丐几天前走了,武林上正传得沸沸扬扬呢!”   杨衍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在地。 第七卷 丐棺论定 篇 第68章 丐棺论定   入夜前,忽地一阵暴雷急雨,惊得前院水塘里的王八缩进龟壳里。雨滴沿着屋檐滴落到未掩的厅门前,溽湿了一大片地板。   雷酝坐在他花梨木制成的屉桌前批着公文。他今年六十二,比彭小丐还大着一岁,是准备退休的年纪,实际上,四年前他接掌义堂成为九袋长老已经让他大感意外,他虽是副堂主,但论年纪过不了几年便要封刀退隐,回家养老,丐帮并非没人,照往例是拔擢四十出头的顶尖弟子,怎会轮到他头上来?   怪的事还不只这一件,他执掌义堂,负责丐帮人事,彭南义去年升了莆田分舵主,照他出身,这算升得慢了,他终究不如他父亲,更远远不如他爷爷,只是……靠着彭老丐的余荫,彭小丐的经营,江西总舵终究还是彭南义的囊中物,要换了别人,只怕百姓还不肯呢。然而彭小丐去年办了六十大寿,就算学他父亲一样六十五封刀,掐着指头算也只剩四年,彭南义该去接掌抚州分舵,等着之后继任才是。真要担心的是彭家在江西的势力庞大,彭老丐糊涂前还能压得住那头“臭狼”,换了彭小丐,渐渐就压不住了,就不知道彭南义有没有法子治他……   想起了那人,他心下烦躁,把朱笔给批歪了。   可怎么彭南义就去了莆田……   裴屠快步从檐廊走来,雨很大,淋湿了他半片身子。他是义堂的保镖,看他模样,似乎有急事。   “堂主。”裴屠送上一张拜帖,雷酝看了一眼,甚是讶异,喊道:“快请他进来!”   裴屠快步走下,不一会,领着一名目测在五六十上下的壮汉走入。这人穿着一身麻衣,胸口却别着一小块淡红色布条,雷酝自然认得这人,心想:“还真是彭老丐的孙子,看模样哪想得到他才三十四岁……”见他这身穿着,心下自然有数。   那人进了大厅,抱个明字拳,拱手道:“彭南义参见雷堂主!”   雷酝忙起身道:“世侄不用多礼,彭伯父他……”   彭南义道:“显祖考三日前在梦中过世,走得安详,家父命我前来通知帮主与堂主。”说着递上一张淡红色的帖子。雷酝知道是讣文,顺手接过,问道:“见过帮主了?”   彭南义道:“才刚离开降龙殿。”   打抚州到莆田,再从莆田到绍兴,雷酝心想:“这路途可不近,传个讣文何需如此奔波?”于是道,“贤侄请坐。”   两人在半月桌前坐下,雷酝问道:“世侄还有别的事要问吗?”   彭南义道:“我就想问件事。承蒙提拔,彭某去年升任分舵主,比起爹爹跟祖父那是差得远了,可我以为……就算不是抚州也该是南昌,怎会是……莆田?”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雷酝道:“这是帮主的安排,我只是听命行事。”   彭南义皱起眉头,问道:“真是帮主的安排?”   雷酝道:“彭世侄你别介意,抚州分舵主没犯什么过错,恰巧就是莆田那有缺……”   “我爹上任抚州分舵主时,原来的分舵主还当了他副手。”彭南义道,“就算我今天就替我爹当了江西总舵,谁不服?”   雷酝见他质疑,心下也自不快,道:“世侄,江西总舵或许姓彭,江西最大的门派就是彭家,可彭家也不是令尊当家。想服人,不能靠着祖上庇荫。”   彭南义摇头道:“堂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总舵这位置当不当,彭某不介意,我只是要堂主想想,帮主为什么这样安排?难道是四年前杨家一案让他在华山面前失了颜面,记恨了?”   雷酝道:“帮主不是小心眼的人。再说,他华山算什么?咱帮主还要看他老严的脸色做人?即便是点苍,也管不着丐帮的事。”   彭南义问:“那帮主这个安排到底为了什么?”   他说完,站起身来,道:“家有丧事,不便久留,彭某说的话还请堂主三思。”   雷酝心中一动,起身送客。   彭南义走后,雷酝心头一阵烦躁,把案卷全堆进抽屉里,在大堂中来回踱步。   难道帮主不打算让彭南义接江西总舵?那他又有什么打算?   彭家作为丐帮最大的一支势力,开枝散叶,亲族弟子上万,历代帮主向来忌惮,却也要任用安抚彭家,三省总舵总有一个姓彭的,但也绝不会是直系,多半是远亲旁系。彭老丐父子在江西当了近五十年总舵,还有谁能接这个位置?   问题是:帮主有什么原因不让彭南义接任江西总舵?   一阵不安涌起,或许就跟自己莫名其妙接掌了义堂一样,这几年帮主安排的人事总透着古怪。   裴屠又快步走来,低声道:“堂主,帮主派人过来,请堂主往降龙殿商议事情。”   “这个时候?”雷酝不解,随即明白,该是为了彭老丐的死找他商议,说不定自己多心了,他正打算把彭南义调去抚州。他叹了口气,四十年英雄名声,终究避不开生老病死。   从义堂到总舵连马都不必骑,大雨天的,他也懒得乘轿,没事糟蹋手下做啥?雷酝取了把油纸伞,掌了盏灯笼便出门。   那是一条足以容下两台马车错身的长街,雨势很大,长街上不见人影,乌云遮盖了月光,唯有街旁几盏脂皮灯笼迎风摇晃,泛黄的微光尽力但虚弱地提供周围几尺方圆照明。   雷酝刚转过街角,就见到长街另一端有人开了门,靠着那人身周朦胧的灯火,他依稀辨认出那人也穿着麻衣。   “这家也在办丧事?”他想着,并未起疑。那人打起雨伞向他走来,雨伞恰恰遮住了脸,看不清身形,只瞧着有些肥胖。从伞后依稀可以见到那身影腰间悬着什么东西,只是夜色昏暗,那人又未掌灯笼,一时看不清。   忽地,几道电光闪动,他看清了那人腰间悬着什么。   那是一把刀,那人的手已按在刀上。   轰隆隆的雷声在漆黑的长街中回荡不止,但依然没有掩盖从后方急踏而来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后面来了三个?   一阵大风吹来,长街上滚动着两把雨伞,像是颠簸的醉汉,左右摇摆。雷酝并不是庸手,能当上丐帮的九袋长老,绝不可能是庸手,他已掏出腰间的跨虎拦,同时将灯笼掷向那穿着麻衣的男子。   刀光劈开了灯笼,锐利而干净,那是彭家的五虎断门刀。雷酝见着了麻衣人的面孔,那是他认识的人。   呼喊声混杂着急踏的脚步声,一阵暴雨浇灭了长街上的灯笼,一声哀鸣后,只余那涤荡万千的豪雨声。   ※         ※         ※   杨衍告别了李景风与明不详,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九江。   李景风要往嵩山去,至于明不详……   “我要先往少林。”明不详说,“只要你还活着,我总能找到你。”   杨衍把这句话当成“后会有期”的意思,此时他心潮汹涌,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抚州,就怕赶不及见彭老丐一面。   他在九江见到不少人家在自己家门口挂了粉纸,那是感念彭老丐而贴的。申时刚过,杨衍忙找了间客栈投宿,刚进房,一股炎流从丹田处炸开,他连忙打坐运气,仍痛得不住发颤翻滚。   虽然练了易筋经导气归流,每日子时、辰时、申时,杨衍仍会丹毒发作,全身便如火焚一般痛苦难当。店小二见他脸上皮肤皲裂得厉害,形貌特异,又听房间里有动静,过来敲门。杨衍哀嚎着说没事,店小二觉得他语气古怪,想要破门而入,被杨衍怒斥了几句。店小二怕他有隐疾死在客栈,通知了掌柜,掌柜的要来赶人,恰巧杨衍发作已过,若无其事地走出,反让店小二白挨了一顿骂。   若不是怕马力疲惫,杨衍真不想休息。这个月他遭逢人生中数场大变,先交好友,后遇仇人,服食了丹药中毒,又学会了上乘武学,却在彷徨无措、不知何去何从时听着了恩人的死讯。   整四年没回江西了,杨衍想着。他照着明不详教导的易筋经练了一会气,子时还要发作一次,睡不得,不如趁现在天色未暗在附近走走。   九江在长江南岸,江面上多是三峡帮的船只,还有少数襄阳帮的船,溯河而上便可抵达重庆,那是青城的总部。   杨衍想起沈玉倾,不由得又是一阵恼火。景风兄弟就是老实,总有一天会被青城卖了!至于明兄弟,他这么聪明,懂得明哲保身,就不知道他以后是不是打算出家?   他信步走着,忽地听到有人叫卖,喊道:“赊刀人,人赊刀,买刀七两一,赊刀一斗米!”接着又唱了一首打油诗,“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天涯海角必相见,一斗赊米不得差!”   只见那人坐在一台驴车上,车上搁着长长短短各式刀具数十把,周围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杨衍离开武当时未带佩刀,见有人卖刀,正想着买把防身,听他诗不诗文不文的说些古怪话,更是好奇,便挤入人群中。他见车上有长刀、短刀、朴刀、厚背刀、断头刀等,种类既多且杂,这些刀俱是精钢打造,不输给武当清字号铁铺的兵器。又听有人问道:“这刀怎么卖?”   “无论长短样式,一律七两一。”卖刀人道。   围观人都惊道:“这也太贵!”   “不贵,不贵,你们以为世道清平,见着听着都以为好人多,坏人少,正义伸张,那是你们喜得太早。这五浊恶世,鬼魅横行,真个无耻下流的卑鄙恶人只是还没见着。你们喜谈情说爱,却不想鸳鸯拆散,你们喜善有善报,却不想忠良枉断。那些个美的好的善的,个个都得毁了坏了堕落了,即便是天上的仙子也得落进泥泞里打滚,你躲在坟墓里都得被人刨出来挫骨扬灰。好日子走尽,坏日子见不到头,等你们醒觉过来,才知刀在手,命才有。”   有人骂道:“你卖刀便卖刀,讲什么妖言惑众!让人通报了门派,看不把你抓起来治罪!”   也有人骂道:“说这么多胡话,不就是想卖刀嘛!”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就是编排这卖刀人的不是,说他信口雌黄,就是想卖刀。   杨衍身上银两不多,见他刀好,又觉太贵,一般铁铺里头的刀好些的不用二两银子,这刀要卖到七两一,于是上前问道:“能不能算便宜点?你的刀好,可七两太贵了。”   “是七两一。”卖刀人道,“一文不少,七两一。”   杨衍掂了掂身上银两,道:“我喜欢你这刀,你算便宜些,二两银子如何?”这些银两是他从玉成子身上拿来,算起来还是景风兄弟的。   那卖刀人道:“你买不起,可以赊。”   “赊?”杨衍瞪大了眼睛,摇头道,“赊了也买不起。”   “赊只要一斗米。”卖刀人道,“等时间到了,我再来找你索要。”   围观众人听了纷纷笑道:“莫不是个痴汉子?”“一斗米才几十文钱,怎地赊的比卖的便宜多了?”   杨衍道:“你这赊法古怪,哪有赊得这么便宜的?你要一斗米,我现在去买了给你。”   卖刀人道:“不是现在,等时机到了再还。”   杨衍疑问道:“什么时机?”   卖刀人道:“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天涯海角必相见,一斗赊米不得差。”   杨衍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卖刀人道:“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等应验了,你自然懂意思。”   杨衍又问:“我不住九江,你往哪找我收去?”   卖刀人道:“若有缘,遇着再来跟你收米。”   杨衍觉得这人说话稀奇古怪,围观众人也各自窃窃私语。他卖的不是一般家用刀具,俱是凶器,寻常人家收着也无用,但这赊账生意却是稳赚不赔,赊了刀拿去转卖,几石大米都有。   一名江湖客见有便宜可占,上前问道:“你这刀真的只赊一斗米?”   卖刀人道:“就是一斗。”   江湖客道:“我就住九江码头边万福巷子。我写张欠条给你,你说什么时候还?”   “刚才不说过了?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江湖客笑道:“这长江上每天顶多百艘船经过,一万颗人头就算放着给你砍,一百个人还不得杀到手软?真是胡说一气!”于是写了张纸条,从驴车上拿了一柄厚背刀,得意洋洋离去。   众人见他拿了刀走,纷纷上前赊刀。杨衍虽不想占便宜,可自己既不宽裕,也缺兵器,且这人刀好,于是想:“下回见面再还他。”也走上前去拿刀。此时他脸上皲裂虽已好转,仍是模样恐怖,众人见了有些怕,都让了开来。他拿了一柄朴刀,对卖刀人道:“我叫杨衍,抚州崇仁人,居无定所,画个押给你行吗?”   卖刀人给他画了张押,道:“等我的话应验,再来找你收钱。”   杨衍点点头,拱手说道:“谢了。”   他提着刀要回客栈,转过街角,又听一个声音叹道:“卜卖人的便宜也敢占,死不知道埋的。”   杨衍见是个老人,约摸六七十年纪,白浊着一双眼蹲坐在街角处,身前拄着根拐杖,心下好奇,伸出手在他面前比划一下。   “小子,爷看得见,只是看不清。”那老人说道。   杨衍忙赔罪道:“小的唐突了。”又问,“爷爷,你说那人是什么……卜卖人?那是什么身份来历?”   那老人又叹口气道:“好端端的九江,好端端的丐帮地界,怎么就弄出这等妖孽……”   杨衍道:“听爷爷的意思,那卜卖人是个骗子?难道我被骗了?”   “你是被骗,可不是被人骗,是被精怪骗了!你们都被精怪给骗了!”老人颤着声音道,“那不是人,是精怪!”   杨衍笑道:“光天化日哪来的精怪?爷爷你倒是说说,这卜卖人是什么回事?要我真是被骗了,也好找他理论去。”   老人道:“小子,你年纪轻,不懂事,爷告诉你,这卜卖人又叫赊刀人,他是不是把刀卖得贵,却又让你赊,约了个尴尬时限,也不知几时成真?”   杨衍道:“他说‘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且不说长江上每天行船不过百余艘,就算真应验了,一斗米值多少钱?”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那老人喃喃自语道,“不好,不好…这又是什么大祸事要发生了?”   杨衍见他稀奇古怪,说话夹缠不清,他虽然性急暴躁,偏偏对老人最有耐性,于是道:“老爷爷,你说清楚点。”   “那是我奶奶说的故事,她说的已经是她奶奶小时候的事了。”老人想了一会,道,“听说,曾曾祖母那时还小,有个卜卖人来家乡卖锅子,买一个锅子一两银,赊一个锅子一头猪。”   “这一头猪多少银两?”杨衍道,“这谁要赊?”   “那卜卖的说,‘待到海晏河清时,也无天子也无臣’,再来跟祖上讨猪。那时大家都想,海晏河清,怎么可能没天子,没皇帝?天下乱时不只一个皇帝,可哪一天这天下没有皇帝?祖上都想不可能,就赊了卜卖人的锅子,谁知道……”   昆仑共议后,天下再无皇帝。昆仑共议就有一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杨衍自然知道这件事。   “村里赔光了所有的猪也还不起卜卖人,有些想赖账的,全……全家都死光了。”老人道,“祖上凑齐了家当才还了那头猪,之后搬到九江来,听说原来的村子就这样没了……”   杨衍心中一惊,心想:“这卜卖人竟然有这等本事?”   “这卜卖人是精怪所化,能知过去未来,表面上做的是赔本生意,却是十倍索利。你今天贪他便宜,赊了一把刀,来年还时,怕不得还十倍!”   杨衍听他说得诡异,也不禁毛骨悚然,回头去看,只见那卜卖人已将刀兜售一空,正驾着驴车准备离开。杨衍道:“爷爷,我去看看那人有什么古怪!”   他从后追上,只见那人驾着驴车转过条巷子,他追了上去,弯过街角却只见一辆空荡荡的驴车,不见那卜卖人。   杨衍环顾四周,两侧俱是民居,长街上三三两两几名路人,他打听了,都说没见着有人转进这巷子,可这驴车从何而来却也没人知道。   光天化日之下,杨衍竟觉得背脊发冷,又想起卜卖人说的话。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       ※         ※   沈玉倾刚踏入钧天殿就见着父亲与大伯沈雅言。沈雅言见他回来,问道:“小小呢?”   沈玉倾道:“小妹受了伤,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沈雅言惊道:“伤着哪了?”   沈玉倾道:“被方敬酒伤着肩膀,幸好有朱大夫在,没事。”   “操他娘!”沈雅言大怒道,“好!好!华山当真以为青城好欺负了?!”说着回头望向沈庸辞,“你怎么说?这口气咽下去?”   沈庸辞沉吟道:“严四公子死在唐门,严掌门丧子之痛,难免激进。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有什么误会,我会当面与严掌门说清楚。”   沈雅言铁青着脸问:“就这样?”   沈庸辞道:“难道真要出兵与华山宣战?”   “就出兵了又怎样?”楚夫人声音传来,语气甚是恼怒。   沈玉倾刚回青城就见着母亲身着劲装,披着皮甲,腰悬长剑——都不知几年没见她这装束了,正领着大队人马守在城外。原来沈玉倾被擒,车队即刻快马通报,楚夫人既惊且怒,点了人马便要往华山讨人,沈庸辞再三苦劝她等消息。后来传回沈玉倾平安的消息,楚夫人仍不放心,直见到沈玉倾归来,这才解散了人马,随即赶来钧天殿,连衣服都没换下。   “他连你儿子都敢动,再不理他,真要到你头上撒尿了!”她盛怒之下竟然口不择言,全无端庄气质。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这样说话?”   沈玉倾道:“父亲,孩儿受辱是小事,终究平安回来,但青城若不有些动作,确实不妥。”   沈庸辞点点头,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边境严守,凡华山商旅镖客一律不准入境,请他们绕道崆峒或武当。”沈玉倾道,“之前方敬酒能进唐门杀人,就是边境松散,开了方便。我们这样做,冷面夫人也会承我们的情。”   “就这样?”沈雅言道,“太便宜他了!”   “孩儿这趟与襄阳帮结盟,双方交好,我约了时间,请俞帮主拜会许帮主,今后三峡帮与襄阳帮互为盟友,让襄阳帮若有需要,可以挂三峡帮旗号。”   沈庸辞道:“你这事办得极好。有了这个盟友,青城东西两方都有奥援,只是挂三峡帮旗号,不知武当是否介意?”   沈玉倾道:“孩儿也拜会过武当,与玄虚掌门相谈甚欢。且襄阳帮只是借挂三峡帮旗号,不是青城旗号,玄虚掌门并不介意。”   沈雅言道:“他当然不介意,有人帮他保船,他开心还来不及!只是这跟华山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汉水上这一年不平静,那群河匪强奸民女,这是昆仑共议的大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出人帮华山扫平河路,想来华山也会承我们的情。”   汉水上的河匪袭击襄阳帮,明眼人都知道是华山暗地指使,师出有名,华山就算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沈雅言大喜道:“我派常不平去!”   “方敬酒能伤着小妹,常掌门不是对手。”沈玉倾道,“让计师伯走一趟,也别让华山瞧青城没人。”   楚夫人也道:“让韶光师兄去正好!遇着了斩龙剑,就替他徒弟报仇!”   计韶光是青城嫡传弟子,论资历是沈雅言的师弟,沈庸辞的师兄,沈未辰的峨眉刺功夫便是多受他指点。   沈庸辞点点头,道:“这法子甚好。亏你想得出这等妙计,既不兴兵也不伤及无辜,还能给华山一些教训。吩咐下去,这事就交给你了。”   沈玉倾拱手道:“孩儿领令。”   沈雅言道:“我先去看小小。”也不等沈庸辞点头,快步走下。   楚夫人仍有不满,道:“诸葛焉兄弟是怎么回事,放他们家的狗到处咬人?只是这样应付,便宜华山了。”   沈庸辞劝道:“若真要报复,免不得又要兴兵。玉儿这处置不落人口实,又不过分,合乎中道。”   楚夫人怒道:“让他把你儿子抓走了你再来说中道!”   沈玉倾劝道:“娘,孩儿没事。再说,他们伤了小妹,这事也不会就这样揭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楚夫人余怒未消,沈玉倾劝了又劝,这才稍稍平复。   ※       ※       ※   沈未辰在房里歇息,先是雅夫人来到,见她肩膀上绑着绷带,甚是心疼,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沈未辰笑道:“没事,朱大夫妙手回春,说不会有后遗症。”   “就是留着疤也难看!”雅夫人尖声道,“玉儿是世子,华山不敢动他,你让掌门烦恼去就好!要是出了事……以后不许跟着你哥出门!青城又不是没人,轮得到你个大小姐瞎操心?”   沈未辰见母亲担心,只得劝道:“朱大夫的药好,就算有疤也不明显。哥身份贵重,下回我多带些保镖就是。”   “不许去了!就算掌门夫人跟我翻脸也不许去!”雅夫人道,“就听她那些胡话,说什么要出去长见识,你长了什么见识?你娘就没学着她到处走,难道你娘就没见识?说起当年,她当年是跟着谁走?三爷、诸葛兄弟,有功夫有脑袋有身份,她是三个男人保护一个姑娘走江湖!你是一个姑娘保护你哥走江湖,这能比吗?”   “这话要是让楚夫人听见,还不暴跳起来。”沈未辰正想着,抬头见到父亲悄无声息地走到母亲身后,佯作跟楚夫人说话的模样道:“哎!弟妹,你嫂子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雅夫人听见丈夫说话,几乎跳了起来,忙转身道:“弟妹,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正要辩解,却只见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她,知道上当,脸上一红,沈未辰早笑得直不起腰来。雅夫人恼羞成怒,骂道:“没个正经!输给人家丈夫就算了,还拿人家老婆挤兑自家老婆!”   沈雅言脸色一变,道:“就开个玩笑,干嘛这样说话?”   雅夫人道:“我说的不是?你的地位快给那绣花枕头抢走了!”   沈雅言冷哼一声,甚是不悦。点苍使者遇刺,不知怎地嫌疑竟落到自己身上,还是沈玉倾代为解围,沈玉倾虽然不说,沈雅言总自觉在沈玉倾面前矮了一截。这一年多来,沈玉倾事务渐多,过不了多久便是真正的二把手,自己只剩下个虚衔而已。   “行了,别吵着女儿养伤。”沈雅言道,“去膳房找些补品给小小补身子。”   雅夫人噘起嘴,不情不愿地走了。沈雅言见妻子走远了,这才回头问道:“输给方敬酒了?”   沈未辰道:“是啊。”过了会又道,“下次未必会输。”那日她船上对战,因要守着舱门口,腾挪受限,这才败下阵来。然而方敬酒当真厉害,若是平日对战她也无必胜把握,这几日闲来无事便想着如何破解“龙蛇变”。   “你还年轻,差着岁数,输了不丢人。”沈雅言说着回过头去,确定见不着妻子身影,这才弯低了腰,在沈未辰床下摸着。沈未辰好奇道:“爹,你在我床底下找什么?”   不一会,沈雅言翻出一个长六尺有余宽一尺的红木盒子,道:“本来想给你惊喜,怕你娘见着,藏在你床底下。”   沈未辰打开一看,竟是一张鱼纹黑铁巨弓,长五尺有余。沈未辰举起弓来,沉甸甸的甚有份量,她试着拉动,竟要鼓足全力方能满弓。这一拉牵动伤口,她哼了一声,险些松手,喜道:“爹,你哪找来这宝物?”   沈雅言笑道:“请你三叔找的,满弓一箭足以穿甲。爹知道你喜欢,但别给你娘知道,她不爱你玩这些东西。”   沈未辰笑道:“我就说从武当买来的!”   沈雅言哈哈大笑,道:“记得戴护指,你这双手漂亮,别磨粗了。”   沈未辰细细把玩,问道:“这弓有名字吗?”   沈雅言道:“叫‘射月’。后羿的老婆跑了,他射得下金乌,却射不着月兔,想来没带上这把,所以射不着。”   沈未辰笑道:“这怪名字还有典故呢。”   父女二人又聊了半天,见雅夫人来,沈未辰忙将射月藏起,假作不知,陪着父母闲聊。   ※         ※         ※   又过了两天,杨衍终于抵达抚州。这一路上见着不少上了年纪的江湖人,个个神色哀凄,彭老丐封刀二十六年,那些受过他恩惠的多半上了年纪,也有些年轻的因着父侄辈的关系过来致意。   杨衍走到江西总舵前,见门口各色花束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又有四名守卫守着大门,两名五十出头的男子正与守卫交谈。只听其中一人道:“我们就想见恩公最后一面,真不行吗?”   守卫道:“总舵交代,礼物一概不收,只收花束。老舵主施恩向来不记,太多人来,反打扰了老舵主的清静。”   那中年人神色甚是落寞,两人对着大门跪下,叩头三拜,那四名守卫显然见惯了,赶忙侧身避礼,却也顾着门口,以防有人闯入。   杨衍心想:“爷爷这一生究竟救了多少人,只怕数也数不清了。”转念又想,“唉呦不好,他们不让人见爷爷,那我怎么办?”   他长途奔波,只希望见着彭老丐一面,若不能得偿所愿,那是生平憾事,一想到这,又不禁眼眶微热。正没办法,忽地察觉后面有人走近,他修练易筋经之后五感比往常敏锐,身法体力也好上许多,一转头就见到一张略觉眼熟的脸。   那人见着杨衍,忍不住惊呼道:“杨兄弟,你真的来了!”   杨衍一时记不起他名字,只记得他是身份卑微的丐帮弟子,忍不住问:“你……你是……”   “我是殷宏啊!请你吃过麻鸡那个!”   杨衍顿时想起,抓着他手道:“殷大哥,好久不见!”   殷宏道:“几年前你不告而别,总舵主很是挂心,派人到处打听你下落,后来知道你去了武当,这才放了心。”   杨衍神色黯然,道:“是我不好,让总舵主担心了。”   殷宏道:“这都三……四年没见了,要不是你那双眼睛和脸上的疤,我都认不出来了!对了,我升五袋弟子了,现在是临川总巡守,领着十几名手下呢!”   杨衍道:“恭喜你了!”他挂心彭老丐,向大门望了一眼,正要询问,又听殷宏道:“你跟我来。”说着便走向大门。   杨衍快步跟了上去,只听殷宏对守卫道:“这位是杨衍杨兄弟,总舵嘱咐过让他进去。”   守卫问道:“你就是杨衍?”   杨衍没料到彭小丐竟然特地留了讯息,忙点头道:“我是,我是!”   守卫看了看杨衍的眼睛,让出一条路,示意放入。殷宏领着杨衍走入总舵,边走边说道:“总舵说你若听到消息,必定赶来,所以特别嘱咐了手下别拦你。”   杨衍心下感动,只轻轻“嗯”了一声。两人走过中庭,绕过大厅,往后院走去,殷宏又道:“老舵主这几年糊涂得厉害,总舵为了好照顾,让老舵主在这住下。老舵主走后,也就在这停灵了。”   杨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百战还好吗?”   殷宏道:“去年死啦,总舵可难过呢。不过活了八九年,抚州可没这么长寿的鸡,也不枉了。”   两人到了后院,殷宏道:“前边转过去就是灵堂,总舵不喜欢人打扰,我就送到这了。”   杨衍道了谢,径自走去,果然见着两名老人。他认得其中一名正是彭小丐,四年过去,彭小丐外貌倒无丝毫变化,倒是另一名老人与他长相有些相似。还有一名少妇跟一名孩童披麻戴孝守在棺前,应是亲眷,杨衍心中一动,抢上前去。   那名老人见有人闯入,拦住杨衍问道:“你是谁?”随即定睛一看,讶异道,“你就是杨衍杨兄弟?”   杨衍也自讶异,不知为何对方认得自己。只见彭小丐缓缓转过头来,见了杨衍,只淡淡道:“你来啦。”   杨衍一听他说话,眼泪便要夺眶而出,点点头,问道:“我能为爷爷上柱香吗?”   彭小丐点点头,杨衍上前,那少妇取了香递给他,杨衍双膝跪下,闭目祝祷:“彭爷爷,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兄弟杨衍……”   他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报仇是自己的事,彭老丐已经帮他够多,没理由死了还要拜托人家保佑,只得说些往事,又祝福彭老丐来世逢赌必赢,破阵图百战百胜。   他上完香,再去见彭老丐最后一面,只见棺木里四角各自放了一个黑碗,另有一束麻草抱在彭老丐怀中。杨衍出身丐帮辖下,听说过这规矩,丐帮中人死后,会在棺内四角各放一个碗,借指马蹄,一束麻草,借指马尾,乃因乞丐是吃千家饭,靠众人之助营生,来生当为驿马,以报生前万人赐饭之恩,这是丐帮中高品秩的长老才能有的殊荣。   杨衍心想:“爷爷造福的人多了去,这些人来世才该给他做牛做马。不说别人,杨家欠他的,还也还不清。”   他见彭老丐面容安详,又听另一名老人说道:“爷爷临走前回光返照,还惦念着你,不住问爹说:‘杨兄弟去哪了?我带他去赌百阵图呢。’”   杨衍听了这话,心潮澎湃,再也压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心里只想:“爷爷还记得我!爷爷还记得我!”   彭小丐拍拍他肩膀,等杨衍哭完,这才扶他起身,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彭南义。”   杨衍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另一名老人若不是彭小丐的兄弟,那也是彭老丐的子侄辈人物,哪知是彭小丐的儿子?又想起他刚才称呼彭老丐爷爷,确实是彭小丐的儿子无误。   彭南义拱手行礼,介绍道:“这是贱内,姓赵。”   赵氏敛衽行礼,显然是个大家闺秀。彭南义呼唤孩子过来,道:“威儿,叫杨叔叔。”   那孩子抓着父亲的裤管,喊道:“杨叔叔!”   杨衍见那孩子约摸六七岁模样,兀自不敢肯定,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彭南义道:“六岁。”   威儿抓着母亲衣服喊道:“威儿想吃糖!”赵氏将他抱起,说道:“你牙口都吃坏了,还吃糖?不准!”   威儿也不吵闹,哼了一声,似是表达不满,又道:“我才没吃坏牙呢!”   杨衍看这小弟弟一脸天真,与寻常孩童并无二致,真不知十年后他会长成怎生模样……   彭小丐道:“杨兄弟,我们到客厅叙旧。”   两人到了客厅,彭小丐见杨衍皮肤皲裂严重,问道:“你这身体是什么回事?”   杨衍苦笑道:“我偷了师父的丹药,这是报应。”说着,把自己在武当的经历说了,自是掩盖了李景风与明不详的部分,只说自己偷得锁匙,拿了丹药逃走。   彭小丐听完,想了想,又问道:“你得罪了武当,之后要去哪瑞安身?”   杨衍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去衡山,或者少林。”   彭小丐道:“不如留下来跟我吧。”   杨衍讶异道:“总舵?!”   彭小丐道:“那日你留话殷宏,说你不做林冲,我听了着实惭愧。”   杨衍忙道:“总舵别这样说,你跟爷爷帮我够多了。”   彭小丐叹道:“我终究不如我爹,没有那日在公堂上雷霆一击的气概。这四年来我心心念念,几次想上武当找你,又听说你被玄虚掌门收为弟子。我本以为看着杨景耀的面子,他会好生教你武功,没想到……唉……早知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就该去接你回来。”   杨衍道:“是我自己要走,总舵接我,怕我还不想回来呢。”   彭小丐道:“你要报仇,以前我劝不了你,现在我不想劝你。学武总是需要的,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也不用拜师,今后我教你五虎断门刀就是。”   杨衍大喜,他正担忧无处容身,住到丐帮来,以后明不详找来才不会错过。再说,五虎断门刀是厉害刀法,扬名武林近百年,出了不少顶尖高手,自己若能学成,搭配易筋经,报仇未必无望,忙起身下跪道:“多谢总舵!”   彭小丐将他扶起,说道:“你许久没回故乡,也该去吊祭下家人了。”   杨衍点点头,道:“我原也想回家看看。”   两人初见时杨衍是报案的原告,与彭小丐的关系并不亲近,这次再回,因着彭老丐的死,两人感情莫名加深,攀谈起来更像是朋友。直聊到子时,杨衍丹毒发作,彭小丐忙派人请了医生替他针灸,也不知效果如何。   第二天一早,杨衍便骑马往崇仁去。   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那里变得怎样了……   他刚过一个街口,转角处几匹马从他身后经过,打了个弯,恰恰与他背道而驰。一名年轻人说道:“方师叔,你怎地这么死脑筋?”   杨衍听着了,却未在意,径自离去。   “我哥喜欢青城那姑娘,你就该把她擒下,至于她哥,管他去死,放走就算了,我爹怎么发脾气,顶多就是几巴掌的事,也不是打你。”那青年公子道,“等我哥要了她,失了身的闺女还能嫁啥好对象?成不成都得是华山的人,就算让那姑娘当妾,青城都不敢哼一声!也别教大哥白挨了这么多巴掌。”   “擒下了也只是被大公子放走而已,白费力气。”那人回答。   “你剥光了她衣服丢到我大哥床上,看他怎么忍!”青年嘻嘻笑道,“等把这边的大事办完,或许可以走一趟青城,我倒想看看这货有多骚,能把大哥迷得……哼哼……” 第69章 回家   “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事,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个人症侯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彩礼……”   台上的青衣扮相秀美,虽唱得苦情,姿态仍是千娇百媚,甚是动人。那是湖南过来的戏班子,徐沐风没有听戏的闲情,何况他向来不喜听这种冤屈戏,哭天抢地,听着不省心。他更喜欢关九腔的皮影戏,热闹有趣,每日只在酉时庆元勾栏公演一出,去晚就没了。   他在这里约人,也是图这八仙勾栏生意冷清,加上彭老丐的死讯,这几日妓馆赌坊营生都短少了些,仿佛不节制点就是对祖宗不敬似的。   “侄儿再来一杯?”同桌的老头斟了酒。徐沐风将折扇在桌上轻点一下,示意不用,又道:“待会还有客人,怕失态。”   这老头叫彭千麒,是现今五虎断门刀彭家掌门,五十左右年纪,身材肥硕,挺着一圈大肚子,一双狼似的尖耳朵,从额头到天灵后方几近全秃,余下后半截绑成三条发辫,左边脸颊凹了一块,故此脸上的肌肉都向右边挤去,像是咬了一口又被挤压的馒头,这使得他两半脸的年纪显得不对称,虽然右脸也算不上好看,但左半边,尤其下巴的部分皱得像是风干的蜜枣,活像八九十岁模样。   彭千麒其实本来不叫彭千麒,依着族谱,他与彭小丐同为“天”字辈。他自称能捅塌半边天,把个天字歪了一角,改叫彭千麒。可天字歪了一角也该是个夭字,跟千也无相干,管他的,这人哪会跟谁讲道理?   他捅不捅得了天不知道,捅的女人可多了。他是丐帮境内,不,或许是九大家内妻妾最多的人,目前还活着的就有十七房妾室,死掉的已经算不清。单是他对待那些妻妾的作为就足够让人恶心,这人的下流与残暴,即便华山一家子全加起来只怕也没他一根脚趾让人反胃。   “那侄儿自便。”这老头挤出一个微笑,歪斜的嘴角露出空荡荡的左半边口腔,一颗牙齿也没有,实在看不出是礼貌还是谄媚,随即又回头看戏去了。   徐沐风对这人全无好感,不知彭家前代掌门是交了什么霉运,几个儿子先后病死暴毙,最后竟让他继任了掌门。   或许彭老丐会后悔,三十年前只打掉他半边牙齿。   坐在他身边的精壮青年叫彭南三,他连帮自己儿子取名都懒。彭千麒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以他的妾室数量来说算少,可考虑到那些女人的遭遇,这个数量也算多了。彭南三有张方正脸,也不知是否被他父亲影响,瞧着竟也有些猥琐。   门口走入两人,徐沐风认出了方敬酒脸上的刺青,忙站起身来。“没想到连方大侠也来了。”他拱手道,“严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眼前的严旭亭比他想象中还要斯文一点,长脸,尖下巴,眼睛细长,穿着一身天青色蜀锦长袍,外罩深紫对襟长袄,装束整齐,显得甚是稳重。   “我方师叔才辛苦,刚去完武当,又陪我星夜兼程赶来江西。”严旭亭说话时,同时也在打量着面前这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徐沐风身形修长,有颗蒜头鼻,穿件金线浅绿绒衫,翡翠腰带,头插一支通体翠绿的发簪,尽显贵气。   “操!果然跟爹说的一样,这富得流油的丐帮!”严旭亭心想,口中却道:“我李师叔、柳师叔、钱师叔也到了。”   徐沐风道:“莫非是飞鹰李子修、飘飘然柳中刃跟霸手钱坤三位前辈?”他望向门外,见无其他车骑,问道,“他们三位人呢?”   严旭亭道:“咱们分了道。这里是江西地界,耳目众多,需得小心点。幸好,彭老丐刚死,江西道上来了一堆武林客吊谒,没人起疑。”   徐沐风点点头,道:“还是严公子精明。”   似乎是听到了“彭老丐”三个字,彭千麒的耳朵稍微动了动,起身道:“彭千麒。侄子怎么称呼?”   严旭亭瞧着对面一双三白眼,唯独那瞳仁漆黑如墨,像是蛇眼般教人不舒服,心想:“这家伙就是臭狼?”却也拱手道:“华山严旭亭。”   “严帮主的第几个儿子?”彭千麒问。   “家中行三。”   “这么巧?”他指着彭南三笑道,“我儿子,他也排三。”   “严公子请坐。”徐沐风示意上座。严旭亭坐了下来,徐沐风道:“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只听台上窦娥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胡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作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彭千麒道:“这娘们挺骚的。”   “他是男的。”徐沐风道。   “我知道。”彭千麒一脸怪笑望着台上。   ※       ※         ※   小桂花原先跟的戏班子在湖南,日子本过得惬意舒适,要不是棒槌痒,勾搭了富家小妾,被赶出了营生的戏班,也不至于投奔到这粗陋戏班来。他刚回到后台,一名壮汉捧着一盘银子过来,目视着约摸二十两,道:“我家公子喜欢你唱的曲子,请你往东柳巷口第三间,专程为他唱一曲《秋月梧桐》。”   这种勾当不少见,小桂花往常也接过不少,有这些癖好的公子多半出手大方,于是问道:“是哪位公子?”   “坐在大门后那桌,穿绿衣服的那位,不知先生记得没?”   是那个有着狮头鼻的公子?看他穿着,那是极富贵的人家,攀上了有好处,小桂花道:“我收拾一下便去。”   东柳巷口第三间是座大庄园,小桂花敲了门,一名壮汉开了门,见着他,点点头,示意他进去。   他没料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刚走到中庭,几名壮汉便一拥而上,将他掀倒在地,他还来不及喊叫,嘴里就被塞入了布条。他惊恐莫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见两名壮汉手上各拿着一把小刀,那小刀前端还带着倒钩,戳入了他的手腕脚踝。   小桂花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惨叫声却被堵死在喉咙里。   他的手脚筋全被挑断了。   他被带进一个房间等候,手脚的疼痛让他不住翻滚惨叫,但他站不起来,只能用手肘膝盖在地上爬行。忽地,门又打开,一个肥硕身影走到他面前,肚子上的肥肉垂挂下来,几乎压到他脸上,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张塌了一角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小桂花认出这是下午与那贵公子同桌的人。   彭千麒一把将他掀翻,扯下他的裤子,粗鲁地喊着:“小美人!”随即将他双腿分开。   要来了,小桂花一咬牙。这种事他不是没经验,可是为什么这人要……   “啪!”的一声,小桂花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头晕眼花,脸颊高高肿起。   我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   “啪!”的又一声,另一边脸颊也挨了一巴掌。   他想挣扎,但手脚全然无力,只能勉力拿手肘膝盖顶开对方,却又哪里能够?   为什么……   彭千麒的动作加剧,又捏又掐,巴掌和拳头不间断地落在小桂花脸上、胸口、肩膀、屁股,留下无数淤痕。   小桂花已经没有办法再想为什么……   ※        ※        ※   彭豪威拿着把小木刀煞有介事地在前院挥舞着,一边挥刀一边吆喝。彭小丐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孙儿舞刀,皱着眉头却又嘴角微扬,也不知是忧是喜。   “错了,别用手腕挥刀。也不是用手臂,要用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指点。彭豪威狐疑地看着爷爷,彭小丐指指自己腰间,说道:“要用腰力。”   彭豪威眼神迷惘,不住扭起腰来。   “不是叫你扭腰,是叫你挥刀要用腰力。你瞧着。”彭小丐站起身来,一把夺去彭豪威手上木刀,扭腰甩臂抖腕,把一柄木刀挥得虎虎生风。他挥了几下,那木刀质地脆,“啪”的一声,竟尔凭空折断。   彭豪威见木刀折断,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彭小丐见他快哭了,忙蹲低身子喝道:“不许哭!”说着按住他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彭老丐的曾孙,只流血不流泪!”他心想,要是弄哭了豪儿,待会儿媳妇又得叨念了。   他刚这样想,就听到赵氏的声音道:“豪儿怎么了?”彭小丐转过头去,彭南义正与赵氏携手走来。   “爷爷把我的刀弄断了!”彭豪威指着彭小丐手里半截木刀告状。   赵氏道:“娘再买一把给你。”   彭小丐道:“是啊,买个十把!彭家的小孩不缺刀使!”   彭豪威点点头,赵氏牵着他手往外走去。   彭南义道:“爹,威儿才几岁,你就开始教他练刀?”   彭小丐道:“早些练好,晚了根底不足,我当年就没让你早些打好根底。我得跟小威说,别偷懒,瞧瞧你爹现在模样,丢你爷爷的脸呢。”   彭南义苦笑道:“爹这话,爷爷也跟孩儿说过呢。”   彭小丐吹了一口大气,把胡子都吹得翘起来,道:“那也对,总不好一代不如一代。”   彭南义去架上取了茶具,问道:“铁观音还是白牡丹?”   “白牡丹。”彭小丐道。   彭南义派人取了水来,将茶叶倒入茶壶中,一面煮水一面道:“爹,有件事跟你说,你听着看怎么好。”   彭小丐问道:“什么事?”   彭南义道:“我想,要不爹你早些封刀,我也辞去分舵主的职位,咱一家搬去广东或湖南怎样?衍兄弟是灭门种,身上红眼又醒目,留在丐帮容易引人注意。”   彭小丐沉吟半晌,缓缓道:“因着你调去莆田的事?”   彭南义道:“我问过雷堂主,是帮主的意思。”   “啪”的一声,一张花梨木半月桌被彭小丐硬生生打塌了,连着桌上的茶具一并打得满地粉碎。   “您这不是又要让人收拾吗?”彭南义埋怨道,叫人重新取来桌子茶具,等水滚了,这才泡了茶。   “徐放歌真想把丐帮变做徐家帮?”彭小丐冷笑道,“由得他吗?”   “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们。”彭南义道,“丐帮对彭家向来有忌惮,要不爷爷早当了帮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他声望高,一旦当了帮主,丐帮就成了彭家帮。张帮主这么想着,这才传给了前帮主,前帮主这么想着,所以才传给了现在的徐帮主。彭家干到底就是总舵,连着爷爷那一代,咱们已经当了快五十年总舵,够了。”   “丐帮没变成彭家帮,也不会是徐家帮!”彭小丐气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花白胡子吹飞。“徐放歌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江西这块,彭小丐的招牌还是擦得亮的!就算你不当江西总舵,也得等我先死,才轮得到他染指!”   “我当着挺没意思的。”彭南义摇头道,“就算当了江西总舵,也得在江湖里打滚。我没爹跟爷爷的本事,也就是个庸才,要能当总舵靠的全是庇荫。彭老丐的孙子可以没本事,不能没骨气。”   “那威儿,到了衡山威儿又怎么办?弃武从田?”彭小丐问。   “威儿要是想入武林,专注学武,衡山也不是没发展的地方,要回丐帮也由得他。”彭南义道,“当年爷爷以一个彭家远亲的身份从一日镖混上了江西总舵,成了江湖传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儿要天下,也要自个打出天下来。”   “说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这么没种?”彭小丐道,“丐帮是咱们的家,你不守着家里,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裤当,看看卵蛋还在吗?”   彭南义道:“我要没卵蛋,你能抱孙子?”   彭小丐道:“你倒是还能涎着脸说笑!”他忿忿不平,又道,“这事别再说了!我打算跟你爷爷一样,六十五岁封刀,到时你接不接总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着这四年也不会死,到时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着!”   彭南义只得无奈道:“都听爹的安排。”   ※          ※           ※   杨衍回到临川,满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庄业已盖起,他在门口看了许久,想从门缝里找些父亲的手艺,只是自己也辨别不出。没想里头的护院走出,拿了五文钱给他,驱赶他离开。   原来是把自己当乞丐了,杨衍苦笑。丐帮不许沿门托,他也没收钱,道了歉就离开。正走着,一名胖大婶见杨衍脸熟,走上前问道:“你是……杨家的儿子吗?”   杨衍认得是镇上贾记饼店的老板娘,娘常带着自己到他们家买饼,于是道:“我是,贾老板还好吗?”   老板娘大喊一声:“杨家的儿子没死!他回来啦,他回来啦!”   杨正德与镇上居民向来交好,不少人都受过他照顾,她这一叫嚷,不少街坊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杨家惨案始末缘由,才刚开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问报仇了没,有的问杨衍这几年去哪了。   当年杨家被灭,杨衍失踪,临川镇上各种流言蜚语,有说杨正德原是江洋大盗,从良后被人找上门,也有说是杨珊珊怀了秦九献孩子,秦九献薄情负义,灭了杨家逃走,已在抚州正法,更有说杨家冲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过最多人说的还是杨家被立了仇名状,杨衍是灭门种。   杨衍颇觉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只得敷衍几句,只说遭仇人灭门,自己正在学艺,有朝一日必将报仇。问起仇人是谁时,杨衍也不说,只道:“我回来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他先去买了冥纸,金香铺本不收他钱,杨衍执意要给。回到故居后,先祭拜爷爷父母和姊弟,杨衍双手合十,祝祷道:“爷爷、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儿报得大仇。”   祝祷完毕,烧了香纸,临川的乡亲募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说是当旅费,杨衍连忙拒绝。胭脂铺的许二姨子道:“就当是杨大哥奠仪,乡亲的礼数,你不好推诿。”   杨衍不好说自己已经得了彭小丐收留,只得收了,感动道:“临川乡亲的好处,杨衍一定报答。”   回程时,杨衍又拜访了孙家医馆,对孙大夫把当年朱门殇的往事说分明,甚至还去了趟群芳院。之前服侍过他的妓女多已从良,招弟一年前为自己赎了身,抛下嗜赌的父亲,带着弟弟搬去了湖北。虽然不过四年光景,杨衍却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   回到抚州总舵,彭南义领着杨衍去到一间空房,见赵氏正打扫。彭南义说道:“爹要留你下来,我替你整理了间空房,你看怎样?”   杨衍见赵氏正在擦拭桌椅,忙抢上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好。”   赵氏道:“你们这些糙汉子,打扫哪得熨贴?都是东落下一块灰,西落下一块菜渣。行了,你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饭。”   彭南义道:“我也说打扫这事交给手下就好,她偏生爱找事做,瞎忙活。”   赵氏翻了个白眼道:“那行,晚饭你就让手下人张罗,抚州不缺好馆子。”   彭南义忙道:“不不不,抚州哪间馆子比得上仙子手艺!”   杨衍听到“仙子”两字,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舒服。只听赵氏笑骂道:“少嘴贫,有外人在呢!”   彭南义哈哈大笑,赵氏自去厨房,杨衍见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又羡慕又觉温暖。到了晚饭时,赵氏果然张罗了一桌五菜一汤,有酱汁肘子、清蒸鱼、永和豆腐、竽头排骨,又炒了清菜,熬了一锅老表鸡汤。   彭小丐是丐帮总舵,富贵自不待言,寻常人家可张罗不起这一餐。彭南义夹了块肘子给杨衍道:“杨兄弟,多吃点。”   杨衍道过谢,咬了一口,但觉肉烂味鲜,肥而不腻,不由得赞道:“比老苏的肘子好吃多了!”   老苏是彭小丐的厨子,四年前杨衍借住江西总舵时认识的。   彭小丐啐道:“老苏的肘子老咬不烂,爹以前就爱抱怨,哪比得上我这儿媳妇?”   杨衍听他提起彭老丐,心底一沉,又问:“爷爷他……都过了头七了,怎么还没下葬?”   彭小丐叹了口气:“爹还有想见的人,总希望能见齐了再走。”   杨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得感激。   彭南义道:“该来的都来了,要是来不了,也不能耽搁着爷爷吧?”   彭小丐点点头,道:“再等三天,若是没人来,就让爹入土为安吧。”   杨衍见话题沉重,深觉自己失言,忙道:“总舵你以前吃饭时不都会喝点小酒,怎地今日没喝酒?”   彭小丐神色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杨兄弟想喝,那就来些吧。”   杨衍正要拒绝,一旁的彭南义忙捏着他手,杨衍心知有异,忙道:“好,好……喝点酒也好。”   只见赵氏皱了眉头,过了会才喊道:“老苏,拿点黄酒过来!”   彭小丐忙道:“竹叶青!杨兄弟爱喝竹叶青!”   赵氏看了杨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杨兄弟这地有见识,还喝竹叶青呢。”   彭小丐老脸一红,道:“以前在总舵住下时陪我喝的,喝习惯了。”   杨衍也忙道:“是啊是啊,竹叶青好喝。”   他借住总舵时才十五岁,又是原告,虽也被彭老丐逼着喝了几次酒,哪里算得上爱喝?不过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这媳妇,只得附和着。   不一会酒送上,彭小丐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杨兄弟,你特地来见爹,知恩图报,我敬你一杯!”彭南义忙喊道:“等等!”也跟着斟上一杯,“我早听说了杨兄弟的事,相见恨晚,也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杨衍也举杯喝了,入口热辣。他少喝酒,竹叶青甚烈,不免满脸通红。   彭南义怕他醉倒,道:“这酒太烈,杨兄弟你身子不好,兑些热水吧。”又让人取来热水,兑了些给杨衍。   彭小丐又举杯道:“杨兄弟历经艰险,终于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义也道:“杨兄弟……呃,忠肝义胆,敬你一杯!”他找不着理由,随口胡诌过去,杨衍心中暗想:“这彭大哥也真是口拙了。”   赵氏道:“你们少喝点,喝多伤身。”   杨衍猜是赵氏不许他们父子喝酒,只觉得好笑。之后彭小丐、彭南义各自找了七八个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叶青喝得将尽,眼看只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义赶紧拦住,道:“爹,你喝多了!”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哪里多?你才喝多了!拿来!”   彭南义道:“你留在抚州,我却要回莆田,当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妇走后你爱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来就该多喝点!”   赵氏听他们两人说话,一把抢过酒坛,替自己斟了道:“贱妾还没敬过杨兄弟呢。”说着举起杯对杨衍敬酒。   杨衍正自喝得晕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小丐与彭南义见没得喝了,不由得丧气,子对父,父对子,大眼瞪小眼,颇有几分互相埋怨之意。   到了晚上,杨衍坐在中庭休憩,借着夜风散去酒力。彭南义就坐在他身旁,见他不胜酒力,笑道:“辛苦杨兄弟陪我们父子喝酒了。”   杨衍苦笑道:“不了,只是原来总舵也着嫂子管呢。”他真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儿媳妇管得连喝酒都不能。   彭南义哈哈笑道:“贱内来抚州十余日了,我忙着通报,还有机会出门偷喝两杯,爹忍了十几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从爷爷传下的祖训,杨兄弟可别见笑。”   杨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问道,“嫂子是哪个门派的千金?怎么手艺如此好?”   彭南义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门千金,是赣州云集酒馆掌柜的女儿。我有次去他家酒馆吃菜,这一吃就爱上了,忙叫了大厨出来称赞,没想是个美貌闺女,那时才十六岁。我寻思再过几年我便老了,得快点把她弄……我是说,要能娶回家天天帮我做菜,得多好!”   杨衍奇道:“那时彭大哥多大年纪?”   彭南义道:“十九。”   杨衍道:“是当婚娶,可也没多老。”   彭南义叹道:“杨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长得快。”   杨衍看他模样,忍住笑道:“是,是。”   彭南义接着道:“我只怕日子拖久了难成,每日不住去云集开销。我啊,那时也是少年心性,不想连娶个老婆都靠着爹的面子,就没说自己是彭小丐的儿子,每日里去云集酒馆点菜,都说要见大厨,我这媳妇猜着了,之后都让她爹出来应承。”   杨衍道:“这可怎么办?”   彭南义道:“这样吃了半年,我每日照着镜子,越照越焦急,生怕来日无多。这不成,就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又上了云集酒馆,先点了五道菜,吃个碗底朝天,之后又点五道菜,也吃了个碗底朝天。”   杨衍问道:“十道菜,彭大哥带了多少人去啊?”   “就我一个。”彭南义道。   杨衍吃惊道:“一个人吃了十道大菜?”   彭南义苦笑道:“为着这一日,我预先饿了三天呢!”   杨衍心想,十道菜,就算云集酒馆的菜量少,这也吃撑肚皮了吧?这彭大哥可真使尽皮肉功夫。又问:“嫂子出来了吗?”   “没!”彭南义道,“我一个人吃了十道菜,引得众人侧目,大家都在看我。我又点了五道,这可撑死我了!”   杨衍道:“你这肚子能装下十五道菜?”   “装不下,到得十三道菜时,我就吐了。旁人都在劝我别吃,我就不管,一直吃,边吃边吐,边吐边吃。”彭南义抚着下巴,接着说道,“十五道菜吃完,云集酒馆里里外外全挤满看热闹的人,岳父跑出来劝,说他女儿今日不在,叫我快快回家,今天这餐算他招待。”   杨衍惊讶道:“嫂子不在,这不捎媚眼给瞎子看?”   “呸!你嫂子的手艺,你大哥我是分得出的!那道清炖石鸡用的汤底是泡过橙的,只有你嫂子掌勺才费这功夫!”   “十五道菜,嫂子总该出来了吧?”杨衍问,他虽知彭南义已与赵氏成亲,仍不免紧张。   “你嫂子铁石心肠得很,还是不出来。我吃完十五道,又点了五道,这一顿从午时吃到酉时,吐出来的都不知几大碗。兄弟,你不知道有多难受……我见你嫂子还是不出来,甚是失望,都想算了,天下哪里无女子,手艺好的厨子请就有。可我就是停不下,一口接一口,吃完一盘吐一盘,等我吃完二十道菜,围观的人都大声喝采。其实我想走了,可听大家喝采,又有人不住喊:再来,再来!这我要走了,不是丢了面子也失了里子?于是只好说,再来五道菜!那时云集酒馆里里外外聚了几百人,喝采声把屋顶都给掀翻了。”   彭南义说着,脸上甚是得意,又道:“上了最后五道菜,我吃完时已是子时,酒馆早就打烊,围观的还迟迟不肯散去,打着灯笼提着火把来看,把客栈照得跟白天似的。等我吃完,吐完,这才拍拍肚子说:我明天再来!说实话,当时我说这话真是死充面子,这肚子疼得,整个嘴里喉咙里都是麻痛,下巴酸得说话都难,别说明天,不躺个三五天都算福气!”   “然后你嫂子总算走出来了。”   杨衍听到这,终于听见一丝曙光,松了口气道:“终于见着嫂子了!”   “你嫂子走到我面前,眼眶含泪,我那时心想,许是舍不得我。我正要开口,你嫂子一巴掌打来。”   “啊?”杨衍惊叫一声。   “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只听你嫂子骂道:别来了!糟贱粮食,作孽!我不做菜给你吃,滚!”   这转折当真出乎杨衍意料,忙问:“原来嫂子是气哭了?……那后来呢?”   彭南义道:“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心里酸苦,脚步一个踉跄,把刚才吃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更糟的是,还一股脑全吐在你嫂子脸上、身上,那酸臭气……”   杨衍不可置信,只觉得事态越来越糟,难道最后彭大哥是搬出了彭小丐的名号,强娶民女了?   “我这一看,知道完了,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在医馆,大夫说我吃太多,伤着喉管胃气,之后几日只能喝粥。”   “说什么呢?”赵氏端了水果走来,见两人聊得正欢,问道。   彭南义笑道:“就说我怎么把你弄上手的事。”   赵氏脸一红,骂道:“我那日见一巴掌打晕了你,觉得内疚,怕你告我,这才去看看你,就这样被你骗了。”   彭南义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坐下,笑道:“不施展些手段,哪能骗到灶神娘娘?你是仙子下凡,凡夫得耍点手段才能留住你呢。”   赵氏红着脸挣扎着起身,道:“你别老在外人面前仙子仙子的叫,都多大年纪了,羞不羞人?”   这是杨衍第二次听到“仙子”,这才惊觉起来,想起赊刀人的警言,又听彭南义笑道:“我就爱叫你仙子怎地?到九十岁也这样叫你!”   赵氏道:“杨兄弟累了一天,别顾着聊,让他休息去。”   杨衍忙起身道:“我也该回房歇息了。”他估算晚些丹毒又要发作,怕惊扰彭家夫妻。他见今日甚是融洽,赊刀人的事不如明日再提。   赵氏道:“杨兄弟,随我来。”   杨衍当下与彭南义道了晚安,回到房中,赵氏拿了衣服棉被给他,道:“你住过总舵,知道哪里能洗澡。这衣服是内子留在总舵的,虽不合身,且将就着,明日再帮你买新的。”   杨衍接过衣服棉被,向赵氏不住道谢,这才掩上房门休息。   ※       ※       ※   第二天,杨衍见了彭小丐父子,把赊刀人的事情说了。彭南义皱起眉头说道:“这等神神怪怪的事情怎地也出现在江西了?”   彭小丐是经过风浪,有历练的人,见识也不同,缓缓道:“这世上没有精怪,这赊刀人应是有见识的人物,预料到什么,特意发出示警。”他沉吟半晌,缓缓念道,“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该是两件事。前一件莫不是说要起刀兵?长江……丐帮、衡山、武当、青城、唐门,这五派都在长江上,青城刚与唐门联姻,武当那批人脑子都中了丹毒,也不会主动兴兵,那是说……衡山与丐帮?”   彭南义问道:“衡山与丐帮好端端干嘛起战火?再说,又是谁故弄这玄虚?难道不是妖言惑众?”   彭小丐想起四年前严非锡来访,这几年点苍动作频频,徐放歌又跟诸葛焉结成姻亲,若是昆仑共议有变……难道衡山会因此与丐帮开战?   江西接壤湖南,一旦开战,势必首当其冲,莫不是衡山派人放的流言,借此警告丐帮?他于是道:“妖言惑众或许有,但也不得不提防。我派人出去,遇着了便抓回来。”又道,“那赊刀人一转眼就不见,武功显然极高,得派几名高手去抓。”   这事归属江西,彭南义插不上嘴,只得道:“爹你小心些。既然知道有歹人兴风作浪,不如多调些下属来总舵,也好提防些。”   彭小丐冷冷道:“要是有人想来行刺我也极好,彭天放再不济,也不是人人都杀得了。”   彭南义道:“明刀易躲,暗箭难防。爹,上回百鸡宴的事,孩儿还心有余悸呢。”   四年前百鸡宴一案至今仍没找着凶手,彭南义甚是忧心。此后几年,彭小丐每逢百鸡宴都会让人先试毒,今年百鸡宴彭小丐也早推拒了。   杨衍也跟着劝了几句,彭小丐这才道:“我会加派人手。”   又过了两天,彭小丐才将彭老丐安葬。这几日江西着实来了不少江湖豪客、各方信使,他们多半没见着彭老丐最后一面。遇着只是有恩情的便婉拒请回,遇着门派大家的使者彭小丐便会接见,车队络绎不绝。   衡山派了名女弟子,据说是李玄燹的首徒前来致意。少林寺觉观首座不辞老迈,亲自来了,这把窝里刀是少数见着了这位昔年至交最后一面的人,感叹了几句,诵完佛号便走。武当派了禹余殿的通机子前来致意,杨衍特意避了开去。青城的沈从赋与他的新婚妻子同来,恰恰与唐门派来的唐柳遇着。老夫人不堪跋涉,唐门就来了唐柳。翠环出身群芳楼,彭老丐怕尴尬,数十年间两人从不往来。说起来,彭老丐曾跟彭小丐说起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见过翠环,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光顾过,索性不见面为好。   以一个门派手下,甚至不是彭家嫡系的人来说,彭老丐当真哀荣备至。这位生于昆仑共议前,被誉为旧朝留下的最后一位大侠的老英雄得到了他该有的尊敬。   杨衍亲眼看着彭老丐的棺木下葬,心下恻然。   ※       ※       ※   “唰!”的一声,箭靶被一箭贯穿,当中一个圆孔正位于红心处。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全好啦!”   她挽起射月,又取一箭,“唰”的一声,沿着原先的孔洞穿过,直钉在后头树上。   朱门殇见她距离靶簇有二十余丈仍能一箭中的,不禁佩服。沈未辰道:“哥!你来!”   沈玉倾顺手接过射月,奋力一拉,竟无法满弓,忍不住笑道:“大伯哪弄来这怪物?”随即瞄准靶心,“唰”的一箭也正中红心,沈未辰拍手叫好。   朱门殇道:“看你们射箭,好似很简单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也试试?”   朱门殇忙摇手道:“你叫老谢试试!”   谢孤白摇头道:“我又不会武功。”   只见雅夫人快步走来,喊道:“小小,你三叔三婶来啦!”   沈家兄妹都感讶异,雅夫人见了沈未辰手上的弓,皱眉道:“这又哪来的?”   “我在武当买来的!”沈未辰抢先说道。   雅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别玩这些鬼东西了,快去见你三叔。”   沈未辰道:“哥,你先去钧天殿,我收拾一下就去。”又转头问朱门殇道,“你要不要见我三婶,打听一下唐门消息?”   朱门殇皱眉道:“又来调侃我!你们的家事,轮得到我跟老谢干涉?我去城外医馆看诊去!”他说走就走,竟不再留。   谢孤白正要告辞,沈未辰道:“谢先生,你帮我把树上的箭拔下好吗?”   谢孤白答应了,走到树边。那树距离箭靶又远了两三丈,谢孤白见那箭嵌得甚深,正要伸手去拔,忽听沈未辰喊道:“别动!”   谢孤白立即停手,一箭堪堪从他指节间穿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箭杆的冰冷。   那箭就插在前两支箭正中间,紧贴谢孤白的指缝,差一点就洞穿手掌。   沈未辰走过来,笑道:“你真不动?”   “我信得过小妹。”谢孤白道。   “可我信不过你。”沈未辰凝视谢孤白,过了会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让若善哥哥替你冒名?”   谢孤白默然不语。   沈未辰拔下了树上的箭,道:“我跟你始终没法像景风、朱大夫一样热络,我不喜欢你这样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清楚的性格。救回我哥后,我也没怎么跟你说话,我不是怪你,是想着怎么跟你说,还有等机会。”   “但是若善哥哥没怪你,我哥也不怪你,我想,你们当中一定有些我不懂的感情在。可能是我年纪小,太天真,也可能我是姑娘,青城也好,天下也好,大事从来不用我烦恼,所以我才不懂。”   她忽地伸出手,谢孤白见她伸手,不禁一愣,也伸出手去。沈未辰握住他手,笑道:“我刚才叫你别动,你就没动,你是信得过我。你是我哥的结拜哥哥,那我以后就像信我哥一样信你。只是我也有我的性格,可不会像哥这么听话,遇着上回的事,我还是要去救哥,咱们各做各的。”   “我还得多谢严公子,是他教了我这些道理呢。”说完,沈未辰放开手,将射月弓收起,笑道,“我去看三叔了。”   她方转身,忽听谢孤白的声音道:“小妹……”   “怎么了?”沈未辰一愣回头,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谢孤白道:“顾着家挺好,但有时也得为自己想想。”   沈未辰忽地感觉到,这是谢孤白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话。   谢孤白说完便走。他这句话,等于是主动把一个有力的筹码往棋盘外面推,此刻他已感到一丝悔意。   “未来的事谁知道?或许,我现在的决定是对的。”他又想着,“这是安慰自己?”   他觉得自己又在安慰自己,也罢,安慰便安慰。风云变幻,这盘大棋谁也料不到下一步会怎么变化。每个棋子都有自己的人生,企图安排每个人的未来,那是痴人说梦。   ※      ※      ※   沈玉倾赶到钧天殿,果见三叔搂着唐惊才,正与沈庸辞说话,忙喊道:“三叔!”   沈从赋见侄子来到,喜道:“玉儿!”   沈玉倾见唐惊才依偎在沈从赋怀里,又叫道:“三婶。”   唐惊才脸一红,挣开了沈从赋怀抱,也回道:“沈……玉儿。”   沈从赋见妻子尴尬,笑道:“叫习惯了就好。”说着拉起沈玉倾的手,走得稍远些,揽住沈玉倾肩膀低声道,“你这小子,自己没求亲,反倒给三叔介绍这门婚事。三叔欠你人情,以后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三叔就不跟你争了。”   沈从赋英俊秀朗,过去曾有“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虽已年近四十,除了几缕白发,仍不减风雅。   沈玉倾只得苦笑道:“承让承让。”   唐惊才问道:“你们叔侄躲一边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从赋忙说没有,唐惊才嗔道:“定然偷偷说我坏话,不然怎么不给我听?”沈从赋哈哈大笑,回头又将唐惊才搂在怀里,显得恩爱非常。   沈玉倾问道:“三叔这趟去江西,有什么趣事吗?”   原来沈从赋本驻守黔东,正当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便趁着这机会自请前往江西,一来吊谒彭老丐,二来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这事沈玉倾本想去办,但沈未辰受伤未愈,他放心不下,又在武当险些遭劫,只怕又与华山狭路相逢,惹出麻烦,便让三叔去了。   沈从赋道:“说到趣事,倒有几件。第一件便是彭小丐的儿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他,你猜怎地?他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可站在彭小丐身边,我还真当他们是兄弟!”   沈从赋说完哈哈大笑,唐惊才道:“彭老前辈一世英雄,他才刚过世,你就这样笑他后人,羞不羞!”   楚夫人也觉有趣,问道:“你说彭小丐的儿子还比你小些,彭小丐今年怕不有六十几了?不到四十的年轻人,能像吗?”   沈从赋笑道:“嫂子没亲眼见着,自然不信。”   唐惊才道:“彭舵主虽然长得老成些,可与他夫人恩爱着呢。”   沈从赋笑道:“你要我学他,当着人面叫你仙子?”   唐惊才挣脱了沈从赋,红着脸道:“不准,羞死人了!”   沈从赋又道:“说起仙子,另有一件事倒是鬼气森森,挺瘆人的。”   沈庸辞问道:“什么事?”   ※       ※       ※   “赊刀人出现在九江口?”谢孤白沉吟着。   “大哥怎么看这件事?”沈玉倾问道,“有人说,赊刀人是精怪作祟。”   “世上没有精怪。”谢孤白道,“真有精怪,他们自己也得忙着争权夺利,没闲情来管人间事。”   沈玉倾苦笑,又问:“那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对付彭小丐。”谢孤白道,“这是提醒他的话。自古箴言、祥瑞、儿歌、各种怪异不可名状的预言都是如此,不过假借旁人之口说些不能说的话。”   沈玉倾讶异道:“大哥怎么知道?”   “先按下‘若使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一句,这是后果,我们得先从前因找起。”   沈玉倾想了会,道:“前因藏在赊刀人说的话里?”   “赊刀人说,‘五浊恶世,鬼魅横行’。”谢孤白道,“这‘鬼魅’指的是谁?江西彭家就有一只鬼魅。”   沈玉倾皱起眉头,他有个姑姑嫁到彭家,对这名现任掌门的恶形恶状说了不少,据说年轻时被彭老丐打掉半边牙齿,这才安分些,彭老丐痴呆后渐渐开始不收敛。只是这人守着规矩,只娶妻妾,从不奸淫妇女,也无人上告,又是彭家掌门,彭小丐奈何不了他。   “彭家掌门动不了彭小丐。”沈玉倾道,“他虽有彭家撑腰,但彭小丐两代经营,几乎有整个江西。”   “‘真个无耻下流的卑鄙恶人只是还没见着’,指的又是谁?”谢孤白问。   沈玉倾想了想,摇摇头,他实在想不出来。   “徐家跟诸葛家结了亲。”谢孤白道,“徐放歌就是那个还没现身的恶人。”   沈玉倾讶异道:“这……先生这猜测也太无端……”   谢孤白道:“沈三爷在丧礼上见着了谁?唐门的唐柳、衡山的首徒、少林寺首座、武当的禹余殿主,还有沈三爷自己。九大家谁没来?”   “点苍、华山、崆峒……也没见着徐帮主……”沈玉倾一惊,“全是点苍的盟友?”   “这不是巧合。”谢孤白摇头道,“只怕华山也是帮着徐放歌的。”   “据说齐三爷跟彭老丐是忘年交,跟彭小丐也是好友。”沈玉倾道,“他不可能不去。”   谢孤白道:“江西到边关路途遥远,足够拦截十次。甘肃商路少,消息未必能传到边关,这也解释为何崆峒连使者都不派。”   “再后来几句,‘鸳鸯拆散’,‘忠良枉断’,‘天上的仙子’,‘挫骨扬灰’——彭小丐的儿子喜欢叫妻子‘仙子’,沈三爷也说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忠良枉断’,彭家三代单传,唯有一个独孙,要是也死了,那就断了后;‘挫骨扬灰’,又是谁刚下葬?”谢孤白道,“剩下最后几句,‘等你们醒觉过来,才知刀在手,命才有’,这是提醒彭小丐的,当中的‘你们’自然指的是彭小丐父子。”   “这是提醒彭小丐要反扑?”沈玉倾道,“既然要提醒,为何不直接跟彭小丐说?”   “一者,来人可疑,彭小丐未必会信;二者,说这话的人可能不便出面。”谢孤白道,“九江口是长江要道,往抚州水路必经这条,我猜他们在赣州也安排了同样的赊刀人,水陆两路全占了。彭老丐身亡,多少江湖人去吊谒,中间必然经过这两处,消息自然能传到彭小丐耳中,又或者希望有人悟出道理,能帮助彭小丐脱难。”   “先生猜是谁?”沈玉倾问道,“谁有这本事看穿这些,想帮彭小丐却又不便出面?”   “夜榜。”谢孤白道,“只有在九大家都有线的夜榜才能推敲出这些消息。”   沈玉倾又吃了一惊,他本想问夜榜为何要帮彭小丐,转念一想,彭老丐一生救人无数,或许夜榜当中也有受了他恩惠的,想要提醒他家人。   “有了前面这些事,才有后果。”谢孤白道,“若使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千船齐发,那除非是开战了。”沈玉倾道,“谁与谁开战?”   谢孤白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未卜先知,只能从有的线索去推断。假设真是夜榜散播的消息,他们把所有线索串连,昆仑共议在二弟奔走下,点苍几乎已成败局,长江面上有哪几家?”   沈玉倾脸色大变,点苍与丐帮正夹着衡山,如果真联合起来,衡山便岌岌可危。   “点苍真为了盟主之位要跟丐帮联合打衡山?”沈玉倾不可置信,“九十年天下太平,就为了这件事兴刀兵?”   谢孤白不置可否,沈玉倾霍然起身道:“大哥,我们得帮彭小丐!”   谢孤白摇头道:“太慢了,已经来不及了。”   忽地,一名下人跑来,道:“公子,衡山派了使者来,掌门请你过去会见!”   沈玉倾一愣:“衡山?” 第70章 含冤莫辩   沈玉倾来到钧天殿,见沈庸辞与楚夫人正与一名黄衫少女说话。他行了礼,沈庸辞道:“玉儿,这位是顾青裳顾姑娘。”又对少女道,“这是犬子。”   沈玉倾见那黄衫少女腰悬长剑,腰间插着一束卷轴,神情爽朗,星目剑眉,嘴唇红得极艳,像抹了胭脂似的,爽飒中颇见艳丽。他没想到李玄燹的首徒竟是名妙龄少女,于是拱手行礼道:“在下沉玉倾。”   顾青裳见了沈玉倾,似乎也觉讶异,也拱手道:“久仰。”   沈庸辞道:“衡山掌门听说你在武当遇险,特地派人前来关心,还送上礼物。”说着指了指桌上一个锦盒,“也有你的一份。”   沈玉倾讶异问道:“送我的?”   顾青裳取出腰间卷轴,道:“玉璧一双,聊表心意;字画一幅,略表情谊。”   沈玉倾知道是衡山掌门感谢他奔走,心想:“若是收了礼物,岂不是显得我是为了巴结衡山而做?”于是道:“无功不受禄。若是衡山赠青城之礼,该交由家父。若是私礼,在下与李掌门素未谋面,不该受礼。”   顾青裳道:“这礼物只有公子能收。”说着将卷轴递给沈玉倾。沈玉倾见卷轴尚新,应不是什么古董字画,于是打开观看。   只见上头写着一幅草字:   “五色石   早岁便怀悯物志,弱冠更有济时心;   堪夸方寸万卷册,惜教仲尼识凤麟。”   落款处写着“赠沈公子,闻五色石可补天之倾,信矣。李玄燹。”未用衡山官印,只盖了私印,这是私人馈赠之意。   这首诗头两句借改了东坡诗句“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题为“五色石”,是借用了女娲以五色石补天的典故,玉为美石,加上落款处写的“闻五色石可补天之倾”,这首诗是李玄燹亲作手写,收的人自然只能是沈玉倾,虽只是一幅字,但心意可比一双玉璧高上许多。   沈玉倾见这字龙飞凤舞,惊蛇入草,实想不到出自一名女子之手,不由得佩服李掌门文武全才。   顾青裳道:“这诗是师父写的,你若不收,只能烧掉。”   沈玉倾道:“李掌门一番心意,若拒绝实为失礼,烦请代向李掌门致谢。”   沈庸辞也道:“也请顾姑娘代为致意,祝李掌门身体安好。”又对沈玉倾道,“玉儿,顾姑娘初次来到青城,你好生招待游览一番,别怠慢了客人。”   沈玉倾领了令,道:“姑娘请。”   沈玉倾知道父亲意思,即便顾青裳是李玄燹首徒,终究是晚辈,也无职份,无须世子亲自介绍。至于衡山那边,担忧自己只是个借口,表示友好才为真。这礼物虽不贵重,却见心意,那是表示承了自己的情,大恩不言谢,也不以厚礼还之,但这样的礼物何需派这样个徒弟过来示好?   他虽知双方心意,但一心挂念彭小丐之事,领顾青裳出了钧天殿,表面不动声色,引了她往自己书房走去,沿途介绍青城庭园的瑰丽奇巧,顾青裳只是随口回了几句,似乎不感兴趣。   沈玉倾问道:“顾姑娘从衡山来?”   顾青裳道:“我从江西来。在彭老侠葬礼上见过沈三爷,就差着一艘船期,所以晚到了些。”   沈玉倾问道:“路上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顾青裳问道:“什么动静?”   沈玉倾道:“赊刀人,姑娘听过没?‘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顾青裳道:“我路经赣州道上时听过,料是有人妖言惑众,拨弄是非。”   沈玉倾眉头一皱,心想大哥说得果然没错,于是道:“这是在下书房,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请姑娘稍候片刻,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顾青裳一愣,沈玉倾径自入门,竟不理她。   进了书房,沈玉倾见谢孤白仍在,问道:“大哥,关于彭小丐的事,真没有办法了?”   谢孤白摇头:“那是丐帮的家事,青城如何介入?兵不能进,人不能过,就算你在丐帮手里救了人,问起罪来,你要与丐帮为敌?”   沈玉倾犹豫半晌,道:“我不能眼睁睁看忠良绝后。”   “你奔走昆仑共议的事就是希望太平,”谢孤白道,“莫非却要为了彭小丐一个人再引起争端?这是丐帮家事,除非犯了昆仑共议的规矩,否则谁也帮不上忙。”   谢孤白见沈玉倾沉默不语,这才接着道:“你想主持正义,就得手握权力,不然就跟杨衍家一样。世上多的是你听得见,管不着的坏事。”   ※        ※        ※   彭老丐下葬后,杨衍便在江西总舵住下,每日晨起练刀,彭小丐亲自指点他刀法,把彭家的五虎断门刀精义一一解说。除此之外便是打坐练功,只是每日三次丹毒发作都是痛不欲生,彭小丐延请名医,都只说丹毒郁结,已入血脉脏腑,只能自行排毒,药石罔效,唯一可喜的是他脸上的皲裂日渐好转。   对此,杨衍只道:“这是我对师父恩将仇报的报应。”似乎并不当一回事。彭小丐见他丹毒缠身,仍是筋松骨软,气定力足,又见他时时在房里修习内功心法,忍不住问他内功来历。   杨衍说是好友所教,不知其名,彭小丐道:“这是顶尖内功,若修练得宜,必有大成。”   杨衍也不知道明不详教的口诀是否就是全本《易筋经》,但他进展虽慢,这个月来确实感觉精神气力比之前有所长进,也就持续练功,期间与彭南义闲聊,提起当年灭门之事,彭南义与赵氏都是感叹,痛斥严家。   约摸过了七八日,彭南义道:“我明日就要回莆田。杨兄弟,过年时我回来,让我家仙子带些亲手腌制的腊肉过来给你尝尝。”   杨衍与他相处十余日,受他照顾,心中不舍,也无心练功,吃过午饭后,想买些东西当礼物,又不知买什么好。他身上银两不多,心想:“总舵跟彭大哥都爱喝酒,只是大嫂不让喝,不如买些酒来。今晚饯别时喝酒,这是心意,大嫂也不好说啥,说不定能让大哥过过瘾。”   他想到便走,到了附近的一处客栈打酒。他心知彭小丐父子爱喝竹叶青,可竹叶青是好酒,普通小酒铺多是劣酒混兑,他找了附近最大的酒馆打了两斤竹叶青,足足要一两二钱银子,贵得他肉疼,所幸留在彭家也开销不了多少。他正要离去,忽听得楼上有人道:“店小二,上来收拾碗筷!”   店小二应了一声,慌忙上楼。   那是北方口音,杨衍心中一动,走出客栈,绕到门后偷窥,见一名壮汉,一双手掌大得出奇,站在房门前等那店小二入内。他又绕到前堂,假意跟掌柜的攀谈,问了几款酒价,又问道:“附近来了山西的客人?”   掌柜的不疑有他,说道:“是啊。”   那店小二收拾碗筷下来,杨衍问道:“楼上住着什么人?”   掌柜的问道:“客官问这个干嘛?”   杨衍不善说谎,一时想不出由头,只得道:“好奇。”   掌柜的心中狐疑,盯着他瞧了半天,杨衍怕反遭疑心,忙道:“没事,我走了。”   那掌柜的突然喊道:“你是总舵的客人?”   杨衍讶异问道:“你怎知道?”   掌柜的道:“我有个街坊在总舵当护卫,他说总舵最近来了个客人,两眼通红,瞧着吓人,好像是老总舵的朋友,还在总舵住下了。”   杨衍忙道:“是啊,是啊。”   掌柜的又问道:“你有见着老舵主最后一面吗?”   杨衍点点头。   掌柜的叹道:“好福气,好福气。”又问,“你刚才问什么?”   杨衍道:“我就想知道这几位山西来的客人有什么古怪之处。”   掌柜的道:“也没别的古怪,就是几个男人整天窝一屋,没怎么出门,饭菜都送上去。只有个年轻公子哥经常出外走动,也不知去哪。”   杨衍问道:“就这样?”   掌柜的又道:“对了,还有个家伙,嘴巴上刺了条龙,瞧着挺吓人的。”   杨衍一愣,想起当日跟着明不详突围时,见过一名手持双剑的剑客,武功甚是高强,当时虽未细看,但脸上确实纹有刺青,又问:“他们几时来的?”   掌柜的道:“老舵主入土前三天到的,算算住了十来天了。”   杨衍忙道:“谢谢掌柜的,没事了。”   他心中起疑,离开客栈后快步赶回总舵,将这事告知了彭小丐父子。   “斩龙剑方敬酒,他几时来的抚州?”彭小丐皱起眉头,甚是讶异。   彭南义道:“爷爷过世那几天大江南北来了不少人,抚州一团乱,必然是混在里头。”   杨衍咬牙道:“华山那些畜生来抚州呆了十几天,肯定没好事!总舵,你要提防!”   彭小丐想起赊刀人的谶词,皱起眉头喊道:“谢玉良!”   这谢玉良本是抚州分舵主,四年前曾因杨衍家一案被彭小丐痛斥,之后调任江西总舵勇堂堂主,负责人马调动。丐帮规矩,江西的兵权号令均握在总舵手上,勇堂是代为传递命令与兼任幕僚用的。   彭小丐嘱咐道:“让所有守卫披甲执刀,三班轮守!抚州城戒严,一个不准入,一个也不准出!”   谢玉良讶异问道:“出什么大事了吗?”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叫你做就做!非得等有事发生了,你才来问为什么?”   谢玉良奉命下去,彭小丐又道:“义儿,你收拾一下,回莆田去!杨兄弟,你跟我儿子一起去。”   彭南义道:“爹,我留下来!”   杨衍也道:“总舵,我留下来帮你!”   彭小丐道:“娘的,一个方敬酒,还怕他不够老子啃两口!何况这是哪?江西!”   杨衍道:“总舵,若是真有人想对付你,大哥回莆田更加势单力孤,还不如留在抚州。”   彭小丐想了想,道:“你说得有理。不过若真的出事,兵荒马乱,还是先把媳妇儿子送走,免得波及了。”说着站起身道,“徐放歌想跟老子玩,老子陪他玩!我这就去见方敬酒,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彭南义道:“方敬酒毕竟是华山大将,师出无名,抓了难交代。”   彭小丐道:“我没说抓!他这么大名头,请他回总舵喝茶行吧?”   他点了五十名好手,让杨衍领路,到了客栈。客栈掌柜见总舵来到,吓得魂飞魄散。   彭小丐问道:“你们这有北方来的客人吗?”   掌柜的道:“方……方才有个公子哥来,一伙人都出去了。”   彭小丐心想:“莫非走漏了风声?”转头对杨衍道,“我们回去!”   一行人回到总舵,赵氏已经收拾好行李。彭小丐道:“义儿,你送她们到湖南等消息。”又点派二十名护卫护送他们走。   忽地,有侍卫来到,喊道:“禀总舵,二公子来访!”   彭南义讶异道:“二公子来干嘛?”   彭小丐冷笑道:“二公子?就是个分舵主罢了!跟我走!”   他自架上取了刀,系在腰间,彭南义也取了刀,见妻子脸色苍白,知道她害怕,搂住她腰道:“别怕,你抱着威儿跟在我身边。”又对杨衍道,“你不方便,躲在门后别出来。”   杨衍哪里肯听,但也怕替彭家带来麻烦,回房取了刀,躲在厅后偷听。   彭小丐领着儿子、媳妇,并着孙子三人一同走出。大厅上竟站着十五六人,当中徐沐风他是认识的,另有一人嘴上纹着刺青,料是方敬酒,他正站在一名青年公子身后。   徐沐风见彭小丐佩刀走出,拱手道:“见过彭总舵。”   彭小丐拱手道:“二公子,久见了。”又把目光放在他身旁的贵公子身上,问道,“这位是?”   严旭亭拱手道:“严旭亭,行三,家父严非锡。”   杨衍躲在厅后,听到是仇人之子,忍不住咬牙切齿,强忍怒气。只听彭小丐道:“原来是严公子,失敬。”随即眉毛一抖,问道,“二公子不在金华坐镇,来抚州何事?若是吊祭家父,已迟了一步,家父已入土为安了。”   徐沐风道:“彭老舵主天下仰慕,只恨来得晚了,无缘最后一面,实属遗憾。”   彭小丐道:“家父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二公子,若无他事,江西事忙,恕在下无暇招待。”   徐沐风道:“怎会没事?事关重大,正不知怎么开口。”   彭小丐见徐沐风额头冒着冷汗,心下起疑,冷冷道:“那老夫就陪二公子聊聊。只是犬子正要回莆田,二公子少坐,我稍后便回。”说着对彭南义道,“走吧!”   他刚跨出一步,严旭亭忙闪身挡住去路,道:“二公子要说话,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说走就走?”   彭小丐道:“除了我爹,敢拦在我面前的没几个。严公子——滚远点!”他一声暴喝,如雷贯耳,余音绕梁,震得严旭亭耳中嗡嗡作响,吓得赵氏怀中的彭豪威几乎要哭出来。赵氏虽也害怕,仍哄着儿子道:“别哭别哭,彭老丐的子孙不哭。”   彭小丐知道他们想拖延时间,大踏步向前走去,想着等送走媳妇孙子再来斗法。严旭亭不敢拦阻,忙喊道:“徐公子,犯人就要走了!”徐沐风一咬牙,心知事迹败露,当此之刻不能犹豫,喊道:“把彭南义擒下!”   他一喊完,方敬酒领着数名汉子猛然窜出,挡住门口。方敬酒冷冷道:“公子有令,要擒下彭南义,请总舵交人。”   话音刚落,堂后冲出数十名卫士,都是江西总舵人马,各自持刀在手。彭小丐上上下下打量方敬酒,道:“挺好的。丐帮的事轮得到华山来管?”   徐沐风道:“我与严公子路上相遇,他知我难处,所以仗义相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道,“奉帮主命令,彭南义杀害义堂总堂主雷酝,当即收押!”   彭南义吃了一惊,讶异道:“你……你说什么?!”   徐沐风道:“你杀害雷堂主,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我就问你,本月初一你是否去见过雷总堂主?”   彭南义道:“我送讣文给雷堂主,之后就走了!”   徐沐风冷笑道:“是这样吗?裴屠!你说说,那天分舵主去到义堂,发生什么事了?”   他身后一人站了出来,彭南义认出正是当日雷酝身边的保镖。   裴屠道:“当时分舵主来到义堂,与雷堂主起了争执,似乎是怪雷堂主没把抚州分舵交给他,又问雷堂主是不是不打算让他继承江西总舵。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之后帮主召见雷堂主,雷堂主才刚出门就惨遭毒手。”   彭南义怒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曾与雷堂主争执了?!”   裴屠低着头,不敢接触彭南义视线,接着道:“堂主说,想服人,不能老靠祖上庇荫。”   徐沐风又道:“莆田到绍兴多远距离?传个讣文,驿马加急文书便够了,你千里奔波,不就是为这事来的?再说有人亲眼见着杀雷堂主的人身穿麻衣,雷堂主又是死在五虎断门刀下,有这么巧?那天与雷堂主争吵,又身穿麻衣,使五虎断门刀的人还有谁?”   彭南义全身发冷,这才惊觉自己坠入陷阱之中。躲在后厅的杨衍知道他冤枉,也气得浑身发抖,怒火如狂。   唯有彭小丐是见过风浪的人,知道对头筹谋已久,自己一家已落入局中,冤枉栽赃,极难分辨。但若要对付自己,这十多人显然不够,看徐沐风慌张模样,显然是后援未到,只是拖延。   眼下不能坐以待毙,与其跟他解说分明,不如先发制人。只是要反要逃,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冷冷道:“我这儿子要杀人忒也懒了,麻衣也不脱,刀也不换,还预先知道了帮主会召见雷堂主,在路上等着,有这么巧的事?”   虽说细节处还可推敲争论,但彭小丐无意拖延。他此刻已决意翻脸,只要孙子媳妇安全,慢慢再来跟徐放歌放对,凭着自己在江西的经营,鹿死谁手还难说,于是对彭南义道:“我送你们出门,路上小心!”当下拉着儿子就要走。   徐沐风喊道:“总舵!你儿子这一走,便是畏罪潜逃!”   彭南义知道这一走便是落实罪名,怒道:“谁畏罪潜逃了?我们来对质!”   彭小丐心想,傻孩子,这时候你还辩驳什么?冷冷道:“侍卫,招待客人!”   侍卫各自向前,徐沐风喊道:“彭天放包庇罪犯,谁若帮他,谁便是从犯!”侍卫们听他这样一喊,都愣了一下,仍持刀在手。   彭小丐道:“这里谁发号施令?!”   侍卫听总舵命令,群拥而上,将徐沐风和严旭亭一众人等团团围住。   严旭亭喊道:“方师叔,别让他逃走!”   “唰”的一声,方敬酒双剑出鞘,几乎同时,彭小丐那柄乌黑透亮的黑刀也随之出鞘。“锵”的一响,刀剑交并。方敬酒“走龙蛇”使的是灵巧迅捷,不及彭小丐稳重刚猛,以力对力,方敬酒被震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彭南义搂着妻儿冲出。一片轻飘飘的刀刃往他后心砍去,那是华山高手飘飘然柳中刃。彭南义更不回头,左手搂住妻儿,右手握住腰上的刀柄向下一推,那刀鞘竖立起来,恰恰挡了这一刀。他顺势抽刀,同时见一双大掌拍来,用的是铁沙掌功夫,那是霸掌钱坤。这一掌威力甚巨,彭南义自知掌力不敌,挥刀砍去,钱坤只得缩手。彭南义刚迈出几步,飞鹰李子修轻功卓绝,已经拦住去路,正要出手,数十名侍卫见他们动手,早已一拥而上。   此时,方敬酒已与彭小丐过上数招。方敬酒讶异彭小丐内力深厚,比之掌门严非锡也毫不逊色,彭小丐也讶异方敬酒剑招诡密迅捷。只是几招过后,侍卫早已拥上,方敬酒毫不迟疑,长剑劈砍,短剑突刺,顷刻间杀了两人,却也受困人海之中。   彭小丐道:“除了二公子,抵抗者杀!”他说话间,已经带着彭南义夫妻来到马车前。   彭小丐道:“上车!”   彭南义对妻子道:“你先到湖南等我消息!”   赵氏脸色惨白,道:“你不跟我走?”   彭南义紧紧抱住赵氏,道:“小仙女,彭老丐的孙子,能死不能逃!”   赵氏点点头,抱了彭豪威上车,道:“我煮一百道好菜等你!”   彭小丐见儿子不肯走,皱起眉头问道:“你留在这干嘛?”   彭南义道:“我要走了,不就落个实证?到时要辩白也难。爹,要反要逃,我都不能走。”   彭小丐见马车驶去,对儿子点点头,回过身来。江西总舵驻扎守卫三百余人,早将方敬酒几人围住,方敬酒等几名好手且战且退,反被逼入大厅一角。大厅拥挤,有些进不去的侍卫只能站在外围守着,彭小丐推开众人,进入大厅,只见徐沐风、严旭亭两人身边围着八九人,地上躺了几十具尸体,多半是守卫。另有五六人躺在地上,那是徐沐风带来的人马,这些人虽是好手,但人数悬殊,顷刻间便被击杀。   徐沐风等人被围在内堂,见彭小丐回来,怒吼道:“彭天放,你想反了吗?!”   彭小丐道:“你说我儿子犯法,我带着你跟你老子对质去!”   杨衍躲在大厅后方,见彭小丐控制局面,心下稍安,可又隐隐觉得不对。   徐沐风此时也是冷汗直流,他本想等父亲来到再发难,但徐放歌迟迟未至。他发现彭小丐抢先动手,只能冒险,指望用帮主儿子的名衔压住彭小丐,谁知彭小丐是个老江湖,自己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反受围困。   彭小丐道:“先放下兵器,再来好好说话!”   严旭亭喝道:“彭小丐,你敢动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吗?!”   彭小丐骂道:“你爹是谁问你娘去,问我干嘛?!”又道,“还拿着兵器,那就莫怪老子不客气了!”   徐沐风和严旭亭两人对视一眼,徐沐风道:“大伙放下兵器!”   他带来那几人听了主人命令,各自放下兵器。方敬酒看向严旭亭,严旭亭咬牙点头,方敬酒也将兵器放下。   彭小丐命人将兵器收起,正要将他们绑起,忽听到门口吵杂声。他望向门外,只见门外涌进数十人,领头两骑,其中一人骑着匹黄鬃马,神色俨然,他背后那人左脸上凹陷一块,正阴冷地看着大厅里的众人。   杨衍躲在厅后,见不着门外人,心中纳闷,只见彭小丐脸色一变,又听众人喊道:“参见帮主!”杨衍吃了一惊,来的是丐帮帮主?   徐沐风大喜过望,喊道:“爹,你终于来了!彭小丐要造反了呢!”   徐放歌跳下马来,走入大厅,守卫不敢拦阻。比起徐放歌,彭小丐更留意他身后的彭千麒父子,拱手道:“彭天放见过帮主!”随即收手,身子顺势扳直,对彭千麒道,“见过掌门。”   他也是彭家门下,仍要尊彭千麒为掌门,只是他说话态度不冷不热,毫无尊敬之意。   彭南义也行礼道:“见过帮主、掌门。”他辈份低,也不似父亲这般傲气,态度仍算恭谨,心中却是一沉:帮主加上掌门同时来到,今日局面只怕更是艰难。   徐放歌见地上横七竖八十几具尸体,徐沐风又被卫兵包围住,心想:“幸好来得及时,要不,这事只怕要黄。”问道:“怎么回事?”   “彭天放袒护儿子,聚众拒捕!”徐沐风道,“要不是爹你来了,我们只怕早就死了!”   彭小丐哈哈大笑:“我若要杀你,还能留你到现在?!”又转头对徐放歌道,“帮主,你要听谁说?听他说,还是听我说?”   徐放歌却问道:“严公子,怎么回事?”   严旭亭道:“徐公子说得没错,是彭总舵先下令围攻我们。”   彭南义大怒,却又否认不得。徐放歌又看向彭小丐,问道:“彭总舵,你怎么说?”   彭小丐心底清楚,连彭千麒都找来,这局布置已久,所谓辩驳,是非对错早已不重要,徐放歌是打算把儿子拿下再来罗织罪名,反问道:“帮主打算怎么处置?”   徐放歌道:“此番我来,正是为了查清楚雷堂主的死因,还望彭舵主随我们回嘉兴调查。”   彭小丐道:“我这儿子我信得过!帮主给在下几天时间,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彭千麒嘿嘿冷笑道:“几天时间?只怕人早跑了吧!”   彭小丐道:“我人就在这,还能跑哪去?”   徐放歌道:“给总舵几天时间可以,只是彭南义嫌疑重大,必须交由刑堂管制。”   人要是被带走,不就成了要挟?彭小丐道:“他人在江西,我又是他爹,他犯了事,该交给江西刑堂管制!”   徐沐风道:“他在嘉兴杀人,又是分舵主,是总刑堂管制才是!”   彭南义昂首道:“爹,我没做过的事,不怕人查!孩儿这就跟他们走,就算蒙了冤屈,丐帮还有长老会议,容得谁一手遮天?”   彭小丐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有彭老丐家的骨气,却太过鲁直,只道:“傻孩子,有没有做过是你说了算吗?”他心知当此之刻,对方是打定主意要置自己于死地,于是道,“这孩子我保定了!帮主,给彭某三天时间,若是查不到真相,彭某就把这江西总舵的身份卸了,陪这孩子一同领罪!”   徐放歌道:“你是执意保你这个儿子了?”   彭小丐道:“我不是保,是等查个水落石出!要真是我这蠢儿子干的,我亲手灭了他!”   徐放歌脸色一沉,道:“彭天放,你真要违逆帮规?!”   彭小丐道:“彭小丐一生清白,兢兢业业,从没违逆过任何一条帮规!倒是帮主,一个刑堂堂主死了,你又请了彭家掌门过来,又请了严家公子过来,还劳动你老人家,彭南义是莆田分舵主,你不在那里抓人,却到江西来抓人,未免劳师动众了点!”   徐放歌道:“就是怕你包庇儿子,所以慎重!”   彭小丐呸了一声道:“刑堂没长老?没办事的?还是你怕机密不保,东窗事发,所以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徐放歌铁青着脸问道:“什么机密不保,东窗事发?”   彭小丐道:“你想把丐帮变成徐家帮,没这么容易!”   话说到这份上,早已无余地可言,徐沐风喝叱道:“彭小丐,你含血喷人!”   彭小丐大吼一声:“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徐沐风被他喝叱,不由得心惊。严旭亭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们可不是徐掌门邀来的,是我邀徐公子过来的!”   他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大声道:“这是华山严家发给你彭小丐的仇名状!”说着将信封打开,只见一张丹书,上落华山官印。   杨衍听到“仇名状”三字,更是愤怒,握紧了拳头,只是被人群挡着,见不着这害惨他一家的东西。   严旭亭道:“你爹四年前打了我爹一掌,让我爹负伤而回!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我爹念在彭老丐年老体弱,留他一命,父债子偿!掌伤华山掌门,立此状,仇杀三代!”说罢将纸张递给徐放歌,徐放歌接过,道:“收到了!”   严旭亭又道:“至于彭掌门,他是我请来义助的帮手!”   彭千麒冷笑道:“没错,我是应了严世侄的请求,特来帮忙,恰巧路上遇见帮主,这才同行。”   彭小丐看着徐放歌道:“华山对丐帮江西总舵发仇名状,此后越界杀人,再无限制,江西门户大开!帮主,你就这样看着?!”   徐放歌道:“彭天放包庇儿子,抗命拒捕,即刻起,卸下江西总舵身份,留待帮规发落!彭千麒!”   彭千麒应了一声:“帮主!”   “我以帮主身份,命你掌江西总舵,统筹江西一切事务!”徐放歌道,“彭南义涉嫌谋害义堂堂主雷酝,当即擒下,抗拒者杀!”   彭小丐哈哈大笑:“好!好!你倒是准备得周到!只恨我醒觉太晚,让你钻了空子!”他指着彭千麒道,“你为了自己的家天下,竟要让这只臭狼来荼毒江西百姓?!”   彭家是江西最大的势力,徐放歌心中雪亮,以彭小丐在江西的影响力,即便除去他总舵身份也足以在江西呼风唤雨,唯有借助彭家势力才能彻底压制。   彭千麒也冷笑道:“彭天放欺师灭祖,今日起从彭家除名!严公子,彭家今日便替你报仇!”   严旭亭笑道:“多谢援手!”   彭小丐呸了一声,道:“你真以为当了总舵就是个人了?畜生就是畜生!放上桌也不过就是道菜!等他铲除了异己,能容得下你?”   彭千麒冷冷笑道:“你再挑拨一百句,今日也难逃生天!”   彭南义脸色苍白,回过头喊了一声:“爹!”   彭小丐问道:“怕死吗?”   彭南义摇摇头,道:“我是彭老丐的孙子!”说着握住刀。   彭小丐举起刀来,高声喊道:“今日彭天放为奸人所害,难脱生天,你们这些没名没姓的小人物,犯不着跟我枉送性命!就算受过彭老丐家一点恩惠,也快快离去,念着这颗心,他日替我报仇就是!”   此刻杨衍早已怒火中烧,正要冲出与彭小丐一同拼命,听到这话,知道说的正是自己。此时厅后无人,众人注意力都放在前厅,自己要逃走极为容易,他心念把定,又偷瞧了厅上情势,轻轻翻过窗户,向外走去。   彭小丐见杨衍始终未出,心中稍定,横刀当胸道:“彭小丐就在这,谁要我的性命?尽管上来!”   他一头白发白须与那口漆黑如墨的刀恰成对比,虽然局势恶劣,仍是神威凛凛,彭南义也举刀戒备。   自彭小丐当上江西总舵起便少与人动手,他的武功有多高也少有人知晓。他是彭老丐亲传的功夫,彭老丐侠名远播,少有敌手,许多人甚至认为他是齐子慨、觉空之前的天下第一。然而许多与彭老丐交过手的宿耆都说,彭老丐武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神奇,他之所以屡战屡胜,靠的多半是他的世故机警,是临机应变的能力,即便功夫比他高的人也未必能赢得过他。而这天下第一,更可能是那些受他恩惠的人极力吹捧出来的。   彭小丐不如其父,这是江湖定论,但他单打独斗不曾一败,也是事实。   只是这不是个争夺天下第一的世道,再好的武功也比不上人多,再高深的武学在权力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彭千麒喝道:“总舵的弟子,彭家的门人,随我拿下叛徒!”说罢飞身而起,半空中挥刀劈下,刀势未老,又横着打了个折,再转为直劈,劈出一道闪电形的轨迹。   彭小丐挥刀抵挡,“锵!”的一响,声动四方,两道刀光滚作一团。彭南三也挥刀砍向彭南义,父子各自捉对厮杀,彭家弟子便要一拥而上。   总舵三百余名守卫面面相觑,虽说新舵主下令,却又实不愿对昔日长官动手,有些躲在后边的默默退去,站在前边的只是虚晃几刀,假装被逼得不能进前,更有些阻东阻西,假装帮忙,实则磕着绊着,阻挡彭家弟子进入大厅。   这大厅再宽广,哪容得下这许多人?之前大半侍卫都得挤在门外,现在要再挤些个进来也难。   彭千麒不愧彭家掌门嫡传,彭小丐与他对上十数招,只觉对手猛恶绝伦,直是前所未遇之高手。他知身陷重围,徐放歌负手守在门口,表面冷眼旁观,实则守住退路,更何况大门处被上百名守卫与彭家子弟挤成一团,想要侥幸求生难如登天。   但他们父子经营江西五十年,怎能交给这头臭狼?当下他抱定必死决心,不如杀此臭狼以保江西子民平安!猛地刀势忽快忽慢,变化莫测,时如柳絮迎风,时如泰山压顶,一套五虎断门刀竟给他使出了七八种不同变化。   彭千麒亦是不遑多让,两人翻翻滚滚又斗了十余招,严旭亭、徐沐风看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都没想到除了自己父亲,世上真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徐放歌心想,果然虎父无犬子,若换成自己来做彭小丐对手,只怕也无必胜把握。只不过,自己之所以找来彭千麒,正有自己的道理在……   此时彭家人马已挤进厅内,四名攻向彭小丐,又有两名杀向彭南义。那彭南义斗彭南三却是稳占上风。彭南三原本左右支绌,眼看要败,但大厅上众人只顾着看彭小丐与彭千麒之战,竟无人理会他。他本已暗暗叫苦,此时有人来援,彭南义分心抵挡,彭南三便得喘息。   攻向彭小丐的那几名彭家人可没这么好运气,他们方抢进刀圈,彭小丐冷笑一声,百忙中抽刀一斩,“唰、唰”两声,便是两声惨叫,两人胸腹中刀,倒在地上。彭小丐脚步错踏,又避开来袭的两人,一记穿心脚将一人踢得在地上滚了几圈,不死也重伤,忽地刀交左手,“啪”的一掌将另一人打飞出去。   这几下迅捷无伦,眼力稍差的甚至看不清他几时出手,几时挥刀。可这百忙中抽出的一瞬却逃不过彭千麒法眼,就这一瞬间,他已觑出破绽,埋身握刀,捅向彭小丐小腹。   这一招阴毒至极,彭小丐刀在左手,格架也好,闪避也好,怎样也得负伤。彭小丐却不抵挡,猛地挥刀直落。这一刀虽然慢了半步,但刀势凶猛,不留余力,竟是要跟彭千麒同归于尽!   彭千麒心知即使杀了彭小丐,自己也非死不可,他占尽优势,哪肯同归于尽?百忙中着地滚开,竟避得狼狈,反倒露出破绽。彭小丐大喝一声,猛地跃起,横三竖二,正是五虎断门刀精要之一的“纵横天下”。   徐放歌暗叫可惜,其实以他身份,喝令门口丐帮弟子让出一条路来,让彭家弟子援助,彭小丐便要落败。但他更希望彭千麒与彭小丐同归于尽。他算准彭小丐心性,死前必会搏命杀彭千麒,最好是彭千麒死,彭小丐重伤,自己便可坐收渔利,可惜彭小丐错过这最好的机会。   彭千麒见彭小丐施展纵横天下,狰狞一笑,猛地脚步错踏,像是早预料到一般,正好避开他三横两竖的斩击,同时挥刀向井字中央上方一刀劈下。   伏虎七式,这便是徐放歌请来彭千麒的原因。彭家掌门密传,专破五虎断门刀的刀法!彭家开枝散叶,学过五虎断门刀的学生不知凡几,当中必有资质胜过嫡传之人,这七式正是破解五虎断门刀的法门,若有叛徒难制,就以这七式刀法杀之。   彭小丐自然知道这七招,但直至今日方才见着。彭千麒这刀正劈向他挥刀间隙,他身在半空,纵横天下刀势已老,连忙举刀自保。“锵”的一声,彭小丐回力不足,手中刀已被荡开,中门大敞,彭千麒一刀砍在他胸口。彭小丐手捂胸口,向后飞退,旁观的丐帮弟子见他受伤,不由得惊呼一声,唯有徐沐风与严旭亭大声叫好。   彭千麒哪容他退?一个踮步向前,往彭小丐小腹刺去,彭小丐侧身闪避,腰上又被划出一道口子。   这两刀俱是重创,彭小丐血流如注,顿时支撑不住。彭南义见父亲受伤,大喊一声。他应付彭南三与两名彭家弟子也仅仅堪得平手,这一分心,彭南三觑准破绽,“唰”的在他背上砍了一刀,两名弟子也随后抢上。彭南义忍痛回身,一记“猛虎回头势”把当中一人砍翻在地,随即飞起一脚将另一名弟子踢飞,这才抢到父亲身边。   他见彭小丐全身是血,染透衣袍,仍不住从衣角处渗出,可见胸腹间这两处刀伤极为深重,忙喊道:“爹!……”彭小丐一咬牙,用刀撑起身躯,缓缓站起身来,道:“再来!”   厅上的丐帮弟子俱都露出不平之色,为彭小丐担忧。   彭千麒哈哈大笑,他少了半边牙齿,气音深重,笑得竟如鬼魅般恶心,就要举刀再杀。徐沐风见彭千麒恰恰挡住视线,瞧不见彭小丐情况,眉头一皱,向窗边挪了几步。   忽然“砰”的一声,他身后的窗户破开,一条人影窜入,持刀直冲向他。此时众人目光皆在彭小丐父子身上,怎料到窗外有人伏击?铁掌钱坤靠得最近,见有人闯入,回身一掌,已然慢了。飘飘然柳中刃轻功极高,抢上拦截,但他们兵器早被彭小丐收走,此时也未归还,只得拍掌打向那人,却偏偏短了三寸没中。方敬酒抢上一步,他身法快绝,出手如电,短剑与手指长度相去不远,当下并起食中两指戳向那人膻中穴,这一击打中,以他功力,寻常人必然毙命。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见着了一双熟悉的红眼。是那个灭门种?方敬酒心下大骇,连忙缩手,那人便在这瞬间闯过他身边。   那人正是杨衍,他知道彭小丐处境艰险,若是冲出去帮忙,不过枉送性命。他翻出窗户,伏低身子从外绕到厅前,只等机会。他见着严旭亭,本想偷袭他以报家仇,但知眼下若杀了他,不仅自己赔上性命,更帮不了彭小丐,相较之下,还不如擒住徐沐风有用。   只是徐沐风站得甚远,身边都是高手,杨衍实无把握。他正寻思如何下手,见着彭小丐负伤,更是焦急,原本要冒险一试,不料徐沐风竟在此时往窗边靠来。   这天赐良机岂能错过?杨衍当下破窗而入,持刀冲向徐沐风,钱坤、柳中刃拦之不及。等徐沐风身旁高手惊觉时,杨衍已到他眼前五六尺处,一人挥掌打来,杨衍觑得准确,着地滚开,同时避开另一人手刀。   徐沐风见有人袭击,也一掌拍出。杨衍虽学易筋经不久,又因躁进难有小成,但五感筋骨都较过往敏锐强健,徐沐风这掌打得慌张,准头力道都不足,杨衍侧头避开,同时挥刀砍去,忽地背后一痛,知道中了一掌。但他对疼痛忍耐度远非常人所及,这一掌竟不能使他动摇分毫,刀子一挺,已经架上徐沐风脖子,大喝道:“住手!”   这几下兔起鹘落,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本来以杨衍武功,连徐沐风也敌不过,更遑论在八九名高手包围下抓住他。只是众人专注厅中恶斗,又没料到有人埋伏在外,事发突然,不及应变。更糟糕的是,这些人的兵器早被彭小丐收走,徐放歌守住门口,又希望彭千麒能与彭小丐两败俱伤,所以并未开口要丐帮弟子归还兵器,那些弟子自然也不会主动归还,让他们帮着彭千麒围攻彭小丐,只有一两个用拳脚的还能勉强威胁杨衍,却也不及阻止。   杨衍一手扳住徐沐风手腕,一手持刀架在他脖子上。此时他背后中掌处剧痛无比,他强自忍耐,喝道:“狗娘养的,通通退下!”   彭南义见他擒住徐沐风,大喜过望,喊道:“杨兄弟!”   徐放歌眉头一皱,喝道:“你又是谁?”   杨衍破口大骂道:“操你娘屄的爷爷!”   徐放歌贵为丐帮帮主,谁敢这样骂他?不由得大怒,喝道:“得罪丐帮,不想活了吗?!”   杨衍道:“九大家我全得罪了又怎样?你们这些狗养的杂种,陷害忠良的杂种!还有你们这些人,总舵主对你们不好吗?彭爷爷对你们不好吗?一个个的见死不救,让这个半鬼不鬼半人不人的狗杂种欺负总舵!操,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这世道就让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败坏的!”   他实有满腔怨毒满腹仇恨无处宣泄,这一番大骂,骂得那些丐帮弟子个个低下头去。他在总舵住了几天,不少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武功低微,正跟着总舵主学艺,却没想今日却是他救了总舵主。   杨衍把刀抵在徐沐风脖子上,喝道:“让他们开条路出来!彭大哥,你带总舵走!”   严旭亭低声问道:“方师叔,你能救他吗?”   方敬酒道:“他就是那个灭门种,华山不能动他。”   严旭亭“喔”了一声,不再说话。   徐放歌冷冷道:“你抓了我儿子,就想威胁我吗?”   杨衍怒吼道:“操你娘的!那就一起死啊!”他狂性发作起来,横刀就要抹断徐沐风脖子,徐放歌忙喊道:“住手!”   这一刀抹到一半,徐沐风脖子皮肉被划破,差着分毫便要割断血管,顿时血如泉涌,溅得满地鲜血。徐沐风被吓得腿软,顾不得颜面,忙喊道:“爹!救我!救我!”   徐放歌本想与杨衍谈判,没料到这年轻人狂性如此,只说了一句便要同归于尽,若不是及时喊“住手”,马上便要少一个儿子。   杨衍记得明不详教过,以质为胁,勿必要保住退路,于是道:“所有总舵弟子出去,把外面那些狗爪子通通叫进来!”   众人不解他用意,只得照做,所有总舵弟子走了出去,放了彭家带来的那几十人进来。   彭南义早已取了衣服,紧紧缠着彭小丐伤口处,只是伤口实在太大,止血不住,只得扶起父亲。彭小丐推开他道:“我能走!”   他虽重伤,犹然不屈,鲜血沾湿了整片的花白胡子,反倒有慑人之威。   此时三百名丐帮弟子站在门外,余下的徐放歌人马与彭家弟子都留在大厅内,门口处早已让出一条路来。杨衍眼观四方,押着徐沐风,与彭小丐父子一步步退向门口。   彭南义对杨衍道:“谢谢你,杨兄弟!”彭小丐也低声道:“这次多亏你了。”   杨衍只道:“先逃出去再说!”   彭千麒见他们要逃,忍不住道:“帮主,你就这样放他们走?”   徐放歌道:“那是我儿子!”   彭千麒啐了一口,低声道:“儿子又怎样?要生几个有几个!”   徐放歌只作没听见,内心更是恼怒。   四人退至门边,正待要走,杨衍肚腹之间猛地升起一团热气。他大惊失色,原来已到辰时,顿时全身如遭火焚,剧痛交加,浑身不住颤抖。   操!操你娘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杨衍内心咆哮,但早已痛得忍耐不住。徐沐风只觉他双手忽尔无力,正感意外,杨衍便已摔倒在地,不住打滚哀嚎,他不知道发生什么,却知机不可失,连忙如箭一般窜出。   徐放歌、彭千麒两人虽不明究理,但见徐沐风脱困,两人同时抢上。徐放歌一把抓住儿子手腕,将他拉了过来,彭千麒却是扑向彭小丐父子与杨衍。   彭小丐父子知道杨衍病症,见他摔倒在地,彭小丐抓住杨衍手臂往后一扯,横抱在胸,转身就走。但他伤势已重,动作远不如之前利落,彭千麒已然杀到。   “爹!快走!”彭南义大喊一声,猛地向前一扑,挥刀砍向彭千麒。但他武功怎是彭千麒对手?只见彭千麒横刀一扫,白光掠过,便将彭南义拦腰斩断,肠子肚子顿时撒了一地。   然而彭南义这一扑早已忘弃生死,着实猛恶,虽然下半身已失,上半身犹然扑向彭千麒,双手抱住他头,张口便往他鼻子咬去。   彭千麒大吃一惊,忙将彭南义甩落在地,要追彭小丐。但凡腰斩之人,不会即死,死前痛苦万分,彭南义伸手紧抓住彭千麒脚踝,彭千麒被他一绊,险些摔倒,不由得大怒转身,一脚踏在彭南义头上,顿时眼珠、脑浆溅满一地。   彭小丐见爱子惨死,老泪纵横,心如刀割,只想与之同死。但他怀中抱着杨衍,怎能一并送死?趁着这当口早已逃出门外,纵身骑上徐放歌的黄鬃马。   杨衍忍着痛苦喊道:“杀……马!”彭小丐当即恍然。他虽然重伤,此刻悲痛交集,仿佛要将一腔怨怒尽数倾泻般,一刀砍向彭千麒坐骑。一颗马头飞射而出,马蹄乱扬,鲜血朝天喷洒,宛如在江西总舵门前下了一场血雨。   厅外的三百余名弟子一边喊着:“抓住叛徒!”“莫放走彭天放!”“快拦下他!”一边挤在大门出口,你推我挤,将出口塞得水泄不通,纵然有人在追,也是有气无力。彭千麒见出口被阻,吆喝了几声,见无人让开,不由得大怒,挥刀杀了几人,抢出去时,彭小丐与杨衍早已不知去向……   ※        ※         ※   抚州的街道上,一辆马车正驶往城门口,周围还跟着二十骑护卫。   马车里的孩子只有六七岁,瞪大了一双眼睛,问母亲:“娘,我们要去哪玩?”   “湖南。”赵氏心头一酸,摸着彭豪威的头,从袖口中取出一颗糖果给他,“乖乖吃糖,别问了。”   彭豪威欢喜地接过糖果,放入口中,笑得灿烂无比,又问道:“那爹呢?爹不跟我们去吗?”   赵氏紧紧抱住彭豪威,低声道:“威儿乖,爹很快就跟来了。”   马车忽然停下,赵氏讶异,掀开车帘,原来是勇堂堂主谢玉良,不禁纳闷问道:“谢堂主,怎么了?”   谢玉良道:“我奉了总舵的命令,领你们走另一条路。”   赵氏不疑有他,点点头道:“有劳了。”   马车又行了一阵,忽地急促起来,赵氏大吃一惊,只听车外杀声震天,有人喊道:“谢玉良你这杂碎,你背叛总舵!”马车复又急行,像是被人追赶般,只震得赵氏左摇又晃,摔倒在地,同时只闻兵刃交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未几,马车又停,赵氏方才起身。只见谢玉良掀开了车帘,手持钢刀,满脸是血,低着头道:“夫人……对不住了……”   透过车帘缝隙,赵氏望见马车外横七竖八躺了数十具冰冷的尸体…… 第71章 家破人亡(上)   赵氏被关在东柳巷大庄园的某个房间里。她们母子才刚进门,彭豪威就捂着鼻子喊臭。   那房间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恶臭,赵氏见地上趴着一具几近全裸的尸体,连忙捂住儿子的眼睛,喊道:“别看!”又将儿子放到床上,让他面对墙壁,嘱咐道,“别回头。”   她再回头,见地板上一大摊早已干枯发黑的血迹,尸体的手腕、脚踝处有着铜钱大的圆形伤痕,看来死前还流了不少血,墙边的低处还抹着几个血手印。   赵氏忍着恶心,一小步一小步,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向尸体。此时她比谁都害怕,也比谁都彷徨,又忧心丈夫公公的安危,又担心自己落入敌手,不知会被怎样虐待。   尤其是儿子……   但她没有哭,如果威儿知道她怕,知道她慌,威儿就会跟着害怕慌张。   那是一具男人的尸体,脸颊消瘦,嘴边染着暗红色的血迹,尸水渗出,全身上下几乎都是淤血,如果不是死得如此狰狞,五官也算得上清秀吧。   赵氏一阵反胃,几乎要吐了出来。威儿忍不住抱怨:“娘,好臭!我们换个房间好吗?”   赵氏敲了门,喊道:“你们派个人把里头的死人收拾一下!”她喊了几句,没人理会,又听儿子嚷道:“娘,我肚子饿了……”   她回床上抱住儿子,从袖子里取出一颗糖来,塞在儿子手里头,低声说道:“你先忍着点。这几天日子不好过,等再见着你爹爹爷爷,就什么事都没了。”   彭豪威虽不知发生何事,也察觉母亲与往常不同,点点头,吃了糖果。   就在此时,只闻“啪!”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推开,一名肥胖的陌生男人闯了进来。赵氏惊问道:“你是谁?!”那人径自逼近,一手拽住她的腰,另一手撕开她胸口衣襟。赵氏大惊失色,正要挣扎,那人抓住她左手,顺手一扭,顿时脱臼,赵氏痛得大声惨叫。   那人哈哈大笑:“让彭老丐知道我操他孙媳妇,比杀他一百次还爽!”   这笑声直如嚎叫,着实恶心。   彭豪威见母亲被欺负,跳下床来,不住踢打那人。那人一巴掌打在彭豪威脸上,登时打得孩子摔了出去,额头撞到床角,“砰”的一声,额头破裂,血流不止。那孩子竟没晕过去,转过身来,满口是血,也不知被打掉几颗牙齿。他也不哭泣,又冲了过来。   赵氏怕那人又伤自己儿子,忍痛喊道:“别过来!”   彭豪威当即停步,赵氏喝道:“上床去!用棉被蒙着头,我没叫你别下来!”她左手脱臼,实已痛得全身大汗。   彭豪威最听母亲话,他也不知道发生何事,瞪了那人一眼,乖乖听话上床,用棉被盖住头。那人见赵氏不再挣扎,料她胆怯,抓住她右手,喊道:“拿过来!”一名守卫拿了张纸进来,赵氏忙伸手遮住自己胸口,只觉羞辱愤怒。   “签了它!”那人自是彭千麒,他道,“你丈夫被我杀了,彭小丐也快死了,不想死,就当我的女人。”   赵氏听了这话,直如掉进冬夜的冰湖,全身发冷,眼前一黑,“啪嗒”一声摔倒在地。她惊怒悲痛,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你……胡说……”   彭千麒道:“他的脑袋给我踩烂了,要不要割他棒槌给你瞧瞧?你认得出吗?”说着握住赵氏手腕,凑到纸张前,道,“嫁过来,连姓都不用改!”   那是一纸婚约,赵氏一看,挣扎着一团乱画,悲声道:“我不签!”说着忍住疼痛,用力将上衣扯开,露出半边胸脯,喊道,“你想操彭老丐的孙媳妇?来啊!”   彭千麒见她不就范,一巴掌挥下,赵氏被打得撞到墙边,嘴角不住流血,竟昏了过去。彭千麒见她昏倒,回头望了一眼地上尸体,骂道:“操,才几天就饿死了,废物!”他扳开小桂花双脚,瞧了一眼,啐了一口,关上门便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氏缓缓醒来,脸颊、手腕痛得难以忍受。她颤颤巍巍走到床边,见彭豪威仍躲在被中,没有露出头来,心想:“跟他爹一样,可听话着呢。”忍不住喊了一声:“威儿。”   彭豪威这才从棉被中探出头来,喊道:“娘!”   赵氏紧紧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       ※          ※   丐帮与彭家在抚州搜索了一天,始终找不着杨衍与彭小丐。他们逃走时所乘的马匹虽然找着,马上只有血迹却无人影,徐放歌下令将赵氏母子被擒的消息放出。   第二天,抚州城陆陆续续来了大批人马,足有千人之多,绝大多数都是彭家人。他们进驻江西总舵,取代原本抚州的守卫,与此同时,福建浙江又来了两千余人,分驻在南昌、宜春、吉安跟赣州边界。这批兵马显然也是早有预谋,才能调动得如此迅速。   徐放歌又招来谢玉良,确认了与彭小丐交好的各分舵主和各方人物,列了个名单,最后道:“你带两百名彭家弟子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处理不了的,就跟现在的总舵讲,他会帮你。”   谢玉良惊道:“帮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当叛徒?”   徐放歌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谢玉良道:“这样小的以后怎么带兄弟?”   “我会调你去别地当分舵主。”徐放歌道,“换个地方就没事了。”   谢玉良低着头道:“领令。”   彭小丐在江西还是有实力,江西近半领了侠名状的门派弟子都是彭家子弟,有万人之众,想斩草除根还得靠着彭家才能压制。至于那些散兵游勇,还想偷帮着彭小丐一家的人……徐放歌心想:“幸好抓着了他媳妇孙子。”   第三天,江西总舵门口扔出了七八具尸体,都是为了感念彭家恩德,聚众想救出赵氏母子的人。第四天、第五天,又陆陆续续扔出了几具尸体,如果杨衍在这,会认出当中有两人正是那日求见彭老丐最后一面而不可得的中年人。   五天过去,徐放歌与彭家找遍与彭小丐有关系的人物,仍没找着杨衍与彭小丐。   “彭小丐受了重伤,逃不出抚州。”徐放歌下了令,“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他来!”   ※        ※         ※   “你再问也问不出个屁来。”七娘嗑着瓜子,桌前搁着两只大碗,“彭小丐什么处境?群芳楼敢收留?”   “群芳楼的往来多,消息灵通,便是请七娘让姑娘留意留意,多打听。”徐沐风道,“抚州才多大,彭小丐真能上天?”   “你们徐家放个屁就能上天!”七娘拍桌骂道,“老彭死了,抚州一个个跟死爹一样,怕上了群芳楼就被骂不孝。好不容易捱过冷清,你们又来唱这出文武大戏!操娘屄的,抚州来了这么多游魂,街上飘飘荡荡,就没来光顾的!行呗,横竖是你们丐帮的物业,垮了便垮了!大行不做做小行,让姑娘们散了去,张了腿就能买卖,街头巷尾还怕没地方吗?!”   “七娘这口气,倒像是替彭小丐抱不平似的。”徐沐风道,“七娘,说话收敛些,别沾了腥。”   “我要是替彭老头不平,早把下边几个毒死了!他跟群芳楼没交陪,该纳的乞儿钱他也没少收我一文。二公子……”七娘嗑着瓜子,一口接一口道,“赶家里的老鼠,犯不着放进一只臭狼。你问问江西的百姓,谁乐意?先说好,我群芳楼的姑娘不让他糟蹋!”   “总之,劳烦七娘了。”徐沐风并不想与这风尘女子争执。江西百姓的怨气他懂,彭千麒来当总舵,这几年江西只怕没好日子过,让她宣泄几句也是无妨。七娘在群芳楼当了多年老鸨,人面广,把姑娘们管教得服贴,群芳楼又是丐帮最大的妓院,各方商客往来多,消息灵通,要打探彭小丐的下落,非得她帮忙不可。   “不过,七娘也记着,这浑水怎么淌,淌不着群芳楼。七娘上岸这么多年,别自个下海,落了个晚节不保,那可不好。”徐沐风起身拱手行礼。   “得了,我裤裆进出过的棒槌比你撒过的尿还多!”七娘道,“二公子外头的猪朋狗友也得会钞,少了一文都不成!”   徐沐风微笑告退,屋子里只剩下七娘翘着二郎腿,转着眼珠子,不知在盘算什么,还有一声接一声瓜子壳迸开的声音。   徐沐风进了包厢,严旭亭、方敬酒、彭千麒、彭南三、跟着彭南三的弟弟彭南四——他是几天前领着彭家人马进抚州的——伙着六七名妓女,各自左拥右抱,饮酒欢笑。这几个是重要人物,包下了最大的包厢,其他华山与点苍派来的高手俱在另一包厢。   严旭亭见徐沐风来,让了个位置给他,笑道:“你们南方姑娘当真水灵温柔,跟我们北方大不一样。”   徐沐风道:“群芳楼是有名气,不少少林和尚南下,还特地绕了路来光顾。”   严旭亭搂着怀里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群芳楼最厉害的一门技艺就是用嘴……”他说着用手比了个不雅的手势,问道,“是不是有真本事?”   那妓女媚眼如丝,红着脸捶打他胸口,嗔道:“公子今晚留下来,我们轮班服侍,不怕我们没本事,就怕公子你本事不够呢。”   严旭亭哈哈大笑:“那肯定试,肯定要试!”又望向彭千麒,问道,“彭掌门你试过了吗?”   彭千麒哼了一声,道:“吃饭的地方,这么大一张嘴,能有什么乐趣?我不爱这味。”又道,“严公子要是想玩得尽兴,倒不如试试我这法子,那才尽兴。”   严旭亭“喔?”了一声,问道:“什么法子?”   “把手筋脚筋都挑断了,你知道会怎样?”   严旭亭皱起眉头道:“那不成了废人?”   “也不是全废,就是手掌脚掌没力,站不直,握不住,可手肘、膝盖等其他地方都还能动,能爬能跪,娃娃似的任你摆弄,各种姿势都行,打她也挣扎不得,跑也跑不了,那才叫爽!”彭千麒哈哈大笑,身边那两个妓女脸色却是大变。   严旭亭干笑几声道:“彭掌门倒是会玩,懂享受呢。”   徐沐风却心想:“臭狼的妾室哪个不是恨他入骨?他要是敢把棒槌挺出去,就算长着百八十根也给咬没了!”他又见方敬酒坐在角落,身边却无陪侍妓女,问道:“方前辈怎么不一起开心呢?”   方敬酒淡淡道:“我有老婆,没带来而已。”   徐沐风笑道:“陕西江西差着千里远,嫂子不会知道的。”   方敬酒仍道:“我有老婆。”   严旭亭笑道:“徐公子别劝他了,我方师叔就这个性。”   徐沐风斟了一杯酒,笑道:“那我敬方前辈一杯。斩龙剑方敬酒天下闻名,当敬一杯酒。”   方敬酒摇头道:“这里太臭,我喝不下,徐公子要喝,我们出去喝。”   徐沐风一愣,知道他意指何人,望向彭千麒,见他正与妓女调笑,并未听见。严旭亭怕徐沐风尴尬,忙取过酒来道:“公子,我替方师叔陪你一杯。”两人干了一杯,只听彭千麒道:“我瞧你两个挺标致的,别在群芳楼受苦了,我替你们赎了身,以后服侍我一个行了。”   那两个妓女脸色大变,一个惊慌起身,喊道:“不用,不用!”另一个胆子较小的早已吓得嚎啕大哭。   彭千麒道:“我这就去帮你们赎身。”他走向门口,徐沐风忙拦阻道:“彭掌门,妓女卑贱,娶之为妾,有失身份!”   彭千麒道:“妓女都能当唐门掌事,哪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徐公子别担心。”徐沐风一时想不到理由拦阻,竟让他闯过。   那两名妓女跪在徐沐风面前,求告道:“二公子救命!”彭千麒听到这话,回过头来,一双蛇眼盯着两名妓女:“你们不乐意?”两妓女被他一瞪,心胆俱裂,跪在地上只是哭。彭千麒径自上楼,徐沐风怕他与七娘起冲突,忙跟了上去。   严旭亭也想看热闹,给了方敬酒一个眼色,两人一同跟上。   彭千麒也不客气,径直推开了七娘房门,直说了来意。七娘嗑着瓜子,冷冷道:“不给赎。”   彭千麒皱起眉头,沉声道:“不给赎?什么意思?”   “就是不给赎的意思。”七娘道,“你要能从这骗出姑娘,算你本事,你要赎,我就偏不许。”   徐沐风没料到她连彭千麒都敢得罪,难道是嗑瓜子把脑袋咸坏了?连严旭亭也感讶异。倒是方敬酒,难得地眉头挑了一下,似乎颇为赞赏。   “这是要跟我做对了?”彭千麒道,“我是江西总舵。”   “总舵又怎样?彭老丐以前来嫖,也少不了他一文钱!”七娘神色悠然,竟真不把彭千麒放在眼里,又道,“就因为你是江西总舵,更不给你赎。你什么德行老娘不清楚?让你赎回去做妾,除非怀上了,要不短命的几天,长命的半年,就算替你生了儿子也活不过两年。打死的、饿死的、烧死的,比姑娘在床上的花样还多。江西总舵离这才几里路?你今天赎一个,改天赎两个,这几十个姑娘够你糟蹋几年?群芳楼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彭千麒冷声道:“贱货,想死吗!”说着踏步上前,徐沐风忙拦住他,低声道:“群芳楼眼线多,要找彭小丐还着落在这娘们身上。彭掌门,冷静。”   七娘见他起了杀心,仍是处变不惊,道:“想砍我,朝着脖子上就一刀。你要想操我,老娘掀了裤档你也不敢!你要逼谁逼谁去,群芳楼的女人你碰不得!你要想来硬的,昆仑共议的规矩放在那,就看徐帮主保不保得住你!”   彭千麒盯着七娘半晌,忽地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徐沐风只得快步跟上。严旭亭看了看七娘,又看了下楼去的彭千麒,眼神中颇见佩服,也跟了下去,倒是方敬酒立在原地。   “主子都走了,狗还留在这干嘛?”七娘打量着方敬酒,“还不滚?”   “你喝酒吗?”方敬酒道,“我请你一杯。”他的话很少,也很简洁有力。   “呸!”七娘啐了一口,骂道,“楼下这么多年轻姑娘不要,原来好这口?老娘上岸久了,不下海!”   “我有老婆了。”方敬酒道,“只是喝酒。不赏脸,就下次吧。”   方敬酒说完,也跟着下楼了,反倒是见惯风浪的七娘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唬愣了。   那两名妓女这才上楼来,千恩万谢哭诉着七娘救她们一命,愿意为群芳楼做牛做马等等。   一名妓女问道:“七娘,你这样得罪臭狼好吗?他可是江西总舵……”   七娘把嗑干净了的瓜子盘往前轻轻一推,另一名妓女立刻熟练地上前收拾,又为七娘倒了杯冷茶。   “这江西还不是他的,群芳楼南来北往的客人这么多,他还不敢太嚣张,免得传了太难听的消息到昆仑去。他要把江西管住,起码还得两年……”   妓女熟练地张罗了第二盆瓜子,听到这话,惊道:“才两年?两年后可怎么办?”   “两年后他就死啦。”七娘冷笑,“还没等他掌握江西,他就死了。”   ※       ※       ※   七娘之所以这样冲撞彭千麒,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真的知道彭小丐躲在哪里,若不把戏做足,反倒启人疑窦。   杨衍躲到孙大夫家已经六天了。他知道这样会给孙大夫惹来杀身之祸,可他真没地方去。那日他丹毒发作,浑身剧痛,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彭南义的惨叫声,等他疼痛稍复,忙问彭小丐:“总舵,我们去哪?”   “不能……出城……”彭小丐声音微弱,“有……内奸……”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内奸?谁?总舵,我们要往哪走?”他问了两句,彭小丐只是不答。杨衍觉得自己背上一大片湿润,伸手一摸,满满是血,忙回过头去,却见彭小丐两眼无神,意识模糊。眼看那马将失了驾驭,歪歪斜斜便要撞着,杨衍一把抓过缰绳。他本想带彭小丐出城,但彭小丐伤得太重,必须立刻止血治疗,如果出了城,自己又救治不了,别的大夫他又信不过,只得催马疾行。那恰好是往群芳楼的方向,杨衍想起了孙大夫……   彼时尚未日落,孙家医馆中有人,杨衍不敢靠近,只得弃了马放它奔走,自己扶着彭小丐躲入暗巷。彭小丐衣服不住往外渗血,杨衍怕留下血迹,脱了外袍覆在他身上,等病人走尽,这才快步上前通知孙大夫。   孙大夫几天前才见过杨衍,见他鬼祟,又听说有人受伤,趁着黄昏时街上人少,忙让阿珠陪着去将彭小丐搬入医馆,又将大门掩上。杨衍让他先救人,孙大夫连忙施药止血,所幸那两刀砍得虽深,却没伤着内脏,只是出血过多。彭小丐年纪虽老,功力却深厚,暂无性命之忧。   杨衍调了李景风临别相赠的顶药给彭小丐喝下,那药是朱门殇挣杵法宝,一共也只送了李景风十颗,在武当山时已经吃掉了四颗,剩下六颗李景风分成三份,他与明不详各拿了两颗,虽不能治本,却能治标。   他刚喂完药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孙大夫与阿珠都吃了一惊。杨衍使个眼色,孙大夫拉上帘子,让阿珠开门,杨衍提刀躲在门后。   阿珠开了门,道:“我们医馆歇息了,明日请早。”   外头是一名中年女子,只见她牵着一匹黄鬃马,急道:“把那红眼小子的衣服脱给我!快!”   杨衍不明就里,阿珠也纳闷。那女子道:“那马驯良,没人驾着跑不远。要救彭小丐就快脱衣服!”   杨衍从门后走出,认出是群芳楼的七娘,见她催促甚急,并无恶意,也不多问,忙将衣服脱下。七娘进屋换了杨衍衣服,又取了斗笠遮住头脸,快步走出,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彭小丐失血过多,不一会便沉沉睡去。杨衍把彭小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道:“我不敢拖累孙大夫,等明天总舵稍好,我们就走。”   孙大夫却道:“见死不救还是大夫吗?何况是彭总舵!”   到得深夜,七娘重回孙家医馆,阿珠替她开了门。她一进门便上前看彭小丐的伤势,报了自己身份。孙家医馆离群芳楼不远,孙大夫祖孙两人都听过她的名字。   七娘又骂杨衍道:“抚州路上行人多,你一马双驾跑过来,谁没瞧见?把马随意丢了,还不被人发现?心眼比棒槌还粗!”   杨衍脸上一红,低头说“是”。   “我把马往北骑去放了,扰乱他们,不过瞒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七娘道。   杨衍问:“七娘怎么找着我们的?”   “老总舵下葬了,抚州城还是有些尴尬人,群芳楼的消息最灵,又听到九江口跟赣州道上的赊刀人故事,我早起疑。徐放歌前脚刚进抚州我就知道要出事,等听说了总舵被个红眼少年救走,除了你还有谁?料你也没什么亲戚朋友。记得几年前那个花柳大夫是从孙大夫手中把你拐来,就摸上孙家医馆,在附近瞧见这马闲走,就雪亮了。”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还有谁知道我认识孙大夫?”   “当年照顾过你的姊妹早从良去了,未必有人记得这件事。”七娘说着,径自坐在孙大夫看诊的椅上,翘起腿,斜靠在桌上支颐道,“这里虽不十分安全,也没更好的地方躲,只是还要再布置。小姑娘,取些帘幔过来。”   阿珠道:“医馆里没有。”   七娘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怕不有十两重,想了想,又取出一些碎银。孙大夫惊道:“太多了!”   “不多,怕你没命花。”七娘道,“大锭银子太显目,现在你用不得,这些碎银给你买些零碎用物。明天买幅窗帘,把医馆一角围起,让总舵跟这小哥躺里面。明日医馆要照常开业,遇到有人问,就说是麻疯病人,他们不敢看。”   孙大夫吃了一惊,问道:“医馆还要开业?”   七娘道:“别惹人起疑。”又道,“给总舵买些好药。”她又想了想,“有什么事,让这小姑娘来找我。记得,一切如常,夜熄灯,早开业,什么多的事都别做,我不会再来见你。”   她说完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彭小丐,道:“看老总舵的余荫能不能保住他们一家了。”   七娘走后,孙大夫叹道:“果然烟花之地多奇女子啊。”阿珠照着指示买了窗帘挂上,只留杨衍照顾彭小丐。又听到医馆外有人马经过的声音,料是搜查,唬得孙大夫和阿珠心惊胆颤。   时刻一到,孙家医馆熄了灯,孙大夫爷孙两人就寝。杨衍夜晚无火光便不能视物,就趴在彭小丐床边歇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忽地听到彭小丐咳嗽的声音,忙问道:“总舵,你醒了?”   “醒很久了。”彭小丐语气虚弱,声音中满是沧桑,与之前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般。杨衍知道他心中难过,自己也不禁难过,心神激荡之下,眼圈泛红,道:“我真是扫把星,走到哪里都出祸事!害了自己一家人不够,又害了总舵一家……”说完忍不住趴在床沿哭泣。   “傻孩子……”彭小丐摸着他的头道,“是人要害人,不是神仙要害人。你只是倒霉,老撞上。难道你不来,徐放歌就会放过我?”   杨衍拉着彭小丐的手,问道:“总舵,你有什么相熟的人可以帮忙吗?例如谢堂主,或者其他人?”   彭小丐道:“你这双眼睛,走出去就引人注目,要是遮头遮脸,肯定也会被拦下盘查。那些跟我相熟的人,徐放歌不知道吗?他们此时自身难保,你去求他们也没用。”   杨衍知道他说得有理,又问:“那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等我伤好些,先往湖南找媳妇跟威儿……”他说到这,忽地一阵哽咽,过了好一会才道,“再来好好盘算怎么报这个仇。”   第二天一早,天色初亮,杨衍见彭小丐胡子、头发都被血染了,正要打水让他梳洗,彭小丐却让杨衍拿了剃刀,替他把头发胡子眉毛通通刮个干净。杨衍不会理发,忙道:“这我不会,怕伤着总舵……”   “不会很好,伤着了更好。”彭小丐道,“快些。”   杨衍只好照做,不一会就把彭小丐脸上毛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自也免不了弄出几处小伤。彭小丐脱下衣服,只着内衣,让杨衍取了笔蘸了些朱砂和墨水,在脸上额头上点了几个圆斑,再把毛发和衣服都烧了,和衣而卧,怀中抱着那把黑刀。此时他躺在床上,远远望去,脸上几处伤口与红肿,倒真似麻疯病人一般。   杨衍佩服彭小丐机智,心想:“总舵毕竟是老江湖,细心得很。”他一双红目显眼,又无处藏身,只得钻进床底下。   这天一早,孙家医馆照常开门,病人上门问诊,见医馆后方围了帘幔,都纷纷问起,孙大夫说是昨夜接了个麻疯病人,那些人都怕了,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昨日抚州发生大事,消息灵便的都开始说起昨日的剧变,徐放歌故意放出消息,有人道:“听说总舵的媳妇跟孙子也被抓走了!”又有人道:“谢玉良那狗崽子!咱抚州倒了八辈子血霉,出了这样一个狗啃良心的分舵主!”   躲在床下的杨衍又惊又怒,听见床板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料是彭小丐有了动作,外头的孙大夫与阿珠也是一身冷汗。   又听人道:“小声点,那杂碎现在带着人马到处抓人,都是抓跟总舵相熟的。要不小心,连你也被抓了!”   又有人道:“总舵儿媳妇给臭狼抓了,被关在东柳巷大庄院。唉……这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   “有昆仑共议的规矩护着,那条臭狼他敢?”   不一会,两名丐帮弟子走进医馆,孙大夫忙上前招呼,问道:“两位大侠有事?”   一名丐帮弟子道:“奉彭总舵命令来搜查叛徒,让开些!”说着将孙大夫推开。   杨衍听到有人来搜,握紧手中刀,想着对方如果闯入,只得杀人了。   一名弟子见着帘幔,正要掀开,孙大夫忙喊道:“别掀,是麻疯病人!”那名弟子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   孙大夫急问道:“你碰着帘幔了吗?”   那弟子道:“好像碰着,又好像没有……唉!你这怎么收留这种病人?”   “医者父母心嘛。”孙大夫道,“快去洗个手,小心别染上了!”   那弟子朝帘幔后望去,见着一个光头,头上有伤疤脓疮。彭小丐两代经营江西,甚有众望,江西一夜变天,众人多半不服,不想认真查访,只怕真找着了,就算没被老总舵砍死,领了赏以后也抬不起头做人。众人只是虚应故事,当下也不细察,只道:“若遇到了叛徒,务必通知,有你的赏。”   孙大夫连忙点头称是,其他病患也点头称是,这才送走那两名丐帮弟子。   这一日孙大夫见着不少人经过门前,据说都是彭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听说临川封了城,准进不准出,关口盘查甚严。到得晚上,阿珠刚盖上门板,杨衍急忙从床下翻出,喊道:“总舵!”   彭小丐脸色铁青,仰起上半身。孙大夫忙道:“你还不能起身!”   杨衍咬牙道:“那群狗娘养的!”此时他恨不得杀入东柳巷救出赵氏母子,但知道凭他现在本事,实与送死无异,何况彭小丐伤势沉重,还需要自己照顾。此时他不由得想起明不详,心想:“若是明兄弟、李兄弟在就好了。明兄弟足智多谋,李兄弟仗义,他们都是好人,肯定会帮忙。”空想无益,他只得问彭小丐道:“总舵,怎么办?”   彭小丐脸色苍白,吸了口气,低下头咬牙道:“他们不敢动威儿。威儿若死,我便是灭门种,他们不能杀我,我却能杀他们,华山跟臭狼不敢冒这个险。我就担心儿媳……”他抬起头道,“杨兄弟,我们走……”   孙大夫急道:“这么重伤,走哪去?”   彭小丐道:“要救我儿媳就得找人帮忙。这当口,我也不知道谁会帮忙,谁是叛徒,若是事败,我不想牵连你家。”   孙大夫也自犹豫,道:“我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只是这个孙女……”   阿珠抬头挺胸道:“我不怕死!”   孙大夫骂道:“小丫头,真到死时你才知道怕!”又对彭小丐道,“总舵,你听我一言,你这伤三五天不会好,现在出去,遇着谁都难自保。你死了救不了儿媳妇,更没人替他们报仇,你若暴露了行踪,还会牵连我爷孙。忍着,忍一天是一天,好一分就多一分胜算,等你伤势大好,从我这走出去,怎样翻天覆地都行。”   杨衍听他这话,虽求自保,但句句在理。孙大夫救彭小丐已是冒了奇险,怎好再为了救赵氏母子将他们卷入其中?   原本彭小丐在江西有不少亲信,不过多数分调各处,远水难救近火,且临川被围,难以将消息传递出去,等他们接到消息已不知几时,找不着彭小丐,群龙无首,难以成功。   彭小丐望向杨衍,见他一双红眼甚是醒目,容易被人发觉,让孙大夫祖孙传讯更是冒险。至于在抚州的亲信……徐放歌故意让谢玉良出面擒抓叛徒,用意便是让彭小丐更加忌惮,不敢轻信他人。谢玉良跟着彭小丐十年,可算得上亲信,连他都背叛,还有谁可信?   一念及此,彭小丐不住大声咳嗽,难道自己真要放着儿媳孙子不管?   “我去投案!”彭小丐道,“让徐放歌放我儿媳孙子走!”   杨衍骂道:“那群狗杂碎哪会跟你讲信用!”   彭小丐知道他所言属实,投案顶多只能保住孙子安全,赵氏只怕难逃一死。   杨衍忽道:“七娘!”他想起那日七娘帮了自己,忙道,“七娘信得过,请她帮忙?”转念一想又道,“可七娘说她不会再来了。”   阿珠道:“我帮你传讯……”她还没说完,便被孙大夫一把拉住,瞪了一眼。   彭小丐道:“你们说得没错,我再养养伤,等好些了再作打算。”   他重新躺回床上,不再说话,孙大夫也带着阿珠离开。   杨衍沉默半晌,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既不牵连孙家又能保住彭小丐一家的办法。彭小丐伤得太重,抚州现在戒备森严,还有哪里好躲?   他白天躲在床板下,睡也睡饱了,此时心念纷飞,更难入睡,索性打坐练功,等捱到子时还要发病一次。他本性暴烈,历经劫难后更是攒了满腔怒火怨气,易筋经属佛门武学,讲究心平气和、心无杂念,他学起来进展甚慢,但所幸只在入门,加上他用功勤奋,每日练武花费时间比别人多上许多,是以仍有进展,若非如此,那日他也擒不下徐沐风。   子时过后,捱过丹毒发作,杨衍见彭小丐一语不发,轻轻唤了声:“总舵?”没听见回应,他于是就地躺着。他睡不沉,又被床板抖动的声音吵醒,黑暗中似乎传来低鸣声,他心中起疑,忽地恍然大悟。   是总舵……   他没猜错,那号令江西的一方之霸,此刻竟躲在被窝里头啜泣。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被擒的家人,以及此刻的无能为力啜泣。   杨衍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这世道不是只对他一人残酷,而是对所有的好人残酷无情。   又过了一天,传来了新的消息,有人闯入东柳巷庄园想救赵氏,全被杀了。   彭小丐没说什么。   第四天、第五天……搜索虽然急,但没人怀疑孙家医馆,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彭小丐的伤势虽然没有全好,但已能起身,连孙大夫都觉惊讶。   彭小丐试着握刀,挥刀时仍觉疼痛。“我这伤,没个把月不会好,但我等不了这么久。”彭小丐道,“现在能走动,应付普通人还行,要是遇着臭狼或方敬酒,支撑不了多久。”   “那头臭狼!”杨衍咬牙道,“总有一天要替彭大哥报仇!”   “用不着你报仇,他也活不了多久。”彭小丐冷冷道。   杨衍一愣,问道:“怎么说?”   “徐放歌想对付我,却不想得罪江西百姓,不然他是帮主,叛帮之罪就能杀我,何必请来华山跟彭家帮忙?仇名状是私仇,灭不得满门,何必搞得这般绑手绑脚?不过是让他们动手,徐放歌就不用担杀害彭老丐子孙的恶名。”彭小丐冷笑,“彭家在丐帮势力庞大,但姓彭的直系从没当过一次丐帮帮主,甚至连总舵都只有彭家远亲才能当,那是历任帮主要压住彭家势力。以徐放歌的狡猾,竟然让臭狼当江西总舵,他会没算计?”   他接着说道:“臭狼接管了江西,肯定闹得民不聊生,等臭狼把不服的势力铲除得差不多,他再出面,随便查几项臭狼的罪名就能把他除掉,简单利落,不费功夫,而且为江西除去一大害,江西百姓还不感恩戴德?他再派自己儿子接任总舵,名正言顺又得民心。”   杨衍鲜少听到这种政治算计,不由得惊呆了,于是问道:“臭狼没想到这点?”   “狼就是狼,只顾着吃肉!”彭小丐道,“他要有脑子,就不会帮着徐放歌对付我!他跟我功力悉敌,靠着伏虎七式打败我,可对上徐放歌,半点讨不着好处,论兵力、势力、谋略,都只配跟在徐放歌身后吃屁!等徐放歌一走,你瞧着,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两人正说话间,阿珠端着晚饭进来,彭小丐道:“阿珠,我们明天就走。”   阿珠讶异道:“可总舵你的伤……”   “不能等了。”彭小丐摇头,“这几天,我死了很多朋友……”   阿珠心中恻然,又问道:“要找七娘帮忙吗?”   彭小丐道:“我也想找她商量,可惜群芳楼人多眼杂,杨兄弟这双红眼招人注目,不方便,我再想想办法。”   阿珠急道:“四下都是彭家跟丐帮的人,哪有什么办法?”   彭小丐道:“先找到落脚处再说,慢慢找人帮忙救出媳妇孙子。我就不信,抚州没人肯帮我彭天放!总之,不能拖累你们。”   阿珠听他说得没主意,不由得担忧起来,自己打了个主意。   隔天下午,阿珠找了个由头,溜出医馆。   最少能帮总舵找七娘商量商量,七娘本事大,说不定有办法安置总舵跟杨衍,阿珠想着,往群芳楼去了。   孙家医馆距离群芳楼不远,阿珠料得能在爷爷起疑之前赶回。她到了群芳楼,快步上前,护院见是一名少女过来,不由得纳闷,上前问道:“你来找谁?”   阿珠道:“我来找七娘。”   “七娘?”护院颇觉古怪,问道,“七娘不随便见人的,你是谁?找她什么事?”   阿珠没来过妓院,不知道规矩,不由得支支吾吾道:“你……你帮我跟七娘说声就是。”   护院正要再问,听到一个声音道:“妓院门口竟然有姑娘?难得!”   阿珠转头望去,见两个贵公子身后领着七八名壮汉,当中一人嘴上刺着一条龙,另有一名秃头胖子,一双尖耳朵特别醒目。   护院道:“二公子,这姑娘说是来找七娘的。”   “找七娘?”有着蒜头鼻的贵公子颇觉讶异,问道,“一个姑娘,找七娘干嘛?”   阿珠答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转身就逃。一名细瘦汉子忽地飘到她身前,挡住去路道:“二公子问你话,你干嘛逃?”   阿珠颤声道:“你们……你们看起来很凶,我怕……”   这群人正是刚出群芳楼的徐沐风等人。徐沐风见她古怪,问道:“怕什么?我们又不是登徒子,问两句话而已,姑娘说完就能走。你找七娘做什么?”   彭千麒甚是不悦,道:“二公子要是起疑,抓回去审就是了,跟她磨叽什么?”说着伸手就去抓阿珠。他虽肥胖,动作却是迅捷无伦,阿珠闪都没得闪,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紧得就像是被铁箍住一般,不由得喊疼,险些就要哭出来,忙喊道:“我没做坏事,别抓我!”   徐沐风皱眉道:“我就是问你为什么来群芳楼,你说不就得了?”   这时,一辆金漆马车驶来,车上印有丐帮印记,众人都看了过去。马车停在群芳楼门口,车上走下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众人齐声道:“见过徐帮主!”徐沐风也喊道:“爹!”   这一声“徐帮主”宛如一道惊雷劈进阿珠脑海中。原来这群人就是彭小丐的仇家?她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牙关不住打颤,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徐放歌见彭千麒抓着一名姑娘,问道:“怎么了?”   徐沐风忙道:“没事,这位姑娘说是来找七娘,我就顺口问问而已。”   严旭亭见徐放歌来,实不愿与这女子纠缠,于是道:“姑娘,好好说话,你到群芳楼找老鸨干嘛?”   “我……我……我到群芳楼……”严旭亭与七娘不熟,直接称她为“老鸨”,阿珠脑中本是一片浑沌,“老鸨”两字却如一阵强风驱散迷雾,她忙道,“我想当妓女!要七娘收我!”   徐沐风见父亲来到,也不想与阿珠纠缠,便道:“彭掌门,放了她吧。”   彭千麒冷笑道:“就你这姿色?”阿珠体型福泰,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彭千麒看不上眼,顺手一推,阿珠站立不住,摔倒在地,软着一双腿不住颤抖,一瘸一瘸地离开。   “彭掌门,瞧你把人家吓得。”严旭亭笑道。   徐放歌看了一眼阿珠的背影,缓缓道:“我要离开江西了,沐儿也要跟我回去,彭总舵,之后江西便交你打理。严公子,此番劳驾华山与点苍诸位,丐帮必有所报。”   严旭亭拱手道:“不敢,世伯慢走。彭小丐这条命,严旭亭担保留在抚州。”   徐放歌点点头,徐沐风也拱手道:“我与严公子一见如故,他日若有缘相会,定要与严公子好生畅谈一番。”   严旭亭道:“徐公子保重。”说着低头在他耳边说道,“或望有朝一日,你我昆仑共议再会。”   昆仑共议是掌门会议,徐沐风晓得严旭亭意思,微笑道:“承蒙贵言,望不相负。”说完便与徐放歌上了车,向东驶去。   “爹怎么不等彭小丐死了再走?”车上,徐沐风问道。   “你不懂臭狼。”徐放歌道,“我们走了,才更有机会杀彭小丐。”   徐沐风甚是讶异,问道:“爹这是什么意思?”   “用人,得了解这个人的习性。彭天放性格直爽,善明刀不善暗箭,这是他的缺点。臭狼残忍暴虐,也是他的缺点。”   徐沐风仔细听着,父亲说出来的话肯定有些自己不懂的世故在,学得越多就能爬得越快。   “等我走了,臭狼才能百无禁忌,你就不要留在江西脏了自己。”徐放歌说着。   ※      ※      ※   阿珠颤抖着双腿,才刚转过巷子口就软倒在地。她差点送掉性命,此刻惊魂未定,跪在地上喘了好几口大气,刚站起身来,一只手捂住她嘴巴,将她拖入暗巷。   阿珠吓得全身僵木,张口要咬那只手,她这才惊觉这自以为是有多危险,难怪七娘说自己不会再来孙家医馆。一想到自己的愚蠢就要害死彭小丐和杨衍,还有最爱的爷爷,甚至七娘,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阿珠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别哭,我是好人。”背后那人低声道,“杨兄弟是不是在你那?”   阿珠吃了一惊,又听那人道:“我叫殷宏,总舵在哪?”   阿珠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殷宏低声道:“我认得你,你是孙家医馆的孙女。好端端的闺女干嘛去当妓女?你是不是有事找七娘?”   阿珠道:“没有!我……我就是想买新衣服新鞋子,才当妓女!”   殷宏道:“你若不承认,我就禀告新总舵,让他去搜孙家医馆!”   阿珠知道瞒不过,只得等到孙家医馆关门后领了他去见彭小丐。   “总舵!”殷宏跪在地上,大哭道,“见着你平安,太好了!”   “殷大哥!”杨衍扶起殷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的?”   殷宏道:“臭狼要抓总舵,把抚州所有人都调来,我负责巡守的地方就在附近。我想群芳楼是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特别留意着,就见着了阿珠姑娘……”   彭小丐闭目沉思,过了会,问道:“有多少弟兄跟着你?”   殷宏道:“八个,都是信得过的,能干大事。”   彭小丐沉吟半晌,问道:“有地方藏身吗?”   殷宏道:“家里有间空屋,就在……”   彭小丐道:“别说,带我去就好。别跟任何人提起七娘跟这里的事。”又转头对阿珠道,“我们走了,你就当我们没来过,以后别这么莽撞。”“好心多的是办坏事的时候……”彭小丐叹了口气。   阿珠惨白了脸,羞愧地低头道:“是。”   入夜后,杨衍扶着彭小丐,跟着殷宏离开医馆,走出了半里地。此时抚州宵禁,路上无行人,这里是殷宏负责的区域,他对巡逻守卫的路线了如指掌。三人躲躲藏藏,又转了几个巷子,杨衍闻着一股腥臭味,殷宏解释,这巷子前是喜平口市场,白天热闹,但巷子僻静,往来的人少。   彭小丐道:“闹中取静,反倒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殷宏到了间矮小平房外,见左右无人,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又敲了两下,紧接着再敲三下。里头的人打开门,见到殷宏身后的彭小丐,甚是激动,忙道:“快进来!”   杨衍见屋内约有六七人,见了彭小丐都下跪道:“总舵!”有两三人心情激动,竟尔哭了出来。杨衍心想:“总舵沦落至此,还有人愿意帮他,当真受爱戴。”   他扶着彭小丐坐下,彭小丐问:“都到了?”   殷宏道:“田五正值班巡逻,晚些到。”   一人道:“总舵,我们找得你好苦!”   殷宏道:“我们想救回夫人少爷,可东柳巷戒备重重,这阵子又死了不少弟兄,谢玉良那杂碎背叛,搞得我们人心惶惶,不知道谁可信,谁不可信,只怕私下联络,反遭祸殃。”   彭小丐想了想,问道:“赵阎、吕不应、许富几人呢?”他说的都是自己心腹,赵阎是临川分舵主,吕不应是抚州刑堂堂主、许富是抚州兵队长,领着五百余名弟子,负责抚州治安。   殷宏低头道:“许队长、吕堂主都被抓走,赵分舵得知消息,家小也不顾,彻夜逃走,也不知去哪了。”   彭小丐心中一痛,又陆续问了几个名字,不是被捕就是逃亡,有些反抗的已被格杀。抚州内外心腹都被肃清,徐放歌绸缪多时,亲自坐镇,靠着帮主号令,又有彭家势力撑腰,意在一举得手。仔细想想,早在彭南义升任莆田分舵时就已是故意隔绝他父子二人,趁着父亲丧事将华山与彭家势力带入抚州。   杨衍问道:“总舵,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彭小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今抚州危机重重,寸步难行,自己心腹又在这短短几天内被铲除。   杨衍见彭小丐不说话,知道他犹豫难办,于是建议道:“总舵,我们先想办法救出嫂子跟孩子。举旗子反了,江西多的是支持您的人!”   彭小丐摇头道:“江西近半势力是彭家的。徐放歌把江西送给臭狼,就是要他支持,反了,只是江西内讧,让彭家跟江西子弟打个两败俱伤之后,徐放歌正好以逸待劳,把眼中钉都给拔光了。”   他与徐放歌相识多年,实不知徐放歌城府如此之深,定谋划策如此周严。   杨衍忽地明白,这局面下,自己的血气之勇毫无用处,眼下最重要的是彭家一脉能够平安,于是道:“那我们想办法救出嫂子跟孩子,先逃,以后再设法替彭大哥报仇。”   彭小丐沉吟半晌,道:“先这样办。”又接着道,“我这伤起码还要养十几天,你们……办事小心点。”   殷宏拱手领令道:“是!”说完又有些犹豫。   彭小丐见他神色不定,问道:“还有别的事?”殷宏扭捏半天,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彭小丐骂道:“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   殷宏这才道:“我刚才回去,听说……呃……臭狼放了消息,明日要处决叛徒,还要……”   彭小丐道:“还要什么?”   殷宏道:“挖老舵主坟……”   杨衍大怒,双眼圆睁,骂道:“我操他娘!”他提刀便走,殷宏连忙将他拦下,道:“杨兄弟,你拼不过,白死罢了!你死了,谁照顾总舵?谁帮彭家报仇?”   杨衍止不住心中悲愤,直欲发狂,虽知殷宏说得有理,但波涛汹涌怎按耐得住?忽听众人惊呼,有人喊道:“总舵!”   他忙回头瞧去,只见彭小丐已然昏了过去。   ※        ※       ※   十几名壮汉正掘着彭老丐坟墓,坟前三十丈处的空地上立起十余座高约两丈的高架子,架下堆着浇满油脂的干柴稻草,每个架子上都绑着一人,全是徐放歌下令擒回的彭小丐亲信,个个蓬头垢面赤身裸体,身上多处血污,显然曾遭拷打。有几人不住破口大骂,然而多数都在哀告求饶,坐在坟前椅上的彭千麒丝毫不以为意,笑着对身边严旭亭道:“严公子看过火刑吗?”   严旭亭干笑几声道:“没呢。”他望着周围人群,见个个脸上有愤怒不满神色,心想:“臭狼这样治理江西,用不着几年就天怒人怨了,看来丐帮早晚式微。以前我老问爹,为什么非得跟点苍连手?现在看来,少林少问世事,又有正俗之争,崆峒不出甘肃,女人又办不了大事,只剩下点苍,爹爹果然有远见。”   “操娘的,挖个坟要多久?!”彭千麒见那几名挖坟的壮汉个个有气无力,手都在抖,不由得焦躁起来。那几名挖坟的壮汉却是苦不堪言。他们今天干了这活,只怕以后走到哪都得背着个挖彭老丐坟的罪名,遭受白眼那是必然,只怕还得横死,只能在心中不住念祷:“彭大侠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彭大侠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彭千麒站起身来,在木架子前巡了一回,笑道:“你们这么喜欢老头子,把你们烧去当他跟班,也算遂你们的愿!”早有人吓得肝胆俱裂,哭喊哀求,彭千麒只是嘻嘻笑着不理,又道:“等不及了,先烧吧!”   他说着拿过火把,把一堆堆柴火点燃,顿时大火腾起。彭千麒故意把架子架得老高,受火刑的才不会一下便被烧死,反而要忍受更久的烟熏与高温煎熬。   那原先破口大骂的人先是被浓烟熏得不住咳嗽,随即在高温烧灼下,大腿冒出烧烫伤独有的水泡,接着是腰、胸,直到水泡爬满了脸颊,头发因热度而卷曲,末端被飘起的火花点燃。他们先是痛呼哀嚎,之后再也顾不上骨气与尊严,忍不住大声求饶。只求速死。那惨叫声实在太过激烈,围观的群众都惊得瞠目结舌,不少人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彭千麒笑吟吟听着那哀嚎,甚是享受。他知道这些人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逐渐被烤熟,接着他闻到一股酸气。发现周围大部分观众早已逃离,只剩下部分人还在欣赏这少见的酷刑,他没空理会。睁大了眼,细细观看那些人身上浮起的水泡因升高的温度破裂,又在别处重新浮起,一颗颗冒出,像是正滚沸的热水,里头渗出的体液被热度烘干,皮肤从红色逐渐变成焦黄色,又滴下油脂,飘出淡淡焦味。眉开眼笑,甚是欢喜。过了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人肚子逐渐胀大,彭千麒喊道:“好把戏来了,注意看!”   不知为何,那些人的眼珠子渐渐从眼眶凸出,随即崩弹出来,尾端脉络仍连在空荡荡的眼眶里头,两颗眼珠悬在两颊前不住摆荡。接着,他们的肚子猛然爆开,大量油脂伴着肠子喷发出来,淋在火上,火势更旺,味道浓郁。   严旭亭闻到烤肉的焦味时就已经忍不住喉头一酸,飘飘然柳中刃首先扛不住,转身呕吐起来。还有一人,严旭亭认得是点苍派来支援的高手黄柏,外号“硬爪”,他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等到肠子与眼珠喷出时,连铁掌钱坤等人都吐了,严旭亭腹部痉挛,胃管一阵收缩。唯有方敬酒神色不变,不动声色地在他中脘穴上轻按几下,才稍稍缓解了严旭亭腹部的紧缩。   “他是个疯子。”方敬酒面无表情地淡淡道,“公子若是示弱,他瞧不起你,你就压不住他了。”   严旭亭挺起胸膛,面露微笑,彭千麒恰恰回头,与他打个照面,笑道:“严公子觉得有趣吗?”   严旭亭一面在心中骂娘,一面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彭千麒又道:“还有更有趣的。”说着又望向棺木处。   正在挖棺木的人早被吓到面如土色,加倍用力,没一会就把彭老丐的棺木挖出。彭千麒跳入墓穴中,啐了一口道:“你也敢入土为安?!”他力贯右脚,奋力踹下,将棺木踹开一个大洞,又蹲下身子看了一会,摸摸自己左半边脸颊,猛地站起身来,不住往棺木中踹去,发出鬼哭般的诡异狂笑。旁人只见他不住狂笑,脚底黏糊糊一片,红的、白的、黑的,粘黏成一团,又带些碎骨肉,最后竟解开腰带,当众在尸体上撒起尿来。   彭千麒打了个哆嗦,哈哈大笑,压抑多年的怨气至今才得发泄,又道:“把老头尸体吊起来,挂在总舵门口!我就瞧他儿子来不来替他收尸!”他狂态大发,经过那木柱子前,瞧着那几具烧焦的尸体,只觉下体昂扬,兴奋异常,一股欲望压抑不住,又不住大笑,对严旭亭道:“严公子,我忍不住了,先走一步!”说着快步走去。   严旭亭见他脸色潮红,神色兴奋至极,简直像是怀里抱了个美人似的,甚觉古怪。   “做过头了。”方敬酒对严旭亭道,“杀彭小丐只能用我们这几人,带上丐帮弟子,反而难杀。”   ※       ※        ※   “嘿、呀!”彭豪威竖着手掌,虚拟成手刀模样,在房里不住砍劈。赵氏看着儿子,她左手脱臼一直没有痊愈,此时早已肿胀不堪,仍强自支撑着照顾儿子。所幸地上的尸体早已移走,没让儿子与尸体为伴。   这几天儿子不知问过几次父亲在哪儿,也不知几次问过还要在这住多久,幸好他乖巧,没有纠缠。不管怎样,这孩子是安全的——威儿一死,公公就成了灭门种,他们不敢冒这个险。只是……之后威儿要由谁来照顾?   赵氏正忧虑着,“轰”的一声,门又被踹开,彭千麒抢了进来,抓起彭豪威一把按倒在地。彭豪威拼命挥舞小拳头抵挡,却哪有用处?赵氏顾不上手腕剧痛,扑上去拉扯彭千麒,喊道:“你想干嘛?!你不能动他!”   彭千麒道:“老子现在就要!你不给老子操,我就操彭老丐的曾孙!”说着便要去扯彭豪威裤子。   赵氏慌张失措,拉着他手喊道:“他还小!”   彭千麒毫不理会,一把将赵氏推开,赵氏哭喊道:“我嫁了!随便你!别弄我孩子!”   彭千麒停下动作,眉头一挑,问道:“你愿意?”   赵氏点头,彭千麒这才起身走下。赵氏抱起彭豪威,只见他眼眶泛红,甚是惊惧,却仍是没流泪,只道:“娘,他欺负我!”   赵氏摸摸他的头,从袖中取出一颗糖塞给他:“这是娘最后一颗糖了。以后的日子,没有爹,也没有娘,只有苦,没有甜,还有很多人会欺负你,你不要怕,要忍,无论多难受,多辛苦……”   彭豪威瞪大了眼,抓住赵氏衣袖,着急问道:“为什么没有爹没有娘?那我不要吃糖了!我以后不吃糖了,我要爹跟娘!”   赵氏流着泪道:“你不吃糖很好,把糖收着,遇着难过的时候,就想着你还有一颗糖,吃了就不难过了。”   彭豪威问道:“那爹跟娘会陪着威儿吗?”   赵氏道:“会,可是要看你吃的苦够不够。够多,爹跟娘才会来陪你。”   彭豪威点点头,眼神甚是坚定。   赵氏道:“你现在上床,用被子蒙住头,等娘叫你再出来。”   彭豪威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彭千麒大踏步走进,将婚书连着笔放在桌上。此时赵氏早已收起眼泪,咬着牙,颤抖提笔,签了闺名。   她方签完婚书,彭千麒就将她推倒在地,赵氏忙喊:“别在这!我孩子在……”她话没说完,“喀啦”一声,右手也被扭折脱臼。   巨痛来袭,她咬住下唇。“威儿会听到……”她想着,忍住了惨叫。   彭千麒随即扭断了她的左脚。   ※ ※ ※   东柳巷大庄园前来了一对夫妻,各自骑着一匹白尾黄骠马,两匹马外形纹路都一般模样,只是少妇那匹马体型稍小些。两人服饰俱都华贵,公子脸上一颗鼻子大得出奇,格外显目,少妇有着一对深深的卧蚕,像是两道弯月托着眼睛,长相虽算不上漂亮,也是略见娇俏,腰间挂了个大酒葫芦。   此时东柳巷戒备森严,门口又堆着刺客尸体,几天下来早已腐臭,寻常百姓哪敢经过,便是外地来的也晓得回避,这对夫妻径自走入,不免引起伏在暗处的保镖戒备。两人在大门前下马,那少妇捏着鼻子看了门前几十具尸体,道:“这样扔着不管,也不怕发瘟疫吗?”   两名保镖走上前来,问道:“两位何人?有何贵干?”   那公子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保镖见到吃了一惊,忙恭身行礼:“原来是公子亲临,失敬、失敬!”   另一人也忙道:“总舵主刚回总舵,还在半路上,我即刻前往通知!”   那公子挥手道:“不用了。”说着携着少妇的手,两人并肩走入。几名保镖要拦阻,门口守卫眼神示意,要他们退下。   那夫妻沿着檐廊快步走过中庭,到了后院厢房区,见一间房外守着四名壮汉。那少妇道:“应该是那了!”两人快步上前,守卫正要拦阻,那公子亮出令牌喝道:“退开!”   少妇推开门,公子也快步跟上,两人同时入屋,却见赵氏赤身裸体趴在门后,似乎想敲门求救。那公子急忙转身避嫌,少妇忙脱下衣服披在赵氏身上,将她抱在怀里,咬牙道:“都是你,耽搁了!”   那公子无奈道:“我爹不走,我来了也没用……”   那少妇见赵氏满嘴是血,不止关节脱臼,手脚筋也被彭千麒挑断,脸上身上满是淤伤,脸上露出难过神色。   赵氏呻吟问道:“你们……是谁?”   那少妇道:“我叫诸葛悠,那是外子,姓徐,叫徐少昀,我们是来救你跟孩子的。别说这么多了,我扶你上床。”   赵氏不住喘息道:“不……不要!我儿子在床上,别让他看到我这模样!别……别吓着威儿……”她被虐时忍痛不叫,几乎咬掉整个下唇,此时脸上竟露出微笑,为自己方才一声不吭感到得意,又道,“我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理我……”   原来她刚才爬向门口是为了不让儿子见着自己凄惨模样,她手脚筋俱断,不能起身也无力开门,只得向外求助,却无人理她。   “臭狼是禽兽,这几个也没人性了!”诸葛悠怒道,“我记得他们长相,找机会一个个弄死!”   “干嘛跟下人过不去?”徐少昀道,“他们也不敢得罪臭狼。”   “你们……是来……帮我们母子?”赵氏迟疑着问道。   “嗯!”诸葛悠问,“对不住,是我们来的太慢了……你信得过我们吗?”   赵氏定定望着她,似要透过她眼睛望到她心里头去,半晌之后,猛地将眼闭上。   哪有什么信不信得过?她想,自己母子在这,还不是任人鱼肉?要抢威儿根本用不着骗她。   “那……以后威儿能拜托你们照顾吗……”赵氏睁开眼来,颤抖着问道。   诸葛悠用力点了点头。   赵氏面上露出一抹微笑,笑容里包含着无限的哀伤,她缓缓道:“谢谢,谢谢……我……我想我丈夫了……”   诸葛悠明白她意思,觉得难受,犹豫了会,点点头,将赵氏打横抱起。赵氏又道:“能帮我换件体面点的衣服吗?”她说,“我丈夫爱看……”   诸葛悠将她放下,从行李中挑了几件,直挑到一件翠绿衫子,赵氏这才点头。诸葛悠又将她抱起,带到另一间厢房去。   徐少昀走到床头坐下,见彭豪威还闷在棉被里头。只听彭豪威喊道:“娘,我什么时候能探头?威儿快闷死了!”   徐少昀心下恻然,将棉被掀开,彭豪威大大喘了口气,见是一名不认识的公子,又见不着母亲,问道:“我娘呢?”   徐少昀道:“你娘有事先走了,让我们照顾你一阵子。你真乖,你娘叫你躲棉被,你就不出来了?”   彭豪威道:“爹说,老婆的话要听,娘的话更要听!”   徐少昀笑道:“我老婆也是这样说呢。”   诸葛悠在另间厢房帮赵氏换上衣服,她手脚粗放,赵氏伤势又重,几次弄疼她,颇觉惭愧。盛装完毕,她又替赵氏挽了发髻,抹上胭脂,扶着她在镜前坐下。赵氏顾镜自盼,觉得满意,对诸葛悠道:“多谢姑娘。”   诸葛悠问道:“要不要再见你儿子一面?”   赵氏摇摇头:“见着了,舍不得,他又要纠缠。”又低声道,“相公,你的仙子来替你做菜了。”   诸葛悠从怀中掏出短匕,左手抬起赵氏下巴,右手在她颈上一抹,一道血箭溅红了镜台。 第72章 家破人亡(下)   临川的下午,街道静得古怪,有些店家早早便收了铺,路上也见不着几个行人。兴许是早上的事闹得人心惶惶,一众凑热闹的居民不是去收惊就是关上门躲晦气,长长的街道上除了稀疏的行人就只有那两匹白尾黄骠马并驾而行。   “怪我。”诸葛悠怏怏不乐,“要能多拖住公公一天就好了。”   “别想着怪谁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彭老舵主的尸体还挂在总舵门口呢。”徐少昀说道。   “别让孩子看见。”诸葛悠摸着怀中孩子,彭豪威早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这孩子暂时得由我们照顾了。”徐少昀问,“他以后若知道真相,会不会恨我们?”   “他有这样的爹娘,不会恩将仇报。”诸葛悠道,“先把消息传出去。”   “怎么传?”徐少昀问。   “我有办法,还便宜你了!”诸葛悠促狭一笑。   两人正走间,忽见一名尖耳、脸颊塌了一半的肥硕男子领着十几骑过来,两人勒住马,徐少昀拱手道:“请问是彭总舵吗?”   那人正是听了消息赶回的彭千麒,当下问道:“是三公子?”   徐少昀举起令牌道:“正是徐某。”   诸葛悠也拱手行礼:“贱妾诸葛悠,见过彭总舵。”说完也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玉牌,道,“这是点苍的令牌,彭掌门可验。”   彭千麒知道徐放歌三子与点苍联姻,这两人同时有令牌与玉牌,身份再无可疑,但早听说徐家三子成亲后辞掉了丐帮职位,与妻子一同游山玩水,再不过问丐帮中事,怎地今日突然出现?于是问道:“公子与夫人做什么要带走这崽子?是帮主命令?”   徐少昀道:“爹说这孩子留在江西是个麻烦,要我带走。”   彭千麒道:“帮主昨日离开时怎么不带走,反倒今日派公子来带?”   徐少昀道:“爹之前没想着,正要回来带人,恰好遇着我们夫妇,就让我们来了。”   彭千麒道:“我正打算拿这崽子当引彭天放出来受死,帮主带走他做什么?”   诸葛悠道:“唉,总舵这想法虽好,可有一点差错。您想想,彭小丐是个世故的人,大风大浪见多了,肯定不会轻易出头,他若要出现,定然是养好伤后,趁着你不在时去救他孙子,是吧?”   彭千麒道:“这几天想救他孙子的人多了去,也没人成功。”   诸葛悠又道:“这次杀彭小丐,用的是华山的仇名状,彭家是义助,帮主只免了彭小丐的职,没下令杀他,对吧?”   彭千麒道:“我是江西总舵,我下令杀,江西丐帮弟子也得听命,有什么问题?”   诸葛悠道:“问题可大了!不消说,东柳巷庄园戒备森严,可假如彭小丐被困在里头,没遇到他孙子还好,要是遇到孙子了,你猜他会怎么做?”   彭千麒皱起眉头道:“你说他会杀了他孙子?”   他以己度人,不觉得亲人可贵,只认为若彭小丐真无路可逃,定会杀孙自保,又道:“我把他擒下,交给帮主处置也行。”   诸葛悠道:“帮主有下令抓他吗?就算有,交到哪里处置?送到帮里去开长老会议?这……彭掌门,你就别给公公添乱了。”   要是长老会议能定彭小丐的罪,徐放歌又何必弄这出大逼杀,又何以请来华山发仇名状,还请了彭千麒与点苍帮忙?无论怎样都得避免把彭小丐送上长老会议,以免夜长梦多。   彭千麒道:“那加派人手就是。”   诸葛悠道:“你别说,加派多少人手都不好使。来救的人多半是彭小丐的朋友,你在门口堆了这许多尸体,不是提醒他们要小心行事?真要聚集了一帮人冲进去,只怕不是救人,是杀人。明着杀不行,下毒毒死这孩子,你担了罪名,还得应付彭小丐的报复。有了灭门种身份的彭小丐,你不怕?”又道,“还有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纳了他儿媳妇作妾。她算是你家的人,她要发起狂起来,一口把自己儿子咬死了,还算在你家帐上,得,还是个麻烦。”   彭千麒皱眉道:“我回去弄死她,就说病死的。”   诸葛悠道:“我帮你处理了,还装扮得妥妥当当,叫人看不出疑点。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呢,要不是我去得巧,那娘们已经打算咬死这孩子了。你懂,对着脖子,狠狠一口下去,‘喀’的一声……”   彭千麒疑惑道:“看她挺舍不得儿子的,会干这种事?”   诸葛悠知道自己说过头,忙道:“也不瞧瞧你把人折磨成啥样了。总之这孩子不能留在江西,公公让我把他带走,绝了你的后顾之忧。你把东柳巷的守卫撤走,派去巡逻也好,搜查也罢,多一批人能用不是更好?。”   徐少昀道:“爹这样决定有他的道理。彭总舵,横竖这孩子无关紧要,你也不缺这人质,何必强留?”   诸葛悠见彭千麒还有迟疑,又道:“彭总舵如果不信,我们先将这孩子搁下,请公公回来好了。”   彭千麒好不容易才等着徐放歌离开,若又回来,今日干的事情免不了尴尬,于是道:“既然是帮主的命令,公子便带走吧。”   彭千麒虽好色冷血,残酷暴虐,但三十年前被彭老丐一掌打掉半边牙齿,又被囚在家中十年后,对于规矩一事就极为看重。他性格狡猾阴狠,非得确认有人庇护或者瞒得过去方才动手施暴。戏子小桂花是男人,来自外地,又无靠山,丐帮境内死人是丐帮追究,真被外地的亲眷找上,找个替死鬼也容易。他娶妾室虽是强逼,可白纸黑字,即便上告昆仑,就算是赵氏,只要推说她怕死改嫁,有了亲签婚书,徐放歌愿意帮他遮掩,那也无问题,至于一般民女,更好处置。   他之所以能横行霸道,全倚仗彭家掌门的身份和徐放歌的庇护,是以不敢轻易得罪徐家人,更不敢犯涉及昆仑共议,徐放歌包庇不了的大罪。尤其杀灭门种,彭老丐一家要是死绝,九大家不知道有多少人追究,连徐放歌都拦不住,严旭亭是华山三子都未必能自保,自己更是非担起责任不可。   一念至此,他也觉得把这孩子送走倒也无妨,免得真出了意外。   ※ ※ ※   彭小丐在小屋里坐着,杨衍觉得,只这一夜之间,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殷宏的人马照例轮班巡逻,殷宏特别嘱咐,找着总舵的事情千万别泄露出去。小屋里只剩杨衍跟两名手下,这两人方才巡逻回来,对彭小丐报告外边的状况,彭小丐既不回应也无情绪波动,似乎一整天都在沉思着,有时坐久了,就站起身来,来回走动,手下见他异状,更不敢告知彭老丐尸体的事。   杨衍很是担心,接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回应,终于发怒,喊道:“总舵,你倒是说话啊!”   彭小丐仍是不语,只是愣愣地发呆。   杨衍见他丧气,更是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怒道:“总舵!你回个神!你要再不回神,我他娘的就冲出去,跟那群畜生你死我活!”   他说干就干,当真拿起刀就要走,几名手下连忙将他拦住,喊道:“杨兄弟,别冲动!”   杨衍大声道:“我就是冲动了也不要当个活死人!”   彭小丐这才开口道:“杨兄弟……坐下。”   杨衍见他终于说话,这才忍着怒气坐下。   “你还在发脾气?”彭小丐问。   “总舵!”杨衍不由得提高音量,这问的不是废话?   彭小丐道:“发脾气无济于事,越是危急,越要冷静。”   “他们要挖爷爷的坟!”杨衍怒道,“我怎么冷静!”   “我倒是跟你不同。”彭小丐道,“我原本殚精竭虑,始终想不着办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心乱如麻、焦怒惊惧,知道爹的事后我反倒冷静了。”   杨衍听他似乎有想法,喜道:“总舵想到办法了吗?”   “我爹一世英雄,落得尸骨遭人侮辱,那是我愧对我爹。我纵横半生,换得家破人亡,是我愧对儿孙。现在只有一件事重要,就是救出儿媳跟孙子,报仇的事之后再说。”彭小丐对两名手下道,“你们帮我买些东西,白锦布十匹、笔墨砚台、胶水、浆糊、剪刀、针线、木竿、绳索、铜锣、腰鼓,若是不够,就买小堂鼓,有多少买多少。”   那两名手下面有难色,一人道:“总舵,这些东西可不便宜……”   彭小丐知道他们没钱,过往他是江西总舵,平常不会随身带钱,正犹豫间,杨衍掏出怀中所有银两,约摸有四两,交给他们两人道:“这些够吗?”   彭小丐道:“锣鼓少买些。记得,分着买,挑便宜、会响、小巧的为上。”   那两人领令去了,彭小丐道:“那些银两只怕不够,还得要些。”此时殷宏恰好回来,彭小丐要他前往群芳楼找七娘索讨些银两,又叮嘱小心,莫牵连了旁人,殷宏也领命去了。   ※ ※ ※   徐少昀进了群芳楼,一口气叫了四位姑娘陪侍,左拥右抱,上下其手,不是亲个小嘴就是偷捏一把,不住哈哈大笑,甚是欢乐。   一名姑娘在徐少昀耳边低声道:“公子,我见过来群芳楼带馒头的,也见过带崽子的,抚州麻鸡多,可把毛根都没长的雏端进锅,缺德啊。”她口中说笑,手没闲着,伸进徐少昀大腿间不住摩娑,眼神一瞥,瞧向了包厢另一端。   诸葛悠左手正提着一坛酒,右手三指拟个母鸡啄米势,戳开封蜡,掀了酒盖,倒满一大碗——她娇滴滴一个女子,却端着一只海口碗,喝水似的一碗接一碗,身边彭豪威坐不住,抱着酒坛伸头探入,贪香多闻了几口,熏得一阵脸红茫然。   诸葛悠见妓女看向她,道:“别瞧着我啊,你们要办事自个开房去!让我相公开心,有赏!”   徐少昀道:“别理她,她有酒喝就成了。”又道,“那不是我儿子。”   一名妓女笑问:“把人家的孩子带到群芳楼来长见识?”   徐少昀在她臀上摸了一把,道:“你们知道这孩子是谁吗?”   那妓女笑道:“这孩子还有来历吗?”   徐少昀低声道:“他可是彭小丐的孙子。”   几名妓女脸色一变,随即又陪笑道:“公子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那叛贼的孙子还关在东柳巷大庄园里?天罗地网,蚊子也飞不进!”   徐少昀笑道:“我不是蚊子,我是徐放歌的三儿子!东柳巷庄园守卫再多十倍,我也随意进出!”又在妓女耳边低声道,“这孩子的娘给臭狼糟蹋死了,我晚些就要把这孩子带走,再也不回江西。”   一名妓女道:“莫怪我瞧着公子眼熟,二公子昨天才来过我们群芳楼。你们兄弟倒是长的像。”   徐少昀哈哈笑道:“我鼻子比我哥大,活干得比他好,你们谁要试试?”妓女靠在他胸口嗔道:“别这样,夫人在旁边看着呢!”   徐少昀拉着两名妓女起身,说道:“老婆,我先快活一会,你顾好孩子!”   诸葛悠笑道:“小心别闪了腰!”又道,“再给我打两斤酒来!”   一名妓女使了眼色,另一名妓女忙道:“我这就去给夫人打酒!”   诸葛悠瞧在眼里,只不说破。   ※ ※ ※   殷宏带回一个布包,里头一大盘零碎银子,称着约摸二十两左右。殷宏抱怨道:“七娘也古怪,群芳楼又不缺大锭银子,偏生包了这些碎银。”   “七娘周到。”彭小丐道,“你们拿了大锭银子出门,兑不开,足银成色也不符合你们身份,碎银子反倒好些,方便分。”   杨衍心想:“细节处这么多考究,总舵跟七娘都是老江湖。”   没过多久,彭小丐要的东西买回,只是不齐全,除了白锦布跟笔墨砚台之外,都有些短少。殷宏将七娘的银子分给他们,又要他们另行购买。   杨衍问道:“总舵,要这个做什么用?”   彭小丐让杨衍磨墨,让殷宏每四尺长剪一段布,每匹十段,用毛笔在两面写了个大大的“老”字,用六尺木竿穿过,针线缝住,绳索绑紧,制成一个“老”字旗号,又要其他人照着做。   殷宏见他制作旗号,惊讶道:“总舵,你想揭竿而起?这……这时机……”   彭小丐道:“我没这么犯蠢,这时机,揭竿而起跟送死没两样。我就想请乡亲帮忙,助我救回媳妇孙子。”   几人忙活了半天,又有两人回来,喊道:“总舵!出事了!”   彭小丐正专心写字,问道:“什么事?”   当中一人道:“听说……少夫人死了……”   杨衍又惊又怒,口中不住咒骂,彭小丐却道:“早猜会有这天。”他把笔递给杨衍,道,“杨兄弟,你替我写,别写歪了。”   杨衍知道彭小丐难受更甚于己,只是强作镇静,于是接过笔,临摹他所写的“老”字。   “我这媳妇,以前家里开酒馆的,常见着有人喝酒闹事,所以最讨厌人喝酒。”彭小丐道,“只要我们父子喝酒,她必劝少喝,若不听就给脸子瞧,脾气可大着。”   说到这里,彭小丐叹了口气:“以后没人管,还是戒酒吧。”   “还有件事。”报信的那人道,“听说小少爷被徐家三少爷带走了。”   杨衍急问:“他们把威儿抓哪去了?”   “不知道,只说要离开江西。”   杨衍怒道:“这帮禽兽,到底还要做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彭小丐问:“这消息哪来的?”   那人道:“群芳楼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徐家三少爷亲口讲的。”   杨衍见彭小丐沉思不语,也不知道是遇着什么难题,于是问道:“总舵,这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徐放歌的小儿子已不在帮内谋事,是特地来帮他爹带走孩子?”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怎地口风这么不严,在群芳楼里泄露出来?”他琢磨半晌,打起精神道,“我本想救出媳妇儿子再逃,现下少了这顾虑,逃走便容易些。他们不敢杀威儿,只要留得命在,总能骨肉重逢。”   他接着嘱咐道:“你们明天就去找人,找些可信的,也不用细查,先不明说,找个由头诓到这来,每个人都找三五人帮忙,有多少是多少。”   殷宏惊道:“总舵,这不加细查,怕有奸细混入。”   彭小丐道:“那也无所谓了。”   殷宏知道总舵有主意,只得道:“是。”   彭小丐道:“大伙今日辛苦些,先把活给办了。”   当天晚上,一伙人绑了七八十面旗帜。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先让众人去招揽同伴,杨衍就跟着他一起绑旗帜。   杨衍问道:“总舵,我们什么时候走?”   彭小丐道:“今晚。”   杨衍早猜到七八分,又不禁担忧道:“你的伤还没好呢。”   “等伤好了,说不定就被抓了。”彭小丐道,“他们人多,又到处搜查,早晚有天查到这来。”   杨衍道:“可总舵这么重的伤,太冒险。”   “哪有什么事能不冒险?十拿九稳的事都少不了得冒险。”彭小丐道,“徐放歌要搞我就不冒险?要是他晚到半个时辰,我就抓了他儿子跟华山那崽子,他连玩都没的玩。要是我让义儿早一天走,威儿也不会落入他们手中。你那天要是没发病,我们也能全身而退。雷酝要是逃走没死,指认了凶手,轮得到他兴风作浪?我们逃来的路上,要不是七娘瞧见,让马匹泄露了我们行踪,孙大夫跟他孙女都要死。”   “什么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万全之计,都他妈的放狗屁!都是说书人的故事,真当真,瞻前顾后,啥都做不了。冒险、赌博、拼胜算,这才是硬道理。你算计一个人容易,抓着他心性就好,可算计一件事,尤其是大事,越多人掺和事情就越复杂,几十颗几百颗脑袋都有心思,你能算得清?还有临机应变,各种意外。就说一件事,现在抚州城有近千名彭家弟子,明天说不定就多来了一千人,也说不定明天就撤光了,谁知道?”彭小丐道,“真逼到命悬一线时,多渺茫也得冒险,不然连机会都没。”   这道理杨衍听明不详说过,此时更有感触,道:“所以准备得越多,逃走的机会就越大。”   彭小丐点点头道:“是这样。”   杨衍看着彭小丐,见他眉毛发须都已剃尽,猛一看还认不出他来。此时已是十月底,天气渐冷,彭小丐戴着顶毡帽,杨衍忽地解开发髻,把头发剪下一大段来,只留下耳后长度。彭小丐问道:“这是干嘛?”   杨衍道:“总舵,把帽子给我。”   彭小丐不知他用意,将帽子递给杨衍,杨衍用浆糊并着针线,将头发黏在毡帽边缘内里。彭小丐甚是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衍道:“你本来满头白发,现在剃了光头,还是引人注目,我替你做顶假头发。他们没想到彭小丐会返老还童,白发变黑发,咱们逃出去的机会就更大了。”   彭小丐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妙计!可惜糟蹋了你头发。”   杨衍道:“我命都是彭家救的,头发算啥!”   到了晚上,果然做好一顶假发帽子,彭小丐戴上,黑发及肩,疏密不齐,颇有些古怪。   杨衍脸一红道:“没弄好。”   彭小丐道:“行了,夜晚看不清,场面一乱更没人注意。”   杨衍道:“多些准备,多些机会。”他又细细调整,虽不算精致,但也有几分模样。   “还有一点难处。”彭小丐道,“最好是亥初发难,可你子时发病,我怕到时照顾不了你。”   “我是灭门种,华山不敢杀我。”杨衍道,“总舵不用担心这个。能逃,总舵先逃出去,能救我,那是杨衍运气,救不回,总舵,你替我一家报仇,比我自己报仇机会还大些。”   彭小丐甚是感动,伸手搭住杨衍肩膀道:“杨兄弟,若能逃出,彭天放今后与你同生共死!”   酉时过后,殷宏与那八名手下陆陆续续带了些人回来,或三五七个,殷宏自己就带了十余人回来。杨衍见这么多人聚集,不知里头是否藏有奸细,甚是担忧。这些人见到彭小丐,个个都是感动涕零,说起臭狼恶行,咬牙切齿,杨衍见他们神情诚恳,稍稍放下戒心。   殷宏那小屋狭窄,容不下这许多人,彭小丐让他们站在屋角,与他们东拉西扯些闲话。后来人多了,小屋里真站不下,就让他们站到外面,等人到齐,点了人数,共有五十二人。   彭小丐将这些人分成三拨,剩下殷宏一个留在身边,又选了三个功夫好、信得过的当队长,每人手持两面令旗,背扛兵器,腰悬锣鼓,裤管撩起扎定,着宽袖的剪了袖子,弄成一副短打衣靠。这群人聚集暗巷中,早有街坊见着,可此时宵禁,巷弄里一望见底,连头都不敢伸出,哪敢出来问究竟。更何况,若是臭狼的勾当,多问了惹杀身之祸,若是要害臭狼的密谋,又何苦打扰人家好事?   彭小丐道:“你们三拨人,一路往东南,一路往西南,一路往正南,敲锣打鼓,沿途吆喝口号,每二十户插旗一支,若遇到巡逻守卫,能避就避,没旗子的掩护有旗子的。我会跟在你们其中一路后边出去,至于是哪一路,我不能说,剩下的就靠抚州子民帮衬了。”   彭小丐高举右手,虎口虚握,宛如握着一个酒杯,道:“诸位为我彭天放冒险,我连杯酒都不能回报。今日各安天命,彭小丐他日若重回江西,必报此恩!”   杨衍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热血。只见众人也虚握酒杯,齐声喊道:“为总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饮而尽,掷地出发。   呐喊声激昂,惊着附近守卫,一班四人守卫正要来看,只见巷中冲杀出数十人来,守卫转眼就被乱刀分尸。那五十余人分成三拨,敲锣打鼓,各自齐声呐喊:“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   这叫声响彻云霄,不少居民都探出头来。又听有人喊道:“老总舵要出远门,乡亲们帮衬灯火,把能烧的堆在路上,送老总舵一程!”   彭小丐回到屋中,问杨衍道:“三条路,杨兄弟,你说往哪条路好?我听你的。”   杨衍道:“我家在崇仁,望西南走好些。不过谢玉良那杂碎知道我来历,说不定会追这条……”他想起明不详救他的往事,道,“总舵,我们往北走。”   殷宏讶异道:“往北?那里没我们的弟兄掩护!”   杨衍道:“就是这样才好。南边火起,所有人都往这来,我们趁机往北,反而安全。何况往北离九江近,过了河就是武当地界,顺流而上便是湖南,那是衡山地界。宜春、吉安多山地,往赣州又太慢,往东到福建还在虎口内,不如往北去。”   殷宏道:“太冒险了!”   杨衍道:“险一定要冒,不然更难逃生!”   彭小丐沉思半晌,戴上那顶有假发的帽子,把刀揣在怀中,用外衣罩住,道:“杨兄弟说得有理,我们往北走。”   ※ ※ ※   江西总舵早有人来报,说临川居民哗变,严旭亭大惊失色,彭千麒道:“操他娘的,一定是彭天放那老头搞鬼!严公子,我们瞧瞧去!”当下命人固守总舵,与严旭亭、方敬酒等华山、点苍的九名好手,还有彭南三、彭南四两名儿子,共十二骑出发。他从总舵转出时,见着悬挂在总舵外的彭老丐尸体,忍不住气怒,挥刀将尸体左腿斩断,骂道:“你儿子会做怪,叫你全家死我手里!”   他们一行快马加鞭,未过群芳楼便见前头大火分成三路延烧,待过了孙家医馆,只见街道中央处处堆起柴木稻草、漆油竹埽,甚至还有家具,燃起一团团火焰,阻碍道路,亮如白昼。又见有些住户屋顶门边悬着大大的“老”字旗号,那是打着彭老丐旗号的意思,彭千麒大怒,纵马上前,一刀将旗号砍下。   严旭亭惊道:“彭小丐这么大本事,能准备这么多东西,是准备焚城吗?”   方敬酒道:“三少爷,你仔细听。”   严旭亭仔细聆听,但听呼喊吆喝敲锣打鼓声中还夹着几句口号。   “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那五十余人一路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沿途插旗,又有人喊道:“乡亲们快帮衬灯火,送老总舵一程!”   彭家两代对江西大有庇荫,彭千麒掘尸示众,早引得百姓不满,默默祝求彭小丐一家无事,听了这话,纷纷把家中能烧的东西堆在路中,点起火来,刹时半个临川烈焰冲天,马路上东一团西一团,各处是火,道路阻塞,前进困难。   巡守的弟子见了这模样,原是丐帮弟子的半数故作疲赖,假作救火,实则火上加油,要不就是拖延脚步,假意绕路,弄了个不进不退。   一名弟子刚插上“老”字旗便见着一队二十余人守卫追上,他让其他弟兄先走,正要上前搏命,那二十几名守卫后边的砍翻前边的,前边的回头应战,竟自内讧起来。只听有人喊道:“替总舵开路!”又有人喊道:“杀敌!杀敌!”“总舵有命,抗拒者杀!”他也不知谁是帮忙,谁是仇敌,只得追上弟兄逃逸。   就这样,抚州一片大乱,守卫自相残杀,敌我难辨,道路处处火焰,有些被逼得急了,竟焚起草料场,火生风,风生火,又点燃了附近小屋,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插旗手沿途叫喊,有些早听到消息的早已预先备好燃料,不等插旗就将火点上,连绵数里,处处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居民知道今夜有变,个个瑟缩家中,却又不甘心帮不上忙,于是在家中敲锣打鼓,大喊助威:“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此声一传十,十传百,连绵不止,浩浩荡荡,在火光中更添威势。   彭千麒等十二骑一边指挥救火抓人一边在火中寻路而行,但听:“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声音此起彼落,响彻云霄,在周围不住回响,反倒像是他们一行人被包围似的,严旭亭被唬得脸色大变。   彭千麒铁青着脸道:“娘的,这群刁民,之后得好好收拾!”随即传令将所有人马调来这里,一边灭火一边追捕彭小丐。   杨衍与彭小丐、殷宏三人往北走,殷宏听到呼喊声,转头问道:“总舵,民气可用,何不跟他们拼了?”   彭小丐摇头道:“那都是百姓,彭家进来了千人,抚州外又有徐放歌的驻兵。再说,我们的人都是散兵,无人指挥,久战必溃,不过枉送性命,就算侥幸杀了彭千麒,抚州也不过江西一个小地方,外边兵马杀进来,仍是死路。”   他们怕骑马张扬,循着小巷往北走去,路上见着多数人马都往南支援,彭小丐一头白发白须都变成了黑发,一时无人注意,果然一路顺畅。殷宏赞道:“杨兄弟真聪明,这条险计反倒是最安全的!”   杨衍摇头道:“都是跟我朋友学的。”心中却想:“若是明兄弟在这,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三人一路行至关口,见道路上建了栅栏,守卫约有三十余人。殷宏咬牙道:“麻烦了!”   彭小丐道:“闯一闯吧!”三人低着头,快步上前,守卫队长见着了,上前拦阻,喝道:“抚州宵禁,你们不知道吗?”彭小丐低头道:“我们是湖北的路客,赶着回家呢。”   那队长见彭小丐眉目熟悉,猛一惊觉,道:“总……”忽又改口道,“总有你们这些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撞哪家投胎去,快走!”   他拉开栅栏正要放行,忽见一队人马经过,领头的正是谢玉良。   谢玉良替徐放歌抓了彭小丐亲信后,又领了三十名彭家弟子巡守路口,以免有彭小丐的心腹逃逸,见队长打开栅栏,问道:“搞什么?现在是宵禁,怎么放人出城?”   ※ ※ ※   彭千麒等人在火中突进,见火路分成三股,不知往哪条路去。严旭亭道:“那彭小丐被总舵砍了两刀,伤势没这么快痊愈,咱们分成三路追捕,追着了,随便也把他收拾了!”   彭千麒却道:“那条老狗可不好惹,分成三路,未必能抓得住他。”他想了想,望向北方,“老狗狡猾得紧,要分也该分四路才对!”   严旭亭道:“分成四路?”   彭千麒道:“北方也是一路!”   严旭亭心下寻思,彭小丐重伤,不知道剩下多少功力,也不知身边是否有其他帮手,这趟自己亲自领军,带了六名华山高手助阵,点苍也派了六名高手支援,有几个死在江西总舵,各自剩下四人,加上彭家父子三人,每路也就三人,若是彭千麒、方敬酒遇上还罢了,其他人遇上了,只怕死前还得被他带走一个两个,甚至被他逃脱,不禁犹豫起来,问道:“方师叔,你怎么说?”   方敬酒道:“跟着彭小丐的是那个灭门种,我在武当见过他。”   严旭亭想起杨衍,忙对众人说道:“呆会若见着那个红眼小子,绝不能杀他!他是华山的灭门种!”   此次仇名状是华山所发,彭家是义助华山,若杀了杨衍等同是华山杀的,彭千麒最怕这种把柄,转头对两名儿子说道:“你们给他杀了也不许还手!要不,让你们比死还惨!”   彭南三和彭南四连忙点头。   严旭亭问道:“方师叔,你说追哪条呢?”   方敬酒调转马头道:“往北!”   严旭亭讶异道:“往北?”   方敬酒道:“上回也是如此,他们在武当后山放火,却往前门逃出。”   严旭亭道:“那分两路,一南一北?”   方敬酒道:“一路,就北,找不着只能算了。分两路未必抓得住彭小丐。”   严旭亭知道他是考虑那三路有不少丐帮弟子,真发现彭小丐,反倒掩护帮忙。六个人只怕抓不住。他对这事全无把握,只得相信这能征惯战的师叔,于是道:“彭总舵,往北追去吧。”   彭千麒道:“行!走!”   那十二骑随即调转马头,向北疾奔而去。   ※ ※ ※   彭小丐见谢玉良拦路,不由得怒火中烧,自己还没寻他报仇,他反倒送上门来,当下也顾不得身上伤势,低头背对着谢玉良道:“大爷,我们是赶路的旅客!”   他说完这句,转身低头走向谢玉良,像是要跟他解释。谢玉良连忙喝道:“你别动!”殷宏与杨衍都与他相识,此刻也背对着他,那队长见谢玉良来到,不敢造次,正犹豫间,谢玉良见彭小丐兀自走来,连连喝止,周围巡逻也握刀戒备,彭小丐见对方人多,立时停下脚步。   谢玉良见杨衍短发,颇觉奇怪,喊道:“那个短头发的,过来!”杨衍低着头,握紧怀里的刀道:“大爷叫我吗?”说着快步走去。   谢玉良道:“你抬起头来!”   杨衍脚下不停,猛然扑起喊道:“我抬你娘!”同时从怀中抽出刀来。他自知武功低微,一出手便是杀招“纵横天下”。   谢玉良见他突然发恶,吃了一惊,幸好他早有戒备,忙拔剑相迎。他武功本较杨衍高上许多,只是这纵横天下乃是化繁为简的杀招,杨衍自学易筋经后,内力膂力都见提升,加上他四年来不住苦练这招,即便做梦也能使出,当下刀剑两声迸击,谢玉良本以为以他年纪,这招能有一横一竖便已了不起,却不料杨衍挥刀如雷,硬生生又迸出一刀由左至右的横扫。   然而谢玉良身为七袋弟子,是当过抚州分舵主的人,武功终究高出杨衍太多,虽然剑势已尽,急忙向右闪了开来,这一刀当即落空。只是他这一闪却正中杨衍下怀,杨衍早知自己武功非他对手,这一刀只求逼得他向右闪避,谢玉良一退,便往彭小丐那边近了几步。   这才是杨衍的目的。他自己一家遭人所害,心心念念都想着能手刃仇人,甚至还怕严非锡死在别人手上,彭小丐的仇人若不能亲手解决,那该有多遗憾?   谢玉良刚一站稳,就瞧见一人一双冷目盯着自己,随即见着那把十年来看惯的刀,过去如此熟悉,此刻却是如此胆颤心惊!   彭小丐大喝一声,一刀扫去。他虽然重伤,但武功高上谢玉良何止倍蓰,谢玉良见着故主,心胆俱裂,连反击的勇气也没,被当胸一刀斩成两段。   他身后那三十名彭家门人见领头人身死,一拥而上,架栅阻路的队长喊道:“保护总舵!”   守着栅栏的弟子倒也并非全都支持彭小丐,有些人心猿意马,有些人彷徨无措,但听见队长呼喊,又见对方杀了过来,无奈之下只好提刀应战。   殷宏也持刀在手,彭小丐脱下帽子掷于地上,举刀高喝:“杀!”两边六十余人展开一场混战。   双方人数相差不多,彭小丐毕竟是绝顶高手,又熟悉彭家刀法,三招两下便能杀掉一人。杨衍连杀了两人,只觉得心应手,心想:“没想到我功夫进步这么多!”殷宏也杀了一人。双方交战片刻,彭家弟子死伤殆尽,守门的丐帮弟子还剩下十余人。   彭小丐道:“我要逃亡,你们各自散去便是!”   那队长道:“总舵,我们放你走,回去臭狼必然整治我们!横竖是个死,不如跟你一起走了!”   彭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车进!”车进道,“东乡巡守队长!”   彭小丐点点头:“来!”   他望北而走,一众丐帮弟子随后跟上。杨衍回头算了算,连同车进在内,共有十五人,虽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了。   一行人出了关卡,走了荒野小径,一路走得甚急。杨衍目力在黑暗中不行,幸好灯笼多,虽有些吃力,但还能正常行走。   一行人方走出三里地,杨衍丹毒发作,殷宏怕耽搁时间,背着他前进,却也知道子时到了。又走了两里左右,杨衍正以为脱险,忽听后方马蹄声响,众人勃然色变。   彭小丐叹道:“想不到被他们识破了……”   杨衍甚觉愧疚,道:“总舵,是我的馊主意……”   彭小丐道:“你的主意挺好,不是走这条,只怕我们还困在临川,只是不知怎地被发现了。”   殷宏道:“总舵你先走,我们断后!”   彭小丐却不答话,走到杨衍面前,拍拍他肩膀道:“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是灭门种,他们不会追你。”   杨衍怒道:“总舵,这时你还要我一个人逃生?!”   “你要死在这,就真没人替我报仇了。”彭小丐道,“你身上背着两家仇恨,一是杨家,一是彭老丐家。你的仇人是严非锡、徐放歌,还有彭千麒,千万别忘了!”   杨衍心中激荡,道:“我不会忘记,至死不忘!”他走上前,“我就是个灭门种,他们奈何不了我!我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倒赚!”他咬牙切齿,横刀当胸,丝毫不惧。   彭千麒等人往北追来,遇着逃散的彭家弟子,说北门走了人,连忙纵马急追。彭小丐一行人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追上,他们见前方有十余人在,彭千麒当即停马,狞笑道:“老龟仔终于露出头来!”   杨衍也不跟他废话,他认得彭南三便是当日与彭南义交手的仇敌,大喝一声,一刀向他劈去。彭南三认得杨衍那双红眼,挥刀挡开。   众人见杨衍发难,喊道:“总舵快逃!”也纷纷扑上前去。彭千麒冷笑道:“我才是总舵,我干嘛逃?”   霸掌钱坤、飘飘然柳中刃、飞鹰李子修、硬爪黄柏等点苍华山两派高手都跳下马来应战,唯有彭家有马战刀法,彭南三坐在马上抵挡杨衍攻势,却不敢还手,生怕一刀不小心杀了他。方敬酒护住严旭亭,彭千麒则是笑吟吟看着,彭小丐那边人数虽占着点优势,然而双方实力悬殊,己方多的是高手,对方不过寻常兵卒。   车进与殷宏对上硬爪黄柏,那黄柏一双手指精瘦干枯,却有摧枯拉朽之力。两人围攻,过不到两三招,车进一个破绽,腰间被扯下一大块肉来,当真利如刀剑,车进咬牙再攻。   另一边杨衍不住挥刀砍向彭南三,彭南三格挡招架,不敢反击。他武功实在高出杨衍太多,杨衍眼看不能得手,猛地大喊一声,索性不砍人,砍马去了。   这马身比人身高大许多,又难驾驭,彭南三格挡几下,哪挡得住?杨衍一刀戳入马胸,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起来,彭南三险些摔马,忙纵身跃下。杨衍知道自己是灭门种,索性毫不防守,狂砍狂劈,既有章法又无章法,杀得彭南三节节败退,苦不堪言。   霸掌钱坤、柳中刃、李子修三人早攻向彭小丐,这三人都是华山高手,铁掌虎虎生风,刮面生疼,柳中刃身形飘忽,柳叶刀如影随形,飞鹰李子修使一把长枪,如灵蛇出洞,点点梨花。   至于其他丐帮弟子,武功与这些人差得太远,彭南四马上左挥右砍,转眼杀了一人,连半盏茶的时间也不到,十余名丐帮弟子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彭千麒见丐帮弟子一一身亡惨叫,血脉贲张,甚是兴奋,乐得不住大笑。彭南四见黄柏还在与殷宏车进纠缠,纵马过去,一刀朝殷宏背后斩去。殷宏闪避不及,背后先中一刀,又被一刀戳入胸口,惨叫一声倒地。   杨衍见殷宏惨死,悲呼一声:“殷大哥!”声音未落,黄柏已经扣住车进咽喉,一把将他气管扯断。车进“呼呼”两声,双手在空中虚抓,随即倒下。   彭小丐力敌三名高手,格挡闪避,仍是矫捷不已,那三人竟一时收拾不下这重伤的六旬老人。柳中刃轻功卓绝,绕到彭小丐身后,劈他后脑,钱坤双掌击向彭小丐胸口。彭小丐一矮身,竖刀藏胸,侧肩撞向钱坤,恰恰从他双掌隙缝处穿过。这一招避得极险,肩膀正撞向钱坤胸口,将钱坤撞退几步。   这招“埋身藏刀”乃是五虎断门刀当中的巧技,埋身撞开对手后,侧踏一步,同时翻出“藏刀”,自对手天灵劈下,来个一刀两断。可彭小丐刚翻刀,眼前一条银光飞来,那是李子修的长枪,他只得横刀抵挡。那枪使得如暴雨点点,往彭小丐面门、胸口、腰侧间招呼,彭小丐觑得准确,回身翻过长枪,径自去劈李子修手腕,李子修连忙提枪后撤。柳中刃又已追来,彭小丐只得横劈一刀,双刀交击,柳中刃手腕一软,险些抓不住刀,连忙退了开来。彭小丐胸口剧痛,知道伤口迸裂,正此时,铁掌迫来,彭小丐勉强闪避,却已避不开身后长枪,眼看要被洞穿。   “操你娘!”杨衍猛地飞扑过来,横在长枪与彭小丐中间。原来他见彭小丐危急,弃了彭南三,转来帮彭小丐。他是灭门种,李子修连忙缩枪,这大好机会彭小丐怎能放过?趁势一刀削中了李子修大腿。   那柳中刃鬼魅一般飘至彭小丐左侧,一刀就要捅他腰眼,杨衍身法虽慢,赢在贴着彭小丐身边,当即转过身来。柳中刃一缩手,一道血光喷起,彭小丐已砍中他手腕,幸好他身法快,连忙后退,才保住一臂。   然而霸掌钱坤却没此等幸运,他双掌拍来,杨衍索性向他双掌飞扑过去,钱坤真想不到有这样不要命的人,身法非他所长,眼看闪避不及,只能撤回掌力。可面对彭小丐这等高手,每掌都是出足全力,这一缩手,收势不及,闪身不能,杨衍已扑到他身上,彭小丐趁机横足一扫,将他扫倒在地。杨衍举刀就要砍他,他运三分力打向杨衍胸口,不料杨衍不闪不避,“啪”的一声,这掌打断了杨衍两根肋骨。杨衍却浑不知疼痛般,一刀戳入他胸口,钱坤惨叫一声,杨衍拔出刀来,重又刺入,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钱坤惨叫连连,想不到这等高手竟惨死在一名武功低劣的少年手上。   此时杨衍双眼血红,骑在钱坤身上,一刀接着一刀,状似疯狂鬼魅,众人虽是见惯沙场的老将,见着这景象竟觉得有些阴森,一时不敢靠近。彭千麒却是看得兴奋,大叫一声,自马上飞身而起,一脚踹开杨衍,杨衍着地打了几个滚,他像是不知疼痛般,又拔刀砍向彭千麒,彭小丐忙挥刀掩护。   彭千麒本就与彭小丐功力悉敌,彭小丐伤重力疲,又怎是他对手?只几招就险相环生,杨衍不要命地挡在彭小丐身前,彭千麒有意玩弄两人,一刀劈向彭小丐胸口,杨衍侧身来挡,彭千麒立即收招,一脚踢在杨衍肚子上,踹得杨衍在地上滚了几圈,彭小丐挥刀砍来,他再随意格挡几下。若是寻常人中了这脚,早就瘫趴在地,杨衍却似不知痛楚,又起身扑了过来,他便每次都等杨衍起身,这才逼得彭小丐危险,等杨衍挺身抵挡,再将杨衍打飞。   如此过了几回,彭千麒明明能杀彭小丐,却始终不下杀手,拖得彭小丐精疲力竭,就等着杨衍来救。杨衍身上骨头不知断了几根,也不知吐了几口血,浑身血污,连步伐也踏得困难,巍巍颤颤,摇摇摆摆,又踏入战局之中,挥刀去砍彭千麒,无论伤得多重,仍要起身死战。   这又是一番触目惊心景况,连刚死了弟兄的华山派高手都觉不忍,难道这个少年不知疼痛为何物吗?   还是这个少年,其实比谁都了解疼痛?   彭千麒本以为杨衍被打个几次便会怕了,到时再来慢慢收拾彭小丐,哪知杨衍竟如此硬气。他也真怕打死杨衍,趁着杨衍挡在面前,一脚踹断他腓骨,杨衍也不哀嚎,扑地倒下。彭小丐早已遮挡困难,彭千麒一掌拍在他胸口上,顿时伤口迸裂,血染胸膛,彭小丐飞出数丈外,气喘吁吁,却站不起身来。   杨衍腓骨断折,勉强靠着单足起身,彭千麒又将他扫倒在地。杨衍又起身,彭千麒又将他扫倒。杨衍摔了两次,实在无力站起,便用膝盖跪地,缓缓爬向彭小丐。   方敬酒喊道:“彭总舵,不如把他手脚筋挑断了吧!”   严旭亭听方敬酒这样说,甚是讶异。他知方敬酒虽常杀人,却欣赏好汉,忍不住问道:“方师叔?”   方敬酒脸色凝重道:“这小子不死,华山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彭千麒却不上这当。昆仑共议的“灭不能满门”是要保证这一门能存续,要不杀光全家,留个残废或者不能生育的儿子,岂不与灭门无异?灭门种只能伤不能废,他见杨衍伤成这样,实在不好继续对他动手,要是一不小心真弄死了可就麻烦。   他转头望向彭小丐,道:“你别死太快,我还在想怎么炮制你,一刀下去,太无趣了些。”他脸颊潮红,显得兴奋之极,啐了一口道,“娘的,回去得再找个娘们爽爽!”   杨衍跪爬到彭小丐身边,见彭小丐伤势沉重,忍不住难过地喊道:“总舵……”彭小丐握住他手道:“活下去……”又将手中刀交给杨衍,“救威儿……”   杨衍知道已是穷途末路,忍不住哀伤哭泣,那满腔的怨毒重又浮起。   忠良无后,家破人亡,奸邪当道,鼠辈横行!杨家彭家竟因善灭门,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师父爱挂在嘴边的天道、天道,天道在哪里?!难道天道就是无人不可杀,无人不该死吗?!   彭老丐一世英雄,救人无数,惨遭灭门之际,就没一个人能来救他们吗?!   杨衍抱住彭小丐,猛地对天狂吼:“我操你娘!操!!”声音在深夜的田野中远远荡了开去。   严旭亭早受不了彭千麒这般凌辱人,于是道:“彭总舵,别折腾了,杀了他吧!”   彭千麒耸耸肩,道:“别急,就跟这兔子一样,一脚一脚踹死他好了。”他似乎下定决心,悠闲地走向彭小丐。   像是回应了杨衍的呼喊般,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又快又急,初听还是细碎杂踏的声音,才一会马啼声越来越响,众人皆讶异这马的神骏。   一匹高头黑马沿着小路疾速奔来,猛地停在杨衍身前约一丈处。那是一马双驾,众人先注意到的是马上的少女,高鼻深目,姿容冶艳,一双大眼甚是无邪,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彭南三、彭南四都暗自扼腕:“可惜这娘们被爹见着,没我们的份了!”   “大半夜的沿路骂娘,搞什么?”说话那人搂着少女从马上跳下,众人这才注意到少女身后的壮汉,只见他身材壮阔结实,彭小丐已算是高大,这人只怕比彭小丐还高上一些。那少女双手环着壮汉胸口,看到遍地尸体,显然极为害怕。   彭千麒比了个手势,彭南四会意,此时他还骑在马上,驾马冲向那人,喝问道:“你是彭小丐的帮手?!”说着一刀劈下。他知道彭千麒意思,管这人是谁,把这娘们抢了再说,江西地界,还怕脱不了罪?他这刀用尽全力,往那人头上劈去,那少女惊呼一声,闭上眼睛。   电光火石间,那人猛地伸手抓住彭南四手腕,将他扯下马来,飞起一脚将彭南四踢飞三四丈,落地时又在地上滚了五六圈,躺平时又滑行了几尺,再也不动,也不知死了还是昏了。严旭亭原本还愣愣看着那少女,直到此时方才惊觉过来。   那人松开怀中少女,道:“你在这等我。”说着走向杨衍两人。杨衍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忙道:“救我们!”   那人弯腰看着彭小丐,似乎觉得疑惑,于是绕到正面去端详,不禁眉头深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彭小丐睁开眼,见着了那人,重又将眼闭上,杨衍只觉彭小丐呼吸忽然变得平稳,好似睡着了一般。   “硬爪”黄柏见来人武功极高,怕他真出手帮彭小丐,抢上一步。他武功又比彭南四高上许多,五指成爪抓向那人面门,那人张手抵挡,双方五指交扣,黄柏大喜。他爪上功夫修练二十余年,硬如钢,锐如刺。抓透三寸厚的木板也如摧枯拉朽,这人武功再高,只需一扳,还不折断他手指?当下五指一用力──   “喀啦”一声,黄柏大声惨叫,却是自己的五根手指全被扳断。   “点苍的?”那壮汉眉头深锁,似乎正在苦恼,重又抬起头来看向彭千麒等人,神色困惑不解,又似犹豫,仿佛遇到极大难题,正考虑要不要插手似的。   严旭亭见他展露武功,知道是高手,见他犹豫,连忙拱手道:“华山与彭天放结下仇名状,特来报仇,无关者还请回避!”   那壮汉听了这话,一展愁眉,笑逐颜开,哈哈大笑道:“我见了五虎断门刀,还以为是丐帮家事,不好插手。原来是仇名状啊,那就好办了!”   “在下齐子慨,义助彭天放!”壮汉拱手道,旋即又松了松筋骨,“我忙,一起上!” 第73章 江湖险恶   杨衍听过齐子慨的名字,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见到这个人,当他抬头仰望时,感觉这人身形更加高大,杨衍甚至觉得他有一丈多高。   但他也提心吊胆着,彭小丐与玄虚,包含那千刀万剐的严非锡,还有这个禽兽不如的彭千麒,是他见过武功最好的人。以他的眼界无法分辨彭千麒与其他三人的强弱,但如果彭千麒能杀了玄虚或严非锡,他肯定不会吃惊。   还有那个脸上有着刺青的方敬酒,或许比不上这几人,但他也知道这人非常厉害。即使不算这两个,他环顾四周,扣掉捏着手忍着不惨叫,额头却不停冒汗的黄柏,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彭南四,还有被自己杀死的钱坤,对方还有七个人,每个都是高手。齐子慨真能应付这么多人?还是要用他崆峒掌门弟弟的身份压制这些人,让他们不敢出手?   小径周围在齐子慨自报名号后便笼罩着一股凝重的气氛,除了野草与树叶摩擦的窣窣声响外别无其他声音。方敬酒轻轻碰了一下严旭亭的小腿,这张仇名状是严旭亭代表华山发出的,他才是主角。   严旭亭像是被齐子慨这名字震慑了,此时方回过神来。他本已有些怯了,倒不是真怕杀不了齐子慨,毕竟自己这方还有九位高手,他真不信齐子慨有盖世神通能打败这些人。但齐子慨毕竟是崆峒掌门,当今盟主的亲弟弟,还能真把他怎么样吗?可如果放走彭小丐,不仅对徐放歌难交代,于华山也是后患无穷,自己在掌门竞逐上更会落后二哥许多。   “三爷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口中说着,内心盘算着怎么动之以利害,让齐子慨知难而退。   “你是谁?”齐子慨忽然插口问道。严旭亭只得道:“在下严旭亭,家父严非锡。”   “我问你是谁,又没问你爹是谁,难道不搬出你爹的名字,你就不是个人了?”齐子慨皱眉道,“行了,少废话,要打打,不打滚!”说着就要弯腰抱起彭小丐。   “杀了彭小丐!”严旭亭高声喝道。他只说杀了彭小丐,只要目的达成,齐子慨死活倒也不重要。   飞鹰李子修长枪一挺,当中刺来,飘飘然柳中刃脚步一滑,斜刺里砍向齐子慨小腹。更后方,彭南三伙着不知姓名的使剑老者同时攻来,他们背后跟着空着手的两人。   齐子慨向前跨出一步,伸手抓住李子修长枪,李子修奋力回拉,大腿忽然一阵剧痛,那是之前被彭小丐斩伤的伤口在痛,力从地起,使枪运枪全由下盘立住重心,他这一失足,长枪立时被夺。李子修大半功夫都在这杆长枪上,大骇之下急忙后退,齐子慨也不倒转枪头,双手擎住枪,横在腰间兜转。枪是长兵,柳中刃已抢到他近身处,原本长不及短,他在腰间这一转,恰恰逼住了柳中刃,随即右肘夹枪,左手在枪尾上一拍,枪头向前一窜,也不知怎么使的,那长枪连挽几十朵枪花,罩住柳中刃上半身。柳中刃正要招架,不料手臂一痛,遮拦不住,那是之前被彭小丐砍伤的伤势发作,幸好轻功本是他所长,连忙撤出战圈,此时枪尖已抵住胸口,柳中刃身子连忙一歪,“嘶”的一声,胸口衣服被划破,那划口从浅至深,至肩膀处时,已深入血肉一寸有余。柳中刃大叫一声,向后退开,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胸口早被洞穿,饶是如此,他捂住左肩伤口,鲜血如注,显然已经重伤。   这几下败敌于电光石火间,除了齐子慨武艺绝伦,另一关键是彭小丐早伤了敌手根本,此时彭南三与那不知名的使剑老者方才抢到,老者长剑递向齐子慨胸口,彭南三却挥刀砍向地上的彭小丐。   杨衍见彭南三挥刀砍来,连忙覆身在彭小丐身上。他本料彭南三不敢杀他,这刀必然要收手,但他料错了。齐子慨收枪绕背,枪尾从左胁下穿出,彭南三连收手都来不及,眼前一花,“啪”的一声就被打了个筋斗。齐子慨随即甩枪逼退那使剑老者,他心知对方全是高手,此时也不容留手,转动长枪,使剑老者与另两人都难逼近。彭南三被那一枪尾打得头晕眼花,勉强起身加入战局。   这次随行的华山点苍两派高手,除方敬酒外,便属柳中刃、钱坤、黄柏、李子修武功最高,现下这四人或伤或死,已无法出手。李子修是使枪行家,见齐子慨并不用拦、拿、扎等枪势,只是把自己那杆镔铁枪转成一圈圈光环似的,那环忽大忽小,忽斜忽正,有时绕着周身,有时护着身前,比起自己花样百出的枪法是差得多,可即便如此,莫说那四人,即便自己有枪在手,只怕也逼近不得半步。   交战不过一会,那光环忽地缩小,齐子慨把枪横在腰间打转,那四人正待要逼近,光环中猛地飞出一道银光。齐子慨放开右手,左手挺枪向前一贯,已贯穿使剑老者胸口。他还未抽回长枪,空手那两人已到,挥拳那人力足裂碑,飞腿那人迅如风雷,拳打面门,脚踹胸口。齐子慨右掌箕张,同时抬脚踹出,虽抓住拳头,却避不开当胸而来的那一脚。那人心中大喜,不料脚底才刚触到齐子慨胸口,力未贯足就被齐子慨那记穿心脚正中胸口,“喀啦啦”不知断了几根骨头,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便已飞跌出去。   齐子慨吃了这脚,虽未足劲,却也让他退了一步,被他抓住拳头那人趁势要夺回拳头,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反被齐子慨后退这一步带得向前一跌。齐子慨使个肩靠,他身形比那人高出一头有余,这肩靠撞向的不是胸口,而是下巴,“啪”的一下,那人头一歪,颈骨竟已断折。彭南三趁隙挥刀砍来,正得意这刀起码能在天下闻名的三爷身上开个口子,齐子慨顺手将尸体拉到身前,那一刀便斩在尸体上。彭南三一击不中,又见同伴惨死,脸如土色,马上弃刀,着地连滚带爬逃了回去。   齐子慨还未上前追赶,余光处只见一条人影掠过身边,彭千麒竟不攻他,径直扑向齐小房。齐小房见这丑人扑向自己,动作快捷无抡,正要惊叫,一道银光从彭千麒背后追来,原来是齐子慨掷出的长枪。彭千麒回身一挡,火星四溅,那枪远远飞出,也不知道落到哪里。刚格开长枪,又是一道人影扑来,却不是齐子慨,而是那使拳高手的尸体,彭千麒怒喝一声,挥刀将那尸体腰斩,这才见齐子慨已迫至身前,一拳朝他面门打来。   这拳吃中只怕连头都要被打飞,彭千麒扭头侧身,刀竖胸前退开,这招连退带守,守中藏攻,齐子慨若是追来,自己便能挥刀斩他手臂。齐子慨固不好追击,可这一耽搁,彭千麒想要挟持人质的算盘便落了空,只得退回原位。   齐子慨走到齐小房身边,摸着她头道:“人家过来你要逃啊,愣着干嘛?”   齐小房被彭千麒这一扑吓得不轻,苍白着脸道:“小房知道了。”   杨衍目瞪口呆,见方才被齐子慨踢飞那人在地上扭动几下,随即不动,料来已死。自齐子慨出手,不过须臾已夺了一人兵刃,伤了一人,杀了三人,他心情本是惊疑,如今却是惊喜,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上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相信彭小丐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却不知柳中刃与李子修之所以败得如此之快,全因彭小丐之故,与其说他们败在齐子慨手上,不如说彭小丐早就为他们种下败因。余下的几人也不过是彭南三这等人物,是高手,却算不上顶尖。   齐子慨对杨衍招招手道:“你过来,护着我女儿。”   原来这少女是他女儿?杨衍皱起眉头望向怀中的彭小丐。   “你保护我女儿,我才好保护彭老弟。要不,你来保护彭老弟,我来护着我女儿?”   杨衍连忙起身,他腿骨折断,走路一跛一跛。齐子慨甚是讶异,这少年遍体鳞伤,又断了骨头,不但没昏迷,还能面不改色地走路?   他眉头一挑,走上前拎起杨衍,轻轻放在齐小房身边。杨衍拿着刀护在小房身前,齐子慨向前走了几步,问道:“还有谁要上来?”   严旭亭脸色苍白,这世道,天下第一早不值钱,也没人去争。他本以为自己父亲即便不是天下第一也相差不远,但齐子慨根本超出自己预想之外,此时他竟不知所措,不知该派方敬酒应战还是撤马回逃搬救兵。   “公子刚才下错指示了,不该先杀彭小丐。”方敬酒翻身下马,“应该拖住三爷,派人去找援军,三爷再厉害,也敌不过人多。”他说着,缓步走上前去,站到了彭千麒身边,双手握住腰间长短剑。   “斩龙剑方敬酒?”齐子慨从彭小丐手上拾起那柄黑刀,横在胸前,“一起?”   方敬酒点点头。   齐子慨扬了扬眉:“你们嘴巴上都有毛病,挺合适的。”   彭千麒大喝一声,挥刀砍来,方敬酒身子一矮,窜了出去。他虽慢了一步踏出,却快了一步逼近,长剑劈下,短剑已刺向齐子慨肋下,一出手便是“龙蛇变”。   照理而言,破解“龙蛇变”须先闪短剑,再格长剑,齐子慨却不然。他避开长剑,却挥刀劈向短剑,刀剑相格,方敬酒短剑吃力重,虎口一麻,但他毕竟是高手,一回身,长剑再出,短剑递上。此时齐子慨已与彭千麒过了一招,侧身避开方敬酒长剑,又撞击他短剑。   三人转眼间斗在一起,翻翻滚滚十数招过去,但见刀光剑影,各有险处。杨衍护在齐小房身前,一见齐子慨遇险便要惊呼,可他嘴巴才刚张开,齐子慨已避开危机,反是彭千麒眼看要命丧刀下。可他还没转过欢呼的念头,那臭狼又拆了招,反倒方敬酒眨眼要死。他正要安心,又变回齐子慨落入颓势,可无论怎样颓势,齐子慨却总能化险为夷,真看得他忽喜忽悲,忽惊忽笑,一颗心跳个不停,真想转过头去不看。   可他也知道,旁观这等高手对决对他实战经验极有帮助,虽不清楚他们怎样出招变招,但能记得多少是多少,之后再来慢慢研究不迟。   另一边的严旭亭心思与杨衍相差无几,虽是十月天凉夜里,也自汗流浃背。   五虎断门刀向以走势刚烈为主,龙蛇变却是虚实莫测,彭千麒是一派之长,与严非锡、徐放歌等人只在伯仲之间,方敬酒也是顶尖高手,齐子慨武功再高也难一举击败两人,甚至两人只要稍有默契,要打败齐子慨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两人简直他娘的毫无默契到极点,根本是各打各的,不仅对身边的战友不闻不问,没有补进递上,相互掩护,甚至还都在齐子慨危急时留了一手。但要说这两人有所保留也不对,若是齐子慨稍有优势,两人必定全力追击。   会打成这样,只因两人心中雪亮,以齐子慨武功之高,真要性命相博,即便杀了齐子慨,极大可能也要赔上当中一人性命。彭千麒怕死自不待言,方敬酒宁愿替一条狗挡刀也不愿为彭千麒死,于是两人既要取胜,又都想避开齐子慨濒死一击。   然而即便不能一举击杀齐子慨,一直拖下去,就看谁先精疲力竭。齐子慨功力虽深,以一敌二的损耗也是极大,若是能拖到他支撑不住,或许能避开他濒死一击,甚至只伤不杀,这是最好的结果。   这些心思齐子慨早就清楚,他在生死夜以寡敌众,深知凡奸恶之徒多半不肯舍己为人,每次围攻都盼着别人先死,反倒让他能轻易各个击破。   三人又斗了十余招,齐子慨与方敬酒短剑已交接七八次,方敬酒只觉每次撞击力道甚巨,指掌间竟有些酸麻感。到了第九次交击时,齐子慨猛地一声长啸,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暴涨,刀势一变,以刀代剑,使出龙城九令“暮色缀鳞甲”,劈向彭千麒。彭千麒只觉眼前满天刀雨,变化莫测,与其接招闪避,不如以力破之,刀向前刺,手腕转动,由小而大翻起层层刀花。这招“虎袭江山”是五虎断门刀中与“纵横天下”并列的三大杀招之一,“唰唰”两声,彭千麒胸口和齐子慨肩头各中一刀,伤口虽不深,彭千麒却怕他拼命,急忙抽退。   齐子慨就等着他后退,此时他全力攻向彭千麒,背后空门大开,方敬酒长剑砍劈,短剑已封住他退路,只待他转身闪避就要刺入他小腹。不料齐子慨虽然转身,却不闪避,举刀格开长剑,就在短剑刺入小腹瞬间,左手拇指扣住食指往短剑弹去,正是崆峒绝学:弹指乾坤!   方敬酒只觉一股巨大力道撞来,他指掌本已酸麻,再也拿捏不住,短剑在齐子慨小腹间划开一道口子便被远远震飞了出去,没入道旁草丛之中,比寻常人用手掷的还远。   方敬酒短剑一失,长剑立刻护在胸前,向后纵跃开来。此时彭千麒恰好补上杀来,齐子慨已无后顾之忧,双刀交格,嘎拉拉连划几个大圈,他本拟震开彭千麒兵器,可彭千麒功力当真深厚,刀法上更有独到造诣,咔的一声,两人双刀竟是同时缠卷上天,齐子慨抢上一步,左手扣住彭千麒右手腕,右手一拳挥去,彭千麒伸掌阻挡,哪里格档得住,连掌夹拳,重重打在左边下巴上。顿时一阵晕眩,幸好是左半边,早没了牙齿。   齐子慨左手扭他手臂,左脚踹他胁下。右手抡拳又打,这是必杀此人的态势,彭千麒拳脚功夫不如,内力却深厚,临危不乱,力贯左手向后一抽,喀的一声,关节松落,硬是挣开齐子慨束缚,足尖一点,向后疾退。他体型虽肥胖,身手却是灵活,避开胁下一脚,打向他下巴那拳只在胸口掠过,彭千麒哼地一声,显然受伤,但他退得急速,一个后空翻已跨上马背,怒道:“齐子慨,彭天放的孙子还在我们手上,等你来救!”   他恼怒异常,没跟严旭亭打招呼,策马便走,也不管两个儿子死活。只听杨衍怒吼道:“他杀了总舵的儿子,还挖了爷爷的坟,不能让他逃走!”   齐子慨心中一惊,仍不动声色,问其他人道:“你们还不走,等我送你们上路吗?”   早在刚接上手时齐子慨便知方敬酒武功虽高,功力却逊了彭千麒一筹,他不住撞击方敬酒短剑,再以浑元真气护体,用弹指乾坤击飞他短剑。也是彭千麒与方敬酒实在太不配合,若换成李景风与杨衍联手,一个为侠气肝胆,一个义不容情,两人相互照应又奋不顾身,说不定连三爷都有机会拿下。   此时胜负已判,齐子慨只受了皮肉小伤,战力全然无损,方敬酒却失了短剑,“龙蛇变”只剩下龙,没有蛇,还能怎地?   李子修扶着柳中刃,黄柏捂着手各自上马,彭南三怕齐子慨追究自己当日围杀彭南义,早早翻身上马去了。可怜他那兄弟彭南四,自始至终没人去看一眼他究竟死了没。   方敬酒上了马,道:“公子,走吧。”严旭亭盯着杨衍身后的齐小房看,听到方敬酒说话,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动作。方敬酒顺着他目光看去,又唤道:“公子。”严旭亭这才依依不舍地掉转马头,与方敬酒一同离去。   杨衍见对方纷纷离去,急道:“你怎么让那头臭狼跑了?”   齐子慨道:“臭狼没这么好杀,我若追上去,你们还有命吗?”   杨衍心知他说得有理,只是心中难过悲愤,不禁低下头来。小房见他伤心,绕到他身前想安慰他,忽地神色惊恐,骇异莫名,双膝跪倒,对着杨衍磕头大喊:“萨神!萨神!火耀天下,光照众生!萨神慈悲,原谅沙丝丽,萨神慈悲,原谅义父!”   杨衍见她忽地下跪,大吃一惊,赶紧想要将她扶起。然而此时强敌已去,他心神放松,踏前一步,脚下无力,竟也噗地摔倒在地。   齐子慨喝道:“小房!别乱说话!”   小房被义父喝叱,急得快要哭出来,只是指着杨衍喊道:“萨神!萨神!”   齐子慨看了一眼杨衍,道:“他只是眼睛红。我不是叫你别乱说话?!”   杨衍也忙喊道:“我叫杨衍,不叫萨什么。你别跪,我受不起!你爹救我性命,是我要跪你们才对!”   小房细细看了杨衍几眼,又问道:“你不是萨神?”   杨衍苦笑道:“真不是!”   “你再说萨神,明天早饭不给你吃鸡蛋!”齐子慨喝道。这威胁果然有用,小房赶紧起身,不再说话。   “再不走,他们就要带人回来了。”齐子慨拎着杨衍上马,问道,“你能骑马吗?”   杨衍虽然全身是伤,仍点点头。   齐子慨将彭小丐横置在马鞍上,翻身上马,道:“快点,等他们带兵追上,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们。”又指着严旭亭等人留下的马匹,对小房道,“你自个骑一匹跟上,行吗?”   齐小房点点头,她在边关住了半年,也学过一些马术,径自去牵马。齐子慨担心彭小丐与杨衍伤势,腿一夹,小白便迈开脚步,杨衍随后跟上。   齐小房正要上马,忽地听到一声微弱呻吟,不禁转头看去。那呻吟声是彭南四发出的,原来之前齐子慨不知根底,没下杀手,那一脚只踹断他几根骨头,此时他方才醒来。   齐小房吃了一惊,甚是害怕,回头望向前方已走出五六十丈的齐子慨背影。她本想呼喊齐子慨,但又噤声,像是下定决心般走到彭义四身边蹲了下来。彭南四张开眼,正对上小房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不禁一愣。   齐小房喃喃自语道:“你想害义父,我见着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那是这趟出门朱爷送给她防身用的。她将匕首插入彭义四胸口,彭南四闷哼一声,气绝身亡,齐小房怕他不死,又在他胸口多戳了几下,这才把匕首在他身上擦干净。   又听齐子慨喊道:“小房,你在干嘛?上不了马吗?”此时夜深,双方相距五六十丈,齐子慨已看不清小房动作。   小房听到义父呼唤,连忙驾马追上。   ※       ※       ※   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寅时,抚州城中大火方才扑灭,一众帮助彭小丐逃脱的部属不知死了几个,余下的也不知逃去哪里。   一辆马车向着东南方驶去,驾车的男子有着一颗醒目的蒜头鼻。守卫紧张了一晚,见到有人来到,连忙拦阻,男子拿出令牌喊道:“我要出城,让路!”守卫见了令牌,肃然行礼,问道:“公子车上载着什么?”   徐少均道:“我老婆!你想看?”   那守卫忙道:“不是!”   徐少均道:“还不让路?”   守卫连忙拉开栅栏,让出路来。   马车入了南城郊区,直奔到天色明亮才在一处小镇停下。徐少昀道:“就在这吧。”   诸葛悠抱着彭豪威从车厢里走出,低声道:“孩子睡了,别吵醒他。”   徐少均点点头,从车厢里抱出一团草席,又问诸葛悠:“没让孩子瞧见?”   诸葛悠道:“这孩子乖得很,叫他别看他就不看。”   徐少均苦笑道:“我叫他时尽耍赖皮,就只听你的。”   诸葛悠道:“别抱怨了,快去买棺材,再找个人来把前辈的身子缝上。”   徐少均找了当地义庄,推说有个亲人染了急病身亡,要买棺木。义庄的人说得上报门派,徐少均给了他三十两银子,道:“抚州最近事多,我不想招惹是非。在地死了自然有亲眷通报,若是外地的孤魂客,尸体我自带走,也牵扯不到这里来。”   义庄的人见了这么多银子,瞪直了眼睛,也不多问,给了一口最好的棺材让徐少均带走。   ※        ※        ※   杨衍一行人走小径避开追兵,途中彭小丐醒来,他熟知地形,指了道路,几人躲到一处偏僻小镇。齐子慨为杨衍接了断骨,又找了个郎中替彭小丐治伤。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所幸彭小丐身上主要是外伤,敷了金创药将养就是。   “我在崆峒没接到彭大哥的死讯。”齐子慨道,“八成是路上被拦截了。”   “那你怎么来了?”彭小丐问道。   “消息大,传得快,恰好有武当的商客来崆峒买药材,辗转才传到边关上,我查证了消息,立马就赶过来。”齐子慨叹道,“可惜没见着老哥最后一面。”   杨衍这才知道,彭小丐之前一直停棺不葬,想等的人便是齐子慨,忍不住难过道:“你现在来也没用了,爷爷都被掘了尸骨。”   齐子慨道:“你们歇会,我再回抚州一趟。”又看着彭小丐白净无毛的光头,道,“彭老弟弄成这德行,害我一时认不出了。”   杨衍已经好几次听到齐子慨称呼彭小丐为“彭老弟”,心想彭小丐年纪比齐子慨大上许多,竟然被他叫做“老弟”?不过他见两人热络,料是熟识,一时也不好多问。又听齐子慨拉了齐小房过来,道:“喊彭叔叔。”   彭小丐问道:“你哪来这么标致的女儿?几时成亲的?还是外边的女人?”   齐子慨笑道:“捡来的。”照他与彭小丐的交情,本来要说几句闲话开个玩笑,但想起彭小丐儿子媳妇身亡,怕他触景生情,于是道,“你们歇着吧。”   彭小丐叹了口气:“抚州你也别回去了,怕他们早设了陷阱。你若出事,还丢个累赘给我们,更逃不掉。”   齐子慨道:“我料他们拿我没办法。放心,我瞧着情况办事。”   第二天下午齐子慨出去绕了一圈,不到黄昏就回来,杨衍讶异问道:“抚州戒备这么重,三爷你也进不去吗?”   齐子慨道:“我还没到抚州就听到消息,昨晚大火,江西总舵一片大乱,两名蒙面人趁乱劫了彭大哥的尸体。臭狼吃了亏,发了大脾气,派人到处找,还没下文。”   杨衍听说彭老丐尸体失踪,甚是焦急,问道:“有听说是被谁劫走的吗?”   齐子慨摸着下巴沉思道:“多半是彭老哥的朋友,否则不用冒这险。不过抚州重重包围,这两人能带着尸体逃出去,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想了想,道,“要是小猴儿在就好,古灵精怪,总能琢磨出些线索来。只是这班人当中有他的手下,看来他也从中使了不少手脚。”   杨衍不知道他口中说的人是谁,眼下他只担心彭小丐安危,于是问道:“我们几时走?”   齐子慨突然皱了皱眉头,道:“你且等着。”说着推门出去。杨衍觉得他古怪,转头问小房道:“你爹出去做什么?”   小房听杨衍问她,忙道:“我不知道。”杨衍听她语气中仍有敬畏之意,拉了椅子坐到她面前,道:“我叫杨衍,这双眼睛坏了才变红的,不是天生的,不是什么神,懂吗?”   齐小房畏畏缩缩,轻轻点了点头,仍是害怕。躺在床上的彭小丐甚觉好奇,问道:“你说什么神?”   杨衍回道:“我也不知道,她见了我就跪,说什么神,什么神的。”   彭小丐问道:“萨神?”   齐小房听到“萨神”两字,身子一颤,彭小丐料自己猜得不错。“听说过萨神不奇怪,他是三爷的女儿,说不定在崆峒也见过萨神的画像,可这孩子怎地这么心慌?”他心下起疑,却未追问,只道:“他是眼睛生病,你别怕。”   杨衍还想辩解几句,忽听到齐子慨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只听他道:“彭小丐就在里面,有江西弟子,要帮忙的站左边,想抓人的站右边,别乱了队伍!”   杨衍心中一惊,这帮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又听他骂道:“要左要右,要帮要抓,别婆婆妈妈!站定了就别后悔,各安天命!我说我的左边,不是你们的左边,就是你们右边!丐帮弟子长个子不长脑吗?!”   随即又听外头传来尖叫声、惨叫声,又有人呼号哀鸣,各种碰撞声响,过了会,齐子慨推了门进来,斟了一大碗水喝下,道:“就这两个有骨气的想帮忙,彭老弟,你怎么说?”   门外走进两名弟子,见着彭小丐,当即跪下喊道:“总舵!”   彭小丐看着他们,缓缓道:“你们要想帮我,就把头发眉毛都剃光,爱去哪就去哪,有多远走多远。”   那两名弟子点点头,当下便剃去头发眉毛。小房见他们刮去毛发,剩下一颗光头,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便想伸手去摸。齐子慨轻轻敲了她手背,她缩回手,又忍不住好奇。   那两人随后拜别,各自去了。   齐子慨道:“他们已经追上,现在得走。彭老弟,能骑马吗?”   彭小丐勉强站起身来,放松了肩膀,眉角微微抽搐:“还行。”   杨衍拄着木杖开门,这才见外面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   小房骑术不精,齐子慨与她骑着小白并驾,杨衍与彭小丐各骑一匹马。杨衍问道:“总舵,还是去九江口吗?”   彭小丐摇头道:“还叫我总舵干嘛?以后叫我‘天叔’就好。”又对齐子慨道,“九江口最近,就怕路上敌人也多。”   齐子慨道:“徐放歌不在江西,就剩下臭狼跟方敬酒麻烦。真遇着了,打出去吧。”   彭小丐道:“江西还有几个高手,只是臭狼现在还没法使唤他们。”   齐子慨问道:“走大路还是小路?”   彭小丐道:“我这伤势颠簸不得,大路快不了,走小路。”   自抚州至九江口约摸六百里路,若齐子慨骑着小白飞驰,大约两日便可抵达,可一般马匹无此耐力,且彭小丐与杨衍也受不得颠簸,一行四人索性放慢速度,换了辆马车,小房骑着小白,齐子慨驾车,让杨衍与彭小丐养伤。一路上遇着拦截,免不了一番砍杀——该说是,对方免不了挨齐子慨一番砍杀。   这一路上说起往事,杨衍才知原来齐子慨与彭老丐认识在先,似乎是二十几年前彭爷爷封刀前的事。这两人性格都是一般仗义疏懒,彭爷爷年轻时老被刚认识的同辈叫“世伯”、“前辈”、“大叔”,闷了几十年,到老时遇到看着顺眼的晚辈一律兄弟相称,于是也与齐子慨称兄道弟。   后来齐子慨再访彭老丐时才认识了彭小丐,彭小丐还大着他二十岁,叫齐子慨“叔叔”也太古怪,索性同样以兄弟称呼,齐子慨叫彭老丐“彭大哥”,叫彭小丐“彭老弟”。   至于小房,齐子慨说是自己捡回,说她从小父母双亡,在深山里长大,什么都不懂,这趟出门担心她在崆峒没人照顾,就顺便带着她见见世面。   杨衍见小房十六七岁年纪,艳丽娇美,天真无邪,镇日依在齐子慨身边,通常不超过一丈距离,遇着寻常事物也会觉得好奇。初时她对自己十分敬畏,讲起话来总是嚅嚅喏喏,不过没几日他便知道如何亲近这少女——每餐帮她夹一条鸡腿、一颗鸡蛋、一块鱼肉,她眼睛里便会放出光来,不到三天两人便热络起来,小房也不怎么怕他了。   至于杨衍的事,彭小丐私下与齐子慨说了个大概,齐子慨皱起眉头,没说什么。   这趟路程走了五天,抵达九江口已是十一月初。彭小丐伤势略有好转,然而杨衍骨折未愈。沿途见到不少杨衍与彭小丐的悬赏花红,却无齐子慨与小房的。   彭小丐道:“九江口必然驻了人马,我们先在附近找个地方歇着,探探消息。”   齐子慨找了间僻静道观,给了银子,弄了两间厢房安置三人。杨衍的红眼醒目,戴上帽子低头快步走入,齐子慨向道士打听了消息,说是新任总舵领了五百人守在码头,进出都要查验身份。   杨衍道:“那我们走陆路。”   齐子慨摇头道:“边界守卫只会更多,我倒无妨,你们要怎么闯?”   杨衍道:“等我们养好伤,一起闯出去!”   齐子慨道:“这得躲多久?彭老弟,你在江西当了几十年总舵,总该有些办法吧?”   彭小丐叹口气,道:“办法是有。商船走不得,我们走私船。”   齐子慨问:“你有门路?”   彭小丐摇摇头道:“也不算门路。我们一个伤,一个残,怕要劳烦三爷跑腿。”   齐子慨笑道:“这算什么事?尽管说吧。”   彭小丐道:“三爷,你到九江口老树街口,有间专补渔网的店铺,晚上不开店,门口有个摇铃,你摇三下,停一下,再摇三下,会有人来接应。他若说:‘夜深了,不开店。’你就说:‘月上三竿才见光,白绫一条照四方。’他若说自己不做生意了,你就拜托他,看你是要用口才拜托还是用拳脚拜托都行。你需注意,做主的那人少了一条左臂,你得见到他才能说话。他若是问你干货还是水货,你就说是四口棺材、一捆纸扎,管他答不答应,就提着他来就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   齐子慨问道:“走私的?”   “销赃、贩私茶、输银,还有送棺材,专干这四件勾当。”彭小丐道。   齐子慨更不打话,转身就走。福建茶甚是有名,茶税是丐帮重要收入,贩私茶杨衍明白,其他三样又不清楚,于是问了彭小丐。   彭小丐道:“‘销赃’便是搬运赃物,有些匪徒抢到了值钱宝物,被大肆通缉,宝物运不出去,就得靠走私送走。‘输银’是运走大批银两,多半是赃款。‘送棺材’是送像咱们这种被通缉的人。为何叫‘送棺材’?他们送人过河,会先准备一副棺材,人躺在棺材里头,打上钉子,只在侧边留条小缝透气,若遇到门派盘问,就说是客死的商旅要落叶归根,所以叫‘送棺材’。‘纸扎’就是指牲口了,我们那两匹劣马也就算了,小白可不能糟蹋在江西。”   杨衍这才恍然。小房听彭小丐说故事,觉得有趣,又问了为什么要贩私茶,彭小丐便说那是要躲茶税。小房又问什么是茶税,彭小丐说是贩茶要缴的税,小房又问什么是税,这一路追根究底问将下去,彭小丐实在应付不来,就招了杨衍来回答。杨衍解释了半天,小房从茶税问到丝绸,最后又问彭小丐的刀子怎么是黑色?怎么铸造的,这许多问题杨衍都答不出来,只得含糊其词,直到齐子慨领着一名独臂人前来,杨衍这才松了口气。   杨衍见齐子慨带回的那人约摸四十年纪,皮肤黝黑,右边耳朵少了上半截,左手袖子空空荡荡。那人见着彭小丐,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原来是你!”说完转身就走。齐子慨哪由得他离开,顺手一拎将他提起,道:“有话慢慢说,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   那人道:“我没啥好说的!一句话,这生意不接!”   齐子慨道:“我也就一句话,你人都见着了,不送,能活着回去?”   彭小丐叹道:“苗子义,误伤你一臂是我不对,但你走私犯法在先。为了这桩事,我没把你关起来,就算还欠你一些,也不用搭上性命。”   苗子义道:“我没要你赔命!你的命是臭狼要的,我就是不管而已!一只手买个乖,教我不要重操旧业,这七年我可安分守着铺子,要不是这家伙硬逼,我也不来蹚这晦气!”   彭小丐道:“现在是明摆的事,你见着我,我就不能放你去通风报信。你开个价,怎样才肯送?”   苗子义冷笑道:“行,还我一只左手,我就送你们过河!”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猜也是这样。”说着退后一步,猛地抽刀往自己左手斩下。   杨衍和齐小房同声惊呼,齐子慨右脚飞起,踢向彭小丐手腕,“夺”的一声,那柄黑刀插进墙壁,深达两寸,可见这一刀当真用了真力。幸好彭小丐伤势未复,功力打了折扣,不然齐子慨未必拦得下这一刀。   苗子义没料到他说砍就砍,当真如此决绝,也不禁吃了一惊。他刚生悔意,又见齐子慨出手如此精准,转念一想,只道两人必是先套好招,不禁怒道:“演了出猴戏,就以为我会当真吗?这手我要定了!”   齐子慨想了想,在床边坐下,对着苗子义问道:“苗兄,这样称呼可还行?”   苗子义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我不知道你跟彭老弟的恩怨,但彭老弟既然有愧,就当他错了就是。你断臂不能复生,我不好慷他人之慨,叫你别计较,你真要斩,让你斩,但不是现在。你得把我们送到平安的地方,这才算银货两讫,要不,这一刀落下,你还是不送,不白搭了一条臂膀?”   苗子义冷笑道:“要是我送你过去,你却反悔又怎么办?我可打不过你们。”   齐子慨昂然道:“就凭他是彭小丐,我是齐子慨,说出来的话就是铁上烙了印,谁也改不得。”   苗子义吃了一惊,问道:“你就是三爷?”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道,“好,有三爷一句话,我信了!你们几时要走?”   齐子慨道:“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   苗子义点点头,道:“跟我来!”   杨衍大吃一惊,拉着齐子慨问道:“你……你真要斩断天叔一条手臂?”   齐子慨低声道:“到时就算不砍,他找谁哭诉去?要昭告天下是他救走彭小丐?那臭狼还不剥了他的皮!”   杨衍一愣,讷讷道:“我……我以为三爷你是言出必行的人。”   “大部分时候是。”齐子慨得意道,“不会被揭穿的时候,不是。”   苗子义领着众人出了道观,那道士见他们要走,忙上来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这几日都有宵禁,你们要去哪?还回来吗?要是不回来,我这门得锁严实了。”   齐子慨摇头道:“我们不回来了,你锁上吧。”   那道士应了一声,将门锁上了。   “我那船藏得隐密,你们跟我来。”苗子义亲自驾车,载着彭小丐与杨衍径往荒处驶去。约摸走了半个多时辰,到得一处河边,野草蔓生,足有半人高,马车越过草丛来到岸边,岸上离河面足有五丈高低,河坡陡峭,难以走下。   苗子义道:“就是这了。七年没驶船,也不知道坏了没。”他说着,跳下陡坡,手攀岩壁往下爬。那陡坡湿滑,若是摔下去,不死也得重伤。苗子义只剩下单手,爬行不易,一路巍巍颤颤,甚是惊险,好不容易爬到下边,又不知往哪里钻去,过了会,探出头道:“来帮忙!”   齐子慨道:“你们在这等着,有什么事叫我一声。”说罢纵身一跃。小房见他跳下,惊呼一声,齐子慨双手向后攀住岩壁,连滑带跳,只片刻就落地,杨衍好生佩服,心想:“三爷的武功当真好得出奇!”转念又想,“若能拜他为师,加上天叔教的五虎断门刀,还有明兄弟的易筋经,还怕不能报仇吗?”   齐子慨来到河边,见着一个洞穴,洞口被野草遮盖,不下来根本看不到这里有个洞穴,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人力挖掘。洞里停着一艘两丈有余的小船,看船身似乎并无问题,只是有些斑驳老旧。   苗子义道:“多年没驶,底下积了污泥,吃水不足,这船出不来。你让他们下来把这些淤塞清掉,这样容易出去些。”   齐子慨见水深约到船身两尺余处,涉水踩了几下,觉得淤泥软滑,又见船身两侧与龙骨处都系着铜钱粗的麻绳,于是道:“我们一起拉,看能不能出来。”   苗子义道:“这船这么大,平常我们也得四五个人才拉得下水,何况现在还积了泥,你拉得动?”   齐子慨道:“试试。”说着挽起袖子,将三条绳子拧在一起,喊道,“来帮忙!”   苗子义觉得他白费工夫,仍走到前头,伸手跟他一起拉绳索。只见齐子慨深吸一口气,肌肉暴涨,猛一发力,那船竟真的缓缓挪动起来。苗子义大为惊骇,自己本以为这不过做白工,并未出力,这船当真是齐子慨一人之力拉出。   他知道船头前进,淤泥积在前方会增加阻力,忙将前端淤泥清开,齐子慨便停下等他清理。不一会,“噗”的一声,水花四溅,那船入了河,齐子慨笑道:“行了!你先上船。”说完几个纵跃跳到岸上。他知道杨衍行动不便,彭小丐有伤在身,先伸手揽住杨衍腰道:“小心。”杨衍只觉腰上一紧,齐子慨已跳下河去,重又上岸来,正要去扶彭小丐,只见彭小丐吹了好大一口气,道:“抱完儿子抱老子?不用,我还行!”说着用手扶着岩壁,动作虽缓,仍是一步步稳健走下,毫无差错。   齐子慨见彭小丐平安,先上了马,再把齐小房拉到身前,让小白后退几步,随即策马而下。小白在陡坡上几个蹬脚,有惊无险地下到岸边。   苗子义见小白如此神俊,忍不住夸道:“果然是英雄宝马,豪杰美人!”   齐子慨道:“这是我女儿。”   苗子义看看齐小房,又看看齐子慨,一脸惊讶道:“嫂夫人定是天下第一美人!”   杨衍听出他话中含意,忍不住一笑。齐子慨翻了个白眼道:“出发吧!”   苗子义扬起帆,问道:“是往湖北还是湖南?”   彭小丐道:“先到武当地界,安全了之后再想别的去处。”   苗子义又道:“我掌帆,你们帮忙划桨。”   杨衍放下桨,三名大男人划了起来,齐小房觉得有趣,也跟着拿桨比划。   只听彭小丐骂道:“啥的,船都不会划,瞎鸡八毛乱划!”   杨衍脸一红,道:“对不住,我没学过……”   彭小丐道:“不是说你,说你呢!”说着指着齐子慨。   齐子慨讶异道:“我?我他娘住甘肃,还划船呢!你会,你自个来!”   彭小丐道:“你们跟着我,我怎么划,你们怎么划!”   齐小房又划了一阵,越来越慢,愁着脸对齐子慨道:“手好酸,不好玩。”   齐子慨笑道:“得了,你休息一下。”   齐小房站到船头,望向江心,她记得与义父来时搭的那艘商船巨大,远非这小船所能比拟,她在甲板上第一次见到长江壮阔,竟觉得自己渺小软弱,只缩在齐子慨怀里发抖。这次搭小船却另有一种舒爽畅然之感,灯笼映在江心,波光潋滟,仿佛与江河融为一体。   那苗子义果然对长江熟悉至极,哪处急,哪处缓,何时转舵,何时转帆,掌握精确无比。齐子慨与杨衍不懂这些,彭小丐赞道:“果然是‘长江一片帆’,把这水路摸得通透!”   苗子义只哼了一声,冷冷道:“现在剩下半片了,另半片折了。”这话冲撞得彭小丐哑口无言。   杨衍见齐子慨神情扭捏,问道:“三爷,怎么了?”   齐子慨道:“我不喜欢坐船。”   杨衍疑惑道:“莫不是三爷晕船?”   齐子慨道:“也不是,就……不爱搭船。”   彭小丐“噗嗤”笑了出来,杨衍看着彭小丐,又看看齐子慨,不知两人有什么秘密。   齐小房突然雀跃起来,站在船尾喊道:“有船!好大的船!”   众人吃了一惊,跑向船尾,只见远方一盏盏灯笼整整齐齐,三艘丐帮战船正往这边驶来,一艘战船上至少两百人,那就是六百人之众了!   彭小丐惊道:“是丐帮的战船!是来追我们的吗?”   杨衍道:“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苗子义更是慌张,连忙回到自己位置上掌舵。   彭小丐咬牙跺脚,怒道:“那个道士!他早就知道我们了,莫怪问我们要不要回来,是他去通风报信!”   齐子慨急道:“快靠岸!”   三人连忙划桨,齐小房见他们如此慌张,也顾不得手酸,跟着提桨拼命划。此时船在江心,当真进退两难。杨衍见苗子义往较远的一处岸边靠去,疑问道:“苗大哥,你怎么往远处去?”   苗子义道:“这边顺风,靠岸快些!”   只是那船小吃水浅,远不如战船来得快,眼见渐渐被追上。双方距离从三百丈逐渐拉近到两百丈,又渐渐拉近到百丈,可小船离岸边还有段距离,眼看是要来不及。   杨衍喊道:“天叔,三爷,我们跳船!”   齐子慨面有难色,只道:“杨兄弟,我女儿不会游泳。”又转头对齐小房道,“你呆会跟着杨兄弟,他会照顾你。”   齐小房难得见义父面有难色,知道他不会游泳,水上战斗困难,心神慌乱,紧紧抱住齐子慨道:“小房要跟义父在一起!”   忽然又听苗子义“咦”了一声,众人一同望去,只见前方远处列队行来十几艘的商船,每艘商船间隔十余丈,左右前后错落。这十几艘商船固不罕见,可这样密集排在一起,不是前后左右难以动弹?大江如此广阔,就算是船队作战,航行时也没必要靠得这么近。   彭小丐问道:“那是谁的船?”   苗子义道:“不知道!管他娘的,这船阵恰好可以帮我们拦阻追兵,挤过去就对了!”   苗子义一转舵,往那十余艘商船靠过去,那十余艘商船速度虽缓,却也慢慢向这方驶来。   就在这时,齐子慨猛喝一声道:“小心!”左手搂住小房退到苗子义身边,右手扯下外衣,露出壮实的肌肉,翻身而下,使个倒挂金钩,双脚勾住船沿,将衣服往水面上一拍,吸饱了水,随即挺腰弯背重回船上。   彭小丐将小白赶入船舱,手握黑刀护住杨衍,杨衍还不知怎么回事,小船与战船相隔约七十丈时,一蓬箭雨猛地磅礴洒下。   齐小房吓得闭上眼睛,只是紧紧抱着义父,齐子慨甩动衣服,那衣服吃了水,便如一根软棍般,被他甩成一个大圆,将来箭格挡开来。   “那船队打着襄阳帮的旗号!”苗子义大喊。   襄阳帮的船队似乎也瞧见他们,像是故意似的,朝着他们的方向加速前来,这些商船是顺流,远比逆流的小船与丐帮战船更快些。   彭小丐喊道:“杨兄弟,躲进船舱!”   杨衍喊道:“我划桨!”   第二波箭雨随即射下,此时小船与战船相距五十丈,那箭威力更劲。齐子慨将齐小房推到身后,将衣服甩得水泄不通,勉强守住第二波攻势,可小船上已满布箭痕。   杨衍转过头去,只见距离前方商船船队距离尚有五六十丈,他勃然大怒,猛地走向船尾。彭小丐大惊失色,喊道:“杨兄弟你找死吗?!”   只听杨衍对着大江喊道:“操你娘!老子灭门种杨衍,有种射死我啊!操!”   此时江面寂然无声,杨衍这声悲号情深意切,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他宣泄之后犹然不甘,破口大骂:“操你娘的,你们杀了我爷爷爹娘,杀了我姐姐,杀了我没周岁的弟弟,这还不够!你们再来杀我啊!华山的杂种,丐帮的杂种!你们陷害忠良,害死彭大哥夫妻!你们有权有势,你们什么都敢,老子斗不过你们,你们就射死老子,让我一家团聚!就看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听着!看你们敢不敢一手遮天!我操你娘!操你娘,操!”   这大骂声悲愤交加,如痴如狂,就连不知根由的苗子义也几乎要激动落泪,齐小房更是红了眼,躲在齐子慨身后嘤嘤哭了起来。   杨衍这招果然奏效,对方虽然持续追赶,却再也不敢放箭。   一阵清风吹拂,苗子义喊道:“运气来了!”猛一扯帆,正迎着一阵大风吹来,风助帆势,那船望前猛窜了几丈,拉开了与战船距离。他竟能预判风势,这长江风水于他真如指掌之了。   那商船船队也加速驶来,苗子义喊一声:“到了”   小船驶入船队之中,此时商船队与丐帮战船相距不足百丈,有一方必须让开。只见那商船队猛地一横,向右岸靠去,丐帮战船不得已,也只能回船闪避,否则势必撞上,双方在长江上错了开来。   那小船被夹在船队中,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庞然巨物,更显得自己渺小。可眼下虽躲入船队中,接着又该怎么办?忽地,一艘商船向小舟靠来,苗子义正要转舵闪避,船上扔下八条钩子。   只听船上人喊道:“快上来!”彭小丐立时明白用意,忙将钩子钩住船沿,其他人见他动作,也顿时明白,将小船前后左右八个位置钩住。   齐子慨武功较高,左手搂住小房,右手抓住绳索,猛地一拉,身子飘起,又在绳索上一踩,两个纵跃便踩着绳索上去,又抓住绞盘将小舟拉起。   小舟半起时,彭小丐虽然有伤在身,此时也足够跃上,减轻船上负担。等苗子义、杨衍连着小白一起上船后,船上人又将小舟放下,赶紧带着他们连同小白一道躲入船舱。   那三艘战船绕过船队,只见那艘小船从船队后方飘进河中,三条战船正要靠近,那商船队却忽地绕了个大弯,掉头往上游驶去,船队随即散开。等那三艘战船发现小舟上无人时,商队早已向西,十余艘商船各自散去,也不知该追哪艘才对。   杨衍与齐子慨等人进到船舱中,便被人迎到主舱,正不知是谁救了自己一行,但看这情况,显然是有备而来。杨衍本以为是俞继恩,但又猜想他没这胆量得罪华山丐帮,到了主舱,这才见到一名俊秀斯文的男子与一名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见了众人,抱拳行礼道:“衡山顾青裳。”她与彭小丐只有一面之缘,此时彭小丐发须尽去,一时认不出,不由得愣住,接着才认出是彭小丐。   彭小丐却认得她,不由赞道:“顾姑娘当真女中诸葛,竟能想出这等办法救出我们!今日之恩,彭小丐记住了!”   顾青裳忙道:“不是我,是这位先生出的计策。”说着指向身旁俊秀青年。   杨衍认出那人,讶异道:“你是景风兄弟的朋友?”   齐子慨听杨衍提起景风,也讶异道:“你认得景风?姓李的那个景风?”   杨衍也讶异问道:“三爷也认得景风兄弟?眼神贼亮的那个景风?”   齐小房从齐子慨身后钻了出来,问道:“景风哥哥在哪?”   顾青裳也吃了一惊,急问道:“你就是三爷?崆峒的那个齐三爷?”她看着齐子慨,眼中几要放出光来。   苗子义翻了个白眼,道:“我是走私的苗子义,没人认得的苗子义。”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打恭作揖,“来自青城的谢孤白。” 第74章 轻舟夜话   “承蒙相救。”彭小丐拱手行礼,问道,“谢公子怎知我们会往这条路来?”   “青城少主沈玉倾是谢某结拜兄弟,我们在青城听闻沈三爷说了赊刀人的事,料有人要对付彭总舵,于是二弟便央请谢某前来。”谢孤白道,“若彭总舵侥幸逃出魔掌,从抚州离开江西最快的路只有两条,不是赣州往西到湖南,就是九江走水路到武当。陆路耗时日久,青城也使不上力,只能在水上等待。”   彭小丐点了点头,道:“你们不便进入丐帮地界,就在河上接应了。怎知哪艘船是我们的?”   “夜半行舟,必有缘由,就算找错了也能另行处置。”谢孤白道,“等见着追捕的战船,再听到那位弟兄的喊叫声,自然知道没错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亏你们能想到这办法!不过这都是襄阳帮的船号,以后长江面上,襄阳帮怕不好过了。”   谢孤白道:“襄阳帮只要说是有人雇船解救,推托的理由极多。再说,长江上的漕运多倚赖重庆帮与襄阳帮,丐帮若不想走陆路运货,这点面子总是会给的。”   顾青裳道:“我们派人打探了消息,说彭总舵逃出了江西总舵,下落不明,就停在这等着,等了好几天了。”   彭小丐啐了一口道:“别叫我总舵了,现在听着,还以为在叫臭狼。”   顾青裳当下改口:“是,彭前辈。”   齐子慨摸着下巴笑道:“这十几艘船得花不少银两,有钱就是好。”   顾青裳问道:“三爷怎会在这?”   “晚了几日知道消息,没见着彭大哥最后一面。”齐子慨叹了口气,显得颇为遗憾。   谢孤白道:“若三爷早到几日,徐帮主必等三爷离开后才发难,三爷也救不了彭前辈。”   “亏得杨兄弟嗓门大,不然也差着一步。”齐子慨哈哈大笑。杨衍听他们说了半天,突然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来,脸上一红。齐子慨问他道:“还没说呢,我知道景风认识青城那对兄妹,你又是怎么认识景风的?”   杨衍道:“我遇上船匪,是景风兄弟救了我。但我不知景风认识三爷。”   齐子慨搔着头道:“这他娘巧了,全撞在一块了。那小子不要命,那点功夫也敢去打船匪?他人又去哪了?”   杨衍道:“听说去嵩山了。”   齐子慨讶异问道:“去嵩山干嘛?”   小房拉了拉齐子慨衣服,问道:“嵩山在哪?我们去吗?”   齐子慨摇头道:“要是衡山,绕个路还行,嵩山去不了,这次见不着你景风哥哥了。”   齐小房嘴一瘪,显然不开心。   “你们说的景风兄弟是谁啊?”彭小丐问道,“刚才一群人认亲,反倒像我孤陋寡闻似的。”   谢孤白拱手道:“是在下的义弟,也是青城少主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结拜了?这身份也跳太快。”齐子慨歪着头想着,“这才几个月而已。怎地又不留在青城,怕点苍找他麻烦?小猴儿可疼他了,不用操这个心。”   谢孤白道:“三弟还想多长长见识,增加些阅历。”   齐子慨摸着下巴道:“都还没拜师,功夫还没练成个毛,增加什么阅历?这小子……”   谢孤白道:“诸位奔波一夜,且先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彭小丐心中仍有疑惑,想了想道:“也好,不忙于一时。”   谢孤白吩咐门下替众人安排房间。杨衍跟着随从进了房间。这商船虽大,毕竟是货船,贵宾舱房少,自然留给齐子慨、彭小丐这等身份的人使用,他这间房虽说是上等房,也不过仅容一床一桌罢了。他正坐在床上歇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是彭小丐,于是问道:“天叔有什么事?”   彭小丐进屋,关了门,杨衍见他看着自己,似乎在思索怎么开口,于是道:“天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彭小丐道:“之前逃命,生死未卜,有些话我就没说,现而今暂时安全了,有件事我想提醒你。关于你的家仇……”   杨衍见他迟疑,不禁一愣,心想:“难道你也要劝我不要报仇?”问道:“怎么样?”   “我会帮你报仇。”彭小丐道,“杀严非锡我虽无把握,但总能一搏,但你万不可向三爷请托。”   杨衍讶异问道:“为什么?”   彭小丐道:“我欠你一命,该还。可我们欠三爷一命。严非锡是华山掌门,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弟,这牵扯到两派之间,若三爷真替你报仇,那只有一条路,便是天下围攻,以死谢罪。他是血性的人,你求他,他允你,那是逼自己走条死路,他若不允你,必终身愧疚,你不能让他两难。”   杨衍知道这道理,并不怪罪任何人,只问道:“所以即便是大侠齐子慨,也管不着我这桩血仇?”   彭小丐道:“他行侠仗义,救了许多人,惩戒过许多恶徒,可那全是违法行凶之人。那日他见了我们,也得知道了是仇名状才好出手,若是丐帮惩治叛徒,他插手便是大事。但我知他仍会出手,就跟我爹一样,什么天大的事之后再说。你瞧青城这次帮忙,不知根底,也不敢打青城的旗号。”   他又接着道:“惩奸除恶,谁都不会说话,可仇名状是规矩,谁坏了这规矩,就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臭狼多臭都不敢随意坏人名节,强逼也好,诱骗也好,非要签了婚约才行。仇不过三代,要替你报这仇,是要舍了命去做。”   杨衍道:“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仇,从没想过要人帮我杀严非锡,只想讨回公道而已。但是天叔,我就想知道,若是爷爷年轻时,他会怎么做?”   彭小丐道:“我爹会想方设法帮你讨回这个公道,就像那日在公堂打严非锡那掌一样。杨兄弟,你可曾想过,那一掌若真打死了严非锡,又会如何?”   杨衍默然不语。他其实很明白,所以才如此感激彭老丐。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当年公堂上那雷霆一击给他的震撼不仅未因时消退,反而与日俱增。那赌上身家与性命的一掌需要多大的勇气?三爷或许也能做到,但谁又有资格要求他去做?何况三爷还绑着崆峒。可三爷若没崆峒这个靠山,又会有多少人想杀他?不说别的,彭千麒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不敢对三爷发仇名状,原因无他,就因为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彭家得罪不起。   权势、地位、靠山,这罗网千结,即便是天下第一的齐子慨也飞不出去。杨衍苦笑,又问道:“天叔,那我们接着去哪?青城?崆峒?”   “也得看人家欢不欢迎我们。”彭小丐道,“青城若愿意收留我们,也是明摆着得罪丐帮。他若请我们去做客几天,就当叨扰,他要放我们走,我们也要感恩,江湖就是如此。”   “得先找回威儿。”杨衍道,“不能让徐放歌拿他当人质。”   “威儿的事不用急,起码不是最近。”彭小丐道,“隔个一年半载,等风声松些再回去。”   杨衍点点头,彭小丐拍拍他肩膀,开门离去。   子时未过,杨衍丹毒没发,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也弄不清现在离子时还有多久,躺在床上想着彭小丐的话。现而今,华山对着彭家发了仇名状,彭小丐与华山已是仇家,可他一个人又怎么对抗华山?他要杀严非锡,不过替自己报仇,就算回头去杀了彭千麒又如何?还有幕后的徐放歌。仇名状不是徐放歌发的,徐放歌也没义助,追杀他们时也没出手,彭小丐若杀了徐放歌便是杀了丐帮帮主,这就不是私仇,而是涉及帮派规矩的大事了,整个丐帮都要找上他。他们大可先杀了威儿,让彭小丐变成灭门种,再用彭小丐杀害丐帮帮主的名义治他的罪。   他忽然明白彭小丐为何不急于找回威儿了,彭小丐若要报仇,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臭狼与徐放歌,然后立刻自杀,这样威儿便是灭门种,也无涉杀害丐帮帮主的罪名。无论如何,彭小丐必然会死,现在找回威儿也无能照顾他。   他想起彭老丐说的那句话:昆仑共议是什么?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吃的就是人肉。   侠名状就是他们畜养人畜的手段,把所有会武功的人控制在底下。仇名状就是他们吃人的方法,只要有仇名状在,每个大门派都能随意杀人,要顾虑的唯有对家的靠山是谁。当丐帮不再是彭小丐的靠山,消灭他轻而易举。   他不懂的是,彭小丐为何不愤怒?是他把愤怒压在心里,还是他早就了解这套规矩,早已接受了这件事?   他不懂的是,如果青城认为自己做的是件好事,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像是见不得光似的?仿佛昭告天下就是青城理亏?   他越想越烦,索性起身开门,跛着脚往甲板走去,却见隔着两间房的贵宾舱灯火明亮,且房门未掩。他经过时见是齐子慨的房间,小房正坐在屋里就着灯火缝补衣服,他这才明白,小房是养女,三爷怕惹非议,这才亮灯开门。   齐子慨见着他,打了声招呼,请他进去。杨衍见小房桌上除了针线,还放着两块肉干,不禁好笑。   齐子慨的房间比杨衍的宽敞多了,杨衍还未坐下,小房喊道:“好了!”说着拎起衣服——原来是齐子慨那件外袍,方才用来遮挡箭雨,扎破了不少地方。   齐子慨接过外袍,在小房头上轻拍两下,以示嘉许。小房回过头来,杨衍见她歪着头看着自己,又指指自己身上衣服:“破了,小房帮你补。”他低头看去,外衣被弓箭勾破了几个洞,他本要推拒,见小房瞪着大眼睛,一脸殷勤模样,于是将外衣脱下。小房接过衣服拿起针线,静静坐在一旁缝补。   齐子慨问道:“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杨衍心想,还能有什么事?问道:“是关于景风兄弟的事吗?”   齐子慨摇头道:“你的事,有什么想说的?”   杨衍不懂他意思,只得道:“没有。”   齐子慨道:“你是彭老弟的朋友,又是景风兄弟的朋友,还是彭大哥的朋友,你有什么难办的事,跟我说一句,我定当尽力替你去办。”   杨衍心念一动,立时明白了齐子慨的意思,心生感激之意,仍道:“我想学功夫,三爷教我一套好功夫就够了。”   齐子慨皱眉问道:“就这样?”   杨衍道:“有什么事,杨衍自个会去办,别人替我办,我反而觉得不踏实。总得要亲力亲为,事情办妥了才爽快,三爷,您说是吗?”   他知道齐子慨要他说出自己的冤屈,那是决心替他报仇的意思。但诚如彭小丐所言,自己有什么资格要别人替自己报仇?何况是救了自己一命的齐子慨。退一万步说,严非锡那杂碎有什么资格跟三爷换命?   齐子慨看着杨衍,缓缓道:“我听彭老弟说过你家的事,那日我若在公堂上,或许也会逞血气之勇,可缓过劲来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就算问小猴儿,他也不会替我想办法。我这几日思量着怎么做才好,唯一的方法,帮你找个由头对严非锡下仇名状。可以我们二人身份,那是株连两个门派的大事,牵扯太多无辜……明着不能,就只能偷偷来,极为难办……”   杨衍挺胸道:“三爷,你要替我报仇,我还不乐意。不能手刃仇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赏我一套好功夫,总有一天,我会让严非锡为我一家偿命!”   他本想问既然九大家各有地界门规,立了规矩,开这私仇的方便法门做什么?难道现而今还是百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但他也早已明白,以大欺小,与其钻营规矩漏洞,还不如发仇名状更方便。这把刀,谁愿意放下?   那是悬在九大家众生头顶上的一把刀,杀了他全家,杀了彭小丐的儿子媳妇,过去杀了许多人,今后又不知道还会杀多少人。想到这,杨衍不由得又是义愤填膺,心情激荡,胸腹间忽然升起一股热气,忍不住惨叫一声。他知道又要发作,当即躺卧在地,忍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不住翻滚,紧咬牙关,压抑着不惨叫出声。   这痛苦发作的时间虽然短了,但剧烈依旧。忽地,他感觉一个温软的怀抱将自己环住,杨衍张开眼,齐小房红着眼眶对他说:“不疼,不疼,别哭……”说着将杨衍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杨衍觉得嘴里被塞了什么,细细一嚼,原来是一块肉干。   他原本怕女人,自那一夜灭门后,每当女人触碰到他,他都觉得胆颤心惊,不知何时会发病。但小房抱着他时,他却只觉一片宁静。   过了好一会,火灼的疼痛逐渐散去,杨衍跛着脚站起身来,道:“对不住,在三爷面前失态了。”   齐子慨道:“没事。”   齐小房将补好的衣服递给杨衍,杨衍接过细看,补得歪七扭八,比自己手艺还差,不禁莞尔,仍披在身上,道:“谢谢!”   齐子慨道:“小房该睡觉啦。”   齐小房应了声“嗯”,拿了桌上最后一块肉干,想了想,终于还是递给了杨衍。杨衍见她不舍的模样,笑道:“你留着,我不疼了。”   小房开心咬着肉干,蹦跳着回房去了。   “我这女儿以前住山上,人情世故都不懂,她这……她听了你在船上喊叫,心疼你,想安慰你,她只晓得这方法,你别往心里去。”齐子慨道。   杨衍不知若在过去,齐小房肯定会用更“激烈”的方式安慰自己,但也知道这姑娘天真烂漫,于世事似懂非懂,总之方才的举动无涉男女之情他是清楚的,于是道:“我懂。”又心想,“小房这么好的姑娘景风兄弟不要,却喜欢上那什么沈家小妹,当真是眼亮心瞎。”   他对九大家的怨恨始终未消,青城虽然救了他,但这趟来援遮遮掩掩,于他只是少去几分恶感罢了。对杨衍而言,明知齐子慨是崆峒掌门亲弟,明不详出身少林,但在他心中,救了他与彭小丐的人是“明兄弟”和“齐三爷”,而不是“少林”或“崆峒”。   “浑元真气跟弹指神通我不能教你,龙城九令教给景风了,刀法上你有彭老弟指点,那比我好得多,你也不好又刀又剑。我正想去见静姐,往青城的路上我就教你一套百代神拳吧。”齐子慨道,“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英烈遗厥孙,百代神犹王。这拳脚套路有些复杂,路上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杨衍大喜,拱手道:“多谢三爷。”   齐子慨道:“得空把景风的事跟我说说,小房也想知道。”   杨衍道:“我也想知道景风兄弟是怎么认识三爷的。”   ※       ※        ※   虽然是运气,终于救得彭小丐,顾青裳舒了口气。照谢孤白的说法,再等几天若没消息,那彭小丐不是遭到拦截便是冒险走陆路了。只是没想还能见着三爷,真是意外收获。   “顾姑娘很欣赏三爷?”身边的谢孤白问。   顾青裳反问:“难道谢先生不欣赏三爷?”   “天下谁不敬佩三爷?只是方才三爷在,顾姑娘怎么不上前攀谈几句?”谢孤白问。   不敬佩三爷的人,不只有,还不少,她就听崔师叔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堂堂的崆峒二把手,这样一年出门几次,东闹件事,西惹点毛病,能救多少人?七年前永州闹旱,衡山放一次赈,救了数千百姓,这不踏实多了?”   这话就犯了两个毛病,一是崆峒西边就出关了,二是那上千百姓本来就是衡山百姓,难道眼看着他们饿死?崔师叔这般冷言冷语许是不满七年前三爷路经湖南时顺手把他在岳阳作威作福的一个豪绅远亲拔了,打了人家保镖护院一顿不说,又把罪状送上了当地门派。崔师叔对这远亲并无维护之意,但脸上无光却是真的。   顾青裳摇头道:“方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们又认亲,说了个我不认识的人,插不进嘴。往青城的路还长,有的是时间。”   “顾姑娘不顺路回衡山?”谢孤白问。   “难得遇到三爷,当然得好生讨教一番。”顾青裳道,“再说我这趟出来,也是想仿效楚夫人在武林上走一遭,还省了往崆峒一趟的工夫。”   “楚夫人,齐三爷,”谢孤白微笑,“确实像是姑娘会喜欢的人物。”   “喔?”顾青裳轻轻挑了眉,“先生话里有话呢。”   “径直闯入沈公子书房,像是三爷跟楚夫人的做派。”谢孤白道。   “沈公子把我晾书房外,半天不出来,我等得久了,上去想敲个门告辞,也不是存心听你们说起彭小丐的事。”   “可踢开房门,说彭小丐必须救,总不是意外。”谢孤白道,“姑娘的直接可让二弟吃惊不小。”   顾青裳不置可否。那日沈玉倾将自己扔在书房外,说是请她稍等,一等就是半个时辰,都说是知书达礼温润如玉的人,这举动也太无礼。她耐不住性子,本想敲门告辞,却听见沈玉倾与谢孤白谈论彭小丐的事,谢先生只说难救,她一时心急,踢门倒不是故意粗鲁。   “我若是敲门,他们只怕噤声不谈了。若觉得这事可与我商议,就用不着这般躲躲藏藏。”顾青裳想着,口中却推脱道:“我只是觉得这事情不能耽搁,就算碰运气,也得试试不是?”   “姑娘也有侠义心肠。”谢孤白拱手道,“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顾青裳拱手回了一礼。   青城也去过了,沈公子也见过了。师父的用意她清楚,沈玉倾确实不是绣花枕头,斯文儒雅,人品敦厚,只不过做事有些瞻前顾后,少了些气魄。不过她既然无心于此,打个招呼,有个交代就行了。   本来这次想趁这个机会顺路回衡山向师父复命,顺便去书院看看,那些个娃儿不知道最近乖不乖。想起书院的孩子,她忍不住想到,这趟就算有了襄阳帮帮忙,这十几艘船得花多少银两?真如三爷所说,有钱真是件好事呢。   不过难得遇上齐三爷,若就这样走了未免可惜。她琢磨着师父的用意,心想干脆在青城多呆几天,也好交代。   ※        ※        ※   谢孤白回房途中却想着,杨衍为何会知道景风去了嵩山?离开武当后他们见过面?谢孤白想着:“若是这样,那妖孽大概也没死。他说要往少林,且看看少林那边有什么动静。”随即想到,嵩山其实仍属少林,不过一往东,一往北,两人未必同行。明不详早有回少林之心,他既没跟着杨衍,更不会跟着兴趣淡一些的景风。   推算脚程,明不详早该抵达少林了,若真弄出了什么动静,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        ※        ※   约摸是一个月前的少林,那一日,觉闻起得早。他心情甚好,彭老丐是觉观首座的故交,首座昨夜亲自领着弟子去了丐帮。   那把窝里刀不在,省了提心吊胆,明刀暗箭的算计,心情自然好,可这不是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觉闻虽是俗僧,然而持戒慎重,修行虔诚,当年只是错拜了师父,弄了个尴尬处境,当下深自懊悔,诵早经时格外虔诚。他想起彭老丐的生平,甚是敬佩,于是将功德回向彭老丐。   膳堂里,正俗依旧泾渭分明。现在不止膳堂,连住的地方也分得明明白白。说起来,普贤、观音两院原本正俗各半,文殊院全是正僧,这倒还好,地藏院就麻烦了。原本地藏院就俗多正少,一些正僧被欺凌得待不住,甚至不惜出堂离寺,去地方上任职,这几年差距益发大了,了证手脚难施,料得再过几年,地藏院就该一个正僧也没了。觉见方丈可不会乐见此事,钱粮营建全让俗僧把持,照他想法,那肯定得出乱子。最近子德首座病重,早想告老,觉慈该上位,再拔擢一个住持上来,估计会是个正僧。   这算什么,两个正僧住持挟持一个俗僧首座跟一群俗僧弟子?   那局面简直不能想象……   好心情可不能被这些俗事坏了,觉闻想着,趁着天早,且四处走走。   他信步走至大门前,见两名僧人正拦着一名少年,似乎正在争执。他皱起眉头,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弟子道:“这位施主说他是寺中弟子,想求见方丈。”   觉闻细看那人,惊讶道:“明师侄!你回来了!”   ※        ※        ※   明不详回来的消息惊动了不少高僧。他出身普贤院,在文殊院洒扫,又在观音院当过入堂居士,聪明悟性异于常人,四院八堂当中有三院四堂的首座住持对他印象深刻。但一般弟子认得他的却不多,他又非堂僧,来到寺门前说要求见方丈,谁敢替他通报?要不是觉闻恰巧来到,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明不详进到寺中,先见了石头子平。子平初来时得到这位师侄颇多帮助,对他本有好感,两人寒暄一番,明不详又到文殊院拜访两位住持与首座。自从藏经阁一场大火后,文殊院致力于恢复典籍,抄录佚失的,又从寺外借调了不少弟子回来,务求恢复所有收藏,但至今仍有十三种上堂武学由于无人学习,可能从此失传。觉明对明不详叹道:“七年前那场大火当真是少林寺最大的浩劫。”   普贤院首座觉空有事离开,无人知道他去哪里,明不详没有拜访普贤院的两位住持,这两位一位是替任觉见的正僧,另一位住持觉寂过去便与觉见不合,也不待见明不详。他回到自己与了心居住过的僧居,这里此时已换了两名正僧堂僧入住,见了明不详也不识,倒是过去不少师叔伯与师兄弟见了明不详,纷纷打了招呼,有的还上前热络一番,问明不详这些年去了哪里。   明不详最后去见了过往最器重他的觉见方丈。   大雄宝殿灯火辉煌,长明灯依旧明亮,觉见比起几年前更见老态。蒲团上,两人面对面各自端坐,以一个年仅二十三,又无特殊功绩的俗家弟子而言,这是极尽殊荣的待遇。   “这些年你去了哪?”觉见问,连声音也不复当年元气,也不知是方丈重担压身,正俗之争折腾,抑或只是岁月消磨的缘故。   “九大家各处都走了一遍。”明不详答道。   “都见着了什么?”   “千帆过尽,唯有名利,弟子本该这样说。”明不详道,“但弟子却看到了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觉见问。他对这名弟子的佛根深具信心,这七年的游历定能让他精进不少。   “欲与爱。”明不详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怖。恨因爱生,无爱无恨。”   “怎么解释?”以觉见修行自然知道这道理,他只是想考校明不详。   “弟子认识一人,全家遭屠,因爱家人,故生仇恨。”明不详道,“弟子又见师兄妹相处十年,因爱生恨。同归于尽。凡此种种人间苦相,皆因爱起,爱人,爱己,爱亲,爱色而生苦。”   “欲又何解?”觉见问。   “不可得而欲得。”明不详道,“弟子曾见一人,为一窥艺门精巧而杀挚友。弟子又见一人,因所爱不得而自尽于林。”   “因爱自尽,难道不是爱?”觉见问,“全家遭屠而苦,难道不是求天伦之欲不遂,求不得之苦?”   “所以爱欲互为根由,彼此因果。”明不详道,“都是执着。”   “我们都知道是执着,如何放下执着?”觉见问,“你这七年就学了这些?这与七年前有何不同?”   “弟子这次回来,也曾回到故居看过,里头新住了两位师兄。”   “你怪方丈没替你保留故居?”觉见问,“这是爱,还是欲?”   “弟子想说的是,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房子,里头住的人却不同了。”   觉见轻声一笑,知道明不详意指自己看似没有结论,但亲眼见识过后,便与之前大大不同。这孩子又有长进了。他又问:“你想剃度了?”   明不详道:“弟子还有疑问不解。”   觉见奇道:“有何不解?”   明不详道:“弟子想知道,佛如何看待众生?”   觉见笑道:“难道不是慈悲?”   明不详道:“弟子想亲见佛的慈悲。”   亲见佛的慈悲?这要怎么看才成?觉见好奇起来,但他并未多问,这孩儿肯定有自已的想法。他问:“所以你这趟回来,只是怀念故乡?不怕因爱生忧吗?”   “弟子只是过客,若是刻意回避,这才是因爱生怖。”   觉见哈哈大笑,忽又正色问道:“这些年可有打听到你师父了心的消息?”   明不详摇头道:“一点消息也无。”   “我倒是听说,这十年来,恶名昭彰的夜榜出现一名高手,善使大金刚掌,已犯下数案,一年多前还率众行刺过唐门。”   了心善使大金刚掌,明不详自然知道,被九大家通缉的人无处可去,往往投靠夜榜,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人未必是了心,但假若……”觉见道,“你若遇见那人,也别当他是了心。”   明不详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白。”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觉见问。   “这次回来,寺内争执似乎又更甚了。”明不详道,“弟子刚入河北就见着师兄弟们斗殴,彼此排挤,推诿争过,比七年前又糟了些。”   觉见叹道:“自从觉如贬任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气焰更盛,这些谤佛弟子……究竟要将佛门糟蹋到几时?”   “难道时至今日,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仍不能让正俗平等相处?”明不详道,“方丈,正俗之间难道真是水火不容?俗僧主事,正僧修行,当真不行?”   “俗僧坏佛清誉,如波旬弟子以佛灭佛。”觉见眉头一扬,可见怒气,“我便是形神俱灭,也不能让他们毁佛清誉!”   明不详望着觉见,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正如春日初绽,艳如鲜花。   觉见略感讶异,这才想起,他似乎极少见明不详笑过。这孩子,莫不是藏了许多心事?于是问:“你笑什么?”   “方丈,末法之世,若波旬弟子能伪装佛弟子坏灭正法,何以佛弟子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卫正法?”明不详双手平伸,掌心按地,俯身行了个大礼,“行此大恶,以护正法。”   “什么意思?”觉见忽地冒出一身冷汗,一道未有的灵光从他脑中闪过。   只是……这太难……   “波旬弟子扰我正法,佛弟子怎不能伪装波旬弟子,乱他邪法?”明不详缓缓抬起头来,盯着觉见,“救法之世,以魔灭魔。” 第八卷 嵩枝挂剑 篇 第75章 欺之以方   明不详离开少林七年,这次回来却只停留了七天。虽然觉见方丈特地为他留了一间僧房,甚至允他自由参阅上堂武学,明不详仍在觉空回到少林前便已离开。   他在文殊院协助复原经文,口诵读过的经书供经僧抄写,一字未漏,觉云首座巴不得他长住下来。   此时武林上有些消息已经传到,说的是武当出了叛徒,偷走了玄虚掌门的太上回天七重丹。拔舌菩萨觉广冷笑道:“也是武当该有此劫,偷走丹药这人真是造了大孽。”这话明着读,说的是丹药被偷是武当的损失,可少林向来不信丹药一说,这就让这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没让玄虚早点死,还真是武当的劫数。”当然,你若问觉广,他只会笑着说你多心了,他是感叹玄虚老道功亏一篑呢。   另一桩事是觉见方丈,自从他与明不详见过面后,这七天便未再召见任何人,除了送斋菜的杂役僧人外没人见过他,杂役僧人也只是将饭菜放在门口,并未亲见方丈。   七天后,明不详临走前,觉见再次召见了他。这一次他们从午时聊到子时,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子时过后,明不详离开大雄宝殿,也离开了少林。   觉见方丈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足足瘦了一圈,那七天就像七年似的,让他更显老态。然而他精神矍铄,神采飞扬,又像是年轻了七岁一般。   等明不详下次回到少林时,少林已经变了。   那并没经过太长时间。   ※ ※ ※   李景风、杨衍和明不详三人在武当山下分道扬镳,杨衍回到丐帮,明不详要往少林,都是回到故乡,唯有李景风要前往嵩山。   少嵩之争后,嵩山派弃了原本的中岳庙,迁至济南泰山,取代了原本泰山派的基业。嵩山泰山两派长期姻亲,向有“嵩泰不分家”的说法。   李景风从武当往东北走,经南阳、郑州、开封、泰安,即可抵达济南。至于明不详,若走陆路回少林,那是在郑州与李景风分手,转往少林寺去,然而彼时他伤势未痊愈,又在武当露了脸,怕生枝节。   “我伤还没好,走陆路颠簸。”明不详当时这么说,“走水路好些。”   丹江离武当简直不能更近,同样到了郑州下船再去少林寺,就这样,三人在武当分别。此处距离少林地界不远,杨衍给李景风指了条小路,那是久居武当的人才知道的小径,早上出发,在边界附近住个一晚,隔日午后便能抵达南阳。   一路行来无事,李景风放辔缓行,在驰道上东张西望。丹江是汉水船运要道,往来车辆自然多,有些车队拖拽个二三十辆马车,声势甚是浩大。李景风看了半天,觉得无聊,照着杨衍的指示从驰道转入小路后便见不着车辆。武当治安差,不是熟悉的道路宁可绕远也不走小径,李景风走着走着,见前方有一辆双驾马车,后头还跟着一匹马,马上汉子佩着刀,瞧着便是保镖模样。   这小径不算太窄,沿途也无拦路关卡,能容马车行进,但两侧长满及腰芒草,要抢过马车却是不能。李景风心想,这双驾马车怎地不走大路,偏偏走这小路,这不是挡道吗?   这条小路不过十余里长,他也不心急,隔着约摸七八丈的距离缓缓跟在马车后头。过了会,那马车忽地加快了些,李景风便也加快跟上。   又过了会,马车忽地又慢了,李景风便也放慢,忽又见前面马车停下,李景风便也勒马等待。前头几人交头接耳一番,骑着马的保镖回头喊道:“后面的,你跟这么紧想做啥?”   李景风心想,这还差着七八丈,哪里紧了?于是喊道:“这算跟得紧吗?”   那保镖道:“都能听见我说话了,还不紧?”   李景风心下怪道:“你喊这么大声,我当然听得见。”口中仍道:“那我慢些好了。”   保镖点点头,道:“这样好,最好别让我瞧见你。”   李景风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开的,还不许被你瞧见?”他不想生事,只应了声“好”,放慢了马,等差了四五十丈距离,这才跟上。   没想走没多久,前头马车又停,李景风也跟着停下,那骑马的保镖掉转马头跑了来,喊道:“还是近了!”   李景风讶异道:“这都差着四五十丈了,还近?”   那保镖道:“瞧得见你都算近!”   李景风愠道:“就这么一条路,我还能躲哪去?”   那保镖道:“这是你的事!你要再跟这么紧,休怪爷不客气!”   李景风只得道:“行,都行,你们走先。”   可李景风目力极好,所谓对方看不见的距离实在难以拿捏,他在路头搞不好都能看见路尾,只得估摸着对方走出百余丈外,这才骑马跟上。   幸好那人也没再啰唆,等出了小径,转上大路,他仍怕那人啰唆,只是离得远远地跟在后头,反正也不赶路。   没想到了大路上,那马车忽地停下,李景风心想,我这要是走近,不就又给他瞧见?到时又要啰唆,于是也停下马来。   过了会,那马车又走,李景风又跟着走,马车又停,李景风又跟着停。这样三次后,前头那马车忽然停下不走,李景风等了半天,那马车仍是不走。   李景风心想,他要死都不走,我难道也不能走?于是策马前行,距离马车约七八丈时,猛听到马车上有人大喊:“马匪!有马匪!”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抽出初衷,勒马四顾,喊道:“马匪在哪?!”   这一声喊可不得了,此时正当下午,驰道上行人车队甚多,听到有人呼喊马匪,行人骑手吃惊非小,顿时马嘶人喊,吵闹一片。那些个保镖慌张拔出兵器,一列二十余辆的车队急忙喊停,惹得前车后车相撞,货物倾倒,人仰马翻。有些怕事的行人慌张走避,骑马的纵马逃逸,走太慢的被推搡在地,走太急的摔倒路旁,百丈方圆的路客顷刻间乱成一窝被捣了巢的野蜂。   几名保镖大喊:“马贼在哪?马贼在哪?!”   只见马车上走下一名老人,指着李景风喊道:“他就是马贼!快抓住他!”   李景风大吃一惊,讶异道:“我?我是马贼?”   众人见只有他一人,那些摔倒的、跑得急的扶老携幼纷纷起身,连同几十名保镖护院,上百双眼睛都盯着李景风,倒惹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不是马贼,我是路客!”   车上那老头喊道:“那你干嘛跟着我的车?!”   李景风道:“往南阳的路就这一条,我还能往哪走?”   老头又道:“你要不是想着打劫,干嘛我停你也停,我走你也走?”   李景风苦笑道:“你要我别靠你太近,你停了我不停,走近了你又要啰唆。老爷子,讲点道理行不?”   那老头怒道:“哪个做贼的会承认自己是贼!”   旁的保镖们忙着收拾散落一地的行李货物,听了这话,恼那老头小题大作,都道:“老头子,哪有马匪在驰道上行抢的道理?这里还是襄阳帮地界,驰道上行凶,这不开罪襄阳帮了?就算他是马匪的眼,也犯不着抢你一人。你身上多少银子?这等大惊小怪!”   一群人编派起老头的不是,那老头被说得面红耳赤,怒道:“你要不是马匪,那你先走!”   李景风苦笑道:“是,是!我先走!”说着收起初衷,一夹马肚,越过老头马车,径自去了。   这下子前无阻碍,李景风走得顺心,却也觉得好笑。走着走着,眼看天色将暗,恰好见着一个市镇,他想着不如在此歇息一晚,将养马力,便转进小镇,见了镇碑,才知叫作皮家镇。   他刚进镇门口,一名老妇恰恰打马前走过,李景风连忙勒马。那妇人吃了一惊,“唉呦”一声摔倒在地,手上一个白瓷瓶摔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散落一地茶叶。李景风连忙下马扶起老妇人,问道:“摔疼了没?”   那老妇人唉唉惨叫,见砸碎了瓷瓶,大叫一声:“我的茶叶啊!”说着扑在地上,捶胸顿足,大哭道,“我的茶叶!我这武夷山上的金骏眉,就这样糟蹋了!”说着拉着李景风袖子哭喊道,“你得赔我!赔我!”   李景风道:“茶叶的事好说,老奶奶,你先看看摔伤了没?”   老妇人哭道:“不赔我钱,我抓你去门派!赔钱!快赔钱!”   李景风道:“我赔你钱,多少?”   老妇人哭道:“这金骏眉可贵了,要三两银子,少一文都不成!”   李景风咋舌道:“这么贵?”   老妇人道:“你这不识宝的夯货!武夷山的好茶,一斤二三十两的也有,给丐帮的贡茶还叫到五十两银子一斤!你别扯这么多,赔不赔?!”   李景风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茶叶,惊讶道:“老奶奶,你这金骏眉哪买的?是假货啊!“   老妇人讶异道:“你胡说什么?你想不认账,我可不答应!”说着就要去揪李景风衣服。   李景风道:“真的金骏眉是黑中带黄,乌黑透亮。你这茶叶是黄的。是粗种,”   他接着又拿起茶叶放在鼻前嗅闻:“金骏眉香气有股甜味,这个香气杂乱,说不定还是掺过香粉。”又放入口中嚼了嚼,又吐了出来:“这跟普通茶叶味道一样啊。”   他出身贫寒,平时只喝开水,喝茶也是喝福居馆客人的茶叶渣子,但福居馆没落前确实进过几款好茶,掌柜珍而藏之,李景风原以当厨子为志,想开间小餐馆。就向掌柜请教茶叶品评。掌柜一一分较,李景风对茶叶品评虽不算高明,但也是略有涉猎。这茶叶实在太劣,绝非名种金骏眉。   老妇人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禁目瞪口呆,李景风又急道:“你被人骗了,快带我去见买家,我帮你讨回来。”   老妇人忽地坐地大哭,泣道:“我就想攒点钱帮我家那老头买口薄棺,那短命的王八,连我老人家都骗。现在人都跑了,哪找去,我……不活了。”说着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李景风见她可怜,忙道:“老奶奶你别哭,你说……家里有丧事要办?”   老妇人泣道:“我那口子刚走!尸体还停在家里,没钱收埋呢。”   李景风心下恻然,道:“我撞倒了你,甚是过意不去。你损失多少,我照价赔偿就是。”他扶着老妇人起身,道,“您快起来,瞧瞧摔伤了没?”   老妇人没想李景风这么慷慨,吃了一惊,巍颤颤起身,又抚着膝盖喊疼:“我脚撞伤了,你得赔我药费!”   李景风忙道:“这个当然!”   老妇人道:“我年纪大了,身子老迈,得调补,起码要一两银子。”   李景风虽觉一两银子太多,但听她家中有人过世,又遭人欺骗,难免想找些补偿,歉然道:“是,该当的。”   说话间,一辆马车驶来,李景风回头看去,不正是那怪老头的马车?老妇人见他转头,怕他逃走,忙扯住他衣袖喊道:“你说了赔我药钱,别想耍赖!”   李景风忙道:“我没耍赖!奶奶家住哪?我先送你回家,。”   老妇人道:“我家就在镇外往东一里处,有间木屋就是。”   李景风道:“奶奶上马,我送你回家。”   那老妇人似乎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看着李景风,又连忙笑道:“好啊好啊,你真是个好人呢!”   李景风扶老妇人上马,自己牵了缰绳,一路往老妇人说的地方走去,没多久果然见着一间小木屋。尚未到门口,只听老妇人喊道:“这间就是我家啦!”   李景风心想:“这附近也就这间房,还能是哪间?”却也回答道:“知道了。”   李景风将老妇人扶下马来,又将马系在屋外柱子上,抬头看时,远方一辆马车驶来,又是那老头的车。李景风心想:“这还真有缘,才见他进镇,怎地又到这来了?”   他正怀疑间,那老妇人已经开了门,忽地哭道:“老爷啊,我们好命苦啊!”李景风甚是诧异,走进屋内,见地上一张草席,上头躺着一名老人家,脸如白纸,显然已经死去。只听那老妇人哭道:“你就这样去了,可怜我连一口棺材都张罗不起,把家里积蓄换了半斤茶叶,就想挣点小钱帮你买口薄棺,哪知道还给人骗了。我不如抱着你跳河,反正你这一撒手,留着我拖累孙女,活不得啦!”   她哭得情真意切,李景风甚是不忍,又见一名少女从内里走出,喊道:“奶奶别哭了,爷爷他……他会死不瞑目的!”说着眼眶一红,也是怆然欲涕模样。   老妇人哭道:“我就跟你去了,也好别拖累丫头!”   那少女抱着老妇人哭成一团。   李景风不忍道:“这样吧,我出点银两,帮你买副棺材,让老先生入土为安。你们有了钱,一时也不至于落魄。”   那老妇人与少女都是一愣,原来他们俱是“瓷门”的骗子,在边界营生,专欺初到武当的生客。见到有人骑马入镇,老妇人立即抢上,假装打翻茶叶,其实哪里是什么金骏眉,不过是寻常五十文一斤的茶叶,借此欺生讹人罢了。通常来说,被讹的受害者往往讨价还价,他们索要也不多,将本逐利,能诈得几钱银子即可,受害者既为旅客,不想招惹事端,多半赔钱了事。   哪知李景风虽然识破假茶,却不起疑,反承诺赔偿损失,老婆子见他慷慨,又讹他伤钱,他又一口允诺。这天上掉下来的火点子,哪能不潢?老妇人又把他引入家中,故意在门口喊一声,让丈夫装作死尸,照例哭上三寻,哀哀告求,本以为这才能骗得几钱银子,谁知这婆孙两人眼泪都还没流到嘴角,李景风又一力承担丧葬。   这简直岂有此理,这人要不是白痴傻子,便是富得流油却要装穷的阔少,当真喜从天降,元宝掉进口袋,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装下去。   李景风不是不知银两贵重,实是他物欲极低,虽然一路上都有人送银子,也是节俭度日,往山东的路费大有敷余。他游历江湖不到两年,大半时间不是在崆峒便是与沈家兄妹等人相处,见识浅薄,唯一见过的骗子就是朱门殇——还是个大好人。加上他出身的易安镇破败,街坊大半是老人,他见着老人家格外有亲切感,若几两银子能救得两条人命,于他是大有价值。   那两名骗子没想李景风这么轻易就答应援手,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景风望向尸体,见胸口似乎稍稍有起伏,这起伏极轻,对方毕竟是惯犯,晓得怎么吸气呼气方能不露破绽,然而李景风眼睛实在太贼,任何轻微起伏都逃不过他眼睛,不由得讶异道:“老先生好像还有气?”   他正要上前,少女用手肘推了那老妇人一下,老妇人忙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哭道:“这都死三天了,哪里还有气,恩公要是被尸气冲撞,生了病,如何过意的去。”   李景风再看那尸体,果然胸口平稳,再无气息模样。心下怀疑:“莫非是我眼花?”   那老妇人又跪地叩头道:“少爷大恩大德,当真活菩萨转世!可我们不能白收你银子,我这孙女年纪轻,还未婚配,不如许你做个小妾,权当卖身了!”   这瓷门把戏玩到尽,又变成燕门手段,李景风虽不知根底,仍连忙摆手道:“使不得,我还没打算娶妻!银两多少,奶奶你折算一下,我这就走!”   那老太婆仍不死心,哭道:“我们两个女人家,如何营生?你要是嫌弃我孙女不好看就直说,只是这恩非报不可!”   那少女也道:“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照例她说这话时还得红着脸才真,可李景风答应得爽快,她装完哭,心情还没调过来,脸也红不起来,说着都有几分心虚。   老太婆也道:“要不,在寒舍睡一晚也行!”   李景风心想,“年轻人睡在两个女人家,传出去可坏了姑娘的名声。”。忙摇手道:“不用,我这就回镇上投宿!”他正要掏银子,老太婆与孙女见财神爷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他衣裤,李景风一时甩不开。正纠缠间,忽听一个老人声音道:“你要是睡了她闺女,天还没亮就有人闯进来,栽你个奸淫妇女,要抓你去门派受审。”   老太婆与少女吃了一惊,望向门口,李景风也看过去,却不是驰道上那无理取闹的老头是谁?方才他便见那马车跟来,没想竟然跟上门来,老头身后还站着那两名保镖。只听那老头继续说道:“你要是不想死,非得剥层皮不可,指不定还要找人通知家人来赎呢。”   老太婆骂道:“哪来的老王八,满口胡说八道,坏人名声!”   李景风听她这样一说,登时起疑。那老先生又道:“我在镇门口听你讹这小兄弟,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这才偷偷跟过来。”他问李景风,“她是不是说你砸烂了她什么东西,要你赔钱?”   李景风忙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老先生又对老妇人道:“你说你老公死了,那就让我上去戳上几刀,要真死了,我赔你银子,要戳活了,就当我白送你一个老公。”   他正要上前,老太婆连忙拦住,喝道:“你是什么人?我家老爷哪能让你糟蹋!”   那老头子哼了一声,扬起头,当真用起鼻子看人,喝道:“我是谁?说出来怕吓破你胆子!我儿子就是奚大狗!要是怕,别找这小兄弟麻烦,滚远点!”   老太婆瞠目结舌,倒不是被老头儿子的名号震慑,而是压根没听过这名字。   李景风见他们争执,走到“尸体”旁端详,他等了一会,那老头年纪大,再也憋不住,偷偷抒了一小小口气,外观上虽无异状,可李景风却已看出他胸腹间的轻微鼓动。不禁又怒又恼,喝道:“你再不起来,我打人了!”说着伸脚去踢那老头腰侧。他虽气急,仍不想伤及老人,只是轻踹。   那老头眼看瞒不住,跳起身来喊道:“儿子!伙计!出来干活了!”   一声令下,屋里屋外跑出六名壮汉,将李景风等人包围。老头子喊道:“骗不着,抢就是!乖乖把银两交出,省了伤筋动骨!”他们认定这几人身上银两不少,打定主意要抢。   李景风没想落入陷阱,正在戒备,那奚老头却是凛然不惧,环顾四周,顾盼自雄,显然不将周围这些人放在眼里。众骗徒见他明知是局,偏偏进来趟这浑水,打从进门起便神色自若目中无人的模样,都不由得有些忌惮起来,心道难道此人真是高手,又或者仗恃着什么靠山?自己这群人不过是赚点蝇头小利的骗子,别栽在大人物手上!连李景风也在想:“难道这老先生真的来头不小,特地来救我?”   那装死的老头拱手道:“老先生哪处人物?报个万儿来听。锣鼓要是打得响,我们这群鼠辈自当退下,还要向老先生请罪!”   奚老头昂首道:“我儿子是嵩山派中天门驻守副统领奚大狗!你们这群臭鼠,要命的快滚远点!要不等我儿子过来,把你们一个个捣鼓成筛子!”   众人见奚老头亮出儿子名号头衔,都吃了一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会,那老婆子才轻声道:“嵩山离这远得很,等你儿子找来,我们早就跑了。”   奚老头见他们不从,更是大怒,伸手指着老头子与老太婆道:“把他们都给我擒下了!”   他这声号令自然是对自己那两名保镖下的,众人又望向那两名保镖,只见两人脸色苍白,显然无一丝能以少击多的底气。   装死的老头骂了一声:“装腔作势!”又大喊道,“大伙剥白猪!”六名壮汉一拥而上,那两名保镖拉着奚老头要逃,却在门口被拦下,一番扭打,两名保镖脸上身上吃了几拳,惨叫连连,各自逃去。   奚老头见保镖逃走,又急又怒,骂道:“你们跑哪去?!让我儿子知道,抓你们回来受审!喂,别逃!别逃啊!”他正嚷着,一名壮汉已将他抓住,正要搜他身,奚老头见他伸手过来,把身子一缩,手脚护住胸前,忙喊道:“我没钱,没钱!”   余下几人正包围李景风,这些人只会些寻常功夫,不过仗着人多,李景风侧身避开拳脚,泥鳅般挤到奚老头身边,举起初衷,也不出鞘,“啪”的一声,正打在胁持奚老头的壮汉背上。那壮汉唉了一声,捂着背嗷呜乱叫,李景风转过身来,见其余五人奔上,此时他武功大有长进,又多了许多临敌经验,正如朱爷所说,寻常铁剑银卫还不是他对手,何况几名功夫粗浅的壮汉?他举起初衷,“啪啪啪啪啪”,五下分打在五人脸上手上脚上胸口,疼得这些人唉唉大叫。他之前与武当的玉成玉谷两人对战,已经觉得自己手脚轻快灵活许多,这几日又有长进。他正火大,更不留情,噼里啪啦一顿毒打,打得那五人摔倒在地,哀叫不止,起身不能。   那老妇人与老头子没料到李景风这般厉害,俱是目瞪口呆,忙扑向当中一名青年壮汉,哭喊道:“别打我孙子!”那少女也喊道:“别打我老公!”敢情原来当中有一人竟是她丈夫。这哪是什么奶奶跟孙女?分明是奶奶与孙媳妇!   李景风怒道:“你们干嘛骗人?!”   老妇人道:“我们原本只想骗几钱银子,哪知道你这么……老实,说什么信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老头子也道:“是啊,瓷门走这么久,没见着这么好骗的,怪谁呢!”   奚老头缩在一旁,忍不住咒骂道:“没见识的贼!连我儿子都不认识,呸!呸!”他嘴里不停咒骂,倒不像是气这几人要抢他钱财,更像是气他们没听过自己儿子的名字。   老头子哭道:“好汉,饶我们这一回吧!”那少女与老太婆也不停叩头哭泣哀求。   李景风摇头道:“不成,我得禀了门派,把你们抓起来严办。”   那几人听他说要送门派,眼睛一亮,忙道:“应该,应该!”   李景风对奚老头道:“老先生,承蒙帮忙。我先押着这伙人去门派,顺便送你回镇上。”他回头看看天色,见暮色已降,又道,“天黑了,快走吧。”   他骑着马,让那几名壮汉牵着马车,载着奚老头往镇上去了。   掌管皮家镇左近的门派是华清观,乃是武当分支,掌门是个道士,姓赵。李景风把九名骗子一并送办,那九名骗子倒也配合,坦承认罪,利落爽快。李景风见没自己的事,便与奚老头一同离开。   正要牵马时,奚老头忽道:“你就这样把他们送进门派有个屁用,关没三天就又全放出来了!你没瞧说要把他们送门派时,一个个开心得像是捡回条命似的!”   李景风讶异道:“就关三天?”   奚老头道:“瞧你这么蠢笨好骗,估计也不是武当的人。这里可是武当,出了名的风气败坏,骗子多,抢匪多,要全关了,多盖一百间大牢都不够住!不伤人命,不犯大罪,几天就出来了,反正你钱也没被骗走,当买个乖就是。”   李景风皱眉道:“这可不行。”   奚老头道:“怎么不行?你钱也没被骗,气消了就是。”   李景风道:“我气的不是被骗钱,是别的事。”   奚老头怪道:“还能有什么事?没睡着那姑娘,可惜了?”   李景风苦笑道:“还真不是。”随即又正色道,“他们骗我钱,错的是他们,笨的是我,要是撞翻茶叶时他们收了钱就走,我即便知道受骗也不会这么生气。可他们把我骗去看尸体,又说要埋葬亲人,嫁我孙女,欺我好心,这就不一样了。”   奚老头翻了个白眼道:“哪里不一样?不都是骗你蠢?”   李景风摇头道:“骗人蠢不行,骗人好心更不行。老先生你想想,要是今天换了别人,一时好心反倒被骗了,以后还敢做好事吗?他们骗钱不过贪图几钱几两银子,至多几十两,却断了一个人的善念。若受骗的人生了孩子,有了亲眷,又把这当教训,要人别做好事,岂不是把人心都败坏了?骗人蠢,可以让人学聪明,骗人好心,难道要让人学坏?哪有这道理。”   奚老头不以为然道:“别人家的事你管得着?这也忒多事了!”   李景风兀自不甘,想了半天,只觉得若只关个几天,那些人出来后定然重操旧业,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骗。骗钱还是小事,骗去了良善,自己想着都难过。奚老头见他模样,道:“你要是不甘心,我叫我儿子送封信来,把他们都给抓了,关个一年半载!我儿子厉害得紧,在嵩山派当了副统领呢!”   李景风摇头拒绝,奚老头又催促他离开,怕投不着客栈。   奚老头不会驾车,李景风只得替他驾车,再回头牵自己的马,两人投宿在同一间客栈。李景风回到房间,心烦意乱,忽想起谢孤白说的话,拿起那本《九州逸闻录》,就着灯火检查。这本书他已看过几遍,书中对于九大家各处风土人情都有介绍,瞧不出有毛病,他想:“大哥说这书中有秘密,是什么秘密?”   他又细细察看,见书皮有些厚实,心下起疑,挑开了缝线,将书皮摊开,果然内里画着乱七八糟的图线。李景风细看,那图线一端划着一个“凸”字形,从“凸”字形开始延伸,弯弯曲曲,每条线或一侧,或两侧,画了许多像是山丘形状,类似地形的东西,似乎是一张地图,却无其他坐标。那许多支线的某一条旁边画着一个小“十”字,小“十”字旁边又写了个“井”字。那连接小“十”字的路线只有右半侧有山的形状,左半侧却是空的,离线条约一寸远的地方画着一个叉。   李景风心想:“就这样一张东西,怎么找得到地点?”随即又想起谢孤白曾经对他说过的“密藏昆仑”四字。   昆仑,莫非指的是昆仑共议所在的昆仑宫?若照这想法,这个“凸”字该当就是指昆仑宫?李景风这才觉得谢孤白周密,若没有这句话,单靠这地图,怎样也找不到地点。   若“凸”字真是昆仑宫,那地图所指示的位置便是昆仑山无疑,这弯弯曲曲的应该是道路,那些山丘形状便是山壁。   可这“十”字与交叉图像又是什么意思?“井”字又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想了半天,估计得到了昆仑才能知道真相,眼下且不着急,于是将地图收起。他又想起今天的事,一拍脑门,心道:“若是早知道关不久,方才下手就该重些,多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以后不敢乱来!可这似乎又不合门派规矩……嗯,若是三爷,估计会说:‘去他娘的规矩,先打再说!’”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想到什么,心底深处有个感触,却又一时想不清楚,迷迷糊糊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正要出门,却见奚老头坐在马厩前,甚是苦恼的模样。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怎么啦?”   奚老头懊恼道:“娘的,每天收我五十文,本事这么不济!现在好,还给我跑了!我不会驾车,这可怎么办好?”   李景风心想,一日才五十文,能请到什么好保镖?青城的一日镖,好些的都得一百文或一钱银子,于是问道:“老先生要去哪?”   奚老头见他问起,将身体一缩,问道:“你想干嘛?”李景风见他模样,甚觉好笑,像是怕人不知道他身怀巨款似的,若没保镖,这一路能否平安可难说,于是道:“没什么,若是顺路,就陪老先生走一程。”   奚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他,问道:“你打什么歪主意?”   李景风笑道:“令郎是嵩山中天门副统领奚大侠,我哪敢打歪主意?”   奚老头听他夸奖儿子,这才点头道:“说得甚是!”   李景风心念一动,问道:“难道老先生要去济南嵩山派找令郎?”   奚老头道:“你怎知道?”   李景风道:“这就巧了,我也要去嵩山,就陪老先生走一程吧。老先生不会骑马,穷乡僻壤的也找不着好保镖。”   奚老头昨天见过李景风本事,一打六尚且游刃有余,于是道:“我也不白让你送,你帮我驾车,每日三餐我张罗。”他寻思这趟出门请了两个保镖,包着三餐住宿,每日五十文钱,现在请了李景风,本事更大,只要照顾三餐,那是大占便宜。   李景风道:“就是我们两个人驾不了三匹马。”   奚老头道:“卖了便成。”   李景风道:“我这马上有青城烙印,不好卖。”   奚老头道:“那卖我的。”   他说卖就卖,真把马匹卖了。只是他讨价还价,一毛都不肯少,又死命纠缠,一匹马卖了一个多时辰。李景风也只能苦笑,换上自己的马,驾着马车便往东北驶去。   他本嫌旅途上一人无聊,奚老头是个多话的人,两人便攀谈起来,他这才知道奚老头这趟旅程不只是旅程,而是去嵩山定居。   “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儿子都夭折。”奚老头难过道,“我怕养不活,才帮狗儿取了这名字。”   当时生子怕养不大,都会故意取一个贱名,李景风自然知道原因。   “没想叫他大狗,这孩子还真有些野性,不爱种田,就爱打架,又吵着要学武。我就不喜欢他学武,舞刀弄枪的,伤着别人还好,伤着自己怎么办?再说出去打架,惹是生非,性命危险。可这儿子就爱忤逆,真真气死老子!”他说着,犹有些气愤。   说到儿子他便停不下口,又接着道:“我死劝活劝,练把式顶个屌毛用?武当那些一日镖一天活才几十文钱,还得冒风险!干得好些的,大户人家的护院也才二两银子一个月。再说等我死了,不白荒废了那些田地?他偏偏不听,死磨活磨让我送他去武当拜师,也不知使了多少银两,到了二十岁拿了一张侠名状,就这样跑了,一去就是五年。五年!娘的,五年都不回来看爹一眼……”他说着,却又替儿子开脱,说道,“其实也不怪他,他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想来也很辛苦,要是三天两头回家,能给我挣这么大面子?”   原来三个月前奚大狗回家,说自己几年来勤奋努力,当上了嵩山中天门副统领,要接父亲到嵩山奉养照顾。   “这可不是保镖护院那种低下活,门派弟子呢!”奚老头甚是骄傲,道,“还是嵩山派,大门派呢!虽说是少林底下的,比起九大家的青城唐门华山都不知道体面多少,我这儿子可长脸了!”说罢呵呵大笑。   李景风心想:“嵩山虽大,终究不是九大家,也只领着山东一块地,未必真大得过青城唐门华山。”不过他也无意反驳,只是点头称是。   奚老头住了一辈子十堰,除了种田养家,打小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嵩山派中天门副统领有多大,但既然是在嵩山派本部,自然非同小可。奚大狗要讨父亲欢心,难免膨胀几分,他只道自己儿子名气响彻云霄。他卖田地家产,斤斤计较,耽搁不少日子,儿子不断催促也无用,因还有公务,只得先行返回嵩山。奚老头收拾了几十两银子,那是他祖传五代家当,他从未身怀如此巨款,又觉得儿子扬名立万,不由得有些飘飘不知所以然,请了两个保镖,又买了马车充门面——只是马是劣马,车厢也是破旧——浩浩荡荡要前往嵩山。   却不想保镖不济事,自己儿子的名号也不济事,不免有些丧气了。   他虽没见过世面,却世居武当,于坑、蒙、拐、诈、骗、偷、抢这些破烂勾当很是熟悉。照他说,襄阳帮地界还算清平,只有边界上有些投机取巧的,活在武当不懂这些,要在糟糕的地方,没三五年就得家破人亡。   这话听得李景风舌挢不下,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上了这次当,心想总要学乖,不能老被人骗,尤其因为好心被骗,更加不值。于是转了话题,让奚老头教自己有哪些诈术。奚老头想到哪说到哪,有些说过了又说,李景风也不介意。   过了边界便是南阳,奚老头道:“这里就是南阳,诸葛亮他家就住这。”   其实诸葛亮原本住在襄阳,后来才迁到南阳,住没几年就出山协助刘备,不过这掌故李景风与奚老头都不懂,只当南阳是诸葛亮的故乡。   李景风是重庆人,青城雄踞半个四川,蜀地对武侯最是感佩,不仅有不少武侯庙,诸葛亮各种传说典故三岁孩儿也能朗朗上口。李景风心中一动,问道:“这诸葛武侯该是非常非常聪明厉害的人了吧?”   奚老头愣了会,道:“应该是。”   李景风问道:“那这个最聪明的诸葛亮治理蜀国这么多年,立了不少规矩刑罚,他这么聪明的人,立下来的规矩刑罚该是最好的,怎地现在都没人用?后来改立规矩的人难道比他更聪明?”   奚老头道:“这我可不知道。”   李景风又道:“九大家也好,昆仑共议也好,各有各的规矩,就连青城现在肯定也没全照着武侯定的律法规矩。武侯的东西肯定有漏洞,这才被人改来改去,可连天底下最聪明的诸葛亮也想不着一个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律法规矩,世上又有谁能想到?”   他想起义兄谢孤白,又想起诸葛然,这两个都是他见过非常非常聪明的人,可他们聪明得过武侯吗?兴许也不能。那还有谁能定个规矩出来?能包罗万象,让每个人都不受欺凌,不受骗上当,又能让好人平安?或者还是把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请来,大家一起想,想出个办法来?   肯定不行,前几朝还是一统时肯定也有不少聪明人,听说以前皇帝一人管着九大家所有地,那能请来多少聪明人?要真有办法,前朝也不至于被怒王打垮。   还是说,本来就没有这个办法?   李景风自知书读得少,见识浅薄,这问题太费神,他琢磨着得慢慢想。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奚老头叫了两碗白面,一盘豆干,一碟花生,对李景风道:“别客气,尽管用,面管饱!”   李景风虽然节俭,也没吝啬到这程度,不禁苦笑道:“不了,还是我请老先生吃点别的吧。”于是自掏腰包,点了一盘卤猪舌。   此后一路无事,只是跟奚老头闲聊,拜他所赐,李景风于江湖骗人法门也算略知一二了。   马车抵达嵩山之日,正巧是明不详离开少林寺那一日。   ※ ※ ※   明不详离去后,觉空与觉观先后回到少林寺,觉见开了一场四院共议,只有重病的子德首座未到场。   会议上,觉见提起了几个月前一桩无关紧要的旧事。   “三个月前,河北寒天寺的寺僧了霖在境内宿娼被抓,受了惩罚。”觉见道。   觉空听着,即便年过六旬,他的腰竿依旧笔直,仿佛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稍微弯腰。   “了霖是俗僧。”锦毛狮觉寂道,“已经处置了。”   “我还不知道现在俗僧不但不守清规,连包庇都行了。”觉观冷冷道。   了霖身为俗僧,宿娼嫖妓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只不过他是在少林境内嫖娼。少林寺是九大家中唯一禁建妓院的地方,然而有禁便表示有险,有险定然有杵,少林境内虽无妓院,却有“半掩门”,也就是私娼。   私娼多半是无以维生的寡妇,又或者贪恋钱财的女子,自家开了一户,关门纳客,开门送行,既无保障,更多风险。风险还分着两层,遇着白嫖的,没人帮讨公道,为此这群私娼还得养几个保镖。另一层风险则在于,少林既无妓院,昆仑共议又有“奸淫妇女天下共诛”的大罪,价码谈不拢,栽你个奸淫妇女的罪名可不是小事,是以纷争不断,倒成了少林治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了霖这事的问题便在这,他明知对方是娼,不仅不举报,还去嫖了,比起来知情不报的罪名还大过嫖娼这回事。   “食色人之大欲,他本非正僧,苛求无益。论其罪行,主要还是落在了知情不报这事上。”觉见道,“河北僻远,与九大家其他家都不接壤,了霖克制不了情欲,难免冲动。”   “俗僧克制不了情欲,却又无处发泄,若因此犯法,也是少林寺逼他犯法,这是致人于罪。这些年……”觉见顿了一下,又道,“寺内有些勾当,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傅颖聪这样的事不会是最后一次。情欲如洪水,疏导胜于防堵,与其让这些事见不得光,还不如妥善治理。”   众人都吃了一惊,方丈这话似乎另有含意。   觉空却已在思索。觉见虽是正僧,却不是颟顸固守之辈,懂得妥协让步,审度大局,俗僧易名之事他也反对,也因此觉生才将方丈之位传给他。   可他终究是正僧,有些槛不是他能过的。可他今天这番话却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我以为,该撤去少林境内不许设娼这条规矩,还请观音院两位住持拟出一个办法来。”   “方丈!”觉观首先出声,“修行戒淫,少林治下开妓院,成何体统?更与经文背离!”   拔舌菩萨觉广也道:“晚上偷偷摸摸叫窃,大白天硬来是抢,见得了光也不表示就对了。”   觉见道:“修行是个人事,既然是正僧,便该持戒修行,勿溺欲海。再说,若妓院真妨碍修行,难道少林寺外再无僧人三宝?”   向来少作评论的觉明也道:“少林寺是佛门圣地,这样……只怕不妥。”   觉见在打什么主意?觉空想着:“这不是他会做的事。”他望向觉见,觉见的目光异常坚定,难道……他想拉拢俗僧?   “觉空首座赞成吗?”觉见忽地看向觉空。   “我赞成。”觉空双手合十,对着觉见行了一礼。   话说到这份上,能不赞成吗?若不赞成,只怕俗僧还以为是自己从中作梗。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有劳观音院两位住持尽快在河北地面设立一家妓院,也让那些人有个好地方歇息。”   他言下之意,连投票也不用了。也是,觉空觉见都答应,就代表正俗两派势力共同赞成,也就不需要投票了。   会议结束后,觉见回到大雄宝殿,觉观早已等候多时。   “方丈,开放娼管一事还需三思!”觉观道。   “觉观首座,以佛灭佛的典故我们都知道。”觉见看着觉观,“可你知道该如何以魔灭魔吗?”   觉观皱起了眉头。 第76章 嵩高维岳   济南城的城墙比李景风预想的高些,虽不及崆峒边关壮阔,也足以与青城比拟。少嵩之争后,嵩山弃了原本的中岳庙,转移到济南,与泰山派遥相呼应。泰山派的根据地仍在东岳,距离济南不过两百余里。泰山之于嵩山正如嵩山之于少林,彭家之于丐帮,都是境内最大的门派,掌握极大势力,但嵩泰两家长期联姻,关系之紧密却是彭家与丐帮不能比拟。这些事情,李景风还是从谢孤白送的《九州异闻录》上学到的。   即便如此,抵达山东时李景风还真没想过会遇到关口。照理说,嵩山还是少林辖下,却在河北与山东交界处设了关口,当真不伦不类。守卫盘问了李景风与奚老头,奚老头取出儿子给的关文,说是投亲,守卫见两人无甚可疑之处,这关文又是嵩山派亲自颁给,也不刁难两人。一名守卫嘱咐道:“山东不平静,没事别乱晃。守着宵禁,别出来惹是生非。”   李景风应诺,驾着马车过关。河北不少寺宇,到了山东,庙多寺少,只是一路上守卫盘查竟比华山青城严格许多。   到了嵩山地界,奚老头搬出儿子名号,总算有几个守卫认识,态度甚是礼遇。看着奚老头得意得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李景风也觉好笑。   进了济南城,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儿子住哪?我该往哪驶去?”   奚老头一愣,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往嵩山派去,到那再问人?”   李景风道:“这不是冲撞人家门派?”   奚老头道:“怕什么!到中天门去,我儿可是副统领呢!”   李景风笑道:“是,是,威风得紧!”说着问清了道路,便往嵩山派驶去。   嵩山大院正门便是中天门。与青城不同,青城除了重庆府这座大城外,又在里头盖了座小城,只有沈家人住在那。李景风记得沈玉倾提过,青城里头除了他跟小妹一家人外,还住着几名叔公与堂亲,不过叔公辈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政事,大部分堂亲不是领了职事在地赴任,便是自立门户。   嵩山大院虽然也有高墙,但不过一丈多高,这样的墙防贼或许可以,当座城池来守却是不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深宅大院。不过与青城相同的是,那是座不知几进的巨大院落。   “我找奚大狗!”奚老头对着大门守卫道,“我儿子奚大狗,中天门副统领!”   守卫皱起眉头,疑惑问道:“奚大狗?”另一名守卫则道:“是找奚副统?”又有人道:“奚副统不叫这名字啊。”“还有谁姓奚的?”   奚老头见他们犹豫,不由得大声起来:“你们找个人通报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李景风看他莽撞,忙陪礼道:“这位是你们奚副统领的家眷,从武当来投。若奚副统领不在府内,也请指点一下住所。”   守卫道:“且等会,我们派人通知副统领。”   过了会,果然见到一名青年壮汉身着赭色衣衫,后脑扎了一条粗马尾,尖嘴扁鼻,瞧着与奚老头有几分像,满头大汗地跑出,见了奚老头忙喊一声:“爹!”   奚老头骂道:“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不认我这个爹了!”   只听守卫议论纷纷,有人笑道:“奚副统,原来你叫奚大狗啊?”又有人笑道:“这名字不错啊,听着亲切。”   青年壮汉脸上一红,佯怒道:“再饶嘴饶舌,让你们值一个月夜班!”   那几名守卫连忙喊不敢,却又哈哈大笑,看来甚是融洽。   青年壮汉埋怨父亲道:“我在这叫奚东虎。我用这名字走江湖好几年啦,别老大狗大狗的叫我。”   奚老头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连爹给的名字都要改!大狗就是大狗,什么冬虎秋虎,干脆改名叫夏虎!以后有人骂你,你就说,吓唬谁啊!”   守卫听了这话,纷纷忍俊不住,李景风也忍笑劝道:“老先生,先听令郎安排。”   奚大狗对守卫道:“萧堂主或石统领找我,就说我父亲来了,先请假回家。”又对李景风道,“劳你驾车。”李景风一愣,知道被误认成保镖,又见奚大狗扶着奚老头的手道:“爹,我扶您上车。”奚老头骂道:“我还没瘸呢!”当下却也不反对,由奚大狗领着前往奚家。   这奚大狗在嵩山果然混得不错,弄了一座两进大宅,大门进得了马车,还雇了两名佣人。奚老头眉飞色舞,嘴上却说:“还行,挺宽敞的。”李景风帮着卸了行李,送到内室去,进了奚老头房间,听到微弱的蝈蝈叫声。奚老头大喜过望,见书柜上放着四个瓦罐,忙上前去看,里头果然各装着一只蟋蟀。   奚老头见那些蟋蟀个个有气无力,骂道:“十月天的,蛐蛐没精神,斗不起来了!”   奚大狗无奈道:“几个月前买的,都是好种,哪知道爹你拖了几个月才来……”   奚老头骂道:“啥事都怪老子啊!”过了会又道,“还能叫,挺好的,晚上听着好睡。”接着又道,“这房子没毛病,带我去看田地。”   奚大狗皱眉问道:“什么田地?”   奚老头顿足骂道:“田啊!老家的田都卖了,不种庄稼怎么吃饭?还有,媳妇呢?多大年纪了还没娶媳妇,真想气死你爹?”   奚大狗道:“我在这每月俸银五两银子,还种什么田?爹你省下心养老,我跟裘统领的女儿定了亲,明年入春成亲,生个孙子给你照顾,甭操别的心。”   奚老头又骂道:“连田都没了,这还了得!你要是死了,没留些田产,让儿孙喝西北风?媳妇见过没?品行怎样?能不能生养?怎么就自个提亲,人家还以为你没爹养了,丢脸!还有,自个儿子自个养,老子没空替你关照!”   奚大狗皱眉道:“打从进门你就没一句好话,当着外人面一直数落你儿子,很好玩吗?”   奚老头骂道:“我就数落你怎地?啊?领了差职了不起,不把生你的看在眼里了是吧?”   奚大狗怒道:“我要不养你,去接你干嘛!放着你养那一亩三分田,累死老耕牛!”   奚老头骂道:“有本事把我扔武当饿死,让街坊知道我生了个不孝子!”   奚大狗道:“要是不孝也是你骂跑的!打小我做啥都骂,学武也骂,出门也骂,年初一骂到喝腊八还要骂,对面的张婶赵姨都说我可怜呢!”   奚老头骂道:“好啊,张破鞋凭啥编排我的不是?!你倒是学学钱老头他儿子,每日里伺候老爹周到!”   奚大狗道:“钱爷爷要像你这样骂儿子,钱叔早把他扔屎坑淹死了!”   奚老头骂道:“就知道你惦念着害我,以后我上茅房多点油灯!”   李景风见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句当着自己的面吵架,又觉好笑又觉尴尬,连忙劝解几句。奚大狗见他还没走,皱起眉头,以为是父亲积欠了镖银,伸手在袖子里头掂了掂,口中问道:“你怎么还没走?我爹没付镖银吗?多少?”   奚老头又骂道:“客气点!这是客人!”   李景风见奚大狗露出疑惑表情,忙道:“在下李景风,是前来拜见萧情故萧公子的。”   奚大狗讶异道:“你要找萧堂主?”又摇头道,“你是什么人?萧堂主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认识他吗?”   奚老头骂道:“要不是他,你爹半路上早被人坑害了!你当了什么副统领,帮他安排见个人很难吗?”   奚大狗道:“萧堂主是掌门女婿,很多人想害他,不好随意引荐。”   李景风早知会有难处,取出青城文书道:“就说是青城使者,萧堂主会愿意见我。”   奚大狗接过文书,又问了父亲如何与李景风相遇,这才说道:“你且等会,我带你去见萧堂主。”   ※ ※ ※   李景风跟着奚大狗进了嵩山大院,查验文书无误,这才放行。他在里头绕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抵达刑堂,李景风见里头一名年轻人,三十出头年纪,着栗色锦袍,下巴尖削,鼻梁高挺,眉宇间自有英气。他听说过萧情故以白衣身份娶得嵩山掌门女儿,心想:“原来有这等人品,难怪嵩山掌门青眼有加。”   只是他为什么不好好坐在椅上公办,却倒在张躺椅上,把腿翘得老高,左手拿着公文,右手拿着笔,一旁案桌上放着纸镇砚台朱砂,蘸了就批,难道是身有残疾?   萧情故看了青城文书,摸着下巴疑惑问:“嵩山又不是九大家,青城派你来做什么?”又道,“若是为了近来华山的事,也用不着跟嵩山通声气。”   李景风听到华山,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华山与青城有事吗?”他心念一动,想到严烜城已向小妹求婚,料是定了婚期,心中难过,仍问道,“两家结亲了?”   萧情故道:“结仇还差不多。青城派人在汉水上扫荡船匪,说是船匪犯了昆仑共议的大罪,还抓了人,要逼他们招供是否有人主使,还把所有陕西商旅镖客都给赶出重庆四川。重庆扼着长江道路,又卡着黔东,陕西商旅可有得受了。”   李景风大感意外,又想严非锡在武当抓了二哥,青城该是借机报复。本以为严烜城求亲,青城会借此机会与华山交好,没想事态发展如此,问道:“这跟嵩山又有什么关系?”   萧情故道:“华山与嵩山交好,你不知道?”   这还真出李景风意料之外,萧情故看他屡屡露出诧异神色,又见他衣着不像是使者,于是问道:“不为这些事,那你来做什么?”   李景风道:“我是来传讯的,是关于江大夫妻的事……”   他刚提到江大夫妻,萧情故打断他道:“等会。”转头对奚大狗道,“东虎,这没你的事了。你爹刚来嵩山,今天休息一天,陪陪你爹。”   奚大狗问道:“那李兄弟这边?”   萧情故道:“我自会招待,去吧。”   奚大狗行礼离去,萧情故见他走远,上前掩了房门,问道:“江大夫妻怎么了?”   李景风将朱门殇遇着江大夫妻的始末告知萧情故,说江大夫妻去了武当,萧情故听了嗟叹不已。   李景风问道:“萧公子,给朱大夫彩癞巴子的真是夜榜的人?”   萧情故耸耸肩道:“你这不是多问的?我一个嵩山女婿能说认识夜榜吗?你要知道秘密,我还不得杀你灭口?”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这么严重?”   “不然呢?在嵩山,若还有比夜榜更严重的,便就只有嵩高盟了。”萧情故道,“不说这个,你来就为传两年前这句话?”   “还有一件事是我大哥嘱咐我来问你的。”李景风问道,“明不详是什么人?”   萧情故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他已经跳了起来。只见他屁股离开躺椅,腾身飞起,空中打个翻滚,双足斜插,落到李景风面前,一把揪住李景风衣领,惊问道:“你见过那妖孽?!”   李景风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大哥跟眼前这位萧公子都不喜欢明兄弟,点头道:“我在汉水上遇着船匪,是明兄弟救了我。”   萧情故又问:“你大哥叫什么名字?干嘛的?”   李景风道:“谢孤白,现在青城做我二哥的幕僚。”   萧情故又问:“你二哥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青城世子沈公子。”   萧情故抓抓后脑勺,望着李景风:“你是沈公子的义弟?怎么不叫他名字,要叫他沈公子?”他见李景风衣着简单朴素,一件外衣洗得泛白,实不像青城世子的兄弟,想了想道,“谢孤白,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忽地灵光一闪,讶异道,“原来是他!”   李景风问道:“怎么了?”   萧情故正要再说,有人敲门道:“萧堂主,掌门请你去议事。”   萧情故喊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守卫,萧情故对李景风道:“我还有事,今天住我家,晚上慢慢聊。”又对守卫嘱咐道,“带他去松云居,跟夫人交代,这是我的贵客,要好生款待。”说完自己去了。   李景风跟着守卫又绕了一大圈,走进一座庄园,但见奇木扶苏,花草繁盛,鼻中闻得阵阵幽香,这才见到一间大厅。守卫的吩咐李景风留在门口,自个进去禀报。一名婢女走出,两人交谈了一阵,那侍卫招手让李景风过去,李景风便跟着婢女进入大厅。那婢女招呼李景风坐下,道:“小姐稍后便来,还请公子稍待。”   又过了会,两名婢女端着盘子走上,一个盘子里装着四色蜜饯,另一盘则是四碟水果,俱是当季现采的。李景风忙起身道:“不用招待了,我等萧公子回来就是。”   婢女道:“公子不用客气,还请稍待。”说完又退下。   李景风拣了两颗金丝小枣吃了,觉得入口鲜甜,等得无聊,又不知萧情故几时回来,又拿了几颗糖霜花生嚼着。他吃了几口,才发现旁边备有筷子牙签,顿时觉得失礼,幸好四下无人。   此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内堂走出,李景风见她身着蝴蝶穿花锦衣,水绿色披肩,长发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腰间,圆溜溜的大眼睛,模样甚是娇俏,忙起身道:“在下李景风,见过萧夫人。”心中却想:“萧公子的夫人也太年轻。”不过转念又想,“许是装扮关系。”   九大家分治后,适婚年龄比旧朝更晚些,一般人家约十八九岁成亲,早些的十六七也有,唯有名门大派的世子姑娘成亲晚些,有几分待价而沽的意思。李景风见萧情故已过三十,料想夫人也该二十出头,哪料到如此年轻。   那萧夫人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忽地瞥着他手,李景风察觉自己指头上还沾着糖霜,像是作贼被抓了现行般,脸上一红,忙将手藏到背后,捏着衣角擦拭。   萧夫人也不说话,走上前去,她矮了李景风半颗头,抬起头来仰望着李景风的眼睛。李景风只觉得这萧夫人古怪无比,见她逼得极近,鼻息可闻,忙屏住呼吸,退开一步道:“是萧公子请我来的,得罪勿怪。若夫人觉得失礼,我退到厅外等候就是。”   “淡蓝色的。”萧夫人瘪嘴摇头,“不行。”   李景风看看自己周身,哪有什么蓝色物事?疑惑道:“什么蓝色的?”   “你的灵色!”萧夫人压眉眯眼,歪着头盯着李景风瞧,活像是街头卖弄金点的相士正打算诓人的模样,道,“我能看出人的灵色,你是淡蓝色的,没半点灵性。”   李景风大惑不解,问道:“什么是灵色?”   萧夫人道:“灵色就是……你有没有读过韩愈的《芍药歌》?”   李景风摇头道:“没有。”   萧夫人聒聒说道:“这都没有,难怪你灵色低!灵色就是一个人从内到外,包括灵性、精、气、神、机缘、命运、内涵、心性、聪明、智慧、志向、品行……总之但凡你这个人身上看不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就是你的灵色。这个灵色包在你周围,从你五官,尤其眼睛里透出来。最好的灵色是紫色,像我姐夫那种,早晚是人中之龙。我爹就差了点,只有金色,这辈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至于你就太差了,只比最差的绿色高一点点,顶多就是个保镖护院的命,力争上游,最好也就是个小统领。”   这萧夫人不说话则已,说起话来劈哩啪啦便是一串,李景风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成竹在胸的模样,半信半疑,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店小二,以前也不过想当个厨子,书读得少,武功又差,没啥本事,说是蓝色也不为过。”又问:“这灵色要怎么看?又分了哪几档?”   萧夫人道:“要说档次,就是绿蓝黄红银金紫。至于怎么看,这是天生的能耐,我打小就能看出这人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出息。你别看个农夫孩子不起眼,指不定他天生就带着金色灵色,将来肯定大有出息。你也别看有些人出身高贵,周身发着绿色,俗气得紧。”   李景风频频点头,道:“原来如此。”又想:“这样说来,大哥、二哥、小妹这些人饱读诗书,武功好又有礼貌,出身又好,应该是紫色的。明兄弟这种人才当然也是紫色的。朱大夫妙手回春,虽然嘴上爱调侃人,仍是个好人,不是紫也是金。杨兄弟脾气暴躁了些,但为人仗义,最少也是金色的。那三爷是什么色?嗯……他老不爱洗澡……”一想到这,忍不住问道:“有黑色或灰色吗?”   萧夫人一愣,摇摇头道:“没有。”   李景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我想也是。”   萧夫人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景风摇头道:“没了。”   萧夫人问道:“你就不想问问要怎么改才会好?”   李景风问:“有得改?”   萧夫人道:“没,这是天生的。多读书,修身养性,顶多提升一个阶段,那是蓝中带黄,可也不是全黄。我再细看你,你也不是本来是蓝的,该说是绿转蓝,只是蓝的多了,可见你勤奋认真,把绿的练得有些蓝了。”   李景风喜道:“看来我努力练功也是有些提升的呢。”   萧夫人疑道:“你都信?”   李景风道:“你说得这么有道理,自然信了。”   萧夫人又问:“我说你是蓝色,低贱得很,你也不生气?”   李景风道:“是什么就是什么,干嘛生气?”   萧夫人点点头道:“喔,你能认命也甚好……我……”   忽听一个娇柔婉媚的声音道:“银铮,你跟客人聊什么呢?”   李景风转头望去,又见一名少妇走来。只见她身着黛绿色素面锦衣,发挽飞仙髻,簪绿玉钗子,瓜子脸大眼睛,与“萧夫人”有些相似,只是更加娇艳。   那丽人敛衽行礼道:“贱妾苏氏,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李景风一愣,望向先前的“萧夫人”,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 ※ ※   “灭了他们!还有啥好说的?就是灭了他们!”一头披肩卷发的虬髯壮汉怒吼着。萧情故真后悔坐在赵大洲对面,那口水沫子几乎都喷到脸上来了。不,有些已经喷进他面前的茶杯,他亲眼看见茶面上漾起轻轻一层涟漪,不只不美,还恶心极了。   “赵总教,就算要灭,也得找到人家在哪才好行动。”萧情故问,“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刮了地皮也要查出来!一个个盘查,一块块地盘查,查到一个杀一个!”赵大洲道,“且待我手起刀落,将他斩于马下!”   “行了,人家不见得骑马呢。”萧情故道,“嵩高盟的脸上又没刺字,盘查只是扰民而已。”   “这个月第二起了。”脸颊削瘦,扎了半灰半白粗长辫子的老人掰着指头算道,“连着上个月双龙门门主,上上个月东华观烟台副巡守、赤星帮副帮主,这半年来嵩山死了九个门派职守,都是不支持少嵩分家的。”他是副掌秦昆阳,昆阳是他的道号,也是当今泰山派掌门秦伯阳的亲弟。   “娘屄的,讨厌少林去砍和尚啊,砍自家兄弟作啥?!”赵大洲忿忿不平道,“脑袋被驴踢了吗!”   “他们毕竟是嵩山子民,只是走错了道而已。”秦昆阳道,“这五十年来杀了多少嵩高盟的人,又几时真灭了嵩高盟?我与萧堂主的想法相同,讨伐不如招安。”   “我没说招安。”萧情故道,“先听听卢长老的想法。”   卢长老道:“招安好,招安好,招安不降,杀了也好。我觉得先招安,不降再杀挺好的。”   卢长老全名卢开廷,是四大长老之一,家里本是富商,入了嵩山负责营建劳役等事务的营务司。他于钱财面上很是精打细算,其他事情就……不知怎地,虽然形貌不同,萧情故总觉得赵大洲长得像锦毛狮觉寂住持,卢长老则越看越像子德首座,到底商人就是这德行,还是他俩真有血缘关系?   “都他娘的废话!”苍老的声音不掩雄浑。萧情故想,爹终于骂人了,也是意料之中。   “我是让你们想办法,不是说怎么处置!让他们这样闹腾下去,过几年我苏长宁的人头不得挂在济南城墙上?!”   站在苏长宁身后的苏亦霖轻声道:“爹,没想清楚怎么处置,要怎么想办法?”   赵大洲道:“我带一批人马把山东搜一遍,遇着有嫌疑的,先抓再审,审实了就杀,咱们以前就这样干的!”   萧情故皱起眉头。又听秦昆阳道:“我倒觉得少嵩分家是早晚的事。这几年少林正俗之争闹得利害,实力远不及当年,嵩高盟毕竟是自己人,劝他们忍一忍,或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用不着跟少林开战,嵩山自成十大家了。”   萧情故道:“少嵩非得分家不可吗?”   秦昆阳道:“春秋五霸都能变成战国七雄,难道三家分晋,韩赵魏就活不成吗?”   萧情故道:“可最后全给秦灭了。”   苏长宁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说?”   萧情故道:“处置就只有一种办法,杀害门派要人,死罪。这些人扰乱嵩山治安,若是放任,岂不是让他们更肆无忌惮?”   赵大洲哈哈大笑道:“没错!饶这些个狗崽子一命,回头又要咬人!”   秦昆阳问道:“萧堂主以前主张劝,怎地今日又说要杀?”   萧情故道:“过去劝,是没犯下大错,现在犯了法自要处决。但我们只能罚首恶,其余不罚。若是抓着了嵩高盟的人就杀,只会把这些人逼急,不如网开一面,鼓励他们投诚,首恶之外既往不咎,等他们内部有了矛盾,自然会有人出来举发。”   赵大洲道:“啥意思?”   萧情故道:“就是按兵不动的意思。”   赵大洲骂道:“这还不是啥都没做!”   萧情故笑道:“什么都不做是不知道做什么。知道要做什么,只是这个什么就是什么都不做,那是不一样的。”   赵大洲道:“就你会说!”   苏长宁听他们争执,心烦意乱,喝道:“别吵了!”又道,“若没别的法子,今日且散了吧。”   赵大洲还想再说,萧情故道:“赵总教,听说今晚马盛生在老驴胡同唱《捉放曹》,你不去听?”   赵大洲“唉呦”一声,忙起身道:“掌门,赵某没其他话了!”   苏长宁道:“那就散了吧。”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唯有萧情故只是起身,却未动作。苏长宁知道他有话说,重又坐下,苏亦霖也侍立一旁。   “还有何事?”苏长宁问。   “爹,义兄,这几桩事不寻常。”萧情故道,“少嵩分家这回事吵了五十余年,人人想法不同。少嵩之争后人心各异,我是少林出身,说多了,人家以为我是替少林说话。可说到底,若嵩山因少嵩分家内斗,那更没分家的本钱。分是不分,都得有了自己的实力才行。”   苏长宁点点头道:“我信得过你。你虽是少林出身,做的事都是为了嵩山好,要不也不会……”他说到这,忽地转口道,“提拔你当刑堂堂主。”   萧情故自然知道岳父为何欲言又止,只道:“这几年靠着安抚和解,嵩山平静许多,嵩山子民也早习以为常,嵩高盟的人也没动作。怎地这一年多来嵩高盟动作频频,连着杀害二十几名不支持少嵩分家的要人?”   苏亦霖忽道:“因为这几年少有人提少嵩分家的事了。过去几年嵩山是没实力,这几年少林内斗剧烈,对咱们的管制松了,却是少人提这件事了。”   他是侍卫长,平常少发言,但聪明机警不在话下,这等文武双全的人才只当侍卫长,实是浪费人才。   萧情故道:“这样刺杀终究改变不了嵩山。我怀疑嵩高盟正准备策划一场大事,我们得加强戒备。”   苏长宁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 ※ ※   操!开会怎么这么累!萧情故只觉得自己一身疲倦。他挂心着明不详的事,快步回到松云居,找到大厅里的李景风,道:“久等了。”   李景风连忙起身道:“不会。”   萧情故打完招呼,便似瘫了般坐在椅子上。苏氏从内室走出,让婢女端了泡脚水,萧情故道:“也替客人准备一盆吧。”   李景风连忙拒绝,萧情故道:“今天要住这呢,把鞋子脱了吧。”说完让人也打了一盆水。李景风推却不得,只得脱去鞋袜泡脚,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心想:“原来热水泡脚这么舒服啊!”   苏氏在萧情故肩膀上捏了两下,道:“晚些该吃饭了。客人的房间我让人打扫过了。”   萧情故握着苏氏手,笑道:“辛苦啦!”   过了会,萧情故招呼李景风吃饭,又让他换了便鞋。李景风见桌上摆了四副碗筷。苏氏问道:“李公子,我这妹妹今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李景风道:“没,就是……我……唉,没事。”他把苏银铮误认为苏氏,颇难为情。   萧情故笑问:“你是什么颜色的?”   李景风一愣,苦笑道:“绿转蓝……”   萧情故哈哈大笑,苏氏也捂着嘴微笑。萧情故拍拍李景风肩膀道:“别太当回事,我这妹妹就是调皮,爱说笑。”   “谁调皮了?”苏银铮走了进来,嘟着嘴,显然甚是不快,又道,“我第一眼看到姐夫就说他是紫色的,瞧,现在不就对了?爹也说他有本事呢!”说着双手拇指按在耳朵上缘,四指覆在脑顶上,瞪着李景风道:“我真看得见灵色!你别信我姐夫,他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差。他是金转紫,不是天生紫,有些小毛病。”   萧情故苦笑道:“我哪里又眼光差了?”   苏银铮嘟着嘴道:“明明你是我找着的,你不娶我,却娶了我姐!”   萧情故道:“你那时才九岁呢!”   苏银铮哼了一声道:“叫你没耐性,吃亏了吧!”   萧情故与苏氏强忍着笑,李景风也不禁莞尔。萧情故道:“是,吃亏了吃亏了!天眼姑奶奶,吃饭吧!”   ※ ※ ※   晚膳用完,萧情故请李景风到书房叙话,李景风问道:“我在嵩山路上见着许多盘查,是有什么事吗?”   萧情故道:“嵩高盟的人杀了不少嵩山派的人,正追查呢。”   “嵩高盟?”李景风没听说过这个门派,问道,“听起来跟嵩山派有关?“   “‘嵩高维岳,峻极于天’,语出《诗经·大雅》,意思是嵩山高于天。他们希望嵩山能自立于少林之外,成为第十大家。有这想法的人本不少,只是这群人手段狠辣极端,常常刺杀反对的人,成了嵩山的隐忧。”   李景风道:“怎么不去杀少林,反倒杀起自己人来了?呃,我不是说少林的人该死,只是先杀自己人,这做法也太古怪。”   “照他们的说法,这是先安内团结,再同心对外。”萧情故道,“我说都是胡扯!”   李景风也觉这说法不通,自己人都削弱了,怎么应付外敌?   萧情故道:“且不说这,你怎么认识明不详的?”   李景风当下便把船上遇匪一事说了,只略过杨衍的事情不表。   萧情故点点头,问道:“他可有对你说些什么让你……变得不好的事?”   李景风摇头道:“没有。”   萧情故沉吟半晌,从书柜底层翻出一本书来。那书上积了一层灰,显然许久未翻阅。萧情故道:“我来嵩山之前是在少林寺当和尚,法号了净,是藏经阁的注记僧,师父是现今白马寺方丈觉如。说起师父,两三年没见着他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康健吗……”过了会,又喃喃自语道,“我瞧他身子骨挺好的,还是甭替他操这个心了。”   他坐在一张躺椅上,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缓缓道:“那是七年……八年前的事了,我在一本《拈花指法》上见着一桩古怪。”   他把往事娓娓道来,说到自己如何发现明不详,又是怎样因为本松夫妻被逼出少林,最后遇到谢孤白,听了两人指引来到嵩山。   李景风听得目瞪口呆,这情节离奇,直是不能相信,那看似纯善无害的俊美青年竟有这等恶毒心肠?忍不住问道:“萧公子,你说这事也太过……太过神奇……你有证据吗?”   萧情故把一本书递给李景风,说道:“这是他模仿我笔迹写的日记,你也可以说是我伪造,但我害他又有什么好处?”   李景风看了那本日记,仍觉不可思议,但回想起甘铁匠一家,似乎又不谋而合,又想起当日在船舱底下,当时一片漆黑,他听明不详说话便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诡异古怪感,如今想想,大抵是因为明不详语气意外平和,当此险境却无一丝波澜,接近“伪装”的语气才是他觉得怪异的原因。   那杨衍逃出牢狱却身中丹毒生不如死,难道也是明不详搞的鬼?想到这里,他只觉浑身发寒,要信又不能信,问道:“你怎么不揭发他?”   萧情故苦笑道:“我是少林叛徒,他是觉见方丈最爱的弟子,我又没证据,怎么揭发他?”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望他武功别进步得太快。”想了想又道,“我这几年也挺勤奋的,如果他没学过易筋经,说不定我……”   李景风听到“易筋经”三字,心中一突,问道:“易筋经很难学,很厉害吗?”   萧情故道:“这是只有四院八堂住持才能修习的内功心法,与洗髓经并列少林两大神功。”   李景风讶异道:“这样说来,明兄弟也不能学到易筋经了?”   萧情故道:“这是当然。”   李景风道:“可他会了,这算不算证据?”   萧情故一愣,李景风这才把杨衍一事说了,又说他传了易筋经给自己。   “我没偷学,只听到一点点,平时没事练着玩,挺有帮助。”李景风道,“只需我把这件事禀告少林方丈,是不是就能坐实他罪名?”   萧情故嘴角微微抽搐,不像惊喜,反倒像是听到最不想听的事般,过了会才道:“易筋经外传乃是少林大忌,学过的人最轻也得断手断脚,终身残废,囚禁起来,你跟你那杨兄弟都不能幸免。”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我不是故意要学……”   萧情故苦笑道:“我却是故意的。”   这下吃惊的换成李景风了。   萧情故接着道:“我离开少林,想着日后要对付明不详不容易,软磨硬泡让我师父传了易筋经给我,只没想……”他来回踱步,模样甚是烦躁,“我只道学会易筋经,他没有上乘内功我便有机会赢他,可现在……现在……他悟性奇高,只怕差距比七年前更大,更没胜算了。”   李景风又道:“你说少林寺有两大神功,除了易筋经,不是还有一部洗髓经吗?学会了能赢吗?”   萧情故摇头道:“一来,内功不是学得多就行,精擅一种优于杂博。二来,你道为何易筋经流传而洗髓经却失传?这两门功夫,易筋经是易学难精,洗髓经却是易精难学,几百年来摸不着门槛的人多了去,久而久之,这才佚失。第三,就算我想学,现在也找不着这本书了。”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甚是失望,却信了明不详真有问题,否则他这般年轻,又是谁教会了他易筋经?   可转念一想,说不定正如自己与杨衍一般,其实是觉见私传?他心中隐隐不希望明不详真是萧情故口中的妖孽,总想找个理由替他开脱。   萧情故道:“多谢你特地传来这消息。以后在嵩山,帮得上忙的事我必会帮忙。”又道,“二更天了,你先睡吧。我这有空房间,你想住多久都成。”   ※ ※ ※   李景风在房里点了灯,支颐坐在桌旁,想着萧情故今日说的那些关于明不详的事,如此荒诞离奇,不可置信,却又无法解释,自圆其说。   但假若属实,自己该不该杀明不详?他与明不详、杨衍两人曾共患难,认识的日子虽短,交情却深。船舱一役,明不详更曾救他性命,实不愿对其兵刃相加。他又想,自己武功这么差,再练二十年也打不过明不详,何必考虑这个?   那假若萧情故请自己帮忙呢?又假若自己有能力杀明不详,自己杀是不杀?若是明知对方害过人,或者之后会害人,自己却坐视不管,这也算是帮凶,以后这些人命就有自己的干系。   他想来想去,终归想回一句话:自己远不如明不详,考虑这个无用。这个念头一起,又想自己软弱无用。既然嵩山的事情已了,不如明日就请辞,前往昆仑,找大哥指引的那个密处。   他想得入神,油灯灭了也没发觉,正要就寝,却见窗外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躲在假山背后,正蹬着假山要翻墙。   此时月光映得庭院一片银亮,那身影离房间甚远,一般人看不清,但李景风眼力极佳,当下起疑,快步跟了出去,却见那身影已经翻过墙去。   李景风有样学样,一脚蹬在假山上,顺势一跃,双手按在墙头,一个挺身已经翻过墙壁。他修练易筋经虽不足一月,又只有两个基础循环,但他心思澄明,无贪嗔痴毒,学这佛门心法最为合适,李景风只觉自己身轻体健,膂力又有长进,虽不能像三爷那样轻飘飘一跃而过,连翻几座墙不成问题。   他翻过墙,见那人影正疾步前行,却不是苏银铮是谁?李景风见她背着一个小包裹,心想:“大半夜的,二小姐翻墙做啥?难不成要私会情郎?她背着包袱,难道要私奔或逃家?自己该上前劝阻还是回去告知萧情故,抑或跟着去?”   他心中犹豫不决,眼看苏银铮踩在树上,又翻一道墙,只得快步跟上。到了第三道墙前,苏银铮找了一棵树,正要翻过,李景风忙上前拍她肩膀道:“二小姐!”   他这一拍,直把苏银铮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破口大骂,慌忙转过头来,认出是李景风,不由得低声骂道:“吓死人啦!你跟着我干嘛?”   李景风道:“二小姐,你这是在干嘛?”   苏银铮道:“你别管我,回去睡觉去,我忙着呢!”说完又要攀上树枝。   李景风问道:“你要去哪?”   苏银铮道:“你别多管闲事!唉!”她纵身一跃,双手攀住墙头,又翻了过去。李景风只得跟上,追在苏银铮身后道:“你若不说,我便通知萧公子了!”   苏银铮停下脚步,低声道:“蓝色的,你要通知姐夫,我就大叫非礼,说你骗我出来,意图不轨!”   李景风听她这样称呼自己,不觉好笑,又低声道:“你翻了三座墙才到这,我怎么骗你出来?松云居大门可是有守卫的。”   苏银铮道:“我就是想画画而已,你别缠着我!”   李景风道:“画画怎么不跟萧公子或掌门说一声?”   苏银铮道:“他们不让我晚上出门!”   李景风道:“那你白天画啊。”   苏银铮道:“就只有今天,只有今晚能画!”   李景风不解问道:“为什么?”   苏银铮道:“你只有蓝色,没到银色,你体会不了!画画是看心情!漂亮的东西唰的一下,一天就没了。就今天,今天没了,以后就没了!”   李景风心想:“你这样解释,别说银色,就是紫色都听不懂。”于是道,“你跟你姐夫说声,让他陪你不行吗?”   苏银铮道:“姐夫又忙又懒,才没空呢!”又哀求道,“就只有今天!让爹知道了,他肯定要说,今天跟明天不是一样?明天跟后天不也一样?等拖到他肯了,时间早过了!我早跟爹说过,他就是不肯!”   李景风问道:“你若遇着危险,怎么办?”   苏银铮道:“你以为这附近只有嵩山大院里头有守卫?济南城有宵禁,大街上都是巡逻,我身上有令牌不会被查禁,遇到危险,大喊一声马上就有人来。”又道,“你快放我走,大院里头的巡逻要来啦!”   李景风见她情真意切,似乎真是焦急,只得道:“那我陪你,起码放心点。”   苏银铮一愣,又怕守卫来到,只得道:“好!”   她正要爬树,李景风却摇摇手,自己先翻过墙,蹲在墙头上,伸手去拉苏银铮,这可比苏银铮自己爬墙快多了。   两人再翻过两道墙,便到了嵩山大院外。李景风问道:“接着往哪里走?”   苏银铮指着远方一座小山陵道:“到那去。”   李景风皱眉道:“你不是说很近,怎么这么远?”   苏银铮更不打话,快步走去,李景风只得跟上。   一路上果然见着不少巡逻,苏银铮虽有令牌,但不想耽搁,左绕右转的。李景风看她见一个闪一个,早晚被逮着,于是道:“跟我来。”说着领路前进。苏银铮虽不信他,也只能跟着。   李景风眼力之佳,足以在别人见着他之前见着别人,加上今夜月色皎洁,看得更分明,领着苏银铮左闪右躲,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苏银铮佩服道:“你怎么都知道他们在哪?”   李景风道:“我看得见啊。”   苏银铮啧啧称奇。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到了山脚下,李景风见此处巡逻已少,不禁问道:“山上没守卫,若遇着危险,不方便呼救吧?”苏银铮不理他,快步跑上山去,李景风只得跟着。   苏银铮尽往险峻处走,李景风怕她受伤,紧护在她身后。又走了一刻钟,忽听到苏银铮唉叫一声,李景风跟在身后,瞧不见她情况,忙问道:“怎么了?”   苏银铮道:“几天前下了场大雨,山石滑坡,没路了!”   李景风向前看去,只见碎石泥块摊了一地,确实难走,于是道:“我帮你开条路吧。”   他走上前去,见着石头泥块伸脚就踢到一旁,若遇到大块些的,便弯腰将石块抱起丢开。苏银铮跟在后头,也帮着清些小碎石子,一段十余丈的路程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只听苏银铮焦急地不住喊道:“来不及了!”李景风见她着急,又加快了脚步,这才清出一条路来。   苏银铮到了山坡处,绕到一块凸起的岩板上,喜道:“就是这了,刚好来得及!”   那岩板约摸两丈宽,虽说狭小,两个人站立也大有敷余。苏银铮当真从包袱里取出画纸和毛笔,坐在地上,就着月光看去,开始画起来。   李景风见她开始画画,也跟着坐在地上,这一坐才知道为何苏银铮坚决要今天来。原来那岩块左边的山壁上生着一棵巨松,巨松早已半边干枯,枝叶稀少,却有两根树枝打横窜出,此时月亮正落在那两根横枝中间,像是被两根枯树枝夹住了一般。右边下方又有巨石凸起,顺着看去,又恰恰能远眺正中偏右的嵩山大院,恰是一副瑰丽奇景。若早一天或晚一天来,月亮的位置便有改变,虽然大致不差,可也难免少了点味道。   李景风笑道:“这风景漂亮,难怪你吵着要来。”   苏银铮问道:“你觉得漂亮?”   李景风点点头,怕打扰苏银铮画画,不再多说。   苏银铮忽地说道:“是我先见到姐夫的。”   李景风道:“你那时还小嘛。”   苏银铮一边画图,一边道:“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   李景风摇头道:“不知道。”   苏银铮道:“爹就生了两个女儿,怕绝后,所以领养了亦霖哥哥。因为怕人说他假公济私,所以亦霖哥哥只当了侍卫长。其实他很厉害,灵色是金的,只比姐夫差一点。而且他喜欢姐姐,大家都知道,我那时只有九岁,我也知道,姐姐虽然只把他当哥哥,不过早晚也会嫁他吧。”   李景风静静听着,这古怪姑娘似乎有许多心事。   “遇到姐夫时我可开心了,紫色灵色,比大哥跟爹都高。打小我什么都比不上我姐,姐姐比我漂亮,比我聪明,琴棋书画什么都会。我想,等我嫁给姐夫,我就能赢过她一点,结果……”   “你说萧夫人什么都比你好?”李景风问,“我怎么没看见萧夫人在这?”   苏银铮一愣。李景风又继续说道:“我猜萧夫人画画一定没你好。”   苏银铮继续画着图,说道:“结果姐夫平步青云,先当了刑堂堂主,又娶了我姐,你说气不气人?”   “我看你挺喜欢你姐跟你姐夫的,我猜你也挺喜欢你大哥的。你难过,是因为希望你大哥能娶你姐姐,认为这才不会有人难过。”   她沉默片刻,这才幽幽说道:“大哥一定恨死我了……”   李景风笑道:“其实你才没有喜欢上你姐夫。我猜你姐姐早就知道了,不然她这么疼你,肯定不会跟你抢。你大哥若是真疼你,也不会怪你。”   “才不是!紫色灵色的人可不好找呢!”苏银铮哼了一声道,“一万个人里头也没一个!我要嫁就一定要嫁紫色灵色的,这才能压过我姐!”   “也不用勉强,我蓝色也活得挺好的。”李景风觉得自己说得认真,也不禁好笑起来。   苏银铮笑道:“以蓝色灵色的人来说,你很会安慰人。别气馁,很多人都是绿色的。你奋斗久了,会有很低很低的机会变成黄色。”   李景风笑道:“这算安慰吗?”   说起安慰人,李景风想起那日沈玉倾被抓,小妹担忧难过,他本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反倒是严烜城替他安慰了小妹。不知为何,他总是在小妹面前支支吾吾。   其实他本性质朴善良,只要开口必能使对方感受诚心,却因太过在意,不想在沈未辰面前曝短,又不善于遮掩,越想遮掩越是拙劣,以致于总无法在沈未辰面前坦荡。   两人就这样东聊西扯,苏银铮又画了大半个时辰,说道:“好了!”李景风探头去看,那画却没完成,疑惑道:“这样就好了?”   苏银铮道:“一晚上画不完,记在脑里,回去补上就好。”   她收拾画具,下山路更难走,李景风得搀着以免她摔倒。苏银铮问道:“你在青城做什么?就做使者?”   李景风道:“没,我这趟就是帮朋友送讯。我连侠名状都没有,现在就一闲人。”   苏银铮睁大了眼道:“你没侠名状?”   李景风笑道:“是啊,我连拜师都没有过呢。”   苏银铮道:“我瞧你功夫还可以,跟谁学的?要不要留在嵩山,让姐夫帮你安排个职位?”   李景风道:“不用,我还想四处走走。等送你回嵩山大院,睡饱了我就告辞。”   苏银铮忽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好李景风早已有备,忙伸手拦住她腰。苏银铮倒在李景风身上,忽地瞪大眼睛,“咦!”了一声。   李景风见她神情惊异,奇怪道:“怎么了?”   “我看清楚了,你是紫色的!”苏银铮左手抓住李景风右臂,神色甚是惊喜。李景风也分不出她是真是假,苦笑道:“你不是说我是蓝色的?”   “那是因为你是深紫,太深了,比我姐夫还深!白天太亮,我一时看差才看成带绿的蓝色,你知道,两种颜色差不多。”她紧紧抓住李景风手臂道,“你会变龙,总有一天会上天!我得揪住龙尾巴,跟着你一起上天!”   李景风料她是安慰自己,心想:“这小姑娘虽然古怪,其实是个好人。”于是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有富贵命了。”可是转念一想,似乎有哪里不对?   果然,他的预感马上成真,苏银铮猛地一把将他抱住,欢快道:“快娶我!”   这一抱,把李景风吓得险些摔下山坡,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瞬间,他看到山坡下远处有一对人影。 第77章 插翅难飞   李景风被苏银铮抱个满怀,忙推开她道:“二小姐,别胡闹!”   苏银铮道:“我哪胡闹了,快娶我!”   李景风道:“我们才认识一天,不,还不到六个时辰呢!”   苏银铮道:“杜丽娘做个梦就爱上柳梦梅了!”   李景风问:“谁?”   苏银铮拉住他手道:“别管她是谁,我们明天就跟爹说!”   李景风慌道:“这个,不行,唉!”他不知所措,只得指着山下道:“那里怎么有人?”   苏银铮望向山下,却见一片漆黑,嘟嘴道:“现在宵禁,这里又没有守卫,这么晚了,山下哪会有人?你骗人!”   这话勾起李景风疑问,忙甩脱苏银铮的手道:“我们过去看看。”说完也不等苏银铮回话,快步下山。苏银铮老大不愿意,喊道:“牵着我。这么黑,怕摔呢。”   李景风心想有理,只得回头牵着苏银铮的手下山。到了山脚处,李景风往那两人方向走去,苏银铮见他慎重,不由得信了几分,问道:“真的有人?”   李景风点头指着前方低声道:“是啊。”   苏银铮道:“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楚呢。”   李景风道:“他们没打灯笼,得近点你才能看见。”   苏银铮道:“这么晚还在外,又在没守卫的地方,肯定是个尴尬人。”   李景风放开她手,道:“你在这等我,我靠近点瞧。”   苏银铮道:“我也要看!”   李景风道:“我武功低,保护不了你!”   苏银铮道:“你是紫色,还没大富大贵,真有危险,一道雷也先帮你把他们劈死了。”   李景风苦笑道:“那也得先有云,下些雨,我瞧这天色不像会打雷呢。”说完躲在树后,往两人方向走去。苏银铮也不依不挠,跟着他躲躲藏藏,李景风无奈,只得让她跟着。两人又走了数十丈距离。李景风目力虽好,黑夜中相隔又远,人影虽然清晰可见,脸部却是模糊不清。他又带着苏银铮。不敢靠的太近。只听苏银铮低声问道:“见到是谁没有?”   李景风摇摇头,道:“再近我怕危险了。”   苏银铮道:“我都没瞧见人影,他们也见不着我们才是。”   李景风道:“等他们瞧见你,躲都来不及啦。”又道:“我再靠近点,你别跟了。再跟我就走了,惹这麻烦拖累到你。”   苏银铮撅着嘴道:“不跟就不跟。”   李景风趴低身子,躲在树后,那两人许是交谈完,一人已转身离去。李景风顾不得暴露形迹,又往前快步走了几丈,另一人正好转头看过来,李景风大吃一惊。就地伏倒,不敢再动。隐约间见着那人形貌,却瞧不分明。   那人似乎没发现李景风,不一会,转身往嵩山大院的方向走去。   李景风等那人走远,这才起身。苏银铮追上问道:“怎么了?见到是谁了吗?”   李景风摇头道:“见着了,不过不认识。”   苏银铮埋怨道:“啥都没见着,你说见着神仙我都信了。”   李景风道:“先回去吧。”   两人沿着来路回去,李景风道:“前面有守卫,闪着些。”   苏银铮笑道:“出来时我怕他们抓我回去,回去时我还怕啥?”果然巡逻拦阻,苏银铮取出令牌,巡逻连忙行礼放行。此时天色渐亮,苏银铮大摇大摆的走向嵩山大院门口,身边又跟了个男人,守卫都吃了一惊。   两人回到松云居,萧情故还在贪懒,倒是苏氏起床张罗早餐,见他们两人从外走入,讶异道:“这么早,妹妹又溜去哪了?”   苏银铮道:“画画!”说完伸了懒腰,对李景风道:“我先去睡会。起床见。”又蹦又跳的回到自己寝居,心情甚是欢喜。苏氏觉得古怪,问李景风道:“妹妹怎么了?这么高兴?”   李景风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说着打个哈欠道:“萧夫人,我也先去歇会。”   ※ ※ ※   这一觉直睡到过午方醒,李景风刚起身,两名侍女敲门进入,一名端了洗脸水与手巾给他,他忙挥手道不用,侍女道:“水都打来了,总不好倒掉吧。”李景风这才梳洗。另一名侍女递了漱口茶与茶盂给他,他推拒了茶盂,用茶漱口,咕噜一声喝下。递茶侍女忙道:“这是漱口茶。”   李景风道:“我知道,就嫌浪费,昨天晚饭也这样。”   他在青城与沈家兄妹同行时,便知富贵人家饭间晨起时以茶漱口的习惯。谢朱文不以为怪,他却嫌浪费,只是当时沈未辰在席间,怕被瞧不起,只得有样学样。现下无此顾虑,索性把漱口茶一口喝干。   递茶侍女捂着嘴笑道:“这习惯跟姑爷一样呢。”   李景风怪道:“萧公子也这样?”昨日席间倒没注意这件事。   递茶侍女又道:“夫人替公子留了饭菜,公子起身后可往饭厅用膳。”   李景风正觉饥肠辘辘,又想起苏银铮,问道:“二姑娘起床了吗?”   侍女掩嘴笑道:“公子问二姑娘吗?二姑娘早用过饭,出去不久,公子且在松云居等等。”   两名侍女退出后,又有一名侍女捧着一盘衣服走入,那侍女道:“一时来不及置办新衣,这是姑爷的旧款,公子将就些。”   李景风见那衣服布料华贵,心想:“这衣服穿坏了赔不起,就算不用赔,我今天便走,洗净送还也是麻烦。”忙道:“不用了,我穿自己那衣服就好。”他要起身,见那侍女还站在不动,当下恍然,脸上一红道:“我自己会换衣服,你下去吧。”   那侍女又捂嘴笑道:“这也跟姑爷一样,贴身的事,只让夫人亲自服侍呢。”   李景风穿好衣,往饭厅走去,一路上侍女见着他,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住偷窥观看,掩嘴微笑。李景风一个个看在眼里,颇觉古怪,不禁有些毛毛的。   饭毕,苏氏出来打个招呼,李景风忙起身行礼。两人寒暄过后,苏氏问道:“公子昨夜出门了?”   李景风道:“二姑娘想画画,我劝不动她,只得陪她。”又问:“萧公子几时回来?”   苏氏道:“酉时左右回,还有两个时辰呢。”   李景风只等他回来告辞,心想趁这空闲时间练剑,忽听到有人快步踏上,喊道:“李兄弟!快!爹要见你。”他转头去看,却不是萧情故是谁?讶异道:“萧老先生要见我?”   苏氏抿嘴笑道:“是我爹!”   李景风恍然大悟,又更觉奇怪,怎地今日一起床,个个都是古怪模样。萧情故来到他面前,抓起他手道:“咱们走吧!”说罢拉着他便走。李景风看他皱起眉头的模样,心想莫非发生大事,只得快步跟上。   路上,李景风问道:“掌门要见我,有什么事吗?”   萧情故问道:“你昨晚陪银铮出门了?”   李景风这才明白,起床后众人怪异的目光,原来是因为苏银铮,忙道:“她想去画画,我怕她危险才跟去。”   萧情故道:“你就该呼喊人来抓她,怎地跟着她胡闹?近来嵩山不平静,济南虽然无事,可要是有个万一,还真没人救得了你。”   李景风道:“我看她甚是焦急,又说外面有巡逻,不怕危险,只得跟着她,没多想……”   萧情故欲言又止,叹气道:“你自己跟爹说吧,唉……”   李景风一路忐忑,跟着萧情故来到一座大厅前,匾上书着“议事厅”,厅中无人,只在墙边上摆着八张方椅。萧情故领他从厅前穿过,到后厢一间书房前敲门道:“掌门,人带来了。”   里头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道: “进来!”   萧情故推开门,李景风见一位年约五十的老人坐在主位上,脸颊瘦长,尖眉大目,额头皱出好几道皱纹,像是商议似的兀自缩在一起。他身旁站着一名俊秀青年,剑眉朗目,甚是英挺。   苏银铮正站在父亲面前,见着李景风,一脸不悦顿时烟消云散,挽着李景风手臂喊道:“爹!就是他,一表人才呢。”李景风欲待推却,苏银铮将他拉进书房,嘱咐道:“快叫爹!”又指着俊秀青年道:“这是我大哥苏亦霖。”李景风见苏亦霖,只觉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啪”的一声巨响,一张檀木桌子硬生生被苏长宁打塌了。李景风尴尬拱手道:“晚辈……”   苏长宁气鼓鼓怒喝道:“没让你说话!”   李景风只得闭嘴,苏长宁又道:“连问他叫什么名字你都说不出来,成天在那紫色金色红色,娘的,你当是种花园,五颜六色的好看是吧!”   苏银铮却是一脸不以为然,转头问李景风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景风还没开口,苏长宁又喝道:“还没叫你开口,闭嘴!”   李景风被抢白两次,只得退到一旁去。苏银铮道:“现在不知道名字有啥关系,等他当了嵩山掌门,姊夫当他副手,全天下都知道他名字了。到时别说嵩山要分家,吞了少林都行。”   苏长宁骂道:“我以前只道你说胡话,现在连梦话都说了,你是苏长宁的女儿,吞少林,这话你能乱说吗?”   苏银铮撅起嘴道:“我以前说姊夫是人才,你瞧,这不就是了。我说他以后会比姊夫厉害,以后就肯定比姊夫厉害。”   苏长宁气得脸色苍白。萧情故劝道:“爹,妹妹年纪还小,也不急。”   苏银铮撒泼道:“我不管,我昨晚跟他出去了一夜,我们是从大门走入,多少侍卫都见着了。现在坏了名节,你要是给让我嫁给别人,我就到处说,看谁敢要我,哼!”   苏长宁更是大怒,对着李景风喊道:“你过来,让我一掌拍死你。”说着就要起身,苏亦霖连忙拦阻,喊道:“爹!你先别生气,把这事给说清楚了。”   萧情故也挡在李景风面前道:“爹,息怒。”   苏长宁瞪着李景风,又问道:“这小子哪来的?”   李景风正要答话,苏长宁又骂道:“没问你!”又望向萧情故,萧情故道:“他叫李景风,是青城世子沈玉倾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喔?”苏长宁神色稍缓,苏银铮也喜道:“我早说他不是普通人了吧。”   苏长宁打量李景风衣着,喃喃道:“青城世子的结拜兄弟?”萧情故一惊,心想:“方才赶的急,没注意着,李兄弟怎么仍穿这身衣服?”过了会,苏长宁皱眉道:“瞧着不像。”   苏亦霖道:“是真是假,向青城通个书信便知,往来也不用多少时间。”又问李景风道:“你在青城有差使吗?”   李景风摇头道:“没有!”   苏亦霖道:“既无差使,不如留他在嵩山,跟着妹夫几年磨练本事。反正二妹还年轻,若他真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也不辱殁了二妹。”   苏长宁皱眉道:“怎么沈公子的义弟在青城没差使?”言下之意,显然不信。萧情故也觉心虚,挽住李景风手臂,低声问道:“你真是沈公子的义弟”   李景风这一年多来所遇不是世家公子,便是门派大家的权贵,也不知是走什么怪运道。他听萧情故这样问,忍不住大声道:“掌门,你叫我过来,又不让我说话,你们一家人自个说来说去,也不问我想法?难道我就任由你们摆布。”   苏长宁冷笑道:“你想说什么?我猜也猜的着。我不知你是脸上抹了什么胭脂,骗我女儿容易,骗我可难。”   李景风道:“我武功低微,脑袋又笨,二哥念我帮过他,执意要与我结拜,我只当是他心意,没想高攀,也不当回事。我无门派无师承也无侠名状,这趟来见萧公子,不过是帮朋友传个讯,问个安好,即刻就走!”   又走向苏银铮面前道:“二姑娘,你别瞎胡闹,婚姻非同儿戏,就算不找门当户对,也得找自己喜欢的,别一时使姓子,李景风告辞了。”   苏银铮见他要走,忙拉住他手臂急道:“你要去哪?”   李景风道:“我想往……”他本要说是昆仑,又觉得这事不宜泄漏,于是改口道:“我想去衡山。要不,往海边去,我听朋友提起,海可好看了,水还是咸的。”   苏长宁向来知道女儿性格胡闹,原没打算允这门亲,没想李景风对当嵩山女婿毫无兴趣,顿觉脸上无光,骂道:“谁准你不娶的!青城世子的结拜兄弟,嵩山配不起?这还是嵩山的地盘,我一句话,你连嵩山大院都出不去。”   他方才还不允婚,这下竟然连不婚都不允,苏银铮拍手笑道:“我就知道爹最疼我!”   苏长宁道:“我没说让你嫁,总之嫁不嫁,是我说了算!这小子没资格说话。”   李景风愠道:“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苏长宁道:“就欺负你,怎地?”又对萧情故道:“你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萧情故没料到事态如此发展,只得道:“是!”   苏长宁怒道:“嵩高盟已经够头痛,又来惹这些事,通通出去、出去!”   李景风还要辩驳,萧情故早拉着他道:“先走先走!”   苏银铮连忙跟出,苏长宁喝了两句,苏银铮只作没听见。   苏亦霖劝道:“爹!先别气了,二妹相人向来有些门道。她看妹夫……就挺准的。若这位李兄弟真是人才,又跟青城有干系,二妹也不算屈就。”   “真跟青城好,干系也不小。”苏长宁想了想:“最近华山青城正闹腾,依咱们跟华山的关系,严掌门颜面也需顾忌些。”又道:“严家几个孩子跟咱们都有往来,我还想等过几年银铮大了,跟严掌门结个亲家。要是不想嫁得远,跟泰山亲上加亲也是成的,这孩子就是爱胡闹。”   “大妹二妹都有主见。爹。”苏亦霖道:“娘已经是泰山派出身,华山又远,两个妹妹留在爹身边也是好的。要联姻,以后有了孩子也行。”   “那你是赞成这桩婚事了?”苏长宁问。   “也不是。”苏亦霖犹豫了会,道:“终究还是看爹的主意。”   “你自己的主意呢?”苏长宁皱眉问道:“你瞧这小子怎样?”   苏亦霖又想了会,才道:“是有些莽撞,不过也有骨气,就不知是不是装的。”   苏长宁冷哼一声,道:“有骨气又怎地?青城世子的结拜兄弟,终究不是……”话说到这,苏长宁猛然住口,转过头对苏亦霖道:“爹只是嘴快,没别的意思。”说着站起身,拍拍苏亦霖的肩膀道:“我当你是亲儿子。”   苏亦霖道:“孩儿知道,爹不用多心。”   苏长宁看着苏亦霖,想了想,叹口气道:“事情还多着,被那丫头一胡闹,又耽搁了。唉,要多几个能帮我分担的便好。”   苏亦霖欲言又止,最后只道:“爹记得多歇息,别忙坏了。”   苏长宁摇摇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 ※ ※   苏银铮欢天喜地挽着李景风,道:“爹不反对,你在这留几年,爹肯定会答应的。”   李景风心想:“我若要留在一处,当初又何必拒绝二哥?留在嵩山跟留在青城有啥不同?”轻轻挣脱苏银铮手腕,摇头道:“我就想四处游历,哪都不想留。”   苏银铮语气落寞,问道:“为什么?我哪不好吗?”   李景风本想义正辞严地教训她任性,见她神色落寞,登时心软,温声道:“你都很好,可我真不想留在嵩山,我们也没感情,我武功差,身份差。你肯定是看错了,我这是黑到发紫,不是真紫。这个黑的比绿色还低,你嫁我就是误了终生。”   萧情故眉头一挑,心想这小子还真能顺着二妹的话说。   苏银铮道:“你自个又看不见,我说是紫就是紫。”   萧情故摸着下巴,问道:“二妹,你跟李兄弟这段孽海情深权且搁下。我就问件事,嵩山大院里头不多不少上千护卫,你爬了几座墙出去,能没人知道?这人家要是爬进来,不也没人知道?你说,怎么回事?”   苏银铮脸一红,道:“我,就爬……看到墙就爬。恰巧……就爬出去了。”   萧情故道:“我去问大哥。”   苏银铮大急,忙道:“别去,我是偷看大哥的守卫图纸才明白哪有空子。大哥知道又要骂我了。”   萧情故问道:“你哪看见的?”   苏银铮道:“他书房桌上。”   萧情故点点头,道:“你们继续。”   李景风道:“萧大哥,你跟掌门说说,让我离开嵩山。”   萧情故摇头道:“这个难,估计晚些你的模样全济州城都知道了,插翅难飞,得等掌门气消了,才可能放你走。”   苏银铮急道:“放不得!”   萧情故摸摸她头头道:“小妹,人家才认识你一天,你忒也心急,缓些缓些。”   苏银铮气鼓鼓道:“当年我就是错信了你这句话,才让你被姐姐抢走!”   萧情故与李景风听了这话都忍俊不住。李景风见她天真可爱,不忍伤她心,可这件事着实无奈。   萧情故道:“你这几日暂且住松云居吧。”   李景风道:“我行李都放在奚家,得去拿。”   萧情故道:“我派人帮你去拿。”   李景风摇头道:“我自己去吧。奚老先生陪了我一路,也得跟人家打声招呼。你放心,我不会跑,让你难交代。”   苏银铮道:“我也去!”   萧情故提着她衣领道:“去个屁,今天起你连松云居都不能睡,去爹那睡去。”   苏银铮讶异问:“为什么?!”   萧情故道:“罚你昨天偷溜出去,也防你整日里纠缠人家。终究是个姑娘,没出嫁前也要有个样子。”   苏银铮怎地纠缠,萧情故只是不理。   ※ ※ ※   李景风回到奚家,敲了门,一名佣人上前开门,见是李景风,问道:“大哥是拿来行李的吗?”   李景风点头,一进屋就听到奚老头在房里骂道:“不孝子,叫你陪爹看场戏,死活不肯!”   奚大狗道:“我累了一天,就想早些睡。你自个去不成?”   奚老头道:“你小时候哭着叫我带你去听战长沙,我还不是耕完田,让你骑着我肩膀就去了。我没叫你背着我看,已经对得住你了。”   奚大狗一时语塞,只得道:“是!去就去。”   李景风想他们父子平日相处就这样吵架,倒也有趣,敲了门,喊道:“奚大哥。”   奚大狗见是他来,讶异道:“李兄弟,你怎么出来了?那个……掌门传了令,不让你出济南城呢。”   李景风心想,这嵩山也算是令行禁止,这才一会功夫呢。奚老头见李景风来,拉了他手道:“你来的正好,一块去听戏。”   李景风对听戏本没兴趣,但想回到嵩山大院,苏银铮要是又缠上来,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不如趁这次出门,好好想想怎生应对,于是道:“我陪老先生一块听戏。”   一路上,奚大狗问李景风怎会被禁止出城?李景风难以解释,只是苦笑。三人一到戏院,才知今天唱的正是“战长沙”。奚大狗抓着头笑道:“爹就是爱搞这玩意。”   李景风过往听过戏,多半是青城酬神时的义演,似这般到勾栏中坐着听戏真没过,倒也好奇。三人进了勾栏,正找着座位,忽听到一个豪迈声音喊道:“那不是东虎吗?也来听戏啦!”   奚大虎听了这声音,只叫得苦,李景风望去,见着一名壮汉,披肩卷发,满脸落腮胡的壮汉,他不认识这人。奚大狗忙上前恭身行礼道:“赵总教头好!”   赵大洲见了李景风,讶异问道:“你是?”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幅画像,对了对李景风模样,问道:“李景风?”   这连画像都有了?李景风只得点头道:“正是小的。”   赵大洲哈哈大笑道:“你这怎么回事?萧堂主说不让你出城,又不能伤你,还真古怪。”   李景风问道:“掌门下令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连画像也有了?”   赵大洲道:“嵩高盟天天闹事,遇着可疑的,立时就要传文书,送图纸,才会不让这些奸贼逃走。通缉这事,九大家没人干着比嵩山利索。”说完又拍拍身旁的椅子道:“坐!好位置呢。”   奚大狗介绍道:“李兄弟,这位是赵总教头!”又介绍道:“赵总教,这是我爹。”   赵大洲嗯了几声,只道:“坐!我旁边没人呢。”   奚大狗正要婉拒,奚老头当仁不让,一屁股坐在赵大洲右手边道:“这地方好,觑的明白。”   赵大洲大笑道:“这当然,这济南城谁不知道,但凡有关老爷上台唱戏,最好的位都是我赵大洲的。”   奚大够无奈,只得对李景风道:“李兄弟,劳烦你坐那边。”又低声对李景风说道:“赵总教看戏有些毛病,你多担待些。”   李景风也不知道这赵总教有什么毛病,坐到了左边去。不一会,有人送上瓜果点心茶水。   又等了许久,那些个看官听客陆续进来,只见赵大洲周围都空了几个位置,人人离的他远。   这赵大洲看戏有什么毛病,李景风马上就知晓了,他本无心看戏,一缕心思全挂在怎样离开嵩山。那梆子一响,锣鼓齐奏,四名红衣龙套才刚簇拥着关羽上台,还没开腔,就听着一声雷吼似的大喊:“好!”惊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只见赵大洲拼命鼓掌,不住叫好,心想:“这赵总教头嗓门也忒大。”   奚老头忍不住皱眉道:“都还没演开,你叫啥劲好。”   赵大洲也不理他,只是凝神看戏,等关羽唱到:“将军与爷把马带,施展虎威擒敌来。”时,又不住鼓掌,抓住李景风手臂道:“这关公要去取长沙,不用三千人马,只用本部五百校刀手,比他弟张翼德、赵子龙都有本事。”   李景风也不熟这些说书故事,只得道:“是,本事,有本事。”这第二场戏是韩玄招了黄忠魏延商讨应敌,那赵大洲意兴阑珊,只抓着李景风与奚老头不住说关羽威风。又说作人要学关羽,忠肝义胆,又提他五关斩六将,万军中杀文丑,斩颜良,杀气腾腾,威风凛凛!   他嗓门大,说话又急,李景风耐性好,奚老头早不耐烦,这才知道为何他周围一人也无,原来不是怕他霸道,是怕他啰唆。   到了第三场戏,关羽领兵来到长沙叫阵,黄忠出城应战。他又大声吆喝起来,等到关羽战黄忠,败下而逃,准备用拖刀计时,那奚老头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喊道:“好黄忠,老将军快斩了那猴屁股脸。”   他这一喊,赵大洲与奚大狗两人脸色同时惨白起来。   等黄忠马失前蹄,摔下马来。他又跌足喊道:“唉呦,可惜呦!”   赵大洲脸色铁青,问道:“老先生,你这什么意思?”   奚老头道:“我瞧这关羽也没啥厉害,打输了就要用拖刀计暗算,小人喔!”   赵大洲怒道:“这叫智取,你懂个屁!”   奚老头又道:“智个屁,输就输了,偷袭耍诈这叫不要脸。”   李景风忙劝道:“赵教头看戏、看戏!”   奚大狗也连忙劝下父亲。两人互瞪一眼,各不相让。   等演到黄忠感关羽不杀之恩,去了箭头,射中关羽樱盔。奚老头又大笑道:“这不又打输了一次?要不是这太守糊涂,关公早死在长沙啰。”   赵大洲怒道:“要不是关公见饶他老迈一命,这老头早升天去了”   奚老头存心跟他过不去,又道:“使诈、摔马、中箭,我怎么瞧这关公本事平平,连个老头都要欺负,算什么好汉。”   赵大洲怒道:“关公不是好汉,那谁是好汉?”   奚老头道:“赵子龙才是三国第一大将。”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争起谁是三国第一武将。奚老头偏爱赵子龙,说他年过七十,还能力斩五将,赵大洲却夸关羽,说他斩文丑,诛颜良,义薄云天。两人吵的急了,旁若无人站起身来争执。看戏的观众都知道赵大洲身份,不敢得罪,只得默默忍受。奚大狗一边是上司,一边是父亲,劝阻不了。李景风想起身又怕挡了人家看戏,也是进退两难。赵大洲说到气极处,一把抓起奚老头衣领,奚大狗大吃一惊,忙喊道:“别伤我爹。”说着抓住赵大洲手臂。奚老头不会功夫,随便一拳也能打死。李景风见他们争执凶了,也忙起身拉住赵大洲。奚老头骂道:“怎么,想学关公欺负老人家是吗?”   那赵大洲虽然脾气火爆,但真不是坏人,虽然气极,对着不会武功的老人家也有顾忌。李景风见他放手,正松了口气,忽见一支短箭向赵大洲射来!   李景风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这间不容发的一瞬,猛地奋力一推,饶是赵大洲身材魁伟,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推了个踉跄,他正要发恶,夺的一声,那箭已钉在椅背上。李景风此时才喊出那声:“小心!”   咻咻两声,又是两只短箭自台上射下,赵大洲此时正站在奚老头身前,百忙中不及思索,连忙滚地避开,他这一闪,这箭便要射中奚老头。李景风觑的奇准,将奚老头扑到在地。   奚老头还不知发生何事,唉叫一声,喊道:“你推我干嘛?”又是几箭射来,赵大洲是见过阵仗,避开这两次暗袭,早已有备。当即抄起大刀挡下短箭,纵身跃至台上,喊道:“插标卖首之徒!快出来受死!”   他刚喊完,观众中暴起数人,挥舞兵器冲上台。赵大洲挥刀抵挡。奚大狗忙喊道:“有刺客!不相干的退出去。”他未带兵器随身,护在父亲身前,喊道:“爹!你快出去。”   只见戏台上的戏子早已纷纷走避,观众更是你推我挤,把大门塞个水泄不通。不一会,又有数人冲向台去,刺客竟多达七人。   李景风怕赵大洲寡不敌众,冲向台前,猛地一跃跳上台。这戏台不矮,李景风一跃而上,这才惊觉:“我怎么跳这么高?”   此时也不容细思,一名刺客见他跳上台来,挥刀向他砍来,刀势甚是猛恶。李景风避了开来,抽出初衷应战,他本想使出龙城九令杀敌,可这刺客功夫着实不低,逼的他闪躲腾挪,一时无法出手。   那赵大洲武功确实极高,大刀过处虎虎生风,翻起层层刀浪,不时拳打足踢,肘击膝顶,六名刺客都非庸手,竟也逼近不得。   猛地又三处冷箭射来,赵大洲连忙闪躲,当下露出破绽,刷的一下,背门挨了一刀。赵大洲向来奉关公为神,刮骨疗毒尚且不惧,何惧这浅浅一刀?头也不回,挥刀向后斩去。将那人逼退。又过一会,又是三箭暗袭,赵大洲这次闪避稍慢,肩膀被擦过一下,皮破血流。他知台上暗处有人偷袭,可自己被重重包围,一时也脱不了身。   李景风这边方当酣战,他担心奚老头,瞥眼间见他蹲在椅子背后。奚大狗护在父亲身前,心下稍安,又与那刺客接了几招,始终缓不出手来使出龙城九令。那人虽然占了上风,不过要伤李景风,那还当真不是易事。李景风心念忽动,且战且退,从台上退至台下,直退至椅子边,奚大狗见他节节败退,心中忧虑。正想着上前助战。李景风绕到椅子背后,一脚将椅子踢出,要乱那刺客刀势。不料那刺客功夫也当真好,侧身挥刀,身形竟然不乱,李景风接连两次踢出椅子,都制造不出他破绽。他正为难间,猛地一张椅子砸向那刺客头顶。原来是奚大狗有样学样,举起椅子就丢。李景风也忙着配合,接连踢出几脚,他力道不足,有的椅子飞得高,有的椅子沿地滚动。不过总是朝着刺客过去便是。   这一下椅子乱飞,真把那刺客逼得缓不过手来。李景风得了空子,长啸一声,使出龙城九令,一招暮色缀鳞甲,那刺客遮拦不住,刷刷刷几下,手臂、胸口连中四剑,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李景风抬起头来,望向台上,只见赵大洲大腿中了一箭,地上躺了具尸体,仍与五名刺客缠斗不止。   忽听奚大狗喊道:“小心!”李景风忙低头,原来那刺客虽然中了四剑,一时未死,拼着一口气向他砍来,李景风连忙闪避。奚大狗抢了上来,一脚踩在刺客手腕,夺了刀,割断他咽喉,转头对李景风道:“得往要害砍,真确定死了才行!”   李景风道:“是我不小心!”   奚大狗有了兵器,点点头,冲向台上助战,一名刺客挥刀接过应战。奚老头见儿子犯险,慌喊道:“别去啊!”   李景风见赵大洲武功极高,以一敌六尚能杀一人,只是暗处短箭难防,心想自己武功,应付一名刺客便已困难。猛地一支暗箭射向奚大狗,奚大狗武功不如赵大洲甚多,闪避不及,手臂开了条长口子,想要找放箭的人,却不知躲在何处。   李景风却看清来势,心想:“得先除掉那些放暗箭的。”他跳上台,往箭势来处冲去。   果然又是刷刷刷,三箭射向李景风。李景风本想格档,可手却跟不上眼睛,忙着地滚开,又冲向前去。弩箭充填需要时间,李景风早抢到后台,果然见着三名穿着龙套衣服的戏子手持弩箭正在装填。第一人刚装好箭,见李景风冲来,此时距离不过两丈左右,算是极近,那刺客见他身法,料他武功不高,忙举弩射箭。李景风想起齐子慨教导,不看他来箭,但见他手按机刮,立即侧身,果然避开。   第二人见他避开,顺着他身子射了一箭,李景风见他手动,着地翻了一圈,又险险避开,随即一个飞扑,避开第三箭。   那三人射完箭便往另一端逃下,李景风追去,三人已奔至台下,分散三角,等李景风追来,离着约三丈距离,兜圈似绕着李景风转,一边装填弩箭。一边奔走射向李景风,显是搭配好的阵法。李景风左闪右避,猛一个不及,腹部被划出一道口子,顿时鲜血四贱。   李景风心想:“这样下去,我杀不着这三人,反倒被这三人杀了。”若他身法高明一些,这三角箭阵要破不难。可他功力终究不及,不能一边追赶一边闪避。且他需得见着箭才避的开,当下苦不堪言,不住飞扑、翻滚、腾挪、转身,才避了几箭,大腿上又添了新伤。此时他已闪得狼狈,知道自己无力杀这三人,抽身要逃,又怕背后露了空门,只需从背后来上一箭,那是必死无疑。   他心中叫苦不迭,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三名弩手却楞在当地。手上空空。   “没箭了?”李景风大喜过望,这下当真鬼门关前逃一劫,大喝一声,往当中一人追去,那三人连忙四散逃逸。李景风追了两步,气喘吁吁,竟觉得双腿酸软。刚才那一阵闪躲,当真消耗不少,又担心赵大洲与奚大狗,忙赶回台前。   他再回时,台上又添了三具尸体。奚大狗已换了对手,与赵大洲各应付一人。原来奚大狗终究杀了对手,又接过一人。赵大洲少了暗箭干扰。大发神威,顷刻间便杀了两人。   此时各自一对一,奚大狗已是气力不加,处处危险。赵大洲虽然受伤多处,却是力压敌手。   李景风已无力跳上戏台,便从一旁绕上,抢到奚大狗对手身后递出一剑。那刺客以一敌二,不一会,大腿,手臂、胸口各自负伤,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李景风正要下杀手,忽听赵大洲喊道:“留活口!”   他转头望去,只见赵大洲大喊一声,挥刀砍翻那名与他交战的刺客。   赵大洲杀了最后一人,全身是伤,不住喘气,这才拖着刀往李景风这边走来。李景风见危机已过,也松了口气。与奚大狗三人一同坐下。   赵大洲喘气道:“还…还剩下一个…能…能问口供…揪…揪出这群王…”   他八蛋两字还没说完,倒在地上那刺客猛喊一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说罢横刀自刎,鲜血溅了一地,徒然留下傻眼的三人。   奚大够喘着气道:“怎么…就没人…想…想到…别让他…自杀?”   赵大洲喘着气道:“别…别问我…关公手下…不留活口。”   李景风听了他辩解,不禁莞尔。   ※ ※ ※   巡逻早闻讯赶来,赵大洲伤得重,然则性命无碍。奚大狗只有手臂上的箭伤较重,其余都是轻伤。李景风伤口包扎停当。这才在巡逻护卫下,跟着奚老头父子回奚家取了行李。   奚老头回到屋里,两眼泛红,满布血丝,质问奚大狗道:“这就是你干的活?”   奚大狗不敢回话,只是点点头,奚老头抓住儿子的手,道:“走!回家!”   奚大狗回道:“家不就在这吗?”   奚老头骂道:“跟我回武当种田!种田去!操娘的,干这什么活?干这什么活?”他不住咒骂,边捶打儿子肩背。李景风知道他担忧儿子,也不好劝阻,只得独自收拾了行李,跟着巡逻离去。   他回到松云居已是辰时,远远看去,苏氏与苏银铮正坐在大厅,萧情故正与苏亦霖在院子说话,月色下,苏亦霖恰巧转过头来,李景风见他望向自己的模样,猛地想起,这不就是昨晚山脚下见着那人?不由得一愣。   萧情故见他回来,道:“李兄弟,你没事吧。”   李景风苦笑道:“就想吃个饭,好好睡个觉。”   苏银铮也抢上前来,笑道:“我就说他不会有事,真要有危险,那些刺客天打雷劈。”   李景风心想:“我今天就该打定主意不闪,等那箭射来,看会不会降个霹雳,打死那三名刺客。”想是这样想,可哪敢这样试。   苏氏笑道:“二妹你要真不担心,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爹那去。”   苏银铮嘟着嘴道:“都这么晚了,今晚照样睡松云居。”   萧情故道:“休想,大哥,把他拎回爹那。”   苏亦霖也道:“二妹,人见着了,也平安了,跟我回去。”   苏银铮心不甘情不愿,临走前又拉了拉李景风衣袖,道:“我明天来见你。等我。”   李景风只是摇头叹气。   等吃完饭,萧情故送李景风回房,李景风才道:“萧公子,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当下把昨晚见到苏亦霖的事情说了。萧情故皱眉问道:“你没看错?”   李景风道:“那人真是苏公子。”   萧情故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 ※ ※   “操他娘的,都杀到济南城来了,这些嵩高盟的人,越发无法无天了!”苏长宁骂道。   “萧堂主,你这静观其变,按兵不动的法子,都让人家踩到头上来了,不济事啊。”卢开廷道,又问:“赵总教头的伤怎样了?”   “听说得修养十几天才行。”副掌门秦昆阳道:“我早上去看他,他还喊着说要翻地皮,抓出那些嵩高盟的,一个个砍头。”   “听着精神挺好的。”卢开廷道:“应该真没事。萧堂主?萧堂主?”   萧情故若有所思,卢开廷连着呼喊了几声,方才醒觉过来,问道:“卢长老有什么事?”   卢开廷皱眉道:“想什么呢?我说,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连赵总教头都敢动。要不是嵩山大院戒备森严,只怕连掌门都敢刺杀了。”   “没那么容易。”萧情故想了想,道:“先说简单的事,奚大狗这次立了大功,得赏。”   秦昆阳道:“把蔡安龙调去烟台当总领兵,提拔奚大狗当东院总巡守吧。”   萧情故道:“这挺好。”   秦昆阳又问道:“萧堂主,你说这些嵩高盟的人,该怎么应付?”   萧情故仍是摇头道:“且静观其变。”   秦昆阳道:“这可不妥,赵总教头是在闹市遇刺,照理说济南城守卫森严,可赵总教头差点就死了,这怎么回事?”   萧情故望向苏亦霖,苏亦霖道:“我查过这事,那时老驴胡同附近恰巧没巡逻。”   秦昆阳问道:“这是巧合,还是被钻了空子?”   “许是他们调查了许久。”萧情故道:“嵩高盟有备而来。”   “巡逻的路线每日不同,怎么调查?”苏长宁道:“济南城的守卫路线有五种,每日更换,他们怎么知道?”   卢开廷惊道:“难道我们嵩山大院里头有嵩高盟的人?”   “往这里想,可就麻烦了。事情传了出去,守卫们彼此猜忌,反伤了士气。”萧情故道:“他们这次来了十个人,死了七个,想来也元气大伤。还有三个活着的,我让李景风李兄弟说了样貌,画了图像,只要抓着人,就能掀他们老巢了。”   “还有件事也挺重要的。”秦昆阳道:“觉空首座在邯郸过了境,现在人在聊城呢。”   “觉空首座?”萧情故一楞,问道:“他来作什么? 第78章 嵩枝挂剑(上)   觉空为什么来山东,是为公还是为私?   萧情故琢磨着,若是为私,这他自家的事,嵩山派人打个招呼,是礼数,不加理会,也有地方门派招待。那就不是大事。若是为公……他明面职位是普贤院首座,实则是俗僧领导。少林寺实质上的二把手。   普贤院管的是少林所有治安兵队等等,放在旧朝,就是刑部与半个兵部。另半个兵部就是他师父觉如过去掌管的观音院正语堂。现任主持叫了平。听说甫上任时被窝里刀给捅了,吃了不少苦头。   虽说嵩山仍属于少林麾下,实则两派分治互有默契。兵权上他管不着,难道是冲着嵩高盟这几年的闹腾,想来个敲山震虎?压压嵩山的气焰?可这又不像是觉空的作派。   是要视而不见,还是给些礼数?眼看着他还在聊城,若是进了济南地界,掌门都得去迎接。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了。偏选在多事的时候来?   想想也觉奇怪,这些本当是掌门处置的事,怎么轮到刑堂堂主操这个心?嵩山大院的巡守,赵大州刺杀案,觉空首座入境,还有二妹跟李景风的孽海情深,只要撒手不管,也着落不到自己头上。   还是以前的日子好,藏经阁里头晨作夜息,看书睡觉。吃饭闲聊。想到这,真要说有什么不足的,少林寺的斋菜是难吃了些。   他正想着头疼,一双温软的手按在他额头上轻轻揉捏着,甚是舒服。   还有少林寺不能娶老婆,这个就差太多了。要是自己当上俗僧,师父定把自己打残废了。   这经书写的真没错,人要沾了欲望,回头太难。   再仔细想想,忙这些事情也没啥大不了,师父不老说,活着活着,要干活才算活着?能者多劳嘛。嗯……这头皮按着真舒服。   “睡着了?”苏氏问道。   “没!”萧情故睁开眼。忽问道:“李兄弟去哪了?”   “二妹大清早就来找他。拖着他去画画。”   “喔?”萧情故握住苏氏手腕,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双手环抱。苏氏笑道:“他们待会要回来了。”   “义兄最近有找你吗?”萧情故问。   “中秋过后就没见过大哥了。”苏氏听了他问话,道:“说起来,你都两个月没去跟娘问安了。”   “问安?!”萧情故跳起身来:“去跟娘问个安吧。”   苏氏瞪大了一双明眸,似是惊喜,又觉讶异,问:“你要去向娘问安?”   萧情故大力点头道:“说去就去。”拉了苏氏的手就走。   ※ ※ ※   “今天什么日子?”倪氏坐在床沿,问道:“你竟然给我请安来了?”   萧情故道:“这阵子忙得很。嵩高盟那些人搅了不少事。赵总教又遇着刺客。只是心中一直惦念着母亲。今儿个特地来请安。”   “你说这阵子忙我是信了,不过端午到中秋这段日子。”倪氏按着指头,问道:“也才来看我一次。闲的时候不来,忙的时候才来。真展孝心。得了,过几年,你清明来一趟就是,不耽搁。”   苏氏忙劝道:“娘,相公的事情多……”   “是啊!刑堂管到掌门的事来了,怎么不多?”倪氏冷不防道:“过几年你爹都没活干了。”   萧情故脸一红,忙道:“是孩儿不孝。”   倪氏点点头道:“知道不孝就好,毕竟不是自己生养,就是个半子,能指望啥?我现在还能吃上几碗汤药。也就知足了。对了,前些天我听师兄说个笑话。我听着有趣,说给你听听。”   倪氏出身泰山,她说的师兄便是副掌门秦昆阳。   萧情故心想:“这说给我听的笑话,肯定我是笑不出。”脸面上却不好推却,忙道:“娘说,孩儿听着。”   “有个富翁出门经商,经过一户破败人家,门口贴着对联,上联写着:‘家有万金不富。’下联写着:‘膝下五子孤独。’那富翁看这门户破败模样,觉得古怪,于是敲了门,一名老丈走了出来,那富翁就问:‘老丈,你这对联古怪,家有万金怎么不富?膝下五子,又怎么孤独?难道是遭遇横祸?妻离子散了?’”   萧情故假做好奇问道:“这真是古怪,难道这老丈骗人?”   倪氏道:“那老丈就说啦,我生了十个女儿,人家说女儿就是千金,我这不就是家有万金?又说女婿是半子,我十个女婿,不就是五个儿子。结果,女儿嫁出去了,还不是落了个孤老终身。你说,这笑话好笑不?”倪氏哈哈大笑。萧情故听着寒碜。也只能陪笑道:“这故事有趣。”   苏氏忙道:“娘,女婿也有孝顺的!”   倪氏讶异道:“那可真是好福份。”   萧情故心想,别人的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自家的丈母娘看女婿,却是越看越来气。他对这丈母娘实在无计可施,只得问道:“娘最近晚上睡得安稳吗?”   倪氏道:“还行!”说着看向苏氏,又道:“你大哥照料得好。”   倪氏身体不好,苏长宁纳了妾后便分房睡。苏亦霖就住在对面房间,早晚照料。   萧情故听了这话,又问道:“义兄最近忙些什么?”   倪氏道:“也没见他忙些什么。日夜问安,汤药奉侍。你爹休息,他就回来歇下。”   正说话间,苏长宁与苏亦霖正好回来,苏长宁见萧情故来,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萧情故道:“特地来向娘问安。”   苏长宁一脸讶异,道:“难得、难得,辛苦!辛苦!”又道:“既然来了,别回松云居了,吃个饭再走。”   萧情故忙道:“是!”   苏长宁吩咐厨子多添了两个菜,又派人把苏银铮带回,只见她鼓着一张嘴,气呼呼道:“为什么景风不来?姐夫,你去抓他过来嘛。”   萧情故夹了块糖醋黄鲤到她碗里,道:“他不来就不来,要是上桌拘谨,吃着不开心,那也没啥兴味。”   苏长宁骂道:“一家人吃饭,你请个外人掺和什么。”   苏银铮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先习惯习惯。”   倪氏早听说了李景风的事情,愠道:“你这丫头也古怪,见着一个捡一个,就不能学别人家的孩子,捡些猫狗耍玩成了?”   苏氏听了这话,忍不住掩嘴直笑。萧情故脸上一红,又对苏银铮道:“你们认识才几天,他不喜欢你,你强逼他也无用。”   苏长宁怒道:“轮得到他挑三拣四?”   苏银铮道:“那是他不知道我好,住久了,熟了,便会喜欢我了。”   倪氏却道:“那也未必,住一起十几年。平白被人抢走的都有。”   她这话一出口,桌面顿时噤声。萧情故神情尴尬,苏氏脸色惨白,苏长宁横了倪氏一眼,倪氏自觉失言,正不知如何是好。   饭桌上一片静默,连苏银铮都只顾着扒饭不说话。过了会,苏亦霖若无其事,起身拿起倪氏面前的汤碗道:“娘,我帮你盛汤。”   饭后,苏银铮噘着嘴在院子拔树叶。大抵想到母亲说的有道理。正自不开心。苏亦霖送倪氏回房歇息。苏长宁在房里陪着妻子闲聊,估计是抱怨她今天在席上的那番话。萧情故坐在院前的阶台上,看着苏银铮拔树叶。苏氏坐到身旁来,按住他手道:“娘的话别往心里去。”   萧情故笑道:“你娘讨厌我都几年了,挂在心上还成活吗?”   他一瞥眼,正瞧见苏亦霖走出,转头对苏氏道:“你去找二妹聊聊,我有话跟义兄说。”说着起身打个招呼道:“义兄。”他比苏亦霖还大着几岁,但依着妻子,便称呼他义兄。   苏亦霖见他走来,问道:“什么事?”   萧情故前来吃丈母娘这顿白眼,就是为着苏亦霖。当下不着声色,问:“二妹带着李兄弟翻墙那天,有巡逻说见到有人翻墙回嵩山大院。”   苏亦霖问道:“怎地不喊叫抓人?”   萧情故道:“那时天色未明,巡逻只道眼花。没敢声张。因赵总教头这桩事。我询问巡逻有没有可疑人物,才知道的。”   苏亦霖想了想,看着萧情故道:“你说院里头有嵩高盟的人,是内奸?”   萧情故道:“他连几时翻过墙不被发现都知道。显然对守卫极是熟悉。”   苏亦霖道:“我把守卫路线改改。”   萧情故点点头。忽又问道:“义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问我他是哪个时辰,哪个位置翻墙过去的?”   苏亦霖一愣,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说天色未明时,我估计是寅末卯初,从西墙院子翻过去。”   萧情故道:“真是那时候,大哥猜的极准。”又道:“晚了,我跟琬琴先回松云居。义兄,娘你多看着些。”   苏亦霖忽道:“寅末卯初,西墙院子外没巡逻,妹夫,是哪个守卫看见了?”   这下是萧情故愣住了。他想了一会,道:“那也许是真是巡逻眼花了。”   ※ ※ ※   李景风正在松云居前院练剑,正自练着大汗淋漓,忽地后脑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着了,他回身低头去看,是一颗白卵石落在地砖板上,格外突兀。认出是外院里装饰的石头,抬头望去,院外远处站着两条身影。此时两处相距数十丈,萧情故这一掷能打中他后脑,那准头劲力也非同小可。李景风皱眉喊道:“萧公子?”   萧情故挽着苏氏缓缓走来,问道:“你真瞧得见?”   李景风道:“怎了?”   萧情故推说没事,又对苏氏道:“你先进去歇息。”等苏氏入内后,萧情故才道:“我就试试你眼力。李兄弟别生气。”   李景风挨了他这一下,想起前日遇着弓弩,手足无措,于是问道:“萧公子,你会听音辨位的功夫吗?”   萧情故道:“这功夫走江湖的都练过一点,功力深浅不同罢了,怎地?”   李景风道:“我想学。你教我怎么练吗?”   萧情故讶异道:“我瞧你刚才使的剑法不简单,怎么,你会这上乘剑法,却不会听音辨位?”   李景风摇头道:“没人教过我。”   萧情故摸着下巴道:“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会上乘剑法却不会听音辨位,是青城世子的三弟,却又穿得像跑镖卖把式。说你身份高,你没架子,说你贫贱,嵩山的女婿你都不想当。”   李景风道:“苏姑娘只是胡闹,哪能当真。”   萧情故从地上拾起卵石,奋力一掷,那石头远远飞了出去,问道:“我这妹子若是当真呢?”   “还是不成,我不想留在嵩山。”李景风瞧得真切,那石头恰恰落在院外五十余丈处的卵石堆中。巧力俱足。   萧情故道:“那你想去哪?”   李景风道:“说了很多次,我就想把功夫先学好,别的之后再打算。”   萧情故拉开个架势,道:“我功夫也挺好的。教你?”   李景风摇头道:“你教我功夫我很高兴,可我就不想留在嵩山。你们怎么这样逼我?”   萧情故苦笑道:“我这妹妹哪不好了?”   李景风道:“她没什么不好,可我现在一不想成亲,二不想留在嵩山。”   萧情故叹道:“我这妹子未必能看出什么金色紫色,但她确实有些古怪天赋,定是看出你身上有些什么与众不同,才对你另眼相待。”他揽着李景风肩膀,道:“等嵩高盟的事情稍缓,掌门气消了。我再请他放你走。要不,帮你捎个信,请你兄弟来赎人。这几日我教你些功夫。你陪陪我妹子,就当两清了。”   李景风无计可施,只得答应。萧情故带他到自己的练功房,取了几个锅子,凿小孔,用绳索系了盛满水五分。在底下又放了锅碗,要他细分远近高低水滴滴落的声响,初时,是听水打锅碗,接着要听位置。最后是要听水落时的声音。   “这门功夫说容易容易,说难也难,临敌经验多了,自然能提防周身,稍有不对便知闪躲。你真要说听,听仔细人早死了。”萧情故道:“感觉才是真的。你锻炼耳力,分得清远近,剩下的就是练习了。”   萧情故又问道:“我瞧你练的剑法挺厉害的,是什么功夫?”   李景风道:“是龙城九令。”   萧情故讶异道:“崆峒派的?这剑法会的也没几个?你没拜师,哪来这剑法?”   李景风道:“三爷教我的。”   萧情故更是讶异:“崆峒那个三爷?”   李景风点点头。道:“但他没收我当弟子。”   萧情故摸了摸下巴,道:“我真信了二妹了。”又道:“这门剑法比你所想更繁琐困难,你这样一套练熟,也不过熟了套路,对付一般人可以,对付真正的高手,哪能照着套路来?”   李景风问道:“这道理我懂,可要怎么作才对?”   萧情故道:“学功夫讲究一个悟性,练着练着,先是熟能生巧,再来是了解招式里头许多变化,用在临敌上才有妙用。所以同一个套路,不同人练了不同高低。与其九路练到熟,不如先专精三招,把这三路反反复复熟悉了。理解这里头所有变化。这样三招就能应敌,之后再练三招,最后再练三招。龙城九令是顶尖剑法,把这套剑法练熟透,跻身一流高手就有希望。”   李景风问道:“像方敬酒那样的高手?”   萧情故又皱眉问道:“你又认识方敬酒?”   李景风道:“跟他交过手,挺厉害的。虚虚实实看不清呢。要不是有人帮,早死了。”   萧情故道:“你还认识谁?徐放歌熟不熟?跟彭小丐过过招没?你跟觉空有没有交情?李玄燹是你什么表亲?诸葛焉是不是你干爹?”   他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大人物名字,这本有调侃之意,不料李景风却道:“我认得诸葛副掌,点苍掌门却没见过。”   萧情故道:“得了,你放心,就你认识这些人,嵩山真要留你,怕不被天下围攻呢!”   李景风只能苦笑。他觉得自己每日都在苦笑。也不知是真好笑,还是苦中作乐。   第二日一早苏银铮又来扰他,他与苏银铮说好,早上要练功,下午陪她逛花园。晚上各自回房,苏银铮本来不允,李景风执拗起来,那是谁也拉不动。当下就坐在练功房,闭着眼睛练听力。苏银铮吵他,他权当做杂音干扰。苏银铮眼看拗不过,只得坐在一旁发愣,坐不住了,就去找了画具帮李景风画画,又或着拿了筝来弹,李景风全然不理。到了下午,李景风也会陪她逛花园聊天。多半说些闲事,说起少嵩之争的往事,李景风问起嵩高盟。   苏银铮道:“其实嵩山派许多人都是支持少嵩分家,只是怎么分而已,嵩高盟想要来硬的,少嵩之争后,历任掌门多半想来软的。这两边僵持不下。吵着可凶了。那时门派里还有不少人,想着趁少林正俗之争混乱,起义分家。一直等到姐夫进了嵩山,这才缓了下来。”   李景风想起当年往唐门的船上,依稀听大哥与二哥谈起这件事,却记不清楚。苏银铮接着道:“姐夫主张少嵩不分,但他不来硬的,他跟爹说,嵩山的实力不足成为十大家。要十大家,不独有少林反对,还得九大家多数同意才行。这得先让嵩山别内斗。等嵩山实力厚植了,再来考虑这件事。他就用这说法,安抚了里外不少长老,现而今少嵩不分派也渐渐抬头了。照姐夫的说法,就是静观其变,三十年后再议。”   李景风点头道:“萧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啊。”   苏银铮道:“大哥却不这样想。”   李景风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大哥说,姐夫这作法,等三十年后,所有人都习惯了,少嵩也不用分了。”苏银铮又道:“但是姐夫又说,嵩高盟刺杀要人,伤了许多无辜,这就过份了。何况,嵩山也有规矩,违反了规矩,也是要受罚的。”   李景风点头道:“萧公子说的很有道理。是个明白人。”   苏银铮不置可否,拉着他的手就往东边大院走去。那附近是苏家一门居所,庭院布置最为殊胜。苏银铮介绍奇花异草,只是并非花季,多半只余枯枝。李景风有心求知,就是无花可赏也听着饶有趣味。直到下午,此时正当十月,申末时天色便已昏黄。   一群守卫经过,见到二小姐正同一名男子散步,纷纷行礼,领头那人定睛细看,讶异道:“李兄弟,是你?”   李景风望去,原来是奚大狗,忙走向前招呼道:“奚副统!”   奚大狗尴尬笑道:“我现在是东院巡守,要叫奚总巡啦。”   李景风猜测是升官,笑道:“恭喜!”   奚大狗搔搔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日多亏你,唉!你探望过赵总教头没?他老挂念要好好谢谢你呢。”   两人叙了一会,李景风问起奚老头的事,奚大狗耸耸肩,道:“那天把爹给吓傻了,吵着要我去种田。我好不容易当上东院巡守。”   苏银铮轻轻咳了一声,挽着李景风臂膀道:“时间不早啦,回去吃饭。”   奚大狗本以为李景风只是萧堂主的客人,见二小姐与他如此亲昵,瞪大了眼睛。李景风甚是不好意思,道:“我改日再去拜访奚老伯。”   两人往松云居走去,院子里侍卫正挑灯笼,点油灯。天色暗下时,忽听到“咻”的一声,李景风转头望去,东院天空中猛然炸开一片火星四散。随即听到四处响起呼喊声,正不知发生何事。正要发问。一队约莫二十五六人的守卫涌上,见李景风站在苏银铮身边,纷纷抽出刀剑,苏银铮忙喊道:“他是我朋友!”   一名队长模样人物持刀向前,抓住苏银铮手臂道:“二小姐,进屋里!”   苏银铮抓住李景风手臂道:“跟着我!”李景风被半推半挤,押到庭园附近一间小屋旁。二十余名守卫团团围在小屋旁警戒。又听有人喊道:“二小姐在这,再来一队。”   又一队二十余人守卫,把个小屋前三圈,后三圈,匝成莲花瓣似的,李景风见声势浩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苏银铮道:“有刺客闯入啦!”   又有人喊道:“掌门遇刺,保护掌门。”   苏银铮脸色大变,就要往屋外冲去,守卫队长拦住道:“二姑娘,现在别乱跑!等侍卫长指示!”   苏银铮急道:“让开,我要找爹!”   李景风见她心急,道:“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苏银铮急道:“他们不认得你,把你当刺客分尸了。”说着又要闯出,守卫队长只是不住拦阻。   只听得东边庭院杀声震天,屋外人声、脚步声,杂踏纷乱,也不知多少人涌入,多少人死去,庭院里油灯尚未全部点亮,此时也无暇顾及,半昏半亮中。李景风只觉得苏银铮紧紧掐着他手臂,李景风见她担心父亲。安慰道:“别怕!掌门不会有事。”   过了会,又听到有人传讯:“刺客伏诛,掌门平安!刺客伏诛,掌门平安。”   苏银铮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往东院跑去。李景风随后跟上。   东院口挤满守卫,一具具尸体从院子里头抬出,苏银铮挤开人群,众人见是二小姐来了,纷纷让道,苏银铮喊道:“爹!娘?大哥!?”挤进东院里头,李景风刚被拦下。见着一具尸体被搬了出来。   那是奚大狗,一身鲜红,胸口兀自泊泊冒着血。   ※ ※ ※   奚老头没说什么,低着头,到灶房倒了杯水。李景风怕他伤心过度,跟在他身后。奚老头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似乎是觉得不够润,索性提壶往嘴里灌。那水全淋在嘴边衣上,山东的十月天已有寒意,李景风怕他着凉,连忙脱下外衣替他擦拭。   奚老头任由他摆弄,李景风又道:“老先生回房去,换件衣服吧。”   奚老头点点头,径自回房。李景风又跟上,见他走到书柜前,依次举起那四个瓦罐观看,说道:“十月天,蛐蛐都死啦。”说完坐在床头。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李景风低头道:“萧堂主要帮他们收尸。备上好的棺木。明晚送来。”   奚老头喃喃道:“帮你取名大狗,偏偏要改什么东虎,你命贱,担得起这么好的名字?又叫你不要学武,你偏偏要学。就是不听爹的话,你说什么东院巡守,一个月七两俸银。”他抬起头,哑着嗓子问李景风:“一个月七两,你说值不值?”   李景风眼眶一红,心中酸楚,也不知怎么回话。只好摇摇头。   奚老头忽地嚎啕大哭道:“七两银子,一口棺材,值不值啊!值不值啊……”他哭得声嘶力竭,不住喊道:“七两银子,一口棺材,不值!不值啊……我养了你二十年……就七两银子,一口棺材。天杀的,哪个天杀的害了我儿啊!”他哀鸣悲泣,几次转不气来,又不住咳嗽,大吼大叫,嗓子都喊哑了,兀自不肯罢休。   李景风揽住奚老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跟着不住哽咽。   ※ ※ ※   “操他娘的!”苏长宁一掌将桌角劈裂了一大块!   “二十个刺客!潜进嵩山大院,躲在东院仓库里头,等着天色一黑就伏击,还他娘的挑在守卫换班时。操!操他娘!窑里的婊子都没给人看得这么透!”苏长宁双掌一掀,他暴怒之下,竟将八仙桌掀上半空,框啷啷撞上屋梁,垮啦一声重重摔下,萧情故几人连忙拉着椅子退开,免得被压伤。   “要不是老子还有点功夫,操他娘的早死了,我不死,我老婆都死!我老婆不死,我女儿都得死!让人闯到东院来,操!”他怒气未消,一脚踹在掀翻的八仙桌上,那檀木制的桌脚硬生生被踹飞一截,撞上了窗户,砸了个小窟窿。   秦昆阳劝道:“掌门,息怒!”   “息你娘!”苏长宁破口大骂。   卢开廷道:“院里肯定有内奸!”   “奸你娘,这不是废话吗?谁!?”他怒极气急。实是口不择言。   “把南院的陈长老、许长老、巫长老都找来。还有各院守卫领班,一一详查。”卢开廷道。   “我倒是觉得有个人可疑。”秦昆阳道:“松云居最近不是来了新客人?”   “你说李兄弟?”萧情故道:“他又不是嵩山派的。”   “他一来,赵大州就遇到刺客,这些人就刚好能闯进?”秦昆阳道:“有这么巧的事?”   萧情故道:“他整日不是被二妹跟着,就是被我跟着,没空子传讯。”   他忽地抬起头来,望向苏亦霖:“义兄,昨日义父遇刺,你去了哪?”   苏亦霖一愣,默然不语。过了会,才道:“觉空首座明日便到济南。照礼数,爹要去见他。我想这几日济南不平静,在书房调度护卫。想选些忠心可靠的保护爹。”   “这么巧?”萧情故道:“守卫是你排的,怎地排出这么大漏洞?你又恰巧不在?”   苏亦霖抿着嘴唇,缓缓道:“一千多人不少,但要守着这大院,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换班走动,难免都有空子。再多一千人也是一样。”   萧情故道:“嵩高盟怎么知道这空子的?”   苏亦霖摇头道:“我不清楚。”   “二妹跟李兄弟偷溜出府那日,见着你在山下与人说话,那个人是谁?”萧情故问。   众人听萧情故说这话,不由得一愣。苏长宁讶异道:“萧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问义兄呢。”萧情故盯着苏亦霖问:“义兄你那晚见了谁?”   苏亦霖紧抿着嘴唇,过了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这几日都没出过大院。”   萧情故道:“今后守卫调度,悉数由我指挥。”   “你凭什么?”苏亦霖挺起胸膛,大声道:“刑堂还不够,连大院的兵权都得给你?”   “凭我是刑堂堂主,你守卫失职。这处罚算轻了。”萧情故也不甘示弱,大声道:“除非你说清楚,你那天晚上见了谁。”   卢开廷见他们剑拔弩张,忙劝道:“有什么话好好说,萧堂主,苏侍卫虽然失职,但这处罚也太过。”   秦昆阳道:“萧堂主,你且……”   “我是刑堂堂主,副掌门。”萧情故道:“义兄,别让我派人抓你。”   苏亦霖抿着嘴唇,冷冷道:“我要保护义父。我以外,谁都信不过。”   苏长宁见他们争执成这样,心中怒气消了一大半,反缓颊道:“萧儿,我信得过……”   “我信不过。”萧情故道:“二妹能半夜逃出,赵总教被伏击,掌门被刺杀,这守卫显然不周到。这还不受罚,我刑堂堂主要来干嘛?”   他说的在情在理,苏长宁一时也反驳不了。   苏亦霖道:“你打算怎么作?”   “你不用问。今后守卫,由我一人调配。”萧情故道:“还有你,必须离开嵩山大院。”   “我说不用。”苏长宁霍然起身道:“我还是嵩山掌门。我说了算。”   萧情故也起身,指着苏亦霖,瞪大眼,一字字道:“他要不是掌门的儿子,早就下牢候查!爹!赏罚分明是好听话,现而今,有嫌疑的一个都不能放!”   苏长宁怒道:“萧情故,别以为你是我女婿我就不敢办你,你跟我对着干?嵩山现在还是姓苏的。”   秦昆阳劝道:“你们这是一家人吵架,还是嵩山派议事?”   苏亦霖默然半晌,从怀中拿出一面令牌,道:“我稍后便搬出大院。”   苏长宁性起,一把撷住令牌塞回苏亦霖怀中,道:“我他娘的就不换,你他娘的刑堂堂主不想干就别干。”   众人见场面僵了,一时都不知如何劝阻,萧情故吸了口气,缓缓道:“爹,你是真不换掉义兄?”   苏长宁沉声道:“你聪明能干,我信得过你。才把嵩山大小事交你打理,你义兄是我养大的,护我性命,我就信得过他一人。”   萧情故看了看苏亦霖,缓缓道:“义兄,希望你记得今日爹说的这番话,他把你当亲生儿子,你别辜负了他这番心意。”又转头对苏长宁道:“这当口,我谁也信不过,爹,觉空首座那边,我替你走这趟。你就留在嵩山,把济南城所有守卫都调来把守嵩山大院。别让嵩高盟的攒了空。”   苏亦霖道:“我派人护你出城。”   萧情故道:“我不信你派的人。”   他说完就走。竟不再留。秦昆阳、卢开廷两人目瞪口呆。实不知如何劝解。   ※ ※ ※   萧情故回到松云居,苏氏见着他,讶异道:“怎地今天这么早?”   萧情故摇头道:“没事。”   苏氏道:“李兄弟有事要找你呢。”   萧情故讶异道:“这么巧,我也有事找他。他在哪?”   苏氏道:“他在练功房,二妹陪着他。”   萧情故疑问道:“没拖着他出门?”   苏氏摇头道:“李兄弟心情不好,想多练功。二妹也拖不动他。”   萧情故走到练功房,见李景风正在练剑,正如他所指点,反反复复练的就是龙城九令前三招。此时脱去外衣,只着单衫,十月天里,仍是满身大汗。浸透了衣服,也不知练了多久。   苏银铮双手托着腮帮子,百般无聊,只是专注看李景风练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萧情故见她沉思,问道:“怎么啦?”   苏银铮嘟着嘴道:“不开心!”   萧情故问道:“他不陪你,你不开心?”   苏银铮瞪大了眼道:“你没听过来日方长?”   萧情故笑道:“你这样缠着,哪来的来日方长?”   苏银铮哼了一声,道:“你这凡夫俗子,才不懂我这天眼通的烦恼。”说着又把拇指按在耳上,四指压额。眯起一双眼盯着萧情故。   萧情故被她逗得乐了,笑道:“是!是!”   苏银铮不再说话,转过头去看李景风,神色中颇见烦恼。   李景风打完三招龙城九令,萧情故扔了毛巾给他。李景风一边擦拭汗水,一边问道:“萧公子,你有查到嵩高盟那批人吗?”   萧情故问道:“还没,怎么了?”   李景风道:“若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萧情故道:“你不是嵩山的人……”   李景风道:“你说他们行刺要人,伤了不少无辜不是?”   萧情故道:“这是有,可……”   李景风点头道:“那就是了,犯了法,伤及无辜。总要受审。我就想帮点忙而已。”   萧情故想了想,道:“留点气力,我明日要去见觉空首座,你陪我一起去。”   李景风讶异道:“觉空首座?我?”   萧情故道:“就我们两个,你眼力好,需要时,还得借你眼力一用。”说完转头问苏银铮道:“借用一天,行不?”   苏银铮哼了一声道:“来日方长,是吧。”   萧情故哈哈大笑,此时屋外传来人声,萧情故道:“我去看看。”   到了大厅,松云居外站了五六十人。萧情故见苏氏正与苏亦霖说话,脸色一变,走上前问道:“这什么意思?”   苏亦霖道:“我调了济南城所有巡逻来。查到嵩高盟前,松云居得有人守卫。”   萧情故道:“这是防着嵩高盟,还是防着我?”   苏氏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萧情故看着苏亦霖道:“我还真希望是我看错了你。”   苏亦霖道:“等你回来,我就把这些人撤走。”   萧情故点点头道:“行!”   苏亦霖道:“大妹,我先走了。”   李景风见他们争执,问道:“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苏氏也问道:“相公,这怎么回事?”   萧情故摇头道:“过两天你们就知道了。”他见苏亦霖走了六七十丈远,忽问道:“李兄弟,你猜我丢不丢得到他?”   李景风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萧情故在假山旁拾起卵石,猛地一掷,那卵石去如流星,直射向苏亦霖后脑,苏氏惊呼一声。   那苏亦霖也不回头,伸手向后一遮,将那颗卵石接住。   李景风道:“他接着了。这听音辨位的功夫真好。”   萧情故皱眉道:“你真看得见?”   李景风道:“清楚得很。”   ※ ※ ※   次日清晨,李景风跟着萧情故前往平阴县,平阴县距离济南城不过数十里路程,平阴县的妙法寺是少林驻地,里头只有几名僧人。只挂名,无实权。驻守在山东的僧众多半是两种人,一是犯了错,无用的僧人,有些流放边疆的味道。二是靠着关系想领闲差的僧人。偶尔要干的活,就是接待少林寺派出来的使者。还有快送文书在此换马,俨然就是个驿站模样了。   寺不大,却整齐清洁,也不知是一贯保持如此,还是因为觉空来到,不过看大雄宝殿佛前的香桌半点香灰也无,倒是不难猜出端倪。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觉空,对于这位僧人,他耳闻过,但传颂终究不如三爷这般传奇,只知道是少林第二把交椅,俗僧第一人。他见过不少一派之长,朱爷暂掌崆峒,显得深沉难捉摸。诸葛副掌狡黠多智。玄虚慈眉善目。严非锡阴狠威严。即便小些的门派,俞继恩世故贵气,苏长宁俨然一家之长。总的而言,他们都有些不可侵犯的气质,他预料到会见着一个有威严、气派的僧人。   但他没料到觉空比他所想更有威压感。   那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僧人,他分不清他跟三爷谁更高大些,三爷比他健硕那是肯定,但他似乎比三爷更高些。那挺直的腰板,李景风见着都不自禁挺起胸背。更惭愧自己平时仪态粗陋。外观看着约莫五十多年纪,实际年龄应该更老些,脸上棱角分明,他连走路都走得端正昂然,几乎让你觉得每次袈裟带起的绉折都是固定的。   李景风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坐!”觉空示意萧情故坐下,他口中的客套,听着自有一股威严,仿佛就像是命令。他自己坐下时,连腰杆都是笔直的。向来疏懒的萧情故,此时也是坐得端正。至于站在一旁的李景风,全身肌肉僵直,竟有些难受了。   “近来济南有事,父亲命我代替前来迎接首座。”萧情故拱手道:“在下萧情故。刑堂堂主。”   “你长得很像本座熟识的一人。”觉空道,他说话简单直接,向来不多说废话。   “敢问萧某像哪位首座故交?”萧情故问道。   “本寺的叛徒了净,八年前杀害同门叛逃。”   “有这等事?”萧情故眉头一挑:“看来我这面相不祥,竟与凶徒相似了。”   “他是人才,可惜明珠暗投。”觉空道:“往事不用再提。”   “还不知首座前来济南,是否有要事要与掌门相谈?法驾何去?”萧情故问。   “本座有个孙女嫁来济南,前来探望。并无他事。”他说的虽是家常事,语气却仍是威严:“堂主可自去。本座稍住两日便回。”   这意思是可以走了?李景风松了口气。在这僧人面前,连站着都难熬。   不想萧情故却道:“嵩山有一事,还望与首座商量。”   “请说。”觉空回道。   “这两年,嵩高盟猖獗,刺杀了不少嵩山门人。在下想,嵩高盟这许多人马,平日又不聚集,吃的穿的用的,连同刺客的安家费,哪来这许多银两?定是有人幕后唆使,给予资助。”萧情故道:“少嵩一家是在下本愿,可嵩高盟屡屡兴事,若让他们得逞,重现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的憾事,岂不使亲者痛,仇者快?”   “你希望少林帮你们查出背后的主使者?”觉空问。   “嵩山势弱,有心无力。”萧情故拱手道:“在下可保证,少嵩一家,此前五十年不变,此后五十年亦复如是。”   觉空点了点头,道:“本座晓得了。”   “法座圣安,在下告退。”萧情故起身,拱手弯腰行礼,向后退出。李景风也行礼退出。直到上了马,奔出里许后才舒了口气,道:“觉空首座这威严吓人呐。”   萧情故冷冷道:“他算计起来更吓人。”   “怎说?”李景风讶异道:“瞧着他气派威严,又算计了什么?”   萧情故道:“我到现在算是清楚了,我刚才不是说,有人资助嵩高盟?你猜那是谁?”   李景风惊道:“难道是觉空首座?可……可他是少林首座,为何要支持少嵩分家的嵩高盟?”   “嵩高盟能成什么事?”萧情故拨转马头,指着一处山丘道:“我们上去那瞧。”   李景风点点头,跟着上山。   “就算让他们杀了掌门,能夺权吗?少嵩之争后,嵩山内部纷扰不断。比起五十年前更无一战之力,靠的是谁?不就是这些嵩高乱党,杀自己人,胡搅蛮缠。明着瞧,他们是少林的敌人,实际上,却是嵩山的敌人。这谁搞的鬼?”萧情故冷笑道:“觉空一个人,搞得嵩山五十年不兴,你说这算计不吓人?”   李景风没想到这威严僧人城府如此之深,问道:“难道嵩高盟自己不知道吗?”   萧情故哈哈大笑,道:“他们以为是为嵩山好,其实嵩山若好好修生养息,这五十年少林饱受正俗之争困扰,嵩山连结九大家。说不定早就成事了。”   他说完,指着前方道:“你帮我瞧瞧。”   李景风望去,过了会,道:“约百余人。”   萧情故笑道:“你这眼睛真贼。能绕过吗?”   李景风道:“有条小路,赶快些能绕。但不知会不会被追上。”   萧情故道:“只能赌赌了。”说罢双腿一夹,纵马下山。李景风从后追上。   “我出身少林,本就支持少嵩一家。”萧情故道:“不管怎样,嵩山还是少些纷争伤亡好。这几年,嵩高乱党渐少。这几代掌门,也早不执着少嵩分家之事。”   李景风想起苏银铮说的,再过三十年,嵩山习惯了,就无人会再提少嵩分家之事。   “可觉空仍不放心,他非要嵩山在他掌握之下不可。”萧情故道:“打从一开始,嵩高盟要杀的人就是我。杀赵大州,刺杀掌门,都是为了加强掌门戒备。觉空来济南,是要让嵩高盟有机会设计杀我。”   他调转马头,往小路奔去。李景风也跟上。   “快些!”萧情故喊道。李景风一夹马,又奔得更快些。   这几十里路一片平坦,无所遮掩。   “可听说觉空首座武功很厉害,这里又没人,他怎么不……”李景风问道:“方才怎么不动手?”   “少林首座打死嵩山掌门女婿?”萧情故道:“他没蠢成这样。”   他们刚从小路走过,那百余骑便发现他们,调转马头追了上来。   “追上来了!”李景风喊道。   “跑快些!”萧情故喊道。   “要再快就得背着马跑啦!”李景风道。   萧情故哈哈大笑,小路险峻崎岖,虽绕了过去,只怕摆脱不了。   “所以你将计就计?”李景风喊道:“自己一个人赴约?”   萧情故指着一处坡地道:“那!”   两人上了坡地。   “你真确定义兄接着那颗石头了?”萧情故问。   “我连你石头上那张纸条写什么都看见了。”李景风回道。   “写了什么?”萧情故好奇问:“你真能看这么细?”   “看见了,但看不懂。”李景风道:“你字迹太草。”他望向远方,皱起眉头道:“没见着人。”   眼看追兵渐进,李景风问道:“你确定你义兄真会来救你?”   萧情故道:“你没听二妹说,他有金色灵色吗?”   李景风哈哈大笑,又道:“被追兵遮挡住了,有没有人来,瞧不清楚了。”   那百余人旋即赶到,将坡地团团围住。李景风认得,当日在戏台上三个弩手也在里头。   萧情故皱眉道:“副掌门?”   秦昆阳笑道:“怎地不跑了?还是逃不掉,认命了。”   萧情故望向李景风,李景风点点头。萧情故提起马鞭指着秦昆阳道:“你都已经是副掌门了,为何还要加入嵩高盟?”   秦昆阳啐了一口道:“行了,嵩山一连出了几代废物,没一个能成事,嵩山就是少林底下一个门派,那泰山又算什么?嵩山底下一个门派?嵩泰不分家,指望的是泰山能像彭家威风。”   “你这念头秦掌门不知道吧。”萧情故故意拖延,道:“娘要是知道你是主使,定然难过。”   “呸!别提你娘了。当年嫁给苏长宁就是犯蠢。”秦昆阳道:“你要自尽,还是想死在我手上?”   李景风拔出初衷,对萧情故道:“萧公子,我要替奚大哥报仇。”   萧情故点点头,连他也瞧见了后方的尘沙。指着秦昆阳身后道:“你想杀我,还得看我兄弟答不答应。”   秦昆阳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苏亦霖领着一队人马赶上。约莫也是百余人,双方见面,俱是不由得一愣。   萧情故皱眉道:“怎么只带了这些人来。” 第79章 嵩枝挂剑(下)   苏亦霖似乎也没料到对方竟有这么多人,勒住马,喊道:“秦副掌,随我回去见掌门!”   秦昆阳扬起马鞭,指着苏亦霖道:“操娘屄的!女人被抢了,地位也没了,要是还有两颗卵蛋,帮我杀了他,回城里讨回你女人!”   苏亦霖从马侧抽出刀来,喝道:“副掌,掌门待你不薄!”说着将刀高举。他身后百余骑散了开来,将秦昆阳那百人团团围住,弓箭对准秦昆阳一众人等。   秦昆阳骂道:“狗屁!”说着从腰间抽出刀来,指向萧情故道,“一个都不能留!先杀这少林奸细!喝!”高喊着冲向萧情故。   苏亦霖下令放箭,百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秦昆阳人马被围在中间,闪躲不易,几声唉叫,十余人中箭落马,剩余的人依旧向着萧情故冲去。苏亦霖指挥人马边追边放箭,转眼又有六七人落马,嵩高盟人马乱成一团。嵩山门人弃了弓箭,冲入阵中,双方一阵博杀。   萧情故见对方杀来,掉转马头往山上跑去,李景风见他撤退,也跟着后撤。只见萧情故俯身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摸出三截明晃晃的银色短棍,在手上一套一转,李景风回头看向追兵,见那三个弩手正在装箭,忙喊道:“萧公子小心!”   “唰唰唰”,接连三箭射向萧情故后心,萧情故身子一侧,半身贴在马肚子上,勒转马身。前两箭从马颈背上呼啸而过,第三箭“噗”的一声扎入马肚子里,那马一声哀嘶,翻倒在地,萧情故着地滚开。李景风见他落马,急忙掉转马头要救,秦昆阳早已追上,挥刀往萧情故背后砍去。   “锵!”的一声,火星四溅,不知何时萧情故手上已多了柄明晃晃亮灿灿的七尺银枪,绕背挡下这刀,随即翻过身来,枪头一颤,戳向秦昆阳大腿。秦昆阳挥刀格挡,策马绕着萧情故不住打转。他居高临下,又仗马力,刀刀往萧情故头上胸口招呼,萧情故一口长枪遮拦挡架,时不时一记冷枪也能逼得秦昆阳弃攻回守。   李景风见萧情故一时无碍,想起那三名弩手,抬头望去,见那三人早已又装上了弩箭,要射萧情故。李景风策马前冲,那三名弩手见他冲来,转头将箭射向他。   李景风见他们手动,拨转马头,趴低身子,那三箭堪堪从他腰间扫过,刮破了他的外袍,马却不停,直冲向那三人。只听当中一人喊道:“是那射不中的!”那三骑当即散了开来。李景风知道他们又要重施故技,趁着他们阵型未成,直追向当中一人。那人见李景风冲来,顾不上装箭,拨马就走,李景风直追过去,不时回头偷瞄另两人,待见两人举弩,立即弯腰闪避,一箭从耳旁掠过,李景风听见了破风声。   这就是弩箭的声音?他还没细想,另一箭险险从马腹下穿过。“不能被他们包围。”李景风心想。之前他被三人包围,身法不及三人,无法突围,马与马之间的差距却不甚大,更且若腾出双手安装弩箭,就仅能靠双腿夹住马腹稳住身子,马速势必要缓。眼看前头那人马步放慢,李景风料他正在安装弩箭,连连加鞭,也不顾后方那两名弩手,眼看已追到五六尺处。   破风声?李景风再次听见,却不知那两箭会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射向哪里,索性把马打横,身体放斜,躲到马腹后。“唰”的一声,他亲眼见着一支弩箭从他眼前掠过,第二箭却正射中马臀,那马吃痛,人立起来,李景风驾驭不住,眼看要被掀倒在地,索性扑了出去,空中扭腰,侧身着地,虽然吃痛,却无大伤。他还未起身,猛一抬头,却见追赶那人已经掉转马头,装好弓弩对着他,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六七尺,即便看到也来不及闪躲了。   李景风不待细想,立马又扑了出去,初衷向前一刺,正刺入马颈。马匹吃痛,扭动身子,那一箭恰好射出,马身一偏,便射歪了一点。   李景风若有时间回头,他会见到那支箭恰恰从他跨下穿过,只差着一点点便要射中,但他当然没有回头,趁着那马受伤慌乱,驾驭不住,他第三次往前扑出,一剑斩在那人小腿上。那人控不住马,摔了下来,李景风连滚带爬抢上,双手握剑,插入那人喉咙,鲜血“噗嗤嗤”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这三扑直把李景风胸口、手臂、大腿,连着下巴摔得疼痛不已,可他气都来不及喘。怕后面两人再度来袭,忙拎住尸体,就地一滚,将尸体挡在身前。果然,“唰唰”两箭正射在尸体上,只消他慢得半步,这两箭就要落在他背上。   那两名弩手见同伴身亡,既惊且怒,见李景风倒在地上还没起身,策马追来,料他无处可躲,装上弩箭便要瞄准。就在这时,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又一名弩手惨叫一声,摔下马来。余下那人愕然低头,只见同伴胸口正插着一支弩箭,抬头望去,李景风早已起身,手持自己死去同伴所用的弩箭,正自跑着。   原来李景风见他们追来,只怕起身便遭攻击,危急间摸着尸体身上的箭袋,心念一动,夺了尸体手上的弩,安上箭,果然一击即中,趁着对方愕然,忙起身奔逃。   那人怎肯罢休,一箭射出,李景风着地一滚避了开去。其实以弩箭速度,凭着李景风现在的身法,即便看见了也避不开,然而他谨记齐子慨教他的武学之道,不跟拳而跟肩,不跟来势而跟源头。弩箭是直线,虽快却少变化,他不跟箭而跟弩,只要见着对方扣动机括,立刻闪躲。   他避开这箭,起身还了一箭。那人也精明,见他举弩,立即趴低身子。李景风这箭没取准头,差着好大一截,那人忙装上一箭,又射向李景风,李景风避开后又还了一箭。两人这样你一箭,我一箭,互有往来,谁也没伤着谁。   然而那弩手却犯了大错,他身在马上,要腾挪必须驾马,架箭就慢,若要架箭快,必然无暇腾挪。三四箭过后,李景风抓准时机,先扣箭不发,等他装架完毕,起身要射自己时,觑准目标,一箭正中那人腹部。那人摔下马时,心中只想:“他娘的,为什么就是射不中……”   李景风气喘吁吁,虽未中箭,这几下翻滚腾挪也把他摔得遍体鳞伤,全身泥沙,模样甚是狼狈。他左手提着弩箭,拖着脚步要去取回插在尸体上的初衷,忽见到两人交战,估计是从马上打到马下。那名嵩山派弟子原本败退,退到尸体身边时,猛地拔起初衷,刺入对手胸口。   李景风见状连忙大喊:“喂!喂!那是我的剑啊!”   那人横了李景风一眼,将初衷远远掷来。李景风抱怨道:“别乱扔我的剑啊!”他拾起剑来,看向战局,嵩山弟子虽有死伤,但人数已占着优势。苏亦霖武功高强,挥刀砍杀,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场厮杀好不惨烈,地上横七竖八数十具尸体,有嵩山的,也有嵩高盟的。随着几声惨叫,又有几人跌落马下,即便那日饶刀山寨围攻沙鬼,死伤也不比今日惨重。李景风想起饶刀山寨的惨状,心中恻然,又担心萧情故情况,回头望去,只见秦昆阳骑在马上不住进逼,正与萧情故打得难分难解。李景风心想:“此人才是首恶。”提剑追上。   萧情故大半武功都在拳掌之上,但马上徒手搏斗困难,这才兼修了枪法。少林枪技主要化自五郎八卦棍法,又融合了杨家枪的变化,也是战阵所用。秦昆阳用的则是正统的泰山嫡传“压顶刀法”。这刀法旨在以力压人,招招举刀过顶,由上往下砍劈,正是马战时针对步兵的好伎俩,只是萧情故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使得他攻势断断续续,难以连接。   萧情故本拟伤马逼他步战,但秦昆阳攻势凌厉,若分心伤马,势必要受伤。李景风见他们纠缠,本想用弩箭射秦昆阳,但萧情故腾挪闪避,忽前忽后,他怕反伤着萧情故,只得弃了弩,抢上一步,一招“暮色缀鳞甲”,攻向秦昆阳。   秦昆阳见李景风攻来,见他虽然剑法精妙,但剑光多半罩在马身上,冷笑一声,一招“乌云罩顶”迎头劈下。他功力高出李景风太多,兵器交格,李景风手臂酸麻,秦昆阳这一刀势头猛恶,连剑压下,就要斩他一条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萧情故银枪横里插入,架住那刀势。他本与秦昆阳保持距离,这一救立即乱了步调,秦昆阳策马逼开李景风,挥刀就往萧情故身上砍去。   此时两人距离太近,萧情故施展不开,只得后退,秦昆阳连人带马不住进逼,一刀接着一刀砍下,几刀之后,萧情故被逼得撤枪闪避。他兵器一失,情况更是危急,一时闪避不及,肩膀中了一刀,登时血流如注,秦昆阳哈哈大笑,以为势在必得。   忽地,一道青影晃过,却是一匹青骢自侧边赶来。马上之人挥刀砍向秦昆阳,秦昆阳架住,见是苏亦霖,骂道:“自个儿女人被操了还摇尾巴,真不愧是苏长宁养的一条好狗!”   苏亦霖冷冷道:“别侮辱我爹跟妹妹!”说着再度挥刀砍向秦昆阳。   萧情故趁机缓过劲来,饱提内力,双膝猛地弯下,成一个半跪不跪的姿势,上半身向后仰个铁板桥,身子一滑,从秦昆阳马腹下钻过,绕至另一侧,伸手抓住秦昆阳衣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李景风见秦昆阳落马,正要上前协助,苏亦霖横刀拦下。李景风见他专注战局,显然对萧情故有信心,却又极为关心。   下了马便是萧情故的长项,只见他使出左右穿花手,左拨右挡,如花雨纷飞,缤纷缭乱。这几年来他为除明不详用功勤奋,又修练易筋经,即便穿花手是下堂武学,使来也自有威力。   秦昆阳刀路受阻,被憋得施展不开,不过二十余招后萧情故便占了优势。萧情故拳脚突变,左右双臂画圈般不住挥舞,同时袖袍鼓荡得像颗小皮球似的,正是驾裟伏魔功中的“大千宝轮”。   “砰”的一声,秦昆阳胸口被击中,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跌飞三四尺远。萧情故抢上,一脚踢去他手中兵刃,另一脚踩上他胸口,回头对嵩高盟人马高声喝道:“你们首领被抓了,还不投降!”   此时嵩高盟人马死伤近半,剩下六十余人见首领被擒,有的拨马便逃,逃不掉的纷纷束手就擒。苏亦霖喊道:“别追了,把剩下的都绑起来!”说着拾起地上银枪,掷给萧情故,萧情故拿枪尖抵住秦昆阳。   秦昆阳嘿嘿冷笑道:“别拿这玩意指着我,有本事就杀了我!”说罢将枪尖拨开。萧情故一愣,秦昆阳将他推开,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尘,道:“带我去见掌门!”   萧情故见他有恃无恐,不知他玩的是什么把戏。有人取来绳子,秦昆阳怒道:“我他娘是你们能绑的人吗?!”说着一跛一跛走入人群,挑了一匹无主的马。苏亦霖始终跟在他身边戒备。   只见秦昆阳翻身上马,道:“走吧!”李景风见他气焰如此嚣张,极是恼怒,但自忖并非嵩山中人,不好多嘴。他见萧情故将手中银枪一扭,又折成了三截两尺长的银棍,好奇问起,方知原来这柄“雪里挑”是萧情故请了山东最好的铁铺“百炼号”打造,平时分成三截便于携带,中藏卡榫,遇敌时便能组装应敌。   苏亦霖驾马来到两人面前,下马问道:“你们不要紧吧?”   李景风虽然全身酸痛,仍摇摇头。萧情故肩上中了一刀,也道:“没事。”   苏亦霖见他受伤,眉头一皱,问道:“琬琴知道你这样冒险吗?”   萧情故耸耸肩,道:“我没告诉她,怕她动了胎气。”   苏亦霖盯着萧情故,嘴角渐渐漾出笑容:“恭喜。”   萧情故问道:“要当我儿子的干爹吗?”   苏亦霖挥挥手道:“当舅舅就好,儿子我会生得比你多。”   手下牵来两匹马,交给李景风与萧情故。萧情故翻身上马,笑道:“我可是领先了!”   苏亦霖也笑道:“让你一个也能赢!”说完领着人马押着秦昆阳走了。   李景风与萧情故跟在队伍后方,李景风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掌门?还有,那天我真的见着你义兄跟人见面。”   萧情故道:“他见的是夜榜的人,想探听嵩高盟的事。这事不能泄露,也不能让人知道。”   李景风一惊,讶异问道:“那萧公子怎么知道的?”   萧情故苦笑道:“我比他跟夜榜熟,只需一问便知。”   李景风想起朱门殇与江大夫妻的故事,心领神会,又问道:“那为何瞒着掌门?”   萧情故若有所思,缓缓道:“他是掌门养子,武功才智都是上选,爹怕人非议,只让他做了侍卫长,是大材小用。他与内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丈母娘也喜欢他,总以为他们会是一对,结果……”   他叹了口气,道:“我以一个外人身份,几年间当上了堂主,又做了掌门女婿。为着内子的事,岳父心有愧疚,对他小心翼翼,话说不到心坎里。他怕岳父怀疑他嫉妒我,这几年行事说话也格外小心,就怕露了锋芒,被父亲误会。过往父子亲密,现在反倒礼让客套起来,那是存着疙瘩,我与内子都瞧得明白,可内子负了他情意,我又是根由,两人都说不上话,只能干着急。昨日我在会议上大闹,总算让父亲失态维护他,以后他父子两人之间就无心结了。”   李景风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萧情故的聪明才智。他忽又想起一事,道:“萧公子,我先不回嵩山大院了。”   萧情故道:“你可别想开溜,我跟二妹不好交代。”   李景风一愣,道:“你不是说嵩高盟的事情一解决就让我走?”   萧情故道:“等我跟掌门商量一下。别急,先跟我回济南城。”   李景风点点头道:“回济南城后,我得先拜访一个朋友。”   ※ ※ ※   奚家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李景风敲了门,奚大狗原本雇了两名佣仆,此时却无人回应。他伸手一推,见那门没锁,径自进了院子,看到奚大狗的棺材横在院子当中。   奚老头正坐在桌前,手握一叠纸钱,正在折元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李景风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干瘪皲裂,这几日间像是老了十几岁般,心中不忍,上前喊道:“老先生。”   奚老头抬头望向李景风,眼神空洞,像是看着了,又像是没看着,只道:“你来啦。”说着起身要来迎客。李景风见他脚步虚浮,忙抢上前去,果然,奚老头只走了两步,脚下一簸,险些摔倒。   李景风忙道:“老先生,您坐着!”说着拉他坐下。一阵寒风吹来,李景风打了个哆嗦,怕奚老头着凉,忙去屋里取了件棉袄,又去厨房取水。   只见厨房里锅碗堆在水缸旁,灶头积了灰,他知道这两三天没开过火,于是生火煮水,又回到院子里,把棉袄给奚老头披上,道:“要变天了,老先生可别着凉了。”   奚老头点点头,望向棺材,道:“是柳木的,好棺材呢,我都没想过给自己准备这么好的棺材。”   李景风心中难过,道:“您多久没吃饭了?佣人呢,哪去了?”   奚老头道:“我估摸着也是养不起,不如打发走了。”   李景风道:“那也不能不吃饭啊。”   奚老头摇摇头,只是不语。李景风重回厨房,倒了杯热水给奚老头,又去买了一小块绞肉,两块豆腐,一把青菜,一把葱,一只鸡跟一块猪骨,生火煮水,用猪骨并着鸡熬高汤,沥去杂质,又将米洗净置入汤中,将豆腐卤了,待米熟之后再下绞肉、青菜切段丢入,最后洒上葱花,舀了一碗粥,并着卤好的豆腐送到院子里,对奚老头道:“老先生,您吃点东西。”   奚老头望着那粥,一动不动,李景风道:“您把身子弄垮了怎么办?大狗的仇人抓着了,你不想见他伏法吗?”   奚老头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他站得太急,一阵发晕,扶着桌子颤声问道:“抓……抓着了?害……害死我儿的凶手?”   李景风大力点头,道:“您坐下,坐下!”   奚老头浑身发抖,缓缓坐下。李景风道:“大狗的仇能报了!您要养生,等着看害死大狗的凶手伏法。等大狗下葬,头七要做,七七要做,每年忌日您要跟大狗说,爹过得很好,让大狗别担心。”   奚老头不住点头,颤声道:“抓着了,抓着了……”说着眼眶一红,又哭了起来,“可是我儿子死了,他死了啊!”一时嚎啕不止。   李景风宽慰几句,又喂奚老头喝粥,奚老头一边哭一边吃。吃完粥,李景风侍候奚老头睡觉,替他盖好棉被,见他睡着了,这才掩上门离去。   ※ ※ ※   苏长宁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秦昆阳。   “你都是副掌门了,还不知足?!”苏长宁道,“搞起自己人来,你他娘的倒是勇不可当啊!”   “要不是你听了这家伙的鬼话,我何必搅这么大事!”秦昆阳指着一旁的萧情故道,“带了个少嵩不分的女婿进门,你他娘就是跪着要饭的!”   “分不分你说了算?你要闹也上少林闹去,闹自己家门干嘛?弄得嵩山人心惶惶,你就能分家了?”苏长宁骂道,“安内攘外,有你这样安法吗?!”   秦昆阳嘿嘿冷笑道:“我要不弄点动静,你真以为嵩山都跟你干儿子似的,摇着尾巴求口饭吃?!”   “操!你……”苏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萧情故冷冷道:“你谋逆在前,就斩了吧。”   秦昆阳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岳父干嘛不把话说完?”   苏长宁喝道:“你别以为没事!来人,先把他给我押下去!”   秦昆阳也不慌张,冷笑离去。苏长宁兀自愤怒不已,苏亦霖劝道:“爹,不能杀副掌门。”   萧情故一愣,虽知缘由,仍道:“即便他是秦掌门的弟弟,犯了这般大罪也是该死。”   “该不该死是一回事,能不能死又是另一回事。”苏亦霖道,“嵩山有三成是泰山弟子,杀了他,秦掌门即便不追究,泰山弟子也会不服。副掌门门下弟子也多,这几年因着妹夫的关系,化消了不少支持少嵩分家之人的怨气,副掌门一死,嵩高乱党借机闹事,只会助长嵩高盟的气焰。”   又有一人走来,急声问道:“师兄在哪?你们没杀他吧?”原来是倪氏听了消息,知道师兄犯了大罪,只怕丈夫一气之下下了杀手,忙赶来求情。   苏长宁怒道:“你身体不好,瞎掺和什么?”   倪氏道:“我要不来,你弄死我师兄怎么办?”   苏长宁怒道:“你师兄造反!”   倪氏道:“我知道他造反!你怎么处置都行,就是不能杀他!”   萧情故劝道:“娘,你先回去……”   倪氏急道:“我跟师兄打小认识,他待我就像待亲妹妹一般!”又转头看向苏亦霖,道,“你若犯了死罪,琬琴跟银铮也定会替你求情!”又拉着萧情故道,“你是刑堂堂主,你怎么说?你要真弄死师兄,以后别叫我娘!”   萧情故更是为难,道:“这……”   此时卢开廷也赶到,说是带来四大长老的意见,秦昆阳不能杀。苏长宁见众人劝谏,心下动摇,问萧情故道:“你怎么说?”   萧情故一咬牙,道:“掌门,娘,卢长老,这两年嵩高盟刺杀不少要人,就算说各有立场,也波及上百无辜百姓。就算不全是副掌门策划的,起码也有半数着落在他头上,哪怕只算他三成,那也是几十条人命,且不说还死了许多嵩山护卫、门人,不杀,怎么交代得过去?”   倪氏听了这话,大哭道:“你是怪我嫌弃你,所以不肯帮这忙,定要弄死我师兄就对了?!”   萧情故咬牙道:“娘,真不是这样……”   倪氏怒道:“你杀了我哥就是我仇人,我哪还是你娘?!”   卢开廷也道:“萧堂主,你不是一向主张宽容处置嵩高盟,何必真要杀副掌门?”   萧情故道:“从宽只对从犯,副掌门就算不是嵩高盟的主事,也领着要职,主谋当然从严!”   苏长宁沉吟良久,难以决断,道:“若是不杀他……”   苏亦霖道:“革了副掌门的职,送回家里软禁,再慢慢从他口中审出嵩高逆党的身份。对外我们就说副掌门虽然加入嵩高盟,但念及功劳,又改邪归正,所以从宽处置,望嵩高乱党早日投案,不加追究,这反倒能瓦解他们士气。”   苏亦霖本是聪明人,过去若是这种情况,必然不敢发声,怕父亲以为自己维护母亲,与妹夫作对。昨日苏长宁一口骂开,父子心结已解,此时他便直抒己见,又对萧情故道:“妹夫,你这几年花了不少心力抚平内外,原本执意少嵩分家的人渐次转成观望。副掌门下面有多少泰山弟子?即便副掌门死有余辜,可这些人仍会有积怨,若转入嵩高盟,或再引起少嵩分家的争议,岂不是前功尽弃?”   萧情故知道他说得有理,原本少嵩分家的纷扰已被弥平不少,也因此惹来秦昆阳的怨恨。秦昆阳若死,门下弟子不服,定然会对自己起怨,更有不少人可能会因此投入嵩高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觉空这谋划周密恶毒到何种地步,自己若死,掌门大怒,嵩山免不了与嵩高盟一场恶斗,那是严重的内耗,而若死的是秦昆阳,同样也是一场内斗。   但秦昆阳若不死,又该怎么向无辜的逝者交代?   他清楚得很,秦昆阳这一关,明着是终身软禁,过几年无事,泰山派掌门与师母就会让他迁回泰山软禁,再多过几年便不了了之,顶多只是无职无权,多受些监视罢了。   一念既此,他顿觉心灰意冷。他想辞去这刑堂堂主职位,但又想,这不就又让觉空得逞了?再说即便妻子愿意跟自己走,嵩山内部的诸多问题难道就这样留给义兄和岳父?好不容易略有平息的少嵩之争,难道又让它星火重燃?   他抬头望向苏亦霖,叹道:“你说得对,都听你的吧。”   ※ ※ ※   李景风满怀心事回到松云居。苏银铮等了他半天,见他回来,喜道:“你回来啦!”又见他脸色不善,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叹了口气,道:“没事。”   苏银铮道:“我见姐夫回来,身上挨了一刀,可把姐姐急的,埋怨了他一顿。你没受伤吧?”她说着就去挽李景风手臂,李景风吃痛,缩了缩手,苏银铮问道:“你受伤了?”   李景风道:“只是跌打伤,不严重。”   苏银铮道:“我去找大夫!”   李景风道:“真不用,我身上就有伤药,是位神医留给我的,过两天就没事了。”   苏银铮见他答得心不在焉,问道:“你有心事?”   李景风摇摇头,问道:“萧公子去哪了?”   苏银铮道:“他去问爹怎么处置副掌门了。”   李景风道:“那我等他回来。”   过了会,萧情故低着头回来,神色甚是颓唐。李景风问道:“副掌门处决了吗?”   萧情故摇头道:“没。他是泰山掌门的亲弟,爹说,革职送回,软禁在家。”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就这样?”   萧情故点点头。   李景风怒道:“他害死这么多人,就只是软禁?我要见掌门!”他怒气冲冲,就要往议事堂走去,苏银铮忙拉住他道:“爹的安排自有道理,你这样莽撞,他会生气的!”   萧情故也道:“掌门也不愿意这样处置,只是以他身份,牵连甚广,若是杀他,就算泰山派不追究,他门下弟子也难安抚,这些人若是加入嵩高盟,只会加剧嵩山内乱。”   苏银铮道:“他还是娘的师兄,也算是我舅舅,娘也不会答应处决他。”   她本想替姐夫开脱,却不想这话更加激怒李景风。李景风忍不住道:“难道皇亲国戚就能杀人放火,就能逍遥法外?!”   萧情故沉默半晌,缓缓道:“是。”   苏银铮没想姐夫竟然这么回答,忙解释道:“姐夫不是这个意思!”   萧情故大声道:“就这个意思!就算是刑堂堂主也办不了皇亲国戚!可你要我怎么处置?杀了他?不当刑堂堂主,我行!娘恨我,也行!就算要我抛妻弃子,我都从了你又怎样?可引动嵩山内乱,又要害死许多无辜,这就算公理正义?你想讲理,可没人想跟你讲理!”   李景风怒道:“天下就没人能管了吗?!”   萧情故大声道:“今天就算把我换成齐三爷,也动不了秦昆阳!我不但不能杀,还得派人保护他,否则让觉空动了手,让秦昆阳死得不明不白,这锅他娘的还得嵩山来背!要讨一个公道,害死许多人,你说,这就是你要的?”   李景风道:“那些枉死的人又怎么办?!”   萧情故反问道:“那以后枉死的人又该怎么办?又要算谁头上?”   李景风懊恼丧气,坐倒在太师椅上,双手抱头。苏银铮见他难过,抚着他背安慰,又转头埋怨萧情故道:“姐夫!”   萧情故叹了口气,道:“李兄弟,我也想讨回公道,但牵连太广……我……对不住……”   李景风摇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尽力了。”过了会又问,“我几时能离开嵩山?”   苏银铮吃了一惊,忙道:“你别急着走啊!”   李景风摇摇头。此时他怒气填膺,只是知道苏银铮无辜,勉力压抑情绪罢了。苏银铮坐在椅子上,看着李景风,轻轻皱起眉头。   晚上,苏亦霖拿了酒来。自苏氏成婚后,非有要事苏亦霖从不来访,说是避嫌。此刻见大哥来到,苏氏知道他心结已解,她向觉亏欠兄长,自是喜不自胜。   苏亦霖道:“我带了酒来,陪妹夫喝两杯。”   苏氏叹道:“他回来后就关在房里,看来晚饭也不想吃。我……我也不能陪你喝。”说着两颊晕红。   苏亦霖又问道:“李兄弟呢?”   苏银铮正坐在椅上,双手支颐,也愁着脸道:“我看他也不打算吃饭。我陪你喝吧,喝到醉都行。”   苏亦霖道:“跟你喝酒没劲,两杯就倒了。”   苏银铮扭头道:“你喝酒,我喝水,不就得了?”   苏亦霖道:“跟你们男人说,这时候喝醉最好。”说着叹了口气,“要不我来干嘛呢?”   苏亦霖亲自去请,李景风与萧情故不好推却,这才出来。晚膳时,萧情故还应付几句,李景风只顾埋头喝酒。萧情故见他喝得猛,问道:“还怪我呢?”   李景风摇摇头,道:“你是对的,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代。”说着又喝了一杯。   李景风直喝到大醉,这才让萧情故拎回房去,苏亦霖则领着苏银铮回去。李景风直睡到辰末才起身,全身酸疼,脱了衣服,手臂大腿全是淤青,那是昨天摔的。   他第一次宿醉,只觉头痛欲裂,心想:“人说一醉解千愁,可醒来后还不是要发愁?”他胸中块垒难平,像被个大石头压着般,郁郁喘不过气来。   到了客厅,苏银铮迎了上来,问道:“又要练功?”李景风摇摇头,道:“今天有事,下午再回来陪你,可能会晚些。”   苏银铮低头道:“你真这么不喜欢我?”   “喜欢。”李景风笑着摸摸苏银铮的头,道,“不过是像妹妹一样的喜欢。”   “像大哥喜欢姐姐那样的喜欢?”   李景风苦笑道:“是像苏大哥喜欢你那样的喜欢。”   苏银铮又眯起眼睛,双手拇指按在耳上,道:“让我看仔细点。”   李景风笑道:“你是该看仔细点,弄错颜色误终身啊。”   苏银铮噘起嘴,在李景风腰上拍了一下,道:“你去吧,天冷,别太晚回来,少了时间要补的。”   天果然冷了,一阵朔风吹来,把白灯笼吹得摇曳不定,李景风站在奚家大门口,紧了紧衣领,犹豫半晌,这才敲门。   门依旧没锁,奚老头正烧着纸钱,见李景风来,招了招手。李景风走了过去,就着火取暖。   “凶手几时死?”奚老头红着眼眶问,“在哪处斩?我要去看。”   李景风默不作声,奚老头又问了几句,李景风被催得狠了,深深吸了口气,嗫嚅道:“大狗的仇人被关起来了,得关一辈子。我…我觉得……这比死还惨……”他不善说谎,后面一句声音细微。显的心虚。   奚老头望着李景风,李景风偏过头去,不敢接触他目光,过了会又道:“害死奚兄弟的是现今嵩山派的副掌门,泰山派掌门的弟弟,他们说……说不能杀……”   奚老头点点头,平静地道:“原来是这样……你说得对,关比死还惨,把他关一辈子就是了。”   李景风听他语气平缓,深感讶异,这才回头去看,只见奚老头神色平和,似乎觉得甘心了。他问道:“老先生……你没事吧?”   奚老头道:“这种事我懂,多了去。哪个名门贵族杀个把人会出事?发仇名状灭全家的都常见。掌门把他终身监禁,也算告慰大狗在天之灵了。”   李景风低头道:“老先生……对不住……”   奚老头连连摇手道:“道歉干嘛?你又没对不住我。我们才认识几天,你这样帮我,我很感激。那天在戏台上还是你救了大狗一命呢。”   李景风见他理解,愧疚之余又松了口气。奚老头又道:“我这金纸烧完了,你帮我去福寿金铺买些。出门左拐,过三条巷子右拐,找不着问人就是。回来帮我带些菜,这几天都没吃好睡好。”说完又笑道,“你煮的粥可好吃了,怎么不开店当厨子?”   李景风忙道:“我这就去!”   他照着吩咐买了金纸,又带了一斤牛肉、白菜、萝卜跟几颗鸡蛋回到奚家,才刚推开大门,就看见吊在大厅中迎风飘荡的奚老头。   他看得真切,那张脸上红肿的双眼满布血丝,脸上却没有怨恨,只有不甘与无奈的认命,像是理解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只是不想再承受般,轻飘飘的身子悬挂着,不住摇曳……摇曳……   一阵大风吹来,刮飞了门口的白灯笼。灯笼被风卷进庭院,在地上不住翻滚,又飘进了大厅。李景风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双膝发软,不自禁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天空中落下了片片白羽,济南城十月的初雪冷得像是冷龙岭上腊月的霜风。   就在这瞬间,李景风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某样东西。   ※ ※ ※   李景风没回到松云居。他先是收拾了奚老头的尸体,又打听了秦昆阳的住处,再去巷子口买了副棺材,留下银两吩咐收尸。他想起这两次被短弩逼得窘迫,但铁铺不卖这个,说是管制,他改挑了一把狩猎用的短弓跟几支箭。   他想了许久,又买了几颗铁蒺藜,之后回奚家煮饭炒菜,吃了饱足,再将几块硬木刨出弧度,在前臂小腿上试试,确认贴合,又拾了四颗鸡蛋大的石头,绳索留了约一尺长,两端系上石头,便是个飞石索——他幼时家贫,母亲便做了这玩具让他对着树干丢,每每能缠上树干。他磨了剑,最后走进奚大狗房间,取了棉被,好好睡上一觉。   他睡到酉时方醒,伸展完筋骨,晚餐只吃到三分饱。他将刨好的硬木贴在上臂小腿,用铁丝绑住,又不敢完全紧贴,怕影响灵活,只遮掩了大概。他将一匹布紧紧绕在腰腹之间,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右腰挂着飞石索,左边口袋装上铁蒺藜,这才穿上外衣棉袄,捆紧绑腿,背上短弓与箭袋,手提初衷,开门上街。   此时已入宵禁,街上无人,只有惯常的巡逻守卫,李景风避开不难。秦昆阳的住所是间五进院落,李景风蹑手蹑脚爬上附近屋顶,举目望去,院子里灯笼油灯俱足,夜晚中也是明亮,巡逻守卫一目了然。他见大厅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料是该处,认清了路径,从僻静处翻入大院。   他一路潜行,遇着守卫便避开,又遇着许多妇女男丁,有些衣着华贵,料是秦昆阳的家人。他靠着目力躲躲藏藏,潜行到大厅前院的照壁后。   只听秦昆阳不住咒骂:“要不是苏亦霖那条狗,老子早杀了萧情故!操!那狗日的苏长宁,连杀我都不敢,嵩山倒霉了才让他当掌门!”   他自壁后望去,见秦昆阳正与一名少妇说话,也不知是女儿还是妾室,脸上犹有忿忿不平之色。此外内外约守着二十余人,不知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侍卫。   出了照壁便无藏身之处,从照壁至大厅估摸有二十丈距离,李景风取出短弓,搭上箭,在脑海里计划周全,反复确认后,闭上眼,调匀呼吸,待心情平复,这才猛吸一口气,转身射箭,同时快步冲出。   那箭正中前头一名侍卫大腿,疼得他不住惨叫。守卫见有人闯入,大声呼喊,纷纷拔出兵器围上前来。李景风再抽箭,他在崆峒学过步射,此时距离近,只求快,不考虑准头力度,觑着便射。“唰”的一声,又有一人上臂中箭,另有一箭落空。   秦昆阳见李景风向自己奔来,只是冷笑。   李景风只射了三箭,便有两名侍卫抢至他面前,两把刀一左一右向他劈来。李景风觑得准确,弯腰避开,同时侧身拉弓放箭,射中一人小腹,虽然力道不足,只是轻伤,也缓了对手动作。   他脚步不停,将短弓抛去,右手取出飞石索,沿地掷出。他本拟这飞石索能绊倒一两人,这念想仍是乐观,对方见他掷出东西,一跃避开,却不料打中后头人的胫骨,疼的那人跪地惨叫。第二条倒是绊倒了一个不长眼的。   然而距离大厅仍是好远,此刻他已被包围,眼前刀光剑影,招招往他要害招呼。李景风左闪右躲,侍卫们只觉眼前一花,人已溜了过去,连忙追上。   李景风左手掏出铁蒺藜向身后撒下,只听“唉呀”几声惨叫,都是中了招的。他最怕背后偷袭,这下再无后顾之忧,抽出初衷,后脚一掂,剑挽长花,正是龙城九令的第三招——“一骑跃长风”。这招与前两招变化繁巧不同,身随剑进,剑光只笼罩身周,剑法越精,罩住的范围越广,单打独斗时用以逼退敌人,若被包围也能趁势冲出。   然而剑势走尽,他也不过才前进了短短一丈,距离大厅仍是好远。接下来的攻势已非他能承受,他避开一记长枪,又躲开一朵剑花,第三把刀他必须伸手格挡。手腕上的铁丝与硬木救了他,他感觉小腿中了一记,不知道是什么兵器。   他仍在冲,一招“碧血祭黄沙”好似砍倒了两名用短鞭跟鬼头刀的侍卫。秦昆阳见着他的模样,他认得李景风,知道以李景风的武功,即便让他走到自己面前也奈何不了自己。但他忽地想起一事,高声道:“留活口!”   李景风腰上被开了个口子,幸好绑缚的布匹不仅止住了血,也压抑了疼痛。但他背上这刀却着实热辣辣地痛,就这样,他又往前推进了两丈。   大厅……还好远……   李景风大腿一痛,估计是被人从背后用棍子一类的钝器打中。他想忍痛前进,但腿脚已经无力,“啪”的一声,又一击打在他膝弯处,打得他摔倒在地。不待起身,他又猛地向前一扑,同时挺剑直刺,前方那人连忙闪开。这一扑又让他前进了几尺。   还是好远……   他还没起身,一只短戟已插入他左边大腿,剧痛之下他不由得哀嚎出声,回身想砍那人,却挥了个空。那人脚踩短戟,狠狠一拧,强烈的痛楚从大腿传到周身,让全身肌肉僵直起来,李景风忍不住惨叫。与此同时,他左手掌也被人踩住,一把剑刺穿他右手上臂,将他钉在地面。   就这样,李景风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他抬头望去,距离大厅还有三丈。他想方设法,竭尽全力,不算短兵相接前奔跑的十丈,只前进了七丈而已。   连大厅前的台阶都没摸着……   他从没这么痛恨自己武功低微,比当初帮不了沈未辰时更加痛恨,不由得厉声大喊:“秦昆阳!你出来!”   秦昆阳走出大厅,往庭院中望去,挑了挑眉,道:“飞索、铁疾黎、弓箭,你靠着这些玩意跟破烂武功就想来行刺我?”他忍不住哈哈笑道,“真花了不少心思!”   李景风仍是厉声大喊:“秦昆阳,你出来!让我看看你!你出来!”   秦昆阳笑吟吟地走到院前阶梯上,他心情大好,虽不知自己跟这小子结了什么仇——或许是某场刺杀里死了他的亲眷,管他的,总之苏二小姐的心上人自投罗网,或许能换自己自由,当真是喜从天降。   不如先砍断他一只手,吓吓苏二姑娘?秦昆阳想着,开口道:“斩了他一只手吧。”   “左手还是右手?”守卫问。   “左……右手……左手吧。”秦昆阳眼珠子转了转,指着李景风左手道。   踩着他左手掌的那只脚举起,又狠狠踩在他手腕处。这一脚用力沉重,若不是李景风手腕绑着硬木与铁丝,势必要骨折。   “秦昆阳,你过来!……”李景风缓缓抬起右手。他上臂被剑贯穿,只能抬起前臂,像是在唤秦昆阳似的,食指还轻轻勾了勾,声音却小了许多——狂躁之后,失血与疼痛显然已让他失了力气。   秦昆阳笑道:“你真是执拗。”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瞧不起李景风,觉得就算他无伤在身也奈何不了自己,何况他现在左腿与右手还被兵器叉着,连动一下都困难。   正因为他太瞧不起李景风,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看到那道黑影的时候,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道血箭随即从前胸后背喷出,他低头看去,那弧度与份量真像极了自己小解时的模样。   去无悔。   “怎么回事?”秦昆阳想不明白。他已吸不上气,大口咳了几声后,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仰天摔倒。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庭院里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喊道:“副掌门死了!副掌门死了!”还有人大喊:“抓刺客!抓刺客!”   可刺客不正趴在地上?   众人一片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地有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转头望去,见是刑堂堂主萧情故来了。萧情故见李景风倒在地上,秦昆阳也横尸台阶下,问道:“怎么了?”   有人道:“刺客杀了副掌门!”   “呸!他早不是副掌门了!是谁杀了他?”萧情故快步上前,道,“快放开他,替他止血!要是查不出是谁主使可就麻烦了!”他说着扶起李景风,低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景风满脸血污,低声道:“我…我不是……嵩山的人……这样……就没关系了。”   萧情故心中一沉。李景风确实不是嵩山的人,顶多就是在嵩山住了几天的客人,随便编个奸细的说词便能划清界线,只要偿命即可。但自己怎能让他死在这?于是低声道:“想逃走,别昏,撑住!”   李景风断断续续道:“我……身上……有药……”   萧情故从他身上摸出顶药,让李景风服下,又取了金创药替他包扎了伤口,这才道:“把这人抓回去审问!”说着偷偷塞了一把匕首在李景风手中,低声道:“胁持我!”   李景风会意,萧情故将他扶起,喊道:“来个人帮忙!”李景风猛地扣住萧情故肩膀,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嘶声喊道:“别过来!我杀了他!”   萧情故也跟着喊道:“饶命!别过来!别靠近!我死了大家都麻烦!”   众人见李景风一身是伤,手脚无力,暴起发难竟然还能胁持武功高强的萧堂主,都觉吃惊。但又想起方才这人不知怎地就击杀了秦昆阳,说不定真有什么神奇招式或特殊暗器,各自忌惮几分,纷纷让开路来。   李景风大腿受伤,痛得不能自已,步履蹒跚,走一步颠一步。萧情故见有人拈着暗器要发难,忙喊道:“别用暗器,谁用暗器我罚谁!要是打中我怎么办?我老婆守了寡,掌门可不会放过你们!”   他见李景风就要摔倒,忙伸左手扶他腰,右手抓着李景风的右手,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身体半背着李景风,低声道:“不能倒!撑住!”   李景风迷迷糊糊,只是跟着萧情故走。到了门口,萧情故喝令所有人退下,扶着李景风上马,自己跳到李景风身前,左手抓着李景风左手,拉住缰绳,右手抓着李景风右手里的匕首,抵着自己脖子,心想:“他娘的我这不是在演傀儡戏吧?”双脚一夹,策马而去。   他往济南城门奔去,苏银铮早骑马等候,见萧情故来,又见李景风重伤,大吃一惊,红着眼睛问道:“怎么这样?”   萧情故道:“他去刺杀秦昆阳,真他娘的给他得手了!见鬼,活见鬼!”   原来苏银铮等了一下午,不见李景风回来,她知李景风向来不失约,怕他不告而别,又怕他出事,直等到晚上,萧情故公办归来,见李景风仍未回,萧情故心中起疑,这才带着苏银铮出去找寻。   找了一阵,直到在奚大狗家见到奚老头尸体,萧情故才恍悟,忙赶到秦家庄院,仍是慢了一步,幸好来得及救出李景风。   “现在怎么办?”苏银铮急问。   “只能送他走,这事不能跟嵩山有任何干系,不然事情就麻烦了!”萧情故咬牙道,“李兄弟得担起所有罪名!”   “是副掌门先造反!”苏银铮不忿道。   “要能杀他,我们早就杀了!”萧情故道,“银铮,这事不能儿戏,这也是景风兄弟的希望!”   苏银铮低着头,叹了口气,道:“我早猜着会这样了。姐夫,要怎么送他走?”   萧情故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趁着消息未传至掌门那,萧情故假作被胁持,与苏银铮叫开城门,一路出了济南城,又下令不得追赶,直走到五里外,这才下马。   苏银铮走到李景风身边,叹了口气道:“怪我没瞧出来……要是能晚几年遇着你就好啦。”   萧情故担心道:“他伤成这样,成吗?”   苏银铮道:“他是紫色灵气,还没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   李景风听他们说话,喃喃道:“二姑娘……我这辈子……都不会……大富大贵了……”   苏银铮仍道:“肯定会。”   李景风勉强挤出笑容,道:“不会……我知道……我想通了……所以我……不会……也不要……”他顶药药力发作,身体稍稍恢复,勉力支起身子,执住缰绳。   萧情故向来不信他妹这一套,但亲眼见李景风杀了秦昆阳,重伤之后竟然还这么快就能起身,对苏银铮的鬼话不由得也信了几分。   李景风摸摸苏银铮的头,道:“我走啦,望你快些找到下一个紫色的……”   苏银铮噘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还有,你若认得其他还没成亲,有可能是紫色的朋友,记得介绍给我!”   李景风苦笑道:“必须的……”说罢又回头对萧情故道,“救我一命,多谢了,萧公子。”   萧情故摇头道:“是我害你这样。记得,尽快离开嵩山地界。”   李景风微微一笑,策马离去。   目送李景风走远,萧情故好奇问苏银铮道:“听你方才那话,你不想嫁给李兄弟啦?”   苏银铮叹了口气道:“他杀了娘的师兄,泰山掌门的弟弟,就算我这辈子不要娘,不要爹,不要哥哥姐姐跟你,啥都不要了跟着他,嵩山能没后患?”她望着李景风远去的背影,道,“他是龙,我想揪着龙尾巴上天,可原来他还没长成,揪着龙尾巴得拖累他。我看过啦,他留在嵩山这段时间紫色变淡了,说不准还会变成金色,今天闹这一出,又变回原来的紫色。他还得在海里游一游,遭些罪,这就叫有缘无份,时机不对,你懂不懂?”   萧情故苦笑道:“行,就姑奶奶你道理多!”他见苏银铮虽然嘴上头头是道,眼眶却是通红,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知道她心中难过,拉了她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往济南城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萧情故忽又问道:“对啦,我都没问过,你瞧自己是什么颜色?”   苏银铮仰起头,斜睨着萧情故道:“算命不能自算,看得着别人看不着自己,这也不懂?”   萧情故道:“你叫银铮,该不会自己是红色银色,想高攀紫色吧?”   苏银铮呸了一声,道:“我不是金就是紫!倒是姐夫你……”她说着眯起双眼,拇指按着耳朵上缘,四指覆在头顶上,用熟悉的姿势盯着萧情故道,“我瞧你最近整日算计,说话又缺德,有些褪色了呢!”   萧情故哈哈大笑,问道:“那怎样可以好些?”   苏银铮道:“多吃葡萄,还有对仙姑恭敬些吧!”   萧情故道:“是!是!仙姑恕罪!”说完双脚一夹,马儿加速奔去。   ※ ※ ※   李景风奔了一夜,药力渐失,全身疼痛,疲累交加,忍不住趴在马上睡着,任由那马四处游走。   他昏昏沉沉,没过多久,忽然背上被人重重拍了一记,疼得他立时警觉起来,一张眼,只见一个满脸虬髯卷发披肩的壮汉正与他并驾而行,瞧着有些眼熟。   “掌门派我带兵来抓你。”那壮汉道。   李景风这才想起是赵大洲,正要拨马就逃,赵大洲喊道:“别跑!听我说!”   原来赵大洲刚伤愈便遇着这事。苏长宁知道萧情故与苏银铮搞鬼,痛斥两人一番,但此事不能外泄,他信不过两人,连带苏亦霖都不信,只得派赵大洲带兵追赶。赵大洲马快,说是抢先来找,单骑追了过来。   “掌门想对你发仇名状,萧堂主正拦着。我听说了那晚的事,娘的,真他娘的好汉!”他说着又拍了李景风后背一下,李景风脸如白纸,忍不住唉叫出声。   赵大洲见他吃痛,忙道歉道:“对不住……”   李景风听他语意,似乎不想抓自己,于是问道:“你不捉我回去?”   “废话!”赵大洲大声道,“古有关云长义释曹操,张翼德义释严颜,今有我赵大洲义释景风,以后都是千古佳话!哈哈哈哈!”他说得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倒像是等这机会许久似的。   “可我有一事不明。”赵大洲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杀副……呸,那狗养的秦昆阳不可?”   李景风黯然道:“我答应了替奚老先生报仇。”   “有这回事?你什么时候答应的?”赵大洲问。   “我当时嘴上没答应,心里却答应了……所以……”李景风沉默良久,道,“有人教过我,作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我想我那时就答应了。”   “好汉子,以武犯禁,大侠啊!”赵大洲说着,又要拍李景风背,忽然想起他有伤在身,便又缩手,可李景风身体本能一缩,仍是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这习惯改不了,要不你离远点,我拍不到就不拍了。”赵大洲不好意思地道。   李景风苦笑道:“不用了,您老小心点就好。”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以武犯禁?”   赵大洲笑道:“我以前想当大侠,我师父说,侠就是以武犯禁,像你昨天那样,干犯法又大快人心的事。我师父叫我别犯蠢,我估摸着这事也真蠢,没好处又动辄被人追杀,想不到竟真有你这样的人!”   李景风心想:“这不是拐着弯骂我蠢吗?”   赵大洲道:“我骑的这匹是大宛良驹,虽不是真的赤兔,毛色也是红的。我骑着它快,说要先来追你,摆脱了手下。你跟我换马,跑得快些,我拖着他们东绕西绕,他们就追不上你了。”他说着,纵身下马,道,“快!”   李景风感他心意,勉力翻身下马,又在赵大洲搀扶下上了大宛马。   “你得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记得,尽快离开嵩山地界。”赵大洲嘱咐道。   李景风点点头,道:“谢谢你了,赵总教头。”   赵大洲道:“我先回去拖着他们,免得追来了。”说着策马往来路走去。   此后赵大洲回到济南便向苏长宁吹嘘他义释景风之事,气得苏长宁要他闭嘴,嘱咐他绝不可到处说,否则必然视为李景风同伙处斩,吓得赵大洲不敢再提。谁知过不到两年,他又忍不住到处说起他义释景风的往事,苏长宁盛怒之下将他连贬七级,送到烟台当团教,这是后话。   ※ ※ ※   李景风寻了僻静处将养一天,不敢耽搁,尽速离开嵩山地界。他记挂着要往昆仑,问了道路,他伤势沉重,只得选水路进入洛阳。   他想起自己与奚老头来嵩山时经过南阳,正在洛阳的南方。那时他不懂,以诸葛武侯的聪明为何也没办法拟定一个天下人共同遵守,能照顾所有人的规矩刑罚?一个能包罗万象,让每个人都不受欺凌,不受骗上当,能保所有好人一生平安的规矩。   现在他明白,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所有人不受冤屈苦痛,所以才需要侠,才需要三爷,才需要彭老丐,需要这些人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来到嵩山之前,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三爷那样的人。   离开嵩山之后,他发誓一定要成为三爷那样的人。   但即便有侠心,有了能力,甚至有了权势,像萧情故这样的好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侠者,以武犯禁,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   有些东西,他已渐渐明白。 第80章 及笄之年   济南到洛阳水路是逆流,十月又是逆风,这一路行得甚缓。李景风伤势沉重,他虽带着朱门殇给的顶药,金创药却落在嵩山派,两日后伤口发炎,在船上发高烧,昏昏沉沉两三天,船夫怕他死在船上,险些把他扔上岸。幸好船上有走方郎中,花了银两请他诊治下药,伤势渐渐恢复,这才到了洛阳。   自洛阳往甘肃,要经过陕西,崆峒对他发了仇名状,这段路得小心点。他离开嵩山时,行李都扔在松云居,十月底的冷天,总不能学三爷靠一套衣服过冬。养伤与行李把他银两花得几近告罄,幸好去无悔跟地图是随身携带的,他琢磨着客栈是投宿不了,以后不少日子都得野营,估计腊月时应能抵达甘肃。   他骑着赵大洲送的大宛良驹,一路沿着驿道走,远远望见一支十余人的车队护着两辆马车迎面走来,车厢上烙着华山印记,看来是有身份的。除了严烜城,他对华山并无好感,也怕惹麻烦,于是低下头,拨马到路旁。   方与车队擦身而过,正要赶紧离开,忽听有人喊道:“景风兄弟!”声音甚是熟悉。李景风回过头去,只听车中人大喊:“停车,停车!”一人随即走下车来,却不正是刚才想起的严烜城严大公子?   李景风见严烜城便觉心中刺痛,但他对这名大公子并无芥蒂,也甚欢喜,拨马回头道:“严公子,这么巧?”   严烜城见着李景风也是大喜,道:“相逢有缘,不如同桌小酌,景风兄弟赏不赏脸?”   李景风苦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在附近村落找了店家,荒山野地自无好酒好菜,两人也不介意。李景风问道:“严公子要去哪?”   “正要去嵩山,打算在码头上船。顺风顺水,比陆路快多了。”严烜城道。   “这么巧?我正从嵩山回……回来。”他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应该已被嵩山通缉,但又想严烜城并非坏人,便是说了也无妨。   严烜城见他走路颠着颠着,皱眉问道:“怎么,景风兄弟受了伤?”   李景风苦笑道:“在嵩山发生了一点事。严公子去嵩山做什么?”   严烜城笑道:“华山与嵩山是世交,常有往来。你不知道,苏家小妹可有趣了。”   李景风听他提起苏银铮,忍不住笑问:“严公子是什么颜色的?”   严烜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你也认识银铮?这小姑娘就是淘气,前些年家父带着我们兄弟四人去拜访,那时小妹才十岁,揪着人就说看灵色。她偏说我是金色,我二弟是银色,我三弟是红色,我那小弟……”他想起过世的严青峰,不由得神伤,接着道,“她说是绿色的,苏掌门脸色都变了,要她改口也不改。苏掌门忙不迭地跟家父道歉,气得小弟不跟她说话,她就说,你看,这么小气,果然是绿色的,大伙都强忍着不笑。我还记得,那时萧堂主才刚入嵩山呢。”   李景风笑道:“二姑娘就爱胡闹,但真是个可爱姑娘。”   严烜城取了杯子,先替李景风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添满。笑道:“可她这话不准。后来几年家父嫌我不肖,倒是二弟三弟很受器重。我三年前又见她,拿这事臊她,她不但不认,还要我改掉懦弱的毛病,说这能金转紫,说不定还有机会配得上她。”他举杯相邀,野店的劣酒味寡,入喉干涩。苦笑道,“她别的不准,懦弱这件事倒是说对了,银铮看人是有几分门道。”   那酒入腹中,像在肚子里点了把柴火。李景风抿抿嘴唇,这才说:“严公子,你我交情不深,有些话说了怕伤感情,但我还是要直言。我听说青城与华山最近交恶,你与小妹既然两情相悦,就该极力排解,怎么闹得不可开交起来?你若不能说服你爹让步,小妹到了华山肯定要受委屈。”   严烜城到像是被这话给惊住了,问:“你在说什么呢?”   李景风道:“你在船上对方敬酒说要娶小妹为妻,又请我送了求婚手巾。”   严烜城皱眉道:“那手巾确实是我送沈姑娘以示心意的,故意不写下句,是因下句有期约幽会两情缱绻之意。我自知无望,是以诉情而不求期会。我在沈姑娘面前出了这么大丑,怎好意思向她求婚?”   这下反是李景风讶异不解:“你与小妹相处我都见着,几时出过丑了?”   严烜城再斟了杯酒喝下,叹了口气,垂首低眉,斜睨着地上,这才道:“小妹与方师叔交手,我怕父亲责骂不敢帮忙,眼睁睁见她为了守舱门中了方师叔一剑,我还是不出手。等她腿上负伤,我仍是犹豫,等她肩膀上又中了一剑,不能再战,我这才出手,还得找理由,说是想要娶她。沈姑娘明艳端庄,若是这样调戏几句就能让她倾心,早嫁百八十次了。银铮说我懦弱,一点没错,我自觉惭愧,那日在武当才不敢见沈姑娘。”   李景风摇头道:“小妹最喜欢她哥,你与沈公子气质相似,不敢援手是顾念家庭,小妹也能体谅。你觉得惭愧,是多心了。”   严烜城苦笑道:“我也希望是多心,实则不然。且不说沈姑娘玲珑通透,对我的懦弱看破不说破,就说两件事。照你这说法,琬琴与亦霖打小感情亲密,怎么最后嫁给了萧公子?连我二弟都为这事气结。他本怕亦霖之后当了掌门会对他夺爱怀恨,没想琬琴最后嫁给了萧公子,只说早知道就上嵩山提亲。再说第二桩,那日我与沈姑娘先跳船,她双手受伤不能游水,我去拉她,她回头叫了你名字两次,不肯离去,见你跃下才肯跟我走。她知沈公子性命无忧,所以只担心你,可见知好歹。那日我临走前说羡慕你,就是羡慕你有这气魄。”   这话两头接不上,李景风心想:“若严公子说的是真的,大哥肯定不会看不懂那两句词,怎地又对我解释成求婚的意思?”他虽对这事起疑,却无怨意,若不走嵩山这一遭,只怕自己还想不通许多道理。   严烜城说完自己心事,打起精神,又反问李景风:“倒是你,我还以为你会跟着沈公子回青城,怎么去了嵩山?”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不会回青城了,顶多路过探望一下沉公子他们。”   严烜城讶异道:“怎么说?”他猜测是因沈未辰之故,于是叹道,“你若出身好些就好。不过若能像萧公子那样……”   李景风本知无望,与方敬酒一战,以为小妹与严烜城两情相悦,武当山上决心斩断情丝。纵使如今知是误会,心境却与过往大不相同,早已断念,无复再想。只笑道:“萧公子是人中龙凤,我不敢跟他比。不过这事跟小妹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回青城罢了。今后哪都能去,哪都不待。”   严烜城听他话中意思,似有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之意。可以他救了青城少主这恩情,何需颠沛流离?不禁露出狐疑表情。李景风见他不解,笑道:“我在嵩山闯了大祸,去哪都是给人添麻烦。”   严烜城问道:“什么祸?你对沈公子有恩,若有困难,请他出面便是。”   李景风道:“严公子去了嵩山就知道了,实是一言难尽。”   严烜城觉得此番李景风谈吐气度与之前大不相同,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才道:“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不过月余,我听你说话大大不同,当真君子豹变。”   李景风不解其意,心想:“君子豹变是变成豹的意思?还是君子是豹变成的?”总之知道是句好话,于是道:“你与沈公子才是君子,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严烜城笑道:“我是变不成了。你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我打算去甘肃。”   严烜城眉头一皱,道:“这条路经过陕西。我不是提醒过你,你得罪家父,须尽量避开华山?现在华山正通缉你呢。”   李景风讶异道:“我犯了什么法?”   严烜城道:“得罪家父,不劳你费心犯法,自然有法犯到你身上。”   李景风道:“可不过陕西怎么到甘肃?”   严烜城道:“你从湖北走古道到青城地界,再往北绕向甘肃。”   李景风道:“这也太远。”又想:“其实我也被青城通缉,只是二哥应该帮我取消了,要不得绕到广西,再往贵州唐门地界,入四川进甘肃。不对,广西是点苍地界,要是点苍也因为刺客之事通缉我,我这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甘肃?”   严烜城道:“不然你从武当搭船吧,水面上巡察少,经过华山的区域也少。你水性好,有个万一也好逃,距离青城也近。虽说此时逆水逆风,又是绕道,比陆路慢些,却是稳妥。”   这正是李景风离开甘肃时走的路,算是熟悉。严烜城笑道:“幸好路上撞见,要不你这趟经过华山得出事。”   李景风笑道:“这叫傻人有傻福。”   之后两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准备道别。临行前,严烜城好奇心起,问李景风是什么颜色?   李景风笑道:“她先说蓝,又说是紫。我说是黑,她又不信。”   严烜城“咦”了一声,问:“那她有吵着要你娶她吗?”   李景风苦笑道:“有。不过我也不想留在嵩山。”   饶是严烜城斯文温和,此刻也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原来他跟襄阳帮和亲失败,又被沈未辰所擒,最后还帮了敌人,被父亲严加痛斥,喝令他前往嵩山与苏银铮交好,若是嵩山愿意就提亲。他当下心想:“你这小子还真是专门来闹腾我婚事的。”   不过他打小认识苏银铮,只当妹妹看待,这趟去不过走个过场,顺便逃离父亲魔掌,喘口气,倒也不是真有心结亲,只要有个交代就好,于是也不介怀,只是心想,别的名门大派用姑娘和亲,结果自己堂堂华山长子却被当成和亲筹码,不禁暗自苦笑。   两人告别后,李景风往湖南去,严烜城自去搭船了。   ※ ※ ※   杨衍一行人离开江西,沿河而上,襄阳帮的船只自行散去。路经三峡,原本要转陆路,苗子义甚是不屑,冷哼一声,亲自指挥,虽是逆风逆水,竟也给他轻易通过。众人见他水路惯熟,很是佩服。   杨衍每日让齐子慨指导百代神拳,齐子慨知道彭小丐会指点他武学基础道理,是以这段时间尽皆指导他精妙要领,即便无法熟练也让他抄写笔记,硬背下来。   剩下的时间大抵就是与顾青裳一起为齐子房“解惑”。让杨衍意外的是,顾青裳不仅甚有耐心,步步引导,自己讲解不清的东西顾青裳往往一说小房即懂。杨衍对她佩服不已,这才知道顾青裳在衡山开了间学堂领养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是以各种古怪刁钻的学生都遇见过,似齐小房这种单纯善良的根本不算什么。   顾青裳则对齐子慨父女都感兴趣,除了帮杨衍解答齐小房一些古怪疑惑,再有闲空时便问齐子慨一些成名轶事,又与他比试过招,向他请教武学密要,对他更是佩服。直到她发现齐子慨的衣服好像从没换过,这才渐渐起了疑心……   船将至青城,靠岸前,谢孤白找了苗子义说话,问了今后去处。   苗子义翻了个白眼道:“走了一辈子水,最后被骗上贼船,还能有什么打算?”   原来船只离开江西后,他向彭小丐索讨一只手,不想齐子慨又来捣乱,说自己这一行人是青城救的,算不得是苗子义的功劳,彭小丐这只手当然也不能还。   苗子义提起无船可渡,青城想救也救不了,起码得还只手掌。齐子慨又说:“你的命也是青城救的,他欠你,你欠青城,转过去就是他欠青城不欠你。不然你斩断彭老弟一只手掌,我请青城斩你一只手掌,长江一片帆就剩下长江一小块帆,这也太不值得。”   苗子义大怒,恨恨道:“堂堂齐三爷竟也赖账?!”   齐子慨笑道:“我讲理得很。现在不是不让你砍,你要砍自便,我跟青城说一声就是。”   苗子义就剩下一只手,当然不跟他换,加上彭小丐诚心道歉,稍稍平息了他的怒火,只得吞了这口气。   当下谢孤白道:“苗壮士救了彭小丐,这是义举,如蒙不弃,苗壮士是否考虑留在青城?”   “留在青城干嘛?”苗子义道,“我老婆儿子都在江西呢。”他担心臭狼得知是他救了彭小丐,出手报复,却又无法回头,不由得忧心。   谢孤白却道:“苗壮士的家眷青城已经派人救回,若无意外,晚个几日便到。”   苗子义讶异道:“几时的事?”   原来船队散开时,谢孤白便已问过彭小丐,派人接了苗子义家人跟上。苗子义大承其情,却又狐疑:“这不是胁迫吧?”   谢孤白笑道:“当然不是。谢某还有个请求,望苗壮士答应。重庆漕帮在江面讨生活,正需要先生这样惯熟水路的行家,还希望苗壮士不吝屈就,担任重庆帮的船队总长。”   船队总长在重庆漕帮中统管全部船队大权,除帮主、副帮主、刑堂、战堂外,排得上第五号人物。苗子义没料到有这等好事,不由得瞠目结舌,喃喃道:“你……你是当真的?”   谢孤白道:“谢某多年游历,如苗壮士这般精擅水路风向的当真见所未见。以先生对长江的熟悉,若就此金盆洗手,岂不是白璧蒙尘?谢某斗胆一邀,还请苗壮士应允。”   苗子义一生都在水面讨生活,断臂后被禁了走私,此时能重回江上,还是船队总长,连妻小也一并带了来,自是大喜过望,道:“行!承蒙您看得起,苗某誓死效力!”   送走苗子义后,谢孤白又请了彭小丐和杨衍两人说话。谢孤白道:“明日便要上岸,在到青城前,有些事与两位商量。”   彭小丐拱手道:“谢先生请说。”   谢孤白道:“这次义助彭前辈是沈公子个人的意思,掌门并不知情。”   彭小丐心知肚明,说道:“青城不便收留,我明白。此番大恩已是难报,谢先生不用愧疚。”   杨衍听了却是不忿,质问道:“就这么怕华山吗?”   谢孤白道:“收留便是义助。我们汉水上还有些船只扫荡船匪,那俱是华山授意的亡命之徒,凭着昆仑共议的规矩,华山怒而不敢还击,若是知道我们收留彭大侠,有了发仇名状的借口,汉水上的船就危险了。”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们即刻就走,至于去哪,谢公子不用知道,这样对您也好。”   谢孤白弯腰致歉,道:“多谢前辈体谅。”   其实彭小丐是员骁将,虽然年老,但比起青城绝大多数的将领都来得有用。可惜他来的时间不对,这个时间点上留下他,变数太大。   “可惜了……”谢孤白在心中叹道。   船刚入重庆彭小丐便下船告辞,齐子慨、齐小房、谢孤白、顾青裳都来相送。齐子慨本要彭小丐在青城等他几天:“我跟静姐叙个旧就陪你去甘肃,你在那,稳得很。”   彭小丐呸了一声,道:“行了,用得着你保护?爷要去哪就去哪!”   齐子慨又问起今后打算,彭小丐道:“这也别问,知道了对你没好处,惹烦恼。咱俩交情,不讲恩义,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说欠。”过了会又道,“至于你那好兄弟,也是那么回事。”   齐子慨知道他说的是诸葛然,这次彭家遭屠背后必有他手笔,沉默片刻,耸耸肩道:“他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被雷劈了都不会有怨言。”   彭小丐冷笑道:“我道也是。雷劈不怕,刀砍想来更不怕。”   杨衍牵了马来,道:“天叔,走了!”又对齐子慨道,“三爷,大恩不言谢,这恩情我总有一天会还!”   齐子慨拍拍他肩膀道:“行了,好好练功,看着你天叔,别让他犯蠢。”   彭小丐道:“这话说反了吧!”   齐子慨知道杨衍性烈如火,反倒彭小丐是老江湖,谨慎小心,于是拍拍彭小丐肩膀道:“好好督促他练功,别让这娃儿一股脑发热。”   彭小丐骂道:“脑子最热就属你,这话你也好意思说?”   齐子慨骂道:“娘的,啥都别说了,快滚!”   杨衍看向齐小房,道:“小房,我跟天叔要走了。”齐小房走上前,抱了抱杨衍,神情甚是不舍,道:“你见到景风哥哥,跟他说小房想他。”   杨衍笑道:“你若见到景风哥哥,也跟他说杨兄弟惦记着他。”又转头问谢孤白道,“朱大夫在青城,我想见见他,方便吗?”   谢孤白道:“这时间朱大夫应该在城南慈心医馆行医。”   齐子慨忽地眉头一皱,摸着齐小房头发道:“我也要顺道买些东西,不用跟着,青城在哪我知道,东西买完就去拜访。   齐小房呼了一声痛,回头看向齐子慨。齐子慨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齐小房嘟嘴道:“爹又拔我头发!”   齐子慨哈哈大笑:“你头发太多,忍不住手痒。待会买糖葫芦给你。”   谢孤白看了齐小房一眼,若有所思。   ※ ※ ※   沈玉倾在书桌前批着公文,蘸了朱砂的笔迟迟未落。心里各种狐疑,原来这几年屡屡修路,虽说官道也是商道,但花费未免太大,尤其沅江河道两年前才疏浚一次,怎地现在又要花大笔开销疏浚?三叔四叔在想什么?还有箭杆百万支,战船百艘,说是汰旧换新,也该分批处理,一口气购置这许多,不用银两吗?不成,这事还得问问父亲。   自从点苍使者遇刺后,雅爷这个副掌门的职事渐少,沈庸辞说是给沈玉倾磨练机会,公文先由沈玉倾批示过后再送呈雅爷过目,协助掌门调理各堂的工作全着落在他身上,许多事务都得从头学起。他正心烦,抬头见沈未辰坐在太师椅上,四仙桌上置放着一个木雕小人,约尺许长,是名少女手持峨眉刺作凌厉刺击的模样。另有一排五六把雕刀,长短粗细各自不同,沈未辰右手握着柄圆刀,左手一块樟木,一双明眸正盯着他瞧,见他抬头,又低下头刨起木头来。   沈玉倾起身来到桌前,拿起木雕小人,见这小人几天前还只是略具身形,现在眉宇俱全,神态栩栩,只是差些精细,可不正是沈未辰自己?忍不住道:“你倒是学得快,前一阵子还是刀枪剑戟,没多久就马兔狗羊,现在连人都会了?”   沈未辰雕着木人道:“娘不让我练武……要不你陪我练几招?”   沈玉倾道:“我又打不过你。雅夫人知道你玩这个吗?”   沈未辰埋怨道:“她只会叫我学琴棋书画跟刺绣,都会了。”   沈玉倾道:“你都会了,那来比比。”   沈未辰问道:“刺绣?”   沈玉倾板起脸道:“当然是下棋!让你三子。”   沈未辰道:“玩投壶,用弓射!”   沈玉倾笑道:“你这哪叫投壶?叫射壶!”说着夺过沈未辰手上木雕。沈未辰急忙喊道:“哥!”   沈玉倾见那木雕小人是一名书生负手持书而立,轮廓未明,问道:“这是我?”   沈未辰笑道:“不然看着你干嘛?贪图你英俊吗?”   沈玉倾左右把玩,赞叹道:“你真是手巧,雕刻画画写字,连着武功都学得快。可惜上回铸剑没学全,不然把无为交给你重铸,又得一把传诵千古的神兵利器。”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像你有那么多公事要忙,不找些玩意学,怎么打发日子?整日跟娘一起使唤仆人,分配劳务,检查家事,巡视庭院?”又道,“第一个手拙,先刻个自己练习,第二尊拿你当模样。下个月爹生日,我刻一尊爹给他当礼物。之后景风、朱大夫、谢先生各一尊,这事就成了。”   沈玉倾道:“雅夫人知道你学这个,又要骂人啦。”   话刚说完,听到一阵脚步声,两人回头,正见着雅夫人站在门口。沈玉倾轻轻咳了一声,问沈未辰道:“你说我这手工如何?”   沈未辰忍着笑道:“哥你就是手巧,雕刻画画写字,连武功都学得快呢。”她说着忍俊不住,掩嘴咯咯娇笑起来。   雅夫人不知女儿笑什么,只觉这两兄妹肯定又有古怪,可眼下更有要紧事,也懒得细问。只道:“三爷拜访青城,过会子就到了。”   沈玉倾兄妹俱是一愣,雅夫人见他们发呆,道:“还有哪个三爷,你们那叔叔?”又对沈未辰道,“他是来见楚夫人的。估摸着距离晚膳还有点时间,我跟你爹商量过,想来掌门也不会反对。你去换件衣服,我先去厨房吩咐一下,待会回房帮你打扮。”   母亲这话说的掐头去尾,三爷来了,什么事情得跟爹讨论?又有什么事情掌门不会反对?沈未辰自然知道意思,螓首低垂道:“我待会过去。”   沈玉倾心中一沉,沈未辰年纪到了,这两年陆续有名门大家前来求亲。玉剑门的贾公子对小妹一见倾心,两次求婚;钱塘的贺公子富甲一方,又是表亲;还有重庆帮帮主的嫡孙许公子……这些人雅夫人都看不上眼,大伯也说舍不得。照雅夫人的想法,小小最好的良配是九大家的嫡亲,若非九大家出身,那就得是大门派的世子。玉剑门太小,贺公子不是世家出身,重庆帮老帮主还在,嫡世子都还不知是谁。这点爹跟娘也是赞同的。说起来,上回去唐门有不少人见过小妹,陆续来了几个旁亲求婚,楚夫人甚是恼怒,觉得是招蜂引蝶来着。   三爷比起这些人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不仅名震天下,又是崆峒掌门的弟弟,而且武功高强,未必会阻止小妹练武,又能指点她,除了年纪稍大,怎么看都是良配,也只有朱爷跟严大公子,还有九大家的几个世子勉强堪可比拟。   虽说自己早有准备,却还是不舍,只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几年。每次公务烦累,听她说几句体贴话,胡闹一会,便觉得舒心许多。   似是察觉沈玉倾心绪,沈未辰展眉笑道:“我先回房去。”又接过沈玉倾手上的木偶,笑道,“来日方长,全刻完都来得及。”   只是三爷怎么突然来访青城?沈玉倾正想着,又听见脚步声,原来是谢孤白与顾青裳先一步回到青城。   ※ ※ ※   齐小房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庭园,不由得目瞪口呆。虽是十月天,花草多凋,但楼阁栏杆布置精巧,院前两排整整齐齐的粉色山茶正开得灿烂,小房觉得漂亮,忍不住伸手摘了片花瓣放进嘴里就要吃,齐子慨忙打她手,斥道:“这不能吃!”   小房苦着脸道:“好看,看着很好吃。”   爱美是天性,小房忍不住四处探看,见着珍花异草便道好看,见到奇岩妙石也说好看,见着亭台楼阁更说好看,齐子慨也由着她蹦蹦跳跳。   第一个来迎接的名叫汤易泉,职称是礼司,负责接待青城外宾,见了齐子慨便行礼道:“三爷驾到青城,有失远迎,掌门稍后便来。”   之后便是沈庸辞和楚夫人亲自来迎。齐子慨拱手道:“沈掌门,静姐。”楚夫人见到齐小房这样一个标致美人,还道是齐子慨新婚妻子。雅夫人算盘落空。齐子慨解释说是自己领养的女儿,又要小房叫人。小房只得学着喊:“沈掌门,楚夫人。”   沈庸辞问起来意,齐子慨道:“我往丐帮祭奠彭大哥,那里出了事,我带着彭老弟回来,路上遇着令郎的谋士谢公子与衡山的顾姑娘,就搭了顺风船。想着与静姐许久没见,特地来打个照面。”   此番襄助彭小丐的事青城知情之人甚少,连沈庸辞与楚夫人都给瞒了过去,沈玉倾只推说谢孤白有私事外出,至于顾青裳,则说是回衡山禀告师门。两人回来时与齐子慨串了口供,只推说救了彭小丐后半路相遇。   彭小丐一家出事的消息早传回青城,楚夫人听了这话,忙问道:“彭大哥也来了吗?”   沈庸辞轻轻咳了一声,道:“华山与丐帮的事,青城不好过问。彭老丐一生侠义,望他后人平安。”   楚夫人皱起眉头,知道丈夫意思。齐子慨道:“彭老弟在半路上告辞,我也不知他去哪了。”说着暗暗给了楚静昙一个眼色。楚静昙会意,对丈夫道:“你公务繁忙,自个忙去,让我跟子概聊些往事。”   沈庸辞笑道:“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   楚夫人笑道:“我那些旧事你都听腻了,三爷跟我可没这么常见面。”   沈庸辞笑道:“那你们故人相见,我就不打扰了。”   沈庸辞走后,沈玉倾才来拜见。齐小房见沈玉倾衣冠楚楚,俊雅风流,英俊潇洒,讶异道:“这个最好看!”   齐子慨笑道:“这个不能吃!”   小房一脸认真地回答:“小房知道。”   沈玉倾早听谢孤白与顾青裳提起小房,问道:“这位便是小房姑娘了?”   楚夫人道:“我跟三爷有些话要说,你带小姑娘走走去。”   齐子慨道:“这孩子怕生,让顾姑娘照看她吧。”又对小房说道,“他是你景风哥哥的兄弟,你不用怕他。”   齐小房望着沈玉倾,道:“他比景风哥哥好看!”   齐子慨哈哈大笑,把小房拉到沈玉倾面前,说道:“劳你驾了。”   等沈玉倾领着小房离去,楚夫人才笑道:“你哪找来这么标致的女儿,还这么天真?”   齐子慨道:“她打小住在山上,什么也不懂,又救过我性命,我才领养她,还是今年二月的事。她已经学过不少规矩,懂事些了。”   楚夫人上下打量齐子慨,问道:“没把你那毛病教给闺女吧?”   齐子慨耸耸肩,无可奈何道:“来之前洗过澡了,省得挨静姐白眼,赶我出门。”   两人且聊且走,尽说些旧事,到了待客的太平阁,楚夫人问道:“你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   齐子慨望着楚夫人,缓缓道:“李大哥跟顺顺有个儿子,还住在青城。”   楚夫人脸色一变,吃惊道:“怎么可能?!慕海出关时还没跟顺顺……这不可能!再说顺顺人在甘肃,怎地又跑来青城?”   齐子慨道:“那件事过后几年我就说顺顺搬离崆峒,想来就是那时李大哥偷偷从密道潜回,接走了顺顺。我想他们选在青城,是想着出了意外还能找你帮衬,有个托孤的对象。”   楚夫人摇头道:“慕海若知道有密道,早通知你们了,这不是他的性子!”   齐子慨道:“他在关外住了几年,也许性子早变了。”   楚夫人愠道:“副掌这样想不奇怪,这可不像你的说法!”   齐子慨道:“这还真是他讲的。我传了消息给小猴儿,估摸着他哥也知道这事了。他骂我眼瞎,没认出人来,呸,他要有把握,怎地不先告诉我?他又寄信说不信我能瞒住,所以才不说,我又写信骂他推脱。”   楚夫人道:“行了,你跟副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就别啰唆了!你说慕海跟顺顺在青城,住哪?我要去见他们!”   齐子慨道:“他们都过世了。”   楚夫人一愣,神色转为哀伤,又问道:“顺顺为什么不找我?”   齐子慨道:“许是怕给你添麻烦,他们身上背着仇名状。怪的是,他们却没隐姓埋名,景风来到崆峒当铁剑银卫,报的竟是他们的本名。”   楚夫人讶异道:“景风?就是……”   齐子慨苦笑道:“就是你儿子的结拜兄弟,也不知哪来的缘分。”   楚夫人沉吟半晌,像是考虑了许久一般,问道:“崆峒知道了?”   齐子慨点点头。   楚夫人又问:“还追究吗?”   齐子慨摇头道:“他若平安度日,想来无事。若是传出去……明面上必须追究,怕是我哥也压不住。”   楚夫人脸现怒色,像是强忍一般,过了会才缓缓道:“我懂了,就当替你们兄弟善后。只是他身上背着仇名状,庸辞也不会答应收留他,只能让他隐姓埋名,衣食无忧,平安过一生罢了。”   齐子慨苦笑道:“他性子跟李大哥相近,无论哪一个我瞧着都难。”   楚夫人怒道:“要不送去点苍,你们两对兄弟讨论去!掀了锅,看谁难堪!”她显然怒极,多年培养的气质此刻荡然无存。   齐子慨苦笑道:“看静姐这模样就知道二十年过去,静姐还是本色未改。”   楚夫人哼了一声,脸色铁青。   ※ ※ ※   沈玉倾带着小房逛花园,小房甚是怕生,总离着沈玉倾五尺以上距离。他还道是小房生性腼腆,派人请来顾青裳陪伴。两名姑娘牵着手在园中游玩,顾青裳只是拉着小房说话,似是故意避开与沈玉倾交谈。只是小房见着什么都好奇,问起花种名称,顾青裳答不出来,只好向沈玉倾求援,沈玉倾一一回答。   沈玉倾见小房天真烂漫,想起小时候带沈未辰逛花园,沈未辰也是这般东问西问。他比小妹大三岁,五岁打根底,小妹八九岁才开始习武。一开始兄妹过招他还故意让着些,到后来真打不赢了,小妹还不肯信,那时小妹也才十一二岁而已。   时光荏苒,转眼小妹也要嫁人了……沈玉倾正自感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领着两人来到沈未辰闺房附近。只听顾青裳喊道:“小房,别乱跑啊!”   原来小房见着许多房间,青城摆设自比崆峒华贵许多,小房好奇之下随意闯入,竟闯到沈未辰闺房里头。顾青裳从后追上,见沈未辰正在梳妆。她之前便见过沈未辰,见她姿容秀丽,当时颇有好感,只是并未深交。不过之前沈未辰都是素容,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她梳妆,不禁疑惑。   小房吸了一口气,开心道:“好香!”又见着床被,立时扑了上去,只觉触手温软,喜道:“好舒服!”说着抱着棉被在床上不住翻滚。   沈未辰也不恼她无礼,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顾青裳忙将小房拉起,歉然道:“是三爷的女儿。”   沈未辰想起李景风曾说起他与三爷同寻密道,捡到一名妙龄少女收作义女的事,笑道:“原来就是她。”   小房站起身来,东摸西看,甚是好奇,顾青裳本要阻止,沈未辰只道无妨。小房在柜子上看到一样东西,拿在手上道:“这是景风哥哥的剑?”   顾青裳走近一看,见是把长约两寸的木雕小剑。柜子上还放着木雕峨眉刺,另一把小剑她认出是沈玉倾的配剑无为。还有其他几样兵器,雕工俱是精细,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夸道:“这些小玩意真精致。”   “都是小妹做的。”沈玉倾站在门口笑道。   顾青裳见齐小房在屋里东奔西跑,一会坐椅子上,一会看着花瓶,一会又回床上抱着棉被翻滚,对沈玉倾道:“让小房在这玩一会吧。沈公子事务繁忙,不如先处理公务,晚些我再带小房去找三爷。”   沈玉倾知道这是变相让自己走,于是告辞道:“有劳姑娘照顾小房了。”   顾青裳坐在床边看沈未辰化妆。沈未辰丽质天生,略施薄粉便显白晰,抹上胭脂足见娇艳。此刻见她正用黛笔轻描蛾眉,顾青裳不由得赞道:“妹子真好看。”   沈未辰问道:“顾姑娘不喜欢我哥吗?”   顾青裳讶异她问得直接,先回过头去看小房,却见只这片刻小房竟已抱着棉被睡着了,不由得好笑。她怕小房着凉,替她盖了棉被,这才回道:“沈公子人品极好,谁不喜欢呢?”   沈未辰道:“可我看你躲着哥哥,连做个样子都不肯呢。”   顾青裳摇头道:“做了样子怕惹麻烦。沈公子聪明机敏,暗示一下便懂。”又道,“我知道师父派我来做什么,只是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亲。”   沈未辰“喔”了一声,问道:“顾姑娘想奉道,接李掌门的衣钵?”她知道衡山规矩,掌门必须未曾婚娶,是以不少弟子晚婚,有些甚至过了三十才婚娶。   顾青裳眉头轻蹙,难道不是为了奉道接掌门衣钵就非得成亲?忽地明白沈未辰梳妆打扮的用意。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把柄小木剑拿在手上把玩,道:“我有个师叔天分极好,师伯们都说她能得真传。她十五年前嫁到汉口一个世家,丈夫潇洒,夫妻恩爱,众人都羡慕,可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夫家想要帮她丈夫纳妾,师叔不肯答应,因为她的身份,夫家也不敢勉强。”   “三年前,一群剧匪看上她夫家富裕,闯入家中杀伤许多护院,师叔拾起护院配剑杀贼。她十几年没摸过剑,眼力虽在,招式却跟不上了。虽然奋力杀退盗匪,保住了家属亲眷,却在她年轻时连她衣角都摸不到的对手手里受了重伤,家里人都很感激她,等她伤势痊愈后……”   说到这里,顾青裳故意停了下来。像吊胃口似的。沈未辰也不禁停下黛笔听着。   “她就答应让丈夫纳妾了。”顾青裳淡淡道。   沈未辰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师叔为什么答应让丈夫纳妾。因为她认命了,认命了,就得让步。   可自己为什么立刻就知道?   顾青裳又问:“你怎么没问为什么?”   “为什么?”沈未辰问。   顾青裳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   沈未辰觉得自己被顾青裳轻视,但她性格温和,也不想辩驳,只道:“也有嫁得好的,我娘和楚夫人就挺好的。”   顾青裳道:“是啊,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出嫁前的楚夫人,还有我师父。啊,三爷也是极佩服的。我若不是打定主意不嫁,肯定是非三爷不嫁。”   沈未辰不再说话,取了花钿贴上。   顾青裳走回书柜前,将手上把玩的木刻无为放回原位,又道:“这小剑真精致,再镶上些珠宝装饰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即便插标求售,卖得再贵,终究只是玩物。”   雅夫人走了进来,她认得顾青裳,又看见床上躺着一名少女,正呼呼大睡,皱起眉头问道:“这是?”   沈未辰回道:“这是三爷的义女,玩累了,睡着了。”   小房睡梦中听见有陌生人说话,睁开眼起身,雅夫人听说是齐子慨的女儿,忙道:“你再歇会,晚饭还早呢。”又见齐小房姿容艳丽,不输自己女儿,忍不住“咦”了一声。   小房揉了揉眼睛,问道:“义父还没好吗?”   顾青裳怕打扰她们母女谈话,拉起小房道:“走,我带你去见你义父。”   雅夫人见她们离去,走到衣柜前道:“我帮你挑件衣服。”   沈未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 ※   朱门殇在医馆见到杨衍,甚是意外,忙让病人散了。他先帮彭小丐看了伤口,开了药方给他,之后又问杨衍去处,杨衍只道:“天叔说他有安排,我还没问。总之先学武功再说。”   杨衍问道:“朱大夫,你打算在青城住多久?”   朱门殇向来漂泊,一处地方最多只住半年。他一开始是被软磨硬泡留下,后来与谢孤白和沈家兄妹相处日久,竟萌生感情,这一呆就是一年,连自己都感意外。   他道:“也不会呆太久,明年就走了吧。”   杨衍道:“我倒是希望你别走。”   朱门殇“喔?”了一声,问道:“你不是向来讨厌九大家,要我别当他们的走狗?”   杨衍道:“沈玉倾比其他人好些,还有……”他低下头,低声道,“你走了,我以后就不知去哪找你了。”   朱门殇也是感伤,拍拍他肩膀道:“有缘总会再见。天下这么大,我们不还是碰面了?”   杨衍点点头,两人聊了许久,朱门殇这才送走杨衍。之后回到青城,有人告知青城办了家宴,请朱门殇前去赴宴。朱门殇颇为意外,私下问了谢孤白原因,谢孤白只道:“当陪酒的,只管吃便是了。”   原来顾青裳虽是客人,但不过是衡山一名徒弟,以身份论不该入席,但雅爷考虑李玄燹用意,便也请了,又怕她尴尬,于是也请了谢孤白跟朱门殇两位幕僚做陪客。   另一边,齐子慨来到青城的消息传开,沈家不少堂亲都带着女眷来访,明着说是许久未聚,今晚不如一起吃个家宴,实则是想带着女儿让三爷“过目”。雅爷推拒得烦了,倒是雅夫人想到妙计,让盛装打扮的沈未辰坐在大厅,见着的都心知肚明,自知不如,纷纷带着女眷回去。   可送走堂亲,又来了一群远房表亲,原来是听说了表妹今日盛装的消息,特地前来一睹,虽然与三爷竞争无望,挤在门前跟雅爷闲扯几句,往里头飘两眼也是好的。   待到入席时,朱门殇先是见到顾青裳,不由得眼睛一亮。谢孤白低声道:“这是衡山掌门的首徒,李掌门特地派来向二弟致谢的。”朱门殇“喔”了一声,心中雪亮,待见到齐小房,又瞪大一双贼目。谢孤白道:“这是三爷的女儿,景风说过的那个。”朱门殇摇摇头,最后见着盛装打扮的沈未辰,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掩嘴直笑。   沈未辰见他取笑,故意走上前去,问道:“朱大夫笑什么?”   朱门殇忍不住笑道:“小妹今天……今天……真漂亮……呵……啊!”他脚背忽地一痛,原来是沈未辰又踩他脚背,不由得忍痛低声道:“你!……这里人多……我可大叫了啊!”   沈未辰敛衽行了一礼,身子半蹲,口中说道:“多谢朱大夫夸奖。”看着是大家闺秀的礼貌模样,脚下却趁势加大力道,只踩得朱门殇咬牙切齿,不敢声张。   谢孤白淡淡道:“都不是你惹得起的,还是乖乖回唐门找二姑娘吧。”   朱门殇吃了哑巴亏,横了谢孤白一眼,跛着脚入席。席上依着主次,依次是沈庸辞夫妻坐着主位,然后是雅爷、雅夫人、沈未辰、齐子慨、小房,楚夫人身边则依序是沈玉倾、顾青裳、朱门殇,谢孤白。   齐子慨早先在沈从赋与唐惊才婚宴上见过沈家兄妹,当时都没见沈未辰如此盛装打扮,大概料知一二,待沈未辰问了安,坐在自己身边,更加确定。   众人寒暄片刻,雅夫人命人上菜。   青城家宴自不简单,雅夫人又着意安排,珍馐美味色香俱全,只把小房馋得口水直流,也不等礼让,伸了调羹便去勺一匙雪花鸡淖。齐子慨甚是不好意思,还未喝叱,只见小房瞪大了眼睛,喜道:“好吃!”   她跟着齐子慨许久,崆峒物产少,更无这等功夫菜,齐子慨平日用餐也是随性俭朴,从不在意口味,何况青城家宴这等美食?众人看她天真,俱都笑了。   沈未辰见小房筷子使得不灵,夹菜常有掉落,每道菜上来时必先替小房夹上一些,才为自己夹上一些,又替她分菜。待上到荷叶粉蒸鸡时,沈未辰先替她解开荷叶,这才放到她面前,嘱咐道:“这叶子不能吃。”   齐子慨见沈未辰细心体贴,无微不至。他向来无心男女之事,平日在边关操练兵马,每次找著名目离开崆峒,除了办正事,余下时间多半找些打抱不平的事来干,鲜少拜访九大家,既与名门贵族女子无缘,也与寻常女子无涉。二哥催他成亲,替他物色,几次相亲他都应付了事,等齐子慷当了盟主,这十年更只有朱爷跟二嫂偶而提几句,他也乐得清静自在。   不过这趟出游带着小房后,心思却又不同。一来小房需人照料,总不能每次出门都带着——这又干系到小房有金发,必须得是信得过的人。二来小房不通世务,自己也不会教。三来二哥明年就回崆峒,到时又要听他唠叨。   沈未辰温柔耐心,瞧着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这对照看小房极好。还是青城公主,嫁妆丰厚,而且崆峒青城两派联姻,礼金必然加倍重,顺带能狠狠刮小猴儿一笔,就算花点钱弄间庭院让沈未辰住得舒服,未来十几年出门的旅费也不用烦恼。   既然娶谁都是得娶,沈未辰连外貌都无可挑剔,她若有心,不如早日定下来,省得麻烦。   又听雅夫人道:“小小,怎地不帮三爷倒酒?”   沈未辰起身为齐子慨斟酒,齐子慨道:“沈姑娘不用客气。”   雅夫人道:“三爷叫她小小便可,咱们自家人都是这样叫的。”   这暗示已是明显,齐子慨虽然粗豪,却不是笨蛋,既然有心,也顺着语意道:“小小也喝一杯。”   沈未辰替自己斟了一杯,举杯轻声道:“敬三爷。”   雅夫人接着兜些话题,都是沈未辰小时候的事情,楚夫人也帮着应和几句,夸沈未辰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沈庸辞与雅爷也跟着附和几句,有时也让沈未辰搭几句腔。沈未辰除了回答,未再说些什么,齐子慨只道她与寻常九大家姑娘一般,等着父母做主婚配。   朱门殇看这事越来越有成了的迹象,满心不是滋味,低声问谢孤白道:“真让小妹嫁给三爷?”   谢孤白问道:“有比三爷更好的?”   朱门殇与沈玉倾中间隔着一个顾青裳,不好问话。但见顾青裳只是吃菜,偶而跟小房和谢孤白搭几句,有时也应着沈庸辞与楚夫人的话语跟沈玉倾闲聊两句,其他一概视若无睹。   至于沈玉倾,表面上与三爷有说有笑,与家人热络,却始终没说过一句跟自己妹妹相关的话语。若被问起,也只是点头微笑。不置可否。   朱门殇虽与李景风关系甚好,不过想起他与沈未辰身份差距,料来也是没戏可唱。诚如谢孤白所言,三爷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心里仍觉得不舒坦。   齐小房似是察觉了不对,原本狼吞虎咽,渐渐放慢了筷子。她虽听不懂雅夫人与齐子慨明来暗去的话意,却也隐隐发现是与义父身旁的女子有关。沈未辰为她夹菜,她索性放下了碗筷,众人以为她吃饱了,都没注意。   齐子慨知道礼数,趁着话头热烈,夹了一块鱼肉给沈未辰道:“这鱼新鲜,小小多吃些。”   沈未辰星眸半合,低垂螓首,望着碗中的鱼肉淡淡道:“多谢三爷。”   雅夫人知道婚事要成,只需找个话头讲起亲事,心下大喜。她见齐子慨衣服上缝痕歪斜,问道:“三爷这衣服怎么破成这样?”   齐子慨道:“离开江西时划破的。”   雅夫人道:“这衣服怎地补成这样?你带着个女儿,还是缺个人照顾。”于是转头问齐小房,“小房要不要替爹找个娘?”   齐小房满脸通红,抽冷子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我有娘!我娘是诸葛然!”她虽不明就里,但隐隐然察觉到义父就要被人抢走,她必须反抗。   众人一阵错愕,只见齐子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过了会,楚夫人首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捧腹大笑,接着是听李景风说过详情的朱门殇大笑不止,原本一派典雅贤淑的沈未辰也顾不得端庄,笑得不住打跌,沈玉倾与谢孤白强忍着,仍是忍俊不住,其他不明就里的只得愣在那里。   齐小房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是满面通红,怒目看着沈未辰。   雅夫人见沈未辰笑得失态,皱眉喊道:“小小!”   沈未辰这一阵放情大笑,听母亲喝叱,方才忍住笑容,两眼发楞,像是想起什么,又怔又笑。随即敛容正色问道:“三爷,听说您在江西跟斩龙剑过过招?”   雅夫人以为沈未辰要问齐子慨的威风事迹,正觉得女儿聪明,只听齐子慨回道:“是这样没错,怎了?”   沈未辰起身拱手道:“晚辈败在方敬酒手上,想请三爷指点几招。”   这下连雅爷都是一愣,喊道:“小小!”   齐子慨笑道:“好啊!”   沈未辰没带兵器,抄起一双筷子指着门口道:“三爷请。”   这下子变起突然,沈庸辞起身想要阻止,沈玉倾抢先一步起身挡在父亲面前,伸手挽住他道:“好久没看小妹跟人过招,爹,咱们看看。”这一耽搁,沈未辰已走到门外,朱门殇更是抢先冲出,顾青裳也觉有趣,起身对谢孤白道:“看热闹去。”   齐子慨跟了出去,见沈未辰一身华服长裙,问道:“你这衣裳不方便吧?”   沈未辰点点头,“嘶”的一声撕去袖子,露出一双藕臂,又裂开长裙现出玉腿。朱门殇忍不住转头低声道:“小妹的腿真漂亮。”身边那人冷冷道:“那是我女儿。”原来竟是沈雅言。   朱门殇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谢孤白不知几时站到顾青裳身边去了,当下颇觉尴尬,只得悄悄挪了几步,退到沈玉倾身旁。沈玉倾正自微笑,朱门殇问道:“你不喜欢小妹嫁给三爷?”   沈玉倾微笑道:“我更喜欢看小妹打架。”   沈未辰将撕下的裙布打成绑腿模样,扎实了裙摆,踢去金缕鞋,双手各持一筷,轻声喝道:“三爷小心了!”猱身攻上。   只见她以筷子代替峨眉刺,身法快绝奇诡,齐子慨没料到她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功夫竟如此高明,不禁“喔”了一声,竟得退一步方能避开,随即伸掌接过。   沈未辰怕他功力深厚,不敢硬碰,侧身避了开去,飞起裸足踢他下三路。齐子慨见她来势凶恶,屈膝抵挡,若沈未辰这脚踢实,那是用脚背去撞膝盖,结局不言而喻。沈未辰收回右脚,顺势如跳舞般打了个滴溜,脚随身形盘旋而起,踢向齐子慨面门,同时双手刺向齐子慨胸口。   双方你来我往,转眼便过了十余招,沈未辰变招之快,出手之迅,腾挪之巧,竟连齐子慨也一时占不着上风。甚至几次短兵交接,以齐子慨功力之深,也夺不下她手中木筷。顾青裳看着瞠目结舌。她也与齐子慨一般,以为沈未辰只是大家闺秀,就算练过武也高明不到哪去,没想她武功竟如此之高,不禁惭愧起来,见到精妙处又大声拍手叫好。   沈雅言暗暗点头,心中得意,自己这个女儿在武学上的天赋确实无人能及。   二十余招后,齐子慨抓准时机,扣住食指弹去,沈未辰半截筷子断折,剩下半截把持不定,脱手落下。虽说是为了怕伤及沈未辰,但竟让齐子慨动到弹指乾坤,连沈庸辞都不禁愕然。   沈未辰拱手道:“多谢三爷赐教。请问三爷,该如何破方敬酒的龙蛇变?”   齐子慨道:“我的方法你学不了,不过……”他摸着下巴道,“龙蛇变是变化多端,看着眼花缭乱,其实你出手比他更快。下次跟他过招,管他怎么刺,你就对着他头上戳去,不要闪躲。”   雅夫人惊呼道:“这不是同归于尽?!”   齐子慨摇头道:“不会。方敬酒是长短剑并进,轻重不平衡,需要稳住身形。你身形比他灵活,腰腹后缩,向前刺击,你会重伤,他却必死。他赌不得侥幸,这就破了龙蛇变。”   沈未辰恍然大悟,喜道:“多谢三爷指点!”   齐子慨道:“其实你再练个一两年,方敬酒就不是你对手了。”   沈未辰收起断筷,转头对雅夫人道:“娘,我吃饱了,先去换件衣服再来。”   顾青裳见她脸上妆容早因汗水化了,连忙上前递了手巾给她擦拭,又挽着她手臂笑道:“沈姑娘,我陪你一起去。”神色间又是佩服又是亲昵。   沈雅言对雅夫人低声说道:“看来闺女不喜欢呢。”   雅夫人气得头晕眼花,低声怒道:“又不是她做主,还得看三爷意思!”   齐子慨对雅夫人道:“沈姑娘天资聪颖,雅夫人有女如此,当真令人羡慕。”   他这一改口,又把“小小”叫回“沈姑娘”,雅夫人当即知道无望。她刚吃饱饭,这一急一气,闹了胃气,忍不住扶着肚子哀叫。朱门殇忙抢上前去,说道:“夫人动了胃气,要休息。”   沈雅言也盼早些结束这尴尬局面,忙道:“劳烦朱大夫帮内人扎两针吧。”急忙派人把雅夫人送回房。   沈庸辞拱手道:“家人不自量,在三爷面前现丑了。”   齐子慨道:“哪的话?了不起得很。”心中想:“她既不想嫁,我又怎好误人?”他本对沈未辰无情。纯是想找个照顾小房的人。看来小房也不喜欢,暂且缓缓。他正想着,齐小房早走到他身边,紧紧搂住他手臂不放。   沈玉倾又觉可惜,又松了一口气,心想:“反正不急,且再看看。”又想,“小妹若没找着喜欢的,难道我养不得她一辈子?”   当下众人回厅,不咸不淡聊了几句,沈雅言推说要照看妻子先行离去,沈庸辞与楚夫人随后离开,留下沉玉倾。他正要送齐子慨与小房等人到太平阁歇息,一名侍卫来到,递了一封信给他,道:“公子,嵩山送来加急文书,要公子亲启。”   沈玉倾甚觉意外,接了观看,不由得脸色大变。   ※ ※ ※   雅夫人被女儿这通胡闹气得胃疼,朱门殇为她针灸,雅夫人不住叹气抱怨。朱门殇淡淡道:“雅夫人别生气,我瞧小妹闹这出也是挺好的。”   雅夫人听他这样说,气更不打一处来,怒道:“哪里好了?”   朱门殇摇头道:“我觉得三爷有古怪。”   雅夫人见他说的认真,问道:“哪古怪了?”   朱门殇道:“你瞧他那闺女,虽比不上小妹端庄,也是个美人,又天真不懂世事,真有男人捡着这样的闺女,不当老婆当女儿的?”   雅夫人疑问道:“什么意思?”   朱门殇道:“先说几件事吧,多年以前,楚夫人与点苍诸葛掌门兄弟还有三爷闯荡过一阵不是?若说副掌身量矮,诸葛掌门气性高,楚夫人没看上三爷又为着什么原因?”   雅夫人道:“楚夫人年纪比三爷大些。”   朱门殇道:“那再说第二件,听说三爷跟诸葛副掌是老交情。今年初诸葛副掌拜访崆峒,闹了两个月失踪,之后再出现,说是找密道?这……就真只是找条密道?还是找密道是真,另有隐情也是真?”   他见雅夫人脸现犹豫之色,又道:“再往下说,找着密道,又捡了个姑娘,就算三爷是正人君子,诸葛副掌难道也坐怀不乱?没让三爷带回去当妻,也没让诸葛副掌带回去当妾?”   雅夫人惊道:“你的意思是三爷跟诸葛……可诸葛然好女色可是不假,他在各地都嫖娼呢!”   “谁见着了?雅夫人见着了?就算他真嫖娼,男女通吃的也不是没有。”朱门殇拔下雅夫人身上的针,“三爷跟诸葛副掌两人至今都未婚呢。我听崆峒的朋友说,诸葛副掌每年都寄礼物给三爷。”   雅夫人瞠目结舌,朱门殇见她显然信了几分,最后道:“那姑娘叫三爷‘爹’,叫诸葛副掌‘娘’,我想……这……不好说。小妹也许是猜到几分,这才闹了这一出。”   雅夫人连忙点头,道:“有理,有理。”接着又叹息道,“幸好小小聪明,险些让我给误了终生!”   朱门殇暗自窃笑,道:“夫人好生歇着,别躺下,晚些就好。”他刚嘱咐完就有人前来通报,说是沈玉倾有急事召见。   ※ ※ ※   “操,才几个月时间,连他娘的嵩山副掌门都杀了!再过两年,连我都要怕他了。”齐子慨摸着下巴道。   房间里除了齐子慨,还有谢孤白与朱门殇、顾青裳三人,顾青裳正看着萧情故寄来的书信。   过了会,沈玉倾兄妹垂头丧气走了进来。齐子慨问道:“怎样?”   沈玉倾道:“爹说他杀了嵩山派副掌门,即便是结义兄弟,青城也不宜包庇,只能绑了交给嵩山,再要求宽大处置。娘说可以救人,但要让景风兄弟隐姓埋名在青城藏着,这辈子都别离开。”   沈未辰也难过道:“娘不让我出去找人,就算楚夫人来说也没用,上次受伤真吓着她了。”   顾青裳看完书信,道:“他杀的是嵩高盟的叛徒,嵩山不感谢他,还要杀他?要不就得隐姓埋名一辈子?”   沈玉倾道:“萧公子就是想帮他,才在通缉前先通知我们找到景风。”   沈未辰急道:“可这封信就算是加急文书,此时通缉令也下了吧?”   “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的仇名状,这两个合起来才是麻烦。”谢孤白道,“他杀了副掌门是犯嵩山法令,是死罪,他得罪泰山是仇名状,要祸延三代。泰山要杀仇人,嵩山必当义助,看来是非要景风的命不可了。”   朱门殇骂道:“他娘的赶尽杀绝啊,有没有这么狠?连灭门种都当不了!”他想起那日杨衍在武当企图毒杀严非锡,严非锡逼迫玄虚以武当律法处置,要不是沈玉倾及时赶回,杨衍就得死了。   谢孤白道:“嵩山得做面子给泰山掌门,不然自家要乱。”   沈未辰急问道:“三爷,能带景风躲进崆峒吗?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崆峒安全。”   齐子慨苦笑道:“崆峒也对景风发了仇名状。”   朱门殇和沈未辰同时惊呼出声,顾青裳瞪大了眼,连沈玉倾也为之动容。   沈未辰急红了眼眶,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齐子慨道:“一言难尽,总之,先派人找到景风,把他接回青城再说。再不然……”他想了想,道,“送去点苍,小猴儿会帮他。”   ※ ※ ※   众人散去前,谢孤白特地留住了齐子慨。   “什么事特地找我聊?”齐子慨甚是好奇,道,“若是什么昆仑共议的事,那不归我管。”   谢孤白替齐子慨倒了酒,那是四川特酿的竹叶青,这才道:“在下有个朋友是三爷家乡人,名叫文若善,不知三爷知不知道?”   齐子慨想了想,道:“听着挺熟悉的。”   谢孤白道:“《陇舆山记》的作者。”   齐子慨猛然醒悟,道:“原来是他!这人有名气,不过失踪好几年了。蛮族有密道这件事还是他先说出来的。”   谢孤白道:“我与二弟都与若善相熟。若善早逝,仍挂心天下,可惜这密道没在他生前找着,还他一个公道。”   齐子慨叹道:“确实可惜。你要问的就是这件事?”   谢孤白接着问道:“在下听说崆峒找着这条密道了?”   齐子慨一愣,点点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用兜这么大圈子,像跟小猴儿讲话似的,累人。”   谢孤白道:“我想问三爷几件事,还望三爷不吝告知。三爷可知道那条密道通了多久?”   齐子慨心下揣测,照李景风年纪,李慕海肯定在二十余年前就回中原,于是道:“最少二十年了。”   谢孤白点点头,道:“三爷,照这个时间推算,蛮族在关内指不定有第二代了。”   齐子慨眉头一皱,这话说得在理,但自己没往这方面想过,朱爷或许想着了,但他不说。昆仑共议前,朱爷不会放出太多关于蛮族的消息。但若蛮族真有第二代,此时不但可能潜伏在九大家,也可能潜入了铁剑银卫当中,这可是件大事。   齐子慨道:“我懂你的意思。”又问,“然后呢?”   谢孤白道:“或许蛮族不只有一条密道,不知朱爷与三爷是否想到这层?”   齐子慨问道:“这都是文若善的猜测?”   谢孤白点点头。   齐子慨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谢孤白替自己倒了杯酒,过了会才道:“三爷,既然有了密道,是否需要派人往关外走一趟?”   齐子慨沉吟半晌,道:“出关即是死间,返回就是死路一条,向来如此。”   谢孤白道:“那是怕蛮族潜伏入关,现在蛮族早已进来,他们对我们熟知,而我们却对蛮族一无所知,真有动静,我们是劣势。明年便是昆仑共议,齐掌门要回崆峒,这件事……还需三爷看着。”   齐子慨道:“这事我会张罗。不过……这事你怎么不跟沈掌门说,请他转告朱爷,却兜了个圈子找上我?”   谢孤白道:“我是沈公子的义兄,也是他的谋士,不是沈掌门的人,不好往上说。”   齐子慨摸着下巴看着谢孤白,过了会道:“行,我知道了。”   ※ ※ ※   沈未辰回到房里,今天一天事情太多,饶是她豁达,此时也免不了唏嘘。又担心着李景风,正坐在床边沉思,就听到敲门声,却原来是顾青裳。沈未辰请她进来,问道:“顾姑娘有事?”   顾青裳两眼发光,赞叹道:“我本以为你是寻常大家闺秀,只等着出嫁认命,没想你功夫这么好!”   沈未辰摇头道:“今天这样胡闹,娘肯定要骂死我啦。”   顾青裳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关系?你不想嫁啊!”   “我凭什么不想嫁?”沈未辰反问道,“我是青城的女儿,受尽青城的宠爱,他们是我的至亲家人,为他们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委屈,我凭什么不想嫁?”   “我开了一间学堂,收留了二十几个孤儿,教他们读书,除了血缘外,他们也都是我的至亲家人。”顾青裳道,“我就要让他们为我卖命卖身?”   沈未辰坚决道:“如果他们愿意,他们也不会觉得委屈。”   “哪柄木剑镶了多少宝石,卖多高的价钱,都只是玩物。”她绕到沈未辰身后,双手环抱住她肩膀,沈未辰见她突然亲昵,不由得一愣。只听她道:“真正的剑却很便宜。所有的东西都一样。贵的都只是用来赏玩。”   她把脸颊贴在沈未辰脸颊上,轻声说:“你在自己身上插了价码,觉得该值多少就得卖多少。”顾青裳道,“青城不缺这个钱,你可以不用这么值钱,你可以让自己下贱一点。”   沈未辰听她说得粗俗,吃了一惊。正要挣脱,顾青裳却将她紧紧搂住,在她耳边低声道:“趁着你还没把自己卖出去,最少像今天一样,做一点不为了青城,而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第九卷 昆仑共议 篇 第81章 潜滋暗长(上)   他全身打着哆嗦,炉火热烘烘的,可怎么也烤不暖。他合身凑了上去,把双手凑得近些,可这也不济事,仍是一阵阵乍暖猝寒,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始终放不下。   肚子有些疼,是闹了胃气?可昨晚只就着冷水吃了半颗窝窝头,莫说饱,连止饿都勉强。   就这一次,开个张,陈老大说,一人有十两银子。十两!那得有多重?掂在手里有没有巴掌大?希望有。他见过人家用银两付账,只掰下小小一块就能买一整斛米,够家里吃上个把月。   银子……他还没摸过银子呢,银子是什么感觉?   爹的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瘸了,说是被驿道上乱冲的马踩断了,报了门派追捕也没找着马主,那之后爹就不能下田了。爹说,养不活儿子了,得卖,娘抱着他跟爹吵了一晚,吵到他迷迷糊糊睡去。   没多久后的某一日,娘正陪着他弹石子玩,爹领着不认识的男人回了家,瘸着脚一摇一跩地牵着他手走出屋子。他听到房门上闩的声音,很沉,爹嘱咐他去打水,等门一开就把水送进屋里头,说完又去张罗下一个男人。   他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两肘支在腿上,等着男人出来,等着下一个男人进去,等着一个又一个男人进进出出……   皮肉钱,这词是谁先说的?讲得真好。等把皮肉都卖光了,就剩下骨头跟血。   娘已经把皮肉卖光,所以才病了。   爹不在了,说是半夜喝醉了失足摔落田沟。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娘不用再养爹,自己就可以养娘。娘终于可以歇息了。他记得爹摔死的那天夜里,月亮好大、好圆。爹就站在田沟旁喝着娘用皮肉换来的酒……   娘说,只要存够了钱,就帮他讨房媳妇。可他在周员外家那点工钱连看诊都不够用。听说城南慈心医馆来了名神医义诊,他想过背着娘过去看看,可就算诊金免费,药钱哪来?   他没敢跟娘说他在百步林偷偷亲了小泥巴,小泥巴赏了他一巴掌,第二天又冲着他笑。   怎么就烤不暖呢?他听到自己牙齿不停撞击的叩叩声,股间也不禁微微栗动。   躲在后面做做样子吧,这么多人,轮不到自己。   “待会大家得拼命!”陈老大举着刀喊道,“砍中一刀,多分一两!”   砍中一刀有一两?这能帮娘添床被子,再把那件缝缝补补,夹里早掏空的棉袄换掉。   冬天到了,可冷了……   他听到了周围的欢呼声。   他吞了吞唾沫,把吊在嗓子眼上那颗心压下去。只要干完这票,什么都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他想起那名白衣哥哥,那个穿着一身洗薄的白衣,长得好漂亮的哥哥。他说自己从河南来,在重庆等人。他抓着我偷东西,却没揭穿我。他还帮娘看诊,替娘买药,娘立刻就好转了。   可他说药很贵,一帖就要一个月的工钱。娘救不活了,就算慈心医馆的神医也救不活,不如省下钱安葬娘。   他问他是不是真要救娘。他对着他笑,笑得好温暖,瞧着很舒服。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阴错阳差撞着了护院小李的勾当……   马来了,这群人唯一的一匹马。马上那人喊道:“是这条路!”   他听到欢呼声。陈老大比了个手势,将炉火踢翻,几个人上前灭了火,周围顿时暗了下来。他愣在原地,被小李拉到路旁,压在芒草丛里。   “埋低身子。”他听到小李说,“待会冲上去,什么都别想,拿刀就砍。要是怕,想想你娘。”   小李是周员外家的护院,知道他缺钱,又怕他揭破,于是答应让他入伙。   他等了好久好久,越等越冷。风好大,他紧紧握着刀。他还没拿过这么重的刀,得用两只手拿着才稳。   “这是杀人。”白衣哥哥说,“你要杀人来救你娘?”   “这太危险。”白衣哥哥又劝道,“别让你娘难过。”   可不杀人,娘就要死了。他什么都不会,怎么挣钱?不就是杀人?他能的…他能的…   终于来了,远处两点亮光上下晃着,那是挑了灯笼的马,马上是名光头老人跟一名短发少年。   陈老大一声大喝,大伙一口气抢上。   只要砍中一刀就好,砍中一刀就躲到后面去,成不成都行。   他挥刀往老头身上砍去。   他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上撞了一下,凉凉的。他眼前一红,吸不上气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脖子有点疼,像是噎着了,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   自己为什么会来这?   是因为白衣哥哥说:“你没钱,救不了你娘。”   是因为小李说:“我们人多不怕!”   还是因为娘已经咳得不行了?   或者是……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的脑袋像是被抽空了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个娃娃呢。”彭小丐皱起眉头,“看着比你还小。”   杨衍刚杀掉带头的陈老大,跳下马来,在陈老大身上摸了摸,找到一张丐帮的悬赏花红。“一千两!”杨衍咬牙道,“真舍得!”   “丐帮有的是钱。我们走水路本来就慢,他们加急文书送通缉令,江西到这都不用几天。”彭小丐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二十几具尸体,“这都不过是些地痞无赖保镖护院,之后要是遇到土匪马贼或门派弟子,就没这么好应付了。”   “夜榜呢?”杨衍问,“要提防夜榜吗?”   彭小丐嘿嘿冷笑道:“夜榜的杀了人,找谁领赏去?莫说不合夜榜的规矩,九大家通缉去找夜榜援手,这脸他们丢不起。”彭小丐想了想,“看来我们下船后还是露了形迹,以后得更当心些。”   “幸好都杀光了。”杨衍问道,“天叔,接着怎么办?”   “去甘肃。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那瑞安全些。”彭小丐一夹马腹,“明年三月就是昆仑共议,徐放歌严非锡都会去,找得着机会。”   杨衍点点头,回头望向地上那少年的尸体,见他一双眼兀自瞪着天空。他骑上马,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青年从芒草堆中走出。他盘着高髻,乌黑的头发垂下,一身白衣洗得薄了。他也望了地上少年一眼,便朝杨衍的方向跟去。   ※ ※ ※   叩、叩、叩……   手杖在青石板上轻轻敲着。手杖的主人闭着眼,像在想一件为难的事情。   “硬爪”黄柏单膝跪地,右手包得足有碗大。   “怎地拖到三爷来了?”诸葛然张开眼,“是江西菜吃上瘾,舍不得办事了?”   黄柏低头道:“徐帮主拖了许久才来,我们还险些被抓。”   “十几个高手抓一个彭小丐,能让人给逃了,你没死在那,我都想写信骂三爷。行,去把爪子磨利点,下次问过人家再伸爪子。”诸葛然伸出手杖点了点黄柏肩膀,黄柏忙起身告退。   “彭小丐离了江西,于大局影响就小些,不过是点苍跟丐帮华山多了名仇人,算起来自己还得排在第三位,让他们两家烦恼去。”诸葛然想着,“可这么大的事,徐放歌能耽搁?再来,江西道上传出赊刀人的故事,明摆是要提醒彭小丐一家,谁趟这浑水?要是外人,夜榜能这么多事?若是自己人……”   臭丫头带走了彭小丐的孙子,难不成是她搞的鬼?小时候听叔叔说故事听傻了?诸葛然心想:“得在徐放歌问起之前先写信骂他没管好儿子,这叫先声夺人。”   他离开大院,回到书房,玉金堂的易迁见着他,忙迎了上来,递上厚厚一叠账册:“副掌,这个月的账本。”   诸葛然问道:“石场那边最近怎样?”   易迁眯着一双鼠眼,恭敬道:“最近没采着什么好玉水,都是些劣货,我督促着加紧了。”   “你督促?这令传下去,到了地方门派,门派再下去石场,石场吩咐工头,工头吩咐工人,你在这边吼,那边当蚊子叫。”诸葛然问道,“听冠出发了没?”   易迁低头道:“大公子还在昆明。”   “也对,昆明地方挺大,得走十天半个月才出得去。我估计他连漱玉轩都没离开吧?”诸葛然翻着手上账本,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他指指门口,示意易迁离开,之后又见了督办兵器的军监司和督办工务的运务司,吩咐了些事情。刚过午时,一名男子身长七尺,长的方面细眼,左边脸颊上有颗半截小指大的痣,周围青斑有铜钱那么大。恭敬喊了声:“二叔。”   这人是诸葛焉的二子诸葛长瞻。诸葛然问道:“从庆远回来了?怎样?”   “都打过招呼了,交待昆仑共议前让他们戒备,加强工事。也检查了各处兵库房,器械都完备。昭通城的马少了些,我通知易堂主采办,明年二月前能补上。”   “最近马价如何?”诸葛然问,随即又道,“等等,这得问易迁才是。”   “比去年贵了两成。”诸葛长瞻道,“我打听过了。”   诸葛然颇有嘉许之色,站起身道:“过两天陪我去宏族,是该让你长长见识了。”又问,“你洪语学得怎样?”   宏族位在云南以西,自成一国,语言习俗有异,向来与点苍交好,之间常有贸易往来,诸葛然与现今国王莽象王私交甚笃。   诸葛长瞻听诸葛然问起,当下用宏族语回道:“我跟宏族人说过话,还能听懂。”   诸葛然听他说得流利,伸手杖敲了他臀部一下,意在嘉许。他径自走出,诸葛长瞻缓步跟上,两人在廊下又聊了些话,都是家里事。诸葛长瞻见叔叔去向,停下脚步道:“二叔,我回流金轩办公去。”   诸葛然道:“怎么突然要回去?还没吃饭呢。”   诸葛长瞻苦笑道:“瞧你走这道,是想坑杀侄儿。”   诸葛然拿手杖在地上敲了两下,笑道:“算你机灵,滚你的去。”   他到了漱玉轩,守卫见着他,正要进入通报,诸葛然举起拐杖指着守卫道:“多走一步,打断你的腿。”说着一歪一瘸快步走入院子,将左手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噤声。众人知他厉害,哪敢声张?   他到了书房,见里头无人,又走到诸葛听冠寝居前,听见里头“哼哼唉唉”的声音,一脚将房门踹开。一名裸身少女正坐着不住捣弄,见有人闯进,花容失色,抢了被子掩住身体。诸葛听冠夺过被子遮住自己下体,骂道:“贱人,还怕看呢!”   “怎么这样跟毓娘说话?”诸葛然找了张椅子坐下,道,“外头月亮太晒,我就进来躲会。你们夫妻继续办事,别当回事。”   诸葛听冠笑道:“二叔别捉弄人,正当午时,哪来的月亮?这娘们也不是毓娘,毓娘在后堂歇着呢。”   诸葛然对那少女道:“继续啊,我见得多了。”他见那少女不上不下甚是尴尬,骂道,“不继续又不下来,你这屄打算住上了是吧?!”   那少女连忙起身捡衣服,也顾不得丢脸,夺门而出。   诸葛然喝道:“停下!”   那少女停下脚步,脸色苍白,被唬得簌簌发抖。   “我不管你是哪家院子的,传出去,以后再有妓女进点苍大殿揽生意,我通通送去宏族,第一个就送你!”诸葛然道,“记得把门掩上。”   那少女脸忙点头说是,掩上门落荒而逃。   诸葛听冠起身着衣,求饶道:“二叔,别发火……”   诸葛然冷冷道:“不是大晚上你办啥事?不是你妻妾,漱玉轩怎么还有娘们?当这里是妓院吗?我要这样都不发火,还得先浇油吗?”   诸葛听冠道:“要出门了,就取个乐子。行李刚收拾好,二叔不来,我都要走了。”   诸葛然道:“你知不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诸葛听冠道:“当然是人强马壮,兵多将广啊!”   “是钱!”诸葛然手杖用力在地上一顿,显然对自己侄儿的无知极是恼怒,“你知道石场今年少了多少税?”   诸葛听冠耸了耸肩,道:“点苍够有钱了,少收点我瞧着也足够。”   “你那屌也够长了,剪些下来我瞧也足够!你把棒槌挺过来,我剪些给你姑姑寄去,她欠得很!”   诸葛听冠默然不语,倒不是怕诸葛然真敢剪他,也不是怕诸葛然羞辱,是怕他向父亲禀告,那又有的一顿好打。   诸葛然上上下下打量他,过了会道:“你现在要干嘛去?”   诸葛听冠恭敬道:“等用完午膳就往石场去。”   诸葛然倒吸一口气,喃喃道:“我本以为你蠢得像是推磨的驴,我还真他娘错了!你蠢得像石磨!”   诸葛听冠忙道:“我马上去,现在动身,在路上吃饭!”   诸葛然道:“申时后我派人找你,要在昆明抓着你,保证你比我还瘸!”说着伸出手杖指着他双膝。诸葛听冠不敢耽搁,转身就走。   离开漱玉轩,诸葛然又来到神皇殿。每次到这里都觉得这名字也太招摇了……想起大哥改这名,诸葛然就觉得头疼。   用了个“皇”字,昆仑共议不就有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的规矩?要不九十年过去,早不是九大家,而是九大国了。偏偏老哥说,“皇”跟“帝”不同,称帝不行,称皇无妨,要不道观里头的玉皇殿不早拆了?可照这说法,也没见九大家围攻关帝庙的。   总之,无论是不是司马昭之心,都是路人皆知了。   这神皇殿宽十丈,长十五丈,正当中是一张翡翠九龙椅,从一块两万多斤的毛料剖出来,单是把它运来昆明就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一切就是从这块石头开始的。那时节还是爹在当掌门,从石场挖出了一颗原石,高达九尺,足要十人合围,一刀切,玉润水足,惊动了石场所有人,连先任宏国孟瓦王都亲自来看。跟这块毛料比起来,后来出土的“登仙阶”都算是贱货了。   孟瓦王出了跟这块毛料一样重的银子,要赌这原石。三十万两银子,即便点苍号称金玉之乡,也是笔天价巨款。   饶是点苍与宏国向来交好,爹也舍不得这块原石,可孟瓦王极为殷切,苦苦哀求,又添了一千名奴隶做价,爹即便不肯,又不好与孟瓦王撕破脸。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跟爹说的。   “万金易得,一国难求。剖石为誓,永结同盟。”   为了一块还不知有多少价值的毛料赌上与宏国的邦谊,委实不值得,不如借此跟宏国交好。父亲接受了自己的办法,与孟瓦王说好,不收分文,将这块毛料从中分剖,让孟瓦王先选,换两邦永结同心。   孟瓦王大喜,也不好占这便宜,于是选了没切边的那角。一刀分剖,满目见绿,晶莹剔透,单这一刀这块毛料就价值二十万两银子。孟瓦王选的那块宽长,后边却短,前边满绿,后面却白,之后解石更见畸零,最后边一大段全打了水漂。   他还记得切到点苍这块时,父亲脸上冒了汗,把他的小手捏得有些疼。他们从尾端解起,第一刀下去,才知切下去的地方仅有最开始那一块巴掌大小指粗的翡翠,接着第二刀,第三刀,都不见出玉。不过比起这颗石头能开出什么,诸葛然更担心自己的手骨给父亲捏碎了。   忽地,听到石工一声惊叫:“出玉了!”   那是比孟瓦王那块更大的一片满绿。   孟瓦王没有怨言,甚至更欢喜。他们各自约定好,雕刻成两张椅子。孟瓦王的玉后绿前白,绿少白多,他用六年时间雕刻了一座白象帝座,之后东征西讨,南北征伐,竟给他打下了一片江山。   父亲花了十二年的时间雕刻这张翡翠九龙椅,高七尺,宽五尺五寸,深两尺七寸,就放置在七层台阶上。一条巨龙庄严雄壮,龙爪箕张,按在椅背上,五爪尖各有上一点红。剩下八条蟒龙盘旋围绕,都是四爪。整张椅子无一块拼料,全由整块翡翠打造。   父亲说,这是点苍雄霸天下的征兆,坐在这张椅子上的都是能号令天下的人。就在这块玉石出土后的第二年,父亲就当了昆仑共议的盟主。   他摸着这张椅子,触手冰凉,就是这征兆决定了点苍这三十年的经营策略。   “坐上去啊。”一个低沈雄劲的声音传来。脚步声从神皇殿入口处由远而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又不是没坐过,冷冰冰的,无聊得紧。”诸葛然笑道。   来人有一头黑白间杂的卷发,身长七尺有余,头戴冕冠,下巴尖削,鼻梁高挺,双眼有神,虽已至中年仍是英姿焕发,眉宇间与诸葛听冠有几分相似。那是他大哥诸葛焉。他们兄弟打小感情就好。诸葛焉相貌英挺,武功高强。他们一起闯过江湖,历过危难。上过同一间妓院。找过同一对姊妹花。父亲面前他们互相掩盖过失,犯错后争相承担。就这样过了四十年。诸葛焉坐了这张翡翠九龙椅继位那一日。等各部司长退下后。他叫住了诸葛然。   “这是掌门的玉椅。”诸葛然拒绝道。   “你这啥都想试的性子,难道不想坐坐看。”诸葛焉咧着嘴笑。没有半点猜忌的心思。诸葛然犹豫了会,禁不住好奇坐上了。   冷冰冰,硬梆梆,还不如自个房里的太师椅舒适。这是诸葛然当时的感觉。也是他唯一一次坐上九龙椅。之后他再没兴趣了。比起这张椅子,他更在乎坐在椅子上的人。   “有事?”诸葛焉坐上九龙椅,问道。   “你女儿惹的祸。”诸葛然道,“彭小丐走脱了,他孙子被悠儿带走了。你写封信给她,问问她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教坏的?她拿你当榜样。”诸葛焉抱怨道,“我写不如你写,她信你多过信她爹。”   “就是亲过头了,这丫头野得很,不会当回事,尽耍赖皮。”诸葛然道,“你写她会怕,知道轻重。”   诸葛焉想了想,道:“行。”   诸葛然把手杖平放在手上把玩,道:“还有件事,算是旧事重提。”   诸葛焉皱起眉头,疑惑道:“什么事?”   诸葛然抬头看着诸葛焉,瘪了瘪嘴,手杖在掌心打了个滴溜:“这张椅子听冠坐不住,点苍立长的规矩得改。”   诸葛焉犹豫了片刻,道:“你再教教他。”   诸葛然摊手道:“我能把驴教得像马,能把狗锻炼成狼,可鸡变不了老鹰。听冠他娘的连鸡都不是,顶多算是金丝雀。鸡会下蛋,金丝雀只有好看,还飞不出笼子。”   诸葛焉叹口气,道:“再给他三年,再不成……再说吧。”   诸葛然默然不语,只道:“那我没事了,告退。”   诸葛焉道:“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嫂子请了新厨子。”   跟嫂子吃饭?算了吧。诸葛然心想,要是当年楚静昙嫁给了大哥,点苍肯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就算生不出沈玉倾,也不至于生出个蠢儿子。沈玉倾说起来还是让沈庸辞教坏了,要是让自己调教,哼~比严家三个儿子加起来都有用!   诸葛然摇头道:“我还有事呢,再几个月就昆仑共议了。”   “也不差一顿饭的时间。”诸葛焉叹了口气,拍了拍椅背,道,“昆仑共议啊……”   ※ ※ ※   河北九十年来第一家妓院正紧锣密鼓地兴建。当然,这是指不包括“半掩门”这种私娼在内的。   不只是河北,得了方丈首肯,河南山西也跟着大兴土木,唯有嵩山没什么动静。这也难怪,他们副掌门刚遭刺客刺杀,凶手还在逃呢。   不过少林寺的俗僧们可没空理会这档子事,除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谁不是个个摩拳擦掌,或者说摩拳擦枪,等着做大买卖?地藏院的俗僧们从未如此勤劳,找地,盖大院,植花草,雷厉风行,令到即建。又有那地方上的俗僧闲暇时义助,不闲暇时也义助,工人管够,材料管齐,辰时缺漆,巳时就已刷上。只是有人去惯了群芳楼,想要便宜实惠就好,也有走过唐门妓院的,想要姐儿懂风骚,这一会僵持不下,索性盖两间,一间有风情,一间好皮套。   窑子开张得有姑娘,那些“半掩门”多是穷人家无以维生,不得已卖身,干枯黄瘦,怎做得乐子?可去哪找姑娘?寻常良家妇女自然不肯,昆仑共议后也不许逼良为娼。再说,方丈好不容易允了这一桩,怎能不安安分分,守了规矩办事?   还是铁公鸡觉慈住持有办法,不但银钱财政有一手,营生门路也懂得多。大院梁都还没上,他就去武当地界招揽了一批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地界治安败坏,十间妓院九间黑,想正经营生的窑姐儿反倒没出路。   至于觉慈住持以及跟着他出差的僧众有没有先“验货”,这就不好说了。   不管怎样,俗僧们确实是兴高采烈办这事,但说起方丈为何突然开窍,那又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觉空首座出的主意,也有人说是外号“石头”的了平住持的想法。不过最后大伙都知道,那是觉见方丈做的主。   众人既感恩又戴德,又有人说觉见方丈有感于正俗之争,打算来次大改革,免去“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又说以后要开方便法门,让俗僧蓄发还俗。这消息传得甚快,虽有人说是谣传,可也有人信了几分,加上这段时间地藏院的俗僧出来办事,往例正僧肯定给些难处,但觉见亲自下令不许刁难,当真事半功倍。   过没多久,方丈又开了一例,允俗僧亲眷至寺中探望。   原来俗僧中不少有家眷的,在寺中任职,通常不允家眷来寺中探望,盖因佛门清净地,说是出家,任着妇人叫丈夫,孩子叫爹,这多难堪?此令一开,不少住得离任职处远的俗僧家人纷纷来访,一时间寺里开了团亲会般,呼爹叫娘之声不绝于耳,教一些德高望重的正僧瞧着频频摇头。   虽然仍不许家眷在寺中过夜,但此时俗僧也觉合理,毕竟庄严地方,也不好佛前行苟合之事,只是对觉见方丈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地藏院忙得厉害,子德首座却病得厉害。这位四院八堂最老且唯一的“子”字辈首座向来怕事,唯觉空首座马首是瞻。此时他正躺在病床上气喘吁吁,他虽然病后瘦了些,仍是肥胖,睡衣下干瘪的皱皮只有他自己跟近身服侍之人才知道。   他向来不善武功,就算当了首座,学了易筋经,这讲究安祥宁静心定如水的高深武学他着实练不好,也不想练。若是当时学得勤奋些,今日或许能少受些苦。   他家大业大,妻多子孙多,万不想死在少林,只想等着稍好一点就告老回家乡,死在自己家里,那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是的,自己的家里。他太长命了,死了两位正妻,第三任妻子才四十多岁。还有许多妾室、儿子、孙子、曾孙子,玄孙……他甚至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他们会围着他哭,他会伸出手摸着三儿子苍白的头发说:“你也这么老啦?”   这样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河南首富,少林寺首座,妻妾成群,子女繁多,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觉空来见他了。   这是子秋的弟子,比自己晚着一辈,是子秋在病床前亲手把自己交给他。   是的,是把自己交给这位师侄,而不是把师侄交给自己。他的家业,地藏院首座的身份都是觉空给他开了方便法门攒积起来的。   他一直怕这位师侄,从第一次见面就怕,到临死前仍怕。他相信即便自己死后,成了鬼,依然会怕他。   “师侄……有…有什么……事……”子德问,他连话都讲不清了。   “你不能回家,你要死在少林,现在就死。”觉空依旧坐得笔挺,腰杆像竹竿一样直。   子德身子一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本座会亲自送你回家安葬,这是你应得的礼遇。”觉空说道,“但你死前要写张条子给本座,本座需要银两。”   “多少银两都行……”子德近乎哀求,“我想回家,多活这几天就好……”   他早已如风中残烛,剩没多少日子,也活得够了。只要能死在家里,少活几个月又算什么?   “明年便是昆仑共议。”觉空道,“本座要二十万两。”   觉空没有响应他的哀求,这是拒绝的意思。显然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觉空都有必须让子德死在少林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要二十万两,这几乎要掏空子德家业的所有现银,这会让他的家族经营困难,得贱卖良产才能维持家业,可以预知的是,那时家族定会元气大伤。   子德没有拒绝,或者,也不敢拒绝。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觉空半垂法眼,低声道:“辛苦你了。”   ※ ※ ※   “顾姑娘要走了?”沈玉倾甚是讶异,自她回到青城也不过只待了一天。不过转念一想,她离开衡山也有两个月,又对自己无意,是该回去一趟,于是道:“我让人送顾姑娘上船。”   顾青裳拱手回道:“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走。”她正说着,沈未辰正巧来到沈玉倾书房,见了顾青裳,偷偷给了她一个眼神。顾青裳会意,道:“我跟谢先生告个别就走,不劳远送。”   沈玉倾笑道:“请。”   沈未辰走到沈玉倾面前,问道:“三爷怎么说?”   沈玉倾摇摇头道:“三爷这次离开崆峒太久,最少得回去复命一次。再说,铁剑银卫不出崆峒,他也帮不上忙。但他写了封信给诸葛副掌。”   沈未辰问道:“副掌会帮忙吗?”   “我也不知道。就算点苍肯帮忙,也不知道上哪找人去。”沈玉倾摇摇头,又道,“我今早又去问过爹,爹说昆仑共议在即,还得我留在青城主持,我走不得。”   沈未辰轻轻“喔”了一声,沈玉倾见她神色古怪,问道:“怎么,被雅夫人骂了?”   沈未辰笑道:“不知为什么,娘没说我呢。”   沈玉倾见她昨夜还担心李景风,今日却好了许多,颇觉古怪,于是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问道:“哥,我昨日拒绝三爷,你觉得不好?”   沈玉倾板起脸道:“你要是终身不嫁,哥就养你一辈子。青城养不起吗?”   沈未辰掩嘴咯咯笑道:“不怕嫂子吃醋?”   沈玉倾道:“你知道哥最喜欢小妹什么时候的样子?”   沈未辰歪着头问:“什么样子?”   沈玉倾笑道:“弹琴、练武、打架、打铁、雕刻,画画、捏陶,做你喜欢的事情,那样子最漂亮。所以,你不想嫁就别嫁,挑到顺眼的再说。”   沈未辰心中感动,拉着沈玉倾的手,低头道:“我知道这家里每个人都疼我,娘也是。”   沈玉倾笑道:“怎么忽然撒起娇来了?”   沈未辰笑道:“昨天差点就嫁了,今天想起来,幸好哥哥还在!”   沈玉倾哈哈大笑,问道:“今天还刻木人吗?”   沈未辰笑道:“不急,今天陪娘去花园走走,让她消消气,再跟爹下盘棋打个架,去跟朱大夫打个招呼,昨天踩了他脚,跟他赔个礼。最后再跟谢先生问问有没有救景风的办法,这样一天就过去了。”   沈玉倾道:“倒是想得完善。”   沈未辰走后,沈玉倾心下疑惑,怎地小妹过了一天,倒似对景风的事情看开许多了?难道是怕自己担心,强颜欢笑?   却说顾青裳这边与沈玉倾告辞,转头找上谢孤白,先辞了行,继而问道:“谢先生,我就想问问,以你的聪明,你觉得那位景风兄弟会上哪去?”   谢孤白问道:“顾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要帮着找景风?”   顾青裳道:“这李兄弟出身寻常,却能得三爷、沈公子、萧公子的青睐,又杀了嵩山副掌门,我见萧公子所书情事,是个了不起的好汉。这次回去禀告师父后,看是否能说动师父,派些人手去找。”   谢孤白想了想,若景风离开嵩山,许该依着自己书中所藏地图前往昆仑,这得从陕西过,就怕这直肠子径直穿过陕西,甚是危险,于是道:“嵩山与华山交好,华山与丐帮结盟,这两处景风兄弟去了都危险,姑娘孤身前往也不安稳,尤其是江西地界现在是让臭狼管着,能避则避。武当那边我们已派人传讯襄阳帮,崆峒是三爷的地盘,衡山那边沈公子也会与令师打个招呼,请其不要留难。你在汉水上游和华山边界附近找找,找不着也不用勉强,天下之大,寻人如大海捞针。”   “少林呢?”顾青裳问,“不用往少林找找?”   “少林也是个方向。”谢孤白道,“不过汉水上现在有青城的船只,好照应,更容易找。”   顾青裳拱手道:“多谢谢公子。”   顾青裳随后拜别了齐子慨,径自离去。过了中午,齐子慨也带着齐小房告辞,沈家一行除了雅夫人都来送别。齐子慨与沈庸辞客套一会,又与楚夫人告别。   沈未辰见齐小房看着自己仍有怒意,上前唤道:“小房妹妹。”   齐小房只是瞪她,却不理她。齐子慨知道小房怕生,可从没见她对别人有这等敌意,劝道:“跟姐姐打声招呼。”齐小房只是撇过头不理。   沈未辰昨夜便知小房不喜自己,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剑,道:“小房,这木剑送给你。”小房原本不接,却听齐子慨讶异道:“这不是景风的配剑?”这才转过头来,见是昨天的小木剑,伸头去看。齐子慨把木剑拿在手上把玩,问道:“小房要吗?”   小房看看沈未辰,看看木剑,又看看齐子慨,舍不得又不愿要。齐子慨哈哈大笑,把小木剑交给小房。小房又看了一眼沈未辰,接过木剑,挽住齐子慨胳膊,眼中敌意这才消去几分。   齐子慨笑道:“我当初就想,这小子穷酸模样,怎地有一把这么好的配剑?原来是你们送的。”   沈玉倾笑道:“那是小妹亲手铸造的呢。”   齐子慨一愣,看了眼沈未辰,想起景风坚决要学剑法,摸摸下巴道:“难怪,难怪。他在山寨宁死不屈,就想着抢回这把剑,原来有这层干系。”心想:“幸好昨天没答应,要不今天还得退婚,自找麻烦。自己终究无心,惹得以后跟景风见面尴尬,何苦来着?”又想,“这姑娘昨天拒婚,难道也是因着景风的关系?若真是如此,照这姑娘的天赋,景风这辈子武功怕是都追不上她了。”一想到这,不由得嘴角微扬。   沈未辰见三爷模样,知他误会,俏脸微红,只是当下父亲、掌门和楚夫人都在,不好澄清。   齐子慨挥手道:“我自去了,免送。”说完与小房骑上小白,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沈未辰用完晚饭,小歇了会。到得子时,她换上轻便服装,收拾行李,取了银两与峨眉刺,又把雕刀带着,叫开青城城门,纵马往北急奔。   这是她第一次未经父母家人允许,甚至连沈玉倾都没告知,自己专断独行,单独出门,不由得心跳加剧。饶是她武功高强,此时竟也有些晕眩起来,忙抓紧缰绳。   可不知为何,在这荒野小径上急奔,但见月微星繁,却又有一种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之感。等这阵晕眩过去,她只觉仿佛自己生来就该这般纵马高歌驰骋千里一般。   她方奔出百余里,见前方亮着几盏灯笼,猛地拉住马,喝道:“谁在那儿?!”   几名男子聚在路旁,见是一名美貌姑娘经过,嘻笑道:“哪来的骚娘们?别扰爷的好事,要不绑你回去当夫人!”   沈未辰见他们身上携带钩锁铁橇等行窃道具,还有一个布包,料是窃贼,驰马过去,飞起几个连环脚将几人踢倒在地,顺手抄起布包打开一看,果是些金银首饰,问道:“哪偷来的?”   那几个不过是寻常窃贼,知道厉害,四散逃跑。沈未辰追了当中一人,那人见她追来,忙喊道:“东平镇柳大户的!”   沈未辰认得路,到了东平镇,找上柳大户家,将布包掷入围墙内,复又纵马北行,这一走又是百余里。她干了好事,更觉身心舒畅,直离开青城两百余里,这才在约定的地方见着了顾青裳。   顾青裳早备好替换马匹,笑道:“怎地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未辰换了马匹,笑道:“路上耽搁了。”   两人并辔而行,顾青裳道:“这么容易就听了我的话,这就要让自己下贱了?”   沈未辰笑道:“我打小就教我哥装模样,你这直肠子,说谎我都看得出。我知道你真不想嫁我哥,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就信你一次,反正青城也不急着要我嫁。”   顾青裳掩嘴咯咯笑道:“我不信你有这本事。”她猛地往沈未辰身上靠去,就在马上挽住她手,展腰伸嘴就要去亲沈未辰脸颊,口中说道,“其实我喜欢姑娘,骗你出来欺负。”   沈未辰红着脸,伸手将她推开,笑道:“别闹,你这就是骗人了!”又问,“咱们往哪走?”   顾青裳道:“向北,去汉水上找找。”又问,“你连三爷都不嫁,偏生逃家去找这景风兄弟,难不成……”   沈未辰摇头道:“今天不管是朱大夫、谢公子、景风兄弟,甚至是你,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事我都会帮。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能帮我也会帮,何况你们都是朋友,我更要尽力。无论帮谁,我都是自愿的。”   她说完这话,忽地觉得熟悉,这才想起李景风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一愣。   顾青裳听她这么说,又伸手揽住她腰,道:“好妹妹真会说,姐喜欢死你了。这辈子都别嫁,跟着姐姐享福好不?”   沈未辰笑着扭腰避开,道:“再不走,爹娘发现我不见,马上就该追来啦。”说完一夹马腹,策马而去,顾青裳随后跟上。   两人又奔出百余里地,直至旭日东升,照亮前路。 第82章 潜滋暗长(中)   啪!一根碗口粗的木柴应声而裂,挥斧头的青年粗臂壮腕,长相却斯文,身后堆着小山似的柴火,兀自一根接一根地劈着。   “够了!去帮小姐挑洗澡水!”一名佩刀壮汉经过,吆喝两声,青年把斧子劈在柴边,低着头去了。   那壮汉看看柴堆,骂道:“劈得这么细碎,不耐烧!操娘的,连柴都不会劈!”   青年默默去了厨房,担了两桶沸水,径自去到小姐浴室,将两桶热水浇入一个大木盆子,又伸手试试温度,这才转身要走。刚出门,一名老妪领着个尖目圆脸,身形矮胖的华服少女走来,青年忙低头要走,少女骂道:“急著作死吗?”   青年假装没听见,老妪骂道:“天福!叫你呢!”   名叫天福的青年是半年前来到裘家的。当时裘家雇佣人,马房的老麦带了他来,裘老爷见他健壮,就收了当佣人,做些粗重杂役。他勤奋倒也勤奋,只是偶有不耐烦的脸色,叫人瞧着有些气傲。只是他一个不起眼的仆佣,只要不冲撞了谁,也没人搭理他,唯独大小姐心高气傲,最瞧不得他这眼神,常借故刁难他。   当下天福也不回嘴,转身恭敬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小姐手腕上晃悠悠的翡翠镯子像是刚切开的葱般水绿,食指指着天福鼻头问:“你身上沾湿了,把手伸出来瞧瞧!”   天福犹豫着伸出手,小姐骂道:“你这贼厮,把手伸水里了?贱人!也不瞧瞧自个模样,占姑娘便宜呢?!”说着不住挥掌打他头脸。   天福忙解释道:“上回小姐说烫,这才试试冷热……”   小姐哪听他解释,只是不住打他,骂道:“叫你脏了水,恶心!重新打一盆来,迟些赶你出院子!”   那老妪也骂道:“还不快去!让小姐等久了着凉,杀了你也不值小姐一个喷嚏!”   天福慌忙走去,犹听那姑娘骂道:“我冰清玉洁一个姑娘,叫这贼厮恶心了盆子!明儿个叫爹换个又新又大的,才不会脏了身子!”那老妪不住说是。   天福重又挑了几担冷水,又去厨房重新要了两担热水——免不了挨了顿白眼,这才完事。   入了夜,裘家宅子便无他事,除了当班的护院,余下的人有一大半聚在屏门后院角处的倒座房里,推桌子拉椅子,压低嗓门吆五喝六。说起来,这还是几天前开始的勾当,也不知是谁带着天九牌跟骰盅进了院子,大宅里头除了活也没别的事干,爱赌的禁不住手痒,不赌的也不免凑热闹,有些老成持重的,却也不好坏兴致——毕竟一场同事,何苦来哉?若让裘老爷见着了,少不得挨一顿骂,可还没给抓着前,乐一天是一天。何况护院的头儿王领班今晚不值班,更得把握良机。   天福那间房也在院角,正在这小赌坊隔壁。他既不爱赌,身份又低,每回开局子,别人就给他五十文赏钱,打发他去屏门前把风。   这天来的人比往常更多,护院连同厨房马房舱房,来了二十几人。天福掩上了小赌坊的房门,众人正玩在兴头上,也没人理会他。照往例,他该站在屏门前看着,可他却去了柴房,挑了两捆柴火来到屋前,把木柴堆在门窗各处,再取铁链把房门捆死,浇了两大坛灯油,点起火来。趁着火刚起,他又快步走出屏门,回头用铁链将门捆紧,上了锁头。   堆在门口的柴火都是些细碎木柴,浇上火油,大火很快就烧起来,等那些赌得兴起的护院发觉时,门窗外早满是火光浓烟。二十余人被困在小屋里,你推我挤,挣扎逃生,这才发现门早被死锁,想跳窗,窗外也是火光腾腾,炽热难进。有些胆大的冒死跳窗而逃,那些来不及逃生的则硬生生被困在火窟里头。   巡逻的护院见到火起,纷纷叫喊着救火,等赶到才发现屏门被上了锁,又听里头有逃生出来的呼救,忙叫人取来斧头劈门。   天福不动声色,趁着混乱快步走到大门前,悄悄开了大门。不一会,猛地一声巨响,恍若黑夜里打了个霹雳,一匹马当先闯入裘家大院,随后二十余骑冲入,人人一手火把,一手持刀,大声喊杀,见人就砍,四处纵火,裘家大院登时大乱。   巡逻护院忙弃了救火来迎敌,只见当头的那人未持兵刃,纵马近身,俯身一拳便将一名护院打倒在地。其他护院大半被困在院角,没被烧死的也被锁在屏门后边,有些翻墙出来的,见着马匪这威势,反给吓了回去。   天福并未闲着,趁乱打倒一名护院,夺了刀,向院子深处奔去,见人就杀,又去厨房放了火,这才赶到后罩房,闯进了大小姐房间。只见一众女眷正挤成一团,惊惧栗栗,有相熟的见着他,惊呼道:“天福!”   天福也不说话,觑见了大小姐,抢上前去揪住她头发,将她从人群中拖出,疼得那大小姐不住挣扎。有人拦阻他便挥刀乱砍,也不知砍倒砍伤几人。   天福将大小姐掀倒在桌上,只听有人喊道:“天福,你做啥?!”   “操你娘的,老子不叫天福!老子叫饶长生!”他一刀斩下,那大小姐杀猪似的惨嚎,摔倒在地,疼得不住翻滚哀叫。   一只断手赫然留在桌上,饶长生抄起断臂上的翡翠镯子,转身就走。   大厅前,马匪早擒下了裘老爷,搜刮了厢房里的珠宝首饰。只听有人喊道:“刀把子呢?刀把子去哪了?”   忽见饶长生纵马而来,原来他早去马房牵了一匹马,喊道:“我在这!”   老癞皮喊道:“得手了,门派的人该赶来了!”   饶长生双腿一夹马腹,大喝道:“撤!”   他一马当先,闯出裘家大院,后面二十余骑跟上,遇着零散的阻拦,挥刀便砍,也不恋战,直冲出了二淮沟镇南方三十余里,等确定没有追兵,这才转向西边小道。   ※       ※       ※   新的饶刀山寨只有七八间土砌的小矮屋,围着一块二十余丈方圆的空地。屋顶铺了几层麦杆茅草,勉强能遮挡雨雪。空地当中插了一人高的旗杆,仍是那面红色刀旗飘扬,只是一不见高,二被大风吹得歪斜,也不知是强撑着谁的面子。   饶长生把旗杆扶正,又找了几块石头压稳,这才问道:“这次出粮值多少?”   二十余人团团围着饶长生,老癞皮盘点了下,皱起眉头说道:“这些珠宝首饰值得二百两银子。”   饶长生本见他愁眉苦脸,一听说这些玩意值二百两银子,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比以前打三场粮油都值当!莫说过冬,山寨过上两三年都行了!今后大伙不用苦了,也不枉我白受冷落!”   老癞皮摇头道:“红货脱手不易,顶多值得三成。这批货刚出炉,正烫手,过几天便是腊月,道上难销赃,要迅速脱手,顶多只能得个一成。咱们又没门路,只有半成也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道,“以前老寨主只打粮草不是没道理,红货伤人多,利己少,又得罪富贵人家,结下仇怨。今晚少说杀伤十几二十条人命,不值当。”   饶长生如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恨恨道:“你说这二百两的珠宝连二十两都换不到?那我这半年奴才不是白当了?!”   老癞皮沉吟半晌,这才道:“我原也劝过寨主,你说三个月能得手,拖了半年才找着机会,眼看已是年底,山寨粮空,少不得……还得去打趟粮油应应急。”   饶长生咬咬牙,问道:“有办法销赃吗?”   老癞皮道:“我去探听探听门路,只是不知从何着手……”   饶长生忽地想到:“那以前沙鬼他们刮地皮,到哪销赃去?”   老癞皮道:“他们是巨盗,自有销赃的路子,饶刀山寨向来不干这勾当。”   饶长生道:“找他们帮忙!”   老癞皮惊道:“刀把子,沙鬼头子还是老寨主杀的!咱们劫了他的粮油,让他们过不了冬,几乎散伙,人家不找咱们寻仇就罢了,岂有自己找死的道理?”   饶长生道:“你找得着他们的人吗?”   老癞皮叹了口气,过了会道:“我打听打听……”   饶长生点点头道:“大伙辛苦了,先歇着吧,明日再想办法。”说完起身,众人各自散去。   饶长生进了小屋,见白妞正坐在炕上编草鞋,一把将她搂住道:“娘子,我回来了。”说着便往她脸上亲去。   白妞也不闪躲,脸上既无厌憎,也无欣喜。她将鞋底搁在炕边,起身道:“累了一晚,我给你倒杯水喝。”说着从炕下取出水壶,先倒了杯水,又替饶长生除去鞋袜,在炕下添了些柴,道:“柴火不够了,我明日再去拾些。”   她说话做事虽见殷勤,语气却是冷淡至极,就像通知一般,眼神更像看着陌生人似的。   “瞧瞧我带了什么给你?”饶长生从怀中取出翡翠手镯,笑道,“戴你手上多漂亮!”说着就去拉白妞手,要替她戴上镯子。   白妞猛一抽手,冷冷道:“山寨日子不好过,卖了吧,也好给大伙添个菜。”   自那天后,白妞便对饶长生异常冷漠,除了招呼他吃饭睡觉保暖等日常琐事外,再无一句相关话语,但凡开口也是不阴不阳,不咸不淡,便是对着行人问路都比对着他多几分诚恳。饶长生一去半年,本以为干下大事白妞便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还特地抢了这翡翠手环讨她欢心,哪知白妞见着了也无欣喜慰问,不由得怒从心起,愠声道:“我在那裘家院子时,裘大小姐不知对我多好,这镯子就是她送我的,许是看上我,想定情。我放着富贵没变心,怎地你倒好,镇日对我冷言冷语,我就那么不值当吗?”   白妞淡淡道:“裘家小姐看上你也挺好的,她做大,我做小,或者她做主子我做奴才,都行。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都好。”   饶长生道:“我怎会让她进门?你才是我妻子!我……我们现在是夫妻,你还想着别的男人?”   白妞细心铺好了床被,看也没看饶长生一眼,只道:“我没想别的男人。除了我爹,我心里一个男人都没有。”   心里一个男人也没,自然也没有自己,饶长生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不由得大怒,伸手扭住白妞胳膊,举起拳头。白妞只是低头看地,丝毫不见惊慌模样,饶长生见了反倒下不了手,过了会才丧气道:“我是真喜欢你,你怎地就是不懂我心意?”   白妞只是问道:“桌上还有两张烙饼,吃不吃?”语气仍是冷漠如常。饶长生摇摇头,脱去衣服,上炕躺了,白妞替他将衣服整理停当,吹了蜡烛,上床与他并肩躺着。饶长生转身去抱她,她一概不应,饶长生自觉无趣,过了会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天,老癞皮来找饶长生。“找着了,就在五爪山上。”老癞皮道,“沙鬼去年被老寨主斩了蛇头,帮里内斗,四分五裂,声势大不如前。现在这批剩不到五十人,领头的是他们以前三当家狄泽,家中行六,又叫狄六,他有销赃路子。”   饶长生道:“走,会会这狄六去。”   老癞皮踌躇道:“寨主,这会不会太险了些?”   饶长生反问道:“粮仓里剩不到三天粮,不把这批红货换成银两,别说过冬,腊月都捱不到!”   老癞皮知道饶长生说得没错,不禁默然。   饶长生又道:“现今不比以往,山寨就剩二十七个男人,没了过去的威风,以后饶刀山寨要活,就得找条路子。先得有钱招兵买马,人手足了才能替爹跟山寨报仇,大伙的日子才能好过。我不会像爹一样,让你们只能糊口度日,我要让你们好吃好睡,过好日子!”   老癞皮惊道:“寨主,那是铁剑银卫,你怎么报仇?”   饶长生冷哼一声道:“只要杀了齐子慨跟李景风,爹的仇就算报了一大半,剩下的,慢慢讨回来!”   老癞皮犹豫半晌,道:“还有个消息,是关于景……李景风的事,我本来还想要不要说。”   饶长生皱眉道:“怎么?他被崆峒抓着,处死了?”   老癞皮摇头道:“他逃出了甘肃,在山东闯了祸,嵩山派传来通缉令,还附着泰山派的仇名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悬赏,呈给饶长生,接着道,“他杀了嵩山派副掌门,悬赏二百两。”   饶长生怒火更炽,一把将悬赏令撕个稀烂,丢在地上,怒道:“他凭什么?!操他娘的,他到底凭什么!!”说着不住顿足,将那些碎纸踩得更烂。   老癞皮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只道:“他非但不会回甘肃,只怕现在早死了。”   “操!操他娘的,操!”饶长生大怒欲狂,只是不住咒骂,甩手而去。他一脚踹开自家屋门,对着白妞骂道:“有你那汉子的消息,听不听?!”   白妞依旧编著她的草鞋,头也不抬,冷冷道:“我只有你一个丈夫,没别的汉子。”   饶长生见她连李景风也不闻不问,对自己仍是不假辞色,气得一脚踹飞地上矮几。砰的一声,矮几撞上了不高的屋顶,又重重摔回地上,白妞像是吃了一惊,身子一抖。饶长生哈哈大笑,怒道:“操!原来你还知道怕啊!”   白妞望了他一眼,将矮几扶起,只道:“下回别这么蛮干,吓着我了。”又怕矮几被踢坏,仔细检视了一番。饶长生见她对茶几都比对自己更有兴趣,憋了一口恶气,提刀到外头练功去了。   第二天一早,山寨二十七骑便往五爪山去。沙鬼寨子隐密,一时寻觅不着,饶长生举起马鞭沿路喝道:“一年前老阳镇外伏击你们首领的便是咱饶刀寨!同行间不用遮羞怕丑,快快出来见老子,一起发财!”   老癞皮被他的直白唬得一愣一愣,忙道:“刀把子!”   饶长生凛然无惧,道:“量他们不敢胡来!”   果有探子听到,把消息传回山寨,寨里派人下来带路。饶长生看那沙鬼寨子,屋瓦比旧的饶刀山寨还整齐,规模也大,只是有些已见失修模样,显然少人居住。寨门口两座了望塔只一座站着两名守卫,仍打着那张小鬼旗,饶长生心中一突,老癞皮低声道:“刀把子,慎防有诈,叫他们头出来说话!”   饶长生怒道:“怕什么!料他们也奈何不了咱们!”   老癞皮道:“话不是这样说,人家的地盘不比自己家门,需防险防埋伏,别让人给一锅端了。要不……”他想了想,若是过去老寨主在,定然是留弟兄在外接应,自个一人赴险,一来有照应,敌方不敢妄动,二来也避免中伏,于是道,“我替刀把子走一趟,内外也好有个照应。”   饶长生道:“爹常说,入了山寨就是亲兄弟,同生共死,哪有丢你一人进去涉险的道理?”他知道老癞皮的顾虑,可老癞皮是二把手,让他一人进去,岂不短了自己威风?可若要他自己一人进去,他心底终究不踏实,又想:“他们只剩五十个人,我山寨一个跟他换一个,他们终究不合算。”于是当先策马进入。   老癞皮见拦不住他,只得喊道:“弟兄们跟上!”   一行人进了大门,跟着喽啰来到聚义厅前。但凡山寨里头,这类聚众之处总差不多,不是叫聚义厅便是叫集贤亭,要不就是风云楼、龙虎滩,撞名了也不奇怪,差不多就是个大亭子。沙寨的聚义厅比饶刀山寨还讲究些,三面砌了泥土墙,还开了窗,敞亮的那面坐着一名脸色蜡黄的粗壮汉子,头发扎成一束婴儿拳头大小的粗辫子。   饶长生策马上前,就在马上点头问好道:“眼前可是狄六爷狄当家?”   那狄泽冷哼一声,大声道:“老子正是狄六!”说着眉头一挑,戟指怒目骂道,“操你娘!你懂不懂礼数?入寨拜山,老子站着,你骑在马上说话,合着饶刀寨今儿个是来打粮油,要老子跪着听吩咐吗?!”   饶长生心知失礼,连忙跳下马来,打个哈哈,笑道:“是在下失礼了,狄当家别见怪。”   “小崽子不懂,老的不会教吗?你们二当家在哪?”狄泽往饶长生身后看去。老癞皮策马上前一步,道:“咱们饶刀山寨独来独往,不拜山头,不交地蛇,这礼数原是欠缺,请狄当家恕罪。”   狄泽冷冷道:“贵寨谋害了我们当家,又劫了过冬的粮油,沙寨算是灭在你们手上,这个罪我狄某要是恕了,还不冷了弟兄的心?”   饶长生上前道:“狭路相逢勇者胜,道上挣杵儿的事,生死各安天命。当日若是沙鬼拦住了饶刀寨,就会闭只眼睛放过?这……”   “闭嘴!”狄泽冷不丁一记巴掌甩来,饶长生没料到他说打就打,被扇得耳朵流血,脑中一片嗡嗡作响。正自头晕眼花之际,狄泽一脚扫他膝弯,一拳打他后背,踢得饶长生单膝跪倒,俯首撑地,咳出血来。狄泽又是一脚踩在他小腿上,饶长生只觉小腿上一阵剧痛难当,不由得哀嚎出声。   老癞皮见寨主遭人欺负,忙要拔刀喝叱。狄泽早吹了呼哨,只见两边高处、屋后涌出二十余名弓箭手,又有十余骑从聚义厅后转出,又从屋中跑出七八人,堵住了后路。这四十余人四散排开,重重包围,箭上弦,刀在手,直唬得饶刀山寨一众人脸色大变,不敢妄动。   “操你娘屄的小崽子,老子没去找你,你自个倒是送上门了!”狄泽又一巴掌扇下,打得饶长生半边脸颊高高肿起。   饶长生强忍疼痛,喊道:“我们还有弟兄在外面,大不了鱼死网破!”   “破你娘!”狄泽又是一拳,打折饶长生两颗臼齿,饶长生顿时满口鲜血,“我早派探子查过,上山的就你们这二十几根蠢棒槌烂屁股!操!蠢的我见过,这么蠢的没见过,找死!”说完脚下用力,踩得饶长生不住哀叫,这才知道此番误入陷阱,有死无生。他平常只道自己有胆气,没想真到生死交关时刻,竟忍不住心惊胆颤,浑身发抖,怕得厉害。   狄泽见已制服了这少年首领,哈哈大笑,又在饶长生头上搡了一把,转头问道:“你们来沙寨除了送死,还有什么打算?”   “我……我们……”饶长生强忍着牙关打颤,才刚开口,脸上又挨了热辣辣一记巴掌。狄泽骂道:“谁跟你这无毛畜生说话?让晓事的说!”说着望向老癞皮。   老癞皮见过阵仗,心知眼前局势虽然险恶,但既然投身为盗,早有一死准备,当下也不心惊,从马上解下一个布囊,道:“我们劫了一批红货,值几百两,没销赃的门道,想请沙寨帮衬一回。”   狄泽哈哈大笑,喝道:“丢过来!”   老癞皮无奈,只得将布囊丢给狄泽,口中道:“这批红货就算是赔了沙寨的损失,还请狄当家放过我家刀把子。”   狄泽呸了一声,将布包抖落,只见项链首饰纷纷落下,不由得眉开眼笑,喜道:“苦了你们,送人头又送银两!”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饶长生本已吓得浑身发抖,见那只翡翠手环从面前滚过,知道是白妞退给了老癞皮,又惊又怒,怎地自己一番心意,白妞仍不领情?凭什么李景风闯大祸,做大事,能被崆峒、嵩山通缉,自己连当个小马贼都当不成?难道自己真就这么点本事,只能由得人践踏,被人瞧不起?   狄泽见那翡翠手环漂亮,知道是里头最值钱的事物,见它滚落,弯腰去捡。此时饶长生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见狄泽弯腰,伸手摸向藏在靴中的短匕,不顾头尾,猛地往狄泽喉咙戳去。狄泽本就瞧不起他,又掌握局势,只道他不敢挣扎,两人距离又近,只见眼前一花,那匕首已插入喉管。饶长生顺势一划,将他喉管割断,那场面就跟有人提了一大桶血泼将出去似的,大片鲜血洒在地上,溅了老癞皮一头一脸。   这下变起突然,沙鬼还不知发生何事。老癞皮见得手,忙喊道:“保护刀把子,冲出去!”   饶长生也不知哪来的胆气,站起身来,昂声大喊道:“全都不许动!”又指着老癞皮道,“你们也别动!”   老癞皮一愣,不知这位小寨主又要弄什么把戏。只见饶长生高举匕首,喊道:“你们领头的死了!在这里替他报仇,把我们赶尽杀绝,你们也得赔上些性命!之后争领头,分粮油,还能余下多少人?过不过得了冬?就算捱过了今年,明年怎么办?大伙既然落草为寇,跟着谁不是匪?但凡跟了我饶长生,有我一口肉,便有你们一口汤,绝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拾起地上的翡翠镯子,高举道,“你们要是从了我,销了这批红货,马上就分了!明年春来,保你们看得见雪融!”   那群沙鬼面面相觑,狄泽本无众望,又多私心,分赃时有不均,引得众人怨声载道,只是他本事高,众人不得不倚靠他。现今他人已死了,今年冬粮还无着落,也不知该跟着谁卖命好,若像之前这般起争端,山寨散了,当真谋生无路。有精细的已想到这层,当先丢下兵器,喊道:“小寨主好本事!我任齐服了,今后就跟着小寨主讨饭吃!”   这下一呼百应,不少人纷纷丢下兵器投诚,有些观望的仍在犹豫。忽有一人冲上前来,喊道:“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我替狄当家报仇!”说着杀向饶长生。   老癞皮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脚踢翻那人,揪住他胸口。他知此时不容迟疑,连着七八记重拳打在那人脸上、身上,直打到自己指节流血,打得那人筋断骨折,口吐鲜血,断了气才罢手。   众人见他几拳就打死一人,更觉得他有本事,那些观望的也纷纷丢下兵器,不住称降……   ※       ※       ※   “你这是什么意思?”饶长生将翡翠玉镯放在桌上,怒声质问道。   “卖了,给弟兄添菜,这是替你打算。”白妞仍是不冷不热说着。   饶长生一把揪住她衣领,瞪视着她,白妞也不避开他眼神,只是目光中不带任何情感,不远也不近,就那么看着,像是看着不相干的东西。   “我真的喜欢你!”饶长生丧了气,放开手,懊恼道,“就算我一时糊涂,我也娶了你!我们打小相识,以后百年夫妻,你真要挂念着那杀父仇人?你对得起你爹吗?”   “我没挂念谁,你想太多了。”白妞淡淡道,“景风那就不是件事,我再说清楚些,你拿这个挤兑我没用,我问心无愧。”   她自己心底清楚,那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对外人好奇罢了,真要取舍,还是饶长生更难放下。只是她以前不懂,现在是真懂了这打小一起长大,竹马青梅的男人。   “所以你是恨我,怨我了?”饶长生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白妞摇摇头:“那年爹娘带着我投靠饶刀山寨,是老寨主救了我们祈家三条命。我爹还了一条,我娘也还了一条,剩下我这条。爹死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这是我欠老寨主的命,做妻子也好,做奴婢也罢,我还老寨主的债,别的就没了。”   没有恨,没有怨,就没有原谅。   她说完站起身,问饶长生道:“饿了吗?我帮你准备烙饼。”语气仍是一贯淡漠。   此时此刻,饶长生终于相信,她会竭尽一生心力去维持这份冷漠。   ※        ※        ※   这人身上的蓝衫虽然款式简单,却是蜀锦织成,连着那件黑色毛领棉袄,给人朴实的感觉,但并不廉价。   他有着一双鼠目,眼睛已经够小,兀自眼白多,瞳仁少,瞧着两眼像是用毛笔点上去似的,还有一个必须用尖锐形容的下巴。他头发整齐干净,十指细长,约摸四十出头年纪,养尊处优。   他叫边迁,是蜀地的黑货商人,此时正品鉴着那只翡翠手环。沙鬼那边的人说过去沙鬼劫来的红货都与他交易,为了这桩买卖,饶长生带着两名手下快马来到唐门地界。至于老癞皮,鉴于沙鬼新降不久,需要有人坐镇,就没跟来了。   “你是饶刀把子的儿子?”边迁放下了手镯,抬头问道,“被铁剑银卫剿了的那个饶刀山寨?”   饶长生吃了一惊,他没想唐门地界的商人竟然也知道崆峒的事,而且是饶刀山寨这样一件小事。   “干我们这行的都要小心,卖家、货办都得来路清楚。甘肃、四川、重庆有多少马匪大盗,死了哪些,活着哪些,我们都得清楚。”像是看透了饶长生的疑问,边迁这样解释,“这批红货就这手镯最值钱,值三十两,其他的估摸大概两百五十两。我算你三百两,行不?”   “行!”饶长生忙道,“照行规,三成!”   “三成是熟货,烫手货只有一成价,最多一成五。这批货还热得很,没等个三五年,出不了街。”边迁道。   “两成!”饶长生咬牙道,“没六十两我就不卖了,弟兄们等着这笔钱过冬!”   “饶刀山寨剩不到三十个人,三十两够过冬了。”边迁道。   “不只三十个,现在有八十个!”饶长生道,“我吞了沙鬼那帮人,还让他们去找回以前的弟兄,到不了年底,最少会有上百人,过完冬天,会有一百二十人,三十两不够!”   边迁的眉角轻轻动了动,问:“你收了沙鬼?”   饶长生点点头:“以后的饶刀山寨会比以前更兴盛!”   边迁合上那双鼠目,想了想,握拳勾起食指,道:“我给你这个数。”   饶长生喜道:“九十两?”   九十两要养活现在的饶刀山寨或许还有不足,但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了。   不料边迁却道:“我出九成价,一共是两百七十两。”   饶长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这消息好得不敢置信,他甚至以为边迁是调侃自己,连一旁跟着他的山寨弟兄也惊得瞠目结舌,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不只这批货,以后饶刀山寨送来的红货,我一律九成收。”   饶长生按捺住心头悸动,颤声问道:“你……莫不是诓我?九成价,你……你哪来的利润?”   “商人做生意不是只看眼前,合作要长久,利润才会高。”边迁将两手拢在袖子里,让人看不清他怎么打的这算盘。   “两个条件。”边迁接着道,“有了这笔钱,你要继续招兵买马,把饶刀山寨壮大,你销货价码好,收的人就多。我希望饶刀山寨尽快成为甘肃境内势力最大的一群马匪,起码是千人以上的规模。”   饶长生连连点头,道:“我也有这打算!”   “等你们人强马壮,干得了大买卖,到时所有的红货都归我,就照惯例,三成。”边迁解释道,“这是鱼水两帮,比起之后的买卖,现在这几百两又算得了什么?”   饶长生心想:“原来是这缘故。”当下除了佩服这边迁算盘筹划之外,疑心也去了九成,忙赞道,“还是边先生有远见!”   “你这笔银两要换成米粮还得费些周转。”边迁接着道,“我有熟识的商队,入境不受怀疑,你还要什么物资,写张单子,我连着两百人半年的粮草一并折算,派人替你送去,也免得招人怀疑。”   饶长生感激涕零,问道:“边先生,你……此番恩情,饶某必将回报!”   “没什么,英雄出少年,你年纪轻轻就收了沙鬼,前途不可限量。”边迁微笑道,“别辜负我的期望便是。”   饶长生起身挺胸,豪气道:“我饶长生定会成就一番事业!饶刀寨要让铁剑银卫闻风丧胆!”   边迁只是看着眼前这青年,微笑不语。   ※        ※        ※   播州城位在黔东,也属青城领地。昆仑共议后,黔地被分为三块,桐梓、播州、剑河、黎平以东都属青城,乌撒、水城、永宁以西属点苍,余下那块便属唐门。播州临点苍、衡山、唐门三派,也是青城的要地,驻守在此的定是嫡系,沈从赋、沈妙诗兄弟便分守着播州与剑河,还有嫁到衡山殷家的幼妹沈凤君,殷家是鹤州当地的大门派,也颇有几分代为看门守户的意思。   “想什么呢?”唐惊才嗔道,“眉毛都画歪了。”   沈从赋笑道:“哪有这回事?你照镜子看看。”说着举起镜子。那是海外商贾贩来的玻璃镜子,珍贵易碎,两只巴掌大小便要三百两银子,沈从赋颇以形貌自负,这才买来。   唐惊才却推开了去,道:“你不专心,就是歪的。”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家里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说小小前天留书离家,说是要去找朋友,这可急坏了一家子,到处找人呢。”   唐惊才道:“我在唐门见过小妹,她功夫好极了,我瞧九大家的世子没一个打得过她,又有身份,不会有危险。再说,青城加紧搜捕,还怕给她逃出去吗?”   沈从赋道:“这可难说,我这侄女聪明伶俐,说不定会有什么鬼主意。只是过去看她总是温柔斯文,一派大家闺秀模样,从不忤逆长辈,怎地干下这么出格的事来?”说着又皱眉道,“这名声传出去不好,就算是楚夫人,当年也是颇受非议的。”   唐惊才抿嘴笑道:“你说她去找人,是男人还女人?若是男人,又是哪家公子?”   沈从赋皱眉道:“不是哪家公子,听说是个普通人,好像还被嵩山通缉,被泰山发了仇名状。好像姓李……是玉儿的结拜兄弟。”   唐惊才笑道:“兴许春心动了。”   沈从赋正色道:“别胡说!九大家的女儿哪个是说嫁就嫁的?小小若不是许配九大家的世子,起码也得是大门大派的嫡子,若非交恶,点苍的二公子、华山的大公子二公子都不错,朱爷、齐三爷更是首选。彭家现在是臭狼当家,不然大姐也是嫁到彭家去。此外嵩山苏家还有个义子,泰山秦家,衡山还有逍遥门,广西有天水门,要不是觉空首座的孙子和齐二爷的儿子年纪不对,也都是好的。大哥若是不舍得小小远嫁,隔壁还有个襄阳帮,自家底下还有个重庆帮。说到这,你不是还有几位堂哥是你太婆的嫡系?”   唐惊才笑道:“瞧你说的,把你侄女称斤论两卖了?我那几个哥哥可禁不起小小一顿打,三两下就要出人命。”   沈从赋搂着妻子腰笑道:“你不就是被唐门卖来的?年纪还差了一截,不乐意?”   唐惊才故意板起脸道:“每日里都懊悔着呢。”   沈从赋笑道:“每日里都懊悔,每夜里都快活?”   唐惊才脸颊飞红,举起粉拳捶他道:“大白天的,瞎说什么胡话!”   沈从赋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唐惊才嘤咛一声,像是化了般,软绵绵靠在丈夫身上,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柔声道:“别闹,你还要公办。”   沈从赋嘻嘻笑道:“我又没强搂着你,你自个走开便是。”   唐惊才“嗯”了一声,却不起身,低头道:“眉毛还没画完呢。”沈从赋右手搂住妻子身体,低头亲了一口,左手持着眉笔,替娃娃上妆般替她画眉,过了会笑道:“好了,你瞧瞧好不好看。”   唐惊才取过镜子,端详了半天,假作不屑道:“还行。”沈从赋只是笑而不语。两人正自浓情蜜意,有下人敲门道:“三爷,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具名拜帖,要见夫人。”   沈从赋只觉怀中娇躯微微颤抖,竟似受惊了一般,讶异问道:“怎么了?”   唐惊才低头道:“没事。”站起身来。沈从赋见她古怪,追问道:“怎么了?”   唐惊才道:“妹妹既然是来找我的,你就别见她了,让我们姐妹私下见面就好。”   沈从赋讶异道:“她是兵堂堂主,以后说不定还要接冷面夫人的掌事之位,避而不见,岂不失礼?”他忽地明白什么,笑道,“你吃醋了?”   唐惊才螓首低垂道:“我这妹妹什么都比我强,又比我美貌许多。我们感情不和,从小什么都抢,她抢赢什么我都能给,只有你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人的。你跟她单独见面,若被她勾走了魂,我就要不到全部啦。”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你这妹子我在婚宴上见过,穿那模样,不知道是谁的喜事吗?她确实美貌,不过与你气质不同,就跟我家小小一样,只能说各领风骚。但我听说她手段狠辣,这一年整治得你叔伯辈苦不堪言,哪有你温柔可人?这样的女子我唯有避而远之,断然不会心动的。”   唐惊才张大眼睛,问道:“真的?”   沈从赋笑道:“当然是真。”   唐惊才搂住丈夫脖子,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脸颊潮红,又挽着他手低声道:“行,我们一起去见二妹。”   沈从赋搂住妻子纤腰,志得意满。他虽是庶出,年轻时却与大哥沈雅言感情甚笃,那时伙着四弟沈妙诗,照自己的话讲,那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不过照爹的说法,那是放荡不思进取。爹还是欣赏二哥那种性格,虽然爹也纳妾,但对大娘与母亲确实情深爱重,也难怪爹会把掌门传给二哥,大哥跟自己年轻时搞出的荒唐事实在难以收拾。   只是没想,自己一生至爱却是等到年近四十才来。他向来自诩风流,只觉得此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       ※       ※   沈从赋虽说不会对唐绝艳动心,可真见着她时仍是眼前一亮。唐绝艳披着一件黑氅大衣,衣长及膝,裸着一双小腿,足蹬紫缕鞋,露出圆润修长的脚趾。这大衣掩上时便见端庄保暖,可说话行礼间衣襟敞开,里头却是蜀锦镂空对襟裸臂,披着一件紫纱披肩,当真是“慢束罗裙半露胸”,姿容无双,艳丽非常。   唐惊才见丈夫愣住,紧了紧手臂,问安道:“妹妹,久见了。”   沈从赋也忙道:“二姑娘今日怎地突然造访青城?也不先派人通知一下。”   唐绝艳道:“姐姐嫁来许久,不见她寄封家书回来,太婆思念孙女,特地命我带了些补气养生的药方前来问访,姐姐得空时也该回唐门见见太婆才是。”   沈从赋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贱内的不是了。”   唐惊才道:“我也思念太婆,过一阵子得了空,再跟夫君拜访太婆。”她说话时紧紧搂着沈从赋手臂,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走脱似的。沈从赋心想:“若只是谈私事,寄封家书便是,何必派唐绝艳亲自过来?”于是问道:“还有其他事吗?”唐绝艳看了一眼唐惊才,沈从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忌讳。”   唐绝艳道:“近日点苍有些动作,料来三爷也听说了。太婆要我提醒三爷,播州险要,不可轻进,唐门有险,仅能自守。”   她这话的意思是说若有什么意外变故,唐门只会自守,要沈从赋小心谨慎,莫要轻易出战。   沈从赋点点头道:“明白了,多谢冷面夫人提点。”   唐惊才上前挽着唐绝艳手臂,道:“你们聊完公事了,剩下便是我与妹妹的私事。相公你公事繁忙,别耽搁了,我自会招待妹妹。”   沈从赋见她飞醋吃上了天,笑道:“你们姐妹聊私情,我去公办了。”又道,“二姑娘若是事忙,临走前告诉内子一声,不用知会我无妨。”说完径自走下。   唐惊才道:“妹妹来我房间,咱们慢慢聊。”   两人来到内院,掩上房门。唐惊才坐在床上,唐绝艳拉了张椅子,双腿交叠,冷冷道:“瞧着挺顺利的。”   唐惊才靠在墙上,左腿伸直,右脚褪下罗裙,露出一双玉足,笑道:“让男人服贴的本事,我可未必不及你。”说着拉开衣襟,露出香肩,笑道,“妹子觉得怎样?”   唐绝艳冰冷的脸上漾出一抹微笑,扑上床道:“叫你风骚。”   两人在床上嬉闹一阵,唐惊才这才问道:“太婆让你交代什么事?”   唐绝艳道:“带来的药材里有太婆命人特制的药方,月事后一日一服,月事来时不宜服用。”   唐惊才点点头:“就这些?”   唐绝艳道:“太婆年纪大了,明年的昆仑共议,我会代她去。”   “这也是立你当掌事的意思。”唐惊才咬着嘴唇恨恨道,“让你侥幸。”   唐绝艳道:“侥幸也罢,本事也罢,愿赌服输。”   唐惊才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唐绝艳道:“太婆让我探你状况,已经探到了,就不用说了。”又道,“我进内院时见着唐赢,你丈夫没起疑?”   唐惊才嫁来时带来了四名唐门护卫,唐赢是其中之一,沈从赋只当是寻常侍卫,派他去守内院。   唐惊才道:“我要他不起疑,他就不会起疑。男人,不是莫名自卑就是过度自信。”说着脸颊飞红,羞道,“我若说他棒槌太长,他自个也会剪些下来。”   唐绝艳掩嘴咯咯娇笑,道:“自小到大,我就服你这本事。”   唐惊才红着脸,两眼垂泪,低声道:“妹妹心狠手辣,太婆说你是武后的料。可吕后怎么了,就见不得人了吗?”   唐绝艳笑道:“别闹。你这边有什么事?说。”   “那个文若善的死因还没查到。”唐惊才抹去眼泪,咬牙道,“他出身崆峒,就跟严四那桩事一样,有人要唐门背这黑锅。”   唐绝艳点点头,唐惊才又道:“贵州这几年屡次疏通浣江河道,又修建古道,我旁敲侧击,相公说是沈庸辞的意思。”   唐绝艳“喔”了一声,沉思道:“那是往湖南去的水路,这是要请衡山的奥援,还是……”   唐惊才道:“最后还有一件事,沈家的宝贝女儿离了家,跑去找野男人了。”   唐绝艳讶异道:“谁?”   唐惊才摇头道:“好像姓李,说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   唐绝艳冷笑道:“大好的一块玉,生在青城糟蹋了。”   唐惊才笑道:“要不你抓回去教教?”   唐绝艳道:“太婆早看上了,让人求了几次亲,全被推拒了。”过了会又道,“我瞧,她也早被青城教废了。”   “最后一件事,那名朱大夫,下次见面,你若收服不了他,”唐惊才冷冷道,“我就杀了他。”   唐绝艳淡淡回道:“这事不用特别知会我。”   唐惊才却道:“我却觉得非说不可。”   两人沉默半晌,唐绝艳起身道:“我该走啦。”   唐惊才起身,忽地抱住妹妹,两人紧紧相拥,不再说话。好半晌后,唐绝艳才道:“姐姐保重。”   “妹妹保重,等姐姐拿下青城,指不定就回头吃了妹妹。”唐惊才轻声道。   “姐姐尽管来,妹妹玩得起七擒七纵,让姐姐心服口服。”只这瞬间,唐绝艳重又拾回那冷艳模样,推开唐惊才,转身开门,再不回头。   门内,她们姐妹情深,门外,便是水火不容的宿敌。 第83章 潜滋暗长(下)   降龙殿上十一张椅子只剩下两个空位,其中一个便是一个多月前身亡的义堂堂主雷酝的。其他人,除了徐放歌外,浙、赣、闽三地舵主,礼、刑两位总堂主,大智、大仁、大勇三位长老业已就坐。   最后一个走入降龙殿的人叫许秋檐,才四十多年纪,却脸色苍白,颇见病容,脑门上秃了一块大圆,余下稀疏的头发绑起。他是丐帮忠堂堂主,掌管钱粮营建,也是前任帮主许沧岳的次子,妻子更是冷面夫人的长女唐文韬——这听着不像女子的姓名中多少含着冷面夫人的寄望,不过显然这长女不受青睐,刚满二十就嫁到了丐帮。这不算年轻的,虽说对九大家掌门嫡系闺女来说仍是稍早了些,尤其是嫁给非世袭的丐帮中人,但这场联姻至少也算巩固了上一代唐门与丐帮的关系。   九大家的联姻都是如此,世袭的如华山、青城、点苍或者半世袭的唐门,联姻的效用会大些,如衡山、崆峒、丐帮、武当、嵩山这些非世袭门派,联姻往往只能维持一代至两代间的关系,有时还不如重庆、襄阳、泰山、彭家这些虽非九大家,掌门却属世袭的大门派。   最尴尬的便是少林了,这些和尚……妙的是,和尚偏偏也有联姻的——觉空出家前便娶了崆峒掌门齐子慷的师姐。非只俗僧而已,有时正僧的亲眷也是奇货可居,例如观音院首座觉观的侄子女们,靠着伯父的庇荫也嫁娶了不少好人家。前方丈觉生虽是个持戒慎重的修行人,他的亲眷却是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   许秋檐一走入殿内就见着了彭千麒。“那只臭狼。”他想,“父亲这辈子最大一次走眼就是错看了徐放歌。”他咳了几声,虚弱道:“帮主,对不住,许某近来身子不好,骑不得马,只得坐轿子,来得慢了。”   “怎么许堂主突然就病了?”一名年纪看着比徐放歌还大的矮胖老人问道,那是大智长老童观历。   “我这病半年前就染上了,大夫说是劳心伤肺,咳……这几个月越发严重了。”许秋檐摇摇头,在左首第二位坐下。   一主、三老、四堂、三舵,这便是丐帮的长老会议,是丐帮仅有的十位九袋门人。三老是指大仁、大智、大勇三长老,虽无实权,却有监督弹劾之能,这是延续百年前丐帮旧制的传功、执法、掌钵长老的变革。三长老职权上无分别,但一般来说,大仁着重监督人事,大智着重钱粮律法,大勇着重兵刑。   至于四堂,则是忠、义、刑、信,忠掌钱粮,义掌人事,信掌律法,刑堂本叫礼堂,只是大家叫惯了刑堂,改不了口,这偏名反倒成了正名。丐帮是九大家中少数不设兵堂、战堂这类职位的帮派,职权多由义、信、刑三堂分担。   一般来说,商议帮中大事只需三长老与四堂与会即可,近似少林的四院共议,只有在推举帮主时才会把三省的总舵也招来。   “显然不是好事。”许秋檐心想,“该与上个月彭小丐的事有关。”他望了眼徐放歌,找了位置坐下。   “彭小丐的事相信大家都听说了。”徐放歌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缓缓道,“彭南义杀害义堂堂主,彭小丐包庇儿子,我已将他革职。他现今被华山发了仇名状,听说有人在青城见着了他。于公他已与丐帮无关,这是华山与彭小丐家的恩怨,咱们丐帮不插手。”   “既然与丐帮无关,怎地又发了通缉令?这是华山跟彭家的恩怨,关丐帮什么事?”说话的人身材高瘦,一双眉毛稀疏得看不真切,五十余岁,乃是信堂堂主成默。这人文武兼修,精律法,重规矩,所以当上信堂堂主。只听他道:“彭南义犯了罪,也该交由刑堂审判,由得华山这样登堂入室,杀丐帮重臣?”   “通缉令是我发的,我义助华山,当然要抓彭天放回来。”彭千麒冷冷道,他断了半边牙齿,声音带着浓烈的气音,听着极不舒服。   “华山人都撤了,你还义助?彭掌门真是好义气。”成默嘿嘿冷笑,又道,“再说通缉是犯公案,仇名状是私仇。彭南义就算死无对证,被冤定了这桩谋害雷堂主的大罪,终究元凶已是伏法。彭小丐堂堂一个江西总舵,包庇撤职也算够了,他要在外头被人杀了,丐帮不追究都算是宽容的,还给悬赏花红?呸!”   彭千麒脸色一变,冷冷道:“你是想义助那条老狗了?”   徐放歌道:“彭天放若是觉得自己无罪,大可回丐帮分说。成堂主,你若觉得他无罪,也该劝他回来。”   成默道:“帮主,华山的仇名状,丐帮发的通缉令,我就问有这条规矩吗?若是这案子还有不清不楚的地方,发个讯息让九大家都知道,请彭小丐回丐帮面质,有罪则杀,无罪则放,用不着通缉。”   徐放歌沉思片刻,缓缓道:“彭总舵,收回通缉令,让华山凭着仇名状处理便是。”   若照成默所说,通知九大家请彭小丐回来,彭小丐真找着了靠山回来对质,不过多惹麻烦罢了。华山已通缉彭小丐,多丐帮这张通缉令还是少丐帮这张通缉令倒也不重要。   彭千麒对着徐放歌拱手行礼道:“领帮主令。”他虽对徐放歌说话,那对蛇般的眼睛却直直盯着成默。   许秋檐心想:“看来臭狼把成堂主给记上了。”   徐放歌接着道:“除了彭小丐这件事,还有几桩事情要处理。雷堂主死了,义堂有空缺,不知各位有什么想法?”   大智长老童观历轻轻咳了一声,站起身道:“我举荐一人。这次二公子深入江西擒抓彭小丐,虽然功败垂成,让犯人逃脱,但已见智勇双全。二公子……”   成默忽地说道:“许堂主,说你呢。”   许秋檐也是行二,一愣问道:“怎么是说我了?”   成默大声道:“奇怪了,这‘二公子’不是说你是说谁?我在丐帮还没听过‘二公子’这个职缺。”   童观历愠道:“我说的自然是徐沐风徐二公子,这是尊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成默冷笑道:“原来如此。”回头对许秋檐道,“我都忘记你不是公子了。”   许秋檐父亲便是前任帮主许沧岳,成默这弦外之音众人怎会听不懂?   童观历道:“总之,二公子徐沐风这次立了大功,该有赏赐,我推举他做……”   他话没说完,成默又插嘴道:“做大公子?这可不好,人家兄弟排辈的事,轮得到你插手?”   童观历怒道:“成堂主,你是存心搅局是吗?!”   徐放歌眉头一挑,缓缓道:“成堂主,你让童长老把话说完吧。”   成默道:“不如我替他说吧!帮主,你虎父无犬子,就算徐沐风才二十五岁年纪,也能破格拔擢,升任义堂堂主。不过帮主想任用谁那是帮主的事,用不着开长老会议来掩人耳目,我瞧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反对了。”   徐放歌环顾四周,缓缓道:“童堂主,这是长老会议,还需众人决议。”   彭千麒道:“二公子有本事,我是亲眼瞧见的。这趟擒抓彭天放,他有大功劳。”   成默道:“我说大家叫你臭狼还真是叫错了,你该叫臭狗!来,摇摇尾巴,快去舔你主子的鸡巴!”   “喀啦啦”一声,彭千麒将茶几拍得粉碎,猛地站起身来,瞪着成默阴狠狠道:“成堂主,你老婆女儿漂亮吗?”   成默大怒,袖袍一拂,将几上茶杯一兜脑往彭千麒头脸扫去。彭千麒侧身避开,手按刀柄,成默起身骂道:“你这癞皮狗,想吓唬谁?!”   众人见局面紧张,纷纷站起身来,唯独徐放歌仍坐着不动,沉声道:“彭总舵,坐下。”   彭千麒听徐放歌说话,这才缓缓坐下,两眼仍死死瞪着成默,显然怒气未消。徐放歌又道:“成堂主,你若想闹事就出去闹,长老会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犬子能不能当义堂堂主还要看众长老的意见,不是你在这夹缠不清胡搅蛮缠就算数的。”   此言一出,彭千麒与童观历先后应和。成默高声喊道:“我不赞成!”   福建总舵钱隐却道:“徐沐风是我辖下的分舵主,年少果敢,足堪大任,年纪……这不是个事。现在的丐帮都是些老人家掌事,是该提拔些年轻人了。”徐家本是福建人,徐放歌曾当过福建总舵,钱隐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成默冷笑道:“难怪这次长老会议把三个总舵都叫来了,合着都自己人啊。”说着又指着大仁长老冯玉黥道,“他是你亲家,你肯定也是赞成了?”   冯玉黥的幼女冯绿燕嫁给徐放歌长子徐江声,闻言点头道:“沐风这孩子是有本事,成堂主心存歧见,对丐帮不是好事。”   成默只是冷笑,问道:“谁跟我一样不赞成的?”   众人知道彭小丐一家惨况,当下面面相觑,都不作声。成默见众人不说话,心下大怒,转头对许秋檐道:“许堂主,就怪你没个好老子,让你屈就在堂主这位置上了!”   许秋檐不住咳嗽,道:“这是哪的话,成堂主别乱说……咳咳……我今天还有件事,想跟……想跟大伙说说……”   徐放歌道:“许堂主想说什么就说吧。”   许秋檐道:“我这半年来身子越来越差,帮中事务管不了,钱总舵说得对,是该换年轻人上来了。我想辞去忠堂堂主的职位,回家养老。”   众人吃了一惊,徐放歌道:“许堂主身体微恙,休半年假养病就是,何必辞去职务?”   许秋檐摇头道:“我是不成了,也不知道剩下几年命,咳……”他说着不住咳嗽,众人见他满面病容,不似作伪,却又想,许秋檐这一辞,徐放歌必然会安排自己人补缺,长老会议上又多了个席位。   徐放歌也不挽留,道:“既然许堂主辞意甚坚,我也不便强留。我会另觅人选暂代忠堂堂主职位,等许堂主病体稍可,再回来主持忠堂。”   许秋檐心想:“我傻了才回来。”口中仍道:“多谢帮主体谅。”   成默冷笑道:“我瞧也别挑谁来顶替许堂主的位了。徐帮主不是还有两个儿子?老二都当了义堂堂主,老大徐江声还当啥狗屁分舵主?不如接了忠堂的位!徐少昀也别闲着,一家在绍兴团聚吧!”   童观历拍手笑道:“成堂主倒是说了个好主意,我童观历第一个拍手赞成!”   成默勃然大怒,站起身道:“童观历,你还要不要脸?!”   徐放歌喝道:“行了!成堂主,打从会议开始你就不住惹是生非,冷嘲暗讽,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罪吗?滚出去,回家歇息两天,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成默怒道:“我做错什么事,帮主凭什么罚我?”   徐放歌道:“顶撞上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帮主?”   成默上前一步,指着徐放歌骂道:“我眼里没有帮主,你眼里还有丐帮吗?!你陷害彭小丐,想图谋什么?当这里的人眼都瞎了吗?!”   许秋檐忽然大声咳嗽,摔倒在地,众人吃了一惊,望向他去。许秋檐呻吟道:“我……我不行了,呃……咳咳……成堂主,你……你……”   成默忙上前将他扶起,许秋檐呻吟道:“我……我家里有药……”   徐放歌道:“成堂主,你送许堂主回去,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成默心有不甘,却也知此时无奈他何,扶起许秋檐,忿忿不平离去。   徐放歌道:“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我需走一趟昆仑宫。声儿的分舵在浙江,我想把他调来帮忙,协助几位长老堂主。”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彭千麒望着成默背影,一双蛇目满是歹毒。   成默扶着许秋檐上了轿子,问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许秋檐叹了口气,只道:“你这样莽撞,真不知怎么死。你今天冲撞徐放歌,能挣个啥下场?你跟彭小丐一样,直肠子,玩不过他们。现在彭小丐倒了,三个总舵他占了两个,你要扳倒他不能这么蛮干,要……一是反,二是病,无论哪个都得从长计议。”   成默这才明白他是装病,忙问道:“许堂主有何高见?”   “高个屁!等我退下位置,天大的事也跟我无关!”许秋檐道,“劝你一句,急流勇退!”说完上了轿子,径自回府。   许秋檐这病还得拜他丈母娘所赐。唐文韬没从娘胎里带来聪明,却带了她娘的专横,徐放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早一年前她就看出端倪,写了家书抱怨丈夫不争气。冷面夫人也不说啥,就寄了一份药材过来,许秋檐喝了脸色苍白犯咳嗽,就是死不了人,当下就明白了丈母娘的意思。   可惜了,偌大的丐帮,就没一个人阻得了徐放歌。仔细想想,他这些年拔擢的不是自己心腹便是如成默这般脾气硬,瞧着正直能干实则犯蠢莽撞的人,再不然就是些谨小慎微胆怯懦弱的。拔掉彭小丐虽是一步险棋,可丐帮此后便再也没人能跟他叫板了。   不过徐放歌这天下要坐稳还没这么容易,今天那些不出声的长老总舵堂主,会不会私下动作可也难说。   但凡有人坏了规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守规矩了。曹丕篡汉立了榜样,之后可不是魏晋的太平盛世。   管他娘的,回家养病去。   ※      ※      ※   徐少昀依序跟两位哥哥嫂嫂打了招呼,二嫂方氏低声嘱咐道:“你可回来了,爹正不高兴呢。”   徐少昀敲了敲父亲的书房门,问道:“爹,找我?”   “进来。”徐放歌见儿子进来,合上公文,起身问道,“悠儿呢?”   “她照顾孩子,来不了。”徐少昀恭敬答道。   “媳妇几时生了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徐放歌道,“怎么不把孩子抱来让爷爷看看?几个月大了?”   “略大了些,大概六十几个月。”徐少昀苦笑道,“是彭南义的儿子。”   “你还挺能说笑的。”徐放歌道,“交出来,丐帮会有人照顾。”   徐少昀道:“这孩子乖巧,悠儿喜欢,舍不得。”   徐放歌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扔给徐少昀道:“诸葛然写了封信来,说是我教子不严。我是真没管教好,现在想想,上个月我被拖住脚步也是你媳妇闹出来的吧?你连媳妇都管不好吗?”   徐少昀苦笑道:“她学了她叔叔的聪明机灵,我哪管得住她?但凡有几句不顺心的,动辄摆脸子给我瞧。爹,彭小丐在江西的根基全没了,就这一个孙子,你又动不得他,过几年长大了,这些旧事未必记得清,倒成全了你照顾忠良之后的美名。”   “他家是忠良,那你爹就是陷害忠良的昏君了?”徐放歌愠道,“斩草不除根,养虎贻患没听过吗?”   “彭老丐家一代不如一代,这孩子不成气候。。”徐少昀道,“既然不能杀,交给别人照顾总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心。”   “我把他关起来,终身不放就是。”徐放歌道,“那孩子在哪?”   徐少昀摇头道:“悠儿为这孩子都跟她爹爹叔叔翻了脸,气急了说不定会跟我拼命。不如这样,让我再劝劝她,女人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偏心,那时再要送走这孩子便容易多了。”   徐放歌又是威逼又是责骂,徐少昀只把一切推给妻子,徐放歌又要他留在浙江帮忙,徐少昀也说妻子爱玩,不肯答应,软推硬说,只是不允。   好不容易脱了身,徐少昀一身疲惫,赶回去见妻子诸葛悠。   “我爹也写信来了。”诸葛悠刚哄睡了彭豪威,也是一脸疲倦,“这孩子,这几天都吵着要见爹娘爷爷,难过得厉害,却是不哭,颇有几分家门骨气。”   “你怎么交代?”徐少昀问。   “我全推给你,说你拳头大,脾气硬,死活不肯把这孩子交出去,逼急了要打老婆。”诸葛悠笑道,“我就这样回了,二叔信不信都随他去。”   徐少昀忧心道:“只怕拖不长久。彭小丐这阵子没动静还罢了,若是闹出事来,我爹再逼我,我可不好说,丐帮是住不下去了。”   诸葛悠道:“不如去安徽,那是武当地界,你爹我爹都管不着,两三年后再作打算。”   徐少昀想了想,点头道:“就去安徽。”   ※        ※        ※   “本掌不在的时候衡山就有劳三位副掌了。”那声音温和平柔,却令人不能抗拒。那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贵气,却也不是世家出身的贵气,而是股宁静祥和的气质,像是长辈的嘱咐。当然,听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不可违逆的长辈。   说话的女子年已四十有五,外表看去却只有三十出头,若不是黑色巾帼边上露出几丝白发,实看不出她年纪。她一双凤眼黑得深邃,像是把岁月积累的智慧都藏在里头,若你能靠近细看,或许能看到眼角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细纹,虽然芳华不再,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有值得夸耀的美貌。   她着灰色素服,外罩一件淡青色长褙子,用料虽好,却显得素雅朴实,不像是她这身份地位之人的穿着。   李玄燹本家姓李,玄燹是她的道号。年轻时她也穿过漂亮衣服,年纪渐长后这些衣服就穿得少了。衡山掌门尚节欲,要奉道,这道便是衡山。当上掌门后便要一心为衡山,锦衣玉食华服车马都不是必须物。   她面前站着三个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姓茅,叫茅烟雪,是李玄燹师妹,四十岁,早些年也想过竞逐掌门,因此成婚晚了,她丈夫还小着她五岁。另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身材肥胖,叫阮崎峰,一旁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则是蓝胜青。   这是衡山的三名副掌,也是衡山的规矩。三名副掌统整起来职权等同掌门,这表示掌门的政令最少需要一位副掌支持。这样的制度自是为了避免掌门专权,但三名副掌除了制衡掌门外并无实权,掌门以下才是各堂各司。   照惯例,衡山掌门执掌盟主期间,这三名副掌便代理掌门之职,任何决策都需三名副掌共同决议。这有先例可循,李玄燹并未多吩咐什么,只问:“送往鹤城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蓝胜青拱手道:“还不太够,年后应能备足。”   李玄燹点点头,道:“等我动身前往昆仑,就把东西运到鹤城去。”   “还有一件事。”蓝胜青道,“这个月江西涌进来不少人,说是要移居湖南,数量比往常多了十几倍。”   李玄燹点点头,道:“让他们来吧。”   蓝胜青道:“怕有奸细混在里头。”   “什么奸细?丐帮的?”李玄燹道,“这些人都是为了躲避臭狼来的,赶走他们,让他们去湖北营生?用不着因为惧怕几个奸细就断了人家生路。”   遣退三位副掌,李玄燹推开窗户,窗外是一株梅树,是她当上掌门那年亲手种下的。但凡衡山弟子都知道掌门喜欢梅花,早在还是弟子时,李玄燹就在居所窗外种下一株梅树,升了职务,换了房间,也会在窗外种棵梅树,等当上了掌门,寝居外、大殿外都种上了梅树。   可这又有一个古怪处,李玄燹种梅从不多种,她让每扇窗、每扇门推开时,都能见着一株梅树,但也只有一株,不许再多。而这每一株梅树必是她亲手种下,绝不假手他人。   这让衡山的庭园景象有些古怪,常有花草丛中、奇岩假山之后,一株梅树兀立当中,显得孤芳自赏,格外刺目。   今年的梅花还未开,李玄燹仍看着梅树。几个只有两个人知道,她赏梅的习惯是从二十岁那年开始的。月前,她亲自前往少林去见觉空,确定了心中猜想。这次昆仑共议与以往不同,有些门派观望,有些门派期待,有些门派还存着侥幸,大概除了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的武当外,各方都该存着不少心思。   “那青城呢?是观望还是存着侥幸?”她想起青城。沈玉倾在没有任何利益驱动下愿意帮她巩固关键的两票,让点苍在昆仑共议上占不到优势,这年轻人既有手腕又有仁心,在九大家第二代当中当真出类拔萃,只是不知这颗仁心还能维持多久。   想到沈玉倾,自然想到自己派去青城的弟子顾青裳。若连沈玉倾这等人物都不能让她动心,那自己可真不知道要把她交给谁了。这傻孩子,爱逞强,又自以为是,什么都没经历过就想着要继承自己衣钵。   再过几天便是腊月了,前往昆仑前,该有机会看到梅花开吧。   ※        ※        ※   齐子慷走到怒王殿前,这名字是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起义而起的。昆仑宫到了冬天,比边关还冷上许多,殿前的积雪已有两寸厚,他也没叫人打扫。   十年了,再过半年,总算能卸下这盟主之职。他转了转手上九龙戒玺,这是代表九大家盟主的信物,昆仑共议的盟约书都要烙上戒印才算数。   说起来这十年真没几件大事,去年也就唐门跟华山那笔糊涂帐值得一提。这昆仑宫除了九大家派来的使者代表,就住着自己领来的铁剑银卫跟九大家驻军,要不是妻子带了儿女常来探望,还真是无聊得紧。不过一入冬他们就全跑了,真是……   真不晓得为什么诸葛焉这么急着坐上这位子,连十年都等不得?什么规矩早几十年前都定好了,这二十年太平无事,九大家连报请仲裁的公文都少。   不过有条规矩确实要改。   再这样下去,崆峒会日渐衰弱,齐子慷想着:“九大家不能独瘦崆峒,铁剑银卫不能没出路。”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也是自己回到崆峒后得处理的——李慕海竟然有孩子留在关内,叫李景风。   世事当真难料,崆峒的孩子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崆峒,接着又离开了崆峒。   再几个月就好,齐子慷想着。   ※        ※        ※   青城的搜捕极快,早上发现沈未辰离家,当即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第二天下午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青城。沈未辰两人星夜赶路,靠着沈未辰身上的青城令牌直接在驿站换马,一路向北,到了第四天,终于抵达汉中。   雅夫人怕这事传出去对女儿名声不好,把消息暂时锁在青城境内,到了汉中就是华山地界,两人这才喘了口气。   “到了华山还得小心点。”沈未辰道,“青城跟华山近来交恶,若是寻常人还好,若是遇到方敬酒这样的人物,有些麻烦。”   顾青裳笑道:“怎么,怕他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   沈未辰道:“我好歹也是九大家的闺女,只怕惹了麻烦,会拖累你。”   顾青裳想了想,道:“没意思。你这一路闯荡,遇着危险就拿出令牌,城隍见着了都得哈腰让道。这哪是走武林?是到处仗势欺人来着。”   沈未辰道:“我是出来找人,不是出来闯荡江湖的。”   顾青裳道:“意思是,若不是出来找人,你就不出来了?”   沈未辰想了想,似乎也未必是这样。到底找人是借口还是闯荡是借口,她自己也分不清,但她这趟出门确实不同以往自在,于是道:“你说怎地?”   顾青裳道:“这一路上遇着事情,你别拿青城的令牌出来压人,靠咱俩本事解决。”   沈未辰笑道:“你越说我越觉得你是诓我出门的。”   顾青裳揽着她肩膀道:“早说了,我是拐你回家当媳妇的。”   沈未辰道:“怎么就我是媳妇了?说不定是我拐你当媳妇。”   两人嘻嘻闹闹,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汉水上。   谢孤白说到汉水上等,那是猜到李景风要往昆仑的方向去,可沈顾两人不知情,只觉得守株待兔困难重重。两人沿江而下,江面广阔,遇着行船又不能上船盘查,李景风正被通缉,也不能直问。   到了江面广阔处,只见华山战船沿岸停靠,少则数十艘,多则上百艘,密密麻麻。沈未辰道:“这汉水上怎么停了这么多战船?比我们青城停在长江上的还多。”她心思细腻,隐隐觉得不妥。   两人在江上找了两天,还是无计可施,沈未辰道:“这不成,大海捞针似的。”   顾青裳道:“那怎么办?”   沈未辰道:“找我师父去,他领着青城的船队,沿江拦船还有些指望。若景风没走这条路就罢了,要真走了却被我们漏过,可要懊悔莫及。”   顾青裳埋怨道:“不是说好了不拿青城的令牌办事?”   沈未辰笑道:“师父见着我的面自会接我上船,用不着令牌。”   顾青裳知道她强词夺理,只是确实无计可施。她想带沈未辰四处游历,见见世面,教她别把自己困死在青城,可若见了李景风势必要送他回青城,那飞脱的凤凰又得回到笼子里。但找不着李景风她又觉得对不起沈未辰,又想:“若找着了人,把他劝回青城,大不了我送他回去,把妹子留在汉中等着就是。”   两人问了青城的船队所在,往下游走去,正赶路间,忽见一艘战船打着青城的旗号,正停在岸边不远处。沈未辰大喜,雇了船过去,船上弟子见有美貌姑娘来到,都觉讶异,免不了几句调戏,顾青裳只是冷笑。等知道大小姐身份,这些人一个个肝胆俱裂,又不免被顾青裳讥嘲。   船长是刑堂堂主顾狼烟的弟子孙胜,四十多岁,曾在青城见过沈未辰,见了大小姐,忙将两人迎入船舱。沈未辰问起为何停船在此,才知原来青城扫荡船匪,这船是侦察用,正在巡逻中。   沈未辰提起要与师父会合,孙胜自然不敢忤逆,请两位小姐进了舱房,扬帆而去。   沈未辰在船上无事,从行李中取出一尊木人与雕刀。顾青裳这几日与她同行,见她闲暇时就雕刻,把一块木头从略具雏形刻到有了木人形状,脸上轮廓渐明,忍不住看了一眼,问道:“这是雅爷?”   沈未辰笑道:“再过半个月就是我爹寿诞,我刻好了木人,连着平安信请人送回青城交给我哥,到了我爹寿宴那天,我哥便会代我送上。”她说完后神色黯然,道,“每年腊八我都陪着家里人喝粥,今年可凑不着热闹了。”   顾青裳道:“过了腊八还有除夕,过了除夕还有元宵,元宵过了有清明,清明过了有端午,七夕拜月老,中元拜鬼神,中秋人团圆,重阳要登高,冬至吃饺子,还有你爹娘、你哥、沈掌门、楚夫人,一堆寿诞。得了,你刚出重庆,还没到贵州就得打道回府。”   “再一个月就过年了,总不好过年也不回去。”沈未辰道,“这个月就算找不着景风,我也得回去打个招呼。”   “这多没意思,你回去,想再出来可就难了。”顾青裳躺在床上,双手环胸,左腿屈起,右腿交叠,望着床板发愣。   “姐姐没有家人吗?”沈未辰问。   “我爹,两个哥哥,还有我爹那几个亲戚,都十年没见面了,也不想见。”顾青裳道。   沈未辰听着古怪,问道:“怎么回事?”   “我外公是湖北的富商,很有些家底。二十五年前一把大火,家眷带护院仆人,五十几口人,没一个逃出来的,烧得可干净了。”   沈未辰心中不忍,歉然道:“对不住,勾起你伤心事了。”   “那时我还没出生,见都没见过我外公呢。”顾青裳接着道,“我娘的丈夫是个穷书生,上头有公婆,还有一对弟妹。这年头,书生还不如练把式的,又没其他本事,一家老小靠着我外公接济过日子。我娘那婆家一开始对我娘很是礼貌,等外公死后,家里渐渐破败,就对我娘登鼻子上脸,颐指气使起来。我娘早晚劳作,又要纺织刺绣,又要张罗弟妹生计,到后来动辄挨骂,一不顺心就是一耳光,端洗脚水,倒粪桶,伺候一家人,那两个弟妹只当大爷,被嫂子服侍得心安理得。”   沈未辰听说过这种事,但沈家是青城第一望族,出入都很体面,顶多婆媳不和,从未听过身边人有这等遭遇,不由愣住。   “至于我爹,他一句话没说,只觉得理所当然。我问我娘怎么不逃,我娘说这叫嫁鸡随鸡,女人有三从四德,万般皆是命,要认命。我说我以后不要嫁人,我娘骂我,傻孩子,你不嫁人,上山当尼姑吗?娘是娇生惯养大的,哪受得了这虐待?心力交瘁,过没几年就死了。等娘走了,我就真离了家,上衡山当尼姑去了。”   沈未辰讶异问道:“你说你跟家人十年没见,那时你多大年纪?”   “十岁多一点吧,差点死在山上。幸好遇着了赵师姐,要不真要死在山上啦。”   沈未辰瞪大眼睛,只觉得不可思议,又是佩服又替顾青裳难过。   顾青裳接着道:“娘到临死前还不怪她丈夫,只怪那把火烧光她的福气。嘿,娘这个婆家还不是外公帮她挑的,是她去读书学字,打小认识,真心喜欢上的,还不是护着自己家人,从没替娘说过一句话。”顾青裳冷笑道,“老婆再亲也是外人,只有父母兄弟才是自己人。”   沈未辰低声问道:“你就是这样才不嫁人的?”   顾青裳道:“我十六岁那年到山下办事,见着一个妇人被她丈夫当街毒打,打得鼻青脸肿。我上去教训了一下,把她丈夫打倒在地,她反倒来求我别伤她丈夫,我当下便饶了他,嘱咐他以后不可再犯。”   沈未辰听她又说起故事,问道:“之后呢?”   顾青裳道:“那夫妻就住在衡山脚下,半年后我又路过,见那妇人又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怒从心起,就逼着她丈夫写休书。你猜怎地?”   沈未辰点头道:“她肯定对你很感激了。”   顾青裳笑道:“妹妹大错!她哭着说离开丈夫自己一个人没法过活,而且名节受损,再嫁也难找到好人家,还不如过一日是一日。”   沈未辰料不着如此结果,可仔细想想,却也能明白妇人难处。   顾青裳笑道:“所以找丈夫最好找父母双亡,无亲无靠,武功又比不上你,只能你打他的。”   沈未辰笑道:“姐姐这结论下得妙,可打相公跟打妻子一样不可取。”又问,“那夫妻后来怎样了?”   “那男人许是被我打怕了,没多久就搬家了,那妇人也不知活着还是被打死了。”顾青裳接着道,“后来我在衡山开了间小书院,收留一些无亲无故的孤儿,男孩我就教他要对姑娘好,女孩我就教她们纺织、女红,望她们能自食其力。我自己得立个榜样,姑娘不嫁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沈未辰听她这样说,又多了几分佩服之意,道:“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顾青裳伸出手,笑道:“先来个几百两银子使使。”   沈未辰笑道:“银两真不是事。等找到景风,带我去那间书院瞧瞧?”   顾青裳笑道:“你出了银两,肯定要招待。”   两人闲聊了半天,顾青裳在舱房坐得气闷,两人上甲板透气。天黑得早,此时正当朔月,天空阴沉沉不见星光,船上只靠灯笼火把照明。   两人正闲聊间,忽听有人呼喊:“有船匪!有船匪!”沈未辰吃了一惊,船身猛地一阵晃动,像是撞着什么东西。   顾青裳喊道:“看看去!”两人抢至船沿,只见周围摸黑来了十余艘五丈小船,每艘船上又有五六人。这些小船未掌灯火,把哨的看不清楚,等瞧见时早已欺近船身。   顾青裳奔至船尾,也见有小舟跟在后头,显然是中了陷阱,被团团包围。她咬牙切齿骂道:“好贼子!”沈未辰猛地将她拉开,高声喊道:“大伙退离船沿!”   她刚喊完,咻咻几十支箭已射到船边,几名闪避不及的守卫中箭,倒在地上哀叫。随即又见十余条铁钩飞起,钩住船沿。顾青裳喊道:“他们要攻船!”   孙胜早爬上楼台,大喊道:“取盾,避箭!别让贼人上船!”青城弟子忙拾起盾牌,一边遮挡箭雨,一边卸掉铁钩。孙胜见沈未辰仍站在甲板上,大喊道:“大小姐,回舱里避避!”   沈未辰哪里肯听?见有抢上船的匪徒正与青城弟子交战,掏出峨眉刺便冲上前去,将两名匪徒打落河中。顾青裳也回房取剑杀敌。孙胜见这两姑娘武功高强,尤其大小姐,一双纤纤玉手,打人那是一打一个准,一打一个狠,不过片刻便打倒五六名匪徒,一时竟看愣了。   沈未辰与顾青裳刚清掉船边一角,回头望去,另一边已有人攀上船来。这些歹徒武功不弱,竟与青城弟子战得难解难分。顾青裳咬牙道:“哪来这等船匪?分明是门派弟子!”   只听孙胜站在楼台上喊道:“左前,四个上!右后,八个上!”青城弟子听他吩咐,各自上前应敌。孙胜又喊道:“大小姐,后边人多,劳您大驾!”   沈未辰奔到船后,果见已有六七名船匪上船,地上倒着三四名青城弟子,剩下两人正在抵抗。沈未辰抢上前,戳翻了两名船匪,又踢倒一人。她低头望去,只见船下还有人沿着铁链爬上,当下右手应敌,左手握住铁钩,奋力一拔,卸下铁钩,只听“哗啦”一声,来人摔入河中。   那铁钩系着小指粗细的铁链,嵌入船身,下方挂着人,绷得甚是紧实,非两三人合力不能卸掉,沈未辰却能独力拔起,只看得青城弟子挢舌不下——这天仙般的大小姐莫非真有天仙般的神力?   孙胜居高临下,眼观四方,指挥若定,眼看就要控制局势,不由得甚是欣喜。顾青裳与沈未辰会合,见敌人攻势稍缓,也安下心来,笑道:“再杀几个贼子去!”   孙胜正自指挥,“唰”的一声,不知哪来一箭,正中胸口,孙胜惨叫一声,从楼台上跌下。这下变起突然,连沈未辰也没见着这箭是哪来的。船边不远处忽地亮起一盏盏灯火,沈未辰这才看仔细,原来是一艘卸了旗号的战船,模样大小与华山战船相似,只是同样灭了灯火,仗着熟悉水路欺了近来,此时两船相距已不过三四丈远。   孙胜身亡,船上无人指挥,顿时一片大乱。沈未辰喊道:“姐姐,你上去指挥!”   顾青裳拾起一面盾牌,登上楼台,喊道:“左后边,六个!右前方,三个!右侧有贼子上船了!”   “呼”的一声,箭雨如飞,顾青裳忙以盾护身。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华山战船竟撞了上来,船身剧烈摇晃,十余名匪徒早已持刀抢上。   有青城弟子喊道:“大小姐,这船守不住了!您快逃!”   沈未辰见敌船贴着己方船只,贼人有搭了桥板过来的,也有一跃而来的,青城弟子守着船沿,已渐渐败退,顾青裳站在楼台上呼喊指挥,人手已见支绌,于是道:“你通知船夫,冲出去!”   那弟子皱眉道:“小船不怕,这大船甩不开!”   沈未辰道:“照我吩咐便是!”   她取了火箭,登上楼台,射向敌方船帆,虽正中船帆,但深夜风大,那火顷刻便熄。   顾青裳道:“需得多些火箭才能把这帆烧起来!眼下是来不及了,看来这船守不住了,让弟兄们跳船逃生!”   沈未辰道:“现在是腊月,河水冰冷,功力差些又不善水性的,只怕要死!”   顾青裳道:“抢他们的小船走!”   沈未辰摇头道:“不成,这里还有艘大船,又是顺流,追上来放箭,我们还好,其他弟子死伤必然惨重!”   顾青裳咬着下唇,恨恨道:“那只能拼到底了!”她看向沈未辰手中那对凤凰,即便危难关头,仍忍不住揶揄道,“每次瞧见你这对凤凰,就想起酒宴上你拿筷子跟三爷对战,可秀气了。”   沈未辰心念一动,道:“你指挥船只冲出去,我去换把好使的兵器。”说罢转身要走。   顾青裳急道:“你去哪?”   沈未辰回道:“总不能老让他们攻过来,我们也得攻回去!”说完进入船舱。顾青裳摸不透她把戏,只得指挥船只扬帆转向,准备冲出去。   过了会,沈未辰从船舱中冲出,腰间插着两把大斧头,顾青裳瞪大了眼睛。只见沈未辰冲上前去,峨眉刺左戳右刺,点倒两名匪徒,也不走桥板,挑个人少处纵身一跃,一跃足有五六丈远。贼人见一名少女飞跃而来,不由得一愣。   她一跃落到匪徒后方,几名贼人抢上,哪里是她对手?只见她一对峨眉刺舞成梨花暴雨,银光闪闪间又有三四人倒下。   沈未辰奔至帆索旁,将峨眉刺收入腰间,从身后抽出两把大板斧,挥斧便砍。   原本帆索是船上要地,帆索断折,风帆便倒,周围多有人把守。可敌船因占了上风,众人争先上船,只道必胜,帆索旁只余了六名守卫,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原本这也该够了,怎奈来的是沈未辰?她几个闪身便越过六名守卫,只见一名端庄秀丽的少女高举两只黑溜溜、亮灿灿的大板斧,猛地挥下,帆索断裂,风帆登时歪了一边。   沈未辰并不停留,仗着轻功高明,几个起落已落到另一边帆索前,双斧齐挥,又斩断两条帆索,那风帆顿时失去控制,船身歪斜。   船上指挥忙喝令拿下沉未辰,沈未辰从船身绕至船尾,纵身起落,那双大板斧见着帆就砍两刀,见着绳索也不管是什么就来上一记,到了尾桅处,索性奋起神力,对着船桅左一斧,右一斧。那船桅虽然未倒,却已倾斜,船身不受控制,逐渐偏离青城船只。   此时已有数十人包抄过来,忽闻顾青裳高声大喊:“快回来!”沈未辰见两船逐渐分离,也不管许多,一双斧头兜圈似狂挥乱舞,人如旋风般不住打转,冲向船沿。   顾青裳站在船上,只见她一名纤弱少女,身着素衣,神出鬼没,狂奔乱走,又把那双斧头舞得水泄不通,当真是古有黑旋风李逵,今有白旋风沈未辰,不禁又是担心又是好笑。她见两船分离,渐有四五丈远,不由得又感焦急,只怕沈未辰失陷在敌船上,忙命人取了弓箭,对着沈未辰的方向捻弓搭箭,一箭射出。   沈未辰被重重包围,难以脱逃,她这般狂挥乱舞虽能镇摄对方,破绽却多,果不其然,后背、腰上、小腿被划了几刀,幸好都是轻伤。   忽然前方有人倒地,原来是顾青裳射箭来援。顾青裳一箭得手,正要再射,猛听得破风声,有善弓术者对她狙击。顾青裳忙着地滚开,险险避过,喊道:“盾手护我!”几名青城弟子忙持盾护在她身边,顾青裳再发一箭,又射倒一人。   沈未辰前方少了两人,余人惊慌失措,稍稍让开了些。顾青裳接连几箭射倒数人,辟开些许缝隙,只需这一点破绽便足以让沈未辰发威。她向前冲出,双斧横扫,逼退的逼退,闪避不及的只能惨嚎倒下。眼前还挡着一人,正要挥刀拦阻,沈未辰身子一侧,猱肩撞去,那人只觉像被铁锤撞着一般,口吐鲜血,摔飞数尺。沈未辰抢了这个空,正要突围,忽听风声响,忙挥斧格去一支冷箭。   这一箭只让她脚步稍稍一慢,后边的贼人又要抢上,顾青裳一箭从沈未辰耳边擦过,正将后方那人射倒。   沈未辰奔至船沿,两船相距已有六丈有余,她纵身一跳。顾青裳见她这一跳,估摸着还差一尺距离,只怕她要落水,不由得惊呼出声。   沈未辰不慌不忙,两把斧头向前一砍,斧头嵌入船身数寸,她自己顺势悬挂在船身。她喘了口气,用斧头支着身子,一斧一斧往上攀爬。早有人取来绳索,准备救援。   她刚爬了两斧子,又听顾青裳高喊一声:“小心!”只听得破风声响,知道又有箭矢来袭,危急间她也不知怎么闪,索性双斧支住身子,向上一翻,成了倒立姿势,那箭正射在她原先位置。   忽听顾青裳喜道:“中!”她转头望去,贼船楼台处,一名弓手胸口中箭,自上摔下。   沈未辰翻下身来,见绳索垂下,忙伸手抓住,抬头望去,只见顾青裳伸手喊道:“快上来!”   她抓住顾青裳手臂,终于登上甲板。她几次险死,与顾青裳皆是精疲力竭,两人并排躺在甲板上,仰面向天,不住喘气,大有劫后余生之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顾青裳猛地翻过身来,抱住沈未辰笑道:“好妹子,我嫁了,快娶我吧!” 第84章 公竟渡河(上)   战船好不容易脱困,沈未辰命了船上的二把手戈伟指挥战船,往青城的船队驶去。她与顾青裳轮流休息,各自留在甲板戒备。   估摸着刚过子时,只听戈伟高声喊道:“接济上了!”顾青裳远远眺去,先是似有若无见着一点灯火,随即火光渐次明亮清晰,一整排光点在江面上连亘绵延,当中几盏特别高大,宛如一座火光点缀的城池。随着船行渐近,城池露出了形貌,那是一整排近百艘的船只,当中三艘五牙战船足有十余丈高,桅杆上挂着米色旗,上绣一只青虎,旗帜迎风飘扬,正是青城的旗号。   顾青裳第一次见到这等威势,深觉壮观,回舱唤醒沈未辰。沈未辰让戈伟往当中主船驶去,两艘战船靠近,戈伟高声喊道:“大小姐在船上!”   计韶光听说徒儿来了,连忙起身更衣,出来迎接大小姐。顾青裳见来人约五十年纪,脸上无须,鬓角斑白,头发白多黑少,下巴尖削,颇见斯文,肩膀宽厚,显然根基扎实,只是小腹微凸,掩不去岁月痕迹,虽匆忙出迎,发髻仍束得整齐。   沈未辰见到计韶光,喜道:“师父!”   计韶光是青城嫡传弟子,师承沈庸辞伯父沈雨清,论序是沈庸辞的师兄,长于短兵。沈未辰喜欢练武,雅夫人深觉女人打打杀杀有失仪态,不喜她用刀剑,于是请计韶光指点她峨眉刺功夫,沈未辰便以师礼待之,实则计韶光所使兵器乃是一对判官笔。   计韶光见到徒弟,脸上满是喜色,行了一礼道:“大小姐怎么上汉水来了?我这才收到消息,家里找你找得急呢。”他又看了一眼顾青裳,神色疑惑。顾青裳拱手致意道:“衡山顾青裳。”   计韶光也拱手道:“顾姑娘好。”又对沈未辰道,“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船上?”   沈未辰将自己上船之后遇到河匪之事说了,计韶光却道:“这事先不问。我明天派人送大小姐回青城,要不雅夫人怪起罪来,我可担当不起。”   沈未辰道:“我是来找人的,找着了就回去,还请师父帮忙。”   计韶光皱眉道:“找人?”   沈未辰道:“他叫李景风,是哥的结拜兄弟,现在正被华山和嵩山通缉,我想先接他回青城安顿。”   计韶光道:“大公子捎了口信,只是江面宽广,岸上又是华山地界,只能等这位公子见着青城旗号,自己寻来。”   沈未辰正犹豫该如何是好,计韶光道:“大小姐忙了一天,又受了伤,不如先歇息,明日再想办法。”   沈未辰与顾青裳累了一夜,也觉困倦,计韶光让人备好上等舱房,让两人歇息。   计韶光询问了戈伟昨夜情况,心中有数,隔日早上又将两人请来,道:“大小姐怎么这么莽撞?幸好无事,要不我都不知该怎么向掌门和雅爷交代。”   顾青裳颇不以为然,道:“小妹本事好,击退船匪,你是她师父,不夸她也就算了,怎么还怪她?”   沈未辰笑道:“师父,我这是给你长脸啊。”   计韶光摇头道:“大小姐说练武只是好玩,又是雅爷请托,属下这才教你,可打打杀杀实在危险。再说,过几年等大小姐嫁了人,这些功夫也就搁下不用了。”   沈未辰突围救船,反被师父一阵数落,心中颇为失落,问道:“昨天的事,师父帮得上忙吗?”   计韶光皱眉道:“这事属下会去处理。大小姐,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沈未辰摇头道:“我这趟出来是为找人,人没找着就回去,不白挨娘一顿骂?总之,找不着人我是不会回去的。”   计韶光心想大小姐向来温良贤淑,礼貌柔顺,怎地会干下私逃寻人的丑事?想来是结交了坏朋友,必须劝劝,于是道:“青城几万人找着,哪用得着大小姐亲自找?你私自出门,又是找……找人,传出去名声不好。”他本想说找男人,觉得不妥,于是改口说找人。   顾青裳自然知道他意思,她早听惯见惯,当下也不生气,只道:“计前辈,你若想你徒弟回去,还是得想办法帮她找人。你这边要是想不出办法,她留下没用,马上就会去别的地方找。你老怕她出意外,这要真出了意外怎么办?”   计韶光道:“办法会想,大小姐也是要回去的。”   顾青裳笑道:“她不回去又怎样?您老打她一顿,把她绑回去?”她见计韶光言语恭顺,把君臣之分看得比师徒之情更重,料他必然不敢用强。   被她这么一说,计韶光反倒为难。大小姐武功高强,这船上除了自己只怕没人是她对手,靠人多把她抓起来是可以,但若冲突时误伤了她,雅夫人可不是讲理的,说不定连雅爷都会生气。   他素知大小姐性子,此时与其硬施,不如软磨,于是道:“大小姐,请你替我们下头人想想。我还罢了,若雅夫人责怪起来,这艘船上的人不都得担着干系?”   这话果然见效,沈未辰正犹豫,顾青裳却道:“只要找着人,不就没事了?就算找不着,留在这,有这上百艘船上千人保护,能有什么危险?你要想不出办法,妹子要走,那也怪不得她。”   计韶光横了顾青裳一眼,想来这人定是那位“坏朋友”,随即转念一想,不如拖住大小姐,派人回青城通知,待雅爷雅夫人或大公子前来,大小姐怎么也得乖乖回去了,于是道:“那就先留下来吧。”   沈未辰低着头,拉着计韶光的手轻声道:“师父,我们都三年没见了。我这趟瞒着爹娘出门,以后再想偷溜就难了,徒儿想趁这个机会多陪陪师父,听师父说故事,跟师父讨教武功。”   计韶光见她撒娇,心中一软,想想自己与徒弟确实许久未见。当初他收这徒弟,本以为只是应付大小姐一时兴起,没想沈未辰天赋惊人,没几年在峨眉刺上的功夫便超过自己,他惊叹之余本想教些其他功夫,却被雅夫人阻止,之后便外调他处,与这得意弟子也有三年没见了。更难得的是这位大小姐全无架子,对自己恭敬体贴,比起其他弟子要来得孝顺许多,这段时日时常念起,他不禁叹沈未辰若是个男人,以后必是青城第一高手,可惜她是个姑娘。昨日见她,他也是喜不自胜,若没几天就要将她送回青城,也是舍不得,心想:“不如缓个几天再说。”神色登时缓了。   沈未辰见师父若有所思,问道:“师父想到办法了吗?”   计韶光叹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就土法子,把这汉水给拦了,一艘艘船询问便是。你那朋友若是搭商船,便能遇上。”   沈未辰双手拽着计韶光的手,喜道:“还是师父最好!”   三人接着聊起昨天船匪之事。原来这几日派出去的巡逻船有四艘至今未回,料是遭袭,只有沈未辰搭乘的这艘幸免。   顾青裳忿忿道:“那是华山的战船,只是去了旗号,定是华山的船只无疑!”   计韶光点点头,道:“汉水上的船匪多半是华山指使,威逼襄阳帮之用。可襄阳帮扼住了汉水中游以下水路,寻常做生意的商船却不受影响,华山这样针对襄阳帮,这不是跟武当过不去吗?”   顾青裳又问:“那武当怎么说?”   “啥都没说。”计韶光道,“倒是有湖北来的旅客说,襄阳帮在造大船,正在赶工,又听说武当调了不少门派弟子往武当山去。不过……”   “怎么了?”沈未辰问。   “听说是行舟子矫令,玄虚掌门不知情,有些人听说这事就自行解散回去了。唉,武当军务废弛,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三人又聊了几句,计韶光道:“我去吩咐找人的事,大小姐先歇着。”   顾青裳低声道:“你这师父若是通风报信,过两天你爹娘就来捉你了。”   沈未辰笑道:“我瞧师父方才神情,他舍不得这么快送我回去。”   顾青裳登时恍然,沈未辰方才撒娇原来还有这意思,咯咯笑道:“你这机灵鬼!”   两人聊了一会,沈未辰告辞回房,顾青裳自去练剑。午饭过后,顾青裳午寐片刻,又去敲沈未辰房门,见她正在画图,好奇拿起一张,见上头是个男人画像,每张样貌相同,只一上午她竟已画了十几张。   “这人就是李景风?”顾青裳问道。   沈未辰点点头,道:“他们不知道景风长相,怕错过了。通缉令上虽附着图像,可没这么多张,我画几张方便他们找人。”   顾青裳见那画像,虽然简略,但形貌俱足,讶异道:“妹妹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沈未辰笑道:“娘不让我练武的时候,我就学些杂事打发时间,琴棋书画这几项她都没拦着,就多花了些功夫学。”   顾青裳看那图纸,她听了李景风故事,以为会见到一名像三爷那样豪迈粗放的汉子,又或者英姿爽飒的侠士,甚至有部络腮胡也不意外,可就图像看,这人顶多只能算是相貌端正,并无特色,忍不住调侃道:“难怪妹妹要画图,就他这长相,放人堆里可挑不出来。”   沈未辰反问:“非得相貌出众才好吗?”   顾青裳道:“也是,这样才不容易被认出。要长了你哥那张脸,走到哪都被人注目着,还没出济南城就给抓着了。”   沈未辰咯咯笑道:“你又不喜欢我哥,干嘛拿他举例?”   顾青裳道:“要不像谢公子那般一身书卷气也一样,朱大夫的眉毛也挺特别的。”   沈未辰笑道:“是啊,谢公子老说朱大夫那双眉毛惹人怜爱。”   顾青裳道:“也帮姐姐画一张怎样?”   沈未辰抽出画纸最底下一张,顾青裳见画中人英姿飒爽,她未见过李景风,不知道沈未辰画得有几分神似,见到了自己的画像方觉传神,喜道:“就知道妹妹念着我!”   沈未辰笑道:“不害臊!我是久没画,第一张练笔。”   顾青裳道:“那你得画张工整的给我!”   沈未辰笑道:“姐姐不嫌弃,等找着材料,摹张姐姐的画像。”   顾青裳喜道:“说好了,可不许赖账!”   沈未辰一整天画了三十几张画像,交给计韶光分发下去。这两天里青城沿途拦阻商船,上船便问李景风下落,只是仍无消息。   这一日,顾青裳在甲板上向计韶光讨教功夫,沈未辰写了封家书,内容无非是祝贺父亲大寿,女儿不孝,不克赶回,一切平安,要父母不用挂怀等,找了名办事精细的弟子,把书信并着刚刻好的父亲木像送回青城。   她估计再过几日便是父亲寿诞,师父定会催促她回去,得想个办法脱身。可接着又该往哪里找去?沈未辰寻思这事源头还在嵩山,若亲往嵩山拜访,说不定能得缓颊,让嵩山撤了通缉令。这事大哥定然会去做,但昆仑共议前大哥要留守青城,自己走这一趟更见诚意,说不定能与嵩山谈些条件。   一念及此,忽地想到顾青裳说的,别仰仗青城身份,靠自己本事。可自己有什么本事,难道去抓嵩山的儿子女婿当人质?一想到这,她不禁哑然失笑,却又觉忧虑,似乎没了青城公主的身份,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她正想着,忽听到人声纷乱,脚步杂踏,料知有事,抄起峨眉刺就去看个究竟。只见甲板上青城弟子往来呼喊,几名领头的弟子指挥吆喝,三名旗手站在高台上打着旗号,顾青裳正站在计韶光身边,沈未辰忙抢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顾青裳指指前方,她顺着顾青裳指尖看去,见水面上百艘华山战船正浩浩荡荡驶来,不由得脸色一变。   计韶光冷笑道:“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他表面稳重,实则心忧。河面上的战斗不比陆地上,策略少,腾挪慢,水面上一望无际,遮掩埋伏也难,战船数量与兵员素质几乎决定了胜负。且不说对方占据上游,对己不利,汉水在华山境内,自己孤军深入,本就危险。他担心沈未辰,只怕若真开战会伤及大小姐,于是道:“大小姐,刀兵无眼,我派人送你与顾姑娘上岸。”   沈未辰摇头道:“不,我留下来帮师父。”又问顾青裳道,“姐姐,要不你先走?”   顾青裳蛾眉微蹙,只道:“若不是跟妹子相熟,这句话就要惹我生气啦。”   沈未辰点头道:“我想也是,只是还得问姐姐一声。”   计韶光皱眉道:“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扯什么刀兵?若是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大小姐,别让属下为难!”   顾青裳越听越不耐烦,正要反驳,沈未辰道:“且再看看情况吧。”她见来船速度渐缓,道,“他们似乎慢下来了?”   华山的战船在约两百丈外停下,计韶光正自疑惑,只见一艘艨冲远远驶来,船上站着几人。到了主船前,船上人喊道:“严二公子拜见计先生!”说着送上名帖。   沈顾两人都觉古怪,计韶光也自狐疑,仍道:“让他上船,看他能变什么把戏。”   来人约二十出头,瘦高身材,长脸细目,双眉斜飞,长相清秀,头戴小冠,披一件黑袍,斯文中见贵气,面容与严烜城有几分神似,装扮气质却更像他父亲。他身后跟着一人,三四十岁,身长六尺,瞧着只比齐子慨矮一些,身材却异常壮硕,肩宽怕不有个三尺有余,提着一个细长布包,站立时将布包往船板上轻轻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显见沉重,估计里头应是全由精钢打造的狼牙棒或长枪一类的长兵器。   只听严二公子拱手致礼道:“敝人严昭畴,这位是我师伯杜吟松,向计前辈请安。”他说完,望向沈未辰与顾青裳两人,问道,“这两位姑娘是?”   计韶光见那人形貌,便猜到是人称“巨神”的华山大将杜吟松,当下也介绍道:“在下计韶光。这位是敝门沈大小姐,这位顾姑娘是衡山弟子,两位恰巧闲游至此,在船上盘桓几天,不日便回。”   他这话先报了沈未辰家门,又说顾青裳只是路过,与战事无关,旨在提醒严昭畴,若两军开战,莫要牵连两人。   严昭畴笑道:“果然明艳动人,难怪大哥念念不忘,被父亲责罚也甘之如饴呢。”   沈未辰敛衽行礼道:“公子多礼了,请问令兄可安好?”   严昭畴见她斯文大方,回道:“家兄人在嵩山,年前应会赶回。姑娘既然来到华山,怎么不通知一声,也好让华山一尽地主之谊,算算时日,说不定还能见着大哥。”   沈未辰回道:“多蒙盛意,可惜小妹有事在身,他日定当拜访。”心中却想,这严二公子带着大批战船,俨然叫阵模样,上得船来却又气定神闲,闲话家常,虽说是深知以他身份青城不敢妄动,即便受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也算有胆识。但同为青城的大小姐,师父却不肯让自己冒险,只因就算只是遭擒,传出去惹来流言蜚语,也免不了名节受损。   计韶光见严昭畴礼貌,稍去三分戒心,问道:“严二公子带船队前来,有何贵干?”   严昭畴道:“这两个月承蒙青城协助,扫荡了汉水上一众船匪,华山承蒙厚意,在下特来致谢。但汉水虽是河路,终究是华山地界,门户有失,怎好假手他人?故此奉了家父之命前来知会一声,此后不敢劳动青城,华山船队自会保汉水一方清平。”   他这话说得甚是周到,先向青城道谢,又说自己这船队是为了扫荡汉水河匪而来,又保证了此后河道上的清平,可谁都知道汉水上的船匪实是华山授意为难襄阳帮的,青城出兵更是为了报沈玉倾遭擒之辱,否则区区河盗何须劳动青城这样大张旗鼓?   计韶光自然听得懂,更知道严昭畴不只是说体面话。之前五艘巡逻船遭到攻击,照侥幸逃出的人所说,应是华山门派弟子伪装船匪袭击,这是明摆恫吓,要青城乖乖退出汉水,面子给足,拳头也打得重。   计韶光道:“计某奉掌门命令扫荡这群忤逆昆仑共议的贼人,是进是退还得掌门下令,计某不敢作主。二公子,这话你得去对敝派掌门说才是。”   严昭畴笑道:“在下自会派人通知沈掌门,也请计前辈帮帮忙。我听说最近不少商船被青城滋扰,虽说是问话,但总也打扰商旅。前辈何不移驾下游?既方便找人,也免去河道拥挤,弄得人心惶惶。”   一旁的顾青裳本只是听着,此刻才道:“几天前我与沈大小姐才在船上遭袭,匪徒不只有战船,那战船还与华山战船有九分相似,只差没插旗号而已。”   严昭畴假作讶异道:“竟有此事?”又道,“河匪狡猾,把船只造得与华山战船一般,只需插上旗号便可鱼目混珠。只是这大江上船只众多,没了旗号,谁又分得出是匪是良?”   顾青裳知道他装傻,却也苦无证据,只得闷不作声,计韶光却知这番话另有意思。华山只要拔去旗号便敢正面来攻,只是现在是承平时候,九大家互相赏脸,留些余地,不想把事情闹大而已,不由得沉思起来。   左右夹岸都是华山领地,汉水又不是青城地界,这支船队便有不少船只是用重庆帮船只与襄阳帮交换所得。襄阳帮要吃长江水运,自然乐意,可这支船队打完就没,即便赢了一仗,也必然在汉水覆没。   可就这样撤退未免灭了青城威风……   只听严昭畴又道:“计前辈可细细思量,不必急着回答,在下只是通知一声,稍后便去。”   计韶光知道对方给了自己面子,心想这公子年纪虽轻,却是个厉害人物,口中道:“我送公子一程。”   “不劳烦了。”严昭畴道,又对沈未辰和顾青裳拱手道,“沈姑娘,顾姑娘,后会有期。”   他身旁杜吟松始终未发一语,也不行礼,将那长布包扛在肩上,跟着严昭畴离去。   计韶光送走两人,见华山船队远去,忽地冒了一身冷汗,心想:“虽说这次扫荡船匪是为了替公子报仇,可汉水终究不是青城地盘,河面上实力不如华山,合该见好就收。”又想,“汉水扼着华山咽喉要地,渡河便可从汉中直抵青城,顺流而下便往武当,入了长江又能到衡山、丐帮。公子与襄阳帮交好,就控制住汉水中游,也难怪华山对自己这支船队如鲠在喉。可惜襄阳帮隶属那修仙不修人的武当,军务废弛,不然真能断了华山命脉,让他不敢造次。”   “襄阳帮近日勤于造船,又是怎么回事?行舟子不惜矫令招兵,又是所为何来?”计韶光琢磨不透,只想,“今日幸好未酿大事,看来该把大小姐送回青城了。”   他也不急着撤退,免得像是被吓跑似的,只下令船队缓缓顺流而下,往湖北退去,又对沈未辰道:“大小姐,我们一路盘查往来船只,若到了湖北还没消息,只怕难了。”   沈未辰点头道:“知道了。”   顾青裳虽觉这一退便是怯了,却也知情势险恶,逞强无济于事,当下也不说话,到了晚上与沈未辰闲聊,只是气闷抱怨。不过两人聊起严昭畴,都觉这人进退得宜,绵里藏针,会是个狠角色。   沈未辰道:“这里呆不住了,我猜过两天师父就会派人往青城报讯,咱门得找机会走。”   顾青裳问道:“接下来要往哪去?”   沈未辰道:“我想去嵩山,请嵩山掌门撤了通缉令跟仇名状,允诺找着景风再带人去向他谢罪,求个从轻发落。”   顾青裳道:“又是拿你青城公主的身份去交涉?”他只道沈未辰武功高强,这趟出游若遇着什么艰险不平,靠着本事必能化消,可除了船上一役,仅凭武功高强办不到的事多了去。她虽觉丧气,但也明理,也罢,起码这趟旅程还能与沈未辰往嵩山走走,只得道:“那先收拾行李吧。”   两人各怀心事,收拾完行李,上甲板吹风,顺便寻思怎么离开。看是要骗计韶光靠岸还是趁夜抢了船上小舟逃走,又或者直陈其志,让计韶光放人?   两人商议已定,沈未辰留下告别书信。到得入夜,气温乍寒,天空飘起雪来,两人上到甲板上。这五牙战船非比一般,雄伟巨大,船上原放置有几艘小舟,备以作战时深入敌阵或救援之用。两人摸到小舟处,沈未辰借故遣开看守,与顾青裳两人放了小舟,取了桨,摸黑下船。   这几下不动声色,无人发觉,两人上了小舟,顾青裳见沈未辰不善划船,笑道:“原来妹子也有不会的。”   沈未辰笑道:“世上事这么多,哪可能件件通晓?让姐姐见笑了。”   顾青裳咯咯笑道:“我还以为妹子无所不能呢。”   此时周围都是青城船队,两人怕被发现,往阴暗处划去,远远见着下游一艘襄阳帮的船正被拦下盘查。这汉水上多是襄阳帮的船只,沈未辰看了一眼,皱眉道:“我怎么瞧着这艘船眼熟?”   顾青裳笑道:“襄阳帮的船模样都差不多,妹子能分出差别,忒也眼尖。”   待小舟靠近,沈未辰见船身上有刀砍痕迹,漆着“安运”两字,猛地想起什么,喊道:“姐姐,往那艘船靠过去!”顾青裳正感疑惑,沈未辰道,“是熟人!”   那安运号过了盘查,显然没找着人,往上游驶来。小舟逐渐靠近,到得大船边时,沈未辰大声呼喊。船上人见有小舟靠近,吃了一惊,安运号曾遭过船匪,最是害怕,本待叫嚷,却见是两名美貌少女,这才稍稍安了心,忙唤船老大过来。船老大郑保认得沈未辰,当初她从方敬酒手上救出沈玉倾,便是搭他的船前往武当,当即命人勾起小船,让沈顾两人上船。   沈未辰笑道:“郑老大,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太好啦!”   郑保神色甚是尴尬,问道:“沈姑娘怎会在此?”   沈未辰道:“我想去济南。”   郑保道:“我这船要在汉中卸货,之后掉头,倒是能送沈姑娘一程,只是要耽搁些时日。沈姑娘要不在这船上住上两天?”   顾青裳道:“这番折返又要耽搁时日,我们要找人,只怕不方便。”   郑保忙道:“不耽搁,顺流而下可快了。你找码头上船不也要耽搁时日?这里又是华山地界,沈姑娘是青城人,遇上了难保没危险。你们只需在货舱中挤几天即可。”   这些商船载货时,船舱若有空间未满,便收些旅客,是下等舱,有时一间舱房挤着十余人,又在船只底层,又臭又脏乱,以沈未辰身份,便是船老大房间都得让出来,哪能招待到这样的地方?顾青裳疑惑道:“货舱?”沈未辰听着古怪,心念一动,问道:“郑老大,你是否见过景风?”   郑保一愣,嘴上说没有,却是挤眉弄眼,颇见滑稽。沈未辰见他神情,心中一惊,说道:“景风在船上?”   郑保忙道:“这是沈姑娘你自己猜着的,与我无关!景风兄弟问起时,你可别说是我不守信!我们船上男儿最是守信,说不泄露就不泄露!”   沈未辰听了这话,脑中一阵晕眩,不敢置信。顾青裳也是大喜,叫道:“找着了!终于找着了!”   沈未辰忙道:“他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郑保忙道:“货舱又臭又脏,哪是沈姑娘这种人能去的地方?沈姑娘且等等,我去带他过来。”   沈未辰连忙点头。郑保去后,沈未辰抓着顾青裳的手,喜道:“终于找着了!没白费了这许多周折!”   顾青裳却苦着一张脸道:“妹子找着人就要回青城去,这才从四川到汉中,早知道就不用把那木雕托人送回去,妹子自己赶回去说不定还快些。”   沈未辰听了这话,也觉惆怅,此番回到青城,肯定被严加看守,再要出来就难了。她出来这几天实觉得心宽气爽,转眼要回,不免感伤。   过了会,只见郑保果然领着李景风前来,沈未辰忙迎了上去,唤道:“景风!”   李景风见了沈未辰,搔着头讪讪道:“小妹……”   郑保道:“你问沈姑娘,是不是她自己猜着的?我可没出卖你!我郑保最守信诺,绝不会出卖你!”   顾青裳见李景风与画像略有差别,心想:“妹子画我就像了十足,怎地画李景风就差了点神韵?”但那神韵究竟差在哪里,她一时间也分别不出,但觉本人比画像顺眼多了,又想,“这也不是搁哪都找不着的模样。”笑道:“你就是李景风?可把我们找苦了!”   李景风疑道:“这位姑娘是?”   顾青裳挽着沈未辰胳膊,把头靠在她肩上道:“我是她媳妇,姓顾,叫我顾氏就好!”   沈未辰噗嗤一笑,她此时心情大好,笑道:“别闹!景风,顾姑娘是衡山弟子,陪我出来找你的。”   “我叫顾青裳!”顾青裳道,“景风兄弟,天下何人不识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景风脸一红,忙道:“别瞎说,我这叫过街老鼠……”   沈未辰道:“景风,我哥也在找你,快跟我回青城吧。”   李景风道:“大哥二哥和朱大夫呢?他们也在附近?”   沈未辰摇头道:“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哥哥得留在青城,这次就我跟顾姑娘出来找你。”   顾青裳笑道:“小妹是逃家出来找你的,现在青城上下乱成一锅粥,都忙着找小妹,瞧你多大面子!”   李景风听了这话,甚是感动,低头道:“对不住,让你们担心了。”   沈未辰道:“没事就好。青城的船队就在附近。”她指着下游处,此时青城船队还未走远,灯火明亮。沈未辰又问道:“郑船长,方便掉个头吗?还是派人通知一声?”   郑保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马上让人转舵!”说完快步离去。   沈未辰道:“等到了青城便安全了。”   李景风欲言又止,过了会,点头道:“我行李还放在货舱,我去拿行李。”   沈未辰道:“我在这等你。”   李景风走后没多久,船只掉头,郑保这才回来,见李景风不在,问道:“景风兄弟人呢?”   沈未辰道:“他去收拾行李了。”   郑保吁了口长气,像是放下块大石般,说道:“幸好遇着大小姐,要不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劝景风兄弟呢!”   顾青裳问道:“劝什么?”   郑保叹了口气道:“我见着景风兄弟时,他浑身是伤,可把我吓坏了!”接着又道,“嵩山悬赏早到了湖北,武当地界治安怎样谁不清楚?他这一路上也不知遇到多少贪图赏银的路客、镖客、门派弟子,不知打了几场硬仗,吃了多少苦头,逼不得已,这才寻到襄阳码头来。”   沈未辰听了李景风的遭遇,甚是难过,又听郑保接着道:“我把他藏在家中,好不容易养了几天伤,他又说要去甘肃。他身无分文,说自己骑的那匹马也死在道上了,求我让他搭个顺风船。我要他向帮主求助,他不肯,我说起码得让帮主知道,这样鄂西就没人敢动他了,他反逼着我发誓,绝不能泄露他行踪,否则立时就走。我看他伤势,只怕他还没出湖北就要死在道上,只得允诺,偷偷摸摸把他捎上船。先头盘查的时候,我挤眉弄眼,明示暗示,要他们搜船,他们全是睁眼瞎,不当一回事,我说没有,他们随便查了查就放我过去,唉……幸好遇着您,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劝他!现在好了,我听说他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到了青城,就该安心了。”   顾青裳笑道:“你倒是够义气,没贪图他的赏金?”   郑保正色道:“他救了我性命,又让我协助救出沈公子,在帮里立了大功!二百两银子贵重,义气更贵重,我郑保不缺这个钱!”   沈未辰却想:“景风到了湖北,却连俞帮主也不知会?”她知道李景风不爱给人添麻烦,却又想,“可我这才刚一照面他便应允,也太过轻易。”她猛地醒悟,急忙往船尾奔去,顾青裳见她奔得急,知道有异,连忙跟上,只有郑保一脸茫然,奇道:“怎么了?”   沈未辰奔到船尾,只见李景风早带了行李,撑了浮桴远去。顾青裳讶异道:“哎,怎么跑了?”   沈未辰见那浮桴距离船只已有六七丈远,怕月黑风高,转头通知郑保时失了踪迹,向后退了几步,复又前奔,一脚踩在船沿上,猛地飞身而起。这一跳本超出她轻功所及,但大船高,浮桴低,恰恰能上。   李景风见她跳船追来,大吃一惊,行李也不管,“扑通”一声扎入河中。沈未辰见他跳河,不假思索也跟着跳下。顾青裳轻功不及沈未辰,只得在船上干瞪眼,忙去通知郑保。   此时正当腊月,天空中尚自飘雪,北方天气严寒,沈未辰一入水中便觉奇寒澈骨,加上外衣吸饱了水,手脚僵硬,几乎不能动弹,忙运了一口真气抵御。她正要追赶李景风,却见人早去得远了。李景风水性极佳,冷龙岭上都能从冰面下救出齐子慨,沈未辰知道追不上,忙浮出水面,大喊一声:“救……”趁机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果然,李景风原本正向前游,听着这声“救……”,心中一惊,回头去看,已见不着沈未辰身影,不由得呆了一会,看水面上不见动静,心想:“难道小妹溺水了?”   他不知小妹水性如何,严冬里河水冰冷澈骨,只怕她真有意外,忙回头去救。   沈未辰知道李景风目力极佳,潜入水中时故意双手乱舞,双足乱踢,假装溺水。李景风果然游了回来,绕到她身边,准备揽住她肩膀,沈未辰感受水流,待他手伸来,猛地伸手去扣他手腕。   哪知李景风早有提防,见她肩动,立时抽手,沈未辰在水中终究不如陆地上动作灵敏,出手慢了一步,竟让李景风躲开。李景风知道中计,转身游走,沈未辰哪容他逃脱,伸手抓住他脚踝。   李景风感觉脚踝一紧,知道遭擒,他虽惊不乱,猛地抬头吸了一口气,便往水深处游去。与此同时,另一只脚踝也被抓住,他身子前倾,仍往深处游去。   沈未辰不及换气便被他拖入水中,直往深处而去,只觉憋得难受,知道李景风要逼自己放手,心想:“我死也不放手,不信你舍得淹死我!”   越往深处沈未辰越是难受,胸肺几欲炸裂,手也软了,却仍是紧抓不放。李景风本以为小妹憋不住气便会放手,哪知沈未辰如此硬气?他怕小妹当真溺水,忙又往上游去。   沈未辰心中得意,想:“你终究还是得让步!”两人浮出水面,沈未辰吸了一口气,深觉舒坦,双手一伸,将李景风连肩紧紧抱住,喊道:“抓住你了!”   李景风被这一抱,登时满脸通红,却是挣脱不开,忙道:“小妹,快放开我!”   沈未辰道:“你为什么要跑?”   李景风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沈未辰道:“你答应不跑,我就放开你!”   李景风回头望去,早不见安运号踪影,此时要上船也不能,只得无奈道:“船走远了,你这样我两人都不能游水,马上就要淹死在这!你不如抓着我衣服,等上岸再说!”   沈未辰道:“也行。不过我水性不好,你要是逃走,我可就淹死在这河里了!”她说完,只觉得冰寒刺骨,游泳时身体活动一时不觉得冷,可一旦停下,寒风一吹,不由得打个哆嗦。   李景风也开始觉得冷,忙道:“你先放手!”   沈未辰不上这当,右手揽住李景风腰部,紧抓着他衣服,道:“走!”   李景风无奈,两人一同往岸边游去。   沈未辰虽然体力膂力内力都远胜李景风,水性却只是普通,又分出一只手抓着李景风,李景风故意加快速度,沈未辰跟不上,几次失去平衡,呛了几口水,呼吸更乱,忙道:“你慢一点!”   李景风道:“慢了体力消耗快,上不了岸!”沈未辰无奈,只好继续游。李景风又是几次加速,沈未辰勉力跟上,又呛了几口水,顿觉头晕目眩,轻声喊道:“景风……我……我不行了……”说着手一松,放开了李景风。   她一松手,肩膀却是一紧,原来是李景风揽住她肩膀,往前游去。沈未辰双眼一闭,竟似昏迷过去。   李景风见她昏迷,低声道:“那日我看严大公子也是这样揽着你游水,心里可难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上岸,李景风气喘吁吁,见沈未辰倒在地上,问道:“小妹,你还好吗?”   沈未辰仍未醒来,他伸手一摸沈未辰脸颊,见她呼吸如常,应该只是累了。不过这寒冬腊月的,她全身湿透,必须找东西取暖,要不也得冻死。他料沈未辰体力耗尽,打算等她一醒就走,刚转身要去找柴火,猛地衣角一紧,沈未辰抓着他衣服笑吟吟地起身道:“看谁比较狡猾!”   李景风一愣,问道:“你没昏过去?”   沈未辰咯咯笑道:“你想让我吃水,把我体力耗尽,我不装晕还不知被你怎样折腾!到了岸上,看你还怎么跑!”   李景风脸上一红,心想:“那我刚才说的话小妹听见了吗?”他从沈未辰脸上看不出端倪,忙道:“你放手!”   沈未辰果然放手。两人武功相差太多,水里李景风尚且摆脱不了,到了陆地上更是手到擒来,他便索性也不逃了。   忽地一阵冷风吹来,把两人冻得全身发抖。李景风牙关打颤,道:“得找个地方取暖,要不会冻死。”   沈未辰也觉得寒冷刺骨,忙道:“你眼力好,看看往哪走!”   李景风前后望去,道:“糟了,附近没人家!”   沈未辰急道:“火折子也湿了,要没人家,真得冻死在这河边!”   两人无奈,只得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越走越冷。沈未辰功力深厚,勉强能支持,李景风却是冷得不住打颤,手脚僵硬,竟比游泳时还难受。   饶是沈未辰脾气好,此时也不禁埋怨道:“你瞧你,非得把自己弄死了才甘心是吗?”   李景风心想:“你若不追来,也不会弄到这般田地!”嘴上却说:“对不住,拖累你了。”   沈未辰问道:“为什么不跟我回青城?”   李景风道:“我想去昆仑。”   沈未辰问道:“去昆仑干嘛?”   李景风道:“谢先生给了我一张地图,叫我去那,说有秘密,我想去看看。”   沈未辰急道:“就不能等这事解决了再去吗?你在崆峒还有仇名状呢!你从济南到湖北都快死了,还想走华山过崆峒?!”   李景风回道:“我知道。”过了会又道,“但我不想回青城,以后也不回去了。”   “为什么?”沈未辰问道,“总不会是不想见我吧?”她迟疑片刻,又道,“我不喜欢严公子。”她知李景风绝非妒忌赌气之人,可着实想不到理由,只得试探着问问。   李景风脸一红,问道:“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沈未辰假作不知,又问道,“你真是为了我不回青城?”   李景风摇头道:“不是。我这趟去嵩山,遇着很多事,也想了很多,我定要……成…成为……三…三爷那样……的人。”又一阵寒风吹过,冻得他牙关打颤,最后那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沈未辰笑道:“你这话说得没底气呢!”   李景风苦笑道:“就算做着……也…也挺没底气的。”   沈未辰道:“可要当三爷,三爷也有崆峒,你怎么就不能回青城了?”   李景风默然不语,沈未辰见他不答,也不说话。两人就着星光月色沿岸走着,听着潮声鸟鸣,若不是身上冻得不行,也算惬意。   又过了好一会,李景风才道:“萧公子是个好人,也……也是聪明人,功夫好,又聪明。可他遇着了秦伯阳这样的人,也只得……得让步。”   沈未辰愣了一会,又听李景风继续说道:“严非锡这样的人,武当……武当掌门也要护他,杨兄弟……报不了仇。三爷有崆峒当靠山,可他……他能不能杀严非锡?”   沈未辰摇头道:“不行,真要杀了,崆峒与华山得开战。”   李景风颤着声音问:“为……为什么?”   这问题着实简单,沈未辰反倒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回道:“因为他们身上绑着崆峒和嵩山两个门派。”   “我在来的路上听了彭家的事。”李景风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因为发抖而没把话说好。   “很多江湖人都在感叹彭小丐一家忠良被人陷害,天……天下人都知道彭家冤枉,可为什么没人杀……杀徐放歌,也没人杀彭千麒?”   沈玉倾救彭小丐犹然要偷偷摸摸,只因不想正面得罪丐帮。沈未辰道:“这些人都绑着门派,绑着规矩,所以困难。而且他们都是一派之长,武功高强,又有许多人保护,不好办。”   李景风道:“若有朝一日我有能力杀他们,却是青城门下,我还能不能杀?”   沈未辰心中突地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望向李景风。   李景风摇头道:“那势必连累青城。所以我想通了,有了权势,就得被权势绑着,有了身份,就得被身份绑着。只是像三爷那样还不够,不但要有三爷的本事,还得要……哈秋!”他冷得不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沈未辰本听得入神,被这么一打岔,噗嗤笑了出来。   李景风赧然道:“我还想着刚才把话说得挺威风,这一打岔,心情全没了。”   沈未辰笑道:“你救过三爷,挡过船匪,还杀了嵩山副掌门,还不够威风?”   李景风颤声笑道:“那不同……我…我就想……想在你面前威风一次。”   沈未辰听他说得坦然,不禁讶异,又见他嘴唇脸颊都冻得苍白,不住瑟瑟发抖,眼神却更见清澈坚毅。她想起初见李景风时他也就是个纯朴正直心地良善的青年,再见时稚气已消,多了一股勇敢果决之气。这次再见不过相隔两月有余,却又与之前截然不同,李景风虽仍是之前的李景风,却无过往的自卑,反倒多了份坦荡豪迈。   “那你威风过了。”沈未辰低声道,“你在船上力斗方敬酒时舍命断后,可威风了。”   李景风笑道:“我那时……那时……被打得手忙脚乱,要不是严公子沈公子跟你相助,死几十次了。”他虽笑着,牙关已不住咯咯作响。   沈未辰笑道:“你是要在我面前威风,我觉得威风就够了。”又问道,“你刚才说到哪?你说有三爷的本事还不够,还要什么?”   李景风道:“我……我说……我……”   沈未辰听他话音有异,一回头,只见他嘴唇发青,一跟头摔倒在地。沈未辰忙俯身察看,只听李景风颤着声道:“我…我不行了……冷……”   他水性虽好,但体力内力武功都远较沈未辰低微,渡河时他揽着沈未辰,以一载二,沈未辰未费气力,他却几乎将体力消耗殆尽,此时寒风一吹,立即失温。   沈未辰摸他额头,只觉得触手冰冷,不由得一惊,大力拍他脸颊,喊道:“醒醒!你就这样冻死了,还当什么大侠!”   李景风半昏半醒,颤声道:“我……我……”挣扎着要站起,却是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沈未辰见他起身不能,虽也冷得难过,仍将他背起,安慰道:“附近一定有人家,撑着点!”   她心中惶急,顾不上夜路难走。快步前进,脚下磕磕绊绊,幸好她武功高。没有摔倒。只感觉身后李景风呼吸声越来越微弱。更是焦虑。慌忙走出一里左右,忽然见到微弱火光,这下大喜过望,忙喊道:“有人吗?”一边更是加紧脚步。她往火光走去,那火光却是在河面上,她奔了许久,这才见到一艘小舟,却是顾青裳提着火把,驾着小舟寻来。   沈未辰大喜,喊道:“姐姐!我们在这呢!”   顾青裳忙将船靠岸,埋怨道:“怎么突然就跑了?”又见沈未辰背着李景风,忙道,“快换上干衣服!”原来她把行李也带上了。   沈未辰忙将李景风放下,正要宽衣,饶是她大方,这荒郊野外的更衣也难免羞怯,回头却见李景风早已偏过头去。顾青裳道:“你不换衣服,真要冻死啦!这附近又没人,你要怕他看,戳瞎他就是了!”   沈未辰摇头道:“我信得过他。”于是换了衣服,又看向李景风,只见他嘴唇发白,已经奄奄一息。   顾青裳道:“也得替他换衣服。”   沈未辰红着脸问道:“我?”   顾青裳道:“难道是我?你要不帮他换,这趟不是千里迢迢来害死他吗?”又道,“人都快死了,妹子这时候还怕羞?”   沈未辰一咬牙,走上前要解李景风裤子,李景风虽接近昏迷,身体仍本能一缩。顾青裳嚷道:“衣服!衣服!你脱他裤子做啥?”说完笑得不住打跌,眼泪都飙出来了,起哄道,“妹子,你……哈哈!……你想什么呢?哈哈哈哈哈!……”   沈未辰脸颊飞红,忙替李景风宽了上衣。顾青裳递了衣服过来,仍笑得停不下来。   沈未辰见李景风身上伤痕累累,尤其手臂上两道伤口,前进后出,特别显眼,又见他袖中掉出一个管子,知道是去无悔,顺手帮他收了,随即替他擦干身体,套了件衣服上去,又取了毛毯替他盖上,这才将他背起,道:“得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顾青裳捂着肚子笑道:“我来时看到一间民居,就在前方不远处,过去瞧瞧。哎呦,好妹子,我肚子还疼着呢!”   沈未辰只不理她调侃,背着李景风往下游走去。 第85章 公竟渡河(下)   三人走了不远,在河岸处见着一户人家,窗内透着火光,沈未辰大喜过望,忙上前敲门。   她敲了许久,不见有人应门,又喊了几声,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出来应门的是一名头发蓬松,两眼凹陷,脸色蜡黄干枯的妇人,瞧不出多大岁数。说她老,可她皮肉还有些光彩,说她年轻,她却是一副饱历风霜的模样,总之是介于二十至四十之间吧。   顾青裳心下疑惑,心想怎地这么久才开门,莫非有什么猫腻?又看这屋子前后不着村落,孤零零的一间,也透着古怪。   沈未辰不问这许多,只道:“我们是过路的,不慎落水,想借点柴火取暖。”说着取出几钱银子递给妇人道,“您行个方便,要不我朋友就要冻死了。”   那妇人犹豫半晌,接下银子道:“几位姑娘请进。”   几位姑娘?沈未辰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李景风穿的是自己的衣裙,不禁哑然失笑,忙向少妇道谢。   一进小屋,顿时觉得温暖。这小屋极为简陋,只有里外两间。里间是卧房,有个大炕,炕上摊着一床棉被,微微隆起,一名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坐在炕边。妇人喊道:“小桃儿快起来,把炕让给客人!”那小姑娘忙跳起身来。妇人又道:“叫人啊!”   那小桃儿甚是伶俐,叫道:“三位姐姐好!”   妇人为难道:“这炕上还有病人,下不得床,三位姑娘委屈些。”沈未辰见炕中柴火甚少,问道:“能不能添些柴火?”   妇人唤过女童道:“小桃儿,跟娘拾柴去。”   那小桃儿蹦蹦跳跳去了,沈未辰摸着炕上还有余温,将李景风放到炕上。她见炕上只有一床棉被,伸手要去拉,却见棉被上染满血迹,血迹鲜红,显然是刚染上不久。棉被下睡着一名青年,沈未辰忙叫了顾青裳来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沈未辰怕打扰人家休息,只得取了顾青裳带来的毛毯给李景风盖上,替他除去鞋袜,抓起他的手,替他搓揉手指,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顾青裳道:“脚也要暖。”说着就去捏李景风脚掌,替他活血,一面笑道,“我这辈子还没替男人捏过脚呢。”   那小桃儿与妇人搬了木柴进来,沈未辰见都是些细枝,还有些是刚砍下的,湿漉漉的沾着雪水。沈未辰料想这户人家家境困难,连柴火都买不起,也不强求,全都堆入炕下点着。   小桃儿看他们捏着李景风手脚,也跟着坐在炕上替李景风捏脚。顾青裳笑道:“小姑娘真贴心。”说着摸摸小桃儿的头,随即想起方才古怪,问道,“嫂子,炕上是什么人?”   那妇人道:“是我一个朋友。”   顾青裳心想:“大半夜的怎会有朋友来访?还是个病人,睡在炕上。方才敲了半天也无人应门。这被子上又怎会都是血?”她心中起疑,问道:“嫂子,您相公呢?”   那妇人低头道:“相公走得早,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顾青裳摇头道:“床上是个男子,寻常人家怎会放个男人睡在寡妇炕上?而且流了这么多血。”   那妇人道:“我这朋友受伤了……”   她语气飘忽,像是在隐瞒什么。顾青裳心下起疑,上前掀起棉被。只见床上那人也不知睡着还是昏迷,一只右手只剩半截,末端包着绷带,血正从断臂处渗出。   棉被突然被掀开,那人轻轻哼了一声,顾青裳忙又将棉被盖上,望向妇人,眼神似是询问。那妇人低下头,道:“他是我朋友,为帮我出了事。”说到这里,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般,眼眶泛红,竟流下泪来,这一流便不可收拾,掩面哭泣。   小桃儿见母亲哭泣,上前拉着娘亲头发,唤道:“娘!”   顾青裳道:“嫂子助了我们,有什么委屈说说,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那妇女只是泣道:“你们帮不上忙……”   沈未辰渐觉李景风手脚回暖,知道他已无碍,拉过毛毯将他盖严实了,道:“嫂子且说,就算帮不上忙,您说出来也舒坦点。”   原来这妇人姓马,三十岁,父母早亡,十七岁时带着弟弟嫁给商人岳生做续弦。她指着炕上那青年道:“这位卜生是我家邻居,是私塾先生。我还有个弟弟,今年才十八。”   顾青裳疑惑道:“怎么不见令弟,娶妻分家了吗?”   妇人只是摇头,接着说了下去。   岳生经商,卜家有祖田,都是小有资产。马氏成亲后就住在卜生隔壁,两家邻里关系极好。马氏不识字,丈夫岳生忙于经商,闲来无事时马氏就跟卜生学识字,因为卜生妻子也在,所以也没传过流言蜚语。没想她新婚不到一年,岳生突然染上急病,没三天就去世了,死时也无异状,呈报门派之后就下葬。幸好家里还有产业,尚能维生,等拉拔着弟弟长大,代管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马氏道:“我没子嗣,丈夫一死,公公就逼着我改嫁,几位小叔也觊觎我家产。”   无论哪个时代,“吃绝户”这种事都不新鲜。马氏改嫁,这一房便无后,宗亲便可瓜分产业。哪知岳生死后两个月马氏才发现自己怀孕,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公婆或许还会看在孙子面上替她说几句话,若是女孩,家产定然不保。   这屋中只有小桃儿一名孩童,结果想来可知。顾青裳怒道:“这算什么,姑娘家就不是人吗?”   沈未辰也觉难过,道:“所以你就被赶出来了?”   马氏摇头道:“不是,我生了一对龙凤胎。”   沈未辰与顾青裳都“呀”了一声,隐隐觉得定有更惨的事等在后头。   马氏道:“我识字不多,就请了卜生帮我两个孩子取名。卜生说家和万事兴,希望我家事安宁,所以男孩叫岳万兴,小名宁儿,女孩叫岳桃红,说是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典故。”   有了孩子,马氏的地位暂时稳固,卜生无子,夫妻二人把宁儿跟小桃儿当作亲生子女照看,时常关照马氏。可厄运并没放过马氏,宁儿七岁那年元宵,夫家突然来了十多个亲戚,马氏与佣人都忙着接待,等送走客人,遍寻不着儿子,直到深夜才在井中找着淹死的岳万兴。   马氏低头道:“我打小告诫宁儿,他从不靠近井边……”   沈未辰惊呼出声:“难道是他们?!”   顾青裳也起身怒道:“这还有没有天理?!”   马氏低声说道:“姑娘,卜公子还歇着……”   顾青裳见卜生轻轻动了下,吸了口气,坐下道:“对不住,是我失态,嫂子继续说。”   亲生儿子溺死,马氏抱着孩子哭了好几天,卜生听到消息,说定是亲戚害死的,但当日人多,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孩子下葬没多久,公公又提起改嫁之事。宗亲明着来吊丧,实为打秋风,索要银两,威逼利诱,逼着马氏给钱。马小弟才十三岁,无力阻挡,卜生得知后大怒。他本是书生,当下写了状纸,替马氏一状告到门派去。   这一状却撞上了阎王。管辖当地的是巨灵门,原掌门“巨神”杜吟松,就是沈顾两人昨日见着那名异常魁梧的汉子。杜吟松武功高强,被调去华山当大将,他儿女年纪小,便将门派交给侄子杜俊。杜俊是个贪得无厌又好赌之人,欠了一身赌债,华山赌场是公办,赖不得帐,卜岳两家家境殷实,可不正是送上门的肥羊?   于是,杜俊先下令把岳家所有男丁抓起,严刑拷打,逼他们认罪。岳家的人哪受得了这苦?招出了主谋。杜俊暗中索贿,号称若不给钱就结案,或打死在狱中,屡屡向岳家索要金钱,过了一年多,直把岳家弄得田宅产业典当一空,这才指点他们做法。   之后岳家翻供,说杀害岳万兴一事乃是卜生诬告,又指马氏与卜生之前便过从甚密,儿子岳万兴怀胎足十月,绝非遗腹子,乃是卜生与马氏通奸所生,奸夫淫妇谋害亲夫。   杜俊抓了卜生,卜生喊冤,杜俊却说:“你若不是孩子生父,怎会替这妇人出头?”又找了当年仵作,确认岳生尸体无外伤。杜俊说:“若无外伤,便是下毒。”又找人挖掘尸体。马氏本不愿惊扰丈夫尸体,但想卜生为己仗义出头,哪能让他蒙冤?只得忍着镇上的流言蜚语答应。   那尸体埋了快十年,早已腐烂。仵作带走棺材时,骷髅上并无异状,谁知验尸时却说腰骨处有黑斑,是被人下了砒霜所致,是药死而非病死。卜生只不住叫冤,杜俊将他押入大牢,日夜拷打,又向卜妻索讨财物,卜妻不忍丈夫受折磨,只得变卖祖产给杜俊。马氏因卜生为自己受累,也变卖家业支持,这举动反坐实了她与卜生的奸情——若不是有奸,男的怎地替女的出头状告,女的怎地又替男的变卖家产?就这样两年过去,两家财产俱尽,卜妻不堪操劳疲累,终于病死,马氏也再无余财,只余一间大屋子,也早已典当给人。杜俊见无油水,本要判死卜生,算这作诈的仵作还有点良心,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又说若说奸夫淫妇谋害亲夫,怎地只抓奸夫,却放过马氏不取供?这于情理不合,劝杜俊放过卜生。   杜俊不抓马氏逼供,原是为了让她方便变卖家产,此时听仵作说得有理,就以供证不足,岳生应为误食砒霜致死为由结案,放了卜生。   卜生回到家里,家产俱空,妻子身死,当真家破人亡。乡里间又有风言风语,说他勾搭马氏,两女共侍一夫。他教书收入微薄,本是兴趣,这时连学生也无,总算有些以前的学生相信老师为人,凑了几两银子给他。马氏被债主收回大屋,她为救卜生无家可归,卜生感念她义气,让学生在河边无主地盖一间居所,也就是现在这间小屋,供她与弟弟、小桃儿住下。马氏刺绣,他则在镇上找间道观住下,日常带着马小弟做些零工维生。   然而卜生并不甘心,四处收集证据。岳家也破败凋零,潦倒度日,个个深恨杜俊,只是怕害死岳万兴一事被揭发,因此三缄其口。卜生日夜苦求恳劝,终于有人写了口供,说自己一行如何谋害岳万兴,杜俊如何索要贿赂,终至家破。这供书有六七人画押,足堪采信。卜生又去找验尸仵作,又跪又求,指天画地说神明有灵。仵作良心不安,终于承认伪造尸证一事,写了口供画押,指出尸体若是生前中毒,埋尸十年,毒必然入骨,那腰骨折拆开来,若是里头发黑,便是中毒致死,若只有表面发黑,能够洗掉,便是起尸后下毒。这是铁证,仵作知道得罪杜俊,写完口供便连夜逃了。   卜生花了一年多找齐这些证据,把这一年跟马小弟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银两作路费,直上长安,那是现今华山派本部。哪知去了一个多月,六天前马氏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卜生,只见他全身是伤,断了一只手,就倒在她家门口。   马氏说完,抽泣不止。顾青裳咬牙切齿道:“那巨灵门在什么地方?妹子,我们去杀了那贼人!”   马氏急道:“巨灵门虽然不是大门派,也是守卫森严,杜俊是嫡传,武功高强,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别去送死啊!”   沈未辰摇摇头,问道:“卜公子在长安发生什么事了?怎会断了一只手?”   马氏低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是被骗了。”   “呃”的一声,那躺在床上的卜生呻吟出声。原来他早已醒来,只是断臂后全身发烧疼痛,难以起身,听马氏说起往事,重又激起他一腔悲愤委屈,不由得气血上涌,勉力支起身来。马氏忙劝他躺下,躺在床上的李景风也虚弱地道:“卜公子……你……你别起来。”马氏本以为李景风是个姑娘,听他男子口音,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是个男子。   沈未辰问道:“你醒了?”本来李景风醒来,她该当高兴,但听了马氏的故事,她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李景风点点头道:“小妹,你又救我一次啦。”又对卜生道,“卜公子,你好好歇息。”   沈未辰见卜生手臂断口处仍渗出血来,绷带已见脏污,忽地想起一事,快步走至行李处,取出一瓶药粉道:“这是朱大夫的金创药,我出门时带着的!”她帮卜生拆下绷带,在断臂处上了药。那绷带脏污,不能再用,顾青裳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撕成长条,替卜生包扎。   沈未辰黯然道:“可惜没带朱大夫的救命药丸。”顶药多服伤身,这金创药还是上回沈未辰被方敬酒伤了双肩后特地讨的,以免下次受伤时朱门殇不在身边。她将整瓶金创药交给卜生,道:“这药有奇效,你留着用吧。”   卜生大力吸了几口气,说起他在长安的故事。   一个半月前他到了长安,寻思杜俊乃是杜吟松侄子,杜吟松又是华山大将,若直上华山派告状,只怕反被包庇遮盖。他听说大公子严烜城善良实诚,是个好人,就要找机会上告。哪知又听说严烜城去了嵩山,不知几时回来,只得在长安找间道观住下。这一住就住了一个月,眼看已经腊月,严烜城依然未回,他心里焦急,盘缠尽了,道观也怪他住得太久,有些想赶人,他只得在华山派附近乞讨为生,顺便询问严烜城几时回来。   十天前,长安这边下了一场雪,他蹲在墙角屋檐下瑟瑟发抖,啃着一个冷窝窝头。一名老人经过,见他可怜,脱下身上蓑衣给他御寒,又倒了杯冷酒给他暖身。卜生大为感激,不住道谢,见那老人也不是富贵模样,忙要解下蓑衣归还。那老人却道:“我家就住在前头几步路远,见你躲在这好几天啦。老伴刚给我添了件新的,我寻思这旧的还能穿,别糟蹋了,你先穿着御寒,过几天雪停了,我再找你索要。”   卜生问他:“老先生,你不怕我赖下你蓑衣不还吗?”那老先生呵呵笑道:“就一件破蓑衣而已,这都信不过?人有这么坏?要相信世上还有天良啊。”   卜生只觉感动涕零,紧紧握着老人双手,不住说谢,老人只是笑呵呵的去了。哪知那老人刚走,一群保镖突然围了上来,指着卜生大喊:“就是他!就是他!”说着冲上去将他一顿扭打。卜生只是叫冤,那群保镖骂道:“好多人都瞧见了,偷了金福银楼的镇店宝‘玉佛坠’的人就穿你这衣服,你还不认!”   卜生喊道:“捉人要捉赃,你们不能冤枉我!”那群保镖扭住卜生,撕破他蓑衣,里头落下一个两指宽,三尺长,通体翠绿晶莹灿亮雕工精致的佛像坠子。   卜生大惊失色,忙辩解说蓑衣是他人所赠,保镖哪里肯听,喊道:“人赃俱获,哪由得你狡赖!”一群人拳打脚踢,打得卜生口吐鲜血,几乎死去。卜生喊道:“你们抓贼,该把我押送门派!想打死我吗?!”   那群保镖猛地撕破他衣服,要抢他随身携带的证据文件,就是那些岳家认罪,杜俊索贿,仵作伪装尸证的画押口供。那是卜生重逾性命的东西,他拼着重伤,紧紧按在怀里不肯放手,口中不住喊道:“送我进门派,我要分辩!送我进门派,我要分辩!”保镖见聚集的人渐多,当中一人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手臂斩断,夺去那些口供文件,撕得粉碎,大喊道:“斩了你这贼手,教你以后不能再犯!”随即排开围观众人,一哄而散,不知去向。   卜生痛得昏倒在街上,幸好有好心人替他包扎伤口。他在一间豪宅中醒来,一名婢女正照顾他,见他醒了,忙去叫人。   来见他的是一名身材福泰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问了缘由,卜生悲从中来,把自己遭遇说了一遍。那妇人甚是同情,道:“你等等,我问问我相公这事该怎么排解。”   卜生听妇人说能排解,又惊又喜,又见这房间布置奢侈,以为遇着贵人。却见那妇人走到房门外,对着门口道:“你都听见了?是个讲义气的。”原来门外还站着个人。   卜生心情忐忑,只道有了希望,过了不久,听到一个男子声音道:“那送蓑衣跟砍他手的护院是勾结的,他没证据,大公子回来也帮不了他。杜吟松是二公子的人,他的门派我不好管。若找三公子帮忙,欠下这人情,二公子会以为我选了边,我不站边。”   卜生听了这话,大哭喊道:“难道就白冤了我们两家?!”   外头那人冷冷道:“九大家冤死的还少了?你这也就算个小冤罢了。”   中年妇人叹气道:“我雇辆车送他回去吧。”   门外的人没再说话,那中年妇人回到床前道歉:“对不住,我相公帮不上忙。我雇车送你回去。”   卜生大哭一场,苦苦哀求,中年妇人只是摇头拒绝。卜生只觉天昏地暗,人世再无指望。他虽气这家人不援手,却也深感救命之恩,对着妇人不住道谢,拖着伤躯回到乡里,想起仵作所说,死后下毒的骨骸黑不见深,还想着有最后的证据。等到了岳生坟前,棺木早被刨了,尸体不知下落,他无处投靠,又无人照料,只得来找马氏,彼时已是伤病缠身,筋疲力尽,这是六天前的事了。   马小弟向来视卜生如兄长,见他断了手,亲家被刨了坟,知道上告无望,一股悲愤之情不可遏止。到了镇上,他四处敲锣打鼓,把杜俊的丑事和自家的冤屈一股脑说个不停,马氏怎样也拦他不住。   没多久,来了几名地痞,抓着马小弟一顿毒打,马氏喝止无用。幸好是在闹市区,行人往来众多,不少人驻足围观,那群人见围观的人多了,立即一哄而散。马小弟才刚起身,又来了一群巨灵门弟子,一把抓住马小弟,说他当街斗殴,要抓回去受审。这哪里是斗殴?分明是他一人被打。马氏哭得死去活来,哪拦阻得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了。   听到这里,顾青裳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握着剑道:“让这狗贼多吃一口饭都是浪费米粮!”   沈未辰摇头道:“姐姐,你在华山地界随意杀人,还是大将的亲戚,这事若被查出来,仇名状、通缉令,连带着你想要继承你师父的衣钵也没指望了。”   顾青裳道:“没指望就没指望!做得隐密点,别被知道就好!”   “我想想……”沈未辰正寻思一个万全之计,却见小桃儿望着自己头上,于是微笑问道,“怎么一直看着姐姐?”   小桃儿指着沈未辰的发簪道:“好漂亮的发簪!”随即低着头道,“我十二岁了,可连一支发簪都没有……”   马氏上前抱住女儿,低头哭道:“小桃儿乖,以后你会有更漂亮的簪子。”小桃儿却道:“我以后有了更漂亮的簪子会先给娘,娘打扮起来才漂亮呢!”   马氏颤着声音哭道:“你……你以后不要怨娘就好……”   顾青裳以为沈未辰会将发簪取下送给小桃儿,却见她未有动作,心道:“看来小妹想这件事想出神了。”于是说道:“我这根发簪送你。”她说着,取下自己的发簪,递给小桃儿。顾青裳一身资产都拿去维持书院,出身又不比沈未辰,那发簪只是便宜货,自是远不如沈未辰的发簪精致。   小桃儿却是满脸欢喜,望向母亲,母亲只不作声。小桃儿伸手接过,道:“谢谢姐姐!”   顾青裳盘算着这事若让三爷遇到,会怎么处理?三爷定是将人打一顿,甚或直接杀了,带着证据去门派自首。他是“崆峒齐三爷”,只要罪证确凿,那些人就是死有余辜,就算没罪证,被他打死仍是死有余辜,门派绝无包庇可能。而自己呢?现在连个像是“衡山顾大小姐”这样的响亮绰号都没有,没证据打死人就是滥杀。她又望向李景风,想问他有什么办法,却见李景风不知何时已躺在炕上。分不出是睡着还是休息。   她见马氏抱着女儿啜泣,忆及方才她们母女说话有些古怪,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岳夫人,我们方才敲了半天门,你却不开门,为什么?”   马氏咬着下唇,只是抱着小桃儿哭。过了会,又听到敲门声,沈、顾二人都是讶异。沈未辰疑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这回倒是顾青裳先猜到端倪,拔剑在手道:“是不是那狗贼?”   沈未辰怕她冲动,抓住她手臂道:“姐姐别急!”   马氏忙道:“姑娘别冲动!那狗贼功夫厉害,你们留在这别动,我去应付。”说完掩上房门。她实在不相信这两名娇滴滴的少女跟个病人能应付得了巨灵门高手。   顾青裳与沈未辰两人贴在门板上细听,只听一个尖细男子声音道:“你考虑清楚没?二十两银子,换你弟一条命!”   马氏颤声哭道:“我……我……我连两钱银子都没有,哪来的二十两银子?杜…杜爷……我们一家财产都孝敬您老人家了……放过我们好不……”   杜俊道:“我知道你没有,这才替你想了办法。你瞧,我这不把人都带来了?”   又听一个妖娆女子声音说道:“我瞧你女儿生得标志,才十二岁。娘子,你自个养不活了,拖个女儿要改嫁更难,听我的劝,把女儿卖了,我替你拉拔两年,等以后接客,挣了银两,替她自己赎身,说不定还能带些回来孝敬你。从良的妓女不少,说不定遇上好恩客,赎了身当妾,以后就过上好日子了。”   小桃儿听说母亲要卖她,大惊失色,眼眶一红,就要哭了。沈未辰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别哭,别怕,姐姐会帮你。”   杜俊又大声道:“你弟弟当街斗殴,起码要关三个月!不怕跟你讲,他在牢中要能活到月圆,我就不姓杜!”   马氏哭道:“不要!杜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吧!”说罢传来“咚咚”的撞击声,显然是马氏在磕头求饶。   顾青裳早按捺不住,大力甩开沈未辰的手,猛地踹开房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杜俊见一个女子提剑杀来,大惊失色。   顾青裳二话不说,挥剑便刺。杜俊能当代掌门,也是真有些本事,慌乱中竟避开这剑,抽出腰间的短铁棍,“锵锵”两下就过上了招。房间狭小,顾青裳恐伤及马氏,出手间难免有些局促,杜俊兵器短小,也无顾忌,头几招打了个平分秋色。   忽见一条人影欺近,杜俊正要去挡,只见沈未辰左臂横胸,右掌自下而上一举,正拍在杜松下巴上,直拍得他头晕眼花。沈未辰足尖一扫,又将杜俊绊跪在地,左掌顺势下压,将他按趴在地上,右足踩在他背上。她对此人厌恶至极,左足一顿,将杜俊臂骨踩得粉碎,杜俊惨叫一声,短铁棍落在地上。   这几下如电光石火,马氏与那跟来的牙婆还没看清发生何事,杜俊已被打倒在地。那牙婆惊呼一声,转身要逃,沈未辰喊道:“别让她跑了!”   顾青裳早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拉住,摁在地上。她大怒欲狂,持剑回头就要杀杜俊,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架下,道:“你在这杀他,这家人不好交代!”   杜俊叫道:“我是巨灵门掌门!你杀了我,要发仇名状,要被通缉的!这家人也要受牵连!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你们听过没?我叔叔是杜吟松!他不会放过你们!”他不住叫喊,又是哀求又是恐吓,那牙婆与马氏在一旁簌簌发抖。   顾青裳道:“难道要放过这狗贼,让他再来害人?!”   沈未辰虽也痛恨杜俊,但她是世家出身,打小耳濡目染都是政治、大局、青城的中道。她握着峨眉刺,只需落下就可了结这恶徒性命,或将尸体带回巨灵门,取出令牌,靠着青城大小姐的身份压住这件事。可门派吃了闷亏,不敢找她报复,难道不会找马氏与卜生报复?发张通缉令,甚至发下巨灵门的仇名状,到时这两家人又得颠沛流离。再说昨日严二才登船警告青城,今日沈家大小姐就杀了二公子随行的杜吟松的侄子?在华山看来这无异于报复或警告。华山与青城本就不睦,多了这层龃龉,那就是真结仇了。若是押此人回门派,等华山审理这事,看在杜吟松面子上,说不定最后还是会放出这人。   她突然想到,即便在青城,是否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只不过都被掌门跟父亲掩盖过去,自己并不知情?正如救了卜生那家人所说,这样的冤屈九大家还少了吗?   她一念至此,顿觉难过。唯今之计,只有杀了这人,再将卜生与马氏接到青城安置。她举起峨眉刺道:“我来!”这回却是顾青裳抓住她。   只听顾青裳道:“你是青城大小姐,杀了他,华山跟青城怨仇更大,若遭报复,得害死更多人。”原来顾青裳早也想到这层,是以才急着自己动手。顾青裳接着道:“我杀了他,师父定会保我,说不定还夸我做得好呢。这两家人就劳烦妹子安置了。”   只是这一剑下去,顾青裳只怕也得掌门梦碎,但她义愤之下也顾不了这许多。正要动手,忽听一个虚弱声音颤声道:“我…我来……”回头望去,却是断了手的卜生。只见他一脸苍白,颤声道:“此贼与我不共戴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莫牵连了两位姑娘……”   他正要走出,然而太过虚弱,方才说故事时又太过激动,气血翻腾,就要摔倒。李景风从后走上,一把将他扶住。   只听李景风道:“你别激动,先歇会。”说着走上前去,对杜俊道,“你想活命?”   杜俊连忙点头:“想!想!”   沈未辰与顾青裳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知李景风葫芦里卖什么药。李景风抓住杜俊头发,将剑抵在杜俊脖子上,一把将他拽起,往河边拖去。那杜俊听说有活路,长剑又架在脖子上,虽见李景风脸色苍白,力气也不见足,但胆气早失,哪敢反抗?被李景风拽到河边。沈未辰和顾青裳都不知李景风要做什么,连忙押着牙婆跟上,马氏和卜生也嘱咐了小桃儿守在家里,自己跟了出去。   李景风对杜俊道:“把裤子脱了!”   杜俊虽觉古怪,却不敢反抗。李景风等他脱下裤子,又道:“你想活命,这两家人也想活命,你怎地就不给他们一条活路?”说罢猛地一剑割断了杜俊咽喉,鲜血全喷在河岸上。   众人大惊失色,沈未辰惊呼道:“你做什么?!”   李景风拾起裤子,从杜俊尸身上摸出一袋银两,再将尸体踢入河中。他体力耗尽,巍巍颤颤走到牙婆面前,对牙婆说道:“我叫李景风,是华山、嵩山通缉犯,领了泰山、崆峒的仇名状。这杜俊在路上见着我,贪图赏金要擒抓我,被我杀了,你亲眼所见,知道吗?”   那牙婆早吓得牙关打颤,尿湿裤子,忙点头道:“是……是……”   李景风将那袋银两交给牙婆,又道:“这银两你拿去,想办法救出马小弟。”   牙婆道:“这是……这是我买丫头的钱,先……先给了他的。”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管。一年后我会回来,若听说这两家人受到牵连,我必杀你。”   那牙婆跪倒在地,喊道:“不敢!不敢声张!”   李景风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杜俊怎么死的?”   牙婆道:“李大风,通缉犯!杜俊杀了你……不不不,你杀了杜俊!”   顾青裳叹了一口气,道:“我来教她吧。”说着上前把牙婆领走,教她如何说词。   李景风拎着杜俊的裤子走回,却见沈未辰挡在他面前,一双眼早红了。   李景风搔着头道:“你跟顾姑娘都有些为难,我身上背着两张仇名状,不差这一张。”   沈未辰忽地扫腿去踢李景风膝弯,李景风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沈未辰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拎起,扬手就是一巴掌。这巴掌自正面来打,李景风可是最能闪的,头一侧就避了开来。沈未辰一掌落空,不等打老,四指向后一拍,是个二连环,李景风又低头避过。沈未辰见他闪躲,索性一把将他扯到面前,膝盖撞他小腹。李景风被沈未辰揪着领口,哪里能躲?被这一撞,撞得满肚酸水都要呕出来,捧着肚子哀嚎。   沈未辰大声道:“你这点微末功夫,逞什么英雄,充什么好汉?!”说着将他一把攒倒在地,喝道,“我是青城大小姐,我杀不了一个小小门派掌门吗?我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逼这牙婆隐瞒,把这两家人接到青城安居,我做不到吗?!”   不止顾青裳,连李景风也没想过沈未辰会发这么大脾气,说出这等冲动话来。李景风苦着脸道:“先让我换个裤子再骂……我裤子还湿,冷着呢……”   沈未辰见他委屈模样,想起之前更衣之事,原本泫然欲涕,忽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气他胡来,扭过头去不看他。   李景风爬起身,躲到屋子后面,换上杜俊的裤子,这才舒服了些。他走回屋前,见沈未辰坐在屋外,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不知在雕着什么。卜生与马氏早进屋休息,顾青裳在河边教牙婆说辞,李景风怕沈未辰还在生气,走到她面前道:“对不住……”   沈未辰粉颈低垂,过了会道:“你没对不起我,是我乱发脾气。坐。”   李景风坐到她身边,两人沉默片刻,李景风道:“我知道我本事差,所以才想多学些本事。你不是说,本领再低,只要肯尽力,都是好的?”   那是自己在去唐门的船上说过的话,李景风一直记在心上。沈未辰道:“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的?”   李景风摇头,道:“小妹知道我是几时……几时喜欢上你的吗?”   沈未辰见他说得直接,脸一红,摇摇头。   李景风道:“那日我在福居馆遇到刺客,先见掌柜被杀,我心里难过,等那杀手向我追来,我又怕又慌,只觉得就要死在那了。我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念想没成,我就要死了,什么都没了,我好懊恼,觉得白活了一生,想着若是活下命来,以后定要更加好好过活才是。接着你就凭空飞出,丢了一样东西出来,就是你手里的凤凰,救下了我。”   “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然后我就看见了你。”李景风道,“你骑在马上,就像仙子一样。”   沈未辰并非那种矫情之人,她自知美貌,这一生中也不知听过多少人这样夸赞自己,长年的教养已经让她把这种夸赞当成礼貌。可如今听李景风这样说,她竟泛起小时第一次被师长夸奖时的窃喜。   “我不是为了你才做这些。”李景风道,“我是想做像你一样的事,才做这些。”   沈未辰削着手中小木枝,默然不语,过了会才道:“那还是我害了你了?”   李景风抓抓脸颊,笑道:“当然不是!我洪福齐天,这一年来走到哪都有贵人相助,武功这么差都没死。我想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运气,肯定也是要让我做些事情!”   “你以为每次都能这么走运?”沈未辰道,“运气没了,你下次说不定就死啦。”   李景风笑道:“那更要趁着运气好时多做点事,运气没了才不会懊悔。”   “跟我回青城,他日名扬,当三爷那样的人不好吗?”沈未辰问。   “今天若是三爷在,这事倒是好处理些。”李景风道,“但三爷也有三爷的难处。况且世上已经有一个三爷,用不着再多我一个,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在嵩山遇到什么事?”沈未辰猜测李景风的转变必与嵩山一行的经历有关,萧情故的书信之外定有她不知道的内情,“他们嵩山派自己都不追究了,你为什么非杀副掌门不可?”   李景风沉默半晌,从自己半道遇上奚老头开始说起,说到苏银铮执意要嫁他,他被迫留在嵩山,萧情故用计引出秦伯阳。直说到奚老头自尽时,沈未辰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出来,最后才说到自己去行刺,用去无悔杀了秦伯阳。   “我就是个连侠名状都没有的普通人,那些有身份的坏人,萧公子不能杀,三爷不能杀的人,我能。不论日头多大,地上总有影子,那里总有委屈,有可怜。”李景风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可我身上不能绑着门派,绑着规矩。”   他接着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跟九大家有任何瓜葛,只有这样,我做的事才不会牵累别人,也不会因为我身上牵扯着谁就为难。”他抓了抓头,讷讷道,“我不太会说话,说了一堆,也不知讲得清不清楚。”   “以武犯禁,不与权交。”沈未辰道,“因为权势必须绑着规矩跟身份,身份越多,顾忌越多。就像三爷如果不绑着崆峒掌门亲弟的身份,彭老丐不绑着江西总舵跟彭家人的身份,那严非锡、彭千麒,这些人早就死了。”   李景风连忙点头,笑道:“还是小妹聪明,一下子就说明白了!‘以武犯禁,不与权交’,这八个字真好!我得记下来。我没有二哥、萧公子那样的本事,干不了帮千千万万人的大事,我帮一个是一个,干点小事就行。三爷有三爷的侠路,我也要走自己的路。”   沈未辰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跟我哥,跟我都不能当朋友了?”   李景风道:“朋友还是可以的,但不是兄弟,反正也没多少人知道我们结拜的事。以后青城需要我,我也会去帮忙的,偷偷摸摸就好。”   沈未辰道:“你这样一个人不寂寞吗?你这点本事能做什么?你没靠山,得罪这么多门派,他们随时能要你的命。”   李景风笑道:“怎么会?本事可以慢慢学。而且,有了彭老丐当榜样,才有三爷,有了小妹跟三爷,才有我。”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以前以为,侠就是济危扶困,后来才知道,原来大侠的意义是在光天之下的阴影处点一盏灯,照亮一小块黑暗,然后就会有人学着,灯一盏一盏点起,这世上就没有黑的地方了。我想望会有人因为我而继续去做这样的事,但凡有人因为我而愿意点灯,这样一盏一盏传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寂寞。”   至此,沈未辰终于知道李景风不回青城的原因,也清楚李景风为何变得对自己如此坦然。只因已决意割舍,便不挂怀,自然坦荡。   只听她低声吟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   李景风听不懂这句话,心想,我不过河,怎么到甘肃?而且昨夜坠河终究也没死啊。   顾青裳交代那牙婆完毕,放她离去,走过来笑吟吟道:“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也说给我听听啊。”   沈未辰道:“我不带他回青城了。”   李景风喜道:“真的吗?我就知道小妹会懂我!”   顾青裳讶异道:“你不带他回青城,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自个回青城?”   “以他功夫,还没走到昆仑就死了。”沈未辰回头对李景风道,“我们送你去昆仑,到谢公子说的地方去。”   李景风没想到沈未辰竟要送他前往昆仑,不由得愣住。顾青裳却拍手笑道:“好极了!”她本不舍得与沈未辰分别,这次寻着李景风,以为旅途将尽,正自惋惜,现在听说还要走一遭崆峒,不由得大喜。   ※       ※       ※   当晚马氏与卜生中间隔着小桃儿睡在炕上,李景风疲累不堪,在炕边睡下。顾青裳披了一件毛毯靠墙睡了。至于沈未辰,没人知道她几时睡着,几时醒来。   第二天一早,顾青裳见桌上放着几两银子跟一支木雕发簪,款式模样都与沈未辰那支一模一样,连吊坠也用细丝线串起两颗小木圆珠,这才醒悟过来。以这两家现今的穷困模样,真给了发簪,马上就要被变卖,反坏了她们母女情谊,还不若银两与木簪实在,沈未辰昨夜雕刻的就是这玩意。   她见沈未辰两眼红肿,抱住她道:“好妹子,你真贴心。瞧你,眼睛红成这样,是不是一晚上没睡,忙著作工了?”   沈未辰转过头去,点头“嗯”了一声。   顾青裳低声道:“你特地来救这个李景风,当真值得。我要是三十岁当不上掌门,又当不了三爷,真想学他这样,胡闹一番。”   沈未辰一愣,问道:“姐姐看上景风啦?”   顾青裳笑道:“想哪去了?我又不打算嫁人,也就说说罢了。开个十间二十间书院,那才是我的志向。”   景风的志向是侠道,顾青裳的志向是书院,那自己的志向又是什么?沈未辰心想:“嫁去一个能帮助青城的门派?”   李景风起床后,马氏拿了弟弟的衣服给他穿,虽说有些小,他总算恢复了男装。顾青裳笑道:“我瞧景风兄弟穿女装也挺好的,人家认不出来,就不惹麻烦了。”   李景风笑道:“顾姑娘,别开玩笑……”   小桃儿拿着沈未辰送的木簪,欢喜不已,沈未辰替她挽了髻,簪上发簪。马氏与卜生领着小桃儿下跪拜谢,三人哪里肯受,他们千恩万谢,这才送三人出门。   三人一路向西行走,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到马蹄声响。三人回头望去,沈未辰与李景风不由得惊呼出声,只见来人嘴上一条断龙刺青,竟是斩龙剑方敬酒!   方敬酒见了他们三人,也觉讶异,勒住马,一双凶目瞪视过来。李景风和沈未辰连忙戒备,顾青裳也察觉气氛紧张,知道敌人来头甚大,握住了剑,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沈未辰说了方敬酒的名字,顾青裳这才恍然,盯着这名华山大将。   沈未辰问道:“方前辈特地来追赶景风的吗?”   方敬酒扭头看向汉水方向,过了会才道:“我不想来,是我老婆念得急,这才过来看看。”过了会,又问,“杜俊昨晚没回家,死了吗?”   李景风上前一步道:“是我杀的,跟其他人没关系,跟沈姑娘更没干系!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方敬酒点点头:“知道了,是你杀的。”   李景风与顾青裳见他古怪,都不解其意,沈未辰心思灵活,猛地想到:“是你在长安救了卜生?”   “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方敬酒道。   沈未辰想起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的通缉令,又杀了杜俊,立时戒备起来,握住怀中峨眉刺道:“晚辈正想再领教领教前辈高招!”她想起齐子慨指点破解“龙蛇变”的法门,此时恰好能用上。   方敬酒默默看着三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上次占着地利才勉强赢你,现在你们有三个人,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小子,我打不赢。”说完拨马就走。   三人只觉得这方敬酒古古怪怪,来了又走,摸不着这人想法,但眼下既无危险,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顾青裳道:“还是快点离开华山地界吧。”   沈未辰点点头,三人继续西行。 第86章 明灯引路(上)   齐子慨也没料到这一趟会出去这么久,回来时边关正下着细雪,街上行人见三爷回来,纷纷问安。来到三龙关上,却见城外停着七八辆马车,车厢上烙着两把交叉的剑,那是华山印记。齐子慨心中怪道:“怎地有华山马车?难不成是为了彭小丐的事上门找晦气?”又想,“就算是严非锡来了,在崆峒地界又能兴什么风浪?”   只听一个尖细嗓音道:“三爷可算回来了!”齐子慨听声音便知道是谁,问道:“金兵总,华山这么大阵仗,兴师问罪来了?”   说话的人身材矮小,细瘦干枯,留着两撇鼠须,是崆峒兵器部总管,议堂十六席之一的金不错。只听他不阴不阳道:“喜事呢。”   齐子慨不解问道:“什么喜事?严非锡暴毙了?”   金不错翻了个白眼,道:“三爷又胡说八道!是来求亲的!”   齐子慨讶异道:“求啥亲?严非锡的女儿要嫁朱爷?”   金不错道:“是三爷的喜,不是朱爷的喜!先不说了,掌门夫人回来啦。”   齐子慨耸耸肩道:“我猜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语气中颇多无奈。他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妙:“金爷说是我的喜事,难不成华山想把女儿嫁我?哎,嫂子回家,这可糟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叫开崆峒城大门。门开了,齐子慨让王歌牵了小白去马厩,又问华山来了谁,王歌只道:“严三公子等你好几日了。”   齐子慨对齐小房道:“我带你去见个人,你要叫她伯母。还有两个哥哥,你叫他们堂哥就是。”齐小房点了点头。早有人把消息传回,一名铁剑银卫来告,说掌门夫人跟客人在止锋厅等他们。   崆峒城是崆峒总部,是座盖在边城上的巨大城堡,内中通路阶梯盘根错节,时有人在里头迷路,李景风就走丢过几次。崆峒掌门的居所在崆峒城东侧四楼处,从三楼阶梯走上,只有一条廊道可进,两侧站满卫兵。过了木门,有七八间房间,最大的那间便是止锋厅,其余则是掌门与亲眷的居所。掌门房间与止锋厅均正对着关外方向,窗外是一望无垠的荒漠,若瞧见哪里长了树木,便会派人砍伐,以保证视野清晰。   城西三楼是文武两部统辖的居所,虽说都在三楼,廊道楼梯却是分开的,要相互拜访还得下楼绕上一段方能抵达。小房与甘铁池都住在这。这里同样设有木门,配置守卫,齐子慨嫌麻烦,一概遣退。   四楼以上则是情报供给兵将与其他公务人员居住,越是上层兵将阶级越低——出入都得爬好几层楼,谁想遭这活罪?所以也有不少高阶银卫成亲后宁愿搬去城外土堡居住。   崆峒所有公办场所俱在中间的二三四楼,四楼是议堂,三楼是文武总辖,二楼则为各部所司。比起其他几家,崆峒的公办处算是集中的,这也是因应防御蛮族作战方便所需。   小房从未见过义父如此眉头深锁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也有些胆怯起来。等来到止锋厅,她见主位上坐着一名面容清瘦的中年妇女,一旁客座上不正是那日想害义父那群人里头那个年轻人?   齐小房只道这恶人找了厉害帮手来害齐子慨,不由得心跳加剧,一手紧紧搂着齐子慨手臂不放,另一手偷偷伸入怀中,握紧朱爷送的那柄匕首。   严旭亭见齐子慨父女进来,赶忙起身,满脸谄笑道:“严旭亭见过三爷,小房姑娘安好。”他一见齐小房,登时精神抖擞,一双眼睛几乎挪不开来。   齐子慨对着上首妇人道:“嫂子好。”说着轻轻推了小房一把,要她打招呼,又看了眼严旭亭,道,“严三公子别来无恙。”他与严旭亭虽在江西为敌,但此时来者是客,他又是长辈,不好失了身份。   那妇人便是齐子慷的妻子,点苍辖下广西天水门现任掌门的妹妹高氏,闺名蓉蓉。她与齐二爷的亲事是诸葛兄弟牵的红线。高氏是南方人,初到天寒地冻的北方,颇不适应,常犯风寒咳嗽,后来虽好了些,但身子就见清瘦了。齐子慷当上盟主后,她每年入春便带着一对儿子去昆仑宫陪伴丈夫,一入冬就回三龙关。   高氏性格温和,但出身名门,出嫁前是掌门女儿,后来又成了掌门妹妹,难免有些架子,又爱叨念。齐子慨事后想想,若高氏当真完美无缺,诸葛兄弟早自己要了去。再说,诸葛焉挑自己妻子的眼光也不怎么高明。   可诸葛然牵的这门亲也有道理,齐家兄弟都不是善于打理家务之人,高氏顾家且善家务,这些年倒是把齐家整治得妥妥帖帖。她与齐子慷育有一女两子,长女两年前嫁入崆峒最大的门派星宿门,两个孩子齐之松、齐之柏都乖巧听话,文武双全。   齐小房低声打了招呼,仍是紧张。高氏打量小房,问道:“这就是你新收的义女?真标致,我都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呢。”   齐子慨笑道:“这孩子打小住山里,不懂规矩,以后要是有冲撞的地方,嫂子别见怪。”   高氏道:“没关系。二叔别站着,坐啊。”   齐子慨道:“赶了一天路,若没什么事,我带小房回去歇息了。”   高氏道:“怎么没事,没瞧见严三公子在这吗?”   齐子慨心知躲不过,拉了椅子坐下。小房见义父与伯母话语中并无敌意,稍稍放了心,松开怀中的匕首,坐在齐子慨身旁。   齐子慨问道:“嫂子还有什么事?”   高氏道:“当然是喜事。严三公子看上你家闺女,想娶回华山去。”   齐子慨一愣,望向严旭亭,只见他一脸殷切,对着自己拱手行礼道:“家父听闻三爷有女,特命侄儿带来白银万两、锦缎千匹、玉壁十双……”   “行了,当我卖女儿呢!”齐子慨挥手示意严旭亭闭嘴。既然不是找上自己,想来可免嫂子一顿叨念,他心上石头落了地,立时有了主意,回道:“我这女儿才十六,不急着婚嫁。再说,我在江西义助了彭小丐,华山要追究起来,她也是仇名状株连的对象吧?”   严旭亭忙道:“彭小丐又不在这。崆峒与华山联姻,两边交好,株连本就可免,只望三爷大度,莫要计较才好。”   齐子慨道:“听上去,要是我不把闺女许配给你,你华山还得跟我计较了?”   严旭亭道:“华山也不想伤了与崆峒的和气,无论三爷许不许,江西的事揭过就是。”   齐子慨素来不喜华山蛮横,小房年纪小,身份又特殊,于是道:“我这女儿什么都不懂,还得多管教几年,我也舍不得,白费三公子跑这趟啦。”   高氏问齐小房道:“多大年纪了?”   齐小房嚅喏道:“十六。”   高氏道:“也不算小了。”   严旭亭忙道:“先定了亲,明年再迎娶也是行的。”   齐子慨道:“那明年再来提亲吧。”   严旭亭起身走到齐子慨面前,单膝跪地,道:“三爷,江西的事是华山丐帮与彭小丐的事,严旭亭身为人子,领受父命,自当尽力完成。您是当今独一无二的大侠,讲究是非公义,我也不说我堂而皇之,问心无愧,但要说我错,门阀斗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关是非,您非要拿这事挤兑我,我连冤都喊不得。但我对令嫒一见倾心,不能不辩,还望三爷成全。”   齐子慨见他态度郑重,眼神诚恳,稍有动摇,但想到严家声名狼藉,若是得知小房过去遭遇,眼下这真心实意指不定就都化成了厌憎。高氏见他不语,问小房道:“小房愿不愿意嫁给严公子?”   她只道小房不过是个养女,严旭亭一表人才,又是九大家嫡子,身份尊贵,又亲自前来求亲,小房断无不允之理。哪知小房于世事多半不知,富贵家世一表人才什么的对她都无意义,只是一脸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嫁?”   齐子慨道:“就是跟他过一辈子,他照顾你,你照顾他。”   小房噘起嘴道:“小房有义父了。这人很坏,想害义父,小房不要照顾他,也不要他照顾。”   严旭亭面露尴尬。高氏看齐小房浑然不知体统,言行失礼,喝道:“小房,说什么胡话呢!”   齐小房最怕受人喝叱,虽然胆子已比以前大了许多,仍禁不住身子一缩。齐子慨陪礼道:“嫂子,这孩子怕生,不懂事。”   高氏道:“这事又不是孩子做主,三爷你允便允了,华山又不辱没了你女儿。”   齐子慨摇头道:“我今年初才带她回来,还没养熟就要嫁,舍不得。明年再说,明年再说。”   高氏怒道:“说什么胡话!你当女儿是畜生,还等养熟了再杀?”   齐子慨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嫂子争辩,只道:“行了嫂子,这事先按下。”   严旭亭本知这趟求亲困难,此刻遭拒,又是失落又是恼怒,起身道:“三爷不愿割爱,侄儿也不便强求,就此告辞。”   高氏道:“妾身送严公子一程。”   严旭亭只是推却,高氏仍送他到门口,低声道:“这事我再劝劝三爷,公子明年派个人来问,许就成了。”   严旭亭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喜道:“多谢掌门夫人。”   严旭亭走后,高氏甚是不满,埋怨道:“华山怎么了?你连严公子都不嫁,这女儿打算嫁谁?”又道,“她要是你亲生的,说舍不得也就罢了,不过是认养的,还不到一年时间,年头还在山里流浪,年底就在华山享福,这福份还不够?严家就算有些不厚道,那也是对外人,对自己人可好着呢。”   齐子慨不便说出小房身世,只得道:“我这闺女长得漂亮,嫂子还怕她嫁不出去?”   高氏知道这小叔脾气性格,忍着怒气,话锋一转,又道:“你女儿的事先不说了,你自个呢?听说你去了趟青城,沈家有个闺女出名美貌,你见着了?”   齐子慨忙道:“见着了。楚夫人是我旧交,之前称兄道弟,现在要叫伯母,这口我改不了,还是算了。”   高氏骂道:“你要娶了诸葛焉的女儿,他还得叫你一声岳父!这种事还少见了?”   齐子慨撒谎道:“总之人家没提,我也不好涎着脸去求。”又问小房道,“走了一天,小房累不累?”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慨忙道:“嫂子,我这累了一天,先走了。”他起身就走,小房连忙跟上。刚到门口,两名少年正好走入,见着齐子慨,齐声喊道:“三叔!”   这两人正是齐之松、齐之柏兄弟。齐之松十九,齐之柏十七,齐之松身长六尺有余,齐之柏还要高上一些,颇见英气。两人打了招呼,见着齐小房,都是一愣。   齐子慨介绍两人,又要齐小房打招呼,安置小房休息后,这才去见了朱指瑕,提及派间谍往关外之事。   “三爷的意思,是要往关外派死间?”朱指瑕问。   “不是死间,是生间。”齐子慨道,“现在不同往时,我们得探听蛮族的密谋,甚至查出蛮族派来关内的奸细,还得活着回来。”   朱指瑕沉吟道:“这凶险非常。自从李慕海之后,我们再没派过死间出关。这人必须智勇过人。蛮族探子进了关,知道我们会派人潜伏,提防之心势必更重。”   齐子慨道:“我有人选。”   朱指瑕默然片刻,道:“你说李景风?”   齐子慨点点头:“他的人品我信得过,又有崆峒仇名状在身,可以取信于人。”   朱指瑕又是一阵沉默,这才问道:“三爷要让他将功赎罪?”   “他从来就没有罪。”齐子慨道。   朱指瑕皱眉:“三爷,他爹是李慕海……”   “李慕海也没罪!”齐子慨咬牙道,“等掌门回来,他会把这事说清楚!”   朱指瑕摇头道:“李景风带回的消息,崆峒没人会信。”   “你信,我信,掌门相信,还用管其他人信不信?”齐子慨道,“让他去关外查蛮族奸细,回来就让他重回铁剑银卫,派人让嵩山取消他的仇名状跟通缉令,这功劳,九大家没人敢质疑。”   朱指瑕想了想,道:“一切等掌门回来再说。”   齐子慨回到自己居所,却见齐之松、齐之柏两个侄子正站在门外张望。两人见齐子慨回来,忙上前问安。   齐子慨狐疑问道:“你们来这干嘛?想找我练武?”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挤。齐之松道:“我们是来看小房妹妹醒了没,想跟她亲近亲近。”   齐子慨皱起眉头:“我瞧你们闲得慌!走,陪三叔练功去!”   两人吃了一惊,忙喊道:“三叔!……”齐子慨只是不理,拎着两人衣领去了练功房,心中却想,得找时间多教小房些道理,要不以后可有得麻烦。   ※        ※        ※   陇川镇虽是唐门入崆峒的第一个镇,却不是大镇。崆峒商旅少,往来客人也少,这样一个人物来到,而且一连住了七天,这就不得不引起掌柜的注意了。   那是一名青年,长得俊美秀雅,像是玉雕的一般,裹着件洗得干净的破棉袄。明明就是件普通衣服,硬是被他穿出模样,倒也不是贵气,也不似铁剑银卫的英气,更非那些个跑镖拿悬赏的那般豪气。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就是舒服吧。详和平静,瞧着就是舒服。   他在客栈住了七天,卯正用餐,卯末出门,无论是晴是雪,午后必回来用午饭,两道斋菜,一碗素面,每日不变。之后就说不定做些什么,有时出门,有时就坐在大堂里喝茶,有时在房间呆着。   他住了七天,惹得附近姑娘经过时总要探头来看他在不在大堂。这小地方来了这么个尴尬人,自然要引起门派注意,北鹰堂的新掌门就来盘问过几句,听说是个云游客,领了少林寺的侠名状——这么年轻就领了少林的侠名状?——又说他只是路过,在陇川镇盘桓几天,还没打算好接下来去哪。   掌门既然问不出端倪,看他温和善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只吩咐他自己稍微注意些,也就不闻不问了。   也就看着了,除了看之外,还能做啥?住在这小客栈里,还能做的事就是听往来路客说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像是江西彭小丐谋反,儿子媳妇都死了,还被华山通缉,赏银一千两,那悬赏图纸跟那张杀害嵩山副掌门的凶手通缉令差不多时间送来,挨着其他新旧通缉令,一齐贴在柜旁墙壁上。唉,天公不长眼,彭老丐这样的英雄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好心没好报的事可没少听说。下回去慈云寺得多烧几炷香,求佛祖保佑自家三爷别落得这般下场。   除了这件事,就是听说汉水上青城跟华山打了起来。有重庆来的商客低声说了个秘密,说是青城大小姐被男人拐走,私奔出逃。可谁有这么大本事拐走青城大小姐?有人说是个相貌英俊,潘安再世的美男子,一眼就把大小姐的魂给勾了,这才干下不知廉耻的勾当。潘安在世的美男子,不就是眼前大堂里坐着的这个?难道还有人能比这小伙更漂亮?又有人说是大小姐在武当认识了个风流才子,学司马相如半夜琴挑卓文君,两人私订终身,现在不知上哪卖酒去了。还有人说其实大小姐不是私奔,是看破红尘出家。   除此以外,今天还有件新鲜事,几个陕西来的路客说华山的车队载着大批金银去边关求亲,要娶三爷的闺女。这事有趣归有趣,却有一点古怪——三爷几时有闺女了?   有说是捡来的,捡孩子听过,捡个十六七岁的闺女可没听过。也有说是三爷在外偷生的,娘亲刚过世,三爷不得已抱了回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再要说有别的消息,就是陇南又出了新的马匪,好像是饶刀山寨死灰复燃,又开始兴风作浪。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得安生啦……   掌柜的叹了口气,正感叹着,那名俊美青年忽地起身,结了茶钱。   “客官晚上还回来吗?要不要替你留间房?”掌柜的问。其实这寒冬腊月的,能有多少旅客?就算多来五六个,空房也管够。   “不了。”青年回答。   “客官要去哪?”掌柜的对这名住了七天的青年甚是好奇,忍不住打听。   “或许……”青年道,“应该是天水吧。”   ※       ※       ※   “提腰,右脚往前!”   杨衍小腿肚上吃了热辣辣一脚。他照着彭小丐的吩咐,把姿势重新调整一次,把这招“踩虎尾”反复练习,直到午时才回小屋歇息。   两人就着炉火煮雪水,啃烙饼。烙饼硬,夹的肉干比烙饼还硬,杨衍就着水灌进最后一口,这才用舌尖抠出齿缝间的肉末饼屑。   这林间小屋就在陇川镇西边七里处的林子里,久无人居。彭小丐背着通缉令跟仇名状,尤其两人都是短发,形貌显眼,这几个月都在风口浪尖上,不敢去客栈投宿。   杨衍问道:“天叔,咱们不是要去昆仑?怎地在陇川镇这一住就是七天?”   “打离开重庆开始,我就觉得有人跟着我们。”彭小丐双手烤着火,道,“咱们在这住了七天,我还是没点头绪,难不成是个老江湖?”   “天叔是不是多心了?”杨衍道,“咱们一路上都很小心啊。”   拴在门外的马不知怎地,忽地惊嘶一声,杨衍吃了一惊,望向彭小丐。   “嘿,这一路上砍杀几路人马,查到这来也是迟早的事。”彭小丐冷笑道,“来得好,手头正紧呢!”   彭小丐也不着急,只是把手烤暖,舒缓指节,高声问道:“外面的弟兄冷吗?要不要进来烤个火?”   门外的人没反应,过了会,杨衍低声问道:“他们不敢进来,我们出去?”   彭小丐道:“不用。他们在外头冻着,咱们在屋里暖着,拖得越久对咱们越有利。”又道,“不过也别拖太久,他们会放火烧屋。”   杨衍吃了一惊,连忙握刀。   “别急,先让他们帮我们搬点柴火。”彭小丐道。   约摸又等了半炷香左右,彭小丐站起身来,活动筋骨,道:“待会别逞强。”他开门出去,杨衍提刀跟上。   雪地上横着七具尸体,杨衍与一名中年男子斗得正酣,彭小丐背靠木屋,凝神注意战局。他腰间中了一刀,幸好伤口不深。剩下这一人他轻易便能杀了,但他想让杨衍多涨些经验,只在一旁压阵。   杨衍手臂大腿上都见了口子,攻势仍是不断,那男子显是怯了,只想找机会逃。只闻他猛地大喝一声,左一刀右一刀,随即转身就跑,杨衍从后追上,斩他后背,那人扑地倒下,杨衍抢上一步,从后一刀斩断他脖子,鲜血顿时染红雪地。   杨衍气喘吁吁,就地坐下。“你功夫长进不少。”彭小丐道,“这几个是门派弟子,有些本事,只是你打架顾前不顾后,一味蛮攻,攻多守少,这是毛病。”   小屋外堆了一小座柴堆,正如彭小丐所料,他们要烧屋。彭小丐笑道:“连柴火都替咱们准备了,真是够义气。搜搜他们的身。”说完撕了块布,把自己腰间伤口绑扎停当。   两人在尸体上摸了半天,八个人身上只搜出十余两银子。彭小丐见着一个酒葫芦,顺手掂了掂,还是半满,闻着是壶黄酒,质劣味辛。   彭小丐咕噜噜喝了两口,扔给杨衍,杨衍皱眉道:“不是说戒酒了?”   “现在还喝得起竹叶青?”彭小丐道,“别糟蹋了。”   杨衍喝了两口,又把塞子盖上,正要扔还给彭小丐,只听彭小丐大喝一声:“总算逮着你了!”   话音方落,只见彭小丐健壮的身子如箭般窜出,往林中跃去。不一会,林中树上落下一人,身着白衣,手臂不住挥动,也不知使什么兵器,彭小丐只在那人身前五尺外游走,两人翻翻滚滚斗在一起。   杨衍见那人武功高强,怕彭小丐有伤吃亏,连忙赶上助阵。到了十余丈开外,他不禁惊呼道:“明兄弟!”   他再见明不详,自是喜不自胜,忙喊道:“住手!天叔,他是我朋友!”   彭小丐收刀退开,狐疑地看着明不详。杨衍抢上前去,一把按住明不详肩头,喜道:“你怎会在这?”   “我从少林出来,就去江西找你,听说那里出了大事,你跟彭前辈逃了,又打听到三爷救了你们。我听说那日景况,推算是襄阳帮的人协助,猜是青城帮了你们。”   “凭什么襄阳帮救了我们就跟青城有关系?”彭小丐问。   “襄阳帮跟青城交好,我是知道的。”明不详道,“青城少主上襄阳帮拜访时,我人就在襄阳帮。”   彭小丐点点头,不再说话,明不详接着道:“我追至重庆,走的是陆路,比你们逆水逆风快些。你们离开重庆,我就一直跟着你们。”   “怎地不早些出来相见?”彭小丐又问,“要不是今日我发现你行踪,你还想躲下去?”   杨衍见彭小丐语气不善,知他怀疑明不详居心。彭小丐在江西被亲信出卖,对人自然多些戒心,毕竟他们身上绑着千两赏金,这够让人卖一百次爹娘。   杨衍忙道:“明兄弟不会出卖咱们。”   “你们身上有通缉令,跟你们一道走就露了形迹,还不若躲在暗处,遇着危险再出手相助。”明不详解释道,“我看这八人武功高强,又人多势众,靠得近了些,这才被彭前辈发现。”   杨衍觉得这说法有理,又看彭小丐脸色和缓三分,似乎也是信了。他又问明不详:“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明不详点点头。杨衍心下感动,道:“这里冷,我们进屋里说。”   ※       ※       ※   “你是少林弟子?”彭小丐问道:“难得这年纪就能有这等功夫。”   “师承了心。”明不详道,“只是些粗末功夫罢了。”   “你教衍兄弟的内功心法可不简单。”彭小丐道,“我听说过许多少林心法,没这么好的,这是哪一门功夫?”   杨衍学习易筋经之事虽未向彭小丐说过,但彭小丐毕竟是武学行家,见杨衍吸气吐纳,内力精进,就知与众不同。   明不详道:“这不便奉告,还请前辈海涵。”   彭小丐“喔”了一声,眉头扬起,又问道:“你特地来找杨兄弟,有什么事吗?”他心底仍对这来路不明的青年抱有怀疑。   “我担心他出事。”明不详回道,“他是我朋友。”接着又问道,“杨兄弟,你知道景风的事吗?”   杨衍咬牙道:“听说了。嵩山派对他发了通缉令,还有泰山派的仇名状。”他与彭小丐来甘肃的路上遇着不少贪图赏金的路客,一并摸清了李景风的近况。   “嵩山向来跟华山交好。”明不详道,“华山也发了通缉令。”   “操!又是华山,操他娘的!”杨衍勃然大怒,“肯定是他们陷害了景风兄弟!不然好端端的嵩山副掌门,景风拿什么本事去杀?操!”又问,“明兄弟,你有景风兄弟的消息吗?”   明不详摇摇头,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   杨衍望向彭小丐,彭小丐沉吟半晌,这才道:“我打算上昆仑,找二爷分说分说。”   明不详点头道:“这样甚好,让昆仑那边出面主持公道,还彭前辈一个清白,也好把孙儿接回来。只是华山的仇名状是私仇,昆仑共议不好干涉,但想来在二爷主持下,逼得华山让步取消仇名状,也不是不可能。”   杨衍一愣,问道:“就这样?”   明不详道:“是啊。”   杨衍怒道:“那彭大哥呢?大嫂呢?他们的命找谁讨去?”   彭小丐道:“徐放歌估计会推给臭狼,逼他赔命也有可能。”   杨衍怒道:“就他一条狗命?不够!”   彭小丐道:“丐帮处置叛徒本就是私事,二爷也好,下任盟主也好,肯帮我出头都算是干涉,徐放歌坚决不理,也奈何不了他。”   杨衍道:“那要这狗屁昆仑共议干嘛用?!”   彭小丐道:“制订规矩,还有保护九大家的正统。得位不正共击之,称帝者共击之,兵不犯崆峒,残暴不仁共击之。”   杨衍喊道:“这还不算残暴不仁?”   彭小丐默然不语。   明不详道:“在九大家看来,这最多算个错案冤案。”过了会又道,“就算是八十年前点苍最糟糕的掌门诸葛云,也没被讨伐。”   杨衍怒道:“岂有此理!”   彭小丐道:“申冤还得看是谁当盟主做仲裁,若是李掌门,二爷,那还有望公允,若是诸葛焉当上盟主,我还得落个罪证确凿的名分。”   杨衍道:“下任盟主不是李掌门吗?”   彭小丐道:“照这状况来看多半是,就怕点苍不肯干休。”   “最少彭前辈一家能保安康,避开丐帮地界,接下来要投靠哪里都不成问题。除非丐帮想把事情闹大,但我看他们未必有这个必要。”明不详道,“盟主再怎样帮忙,都不可能杀两派掌门,那必得开战,除非丐帮或华山真犯了天下共击的大罪。”   “战他娘!”杨衍怒喝道,“杀人偿命,天公地道!”   “彭前辈的孙子还落在丐帮手上,虽然是灭门种,眼下没有生命危险,丐帮也撤了通缉,更没理由伤害他。”明不详道,“终究投鼠忌器。”   杨衍愤恨填胸,只是不住咒骂,彭小丐缓缓道:“你倒是看得清楚,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见识,不容易。”   明不详摇头道:“我是就事论事。”   彭小丐伸了个懒腰,道:“打了一架,累了,我去歇会。”说完就地一躺,闭上眼,真像睡着了般。   明不详说的他怎会不清楚?伸这个冤,也就保自己与孙儿平安,还彭家一个清白。徐放歌忙于夺权,要把丐帮变成家天下,估计没空理会自己,借口杀了臭狼,再把江西纳入旗下,更是顺理成章。   除非告徐放歌一个得位不正的罪名,这才能激起公愤。道理也简单,要是有人得位不正,昆仑共议却没动作,那不是立了个好榜样,叫其他各家有样学样?那以后九大家哪有安宁?说到底,所谓义举、公愤,不过就是为了保全九大家自己的利益而已。   但眼下要这样却难,徐放歌的帮主之位来得正正当当,就算他任用亲信,把权力掌握在手上又怎样?要说得位不正,最快也得等他传位给儿子之后,那都是不知几时的事了。也难怪他与诸葛焉沆瀣一气,诸葛焉当上盟主,便由得他胡搞瞎搞了,说不定十年后他自己也能过上一把盟主瘾。   至于杨衍的仇,跟华山的仇名状解了,那就是杨家跟严家的事,自己插不上手。这些乌七八糟的规矩到底是袒护权势的,只是自己以前就属权贵,现在成了过街老鼠罢了。   他忽地想起父亲彭老丐,堂堂一个江西总舵,不务正业,时不时跑出去溜达,把正事都交给堂主处置。自己以前还常抱怨爹不识大体,爹只会端起架子骂自己不成材,骂起儿子来吹胡子瞪眼,跟自己一个样……   想起儿子媳妇,他胸口又不禁隐隐作痛起来。也许爹之所以糊涂,只不过是不想睁着明白眼看这世道吧……   只听杨衍问道:“明兄弟,除了上昆仑申冤,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这么聪明,帮忙想些法子吧?”   又听明不详道:“这是最好的方法,相信彭前辈也是这样想。”   再来的办法,就是别管什么申冤不申冤,找着机会,先杀了严非锡,再杀徐放歌,最后去江西找臭狼算账。就是威儿还在人家手上,正像明不详说的,投鼠忌器。   “若说还有别的办法,就是先救出前辈的孙子。”明不详道,“但这太冒险。”   杨衍问道:“明兄弟有办法?”   明不详静默片刻,开口道:“是有个办法。”   彭小丐霍地站起身来,盯着明不详:“什么办法?”   明不详摇头道:“太危险了,几乎是九死一生,也困难非常,说不定还得让崆峒为难。”   “我就听听。”彭小丐道,“你想到什么就直说,成不成,老头子自会掂量。”   明不详看着彭小丐,过了会,终于道:“我听说严三公子来崆峒求亲,车队还在三龙关上。”明不详道,“他们回程时,会经过天水。”   ※       ※       ※   马车从官道转入小径,又转往荒地,直到一片稀疏树林前停下。顾青裳下了车,敲了敲马车上最大的一口箱子,喊道:“可以出来了。”   李景风推开箱盖,吁了长长一口气,从箱中爬了出来。   这是沈未辰出的主意,她先买了辆马车,又购置了大大小小四五口箱子,装上行李,李景风就躲在那口最大的箱子里,借此避开耳目。   沈未辰道:“今晚就在这过夜吧。”   李景风被通缉,不便投宿客栈。三人从箱中搬出三顶帐篷,沈未辰没搭过帐篷,仗着手巧,照着顾青裳指示,几下便搭了起来。   三人接着拾检柴火,就着火堆吃干粮。顾青裳挑起话头,先问李景风怎么认识沈玉倾一行人的,又问他怎么结识的三爷。沈未辰早听过这故事,此番再听,于细节处多问了几句,李景风讲到在冷龙岭下遇袭,活活气死一个夜榜杀手时,她与顾青裳两人都是忍俊不住。   顾青裳笑道:“你真这么能闪?”   沈未辰笑道:“姐姐别不信,方敬酒都打不着他呢。”   顾青裳不信,硬逼着李景风跟她过招。她拾起木枝攻去,李景风左闪右避,顾青裳就是摸不着。沈未辰见她一味快攻,高声喊道:“姐姐要用虚招!”   顾青裳挽了几朵剑花,若在以往,李景风定然中招,但他学习武功时间虽短,临敌与死战的经验却比沈顾两女来得多,觑准顾青裳来势,轻轻巧巧便避了开去。   顾青裳把树枝一扔,喊道:“妹子,你来!”   沈未辰只是摇头。李景风有心试试自己闪避功夫,也道:“小妹来试试吧,我也想知道闪不闪得过。”   沈未辰笑吟吟站起身来,走到李景风面前,对顾青裳道:“景风的眼神好,你虚招不能只是虚虚实实,还得引开他视线。”说着张开手掌,猛地往李景风面门压去。李景风猜是之前在襄阳帮见过的那招叶底藏花,头向后仰,身子后退,沈未辰手掌忽地向左飘开,李景风视线不由得跟着转向右边,左边脸颊上已被摸了一把,不由得一愣。   顾青裳讶异道:“这么容易?莫不是放水了吧?”   三人又聊了起来,李景风道:“别尽说我的事,挺无趣的。”   顾青裳问沈未辰道:“那说楚夫人的事好了。楚夫人年轻时跟三爷闯荡过一阵,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沈未辰道:“楚夫人自己不爱夸耀,那些往事都是听掌门说的。不过楚夫人当年的江湖游历,唯独认识三爷这件事掌门从来没说起过。”   顾青裳好奇道:“为何不说?”   沈未辰道:“我爹说,那回他们在崆峒抓到一个淫贼。楚夫人毕竟是女子,不便启齿,我是姑娘家,也不好追问。”   顾青裳道:“那下次见着三爷可得问问了。”   眼看天色已晚,三人各自回了帐篷。   沈未辰这趟出门,本感天宽地阔,好不自在,此时不知怎的,只觉心头沉重,似被一层厚重迷雾罩住,翻来覆去总睡不好,便起身散步。她披了件袍子来到帐外,恐惊扰顾李二人休息,蹑手蹑脚点了灯笼,四顾望了望,往树林里走去。   林间无路,地形崎岖,只能靠灯笼照亮周围数尺方圆,但她武功高强,并不介意。傍晚进来拾柴,只觉这树林不大,很快便能穿过,她不知自己要去往哪里,只知不想回头。但时值深夜,月微星稀,林木密密匝匝,走了一会儿,四周竟是一片黑暗。沈未辰并不怕黑,此时却觉那黑暗沉沉压来,无边无际,自己身陷其中,不知所依,竟泛起些微怯意。忽地想到,我这样瞎走,还找得着路回去吗?   “吱呀”一声,她踩中一根断枝,林间原本静谧,忽来声响,沈未辰这才发觉自己茫然前行,竟不知走到何地。她待要折返,抬头望天,找不着指引方位的星辰,饶是大胆,一时也乱了方寸,眼前黑暗丛生,耳闻风声呜咽,她只觉前路茫茫,归途渺渺,不知何去何从,不由得一阵失神。   “小妹?”   忽来一声唤,惊得沈未辰“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脚下一软,这才听出是李景风的声音。她蹲在地上抱怨道:“吓死我啦!”   李景风没想她会吓着,忙上前探看。沈未辰见他嘴角下弯,显然强自忍笑,嗔道:“你故意的!”   李景风连忙摆手,只是一张口便笑个不停,道:“不是,我没想小妹也会被吓到……”   沈未辰见他捂着嘴,笑得眉弯眼眯,假意板起脸道:“还说不是故意!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李景风见她真的生气,忙跟上道:“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瞧见火光,好奇走了过来,看你东张西望,迷路似的,这才叫你一声。”   沈未辰故作嘴硬道:“这才多远,我怎么会迷路?总之你就是存心吓我!以前看你还挺老实的,现在了不起了,会捉弄人了?”   李景风连忙道:“真不是!小妹你不是会看人说谎吗?你看我,我像是骗人的样子吗?”说完正色看着沈未辰。   沈未辰点头道:“我瞧你就是骗人。”   李景风大急,再要辩解,却见沈未辰笑吟吟看着自己,这才恍然,道:“小妹捉弄我呢!”   沈未辰笑问:“你怎么会在这?”   李景风道:“我起来练剑,怕吵着你跟顾姑娘休息,就走得远了些。方才看到火光,这才过来。”   沈未辰笑道:“这么勤奋?”   李景风道:“每次跟小妹比武都是一招败,差得太远,不勤奋不行。”   沈未辰笑道:“想学好武功,打我报仇?”   李景风摇头道:“我没这个意思,不过多学一点就多进步一点,总是好的。”   沈未辰道:“你眼神好,看得仔细,什么招都能躲过,只要不被打中,就不会输,不会输,就能找机会赢。你要是把闪躲功夫练到极致了,就是孙子兵法说的,‘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说着举起灯笼,道,“看着我的右手。”   李景风低头望去,沈未辰将灯笼交到左手,李景风也跟着灯笼望向左边,脸上又被拂了一记,不禁愕然。   “我叫你看我右手,你怎么看到左边去了?”沈未辰道,“那是因为这黑暗中灯笼显眼,又在动,我叫你看手,你忍不住就看向灯笼。这不是虚招,虚招是佯攻而未攻,这是声东击西,你只需注意别被对方引诱就好。”   李景风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道,“可要不分心去看,那也真难。”   沈未辰笑道:“这得练习。”说完又指点他一些过招法门。沈未辰武功变化多端,与齐子慨的硬桥硬马、大开大阖截然不同,李景风得了指点,更如醍醐灌顶。   沈未辰道:“这些机巧顾姐姐也想学,不若我白天再说。你现在专心练剑,我在旁指点。”   李景风点头称是,沈未辰退至一旁,搁下灯笼坐着,就着灯火看李景风练功。李景风照着萧情故的指导,只精练龙城九令前三招,反反复复不住练习,沈未辰不时出言提点。   沈未辰见他这套剑法甚是精妙,不禁赞道:“这剑法真好!”   李景风一边练剑,一边道:“小妹想学?等我问过三爷,看能不能教你。”   沈未辰笑道:“不怕我学了,更打不赢我?”   李景风笑道:“打不赢就打不赢,我干嘛跟小妹比高下?”   正说话间,那灯笼忽地熄灭,沈未辰“呀”了一声,道:“糟了,顾着看你练功,灯油没了都没注意!”   李景风收剑道:“我们回去吧。”说着走向沈未辰面前,“夜里看不清路,你搭着我手,我带你走。”   沈未辰“嗯”了一声,起身抓住李景风手腕。她知李景风视夜如昼,此刻虽无灯笼照明,却比来时安心许多。   两人走了一阵,李景风歉然道:“你保护我去昆仑,怕来不及赶回家过年了。”   沈未辰道:“年每年都过,不差这一年。”过了会又道,“去昆仑要经过天水,我想去文哥哥家看看。”   李景风道:“我也想去。”   两人很快出了树林,各自回帐篷休息。 第87章 明灯引路(下)   杨衍与明不详、彭小丐趁夜回到了四川茂州。三人先买了辆马车,杨衍换上一套亮青色劲装,腰插长刀,俨然是一副护院打扮。他身上没有通缉令也没仇名状,显眼些也无妨。   彭小丐把好不容易长出寸许的短发短须又都剃了个干净,换上一套藏青长袍,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棉袄,把那口招牌的黑刀塞到了马车底下。   明不详则褪去那套洗薄的白衣,换上淡蓝襟边的白色蜀锦袍,系黄底紫格纹腰带,戴小冠,披狐裘大衣,一张俊脸粉雕玉琢,气质翩翩,俨然是个富家公子。   这一身装束连同马车共花了二十几两银子,一小半是从尸体身上扒来的死人钱,一大半是明不详出的。杨衍好奇明不详哪来这么多银子,明不详说是他人所赠的。他向来是问一句答一句,杨衍也未深究。等打扮停当,明不详便是公子,彭小丐成了老管家,杨衍则是个保镖。   三人在马车上放了几口箱子,压些石头让车痕更深些,这才折回甘肃。明不详形貌惹人注意,又在陇川镇上住过七天,他们索性绕过陇川镇,沿驰道向定西一带走去,路上遇店则歇,遇村便宿,拖拖拉拉,两三日后来到一处名唤“九沟里”的小镇上。   这九沟里比陇川镇大了些,又在驰道上,但甘肃商旅少,又正值寒天,行人也少,客栈里只有零零落落两三个客人。“保镖”杨衍走在前头,护着后头的明不详“公子”,“老管家”彭小丐佝偻着身子,落了一步的距离跟着。等明不详就座,“老管家”跟“保镖”才在另一桌坐下。   彭小丐的通缉文书就贴在客栈墙上,掌柜的瞧他面熟,回头望了眼通缉画像,顿觉形貌像了个七八成,吃了一惊。只是一来哪会有通缉要犯这样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二来就算他真是通缉犯又如何?掌管此地的门派是星宿门的支部,到时引来门派中人在这里一场斗殴,把店给砸了,人却跑了,赏金没着落,反要赔上一笔冤枉钱。甚或惹毛了太岁,一刀就把自己给宰了也不是不可能。不如先缓缓,掌柜的想,试探试探,若真是通缉文书上的彭小丐,等他离了店再去通报也不晚。   杨衍见那掌柜的鬼祟,料他起疑,幸好通缉文书上并无自己形貌,要不一双红眼惹人注目,早被发现身份。他大声喊道:“小二!”   应声而来的是个姑娘,估计是掌柜的女儿,瞧着十八九岁年纪,一上来那双小眼珠子就直往着“明公子”身上转。“明公子”点了几道素菜,说是母丧持齐,过了会,斋菜送上,“明公子”闻了闻,把管家叫来嘱咐了几句。   “彭管家”对着掌柜的说道:“公子说这油锅没洗就炒菜,沾了猪油。你们重新上几道菜来。”   掌柜的忙问厨房,果然掌勺的贪懒,掌柜的连忙道歉,想这公子果然是个养尊处优有品位的,连这么一点猪骚味都能品出来。又见那管家弯腰驼背,精神委靡,浑不似个通缉人物,掌柜的当下便去了几分疑心,让厨房重新上了几道素斋。   彭小丐顺势与掌柜的攀谈起来,问起往边关怎么走。那掌柜的本也疑心这商不商旅不旅的外地客寒冬赶路所为何来,趁机试探几句,这才知道“明公子”的父亲是铁剑银卫,幼时母亲不堪贫苦,改嫁给了四川商客,继父早丧,三个月前母亲身故,“明公子”眼看举目无亲,就将家产变卖一空,带着母亲的骨灰到边关,想要认祖归宗。   彭小丐话虽说得小声,但冬日宁静,客栈人少,几句话都给周围人听了个一清二楚。“明公子”用完午餐,结帐时掏银两,不慎误取了一小锭金子出来,忙又收了回去。结完账,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往北而去。   杨衍驾着马车,问道:“客栈里有耳目吗?”   “不知道。”彭小丐转头问明不详,“那客栈的姑娘给了你什么?”   明不详取出一张纸条,上头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显是写得惶急。他道:“就是报自己的闺名,约我晚上东城相见。”   杨衍哈哈大笑,道:“是那个掌柜的女儿?几时给的纸条,我咋没见着呢?明兄弟,你这相貌也太勾人了!”   他说着,忽地察觉后头跟了一骑,不远不近离了十余丈左右距离,顿时警惕起来。   彭小丐道:“别理他,照常走。”   又一会,复又跟上一骑。那两人两骑并辔而行,彭小丐当下再无疑虑,冷笑道:“也不见多么内行,领头的不行。”   “就两个,太少了吧。”杨衍道,“这能引出正主?”   “呆会还得再来两个。”彭小丐道,“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拦住马车打劫。”   果不其然,过了会又有两匹马急驰而来,绕过马车,往前头奔去。   彭小丐道:“没白花了三天功夫。”   马车又走了半里地,那赶过去的两骑果然拦在道上,马上两人各自持刀在手。杨衍勒停马车,前方那两人喊道:“咱是饶刀山寨的爷!衣不着体,食不满饥,仰仗过路英雄,接济些粮油!”   杨衍道:“你们来得好!帮忙给你们主子传个讯,有大买卖等着呢!”   头前那两骑喝道:“胡说八道!”当下一夹马鞍,冲了过来。杨衍刀不出鞘,等那两骑靠近,猛地扑向右侧那马贼,一刀劈下。他易筋经内功进展虽慢,也有小成,这两个月经彭小丐指点刀法,日日苦练,功夫比在抚州时已高上许多,这一扑一劈,快准狠稳,马贼没料到这少年竟有此等身手,当中一人被打下马来。   另一名马贼见同伴落马,转身就去砍杨衍。杨衍侧身避开,一把抓住对方腰带,也将他扯下马来。先前落马那人忍痛站起身,挥刀砍来,杨衍与他接上招,以一敌二,三人斗在一起。   彭小丐见那两名马贼身法,料功夫不如寻常门派弟子,更不如杨衍,不用担心。此时后边两名马贼已然冲到,彭小丐更不打话,刀也不取,自车门处一窜而出,双手扳住车顶,左腿一扫,一脚一个将两人踢下马。他顺势跳下车,双手拎起一个,往前一抛,那人大喊一声“唉呦!”被抛出一丈多远,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又走向另一人,另一人见他武功高强,大叫一声便想上马逃走,彭小丐拎住他衣领,将他打横抓起,使个推窗望月式,将他推出丈余,摔得那人哭爹喊娘。彭小丐走上前,抓住两人衣领,双手一合,“啪”的一声响,那两人额头碰额头,撞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不住求饶。   彭小丐道:“要命的别逃,有事嘱咐你们!要想走,先断腿,再断手,做成人肉棍子送回山寨!”   那两人忙不迭道:“不逃!不逃!”   彭小丐回头去看杨衍,见另两个马匪头脸胸口已不知被杨衍打了几下,疼得在地上哀嚎。彭小丐喝道:“要命听话!都给我坐好!”   那四名马匪被打服了,哪敢抗辩,就在驰道上一个挨着一个坐下。地面犹有积雪,把这四个屁股给冻得苦不堪言。   杨衍把四匹马绑在一起,牵到一旁等着。彭小丐道:“你们是哪处山寨的?”   四名马匪忙道:“我们本是沙鬼,现在投靠饶刀山寨!”   彭小丐点点头:“听过。山寨有多少人?”   马匪惊道:“你们莫不是铁剑银卫乔装的?”   彭小丐骂道:“铁你娘剑你妹!老子是通缉犯!”说着拿出通缉令,扔到四人面前,四人见有千两悬赏,都是一惊。   彭小丐道:“你们寨主做事不精细,就派四个人来,忒也小瞧了道上的好汉!像今日这样被抓着了,不就暴露山寨行迹?我本以为你们会先派个探子,没想这么不晓事!”   那四人忙道:“是!是!老英雄教训得是!”   彭小丐道:“不跟你们废话!你们这四个,我放两个回去传话给你们头儿,有笔大买卖等着,要是有兴趣,我在这等他!”他看向四人,问道,“谁在山寨里有老婆孩子的?”   那四人各自喊道:“我有儿子!”“我有老婆!”“我娘八十岁了!”“我爹快死啦!”   彭小丐翻了个白眼,随手指了两人道:“你们回去禀报。我们把车藏到附近隐密处,等你们消息,日落前派人过来!”   那两人收了命令,连忙上马。杨衍把余下两人绑起,驱车往小径上走,停在一棵大树下。   杨衍问道:“那两人会回来吗?”   彭小丐道:“四去两回,肯定要回报。这种马匪山寨极为隐密,寻常不能给人知道位置,出来干活的马匪一般来说都有家眷在山上,一旦失手被擒,为保家眷都不会说出山寨地址。出入人丁都有管制,跑了人不见尸,山寨就得迁移,这是大事。”接着又道,“大批匪徒迁移不易,管制更严。这四人随意打劫,管教得不严实,不成气候,只怕山寨里人不多,不能成事。”   他说完,转头问那两人道:“你们头儿多大年纪?方才问你们山寨有多少人,你们也没回我!”   那两人忙道:“我们头儿十九岁!山寨有两百二十余人,听说最近还要再收些人马!”   “才十九岁?管着两百多人的山寨?”彭小丐讶异问道,“多少壮丁?多少家眷?”   那两人忙道:“一百八十四个壮丁,四十余个家眷!”   彭小丐道:“一百八十四个壮丁?这可有趣了。”他详细问起,这才知道饶刀山寨遭灭,家眷几乎死绝,沙鬼四散,刚入草的还没携上家眷。这批人马是上个月才开始聚集,因此管理松散,号令未备,但已作案多起,又有粮草,吸引附近不少无处营生的独行盗加入,短短一个月内,规模竟从七十余人扩张到一百八十四人。   杨衍低声问道:“一百八十人,够用吗?”   彭小丐皱起眉头,低声道:“对方都是门派弟子,训练有素,这伙马匪规矩不立,怕是不济事。”   杨衍不由得望向明不详,明不详想了想,道:“还得看情况。”   他们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忽见前方烟尘扬起。彭小丐道:“来啦。”   不多时,十余骑围了上来,领头的中年人喊道:“在下赖士比,叫我老癞皮就好!敢问是彭家小丐彭天放彭老英雄吗?”   彭小丐朗声道:“正是彭天放!什么娘的狗屁英雄就别提了!”   老癞皮翻身下马,上前恭敬道:“孩儿们不长眼,妄打粮油,得罪了好汉!”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约摸五两重,道,“小寨穷困潦倒,靠着附近乡亲帮衬,饱一口饿一口,牙缝抠不出菜末。这五两银说是礼敬,实是冒犯,无奈艰难,望老前辈高抬贵手,闭只眼,饶了这两个小王八。”   彭小丐道:“彭天放真穷得落草,也不干挣五两银的活。再说,荒里的命,田里的草,这两孩儿值得你用五两过冬钱来赎?是饶刀山寨太富,还是甘肃的银两不值钱?”   老癞皮听彭小丐这么一说,知道他绑起这两人,一不为逃命路上索讨银两,二不为出气,于是问道:“回来的孩儿说,老英雄有大买卖要招呼?”   彭小丐笑道:“是有大买卖,少说几千两,多则上万两,饶刀山寨参不参和?”   几千上万两的大买卖,这可不是小事!老癞皮是个走惯江湖的熟路人,深知天上不落高梁雨。且不说彭小丐以前是江西掌舵,名动天下,父上彭老丐一代豪侠,侠名流传四十年,彭小丐一把年纪,能丢先人这张脸,去干落草为寇的勾当?退一百步说,今天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彭小丐能屈居人下?真让他入了伙,只怕是刘璋迎刘备吧。   彭小丐看出了老癞皮的犹豫,只道:“我听说饶刀山寨的头儿是个少年,还请引荐一面,好歹把这桩事知头知尾,届时做与不做,悉听尊便。老子现在是个通缉要犯,难不成还去门派告发你们?再说了,我与饶刀山寨有什么仇怨,大老远从江西来拔你们苗?至于落草为寇,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事成便走,绝不耽搁。”   老癞皮反复思量,这一老两少总有些尴尬,想要婉拒,又想彭小丐蒙受冤屈,武林谁人不知?近来山寨扩充极快,小寨主又不听劝,不住招人,只图壮大山寨,二十余人的亲信管这百多名孤魂野鬼,只怕镇不住场子,若是有彭小丐在,即便是客座,也能抬高小寨主声望。他犹豫半晌,终于道:“我带你们去见寨主。”   彭小丐哈哈大笑,放了绑起的两人,驾着马车跟在老癞皮后面,一路往山寨而去。   老癞皮让几名新来的领路,放慢了马速跟在彭小丐身边,彭小丐知道他有话说,问道:“什么事直说无妨。”   老癞皮道:“我家寨主年轻识浅,有些眼高手低。这话原不能对外人说,但老英雄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物,我也不怕唐突,有几句嘱咐。一是人在地头上,还请礼让几分;二是这群人物才刚聚上,难免有些不服,还请老英雄帮衬些,兵精马壮,才不耽搁老英雄做大买卖。”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杨衍问彭小丐:“他这话什么意思?”   彭小丐道:“一是说他们寨主不懂事,二是山寨里有些浮躁,要我帮忙镇场子,又别削了他们寨主的面子。”   杨衍道:“这么简单的事,兜兜转转说一大堆。”   彭小丐笑道:“这是体面话,你也得学着点。”   杨衍笑道:“我就不是个体面人,说什么体面话!”   彭小丐道:“也不能这样说,你以后……”话说到这,忽地一停。彭小丐想起杨衍要报大仇,来日若真杀了严非锡,势必天下为敌,赔上一条命,严非锡这条狗命非得自己替他取不可。可即便如此,杨衍以后要在九大家谋生计,加入门派,飞黄腾达,终究是不可能了。彭小丐念头转了一圈,这才接着道:“你以后跟着我,听着听着就会了。”   一行人转过一座山头,兜兜转转,绕了半天路,眼前终于出现一大块平地。只见那山寨门口插着鬼头刀旗,里头搭建着许多土厝,屋瓦虽有些失修,大致整齐。   彭小丐道:“这山寨倒是隐蔽。不过饶刀山寨不是听说被银卫给剿了?还能有这等规模?”   老癞皮回道:“这本是沙鬼的山寨,虽隐蔽,知道的人也多,不算安全。可聚着两百多人,一时找不着安身地方,只能暂且度日,我正觅其他地方藏身呢。”   彭小丐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又给了杨衍一个眼色。杨衍知道此时已入了贼窝,寡众不敌,需要小心注意。他见明不详始终不发一语,问道:“明兄弟,你不怕吗?”   明不详摇摇头道:“交给彭前辈,他是老江湖,知道进退。”过了会又道,“这帮人再凶恶,能比得上严非锡?”   杨衍听他这样一说,放下心,只道:“这次你别顾着我,真有危险,自己逃生去。我欠你的够多啦。”   明不详淡淡道:“你没欠我,是我想这么做,才跟来的。”   杨衍只道他是为自己两肋插刀,更是感动,说道:“你跟景风都是好人。”   马车到了聚义厅,三人下了车,老癞皮进入通报。不一会,马蹄声响,数十骑驰马而来。又有许多人走出,各持强弩硬弓,长短兵器,将彭小丐三人团团包围。   杨衍见对方声势浩大,握刀戒备,彭小丐轻轻拍了拍他手臂,低声道:“狗咬怕生,人欺无胆。”   杨衍顿时明白,将手放下,又看了一眼明不详,只见明不详脸色仍是祥和平静,丝毫不见慌乱,似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不禁心下惭愧道:“我这点心性,比之明兄弟差太远了。”   又过了会,一名少年走了出来。只见他披着一件红色棉袄,足蹬一双擦得晶亮的皮靴,脸色红润。彭小丐眉头一皱,拱手道:“在下彭天放,这位是杨兄弟,明兄弟。”   那少年拱手道:“在下饶长生,现今饶刀山寨总刀把子,见过前辈。”   彭小丐道:“在下听说饶刀山寨近来声名鹊起,陇南一带无人不晓,没想刀把子竟是如此年轻。当真英雄出少年,彭天放佩服。”说着真行了一礼,脸现钦佩之色。   杨衍却是讶异,他知道彭小丐虽然落魄,毕竟曾是一方之雄,等闲不给人好脸色看,即便与齐三爷是故交,两人相处也是相互顶撞居多,就算到了徐放歌面前也不见他如此恭敬礼貌。   饶长生见闻名天下的彭小丐对他如此礼貌周到,甚是高兴,忙道:“老英雄驾到,是赏了山寨天大面子,不用多礼,快请入座!”他一眼瞥见彭小丐身边的两名少年,见其中一名面容俊秀,脸上一道刀疤,一双红眼格外显眼,再看另一个,却见他身着华服,俊美秀雅,雍容华贵,不禁一愣。   当下连同老癞皮,五人一起入了聚义厅。饶长生手一挥,撤去人马,问道:“老英雄说有大买卖,怎么回事?”   彭小丐道:“近来有批红货,价值几千上万两,才刚入了甘肃,不知寨主听说没有?”   饶长生道:“什么红货这等值钱?几千上万两,甘肃有这商道?”   彭小丐笑道:“华山严家拖了几辆大车来求亲,要娶齐子慨的女儿。”他知道饶刀山寨灭于铁剑银卫,说起齐子慨时故意不称三爷,而是直呼其名。   饶长生一愣,问道:“老英雄的意思是?”   彭小丐道:“九大家联姻,聘礼起码得值五千两以上,上万两也不足怪。”   老癞皮吓得跳起来,惊呼道:“劫九大家的聘礼?开什么玩笑!这…这……一百颗……一千颗头也不够杀啊!这……彭老英雄……您别开这玩笑!不行,不行!”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慌,又对饶长生道,“寨主,这惹不起!惹不得,不能惹!”   饶长生也是脸色大变,兀自强作镇定,道:“老英雄,开…开什么玩笑……”他虽强忍惊慌,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彭小丐道:“我听说寨主以区区二十五人就敢深入沙寨取敌首级,招募了大批部众,就想只有这等英雄少年才能成就如此大事。试想,九大家的聘礼,哪家敢劫,哪个敢动?只要一举得手,不只震惊甘肃,简直能震惊天下,名扬四海。此后崆峒地界就是少主一呼百应,各路马匪为你是尊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前头的奉承或许口不对心,后话却属实,若饶长生干下劫掠九大家的大案,当真名镇天下,此后哪个不服?   饶长生听他这样一说,心头微动,又有些犹豫,问道:“这批聘礼到哪了?”   彭小丐道:“已经送到边关,估计再过几天便会回天水。”   饶长生道:“都到了边关,那就是定下了,怎会回天水?”   彭小丐笑道:“齐子慨向来讨厌华山,这亲事我看不成。聘礼要退回华山,得经过天水。”   这却不是他瞎猜的。他与三爷重庆一别,估算着齐子慨回到崆峒也就几天前的事。照齐子慨性格,绝不会把小房许给严旭亭。   老癞皮道:“这太危险了,不成!彭老英雄,以您武功声望,就寻常大户人家那些个保镖护院,您连抢都不必,敲了大门进去,他们就得乖乖奉上几十两银子。若是惊动门派,也不过一场好杀。这几千上万两的生意,您一不买地置产,二不经商走货,说句难听的,老英雄连客栈都住不安稳,这么多银两放身上做什么用?”   “这批红货我一两都不要。”彭小丐道,“我要人。”   饶长生不解道:“人?什么人?”   彭小丐道:“我要严家的三公子严旭亭。”   老癞皮只吓得没把胆汁给吐出来,忙道:“您说什么?!您……您要抓华山掌门的儿子?!”   杨衍见他吓得厉害,笑道:“二寨主别慌,先听天叔怎么说吧。”   彭小丐道:“别急,先听听。”   若不是怕人前失礼,老癞皮真想捂着耳朵大喊“不听不听”。彭小丐接着道:“江西的事,我猜你们或有耳闻,若是没听过,我这里简单说说。华山与我结了仇名状,又抓了我孙子,当时主谋便是今日来求亲的严家老三严旭亭。我想救回孙子,这严三恰好自投罗网,往崆峒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我这边只有三人,杀人或许还有机会,生擒却难,只得仰仗饶刀山寨义助了。”   老癞皮苦着脸道:“老英雄,您身上绑着华山的仇名状,要我这小小山寨义助?不敢,不敢!”   彭小丐看向饶长生,问道:“怎地我话才说一半,副寨主就怕成这样?”   饶长生被他一激,皱眉说道:“老癞皮你别慌,听彭老英雄怎么说。”   此时杨衍也看出这饶长生好大喜功,果然如老癞皮所言,年轻气盛,不肯服输。天叔故意放低身短,使他志得意满,面子上便下不去,彭小丐果然是老江湖。   彭小丐接着道:“我给你们分剖分剖,看这买卖成不成。先说第一件,劫了这批聘礼,有无后患?昆仑共议有一条规矩,兵不犯崆峒,今天华山在崆峒境内吃了闷亏,想要兴兵来讨伐饶刀山寨,行吗?肯定不行。至多也就是派几十名高手,让方敬酒、杜若松、赵子敬这几名大将领着人过来。饶刀山寨得了这批红货,有了钱粮,又有号召力,聚起一股势力,到时少说也有五百人众,怕他这区区数十人?就算来的是方敬酒,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至于铁剑银卫,铁剑银卫本来就是你们的仇敌,要躲要战都是免不了的。再说一桩事,现而今是腊月,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元宵一过崆峒便要戒严,以便迎接各派掌门来到。通常这时节,铁剑银卫只在各处巡逻,以防生事,并不主动扫匪,到五月之前都可保安稳。这半年时间足够让山寨招兵买马,另觅藏身之所,甚至分了花红,各自散去也不是不行。”   老癞皮当了十几年马匪,知他所言非虚,崆峒扫荡境内盗匪只在昆仑共议前一年最为勤奋,元宵过后反而在各地要道驻守重兵巡逻,除非真有马匪犯事,否则银卫不会主动扫荡,于是道:“老英雄说的就算是对的,护送那严三公子的人得有多少?我们哪有本事抢?”   “再说第二桩。”彭小丐道,“我估计押送红货与保护严旭亭的华山弟子约有百余人,至多不到两百人。他仗恃什么?还不是想着谁敢劫九大家的聘礼?领头的将领我不知是谁,许是方敬酒,那更是冤家路窄,极好极好。对方有两百人,我们也有两百人,兵力上是不输他们的。”   兵力不输,素质却差着老大一截,这群马匪怎么跟门派弟子比?以二换一还是便宜的!再说一百多人还是彭小丐故意少说了些。若是两百三百也是不奇怪。彭小丐料他们必然想到这层,于是说道:“有心算无意,他们料不着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偏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瞧山寨里所用兵器,那些强弩硬弓都是新品。我们设好埋伏,以少胜多,不是不可能,寨主不就干过这种事?”   饶长生想起父亲率百人伏击杀鬼,以少胜多,自己也杀了狄泽,不由得有了几分信心。自己从边迁那买了许多新兵器给山寨新进弟兄使用,这笔开销也需找回,现今腊月,山寨存粮足够,要捱过这个冬天不难,但正如彭小丐所说,直到明年五月前,崆峒境内管制严格,营生困难……   老癞皮见饶长生陷入思索,颤声道:“寨主,你该不会当真吧?”   彭小丐道:“只要山寨齐心合力,我这几天帮忙排布阵势,你们听指挥,这事必成。”过了会,又接着道,“再过几日,天下人都会听到饶长生饶寨主的大名,饶刀山寨便是九大家之下第一马匪!”   饶长生两眼仿佛绽出光芒,点头道:“有彭老英雄相助,此事必然能成!”   ※      ※      ※   杨衍三人被安排在饶长生居所附近的土居里。沙鬼之前势力庞大,壮丁连同家眷五百余口,现今房子还住不满一半,三人各被安排了一间空房,杨衍与彭小丐这段时日俱是野宿,难得舒适。   饶长生为表礼遇,晚餐特地送来一瓶酒。三人聚在一起,杨衍笑道:“天叔,我以为你是个威武汉子,没想唬弄人也这般厉害。”   彭小丐眉头一扬,道:“我也不是骗他,要劫华山确实可行。严三这娃儿,养得身娇肉贵,终究年轻识浅,江西那一仗打得不漂亮,临机应变慢。他若带了惯战的大将,这事难成,若只带了几个年轻高手,”他冷笑一声,“还得看够不够我啃两口的。”   “两百多人要进天水城可不容易。”杨衍道,“得分批,时间不怎么充裕,明日便得动身。”   “不用进城。”明不详道,“我猜前辈也不打算进城。”   彭小丐点点头,道:“天水城里有星宿门总部,驻有铁剑银卫的重兵,不能在那动手。我们派个精细可靠的探子入城打听消息。查知底细。天水往东不远便是华山地界,等严三出城,我们就在半路伏击。”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到门外传来饶长生的声音。只听他大声道:“你就这样看不起我,认定我不能成事?!”又听他骂道,“你看着,你丈夫是有本事的!等到了来年,天下人都知道崆峒有个饶刀山寨,寨主就是老子,饶长生!”   明不详站起身来,推开一道门缝,只见一名白净少女正与饶长生说话。彭小丐摇摇头,道:“这少年年轻气盛,贪慕虚荣,眼高手低,这山寨早晚毁在他手上。”   杨衍问道:“天叔,你怎么看出来的?”   “靴子。”明不详望着门外,淡淡道,“太干净了。衣服也太扎眼,是新的。”   彭小丐点点头,道:“荒山野地,遍地泥泞,靴子还擦得这么干净,还穿件大红棉袄。崆峒地界不是黄沙便是白雪,披一身大红,出去不成了活靶子?”   杨衍道:“指不定他干活时会换件衣服?”   彭小丐笑道:“寨主当得这么阔气,底下人会服气?”   杨衍哈哈大笑,道:“天叔跟明兄弟都很细心啊!”   又听饶长生骂道:“我就说你今日怎地这么有心,竟然主动找我说话,原来是老癞皮找你嚼舌根!操,我这就去问他!他要是怕,就留在山寨里看门!”   杨衍问道:“寨主跟谁吵架呢?”   明不详道:“应该是他夫人。”过了会道,“我去看看。”说完推开门走了出去。   白妞见饶长生走得甚急,眼看拦不住,正要关门,却见一名俊美异常的少年走近,不禁一愣,问道:“你是谁?”   “在下明不详。”明不详道,“今日来的客人。”   白妞眉头一皱,冷冷道:“就是你唆使山寨的人去送死?”   “不一定是送死。”明不详望向饶长生远去的背影,冷不丁问道,“你不喜欢你丈夫?”   白妞见他问得唐突,冷冷道:“别胡说。”   明不详道:“寻常夫妻,丈夫这样大声说话,妻子若没骂回去,不是怕,就是敬爱。”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直直望入白妞眼中,“你却只是冷冷看着。”   白妞准备掩上门,道:“你多心了。”   “你若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帮你逃走。”明不详道,“不论你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用把一辈子葬送在这。”   白妞掩门的手忽地停下,那双空洞的眼里蓦地有了微不可见的光芒。   “我留下来是为了报恩。”她忽地笑了,对着明不详微笑道,“也是为了报仇。”   房门掩上,再也看不见门后那条人影。   “明兄弟你干嘛呢?”杨衍追了出来,好奇笑道,“你该不会看上人家压寨夫人了吧?别仗着一张脸漂亮,就到处勾引良家妇女!”   明不详摇摇头道:“没事。”他回头望向杨衍,若有所思问,“杨兄弟,你想没想过不报仇,过安生日子?”   “没有,一刻也没有!”杨衍咬牙道,“怎么,你也要劝我别报仇?”   明不详微微一笑,宛若冰寒大地上拂过一道春风:“没有,我一刻也没想过劝你放下。”   杨衍笑道:“我就知道明兄弟懂我!”   两人相视微笑,恍如相交多年的故友。   ※     ※     ※   天水是崆峒麾下最大的门派星宿门的辖地,铁剑银卫众多。沈未辰把李景风打扮成随从模样,硬着头皮将他带入城内,找了间小客栈置放好行李,这才去文家拜访。   管家听说是小少爷的朋友来上香,忙通知文家人。文父走了出来,见是两名美貌姑娘跟一名随从,甚是讶异。沈未辰报了来意,说是文若善的朋友,想来上炷香,文父点点头,引了三人入内。   当初文若善身亡,尸体在路上收殓,回到青城后,谢孤白就派人将骨灰并着一封信寄回他老家,信上只说文若善旅途中染上急病身亡。   “害死若善的凶手还没抓着,让他们知道越多,越危险。”谢孤白这样说。   文父引了三人来到文若善灵堂,沈未辰和李景风先后上香,不认识文若善的顾青裳也跟着上了香。沈未辰心下祝祷道:“若善哥哥,我跟景风来看你了。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早日抓着凶手,替你报仇。”   李景风祝祷道:“文公子,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你的本名,但船上那段日子,多亏你教导,让我学了不少学问。望你保佑我找到凶手,替你报仇。”   顾青裳祝祷道:“文公子,虽然我不认识你,但听说你是个好人,以前是教书的。既然你我同开书院,望你保佑我书院顺利,那些孩子勤奋读书,别惹我不开心。对了,我叫顾青裳,住衡山,虽有些远,但你别嫌山高水长,多来关照。”   三人上香已毕,文父请三人到厅中叙茶,文若善的两位哥哥嫂嫂也都出来面客。只见文父红了眼眶道:“这孩子就是不省心,生意不做,书院不管,也不知认识了什么人,偏说什么要去游历,一去就是两年多,回来……就是一坛子……”他甚是哀伤,不住骂道,“不孝!真是不孝!”   文大哥问道:“三位是怎么认识舍弟的?”   沈未辰道:“一年多前,我们在客栈偶遇,家兄与文哥哥一见如故,就此结伴,在往四川游历的路上,文哥哥忽染重病,只……只几天就走了。”沈未辰见文父悲伤模样,心中也不禁难过。   文二哥叹道:“三弟是个读书人,这两年长途奔波,或许身子骨早吃不消了。他过世前几个月还寄了家书回来,说到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不孝,不能长奉左右。现在回想起来,书中大有交代后事之感,想来是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了。”   沈未辰一愣,道:“文哥哥知道自己会死?”她想起文若善与谢孤白交换身份一事,问道,“那是几时的事?”   文二哥道:“是他过世前三个月的事。”   沈未辰心想,那不正是他与哥哥相遇之前?   “都知道身体不好了还不肯回来!这孩子,什么事情非得让他死在外头?连回家见老父老母一面都不肯吗?!”文父骂道,语中多有不忍。   “小弟游历天下,许是为了出书。”文二哥道,“那是他这辈子的心血。”   李景风安慰道:“密道找着了,总算还了文公子一个清白,证明他料得不错,是有先见之明的。要不是《陇舆山记》,三爷还找不着密道呢。”   “别说什么书了!密道找着了,《陇舆山记》下册还是禁书,有个屁用!”文父骂道,“这孩子整日狂言乱语,出书时说有密道,有蛮族,临走前又说了什么?他说九大家里头说不定早有人跟蛮族勾搭上……”   “爹!”文大哥打断父亲的话,转头对沈未辰三人道,“抱歉,家父甫遭丧子之痛,有些胡言乱语,三位听见了,别往心里去。”   沈未辰疑道:“什么意思?文哥哥说九大家里头有人跟蛮族勾结?什么人?”   文大哥犹豫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青裳拱手道:“文伯父,文公子见识过人,他讲的话定然有道理。他说有密道,真也查出密道,可见不是个妄人。诸位若怕受牵连,此事绝不传他人耳。若文公子真知道什么秘密,几位却避讳不说,让文公子死后抱憾,岂不更可惜?”   李景风见她说话礼貌,与平常私下相处那不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心想:“怎么这些姑娘家都有好几个样子,一下端庄一下随性?”想着又看了一眼沈未辰,心想,“小妹也是,平日里端庄娴淑,打人时又快又狠,时而还会调皮。”   文父沉吟良久,这才道:“他离开前曾说,怀疑九大家当中有身份很高的人与蛮族勾结在一块,只是没说哪个门派,我们也只当是狂言,要他别乱说,得罪了九大家,能有好事吗?”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事关重大,难以相信。以九大家身份,若地位极高,那必是权贵,实无勾结蛮族的理由。可文若善既然猜对了密道之事,难保这个推测不是其来有自,沈未辰与顾青裳都想此事回去后定要禀报,李景风却想,这事应该告诉三爷。   告别了文家人,眼看天色将暗,李景风不宜在外逗留,三人赶回客栈。正行间,忽见一支车队经过,沈未辰见是华山旗号,连忙拉了李景风躲入巷子。   李景风苦笑道:“怎么走到哪都有华山?”   沈未辰道:“你走的就是少林华山崆峒这条路,自然老撞着华山的人,你要想躲华山,到青城来。”   李景风笑道:“小妹又来诓我。”   沈未辰抿着嘴笑道:“给不给诓?青城有大富贵等着你呢。”   李景风道:“富贵不用,能见着小妹、大哥二哥跟朱大夫就行了。”   顾青裳忽然“咦?”了一声,沈未辰问道:“怎么了?”   顾青裳指着转角处,道:“刚才见着一个男人,长得分外俊秀!”   沈未辰笑道:“姐姐老嚷着不嫁,怎地见着美男子就被勾了魂?”   顾青裳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么漂亮的男人我还真没见过,不由得有些吃惊。”她接着又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了去了。”   沈未辰笑道:“我哥长得好看,肚里更有真才实学。”   顾青裳笑道:“妹子又来说媒?姐姐偏不听!”   三人等华山车队过去,这才绕路回到客栈,一路上还在疑惑,怎地华山派出这么大一支车队造访崆峒?   到了晚上,沈未辰在房间里指点李景风练功,又指导顾青裳一些功夫,随后三人各自回房歇息。将近子时,沈未辰睡得正沉,忽听有人敲门,不禁讶异,心想:“这么晚了,谁来找我?”她轻轻问了一声:“谁?”却无回应,又想:“若是姐姐,必当出声。难道是景风?他这么晚来找我干嘛?”   若真是景风,大概是练武遇着难题了。夜诉情话,想入非非,还真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沈未辰披上棉袄,起身开门,不想却见门外站着一名俊美秀丽的青年,瞧着有些面熟,不禁愣住。   “在下明不详,姑娘还记得我吗?”门外那人问道。   沈未辰轻呼一声,这才想起他来,道:“你是跟景风一起打船匪的那位朋友?”   “是。”明不详微微一笑,温暖和煦,如同消融冰雪的一缕春风。 第88章 进退两难(上)   “公子深夜拜访所为何事?”沈未辰很是讶异。景风的朋友怎会找上自己?尤其还是在这深夜时分。不由得有些戒备,问道:“公子又怎知我在这里?”   “下午见着的。”明不详道,“下午探路时,我在华山车队附近见着你们。”   沈未辰心疑问道:“探路?”   明不详道:“是华山去向三爷闺女求亲的车队。杨兄弟与彭前辈领了一伙马贼,这两日要劫这批聘礼,还想绑了领头的严三公子,以他为质,跟丐帮换回彭前辈的孙子。”   这事非同小可,沈未辰大吃一惊,更生出许多疑惑,问道:“公子说到探路,想必牵扯其中?”   明不详点点头道:“我要帮杨兄弟。”   沈未辰又问道:“公子特地前来提起这件事,是希望我们帮忙吗?”这话问得踌躇,华山跟青城已有积怨,要是帮着彭小丐绑架严三还了得?但若对方求助,自己该不该拒绝?她又想起一事,问道:“公子也见着景风了,怎么不去找他,却反来找我?”   “我就是为了景风兄弟的事来的。”明不详道,“沈姑娘为何没带景风兄弟回青城?”   “景风不想回去。”沈未辰摇头道,“我不能逼他。”   明不详看着沈未辰,过了会才道:“不带回青城,沈姑娘终究不能一直保护他,他早晚得死。快则几个月,慢也不过几年的事。除非景风兄弟加入夜榜。”他随即摇头道,“以他的功夫,夜榜看不上他,他也不是这种人,顶多只能在夜榜当个死士,为一个他愿意接的任务赴死。”   这话正说中沈未辰的忧虑,她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明不详摇头,“景风兄弟跟华山结怨是因援救沈公子之故,除非能化消这仇怨,否则华山始终不会放过景风。”过了会又道,“我关心景风兄弟,所以特地来问你。姑娘见到我的事还请保密,明日之事凶险,我不想景风涉入其中。”   沈未辰“嗯”了一声,道:“多谢。”   明不详离去后,沈未辰掩上房门,点了灯,在桌前支颐沉思,心想:“彭前辈要劫掠华山车队,这也太凶险。不过以彭小丐的江湖经验与武功,说不定真能成。”   她忽地心念电转,明不详说要化消华山与景风的仇怨,如果自己带着景风去救严三公子,将他带回华山,严掌门难道能不承这个情?华山与嵩山是世交,由严家跟青城出面讨保,连泰山派的仇名状也一并撤了。只要不踏入崆峒。景风不就没危险了?   若说可行与否,景风对杨衍有恩,青城也帮过彭小丐,当真动起手来,势必得让些手,这事倘使成了,而且不仅景风安全,还能顺便化消青城与华山的冲突。   一举二得,这当真是最稳妥最好的作法。然而这想法在沈未辰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只是她设想的许多可能之一,却从没当真盘算过。且不论严家多行不义,当日灭彭家一门就是严旭亭领头,自己没理由阻止彭小丐救孙子,退一百步说,明知一场大战在即,将会死伤许多人命,自己事前不阻止,反倒借此邀功来相助景风,别说景风不答应,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干下这种事。   若提醒严三公子绕路,只怕对方未必罢休,还会串通铁剑银卫来杀彭小丐。若只为救景风而干了这种事,只怕景风这辈子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但明不详来找自己的事到底该不该跟景风说呢?若是说了,景风说不定要去帮杨衍,原本只是协助嵩山发的通缉令,这下又得多一张华山的仇名状。那景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况且又要让他陷入危险当中,自己与顾青裳又不能插手。她想着,处处都是为难,还不如真就像明不详说的,索性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且看事态如何发展。   她刚躺上床,转念又想:“彭前辈跟杨衍带着一伙山贼,真能应付华山的门派弟子?就算彭小丐武功高强,又怎知华山没有派遣大将护卫?明日若是出了意外,彭老丐家岂不是又要断送一条血脉?”   这一转念,又添一分忧心,明日究竟该如何做,她仍是犹豫不定。   次日一早,沈未辰自行先去打听,得知这次严旭亭的随行护卫是伍裘衫跟飞鹰李子修两人。伍裘衫是李子修的师兄,还是师父计韶光的妹夫。绰号“银枪”,乃是现今神枪门掌门。神枪门也是华山底下的门派,伍裘衫在江湖上的名气不如方敬酒与杜若松,就不知手底下功夫如何。   以严旭亭身份,自然在当地门派星宿门接受款待,但随行侍卫不可能都住到门派里去。沈未辰又到华山弟子投宿的客栈外绕了一圈,估摸着这趟护卫最少也有两百余人,虽不知素质如何,必然比马匪高明些。   彭前辈领着一帮马贼,有办法打下来吗?沈未辰并无把握。她回到客栈,李景风通缉在身,躲在房里喝粥。三人见面,顾青裳问道:“妹子去哪了?一早就不见人影。”   沈未辰道:“没事,我怕华山那群人在城里乱走,撞着景风,所以出去转了转。”   顾青裳捏着下巴,睨着沈未辰道:“妹子怎么这么细心,什么事都想得这么周全?”   天水是甘肃大城,李景风不便久留,三人驾马出城,往西而行,去往昆仑。沈未辰心想:“华山的车队往东,这就不会撞上了。”她一路想着,却是心神不宁,忽听顾青裳喊了一句:“妹子小心!”   沈未辰猛然醒觉,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走到田沟里,忙勒马停步。顾青裳问道:“妹子怎么了?出了城之后尽晃神。”   沈未辰道:“没事……”   顾青裳皱眉道:“小妹不是会藏心事的人,是不是早上踩点子,听到什么消息?”   沈未辰望向李景风,只见他也是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她灵光一闪,忽地想通:“这事该怎么做,怎会是我替景风拿主意?管他帮不帮,但凡我在他身边,尽力护他周全就是。”于是开口道:“昨晚你那明不详明兄弟找了我。”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问道:“他跟小妹说了什么?”   沈未辰道:“他说彭小丐与杨兄弟今日要劫华山的车队。”   李景风与顾青裳同时惊呼出声。   ※ ※※   辰时初,严旭亭便召集了车队,出了东门。此去往东,两百多里便可回到华山境内,车队虽慢,路上歇息一下,明日便可抵达。   此回求亲,他早料知有难处,真被拒绝时,心中仍是愤恨难消。江西一行,最后终究让彭小丐逃脱,自己在父亲面前又丢了一次面子。若二哥能把汉水上青城船队都赶出去,那自己在掌门竞逐上就落后太多了。   求亲齐小房,一来是真贪恋她的美色,这等尤物,哪个男人不爱?二来是崆峒毕竟是九大家之一,虽然穷得榨不出油来,但铁剑银卫的战力不容小觑。照父亲的说法,点苍若当上盟主,崆峒开了商路,铁剑银卫放出来,首当其冲便是华山与唐门,此后汉中、四川所有商路上的保镖行当都得受崆峒银卫影响。往另一层想,崆峒也会是华山重要的奥援。若能与崆峒结成姻亲,化消江西那场恩怨,就算只是养女也足以动摇爹对于继承人的想法。至于二哥,琬琴姐都嫁人了,唐绝艳没指望,觉空年事已高,他的孙女价值不大,剩下还有谁?青城的大小姐?嘿,若大哥真娶了银铮小妹,这不要脸的该不会真想让大哥一辈子瞧着弟妹犯疙瘩吧?   这些终归是虚话,严旭亭心想。该如何扳回这一城,还需细细考虑。若是方敬酒和赵子敬都能站到自己这边来,在门派支持这方面勉强还能跟二哥分庭抗礼,但剩下的可就远远不及了。幸好,听二爷夫人的意思,这门亲事还不算断了念想,明年再来一次好了。   车队往东行了约五十里,经过一处坡地。坡地左侧高,右侧低,之间差着一丈左右,芒草丛生。就在这时,前头来了四辆马车,外表看去甚是破旧,几块板子东拼西凑,好似一撞就要散了似的,也不知运送什么货物,瞧着甚是沉重。驰道约能容纳三辆马车并排走过,这四辆马车两前两后,倒也不见局促,但要与华山车队错身,就非撞上不可。   严旭亭倒也不在意,华山的旗号迎风飘扬着呢。果然,那四辆马车远远便改了队形,成一直线走来,两支车队便可错身而过。许是担心撞上,那四辆马车停在道旁,让华山车队先过。   伍裘衫与师弟李子修跟在三公子身后,他是神枪门掌门,今年四十八,长得细脸尖颚,武功比李子修高上许多,与杜若松相同,都被招至华山总部,于是将门派交给儿子打理。他地位虽不如巨神杜若松、斩龙剑方敬酒等人,也是华山倚重的将领之一。他见地上车痕深重,显是承载重物,驾车的马夫又都是壮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那车厢前后都封死,瞧不出里头装着什么货物,伍裘衫皱起眉头,心中起疑,嘱咐李子修道:“你压在后头,看着这四辆车。”   李子修放慢马速,落在后头,见那四辆马车等车队全部过了,这才开始前行。他见无事发生,心想:“师兄真是多虑了,九大家的车队,哪个敢犯?”正待策马追上严旭亭,又不禁回头多望了一眼。   那四辆马车走着走着,又变成两两并行模样,等距离车队约十丈时,忽地停下。左坡高处三三两两,或攀或跃,跳下十余人来——原来高处伏得有人!驾车的壮汉一拉缰绳,马头分向左右,将诺大车厢两两横在路中,恰恰阻挡了道路。车厢打开,各自跳出四人来,自车厢中取出弓箭,分给众人。驾马的马夫则跳下马来,割断绳索,将马匹拉到车后去。   李子修大吃一惊,喊道:“有埋伏!”随即纵马向车厢奔去。   那十六人伙着驾车的四人,连同高处跃下的支援,约摸四十人,不住放箭,李子修抽出长枪,舞枪格挡,正要前进,第二波箭雨又来。原来这四十人早有准备,藏身车厢之后,一波二十人轮着放箭,箭雨虽不绵密,但道路狭窄,李子修前进不得,又听到后头有人惨叫,料是中箭,只得拨马回身。   严旭亭听到李子修呼喊,勒住马匹,回头望去,听见后头惨叫不绝,正自讶异,伍裘衫高声喊道:“取盾!”   门派弟子毕竟训练有素,号令一传十,十传百,车队配有盾牌的人员各自下车取出小盾。严旭亭又听到前方杀声震天,欲待前望,却被自己车队阻挡,看不清楚。   伍裘衫喊道:“师弟回来!保护公子!”自己策马前行。只见前方约百丈处有数十骑,虽然队形凌乱,隐约可见四骑一组,阻塞道路,正打算冲阵。伍裘衫忙又喊道:“敌骑冲阵!车队靠左,骑队上前迎敌,步队殿后!”   车队果然迅速向左靠拢,让出一条道来,骑马的弟子持刀前冲,准备硬碰。两军还未交接,马匪后方猛地飞出一波箭雨,前冲的华山弟子纷纷中箭倒下。   弓手掩护骑兵原是战阵常理,但对方骑兵却是掩盖住背后弓手身影,伍裘衫万没料到路遇马匪竟也如此善战,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喊道:“方阵盾牌!挡住!”   前方骑兵一倒,狭窄道路立刻纷乱,不少马匹跌落侧边路沟。马匪冲来,挥刀便砍,华山弟子五人一组,组成四个横队,前后相顶,举起手中小圆盾,那数十骑凶猛撞来,竟没冲开盾阵,顿时你推我挤,砰砰砰撞成一团。   这波冲阵竟然失败,是马匪训练不足?伍裘衫喊道:“弓手,上箭!”   此时队伍中央的弓手早已取出弓箭,对着前方敌骑一通齐射,不少人中箭倒下,仍有残存者冲入阵中,一阵乱砍。双方伤亡已有数十人之众,华山的损伤还大上许多。骑兵之后又有六七十名匪徒持刀杀入,双方短兵交接。此时队伍后方被弓箭逼住,前方又有骑兵,道路狭窄,饶是伍裘衫指挥若定,一时也压不住队伍大乱。   严旭亭骂道:“该死的马贼,太岁头上动土!”抽刀在手,喊道,“杀!”   李子修江西一行被彭小丐与齐子慨先后击败,正想抢功,一骑当先,手中银枪向前一戳,前进后出,当下贯穿一名冲来的匪徒胸口。他要展威风,双手一扳,将那人高高举起,远远甩出。   伍裘衫心念电转,前方敌军众多,后方虽有弓箭,人数却少,只要冲出即可,忙喊道:“前军抵住!弓手向后,放箭!”   弓手忙向后退去,搭弓上箭,双方对射。阻在后方的马匪弓手见对方回射,十人弃了弓箭,双手持盾,掩护自己及同伴头顶,挡住这一波攻势,又依序放箭回射。这群马贼装备精良,双方射程相差仿佛,又躲在车厢后面,华山也难占到优势。   伍裘衫大惊,没想这些匪徒虽然训练不足,应敌却是如此周全迅速,背后指使之人若不是能征惯战的沙场老将,便是罕见的少年英才。但眼下不是佩服敌人的时候,这样下去,前后受困,阵形又乱,势必伤亡惨重。   严旭亭也察觉局势不妙,问道:“伍师叔,现在怎么办?”   伍裘衫喊道:“后方步队冲阵,盾队掩护!”   匪徒阻断后方的弓箭队与他们不过相距十余丈,极易冲近,只是有车厢阻挡。当下盾队持盾在前,快步冲出,步队随后跟上,虽然伤折了十余人,余下仍冲至车厢前,三五人齐心合力,把阻道的车厢推出一条缝来。马匪弓手见对方逼近,又从车厢中取刀在手,双方一阵博杀,各有死伤。   伍裘衫道:“三公子,后方薄弱,我们掉头冲出去!此去天水城不过五十里,找了铁剑银卫帮忙,就不怕他们了!”   他们正要冲出,这才想起马车上还载着这趟求亲的聘礼,严旭亭咬牙道:“后方道路塞着了,车上还带着聘礼,出不去!若是丢下,势必被劫走!”幸好他带的万两白银是银票,要不千斤重的银子更是拖不动,但那些绸锻玉璧金银首饰却是带不走。况且求亲不成,还在路上遭劫,面子丢尽,此后还拿什么跟二哥争掌门?   伍裘衫疑问道:“公子?”   严旭亭道:“冲杀出去!不过就是些马匪,华山弟子斗不赢吗?把面子撂在这,能看吗?”   伍裘衫望向后方,那四十名匪徒显然武功低下,交战不过片刻,已有死伤,前方虽是混战,估摸着只要重整队伍,未必不能取胜,于是提枪道:“公子,你须前进,方能提振士气!”   严旭亭点点头,擎刀高喊道:“众人随我冲杀!”说罢当先冲出,伍裘衫随后掩护。少主当先杀敌,华山将士都是精神一振。伍裘衫正挑下一人,忽地想到:“他们在高处有埋伏,难道就只有方才跳下的这些人?”   这一转念,他猛一抬头,果然见着左侧高处站着一排二十余人,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伍裘衫心中一惊,只见当中一人猛然跃起,刀光如泼墨山水中的一道黑瀑,对着他当头落下。   伍裘衫横枪急挡,“锵”的一声,震得他手臂发麻,几乎失手落枪,不由得大惊失色,万料不到马匪中竟有如此绝顶高手。那人也感意外,喊了一声:“好!”提刀跃起。伍裘衫正要格挡,这一刀却不是斩向他,而是斩向马头,只一刀便将马头从中剖开,斜斜砍下一大半来。此时伍裘衫才看清这名使刀高手,只见他顶着一颗光头,手上拿把黑色的刀,不正是……   严旭亭早认出这人,失声喊道:“彭小丐!”   彭小丐方才鼓足全力一刀,本以为可以立斩敌将,没想竟被接下,且兵器竟然不失,知道是名高手,立即斩下马头,逼他下马应战。伍裘衫马头被斩,纵身跃起,半空中一个回马枪,如毒蛇吐信,刺向彭小丐。彭小丐挥刀挡下,猱身逼近,周围华山弟子纷纷涌上,又怎拦得住这头出闸猛虎?不过枉送性命罢了。旋即与伍裘衫接上招。   那边李子修正战得兴起,他武功极高,接二连三杀了不少匪徒,正要开出一条血路来,忽觉上方人影晃动,一人自高处向他扑来。左侧高地不过一丈来高,他骑在马上,相距甚近,这一扑就将他扑倒在地。李子修着地滚开,那人一拳打来,李子修连忙招架,只觉拳重力沉,见是一名中年壮汉,竟不使兵刃。他枪上造诣极高,银枪扫动,不让那人逼近,忽又听一人暴怒喊道:“畜生!我认得你!”   李子修见一刀砍来,势头猛恶,连忙格挡,这才见到一双红灿灿的眼睛,不就是在江西遇上的那个灭门种杨衍?   先前扑倒李子修那人正是老癞皮,两人联手攻上,李子修长枪守得严密。以他武功,这两人联手也未必取得下他,然而杨衍攻势凶猛若狂,仿佛每刀都要跟他拼命似的,这气势逼得他心惊。   这时,忽又见一人持剑向他攻来,正是饶长生。这二十余人都是饶刀山寨与沙鬼当中功夫较顶尖的,当下又把华山弟子截成三段,首尾不能相连,士气全失,原本实力占优,反被杀得溃不成军。   伍裘衫与彭小丐缠斗十数招,那刀光翻翻滚滚,宛如一团团黑云往自己身上罩来,彭小丐刀法精奇奥妙,忽快忽慢,时重时轻,有时他横枪遮拦,使尽全力,却只似撞着一团棉絮。还带着自己身形一跌。有时又震的他手臂发麻。险险拿捏不住。他心下惊骇,这不及眨眼的快慢刀中,怎还能有这许多讲究?只能稳住心神,专心防守。管他露出什么破绽,只是不理。   严旭亭见伍裘衫只守不攻,也才勉强支持,兀自不住败退,更是心惊,抬头望去,见高处还站着一名俊秀青年,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那青年似在对他笑?他不确定。但他看着这名青年,一时竟愣住了。   几名华山弟子见伍裘衫危急,寻隙偷袭彭小丐,彭小丐抽刀回砍,三两刀刚杀了对手。又有七八名弟子抢上包围。彭小丐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顷刻间又杀了三名弟子。伍裘衫得了空,一个打滚,退到严旭亭身边,低声道:“公子快逃!”随即上前拦住彭小丐。   彭小丐喝道:“明兄弟,动手!”   严旭亭这才惊觉,只见那高处的俊秀青年猛地跃起,轻飘飘如风送飞絮,向着自己扑来。半空中一条银练扫下,严旭亭大惊,挥刀格挡。明不详手一挥,那寒光刺向严旭亭小腿,严旭亭拨马闪避。   身为华山三子,严旭亭武功不差,虽比不上二哥,却也胜过善文不善武的大哥不少,比起成名的李子修只逊了半筹。但面对这俊秀少年的奇形兵器,他却躲得手忙脚乱,危急间,他念头电转,趁着闪避翻身下马,正要抽身退开,那道银光忽地转了个弯,向他扑来,连忙格挡。   俊秀少年负着一只手,只以单手甩动手中兵器,步步进逼,姿态甚是悠闲。严旭亭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仅以单手便逼得自己施展不得,更是惊骇莫名,忙喊道:“救命!救命!”   他是掌门公子,若有意外,在场人只怕都要死。周围本就有不少弟子护卫,连忙抢上援救。明不详不杀人,所以负责擒抓严旭亭,他把一道银光甩得如飞萤环绕,唰唰两下,几名弟子腿脚受创,全都跪倒在地。   得了这个空隙,严旭亭连滚带爬,慌忙逃走,同时高声喊道:“救我!救我!”   伍裘衫与彭小丐又过了几招,胸口大腿已各中一刀,虽不致死,却是血流不止。他忍痛高喊:“撤!保护公子!保护公子!”只这几句喊完,胸口又中了彭小丐一脚,直摔出两丈外,要不是有其他弟子救援,立时就要死在彭小丐刀下。   听到这声呼喊,剩余的华山弟子纷纷后撤,往严旭亭身边聚拢。李子修以一敌三,被杨衍砍中两刀,听到号令,且战且退,逐渐往严旭亭那边靠去。饶长生却不追击,高声喊道:“拉货!拉货!”   他们山寨这次倾巢而出,几乎搏命,为的就是夺华山这批红货。此地距离天水城不过五十里,若遇追兵,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忙下令拉车。老癞皮吩咐手下,车辆不管内容,通通驶走,不多久,六七辆马车绝尘而去。   华山弟子急于撤退,伤亡更剧,两百名华山弟子只剩下七八十名围在严旭亭身边。他们训练有素,之前战局混乱,阵型破败,士气低迷,此时有了保护目标,自然知道如何应敌,一层层围住严旭亭,外围死,内围上,相互掩护,分头合进,几名马匪贪功想要闯入,反遭杀死,竟连彭小丐一时也杀不进去。   可这抵挡终究徒劳无功,不用多久,阵型终是要被攻破。   ※         ※        ※   沈未辰与顾青裳、李景风三骑从驰道那头赶来,李景风在前,沈未辰与顾青裳两骑在后。李景风指着一处小土坡道:“那里高些,我们上去看。”   三人策马上坡。李景风远远望去,见前方战局似已底定,不由得松了口气,道:“华山那些人好像被包围了。”   此时离战局还有两三里距离,对沈未辰两人而言,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隐约可辨别两边阵营,知道死伤惨重,其他看不清楚。   沈未辰勒住马,李景风见她停下,也停下马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问道:“景风,你说那个明不详……真是个坏人?”   顾青裳也道:“你说的那些太离奇,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李景风低头道:“我也不相信明兄弟是这种人,但大哥这样说,萧公子也这样说,我……唉,我也想当面问问他,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沈未辰道:“这世上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去做好事,自也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去做坏事。”   李景风摇头道:“做好事不需要理由,做坏事才需要理由。有的人爱欺负人,那是欺负人让他开心,这种人虽然坏,也不是坏得没理由。”   顾青裳道:“我听说有的人爱杀人,只是喜欢听对方惨叫哀求的声音,这也是杀人寻开心,虽然恶心,但这种人同样不是没理由的。”   沈未辰想了想,道:“你们说得对,即便是这种人,也是有理由的。”   李景风道:“我现在很担心杨兄弟,怕他受害。”说完又要策马前行。沈未辰拉住他道:“你这样莽莽撞撞,不行的。”   李景风问道:“那该如何?”   沈未辰道:“你要帮忙,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让你来。但现在彭前辈他们既然赢了,你去干嘛?况且,假如明不详真如你所说,是个坏人,他心机这么深,你这个直肠子跑去质问他,不是提醒他来对付你?萧公子都被他逼得逃出少林,你斗得过他吗?”   李景风想了想,道:“斗不过,但也要提醒杨兄弟啊。”   沈未辰道:“我们说好的,如果彭小丐那里不用你帮忙,你就别插手。现在他们赢了,你只需等他们退去,跟在后头,再找机会提醒杨兄弟就好。”   原来李景风听说明不详星夜来见沈未辰,登时心惊,把从萧情故处听来的关于明不详的事情告诉二女,二女都是不可置信,世上竟有这样心机深沉之人?   李景风担心杨衍,势必要来帮忙,但知沈未辰与顾青裳两人都有顾忌,劝她们别插手。沈未辰自是不肯。她此时才明白明不详告知自己这桩事,实是要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境。   沈未辰接着道:“如果明不详真是这样的坏人,你也打不赢他。”说着,她指了指腰间峨眉刺,道,“我会帮你。”   李景风皱眉道:“太危险了。”   顾青裳笑道:“还有我呢!如果彭老前辈相信我们,明不详还不手到擒来?”   李景风觉得有理,又望向前方,只见华山人马渐少,显然无须自己插手,于是回头道:“好,就听……”他话说到一半,突然瞠目结舌,沈未辰与顾青裳两人都感讶异,回头望去,却不见任何动静。她们知道李景风目力甚佳,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道:“铁剑银卫!有一队铁剑银卫往这里来了!”   沈未辰和顾青裳都吃了一惊,问道:“你没看错?”   李景风急道:“真是铁剑银卫!我看见了,至少两百人!”   沈未辰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也吃了一惊。李景风勒转马头,道:“你们别跟来,别让严公子见着你们,我去通知杨兄弟!”说罢纵马驰向战圈。他与华山本就有仇,自然不怕仇上加仇。   他一路前奔,直到战圈处,见一群人层层包围,里头的华山弟子只剩下五六十名。一名光头老者武功高强,出入战阵所向披靡,杨衍也在外围与门派弟子交战,还有明不详与另一名青年…   等等,那人是……饶长生?   他知饶长生以为自己害死饶刀把子,但此时不容迟疑,李景风策马向前,大声喊道:“快撤!铁剑银卫来了!”   杨衍见是李景风,不由得大喜,却又大惊,喊道:“你说什么?!”   李景风勒马喊道:“铁剑银卫马上就到!快撤!”   饶长生再见李景风,也是惊怒交迸。一股无名怒火自胸腹间升起。不由得咬牙切齿:“杀!杀了他!”饶长生挥剑指向李景风,呲目大喝道,“李景风,今日又叫你撞在我手里!饶刀山寨听令,杀了那家伙!”   杨衍与李景风俱是大吃一惊,杨衍怒道:“你说什么!”   另一边,沈未辰与顾青裳果见烟尘扬起,大队人马往这边赶来。顾青裳惊道:“真是铁剑银卫?”   沈未辰回头望去,却见那群马匪竟未撤退,不由得讶异道:“他们怎么还不走?!”   李景风更是心急,喊道:“铁剑银卫真的来了!你们快走啊!”   饶长生喝道:“骗谁呢!山寨的弟兄,谁杀了那家伙,赏银一百……不,三百两!快,杀了他!”   杨衍挡在李景风身前,怒喝道:“他是我兄弟,谁也不准动他!”   饶长生喝道:“他杀了我爹!你若帮他,我连你也杀!”   杨衍怒道:“我他娘的先杀了你!”说罢挥刀砍向饶长生。   驰道这端剑拔弩张,驰道的另一端,铁剑银卫快马加鞭,正自赶来。   没人注意到此时的明不详,微扬的唇角正带起一抹和煦的微笑。 第89章 进退两难(下)   杨衍这一刀来势汹汹,饶长生也毫不相让,举剑格挡。那群马匪听首领下了重赏,当即掉转枪头,几个靠近的反向李景风攻去。李景风绕马而走,口中仍道:“铁剑银卫来了,真的!你们快走,别再耽搁!”   有马匪听他说得着急,不禁犹豫起来,更有胆小的早已夺了马匹逃走。饶长生见有人逃走,一边与杨衍过招,一边喊道:“别听他的!快杀了他!”这一分神,大腿处被划破,幸好伤口浅,并无大碍。   杨衍怒吼道:“收回你的狗爪子,否则杀了你!”饶长生哪里肯依?他自父亲死后便加倍用功,但比起杨衍,他既无名师也无历练,几招过后便落下风。   饶长生连喊几声:“拦下他!拦下他!”无人搭理。照理来说,头目遇袭,该有手下来救,然而这批马匪多半由沙鬼和独行盗组成,入伙时日不长,对饶长生并不信服,真正忠于他的那二十几名手下早由老癞皮领着,押着华山的车辆回寨,盖因钱财之事唯有自己人才可信。他方才发出悬赏要杀李景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三百两银子的赏金?有这样大一笔钱,莫说不用当马贼,娶妻生子,安几亩田地,平稳过一生都足够,是以山寨马匪都往李景风方向涌去,反倒没人来救援他。   又过了几招,眼看饶长生危殆,忽地横来一刀,替他接过杨衍攻势。饶长生一愣,见来人二十几岁,长得白白净净,细眉大眼,鼻梁高挺,精瘦身材,身长六尺有余。他不认得这人,料是马匪一员,心下大喜。   这人武功不差,与杨衍斗得不分上下,饶长生缓出空来,转头望去,见不少马匪都奔向李景风。李景风见马匪来势汹汹,忙拨转马头,往人少处绕避,口中不断呼喊,却无人信他。他不禁着急起来,骑着马左冲右突,只一会便有五六十人围上,各挥兵器向他砍来,他不住闪躲招架。又有几人骑马追来,挥刀往他胸口砍劈,他举剑相迎,锵锵有声,又低头避开一刀,朝另一边绕去。   那边厢却是苦了彭小丐。他原本率众攻打华山弟子,饶长生这一喊,帮着他的人都散去杀李景风。他凭本事连杀了几人,华山弟子护着严旭亭,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他冲了几次仍是无功,心知无望,想:“这小子哪来的?搅黄了这一池水!”又见杨衍护着那小子,不分青红皂白便去杀饶长生,他猛地抽身而退,冲至杨衍身旁。杨衍正与那不知名青年斗得火热,彭小丐一刀劈来,这一刀无意杀人,旨在分开双方,那青年退开几步,彭小丐喝道:“饶寨主,大敌当前,万勿内讧!”   饶长生道:“是杨衍要杀我!彭前辈,那小子假传讯息来救这严三,你先帮我杀了他!要不一拍两散,我杀我的,你抓你的!”   杨衍怒骂道:“杀你娘!”   彭小丐转头望向李景风,只见他被山寨人马包围,只是不住拨马闪躲,却不肯突围逃出,眼看就要被逼下马来。   只听杨衍高声喊道:“明兄弟,快去帮景风兄弟!”   彭小丐心中一凛,原来这少年便是李景风?他在船上听众人提过,晓得这人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杨衍的好友,齐子慨重视的晚辈。这三人对自己或有恩,或有义。他们的朋友,当然也是自己的朋友。他方才说铁剑银卫来了,难道是真的?   彭小丐又望向华山众人。若不得这群马匪帮忙,势必无法生擒严旭亭,可错失了这次机会,要救回孙子就更难。但若在这纠缠太久,等铁剑银卫赶到,顷刻间便要全军覆没。   又听饶长生道:“彭前辈,你帮我抓了这李景风,我定帮你抓严三公子!我们得团结,才能成事!”   李景风连着闪过几人攻击,又有几人向他扑来,眼看闪躲不能,一个侧翻跃下马来。他脚力一失,周围人便涌上,直欲将他乱刀分尸。但马匪的武功不比门派弟子,况且这群人要抢头功,各自推搡,彼此阻挡,李景风觑准空隙,左闪右避,一瞬间竟从刀光剑影中闪了出去。马匪们见他滑溜,一时愕然,又有左刀右剑、前枪后斧、大锤木棍纷纷往他身上招呼。李景风弯腰低头,趴低伏高,翻滚腾挪,竟又闪了过去,只是惊险莫甚。   此时他已深陷重围,眼见来者都已杀红了眼,不还手已不可能。李景风拔出初衷,一招“一骑跃长风”,剑光笼罩身前,脚一蹬向前奔出。只闻几声“唉呦”声响,数人中剑,他这才勉强冲出重围,回过身来,对手又已涌上。他才跑开两步又被包围,只得继续格挡闪避,艰苦万分,眼看危急。   忽闻几声惨呼,抢至他身前的马匪摔倒在地,抱着腿不住哀嚎。李景风看得清楚,那是不思议扫中他们下盘,划伤他们小腿。转头望去,明不详已抢至他身旁,抛出手中不思议,一道银光曲折迂回,又勾倒两人。   李景风见明不详来救自己,更是不解。这人到底是善是恶?若说是善,那些事情真是偶然?若说是恶,他又为何救自己?   只听明不详道:“小心点,顾好自己。”   杨衍见明不详出手,与李景风同陷重围,更是心急,怒道:“你还不叫他们撤退?!”   饶长生也怒道:“再啰唆,我连你也杀了!”   忽听严旭亭高声喊道:“各位英雄好汉,快杀了彭小丐等人!财宝都送你们,华山绝不追究今日之事!”   原来严旭亭被华山弟子重重保护,先见李景风跑来,说铁剑银卫来到,本是欢喜,还以为他是马贼放风的斥侯。待得又见马匪首领要杀李景风,欢喜又变作愕然,也不知这人说的是真是假,但包围散去却是事实。他又见杨衍与马贼首领打得火热,喜出望外,脑中不住盘算。他这趟出门求亲不成,反被劫走聘礼,回家势必挨上一顿责骂,又要被二哥瞧不起,若是被彭小丐所擒,那掌门之位当真与自己无缘。又见马贼与杨衍反目,他顿生一念,若能趁此机会擒下彭小丐,丢的那些聘礼不但微不足道,反而立下大功一件。   饶长生道:“彭前辈,你帮我,我不听他的,要不你自己看着办!”   彭小丐看出李景风武功低微,若自己动手,只需三两下便能杀他。眼下马匪仍占据优势,只要赶在铁剑银卫抵达前抓住严三,不怕撤不了。   杨衍见彭小丐犹豫,急道:“天叔!”   彭小丐叹了口气,猛地一刀刺向饶长生。这一刀事前毫无征兆,如霹雳电闪,饶长生眼都来不及眨,刀已至胸前。   这当口容不得丝毫犹豫,一番权衡,彭小丐主意已定。事可败,志不可改,若为了抓严旭亭伤了好友、至交、恩人义气,那是万万不能。但要救出李景风,与其杀入重围,不如先杀饶长生,只要断了赏金念想,这群乌合之众便无理由杀李景风,甚至自己说不定还能再度号令他们。   他与饶长生本就是互相利用,并无感情,既然决意要杀,这一刀便直取要害,以饶长生武功,绝无躲开可能。却闻“锵!”一声脆响,之前护住饶长生那青年竟于这顷刻之间挥刀挡下这雷霆一击,同时左手推开饶长生。只是彭小丐这一刀何等势道,那少年手中刀被反震之力震得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虎口鲜血直冒。   彭小丐这一刀实在来得太快太猛,即便被劈弯了走势,即便饶长生被推了开来,也在饶长生胸口划出一道深口,幸好时值深冬,衣服厚实,没受重创。饶长生摔倒在地,这才惊觉彭小丐要杀他。他深知彭小丐武功之高,愣了愣,忽地张口大叫,捂着胸口,连滚带爬转身就逃。   彭小丐正要追,那青年又来拦阻,彭小丐一脚踹出,那青年举臂招架,被踹飞出去,以彭小丐这一踹力道,那人臂骨本该断折,但他格档同时原地跃起,将这股猛力打横卸去。虽然滚了两圈摔倒在地,却保住手臂。   此时所有马匪都去围杀李景风与明不详两人,除了这青年,无人理会饶长生。彭小丐何等武功,只需两步就能追上饶长生。忽听严旭亭喊道:“快救那个马匪首领!”彭小丐刚赶到饶长生背后,正要杀人,忽见一道银光飞来,劲道雄浑,不得不挥刀去挡。   “当”的一声,一柄银枪插入地面,枪头尽数没入土中,可见这一掷力量之大。原来是伍裘衫见情况危急,取了李子修的枪掷出。这招有个不好听的名字,叫作“走为上策”,是神枪门最后的保命功夫。这一掷倾尽全力,一掷之后手中再无兵器,唯有情况险恶至极才会使出这招,若对手死了,自然要走,若对手不死,自己也没了兵器,只得“走为上策”。   这惊天一掷虽也伤不着彭小丐,却逼得他停下脚步。伍裘衫不顾伤势,捉了银枪,率领华山弟子杀了过来,饶长生早遁入马匪群中,不知去向。   局面当真是一变再变,原本敌对的华山弟子与马匪此刻竟成了盟友。对彭小丐而言,周围七八十个盟友瞬间变成了敌人,原本紧密防守的华山弟子此刻全涌了上来,彭小丐转眼便被淹没在人群之中。更有那伍裘衫,他虽受伤,实是高手,此刻有了弟子掩护,声势大振,银枪矫若游龙,彭小丐只得把手中黑刀舞得严实。杨衍紧跟在他身旁,也自挥刀迎敌,但他武功较差,又是个你砍我一刀,我要你一命的搏命杀法,面对众多敌人,不时还要彭小丐分心掩护。   彭小丐心知此回擒抓严三无望,心中黯然,但此时不容他伤神,只得一边抗敌,一边寻思退路。他见有许多马匹四散在战阵中,对杨衍道:“找匹马杀出去,我掩护你!”   杨衍却道:“天叔,先帮景风脱困!”   彭小丐心想:“现在只怕自己要脱困都难,还帮别人?!”当下也未反驳。两人且战且退,往李景风方向靠去。   李子修趁乱取回银枪,猛地一抖,连挽几个枪花,与师兄合战彭小丐。彭小丐武功当真高绝,虽被包围,依旧守得滴水不漏,却也无暇再顾及杨衍,杨衍陷入重围,只将一把刀狂挥乱舞。   冷不丁一刀劈至,又快又狠,杨衍侧身避开,原来是严旭亭亲自来攻。莫看他被明不详逼得连还击都不能,武功实高,杨衍单打独斗尚且不是他对手,何况此时周围都是敌人。只见眼前刀花翻滚,杨衍手臂已中了一刀,他恍若无觉,反手一刀劈向严旭亭,严旭亭缩手不及,手腕上一道深痕,顿时血流如注。   就在此时,又有几样兵器劈向杨衍。彭小丐怕杨衍危险,架开两柄长枪,黑刀过处,将攻向杨衍的兵器一一架开。杨衍趁机杀了一人,彭小丐后背一痛,知道受伤,猛地向后一踢,“喀啦啦”几声响,那人料已被踹死。伍裘衫与李子修又杀了过来,彭小丐要护杨衍,顾此失彼,左手和腰间又添两道新创,血流如注。   彭小丐知道杨衍不肯独自逃生,喊道:“杨兄弟,你找机会先逃,我去救你兄弟!”   杨衍哪里肯听,顾不得身上受创,圆睁红目,见人就砍。他反击疯狂凶猛,但凡身中一刀,非要换条人命才罢休。   两人周围尽是刀光剑影,杀伐声不绝于耳。   再说李景风那头,他得了明不详帮助,当真喘了好大一口气。明不详那把不思议时如一把链子镖护住周身,时如一条绊脚索绊倒敌人,遇着敌人逼近时,又能如短刀利刃,或砍或刺。他虽不杀人,但这兵器构造特殊,锋利异常,但凡被刮过,必被带走一块血肉,伤不深却重。六七名马匪被铲走一块肉,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无力再战,有趁隙杀来的,也不是李景风对手,简单几招便能逼退。   这些人只是寻常马匪,当中既无高手,又彼此抢功,互不配合,李景风和明不详身上的压力比杨衍与彭小丐小上太多。若不是明不详不杀人,两人早已杀出重围,又或者,其实明不详确有能力杀出重围,只是不愿这么做?李景风心中实有千般疑虑,只叹时机不对,不能道出。   就在这时,他听明不详问道:“嵩山的萧公子是不是提到了我?”   明知危急关头,李景风闻言仍是不禁愕然,转头望向明不详。眼前是一张微笑的面孔,即便他与明不详相识已有时日,却也很少见着这样的微笑。   “那些事都是真的?”李景风咬牙问道。   终究要问,虽然是在最不该问的时候,他仍是问了。   明不详从李景风的表情已得出他想要的答案。点点头,又问:“现在呢?你是准备杀了我,还是要欠我一条命?”   此时李景风深陷重围,若无明不详相助,无论他多能闪,转眼也要被乱刀分尸。李景风不由自主地按住袖中“去无悔”,这是他唯一能杀明不详的机会。   没什么好犹豫的,从一开始,就不该为这种事情犹豫。明不详早晚会害死更多的人,也许杨兄弟今天的危机也正是他埋下的伏笔。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一条命换这个妖孽的性命,说不定还是自己这一生所能做出最有价值的牺牲。   但没有明不详帮忙,杨衍能否逃脱?自己要杀这妖孽,怎能把杨兄弟的命也赔在这?   李景风按住袖中“去无悔”,正犹豫间,忽来一声大喊,打乱他思绪。一抬头,只见饶长生正向着自己当胸一剑刺来,李景风连忙侧身闪过。   以李景风如今实力,饶长生实非对手,但他不忍杀饶刀把子的遗子,只是不住闪躲,口中解释道:“你爹真不是三爷害的!长生,你快走,铁剑银卫来了!”   饶长生哪里肯信他?只是不住猛攻。与此同时,明不详似是气力不继,不思议的银光短缩了两尺,放了更多的人去攻李景风。李景风一边闪避饶长生,一边又要应付马匪,更是辛苦,只一会便顾此失彼,大腿上中了一刀。   ※ ※※   沈未辰见马贼迟迟不退,远方的沙尘越来越大,隐约已见人影,又是心慌又是焦急。顾青裳也着急道:“搞什么鬼,怎么还不逃?”   沈未辰道:“姐姐,你拖住铁剑银卫,我去看个究竟!”   顾青裳问道:“怎么拖?”   沈未辰也不知方法,只道:“用我的令牌?说青城大小姐有难,要他们转头去救?”   顾青裳道:“若这样引走他们,他日华山追究起来,你还是担着干系。”她望向远方,又道,“咦?华山跟马贼怎么不打了?他们在打谁?”   沈未辰放眼望去,虽然看不清楚,依稀也看出华山人马似乎与马匪混作一团。她不知状况,忍不住道:“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掉转马头,就要过去。   顾青裳道:“用这个!”她取出一张方巾,递给沈未辰,又取下发簪。散开一头乌黑秀发。沈未辰当场会意,也跟着取下发簪,两人各自用方巾蒙住脸庞,策马往山贼处奔去。   奔到近处,只见华山弟子与马贼联合起来,似乎在围攻什么人。顾青裳惊道:“怎会这样?!”   沈未辰极目搜索,见李景风正在明不详身边,与一名男子斗得惊险,更是担忧。那男子武功不高,可不知为何,李景风却是只闪不攻。   顾青裳知她关心李景风安危,说道:“你功夫好,去帮景风,我找彭前辈跟杨兄弟去!”   二人策马前冲。乱军中突然闯入两骑,又都是武功高强的姑娘,众人错愕之间,阵形已被冲乱。杨衍与彭小丐正自苦战,受了不少伤。正在危急。顾青裳虽然蒙面散发,杨衍却一眼认出她来,不禁大喜,脱口而出道:“顾姑娘!”   顾青裳心想:“我都蒙了面,你掀我底干嘛?”大喝一声:“胡说八道,叫谁呢!”长剑挥舞,杀入阵中。   沈未辰见李景风被围,正苦苦支撑,险象环生。她所用峨眉刺是短兵,马上使用不易,于是侧身弯腰,双腿夹住马身,抄起一把长枪,奋力一掷。   这一掷力道雄浑,破风声嗡嗡作响。长枪越过人群,直扑饶长生后背,饶长生犹然不觉,李景风却觑得准确。如今他功夫已高上饶长生太多,一把将饶长生推开。但这枪实在来得太急,饶长生虽然得以避开,枪尖却反划伤了李景风左臂,血花四溅,好在伤口不深。   饶长生不承这情,站起身来又杀,沈未辰见李景风救了对手,更是不明就里。她想其中定有原因,如法炮制,一路上捡着什么兵器便掷出。她怕又误伤了李景风,不再攻击那人,其余那些围攻李景风的马贼可就无此运气,纷纷中招,转眼间已倒下三人,李景风顿感压力大减。   临到近处,沈未辰抄起两把兵器,左手刀,右手剑,闯入围攻人群中。刀剑过处,那些马贼哪堪抵挡?哀呼惨叫,倒的倒伤的伤。沈未辰威不可当,正杀出一条路来,忽有一道银光快若迅雷,向她袭来。沈未辰估摸这银光伤不着自己,并未闪躲,不料那银光却勾住她蒙面方巾,将她面罩摘去。   那自然是明不详的不思议。当此之刻,沈未辰早已无暇他顾,猛提缰绳,骏马忽地一跃,越过前方数人,宛如神兵天降,落到李景风身旁。沈未辰将剑夹在腋下,伸手抓住李景风手臂,一把将他拉至身前,喊道:“你驾马!”   李景风道:“先救杨兄弟!”随即驾马冲向杨衍方向。沈未辰挥刀舞剑,上前拦阻的马匪纷纷倒下。   饶长生先前连攻十几剑,连李景风衣角都沾不到,见到来救李景风的少女武功高强,脸上关心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不由得更是妒怒。凭什么几个月不见,这小子武功就能突飞猛进?凭什么他总能得姑娘青睐?凭什么独独就这小子能占尽天下所有便宜?!   他愤恨不已,扑向前去,沈未辰知道李景风不想伤他性命,随意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忽有一人大喊道:“有沙尘!有人来啦!”饶长生转头望去,果见远方沙尘扬起,来的显然是一队骑兵。   “铁剑银卫?真是铁剑银卫?!”众马匪惊慌失措,连忙找马逃生。饶长生见属下四散,更是大怒,喊道:“杀了李景风,有三百两!快杀了他,上啊!你们上啊!”   可此时此刻还有谁会理他?他见无人响应,知道凭自己本事动不了李景风,又见远方烟尘渐近,也自怯了,跟着慌忙寻马。他平素驭下向无恩义可言,这群人聚集时间又短,对他毫不尊敬,无人肯让他坐骑。他与一名马匪争马,喝道:“我是寨主,让我先上!”那人竟将他攒倒在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饶长生倒在地上,又恼又恨,慌张无措,更是着急。此时,忽闻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输给李景风吗?”   饶长生回头看去,看到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孔。   “你总怕脚上沾了尘,他却喜欢让自己一身灰。”明不详道,“要赢他,你就得滚到泥泞里去。”   他说完,径自起身往杨衍与彭小丐的方向走去。饶长生愣在当场,眼看无人帮助自己,铁剑银卫即将来到,自己就要死在此处,不由得浑身冰冷,满腔怨怒无处发泄。   废物……他忽地这么想,自己这一生,活得真他娘像是个废物……   “寨主,快上马!”突来一声唤,饶长生猛地回过神来,就见那名救了他的白净青年护着两匹马站在不远处,正挥刀驱赶周围马匪,口中喊道,“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说着又砍翻了一名要抢马的同伙。   饶长生大为感动,连忙抢上,翻身上马。那人也跟着上马,两人往东仓皇而逃。   李景风驾马突入阵中,见顾青裳正护着杨衍杀敌,华山弟子虽只剩四十余人,却比马匪更难缠,两人一时突围不出。那伍裘衫防多攻少,只拖着彭小丐不让他逃脱。   此时严旭亭也见着远方沙尘,知道是铁剑银卫来了。有了上回放走彭小丐的教训,这回他不求猛攻,忙下令道:“拖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又喊道,“红眼的是灭门种,绑起来交给崆峒!”   华山一方方才陷入颓势,差点覆亡,哪还顾得上杨衍是不是灭门种?现在正是优势,自然要顾及规矩。   只听杨衍怒吼一声道:“我拖着你一起死!”他眼看难以突围,也不管周围众人虎视眈眈,刀刀劈向严旭亭要害,刀刀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深恨严家,严旭亭更是害惨彭小丐一家的主使之一,心道纵使一命换他一命,也是不枉。   严旭亭早见识过杨衍的凶狠,哪敢跟他赌命?忙退了开去。李子修也弃了彭小丐,护在严旭亭身前。顾青裳骑着马跟在杨衍身后,两人对上李子修,正无计可施间,忽来一骑突入。沈未辰手持刀剑,一脚踩在马鞍上,顿足飞身而起,扑向严旭亭。   严旭亭见一女子逼近,他不认识沈未辰,只道她武功与顾青裳相差不多,心想:哪来这么个美貌女子?当下也不当回事,只是退开。不料沈未辰还未落地,手中刀剑分掷而出,一剑射向李子修,刀却射向严旭亭,势头凶猛无比。劲风扑面,严旭亭与李子修俱是大吃一惊,连忙格挡,双双被震得手臂发麻。   沈未辰落地,抽出峨眉刺,戳在保护严旭亭的华山弟子小腹,两名华山弟子同时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这一下打乱包围阵型,彭小丐本被伍裘衫纠缠,也没料到有这等高手相助,但机不可失,立即转身,拼着后背吃上伍裘衫一枪,转身冲向严旭亭,大喝一声,跃至半空,一刀“纵横天下”,三横两竖,刀势所向披靡。李子修闪避不及,只得举枪格挡,当下被一刀从左肩劈至右腰,连同身边两名弟子,一同被劈死当场。   李子修一死,缺口立时打开,顾青裳骑着马,直接撞向严旭亭,严旭亭被逼得不住后退。杨衍随后杀来,严旭亭挥刀阻挡,杨衍也不躲闪,挥刀砍去,拼着跟他一刀换一刀,也要力压对手。   严旭亭哪肯跟他换?慌忙改换刀势。双刀一碰,严旭亭武功虽比杨衍高,但这刀变得太急,气力不足,杨衍修练易筋经也有小成,登时将他手上兵器格飞。又一道人影从一旁斜掠而来,银光飞动,严旭亭脚下一紧,已被锁链绑住脚踝,猛地一拉,将他绊倒在地,刀刃刺入他大腿。   此时,沈未辰早已抢到,眼看就要将他抓住。猛地又见一道寒光飞入,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格挡,却被震得手臂发麻。来的是一柄银枪,原来于这千钧一发之际,伍裘衫及时赶到,一招“走为上策”,再度拦住了沈未辰。   明不详使劲一扯,要将严旭亭拖出抓拿,只疼得严旭亭哇哇大叫,忙伸手抓住刀刃,拔出不思议。幸好刀刃垂直入肉,没被铲出一块肉来,但明不详力气委实大,仍将他从华山弟子的保护圈中拖了出来。   沈未辰正要再抓,伍裘衫赶到,扑了上去,压在严旭亭身上。他以身护主,明不详拖不动两人,沈未辰若要抓严三,势必得先杀伍裘衫。周围华山弟子早已冲上,这下再难擒抓严旭亭,且铁剑银卫已近至面目可见,明不详只得收回不思议。   当下不能再耽搁,彭小丐大喝一声:“走!”李景风与顾青裳双骑开路,循着打破的缺口冲了出去,沈未辰紧跟其后,彭小丐、明不详护着杨衍一路冲出。华山弟子只怕少主有失,不敢追赶,四人各寻得一匹马,跟上头前两骑,急奔而去。   没多久,铁剑银卫赶到,为首一人看了一眼严旭亭,问道:“公子尚安好否?”   严旭亭道:“是彭小丐,快追!快追!”   为首那人点了点头,领着部下追了出去。   严旭亭捂着腿上伤口,不住呼痛,又想:“那个姑娘用的峨眉刺,莫不是大哥看上的那个青城姑娘?”他这才惊觉沈未辰武功之高,绝非自己所想那般简单。自己还道可以绑回去给大哥享用,大哥若真敢,只怕不被活活打死?   铁剑银卫所骑都是大宛良驹,速度快,耐力强,彭小丐一行六骑怕被追上,只是急奔不停。到了一处岔路,彭小丐往左,杨衍和明不详往右。原来彭小丐与杨衍早有约定,无论得手与否,彭小丐与饶长生走左,杨衍与明不详走右,一路护人,一路护财,扰乱对方追踪。   此时逃命为上,来不及互通声息,双方一时各走各路。顾青裳紧跟彭小丐,也往左走去,李景风担心杨衍,跟着向右,沈未辰自也向右。   铁剑银卫一路追去,遇着没能夺马逃走的马匪,沿途砍杀,却也不放松追赶。只是他们马虽好,毕竟一路急奔,马力受限,彭小丐和杨衍一行的马虽稍劣,毕竟休息了一阵,又早走一些,铁剑银卫追了一路,竟没追上。   ※ ※※   饶长生追上搬运货物的车队,这都是饶刀山寨的老班底。他见铁剑银卫没有追来,松了一口气,忙要众人走小径将赃物运走。   他低下头,自己那双出门前擦得晶亮的靴子此刻粘满了黄沙。“脏了。”他想着,正要弯腰拍去尘土,忽地想起明不详对他说的那番话,于是转头问那不知名青年道:“你今天救了我好几次。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拱手道:“在下姓丰,叫丰玉京。本是四川的独行盗,一个月前才加入山寨。”说完手捂胸口,咳了几声。   饶长生关心问道:“怎么了?”   丰玉京摇头道:“彭小丐那一脚好大力道,我肋骨被他踢断了。”   饶长生咬牙道:“那臭老头,总有一天替你报仇!”   他脱下大红棉袄,披在丰玉京身上,丰玉京似是有些受宠若惊,讶异道:“寨主!”   饶长生并不回话,跳下马来,将那双名贵靴子脱下,奋力掷入草丛中,赤脚上马,对丰玉京道:“你救我性命,今后我们富贵与共,饶刀山寨,有我一命,有你一份!”说罢,双脚一夹马腹,吆喝道,“走!”   要赢他,就得在泥泞里打滚!饶长生咬着牙想着。   总有一天,一定要杀了李景风,杀了这个把自己尊严放在地上践踏的人!   ※ ※ ※   李景风与杨衍一路奔行近百里,不敢稍停。李景风悬心明不详,与他并辔,明不详忽道:“是你说服了沈姑娘,还是沈姑娘自己的决定?”   李景风心里“咯噔”一声,明不详接着道:“沈姑娘如果想帮你,让你来救严公子,出卖衍兄弟跟彭前辈,你就得死在饶长生手里。”   李景风道:“小妹不会干这种事,我也不会!”   “你不来,彭前辈如果执意要抓严三公子,就逃不过铁剑银卫的缉捕;你来了,饶长生如果执意要杀你,同样逃不过。”他说着恶毒的筹划,脸上神情却平静一如往常,提到彭小丐时,语气中还有对长辈的尊敬,但听在李景风耳中,却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李景风想起那次船舱初遇,当时没有光,黑暗中他听明不详说话,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现在他明白了,明不详在说这些话时,并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台精妙的器械,模仿完美,但不真实。   “结果你来了,却不是来救严三公子,而是来救杨兄弟。杨兄弟也没出卖你,而是帮着你。只有饶长生,他没死是运气。”   李景风怒斥道:“你为什么要干下这些事,为什么要陷害这么多人?”   明不详道:“我没害人,路是他们自己选的。并非每条路都是死路,沈姑娘没选错,你选了我预想以外的路,却也对了。”   李景风只觉这说辞无比荒谬:“你指引他们一条死路!他们跟你无怨无仇。”   明不详道:“我跟你也无怨无仇,你不也想杀我?我刚刚可还救了你呢。”   李景风咬牙道:“算我欠你一命,但我不会因此就放过你!无论我欠你多少,那些无辜的人没有欠你!”   “我想看。”明不详忽然说道,“看佛在哪里。”   话题陡转,李景风愣了愣,不解其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佛?”   “佛在人心,但我找过了,我心里没有。”明不详道,“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他讲的是《大方广佛华严经》,李景风不懂佛理,只听得一愣一愣的。   又听明不详继续说道:“我想见人心,见众生,见众生相。”   “你没按照我预想的情况来,却让我见到了更多。”明不详顿了一下,接着说,“过去我错了。要见众生,唯有让众生参与其中,才见众生相。”   李景风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隐约间却觉得明不详将有更大的计划,将造成更多危害。   “或许你跟杨兄弟都是我的因缘。”明不详忽又转了话题,“我没杀过人,但我终究会杀人,只不知第一个被杀的会是谁。但我想,不是为你,就是为杨兄弟。”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那再好不过!”他按住袖中“去无悔”,但马上颠簸,他无一击必中的把握,不敢妄动。   “不是你。”明不详却没看他,望向他身后的沈未辰。沈未辰也正望过来,眼神多有戒备,手按峨眉刺,似是怕他暴起发难,伤害李景风。   明不详淡淡道:“是不是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心生执念?”   李景风忽觉十分不安,心跳陡然剧烈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胃部一阵紧缩。他已直觉地猜到了什么,但脑子还没能转过来。   此时,他们正行经一片芒草堆,明不详猛地勒马,李景风一惊,却慢了一步。他们正全速奔逃,只这片刻迟缓,后头的沈未辰已与明不详并辔。沈未辰正全神关注李景风安危,没料到明不详会突然退至自己身边。   “如果你连她也能放下,或许,我就能见到佛。”   明不详的声音缓缓荡开,一道银光同时扑向沈未辰胸口,李景风看得清楚,是那柄不思议。   诸佛悉了知,一切从心转,若能如是解,彼人见真佛。   血花四溅,映着明不详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孔。他没有笑,面容宁静,眉目如画,仿佛一个虔诚的问道者。   证佛之路,枯骨为阶。 第90章 殇离   血花在沈未辰左肩处炸了开来。几乎同时,明不详左肩也喷出一段血箭,前后通透。   没打中要害!李景风在这瞬间终于射出了去无悔,仍来不及阻止明不详。   明不详上身后仰,翻身后跃,双足落地。沈未辰惊呼一声,从马上摔下。她功夫实高,虽伤不乱,半空中一个扭身侧翻,安然落地。   原来在见到银光的瞬间,沈未辰立即举凤凰迎击,间不容发的一瞬,竟被她架开锁链。也不知明不详这一记打偏是因为去无悔还是沈未辰及时格架,又或者两者皆有。   李景风勒紧缰绳,那马人立起来,他心急之下,用尽全力,坐骑被他扯得歪斜,扑倒在地,李景风险些被压住,狼狈下马。他一站稳,就见着明不详不住甩手,那道寒光又往沈未辰胸口扑去。沈未辰左臂受伤,仅以右手格架,瞬间锵锵声交响不绝。李景风虎吼一声,拔剑杀去。   明不详将不思议甩得如流萤飞舞,周身光芒闪闪。在他运使之下,那锁链有如活物,时而曲折,迂回进攻,时而直击,却猛然急转,招招觑准沈未辰要害处咬去。沈未辰格挡如电,那峨眉刺短而险,两人相距约摸一丈距离,无论明不详怎样变化莫测,始终逼不近她身前三尺。   这一男一女指不定便是当世武学天分最高的两人。若有他人在,也难想象这等年纪的青年能有这番精彩交锋。然而沈未辰峨眉刺是双手同使,明不详的不思议却是单手甩刀,两人同时左肩受创,单手对战,沈未辰打了更多折扣。更且不思议是远兵,凤凰却是短兵,又失了先手,若不能逼至明不详身边便无胜算。   李景风抢至近处,大喝一声,一招“一骑跃长风”,剑光罩住明不详周身。沈未辰大惊,喊道:“小心!”   声犹未落,李景风左腰右腿就是一疼。以他目力,虽看清了不思议走势,但那诡谲怪异的路径却非他所能预测。那刀尖明明指向胸口,却忽地下落斩他左腰,有时明明锁链甩向沈未辰,刀尖却回头咬来。但他此时气血上涌,管不上这许多,脚步不停,第二招“暮色缀鳞甲”已刺向明不详。   可刚逼至明不详身前,明不详猛然抽回锁链,缠住李景风小腿,一抽,李景风便仰身摔倒在地,不思议自他脚底猛然扑起,刺向胸口。   李景风武功虽低,却能使明不详分心,就这一抽一缠,让沈未辰得了喘息空间,脚尖一踮,身子如电窜出。这是大好时机,明不详兵器缠在李景风身上,攻他不备便能逼他撤手,沈未辰却抢至李景风身前,峨眉刺一点,“锵”的一声,将不思议点开。原来沈未辰不知何时已将凤凰尖端木塞拔开,露出前端玄铁,显然将此战视为生死之战了。   李景风刚逃过一劫,脚下一紧,一股巨力将他拖行,他忙将初衷插入地面,奋力抵抗。初衷被掰得弯曲如弓,忽地他脚踝又是一松,不思议又扑面而来,飘忽不定。沈未辰凤凰连点,又是几声兵器交击声响,也不知救了他几次性命。   李景风隐隐觉得明不详并不想杀自己,这攻势只是为了误导小妹,忙喊道:“别管我!”   果然,这一拖延,明不详又拉开距离,不思议转而袭向沈未辰胸口。沈未辰心知久守必败,却只能咬牙苦撑。   李景风看出这一丈距离便是关窍,觑准不思议走势,将初衷递出,这一下却不是去格匕身,而是去扰他锁链。   长剑触到锁链,李景风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初衷脱手飞出,落在一旁地上。但这一扰,不思议攻势又滞,沈未辰大喝一声,俯身前冲,瞬间已逼至明不详身前,峨眉刺刺向他小腹。   明不详腰腹一缩,凤凰一戳落空。他右手已接过不思议,刺向沈未辰后背。沈未辰不让他抽身,扭身避开,又刺他面门。明不详将不思议当作短兵,两人近身搏斗起来。   这一番搏斗又不比之前,沈未辰已逼至能伤明不详的距离,两人互有攻守。明不详那柄不思议时如短刀,时如短剑,有时如刀砍劈,有时又如峨眉刺勾挑,花样繁多,变化万千。沈未辰衣袂飘飘,如穿花拂柳,绕着明不详不住打转,用身法困住他退路。   李景风拾起初衷,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不知如何介入,只怕又与方才一般,反要小妹救援。他见两人斗得一团紧密,去无悔虽还剩下一支,却可能误伤小妹,不敢激发。   忽见沈未辰左手上臂渗出血来,原来不知何时,沈未辰已中了一刀,此时正紧皱眉头。或许招式上两人不分高下,但内力已见高低,每一次兵刃碰撞,沈未辰都感受到一股巨力,她虽能撑持,体力消耗却远超预期,又不能放慢速度,加之左肩剧痛,一旦战斗时间拖长,她更无胜算,只能以快打强,这样的打法让体力消耗更剧。   反观明不详,脸上仍是一派宁静祥和,左肩伤势于他恍若无觉,每一招都指向沈未辰要害,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即便沈未辰寻着破绽攻入,明不详脸上也没有一丝惊慌,他自身就宛如另一柄不思议,一招一式都是精确且无情的攻击。   若不是沈未辰八岁才被允许习武,若不是家人总不让她专心练功,若不是因为她是姑娘,家传的三清无上心法只能学至二品,或许今日的内力比拼不会如此落尽下风。   但此时说这些都无用,自沈未辰落马至今,交战虽不过一刻钟,每个呼吸却都是生死搏斗。李景风越看越是焦急,紧握初衷,怒喝道:“明不详!你想见什么佛什么鬼,冲着我来就好!”   “景风兄弟很关心你。”明不详用只有沈未辰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此时他竟还有余力说话,“不过他帮不了你。”说着一刀刺向沈未辰胸口。   沈未辰觑得奇准,凤凰横插,穿过不思议当中镂空,用力一扳,想靠着吃力较轻的优势震开不思议。谁想,两支兵器急速划了几圈,两人真力激荡,却是沈未辰虎口一震,凤凰脱手,明不详趁势直入,不思议插入沈未辰小腹。   血瞬间染红了棉袄。   沈未辰的棉袄,与明不详的棉袄。   “不用他帮忙,我就够了!”沈未辰嘴角噙着血,手里握着另一支凤凰,一端同时戳入明不详小腹。原来她知道斗力不及,故意松手放开兵器,去取另一支凤凰,就在明不详得手之际,反手插入他小腹,拼个同归于尽。   此情此景,明不详这刀若继续推进,也会被凤凰穿透自身,他静静看着自己小腹间的凤凰,像是感受进入体内的兵器深浅。沈未辰知道这还不足以杀死对手,不顾自身伤势,将凤凰猛地向前一送,就要戳穿明不详小腹。   明不详放开兵器,向后急退。沈未辰知道自己重伤,鼓足全力拼这最后一击,力求与敌俱亡,亦向前急扑。就在这一瞬,明不详一拉锁链,抽出不思议,将一大片鲜血自沈未辰身上带出,同时举起拇指中指,轻扣成圈,拈花弹指,一股无形指力旋即弹出。   拈花指!   沈未辰气息一窒,眼前一黑,一扑之力顿时消散。她知道自己已无能幸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将峨眉刺往前多送出几分,随即摔倒在地,鲜血不住涌出。   明不详退开几步,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上的峨眉刺,又抬起头,看向李景风。这几番交锋惊心动魄,却只在电光石火间。   等李景风看明白时,小妹已躺倒在地。再也不动。   那是他不可置信的一幕。   宛如被人在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李景风眼中火热,唇干舌燥。他往前迈了一步,膝头却猛地一软,险险跌倒,可此刻他哪管得着自己是不是脚步踉跄,飞扑过去,颤抖着扶起沈未辰。   只见沈未辰一张俏脸又白又紫,哪见往时娇艳?小腹上的血水更是像打翻的汤水似的,看起来薄薄一片,却是不断朝着四周无规则地蔓延扩散。李景风赶忙按住伤口,想替她止血,血却从指缝中不听话地溢出,反倒像是他把这些血给挤出来似的。   “小妹!……小妹!”李景风唤着,却是声音嘶哑,口齿不清,自也等不来回应。他伸手去探,冰冷的指尖感受不到沈未辰一丝鼻息,原本红润的左边脖子上多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那里……感觉不到脉搏跳动。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来,李景风宛如梦游,魂魄晃荡着飘在空中,好像在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很不真实。他猛地脱下棉袄,盖在沈未辰逐渐失温的身躯上,也不顾冬日严寒,奋力自中衣上撕下布来,去裹沈未辰流血不止的伤口。   白布很快被鲜血浸透,又有源源不绝的血渗出来,堵也堵不住。李景风低声唤着沈未辰,双眼瞪得血红,死死捂住那处伤口,仿佛只要这血止住,沈未辰就会醒来似的。   可血止不住,沈未辰也没有醒来,李景风神思飘忽,只觉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事他一点也不愿去想,他只要小妹醒过来,只要小妹醒过来……   “这样是不行的。”忽然,一个声音撞进了他飘忽的意识里。这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淡漠,仿佛说话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可这平淡语调此时却如一把最尖利的匕首,陡然刺破李景风飘摇不定的心神,李景风只觉全身都似瞬间炸裂了般,霍然站起身来。   “明不详!”他听到自己大喝一声。他感觉到手里握着剑,那是沈未辰赠他的初衷。他挥剑砍向那个人,视野摇晃,几乎看不清对方身影,只一剑接着一剑挥出,毫无章法。   报仇?不,他并不想报仇。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   他挥着剑,魂魄却似早已丢了,丢在了了无生机的沈未辰身边。他不懂,也不想懂,为什么明明是他在挥剑,每一剑却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也不知这样狂挥乱砍了多少下,那些剑光都被轻轻巧巧闪了开来。忽然,手上力道一滞,剑尖仿佛刺中了什么东西,李景风只见眼前红光闪烁,又是那该死的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地一道大力撞来,他就连人带剑被掀了开去。   只闻一个又惊又急的声音喝道:“景风兄弟,你做什么?!”   那是杨衍的声音,李景风被这一喝,总算被从疯狂中唤回一丝神志,这才看到明不详胸口中了一剑,血流如注。   乍然看清明不详身影,李景风脑中又是轰然一声炸响,提剑再度冲上。杨衍不明所以,慌忙挥刀格挡,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明兄弟?!”   “他杀了小妹!他杀了小妹!”李景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止不住的泪水让他更疯狂地挥剑砍向明不详。明不详也不闪避,杨衍拦阻不及,这一剑刺入明不详左胸,明不详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杨衍横身拦阻在李景风与明不详中间,只觉焦头烂额,不住架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他跑在前头,猛一回头,察觉李景风等人没跟上,又等了一会,见无人追来,担心有变,这才策马赶回,没想却见着李景风发狂似的要杀明不详,忙上来劝阻。   李景风嘶哑着嗓子喊道:“我要杀了他!”两人兵器不住交接,李景风此时武功高过杨衍,一招“碧血洗黄沙”,杨衍招架不住,肩上腰间各中一剑,兀自不退。   李景风见他中剑,脑中顿时清明起来,连忙退了开来,怒道:“你让开!我要替小妹报仇!”   杨衍哪里肯让,横在他与明不详中间。他见沈未辰倒在地上,心中疑惑,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不详低声道:“铁剑……银卫……怎么会来的?”   杨衍一愣,正要追问,明不详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李景风见明不详晕厥,提剑再上,杨衍连忙将他拦住。   李景风悲愤喊道:“让开!”   杨衍高声道:“不让!你先冷静下来!说说看,明兄弟为什么要杀沈姑娘?”   李景风哭喊道:“他想见佛!他杀小妹,他说执念,杀了小妹说要见佛!”他脑中一片混乱,这番话只说得杨衍一头雾水,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冷静点!”   李景风急道:“你别信他!他想害你,他一直想害你!他在武当救你也是要害你!他……他是个妖孽!他害死很多人了!我听萧公子说了,他时时刻刻都在害人!让你们走错路,让你们起歹心!他知道我知道这些,才要杀小妹!他说什么见佛、执着,说他见不到佛!”   杨衍也是性急的人,急道:“他要见佛,去庙里见就好,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缠斗几招,杨衍向来是拼命打法,但面对李景风又怎忍下毒手?大腿上又中一剑,血流如注,手中刀也被李景风击飞。他悲愤焦急,虎吼一声,不要命地向前一扑,将李景风扑倒在地,怒道:“你们都是我兄弟!我就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李景风持剑在手,只需手起一剑便能格杀杨衍,他此刻疯狂,高声道:“好!我就先杀了你!”说罢挥剑砍去。   杨衍不闪不避,一双红眼瞪得斗大,眼中满是悲愤哀伤。李景风剑至中途,忽地手一软,终究不忍下手。   他将杨衍一把推倒,提剑喊道:“不要以为我不敢!”   杨衍站起身来,拉开前胸衣襟,喊道:“来啊!杀了我!你不杀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让你跟明兄弟你死我活!”   李景风提着剑,不住喃喃道:“我要替小妹报仇,我要替小妹报仇……”要绕过杨衍,却又被杨衍挡住。   只听杨衍高声道:“明兄弟没骗过我,他是好人,他一直都在帮我!这天底下愿意帮我的还有几个?你说他骗我,有什么证据?”   证据?哪来的证据?若有证据,萧情故早揭发了他。   杨衍又道:“但是我见着了,刚才明兄弟一直不愿伤你,不然你怎是他对手?你难道不明白明兄弟不想害你吗?”   李景风心中天人交战,知道无法说服杨衍,不住想着:“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他提剑欲杀,却终究下不了手,嘴里不住念叨:“我不杀你……你没有错……我不杀杨兄弟……不……不……”他神智错乱至极,心中念头交缠,不能自已,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眼泪不住淌下。   杨衍心中歉然,伸手道:“景风兄弟,你跟明兄弟大概有些误会……”   李景风怒道:“叫我兄弟,就别拦着我杀他!”   杨衍知道无可转圜,只道:“我…我们先别过,等你冷静些……今天的事,我会跟明兄弟问清楚。”   问明不详?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李景风心中痛苦难当,几欲自尽,却有一股念头支撑着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明不详怒吼道:“我不会再让你害杨兄弟!你要再敢害他,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杨衍走至明不详身边,将昏迷的明不详拦腰抱起,道:“景风兄弟,我们……下回再会……”他话音发颤,显然也是痛苦万分。   李景风走至沈未辰身边,此时他精疲力竭,茫然跪落地面。痴痴望着沈未辰尸体,此时方知小妹在他心中分量之重实已远超自己想象。他虽已决心斩断情缘,却仍希望所爱能在天之一方幸福平安,如此便已足够。   为什么要让小妹跟着自己?为什么仇人就倒在面前,自己却仍然放过?   李景风不愿再想这些,只想陪着小妹。   杨衍抱着明不详走了几步,明不详身体忽地轻轻一颤。杨衍问道:“明兄弟?”   “压她檀中穴,为她送气……”明不详低声道,“沈姑娘还没死。”   杨衍一惊,大喜喊道:“明兄弟说沈姑娘还没死!压她膻中穴,替她输气!”   李景风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转过头去,见杨衍与明不详站在远处。此时也不辩真假,这按压膻中以口送气之法古时如《金匮要略》等书上便有相关记载,是救治溺水与悬梁之人的法门。李景风通晓水性,自然知道,忙掀开搭在她身上的棉袄,伸手去按沈未辰膻中穴,按压数十下后,又启开她嘴唇,以嘴渡气。   杨衍见他施救,本想关心,又听明不详虚弱道:“我们走吧……”   杨衍叹口气,道:“等景风兄弟气消了再说。”   他扶着明不详上马,两人一同离去。   李景风压了几次,又送了几次气,察觉沈未辰呼吸微弱,喜得险些晕了过去,忙宁定心神。他又见沈未辰衣服厚重,恐妨碍呼吸,不得已撕开她胸口衣襟,又替她按压渡气。不一会,沈未辰猛地吸了一口长气,不住咳嗽,已是清醒。   李景风激动不已,忍不住将她抱住,喜极而泣:“小妹!你……你没事了?!”   沈未辰醒来,只觉伤口剧痛,还没将气喘匀,就见李景风兜头扑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不由得痛呼一声。李景风听见,赶忙撒手,退开少许,沈未辰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横一道竖一道,花猫一般,直勾勾盯着自己,却是满脸喜色掩也掩不住。   沈未辰何等聪明,心思一转已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成。方才明不详拈花指劲弹来,打中她喉咙,闭她气门,她虽是一息尚存,但气息极是微弱,李景风慌乱之下没能察觉,这才误以为她死了。   沈未辰略略环视周遭,不见明不详身影。她先前重伤明不详,但看明不详那一指这般精准,显然犹有余力,沈未辰心中对此人着实忌惮,不由得想要撑起身来,确认此人是否真已不在附近。   她这么一动,牵动伤口,顿时疼得眼冒金星,跌了回去。李景风手忙脚乱将她扶住,小心翼翼扶她躺好,低头去检查伤口。   先前慌乱中一番包扎,虽是缚得很紧,缠得却不免杂乱,布条被血一浸,更是不忍卒睹。李景风待要重新裹过,见沈未辰疼得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妄动。   沈未辰见李景风一脸惶然,眼眶通红,脸色只比自己好看不了多少,忽地一笑,正要调侃两句,又见他只着单衣,棉袄竟是扔在一旁,那青白面色说不得有几成是被冻的,便转而问道:“冷不冷?”   李景风见沈未辰略略抬手,指着地上棉袄,这才觉出身上冰冷,赶忙拾起棉袄披在肩上。还没来得及将棉袄穿好,他一低头又见沈未辰胸口衣襟大开,脸上一红,却是担心她冻着,又赶忙伸手帮她整理。   随着李景风动作,沈未辰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苍白的脸不禁也是一红,道:“你占我便宜呢!”   李景风忙放开手,红着脸道:“没这回事!”但他此刻心情激荡不已,却顾不上解释。   “开玩笑的。”沈未辰将棉袄拉紧,问道,“明不详呢?”   李景风一听这名字,又是一股气血上涌,咬着牙道:“走了……”   沈未辰这才安心,虚弱的点了点头。此时她也无力好奇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李景风见她重又将眼闭上,面如金纸,心知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告罪一声,便将她打横抱起。   沈未辰重伤之下无力骑马,李景风只得将她放在身前,自己在身后驾马,沿路行去。那件棉袄终究还是披到了沈未辰身上,李景风只说自己不冷,沈未辰也未多言。过了会,扭过身来,将头靠在李景风胸口低声道:“我想歇会。”说完闭上眼,靠在李景风身上沉沉睡去。   李景风尽量拽着缰绳,按辔缓行,行出一段距离,忽见前方驰来一骑。只闻顾青裳喊道:“终于找着你们了!”话未说完,她已觉出不对,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忙策马向前,确认沈未辰只是睡去。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 ※ ※   “怎么了?”杨衍关心问道,“明兄弟伤势如何?”   营火摇曳,彭小丐正看着明不详的伤口。   “肚子上这一个洞若是再深个半寸,就是重伤,要是两寸就没救了。肩膀上被暗器贯穿,得休养许久。”彭小丐替明不详敷上金创药,包扎停当,接着道,“其他都是皮肉伤。胸口这一剑虽深,却也没伤到要害。”   他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这天赋得天独厚,没想这沈姑娘也是天之骄子,差不多的年纪,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多谢彭前辈。”明不详斜靠在一棵树旁。他们没找到住所,只得在野外露宿,天寒地冻,必须靠营火取暖。   彭小丐眉头一扬,忽地问道:“那些铁剑银卫怎会找来的?”   他这一问,顿时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明不详才问道:“前辈是问我?”   彭小丐点头道:“你这样的精细人,总不会在天水露出形迹吧?”   明不详摇摇头,过了会才道:“或许真是我引来的。”   杨衍讶异道:“明兄弟?!”   “我在天水城见到景风兄弟跟沈姑娘他们,我去见了沈姑娘,问了景风兄弟的事,希望景风兄弟今日别插手。”明不详道,“以景风兄弟的性格,定然会来帮忙。”   彭小丐点点头,又问道:“你不想他插手,又何必告知他们这件事?”   “我只是想问景风兄弟的近况,但他若知道我在附近,定然会找我,我自要沈姑娘替我保密。沈姑娘追问我保密的原因,不说清楚,沈姑娘未必会替我保密,谁知道……”   原来彭小丐与顾青裳躲过追兵,在会合处等杨衍等人,顾青裳将李景风所言明不详的恶行一一告知,彭小丐半信半疑,只觉匪夷所思,此时故意试探明不详。   明不详这番话却全无一句谎言,与顾青裳转述沈未辰的事情全然相符,但彭小丐疑心不去,又问道:“若你没露了形迹,铁剑银卫怎会找上?”   明不详默然半晌,这才道:“所以我才怀疑沈姑娘。”   杨衍“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怀疑沈姑娘?”   彭小丐道:“沈公子与顾姑娘在江西救了我们,沈姑娘也在战场上援手,若铁剑银卫是她引来,她图什么?”   明不详又沉默了好一会,道:“沈姑娘与顾姑娘是跟着景风兄弟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一开始只来了景风兄弟,她们却到得晚了一些?”   彭小丐道:“她们是衡山首徒跟青城大小姐,身份上多有不便。”   “景风兄弟也背着华山和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呢。”明不详道,“或许沈姑娘是想帮景风兄弟,但景风兄弟……还是给牵扯进来了。”   杨衍不解道:“什么意思?”   彭小丐却立时意会过来,沉声道:“是这样吗?”   杨衍急道:“我听不懂!你跟景风兄弟打成这样,又把沈姑娘伤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明不详道:“沈姑娘是景风兄弟的心上人,这只是臆测,我不便多说。”   “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和嵩山的仇名状跟通缉,华山向来跟嵩山交好。”彭小丐道,“战场上我见那沈姑娘极是关心李景风,两人交情颇深。她一个青城大小姐,竟然为了一介平民冒险……这……嗯,只能说这景风兄弟定有过人之处,莫怪连三爷都看得上眼。”   杨衍昂然道:“当然,景风兄弟自然是好的,只是跟明兄弟有些误会。可这跟铁剑银卫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景风知道了我们劫严三的事,告知了铁剑银卫,出面救了严三公子,那会怎样?”彭小丐问。   “景风兄弟不会干这种事!”杨衍断言道,“他不是这种人,绝对不是!”   “他或许不是,所以他知道消息,来通知我们了。”彭小丐沉吟道,“如果是沈姑娘通知的呢?你景风兄弟救了严三公子,这对华山是大恩,如果还顺便抓了我们两个,你说,这恩情能不能抵过嵩山的大罪?华山能继续通缉李景风吗?到时青城出个面,说和一下,是不是连嵩山派的通缉令跟仇名状也要一并撤去?”   杨衍惊道:“天叔,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为了景风兄弟,通知了铁剑银卫?”他恍然大悟,“所以她告知景风兄弟,要景风兄弟来帮忙时,景风兄弟不但不帮华山,反而提醒我们逃走,却没想撞着了仇家,那狗娘养的饶长生!”   他细细想来,觉得甚是合理,又道:“因为景风兄弟不肯出卖我们,沈姑娘不得已,只好帮我们逃走,这蠢……”他本想骂沈未辰“这蠢娘们”,可想到她是李景风的心上人,显然又是为救李景风冒险,想来也是喜欢李景风的。他向来护短,自己既然与沈未辰无交情,她将自己出卖也不奇怪,当下对沈未辰也颇为“体谅”,后面两个字便没骂出口来。   彭小丐叹道:“沈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犯下些糊涂事也不奇怪。她哥在江西救过我们,也不用怪她。人,总是有些私心的。”   彭小丐还待要问,杨衍埋怨道:“天叔,明兄弟还伤着呢。”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明不详缓缓闭上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了今日的试验,与沈未辰这番交手虽然伤得不重,凶险程度只怕还在武当一役之上。若不是沈未辰最后关头选了同归于尽,那一刀绝不能插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彭小丐忽地睁开眼来,起身提刀道:“有人来了!”   没过多久,杨衍便听到马蹄声响,听声音最少有三四骑以上。不一会,只见六匹马向着他们远远奔来,杨衍忙也提刀戒备。   马至近前,一人跳下马来,拱手问道:“彭前辈安好?”   彭小丐见来人礼貌,似无敌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是夜榜的线。”那人道,“夜榜有请彭前辈移驾一谈。”   ※ ※ ※   李景风三人的行李都丢在天水城外,一时也找不到地方采买。沈未辰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好不容易找着一间破屋歇息,在屋内生了火,顾青裳替沈未辰疗伤,李景风在外面拾取柴火,等了许久,才见顾青裳出来。   李景风忙问沈未辰伤情,顾青裳道:“刀入小腹三寸,竟然完全避开要害。”顿了顿,有些感慨道,“这真是天大的运气。”   李景风却知这未必全是运气,更可能是明不详故意为之。   “那明不详实在匪夷所思。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的人里还有人能比妹子功夫更好。”顾青裳叹道,“当真是妖孽。”   李景风不语,顾青裳觑他脸色难看,朝屋里使了个眼色道:“柴火我来拾,你去看看妹子。”   李景风赶忙进到屋中,只见沈未辰躺在炕上,正闭目养神,腰腹间伤口虽被顾青裳重又裹过,仍自渗血,看得李景风心下恻然不已。   沈未辰听到声响,睁看眼来,见李景风杵在门口不动,费力抬起手来,对他招了招。李景风忙走了过去,沈未辰拍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李景风犹豫片刻,挨着沈未辰坐下,沈未辰这才开口道:“这次吓着你了,抱歉。”   她甫一醒来,见李景风那般情状,就知此番吓他不轻,但彼时伤重无力,心思又是纷乱,此刻才顾上宽慰李景风。   李景风听沈未辰这么说,忙摆手道:“不是小妹的错,小妹不用向我道歉!”说着又是一个嗫嚅,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用。都是因为我,才害了你……”   “咱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好像也不是个事。”沈未辰噗嗤一笑,道,“这样吧,你别怪我,也别怪自己,我俩就算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李景风心中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来沈未辰是想安慰他,可此事的确因他而起,明不详虽才是事主,但沈未辰着实是被他牵累,他如何能不当回事?   可他也不愿让伤重的沈未辰为他多费心神,当即点头道:“好。”   “可不能只是嘴上说好。”沈未辰笑道,“得心里也好。”   “我心里哪好得起来。”李景风默默想着。沈未辰见他仍是面色郁郁,知道言语宽慰无用,非得解开心结才行,想了想,问道:“那明不详究竟为何突然发难?你说是因为你,这又是何缘故?”   事发至此,李景风心神仍未完全平复下来,尚未将来龙去脉仔细想过。此时听沈未辰问起,他才收敛心神,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沈未辰听完,蹙眉道:“他说什么佛,我想……他或许别有用意。我佛经研读不多,猜不透,等回去后问我哥,哥哥懂得多,或者问谢先生,也能弄清。”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又道:“可他为何杀我又救我,这理由我却是能猜到一二。”   这一点李景风本是百思不解,听沈未辰这么一说,忙问理由。沈未辰将她被明不详一指弹中,闭气假死一事说了,接着说道:“我当时那样,你若坚决报仇,杀了杨衍,说不定他立刻暴起发难,反而将你打伤,那时你就误了救我时机,假死也成真死了,他再说出此节,只怕你比死还难过。”   李景风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顿觉十分可能。不禁沁出一身冷汗。沈未辰沉思半晌,又道:“我猜明不详当时没昏,只是假装而已。”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的功夫本伤不了他,他会被我伤到,是因为见着杨兄弟,所以只守不攻。我当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一经点通,他倏然一惊,细细想来,更觉心惊不已,迟疑道,“我……我觉得他不会眼看着杨兄弟死,他……他还想害杨兄弟。”   沈未辰道:“我想也是。但若你决心要杀杨兄弟,杨兄弟却被他所救,你再说他什么坏话,杨兄弟自也不会信了。”   李景风咬牙道:“这人好歹毒的心肠!”   沈未辰见李景风这般咬牙切齿,神情终是活络了一些,有心再活络气氛,笑道:“说起来,我虽不知他说见佛是什么意思,但说到‘执着’、‘放下’……”她俏皮一笑,道,“意思搞不好是,等我死了,你就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了。”   话音未落,却见李景风脸色倏然一变,刚刚活泛一些的表情又蓦地僵硬,沈未辰暗道不好,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待要补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景风兀自怔了一会儿,忽地叹道:“小妹,这玩笑开不得。”   沈未辰想要道歉,思及自己刚刚才说过道歉来道歉去没个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尴尬,过不多久,李景风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了,小妹好好休息。”   沈未辰有心再说点什么,心里却也是乱作一团,竟是难得的有种有口难言之感,只得又点点头,目送李景风转身出门去了。   李景风来到屋外,顾青裳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好像比进去之前还微妙了一些,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摇了摇头,说道:“小妹伤重,得找大夫诊治。天水城就在附近,你们趁夜赶去还来得及,投宿客栈,也免去受冻之苦。”   顾青裳问道:“那你呢?”   李景风道:“我在城外等你们会合。放心,我自己会找地方躲藏。”   顾青裳道:“妹子听不见,你不用瞒我,你想溜走对吧?”   李景风苦笑道:“别说出来,小妹耳朵尖着呢。”   顾青裳想了想,道:“我这次带着妹子出来闯荡,原没想会弄到这地步。她在华山的人面前露了脸,这事可大可小,只怕还得牵连几个门派,连衡山也可能被卷入,后患无穷。她现今伤势又重,若继续护着你,只怕加重伤势,可我若让你走了,她日后也要抱怨。抱怨便抱怨了,但我也担心你,你这功夫,真能走到昆仑?”   李景风笑道:“我都从山东走到陕西了,到昆仑也没多远,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练功夫,练好了再出来就是。”   顾青裳咬着下唇,又道:“对不住,没帮到你。”   李景风苦笑道:“这还不算帮忙?我可是感恩戴德,就差拜谢两位祖奶奶了。”   顾青裳叹道:“这次出门,我还要妹子别靠着青城令牌便宜行事,凡事需得靠自己,谁知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道,“真想做点事情,巴不得别给人知道自己是谁,藏着掖着,生怕暴露身份。这年头,想做点好事比乌龟还缩得紧。”   她苦笑道:“妹子想来也很憋屈吧。”   李景风笑道:“是有些难。等以后你跟小妹打出名号了,青城衡山两位女侠,学着三爷那样行侠仗义,就没这么多困难了。”   “看小妹怎么想了。”顾青裳伸出手,李景风一愣,与她握手。顾青裳笑道:“你这人难得,你要死了,估计我也会难过一阵子。千万保重。”   李景风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我琢磨了一堆大道理,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摇了摇头,笑得爽朗几分,道,“放心,练成绝世神功之前,我定会保重。”   话已至此,不需多言,两人返回屋中,待要收拾一番,让顾青裳带着沈未辰去城中求医。谁知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顾青裳惊道:“有人来了!”李景风一愣,细听时,门外果然脚步杂踏,似乎来了不少人。   顾青裳道:“没骑马,不是铁剑银卫?”   只听小屋外有人问道:“请问里头是李景风李兄弟吗?”   沈未辰也是心惊不已,问道:“门外是谁?”   顾青裳摇头,李景风高声道:“外面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是夜榜的人!”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年轻,“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夜榜之人,沈未辰与顾青裳不由得一惊。沈未辰伸手要拿凤凰,小腹却是一阵剧痛,只觉头晕目眩,竟起身不能。顾青裳忙按住她道:“妹子别急,还有我。”转头道,“衡山顾青裳,敢问先生,是收金买命来了吗?”   屋外那人道:“不是!打从李兄弟进了甘肃,我们就盯上他了,只是顾忌沈大小姐武功盖世,这才不敢冒头。眼下时机到了,特来拜会!”   李景风高声道:“我不认识什么夜榜的人!”   “在下冷刀李追,福居馆外也曾见过沈大小姐!”屋外人说道。   冷刀李追,就是杀了福居馆掌柜那人?李景风大声道:“你是来灭口的?”   屋外人道:“我家主人想请你去做客,不害你性命。且随我来!”   沈未辰咬着牙,问道:“若……若是不肯呢?”   屋外人道:“沈姑娘,你现在保不住李兄弟。夜榜也不做赔本的买卖,何苦为难?”   门外显然不只一人,若真要捉人,只怕凭顾青裳一人难以抵挡,李景风更不想为两人添麻烦,起身道:“我跟你们去!”   沈未辰大急,顾不得伤势,起身抓住李景风手臂,道:“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她伤口剧痛,体力流失,脸色惨白。   李景风与她分别,心中万般不舍,但终有一别。这十数日与她同行,李景风实已心满意足,分别早晚也无差别。   顾青裳拉住他道:“你别冒险!”   屋外人道:“李兄弟,你出来吧!别让我们进去请你!”   李景风道:“照顾小妹。天水城不远,你们先过去。”又道,“小妹,保重。”说完推开门。顾青裳望出去,门外站着十几名壮汉,服色各异,各自提着灯笼,为首一人佩着一把漆黑的刀,与彭小丐的黑刀却不相同,只是刀鞘漆黑罢了。   顾青裳心中一惊,来人比自己意料中更多,只凭自己与李景风两人,当真无法抗衡。若在平时,大不了拼命杀出,可此时还有个重伤的沈未辰要照顾。   虽说不伤性命,可夜榜的承诺谁会当真?此去不知生死如何。沈未辰自知无力拦阻,不由得心中一恸,顾青裳也自咬牙切齿。   屋外朔风阵阵,扬起漫漫黄沙,李景风跟着那群壮汉渐行渐远,灯笼的火光在暗夜中渐渐稀微,终至不见。 第91章 夜黑风高   跟来的人一共有十二个,各自提着一盏脂皮灯笼,前后左右簇拥着李景风,倒似保护着大老爷似的。今日晴朗少云,月光映着道路,加上这些灯笼,把身前左右五丈方圆照得跟白天一样。   为首的是冷刀李追,一年多不见,李景风渐渐忘记这仇人的模样,此时勾起回忆,福居馆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重又浮现。对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或者在九大家治下,夜榜的任务里,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谋杀,但对李景风来说,那却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生死关头。那日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年纪轻轻就会像只蝼蚁似的死在一间破落客栈里。也是在那天,他首次见到沈未辰,就此一见钟情。   要再说起来,打从夜榜派出箭似光阴——这名字还是二哥在船上告诉他的——刺杀点苍使者,伪装成瞎子蛰伏于福居馆时,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你为什么要杀掌柜的?”李景风冷不丁来上这一句,“他就是个普通掌柜,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指证不了谁。”   “我不知道这么多。”李追没回头看他,语气也是冷冷淡淡的,像是随口回答李景风一个不重要的问题似的。   李景风没再说话。这段路很长,这些人似乎也不打算骑马,根据他们之前所言,似乎早在自己一行人进入甘肃时就盯上他了,也不知是怎样监视的。他心里盘算了会,他得罪的都是大门派,应该不会为了杀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去商请夜榜。听他们所言,是请自己去作客,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做夜榜的客人?   走了快一个时辰,李景风下午刚经一场恶斗,还未充分歇息,不由觉得有些疲了。这些人沿途也不说话,气氛虽不至于凝重,却着实不舒服。   约摸走了十余里,后边两名壮汉忽地停步。李景风回头望去,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道旁,提着灯笼守着来路,瞧着是把风模样,他于是知道目的地将要到了。   目的地是间大屋,从一旁荒废的马厩瞧来,应是个废弃驿站,里头漆黑一片。一行人停在屋前,两人站至老驿站对面路旁,四人绕至屋后,另有两名脚下不停,又向前走出五十余丈才停步,暗夜中仅存隐约可见的细微火光。当然,那是对普通人而言,对李景风来说,既然有灯火,这样的距离便足够看得明白,这前后各两人的配置乃是把风之用,若是遇着尴尬人路过,灯火便是信号。   李追与另一名壮汉守在门口,示意李景风进入。老驿站里弥漫着灰尘的气味。说起来,灰尘并没有气味,但李景风吸着鼻头有些发痒。北方的干冷天气维持住这破旧驿站仅存的尊严,没让它透出腐朽的酸臭,里头能拆的东西大抵都拆光了,空荡荡的连盏油灯都没,只有微弱的月光与门外两盏灯笼的微光从门窗透入。   黑暗中,一条人影正坐在地上,嘴里嚼个不停。他面前放着两个酒杯跟一个小坛子,还有一封油纸,盛着几块肉干。   “招待不周,请坐、请坐。”那人见李景风进来,囫囵一口将肉干吞下,伸手在棉袄上抹了抹,示意李景风坐下。李景风见那人约摸四十来岁,额骨与脸颊方正,下巴却是突出,像是个五边形,鼻尖处有道小疤,穿件厚重的黑棉袄。   “要不要喝点酒暖身。”那人道。这声音平稳敦厚,倒像是个寻常生意人,要不是鼻尖上那块疤突兀,路上撞着,谁能想到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李景风坐了下来,地板上有些湿,他也不以为意。他今天刚经历了比死还痛的煎熬,早将生死看淡,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抵抗无用,不如看看对方大费周章找来自己有什么目的。   只是对方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捉摸不透。   那人倒了一杯酒,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饮下,但觉香味浓烈。他不是个善品之人,不分优劣,但毕竟当过店小二,知道是上好的白干,与这破驿站当真不搭。   他本已走得满身大汗,酒入喉中,更觉温热,也稍稍舒缓了口渴。   那人又问道:“吃点?”   李景风拿起一块肉干,放进嘴里,只觉入口香甜,比崆峒铁剑银卫发放的干粮好上许多,只比青城船上朱大夫垂涎的那些肉干稍次。   “有水吗?”李景风问。他走了一晚,口干舌燥,又不想喝醉。   那人笑道:“拿水来!”   门外走进一人,递上皮囊,李景风接过,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将皮囊递还,道:“多谢。”对方接过皮囊,又回去门口站着。   “李兄弟真有胆色,果然是少年英雄。”屋内那人似乎对李景风很满意,“莫怪能在重重守卫中击杀秦伯阳。”   “你们找我做什么?要杀我?”李景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客套,单刀直入地问。   “在下姓黑,你叫我小掌柜便是。”那人道,“兄弟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拐弯抹角。兄弟现在身上背着崆峒、泰山两个门派的仇名状,还有华山、嵩山的通缉,天下虽大,想找个容身之处却难,尤其是北方。小兄弟这一路走来,应当遇到不少麻烦吧?”   小掌柜接着道:“夜榜虽小,却愿意提供一席之地,供小兄弟栖身。”   夜榜找上自己,李景风既讶异也不讶异。他早听说夜榜会召集一些亡命徒,那些被九大家通缉的,或者因某些原因不被待见的,都会投靠夜榜。讶异的则是,自己武功算不上高明,这样的人夜榜也会有兴趣?   “我不会加入夜榜。”李景风摇头道,“没兴趣。”   “李兄弟且不忙着拒绝,毕竟在下来得蹊跷,李兄弟自然有疑心,且听在下分剖分剖,讲些道理。”那小掌柜连说话口气都像生意人。他倒了杯酒放在嘴边轻啜,接着问道:“李兄弟有什么志向?不妨说出来一参,也好让在下替你琢磨琢磨。”   “我没什么志向,就想四处走走。”李景风道。   “在下听说李兄弟刺杀秦掌门是出于义愤。”小掌柜道,“就为了一名守卫、一名老父亲,这样的好汉,这世道罕见了。倒不是好心人绝了根,世道再乱,好心人总有几个,何况眼下还是太平年代。”   “可这些人怎么都不见了?”小掌柜问道。   李景风心下讶异,他杀秦伯阳一事原是天下皆知,但这人竟知道自己是为奚家父子报仇。他早听说夜榜探子遍布九大家,果然无孔不入,于是道:“好人怎会不见?好人多着呢。你们是坏人,自然就觉得世上都是坏人。”   “古道热肠人人有,爱打抱不平,如兄弟这样的人,能活得长久的却没有。有些人没本事,惹了灾殃没熬过;有些人学了点本事,因着仗义得罪门派,也走了。千里挑,万里选,枉死了许多的好人。当中有运气好,本事好的,活下来,干了大事,我们才认得。剩下那些,就像死在田沟里的老鼠,活着时你还能见着几只,等死时全无声无息,连尸体都找不着。”   “兄弟,恕在下直言,您不是活下来那个,您是还没死那个。您若在这一路上横死,也就平平无奇,不值一书。只有那万千人中好运活下来又干了大事的好人,才是传奇、英雄。话本里的人物。五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个人叫彭老丐;五十年后,那个人叫齐三爷。靠的是什么?还是权势。江西总舵的身份,崆峒武部总指,掌门的亲弟弟。”   “这世上想办好事,权势、武功、钱财,这三样东西最少得有一样。”小掌柜道,“你一样也无。瞧你,身上多少伤。”   李景风今日历经两场大战,身上带着伤,此时还因着伤口有些不适。   “这般跌跌撞撞,走不远。”小掌柜仰头将酒一口喝尽,为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李景风倒了一杯。李景风伸手拦住他道:“我不喝了。”   小掌柜缩回手,见李景风默然不语,接着又道:“实不相瞒,夜榜也有几个如兄弟一般的人物。九大家的世道,当好人得缩着头。兄弟若想诛恶扬善,恶在哪,善在哪,兄弟可知晓?人情世故,恩仇交缠,有些事不好分剖是非,有些脏污藏在沟缝里,不眯着眼都瞧不着。夜榜的针遍布天下,能帮你这个忙。”   “夜榜的针”便是指眼线,多半藏于市井之中,遍布天下。当初福居馆的大厨老张便是夜榜的针之一。这样说起来,萧公子跟夜榜的人往来密切,难保不会透露情报给夜榜,那也算得上是针了。   一念及此,李景风登时恍然,极可能是萧情故为了救自己,想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这才让夜榜找上自己。   “夜榜虽是恶名昭彰,但在下敢扬言,所杀之人最少有七成死有余辜。兄弟若不想违背良心,就接那些该死之人的人头,各取所需,不是挺好?”小掌柜道。   李景风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小掌柜,问道:“七成死有余辜,那剩下的三成又凭什么要死?福居馆的掌柜又凭什么要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掌柜道,“李兄弟亡命天涯,不就为了快意恩仇?夜榜能帮你这个忙,让你既有安身之处,又能诛杀恶人。”   “我不是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是那些有本事的好人。我干的是小事,只管我能见到的。”李景风道,“如果连做小事都要不拘小节,那世上谁还理会小节?”   小掌柜道:“杀嵩山派副掌门还不算大事?你今日还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还不算大事?”   “我只是替奚家父子报仇,”李景风道,“还有通知我兄弟逃走,就这两件小事。”   小掌柜眯着眼,打量着李景风,半晌,忽地一笑道:“在下懂了。”   他伸出手,李景风犹豫了一会,也伸手与他一握,口中却道:“你瞧得起我,招我入伙,这是礼貌,不是交朋友。”   小掌柜道:“在下晓得。”又问,“兄弟认得路?需要找个人送你一程吗?”   李景风道:“那个冷刀李追与我有仇,他杀了掌柜的,我曾立誓杀他。”   小掌柜沉默半晌,李景风这话看似答非所问,意思却明白。于是问道:“这是小兄弟你自己要的?”   李景风点点头。他忽地发觉小掌柜这张有些古怪的五角脸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用不知什么东西垫高了两颊与下颚,再扑上粉,昏暗灯光下便瞧不清楚。他曾听大哥与朱门殇聊起过,这便是传说中的易容术,说穿了也就是利用视线不明,混淆过关罢了,真放在朗朗乾坤下,只怕早被拆穿。这样说来,鼻尖上这块伤疤也不见得是真的。   小掌柜道:“那在下告退了,不劳相送。万请留步,留步。”他哈腰鞠躬,转身就走。   李景风问道:“是萧公子请你来找我的吗?”小掌柜也不回话,牵走了马厩中唯一一匹马,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远,小掌柜自是越去越远了。   李景风走至门外,那一行人早已离去,只余下李追一人。李追问:“小掌柜要我送你一程,你要去哪?”   “往西。”李景风道:“我想往西走。”   李追点点头,道:“挺合适的。”   李追将灯笼挂在门口,灯笼朝内,这模样哪像是要走的样子?李景风也不管他,将留在地上的酒坛酒杯收拾至一旁。   李追忽道:“等等。”说着走上前,俯身抱起酒坛,咕噜噜喝了几口,嘘了一大口气道,“好酒,别糟踏了。”   李景风靠在墙边,等他喝完酒,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或许今日自己还是托大了,但李追若走了,以后又要去哪里找他?   “是谁让你去杀掌柜的?”李景风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收钱,办事,夜榜大多是这样干活。”李追喝着酒,啃着肉干,像是饿了好一阵似的。他瞧着不穷,或许是因为要请来李景风,耽搁了晚饭,李景风没有细问,这也不是他关心的事。   他问了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加入夜榜?”李景风问,他是真的好奇,“你有本事,到了门派也有职缺,就算沦为保镖护院,也不至于饿死。”   似是料不着李景风有此一问,李追愣了会,吞下口中肉干,这才道:“来钱快,干活不累。”他索性坐下,接着道,“我是天水人,星宿派掌门范知鸣的私生子,养父姓李,三爷的侄女婿还是我异母哥哥。那些嫡系的什么都有,我是私生子,我娘又是被半胁迫才从了范老头,养父都不知道我是便宜儿子,估计几个哥哥姐姐也不知道。”   “范老头怕我抖出他的丑事,使了绊子,甘肃这一带的门派都不肯收容我,我得离家才能找着靠山。这一口气过不去,就加入了夜榜。”他把剩下的肉干一扫而尽,犹不知足地砸吧着手指。他的舌头很长,像蛇似的卷着手指,眼睛却望向李景风:“有本事的去夜榜,没本事的就落草为寇,就这么简单。”   李景风轻轻挑了挑眉,估计着那群人应已走远,握紧了初衷,手心冒着冷汗。   “上路了。”李追抽出钢刀。李景风拒绝加入夜榜,以小掌柜身份,自然是越少人见过越好。但夜榜已答应不杀李景风。收金买命的行当最重信誉,不然谁信得过?但如今是对方主动挑衅,就算不得是夜榜背约。   他没小瞧李景风,单枪匹马在众多护卫中刺杀嵩山副掌门,这可不亚于箭神箭似光阴在百余名高手护卫中射杀陶员外那个“一箭碎陶”的传说。   但他也不相信这个一年多前还在自己面前抱头鼠窜的小伙子真能在这一年里练出什么本事来。小掌柜答应留下自己,除了是对方要求,多少也是要自己灭口的意思,那定是相信自己有本事取胜。   李追大喝一声,使尽全力挥刀砍出。他出手时,精明地站在门口处,挂在门上的灯笼火光恰恰被他身影挡住,室内暗了不少,照常理而言,是占了极大便宜。   李景风却觑得奇准,侧身避开,反手还上一剑,两人就在驿站中斗了起来。一交手,李追顿时放心大半,这小伙子确实武功进展神速,只一年就有如此本事,也算得上是天纵奇才了,可仍是差着自己老大一截,三五招便能取得优势。   可他就有一事不明,这小子怎么滑溜得跟泥鳅似的?左闪右避,无论怎样惊险,总能于间不容发的一瞬避开,当真岂有此理。   李景风与他过了几招,便知自己实力仍是不足,这冷刀李追是有真本事的杀手,比之冷龙岭上被他气死的那个专事偷袭的快三手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多历战阵,几乎每次打败的都是武功远比他高强之人,当下凝神专注接招,想着小妹教他的“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但冷刀李追也着实小心,面对这名远逊于己的对手,绝不贪功冒进。他向来禀信“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想法,何况这兔子还咬死过老虎,当下有一刀是一刀,没机会宁愿固守也不贪功,李景风也无丝毫可乘之机。   两人斗了三十余招,全身是汗。李景风忽地卖个空门,抢了门口方向,李追怀疑他要逃,挥刀追上。   只见李景风猛地一剑挑起悬挂在门上的灯笼,向屋外甩去。灯笼一失,旧驿站里蓦地一黑,唯余窗外淡薄月光。光线变化太急,李追只觉眼前一黑,忙把钢刀在面前舞成一团以自保。李景风看准破绽,“一骑越长风”往他周身刺去,李追一边格挡一边后退,仍是连中数剑,幸好不算重伤。   很快,他的眼睛已适应黑暗,只见李景风向自己冲来,李追站稳马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李景风身子一矮,向前一扑,恰恰从李追跨下钻过。李追这一刀势大力沉,在地上砍出点点火星,灼亮这昏暗斗室,李景风却早已起身,初衷由后贯穿李追胸口……   ※ ※ ※   “夜榜的人找我们做什么?”彭小丐问道。   “三位英雄跟来便知。”为首那人说道。杨衍动心起念,当年朱门殇曾经说过,报仇的另一条路,自己没有法子,当时不解,后来才知是聘请夜榜杀手。但以严非锡之尊,自己定然出不起那个价钱,夜榜料来也没有那种本事的人,是以他也未多想。   但为何夜榜会主动找到自己一行人?若说是严非锡徐放歌不要脸,真请了夜榜来杀他们,瞧着也不像是先礼后兵的模样。   彭小丐略一沉思,转头问明不详道:“明兄弟去吗?”见明不详点点头,彭小丐才道,“少匹马。”   当中一人跳下马来,让给明不详。杨衍道:“我这兄弟身上有伤,颠簸不得,走慢点。”   领头那人应了声是,一行八人往西而去。彭小丐见他们三前两后围着自己三人,多少还是有些戒心,他是见惯大风浪的人,倒也不惧。又见明不详与杨衍并辔而行,明不详虽受了伤,举止却一如往常,他不禁对这青年颇为佩服。   忽地,他又想起顾青裳所言。昨日要问话,被杨衍以明不详要养伤打断,没把事情弄清楚。他于是策马上前,夹在两人后方,问明不详道:“你认得嵩山的萧情故萧公子?”   杨衍不解其意,反问道:“天叔问这个做什么?”   明不详点头道:“认得。他在少林法号了净,是我师叔。”   “你跟他有恩怨?”彭小丐问,“他似乎很讨厌你。”   明不详道:“以前觉见方丈常说,了净师叔是少林寺最有天分的弟子。但他总特别针对我。他救了本松师兄与一名妇人,失手误杀了那妇人的丈夫,人赃并获,他却认为是我陷害他。本月与傅颖聪想对我下药,阴错阳差,傅颖聪自食恶果,之后自尽,本月不堪心魔发疯,他也将这两件事归咎在我身上。这些事,少林寺的僧人都知道,彭前辈可以去问。”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害你?”彭小丐问道。   明不详摇摇头,道:“或许该问萧公子。”   “那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肯定是嫉妒明兄弟!”杨衍怒道,“景风兄弟去了一趟嵩山,立马领了仇名状跟通缉,这萧公子若真是好人,能让这种事发生?说不定就是他陷害景风兄弟的!”   至此,彭小丐最后一点疑心也尽去。说到底,战场之上,明不详也被牵扯其中,难以脱身,断无故意留下形迹引来铁剑银卫的道理。顾青裳转述萧情故的指控,多半也匪夷所思,不仅不合情理,更无动机,听来更像是捏造的。   “那你与沈姑娘为何打起来?”彭小丐问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是我先动的手。”明不详道,“我想试探她。我一出手,她就向我攻来,景风兄弟也帮她。她武功太高,我不得已只能将她击晕,景风兄弟就像发了疯似的攻向我,也不听我解释。”   杨衍道:“是啊,景风兄弟疯了似的,我都给吓着了。”过了会又叹道,“景风兄弟是真的喜欢沈姑娘。”   “也许景风兄弟也不知道铁剑银卫要来的事。”明不详又道,“也可能他们对我心有成见,知道我在试探,想先下手为强。”   他这两句依然是实话,却轻轻巧巧地将嫌疑引导至沈未辰瞒着李景风引来铁剑银卫,怕被李景风知道而灭口,又或者沈未辰知道明不详在试探自己,要杀人灭口。   “你要试探,也不用动手。”彭小丐皱眉道,“她对我们有恩。”   “当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明不详道,“若不是便罢,若真是她引来的,会有后患。”   一行人最终来到一间野店外,八人停下马来。为首那人招呼道:“小掌柜,彭前辈到了。”   野店中亮起灯火,前四后六,十个灯笼把个小店映得辉煌起来。杨衍本想搀扶明不详下马,明不详摇摇头道:“我没事。”两人并肩跟着彭小丐进店。   那店里放着三张桌子,以野店的规模来说不算小了。从里头走出一名身着深蓝棉袄,围着一条灰色棉织围巾,戴着双油腻黏乎手套的中年男子,身材略有些发福,一张脸和和气气,瞧着真像个掌柜,连身上都透出一股淡淡的猪油味。他身量矮小,比杨衍矮了大半颗头,见着彭小丐三人,忙拱手道:“彭老英雄,久仰,久仰。”   彭小丐冷冷道:“是该久仰。几年前在抚州,想在百鸡宴上下毒杀我的不就是你们?”   那掌柜似是一愣,干笑了几声,道:“请坐,请坐。”又见来的人少了一名,问道,“怎地少了一个?旧仔去哪了?”   “他让了匹马给老英雄。”一人回道。   杨衍这阵子跟着彭小丐行走,沿途听他说起江湖掌故,学了不少东西,渐渐懂得观察。他见那五人守在门口,看似护卫,实是怕自己等人逃脱,知道今日之会若是说不清楚,只怕要有一场打杀,当下凝神戒备。   四人各自坐下,掌柜的又招呼人取来酒水,并着些杂粮粥、腐乳、花生、酱菜,道:“诸位若是饿了,吃点东西。”说着又替四人斟酒。杨衍见他如此客气,知道是个先礼后兵,说不清就开打的架势。   只听彭小丐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我姓赵,叫我赵掌柜就好。”赵掌柜道,“彭老英雄,夜榜是收金买命的地方,江湖道上走,各有各的苦衷,还请莫要计较。”   “行,说吧!大伙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说夜榜见不得光?”彭小丐道,“你们找老子干啥事?难道说想拉老头入伙?”   “我就这样问,彭老英雄接着要往哪去?”赵掌柜问道。   “还真是不利索!你们要干嘛不说,反倒问起老子的去向,难不成甘肃归你们夜榜管,我还得打声招呼才能去?”   “不是这意思。”赵掌柜陪着笑道,“彭老前辈昨日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想是为了家眷的事情。我想彭老前辈心底是有些计较,只是不方便说。”   杨衍心想,昨日里发生的事,夜榜这么快就知道了?虽说就在附近,可这夜榜的消息也传得太快!   “我有什么计较我知道,倒是你,有什么计较?”彭小丐道,“别遮遮掩掩的,快说!”   赵掌柜见他直接,打了个哈哈,笑道:“夜榜最近有桩大买卖。买卖太大,估摸着有些吃不下,说是八万两一颗人头。”   杨衍心中一惊。莫说他,连彭小丐也吃了一惊。八万两的人头,这要杀的人是谁?彭小丐自己贵为丐帮江西总舵,名震天下,通缉令上也才千两银子,放到夜榜,估摸着三到五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能出得起八万两的人若非一方豪富便是大门派的主人,连他们也摆不平的事,得是多大的事?   “各位想也知道,出到八万两一颗人头,这对头可不比一般。身份高、功夫好,保镖也多,咱家掌柜琢磨着吃不下,又舍不得这桩买卖,直到听说彭老前辈入了甘肃,这才有了一点指望。”赵掌柜道。   “你要我帮你?”彭小丐道,“我不缺钱。”   “彭老英雄哪能沾这铜臭味。”赵掌柜道,“这是互相帮衬。”   “怎么个帮衬法?”彭小丐问。   “我猜彭老英雄受了这泼天大屈,想上昆仑申冤?我瞧着这事挺难。再说,老英雄今日又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仇恨更大。你一家死得如此憋屈,这口气怎么讨得回来?何况还有杨兄弟这层干系。照夜榜的道理,申冤不如报仇。”   杨衍心中一动,这人说要报仇,又提起自己与彭小丐一家,莫非……   彭小丐眉头一皱,似乎也嗅出这话语中隐含着一股不安的大浪。   “严家周围有门派庇护,无论去哪,身边几十上百个护卫总是有的,下手不易。明年昆仑共议,铁剑银卫加上华山弟子前后簇拥,说句实的,严非锡不想沾水,下雨都湿不了头发。”   他终于说出这名字了!杨衍心头激动。   他们要杀的人……他们要杀的人……   “但到了昆仑宫前,所有护卫都得停在山下等候,照规矩,不能带兵上山。要下手,只有趁这个时候。夜榜有针,有线,有门道,能帮三位混进昆仑宫。”   彭小丐已经听出话意,默然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喝得不尽兴,索性拿起酒壶,直接灌入口中。   “事成之后,夜榜必尽力帮老英雄找回孙儿,只望老英雄帮咱们干这桩买卖。”赵掌柜道,“替我们杀掉……”   “华山掌门,严非锡。”   杨衍脑中一热,只觉气血上涌,虽然还不到时辰,那丹毒却隐隐有发作之兆。   ※ ※ ※   顾青裳将沈未辰送回天水。沈未辰伤得重,发了高烧,只是昏昏沉沉,不住胡言乱语,顾青裳知道她担心李景风,却也无可奈何。   她探听到严三已离开甘肃,于是拿着沈未辰的令牌求助当地门派星宿派。青城大小姐的身份何等尊贵,星宿派立时派人来迎,名医妙药纷纷送呈,又派人八百里加急通知青城。   沈未辰休养了四五天,总算神智清醒。   沈雅言收到消息,担心爱女,快马加鞭一路自重庆赶来,跑了两天两夜,也不知累死多少好马,亲自抵达天水。沈未辰担心拖累顾青裳,央请星宿门封口,让顾青裳先行离去。顾青裳万般不舍,只得辞了沈未辰,独自返回衡山。   沈雅言看到爱女伤成这样,少不得又惊又怒,暴跳如雷,雇了马车将沈未辰送回青城。他本想斥责女儿,但看女儿受伤又是不忍。沈未辰自知荒唐,向父亲认错,沈雅言反倒安慰起来,说年轻人干些荒唐事原属情理之中,自己跟三叔四叔,还有楚夫人,年轻时也是荒唐得紧呢。沈未辰心中感动,紧拥着父亲撒娇,沈雅言拍着她背,只是安慰。   顾青裳回到衡山,一路上落落寡欢,虽知沈未辰必然平安,仍不免担忧。她这趟出门许久,想起书院,回衡山复命前先到山脚下的书院,看看那些调皮孩子有没有好好读书。   青衣书院的设置颇为简陋,一间两进大院,左边厢房住的是女子,右边厢房住男子,后院第一排是厨房,第二排住着五名照顾孩子生活起居的老师。   她刚推开大院门,就见着玉瓶儿正在打扫前院。玉瓶儿是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姑娘,今年十四,虽然脸上未施脂粉,一张白里透红的俏脸也极为娇艳,大家都说她是青衣书院第二美人。   至于第一美人,自然是顾青裳了。   玉瓶儿见着顾青裳,喜颜逐开,正要乐得大喊,顾青裳忙比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作声。玉瓶儿会意,扑了上来,对着顾青裳又蹭又搂,甚是亲昵,顾青裳见着孩子,这多日苦闷总算略有抒解。此时正是教学时间,顾青裳蹑手蹑脚来到教室外,想给这些孩子一个惊喜,问道:“今天是谁授课?”   玉瓶儿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是昨天新来的先生,陈先生要我们跟她学习呢。”   “新来的先生?”顾青裳大惑不解,书院哪来的钱请新的先生?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学生们背诵书文的声音。顾青裳走至前门,探头朝里一看,见到一名衣着素净,气质高雅的女子端坐在案桌前,不由得惊呼一声。   “师父!?”   李玄燹头也未抬,只是专注授课。 第92章 新岁旧仇   那些孩子见着顾青裳,一个个坐立难安。只是这新来的先生看着漂亮温和,却有一股自带的威仪,众人都不敢动,跟着把书文念了一遍,又听了讲解。顾青裳自也不好打扰师父教书,站在门口等了好半晌,才听李玄燹道:“大家歇会吧。”   顾青裳还来不及向师父问安,一众孩子早扑了上来,围着她又叫又跳,口中不住喊着“顾姐姐”,又拉她衣摆。顾青裳笑道:“别扯,衣服扯坏了。”说着抱起年纪最小的阿简,问道,“有没有好好读书?”   阿简才七岁,是书院四个男孩之一,听顾青裳问起,连忙点头说有。其他人见顾青裳抱起阿简,也纷纷吵着要抱,顾青裳哪抱得了这许多,又怕冷落师父,在每个人头上摸了几把,道:“你们都去休息吧,等会我考你们功课。”   那群孩子听说要考试,纷纷一哄而散,顾青裳环顾左右,问道:“孟南去哪了?”   “烧饼上个月就满十五了,在应家铁铺当学徒。”“烧饼”是陈孟南的小名,这孩子脸上长着麻点,像个烧饼似的。玉瓶儿低头道:“他没等着顾姑娘,不开心呢。”   顾青裳这才想起,书院说好只照顾这些孩子到十五岁,之后便要他们自立更生。玉瓶儿跟孟南两人是书院最早收养的孩子,她嫌两人本名陈六跟杜赔钱太难听,替两人重取了名字,一个叫孟南,一个叫玉瓶儿。这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孟南是书院第一个满十五的孩子,自己竟然忘了这事,她不禁内疚起来,道:“晚些我去铁铺找他。”   打发走玉瓶儿,顾青裳这才对李玄燹敛衽行礼,喊了声:“师父。”   李玄燹阖首示意,道:“陪师父走走。”   顾青裳问道:“去哪?”   李玄燹道:“就在这院子里吧。”   青衣书院也就一个四合院大小,中庭简陋,说是散步,不过就是沿着廊延兜着院子打转。顾青裳不好反驳,亦步亦趋跟在师父后面。   李玄燹问道:“你这次去青城见着沈公子,看他人品如何?”   顾青裳道:“斯文俊雅,仁善聪敏,人如其名,质如美玉,九大家的公子想来无一可比。”   李玄燹问道:“喜欢吗?”   顾青裳一愣,忙道:“沈公子眼界高,瞧不上弟子。”   李玄燹淡淡道:“你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欢,不用瞒着师父。”   顾青裳忙道:“弟子还想多陪师父几年。”   李玄燹点点头,道:“刚从崆峒回来?”   顾青裳一愣,怎地师父知道自己去了崆峒的事?这下被拆穿,不由得嚅喏道:“是。”   “没看上哥哥,却把妹妹带走了。”李玄燹道。   顾青裳听了这话,心中一突,不知师父会怎么处置这次胡闹,当下默不作声。不知不觉这四合院就走了一圈,两人依旧无言,顾青裳知道师父不说话是要等自己解释,心里兜兜转转许久,这才道:“沈家小妹功夫好,就这样轻易嫁人,未免可惜了。”   “这院子多大?”李玄燹忽问。顾青裳被师父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给懵住,过了会道:“东廊到西廊,约摸五十步宽。”   “小吗?”李玄燹问。   “现在不算小,若以后孩子多了,怕住不下。”顾青裳道。   “这些孩子还住得惯?”李玄燹又问,“总共住了多少人?”   顾青裳道:“十七……十六个孩子,还有四位老师,一个帮佣,没听过有人嫌弃。”   “我听说有个孩子刚离开书院。”李玄燹问道,“青裳,你说是外面好还是书院好?”   顾青裳道:“书院里头大家和睦,都是有感情的,到外头不知得吃多少苦,自然是书院好。”   李玄燹道:“出了书院,还在衡阳,离开衡阳,还在湖南,离开湖南,还有九大家,九大家之外,还有这天下。天下这么大,都是精彩的,那在书院的孩子就过得不好吗?”   顾青裳明白师父的意思,她向来敬爱师父,若是平时,就算有什么想反驳的也必咽了下去,但此刻她心中替沈未辰不值,犹豫了一会,道:“可天下这么大,不去看看,岂不可惜了?”   “你觉得可惜,可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别说天下,连自己的门派辖地都没出去过,难道都可惜?也要劝劝他们都走出去?”李玄燹道,“你养大了她的眼界,心就大了,心大了就塞不满,总是空的。”   顾青裳摇头道:“师父,沈家妹子是老鹰,被当成画眉关在笼子里,就失了本性。各安其所,各适本性,这是您教的。”   李玄燹道:“我没教你打开别人家的笼子。你觉得好的,对她未必是好。”   顾青裳急道:“可好不好也要让她见过了才算。凭什么她是九大家的女儿,就得去联姻,关在闺房里一辈子?”   李玄燹道:“楚夫人那样,不好吗?”   顾青裳道:“楚夫人那样好吗?以前她闯荡江湖多威风,现在都多少年没离开过重庆了?人家尊称她一声楚夫人,可难道昆仑共议这一票能是她楚夫人说了算?她也就是吹吹枕头风,私下帮着丈夫出点主意,大事还得看丈夫脸色。九大家的媳妇做到楚夫人这样多半就到头了,能管着家外事的统共也就一个,冷面夫人。她自个就是唐门掌事。这算什么?帮衬丈夫,帮衬自家,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命?这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出路?”   “她若想做事,还是有法子。”李玄燹道,“九大家女眷里还是有办事的人。”   “遇着旱涝,当个活菩萨降临人间,发点钱粮,露个面抚慰抚慰灾民,再蹲下身子吃几棵野草,落两滴泪,悲天悯人一会?九大家的姑娘比她真心的未必多,比她会演的不会少。”顾青裳向来敬爱师父,从不敢大声顶撞,更不用谈忤逆,可为替沈未辰抱不平,此刻语气竟有些重了,“就算嫁给三爷这样的英雄,也就是生孩子,养孩子,支使下人,算帐持家。三爷能让她出门,能让她管事吗?何况她还不见得喜欢三爷。”   李玄燹看着顾青裳,眼中并无责备,仍是温柔爱护之色,只摇头道:“她不是你书院的学生,走什么路由不得你做主。你今日爱惜她,也许过些年,你会后悔今日莽撞。”   “我没替她选,只是带她出去看看。”顾青裳大声道,“要被关着还是飞出去,都得是她自己乐意。”   她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失态,转过头去,见书院孩子纷纷探头来看,个个神情讶异,忙收敛心神。几名先生知道年长者是衡山掌门,哪能这样被看热闹?忙驱赶孩子进屋。   顾青裳觉得失礼,垂首低声道:“师父,弟子失态,请师父责罚。”   她从未这样与师父说过话,沈未辰与她相交不过数月,虽然两人极为投契,许为知己,但她也料不到会为了沈未辰与师父如此争执。   或许是因为沈未辰太好了,美貌、善良、聪明、细心,既无九大家贵胄的架子,又是武学奇才,仿佛天下间所有好处都集于她一人身上。她若是个男人,这天下定有她的名声,就因为是个女人,是九大家的千金,后半生的命就像是早已注定了似的。   天晓得自己多不甘心?如果连沈未辰这样的女子都被注定了下半生,那其他姑娘还有什么指望?难道个个都得认命?也因为这么不甘心,才会与师父起争执吧。   李玄燹望向中庭,园中栽着一株梅树,孤零零的,只此一株,显得有些寂寞。她走到梅树下,抬头望着枝丫,道:“这里也种了梅树呢。”   顾青裳道:“师父喜欢梅花,我就种了,只是地方小,只栽了这一株。我来到这,每次见着它,都能想到师父。师父怎么教我,待我怎样好,我就要怎样教这些孩子,待这些孩子怎样好。”   她方才对师父无礼,此刻思之犹然惭愧,这番话虽是说来和缓气氛,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却也是真情实意,肺腑之言。   李玄燹沉默良久,这才开口说道:“你既然这么爱管沈家的事,那就嫁去沈家吧。”她接着道,“我打算把你许配给沈公子。你当了她嫂子,要对她说什么也方便。”   顾青裳大吃一惊,忙道:“师父!”   李玄燹道:“你们在崆峒惹下大祸,消息早传来了。协助彭小丐抓华山三子,点苍跟华山不会不出面威逼青城,衡山要巩固跟青城的关系,联姻是最有用的。你嫁给沈公子,衡山就是青城的后援,足够跟点苍华山分庭抗礼,就算沈家姑娘嫁给华山或点苍,女儿终究是外人,沈掌门这一票都不会动摇。”   顾青裳大声道:“凭什么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难道我嫁给沈家,师父就不把我当弟子看了?”   李玄燹道:“你觉得不公道,师父也觉得不公道,但世情如此。冷面夫人只有一个,你若想改这世情,你就得先顺着这世情。”   李玄燹抬头望向梅树,树枝上未见花芽,也不知这株梅树开不开得了花。过了会,她缓缓道:“你难道就不想让这天下看女人做一次主?”   ※       ※       ※   顾青裳送走了师父,答应了稍后回衡山复命,又返回书院。刚一推开门,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那是离开书院不久的学生陈孟南正与玉瓶儿说话。两人就站在门后,见她回来都吃了一惊,玉瓶儿更是红着一张脸。陈孟南见着顾青裳,甚是欢喜,喊道:“顾姐姐!”   顾青裳见陈孟南掌心放着一小块白闪闪的物事,见着自己,立即收至身后。她好奇心起,问道:“手里是什么?”   陈孟南脸一红,正要收起,被顾青裳一把抓住拳头,笑吟吟道:“做什么坏事呢?”说着扳开他掌心。原来是一块小小的铁制品,模样像是个观音菩萨手持的玉露水瓶,虽然粗糙,但也颇具形貌。顾青裳不由得笑道:“还挺有几分模样的。”   陈孟南与玉瓶儿同时来到书院,这当中故事还与顾青裳开这青衣书院有些渊源,顾青裳自然清楚两人关系。只是当时两人年纪尚小,现在陈孟南都到了离开书院的年纪,方才玉瓶儿说他去了应家铁铺做工,想来是在那里学会的手艺。   顾青裳原本情绪低落,见着昔日学生重回书院,心情略放宽了些,不由得起了捉弄之心,笑道:“挺好看的,送给顾姐姐好不?”   陈孟南甚是尴尬,瞅了眼玉瓶儿,见玉瓶儿点了点头。他本想开口,却又犹豫,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我用铁铺里的废料打的,原是要送给玉瓶儿。顾姐姐喜欢,我再打一个送你。”   顾青裳故作不悦道:“第一个不是送我,是送玉瓶儿?算啦,第二个也不值钱。”   玉瓶儿忙道:“不是!顾姑娘喜欢,就送顾姑娘吧!”   顾青裳又道:“不了,不是我的东西,不要。等明年玉瓶儿也离开书院,到时你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再来书院探望,我留这玩意干嘛,放着生锈吗?”   陈孟南窘道:“书院我会回来的,这儿还有许多弟妹呢。可这……这……顾姐姐是我恩人,可我要跟玉瓶儿过一辈子,所以……唉……这不一样……第二个第三个我都给顾姐姐,就这个……”   玉瓶儿听他说得坦率,不由得大羞,腊月天里,脸红得像火烧似的。顾青裳见两个孩子窘迫,笑道:“逗你们玩呢,还真抢你定情信物?”说着将铁瓶交给玉瓶儿,道:“这玩意你得上油,不然很快就锈坏了。”   玉瓶儿道:“我每天都上油!”   陈孟南忙道:“我时常看着,不会坏。”   这是陈孟南离开书院后第一次回来,还带了一袋蜜饯。顾青裳就坐在院前阶梯上,看著书院那群孩子围着他两人。只听陈孟南喊道:“都有,别急,都有的!”顾青裳见他把纸袋交给玉瓶儿,自个却走了过来。   “别一挣到钱就装阔,省着点花。”顾青裳见他走来,嘱咐道,“以后多来看看孩子就好。”   “顾姐姐,我跟陈先生说好了,我在应家铁铺当学徒,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三钱银子供给。我留个一钱购置些杂物也敷余,剩下两钱,虽然少,但我想留给书院,给弟妹们添些衣食也好。”   顾青裳挥手道:“你这两钱银子抵什么用?还不如攒起来,以后有你穷的时候。”   陈孟南道:“书院也很缺钱的。”   顾青裳摇摇头,道:“现在缺,兴许以后就不缺了。”   她望着中庭梅树,若有所思。   ※       ※       ※   沈未辰回到青城,立即请来朱门殇医治。沈雅言自去向掌门汇报,只留雅夫人照顾女儿。   朱门殇检视伤口,道:“我不是给你们留了金创药,怎地不用?”口气极是不满。   沈未辰答道:“路上送人了。”   朱门殇愠道:“送谁用得了这么多?!”又道,“这下好,这伤口得留疤。”   雅夫人听了这话,险些晕过去,急忙道:“朱大夫你医术高明,肩膀上那两道伤口都没留疤。小小还没出嫁,肚子上这样一道伤,能看吗?”   朱门殇替沈未辰掩上棉被,起身道:“方敬酒的剑利,伤口虽深,创面却小,我人又在左近,第二天就替小妹上了药,又用了密传的生肤膏,这才不留疤痕。现在这道伤口虽然也是利器所成,但在天水耽搁了几天,总算这大夫还有点本事,施救得当,可要像肩膀上那样是不可能了,总会留下些痕迹,顶多淡些罢了。”   “多淡?太阳底下看得见吗?”雅夫人忙问道。   “太阳底下都看不见,那不就睁眼瞎了?”朱门殇暗自翻了个白眼,道,“总之看得见。”   沈未辰安慰母亲道:“这伤口不大,看不清的。”   雅夫人大怒道:“一寸多了,还叫不大?难不成要一尺才叫大?就叫你不要乱跑,你去汉水干嘛?那个顾青裳忒没教养,怎地拐带别人家姑娘出门?我让人去通知李掌门,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不,得让她亲自来青城谢罪才行!不,谢罪还太便宜她,得重罚,重罚!非要李掌门给个交代不可!”   沈未辰道:“跟顾姐姐没干系,是我自己要去的,顾姐姐只是帮我。要怪也得怪明不详才对,是他伤了我。”   雅夫人道:“通缉早发出去了,五百两悬赏,不抓回来千刀万剐怎么甘心?唉,通缉也太便宜,应该要发仇名状!”   沈未辰忙道:“别发仇名状,通缉就行!”她这趟出游,见识渐多,对仇名状这祸延子孙的处置实是厌恶。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道:“雅夫人,你别打扰小妹了。她要是休息得不够,疤痕会更深的。”   这话果然有用,雅夫人立时噤声,过了会又道:“朱大夫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跟小小说。”   朱门殇道:“长话短说,小妹需要多休息。”   雅夫人忙道:“就几句。”   朱门殇离去后,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巾,问道:“这是哪来的?”   沈未辰认得是严烜城所赠的手巾,不满道:“娘,你翻我房间?”   雅夫人道:“不在你房里找线索,上哪找你去?我瞧着这是两句情诗,是不是那个李景风送的?我打听过这人,一年多前还是个店小二,惹这么多麻烦,就算救过你哥,帮他在青城找个差事也就够了,竟然还跟他结拜?我真不懂你哥在想什么!”   一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由黯然。他最终跟了夜榜去,眼下也不知生死如何……   雅夫人见她默然不语,以为是默认,讶异道:“真是他送的?”   沈未辰苦笑道:“那个邂字景风都不知道会不会写呢。这跟他没关系,是严家大公子送的。”   雅夫人一愣,笑道:“原来是华山世子?这样说来,你去汉水也不是为了找人而已?”说着眉头一皱,又道,“可近来华山跟咱们青城交恶……行,我跟你爹说去,看这事怎么处理。”   沈未辰知道母亲误会,忙道:“娘,你别多心,这就是普通礼物,我不想嫁人。”   雅夫人笑道:“骗你娘没读过书?这字里的意思娘可清楚得很。难怪你连三爷都不嫁!你不拿出来,就是怕爹跟掌门为难吧?别怕,这事娘替你做主!”   沈未辰大急,待要起身阻止,起得太急,牵动伤口,一阵剧疼,不禁“唉哟”一声。雅夫人忙扶住她道:“起来干嘛?快躺好,躺好!”   沈未辰实在不想与母亲纠缠,只道:“女儿真没那个意思。这诗只有上半段,是不求再会之意,我没酬还下半段,就是暗示,严公子是豁达君子,饱读诗书,当能理解。娘若不信,可以问哥哥。总之,这事不要让爹知道,别给他添麻烦。纵然说了媒,我也不嫁。”   雅夫人素知这女儿细心熨贴,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怕嫁与华山会给青城添麻烦,当下半信半疑,只道:“自己跟你爹说去。”   沈未辰点点头,又问:“哥哥呢?”   雅夫人皱眉道:“还提你哥?你的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前回是为了救他,这回又是替他找兄弟!”   沈未辰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找的。”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在门口敲了两下,雅夫人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沈未辰转头望去,见朱门殇挤眉弄眼,知道他是帮自己,当下微笑示意,两人心照不宣。   沈未辰小歇片刻,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是父亲,睁开眼来,轻轻唤了声:“爹。”   沈雅言在床沿坐下,沈未辰见父亲手上端了一盘枇杷,笑道:“就知道爹疼我。”   沈雅言道:“这是你娘让我送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剥了个枇杷,送到沈未辰嘴边,沈未辰仰起身,吃了一口,汁液饱满,满嘴鲜甜。沈雅言取了手巾替女儿擦拭嘴角,沈未辰笑道:“爹,我自个来。”   沈雅言道:“我这手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剥,你自己吃。”说着将盘子放在床边,径自剥去果皮,又问,“那个李景风是什么人?你哥看重他,楚夫人也说要救他,听说连齐三爷都想保他,你还大老远跑去找他?”   沈未辰听父亲提起李景风,当下便把当初沈玉倾与李景风如何相识,以及李景风去了崆峒等事说了。这故事本长,她说得认真,竟是巨细靡遗,连同自己在崆峒遇到李景风的事也说了个大概。   这一说便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沈未辰说得困倦,见父亲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爹?”   沈雅言仿佛刚回过神来,轻轻喔了一声,道:“她救过你跟你大哥,你去帮他也属义气,情理之中。不过他杀杜俊时与你说的那番话……”   沈雅言沉思片刻,摇头道:“他本领低微,脑筋又笨,好高骛远,好大喜功,想逞英雄,说些看似冠冕堂皇的歪理,这不是好事。他若肯回青城,如楚夫人所言,让他隐姓埋名,好生过活便是。”   沈未辰见父亲对李景风志向不以为然,摇头道:“景风本领不高,但说他笨则未必,他只是书读得少,见识不多,其实聪明灵活。若真的笨,哪能想出这许多道理?”   沈雅言道:“九大家这些规矩其来有自,他妄自批评,自以为是,难道还不是歪理?没了规矩,怎么正方圆?”   沈未辰道:“他也没批评九大家的规矩。”她话锋一转,忽地说道,“有件事,我想跟爹商量。”   沈雅言见女儿认真,问道:“什么事?”   沈未辰道:“三清无上心法我已练到二品,想学一品。”   沈雅言皱起眉头道:“你学这干嘛?难道还想出门去打打杀杀?再说,这心法传男不传女,以免泄露出去,这是祖训。”   沈未辰笑道:“我终身不嫁,就不会泄露了。”   沈雅言皱眉道:“胡说什么?又不是衡山掌门,也不是尼姑,凭什么不嫁?你瞧楚夫人年轻时心高气傲,齐家诸葛家两家兄弟都不嫁,最后不也是嫁给掌门?”接着又道,“你娘想让你嫁到名门,爹寻思不用,那怕一个乞丐,入了青城便是名门。那些所谓门当户对都是小家子气的门户之见,若怕你吃苦,几万两银子打发下去,还有什么苦要吃?你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是个规矩人就好。”   沈未辰不想与父亲争辩,只撒娇道:“我学武功也不见得就要打打杀杀,窝在青城打发时间也好。”   沈雅言道:“天下功夫多了去,青城底下大小派门上百,你能都学全?这一品三清无上心法你是断断不能学的。”   沈未辰见父亲始终不肯松口,叹了口气道:“女儿知道了。”   沈雅言见女儿失望,欲言又止,过了会道:“你歇着吧。”说完替沈未辰盖上棉被,径自去了。   沈未辰将养了几天,始终不见沈玉倾来探看,问了来换药的朱门殇,果不其然,是被雅夫人给挡下了。雅夫人始终觉得女儿是替哥哥出头,不免心疼,对沈玉倾丝毫不假辞色,沈玉倾虽然担心小妹,也只能靠着朱门殇传递消息。   沈未辰闲着无事,又拿起雕刀,刻了尊朱门殇,被母亲看见,又是一顿念叨,她只推说是感谢朱门殇救治。楚夫人哼了一声,道:“谢什么,没给钱吗?”   眼看年关将近,青城上下忙成一团。   青城是大家族,沈氏一脉单在重庆青城门中领有执事的亲眷便有数十户数百人之众,年关时全聚在太平阁开宴。这些个沈未辰的堂兄弟姊妹不少是从小熟识的,当然也有些表兄打过娶表妹为妻的算盘,可惜会留在青城领职事的表哥多半是母亲嫁得不好的远亲,雅夫人看不上眼,都是能挡就挡,能驱赶便驱赶,这些表兄弟也就盼着过年时见上表妹一面了。   朱门殇调养得宜,沈未辰自觉身体康复不少,已能下床走动,只是腹部仍有些麻痒疼痛,知道是伤口愈合之故。小年夜晚上,沈未辰仍没见着沈玉倾,心中挂念,又想沈玉倾定然也挂念自己,于是换上暖衣,抱了手炉,往沈玉倾房间走去。   沈庸辞与沈雅言一家都住在长生殿,以前三叔、四叔跟姑姑们在时也住在这,其他远亲则住养生院,姑姑出嫁后,三叔、四叔驻守黔地,长生殿便空了许多。掌门沈庸辞的房间在正中,隔着两个院子便是沈雅言夫妻房间,女眷在西厢,男丁在东厢。   往沈玉倾房间有几条路,寻常人只能从外侧廊道绕去,以免路过掌门居所,惊扰掌门,这条路也是巡逻最多的地方。沈未辰是近亲,兄妹俩感情又好,自然无此顾忌,从内侧廊道走去,穿过两个院子,来到掌门居所外。她恐被掌门发现,快步走过,忽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由得一怔,忙找了处假山躲起来。   她凝神细听,只听沈庸辞道:“华山点苍连番来信,要青城给个交代,这事原是咱们理亏。”   原来沈雅言与沈庸辞在院中说话,沈未辰放下心来,却又狐疑。又听父亲低声下气说道:“这事是我们家小小有错。我没管教好女儿,替小小向掌门、弟妹道歉。若要责罚,算在我头上便是。”   沈未辰这才明白,原来这几日华山与点苍不住来信,要自己为在崆峒帮助彭小丐之事给个交代。父亲绝口不提是怕自己心情受影响,不利于养伤,私下却来向掌门赔罪。   一念及此,沈未辰不由得心中一动。她深知父亲当年失了掌门继承权,多年来对二叔颇有怨怼之意,常常暗中给大哥使小绊子,惹得楚夫人不快。父亲仗恃身份,浑不在意,有时飞扬跋扈,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现今竟然为了自己对掌门低声下气。   “青城哪里理亏了?严非锡还抓过玉儿,一报还一报罢了!”又一个女声怒斥道,“要什么交代?庸辞,咱们青城不能处处退让!他华山凭什么横?靠着点苍给他撑腰?就这桩事,点苍凭什么也来要交代?盟主他还没选上,就想调停?”   原来楚夫人也在,只听她继续骂道:“谁不知道华山就是点苍的狗!指着鸡头,不敢咬鸡屁股的狗!”   “华山发了彭小丐仇名状,小小帮着彭小丐,就是义助。”沈庸辞话没说完便被楚夫人打断:“得了,仇名状的规矩我不懂?义助是当下帮忙,生死不论。现在彭小丐不在青城,小小离义助远得很。若华山想让我们交出小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带兵来捉!就看他有没有那出息!”   只听沈庸辞道:“我不在谦堂商议这事,却请大哥来院里,就是希望小小这件事情咱俩夫妻能私下琢磨一番。他们要威逼,咱们也不能退让,只是华山点苍一北一南,两边联手,这场仗不好打。唐门与华山有隙,也是盟友,可以联络。”   沈庸辞沉吟半晌,又道:“这还不够,得衡山援助才行。”   “他们衡山哪好置身事外?要不是她徒弟拐带我们家小小,能闹出这事?”这是母亲雅夫人的声音,就不知道哥哥在不在这。   “衡山帮忙,就是少林帮忙。”沈雅言道,“李掌门跟觉空首座是挚交,少林为着疆界不清不楚的事也跟华山闹了几十年呢。”   沈庸辞道:“觉空首座终究不是方丈,少林未必会帮忙,但声援是必然。还有武当……”   楚夫人道:“襄阳帮还行,至于玄虚道长……指望他还不如去庙里搬尊神像挡在路上,都比他管用——要是华山真派兵来了,还得费心去挪一下。”   “衡山未必会援助我们。”沈庸辞道,“丐帮还在后头虎视眈眈呢。铁剑银卫不出甘肃,若没了衡山支持,青城的形势便难了。”   沈未辰心中一惊,为着自己一时任性,竟要惹出这么大风波?   只听楚夫人怒道:“玉儿帮了李掌门这么多忙,衡山真能坐视?”   沈庸辞道:“李掌门也是东西夹击,想帮忙也不易。”   楚夫人道:“他们真要打,难道青城就得让?”   沈庸辞道:“那也不用。点苍的打算……夫人,你认识副掌比我们久,自然是清楚的了。”   过了好半晌,楚夫人才道:“我懂,你的意思是,若衡山不帮忙,这次昆仑共议你就支持点苍,免去一场刀兵是吗?”   此后再无话语,沈未辰明白,这是四人达成协议的意思,不禁黯然,心想:“大哥奔波了一年多,好不容易事成,却败在我手上?”   她正要离去,又听沈庸辞道:“弟妹,你陪嫂子待会,我跟掌门还有事要聊。”不一会,只见父亲与掌门从院中走出,沈未辰忙躲在假山后,不敢妄动。   沈庸辞问道:“大哥,你私下找我说话,是什么事?”   “小小有天赋,掌门是知道的。”沈雅言道,“我想教她一品三清无上心法,你觉得怎样?”   “规矩向来是传男不传女。”沈庸辞道,“小小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岂不是外泄?大姐二妹也都没学。”   “行了,大妹子跟小妹子的资质,四品都练不到,你双手捧到她们面前她们也学不了。可小小不同,她能成。”沈雅言道,“要说怕外泄,各门各派谁家武功没外泄?青城多少嫡传男丁都练过,能保证他们不外泄?我寻思这规矩没意思。小小性格你是知道的,她不会把本门内功心法传授给外人。”   沈庸辞道:“这是祖训。何况小小才刚惹出这么大事,还学这么高深的武功做什么?”   沈雅言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她是我女儿。也许她武功学得再多,嫁了人也就在家享福,养儿育女,可我就想知道我这女儿的天分有多高,到底能有多大本事,就算那些本事没丁点用处,那也是我女儿自己的本事。我能指着小小对别人说,‘瞧,这是我女儿!你们别瞧不起她是个姑娘,你们十个八个上,都不是她对手!’我就想这样说一句:‘你们猜,青城功夫最高的是谁?不是哪家公子,也不是哪个门派掌门。青城功夫最好的那个人叫沈未辰,是我沈雅言的女儿!’”   沈未辰眼眶一红,忙捂住嘴才没啜泣出声。   沈庸辞沉默了好一阵,这才说道:“让我斟酌几日。”   “无论掌门答不答应,我都会教小小,只是先告知掌门。小小她不知者无罪,所有处罚都落在她爹身上就是。”过了会,沈雅言弯腰作揖,行个大礼道,“以后玉儿所有政务我都会尽力辅佐,请掌门不要怪罪小小。”   等父亲与娘走远了,沈未辰这才走出,快步往沈玉倾房间走去。只是这一耽搁,时间晚了,也不知哥哥睡了没。   她来到沈玉倾书房外,只见书房中灯火通明,沈玉倾正与谢孤白对坐,两人手上都持着兵旗。   “在华山境内打水战不利,让襄阳帮把水上战船都退往湖北,那里是武当境内,华山不敢造次。等他们渡河上岸,我们守在汉中南方。”谢孤白道,“陕南易守,跟他们拖延。”   沈玉倾道:“点苍势大,只怕久守之后,死伤必多。”   “只要衡山支持,这一仗就不用打。”谢孤白道,“幸好顾姑娘是个美人,就是气性高些,喜欢小妹多过喜欢你。”   沈玉倾苦笑道:“大哥又来调侃我。”   “我这不算调侃。”谢孤白收起军旗,道,“若朱大夫在,他定会说,小心你妹子绿了你——这才算调侃。”   沈玉倾只是微笑不语。   沈未辰知道他们在筹谋布置,以便应战。她走到房门前,早有婢女来迎,通报道:“大公子,二姑娘来了!”   沈玉倾甚是讶异,开了门,见小妹两眼通红站在门口,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笑道:“没事,就觉得自己命好。”说完抱住沈玉倾,久久不能言语。   沈玉倾一头雾水,不过他许久未见小妹,此时见着她,自是喜不自胜。   ※       ※       ※   除夕夜,谢、朱二人在青城俱无亲人。前一年时还有些生份,两人在青城住了一年多,朱门殇开义诊,又替沈家人诊治伤病,谢孤白替沈玉倾出谋划策,把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与青城众人都熟悉了。沈玉倾邀请两人入席,只是以两人身份,除夕夜定然上不了主桌。   朱门殇不想与陌生人同桌,谢孤白也婉拒。沈未辰伤势大好,已能走动,特地提了酒给朱门殇,要他与谢孤白共饮。   “除夕夜,青城的妓院都没开。”沈未辰笑道,“让谢先生与你同乐一番。”   朱门殇骂道:“你这嘴,跟谁学得这样滑了?让你爹听见,赏你个大耳光!”   “我爹要是听见了,我就说跟你学的,爹一定信。”沈未辰笑道,“我就一耳光,爹肯定打断你两条腿。”   朱门殇骂道:“胡说八道!行了,快去打扮打扮,家宴上好招蜂引蝶去!”   当天家宴结束,沈玉倾与沈未辰两人仍是请了谢朱两人过来,另开一宴,陪着两人喝酒。沈未辰与沈玉倾互换了红包,沈未辰又伸手向朱门殇讨红包,朱门殇骂道:“你什么身份,跟我讨红包?”   沈未辰笑道:“你年纪大些,是长辈,当然要给红包。”   朱门殇骂道:“找你大哥的大哥要去!”   谢孤白还当真准备了两个红包,只是不是银两。   给沈未辰的是一本书。   “这是若善写的《胧舆山记》下册。”谢孤白道,“市面上已绝版,我也只剩下这本。”   给沈玉倾的却是一张抵御华山点苍之用的布阵图。   “昨夜方才完工,正好赶上除夕。”谢孤白道。   沈未辰也准备了两份礼物,是谢孤白与朱门殇的雕像。   “我亲手刻的。”沈未辰笑道,“躺在床上几天,闲着没事,就刻了这两尊木像。”   “怎么没有景风的?”朱门殇问。   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禁心里一酸,过了会道:“我手没这么快,横竖他人又不在,先放着,等下次见面再说。”   朱门殇忍不住调侃道:“下次都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还……”他话说到嘴边,察觉失言,硬生生改口道,“还在外头流浪。”   众人哪不知道他本来要说的是什么,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谢孤白拍拍朱门殇肩膀,指着酒壶道:“多喝点,这壶都是你的。”   朱门殇一咬牙,抓起酒壶咕噜噜一饮而尽,一张脸红得火烧似的,道:“还有没有别的礼物?”   沈玉倾亲自替谢孤白画了一幅泼墨山水,又替朱门殇准备了一套新针具,那是他事先套了朱门殇的话,特地请巧匠制作的,替换朱门殇那套用了多年的针具。   这下就真剩下朱门殇没准备礼物红包了,被沈家兄妹和谢孤白轮番挤兑,直至最后不堪其扰,他拼着一口气,把自己珍藏的四颗救命药丸——包括李景风的一份送给了几人。   直到子时,沈家兄妹才告辞离去,回长生殿与家人守岁。朱门殇一桌酒菜损失了四颗救命药丸,懊恼不已,又喝得大醉,只等着初三妓院开张,尽情享乐一番。   也就是初三,该来的总会来。   第一封书信是北面边界传来的,说是华山三位公子已经过了边界,递上文书要拜访青城。   第二封是黔南的书信,说诸葛然领着诸葛家二公子亲自来访,不日便到。   这两封信本是意料之中,唯独衡山那边却无消息。   左等右等,好容易等来了第三封信,却是来自嵩山,说是嵩山苏掌门的一对儿女带了文书,要求见青城掌门。   沈玉倾皱眉道:“嵩山也来了?”嵩山向来与华山交好,但毕竟两派间路途遥远,又隶属于亲衡山的少林底下,当初并未将其估计在内。   第四封信就来自少林,来者竟然还是那个原本一心向佛,却误投入俗僧门下,四院八堂之一负责对外事务的观音院正念堂觉闻住持。   到底又跟少林有什么干系?沈玉倾问道:“难道是衡山不便出面,让少林代为处置?所以觉空首座派了同为俗僧的觉闻住持过来调停?”   最出乎意料的还是第五封信。来自唐门,使者是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   作为盟友,唐门主动来援,这让沈玉倾倍感窝心。谢孤白却道:“先别急着高兴,二姑娘未必怀着好意来,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   沈玉倾与沈未辰同时笑道:“难不成是为了眉毛来的?”   朱门殇臭着一张脸,只不理三人。   然而他们最想听到的衡山却是一直没消息。   直到深夜,第六封书信才到,衡山使者顾青裳求见青城掌门。   正月初五,数十辆马车,还有一名孤身单骑的女子,陆续进入青城。   “这下好,九大家来了五加一,派人去把崆峒、武当、丐帮的人请一请。”朱门殇道,“我瞧也不用上昆仑宫了,就这几天,在青城,咱们就把那什么昆仑共议给他娘的办了。” 第93章 纸上谈兵(上)   “上次来这,也才不到两年的事。”诸葛然沉吟道,“没想这么快又来了。”   “重庆府的驰道修得很平整,马车没半点颠簸。”诸葛长瞻道,“维持得挺好。黔南一代的百姓虽然穷点,这里气象又不同,青城治理得不错。”   “你还注意到不少。”诸葛然道,“挺好的。”   “二叔常说,要注意细节。”诸葛长瞻道,“道路是国之本,驰道荒废的地方治理松散,商旅不经,必然穷困。”   诸葛然很是满意,他摸了摸左腿,缓缓道:“这条道还远得很,也不知道成不成,也不知有什么变数,先谋划着总没错。长瞻,看得不够远,就会走错路,走绝路,看得太远,脚下就被石头绊着了。走一步,望一步,步子才迈得大。”诸葛然转了转手杖,“沈玉倾有本事,你这次见着他,要跟他学学。”   他转过头去,见侄子正望向窗外,拿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两下。   像是被这“咚咚”两声响给唤回神来,诸葛长瞻醒觉过来,指着窗外笑道:“二叔,刚才外面有个漂亮姑娘!”   诸葛然把头探了过去,问:“哪?”   诸葛长瞻笑道:“突然跑远了,多半是咱们车队惊了人家。”   诸葛然板起脸骂道:“跟你说话呢,你尽顾着看娘们!”   诸葛长瞻撇了撇嘴道:“怕是怪侄儿看到漂亮姑娘,没指给二叔瞧吧?”   诸葛然道:“刚才说的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诸葛长瞻问道,“二叔,咱门直上青城?”   诸葛然道:“不,先等严家那两个崽。”   诸葛长瞻疑问:“这不是摆明了告诉青城咱们跟华山有勾结?”   诸葛然也望向窗外,缓缓道:“就是要让青城知道,我们是明摆着勾结。”   ※      ※      ※   马车停在青城最大的客栈竹香楼前,就是当初谢孤白等人住过的客栈。诸葛然刚下车就认出了停在客栈附近的华山车队,为首一人双眉下垂,脸颊细瘦,他认不得此人,倒是认得他身后的严昭畴与严旭亭,还有那个身形高大,异常壮硕的杜若松。当下他便猜到那陌生人是谁,果见那人弯腰作揖,行礼道:“晚辈严烜城,见过副掌。”   诸葛然举起手杖指了指对方,算是行了礼,说道:“严大公子,幸会。”又指着诸葛长瞻道,“这是我二侄子。长瞻,来见过几位公子。”   当下众人各自报了名号,叙礼已毕,诸葛然问道:“这次来青城,是你主事?”   严昭畴上前一步,恭敬道:“是我主事。大哥没来过青城,凑个热闹,我便带他同行了。”   “果然还是严昭畴主事。”严非锡对这个大儿子的抱怨诸葛然可没少听过,他心想:“华山要说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传嫡不传长。”   诸葛然点点头,道:“行。”又道,“别急,吃个茶再去。”   严昭畴对严烜城道:“大哥,我陪副掌喝杯茶。”   严烜城点头道:“我留在这等亦霖兄与银铮。”   话音刚落,一辆马车自巷口转入,打的正是嵩山旗号。严旭亭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在竹香楼前停下,先闻一串银铃般的声音唤道:“烜哥!畴哥!旭哥!”诸葛然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从车上跳下,拉着严烜城三人就打招呼。那个鲜少开口,一直落落寡欢的严旭亭见着这少女,也笑道:“银铮妹子,好久不见。我还想着过几个月上你们那拜访呢。”   苏银铮噘着嘴道:“你这谎说得不高明!烜哥有空来,偏你跟畴哥没空?肯定是忙着互找麻烦!你们这叫汲汲营营,灵色才上不去!”   严旭亭正要回嘴,又有一人从马车上走下。诸葛然看去,只见那人二十六七岁,眉宇间颇见英气,料来便是苏长宁的养子苏亦霖了。   只听那青年喊道:“二妹,别瞎闹,先见过诸葛掌门。”   苏银铮“喔”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又是一垂睫,这才算是正眼对上了诸葛然。诸葛然向来忌恨人家说他矮,苏银铮这动作极不礼貌,严家三兄弟都吃了一惊。   苏亦霖忙行礼道:“晚辈苏亦霖,舍妹苏银铮,见过副掌!”   苏银铮浑然不觉自己失态,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诸葛然,又歪着头,过了会,四指扣顶,拇指按在眉稍,压眉低眼盯着诸葛然。诸葛然不知她这动作有何古怪,只觉模样有趣,苏亦霖与严家兄弟当然知道,各个暗道不妙,连忙同声喝止。苏银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来,又转头看向诸葛长瞻。诸葛长瞻见她可爱,笑道:“妹子看我做什么?”   苏银铮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诸葛长瞻脸上的痣,问道:“你这个胎记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   她这话说得唐突,苏亦霖听她一开口又得罪人,斥责道:“二妹,你再乱说话,就回客栈去,今天别进青城了!”   严烜城忙道:“长瞻兄,银铮小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严昭畴倒是不慌不忙,只对诸葛然道:“副掌,人到齐了,咱们动身吧?”他这招转移话题实是围魏救赵之计,只是对诸葛然自然不起作用。   诸葛然稍稍扬了下眉,道:“不急,让她把话说完。”说着看向苏银铮与诸葛长瞻。诸葛长瞻却不生气,笑道:“是天生的。”   苏银铮黯然道:“你笑起来挺好看,要是没这颗痣,这块胎记,你爹娘肯定更疼你一些。”   她这话正说中诸葛长瞻心事,他因貌陋,打小母亲便偏爱长兄,对他格外严苛,却对哥哥诸葛听冠百般骄纵。诸葛然自幼残疾,诸葛焉对弟弟极是关照,手足之情深重,诸葛听冠连父亲这点好处都没学到,也跟着母亲对自己弟弟冷嘲热讽。诸葛长瞻从小便养成对哥哥处处忍让的习惯,可不管他怎样努力,母亲仍是少拿正眼瞧他。   也不知苏银铮说这话是巧合还是出于什么奇怪理由,诸葛长瞻见她神情诚恳,像是真心替自己惋惜般,心中一酸,道:“爹娘对我挺好的。”   “你说他笑起来好看,那我怎样?”诸葛然问道,“你刚才打量我许久,我有哪里好看吗?”   苏银铮又回头看向诸葛然,道:“你就是诸葛副掌?我常听人提起。”又用手比划了一下身高,道,“比我矮的长辈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接着又道,“瞧着挺可爱的。”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苏亦霖甚至已打算当场将这妹妹塞回车里送回嵩山。   诸葛然“嘿”了一声,正要发作,见苏银铮天真烂漫,并未因身高瞧不起自己的模样,转念一想:“我是真矮,跟一个娃儿计较什么?”于是微笑道:“我瞧你也挺可爱,让人发不出脾气。”   众人见诸葛然竟不生气,这比苏银铮说出那话还让人吃惊。苏亦霖却想:“下回绝不带妹妹出门了。”   他这趟出门,本是要办正事,苏银铮死活要跟来,他估计她是想趁机打探李景风的消息。一家人耐不住苏银铮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料想此行当无凶险,不得已苏亦霖才带她出门。   诸葛然道:“走吧,该去青城了。”   ※        ※        ※   路过点苍车队的那女子便是顾青裳,她望见点苍车队,当即加快马速,越过车队,先一步抵达青城,递上名帖,求见掌门,反成了六批人中最早抵达的一个。   她刚到钧天殿,还没等来沈庸辞,就挨听到消息赶来的雅夫人一顿痛斥。顾青裳只是低着头,不住道歉,要不是沈玉倾赶来,还不知要被说到何时。顾青裳要见沈未辰,雅夫人只是不允,拂袖而去。   沈玉倾见她自责,安慰道:“舍妹无事,顾姑娘不用担心。雅夫人爱女心切,也请姑娘莫见怪。”又问道,“顾姑娘一人前来?”   顾青裳点点头,又问道:“我能不能见妹子一面?”   沈玉倾见她心情低落,全无初见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想:“小妹受伤之事原怪不得她。”唤人吩咐道:“禀告掌门,顾姑娘在我房里,晚些再来拜会。”   顾青裳脸色一变,问道:“为什么去你房里?”   沈玉倾道:“姑娘莫怪,这是权宜之计。”   他知道父亲与雅爷都希望与衡山联姻,若说在自己房间,他们只道是年轻人说悄悄话,不会打扰。若是留在钧天殿,一来难避过雅夫人耳目,二来父亲若来接待,要见小妹就困难了。   两人搭了软轿来到长生殿,下轿步行,虽然并肩而走,顾青裳却是一语不发。沈玉倾找了话题,道:“上个月我与刑堂傅老闲聊,傅老说起他年轻时一桩案子,在下觉得有趣,想问顾姑娘看法。”   顾青裳“嗯”了一声,道:“公子请说。”瞧她神情,显然心不在焉。   沈玉倾道:“那时傅老在奉节当刑堂堂主,有一人唤作李某,被马车撞倒,摔落田沟致死,犯主自首收押,就要结案时,邻居顾某却来自首,说是自己谋害了李某,傅老觉得惊奇,难道这案中有案?顾姑娘,这是你同宗呢。”   顾青裳本无心听故事,又听沈玉倾故意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勉强应道:“是啊,真巧。”   沈玉倾又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原由吗?”   顾青裳道:“想来案发之时乃是顾某故意推攒李某之类?”   沈玉倾摇头道:“傅老问了顾某根由,原来从李某家到田地有两条路,小路崎岖却快,大路通达却慢。三十年前,顾某指了大路给李某,如今害得李某惨死,顾某自责,因此请罪。”   顾青裳讶异道:“这人也怪,三十年前指的一条路,怎么能怪到他身上?”   沈玉倾点头道:“确实岂有此理。傅老当时想不通,在下现在也想不通,还指望顾姑娘能解在下疑惑。”   顾青裳皱眉道:“我怎么……”她忽地转过弯来,明白了沈玉倾的意思,摇头道,“那不同,若不是我带妹子……”   沈玉倾笑道:“若不是李掌门派你来青城,若不是三爷恰恰来访,若不是我起了心思,替令师争取盟友。看来也是我、三爷和令师的错了?顾姑娘,‘若不是’不是这样用法。”   顾青裳笑道:“你安慰人的法子曲里拐弯,听着差点诚恳。不过,我也承你的情。”   沈玉倾苦笑道:“我确实诚心,不知怎地,大家都说我不诚恳。”   顾青裳笑道:“官腔说多了,话就不直接,跟你那位兄弟谢先生一样,听着不老实。”   提起谢孤白,沈玉倾像是想起什么,眉头一紧,顾青裳察觉他神色不对,问道:“谢先生去哪了?”   沈玉倾道:“他去办些事,不在城内。”   两人正说着,已来到沈玉倾房外,沈玉倾道:“顾姑娘且稍坐,我派人通知小妹。”   顾青裳入屋等待,却见沈玉倾站在门外等候,知道他避嫌,虽然早知此人是谦谦君子,仍多了几分好感。等了好一会,沈未辰匆匆赶来,沈玉倾道:“你们姐妹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关上门,替两人守在屋外。   顾青裳见沈未辰行动如常,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她道:“妹子,你总算好了!”沈未辰“唉”了一声,顾青裳这才知道她伤势尚未痊愈,歉然道:“弄疼你了。”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说没事了,再养一阵子就好。”   顾青裳拉过凳子,两人虽只十多天不见,仍有许多话说。两人聊了一会,顾青裳问道:“妹子,你受了这回惊,之后还想出去吗?”   沈未辰犹豫片刻,终于道:“这次惹了这么大祸,以后要出去不容易了。”   顾青裳见她神色,知她终究担心拖累家里,握住她双手道:“我跟妹子提过,我开了间书院,在衡山脚下,叫青衣书院,妹子记得吗?”   沈未辰笑道:“当然记得。”   顾青裳笑道:“妹子真是贴心人。”又道,“其实你哥人也挺好,上回来没跟他好好交朋友,可惜了。”   沈未辰笑道:“我哥的好处可多了,姐姐应该多跟他结交。”   顾青裳沉默半晌,忽又问道:“我在路上见着点苍的旗号,今天的事,青城打算怎么处理?”   沈未辰摇头道:“我也不知。爹娘只让我待在房里别出去,说让他们处置。”   忽听得沈玉倾敲门道:“顾姑娘,点苍、华山、嵩山使者来到,在下先行告退,小妹,你陪着顾姑娘。”   顾青裳道:“妹子你歇会,我也该去拜见沈掌门了。”她站起身来,又问道,“妹子,你真不去听听?”   沈未辰犹豫半晌,这事本由她而起,却交给父母善后,这实非她所愿,可父母叮咛交代,要她千万别出来……   只听顾青裳叹了一口气,道:“妹子,你好好养伤吧。”   ※       ※       ※   诸葛然一行人到来,楚夫人亲自迎接,见着诸葛然,当下冷冷道:“副掌,你今儿个是想玩真的?”   诸葛然躬身行礼,却不答话,只问道:“上回来青城,沈掌门还亲自迎接,怎地这回不见他人影?”   楚夫人道:“掌门等着诸位呢。”又见着诸葛然身后的诸葛长瞻,问道,“这是你哥的儿子?”又见到苏银铮,皱眉问道,“这位姑娘是苏掌门的女儿?”   诸葛然笑道:“夫人都猜对了。”   钧天殿里,沈庸辞、沈雅言早已就座等候,雅夫人放心不下,也跟着入席。这三派来访未说原由,然而众人心知肚明,又听说这三派同时抵达,更是不言可喻。   沈雅言怒道:“这摆明了是勾结一气。”   沈庸辞忧心道:“诸葛副掌这般明目张胆,也是示威之意。”   沈雅言冷哼一声,雅夫人也自不住咒骂,责怪顾青裳拐带小小,惹出这等祸事来。沈庸辞劝道:“顾姑娘是衡山使者,衡山是青城盟友,你别把人家骂跑了,面子上过不去。”   雅夫人觉得有理,这才不说话。   等诸葛然一行人入席,宾主各述姓名,寒暄几句不相干的。沈庸辞道:“犬子正在待客,稍后便来。”   又过了一会,沈玉倾领着顾青裳来到。诸葛长瞻在诸葛然耳边低声道:“我下午见着的漂亮姑娘就是她。”   诸葛然挑一下眉毛,点头道:“确实是个美人。”   忽听“哇喔!”一声惊呼,众人望去,却是苏银铮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沈玉倾。苏亦霖恼她失礼,拿手肘撞了她一下,问道:“又怎么了?”   苏银铮低声道:“他比你跟姐夫都好看!”   顾青裳鞠躬行礼道:“晚辈顾青裳,谨代表敝派衡山,家师李玄燹,贺祝沈掌门贤伉俪一家和雅爷贤伉俪一家福泰安康。”   沈庸辞点了点头,笑道:“也请代祝衡山李掌门福泰安康。”   诸葛长瞻心中一惊,低声道:“是衡山的?”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是少林的和尚?”   沈庸辞请了座次,诸葛然正要说话,沈庸辞又道:“还有几位客人稍后便来。今日难得青城如此热闹,在下便突发奇想,让大家同聚一堂,也好说话。”   果不其然,又有一名下人在沈玉倾耳边低语几句,沈玉倾当即告退离席。   等沈玉倾领着唐绝艳走入时,楚夫人与雅夫人都皱起眉头,只觉得身为堂堂唐门兵堂堂主,这姑娘穿着也太不庄重。   诸葛然问道:“还有其他客人吗?”   沈庸辞沉吟半晌,不知觉闻为何至今未到,只得道:“还有一位客人,是少林寺觉闻住持,不知为何耽搁了,且不等他。不知副掌这次拜访,有何指教?”   苏亦霖道:“二妹,这青城的花园漂亮,你去走走。”   苏银铮知道他们要谈正事,恋恋不舍起身,楚夫人唤来侍女陪她离开钧天殿。   “终于开始了。”沈玉倾心想。   只听诸葛然拄着拐杖站起身道:“今天是初五,我年夜饭一吃完就领着我侄儿从昆明一路赶来,路上可没耽搁过一刻。这话原本难以开口,因着有些唐突,但喜事嘛,总要趁着喜庆的时候提才好。”   “喜事?”沈雅言讶异问道。他本以为此番三派联合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诸葛焉却说是喜事。   “雅爷掌上明珠,点苍派斗胆,还请割爱。”诸葛然说完,深深一鞠躬。   沈雅言霍然站起,道:“你要娶我女儿?”   诸葛然笑道:“当然不是在下,是我这位侄儿。”   诸葛长瞻弯腰行礼道:“还请雅爷成全。”   沈庸辞也没料着有此一招,不由得一愣。   诸葛然道:“不知雅爷是否愿意割爱?”   雅夫人望向诸葛长瞻,见他相貌丑陋,让小小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只怕委屈女儿。可话又说回来,点苍二公子的身份完全足以匹配沈未辰,不由得犹豫起来。   沈雅言沉声道:“这我不能做主,得小小喜欢才行。”   诸葛然道:“沈掌门,您的意思呢?”   若与点苍联姻,跟华山的恩怨必可一笔揭过,沈玉倾自然明白这道理,不由得望向父亲。若是父亲与楚夫人都赞成,雅夫人也不反对,说不定雅爷会让步。   联姻若成,青城这一票无论如何都得投给点苍,与其说他们是想娶小妹,不如说是用一纸婚约绑住一个人质。   沈庸辞还未开口,严旭亭猛地站起身来道:“副掌,使不得!”   华山竟与点苍当场叫板,这不反了吗?只听严旭亭道:“沈二姑娘在华山勾结彭小丐,若不是铁剑银卫赶到,在下险些遭擒!在下今日正是要追究这件事!”   严昭畴也起身道:“沈掌门,雅爷,沈公子,我想二姑娘是名门闺秀,断不会干出勾结马匪之事,我们今日具帖拜访,原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天下间会用峨眉刺的女子有许多,许是舍弟认错了也未必,还请二姑娘出面对峙,也好让我回去对家父有个交代。”   沈庸辞还未回话,苏亦霖也起身道:“数月前,敝派副掌门遭人刺杀,凶手是拿了青城名帖拜访。沈掌门,这事也该有个交代。”   苏亦霖虽欣赏李景风,但此番威逼青城,事关四个月后的昆仑共议点苍华山成败之局,华山与嵩山交情甚笃,且不是点苍与华山那样的利益联盟,而是世交,当年少嵩之争也唯有华山支持嵩山,自不能为个人交情罔顾两派之情。   不过总算他顾念李景风,没把他与沈玉倾结拜之事抖出,在场也唯有严烜城知晓此事,不然青城更难开脱。   顾青裳听了这话,正要开口,沈玉倾起身道:“景风确实是我派去的使者,却非是青城门下,他所作所为也与青城无关。青城既未包庇,更不会说情,诸位若是抓着他,也不必顾念青城,杀了便是。”   顾青裳料不到沈玉倾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一愣,转念又明白,李景风坚持不与权交,若是青城包庇他,反倒使他束手束脚,倒不如推个一干二净,也是全他之志。更何况今日涉及沈未辰,李景风更不会希望因自己害了小妹。   严烜城正要缓颊,刚站起身来,严昭畴道:“大哥,你别说话,这事让我来。”   严烜城犹豫了会,只得坐回座位。   沈雅言冷笑一声,道:“你们三派同气连枝,就是要图我家闺女?何必这么费事?点苍、华山,几万名弟子,过来抢人就是。”   诸葛然笑道:“莫胡说,点苍是真心求亲,还望雅爷成全。”   严昭畴道:“副掌,别为难我们小辈!”   诸葛然道:“为难便为难了,难道你们华山还能飞过青城,来点苍抓我侄媳妇吗?”   楚夫人起身怒喝道:“小猴儿,你别太过份!”   沈庸辞捧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缓缓道:“都坐下吧,别把气氛闹僵了。副掌,你也坐下。”   楚夫人怒道:“不用坐了,反正也是一般高!”   诸葛然脸上一红,忍下一口气,坐下道:“沈掌门怎么说?”   沈庸辞道:“小小年纪轻,不知轻重。她抓严三公子原是替哥哥报仇,当初要不是她舍命,肩膀上挨了斩龙剑两记,今天汉水上的尸体怕不会只有船匪那几百具吧。”   他这话不温不火,说得恰到好处,把严非锡擒抓沈玉倾的事抖了开来,又接着道:“华山若想追究,青城岂不是也要追究?照我看,这事就算两清,咱们再定个协议,以后互不侵犯就是。”   严昭畴道:“家父做得过了,侄儿代替父亲道歉。但华山与彭小丐结的是仇名状,沈姑娘义助彭小丐,是也想与华山结仇吗?”   众人心想:“难怪严非锡不来,原来是要回避这桩事。”   “而家父之所以劫持沈公子,是因心伤爱子惨死,以致一时糊涂。”严昭畴话锋一转,望向唐绝艳,冷冷道,“我四弟死在唐门,唐门始终给不出一个交代。舍弟年轻愚昧,卷入唐门内斗,就算有罪,也该是交由华山处置,而不是不明不白死在唐门。”他戟指唐绝艳,言下之意便是唐门恼怒严青峰涉及内斗,明里不杀他,却趁他离开唐门时暗下毒手。   “家父劫持沈公子是希望青城能给条道,让华山能派人进入唐门调查真相,以昭冤仇。”   “莫怪唐绝艳要来,是怕青城出卖唐门。”沈玉倾心想,口中却道:“严四公子离开唐门时确确实实平安,人是死在唐门境内,该由唐门调查才是。”   “唐大小姐可是你婶婶。”严旭亭道,“你的话能信吗?”   “唐二小姐人就在此处。”沈玉倾道,“何不问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他话锋一转,把难题抛给唐绝艳,这下唐门便不能置身事外了。只见唐绝艳起身道:“你四弟想对我干些龌龊事,被我赶跑了。他是被谁杀的,唐门一直在追查,始终没有线索。”   严旭亭冷笑道:“查了一年多没点线索?唐门查不到,让华山来查,说不定马上就有线索。到时,不知要赔上多少人命。”   唐绝艳道:“今天是在青城,唐门的事情,到唐门来解决。”   沈玉倾接着道:“那就谈今天的事情,二姑娘,你觉得这事青城可有理亏之处?”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分不出来。我只记得我姐姐嫁给谁,谁娶了我姐姐而已。”   她这一番话讲得清清楚楚,唐门自是支持青城的。说起来,若青城失陷,华山立刻有路通往唐门,被包围的便是唐门,到时拿这桩事威逼唐门,唐门也不好受。   严昭畴又道:“父亲有过,儿子不敢替他隐瞒,但路上有人斗殴,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剑,两人验了伤势,就说公平,门派便私了,有这说法吗?”   沈庸辞道:“难道华山真要与青城开战,方肯罢休?”   沈雅言又要开口,沈庸辞挥手阻止,又转头问诸葛然道:“副掌,点苍该不会想帮华山吧?”   诸葛然摇头道:“我跟唐二姑娘一样偏心得很,谁亲我就帮谁。不过,遇着这种事,应该交给盟主裁决才是,不然要昆仑共议做啥用的?”   严昭畴道:“那也得盟主公平裁决。盟主裁决若不公平,也难叫人信服。”   沈玉倾自然听出话中道理,这个他们信服的盟主自是点苍无疑。而若华山不服,华山点苍南北夹击,对青城十分不利。   沈雅言冷冷道:“今日我若不嫁女儿,华山跟点苍就打算开战了?”   诸葛然道:“我是求亲,青城与华山的恩怨,与点苍无关。照我说,都是自己人,不用争。”   沈玉倾望向顾青裳,至今为止,顾青裳始终一言不发。衡山若不表态,单靠唐门青城仍不足以镇慑点苍华山,嵩山虽然鞭长莫及,派些支援总是能的。   然而顾青裳紧抿着嘴唇,却是默然不语,沈玉倾不得已,叫了一声:“顾姑娘?”   顾青裳道:“师父交代过我,衡山感……感激青城仗义。”不知为何,她声音竟有些冷硬,“无论青城遭遇什么事,衡山都会帮忙。”   诸葛然道:“顾姑娘是?”   沈玉倾道:“她是李掌门首徒。”   诸葛然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就只是交代一句?有没有顾掌门令牌?手喻?”他早注意顾青裳,见她久久未发声,料是得不到师父允诺,插手不得这次争执。如今听顾青裳这话,虽是说了衡山支持青城之意,可既无手喻,传话人身份也不足——衡山若是真要插手,绝不会只派一个弟子前来,是以这话难以判定真伪。青城与唐门唇齿相依,却与衡山无此关系,只是口头允诺,沈庸辞不会相信。   只听唐绝艳咯咯笑道:“求亲跟报仇一席子上说,还真是罕见。太婆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以前不少人瞧不起太婆,可太婆说,九大家的姑娘跟妓女一样,都靠张了腿才能成事,谁又比谁下贱了?”   以唐门立场,绝不希望青城倒戈,她这番话自是故意激怒沈雅言。沈雅言闻言果然色变,起身怒斥道:“你说谁的女儿下贱?!”   唐绝艳笑道:“我姐姐不也嫁给沈家三爷了?太婆也没觉得她孙女下贱。在唐门,没人敢说妓女下贱。雅爷你年轻时一堆风流糊涂帐,难道你瞧那些女人都是下贱的?”   沈雅言怒急交加,却又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赤红。   沈庸辞道:“副掌,承你心意,然而沈家高攀不上。不过……”   诸葛然闹腾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不过”。   “两个少年人,让他们认识认识倒也无妨,兴许看对眼了,也不用我们老一辈瞎操心。大哥,云南风光明媚,找些人带着小小,去看看风景也好。”   沈玉倾急道:“爹!”   “就是个中道。”诸葛然心中冷笑,“去他娘的中道!不损失女儿,也不引起战乱,就是委曲求全。”   说到底,沈未辰娶不娶不重要,要的是一个人质。逼得强硬些,就算退一步也能要得更多些,只要沈未辰到了点苍当人质,这一票就十拿九稳了。   忽听顾青裳道:“沈掌门,我有些话要说!”   顾青裳说着一咬牙,起身走到沈庸辞面前,递上一封红色书信,道:“这是师父允婚的婚书。”沈庸辞顺手接过,正要再问,顾青裳已站到大殿中间,道:“师父赐婚,许我嫁给沈公子!”   诸葛然“喔”了一声,甚是讶异。   又听顾青裳道:“沈公子,你是极好的,可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想嫁人。”她转头对严旭亭道,“你那日被马匪袭击,有两名蒙面姑娘帮了彭小丐,一名是沈姑娘,另一名你还不知道是谁吧?”   严旭亭一愣,仔细打量顾青裳身形,讶异道:“是你?!”   他话刚出口,诸葛然脑中急转,已然阻止不及,只冷冷道:“顾姑娘,想想你师父,想想衡山!”   这话正中顾青裳要害,她之所以始终不说清楚便是顾忌着师父,顾忌着衡山,可现在,师父要的那个由女人做主的天下,眼看就要没了。   但她仍是不甘心,不甘心成为唐绝艳口中“九大家的女人”。即便是沈玉倾,她也不要。   顾青裳道:“沈姑娘是被我蛊惑,这才出手帮了彭小丐。这事是我惹的祸,你们找青城,那是找错了人。华山要究责,该找我究责,我还你们一个公道。”   她话一说完,猛一拔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去。此时她站在大殿正中,没人料到她会突然自刎,连一个说得出来的理由都没有就自刎,即便有沈庸辞、沈雅言这样的高手在场,也阻止不及。   有了那纸婚书,沈庸辞就会信她,剑光亮起的刹那,顾青裳想。   青衣书院,沈未辰定会替她照顾,比她自己照顾得更好,可那个女人掌权的天下,她终是看不到了。   她不讨厌男人,甚至对沈玉倾有些好感,但她绝不做那个唐绝艳口中的女人,非要张了腿才能成事的女人。   所以,留给她的路唯有一条……   剑光亮起,又黯下,却没有血光飞溅。一道银光猛地飞入,重重打在顾青裳手臂上,打得顾青裳手腕剧痛,长剑脱手飞出。   一根木制峨眉刺落在地上,众人错愕间,齐齐回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清丽秀雅的少女,正是沈未辰。   沈玉倾忙上前扶住顾青裳,沈未辰也抢了上来。原来她见顾青裳离去时神情古怪,早偷偷跟了来,钧天殿中的争吵她听得一清二楚,直到顾青裳站出来,她深知这姐妹性格刚烈,暗自戒备,见她一拔剑,立即掷出峨眉刺阻止。   只是为了救人,这一掷她用力极大,竟将顾青裳臂骨给打折了。顾青裳只疼着满头大汗,忍着不叫出声来。   沈未辰轻轻按了按顾青裳肩膀,以示歉意,继而起身对诸葛然行礼,微笑道:“副掌,承蒙错爱。除了招赘,我只嫁给打得赢我的人。” 第94章 纸上谈兵(下)   顾青裳这一闹,钧天殿里顿时一阵静默。又听了沈未辰这话,沈雅言当即起身道:“诸葛副掌,我女儿的话你听着了?想娶我家小小,得先赢过她,要不只能入赘。就不知诸葛公子可愿委屈?”他话语中早不见之前愤怒之情,反倒是得意洋洋,颇以爱女为豪模样。   诸葛然抚着拐杖说道:“这都什么世道了,还兴比武招亲这套?”话锋一转,问严旭亭道,“严世侄,你瞧,这沈姑娘便是你在天水见着的那人吗?”   严旭亭这才惊觉过来,忙起身道:“就是她!那日就是她帮着彭小丐袭击我!”   诸葛然道:“既是这样,求亲的事且按下,先把华山跟青城的恩怨给弄清楚了。”   沈玉倾对沈庸辞行礼道:“掌门,顾姑娘受了伤,需要医治,恳请稍后再议。”   沈庸辞点点头,望向诸葛然,诸葛然正要发话,严烜城与苏亦霖也同时起身。严烜城道:“沈掌门,副掌,不如稍后再议。”苏亦霖也道:“先替顾姑娘疗伤吧。”   诸葛然见两名年轻人说话,于是道:“姑娘家就是金贵。行,去吧。”   沈庸辞吩咐道:“快派人请朱大夫过来。”   众人看暂时罢会,严烜城与苏亦霖上前关心。严昭畴道:“我大哥略通岐黄,不如让他帮顾姑娘看看。”   顾青裳咬牙道:“不……”那个“用”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苏亦霖低声道:“顾姑娘,别说话了。”   唐绝艳从腰间取出一颗药丸:“这药止疼。”沈未辰道谢接过,让顾青裳服下,扶着她就要离去,沈玉倾也陪着往门口走。   严昭畴起身道:“沈姑娘且留步,你还需与舍弟对质呢。”   沈未辰心中不快,正要说话,却听沈玉倾道:“严二公子,这里毕竟是青城地界,舍妹人就在此,不会离开。”   严昭畴道:“这是,但方才顾姑娘突然自尽,众人都猝不及防,唯有沈姑娘及时出手,想来在门外站了许久,我们也没发觉。”这话意指沈未辰虽然走不掉,但大可避不见面。   沈玉倾冷冷道:“青城若将舍妹藏起,华山是要派人来搜吗?过了巴山便是重庆,舍妹若是避不见面,华山准备派多少人来帮青城找?只要到得了钧天殿,在下绝不拦阻。”   他这话说得强硬,眼神更见坚毅,严昭畴却笑道:“沈公子多心了。我方才说了,我大哥略识岐黄,不如让我大哥跟了去,帮忙照顾一下顾姑娘也好。”   这话回得体面,以照顾顾青裳为由。一来严烜城是华山派的人,可以监视沈未辰,青城就算藏起沈未辰,总不能把严烜城也给藏起来吧?二来,严烜城曾救助沈玉倾,算是故交,沈玉倾信得过他,也不好推诿。   沈玉倾望向沈未辰,沈未辰哪有多余心思管这些事,点头道:“都行。”她唤来轿子,先扶了顾青裳上轿,再护送着回自己房间。   严旭亭推了推严烜城,道:“大哥,去啊。”严烜城犹豫半晌,苏亦霖道:“烜城兄,我陪你。”   严昭畴皱起眉头,心想:“你来凑什么热闹?”却听苏亦霖道:“严兄,走吧。”   楚夫人也起身道:“小猴儿,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楚夫人自出嫁后,再也没叫过诸葛然“小猴儿”,唯独今天叫了。诸葛然起身道:“楚夫人请。”   沈庸辞知道他们要谈私事,也不插嘴,对着严家两位公子与唐绝艳道:“两位公子难得来访,大哥,你陪着……”   沈雅言起身道:“唐姑娘,我陪你走走。”显然不想招待严家兄弟。雅夫人原本另有心思,要从严家兄弟身上探听严烜城和女儿的关系,转头看见唐绝艳一身打扮,当即道:“我来陪唐姑娘,你陪几位公子吧。”   沈雅言眉头一皱,正要找理由推拒,严昭畴道:“沈掌门不用多礼,我们自便就是。”   唐绝艳也笑道:“沈掌门也歇会吧。”   唐门与华山为着严青峰之死正自不可开交,沈庸辞心再大也不可能放他们两派单独相处,若是回来时见着其中任一具尸体,那是嫌事不够大吗?至于让沈雅言招待严家公子,只怕场面更难堪,只得唤来礼堂堂主与副堂主,让他们分别招待严昭畴兄弟与诸葛长瞻。   楚夫人领着诸葛然来到一处偏厅,沉声道:“小猴儿,你想替你哥闹事,把我家闺女牵扯进来干嘛?”   诸葛然找了个座位,却没立刻坐下,只道:“夫人,那又不是你女儿。再说,联姻不过她的本分,嫁到点苍不委屈她。长瞻虽不是世子,却是懂事,又有本事,挺好的。”   楚夫人道:“青城的事咱们外头说,这里不谈公事。三爷有传信给你?”   “李景风的事?”诸葛然道,“收到了,你想让我压了这事?”   楚夫人道:“华山是点苍的狗,嵩山又跟华山交好,这两家不闹,崆峒那边三爷自会处置。”   诸葛然摇头道:“这事我办不了。你真把严非锡当狗?那可是一头狼。要驯服,得喂饱,发起狠来,还得让他咬几个人。再说,老严问我为什么关照李景风,我怎么解释?”   “主意你最多。”楚夫人道,“想几个理由搪塞过去就行。”   诸葛然道:“那小子我见过,愣得很,早晚惹事。我派人在长江以南打听消息,大海捞针似的,在衡山还有些动静,接下来就没半点声息了。”   他本以为李景风会避开华山崆峒地界,哪知李景风偏偏就往这边走。   “青城一找就着,就你找不着。”楚夫人不由得来气,“二十几年前的事,那点恩情你兄弟忘了,我可没忘。小猴儿,做人若是连点义气都没,给你当了盟主,也就是个坐在龙椅上的畜生。”   “找着了,怎么不抓回来?”诸葛然皱眉道:“把他关在青城或点苍,安生过日子不成?”   楚夫人冷冷道:“能带回早带回了。看你们兄弟这样干事,我当年真没看错人。”   诸葛然默然不语,良久后道:“静姐,李大哥的儿子不闹事,点苍关照得起,咱兄弟更没必要为难。要这么好找,华山嵩山连着崆峒,早把人抓着了。你可以怪我没本事找着人,可不能怪我没尽力。”   楚静昙见他神色,知他确实尽力,虽仍恼怒他刁难青城,也道:“这件事上我就信了你。听说慕海的儿子性格随他,你兄弟干这样的事,想来他也不喜欢点苍。”   “他是不喜欢点苍,也不喜欢我。可我还瞧着他脸色过活了?”诸葛然把玩手杖,道,“人各有志。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楚夫人。”   他这一声“楚夫人”,是又兜回公事上,楚夫人知道他意思,冷冷道:“行了,没别的事了。”又道,“这回只怕又要让副掌失望而归了。”   等楚夫人离去,诸葛然这才坐下,闭上眼,似在养神,双手却交握着拐杖,不住在地板上敲打,“咚、咚、咚”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诸葛然回过神来,抬头见诸葛长瞻站在门口,问道:“怎地,青城缺守卫,让你看门?”   诸葛长瞻这才走入,道:“我瞧二叔在想事情,不好打扰。”   诸葛然拿手杖点了点身旁座位,诸葛长瞻坐下,问道:“那衡山的姑娘为啥自杀?我看不懂。衡山许婚,意思够明白了,青城能护着沈姑娘,衡山护不住一个徒弟?李掌门许婚也没许死人的道理。”   “不知道,兴许没钱买嫁衣,想自己染一件。”诸葛然道,“或许外头有汉子,爱吃萝卜不吃菜。理由多了去,你自己编几个都成。”   诸葛长瞻道:“瞧着这沈家姑娘不好侍候。二叔,你说我打得赢吗?”   “也没让你真娶,人家也不想嫁,就是绑回去当人质罢了。”诸葛然问道,“怎地,真看上了?”   诸葛长瞻摇头道:“没。这事还没完,许婚这件事就算没下文,还有华山的事要交代。只是有了衡山撑腰,青城的气就足了,得再逼逼,让他们没法推脱。”诸葛长瞻想了想,道,“唐门怎样?”   诸葛然睨了侄子一眼,知道他意思,若青城真拉拢不来,不如改拉拢唐门,于是道:“冷面夫人打算让她接任掌事,你没的指望。”   “我不是世子,也不是不能入赘。”诸葛长瞻若有所思,道,“指不定对我还是件好事。”   诸葛然知道他言下之意,默然不语,过了会道:“你爹还年轻,不用想这么远的事。你都多大年纪了,你娘管不了你。”   “我瞧唐二姑娘那风情,挺缺钱买布的,点苍可以分她些,两利。”诸葛长瞻笑道,“那风骚模样,哪个男人不想要?我是挺乐意的。”   诸葛然知他假作轻松,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过了会才道:“唐门也好,青城也好,哪家的姑娘都好,以后你想要,叔叔我想方设法都会帮你弄来。”他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道,“你想要什么人都行……”   ※ ※ ※   朱门殇皱起眉头,问沈玉倾道:“这是怎么伤的?钧天殿上?”   “我师父要我嫁他,我不肯,他妹子就打我,一打就打成这样了。”顾青裳忍着疼,说笑道。   朱门殇转头看向沈玉倾兄妹,露出狐疑表情。沈玉倾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沈未辰见顾青裳强忍疼痛,心中不忍,歉然道:“我一时情急,下手重了。”又道,“姐姐有什么话好好说,你险些吓死我了。”她想起当时景况,不由得心有余悸,眼眶一红,语音竟有些发颤。   沈玉倾道:“顾姑娘,你……”迟疑了一会,想着怎么措辞才不伤着姑娘家的颜面,接着道,“承蒙李掌门青睐,可惜沈某心有所属,还望顾姑娘体谅。这桩婚事,沈某会派人去向李掌门解释,希望不影响青城衡山两家交情。”   顾青裳道:“你……你瞧,这话又是曲里拐弯,尽是体面话,听着就不诚恳。”   沈玉倾摇头道:“在下曲里拐弯,终究是把话说出来了,顾姑娘这样闷在心里,于事何补?”又道,“你是舍妹的朋友,又帮过我景风兄弟,这话你要说出来,商议一下,本不是难事,何必如此刚烈?若有差池,沈某兄妹如何自处?你是小小的朋友,这不是破坏她兄妹情谊?”   顾青裳笑道:“这话还是说得体面。你就是个体面人,改不了。”   朱门殇忽地插嘴道:“不想嫁别嫁啊,死在我家算什么?我沈某一表人才,又富又贵,又懂装腔作势,又能附庸风雅。我往城墙上一站,城下的姑娘扎堆来看,踩死几十个算少的。忒,我明天找你师父退婚去,让你这样损我颜面!小妹,下次照着头打,帮朱大夫省点事!”   众人听他说笑,都不禁莞尔。顾青裳笑道:“朱大夫这话听着就诚恳多了。”   沈玉倾笑道:“这我可学不来。”   朱门殇医治完毕,沈未辰扶着顾青裳上床歇息,收起她佩剑,又嘱咐几名侍女好生照看。正要离去,顾青裳抓着她手臂道:“妹子,千万别把自己卖了。”今日之事尚未了结,她担心沈未辰为了青城,真答应委曲求全。   沈未辰劝道:“姐姐安心养伤,有什么事,我回来再同你商议。”说完拍拍她手背,示意她好生休息,这才来到门口。只见一名小姑娘正拽着哥哥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听着好像在问话,细听之下,原来是苏亦霖的小妹。她前往钧天殿时苏银铮正好离开,两人并未照面。   原来苏银铮在庭园里逛了好一会,觉得无聊,听说钧天殿上出了事,大哥跟了沈玉倾去了别处,忙叫了轿子赶来,逮着机会就抓着沈玉倾介绍起自己,又问沈玉倾爱好。众人看她心思遮掩不住,或者也无心遮掩,都不禁好笑。   严烜城见沈未辰出来,忙上前道:“沈姑娘。”   沈未辰笑道:“严公子,许久不见。”   严烜城叹道:“对不住,这次的事……是我无能,无法规劝家父与舍弟,让沈姑娘难堪了。”   沈未辰摇头道:“我原知你为难,况且这次是我理亏在先,怎好责怪公子。”   “我本想提前报信与你,可惜……”严烜城苦笑道,“我这两个弟弟连我都信不过。”   严烜城对父亲作风向来不以为然,只是严非锡性格严厉,他每有建言,必被严厉责骂。这次听说华山要与青城为难,他向两位兄弟提议同行。严非锡家教甚严,他自幼性格温和,对三个弟弟时常曲意维护,多次为兄弟惹怒父亲,却因此兄弟间感情甚笃,两个弟弟只道他闹相思病,便替他向父亲求情。   可这两个弟弟虽然与大哥相厚,却也与父亲一般,认为大哥过于仁善懦弱,不能成事。严昭畴还特地交代,公事上若没自己吩咐,绝不许他开口,严烜城只得答应。一路上劝了许久,两个弟弟只是要哥哥与其管这些事,还不若多花点心思想想怎样讨佳人欢心。   此时虽到了青城,他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像是特意随弟弟一同上青城来找麻烦似的,显得甚是尴尬。   却听沈未辰道:“严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上回在武当,想来已是连累严公子受了不少责骂,望今后莫要再因我兄妹让公子为难。”   严烜城听了这话,只道是沈未辰怪罪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沈未辰见他模样,察觉失言,忙道:“严公子切勿多心,我真无怪罪之意。”   严烜城见她神色诚挚,点点头,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无能。”   沈未辰见话无法说开,也是无奈,转而对苏亦霖道:“有劳两位公子久等了,我随两位回钧天殿。”   沈玉倾也道:“两位公子请了。”   苏银铮噘起嘴道:“这么急干嘛?还早得很呢。”又抓着沈玉倾衣袖问,“要不你过完年来山东吧?我带你去泰山庙!古代皇帝都爱去泰山,可雄伟了!”   沈玉倾笑道:“过完年也太赶,今年事情多,来日方长。”   苏银铮道:“我就当你答应了!之后挑日子来,不许反悔!”说着伸出手,要与沈玉倾击掌为誓。沈玉倾见她天真可爱,道:“行!”   苏亦霖轻抚苏银铮头顶道:“别耽搁沈公子时间了。”又道,“沈公子请。”   苏银铮嗔道:“别老摸我头,跟摸小孩似的,我十六了!”   苏亦霖笑道:“你六十也是我妹子,我爱摸就摸,你躲不掉。”   苏银铮望向沈未辰,先是一愣,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会。苏亦霖怕妹子毛病发作,忙道:“二妹,别乱讲话。”又道,“你不是有事要问沈家公子与小姐?”他特地跟了严烜城过来,就是为了帮二妹探问关于李景风的事。   苏银铮问道:“你也认识景风?”   沈未辰笑道:“是啊。你是银铮妹子吧?景风跟我提过你,他可喜欢你了。”   苏银铮扭头,哼了一声道:“他才不喜欢我呢!”打听李景风安危原是她这趟来青城的目的,方才忙着纠缠沈玉倾,一时竟忘了,于是又问,“听说你遇上了景风,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沈未辰黯然道:“他不肯跟我们回来。”   苏银铮与苏亦霖俱感讶异,沈未辰道:“稍后再说吧,别让掌门等太久。”   一行人向养生院外走去,沈玉倾兄妹并肩,苏亦霖要防苏银铮又去骚扰沈玉倾,强行拉着她,隔了七八步距离。严烜城实不想再回大殿上刁难沈未辰,却又不得不去,更是烦恼,又落后几步。朱门殇见他可怜,跟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路上,苏亦霖调侃苏银铮道:“我还以为你找着新欢就忘了旧爱,竟然还记得问景风兄弟的事。”   苏银铮嘟着嘴道:“我又不像你们,以貌取人,俗气!哼~”   苏亦霖笑问:“那沈公子是什么颜色?也是紫色?”   苏银铮摇头道:“瞧不见。”   苏亦霖讶异道:“瞧不见?”   苏银铮皱眉道:“他这么好看,看脸都来不及,哪儿有空去看他颜色?”她说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些不耐烦,像是苏亦霖问了个白痴问题似的,接着又一本正经道,“看灵色要专注,有沈公子在的地方我专注不了,这是姿色盖过灵色的缘故。”   苏亦霖苦笑道:“这不还是以貌取人?”   苏银铮正色道:“当然不是!看姿色,看灵色,这叫以色取人!尔辈凡夫,不懂,不懂。”   苏亦霖笑道:“姑奶奶,我真不懂。”   前边,沈玉倾也正问着妹妹:“你真不怪严公子没帮上忙吗?”   沈未辰不料他有此一问,反问道:“哥你怎会这样想?严公子身不由己,我怎会怪他?”   沈玉倾道:“我自然晓得你向来大方。但我方才偷听你跟严公子说话,显得有些生分,若不是怪他,那是有意疏远了?”   沈未辰摇头道:“严公子是个君子,知进退,不失礼节,用不着刻意疏远。”她口中这样说,心中确也觉得这次见严烜城反倒不若当初自在,若不是沈玉倾点醒,自己还察觉不了,却也讲不出理由来。   ※ ※ ※   来到钧天殿外,朱门殇先行离开。众人上到殿前,却见诸葛然正站在大殿门外。众人只道他久等,沈玉倾上前行礼道:“副掌久候了。”   诸葛然冷冷道:“我没那么长的命,站门口等人。跟里头闷久了,出来透个气而已,你们自个进去。”   青城既然有了衡山撑腰,接着威逼下去只怕也讨不了好,他在屋里琢磨许久,想得精神不济,这才出来透口气,见苏银铮也跟了来,于是道:“丫头,陪我走走。”   苏银铮点点头,上前挽起诸葛然胳膊,道:“走。”   诸葛然见她自然亲昵,微微一笑,也道:“走!”   钧天殿前是校场,一片空旷,也无花草可赏,诸葛然也不在意。两人沿着校场散步,冬日积雪早被青城门人扫至两侧围墙下,两人就沿着墙边的积雪走。   苏银铮问道:“副掌,你这腿是怎么瘸的?”   大凡武林人,包括齐子慨跟楚夫人,谁敢这样轻易冒失问起诸葛然的瘸腿?苏银铮问起,诸葛然却不生气,只是心想:“这丫头现在还天真烂漫,等过几年长大了,心思就杂了,就算出落得再漂亮,也就是个美人罢了,常见得紧。”九大家的姑娘多半知书达礼,礼貌备至,进退得当,都显得世故无聊,反倒苏银铮虽说已经十六岁,却是天真如昔。   “是了,这半大不小的年纪,既有少女的活泼,又有孩子的纯朴。也就剩这一两年了。”诸葛然自觉对苏银铮的好感没有来由,不免思索探究一番。苏银铮见他没回话,又喊了声:“副掌?”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抱着我,一个没留神,摔了,没接好,落了病根。”诸葛然回道,“后来就成了长短腿。”   “令堂一定很懊恼,得后悔一辈子。”苏银铮黯然道。   “兴许吧。”诸葛然回得很随意,不太当回事似的。   “肯定的。”苏银铮道,“要是我有孩子,不小心摔断了腿,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诸葛然也这样相信过,有段时间,他曾深深愧疚于让母亲自责。据说母亲疯了一段日子,之后虽然恢复,却再也没离开过她那座庄园,大夫说,这是疯病留了根。   他一直认为是母亲失手摔着自己,自责之下才害了失心疯,可后来,母亲临死前唤来他,对他说,当时她已经疯了,这才把他给摔了。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我好讨厌你啊,不是因为你矮,不是因为你丑。你出生时我就讨厌你,好想杀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我都好恨你,见着你就像见着妖怪。”   他跪在床边,哭得满脸是泪,又愕然又愤怒,又伤心又痛苦,问母亲道:“为什么现在跟我讲这些?你都快死了!”   母亲茫然的眼神显得空洞,过了会,只说:“我……不想让你好过。”   那时二姐还没出嫁,诸葛然问了姐姐,二姐说,刚出生的他虽然小了点,但没听说特别丑。二姐笑着说:“你不是打小丑,你是越大越丑,越长越矮。”   这话带着调侃,也是开解。他听说有种病会让人长不大,长不高,他没得那种病,比起那些有病的人,他身量还是高上许多。但这解不开他心底迷惑——母亲为什么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后来他看见刚出生的二侄儿脸上一颗大疣,还有显眼的胎记。他亲眼见着嫂子如何不小心摔了孩子。   嫂子不是故意的,这点他确信,但她的不小心也不是单纯失误。她根本没用心抱这个孩子,甚至没有自觉自己正抱着一个孩子,才会失手摔着诸葛长瞻。   幸好没摔死,也没像自己一样摔残废了,或摔矮了。   他相信这世上真有想摔死孩子的父母,虽然理由不一。比起母亲的疯症,这个没发疯的嫂子更像一个疯婆子,她竟然能不把自己的小孩当成自己的小孩。   既然有嫂子这样的人,自然也有娘这样的人,毕竟娘是真疯了。   可自己到底为什么偏要遭这罪?   诸葛然想了许久,终于醒悟。管他娘的什么理由,写在人物传记里,听着耸动就好。   苏银铮见诸葛然想入了神,轻轻问道:“副掌?”   诸葛然这才醒过神来,问道:“你都十六了,找着婆家了没?”   苏银铮撇过头去:“我才不要给人挑,我要挑人。”   诸葛然笑道:“你想挑,跟副掌说声,我选几十上百个门派公子给你挑。”   苏银铮嘟着嘴道:“我挑上了,人家又挑不上我。一个个都说我可爱,等我说要嫁,一个个都不肯娶。姐夫是这样,景风也是这样,哼!”   诸葛然听她提起李景风,笑道:“就他那身份,轮得着他挑?”   苏银铮埋怨道:“姐夫喜欢我姐,我猜景风喜欢沈姑娘。男人喜欢那些年纪大的美人。我要是像唐姑娘那般身量,挽着副掌的手,在怀里搂着,副掌还不乐死?哪像现在,跟姐姐带个弟弟似的,哼!”   姐姐带弟弟?这世上能让诸葛然愕然的话也不多了,这话着实让他错愕片刻,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怎么知道那呆子喜欢沈姑娘?”诸葛然问道,“就他那身份,敢有这妄想?我瞧着也不像。”   “他配得上啊,他可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呢。”   “喔?”诸葛然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你说他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   “是啊。”苏银铮道,“他就是用这个名号来访嵩山的。我这次来青城也是想打听他的消息。”   诸葛然心想:“方才静姐说找着了李景风,却又将人放走了。沈未辰突然离家,又在崆峒出没……大年夜前,难道李景风去找臭猩猩了?”他思绪忽然清晰起来,拍拍苏银铮背道,“你这么漂亮一个闺女,不愁嫁不出去。以后有空来点苍坐坐,让叔叔好生赏你,现在……”   他转身望向钧天殿:“咱们该回去了。”   ※ ※ ※   诸葛然把严旭亭叫了出去,问了几句话,众人重又落座。沈庸辞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沈雅言接过话头道:“我这爱女的规矩悉已表明,除非打赢她,否则只能入赘。”又转头望向诸葛然道,“入赘也得小女喜欢才行,毕竟是赘婿,身份有些差别。”又道,“请问哪位公子想来挑战?”   诸葛然轻咳一声,道:“都说了求亲的事暂且按下,先说崆峒这桩案子。沈姑娘。”   沈未辰站起身来,敛衽行礼道:“副掌请言。”   诸葛然问道:“你跟顾姑娘为什么要帮着彭小丐挟持严三公子?”   “我与顾姐姐只是路过,原以为是马匪劫掠商队,临到近处才见着是彭前辈与华山车队。”沈未辰道,“我无意伤害严三公子,只想帮彭前辈脱困。”   严旭亭道:“这是义助彭小丐了?”   唐绝艳笑道:“义助又怎地?三爷在江西也义助了彭小丐,华山还不是去求亲?仇命状的规矩有株连,也有义助,当时没收拾了沈家妹子,事后追究责任,不合适吧?还是华山也想发给青城一张仇名状?”   诸葛然道:“只是偶遇?”   沈未辰不想节外生枝,何况遇见明不详,因此卷入事端,倒也真算是巧合,加上与李景风同行之事也不宜泄露,只道:“确实是偶遇。”   诸葛然又问道:“上个月沈姑娘突然离家,闹了好大动静。你没带护卫人马,与顾姑娘出现在崆峒,又是什么原因?”   沈玉倾隐隐觉得不对,起身道:“副掌怎么管起青城的家事来了?”   诸葛然笑道:“你这话插得很是时候。我刚把几件事串起来,正要问你呢。”他顿了顿,问道,“你之前说李景风跟青城没关系?”   沈玉倾一愣,道:“是这样说过没错。”   诸葛然笑道:“可我却听说李景风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楚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副掌,哪来的道听途说?”   诸葛然转头问苏亦霖道:“苏公子,有这回事吗?”   苏亦霖一愣,他万料不到诸葛然会得知此事,只得起身道:“李景风确实自称与沈公子结拜,这事家父也知情。”   诸葛然道:“严三公子,你说说那日天水遇匪的事。”   严旭亭起身道:“那日我们被马匪包围,与沈姑娘顾姑娘同行的还有一名青年,正是通缉令上那个李景风。”   此话一出,沈庸辞和沈玉倾脸色都是一变。沈雅言甚是不耐,问道:“副掌,莫非你想说是青城指使李景风干的?”   诸葛然道:“一点猜测而已,不过份吧?严掌门抓了沈公子,青城不忿,先是派了李景风当死士行刺嵩山副掌门。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杜吟松的侄儿杜俊也是死在李景风手上。李景风的通缉令与仇名状十一月就遍达九大家,沈姑娘见着李景风却不是抓,而是跟着他一起劫持严三公子。”   严旭亭站起身来,喝道:“这分明就是青城主使!”   严昭畴也道:“多亏副掌指点迷津。沈掌门,这全然是青城挑衅在先,青城占不着理。”   沈庸辞道:“那李景风确实与青城无关。”   严昭畴望向沈未辰,问道:“沈姑娘,你又为何与李景风结伴同行?”   沈未辰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我跟李景风巧遇,同样义助彭前辈。”   严昭畴摇头道:“我整理一下。刺杀嵩山副掌门,你们说跟青城无关,但李景风却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绑架严三公子的事,顾姑娘说是她煽动,可偏偏李景风又与沈姑娘同时出现,一同逃走。沈掌门,沈公子,沈姑娘,若非巧合,你们当中哪一位能解释解释这当中的关连?若不能给个让人信服的说法,晚辈只好回禀家父,看家父如何定夺了。”   诸葛然道:“沈掌门,这算不算是‘侵犯边界’?”   侵犯边界是九大家共击的大罪,自然认不得,沈庸辞脸色大变,道:“副掌,言过其实了吧!”   诸葛然道:“还有一桩事,那时没详查,现在想来也甚是可疑。华山捉拿彭小丐时,有船队经过,恰恰救了彭小丐。沈掌门,前前后后这几桩事加起来,我也很迷茫呢。”   沈庸辞默然不语。这些事由加起来,自己若不交代清楚,当真要与华山一战了。   诸葛然知道此事已成,虽不能以沈未辰为人质,但有这么大个把柄在手,沈庸辞也不得不倒戈。就算李玄燹当了盟主,罪证确凿,她也偏袒不了青城。   沈玉倾正自苦恼,一名侍从走上,在沈庸辞耳边低语几句。沈庸辞忙道:“快请!”   诸葛然满心狐疑,问道:“还有客人?”   沈庸辞道:“是少林觉闻住持。”   “正念堂的觉闻?”沈庸辞这么一说,诸葛然才想起先前仿佛是听他提过那么一句,心想,“少林跟青城又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先等觉闻住持来了再说。”   近半个时辰后,一名老僧快步走入钧天殿。正念堂向来掌管少林对外事务,苏亦霖和诸葛然都认识这名错投俗僧的僧人,纷纷还礼。觉闻一一问好,见着唐绝艳时,不由眉头一皱,多念了一句法号,这才坐定。   “老衲是来替觉见方丈和觉空住持传达几件事的。”觉闻说道。   “第一件:李景风杀嵩高盟叛贼秦伯阳,功在少林,责令嵩山收回通缉,泰山收回仇名状。”   苏亦霖大吃一惊。少林不干涉嵩山事务已有五十年,但嵩山确实分属少林,少林下令,嵩山只能服从。但回到嵩山,那些嵩高分子势必又要躁动,只怕又要引发嵩山内乱。   “第二件:严三公子崆峒遇袭一事,少林深表关切。希望两派能化干戈为玉帛,少林愿为调停。”   “第三件:一切事端系因李景风假托沈公子结拜兄弟而起,唯有擒抓此人方能查清真相。即日起,由少林、青城代发通缉,尽速擒抓李景风归案解释。”   沈玉倾兄妹同时惊呼一声。沈未辰正要解释,沈玉倾心念电转,压下冲动,拉住沈未辰手臂,低声道:“小妹,冷静。”   少林这三个举措显然是力挺青城,把一切罪责推给李景风。“这敢情好。”诸葛然心想,“闹腾半天,原来就是帮李景风把嵩山泰山两张通缉令换成了少林青城这两张更大的通缉令。” 第95章 人心难测   觉闻的车队刚进重庆就被青城的使者拦下了,为首的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书生,礼貌备至。   “在下谢孤白。”书生打扮的青年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车队被带往城里的宝兴馆。宝兴馆并不大,更不显眼,得从大道转进竹口巷子,走到底再右拐才能见着招牌,是唯有当地老饕才知道的私房菜馆。但招待外宾,尤其是少林这样的大门派,觉闻这样的重要人物,这间仅只两层,不过七八张桌子的饭馆仍显得寒酸。   馆子早被青城包了下来,连巷口都给封了,车队的马匹轿子都借放在附近民居院子里。觉闻不喜铺张,但代表少林四院八堂之一,该有的威仪也不能少。这趟来访青城,他带了二十二名随行僧人,还坐不满半间宝兴馆。   这群僧人才刚坐下,就见八宝肥鸭、清蒸江团、东坡肘子等一道道大菜轮番被端了上来。觉闻是俗僧,带来的这些僧人自也是俗僧,离开少林后哪管什么清规戒律?为免有失,宝兴馆还特地另备了一桌斋菜,却无人问津。   觉闻被请上了二楼包厢,平常宴席用的大圆桌子早已撤去,只放了张三尺见方的小矮几,上置四小碟斋菜,一锅菜汤熬煮的杂粮粥。最为显眼的是矮几旁置着的一小锅杏仁豆腐,那是觉闻最喜爱的甜品,在少林寺里算不上秘密,但青城一个不接壤的门派却能知晓,可见用心。   两人叙礼已毕,各自盘膝坐下。觉闻是谨慎的人,他修行勤奋,但也没落下对人情世故的洞察,要不也当不了主管与各门派交涉往来的观音院住持。打从青城提前派人迎接,车队转进竹口巷子,停在这个隐密的宝兴馆前,他便有所觉。等到避开众人,上了二楼包厢,他更知青城必有所言——只是还摸不清底细。   既然不明就里,先别唐突,静观其变就是。觉闻举箸用餐,就着素斋吃了一小碗杂粮粥,又吃了一大碗杏仁豆腐。席间谢孤白稍作探问,提起少林近来有了大变革,竟然盖起妓院了,想来觉见方丈有心改革,放松少林之前的一些正俗禁忌。   提起此事,觉闻便皱起眉头。他虽是俗僧,但修行勤奋更甚于许多正僧。少林盖妓院这事他打心底里不赞同。可没想不仅觉空首座没反对,连向来最厌恶俗僧的那把窝里刀——观音院的觉观首座也不反对,无论身份、派系、职务上的上司都赞同,他也就没反对的理由了。   那几间妓院盖得贼快,正赶在新年前陆续开张,除夕那几天还打了折扣招客,据说门庭若市,连武当华山都有人慕名而来,真是……阿弥陀佛。   可随着方丈逐渐开放寺中规矩,给俗僧开了许多方便法门,觉见方丈的声望日益攀高,这七八年间日益恶化的正俗矛盾竟是稍有缓解。   有这样的耳语出现,说是觉见方丈有心去迂除旧,推陈出新,渐渐要废止非僧不能入堂的陈规,让所有俗僧能原职还俗,连一些俗僧掌握的寺宇也一并归由俗家弟子照管。   然则正僧们未必乐见其成,因袒护弟子了净而被罢黜至山西白马寺的觉如特地赶来少林,与方丈大吵一架,拂袖大怒而去。   觉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方丈法慧深厚,举措自有用意,贫僧无能忖度。但正俗之别本于人心,若能化解这分别心,于少林大有帮助,就是方便法门。”   “方丈这几个举措想来极受推崇了。”谢孤白又问道,“觉空首座想来也极是欢喜吧?”   “这几件事都是好事,觉空首座没说什么。”觉闻回道。从头到尾,觉空首座就对这些事没提过什么想法,可这也难说,觉闻心想。觉空首座若有想法,也未必会表露出来,但要说欢喜,那也肯定不是,最多就是个不喜不忧,冷眼旁观的姿态。   觉闻用餐已毕,谢孤白命人撤去饭菜。又有人送上茶水点心,谢孤白亲自煮水烹茶。   觉闻等了许久,谢孤白都没提别的事,他不由狐疑。青城半途将他截下,总不会只为了招待他宝兴馆的好菜色吧?   既然对方不说,那就是要让自己起话头。觉闻性格稳重,执掌正念堂十数载,这些外交往来的进退早已娴熟。他来青城自有任务,除公事外,并不想牵扯进入其他门派的事务,与其落入对方话头里,不若等对方自己提起才好应变,总之不管什么事,能避则避,于是道:“谢公子若无他事,我们是否该启程前往青城,拜会沈掌门?”   他这一句是以退为进,对方有话自然要先说,不然进了青城,不就白饶了这场耽搁?   “我以为,住持有什么事,不如告知谢某,谢某再代为转达掌门。”谢孤白道,“今日青城访客已多,怕无暇招待贵客,若有怠慢,反为不妥,也白白耽搁了大师行程。”   原来是逐客令?觉闻心中讶异,眉角轻扬。他万没想到少林派了自己这样身份的人来访,竟然会被逐出青城,连掌门的面都见不着。   “沈掌门知道贫僧拜访青城,所为何事?”觉闻问道,“怎地连见一面都不肯?”   “诸葛副掌,严家兄弟,连着嵩山苏家公子恰巧也在今日拜访青城。”谢孤白道,“若住持在,只怕场面尴尬。”   “喔?诸葛副掌与华山、嵩山两家公子都来了?”觉闻问道,“怎会尴尬?”   “点苍来者不善,必有所求。”谢孤白沏好茶,推了一杯至觉闻面前,道,“这是青城雪芽,还请住持品尝。”   觉闻却不喝茶,只道:“公子还未回答贫僧问题。”   谢孤白道:“住持这不是明知故问?眼下还是正月,能有什么急事值得诸葛副掌与华山、嵩山几位公子连花灯都不赏,星夜赶来?”   觉闻心中一沉,道:“为着昆仑共议的事?诸葛副掌还没放弃?”   谢孤白只是摇头,道:“住持有什么口信,抑或吩咐交代,告诉谢某即可。”   觉闻心想,点苍来讲这事,这有什么好尴尬的?定是怕我去了,听着不好的消息,场面尴尬。莫不是……难道青城要倒向点苍?这又说不过去了,沈玉倾为衡山奔走的义行他是知道的,这个最早表态支持衡山的门派怎地到了这时倒戈?难道唱了两年的大戏,只为虚晃一招?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话一出口,他又即愕然,心想:“方丈吩咐的事情还没办,怎么我这就落进他的话头里了……”   “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是少林所害。”谢孤白叹了口气,“让住持先行回少林也是避免见了面,惹来埋怨,不如把这事说清楚了,好委请觉空首座替青城向衡山谢罪。”   觉闻忍不住问道:“公子这话越说,贫僧越是糊涂。怎地这事又跟少林有关?”   谢孤白道:“明不详可是少林弟子?”   觉闻道:“是,贫僧此来正是为他。”   原来上个月青城发了通缉令,悬赏擒抓明不详,消息传入少林,四院八堂向来器重明不详,当中尤以方丈觉见为最,特地开了四院共议讨论明不详的事。又听说他伤了青城二小姐,几位高僧简直难以置信,这才派觉闻前来,说是问明原委,实则临行前觉见方丈特地吩咐,若事情不是太严重,权且代他赔罪,把这事给化消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是出自执掌过正业堂,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的觉见方丈之口,俨然是要他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觉闻接着道:“这孩子在少林学艺,曾在观音院当过入堂居士,与贫僧偶有往来。他性情质朴,禀性纯良,持戒自重,断不会无故伤人。谢公子,这当中可有什么误会?”   “并无误会,这是同一桩事。”谢孤白道,“青城二姑娘在崆峒劫持严三公子的事,方丈可曾听说?”   觉闻讶异道:“竟有此事?”   华山要以此事威胁青城,是以一直秘而不宣,青城于理有亏,更无由宣传,是以消息至今未走漏,觉闻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事,只觉得当中必有许多曲折。可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反倒越听越混乱,于是问道:“谢公子,你把这事前因后果说清楚些。”   “严三公子前往崆峒求亲,被彭小丐拦截,正是明不详通风报信,请二小姐义助彭小丐。华山联络了点苍,正要拿此事要挟青城。”谢孤白道,“当时明不详就在彭小丐率领的那群马匪当中,这事不难查证,问二小姐或严三公子,都能知道。”   觉闻道:“明不详怎会牵扯到这桩事里来?”   谢孤白反问道:“彭小丐还有个孙子失陷在江西,住持觉得明不详不该多管闲事?”   觉闻当然知道江西这场巨变,只道明不详是出于仁善相助,叹口气道:“这孩子善良敦厚,怎地这么莽撞,闯下这弥天大祸?”   可他又想,这举止虽然失当,终究出于义愤,也无责怪之意,想助明不详弥平此事的想法又多了几分,只道下回明不详回来,要严加训斥才是。   “幸好严三公子不认得明不详,现在知道他参与此事的唯有二小姐。”谢孤白又道。   觉观倏然一惊。若只青城知晓此节,或许还会给少林几分薄面,说理讲和,扯上华山,这事可就难收拾了。若是捅出来,连华山也要通缉明不详……他沉思半晌,问道:“他为何要把沈姑娘扯进这桩事里来?又何故伤了沈姑娘?”   “明不详与沈公子、沈姑娘在襄阳帮曾有一面之缘,当时,他所义助的杨衍也在。”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还用不着牵出李景风,谢孤白很清楚。目前很顺利,他让觉观觉得劫持严旭亭这件事的根由在明不详,也就是在于少林,那么解决这个麻烦就不是青城的问题,而是少林的问题了。   这也是他不主动前往少林求援的原因。用明不详的通缉当要挟,就算是觉见也未必肯买账,更遑论觉空。青城主动求援与少林主动合作意义上又有不同,少林为了明不详主动来访,当然更好。   还不用跟景风扯上关系,只需说自己不清楚就好……谢孤白这么想着,却仍是道:“他告诉沈姑娘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李景风也在,明不详与李景风也是朋友。”   他还是主动提了。李景风去过嵩山,认识萧情故跟苏家兄妹,他与沈玉倾结拜的事难保不会泄露。谢孤白接着道:“沈姑娘与明不详有些误会,认为是对方通风报信,引来铁剑银卫,因此动上了手。”   揭穿明不详是不可能的事,不用白费这个力气。   “那个刺杀了嵩山副掌门的李景风?”觉闻再次皱起眉头。打从进来这间宝兴馆,他已不知皱了几次眉头。   谢孤白道:“就因这事,掌门只怕不便招待住持。”   觉闻默然半晌。明不详被青城通缉的原因算是查清了,尚有些细节,不忙着追究。这事又绑着华山,引来点苍横加干预,还有嵩山苏家……兹事体大。觉闻决心先解决方丈交托的事,问道:“贫僧这次前来,正是为了解开沈姑娘与明不详的误会。”   “这事非是谢某可以做主,顶多代为转达。”谢孤白回答道,“明不详的事可大可小。看在少林面上,可以小事化无,看在点苍面上,又可能小事化大,背上六家通缉都不无可能。”   “六家?”觉闻问道,“怎么又有六家?”   “等严公子追问起当日参与之人,能少得了华山追究?华山与点苍交好,丐帮、崆峒、唐门这几家也得声援。”   “这是一家的事,怎么扯到六家去?”觉闻道,“华山发了彭小丐仇名状,也不见其他家跟进。”   “那是以往。”谢孤白道,“昆仑共议以后,这就全都是一家的事了。”   ——点苍的事。   “一个盟主管不了这许多家。”觉闻道,“现在的天下事也不是齐二爷一个人在管。”   “点苍弄出这么大动静,威逼利诱,先后让丐帮、崆峒、华山支持自己当盟主,只是为了过过盟主瘾?诸葛掌门正当壮年,想过瘾,等不了这十年?”谢孤白道,“他要的就是这个动静。华山与唐门结了仇,中间卡着一个青城过不去,青城若倒向点苍,唐门就孤立无援,非得跟着倒戈不可。”   “两湖以西都是点苍的盟友。盟友还是好听的说法,严格说来,除崆峒外,其他三派都是点苍的附庸。住持或许以为,这不过是一届盟主。但,只有一届吗?”谢孤白道,“这不比之前轮着坐的盟主位,点苍这一任,是九大家第一次多数推举上来的。”   “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谢孤白下了定论,“下一个霸主崛起前,点苍就一直是盟主。盟主有九大家的裁决权,忻州、汾州、平阳西边那块纷扰多年的‘孤坟地’,终究寻得了主。”   打从昆论共议开始,少林与华山在山西接壤处向来有领土纷争,为着忻州、汾州、平阳三地归属,双方争执不休,闹了多年,时常有大规模械斗。少林历任方丈不想开战,请求昆仑共议多次裁决,双方都有不服而继续上诉。二十二年前,“汾阳夜袭”,不知打哪聚集而来的少林僧众发起突袭,短短三天,将这三地驻守的九百余名华山弟子屠杀殆尽。少林一时夺得该处的控制权,却被当时昆仑共议的盟主——诸葛焉的父亲裁决少林举措失当,又闹了一场风波。前任少林住持觉生性格仁善,最终让步,为避免争议,双方都不在此处设立管辖门派,这几百里方圆的沃土竟成了九大家领土上唯一无主的区域,又被称为“孤坟地”。   至于“汾阳夜袭”,那定然是一场有计划的进攻。少林推说是弟子自行聚集,寻凶不易,甚至连一个僧人都交不出来,但这场夜袭同时攻击多处,周延缜密,华山驻守的弟子几乎全军覆没,怎可能是自发所为?一般以为,这是觉空幕后策划的。   这场战事过后,华山知道自己势力终究不敌少林,彻底倒向点苍,两派间的紧密关系便是从此开始。   觉闻倒吸了一口气。他本以为点苍只想争这任盟主,没想他竟有这么大的野心。可转念一想,十年后再选盟主,点苍今日能靠着拉帮结派上位,届时难道就不能连任?青城与唐门支持点苍,西边不就连成一片了?加上丐帮,便只剩少林武当衡山三个门派。武当在玄虚死前不抱指望……阿弥陀佛,觉闻暗自念了一句佛号,忏悔自己造业。那就只剩少林衡山能抗衡点苍,真要这样,丢了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位相较而言还是件小事了。   “这次与诸葛副掌一同来的也有少林门下呢。”谢孤白像是看穿了觉闻的想法,又补了一句。   这几年嵩高盟渐渐被招安,这可不是觉空首座所乐见的。觉闻身为俗僧领导人之一,觉空暗中资助嵩高盟以疲嵩山的说法他早有耳闻,虽然觉空从没对他承认过这件事。   “住持想想,若点苍还有想法,九大家能否变成十大家?”谢孤白像是陡然惊觉似的,又提醒道,“住持,茶凉了。”   觉闻端起那杯雪芽,一口饮下。茶水冷冰冰的,早无余温。   他真的听谢孤白说太久了。   ※ ※ ※   觉闻的来到为这场争论做了了结,大殿上的众人却是各怀心思。对苏亦霖而言,这是此行最糟的结果,甚至在他离开山东时都没想到会这么糟。五十年没干预过嵩山内政的少林,这次的举措必然引起嵩山内部争执。有了第一次,就难免让人疑心还会有第二、第三次,萧情故想方设法弥平的嵩高盟叛乱势必又会蠢蠢欲动。   但比起苏亦霖的损失,诸葛然知道自己损失得更多。   全被打乱了,这个结果是超乎他想象的。哪怕少林声援青城,他也没想到少林会以比衡山更强硬的态度介入。   取得盟主,巩固西边六派领导地位,和丐帮夹击胁迫衡山,利用盟主身份支持嵩山成为第十大家,借以削弱少林,这是诸葛然打了多年的算盘。最好的情况就是兵不血刃,成为真正的九大家霸主,虽然可能得花上十几二十年时间。但少林这次强势干预嵩山内政,显然就是要提醒大家,嵩山还是少林的,还受少林管辖,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而喻。   至于华山,除了面子上过不去,倒是没什么损失。   诸葛然望向青城众人,显然这个结果也让他们意外,只是沈玉倾最后望向门口的那几眼非常可疑。“又是这小子的算计?”诸葛然想着,“他早料到觉闻会干涉?”可沈家兄妹惊讶的表情也不似作伪,觉闻的举措似乎也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诸葛然站起身来,道:“行了,我是来求亲的,弄得乱糟糟,吵得不象话。”他敲敲地板,道,“我回竹香楼,明早赶回昆明,还来得及看花灯呢。”   沈庸辞起身道:“副掌何不在太平阁歇息?”   诸葛然道:“不了,住不习惯。几位侄儿,晚上闲着没事,陪叔叔一起去杏花楼喝酒?青城的妓院你们没来过,长长见识也好。”   严昭畴也起身道:“既然少林出面调停,这事暂且按下,待我回禀家父,改日再与沈掌门商议。”   沈雅言起身,冷笑道:“诸葛副掌何不多留两天,多说些话?以后要再找名目上青城可就不容易了。”   谁听不出他话中讽刺之意?诸葛然微笑道:“那也未必,谁知道会不会又有点苍使者在青城遇刺,让我再跑一趟呢?”   他突然提起上回点苍使者被刺之事,众人不禁一愣。沈玉倾心想,难道诸葛然不死心,还想借题发挥?   只听诸葛然笑道:“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说一件事。”他忽地一顿,像是怕有人漏听似的,一字字说得分明,“上回夜榜的刺客,不是点苍找的。”   沈玉倾心中疑惑,这不是多说的吗?   诸葛然敲敲诸葛长瞻椅子扶手,道:“走了。”   诸葛长瞻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对沈未辰抱拳行礼,道:“沈姑娘说,只愿意嫁给打得赢姑娘的人。”只听他接着说道,“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斗胆讨教。”说着向前站了一步。   这几乎是点苍此行最后的反扑机会。诸葛长瞻自然知道沈未辰敢夸下海口,定然有自信,也亲眼见着她救顾青裳时掷出峨眉刺的能耐,知道这姑娘绝不简单。   沈雅言皱眉道:“我闺女还有伤,改日……”   诸葛长瞻道:“这是令嫒方才夸下的海口,改日又要等到哪日?”   沈未辰正自心烦意乱,向前踏了一步,敛衽行礼道:“诸葛公子请。”   至于沈玉倾,走到这地步,他心上石头早落了地。对于小妹,他向来是极具信心的。   ※ ※ ※   诸葛然叔侄与严家兄弟走的时候,只有沈玉倾礼貌送客。苏家兄妹本来也要走,苏银铮死活要赖在青城过夜,苏亦霖一来不想跟着诸葛然和严家兄弟去妓院应酬,二来苏银铮纠缠得烦,三来苏银铮口无遮拦,要是开罪了诸葛然,又是麻烦,只得厚着脸皮留在青城。觉闻则早被延请至谦堂议事。   诸葛然临走前对沈玉倾说:“每次见着你们兄妹,都让我想生个孩子。”他接着道,“不过想起冷面夫人的几个儿女,就知道这事全凭运气。”   沈玉倾送走客人,这才快步赶回房间,又派人唤谢孤白到书房商议。路上遇着沈雅言,沈雅言显然认为觉闻此举是沈玉倾主导,竟对他大肆夸奖,只是念及要放过明不详,不免愤恨难消。   “不过要弄死那小子,手段多得是。”沈雅言拍着沈玉倾肩膀,呵呵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沈玉倾听了这话,更是疑惑。回到书房,沈未辰早在房里等他,也是满心疑问。又等了许久,谢孤白才进来。   “少林要青城收回明不详的通缉。”谢孤白道,“崆峒劫持严三公子的事必须有人替罪,青城也不能与三弟有丝毫干系。”   “始作俑者逍遥法外,无辜者遭受牵连。”沈玉倾道,“颠倒黑白,这不是道理。”   “这不是道理,却是办法。”谢孤白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事实证明,他多走了一步,把李景风扯入其中,反倒让今天的危机解决得更轻易。   “若是三弟听说了消息,还以为我们出卖他,他以后还敢来青城见我们吗?”沈玉倾像是心中被块石头压着般,只觉郁郁难平。   “景风不会怪我们。”沈未辰说道,又问,“谢先生,这种事在九大家很常见吗?”   “不算常见,但也不少。”谢孤白道,“我们再想办法帮景风就是。”   沈未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未再说什么。沈玉倾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小妹忧心,正要安慰,沈未辰却道:“这是我惹的祸,哥哥你们帮我善后,哪有怪你们的道理。”   之后三人相顾无言,沈未辰要陪顾青裳,先行离去,谢孤白也告辞。沈玉倾闷了一下午,仍是心情不快。   直到入夜,他正要就寝,忽听门外有人道:“玉儿。”   听声音是父亲沈庸辞,沈玉倾开了门,问了安,沈庸辞进屋坐下。沈玉倾问道:“爹怎么突然来了?”   “怎么,爹不能来看你?”沈庸辞笑道,“只是闲聊几句,碍着你睡觉了?”   沈玉倾笑道:“爹有兴致,我陪爹聊一整晚。”   沈庸辞道:“今晚我来,就是想与你谈谈谢先生的事。”   “怎么了?”沈玉倾不解问道。   沈庸辞道:“谢公子说是奉你之命行事,但让你兄弟担上罪名,这不是你的做法。你说……”他看着沈玉倾,问道,“是谢公子专断独行,还是果真是你授意?”   沈玉倾犹豫了会,道:“大哥做得没错,不这样,今日局面不易排解。”   “他怎么知道副掌门会拿你们结拜兄弟说事?”沈庸辞道,“你们结拜的事情甚是隐密,你兄弟杀了嵩山副掌,又杀了巨灵门杜松,也没人找上青城。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却像是早预料到副掌会知道似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这件事,就是要让你兄弟担上罪名,跟青城划清界线。”沈庸辞道,“他可以不提李景风,但他提了,丝毫无周全维护之意,他……心里没这个兄弟。”   沈玉倾倏然一惊,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为了青城……”   沈庸辞道:“你这是认了是他专断独行了?”   沈玉倾忙道:“确实是孩儿让他去接觉闻住持的。”   沈庸辞挥挥手,制止沈玉倾继续说下去,道:“爹常说,立身处世,以仁为心,以中为本。中这个字,难在不偏不倚。仁这个字,难在推己及人。这人,没有仁心。”   沈玉倾道:“可父亲也说过,有时不得已,也须大局为重。再说,青城明着通缉,暗中协助,也不是不行。”   沈庸辞道:“今天你是为了顾全青城而牺牲兄弟,爹不会夸你,却会安慰你,知道你心疼,也会敬佩你,却绝不会夸你。因为牺牲兄弟,干了明知是错却不得已的事,那是隐忍,是顾全大局,可大局得是你的大局,只有你才能做这种事,因为你才是青城的主,未来的掌门。”   “谢孤白不行。”沈庸辞接着道,“他是你的结拜兄弟,你的谋士,也是李景风的兄弟。一个谋士为了主子出卖弟兄,这是卖友求荣。”   沈玉倾听父亲话说得重了,忙道:“我也是他兄弟,还有小小,他是为了我跟小小才……”   “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沈庸辞打断他的话,接着道,“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当兄弟。他日换了主子,难保不会为了别人的大局牺牲你。”   沈玉倾一时愕然,不知该怎么回答。沈庸辞也自觉话说得重了,站起来踱了几步,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房间中静默下来。   沈庸辞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本书,拿起问道:“这书哪来的?”   沈玉倾道:“这是大哥送给小小的礼物,我跟小小借来看的。”又问道,“爹知道这本《陇舆山记》?”   沈庸辞摇头道:“没听过。”说完将书放回桌上,像是找到话题似,又道,“就说与他同来青城的那个朋友文若善吧,明知有危险,谢先生为什么让他冒名顶替自己?”   沈庸辞叹了口气,道:“还记得你刚认识他时,爹说过的话吗?”   沈玉倾道:“爹要我懂得用人,也要懂得提防人。”   “谢公子才高八斗,这两年他助你打理青城,政事有条不紊,是个人才。”沈庸辞道,“但爹认为,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送走父亲,沈玉倾更是一夜难寐……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大哥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愿冒任何风险,放弃了景风,可今天不正因如此,才免去了点苍与华山的纠缠吗?   可若论及居心……难道景风对他而言,真是连为之冒一点险都不值得的存在?   唐绝艳隔天就离开了青城,朱门殇没去见她,她也没去见朱门殇。   苏银铮听说了青城的处理方式,噘了嘴,甚是不快。但她还是留在青城看了花灯,直到过了元宵才肯回嵩山。   当然,也不忘记纠缠沈玉倾。   苏亦霖调侃她想偷顾青裳婚书,换上自己名字,苏银铮听了却是眼一亮,反问:“行吗?”   顾青裳没等伤养好就赶回衡山,沈玉倾修书一封,派了堂兄沈修齐送至衡山,退婚谢罪。他本拟让谢孤白同行,但昆仑共议在即,沈庸辞即将远行,需要谢孤白留在青城协助处理政务。   立春已过,花枝渐绿,惊蛰而至春分,转眼已是三月。即便沈玉倾怎样派遣人手,怎样打听,再无李景风消息。他又派人想方设法找夜榜的线,要查李景风的生死,始终不得其法。   谷雨过后,沈庸辞率领一行五百余人的车队离开青城,赶往昆仑宫,参加昆仑共议。更早之前,距离较远的衡山、丐帮业已出发。   沈庸辞离开后,沈玉倾便总摄青城政事,由沈雅言从旁协助。自从沈未辰出走再回,这对伯侄之间关系突然好了起来。沈雅言像是要偿还多年来对这个侄子的冷落似的,对沈玉倾尽心辅佐,连看着沈雅言长大的刑堂老臣傅狼烟都觉得讶异。   ※ ※ ※   “孙才,发什么愣呢?打扫呢!”一个粗鲁声音喊着,那是东门侍卫长赵文岸的声音。   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忙把最后残余的一点积雪扫到路旁。山下春天都快过完了,昆仑宫的雪才刚消融。孙才眯着一双眼望着道路另一头,想着:“转眼就要四月了。”   “你这双眼睛,几时看都像睡着了!能不能有点精神?”赵文岸拍了拍孙才的背,像是想把他叫醒似的。   “我这眯眯眼,就是睁不开。”孙才答得唯唯诺诺。   赵文岸笑骂道:“都来几个月了,用不着夹着尾巴做人!你挺勤奋的,用得着你!”又道,“行了,这边活干完了,去厨房帮忙吧。最近的事可多着呢,辛苦点,有赏钱的。”   孙才口头上答应了几句,快步走向厨房。   厨房杂工卢八水与孙才是同时来到昆仑宫干活的,两人住同一间房,交情也最好。卢八水戴着一顶黑色毡帽,毡帽下见不着头发,显然是个光头,正从车上搬下一袋麦子,见着孙才,打了个招呼,孙才也帮他搬下一袋麦子。   与他们一起搬货的还有十几人,三三两两,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   “四月了。”孙才对着卢八水说,卢八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干活。他看着老迈,却身强体健,一袋百多斤的麦子背着,丝毫不见气喘模样。   孙才找着机会,背了一袋麦子与他并行。   “天叔,你说那狗贼几时会来?”孙才低声问着,微阖的眼皮底下,一双红眼分外炽目。 第96章 议外(上)   天空飘着细雨,落在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上,山风夹着水气,硬是在这入春时节吹出了深冬寒意。涓滴细流渗入雪下,塞满缝隙,被寒风一吹,自然凝结成冰,面上又覆着一层水膜,冷不丁就要摔人一跤。   惊嚎声极细微,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终至不可闻。“咚!”一支黑漆漆沉甸甸的铁爪子重重落在这半融雪地上,先在凝结成冰的积雪上砸出个小窟窿,又用很勉强很挣扎的模样垂死弹起,在冰面上滑了一尺有余才停住。   改变历史的事有时是震撼且剧烈的,像是这支铁钩,坠地时撞出引人注目的声响。有时却是轻轻柔柔的,像是这场小雨,悄无声息地令道路滑向另一个方向。   一条结实手臂拾起了铁钩。这人肩膀上围着条毡毯,狂风吹起乱发,将脸掩去大半,只露出疑惑眼神。他抬起头,乌云勾结了斜风细雨,为天色染上厚厚的脏灰。   ※ ※ ※   杨衍抵达昆仑宫是去年除夕前的事了。昆仑共议时,九大家掌门的车队与护卫多达数千人,昆仑宫需要大量人手照看,也就这时会找百余名短工来帮忙。这百余名短工都是经过严格审查的,查遍祖宗三代在这不是一句笑话,而是实话。举凡籍贯、来历,是否有门派,祖上定居何处,姓什么叫什么,兄弟几人,都得清清楚楚,且查过亲眷,还会到出身的村庄亲访,这才有资格进昆仑宫当杂役。   夜榜不知怎么弄来两个身份,让他们混进昆仑宫,彭小丐说,这不容易,连他也想不通怎么办到的。铁剑银卫查身份时,是连村带镇一起查,来路稍有不明便不录用,便是夜榜的针线神通广大,可这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这事得从里头干起,铁剑银卫里有夜榜的人,且还连着这条用人的线。”彭小丐道,“指不定身份还不低,起码也是十几年的资历。”   明不详拒绝了夜榜的要求,只说自己不会泄密,不肯进入昆仑宫。杨衍劝了几次,明不详只说:“觉空首座认得我,容易露馅。”   彭小丐察觉夜榜来人神色不善,便道:“他要有闪失,这事就得砸锅。这次劫严三他也有份,又伤了青城二小姐,也是个亡命徒,不用怕他泄密。”   彭小丐把话说到这份上,夜榜只得放人。   “我会去找你。”明不详对杨衍说道,“只要你还活着,我总能找到你。”   这话上次在武当分别时明不详就说过,后来明不详果然依约找来。杨衍紧紧抱住他,道:“兄弟,保重。”又道,“你跟景风的误会,早晚替你解开。”   与明不详分别后,杨衍冒了一个叫孙才的人名,彭小丐则改叫卢八水。夜榜将他们交给一名铁剑银卫,带他们前往昆仑宫。   昆仑宫位在甘肃西边昆仑山脉末端的积石山,现改称“雪山”,接近崆峒与唐门交界处。昆仑宫依雪山而建,附近雄山峻岭,地势极高,长年积雪,越过雪山便是蛮族地界。然而雪山西侧俱是悬崖峭壁,险峻非常,部队无法越过,雪山便成横亘在萨教与九大家之间的天险。   雪山脚下有个胡沟镇,由此入山的道路凿建得宽敞,容得下两辆马车错身。入口又称“停兵台”,九大家带领的兵马不能越过此处,昆仑共议时,只允许掌门亲自骑马上山,其他兵马车队只能留在胡沟镇。这规矩直到冷面夫人代表唐门来时才改了,冷面夫人不会武功,需要贴身八卫护持,因此破例带两名护卫上山。   每到昆仑共议,铁剑银卫就会在此搭建帐篷,征用民居,收容来自各派合计数千人的车队。铁剑银卫也会在各处要道上巡守,这得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之前饶刀山寨说过冬之后扫荡马贼的银卫就少,便是因此。   沿着停兵台上山,行个三里左右就能抵达昆仑宫。杨衍第一次见到昆仑宫时,被这建于雪山山脚处的宏伟宫殿所震慑。震慑他的倒不是宫殿的气派恢弘,说起来武当的玄武真观腹地更大,建筑也更加气派,但这昆仑宫全由玉石所建,与中原庭园大相径庭。再则,周围地势陡峭,远近峰峦连绵,雪地苍茫,唯独此宫拔地而起,尤见神圣庄严,比起来,玄武真殿是真俗气了。   只是这样一座大殿,又地处偏远,只怕非十数年不能竣工,怎地会是九十年前昆仑共议制订九大家规矩的地方?   “昆仑宫本是前朝明教的圣殿,也是门派所在。明教由关外传入,渊远流长,在关内亦有数百年历史,也曾壮大一时,不输九大家。他们花了数十年时间修建这座昆仑宫,那时还叫光明殿。”彭小丐解答杨衍的疑问,“百多年前,怒王还没起义时,关外萨教兴起,东征西伐,危及了明教在关外的根源。关外明教号召圣战,中原明教弟子几乎全数离开中原到关外响应,结果都没回来。”   “现在崆峒境内还有些明教信徒,只是不多了。”彭小丐道,“昆仑共议前,九大家彼此攻伐,互不信任,顾琅玡号召共治,最后选定的盟主所在地就是这。这里有许多好处,一来有险可据,二来与蛮族接壤,以示不忘蛮族威胁,三来,昆仑山向来是圣山,四来,有个现成的堂皇宫殿。最重要的一点,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铁剑银卫不出甘肃,保证了昆仑宫不受其他门派影响。要不,你在九大家境内哪处弄个这样的地方,只怕谁也不服,盟主也不敢轻易赴任。”   “说到底,九大家也没个信任,都在互相算计呢。”杨衍冷笑,“只是辛苦历任盟主在这受冻了。”   “多的是想来受冻的傻子。”彭小丐啐了一口痰,“点苍搞了好几年动静,就为了诸葛焉要坐这位置。呸,差这十年吗?”   杨衍与彭小丐为习惯夜榜给的新身份,在来昆仑宫路上练习了许久,直至不会叫错名字为止。杨衍一双红眼格外引人注目,平时就眯起眼睛。彭小丐与齐子慷兄弟相熟,虽然十几年没见面,又剃了光头,仍唯恐被认出,平时只躲在厨房干杂役,干完活就躲进房间不出,几个月来藏得仔细,竟没被发现。   杨衍将背上那袋小麦抛入库房,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快些,东西还多着呢!孙才,你又偷懒!”他又听到那娇叱声,像是随时都在找他麻烦似的。   正吆喝的是名身材娇小的姑娘,看着二十四五模样,杨衍也不清楚她具体几岁。这姑娘名叫王红,与杨衍这些杂工不同,她来昆仑宫已经五年,本是厨娘,管仓库的霍勋对她有意思,特意调来当自己副手。这姑娘时时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发脾气的时候比不发脾气的时候多,骂人的时候比不骂人的时候长。她性格泼辣,又有霍勋撑腰,仓库里众人都怕他。   杨衍这几个月时时被她喝叱,有时忍不住想顶撞两句,又怕露出马脚——彭小丐交代绝不可引人注目,这才忍气吞声。这时又听她喝叱,杨衍怕她又找麻烦,一转身,就见王红站在面前。   “你搬一袋麦子要多久?”王红骂道,“还不如一个老头!”   杨衍喏喏几句应了,径自往门口走去。王红见他态度傲慢,更是不满,只在后头冷嘲热讽,杨衍也不理她。   ※ ※ ※   “还是没见着。”回到房间后,彭小丐道,“偷把兵器倒也容易。只是对付严非锡,若无惯用的兵器,就少了点胜算。”   高手过招,胜负就在毫厘之间,何况彭小丐那把刀是特地打造,厚重异常,几十年来使惯了。他对上严非锡本无必胜把握,若没了兵器,胜算更低。   “会不会遗漏了?”杨衍问道,“被其他人搬进库房了?”   “我也这样想,可也没办法。那些货入了库,库房就上锁。”彭小丐道,“我更担心被人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杨衍道:“就快昆仑共议了,我瞧仓库都满了,要是没送进来……”   杂役进入昆仑宫不能携带兵刃,何况彭小丐惯用的那把黑刀甚是惹眼,夜榜只说会想办法送入,要他们注意送来的货物,若是画有三条红线,便是夹带了物品,需他们再想办法取出。可四个月过去,仍没见着有标记的麻袋。   彭小丐接着道:“我听说明天是最后一趟,之后到共议前都不会有东西送进昆仑宫。指不定是盯得太紧,夜榜觑不着空。这还不打紧,我最怕的是送进来咱们却没找着。我那刀显眼,若被发现,整个昆仑宫都得翻过来,别说杀严非锡,能不能逃走都难说。”   “那狗贼几时会来?”杨衍问道,“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照理说,华山与唐门是离得最近的门派,该来得快些。往例也是如此,就丐帮最慢。”   “从停兵台到昆仑宫这三里路,沿途有铁剑银卫保护,可咱们还是得在严非锡抵达昆仑宫前这段路上动手,等严非锡进了昆仑宫,戒备森严,想动手更难。况且二爷也在,拖得越久,来的掌门就越多,李玄燹、玄虚、徐放歌、沈庸辞都是绝顶高手,还有个觉空,要动手就更不可能了。”彭小丐道,“难在怎么跑。我寻思一旦得手,这附近肯定大乱,咱们见机行事,想法子逃出去,再做下一步打算。”   “还有徐狗贼。”杨衍咬牙道,“也不能放过他!”   “不成,杀了严非锡,难再杀徐放歌,得再找机会。”彭小丐道,“心急吃不了热包子。”   这天来了足足十余辆马车,运的多半是萝卜、蔬菜、肉干等物。东西送来时,杨衍正在厨房吃饭,听见王红吆喝的声音,忙搁下了碗筷出去帮忙。   他一边搬着东西,一边寻找有记号的麻袋,可搬了七八辆车子都不见记号。杨衍越搬越焦急,心想:“难道错漏了,早被送了进去?若是被人发现,麻烦就大了!”   他摸到一袋肉干,正要搬下,忽地觑见另一个麻袋上画着歪歪斜斜三道红线,心中一凛,想:“总算送来了!”忙弃了手中这袋肉干,正要去拿,却被旁边一人搬走,杨衍忙又提了肉干跟上,转身太急,不意竟撞上一人。   只听那人喊了一声“唉呦”,捂着鼻子摔倒在地,却不是王红是谁?   杨衍这时哪有空理她,正要跟上前头那人,忽地一人拦在面前,道:“撞着了姑娘,不道歉吗?”原来是管仓库的霍勋。   杨衍忙道:“王姑娘,对不住!”正要离开,那霍勋又将他拦下,骂道:“王姑娘还没说让你走呢!”   杨衍见前头那人已经进了仓库,大感焦躁,忍不住道:“我就撞了她又怎样?要断手断脚还是砍头来赔?”   霍勋听他顶撞,骂道:“还敢发脾气?!”伸手攒了他一把。杨衍这几个月练功有成,霍勋这一攒竟然攒他不动,讶异道:“你这小子还有些功夫?!”说完往他脚边扫去。   杨衍见霍勋一脚扫来,本能后跃避开。此时他身上携着重物,这一跳还甚是灵动,霍勋更是吃惊,抢上前去,一拳往他面门挥去。   一跃之后,杨衍当即后悔。若是纠缠下去,只怕要惊动周围,他一咬牙,忍着脸上挨了一拳,手上那麻袋掉在地上,散了一地肉干。霍勋抓住他衣领,喝道:“你这么好的功夫,哪学来的?!”   杨衍只得道:“村里有个卖把式的老拳师,我偷学的,也不知是那个门派……”   霍勋犹自不信,王红抢了上来,一巴掌扇在杨衍脸上,骂道:“叫你不看路!”这一巴掌甚是响亮,杨衍一个踉跄,“嘶”的一声,衣襟被霍勋扯破一条长缝,怀中滚出不知什么事物,在地上滚了两圈,滴溜溜打了个转。   王红讶异道:“什么玩意?”拾起一看,是一颗由许多根掰弯的绣花针捏成的铁球,上头早蚀满了锈,又问道,“这是什么?”   杨衍见姐姐的针球被夺,顾不上装傻,起身想要夺回。王红见他来势汹汹,吃了一惊,忙退开几步。   霍勋连忙上前阻拦,喝道:“还敢作恶!”   一旁人见他们争执,早围了上来,杨衍不敢动手,喊道:“那是我的东西,还我!”说罢又作势要抢上,却被周围几人拉住。   霍勋从王红手上接过针球,端详一会,怒道:“这是武器!你带武器进昆仑宫,不是奸细就是刺客,我要禀告欧总队长!”   “这就是针做的铁球,算什么武器?!”杨衍大怒,管不住口,骂道,“你们这是欺负人!”   霍勋道:“这是铁做的!你要说不是兵器,我照你头上砸一下,瞧你死不死?”   杨衍勃然大怒,甩开众人,大声道:“你砸,使了劲砸,砸不死就还我!”   那针球是他纪念家人之物,此时怒气填赝,瞪大了圆眼,霍勋与王红见他双眼红通通的满布血丝,甚是骇人,都吓退了一步。   霍勋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失礼,只道:“想动手?瞧我打不死你!”   彭小丐忙上前护住杨衍,赔罪道:“霍总管,王姑娘,少年人不懂事,莽了些,别生气。”又道,“快把衣服穿好,破破烂烂的,成什么样子?”   霍勋本想追究杨衍会武功的事,见他衣服破了,怕真报到上头会被究责动手一责,只道:“教你做人要有礼貌!”   王红仍是忿忿不平,尖声道:“这人功夫不错,又带着兵器,瞧着可疑,不如抓他去见欧总卫长,查他底细。”   霍勋却不想惹事,只道:“算了。”又问,“有没有撞疼你?”   王红骂道:“算你娘!你就是怕事!”说完快步走去。霍勋嚷道:“快把东西收拾好!”连忙追上去宽慰。   杨衍追着他二人喊道:“把东西还我!”昆仑共议在即,霍勋也不想惹事,琢磨着这针球确也算不上兵器,打厨房里拎把菜刀都趁手得多,正要归还杨衍,王红却一把抢过,道:“这是禁品,我要拿去丢了!”说罢扬长而去。   杨衍又气又急,正要冲上,一双大手紧箍似的从后将他当胸抱住。只听彭小丐劝道:“孙兄弟,别发脾气,冷静,冷静!”   杨衍知道彭小丐为何劝他冷静,可那针球为人所夺,强抢只怕误事,但若不抢,眼看就要被丢弃,不由得心中气苦,眼眶一红。   霍勋喝散围观众人,道:“快干活,别看热闹!”说完又追向王红。   杨衍弯腰去捡拾散落一地的肉干,禁不住悲愤,眼眶一红,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彭小丐陪他捡拾,杨衍情绪激昂。只是咬着牙。众人见他难过,以为他气傲,被欺负了委屈,有的假作不见,自顾自搬货,几个好心的帮他拾捡肉干。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杨衍虽然心烦意乱,仍低声对彭小丐道:“我见着了。”   彭小丐听了这话,神色不变。车上货物早被搬空,他正要进去仓库察看,却被霍勋拦下,问道:“货都搬完了,你进去干嘛?”   彭小丐忙道:“我钱包没了,许是掉在里头,想去找找。”   霍勋骂道:“你也有钱包?破事多,快些!”   彭小丐应了几声,只见仓库里头分门别类整齐堆着上百个麻袋,却找不着是哪个。又听霍勋催促,只得道:“找着了,这就出来!”   ※ ※ ※   杨衍低头道:“对不住。”   彭小丐挥挥手道:“没事,不怪你。再说,就算当场找着,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刀拿出来,我身上也没地方藏,本就要跑第二趟。”   彭小丐沉吟半晌,道:“有几个难点,仓库的钥匙和守卫,以及那个有记号的麻袋在哪。这样说来,霍勋拿走你那针球,也是好事。”他心知杨衍难过,拍拍他肩膀,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道:“别难过,还有时间,咱们一起找,得替你把那针球找回来。”   杨衍摇头道:“先办正事,替爹娘报仇比找针球重要多了。”   彭小丐道:“这事能一并处理,不过杨兄弟……”他想了想,叹道,“算啦,你这暴躁脾气,怎样也改不了。”又接着道,“有点血性也好,好过你天叔,这辈子就败在血性不足,丢了爹的脸。”   他说完站起身,开门要走。此时已是入夜,杨衍忙问道:“天叔,你要去哪?”   彭小丐道:“帮你找那针球去,顺便拿回我的刀。”   杨衍当即起身,跟着彭小丐一同出去。   昆仑宫南北长两百五十丈,东西长两百丈,当中主殿本名光明殿,后来就直接改名叫昆仑宫,有大小房间数十间,盟主与九大家重臣使者均住在此,大殿是公办的地方。   昆仑宫左侧是群英殿,后方住的是驻守在这的门派亲卫,约两千人,大殿是总侍卫长发布军令之处。崆峒担任盟主,总领是外号“熊掌”的安启玄,这人擅长掌法,崆峒议堂十六个席次占着一个,也是除齐子慷外在昆仑宫身份最高的人。   昆仑宫右侧是长安殿,后方住着当地劳役千余人,男女分开,男丁入夜擅入女眷房中,无论源由皆是问死。膳房、食堂、仓库皆在此处。长安殿总管低了群英殿一阶,目前由同是崆峒出身的倪砚统筹。倪砚办事干练,是朱指瑕朱爷的直属文官。   杨衍跟着彭小丐来到霍勋房门前,彭小丐敲了门,霍勋开门,见是他俩,疑问道:“卢老头,你来干嘛?”   彭小丐陪笑道:“借一步说话。”说罢就要进屋。霍勋正要拦阻,彭小丐何等功夫?半作强硬半滑溜,闪身进去,目光不住在屋内打转,口中说道:“霍总管,我这小老弟今天不长眼,冲撞了您老人家。我就想问问,今日那针球是我这小弟亲人留下的一点念想,能不能劳烦您老人家向王姑娘说一声,哪东西还我们?”   霍勋道:“早扔了!”   杨衍大急,问道:“扔哪了?”   霍勋道:“不知道!你们快滚!这玩意是禁品,谁也不能私藏!”   杨衍强压怒气,哀求道:“那就是个小玩意,是我姐姐留给我的!霍总管,你跟我讲一声丢哪了,我收好,以后再不拿出就是!”   霍勋怒道:“说扔了就是扔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快滚!”   彭小丐见他衣着整齐,心念一动,往前走了几步,双眼仍环顾四周,道:“霍总管别急,您就指点指点。要不这样,我们去问问欧总队长,看这针球能不能留下?要是不能,我们没话说。否则我这兄弟总是憋着一口气,干活不勤奋,惹是生非。”   杨衍听了彭老丐这话,甚是疑惑。他们行事低调,就怕露了形迹,追究到总卫长那边不是自找麻烦?他以为彭小丐是为他冒险,不由得心下感动。   霍勋怒道:“你这是威胁我?不想干活就滚!”   彭小丐道:“也就指个地方,找不找得着还不知道呢。”   霍勋怒道:“王姑娘拿去扔了,扔哪你们问她去!不过她住女眷房,入夜后你们进不去!”   彭小丐点头道:“多谢指点。”说完拉了杨衍的手道,“我们明天再问。”   两人离了霍勋房间,转到屋角处,杨衍见彭小丐停下脚步,知道他有算计。果然,等了片刻,霍勋开门走出,杨衍道:“他要去哪?”   彭小丐冷笑道:“看他衣裳就知道他赶着出门,找女人去了。”   杨衍这才明白,彭小丐故意说去找欧总队长,是知道霍勋不想耽搁出门时间,是个以退为进。又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彭小丐道:“你跟着他,应该能遇着王红那婊子,我去他房里找仓库锁匙。”又道,“你别冲动,等落了单再问,客气些,把人逼急了要出事。”   两人计议已定,杨衍跟在霍勋身后去了。彭小丐趁着周围无人,重回霍勋房门口,却见房门上了锁,不禁眉头一皱。又推窗户,也是锁得牢靠。他身为彭老丐的儿子,出生时父亲已经是丐帮分舵主,虽然多有阅历,对那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却不熟悉,不由得有些懊恼。   若是平常,打破门窗于他本不是难事,但势必留下痕迹,会被追查。他犹豫半晌,正寻思是否离开,又担心兵器放在库房中被人发现。他与霍勋身份虽然有别,居所却相差仿佛,窗户同为对掩,后头有一木栓栓住两扇窗。他一咬牙,把手抵在窗后木栓位置,见周围无人,趁着一阵风来,吹得窗户嘎嘎作响,顺势猛一发力。   这下运劲似有若无,刚中带柔,旨在震断窗后木拴,却不伤及窗户。掌功本非他擅长,这般运劲又是极难,一不小心就要将这两扇窗户震得稀烂,饶是他功力高深,也无十全把握。   “嘎”的一声,窗户剧烈摇动,却是不开。彭小丐心下失望,忽听到几声怪叫,如猫叫,又如婴儿哭声,知道是附近偶尔能见的猞猁,心念一动,往围墙处走去。   果然,不知哪来一只误闯昆仑宫的猞猁,正在墙边树后隐密处徘徊,找着出路。   抓这只猞猁花了一番功夫,到底还是抓着了。那小畜生在彭小丐怀里死命挣扎,也不知抓了几道爪痕,幸好昆仑山上寒冷,衣服厚重,爪痕不深。彭小丐左手捏着猞猁嘴巴不让它发出叫声,将它夹在肋下,右手出掌,毫不客气地在窗户上打了个大洞,取下栓子,堂而皇之跳入屋内,又把窗户掩上。   他早在之前进来时就注意过屋内摆设,果然花点功夫就在床头一个木盒里找着了仓库锁匙。看左右无人,彭小丐离去前将猞猁丢在屋内,跳出窗外,伸手把木栓栓回,快步离去。那猞猁大声鸣叫,不住撞门,不一会惊动了左右邻居,忙开门察看,只道是不知哪来的瞎眼畜生撞破了霍勋房间窗户,此时正被困在屋子里头呢。   彭小丐取了锁匙,快步离去,赶到库房处。昆仑宫的库房共有四间,彼此间隔,离偏门出口不远,运货马车驴车等一律由此进,卸货即走。   入口只有一个,八名守卫前后左右不住来回巡视。这下可难倒了彭小丐,这库房前后不过十余丈,就有八名守卫,打倒他们容易,可一旦弄出动静,势必引来麻烦。可照他们这样巡逻,当真无可趁之机,他不由得懊恼起来……   ※ ※ ※   杨衍偷偷摸摸跟在霍勋身后。霍勋往昆仑宫大殿前的校场走去,此地是昆仑、武英、长安三殿的交接处,即便入夜,往来人物也多。校场周围点满火把,巡逻极多,此时还不到宵禁时间,杨衍躲在暗处,只作闲晃,偷偷盯着霍勋。   霍勋等了许久,久到杨衍都不耐烦了,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见王红施施然走来。杨衍远远望去,他目力不行,不能如李景风那般看得真切,却也看见霍勋不住哀求模样,心想:“奇怪,明明是姑娘晚到,这霍勋怎么反倒苦苦哀求,好像自己做错事似的?”   过了会,霍勋与王红离去,杨衍正要跟上,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望去,是个不认识的人,身披银肩,应是名铁剑银卫。   只听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干嘛?”   杨衍忙道:“小人孙才,是短工杂役,难得能来一趟昆仑宫,不免好奇走动。”   那银卫道:“那好,过来帮忙。”   杨衍回头望了眼王红与霍勋身影,道:“小人还有事……”   那银卫骂道:“叫你来就来,什么事都给老子搁下!信不信我报到欧总队长那去,扣你薪饷,赶你出去!”   杨衍无奈,只得乖乖跟着。   那银卫领着他到了长安殿前,见一个大木柜子,抽屉都上了锁,那银卫道:“帮我搬到昆仑宫门口。”   杨衍道:“我是杂役,不能进昆仑宫。”   那银卫骂道:“操!谁叫你进去了,搬到门口就行!”   杨衍心想不过就是个木柜子,伸手去搬,却极为沉重,原来里头装满了东西,料是公文一类。   两人将柜子搬到昆仑宫门口,杨衍正要离去,忽听一个声音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小王呢?”   那银卫忙拱手行礼道:“小人毛顺,见过掌门!”   杨衍吃了一惊,忙转头望去。只见来人年约四十出头,比齐子慨矮些,也更瘦些,五官倒与三爷有些神似,着青色棉袄,披一件黑色狐裘,狐裘上绣着三道银线。杨衍连忙也行礼道:“小人孙才,见过……”他不知该怎么称呼,是叫“掌门”吗?可自己不是崆峒门下。若叫“盟主”,似乎自己也不属九大家……还是就像三爷那样,叫声“二爷”?   “叫我二爷就好。”齐子慷道,“你说你叫什么?”   “小人孙才,见过二爷。”杨衍忙行礼道。   齐子慷又问那银卫道:“刚才问你话呢。”   “小王闹肚子,我请了个杂役帮忙。”那银卫回答,“我这就找人把柜子搬进去。”   “不用了,现在这时节,大伙都在忙。一事不烦二主,”齐子慷问杨衍道,“孙兄弟,劳你大驾可好?”   杨衍忙道:“不敢……好!”   这人是齐子慨的兄长,齐子慨对他有恩,杨衍最是爱屋及乌,对二爷天生就多几分好感,又见对方客气,更是敬佩。   齐子慷笑道:“那好,我还有些事,你们在书房门口等我一会。”   这是杨衍第一次进入昆仑宫主殿,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个圣地终身无缘踏入。大殿是盟主接待使者的地方,转入殿后,又有许多楼宇、房间,这些房间多半闲置着。   杨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些古怪的石壁,前后无出口。那银卫见他东张西望,喊道:“别乱瞧,小心挖你眼珠子!”   杨衍应了几声是,又转了几个回廊,到了一间大书房外,与那银卫站在门口等待。   ※ ※ ※   彭小丐在库房附近徘徊许久,始终想不着潜入的办法,不由得叹了口气。眼看就要到宵禁时间,届时守备更加森严,他只得赶回霍勋房间,见霍勋还没回来,那猞猁早被人放了出去,窗口那个大洞依然,彭小丐将锁匙放回原处,这才离开。   他回到房中,正自懊恼,又不见杨衍回来。他思来想去,唯有趁下次开库房时进入寻找,但要怎么带出,又是麻烦。正踟蹰间,目光一瞥,见床头叠好的棉被有些凌乱。他出门前棉被还叠得整整齐齐,不曾动过,不由得起疑,顺手一掀,棉被下凸起一块黑乎乎的事物,却不正是他那把惯用的黑刀?   ※ ※ ※   杨衍直等到误了宵禁时间,中间几次想离去,那银卫都道:“你走了,等掌门回来,我跟他一起搬这柜子吗?”   杨衍无奈,好不容易等到齐子慷回来。齐子慷见两人站在门口,开了门锁,指着一块空地道:“放这吧。”   杨衍把柜子放定,正要告退,齐子慷忽道:“你叫孙才是吧?”   杨衍忙低头道:“是。”   齐子慷道:“你留下。”又对银卫道,“你先下去吧。”   那银卫恭敬告退,杨衍心想:“留我做什么?”他心下疑惑,不敢抬头,用眼角余光去瞥齐子慷。只见齐子慷走到书案前,似是打开抽屉取出什么东西。   忽然又有人敲门,道:“禀盟主,有九大家掌门到胡沟镇了,明日便要上山。”   齐子慷点头道:“行了,知道了。”   那人离去后,齐子慷自言自语道:“忘了问是哪家,罢了,八成是老严,他离得近。”   杨衍听到严非锡,心中更是一动。   “你说你叫孙才?”齐子慷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抬头望去,可不就是自己亟欲寻找的那颗针球?   这针球怎会落在二爷手上?他不由得惊疑交加起来。 第97章 议外(下)   杨衍心中虽不踏实,仍低着头,眯着眼道:“那是小人的东西,被管仓库的王姑娘收走了,怎会在二爷手上?”   “我听说仓房那边下午起了争执,招了人来问。那姑娘收了你的东西,我让她交出来,本想找人转交给你,这么巧就遇上了。”齐子慷将针球递出,道,“拿去。”   杨衍大喜过望,道:“多谢二爷!”忙弯腰恭敬去取。齐子慷指尖一拨,针球往手肘弹去,杨衍一把抓空,忙探手去够。齐子慷见他欺进,右足扫中杨衍膝弯,杨衍“哎呦”一声,正要摔倒,齐子慷当胸一把揪住他衣领,这才稳住身形。   “你还会功夫?”齐子慷狐疑问道。   “以前村里有个卖把式的老拳师,跟着他学了几招。”杨衍道。   “叫什么名字?”齐子慷问。   杨衍本是随口胡诌,没成想对方竟追问。他虽聪明,但江湖阅历少,这几个问题来得突然,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只得现编:“呃,叫……叫什么来着?大家都叫他,彭老……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说起师父,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玄虚,反倒是彭老丐与彭小丐父子,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连忙换了个字。   齐子慷见他支支吾吾,疑心更重。杨衍见齐子慷面露疑色,忙道:“村里人都这么叫的。”   齐子慷上上下下打量杨衍,看他眯着一双眼,眼皮底下隐隐透出一丝红色,道:“把眼睁开。”   杨衍忙道:“我打小就是眯眯眼,睁不开。”   齐子慷道:“有多大睁多大。”   杨衍不敢违逆,把眼睛稍稍睁大一点,齐子慷伸手去拨开他眼皮,拨开左眼又拨右眼,见他一双眼通红,“咦?”了一声。杨衍心说要糟,只道身份已被识破,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齐子慷问道:“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杨衍听他这话,似乎不明就里,忙道:“小时得了眼疾,落下病根,从此眼睛就这样红着了。”   齐子慷问道:“怎么遮遮掩掩不给人看?”   杨衍知道糊弄不过去,念头急转,道:“我……我这怪模样总吓着人,所以平常就低头眯眼。”他担心齐子慷追问,忙又道,“二爷,这针球能还我吗?”   齐子慷将针球递给杨衍,杨衍连忙接过。针球失而复得,他不免心中激动,感谢道:“多谢二爷。”   “听说你那时气得慌。”齐子慷问道,“霍勋说这是凶器,我觉得不像,厨房里抄把菜刀都比这有用。你留着这么个古怪玩意做什么?”   杨衍道:“这是我姐的遗物。”   齐子慷皱眉问道:“令姐的遗物?令姐……把缝衣针捏成颗球做什么?”   杨衍道:“我以前跟姐姐感情不好,偷了她针,捏弯了藏起。”   齐子慷“喔”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道:“活着的时候斗气,现在人不在了,就天天念着了?”   杨衍哼了一声,道:“才没有!她以前常欺负我,我到现在还讨厌她!”   齐子慷道:“既然讨厌,我帮你把这球丢了吧。”   杨衍忙将针球收起,道:“她到底是我姐,留点念想。”   齐子慷笑道:“兄弟姊妹间斗气,常有的事。我以前有个哥哥,仗着大我几岁,常管着我跟老三。等我年纪大了,小时候那些呕气的事……”他说到这,忽地停下,过了会,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   杨衍见齐子慷沉默半晌,叹气之后,嘴角又微微扬起,仿佛又想起什么趣事般,可随即又眉头紧锁。这忽悲忽喜的模样显然是在回忆往事,杨衍此时就怕他追问,趁机转移话题,问道:“二爷也有姊妹吗?”   齐子慷笑道:“有。不过我刚才想的是我弟,他打小就爱惹事。”   杨衍笑道:“原来三爷也有调皮的时候啊。”   齐子慷见他提到三爷,语气竟很自然,不禁一愣。杨衍察觉失言,忙道:“对不住,小人失礼了。”心中不住暗骂自己该死,怎地这般不小心?   他跟齐子慨相识在前,齐子慨又很随和,从不摆架子,两人相处哪有什么尊卑之别?杨衍向来重亲友,敌视九大家,齐子慷对他而言是“三爷的兄弟”,这个认知远超过“昆仑盟主”与“崆峒掌门”,是以他一开始还警惕着,几个问题过后,他一松懈,竟口无遮拦起来。   齐子慷道:“这语气听着,你认识老三?”   杨衍忙道:“三爷名震天下,谁不认识!一提起三爷,大家都觉得亲近!”   齐子慷点点头道:“也是,老三是没什么架子,你说话挺利落。认得字吗?”   杨衍点头道:“认得一些。”   “仓库那没活了。”齐子慷道,“你这双眼睛太显眼,尤其在这崆峒,让人瞧着不舒服。”   杨衍心中一惊,以为齐子慷要赶自己走。眼看严非锡就要来了,要是被赶出去,岂不是功亏一篑?忙道:“二爷,我办事麻溜得很,您别赶我走!”   “没赶你走。要赶你走也难,这几个月缺人缺得紧,找替换的人手还得要时间。”齐子慷道,“我吩咐下去,明天开始你来这里帮我处理杂务,等昆仑共议一结束,这大批的东西要运回红霞关,事情可多了。”   杨衍大喜,道:“谢二爷赏识!”   齐子慷挥挥手道:“宵禁了。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杨衍忙告退离去。   ※ ※ ※   杨衍回到房里,见彭小丐对着他那把刀出神,大喜道:“天叔,你真有本事!”   “屁的本事!”彭小丐骂了一声,道,“这刀不是我拿回来的,夜榜在昆仑宫还有人。”   杨衍不由得一愣,问道:“谁?”   彭小丐翻了个白眼,回道:“不知道!我偷了锁匙想潜进库房,但守卫严密,怕惹出动静,没敢妄动。没想到一回来,刀就藏在被子里了。”   杨衍道:“管他怎么来的,刀都拿回来了,天叔还有什么不欢喜的?怎么还皱着眉头?”   彭小丐道:“我拿不到的东西,夜榜能拿到,凭什么?这夜榜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杨衍一想是啊,夜榜果然神通广大,匪夷所思,不禁问道:“天叔怎么想?”   “本事这么大,定然是潜伏已久的针。在昆仑宫还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刀,那九大家里头得有多少这样的人物?”   杨衍道:“想来很多了。”   彭小丐摇头道:“这不对。用间向来难,派出去的人越多,暴露的几率越大,非得是心腹不可。我举个例,我派你去丐帮做针,你呆个五年十年,升上了分舵主,下头有几百上千人任你使唤,月俸就有三五十两银子,买田置业,娶妻生子,你还替夜榜卖命不?”   杨衍咬牙道:“徐狗子可恨,我当然……”   彭小丐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假如我是帮主,你还向着夜榜吗?”   杨衍想了想,道:“没理由,除非我有什么把柄给夜榜拿住了。”   彭小丐笑道:“是啊,地位越高的人越不想跟夜榜沾亲带故,顶多就是交换讯息,互通有无罢了。夜榜消息灵通就是这原因,可这打从我们混进昆仑宫,到这边拿回刀,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夜榜这针埋的也太深。若崆峒真有什么重要人物是夜榜的针,谋杀九大家掌门这等大事,会想参合其中?被逮着了三代都得死。总之,这事透着古怪,只是我一时参透不得。”   他说到这,忽地一愣,摸了摸下巴,似是摸着早已不存在的长须,道:“夜榜肯接这门生意,着实大胆,这事抖出来,九大家不刮地皮,把夜榜从地缝里抠出来才怪。八万两……八万两……嘿嘿,果然是人为财死。”他冷笑几声,又问道,“你找回那颗针球了吗?”   杨衍道:“二爷还给我了。”当下把自己如何遇见齐子慷的事说了一遍。   “天叔,你说二爷会不会对我起疑?”末了,杨衍担忧问道。   “不知道,但应该没事。”彭小丐沉吟半晌,道,“你这双红眼虽然醒目,但你在江湖名声不显,又没背着通缉,他未必知道。你话里有破绽,可他只要不是先入为主,也圆得过去。不过他叫你去帮着处理杂务,也许真是昆仑宫缺人手,但也说不定是想再试探你,你还得小心些。”   “二爷是怎样的人?”杨衍问道,“跟三爷一个性子?”   “臭大个那性子哪能当掌门,崆峒犯蠢吗?”彭小丐道,“这齐二爷性子与三爷是有些像,粗中有细,是个稳重人,没当上掌门之前,三爷闯的祸都是二爷跟朱爷替他收拾的。就拿你这件事来说,这昆仑宫上下几千人,每天多少事,你丢个针球,他马上就知道,还帮你拿回,这细腻功夫三爷却是没有的。”   “那齐家大爷呢?”杨衍问道,“只听人说二爷、三爷,没听过大爷,他们大哥不在了吗?”   “二十几年前就死了。”彭小丐道,“说是出外时被奸人所害,凶手已伏法。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多问。”   杨衍点头道:“原来如此。”又急忙道,“还有件事,我听说有九大家的掌门到胡沟镇了!”   彭小丐霍然起身:“真的?”   杨衍道:“是。二爷说,八成是严非锡。”   彭小丐疑问道:“八成?你没打听是哪个门派?”   杨衍低下头,有些心虚地回答:“没有……”   彭小丐道:“昆仑宫戒备森严,咱们只有一次机会。早上要点卯,人不见了就会找,这还罢了,点不到卯也不会立刻来寻,但若半天不见,肯定要找人,找不着人,立时就会警戒。再则,出宫困难,我们要摸黑去,回来更难,若遇着的不是严非锡,我们这趟就白来了。”   杨衍道:“若是明日再问明白呢?”   彭小丐道:“只怕对方明日就到了,问明白也来不及。”他停了一下,接着道,“要不是今天白耽搁了这些时间,还来得及打听打听。”   杨衍怒骂道:“都怪那对狗男女!”   彭小丐道:“照理而言,华山离得近,的确应该是最早到的。”他想了想,终究没把握,问道,“杨兄弟,你怎么说?赌不赌?”   杨衍道:“赌了!”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也这样想。”说完举起刀,试了几个砍劈的动作,笑道,“好兄弟,回来得正是时候!”   当下两人开始计议,由停兵台至昆仑宫有三里路,掌门不能带兵上来,也就是说,这段路上严非锡是孤身一人,这是刺杀他的最好机会。论武功,彭小丐与严非锡不分伯仲,会是一场恶战。   但有一点难处,这三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毕竟九大家掌门亲临,不可能没点周护,头尾两处自然有人接应,中间路上,每隔十丈也有两名守卫侍立。   “一旦动起手来,那群侍卫就会来帮忙,”彭小丐道,“还得靠你拖延。时间长了会来援兵,不能拖,最好能十招之内解决严狗。”   杨衍自然明白这是件难事,莫说十招,百招内能取下严非锡都是运气。   “要偷袭。”彭小丐道,“我们先去埋伏,再见机行事。”又道,“杨兄弟,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若一击不成,不能耽搁,得马上逃,逃得越远越好。”   杨衍点点头,道:“我是灭门种,他们不会杀我。天叔,若有危险,你别管我,自己先逃。”   彭小丐苦笑道:“你这灭门种身份只能担保华山不敢杀你,可在昆仑宫谋害九大家掌门,这是公罪,灭门种也保不了你。”   杨衍淡淡道:“天叔有勇有谋,报仇比我机会大多了,若有不测,我就指望您了。”   彭小丐摇头道:“你还年轻,别急着送死。”   两人商议已毕,彭小丐要杨衍早些歇息,养足气力。彭小丐知道越是大事,越须冷静,当下睡得甚是安稳,杨衍却心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   到了丑时,杨衍丹毒发作,忍住没哀嚎出声。这几个月来,他丹毒发作渐渐从每四个时辰一次变成每五个时辰一次,每次发作不到半刻钟,虽然痛苦依旧,比几个月前又好上许多。他恐引人注意,每回发作都借故躲开。这样一算,今日白天该是午时发作。   一夜过去,天还没亮,两人便摸黑出门。昆仑宫各处要点都有守卫把守,两人这几个月来早摸熟了路线,攀墙上屋,小心潜行。杨衍双眼在夜晚视物困难,幸好昆仑宫灯火通明,两人小心翼翼避开巡逻与守卫,到了外墙边。   宫殿外墙高达十余丈,轻易翻不过去,彭小丐皱眉道:“离开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杨衍道:“一击得手,就不用再回来了。”   彭小丐点点头,领着路,摸黑上了城墙,趁着左右无人,用钩索攀附而下。   单是从房间到这里就已经花了一个多时辰,这昆仑宫的守备森严可见一斑,两人到了下山路口处,见驻扎着一队银卫,眼看是闯不过。   “绕开他们。”彭小丐指着路旁山沟说。   两人不走大路,伏低身子,沿着山沟走去。山型崎岖,时高时低,掩蔽物多,两人爬高走低,涉水穿石,又躲躲藏藏,避开沿路耳目,到了离出口一里左右的地方。   只走这一里距离,杨衍已累得气喘吁吁。彭小丐见这里有处陡坡,距离前后守卫各约五丈,指指那陡坡道:“爬上去。小心点,别惊动守卫。”   两人爬上陡坡,此处再往上三尺便接着通往昆仑宫的大路,又恰好是个拐弯,入口那侧看不过来,另一侧恰恰也有石头遮蔽。彭小丐道:“再往前也不知有没有更好的地方,就这了。”   只是此处陡峭,高度又不足以站直身子,立足之地又甚狭小崎岖,勉强仅供容身。彭小丐道:“贴紧岩壁,就像躺着一般靠着,别乱动。”杨衍照彭小丐吩咐贴在山壁上,上头尚有积雪残留,杨衍只觉浑身湿冷,甚是难受。   “等。吸几口气,别慌。贴着山壁,马蹄一响,立刻就能听见。”彭小丐道,“到时你先跳出去,大喊一声,砍他马匹,我跟在你身后跃出,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若能砍翻他的马,逼得他手忙脚乱,这事就成。”   杨衍道:“天叔怎么不从身后偷袭?”   彭小丐冷笑道:“严狗精明得很,他见有埋伏,必然环顾四周,躲哪都不好偷袭。反倒是你身后,他见着了你,料不到你身后还有一人,这叫灯下黑。”   杨衍点点头,彭小丐道:“也不知要等多久,你要能睡,就歇会吧。”   杨衍担忧道:“我今日午时发作,怕忍不住。”   这陡坡他站着便已勉强,若是丹毒发作,只怕就要摔下去。   彭小丐道:“我们等到巳时,不见人就撤,这趟昆仑共议就当白来,以后再想办法。”   杨衍点点头。   没过多久,杨衍听到头上几名银卫经过的脚步声,料是换班。又等了一阵子,天色渐亮,杨衍见彭小丐竟已睡着,知道他在养神,不禁佩服他的胆色与功夫。   可眼看辰时已过,只有零零落落的银卫经过,哪有马啼声?杨衍站了许久,大仇即将得报的期待让他精神更见抖擞,丝毫不见疲态,只是越等越不耐烦。   彭小丐道:“巳时了,我们先撤。”   杨衍摇头道:“再等会。”   彭小丐道:“你丹毒发作,会被发现。”   杨衍道:“我知道,还能再等会。”他斜眼望向路面,咬牙道,“我还挺得住。天叔,你都说了,错失了这次机会,就难再这埋伏杀严非锡了。”   彭小丐摇头道:“不行,你发作时我还得照顾你。走,大不了再找机会。”   当下彭小丐不住催促,杨衍只是不走,彭小丐火起,骂道:“你这倔驴!再不听话,我丢你一个人在这!”   杨衍见彭小丐生气,这才垂头,难过道:“好,走吧……”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阵马啼声响,杨衍喜道:“来了!”   彭小丐比他更早听到,点了点头。   耳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杨衍心跳加剧,虽知接下来将有一场恶战,甚至杀了严非锡后自己与彭小丐也未必能逃脱,但眼看大仇有望得报,仍是欢喜紧张。他已打定主意,严非锡死后,他要拼死断后,定要让彭小丐逃走,不能让彭爷爷的家人再为杨家牺牲。   杨衍这头心思百转,彭小丐却是聚精会神趴伏在陡坡上,眉头一皱,道:“不只一匹马!”   杨衍心中一沉,两人抬头望去,只见稍远处,三匹马缓缓而来。到了近处,两人这才看清,行在当中的是名美艳姑娘,身后跟着两名壮汉。   “不是严狗。”彭小丐道,“白跑了。”   杨衍甚是失望,花了几个月时间,最后竟是竹蓝打水一场空,又怨起霍勋与王红两人。心中愤恨难平,问:“现在怎么办?离开这?到山下去?”   彭小丐看看前方,这崎岖地面,陡峭难行。沉吟半晌,道:“你丹毒就要发作,沿着这山沟走太过危险,我们得绕回原处,再寻路下山。”他接着道,“看来这趟砸了,要在昆仑共议期间杀严非锡,难了。”   杨衍道:“我们躲到山上去,再看情况?”   彭小丐摇头道:“进了昆仑宫,里头有几千人,到了胡沟镇,有他们自己的门人弟子,躲到山上也没机会了。”   杨衍急道:“那怎么办?”   彭小丐本想劝他放弃,见他神色凄然,心中不忍,于是道:“听你的,我们上山躲着。说不定严狗跟徐贼一时有兴致,上山赏个雪什么的,落了单,给了我们机会。”   杨衍心知彭小丐这番话只是安慰自己,但只要留在昆仑,说不定能想出办法。再说,明兄弟说过会来找自己,若明兄弟赶来了,他足智多谋,武功高强,定能想出计策。   两人循着原路折返,刚出山沟,猛一转身,却见两名银卫就坐在路旁。银卫见这两人满身尘土,忽然打山沟里冒出来,都是一脸讶异。   狭路相逢,杨衍不等他们呼喊,猛地扑上前去,捂住一人嘴巴,将他压倒在地。彭小丐武功高强,伸手扣住另一名银卫咽喉,将他扯到身前,正要抽刀,杨衍低声喊道:“别用刀!”   彭小丐不明所以,但他武功高出那银卫太多,不动刀杀人也不难,手肘夹住对方颈部,用力一扭,就将那人脖子扭断。   杨衍与另一人仍在纠缠,杨衍一手捂着对方嘴巴,不让他出声,另一手阻止对方拔刀,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对方不住捶打杨衍,杨衍武功虽然不高,却胜在一股倔脾气,任凭对方怎样捶打,始终不放手。彭小丐见状,走上前去,一脚踢在那银卫太阳穴上,那银卫双眼圆睁,血丝瞬间爬满眼白,哼都没哼一声就断气了。   彭小丐问道:“怎么要我别用刀?”   杨衍道:“穿着银卫的衣服,混回昆仑宫去。衣服上沾了血,蒙混不了。”   彭小丐皱眉道:“回去?”   杨衍点头道:“是,我们穿了这身衣服,又有令牌,能通过盘查。”   彭小丐登时恍然,他们离开昆仑宫就回不去。有了这两人的令牌与衣服,又能躲回昆仑宫去。再等严非锡来到。   彭小丐道:“我们误了点卯,怎么交代?再说,死了两名银卫,昆仑宫必定大肆搜查,戒备更严,要杀严狗子就难了。”   杨衍道:“这里死了两个银卫,大肆搜捕,搜捕谁?我跟天叔本来就住在昆仑宫里,又不是多出来的人,查不到我们身上。至于点卯,我有说词。”   他说了一番计划,彭小丐听他说完,点头道:“行!”   当下两人换了两名银卫的衣服,取了令牌,将尸体推入山沟,低着头,凭着令牌进入昆仑宫。昆仑宫里头光轮班守卫就有上千人,看门的哪能个个认得,见衣服与令牌都对,也不起疑,只问道:“怎么没跟大队走?”   杨衍道:“我们今天休息,到山下喝酒,这才回来。”   银卫排班值守,没班的日子便是休息日,守卫也不起疑,放了两人进去。杨衍与彭小丐回到房中,将一身银卫衣服烧了,彭小丐躺上床补觉,杨衍却去昆仑殿,报了姓名,果然没有留难。   到了中午,霍勋果然来问,彭小丐说自己病了,昏昏沉沉一早上,没听见有人敲门。霍勋问起杨衍,彭小丐说:“昨日二爷叫他去昆仑殿干活,八成是应了那边的卯。”   霍勋半信半疑,又不敢去昆仑殿询问,只得作罢。   杨衍到了昆仑殿,通报了姓名,到齐子慷书房,等了好一会齐子慷才过来,见他站在门口,皱眉问道:“怎么现在才来?”   杨衍忙道:“同屋的卢老伯病了,早上我得照顾他,等他好些,这才赶来。”   齐子慷“哦”了一声,道:“跟我来。”说着领杨衍进门,指着几箱公文道,“你把这些公文按笔画顺序排好,搬到文枢堂去。”   杨衍应了一声,坐在地上收拾,齐子慷坐到案桌前看书。杨衍见齐子慷悠闲,也不知道是这盟主本就是个闲差呢,还是因为新盟主要上位,没什么事好做。   齐子慷看了好一会书,忽地问道:“那卢老先生病了,你替他请假了吗?若没,管事的会过问。”   杨衍道:“我忘了……”   齐子慷问道:“你没去点卯?点卯时不就能请假?”   杨衍道:“我没去……”   齐子慷问道:“为什么不去?就算照顾病人,央隔壁的帮你请个假也简单。怎地,你起床时隔壁都出门干活了,找不着可以帮忙传讯的?”   杨衍倏然一惊,想起彭小丐说的,二爷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若是不小心应对,随时可能露出马脚。   他心底虽慌,口中仍道:“我睡过头了。我……平时都是卢老伯叫我起床,他这一病,没人叫我,我就睡过头了。”   齐子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你一早上都在屋子里照顾卢老先生?”   有了前车之鉴,杨衍知道回答齐子慷万万不可轻忽,道:“除了出去取水,都在屋里呢。”   “几时去取水的?”齐子慷又问。   杨衍道:“忘了……差不多卯时过后?”他脑中苦思,心想齐子慷这问题定有伏笔,又补充道,“应该是卯正之后。”   “点卯后你没来,我派人找过你。”齐子慷道,“去了你房间,敲了门,还进去看过。”   杨衍心中一突,若不是背对着齐子慷,定会被发现此时他脸色苍白。   “你们去哪了?”齐子慷问,“你跟卢老先生一早上都去哪了?”   这问题直把杨衍问得魂飞魄散,脑袋里乱哄哄一片,不知如何回答。他强逼自己冷静,说道:“我们都在屋里,莫不是……”他控不住话音发颤,接着道,“卢…卢老伯躺在床上,可能去的人看错了,以为就是床棉被。”   “不会,我派去的人走到床前,摸过棉被,里头没人。”齐子慷仍看著书,语气仍是如之前平缓,问道,“你在骗人。为什么要骗人?”   这人真是三爷的兄弟?杨衍心中不住骂娘。三爷这样粗豪的汉子能有这样精细的兄弟?这哪是粗中有细,这分明不见粗,只见细!   他心知瞒不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若是坦白,依着彭小丐与三爷的交情,二爷未必会为难自己与彭小丐,但在昆仑共议期间报仇注定无望了。可自己方才还在昆仑宫外杀了两名铁剑银卫,这事二爷也能不追究?   大不了就自己担下来,也免让三爷跟彭小丐难做。   他主意既定,反倒踏实下来,正要开口,忽地想到一事:“他说上前摸过棉被,就是说棉被是摊在床上,看不出是不是有人躺着,所以才上前摸?”   他与彭小丐生活向来自律,起床棉被必然叠得整齐,即便打定主意今日出门便不再回,仍是一丝不茍地整理床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床上没人,怎用去摸?   心念电转间,杨衍当即冷静下来,口中道:“二爷,这不可能,你派去的人莫不是走错房间了?我住长生殿后边,第七排第三间。”   齐子慷“咦?”了一声,喊道,“毛顺,过来!”   一人快步走入,杨衍认得就是昨晚叫他一同搬柜子的那名银卫。齐子慷问道:“你早上去过孙才的房间,在哪?”   毛顺回答:“禀二爷,长生殿后边,第三排第七间。”   齐子慷“喔”了一声,道:“没事了。”说完让毛顺退下,又继续看书。   杨衍心想:“你没事,我可差点吓出屎来!幸好找错了房间!”   又过了会,齐子慷轻轻咳了一声,杨衍心中噗通一跳。此时他杯弓蛇影,齐子慷随便说句什么他心底都不踏实,只望对方别再发问。   “我刚才问话,你似乎有些怕?”杨衍的想望再度落空,齐子慷又发问了,“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知道?”   他虽然语带调侃,但杨衍可不敢轻忽:“我早上是故意不去点卯的,还以为二爷知道了。”杨衍道,“那个霍勋跟王红老欺负我,我想我今天就来昆仑殿当差,再也不用见他们嘴脸,这一想,明明可以央人帮卢老伯请假,也懒了,就想给他们摆回谱,等着他们来骂我,我就能指着鼻子骂回去。”   他接着道:“我怕这心思给二爷瞧破了,责备我坏了规矩。”   “原来如此。”齐子慷哈哈大笑,“你心眼也忒小了。”   总算又过了一关。跟齐子慷说话委实让杨衍心力交瘁。好在齐子慷再无问题,杨衍处理完几箱公文,分批搬到文枢堂,齐子慷又要他整理房间,把一些杂物打包停当。   “十年前来的时候就几辆车,走的时候得十几辆。”齐子慷骂道,“娘的,以前巴望着早点回边关晒太阳,现在还真有些舍不得。”   此时已过申时,齐子慷道:“你歇会吧。”杨衍这才喘了口气。他虽不讨厌二爷,但这一日与二爷相处当真如坐针毡。   不料毛顺却快步走了进来,喊道:“二爷,不好了!”   “你家二爷好得很。”齐子慷打趣道,“什么事?”   “昆仑宫外发现两具弟兄的尸体!”毛顺道,“安总督正在验尸。”   齐子慷脸色一变,问道:“两具尸体?衣服呢?令牌呢?”   毛顺一愣:“我没细问……”   杨衍没想尸体这么快就被发现,连忙竖起耳朵,但那毛顺一问三不知。杨衍此时知道齐子慷就算不是心细如发,也绝对比绣花针粗不到哪去,表面仍作收拾东西模样,不敢丝毫怠慢。   齐子慷问道:“是轮班的还是休息的?尸体是埋好了还是随地弃置?伤口有没有见血?”   毛顺忙道:“没见血。一个脖子被扭断,一个脑袋被踢了一脚,外表看来是这样。”   齐子慷道:“叫安启玄来见我。”   毛顺连忙应了声“是”,匆匆下去。   毛顺去后,齐子慷又笑道:“你倒是冷静。”   又来了,杨衍暗自翻了个白眼,低眉顺目道:“二爷这话,小人听不懂。”   齐子慷道:“谁听了这事都得好奇吧,手上工作就该慢了,你倒好,听了这消息,手上动作一点不慢,还有些快了,倒像是怕我知道你在偷听似的。”   杨衍苦笑道:“我是在偷听,还真怕二爷发现。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要是您发现我在偷听,把我赶出去,我就听不着了。”   齐子慷笑道:“你倒是机灵。那你说说,我刚才问衣服令牌在不在,尸体有无见血,是埋了还随意丢弃,有什么用意?”   杨衍回答:“衣服令牌不在,就是被偷了,可能有人想潜入昆仑宫……”   他说到一半,又有人进入,说是唐门代掌事安置完毕,要求见盟主。齐子慷回道:“出大事了,跟唐姑娘说,晚些拜会。”又望向杨衍道,“你继续说。”   杨衍道:“剩下的小人就猜不到了。”   齐子慷笑道:“若没见血,衣服肯定是被偷了。尸体被随意弃置,就表示那人急着闯入昆仑宫,来不及掩埋尸体,若是可以拖延个一两天,该更谨慎才对。”   他又道:“如果是轮班被杀,可能是巡逻时发现了凶手正在策划什么,这才被杀。要是休息时被杀,那就可能是偶遇。”   杨衍就是凶手,哪里不知这些,对这名二爷的细心更是佩服,又问道:“待会小人需不需要回避?”   齐子慷笑道:“不用。你挺聪明,说不定能帮我参考一下。”   杨衍苦笑道:“谁敢在二爷面前卖弄聪明……”   齐子慷噘着嘴,说道:“朱爷就敢,小猴儿也敢。这两人,哼哼~”   杨衍不认得他口中的“朱爷”,更不知“小猴儿”就是指诸葛然,当下回不上话。但见齐子慷已至中年,这神情做起来倒似小孩与人赌赛输了闹脾气般,不由觉得有趣,对这人又多了几分好感,只是与这人相处着实累人。   可又想,是自己亏心在先,也怪不得二爷。   又过了好一会,一名方面大耳、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走入。杨衍见他银色披肩上绣着两条横线,尤其注意到他一双手掌特别巨大,料想便是人称“熊掌”的安启玄。   安启玄把尸体状况一一禀明,齐子慷沉吟半晌,道:“一个是被一脚踢中太阳穴,一个是脖子被扭断,光天化日之下……嗯……一招毙命,连呼救都来不及,这两个歹人武功很高啊。”   说着,齐子慷转头问杨衍:“你在听吗?”   杨衍正在收拾东西,也不装蒜,道:“在。”   “你看怎样?”齐子慷问,“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杨衍道:“暂时没想到。”   齐子慷问道:“他们不是走大路上来,那可能是从山沟里爬过来的。死人的地方离昆仑宫不远,两名银卫连呼喊都来不及就被杀了,然后被偷了衣服,我就问,他们是一早就打算潜入,还是见机行事?”   杨衍道:“自然是早就打算潜入。”   齐子慷笑道:“要是一早就打算潜入,在宫外杀人混入,这未免蠢得可笑。既然早有筹划,怎么尸体还随意弃置?何必大白天行凶,晚上不是更稳妥?我觉得,是临时起意。”   杨衍被他说中,此时早已见怪不怪,倒也没被吓到,只道:“要不是笨得可怕,就是有别的打算……”   他话说到这,忽地愣住。   齐子慷笑道:“对了,他一定有办法混入昆仑宫后不被发现,你真是聪明。”   杨衍心想,这算不算绕了弯夸自己?   “把令牌都换了,先从宫内查起,刮地皮,一个个点名。之后再查宫外,往山上找,可能躲在那。加强戒备,进出都得点名。”他望向杨衍,又道,“以后卯点、午点、酉点未至,立即通报。”   安启玄应了声是。又问:“二爷也觉得那两名奸细已经混入宫内了?”   齐子慷道:“我是说有这可能,若不是最好。”他想了想,又道,“昆仑共议时,需要人服侍九大家掌门。这名单得仔细挑,千万不能让奸细混入。”   安启玄问道:“二爷,你觉得歹人混进昆仑宫,图谋什么?”   齐子慷道:“眼下还不知道。行刺,捣乱,都有可能。总之,加强戒备。”   他正说到这,又有人进入,道:“启禀二爷,又有掌门到了胡沟镇。”   齐子慷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正忙着呢。”正要让人退下,忽又问道,“是哪一家掌门?”   “华山。”那人道。杨衍一愣,他正担心早晚被二爷查出,没想严非锡竟然到了。虽然晚了一天,但还来得及。自己与天叔冒险潜回昆仑宫,总算没有白费,明日得手之后,马上离开,料来二爷查得再快,也不可能明天就把他们揪出来。   “还有少林。”那人接着说道。   “觉空首座跟老严一起来?”齐子慷笑道,“他们明日一同上山,半路上要是说起孤坟地的旧事,觉空一掌把老严打死,那就有趣了。”   他想了想,又道:“派人沿途护送两位掌门上山。”   杨衍一颗心又沉了下去。有铁剑银卫保护,要得手几乎不可能。   无妨,只要严非锡在昆仑宫,还是找得着机会。   齐子慷接着说道:“宫内找完了就去宫外找,如果真找不着什么可疑人物,搜不出动静……”他沉声道,“人就肯定还在宫内。把这半年来所有杂役名单重新过一遍,对着身家来历一个一个盘问。”   他指着杨衍,笑道:“孙兄弟,你现在跟在我身边,就从你跟卢老先生开始查起,行吗?”   杨衍道:“当然,二爷考虑得周全!”   他嘴里虽然笑着,却是满腹苦水吐不出,心里只想:三爷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   ※ ※ ※   “我们走吧。”彭小丐道,“我说了,二爷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杨衍苦笑道:“他跟三爷真是同一对爹娘生的?”   “有本事的人,兄弟多半也有本事。”彭小丐道,“他们性子相近,只是各自的本事不同。三爷武,朱爷文,二爷是文武双全,才能当上掌门,不然怎么不是朱爷或三爷做掌门?”   杨衍仍有不甘,在昆仑宫潜伏四个月,终于等来严非锡,自己却非走不可。他知道事败,再无机会,忍不住懊恼。彭小丐安慰道:“别急,我们还有机会,照你说的,先躲上山……”   杨衍道:“天叔,你别安慰我了。闹出这样的风波,山上也会严加搜索,躲不了人,我们得下山。”   彭小丐叹了口气,道:“还有两天时间,若是找不着下手机会,我们先撤。”   杨衍点点头,心知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无机会。   第二天,杨衍来到昆仑殿,依旧帮着齐子慷整理杂物。   “找着凶手了?”齐子慷问道,“真找着了?”   杨衍竖起耳朵,不敢置信。   安启玄道:“昨晚十二名弟兄在山上遇着一名年轻人,二十出头,弟兄上前盘查,那人转身就逃,没擒下他。”   齐子慷皱眉道:“十二个人没擒下他?年轻人?这他娘的眼花了吧!长什么样?”   “当时天黑,没瞧仔细。”安启玄道,“但听说话声音,看大致轮廓,应该是个年轻人无误。我正让他们画图,尽力追捕犯人。”   “死了几个?”   安启玄道:“没死人。据说那年轻人武功极高,十二个人也围不住他。二爷,看来凶手还没潜入昆仑宫。”   没有杀人,武功又高得出奇的年轻人?杨衍心中又是一跳。   明兄弟,是你来了吗? 第98章 昆仑共议(一)   “只有一个人,晚上?”杨衍又听到齐子慷的声音,“两名守卫,两件衣服,多一件干嘛,换洗吗?”   安启玄显然没想过这问题,过了会道:“也许他们分了两路,各自行动。”   “遇着他的守卫认不出这人,对吧?”齐子慷问。   安启玄点点头。   “那他拿了守卫衣服,如何混进昆仑宫而不被找着?”齐子慷道,“我昨天说过了,偷走衣服的人得有把握躲在昆仑宫不被发现,才能混进来。”   杨衍听他语气,越说越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心中更急,连忙插嘴道:“说不定还在想怎么混进来呢?”   “既然不急着混进来,就有时间处理尸体。”齐子慷摇头道,“我猜山上那人未必就是凶手。不管怎样,山上不该有人。派人上山搜,刮了地皮也要找着人。”接着又道,“今年服侍诸位掌门的杂役不用多,一位掌门留三个就好,找信得过又伶俐的,我亲自点选。”   杨衍心中五味杂陈,既喜于山上那人引开了二爷的注意力,又替明不详担心。这昆仑宫守卫森严,连天叔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回来,那人若真是明兄弟,即便他本领高超,可真有方法混进来?   又想:“明日严非锡上山,若是来见齐子慷,他认得我,必然被看破,该怎么办好?”可若是向齐子慷请辞,不说对方是否起疑,不能就近监视严非锡,终究担心错漏机会。   杨衍正自两难,齐子慷见他想得入神,问道:“想什么呢?”   杨衍忙道:“对不住,走神了。二爷,这箱东西搬哪去?”   齐子慷让安启玄下去安排人手,抱起一个木盒,道:“跟我来。”   杨衍搬着一箱书本,沉甸甸的,约有四五十斤重,跟在齐子慷后头往后院方向走去。两人在廊檐下左拐,杨衍在昆仑宫不能四处乱走,这还是第一次来到昆仑殿后方。   他闻到一股浓重的木漆味,父亲杨正德生前是名木匠,那是他打小习惯,极为熟悉的味道,不由得心中一阵激动,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在昆仑殿正后方还有一间小殿,牌匾上书“天下共议”四个大字,几名银卫正在油漆。   他想起家人,不由得怔征望着那块牌匾。   “昆仑共议,就是大伙分着吃人肉。”他想起彭老丐说过的话,心想,这里就是他们吃人肉的地方?   等他回过神来,齐子慷早离了他三四丈远,他连忙快步跟上。   杨衍跟着齐子慷走过长廊,又拐了两道弯,见廊檐下站着两排银卫,左右各十人,整整齐齐。看这周延模样,杨衍料是齐子慷寝居,果然来到间比书房大了数倍有余的厅堂,杨衍照着齐子慷吩咐将东西放下。   “你刚才经过共议堂时愣了会,又怎么了?”齐子慷问道。   杨衍听他问起,道:“我瞧那些人漆工差得很。”   齐子慷笑道:“你还会漆工?”   杨衍低着头道:“我有个亲人是木匠,常帮他干活,懂些。”   齐子慷笑道:“这昆仑宫地处偏僻,没什么好木工,铁剑银卫只会打打杀杀,不懂这种细致活。再说共议堂说大不大,十几个人几天的活,大老远请人过来浪费,十年又用不到几次。当年第一届盟主顾掌门临走前把昆仑宫都给整理了一遍,之后就有样学样,就是个除旧迎新的虚礼,说起来也不算个规矩。”   杨衍道:“怎样也是个门面。我瞧他们漆得真是难看,不如这样,二爷,让我来,起码好看些。”   齐子慷想了想,道:“也好,我那些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等新盟主上任,东西上车,拉了就走,不用等到七月我就回红霞关陪老婆儿子了,顺便揍我弟弟。臭小子,十年才来看过我三次!听说他收了个义女,娘的,老婆都还没娶,就先养女儿了!”   有了上回经验,杨衍不敢轻易搭话。齐子慷左右无事,带着杨衍去共议堂试试手艺。这是杨衍打小帮父亲做惯的活,手艺自然过硬,齐子慷甚是满意,就留他下来帮忙。   杨衍心念一动,自己躲在这共议堂几天,若这些铁剑银卫能帮自己打掩护,或许能避开严非锡耳目。可自己不过是一名杂役,这些铁剑银卫未必肯听自己号令,若是闹出什么动静来,不免惹祸上身。   他在武当那三年见识不多,唯独不服号令,把事情办砸见得多了,于是道:“二爷,小的怕管不住这些人。”   九大家中,唯独崆峒编制最接近军伍,齐子慷明白道理,转头对殿内十名银卫道:“你们这几天就听杨兄弟吩咐。他是工头,你们是工班,别顶撞人家。”又对杨衍道,“他们不听话,你来找我。”   杨衍忙点头称是。有了齐子慷吩咐,料这些铁剑银卫不敢违逆自己,行动起来也方便多了。   ※ ※ ※   杨衍回到房间,先与彭小丐提起严非锡与觉空首座同时抵达之事,彭小丐说若是觉空与严非锡同行上山,那暗杀决计不成。又提起后山发现尴尬人,杨衍怀疑是明不详。   “你那兄弟有通天本事,真能摸进昆仑宫?”彭小丐道,“他就算能帮忙,也只能在外头接应咱们。”   杨衍道:“这也算是帮大忙了。”他这些年几无亲友,一想起明不详在外头接应,心中便有一股暖意。又想:“外头虽已入春,可昆仑宫还积着雪,这么冷的天气,不知明兄弟有没有多穿几件衣服?”   “你身上怎么一股味?”彭小丐皱眉问,“呛鼻子。”   “共议堂上漆,我去帮忙。”杨衍嗅了嗅自己衣服,冷笑道,“昆仑宫就是体面,这漆里头掺了香料,跟一般木漆不同,估计是怕过几天九大王……其他几家那群王八到齐,味还没散,闷坏他们。”他本想说“九大王八”,又想这其中还有齐子慷,对方这几天对自己甚是礼貌,毫无仗势欺人之感,看在三爷面子上,就改口说“其他几家那群王八”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继续帮二爷干活,难保不会被严狗子见着。”彭小丐道,“明日一早找个理由,推了这差事。”   杨衍忙道:“我就是想到这茬,才去共议堂帮忙的。”当下说出自己盘算,“那里人多,好躲。严狗贼跟我没见过几面,我只要躲着不被他正眼瞧见,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这。我趁机打听打听昆仑共议的安排,查一下他们居所作息,也好定计划杀这狗贼。”   又道:“说起来,我还更怕我师父,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第二日,严非锡果然与觉空同时上山。严非锡走在前头,觉空走在后头,之间隔了二十丈左右,说是一同,更像是一前一后。   严非锡来了这件事杨衍倒是知道的,他比觉空晚了一步拜会齐子慷,信步走到共议堂,杨衍一眼就瞧见他,怒上心头,却只是躲在角落里上木漆。   经历这许多事情,杨衍比以前又更能忍了。不是有耐心,只是忍耐。   耐心是平静且温和地等待,像是静谧的河流日复一日冲刷着河岸,总有一天,一点一点地,总能磨出河流想要的形状,或者注定是他的形状。   忍耐则是强行压抑爆发的冲动,像是堤围堵了洪水,从外头看去,看不见巨浪滔天,但随时有溃堤的可能。即便被围住,浪潮依然在粗暴且肆意地破坏着周围的河床,早晚仍会淹没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上百座城。   他学会了忍耐,能忍痛,忍悲,忍怒,这才能在昆仑宫潜伏,否则就算王红跟霍勋多长了二十条腿,也迟早被他一一打断。   他从屋内一角斜眼偷窥着这名仇人。严非锡站在共议堂门口很久,久到让杨衍误以为他已发现了自己,然后杨衍才发觉他其实根本没看向里头。就像当年一样,他从没把九大家权贵以外的人当人,包括这些铁剑银卫。   他一直微仰着头,望着共议堂上那块“天下共议”的牌匾,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你只管馋!”杨衍心中怒骂着,“再轮一百年一千年,昆仑共议的盟主也注定没有华山的份!”   ※ ※ ※   杨衍打听到的结果让他更加失望与忧心。   “二十四名侍从。”杨衍道,“一个掌门三名,只有这二十四人能进昆仑宫。过几天,等共议堂完工了,连我也进不去。”   除此之外,昆仑殿外围守着两百名银卫,这还只是昆仑殿外围,昆仑宫内外还有两千多人把守,山下还有九大家带来的车队兵马,最少也有四千人。   等到昆仑共议开始,除九大家掌门聚在共议堂外,整个昆仑殿内一律清空,所有看管仓库、厨房的闲散银卫都被调来守在昆仑殿外围,这时最少也有五百名银卫把守。   “我跟二爷说个项,让我去当侍从。”杨衍道,“这样还有机会混进去,只要避开师父跟严狗子就好。”   彭小丐骂道:“操,你进去干嘛?你杀得了严非锡?得我进去才行啊!”   “那我跟二爷说项,让我们两个都进去。”   “九大家掌门见过我的多了去,能不被认出?”彭小丐道,“除非安排我去服侍严狗子,见面就照着头上来一刀。说到这,我怎么把刀带进去都是问题。动起手来,他一声喊,立刻就来大批人马。”   更加雪上加霜的消息又传到,武当、衡山、青城三派掌门不日便到,这当中玄虚是认得杨衍的。   “你们的活都干完了,明儿领完饷就走,给你们一天时间收拾。”霍勋对众人说着。   这些人本是临时雇佣的杂役,昆仑共议准备阶段结束,这群闲杂人等没活可干,自然要遣散。饶是彭小丐世故老练,此时竟也无计可施。   杨衍借口共议堂的木漆还没完工,问过齐子慷后,又多留两天。霍勋要赶彭小丐走,杨衍又耍赖,说是同乡,希望回程有个伴。霍勋哪里肯允?杨衍只得搬出二爷,说是要去问二爷。霍勋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听说杨衍接了二爷的活,只怕他在二爷面前说自己坏话,只得答允,又说自己不管这事,总之倪总管查房之前得走。   唯一算不上好消息的好消息是后山上那神秘人,或者说明兄弟,始终没被发现。杨衍打听过这事,都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要不是有脚印,弟兄们还以为那天见鬼了。真像见鬼,十二个人拦不住一个年轻人,这人就算没三爷的本事,也比二爷差不了多少。”说话的银卫一边拿着小楷粗细的刷子照着杨衍教的法门一笔一笔细细刷着窗下格纹。   杨衍问道:“那人用什么兵器?”明不详的兵器特殊,甚是容易辨认。   “好像没拿兵器。我没细问,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多问伤感情。”那银卫道,“可后山过去就是断崖,能躲哪去?难不成躲进密道?”   “蛮族密道?”杨衍来到崆峒几个月,这事早有耳闻,“就在昆仑宫?”   “瞎说什么呢!”那银卫放下刷子道,“你去过后山没?光秃秃一片,尽头就是一片山壁,左侧全是深谷。那是悬崖峭壁,往下望不着底那种,蛮族就算是地鼠也挖不上来!”   “那是什么密道?”杨衍问。   “明教是打关外来的,据说当年刚崛起时,跟武林各门派都不对盘,尤其少林、武当、峨眉这几个门派,江湖上的仇敌也多,树大招风,据说前朝还有皇帝的时候,被好生整顿了一番,元气大伤。”那银卫道,“所以后来他们建这昆仑宫,就防着外敌,预留了一条密道,可以逃出昆仑宫外,或者埋伏,或者出去求援,甚至逃生都行。”   杨衍像是暗夜里忽然见着一盏明灯,忙问:“这密道在哪?”   “要是真有,九大家都换了几任盟主,上上下下不知搬空几遍,能找不着?”那银卫嗤之以鼻。   ※ ※ ※   “没有的事。”彭小丐果断道,“你就这样想,以这昆仑宫的地形,只有一条路通往山下,若有敌人来犯,也是从山下胡沟镇过来,这密道能通到哪去,后山?那里是绝路,你开条密道通往绝路做啥?”   杨衍仍不死心,道:“我们去后山瞧瞧,说不定真能找着点蛛丝马迹。”   彭小丐摇头道:“你要白费这功夫,我也陪你,只是莫抱指望。”   杨衍不禁失望,又问:“可我见昆仑宫里头确实有许多假壁石山,瞧着布置有些古怪。”   “是有些躲人的密室。”彭小丐道,“这也不是秘密。那都是明教遇敌藏身用的密室,密道的讹传多半也是因这些密室而起。”   杨衍猛地想到:“天叔,他们说山上找不着人,该不会明兄弟早就潜进来,只是找不着我们,现在就躲在密室里头?”   “你心心念念就是你明兄弟!”彭小丐骂道,“就算他真躲在密室,你要怎么跟他联络?在墙壁上留字?”   杨衍道:“明天共议堂便要完工,只剩最后一天,我去找找!”   然而终究是失望,昆仑殿哪容他随意走动?杨衍能往来的也就只有附近几个厅房,哪能摸出什么密室来?   就在这天,诸葛焉抵达了昆仑宫,听说带了八百人的车队,一色劲装,华车名马,旌旗蔽日,极有派头,连看惯九大家掌门的胡沟镇居民都禁不住好奇,纷纷出门观望。   最后一个到的掌门也是杨衍与彭小丐的仇人,丐帮的徐放歌,也就晚诸葛焉一天到。   霍勋催得急了,要杨衍两人尽快收拾行李。“夜榜这八万两看来是赚不成了。”彭小丐冷笑,杨衍却看出他的懊恼。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怒火无处发泄?杨衍只得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昆仑宫。   明日一早就得离开昆仑宫了,仇人近在眼前,却无法报仇……杨衍想着,刚把行李收拾停当,甫站起身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承认,这趟终究报仇无望。   当晚,杨衍与彭小丐两人沉默地躺在床上,两人都知道对方没睡着,却也无话可说。   咚、咚、咚……已过子时,怎会有人敲门?彭小丐猛然跳起。这一跳太急,竟踉跄了一下,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弯腰取刀。   又听门外有人喊道:“我听到声音了,别装睡!老头子,出来,有你好处!”   杨衍认得是王红的声音,虽纳闷她为何夜访,然而此时他已不用再忍,回口骂道:“明早我们就走,不用你什么好处,滚!”   王红骂道:“谁跟你这臭泼皮说话,明早你爱死哪死哪去!”她虽压低了声音,那股泼辣味仍是呛人。   此时夜深人静,但原先住在左右的短工早已搬走,两排宿舍仅剩杨衍与彭小丐两人,即便王红稍稍拉高了音量,也没人察觉。   彭小丐仍恐有诈,把刀背在身后,示意杨衍开门。杨衍夜视不便,屋内昏暗,于是先点了灯,这才将门推开一条缝,问道:“什么事?”   王红就要把门撞开,杨衍早防她这一手,用力顶着门。不料王红看着娇滴滴一个姑娘,力气竟大,杨衍脚下虚浮,险些摔倒,赶忙用力方才把门顶住,口中骂道:“你要再撞门,我就大叫,让守卫来抓你!”   王红似是吃了一惊,怒道:“你敢!”   杨衍怒道:“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叫!”   彭小丐见他们纠缠,怕多生事端,将刀藏在棉被下,道:“孙兄弟,让王姑娘进来说话。”   杨衍稍一松手,王红猛力一撞,门板撞在杨衍面门上,顿时鼻血长流。杨衍忍她几个月,此时情绪低落,又被她这样胡搅蛮缠,顿时勃然大怒,揪住王红衣领,一把将她攒在墙上。这一下好不用力,王红后脑撞着墙壁,“咚”的一声,甚是响亮。   王红吃痛,一巴掌扇上杨衍脸颊,口中骂道:“臭不要脸的,打女人!”杨衍吃了这一巴掌,反手也是一巴掌打回去,骂道:“你是贱人!贱人不算女人!”   彭小丐看他们扭打成一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不好施展功夫,只得勉力拉开两人,喊道:“别打了!”   两人还有不甘,虽被分隔开来,仍是你一拳我一脚,不住狂踢乱打。杨衍气得怒目圆睁,王红也是面目狰狞。   两人怒目相对,屋内灯火虽不明亮,两人相距却近,王红突然“咦”了一声,道:“你的眼睛?”   杨衍吃了一惊,忙转过头去,骂道:“贱人,关你屁事!”   彭小丐道:“都给我闭嘴!王姑娘,明日咱们就离开昆仑宫,今夜不受你气!”   王红喘着气,胸口不住上下起伏,低声道:“我就说这事!这泼皮我不管,卢老头,想不想多挣点银子?”   彭小丐狐疑问道:“挣什么银子?”   王红咬着下唇,忿忿道:“要不是那些杂役都走了,剩下你们两个,小的不可靠,这爽缺还轮不着你呢!”   彭小丐道:“少废话,有事说事!”   王红道:“明儿个有个活,让你再留几天。”   彭小丐道:“什么活?”   王红道:“宫里闲杂人等都辞掉了,刚巧有人病了,空出个缺来,问你干不干。就这几天,一天两钱银子。”   “两钱银子?这么好的美差能从天上掉下来?”彭小丐是老江湖,不免起疑,“谁病了?补什么缺?”   王红道:“别问补谁的缺。倒粪桶,干不干?”   彭小丐摇头道:“你没说是谁病了。”   “这么好的美差,你说做不做就是!”王红怒骂,“别瞪鼻子上脸,问东问西!我没便宜老爹!”   “这昆仑宫上下你还能找着一个空闲的,你就找去!”彭小丐道,“你不说清楚,老头子少挣点,不过每餐少扒两口饭罢了!”   王红见彭小丐为难,玉牙紧咬,过了好一会才道:“是霍勋摔断腿,明日不能干活。”   彭小丐疑道:“几时轮到霍总管挑大粪了?”   王红怒骂道:“你不也看见了,前几天死了俩银卫,现在宫内长短工闲杂人等连同挑大粪的,这几天都不给入宫,剩下守备的守备,巡逻的巡逻,哪来的闲差?霍勋这仓库又没进货,就落了挑大粪的活!”   杨衍冷笑道:“这好,臭味相投,莫怪你跟他合得来!”他骂人甚少别出心裁,此时对自己这句辱骂竟颇感得意。   “不让你去,是怕你偷吃!”王红反唇骂道。   杨衍大怒,忽地心念电转,这不就又有办法留在昆仑宫了?怎地这么巧?   彭小丐也有疑心,问道:“霍勋怎么摔断腿的?”   王红扭捏道:“不干你的事!”   彭小丐道:“我老人家问一句,你答一句,等我问明白,这活也不用干了!”   王红一咬牙,道:“几天前,宫里闯进一只瞎了眼的猞猁,跟我住的姑娘怕,在屋里放了捕兽夹,我忘了提醒……”   杨衍本想问“那怎么夹断了霍勋的腿”,话没出口就明白,道:“这用得对!可惜抓一个跑一个,没抓着一对狗男女!”   王红反唇道:“这狗男女好上了,才生了你这狗杂种!”   杨衍大怒,两人又是呲牙咧嘴,怒目相对。   彭小丐自然明白得更快,昆仑宫遣散杂役,原本女眷就少,这下更是零仃,王红趁这时机夜会情郎,没想把霍勋的脚给夹断了。规矩是男丁入夜擅自进入女眷房中,无论缘由皆是处死,也难怪王红遮遮掩掩。她不敢找别人帮忙,就是怕声张。   这却是个大好机会,彭小丐问道:“是哪个地方的夜香要处理?”   整个昆仑宫腹地广大,宫殿楼阁数百间,住人数千,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包办所有夜香。   王红道:“就昆仑殿后方,共议堂到二爷寝室那。”   彭小丐眉头一挑,道:“我年纪大了,这活粗重,你让我这兄弟做。”又对杨衍道,“银钱分你一半,你帮我干这活。”   杨衍心中疑惑,仍答道:“卢伯伯怎么说怎么好。”   王红讥嘲道:“我怕他偷吃不擦嘴,被人发现!”   杨衍又是大怒,想要回嘴,可一时想不到什么有新意的骂法,只得忍着。   王红道:“你留下来,另一个明天就走。”   彭小丐道:“行,这活干到几时?”   王红大喜道:“等这些掌门下山,昆仑宫不用戒备就行啦。”随即取出一张图纸。彭小丐眼前一亮,却不正是昆仑殿周围的房间排布?当下王红指出哪几处有粪桶,要杨衍记着,又说送到胡沟镇处置。她与杨衍每说两句便要对骂几句,杨衍口拙,往往被她骂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怀恨在心。   王红走后,杨衍问道:“天叔,这大好机会,怎么是我留下你走?”   彭小丐道:“认得我的掌门太多,反倒危险。你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就离开昆仑宫。胡沟镇都是九大家人马,他不敢深入,躲在停兵台附近一处隐密地方。他躲在暗处,瞧见诸葛焉骑着一匹通体无杂毛极为雄俊的白马上山。   杨衍推着粪车下山,换了干净粪桶。果然守门的见是粪桶,未作详查就放了杨衍进去。   从昆仑宫大门走至昆仑殿,一路上守卫重重,所见都是巡逻,杨衍这才明白困难,只得仔细观看守卫巡逻路线,找个好地方。   又过了一天,九大家掌门聚集,十年一度的昆仑共议召开,昆仑殿周围清空。   在那之前,杨衍照例推了粪车,只是这次桶中藏着一个人。   他在山下接了彭小丐。   “这一趟总有些古怪。”彭小丐对他说,“每到绝处,总有人推一把似的。”   杨衍没有多想,他太紧张了。   照着昨晚仅只一次的查勘,杨衍推着粪车一路进入昆仑殿,只求路上不要有人查问。到了大殿外,正要转入齐子慷书房方向,见一名气质俊雅的中年男子正与守卫说话,守卫态度极为恭敬。杨衍不认得那人,只是低头推着粪车走过,那守卫本要叫住他,犹豫了会,又没管。   一过大殿便海阔天空,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从昆仑殿到后方的共议堂周围全无守卫。杨衍找了个僻静处的茅房,将彭小丐放出,取了彭小丐替他带上的钢刀。   终于到了动手的时刻。杨衍取了布条绑在手上,将钢刀扎紧,一路摸到共议堂前。   共议堂大门紧闭,里头聚集着九大家最重要的人物。门关得很紧,从窗格的细缝中可以见着里头的人似在说话,但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安静,整个共议堂周围,安静得只有落叶的声音。杨衍与彭小丐躲在一处假山后,杨衍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里头高手云集,成功与否就在于彭小丐偷袭的这雷霆一击能否得手。然而就算报仇成功,只怕也难逃一死,无论自己,还是彭小丐。   杨衍突然发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死局。   彭小丐知道他要说什么,低声道:“我死了,威儿也安全了。这仇不只是为你报,也为我自己,为我儿子,我媳妇!”   徐放歌也好,严非锡也好,走一个人出来就好,千万不要两三个人一道出来。   严非锡或徐放歌会出来吗?   杨衍吞了口唾沫。这安静已经太不寻常,他甚至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呀吱”一声,有人走出来了。   是严非锡?还是徐放歌?是一个人,还是九个人?   谁先出来?昆仑共议结束了吗?   太多的问题在杨衍脑海中盘旋。   不是严非锡,是方才与守卫交谈的那名俊雅中年男子,杨衍觉得有些眼熟,这人像只是出来喘口气般。   “是啊。”杨衍突然想到,“共议堂不是才刚刷完木漆?就算掺了香料,里头味道依旧很大,出来透气也属正常。”   那中年人向前走了几步,吸了几口气,回过身来望着共议堂。   好静,杨衍想着:为什么这么安静?   “轰隆”一声,宛如天塌地陷,杨衍只觉双耳像是被人用尖锐的棍子捅穿了一般,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立身不住。   巨大的声响伴着漫天尘烟,不绝于耳,有木石交击的声音,有金铁碰撞的声音,太多太多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杨衍听不清。第一声巨响已经震晕了他,他耳中只有强烈的嗡鸣,没有其他声音。   他亲眼目睹共议堂在他面前崩塌,夷为一片平地。   在那断壁残垣下,还活埋了八个当今世上最重要的人物。 第99章 昆仑共议(二)   两天前发现的两具尸体,还有后山那个神秘人影确实让齐子慷有些犹豫,向来宁静无事的昆仑宫竟也起了风波?齐子慷心想:“偏偏又在这一届,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勾当不成?”   说起勾当,自己倒是有些勾当得盘计盘计。   第一个到达昆仑宫的是唐门兵堂堂主,冷面夫人早已打过招呼,说自己年事已高,派了兵堂堂主代替,听说是她孙女,刚满二十,很有些手段。这接班之意甚是明显,想来唐门连着两任都要是女子掌事了。   真见着唐绝艳时,齐子慷虽极力压抑,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睁大了一些,或许还扬了扬眉。   肯定是故意的,虽说是四月时节,这昆仑宫仍是春寒料峭,棉袄里穿了件镂空抹胸,裙子贴身,又把叉开到大腿算什么?还有那用玲珑有致形容还嫌寒酸的身量,朱唇皓齿,高鼻媚眼……   “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见过二爷。”唐绝艳敛衽一礼道。   连声音都娇媚慵懒,风情万种。可惜自己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不然……唔……还是算了,只怕自己儿子福薄,消受不起。   收敛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齐子慷还了礼,双方落座。书房里升了炭火,唐绝艳将棉袄脱下,右腿搭在左腿上,棉袄盖在大腿根处,问道:“其他掌门还没到吗?”   齐子慷道:“堂主来得早了些,诸位掌门约摸也是这两日行程。老夫人还好吗?”   “太婆年纪大了,这两年渐渐不理事,门派都交给我们晚辈打理。”唐绝艳道,“太婆要我代她向二爷致意。”   两人寒暄了几句,齐子慷忽地问道:“这次昆仑共议,不知唐门属意谁当盟主?”   这一句别有所指,盟主向来是东西两边六个较大的门派轮换,这一次诸葛然故意打破规矩,这才有了角逐。齐子慷挑起这个话头,自然是暗示这次盟主之选不比往常。   “还有得选?不是跑个过场而已?”唐绝艳咯咯笑道,“要不是唐门没出过盟主,我也想试试呢。”   这话里一层意思就是照着老规矩,那当然该由衡山接任。   “那也未必。”齐子慷微笑道,“昆仑共议的规矩是推举,不是轮流,有了变动,兴许有一天就是唐门当盟主了。”   唐绝艳笑道:“唐门还是太婆管事,我就听她的话来走个过场,要是自作主张,太婆的手段二爷是知道的。”   齐子慷摇头道:“冷面夫人不喜欢拿不住主意的人,定是信得过堂主,才会把大事交给你。”   唐绝艳道:“小女子年纪轻,哪有什么本事,能替太婆做主?”   齐子慷正色道:“年纪轻轻就当上堂主,若不是有本事,冷面夫人能赏识?”   唐绝艳咯咯笑道:“也只有二爷这样抬举我了。常有人瞧我年纪小,哄着我开心呢。”   两人这番明来暗去,讲到这,这出戏算是唱完了。崆峒拿不出什么有利条件跟唐门交换,再说,铁剑银卫若能出甘肃,第一个受震动的便是唐门。对于说服唐门这票,齐子慷本无把握,也就试探试探,只是这姑娘进退得体,绵里藏针,又是推托,又是不着声色地奚落自己,这才二十岁,莫怪冷面属意她当接班人,再过个几年,又是第二个冷面夫人。   送走了唐绝艳,齐子慷又把这事琢磨了一番。是有些棘手。唐门不从,玄虚那人虽然颠三倒四,却是难以说动;青城那边,正是沈庸辞派了儿子去稳固唐门跟武当两派;少林……觉空,若说谁最不愿点苍当这届盟主,除了衡山,大概就属少林了。   之后几个掌门,除了寒暄问候,大抵各自待在房中。昆仑宫是大,也没大到天南地北遇不着,这些人聚在一处,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严非锡遇着了唐绝艳,几句针锋相对是免不了的;齐子慷跟觉空首座说话还是累,打进门问礼到告辞,一共七句话,句句说得不舒坦;倒是玄虚道长说昆仑宫清寒,长居易遭寒邪侵扰,上届盟主就是年纪大,在昆仑宫受了寒,回到丐帮这才水土不服,不到两年就过世。说起养生保命修心,玄虚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瞧他说得头头有道,若只活到九十,只怕都得感叹自己中年夭折。只是武当连着几任掌门都是尘世里的仙种,真叫鄂、皖、苏三省居民承担不起。   沈庸辞还是礼貌备至,斯文儒雅一如当年,除了两鬓添了些风霜,眼角多了点细纹外。诸葛焉兄弟都不喜欢这人,齐子慷倒是无所谓,只是见着他不免想起楚静昙。说来,也十几年没见了……   最后一个来的是徐放歌,这家伙在江西弄了好大动静。齐子慷见过他几次,都不是在昆仑宫。丐帮上一届参与昆仑共议的还是前任帮主许秋檐——也是上一届的盟主。许帮主入主昆仑宫时,徐放歌是代帮主,彭小丐是辅佐。   许帮主这辈子都在慎防彭家势力过大,篡了丐帮基业,可没想徐放歌不过当了十年代帮主,十年帮主,这丐帮就要变天。与其如此,一早把位置传给彭小丐,丐帮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唉,自家的事还没收拾好,也不用感叹别人家门不幸了。   “李掌门,请。”齐子慷请了座。上次见到李玄燹时,她是昆仑共议席间最年轻的一个,才三十出头就接掌了衡山掌门。说起来,她的样貌变化比沈庸辞更小些,似乎连头发都不见白。宁静致远,无欲则刚,这些词用在她身上,比玄虚跟沈庸辞更贴切。   至于朱爷,不肯老纯粹因为是妖孽,与这八个字却是无关了。   “二爷不用客气,请。”李玄燹坐了下来。她坐姿端庄,仪态典雅,让人兴不起丝毫俗念,与唐绝艳的风情万种恰恰成了对比。   对齐子慷而言,这次昆仑共议最紧要的人便是李玄燹。   “趁着徐帮主还未到,昆仑共议还没开始,有些事想跟李掌门商议一下。”齐子慷道,“若无意外,李掌门便是下届盟主,想来出发前衡山内外都打点过了。交接的事且不忙,有件要紧事,我想趁着这两任盟主交接时,商量一下。”   “二爷有话直说。”   “铁剑银卫要出崆峒。”齐子慷说得直接,“绝了关外,甘肃商路不通,甘肃子民出外经商也无自家人帮衬,最后只会穷死。”   “铁剑银卫不出甘肃,九大家不犯崆峒。”李玄燹道,“少了银卫戍守边关,蛮族蠢动无人防范。”   “没让边关的兵全撤了。”齐子慷道,“只是开条保镖经商谋生的路。”   李玄燹沉思半晌,道:“这事得与诸位掌门商议。二爷若有此念,这十年怎么不办?”   齐子慷道:“我不开口,是怕惹人非议。李掌门开口与在下开口不同。李掌门,趁着这几日诸位掌门都在,第一条新规矩该由您颁下才合适。”   李玄燹道:“本座会深思。”   齐子慷见她脸色平和,无一丝波动,揣摩不出眼前这李掌门心思。但“深思”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却明白,这是拖延,与敷衍无异。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拿了酒杯与酒壶,倒了一杯烈酒,缓缓道:“我也不兜圈子了。养狼看门,得管饱,狼没力气,看不住贼,狼饿了就要咬人。点苍搅了这盘棋,棋子是一样的棋子,下棋的规矩却是不同的规矩。这一次点苍输了,十年过后还有十年,照轮是点苍,可也未必真是点苍。崆峒捱了九十年,就还能再捱十年,可谁让崆峒多捱十年,崆峒也会记着。”   他相信李玄燹听得懂他的意思,诸葛焉兄弟这一搅和,过往九大家照轮的默契便已打破。若不能在这届盟主任上免掉困住崆峒的规矩,那十年后轮到诸葛焉上任,谁解开崆峒的束缚,谁就是崆峒的盟友,以后崆峒这一票就是他的。   “世事难料,十年后的世道说不定又是别样风景。”李玄燹双眸轻阖,缓缓道,“本座倒是另有个想法。边关戍守不易,以后九大家每年各输银二十万两资助崆峒,如何?”   齐子慷讶异道:“九大家各二十万两?”   李玄燹道:“九大家向来资助边关,只是往例没有定制,蛮族久无踪影,这才怠慢了崆峒。去年找着了密道,为防萨教卷土重来,九大家往后还要多倚仗崆峒。”   一百六十万两……这足以应付边关大半军费,崆峒每年有了这笔资助,甘肃辖内子民税赋也可减轻,日子便敷余多了。这法子虽不治本,却比开放商路更能救急,何况还有后图。齐子慷想了想,缓缓道:“还望李掌门言而有信。”   李玄燹点了点头,道:“十年之内,二爷必有所见。”   ※ ※ ※   诸葛焉来的那天,找了齐子慷喝酒,齐子慷没跟这位老交情说起自己与李玄燹的交易。   交情是交情,崆峒的生计却不是席间几杯酒就能决定的。齐子慷抚着酒杯,听着诸葛焉不住说着点苍哪一年挖出多大的翡翠,以及自己武功进展神速,还有点苍的兵强马壮,自己大儿子的一表人才,英俊风流。   “改天再找三爷讨教讨教。”诸葛焉大笑道,“上次就对了三掌,不尽兴,下次要跟他分个输赢。”   齐子慷笑道:“你是一派之长,事情繁多,哪像我弟,闲着没事就练功,说起来你比他强多了。”   诸葛焉想了想,道:“你说得有理,要不是我忙于政事,不能专心练武,臭猩猩未必是我对手。”说完又叹了口气,“幸好有我弟帮忙,要不这些事我也处理不了。唉,说到这,你说,天下的叔嫂是不是都合不来?我听说嫂子跟三爷也常闹别扭。”   齐子慷笑道:“怎地,副掌跟嫂子又吵架了?”   诸葛焉沉默半晌,忽又问道:“你说,点苍的规矩该不该改?”   齐子慷愕然,问道:“哪条规矩?”   诸葛焉道:“传长的规矩。”   齐子慷摇头道:“这是点苍的家事,我不好多嘴。”   诸葛焉叹了口气,道:“长瞻这孩子聪明懂事又勤奋,听冠……是差了点。唔……也许差了不只一点。”   他连干了几杯,又道:“可我老婆宠这孩子,我探点口风她就发脾气。她说……”   诸葛焉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不是传长的规矩,这掌门轮得到我坐吗?你听这是什么话?当时我就一巴掌打得她闭了嘴。”   齐子慷听他打妻子,不由得“呀”了一声,道:“你这性子也忒急了。”   诸葛焉又倒了杯酒,放在嘴边道:“你别说我性子急,当下动完手我是真懊恼,没想这巴掌没给她教训,反倒让她撒起泼来,冲着我又抓又挠又打又捶,我理亏,让着她,弄得脸上身上都是伤,唉……”   齐子慷道:“掌门说起这事,我倒想起一个老掌故。说给掌门听听。”   诸葛焉笑道:“什么事?”   齐子慷道:“小时候朱爷体质弱,常生病,虽然练武,总不见好转,老被人欺负。有一回他被几个弟子欺负,受了伤回来,老三瞧着大怒,一个人打了五六个孩子,对方拉了帮手,大哥见人家欺上门来,劝告不住。眼看要动手,咱家四个只得应战。这一搅和,成了打群架。”   齐子慷斟了酒,忆起往事,禁不住嘴角微扬,笑道:“咱们四兄弟,打了人家二十几个弟子。老三那才十三岁,个头已经比人高了。把人家年纪最大的,估计有二十了吧,摁在地上。打得人家求饶不止。”   诸葛焉道:“那是,是我也打。”   齐子慷道:“后来师父知道了,问了根由,我们是被迫保护兄弟不罚,又把老三问成了首恶,师父怎么说来着?这事是由老三起,把我们三个牵连。所以要大哥、我跟朱爷,一人打他二十板子。”   “这怎么好下手。”诸葛焉皱起眉头:“自己兄弟。说起来,我爹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呢。”   “大哥疼老三,下手最轻。朱爷下手最重。几乎往死里打。我原以为朱爷是怕下手轻了,被师父说徇私。于是问他:老三是为了帮你,你怎么舍得下狠手?朱爷说,三爷不知轻重,作事凭着一股血性,早晚要惹大祸,得让他挨疼,他若恨我,以后兴许会收敛些。不会这么血性。”   “那你?”诸葛焉问。   “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齐子慷喝了酒,舔舔嘴唇:“犯什么错,就怎么打。不讲情,也不过份。”   诸葛焉点点头道:“你这是说,你懂分寸,不徇私,也不作样子,师父这才让你当了掌门?”   “说什么?崆峒掌门是推举又不是掌门点选。”齐子慷道:“我是说,咱四兄弟连手,没有打不过的架!”   诸葛焉大笑道:“还有你这说法?”   齐子慷道:“照我说,立长立贤都不是事。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与副掌一文一武,谁也离不开谁,点苍才有今日规模。若是不合,副掌没了你撑腰,小猴儿也只能耍耍猴戏罢了。”   诸葛焉道:“我也这样想,总巴望着听冠还能教,毕竟年轻。我年轻时也爱胡闹,谁年轻时不胡闹?除了沈庸辞这装模作样的孙子。”   “行了。”齐子慷大笑道,“儿子都多大了,还想着人家老婆?”   “说句实在的,静昙若是嫁我,儿子肯定比沈玉倾强。”诸葛焉正色道,“就算嫁你都比嫁给那个伪君子强,真是糟蹋了。”   齐子慷皱眉道:“我又没那心思,再说当时……”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慕海的儿子……”   “小猴儿派人去找了。”诸葛焉道,“半年过去了,没消息。”   两人同时想起往事,默然半晌。诸葛焉忽道:“慕海的儿子我会在点苍找个地方安置,荣华富贵下半生就够了。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也不用再跟谁提起,连他儿子也不用知道。”   齐子慷犹豫半晌,道:“终归要让他知道的。”   “不提这个,喝酒!”诸葛焉替齐子慷倒满一杯。齐子慷一饮而尽,又问道:“对了,副掌该跟你提过,这次昆仑共议……”   “提过。”诸葛焉笑道,“瞧这模样我是输定了。可就算输,也不会一输十年。”   齐子慷讶异道:“什么意思?”   诸葛焉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朱爷跟点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齐子慷又问道:“什么意思?”   诸葛焉道:“就是说,你支不支持咱兄弟?”   齐子慷笑道:“答应过的事,哪有反悔的?”   他倒没说谎,他用一百六十万两卖给李玄燹的是下届以后的昆仑共议。眼前这一届,李玄燹五比四胜出已是定局。   诸葛焉笑道:“那就好。”   齐子慷见他笑得古怪,不由得追问下去……   ※ ※ ※   共议堂里一共十一人,除了九大家掌门外,还有唐绝艳带来的冷面夫人八卫当中两名,分别是“赤手裂风”雷刚及“宽刀”崔笑之。冷面夫人不会武功,共议堂过去总是破例让她带两名侍卫进入,唐绝艳虽然会武,但比起九大家掌门差着老远,索性也依着往例带两名侍卫进入,竟也无人拦阻,此时这两人便侍立在唐绝艳左右。   共议堂的另一端立着一个木架的隔间,用黑色厚布遮着,那是投票所用。过去九大家推举盟主,彼此心知肚明,往往连过场也不走,一个提议几声附和便算了事。从投票到推举,起了这个恶例的人恰恰也是当年的点苍掌门。   “要先议事,还是先选盟主?”齐子慷问。   “议完事,新盟主推翻不认,不是白白浪费时间?”诸葛焉道,“先投票吧。”   齐子慷望向李玄燹,李玄燹不置可否,只道:“看诸位掌门的意见。”   “沈掌门?”齐子慷望向沈庸辞。沈庸辞也道:“在下随意,先选盟主亦可。”   齐子慷见他伸指揉着自己太阳穴,问道:“沈掌门不舒服?”   沈庸辞摇头道:“这漆味还重,门窗又都关着。”又道,“我没事,就是有些晕,喘口气就好。”   齐子慷见唐绝艳也是脸色不佳,心想:“这娇滴滴的姑娘功力不深,以沈掌门功力,竟然也被漆味熏倒。”于是道:“先选出新盟主,时间还够,喘口气再来议事吧。”   他正要走向隔间,玄虚问道:“齐掌门要去哪?不是推举吗?我推举衡山李掌门。”   这玄虚……真不是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众人不就是不想场面尴尬,这才不多说?齐子慷心下抱怨,果然诸葛焉抢先发难,冷冷道:“谁说是推举的?昆仑共议的规矩本就是投票。”   玄虚疑惑道:“有这条规矩?往例都是点了名,众人无异议,就当了盟主。”又摇头道,“诸葛掌门,你资历浅,忘记上回的规矩。昆仑共议我参加三次,记得比你仔细。”   徐放歌道:“玄虚道长,照规矩就是投票,我们就照规矩来。”说完又望向李玄燹,问道,“李掌门,您觉得呢?”   李玄燹淡淡道:“照规矩来吧。”脸上无一丝波动。   齐子慷走进隔间,里头有一张长桌,约摸六尺长,三尺宽,桌上放了朱砂与笔,另有一叠纸张,每张纸上都整齐写着“青”、“华”、“崆”、“苍”、“衡”、“僧”、“唐”、“丐”、“道”九个不同字样,“僧”指少林,“道”指武当,共九张,不多不少。一旁有个票箱,高尺半,径宽五寸,洞口仅有一个指头粗细,能投入不能取出,开口在底部上锁。   最初昆仑共议的规矩是共推盟主,后来势力消长渐渐明朗,较为弱小的青城、唐门、华山三派不知不觉便失了角逐盟主的资格。现今天下与当年九大家分庭抗礼的天下又有许多不同,齐子慷不由得感慨,再过九十年,这九大家又是怎样的势力消长?点苍当年起了个头,让青城华山唐门三派绝于盟主之位外,今天又起了这个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提起笔,蘸了朱砂印泥,随即陷入沉思……   接着依序进入的是诸葛焉、唐绝艳、李玄燹、徐放歌、觉空首座、玄虚道长、沈庸辞,最后是严非锡。众人依序投完票,齐子慷取出票箱,当着众人面打开,从里头掉出九张折叠方式各异的纸。   齐子慷道:“众目睽睽,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昆仑共议,选贤与能,无论结果为何,均不得改换主张。”   唐绝艳娇声道:“诸葛掌门,你听见了?结果是什么便是什么,改不得了。”   诸葛焉冷笑道:“问我做什么?开票便是,服不服另说。”   玄虚道:“诸葛掌门,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说你没当上盟主便要不服了?”   诸葛焉只不理他。   自始至终都未开口的觉空忽地冷冷道:“二爷,亮票吧。”   齐子慷点点头,拣起一张纸打开,见上面用朱笔圈着衡字,于是道:“衡山一票。”   接着又打开第二张,仍是勾选着衡字,又道:“衡山两票。”   到第三张时,又是“衡”字,他道:“衡山三票。”   玄虚道:“不过就是个过场,李掌门,恭喜你了。”   他料定衡山五票,点苍唯有丐帮、华山,最多加上崆峒也不过四票,衡山自是十拿九稳。   “唐门一票。”   玄虚脸色一变,转过头去,只见齐子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圈着唐门。   饶是李玄燹和觉空如此深沉之人也不禁动容,沈庸辞更是一脸讶异。真没想到,小猴儿到了这地步,还能玩出这一招来,齐子慷不由得佩服。随即打开第五张纸条,仍是圈选唐门,于是道:“唐门两票。”   唐绝艳咯咯笑道:“承蒙几位掌门错爱了。”   点苍支持唐门当盟主,盟主最少有半个落在点苍手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利益交换。铁剑银卫能出崆峒,唐门跟点苍怎么分配利益,那就是冷面夫人与诸葛然之间的事了。   诸葛焉哈哈大笑,道:“冷面夫人德高望重,从一个妓女当上唐门掌事,谁不佩服?她当昆仑共议盟主,众望所归!”   他得意忘形,说出来的仍不是人话,竟把冷面夫人当过妓女这事也给提上。唐绝艳却不计较,只是微笑。   唐门倒戈,点苍的四票加上唐门的一票,唐门胜出已是定局。九十年来,这是唐门第一次登上盟主之位。冷面夫人以一个妓女出身,最后登上号令九大家的盟主之位,这绝对空前,甚至绝后的壮举,也是作为一个女人前所未有的胜利。   这一场博奕,终究是诸葛然赢了,不,或许这也不是诸葛然一个人的想法,这事只有问唐绝艳才清楚。诸葛焉才上山一天,还先陪着自己喝了酒,他就打定主意投给唐门,还能联络华山、丐帮跟着改弦易辙?还说服唐门倒戈?尤其是华山,丧子之仇还在,就算华山是点苍的狗,能这么轻易放过唐门,任由唐门当盟主?若是诸葛然在,那还有几分可能,可来的人是诸葛焉,这就难了。齐子慷心想:“或许这是冷面夫人一开始就盘算好的,她早与诸葛然达成协议了?”   “唐门三票。”齐子慷宣读着,眼下只剩三张票了。   他取出下一张,不由得又是一愣,众人见他未说话,往他手上看去。   那张纸上空白着,没有任何点选。   徐放歌讶异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没选,就是弃权不记。”齐子慷心下一沉,连忙打开最后两张,低声道,“唐门四票,衡山四票。”   诸葛焉勃然大怒,喝道:“谁?谁没投票?!”他望向徐放歌、严非锡、唐绝艳,又望向齐子慷,一时竟不知对谁发作。   觉空缓缓道:“若说是本座,诸葛掌门信吗?”   诸葛焉气急败坏,嚷道:“当然不信!”觉空是支持衡山的,这一票断然不能是他。   觉空道:“既然不信,诸葛掌门无须大呼小叫。”   诸葛焉怒道:“现在平手,盟主归谁?”   玄虚道:“诸葛掌门切勿心急,须知火烧功德林,最是伤身坏本。心静则气和,气和则理顺,理顺则脱杂念,心无杂念,人是完人,身是仙胎。这番平局,再投一次便是。”   他说了半天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觉空道:“既然先前少了一票,再投结果也是相同。”   诸葛焉大声道:“直接点名!谁是点苍的盟友?”   李玄燹忽道:“二爷,这是规矩吗?”   齐子慷愣住。若是举手,定能打破僵局,可这又不是规矩。用举手的方式让衡山退出盟主,衡山肯定是不吃这亏的。   他转头望向唐绝艳。   唐绝艳的脸色方才有一瞬苍白,这是连她也没料到的意外,可也只有一瞬,她立刻恢复了宁定。诸葛焉方才说错的话如果不修正,她是不会表态的。唐门要的是盟主,即便是与点苍妥协,让渡部分权力的盟主位置,也不是“点苍的盟友”这个身份。当下她只是默不作声,可也在盘算,到底点苍的盟友当中,是谁背叛了?   齐子慷看出了这姑娘百转千折的心思,既感叹着冷面后继有人,又遗憾今天若是诸葛然在这,就算想不出办法,也不会像诸葛焉这般大呼小叫,纯发脾气。   “不若改日重选?”李玄燹道。   这是对衡山最有利的方式,诸葛焉再笨也不会答应,大声道:“就今日!”   觉空冷冷道:“诸葛掌门,这里是昆仑宫,二爷还是盟主。”   齐子慷一时拿不定主意。   只听沈庸辞道:“诸位,抱歉,沈某有些不舒服,且到门外透透气。”又道,“诸位,与其争执,不如大家静下心来,冷静想想,再作打算。”   齐子慷道:“沈掌门请。”又道,“几位掌门,再想个办法吧。”   沈庸辞推开门,站在门外大口吸气。殿内,只听徐放歌道:“严掌门,你是支持唐门的吗?”   严非锡冷冷道:“徐帮主觉得是我没投票?”   徐放歌沉吟道:“严掌门与唐门有杀子之仇……”   诸葛焉大怒道:“老严,真是你?!”   严非锡冷冷道:“诸葛掌门,华山点苍交好多年,你现今怀疑起我来,岂不可笑?”   齐子慷道:“这样吧,我派人拿纸来,我们再投两次,如果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那就改日再议。”   他说完,转过头去,屋外的沈庸辞正望向门内,两人对上眼。   他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还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如同跌进了深渊里。无数重物往自己身上扑面压来。   ※ ※ ※   这是杨衍万万想不到的情境,整座共议堂就这样夷为平地。   彭小丐低声道:“快走!快!”   杨衍觉得自己的手被一股大力拽着,那是彭小丐,正如当年彭老丐牵着他的手飞奔一般。   “有刺客!”沈庸辞早发现他们形迹,大喊着,快步冲了上来。   以沈庸辞武功,就算不如彭小丐,要追上一个抓着杨衍跑的彭小丐却不难。然而沈庸辞快奔几步,却猛地停下,不住喘气,脸色发青。   彭小丐甚是讶异,却无暇细想,这么大的动静,铁剑银卫转眼就到,这里马上就是天罗地网,他必须逃出去。   “杨兄弟,走!不要停,走!”彭小丐高声大喊。   他马上就见到追兵,殿前转进一队二十余人的银卫。彭小丐不打算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这时候除了百口莫辩还是百口莫辩,持刀潜入的自己怎样都跟共议堂的惨案脱不了关系。   乌黑的刀光一闪,一名银卫被开膛剖肚,彭小丐将他踢倒在地。杨衍与一人接了几招,他在彭小丐身边大半年,五虎断门刀早练得纯熟,武功大进,但驻守在昆仑宫的银卫非同小可,绝非他三招两式就能打发。   “跟在我身后,不要停!”彭小丐没有恋战,只是护住杨衍,一路冲杀。他每一刀都使尽全力,没留半点余地,也不保留半分体力。哪怕只迟上一步,迟一步冲出去都是危险。   他刚杀掉五人,或者六人,冲出人墙,还未走远,忽地察觉背后一股凌厉至极的破风声袭来。彭小丐回头一刀,刀剑交格,火星四溅,却是沈庸辞青着一张脸追了上来。   只见沈庸辞不住喘息,疑道:“彭小丐?杨衍?”   彭小丐知道沈庸辞是绝顶高手,却不知他为何脸色如此苍白,难道这一招交接就让他受了内伤?彭小丐不与他纠缠,狂啸一声,纵身跃起,一刀纵横天下当头劈下。   沈庸辞举剑迎上,使的是青城“大器诀”当中一招:“大方无隅”。剑光初时如四点成方,后又八点成角,接着十六角似圆。这招取道德经中“大方无隅”之意,以方起,以圆终,以四角起,至八角,十六角,练到高深处便是三十二角、六十四角,似方但也非方,似圆却又非圆。一般说来,练成八角这招才算有成,若是高手,能至三十二角,若是顶尖,据说当年创出此招的顾琅玡能刺出一百二十八角。沈庸辞与沈雅言兄弟最多只能刺出六十四角,余下的两位弟弟,连同沈玉倾在内,则只有三十二角的能耐。沈未辰十三岁时已能顺利刺出十六角,但雅夫人却不喜她用剑,此后便未再练。   “大方无隅”是青城绝招,是取方为圆,以简化繁,与纵横天下一横一竖,化繁为简的道理恰恰相反。道理虽反,两招却无高下之分,初时还是旗鼓相当,等彭小丐刀势走熟,沈庸辞即刻溃不成军。只闻“嗤”的一声,他胸口处被划开一道深口,顿时鲜血直流,连忙纵身后退。   彭小丐对于对手这般不济甚是讶异,但见沈庸辞脸色青白,疑惑道:“你中毒了?”   沈庸辞更不打话,一剑刺来,彭小丐格开来剑,飞起连环脚,沈庸辞格挡不住,摔倒在地。   耳后又听得杀声震天,彭小丐拉了杨衍,往他处转去。沈庸辞坐倒在地,喊道:“快……快救人!盟主跟各位掌门被埋在底下了!”又喊道,“小心,里头有毒!”   彭小丐抓着杨衍往无人处逃去,左转右跑,靠着王红给的宫内地图四处逃窜。然而追兵始终不绝,或三五一组,或一二十人,彭小丐一路斩杀,夺路逃生,不到一刻间已不知杀了几人。   然则杀再多人也是无用,两千人……昆仑宫内就有两千名驻兵,山下还有四千人,若是一起冲上来……   彭小丐忽然明白,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晃子,是只替罪羊。   他拉着杨衍转进某个角落,勉强避过一波追兵。杨衍察觉彭小丐手心全是汗,他很明白天叔跟自己处在怎样的险境里。   “天叔,我的仇已经报了,严狗贼死了!”杨衍道,“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也算出了分力,我死也瞑目!”   他紧紧握住彭小丐的手,紧到连彭小丐都觉得有些生疼。   “你一个人跑,威儿还要你救!你本事高,逃得掉!”杨衍猛地跪下,叩头泣道,“天叔,我欠你跟爷爷的,永生永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他说完,甩开彭小丐的手,望着一队卫兵冲了出去,随即转身就跑。那群卫兵见着他身影,吆喝着追上。   杨衍自忖武功低微,只是彭小丐的拖累,与其带着自己逃,不如由自己引开追兵,以彭小丐绝顶功夫,或许能逃出生天。他只望为彭小丐争取时间,当下也不与人交战,只是夺路狂奔,吸引追兵。他轻身功夫本不高明,没多久便被几名卫兵追上,只得回头相抗。他以一敌一或许还能取胜,以一敌多当真毫无胜算,只几招就险象环生,狼狈摔倒。   眼看一道刀光迎头劈下,杨衍心中一凉,只想:“总算能回家了……”   “哇!”的一声惨叫,一道刀光从后飞至,从那人身后穿入,定睛一看,却是彭小丐那柄黑刀。   原来彭小丐早追了上来,眼看救援不及,掷出手中黑刀救人,随即抢上,以掌代刀,掌劈脚踢,又打倒三人,接着把尸体上的刀拔起。杨衍见他不愿丢下自己,虽然感激,却又气急,只道:“天叔,我们这样逃不掉!”   彭小丐拉起杨衍道:“这节骨眼上,我能丢下你一个人逃?一起走!我就一条命,死了,威儿也安全了!”   他们正在共议堂后方一处廊檐下,说话间,前后各有二十余人赶到,口中不住呼喊:“刺客在这!刺客在这!”   杨衍哭道:“天叔,你别闹!我们这样逃不掉!”   彭小丐道:“你不想逃,我想逃!你要死在这,我还少个帮手!别废话,跟娘门似的!站起来!干你以前干的事,边骂娘边杀出去!”说着举刀,大喝一声,往前冲去。   杨衍见彭小丐无所畏惧的模样,胸中豪气顿起,抹去眼泪,也持刀起身,大骂一声:“我操你娘,杀!”   这一老一少冲入人群,一阵狂冲乱杀。绝处求生,两人豪勇非比寻常,虽然多处负伤,四十余人的包围圈竟被冲散。两人且战且走,穿行在廊道房间中,或推掩家具,或跳窗越户,或锁门阻敌,或避入假山树后,这样打打逃逃,银剑铁卫直是抓不住他们。可两人被重重包围,也逃不出昆仑宫,躲躲藏藏,竟被逼至一处庭园尽头,往前是一面石壁,除了旁边一间茅厕,再无生路。   身后又有十余名追兵追上,彭小丐与杨衍两人早杀得精疲力竭,不住喘息。杨衍笑骂道:“操你娘,来送死!”他大仇得报,此刻再无遗憾,挺身向前,两人与那十余人又斗将起来,只是早已气力耗尽。   杨衍手腕酸软,一记交击,钢刀脱手飞出,一柄流星槌往他脑门砸来,彭小丐欲待救援,早也不及,只能惊呼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打哪窜出两条人影,其中一条将那银卫揪住甩开,救了杨衍。   只见这两人拳打脚踢,武功极为高强,只几下便将那十余名侍卫打倒在地。杨衍甚是讶异,鼻中闻得一股恶臭,像是茅房的味道,忙站起身来。   他正要道谢,那两条人影当中一条竟往另一人攻去,转眼两名援军竟内斗了起来。   杨衍更是讶异,定睛一看,不由得喊道:“明兄弟!景风兄弟!” 第100章 昆仑共议(三)   那两条人影可不正是李景风与明不详?只见李景风拳脚翻飞,攻势凌厉,杨衍又是讶异又是惊喜,半年不见,怎地这兄弟武功竟是突飞猛进?他眼见李景风要抽剑,忙抢上将两人隔开,喊道:“别打了!”   此时被打倒在地的铁卫并未全数昏迷,犹有几人起身要杀,另有几人起身不得,连滚带爬只是不住呼喊援兵。彭小丐将余下几人打倒,喊道:“什么时候了,还内讧?有什么话逃出去再说!”   李景风仍是怒目而视,喝问道:“明不详,你又搞什么鬼?!”   杨衍急道:“跟明兄弟没关系!真跟他没关系!”   李景风半信半疑,问道:“杨兄弟,你怎会跟铁剑银卫起了冲突?这里闹哄哄一片,发生什么事了?”   杨衍一下也说不明白,反问:“你们怎么来了?”   明不详道:“我躲在那间密室里,一直找不到你们。”   杨衍回头望去,方才阻挡去路的那座石壁翻开了一道暗门,里头黑漆漆一片,心想:“明兄弟当真躲在密室里头。”又问李景风道:“李兄弟你呢?”   李景风指着一旁茅房道:“我从那边来的,那有路出去。”   彭小丐听说有出路,忙问道:“出路在哪?”   李景风推开茅房,道:“这里。”   杨衍甚是讶异,道:“这不是茅房吗?”   他虽是心中千般疑问,但此时状况危急,无暇细问,忙走了过去。只见茅房里头原先摆放粪桶的地方塌陷一个大坑,口子约摸两尺宽,勉强够一人出入,下头似乎颇为宽敞,甚是讶异。   彭小丐道:“先走,有什么事脱险了再说。李兄弟,带路。”   李景风点点头,道:“下面有些脏,小心点。”杨衍这才察觉李景风外衣与裤子沾了不少秽物,方才闻到的味道便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只见李景风伸足在洞口四周踹了几下,将周围秽物清理干净,又将洞口弄得稍大些,把脚伸入洞中,双手攀着地面,一跃而下。   明不详道:“杨兄弟,帮个忙。”说着走向倒在地上的铁剑银卫,杨衍快步跟上。明不详挑了个被他打昏的银卫,褪去衣裤,杨衍以为明不详是替李景风找替换衣裤,心想:“明兄弟也是细心人,真不知李兄弟跟他的误会几时能化消。”于是道:“多拿几件,指不定用得上。”   明不详轻轻“嗯”了一声,道:“我也这样想。”   那些尸体多半浑身是血,衣服又有破损,穿上只怕更招人怀疑。没死的铁卫多半逃逸,只有几个被李景风与明不详打昏的银卫还有干净衣裤,两人赶忙脱了他们的棉袄跟裤子,收拾了四套衣裤。   只听李景风喊道:“快下来!”杨衍学着李景风纵身跳下,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事物,鼻中闻得一股恶臭,知道这一跳,踩了个万两黄金,连忙退开,却又绊到一个木桶,原来是掉落洞中的粪桶。   他伸手接过明不详递来的衣裤,明不详和彭小丐也陆续下来。杨衍借着洞口处的微光环顾四周,原来这洞穴底下竟是一处通道,一端是死路,另一头不知通往哪里,料是传闻中的密道,也不知李景风怎会从这密道中走来,又是怎么找着自己的?   李景风点了火折子,道:“跟我来。”径自往前走去。那通道高约六七尺,伸手便能摸着顶端泥土,六尺宽,两人并肩便有些拘束。杨衍怕李景风又与明不详争执,跟在他身后,彭小丐压后以防追兵。   火折子的光线昏暗,杨衍扶着墙壁前进,幸好两侧狭窄,也不怕走岔了路,只是空气不流通,不免觉得气闷,问道:“景风,你要不要先换衣服?”   李景风摇摇头道:“前面有个地方宽敞些,我在那里换就好。”又问,“杨兄弟,你看得见路吗?”   杨衍道:“还行。”   片刻后,李景风忽地绕了个弯,杨衍原本扶着墙壁,却摸了个空,勉强看见似乎宽敞了些。   李景风道:“等我一会。”接着走至一处,将火折子凑过去,周围顿时明亮起来,原来竟有灯座。   李景风又走至另一处点灯,靠着两盏油灯照明,这才将火折子熄灭。杨衍此时方才稍稍看清,原来此处是一块空地。只是这空地甚广,地底下又是一片漆黑,只靠两盏油灯着实看不清周围。   彭小丐道:“还有灯吗?都点了。”   李景风道:“太亮,我怕被人发现。”   彭小丐讶异道:“这地道里头还有别人?谁?”   李景风摇头道:“不知是谁。”   杨衍将衣裤递出,道:“先把衣服换了吧。”   李景风道谢接过,走到阴暗处更衣。   彭小丐与明不详一左一右,沿着墙壁摸了一圈。彭小丐道:“这里有其他通路?六条?”   李景风道:“这底下可复杂了,我迷了老半天路。彭前辈,上头发生什么事了?我听着好大动静。你们怎么又会在昆仑宫?”   彭小丐道:“我还想问你们呢!你们这俩小子真他娘的有本事,这都摸进来了!”说完席地而坐,道,“刚才一阵好杀,先喘口气,把话说清楚,免得都是一头雾水。”   方才逃命时连番激战,杨衍与彭小丐早已精疲力尽,这时方才松了口气,便觉疲倦。杨衍倚墙坐在地上,道:“那一日我们分开,遇着了夜榜的人……”   李景风听说他们也遇到夜榜,“喔”了一声,却未插嘴。杨衍把如何与夜榜合作,如何混进昆仑宫,如何成为二爷的杂役,埋伏失败,借着挑粪混到共议堂附近埋伏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共议堂被炸毁,九大家掌门全数罹难。   “你听到的那声巨响就是共议堂炸了,严非锡徐放歌那两狗贼都死了。”杨衍说道。   李景风听说共议堂炸毁,不由得惊呼一声,道:“九大家掌门都死了?”   杨衍道:“那些人死便死了,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连累了二爷……不过还有一个跑出来,就不知是哪家掌门。”   “青城的沈庸辞。”彭小丐道,“夜榜找上咱们根本就不是要合作,就是要找替罪羊,操!”   李景风急道:“九大家掌门都死在这,这不天下大乱了?”   杨衍道:“哪一家没死过掌门?只是今天赶巧,一锅端罢了。”   彭小丐摇头道:“这次不同。昆仑宫出了这事,九大家肯定要有些风波。”   李景风显然也觉得大大不妥,又望向明不详,神情戒备,问道:“你又是怎么到这来的?”   明不详道:“我五天前来到昆仑宫,寻了机会进来,但找不着杨兄弟与彭前辈,只得躲在密室中。”   杨衍道:“你真躲在密室里?你怎么混进来的,又怎么找着密室的?”   明不详道:“我观察了铁剑银卫几天,偷了他们的衣服混进来。我在少林读过机关学的书,懂得一些门道,找着了一间闲置的密室,就躲了进去。”   彭小丐道:“这昆仑宫的密室几乎都被找着了,只是这些密室多半位置偏僻,相互独立,不好利用,所以闲置。你竟然能找着,真有本事。”   明不详道:“只是侥幸。”   彭小丐笑道:“若是侥幸,你的侥幸也太多。本事就是本事,不用谦虚。”又转头问李景风道,“你又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也懂机关学,找着了密道?”   李景风摇头道:“不是,我压根不知道你们在这。”   杨衍见他神情凝重,显然正在思考一桩难题,于是问道:“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那怎么又来了?那日分开后,你去哪了?”他想起在昆仑宫听过的消息,又道,“青城对你发了通缉,你知道吗?”   九大家的通缉文书发布各地,杨衍两个多月前就听说这事,只道他们嫌弃李景风身世不好,拐带沈未辰,坏了她名节,所以发出通缉,对九大家的鄙夷又多了几分。   李景风先是一愣,讶异道:“青城通缉我?”随即怒目瞪向明不详。杨衍知道他想起明不详伤了沈未辰之事,正怕他又动手,只见明不详脸色不变,仍是一派祥和宁静,对李景风的怒目视而不见。李景风瞪视明不详良久,杨衍见他并未发难,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李景风深吸了几口气,似是压抑怒气,转过头来,眉头紧锁,又像是在整理思绪,默然半晌,这才道:“那日我离开后,先送沈姑娘回天水疗伤。我与你们相同,也遇到了夜榜。”   杨衍讶异道:“你也遇着夜榜?”   李景风道:“他们想拉我入伙。可我觉得你们说的人与我见着的夜榜人行径颇有些不同,那些人可比你们说的周密多了。”   彭小丐“咦?”了一声,杨衍转头望去,这下是彭小丐眉头紧锁。他正要发问,彭小丐道:“你接着说。”   李景风道:“当时正值除夕,我经过戚风村,特地耽搁了一下,与三爷见了一面,之后就到了胡沟镇。三爷给了我些关照,上山没遇着困难,之后就一直躲在昆仑宫后山练功。”   杨衍问道:“不是说昆仑宫后山没有人烟,尽头是一处绝路?你在哪练功的?”   李景风道:“我练功的地方是在一片山壁中间,得攀岩下去。具体在哪我不好说,要到那也不容易。”   杨衍见他隐瞒,心知是秘密,不便探听。李景风接着道:“你们记不记得,十几天前下过一场小雨?”   甘肃气候干冷,向来少雨,那天春雨初至,格外寒冷,杨衍也有印象,点了点头。   李景风道:“那时我正在练功,突然听到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怪响,出去一看,捡着了一只铁钩。”   “铁钩?”杨衍疑惑,“哪儿来的?做什么用的?”   “攀岩。”李景风道,“我抬头望去,前后左右,山上山下,至少有数十人用铁钩钩住山壁,从山崖底下沿着绝壁往上爬。”   杨衍听他说得古怪,不由得疑惑,道:“你是说,几十个人沿着后山绝壁爬上来?”   李景风点头道:“我当下觉得奇怪,怎地有这许多人冒死爬山?尤其还是雨天,山壁湿滑,更是凶险,我亲眼瞧见不少人从崖上坠落,摔个粉身碎骨,十个里头不知有没有一个能爬上去。这山崖下又是哪处,这些人又是谁?”   “所以你起了好奇心,跟了上来?”杨衍问。   李景风道:“我当时疑惑,见有人往我这爬来,怕暴露形迹,赶紧躲了起来。这群人我不知道来了多久,也不知道来了多少,只知道连着三天,陆续都有人往山上爬,沿途摔死的至少也有几百人。我想山上便是昆仑宫,今年又有昆仑共议,这群人鬼鬼祟祟,难道在打什么坏主意?等到第三天,人少了,我便跟着爬上山,跟在这群人身后,谁知道跟着跟着,这群人就突然不见了。”   “我更是奇怪,除非他们下山了。可下山只有往胡沟镇那条路可走,走那条路怎可能不被铁剑银卫发现?我在山上找了几天,那群人就是凭空消失,反倒撞见一群铁剑银卫巡山。当时天黑,我不小心与他们打了照面,只得逃跑,寻个隐密处躲藏。”   “第二天,他们搜山渐紧,我只得往更隐蔽处躲去。到了夜里,恰巧瞧见几条人影,原来这些人同样躲在隐蔽处。我摸黑过去,见着五个人正在说话,怕被发现,没有靠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没多久,那几人分成两拨,各自离去,两人的那一路往山下走,三人的那一路留在山上。我跟着留在山上那三人,哪知他们在山路上转了几个弯后,又消失不见。”   “是不是你看走眼了?”彭小丐道,“山上遮掩多,又是黑夜,容易看差。”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看得清。”   杨衍知道李景风目力极强,百余丈外瞧人也不会看错,又问:“然后呢?”   李景风道:“我觉得那里定有问题,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难道跳崖自杀了?于是就地搜索。又找了好几天,直到昨天,我见一处山崖下有块突起,离地约一丈有余,起了疑心,于是沿着山壁爬下,竟给我找着一条通路。那山壁陡峭,上宽下窄,从上头看下去,看不见脚下这个山洞,从侧面看也看不清,难怪那群人会凭空消失,原来是进了地道,我当下就跟了进来。”   “没想这里头的道路复杂至极,我走了一阵,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四通八达。我怕迷路,沿途做了记号,花了大半天时间,找着他们存放粮食饮水的地方。”李景风指着一处通路道,“就在那条路上。”   他接着道:“我当时又饿又渴,料想拿走一些也不会被发现,想等他们来到再暗中探查,于是躲了起来。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回来,睡了一晚,他们终于回来,足足有数十人。我见他们人多,不敢贸然出面。这里不透光,不点灯火时伸手不见五指,我在暗处他们瞧不见我,我却看他们一清二楚。”   “这群人吃饱喝足后,歇息了一阵,又不知将什么事物掺入水中。他们来的时候是一道来的,离开时却是三五成群,分成了七八股,我只得随意找了一路六个人的远远跟上。见他们经过一处岔路,正要跟上,一转角就撞着一人,想是因故折返,恰巧与我撞上。那人见着我十分吃惊,二话不说就挥刀杀来,等我把他杀了,原先那路人马也失去踪迹了。”   “我正没办法,犹豫着是该原路退出,通知铁剑银卫,还是继续前进,就听到一声巨响。我想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循着声音方向走去,东绕西拐,突然又听到脚步声。我循着脚步声走,越走越响,到了一处死路,脚步声就在上面,隐约又似听到杨兄弟的声音,还有打斗声。我想上面该有出路,于是戳了几下,土石木桩纷纷落下,还掉下一个大粪桶,我惊慌闪避,还是沾了一身。”李景风道,“通路一开,我连忙上去,就见着杨兄弟你们正被人围攻。”   “那群人是夜榜的人?”杨衍问道,“他们要杀九大家掌门?”   “或许不是夜榜的人。”彭小丐眉头紧皱,面色凝重,道,“李兄弟,你说你杀了一个人,带我去看看他的尸体。”   “天叔,我们不先走吗?”杨衍道,“这不干我们的事。景风兄弟,你也别瞎搅和,你身上还背着一堆仇名状跟通缉呢。”   彭小丐道:“如果是夜榜,就不关咱们的事。听李兄弟方才说的话,出去的路也得经过尸体,顺路看看。”   李景风自无不允,拆下一盏油灯,领了杨衍跟彭小丐、明不详三人去见那尸体。到了地方,四个人围成一圈,在这狭小通道中颇觉拥挤。   彭小丐将刀入鞘,插在腰间,左手接过李景风手上油灯,右手就去撕那尸体外衣,只见那人胸口上纹着一团火焰印记。   “不是夜榜。”彭小丐道,“是萨教蛮族……”   ※※※   齐子慷只觉得脚下一空,摔了下去,巨大的爆炸声响并着无数重物砸落身上,便如全身各处同时遭人重击一般。   他的背部重重撞在地板上,然后是扑头盖脸的打击,恍惚间回过神来,只觉全身剧痛。   “我昏过去了吗?”齐子慷心想,“昏了多久?”他想开口,一开口却是忍不住呻吟。   显然他没昏过去,就算有,也只有短短一瞬。他觉得呼吸困难,脸上身上全压着东西。他抬起头,漆黑一片,透过那些压在身上的砖瓦缝隙,他见到了屋顶。   是的,屋顶。共议堂的屋顶从没离他这么近过,近得他只要站起身来就能摸着。   他们被活埋了,光线从细缝中勉强透进来,但底下仍是一片昏暗。齐子慷想站起来,只觉腹部一阵剧痛。   一根木头穿透了他的左腹部。   还有哪里受伤了?他动动右手指,接着是掌、肘、肩。左手被重物压住,有些麻木,他无法判别是受伤还是被压得不能动弹。他又动了动脚趾、脚掌、膝盖、髋部,左髋似乎也伤得严重,右小腿剧烈疼痛,应是外伤,多重的外伤不能判断。他想侧身推开左手上的重物,但胸口被什么压着,无法动弹,单靠左手之力挣脱不开,右手也帮不上忙。   他高声喊道:“各位掌门……还好吗?”   “操……操他娘的!”是诸葛焉的声音。   “本座无事,只是受了伤。”这是李玄燹的声音,话音中有强忍痛楚的端庄。   “本座也无事。”觉空的声音依然稳重,不见丝毫痛苦,听着伤势不重。   又听李玄燹道:“觉空首座臂骨跟胸骨都断了,你们谁能帮忙?”   原来觉空的伤势并不轻,断了这么多骨头,还能这般威严稳重,这老和尚当真硬得像座山。   “哼!”的一声,那是严非锡的声音。又有人轻声呻吟道:“娘的……”那是徐放歌。   玄虚道长跟唐门那姑娘呢?尤其唐门那姑娘是齐子慷最担心的,倒不是他怜香惜玉,而是那姑娘武功低微,这一摔只怕就要重伤。   “玄虚道长?唐姑娘?”齐子慷喊道。   “我没事。”一个极为细微的女声传来,“我被压着,站不起来。”   “玄虚道长?玄虚道长?”齐子慷喊道。   “老道……在……”声音甚是虚弱。   听到玄虚的声音,齐子慷这才稍微安心,他想推开胸前重物起身,却觉胸口气闷,一时竟气力不继,心想:“怎地我伤到连力气都没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气息窒碍,本以为是伤了肺,又吸了一口气。   只听唐绝艳突然喊道:“我们中毒了!”   齐子慷倏然一惊。   又听徐放歌骂道:“中毒?谁下的毒?二爷,崆峒有叛徒?”   严非锡也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中毒了?”   唐绝艳道:“我方才在屋里就觉得气闷,还以为是木漆的气味,现在全身乏力。这是迷药,气味重,掺在木漆里头。”她是用毒的行家,一知中毒便猜到端倪,“我们关上了门,气味散不去,就中毒了,这毒会让人乏力。”   只听诸葛焉骂道:“唐门是用毒的行家,你竟没发现?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唐绝艳咯咯一笑,难为她这时候竟还笑得出来。只听她说道:“点苍的武功好,掌门能把天下所有功夫都会了?要是我下的毒,我能被困在这?”   “冷面夫人没来,拿你当替死鬼!”诸葛焉骂道。   唐绝艳道:“太婆才舍不得我死呢。”   齐子慷道:“哪位掌门能点火?谁能动?”   “你在哪?”诸葛焉道,“你没事吧?”   齐子慷又深吸了一口气,一阵头晕目眩,勉强运起真力,想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无奈那物甚是沉重,他真力不继,推不开来,只得回道:“我被压着,起不了身。”   “等我一会!”诸葛焉大声道。就听“喀啦啦”几声响,也不知什么被推动了,随即一道火光亮起,却是诸葛焉点了火折子。   只听诸葛焉喊道:“二爷,你在哪?”   齐子慷道:“我没事,你先看看其他掌门。”   诸葛焉循声而来,齐子慷见他满头满脸是血,身上扎着许多木刺,腰间那条翡翠飞龙玉带被压折断裂,血自右肩处不住汩汩流出,模样甚是狼狈。等诸葛焉走近,火光一照,齐子慷这才瞧见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一根横梁,莫怪搬它不动。   诸葛焉搬了搬横梁,也觉沉重,弯下腰,将横梁扛在肩头,吸了口气。   齐子慷忙道:“先别搬!”   诸葛焉却不理他,猛地起身,将横梁扛起。   齐子慷道:“我左手还压在下面!”   诸葛焉听他这样说,松下劲来,埋怨道:“怎不早说?白费我力气!”   齐子慷苦笑道:“就叫你先别搬了。”   诸葛焉将齐子慷左手上的重物推开,齐子慷松了松左肩,觉得稍有知觉,于是道:“行了。”双手聚力。诸葛焉重将横梁扛上肩,猛喝一声,将横梁扛起,齐子慷左手猛力一抽,着地滚开。   这一滚,滚得全身疼痛,齐子慷扯了扯棉袄,遮盖住插入腰间的木刺,站起身来。   诸葛焉放下横梁,气喘吁吁,大声道:“还有谁要帮忙的?”   唐绝艳道:“诸葛掌门,你中了毒,省点力气。”   诸葛焉冷哼一声道:“这种小玩意,我还不放在眼里!”   齐子慷知道诸葛焉最爱面子,爱逞强。这毒物能影响自己,诸葛焉就断不可能不受影响,于是道:“诸葛掌门,你功力深厚,呆会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先歇会,别浪费气力。”   诸葛焉听他这样说,一屁股坐在横梁上,不住喘息。齐子慷见他休息,取了怀中火折点燃。   不一会,又亮起两处火折。觉空坐在瓦砾堆上,他身材高大,几乎要顶到屋顶,右手软软垂下,显是骨折,满脸擦伤,腰间也都是血。李玄燹盘坐在他脚边,也是满脸脏灰,捻着火折子,看着却无大碍。这两人一高一低,像极了金刚护持观音模样,齐子慷心想:“李掌门的武功肯定不如觉空首座,怎么他两人靠得这般近,觉空首座伤得却比李掌门更重?”   另一处火光却是徐放歌,只见他双腿被压在瓦砾堆下,嘴角流血,背部还插着一根尖木,上半身却是无恙,这才能点起火折。   第三个亮起火折的是严非锡,他刚从土堆中爬出,左手、右腿、胸口渗血,也不知伤得如何。   第四个是唐绝艳带来的护卫,“宽刀”崔笑之,他右大腿被一根指头粗细的木刺贯穿,却没见着唐绝艳与另一名护卫。只听他高声喊道:“二姑娘!”似乎在找寻唐绝艳。   从瓦砾与杂乱的木柱间隙中传来一个娇媚声音道:“我没事——现在还没事。”   齐子慷忙走上前去,大吃一惊。只见唐绝艳身上压着许多重物,几乎将她活埋,只怕伤势沉重,可听她声音,中气虽然不足,却无受伤之感,于是将火折靠近。只见瓦砾堆中,唐绝艳满脸是血,左眼下缘还扎着一根细刺,身上压着一人,正是另外一名护卫,“赤手裂风”雷刚,那些尖刺瓦砾都插在这人身上,眼看已气绝身亡。   看来是危急中雷刚护主,压在了唐绝艳身上,这才保住唐绝艳性命。齐子慷见着这模样,不自觉又想到觉空与李玄燹两人。   玄虚呢?齐子慷高声大喊:“玄虚道长!”   “在这……”声音甚是虚弱。齐子慷忍着疼痛走过去瞧个究竟,这一看,吃惊更甚。   玄虚趴在一张方几桌面上,身下尽是瓦砾残垣,身后压着两根横梁,一根长木从背后插入他腰间,另一端穿过他身体,钻入瓦砾堆中,血不住沿着长木往下流。看来除了死去的雷刚,就属他伤势最重。   “老道看来是不成啦。”玄虚笑道,“起不来了……”   严非锡冷冷道:“怎么回事?”他极力保持威严,但疼痛让他话都说不清,可见内外伤都不轻。   “咱们着了道。”齐子慷环顾周围,只觉气息不顺,全身不适。他知道自己伤重,可眼下这几人自顾不暇,自己还是盟主,若不主持局面,只怕要乱。此间都是一方之霸,见多识广,虽遭逢大变,仍自宁定心神。齐子慷抬起头,见屋檐就在上方,伸手一推,哪里推得动?高声喊道:“外面有人吗?”   他这呼喊声传了出去,听着外头细微声响,料是铁剑银卫正急着挖掘,道:“有人在上面救我们。”   诸葛焉高声大喊:“我们在这!动作快些!”他喊了两句,气息不顺,又忍不住大口喘起气来。   齐子慷吸了几口气,更觉气闷,转念一想,道:“不成!”   “这里人多气少,等他们挖到这儿,我们已气绝了。”觉空道,“诸葛掌门,你还是平心静气吧,要不气更少,伤重的只怕撑不住。既然八位掌门都已找着,把火都熄了。”   诸葛焉骂道:“操他娘的,这时候怎么平心静气?”又道,“是谁搞的鬼?谁!”   齐子慷劝道:“诸葛掌门,冷静!”   诸葛焉大骂几句,更觉胸口烦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唐绝艳道:“气不足,大伙都得憋死,这里头起码得死剩三个,甚至两个一个,才能活命。几位掌门,你们还是听觉空首座的话,灭了火吧。”   除了诸葛焉,其他人都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想办法逃生才是要事。众人各自灭了火,只除了齐子慷,他依旧点着火折,环顾四周道:“我都不知道共议堂底下原来有这么大一间密室。是了,这密室有柱子支撑着上层,炸药炸了柱子,上面就塌了。”   “火药的量不够。”觉空道,“柱子只是断折,没有粉碎。断折的柱子支撑住屋角,才没有整个垮掉,我们这才有命。”   齐子慷点了点头,忽地醒觉,问道:“他们怎么装的炸药?这密室定有通路,他们才能循着通路进来装炸药。”   “二爷的意思是,这里有通路出去?”李玄燹问道,“倒也合情合理。”   “留在这,咱们都得闷死。”齐子慷道,“肯定有路出去,出去了才能活。”   徐放歌道:“我两腿骨折,出不去了。你们找着出路,再来救我。”   齐子慷见他身上压的重物,确实不是自己这几名伤者能搬动。不只徐放歌,玄虚老道和唐绝艳两人也离开不得。   “本座左腿骨折,只怕也无法走动。”觉空说着掀起僧袍下摆。只见他左小腿上血肉淋漓,一截森森白骨竟穿透小腿突了出来,莫怪他会端坐不动。这样的伤势,加上中毒,他说话时仍中气十足,威严不减,齐子慷不禁佩服起来。   “李掌门呢?”齐子慷问道,“你还好吗?”   “本座无事。”李玄燹道,“只是有些头晕。”   齐子慷这才发觉,李玄燹后颈流着一摊血,料是头部遭到重击,借着坐在觉空身前,被觉空遮掩住。   她与觉空互相遮掩伤势,她遮住觉空的脚伤,觉空掩饰她头上伤口,所有人当中,唯有她两人姿态最为端正,示有余而隐不足,这是提防。直到现在,两人才稍稍放下戒心,说出伤情。   诸葛焉又道:“既然有路,那还不快找?”   “还不成。”齐子慷拿着火折,沿着墙边摸索,一边道,“对方能埋炸药,就表示有路通往这,指不定还有埋伏。我们现在中毒受伤,功力大打折扣,轻举妄动太过凶险。”   严非锡冷冷道:“诸葛掌门,你冷静一些,听二爷的。”   诸葛焉冷哼一声:“老严,你要是怕就躲在我后面,我一定保你周全!”   严非锡却不回话。齐子慷摸到一处细缝,心中一动,低下头来,果然看见一道缝,伸手轻轻敲了敲,道:“是这吗?”   诸葛焉大步向前,道:“管他是不是,试一试就知道了!”说完伸手一推,墙壁晃了一下。是座砖砌的隐门,有些沉重。那隐门被爆炸波及变形,上下沿卡着,诸葛焉无法推开,却是喜道:“就是这了!”说着双掌运力。   齐子慷连忙大喊:“别急啊!”却是喊之不及。诸葛焉功力原本深厚,又正当壮年,虽然中毒受伤,奋力一推,果然将隐门推开。齐子慷猛然瞥见门后有火光闪动,不及细想,飞扑而上,将诸葛焉扑倒在地。   果不其然,门被推开同时,两道劲风扑面而来,竟是两道刀光。原来对头早已埋伏在外,只等推门时挥刀,齐子慷若是慢些,诸葛焉纵然不死,也要受伤。   外头刺客见未得手,一手持刀,一手持火把闯了进来。齐子慷正要起身,只觉头晕目眩,那群刺客均配短刀,方便在狭小空间中使用。显然有备而来。对着齐子慷后背便是一刀刺下,诸葛焉连忙将压在身上的齐子慷推开。抬脚踢刺客手腕。以他往常功力,这一脚足以将对方腕骨踢折,可这一下竟连对方兵器都未踢脱手。只让他失去平衡,诸葛焉也不起身,身子就地打了一个滴转,伸手将对方绊倒在地,齐子慷见机不可失,抄起一根尖木,戳入刺客咽喉。另一名刺客也已杀上,诸葛焉抄起那死去刺客手中短刀,一刀后发先至,猛地戳入对方胸口,却也被对方在肩头刺中一刀。   忽听得一声惨叫,原来还有数名刺客,两名杀向距离门边较近,守着唐绝艳的“宽刀”崔笑之。崔笑之身为八卫之一,武功自不在话下,可几招过后,一名刺客矮身一刀,斩断他左脚,另一名刺客割了他咽喉。   另有两名刺客冲向严非锡,严非锡挥剑抵挡。他伤势不重,但行动不便,仅能自保。杀了崔笑之的两名刺客一名攻向困在重物下的唐绝艳,另一人去夹攻严非锡。   诸葛焉正要去救,只觉真气不顺,齐子慷也救援不及。唐绝艳被压在重物下,哪能反抗?眼看刺客一刀下去,便要香消玉殒,那刺客却忽地“唉”了一声,退开几步,显然中了暗算。   齐子慷抢上前去,奋起余力,一掌劈中刺客后脑,将之推向一旁尖锐木桩。“噗”的一声,这刺客被扎了个透心凉,齐子慷这才看清那人眼上戳了根细针,想来是唐绝艳所发,只是不知她浑身不能动弹,这暗器怎地射出?   诸葛焉相助严非锡,方才杀了一人。只这一会功夫,又有两人从门口窜入,挥刀砍向诸葛焉。若不是通道狭窄,屋内满目疮痍,堆满瓦砾土块,进退不易,不知还会涌入多少人。   齐子慷怕涌入的敌人越来越多,顾不得相助好友,挥剑守住大门,不让后面的人进来。只是他全身疼痛,功夫难以施展。   忽听到觉空高喊一声:“二爷,关门!”   猛地一道高大人影扑出,单足落地,立身门前,一掌拍向与齐子慷纠缠的刺客。这一掌好不凌厉,齐子慷站在一旁,只觉得劲风扑面。“砰”的一声巨响,那刺客被打飞出去,门外两名刺客又要闯入,觉空也不换气,两掌齐推,齐子慷认出这是觉空成名绝技“须弥山掌”,只以一口气连环出掌,每掌重如泰山。这两掌打在前方两人胸口上,掌力雄浑,将那两人打得向后飞出,恰恰阻挡了后方通路。   齐子慷连忙趁机掩上砖门,可对方仍要冲入。觉空双掌一推,将所存掌力尽数打在门上,将那砖门打得变形扭曲。。只听得外头呼喊杀伐,一时却推不开这门。   齐子慷回过头来,见诸葛焉严非锡以二敌四,仍在纠缠。齐子慷抢上一步,一剑杀了一名刺客,严非锡又杀一人。诸葛焉暴怒非常,缓过手来,转眼立毙余下两人。   那座石门虽被觉空一掌打得变形,两端卡住,外头刺客仍不住攻门,只怕支撑不久。觉空道:“二爷,麻烦你扶老衲一把。”   原来觉空不利于行,方才坐在后方,勉强积蓄真气,是李玄燹将他掷至门前,以须弥山掌退敌。至于唐绝艳,是将银针藏在口中,趁对方不备,一口射向对方眼睛。   齐子慷扶着觉空坐下。除了唐绝艳,这里哪个不是顶尖高手?这等刺客,平时再来十个八个也不放在眼里,可如今应付几名尚且如此困难。诸葛焉虽不服输,已是气喘吁吁,严非锡脸色更是难看。   齐子慷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满是鲜血。方才为救诸葛焉,那一扑用力过猛,撞击之下,原本插在小腹上那根尖刺现已整根没入。   门外喊杀声依旧,想必用不了多久,那些刺客就会杀进来。“真他娘的死定了。”齐子慷心想,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第101章 昆仑共议(四)   齐子慷拾起刺客的短刀,只待刺客闯入,能杀几个便是几个。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我这有两颗解毒药丸,二爷,你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诸葛焉猛地跳到那层层叠叠的瓦砾碎木前,怒喝道:“怎地不早些拿出来?!”   只听唐绝艳道:“诸葛掌门只顾发怒,容得下我这小辈插嘴吗?”   诸葛焉也不管她话中讥讽之意,喊道:“快拿出来!等我恢复气力,杀光外头这群狗贼!查出来是谁指使的,灭他娘的三代!”   齐子慷听着有一线生机,正要上前,严非锡早已抢在前头,沉声问道:“解毒药在哪?”   唐绝艳道:“在我左手袖袋里。”   严非锡正要伸手取药,诸葛焉抓住他手腕道:“老严,你想干嘛?”   严非锡冷哼一声道:“诸葛掌门,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   唐绝艳道:“二爷,你过来。”   她这话甚是奥妙,距离她最近的是诸葛焉与严非锡,她却叫二爷过来取药。此时情况危急,众人口中不说,心底各自存着几分猜忌,非得要一个有公信力的主事不可。齐子慷更不打话,挤入两人中间,道:“唐姑娘。”   唐绝艳道:“我动弹不得,二爷,你帮我挪挪。”她身前断折的梁木交叠,身上不止压着木瓦土石,还有一具尸体,右手卡在一根木柱与碎石间,左手被压在尸体下,当真动一下也难。齐子慷忙拨开她身边土石,诸葛焉也帮忙抬起雷刚尸体,只是空间狭窄,只能稍稍抬起一寸。齐子慷伸手往尸体下探去,触手柔软,唐绝艳咯咯笑道:“二爷,你摸哪呢?”齐子慷心想:“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调笑?”口中道:“得罪了。”   唐绝艳道:“我自己来。”诸葛焉把尸体抬起,让她得了腾挪空间,勉力把左手从尸体下抽出,露出沾满灰白尘末,多处擦伤的手臂。只见她食中两指指甲外翻剥落,血沿着指尖浸透掌心,无名指诡异地扭曲着。   齐子慷正要伸手取药,唐绝艳道:“小心,我衣裳里头藏着针。”齐子慷点点头,一摸之下,果然袖口处有细长硬物,料是暗器,心想:“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著称,我还想以这姑娘的穿着打扮,能藏暗器的地方不多,原来是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又往袖口里头探去,果然找出几颗药丸。   唐绝艳道:“绿色的两颗就是,其他的别吃。”   齐子慷取出两颗绿色药丸。此时砖门砰砰之声大作,眼看就要被攻破。齐子慷喊道:“诸葛掌门,你先服药!”   在场众人当中,以诸葛焉跟严非锡两人伤势最轻,一颗药自然当由诸葛焉服下御敌。诸葛焉接过药,道:“你也快服药,咱兄弟俩杀出去!”说完囫囵吞下,靠在一旁木头上,调匀呼吸。   另一颗药要怎么处理?齐子慷抬起头,只见严非锡一双冷目正盯着自己。这就麻烦了,以在场众人状况,谁先恢复功力,势必主宰其他人性命。且不说别的,单是假装不敌,夺路逃生,放着其他掌门在这任人鱼肉,便不无可能。   诸葛焉是信得过的,他身上有许多缺点,狂妄自大,好大喜功,野心勃勃,甚至粗蛮无礼,但对兄弟情谊却看得极重,若不是这样,小猴儿又怎会心甘情愿为这个哥哥做牛做马,百般筹谋?就凭自己还身陷险境,诸葛焉就不可能置自己于不顾,单独逃生。   至于严非锡……   再往深处想,这是个方才无暇细思的问题。这群刺客是哪来的,又是谁安排了这一场刺杀?是九大家当中一人吗?是这八人之一,还是唯一平安的沈庸辞,抑或其他人?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这场爆炸中,运气主导一切,没有谁能幸免于难。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最后这颗药若是给了严非锡……齐子慷望向端坐在地的李玄燹。除了后脑上那一记,不知道李玄燹伤势如何?眼下这些人已经分成了两派,盟主未定,如果把药给了严非锡,缺乏制衡,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何况严非锡与唐门还有仇,若是趁机寻仇……   “二爷,把药给严掌门。”李玄燹似是看透了齐子慷的犹豫,冷静道,“严掌门,敌人险恶,不知数量,还请您小心御敌。”   严非锡冷冷道:“多谢李掌门关心。”   齐子慷把药交给了严非锡。既然李玄燹开口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或许这不是件坏事,服药的人势必要负起抗敌责任。只是齐子慷对这人还是信不过,口中仍道:“严掌门,我一众人等性命就交你了。”   严非锡点点头,接过药丸,就在这一瞬,火光中,齐子慷看见严非锡那狼一般的眼里闪着凶光。他无法分辨严非锡压抑的怒意指向谁,是门外那群刺客还是自己这个防范不力的盟主?甚至可能是施舍解药给他的李玄燹……   严非锡服下药丸,坐到一旁调息。撞击砖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撞在齐子慷心口上,每一下撞击都让他心头突地一跳。能做的全都做了,还能怎样?齐子慷深吸一口气,一松懈,小腹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他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唉声,却听到牙齿摩擦的声音在耳内咯咯作响,忍不住问道:“唐姑娘,你这药有用吗?”   “我们中的不是剧毒,剧毒的药味必定更烈,掩盖不住。这是迷药,让人乏力的迷药。”唐绝艳道。她虽然被压得动弹不得,在生死关头面前,极力掩饰也压不住轻微颤抖的声音,但她害怕却不慌张,利用仅余的一点时间解释她对现况的了解。   “这药性比我家‘五里雾中’还强,气味也大,得靠着漆味才能遮掩。不过药性不同,药理应该相近,只要到了通风处休息,再吃上一桶冷水,以诸位掌门的功力,很快就能恢复。”唐绝艳道,“这颗解药早吃晚吃,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齐子慷想起方才刺客遭唐绝艳暗器射杀,不禁好奇,又问道,“唐姑娘,方才你怎么发的暗器?”   他见唐绝艳当时双手不能动弹,就算是将暗器含在口中喷出,难道把根毒针时时含在嘴里?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唐绝艳道:“方才二爷不是摸到我袖口上的针?我衣领上也有一根,侧过头去叼出,藏在嘴里就能射出。”又道,“想压着我双手的男人可不少,严掌门的公子就是一个。”   齐子慷万没想到当此关头,唐绝艳还特意提起严青峰,不由得一惊。只听严非锡冷冷道:“唐姑娘,就算没有解药,我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严掌门,到了现在,你还认定严公子是唐门杀的?”唐绝艳道,“你怎不去问问外面那些刺客,是不是他们干的?”   齐子慷见严非锡闷哼一声,不再回话,心想:“这时挑这话头,这姑娘当真大胆至极。”   此时,只闻一声巨响,砖门被推倒下来,室内顿时明亮。后头的刺客提着火把照路,前头的已杀了进来。诸葛焉吸了一口气,喝道:“老严,跟我来!”抢上前去,双掌推出,对着抢进来的两人胸口就是两掌,来人被打得腹胸塌陷,后背高高隆起。   严非锡随即抢上,递剑直进,从前头两人的缝隙穿过。后头两人被前头两人阻挡,又被后边的刺客推搡,闪避不及,咽喉胸口各中一剑,应声倒地。   那通道甚是狭窄,两人并身便有些施展不开,一对一的打斗,这些刺客哪是点苍华山两派掌门的对手?后头两人摔倒,更后头的连忙呼喊“让开”,想清出空间,诸葛焉提着前头两人的尸体往前一冲。对方所使的短刀原是在狭窄处易于施展的兵器,此时却成了败笔,诸葛焉将两具尸体横挡在前,短刀难以递进,连着几刀都戳在尸体上。严非锡长剑虽然不利挥舞,但他剑法高超,单是刺击便有莫大威力,只是他身上多处负伤,脚下行动不便,动作略有迟缓,可应付这群刺客也是绰绰有余,连着两剑又杀了两人。   齐子慷见他们游刃有余,顿觉信心倍增。忽听诸葛焉怒喝一声,提足顿脚,将地上一人踩得胸骨碎裂。原来有一人中剑,一时却未死透,诸葛焉踏过尸体前冲,那人拼着一口气,将短刀戳在诸葛焉大腿上。   诸葛焉怒喝道:“老严,你怎么杀个人都杀不死!”严非锡脸色铁青,长剑猛地擦着诸葛焉脸颊刺出,正洞穿前头一人胸口。诸葛焉一拳挥出,将那人打得眼珠爆裂。   埋伏在门口的刺客不过十余人,之前死了几个,转眼又有七人倒地身亡。诸葛焉将尸体奋力一推,往面前两人推去,那两人欲要挥刀,都只戳在尸体上,诸葛焉拳掌连环出击,又杀两人。严非锡抢上一步,再杀一人,余下两人转身要逃,诸葛焉正要追击,但他吸入迷烟太多,解毒不久,一口气转不过来,脚步一滞,那两人已离他四五步远。诸葛焉拾起刺客所用短刀,连环掷出,正插入后头两人背心,两人倒地,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刺客当中有不少人持着火把,人死之后,火把掉落,正落在尸体衣服上,火光顿时腾起,照亮通道。齐子慷极目望去,只见火光尽头一片漆黑,也不知这条通路有多长。眼下危机方解,他吁了口长气,头一晕,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却被一只手扶住。诸葛焉满脸关心神色,问道:“你没事吧?”   齐子慷苦笑道:“还行。”又道,“就你这莽撞性子,武功多高都有危险。”   门被打开,通了气,气闷感顿时减轻不少。齐子慷挣脱诸葛焉手臂,走向通道口,又深吸了一口气。这密不透风的陈年地道,气味自是郁郁难闻,但比起里头的毒药与透不过气来好上许多。齐子慷道:“几位掌门,出来透个气吧。”   觉空扶着杂物,单足跃行,坐在正对着通道口的一处断木上,算是吸了口新鲜空气。李玄燹站在他身旁。齐子慷见他二人无恙,转而望向地面尸体。   那几句尸体衣服被火把点燃,烧出一大块肉来,闻着一股焦香,甚觉恶心。他伸手拾起火把,却见尸体胸口处被烧了个大洞,焦黑的尸身上露出一角刺青。齐子慷翻开襟口,见着一尊殊异神像,四足四手,火发焰眼,忍不住惊呼:“萨教蛮族?”   众人都吃了一惊,当年与萨教多年血战,边关上不知死伤多少英雄,神州大地更是几欲沦陷。九大家历代告嘱,都要严防萨教。九十年的风平浪静,直到几年前密道之事方起风波,现而今萨教之人又再度出现,莫不是又要卷土重来?   李玄燹也走上前来,与诸葛焉和严非锡一起围观那尸体。诸葛焉又去翻了其他几具尸体,胸口上都刺着同样的图案。   “是蛮族!那群狗娘养的!操他娘的,竟然是他们!”诸葛焉不住咒骂,怒道,“他们怎么混进来的?还这么多人?”   “这下我全明白了。”齐子慷道,“密道……”   李玄燹问道:“二爷,你明白什么了?”   “当年明教出关圣战,在关外被萨教灭了。”齐子慷道,“昆仑宫的密室我们几乎找全了,唯独密道只有传闻,我们找了九十年也没找着,这些人却一清二楚,他们是从明教手上拿到昆仑宫的布置图。共议堂底下正好有间密室,他们潜了进来,埋放炸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诸葛焉恨声道:“好一群狗蛮子,操!”   李玄燹略一沉思,道:“他们早有细作靠着密道潜入,知道共议堂底下有密室。只是这样一批人,身上还带着萨邪印记,是如何混进昆仑宫的?”   齐子慷摇摇头。后山险峻,壁立千仞,自上望去深不见底,又长年积雪,仅凭人力几难攀顶而上,若非如此,昆仑宫怎敢与蛮族接壤?可昆仑宫周围封锁甚严,往来都有盘查,往停兵台是唯一出路,除此之外,一时却也想不着其他可能。   “过了九十年,他们依然贼心不改?”诸葛焉怒道,“想来送死?九大家当年打退过他们一次,他们要是敢再来犯,就让他们全死在边关上!”   李玄燹问道:“对头既然是蛮族,更是不能掉以轻心。二爷,接下来是要出去,还是留在这等银卫来救?”   此处易守难攻,既然几位掌门渐次恢复,守在此处等待救援不失为良策。可玄虚道长伤势沉重,觉空首座和徐放歌都伤了脚,若不早些医治,只怕落下残疾。李玄燹脑袋挨了撞击,也不知伤势如何。齐子慷抬头看看屋顶,重重叠叠密不透风,自上头挖下来,若是不慎震动了周围土石,说不定反把几位被压住的掌门给压死了。如果有个人出去通知上面的铁剑银卫,沿着地道找来救人,必能事半功倍。   果然,徐放歌道:“你们若不出去找人来救,我们说不定就被压死在这了。”   严非锡道:“没人保护,你们也有危险。”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不肯为众人冒险,徐放歌心中有气,只是不好作声,此时撕破脸更无好处。   诸葛焉“咦”了一声,走上前来,抓住齐子慷手臂,伸手去翻他棉袄,惊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方才室内昏暗,齐子慷犹能遮掩,现在入口处被火把照得通明,诸葛焉一眼就瞧见他腰间血迹。   齐子慷道:“我还好。”他忽地想起一事,转头喊道,“玄虚道长!”   众人这才想起,玄虚已许久未作声了。   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笑道:“总算有人想起老儿啦……”   齐子慷颠簸着脚步上前。玄虚脸色苍白,伤口处渐渐不再滴血,齐子慷知道他失血过多,可真要施救,又不知如何救起,忍不住道:“道长,你……”   玄虚苦笑道:“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我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本来差着两年功成,却被徒儿给偷了,现在想来,就算他没偷走,我也来不及练成。正印了那句……‘人之生,动之死地,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也’。”   齐子慷知道这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人要往生处逃,越逃却越陷入死地,那是因为一心求生,不肯冒险,反而让自己陷入死地”。又听玄虚接着道:“老道一生谦冲平和,不与人争,只是登上这掌门之位,劳心碌命,怎是养生之方?丹药被偷是天道示警,老道却未醒悟,只道是……道是……咳……福缘不足。”他甚是虚弱,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诸葛焉道:“玄虚掌门,别说了,歇口气吧。”齐子慷分不出他这么说是不想继续听玄虚说下去,还是真关心。   玄虚咳了几声,又接着道:“人本无生,本无形,本无气,杂忽茫芴之间,变而有气,而有形,而有生,而有死之……乃自然也……无可哭亦无可哀。咳……诸葛掌门……听老道一句劝,出生入死有何难,清静无为是妙方。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望诸葛掌门……”他声音越说越微弱,直至最后几不可闻,众人猜他最后几个字,该是“好自为之”之类。   齐子慷见玄虚身亡,心下恻然。唐绝艳与徐放歌瞧不见玄虚模样,只听徐放歌问道:“玄虚道长仙逝了吗?”   齐子慷道:“玄虚道长仙逝,众人节哀。”   诸葛焉脸色一变,玄虚之死实是让他震动。他担心好友伤势,道:“你这伤拖不得,我们上去!”   齐子慷道:“徐掌门与唐姑娘动弹不得,得有人保护。”   觉空也道:“老纳不利于行,也走不得。”   李玄燹道:“首座的伤势也拖延不得,只怕留下病根。徐帮主也是,若救援来迟,只怕医好了也得残废。”   徐放歌沉吟半晌,道:“你们去吧,尽速来救我便是。”于他而言,残废实是生不如死。   齐子慷本想开口让严非锡留下照顾两人,又想起唐绝艳方才顶撞严非锡,这当口可不能添乱。若要诸葛焉留下,他定然不肯。若是留下李掌门,那除非觉空也肯留下,否则她必也不肯。   他正思量间,忽听得觉空一声闷哼,转过头去,原来李玄燹正替觉空接骨。只见她将觉空露出小腿外的骨头接回,取了两根木棍,用刺客留下的短刀削得平整,前后夹紧,又撕开刺客尸体外衣,将伤口捆绑扎实,手法甚是熟练,神情却是仔细。   觉空法目微阖,忽地叹了口气,道:“老了……”   以齐子慷对觉空的认识,这位刚毅决绝挺拔如山的男人即便天崩地裂于前也不曾有过一丝动摇,竟在此刻大有感慨之意,真是生死关头,回首一生,怅然若失吗?   李玄燹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只是短短一瞬,若不是齐子慷向来观察入微,换了其他人只怕难以察觉。   只听她回道:“本座还年轻。”   都听说觉空首座与李玄燹是至交好友,这两人一人出家,却是有妻有子的俗僧,另一人虽非尼姑,却奉了道,不婚不子,差着二十岁,都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两个人,竟也能成为至交……   李玄燹包扎停当,拆了根木头给觉空当拐杖,起身道:“二爷,要走了吗?”   齐子慷点点头,道:“唐姑娘,徐帮主,我们会很快回来救你们。”   徐放歌冷哼一声,道:“有劳二爷了。”   唐绝艳也道:“劳烦二爷快些,我身上这尸体都要开始烂了。”   诸葛焉道:“走吧!”又道,“老严,你在前头开路!”   严非锡冷哼一声,左手拿着火把照明,右手提剑向前。诸葛焉扶着齐子慷,觉空身形高大,李玄燹在女子中虽不算矮,也足足低了他快一头,于是伸手搀在觉空腋下,跟在后头。   觉空与齐子慷各持一只火把,一行人走入通道中。   ※ ※ ※   “这些蛮族是从后山爬上来的。”彭小丐道,“咱们是被当枪使,是障眼法,替罪羊。”   明不详摇头道:“不是这样。”他指着那刺客胸口的刺青道,“这刺青骗不了人,真要找人顶罪,怎么派了有刺青的杀手?他们并不想瞒过这事,更像是示威。”   杨衍并不想理会这些,于他而言,严非锡和徐放歌都在那场爆炸中身亡,那样一座房子垮下来,肯定都被活埋了,其余事情便都无足轻重。他道:“人都死了,管这些做啥?我们先出去再说。这昆仑宫之后得一团乱,只怕还逃不出去呢。”   李景风犹豫道:“那些掌门果真都死了吗?”   明不详忽问道:“炸药埋在哪?”   杨衍道:“那还用问?底下是空的,当然埋在底下。”   明不详道:“就是说,共议堂底下是空的。”   杨衍听他这话,不由得一愣,道:“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怒目问道:“你又想说什么妖言惑众?”   明不详双目低垂,只道:“我是想,他们可能还活着。”   李景风和杨衍俱是一惊。杨衍道:“怎么可能?!”   彭小丐道:“是有这可能。下边是空的,他们从上边摔下去,就算不上活埋。照理说,还得看底下有多空,埋的炸药有多少,总之不见得都死了。”   “火药不会是在关内买的,只能从关外带来。”明不详道,“不是说他们上山的那天下了雨。火药极易受潮。携带不便,份量未必足够。”   杨衍咬牙道:“你是说那两只狗贼可能还活着?!”   “想来也受了伤。”明不详道,“景风兄弟说……”   “我不是你兄弟。”李景风道。他视明不详为敌,自不愿跟他称兄道弟。   “景风说那群人最后三五成群,各自离去。”没想明不详竟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接着说道,“他们干嘛往深处走?就是没把握九大家掌门都死了,这才要去埋伏。”   “那让蛮族替咱们收拾他们!”杨衍咬牙道,“上天保佑,让蛮族功成!”   只听彭小丐喝道:“杨衍,你说什么胡话!”   杨衍从未听过彭小丐这样喝叱他,不由得一愣。彭小丐斥道:“蛮族是外族!外族也罢了,你年纪轻,萨教的恶行你不知道。若让萨教入了关,九大家多少子民都得丧生铁骑之下!如果让这些外族统治我们,灭佛,毁道,弃孔圣,这还不算什么,男为奴女为娼,当贱民豢养,永世不得翻身,还少不得血流成河!你报仇心切我知道,可大义在前,私仇在后,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李景风听得心情激动,也道:“彭老前辈说得是,不能让萨教得逞,我们得出点力!”   杨衍听彭小丐说得激愤,他虽暴躁莽撞,怒恨填胸,终究还没有丧尽天良,只是对九大家敌视甚重罢了。此时他也觉失言,于是低头道:“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可那是九大家的事,景风兄弟还背着仇名状呢。天叔,我们趟这浑水,九大家也不会感激咱们,他们全是一群吃人肉,狼心狗肺的畜生!”   彭小丐叹了口气,席地而坐,过了会道:“以前,我爹老说我是不肖子,我就不服气。”他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到了这时才想起父亲的嘱咐,实有些不伦不类,可三人听他说得认真,不觉有半点可笑之处,只是专心听着。   “他是江西总舵,偏不乖乖处理公务,三天两头开小差,这走走,那闹闹,连抓飞贼剿水匪这种事都亲自上,冒了险,常常受伤。人家说他精明世故,体察人心,我就想,明明是巡守护院能干的事,你偏抢着干,这不白费笨功夫?”   “三十年前,臭狼逼了个女子,要糟蹋,那是他第一次糟蹋人……或许不是,总之是第一次被抓着。他才刚脱下裤子,就被我爹给逮住,几巴掌打掉了半边牙齿。我爹本要杀了他,彭家掌门族长都出面,连前帮主都来说情,我爹还是要杀他。”   “当时我就想,如果爹你真要杀,怎么不等他糟蹋完了姑娘再抓,落个实证?人家都说彭老丐聪明世故,我瞧着只是不讲究。”   “我问了,他说,那可是好好一个闺女,凭什么让他糟蹋?”   “最后臭狼还是被保下来了,被关在彭家十年。我爹刚封刀时,神智还清楚,时不时往彭家走动,看那头臭狼有没有安分些,我就想,爹,你派个人盯着不就行了?”   “爹用的都是笨办法。我接任总舵,日日勤批公文,自认明察秋毫,事事妥贴,管的大事比我爹多,江西也日渐兴旺。可人家还是说彭小丐不如彭老丐,说是老虎生出豹子,跑得快,可爪牙不利索。”   “我不服气……”彭小丐道,“可等到爹糊涂了,那臭狼日渐猖狂,接连娶了小妾。一开始他还怕着我,我也时常关注,我知道他是逼娶,可没人报案。我知道那是臭狼使了手段,他没犯规矩,我又找不着证据。他小妾一个接一个死,只说是病死,只说偷窃被抓,又说偷人上家法。他当上彭家掌门,有人替他善后,这几年又有徐放歌撑腰,更是无法无天。江西事务忙,我也没空管,只是警告他,让他收敛些。”   “要是我爹还在,只怕早不管什么规矩,想方设法先弄死臭狼了。他常说,九大家的规矩就是分着吃人,你要是从吃人的那边看过去,吃这一小口没什么,可你要是从被吃的那边看过去,每一张嘴都是血淋淋的。”   彭小丐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道理,做人不能没有半点血性。”   杨衍听他说起彭老丐的往事,不由神伤,对九大家的怨毒更是被勾起,于是道:“既然爷爷都说九大家都是吃人的怪物,天叔更不该管这事!”   “你说,若是我爹在,他管是不管?”彭小丐问。   杨衍一时语塞,竟是答不出来。李景风听彭小丐说起彭老丐的侠义心肠,只觉心情激荡,道:“彭老前辈定然是要管的!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良心上过不去!”   彭小丐道:“一个人的苦,我爹尚且看不过去。我不清楚蛮族想干些什么,多半另有后图,那说不定就是千千万万人的苦,若是我爹在,此时也要逞血气,冒着危险去救人。九大家那些杂碎或许不值得救,但阻止蛮族总是对的,那不是什么大局观,逞这血气之勇,只为将来,兴许有一天,不会为这件事懊悔,良心上过得去。”   “九大家吃人,还有个‘规矩’节制,蛮族吃人,那是不知节制的。今天眼睁睁放过了,说不定就像我爹错放了臭狼那样,来日必遭反噬。”彭小丐道,“去帮九大家掌门,除了严非锡徐放歌,能帮一个是一个。要是遇着了严徐两人,就顺手杀了。”   杨衍听彭小丐这样说,心中血性也被激起,站起身道:“好!天叔,我们去救九大家掌门!你说得对,跟咱们有仇的一个都别放过,跟咱们没相干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   明不详道:“也不用这么冒险。”   众人听他这样说,不由得一愣。明不详淡淡道:“循着原路回去,上去找铁剑银卫,让他们派人下来,你们自行离去就是。铁剑银卫人手多,也不怕迷路,救人更快。”   彭小丐犹豫道:“我与杨衍还有景风兄弟都有些不方便,不过……”   “我去。”明不详道,“我没背仇名状,最多就是潜入昆仑宫的罪名,等救了人,可以将功补过。觉空首座若在,他会保我,他若死了,方丈也会帮我。”   “你怎么解释?”杨衍道,“这不好解释。”   “我照实说。”明不详道,“二爷会从轻发落,你们也不会有事。”接着又道,“只是若是严非锡与徐放歌没死,也不能下手了。”   杨衍道:“指不定他们早死了!我跟你一起去。”他竟为了这事,一时放下对严徐两人的仇恨。放弃亲手刺杀仇人的机会。又接着笑道“我师父若在,他那性子也定会保我,到时我被抓回武当,劳烦明兄弟再来救我一次。”玄虚待他虽好,却镇日教他放下仇恨。当日在武当地牢中还要将他终身囚禁,更逼他向严非锡道歉,激得他把这师徒情全抛却了。此时被彭小丐说服要回去救人,不由得想起那三年师徒情谊。也稍稍不这么怒恨。甚至觉得该去救师父一次,还了这三年师恩,之后两不相欠便是。   明不详摇头道:“我一个人去就好。”   李景风道:“我跟你去。”他对明不详实有猜忌,可一来知道杨衍深信明不详,手上又无证据揭发他,二来眼下蛮族入侵,三来又有九大家掌门遭难,无论哪件事都迫在眉睫,让他此时发难不得。但将告密之事交给明不详,他是决计不放心的。   “不用争了,都去。”彭小丐道,“我们送你过去,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明不详点点头。一行人更不打话,原路折返,来到入口附近,却见通道坍塌,阻挡了去路。   李景风讶异道:“好端端的,怎么塌了?”   明不详伸手挖了面前的坍土,又抠了抠天花板,但见土石松软。他蹲下身来,伸手摸摸地面。   “这来路低,出口处高,只是坡度太小,难以察觉。这一路向上,我猜这里原本是出路,上头就铺了一层泥土作遮掩,景风会听到声音寻来,也是因为靠近出口之故。”明不详道,“明教撤离时,把所有出口都封了,要是我猜得没错,这样的出口原本该有许多个。或许当初明教走得匆忙,出口封得不严实,只是用木架子从里头封住,恰恰茅房就盖在上头,加添重量,加上年久失修,又有雨水,木头朽坏,这才崩出了缺口,景风才找着路出来。这腐朽不止在出口处,周围的支撑也多年未养护,都过了上百年,支柱坏了不少,我猜,这样的坍塌还有多处,该有不少通路都断了。”   李景风甚是懊恼,道:“这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我们回去吧。照着原计划,去救九大家掌门。”   众人又沿路折返,往深处走去。通道错综复杂,彭小丐本要作记号,明不详却道:“我都记得,东南西北也记得,知道共议堂大概的方向跟距离。”   李景风不信任明不详,依旧偷偷用剑在墙上刻印。他故意落后一些,跟在明不详身边,低声道:“你又想怎么害人?”又问,“塌方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明不详道,“他们是要做好事,谁都不应该为做好事而死。”   李景风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但也无法分辨他何时作伪。无论何时,明不详说出来的话总是说服力十足,他那张脸上从来也没有露出过任何心虚或慌张的模样。   “你也能分辨好坏?”李景风忍不住道,“你做的那些事就是好的?”   “我不能。”明不详竟这样回答,“你觉得他们是好的,他们应该就是好的。我见过的人多少都做过些坏事,或者有坏念头,你没有。我没见你做过坏事,也没见你起过坏念头。”   “你没见过三爷,也没见过彭老丐。”李景风道,“他们从不做坏事。”   “好坏,善恶,用什么当准绳?”明不详忽地停下脚步,望着李景风,问,“你为什么总不会走错?你真没有一丝执念?”   这话又问倒李景风了。自从上次与明不详反目后,李景风就觉得与明不详交谈是件艰难的事,他总能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道:“这问题我以前也想不通,于是我问了三爷。三爷说,跟着良心走,就知道善恶好坏,这事没谁说了算。”   “三爷……齐子慨,他也是跟你一样没有执念的人?”明不详问。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你想干嘛?”又沉声戒备道,“三爷本事很大,他知道你是坏蛋,你别想害人!”   “我没想害人。”明不详道,“我只想见佛。你能帮我见到佛吗?”   这话李景风已是第二次听说了,至今也不理解含意。过了会,李景风道:“你刚才说我没执念,没有坏念头,那是错的。我脑海里有一百一千一万个坏念头,只是我知道我不能做。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我不能做,无论我多想。”   “你怎么办到的?”明不详问,“我想知道。”   “不能做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能做。”李景风道,“这不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只要知道这道理。”   明不详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想他们去救人,但他们还是要去,连杨兄弟都愿意去,我觉得他们会后悔。”他道,“你照顾好自己,我可能帮不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又是愕然,明不详说要保护他时,他竟有些感动。   这人到底……   “如果你们都死了……”明不详想了想,道,“那很可惜。或者说,我会失望。”   “这算不算你的执着?”李景风终于逮着机会,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去调侃明不详。   明不详再度停下脚步,望向李景风,那从无波动的眼神,在这一瞬之间,短到连李景风目力之好也无法察觉的一瞬间,紧缩了一点点。   杨衍见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却没争执斗殴。心想:“看来景风与明兄弟相谈甚欢,说不定能化消误会,那就好了。”   ※ ※ ※   这条通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复杂,齐子慷有些懊恼。眼前出现的岔路之多,简直让他绕晕了头,尤其领路的还是那个有脑却几乎从来不用的诸葛焉。   “操他娘的,这么多岔路!明教的人吃撑了?!”诸葛焉气得破口大骂。   “诸葛掌门,冷静。”李玄燹道,“若是有埋伏,你这样喊叫,容易暴露行迹。”   严非锡也道:“诸葛掌门,这道路阴暗,你小心些。”   “连你也来编派我的不是!”诸葛焉哼了一声,道,“引来敌人更好,抓着一个就能问出路来!”   齐子慷叹了口气,这道路错综复杂,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岔路间彼此连结,却又不是一通到底,往往走至半途又有岔道或弯道,着时难办。幸好李玄燹跟严非锡都是精细人,沿途做下记号,这才不至于迷路。   一行人正走至一处右弯,诸葛焉正待转身,猛地一条人影扑来。诸葛焉更不细想,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惨叫一声,向后摔倒,又一人着地滚来,小刀刺向他小腹。诸葛焉将齐子慷推至一旁,飞起一脚去踢那人。他有意生擒,问出路来,这一脚并未使全力,哪知那人功夫竟然高明,侧身避开,随即又扑了上来。诸葛焉伸手一抓,那人手一缩,短刀猛地掷出。这一掷又快又狠,诸葛焉急忙侧身,那刀擦身而过,若不是他功力恢复大半,只怕难以闪避。   那刺客眼看一击不中,转身就逃。诸葛焉怒道:“想跑?!”他夺过齐子慷手上火把,快步向前追去,想要生擒。齐子慷忙喊道:“别追!”   诸葛焉早抢至前头,那右弯后的通道甚短,不过一丈便是尽头。眼前是条左右分岔的丁字路,诸葛焉见那人向右转去,也跟着向右。齐子慷强忍伤口疼痛,快步追上,刚要跟着右拐,忽听得风声响动。   “弩箭?”诸葛焉跑在前头,已是先一步注意到动静,吃了一惊,右臂立刻就被划破一道口子。只见前方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暗藏着多少敌人,反倒自己手上的火把成了最大的靶子。   只听“刷刷刷”的声响不断响起,箭矢自四面八方射来,通道狭窄,难以腾挪闪避,诸葛焉忙挥舞火把后退,却又听到后头风响,原来另一方也有埋伏。   两下夹攻,当真箭如飞蝗,诸葛焉遮挡不住,腰间大腿先后被弩箭划破,顿时血流如注。他知道中了陷阱,生死一线,又气又急,又不禁懊恼。饶是他勇武过人,面对这波偷袭,也只能将手上火把不停挥舞,口中不住怒吼咆哮,却如困兽之斗,根本止不住伤势。   猛地,又是一箭贯穿大腿,一阵剧痛传来,诸葛焉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还未及起身,不知多少利箭已向他射来。诸葛焉自知死期已至,一股莫名恐惧涌上心头,不由得浑身一颤。   噗滋、噗滋、噗滋……弩箭穿破棉袄的声音接连响起,奇异的,诸葛焉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火把被猛地自他手中抽走,火光瞬间灭了。视野重归黑暗,耳畔弩箭破风声仍自不绝,诸葛焉只觉自己被人拖动。那人力气不大,似乎颇为吃力,诸葛焉终于反应过来,压低身形,与对方一道朝着印象中的来路移动。   他很快听到了李玄燹和觉空的声音,还有严非锡的低声嘲讽,几人背对着弩箭声传来的方向,沿着通道一路拐过几个岔口,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才停下。   这个过程中,诸葛焉一直搀扶着一个人。那人脚步虚软,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走。甬道黑暗,他们仍不敢点火,诸葛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手臂越来越沉的感觉不停敲击着他的心神。   他的左手没有受伤,却满手是血。 第102章 昆仑共议(五)   “扶我……坐……坐下。”齐子慷低声道。   黑暗中,诸葛焉不止手臂颤抖,连声音也不住发颤,问道:“你还好吗?”说着扶齐子慷坐下。齐子慷大腿猛地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原来是诸葛焉不留神,绊着他大腿上中的一支弩箭。齐子慷伸手握住箭杆,咬牙一掰,将箭杆折断,又忍不住“呃”的一声。   “不好。”齐子慷道。此时他全身剧痛,也不知哪里中箭,只道:“你在我背上摸摸。”   诸葛焉伸手,在他后背摸着一支支箭杆,大声道:“快点火!”   严非锡道:“诸葛掌门,小声些,别让那群杂种找上了。”   诸葛焉哪管这些,只道:“二爷受伤了!”   “别让他们见着火光找来。”齐子慷对这名挚友实是无奈,“你摸黑摸着,找着了就帮我折断。”   诸葛焉在他背上摸索,竟摸着四支弩箭,当中两支入肉不深,诸葛焉顺手拔了,将余下两支箭杆折断。他先扶着齐子慷靠在墙上歇息,这才将自己腿上那支箭拔下。他见齐子慷为救自己伤上加伤,不由得一阵心酸,道:“这回真是你救了我……”   齐子慷低声道:“噤声,别说话。”   只听远处细碎的脚步声在通道中不停响动,众人屏气凝神。不一会,一道细微火光在转角处亮起。严非锡皱起眉头,站到转角处,李玄燹也起身,与他一同埋伏。   那火光渐渐明亮,过了会又渐渐黯淡,显是那几名弩手转往其他岔路去了。   “娘的,你这次害死我了。”齐子慷道,“你怎地就是这么莽?”   黑暗中,诸葛焉看不清好友模样,只知道他伤势沉重,紧紧抓着他手臂。   齐子慷觉得自己神智渐渐模糊,道:“我出不去了。把我放这,你们先走。”   诸葛焉道:“说什么屁话!我他娘的能把你丢这吗?!”   “我现在这样只会拖累你们。”齐子慷道。   诸葛焉道:“我搀着你出去!”   “得了,再遇着那些弩手,拿我当盾使吗?”齐子慷苦笑道,“你得活着出去,才不枉费我挨这几箭。”   他这话全然出自真心。他与诸葛焉确实私交甚笃,但方才危急时刻的舍命相救却非全然为了义气。   他与诸葛焉不同,也与满腔血性的三弟不同,作为一派掌门,不能只有血气之勇,更不该为了别派掌门舍一己之命去拼博。他估料小腹上那一道伤口即便逃出密道也极可能伤重不治,诸葛焉是在场众人中伤势最轻,最能御敌的一个,若折损了他,单靠严非锡,未必能逃出去。   更让他担心的是,他记得方才离开密室时严非锡眼中那抹凶光。他无法确定严非锡是否会丢下自己、李玄燹和觉空单独逃生,甚至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再则,若是自己为了救诸葛焉而死,点苍就欠崆峒一份大情,只要点苍当上盟主,崆峒的商路一定能通。就算是衡山当盟主,诸葛焉也会极力替崆峒争取,那铁剑银卫便不会再被困在甘肃。   这就死得值得了,齐子慷心想,却觉诸葛焉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不由得泛起一丝歉意——诸葛焉对他确实是真心相交,而他到了临死前,却还想着怎么利用这名好友。   “他真不是做掌门的料。”齐子慷心想,忍不住说道,“掌门,你那天问我的事……”   诸葛焉问道:“什么事?”   “兄弟间的事……”齐子慷低声道,“听小猴儿的,把那破规矩改了吧。就当……就当是答应我的。”   诸葛焉知道他说的是点苍传长不传贤的规矩,于是道:“行,我答应你!”他听周围已无脚步声,道,“没事了,咱们走。”说着就要去背齐子慷。   火光亮起,原来是李玄燹重新点起了火把,诸葛焉这才看见齐子慷那张惨白的脸。只见李玄燹走至齐子慷面前,低头查看伤势,过了会道:“二爷这伤势禁不起折腾,留在这还有活命的机会,诸葛掌门若强行带他走,只怕会失血过多而亡。”   诸葛焉仍是犹豫,齐子慷道:“听李掌门的,你早点出去,我还有救。”又道,“别再莽了,听李掌门跟严掌门的话,仔细些。”   诸葛焉知道齐子慷伤势沉重,心痛不已,只怕他捱不过,仍不肯离去,齐子慷只得再三催促。诸葛焉这才起身,道:“子慷,你等我,我马上带人来救你!这些蛮子,个个都该千刀万剐!”   这是他们当年未成为掌门之前的称呼,诸葛焉此时喊出来,可见情真。他随即撕下棉袄,把大腿上的伤口包扎停当,接过严非锡手中火把,领头前行。严非锡压后,一行人再度出发,寻找出口。   ※ ※ ※   “我见着了彭小丐。”沈庸辞坐在床沿道。这里是他在昆仑宫的房间,这几日他都住在这,此时也在此处养伤。   “沈掌门真认出是彭小丐?”与沈庸辞说话的人态度恭敬,一张梨形脸,头发盘梳整齐,眉毛稀疏,四十来岁,正是昆仑宫中主掌长安殿一众文事的倪砚。   共议堂一场爆炸,昆仑宫自内而外一片混乱,八大家掌门主事同日身亡,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熊掌”安启玄一面下令拘捕凶手,一面派人挖掘共议堂救援,有卫兵带着受伤的沈庸辞来到,安启玄无暇他顾,便交给倪砚照顾。   倪砚听说沈庸辞中毒,忙通传大夫,派人取来冷水灌食,让沈庸辞歇了好一会,这才前来询问。他得知爆炸始末,又听说沈庸辞见着彭小丐,更是讶异。   “我见过他,他虽变了模样,我仍是认得。”沈庸辞道,“除他以外,于五虎断门刀上有这造诣的还有几个?”   沈庸辞是青城掌门,武功自然不低,虽说中了毒,能在几招之间就让他负伤,定然不是普通人物,倪砚不禁信了几分,可又有疑惑,过了会又问道:“我听追捕的银卫说,当时还有个年轻人与彭小丐在一起,还听沈掌门叫了他名字,好像叫杨什么……杨衍?杨衍又是谁?”   沈庸辞道:“那是彭小丐的朋友。彭小丐叛出江西时,这人跟在他身边。”   “这人我没听过,是丐帮弟子?”倪砚问道,“沈掌门见过他?”   “没。”沈庸辞摇头道,“听说过这人,据说是灭门种,仇家是严非锡。他双眼通红,极易辨认。“   “红眼?”倪砚皱起眉头,又道,“掌门受了伤,是该好生疗养,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冒犯打扰。”   沈庸辞是青城掌门,身份尊贵,倪砚自是礼貌周到,只怕怠慢。   沈庸辞摇头道:“倪先生不用担心,我这点伤不碍事,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就是。”又道,“共议堂只有我一个侥幸逃出,自然身处嫌疑之地,可谋害其他家掌门,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倪砚忙打躬作揖道:“掌门言重了,小人怎敢怀疑掌门。”   沈庸辞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事发至今,倪砚早已问了许久,然而沈庸辞所知也极为有限。虽说彭小丐形迹可疑,但共议堂怎么会发生爆炸,炸药是哪来的,如何瞒过昆仑宫这重重关卡带入?彭小丐与那名杨衍又是怎么混进昆仑宫而没人发现?埋设炸药绝非易事,就在昆仑宫里头,怎么办到的?   倪砚想来想去,只能猜测宫内定有内奸,但如何办到却实在不明白。至于沈庸辞,如他所言,杀害八大家掌门对他有什么益处?何况他自己尚且险些丧生。   除了微乎其微的救人希望,倪砚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沟镇还有几位掌门带来的人马,是不是该派人通知?”沈庸辞问道,“也小心别让奸细趁乱溜了出去。”   倪砚心中不安,一时不知怎么处置,只得道:“我这就派人通知。沈掌门好生歇息。”说完便行礼告退。   ※ ※ ※   杨衍一行人循着密道前进,彭小丐一手提刀,一手提着火把领路。这密道四通八达,拐弯甚多,走着走着便不辨东西,不知该往何处时,都是明不详说了算。   “小心拐角处,可能有埋伏。”明不详道,“我们拿着火把,容易露形迹。”   一行人正要拐过一个弯,彭小丐忽觉一条人影撞入怀中,饶是他全神戒备,也吃了一惊,疾步退开,同时挥肘往对方脸上打去。一把短刀自他腹部划过,堪堪割破棉袄,那人便被彭小丐这一肘打歪了头。彭小丐趁势一刀劈下,将那人杀死。那人后方又一人扑出,手中短刀掷出,彭小丐见他手动,连忙侧身闪躲。“锵”的一声,那短刀掷中墙壁,火星四溅。   彭小丐挥刀杀去,又见转角处冒出几条人影。杨衍大喝一声,正要跟上帮忙,但通道狭窄,五虎断门刀又是大开大阖的路子,彭小丐往中间这一站,一挥刀便堵了路,难以向前,不仅帮不上忙,还怕影响彭小丐进退闪躲。   彭小丐武功虽高,受地形所限,只能缩手缩脚,一时竟杀不得对手。幸好他武功太高,对手持短兵,逼近也不易。彭小丐一掂量,猛地抢上几步,站到转角处较为空旷的位置,这一下方能稍展所长。此处埋伏五名刺客,他杀剩两人,一个穿心腿将一人踢倒在地。另一人正要逃走,杨衍从彭小丐身后钻了出去,追上一刀,却劈了个空。   原来杨衍暗处视物不清,抓不准距离。这一刀用力过猛,带得杨衍身子歪斜。眼看那人要逃走,杨衍忽觉身旁有人急掠而过,又听一声惨叫,原来彭小丐收拾了倒地那人,追上前来,又将最后一人杀了。   杨衍一刀不中,甚是懊丧,倒不是为没立功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学了几年功夫,只练了个高不成低不就,到了暗处便如瞎子一般,与景风兄弟当真是对比鲜明。   他正想着,却见李景风往自己身边靠近了些。李景风道:“杨兄弟,这通道狭窄,我用剑不方便,呆会若有敌人,我主攻,你守在身边护着我。”又道,“彭前辈,待会遇着敌人,您别顾忌我俩,放手去做就是。有杨兄弟帮忙,我能自保。”   李景风这话说得不露痕迹,杨衍又哪会不知他是担心自己,想贴近保护,又不愿让自己失了颜面?他对李景风的贴心多了几分感动之余,更为自己的无能懊恼。   彭小丐也听出李景风意思,只是不知这少年武功如何,但有明不详压阵,料想寻常刺客奈何不了他们,就怕当中藏有高手。   他问道:“接着往哪走?”   “这边。”明不详指指右边的道路,“共议堂不远了。”   一行人往右转去,遇着一个丁字路口,明不详指了左边。刚走出一段距离,彭小丐听得风声响动,吃了一惊,忙喊道:“小心!”   他担心若是闪避,弩箭会射中后方的杨衍等人,忙挥刀抵挡。可弩箭来得又快又急,这通道又不容他放开手脚,架拦不住,“噗”的一声,右胸中了一箭,幸好这箭射中时尾端被他刀锋扫了一下,力道偏斜,入肉不深。   与此同时,彭小丐听闻后方也有破风声,心中一惊,原来后方也有埋伏。只听得“锵锵”几声,那些弩箭都被击落,彭小丐也没心思去分辨,忙喊道:“退回去!”   彭小丐一面舞刀一面后退,他手上火把直是活靶,一箭又一箭朝着他射来,幸好后方有人支持,才不至于前后支绌,只是手臂和腿上几处划伤仍是难免。   四人快速退回丁字路的岔口,躲了起来。杨衍见彭小丐胸口插着一箭,大吃一惊。只见彭小丐一把将箭拔出,怒道:“操他娘的,好一群狗崽子!”说完将弩箭丢在地上,一脚踩折箭杆,又问道,“你们有没有受伤?”   杨衍道:“多亏明兄弟,我们没受伤。”   彭小丐见明不详手上提着一条锁链,正是他那把怪兵器不思议,想来是他在危急时甩动铁链,护住了杨衍与李景风,不由得赞道:“真是好兵器,正好派上用场。”   “接着怎么办?”杨衍问道,“他们有弩箭,这样前后夹击,闯不过去。咱们绕路?”   “绕路可以,只是费时,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埋伏。就算绕路,若是有其他相似的路口,可能也有弩箭埋伏。”明不详道,“反之,若是能从这里闯过,后面就不见得还有弩箭了。这条路短,我们还来得及退,换一条路若是长,前后被封死,只怕要退就难了。”   彭小丐知道他说得有理,不由得陷入沉思,道:“这通道我施展不开,不好闯。”   杨衍见彭小丐苦恼,转头问道:“明兄弟,你有办法吗?”   明不详道:“若是只一边有敌人,我用不思议掩护你们还容易,但是被前后夹击,这就有些难了。就算我能抢到他们面前,”他摇摇头,“我不杀人。”   彭小丐愠道:“这当口是苍生之难,杀生戒也得看情况!”   明不详仍是摇头道:“我不杀人。”   彭小丐听他语气坚决,又听杨衍劝了几句,明不详仍不答应,知道不能勉强,于是道:“那只能绕路,碰运气了。”   李景风忽地问道:“这弩的射程有多远?”   彭小丐不料他有此一问,回道:“这是轻弩,顶多百步,多半不超过七十步。”   李景风点点头,又问明不详:“你说你不想我们死,我能信你吗?”   “能。”明不详回答,语气平稳,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护着彭前辈,往左边去,若追着那几名弩手,彭前辈就动手。”李景风道,“我往右边。杨兄弟,你跟在我身后,若是闯过了,别让他们逃跑。”   杨衍听他要冒险,忙道:“这太危险了!”   李景风道:“应该能成。”说罢走到路口,说道,“等我信号,我们一起出去。”   彭小丐狐疑道:“景风小弟,你莫逞强,绕路便是。”   李景风摇头道:“彭前辈信我。”又道,“杨兄弟,你跟紧点。”   彭小丐见他神情认真,似乎真有把握,当下半信半疑,又见明不详已走到路口左端,显然是信了李景风,只得跟上。   只见李景风猛地闪身出去,将火把向右边路口远远掷出,随即缩了回来。   “唰”的一声,又有两箭闪过。李景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彭小丐见他气定神足,这一口气绵密悠长,呼吸之间却是断断续续,甚是古怪,知道是高深内功,不由得好奇。   未及细问,只听李景风喊道:“动手!”说罢猛地向右转去,杨衍紧跟他在身后。彭小丐吃了一惊,明不详也已窜出。只见他将手上不思议甩动成圈,护在身前,将来箭一一挡下,当真滴水不漏。彭小丐手持火把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几个起落后便见前方有五条人影,前二后三,前蹲后站,架弩射箭。那五名弩手没料到对手来得如此之快,吃了一惊,来不及装填第二箭,只得四散逃走。彭小丐大喝一声,掷出火把,着地向前滚去,手起刀落,将那五人一一杀除。   另一边,杨衍跟在李景风身后。只见李景风猛地一踏步,长剑抖动,在身前挽出漫天剑花,将来箭一一击落。杨衍不知这是龙城九令中的“一骑跃长风”,长剑护在身前,用以突围最佳。李景风这一踏往前冲了三丈,他之前将火把掷在通道里,火光虽弱,以李景风眼力早已看清敌人所在。这一冲三丈眼看力竭,李景风却不停歇,又一顿足,身子再往前窜,竟连气也不换。杨衍在他身后追赶得有些辛苦,还未追上,前方“哇哇”几声惨叫,已有三人死于李景风剑下。杨衍这才赶到,手起一刀杀了一人,正要去追另一人,李景风电闪般一剑,已杀了对方。   杨衍目瞪口呆,讶异道:“景风兄弟,你……你武功怎么变得这么好?”   “你在哪练的功夫?”彭小丐虽然未亲眼见着,但李景风竟能在这狭窄通道内突围,用的还是与自己同样施展不开的长剑,他也与杨衍一般诧异,“都说英雄出少年,可这少年英雄未免也太多了!你跟明兄弟、沈姑娘都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本事。”   “天叔,你说我天分好,莫不是安慰我?”杨衍道,“差着好大一截呢!”他每次见李景风,李景风功夫都有飞跃般的进步,之前差距已经颇大,现今更是望尘莫及,相比之下更觉得自己本领低微。   “我练功的地方不能透露。”李景风歉然道,“我在练功时……发生了一些事。杨兄弟,等出去有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   一行人再度上路,绕过一个弯,领在前头的彭小丐“咦”了一声,见着一人靠在墙壁上,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二爷?”彭小丐认得这人,却不是齐子慷是谁?不由得惊呼一声,忙抢上前去。   杨衍听彭小丐这一声喊,眯着眼望去,这才看清齐子慷,也急忙上前,喊道:“二爷!”   齐子慷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勉力张开眼,见着彭小丐与杨衍两人,更是讶异,不由得打起精神。他看见杨衍,低声道:“孙……才?你……你又是谁?”彭小丐外貌变化甚大,齐子慷一时认不出。   “是我,彭天放!二爷,多年不见啦。”彭小丐道。   “怎么……成了光头……又剃了胡子?”齐子慷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我早就来了,躲着你呢,没想害了你。”彭小丐黯然道,“都是蛮子害的!”   “孙才……”齐子慷叫道。   “二爷,我不叫孙才,我叫杨衍,是天叔的弟子。”杨衍想起这几天颇受齐子慷照顾,加上齐子慨的恩情,不由得难过。   “我……你……唉……我就觉得你古怪,却没查出破绽……”齐子慷笑道,“我派王红监视你,你倒是连她也……也瞒过了。”   “二爷让王红监视我?”杨衍甚是讶异,又骂道,“那臭婊子笨得要死,哪能看得住我!”   “彭大哥……这事……你们……勾结蛮子?”齐子慷问道。   彭小丐皱起眉头,沉声道:“二爷,我能替我爹丢这个脸吗?”   齐子慷点点头,显是信了,又抬起手,指着李景风与明不详两人,问道:“这昆仑宫……能混进这么多人……当真……合该……出事。你们……你们又是谁?”   “明不详,少林弟子,见过二爷。”明不详道。   “二爷……”李景风知道他是三爷的兄弟,眼看他重伤将死,甚是难过,过了会道,“我是李慕海的儿子。”   齐子慷那本已失神的双眼猛地精光一聚,讶异道:“你……你就是李景风?”他一口气转不过来,猛咳起来,彭小丐忙将他扶起顺气,谁知手才刚放上他后背,就摸了一手湿漉漉的血,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你爹……老三……说过没?”齐子慷问道。   “去年除夕时,我在戚风村见过三爷。”李景风黯然道,“我爹的事,他说要二爷开口才能说。”   齐子慷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跟子概说……没什么……好瞒了。”他说完这话,不住喘息,眼看已是油尽灯枯。   杨衍忙问道:“二爷,我师父玄虚道长,还有其他掌门在哪?”   齐子慷目光涣散,神智不清,喘了许久的气才回道:“玄虚道长……仙逝了……”   杨衍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本恨玄虚不教他武功,此时听说玄虚身亡,又忆起师父过去种种照顾。除了要自己放下仇恨,玄虚实是待自己不薄,杨衍不由得眼眶一红,低声唤道:“师父……”   “其他掌门……都……找路……出去了……”齐子慷伸出手指指向左边岔路方向,“那……”   这句话尚未说完,手指已软软垂下。   彭小丐低声唤了几声“二爷!”,见齐子慷并未回应,伸手去探他脉搏,才知齐子慷早已断气。   彭小丐叹了口气,更是愤怒,道:“二爷,彭天放必然替你报仇,杀光这些蛮子!”   “接着去哪?”杨衍问道。他亲眼见齐子慷身亡,又听说师父过世,心情低落,想起之前竟然还想一走了之,不禁自责起来,又想:“三爷跟二爷感情这么好,定然更难过。”   李景风站在一旁。他与齐子慷初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算不得有情谊,但齐子慨待他如师如父,又如兄弟,他自然对齐子慷有股亲切感,此时见他死去,也是哀痛不已。   “咱门照着二爷指的方向走。”彭小丐咬牙道,“把那些掌门救出去。”   一行人照着齐子慷指的方向前进,又见岔路,杨衍道:“又是岔路,该往哪走?”   此时前往共议堂已无意义,既不知其他掌门在哪里,明不详的方向感便也无用。更何况这通道四通八达,岔路繁多,俨然就是个迷宫,几位掌门指不定还在原地打转。   彭小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明不详举起火把道:“景风你眼力好,瞧瞧墙上有没有记号。”彭小丐恍然大悟,自己既然会迷路,对方肯定也察觉这迷宫道路难走,会沿途留下记号,以免迷路。   李景风被明不详叫得亲昵,甚是不满,但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他弯下腰来,见着一个微小刻痕,似乎是用剑划上的,道:“这里有记号。”   明不详道:“往这边走。”当下领了三人往左边转去。   四人一路查找记号,一路前进。有时一个转角有两个记号,长短不一,明不详判定短的为先,长的为后,定然是绕了路,往长的方向走去。   没多久后,忽听得前方有喊杀声,众人都是一惊。彭小丐想起齐子慷之死,不由得怒愤填膺,冲向前去,见几名刺客正与人交手,料是九大家掌门,二话不说,大喝一声,举刀便杀。刺客没料着后头竟有援兵,发觉时哪还来得及?加之彭小丐怒气汹汹,杀气腾腾,交手几招便将刺客杀掉。   他见一人生得仪表堂堂,颇见威严,不由得一愣。对方讶异问道:“你是谁?”   “在下彭天放,阁下又是谁?”   前方仍有杀声,想来是受了刺客前后夹击。那人听彭小丐报上名号,讶异道:“你是彭小丐?我是点苍掌门诸葛焉!”   彭小丐不曾见过诸葛焉,当下吃了一惊,又见他身后站着一名中年妇人与一名僧人。僧人他认得,是觉空首座。另一人想来便是李玄燹。   前方还有一人正与刺客交战,通道中光线昏暗,交战激烈,彭小丐恐前方交战的掌门有失,又亟欲为齐子慷报仇,大踏步抢上前去援助,口中喝道:“让我来!”   前方那人侧身一让,彭小丐一步抢上,将一名刺客开膛剖肚。不料那人猛地回过身来,一剑刺往彭小丐小腹,来势又快又急,显然是顶尖高手。彭小丐怎样也料不到自己一心救人,反遭暗算,危急间亟欲闪避,然而通道狭窄,“砰”的一声巨响,他撞上了一旁墙壁。   “噗”的一声,这一剑终究没有闪开,长剑贯穿彭小丐小腹,前进后出,在场无人料到如此结果,无不惊呆了。   彭小丐这才望见那双泛着凶光的冷眼,正阴恻恻地盯着自己。“啪!”,他手中火把掉落在地。   诸葛焉大喝道:“老严,你做什么?!”   “严非锡!”杨衍目眦欲裂,一把推开诸葛焉,挥刀就往严非锡杀去。   ※ ※ ※   “这是怎么回事?”沈玉倾皱眉道,“好端端的,说要广积义仓,要把重庆今年收割的稻米都运往播州?”   沈雅言皱眉道:“打从前年点苍使者死了后,你爹渐渐就不让我管事了,这事我也才听说,是掌门下的令。”   沈玉倾讶异道:“爹下的令?怎么爹没给我指示?”   “这我就不清楚了。“沈雅言道,“我打听了下,老三说是掌门亲自传信给他,要他建义仓百所,等盖完后再来请粮。说是十七年前黔南闹过旱灾,饿死不少百姓,你爹忧心,想在黔南囤粮避荒。盖义仓容易,花不了老三多少精神,这不,就来跟你要粮了。”   沈玉倾听了这话,更觉古怪。就算要盖义舱,也得一年年慢慢兴建,这一下子开了一百二十几间,又要把重庆的米粮送往南方。青城才多大,贵州跟重庆也不过几百里路远,真闹了饥荒,南北调动不是难事,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掌门下的令,说是不能耽搁。”沈雅言道,“这事你做主。”   沈玉倾沉默半晌,毕竟父命难违,于是道:“行吧,照办就是。”   “没其他事,我先回去了。”沈雅言道。   沈玉倾见伯父要走,问道:“小妹最近怎样?”   “可认真了。”沈雅言道,“这一品三清无上心法用不了几个月就有基础了,我瞧着再过两年,能把他老子当孙子打。”   沈玉倾笑道:“小小向来孝顺,雅爷这话忒重了。”   “你有空去看小小。你伯母天天念我,叫我管管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又说要打得赢她才嫁,三爷他又不要,这样练下去,谁娶得动?她向来听你的话,你去帮我劝劝。”   沈玉倾笑道:“大伯这意思,不过就是让我走个过场,对雅夫人有个交代。”   “再跟你说件事。”沈雅言忽道,“过两天我要出个远门,估计半个多月,该比掌门早些回来。”   “大伯要去哪?”沈玉倾问道。   “去湖南拜访你小姑姑。”沈雅言顿了一下,又道,“许多年没见了,突然想念起来。”   沈玉倾点头道:“大伯替我向凤姑姑问安。”   沈雅言离去后,沈玉倾又批了会公文。沈庸辞离开青城这个月都是沈玉倾代领掌门职事,这段时间沈雅言甚是尽心辅佐,一扫过去不和,两人感情渐笃,沈玉倾也极为欢喜。   到了申时,沈玉倾公办已毕,闲暇无事,本想去找沈未辰,又听说她闭门练功,不好打扰。正觉得无聊,下人来报,说是谢公子与朱门殇求见。谢孤白是他幕僚,政事上有疑难时时常请教,朱门殇却是个孤魂野鬼的性格,虽然住在青城,白天义诊,夜宿妓院,十天里倒有九天见不着面。沈玉倾心想:“难得朱大夫没事会来找我。”又想,“该不是骗钱被人揭破,来找我帮忙吧?”   他想着,不禁莞尔,道:“我在书房见谢先生与朱大夫。”   沈玉倾唤来轿子,回到书房,谢孤白与朱门殇早在门口等候。他见朱门殇手里提着一壶酒,脸色凝重,心想:“莫不是被我猜中,真惹了事吧?”于是招呼两人入内,叙了座次。   沈玉倾笑道:“难得朱大夫有空来找我。”   朱门殇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我没事干嘛来惹你,好玩吗?”说罢又道,“拿个杯子来,大点的!”   沈玉倾命人取了三个杯子来,朱门殇嫌小,又换了三个较大的杯子。沈玉倾讶异问道:“朱大夫今晚想买醉?”   朱门殇淡淡道:“也不一定是我,有备无患。”   沈玉倾听他话说得古怪,望向谢孤白,谢孤白不置可否。沈玉倾摸不透他两人弄什么把戏,心想:“谢先生与朱大夫肯定有古怪,我且见招拆招。”   朱门殇拔开酒栓,一股浓烈酒香冒出,沈玉倾闻出是竹叶青的味道,笑道:“竹叶青?”   朱门殇道:“你懂门道,会品。”   沈玉倾笑道:“要喝酒,怎么不请小妹过来?”   朱门殇摇了摇头,只是倒酒。沈玉倾越觉古怪,也不禁慎重起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朱门殇望了一眼谢孤白,谢孤白缓缓道:“二弟,你还想知道若善是怎么死的吗?”   沈玉倾听他重提一年多前的旧事,不由得一惊,猛地站起身道:“当然想!”   “你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不用替他报仇。”谢孤白望着眼前的酒杯道。   “我与文公子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相处虽短,交情却深,他在我面前惨死模样至今历历在目。”沈玉倾咬牙道,“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不替他申冤?”   他说到这,又望向谢孤白,问道:“大哥,你知道谁是凶手?”他察觉朱门殇今日行止古怪,又望向朱门殇,问道,“朱大夫,你也知道?”   朱门殇一口把酒喝干,缓缓道:“你问老谢。”   沈玉倾再度望向谢孤白。   谢孤白沉默半晌,这才缓缓说道:“事情要从那一年我与若善相遇说起……” 第103章 昆仑共议(六)   几乎是与杨衍扑出同时,彭小丐一掌往严非锡胸口拍去。严非锡早已有备,举掌相迎。“啪”的一声,随即是“砰、砰”两记撞击声,彭小丐重伤之下仓促一击,虽然劲力未足,但同样受伤的严非锡功力也未全复,两人分别撞上墙壁。彭小丐撞在墙上,又被反弹而起,严非锡趁势将长剑从他小腹抽出,一股血箭向前后两方飞溅开来,像是一根红色的柳条穿过彭小丐的小腹,虚弱地晃动两下,无力垂落。   “操娘的,这狼心狗肺的混蛋!”彭小丐想着,起脚往严非锡小腹踹去。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心救人,却换到对方无情偷袭。是自己太天真了?明知道这些人里头还有严非锡跟徐放歌这两个仇家,却还是相信大敌当前,大家能够尽弃前嫌,共抗外族……还是自己太冲动?因为二爷的死受到震动,又见重伤的李玄燹等人,让他热血上头,忘记了亟需救援的正是自己的仇敌?   这一脚几可说是彭小丐濒死一击,威胁原比杀来的杨衍更大,严非锡正要闪避,但方才一掌让他内息震动不已,只得举左臂格挡。“砰”的一声,被这一脚连同手臂踹入心窝,严非锡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手臂剧痛不已,同时右手举剑,格住杨衍劈来一刀。   杨衍武功低微,他只需随手一格便能压过杨衍。想那杨衍若不是灭门种,随手一剑也就杀了。刀剑相格,严非锡只觉着手沉重,他本拟举左掌将杨衍击倒,但彭小丐那一脚太过沉重,手臂竟酸软得举不起来。他连忙飞起一脚踢中杨衍小腹,将杨衍踢飞出去。   若是常人,这一脚已足以让其跪地呕吐,一两个时辰站不起身来,便是躺在地上半天也不足为奇,但杨衍却恍若无觉,飞快爬起,又一次冲向严非锡。   严非锡左手仍自动弹不得,他此刻就怕多生枝节,心说即便对方是灭门种也非伤不可,当即长剑递出,反客为主。他剑法何等精妙,杨衍在这幽暗通道中视力受限,待察觉时,那一剑已要刺进胸口。   猛地,杨衍腰上一紧,不知什么人将他拦腰抱住,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后扯飞开去。另一条人影同时从他身旁掠过,于间不容缓之际接下严非锡杀招。   就在这一瞬间,明不详与李景风同时出手了。明不详甩出不思议,绑住杨衍腰肢将他拉回,李景风抢上前,接了严非锡杀招。   严非锡长剑与李景风初衷交格,严非锡手腕一抖,剑尖爆出朵朵剑花,这招“东峰朝阳”是华山“三锋名式”之一,剑光顿时罩住李景风上半身。李景风怒眉嗔目,初衷随之抖动,一串紧密碰撞声响起,这一招竟斗得不相上下。   严非锡大惊。料他即便重伤,以这少年功力怎可能抵挡得住他这招“东峰朝阳”?他猛地抽身而退,转身就逃,李景风待要追上,又担心杨衍与彭小丐,只得停步。   只见严非锡转入左边一个岔路,转眼不见踪影。杨衍被明不详救回,只是不住怒吼道:“放开我!放开我!”   明不详低声道:“先看彭前辈伤势。”   杨衍如梦初醒,转头望向彭小丐。只见彭小丐靠在墙上,手捂小腹,已然支持不住,像是一摊砸在墙上的烂泥,缓缓顺墙滑下。   杨衍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伸手替彭小丐捂着伤口,口中不住叫唤:“天叔!天叔!你别慌,我带你出去!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们去找大夫!你别慌,你别慌!没事,没事!……”他让彭小丐别慌,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慌。   又见彭小丐后背血流不止,杨衍连忙脱下衣服要替他包扎。明不详走了过来,从杨衍手中接过衣服,扯开彭小丐外衣察看伤口,继而沉默半晌。李景风站在两人身后,瞧得分明,更是脸色铁青。   杨衍见明不详拿着衣服,却始终没有动作,急道:“快替天叔包扎啊!快啊!”语中已带哭腔。又见那血不停流出,杨衍哭喊道:“别流了,快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流了,停啊!”   彭小丐不住喘息呻吟,严非锡这一剑洞穿他小腹,抽出时又割裂伤口,将他肠子搅作几节,更把胰脏切个稀烂。这疼痛剧烈,却一时断不了气。   没救了,就算能出去,这伤势也是必死无疑,只是让彭小丐多受些罪罢了,明不详很清楚。   杨衍见他仍是不为所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相信,只是怒喝道:“把衣服给我!”说着一把推开明不详。   “我们带他去找朱大夫,现在就去!”李景风道,“快替前辈包扎伤口!”他语气惶急,声音却是坚定。他在说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他似乎就决定要去干这件不可能的事了。   “对,找朱大夫!”杨衍哭喊道,“天叔你撑着!没事的,朱大夫很厉害,朱大夫能把死人救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一边哭,一边将衣服绕在彭小丐腰间。明不详拨开他的手,接手替彭小丐包扎。   这是一件没意义的事,明不详明白。他看过太多无意义的事,看过许多人干许多无意义的事,这件事就跟那些事一样,徒劳无功。   那是贪嗔痴毒,是执着。明不详并没有嘲笑他们,他只是“明白”,正如他明白那些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一样。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是明不详的“不明白”。   他无喜,无悲,无怒,无怨,但他不是佛。他知道自己不是佛。尤其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并不是出于“有所为”的无意义。他会配合着别人做些自己知道无意义的事,但替彭小丐包扎却不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是“无所为”的无意义。   但他仍是做了,为什么?   杨衍与李景风到底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真是他的宿命,他的佛缘?还是说,他是他们的魔障、考验?   又或者反之亦然?   他停下了思考,专注为彭小丐包扎,神情异常虔诚。   “彭前辈,我带你出去!”李景风道。他果真就要背起彭小丐。他不是安慰杨衍而已,他真的要去做,即便他明知道这不可能办到。   “他没救了。”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不忍与怜悯,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女人,李玄燹。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杨衍狂喊着,声音顺着通道远远传了开去。   “你会引来蛮族刺客。”那是觉空威严的嗓音。李景风见过觉空,即便此刻再见他,他是如此狼狈,却仍是那样威严不可侵犯。   “就是为了你们这群杂碎!狗种!闭嘴!”杨衍怒不可遏,挥刀就往觉空身上砍去,诸葛焉连忙拦阻。他武功高出杨衍太多,只一伸手就抓住杨衍手臂,“作什么,觉空首座是你能冒犯的吗?”他不想伤了杨衍,只一把将他推开。   李景风见诸葛焉动手,正要出手,又见他没有伤害杨衍的意思,便也不动,只道:“杨兄弟,别耽搁了,我们走!”   他低头,就要扶起彭小丐,彭小丐忽地呻吟一声,道:“别……呃!……”   剧烈的疼痛让他连话都说不清了。   杨衍听彭小丐开口,忙扔下诸葛焉不管,奔到彭小丐身旁,抓住他手臂道:“天叔,别说话!我们出去再说!”   彭小丐脸色苍白,失血过多让他内力已近枯竭,这曾经号令江西的一代豪雄毕竟早是六旬老人。杨衍这一拉扯,他忍不住唉叫一声,吓得杨衍连忙放手。   彭小丐勉力举起手,他已经没法将刀举起,只能轻轻推到杨衍面前,低声道:   “这把……野火……你…拿着……防身……”   杨衍哭道:“天叔你说什么……你自个留着防身!”   “我……死……威儿……安全了……呃……啊!……”彭小丐说一句,呻吟一句,内力随着血液渐渐流失,腹部传来的剧痛愈发强烈,“你别杀……严……徐……照顾……威儿。”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杨衍与威儿。只要他们平安就好。什么仇,什么恨,都没有比这更重要。他看见杨衍愧疚与痛苦的神色,他想伸出手去摸摸杨衍的头发,告诉他:“傻孩子,不是你的错。你别怪自己……这世道,从来就不是你能抗衡的。”   他忽地剧烈一颤,全身抽搐,这症状杨衍最是明白,那是疼痛太过强烈引发的痉挛。杨衍紧紧抱住彭小丐,哭道:“天叔,撑下去!”   李景风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彭小丐心口,用内力替他镇压疼痛。过了会,彭小丐总算止住抽搐。他张开眼看见李景风,指了指李景风手上的剑,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景风与杨衍都是一愣。   杨衍像是明白,却又不明白,颤抖着声音问:“天叔……你……”   诸葛焉走上前来,想要帮忙,杨衍见他走近,怒喝道:“滚开,滚开!”   “别让彭大侠死前受太多苦。”李玄燹道,“你下不了手,让诸葛掌门帮你。”   “下你娘!杀你全家,杀你全家!”杨衍站起身来,一把将诸葛焉推开。诸葛焉见他势恶,只得退开。   “杨兄弟!”李景风握紧手上初衷,也站起身来,望着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彭小丐,握剑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   彭小丐死死盯着他,目光中隐含鼓励之色,默默点头。   “天叔……不要!”杨衍哭着哀求,“别这样,我求你!……”   彭小丐苍白着脸哼了一声,又要抽搐起来,只是不错眼地看着李景风手上的剑。李景风一咬牙,向前踏出一步,初衷便要刺出。   忽地,一只手握住他手腕。他转头望去,见是明不详,不由得愣住。   “啊啊啊啊啊!!”与此同时,杨衍仰天长啸,抓起彭小丐那把“野火”,黑色的刀光尚未亮起便已熄灭,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没有大量鲜血涌出,因为血已经快要流尽了。彭小丐的脖子上裂开一道口子,似在咧着嘴笑,仅剩的血自那处缓缓渗出,替他织起了一条鲜红的围巾。   “嘻……”   真的有人在笑?   李景风听到这笑声,倏然一惊。   那是杨衍的声音。   李景风猛然转头望去,就见到诸葛焉和李玄燹,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觉空脸上也有了震动的神情。   杨衍咧开嘴,笑着,一双红眼却淌下两行血泪。   “我真他娘的是个白痴……”杨衍笑,“我竟然他娘的还想救你们这群狗杂碎!”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彭小丐一心救人,却换来对方不由分说地偷袭,换到了彭小丐死得如此憋屈。他难得对九大家发起的这一点点善念,转眼就迎来了最大的报应。   “这该死的世道,这该死的九大家……每条狗都该死,每条狗都操娘的该死一万遍……”   杨衍喃喃说着,提着刀,往严非锡离去的方向走去。   像是一场闹剧,他们怀着满腔热血来救人,却只杀了几名蛮族刺客,就让彭小丐惨死在严非锡剑下,像是特地来送死一般。   他甚至没与另三位掌门打过招呼。   少林、衡山、点苍,三位当今最有权势的九大家当权者,眼看着这场闹剧不发一语。或者,他们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李景风望了一眼明不详,道:“你带三位掌门出去。”又转头指着明不详对诸葛焉三人道,“你们小心点,他不是好人。”   明不详没问,他知道李景风要去干嘛。诸葛焉问了:“你要去哪?”   “去杀严非锡。”李景风回答得果决,提剑就走,没有回头,快步跟上杨衍,留下一脸错愕的诸葛焉。   “我认得路,我带你们离开。”明不详道。他走向觉空,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不详,见过觉空首座。”   觉空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会来此?那两个又是何人?”   “那两人,红眼的叫杨衍,是华山的灭门种。”明不详态度甚是恭敬,“另一个叫李景风。”   诸葛焉吃了一惊:“他就是李景风?”   ※ ※ ※   “那一年,我到了天水,为了找《陇舆山记》下册,与若善相遇。”谢孤白说着,把他当年与文若善相遇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山记》被禁,是因崆峒希望能开商路,同时不希望蛮族密道的事被传开来,还有那些早就经由密道来到关内的蛮族奸细。”谢孤白说道,“但行刺若善的刺客不是蛮族,蛮族不会蠢到在胸口刺上刺青来当奸细。”   “在悬崖边,那刺客为了求饶,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说他来自青城。”   谢孤白缓缓说完,沈玉倾瞳孔顿时收缩,讶异道:“蛮族的奸细就在青城?是他杀了若善?”   谢孤白点点头。沈玉倾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只是青城一个寻常人,谢孤白不至于这样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名奸细定然是个极重要的人物,以致于大哥在说起这事时如此慎重,甚至连对自己也吞吞吐吐。   到底是谁?谁有这个分量?傅狼烟?不可能!傅老效忠青城三代,以他年纪,也不可能是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来的。还有谁?二十几年前从关外进入,却又来路不明的……或许还伪造过身份?   沈玉倾决定不再想这些,因为这范围太大了,他决心听谢孤白继续说下去。   “因为知道敌人在青城,若善才与我交换身份。”谢孤白道,“我怕有人对他下手,于是千方百计延请朱大夫同行。”   “屁用!”朱门殇喝了口闷酒,道,“我他娘的隔了好久才知道若善是怎样中毒的……操!操!”   他一边骂着,一边拍打着桌面,连骂了几句,却不知道是骂自己无能,还是骂那个凶手残忍。   “凶手到底是谁?”沈玉倾问道。   谢孤白为自己斟了酒,又为沈玉倾斟满,却不喝酒,只是看着眼前酒杯,过了好一会,才道:   “令尊,沈庸辞。”   他说完,仍是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丝毫没有举杯的意思。   沈玉倾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起先还不能理解谢孤白的意思,继而,他感觉自己的胃也收缩了一下,然后是剧烈的心跳,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寒战。   “大……哥?”沈玉倾问,“你说什么?”   他算是非常冷静了,在对方指责自己父亲杀了自己的好友,又勾结蛮族时,没有几个人能够不站起来破口大骂,但他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与仪态。   “我爹是青城掌门……没……没这个道理……他可是九大家掌门,怎么可能是蛮族内奸?”虽然如此,他仍压抑不住口中的酸涩。   “内奸不一定是蛮族派来的。”谢孤白道,“内奸,也可能是与蛮族勾结了。”   “这有什么好处?!”沈玉倾不由得大声起来,“九大家掌门不够权倾一时吗?就算青城势弱,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爹还能跟蛮族换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他。我在青城这两年,始终在观察他。作为儿子的首席谋士,又是结拜兄弟,沈掌门对我……未免也太冷淡了。”相较于沈玉倾的不安,谢孤白的语气显得格外冷静,“他在提防我。”   沈玉倾竟无法反驳。他早就看出父亲不喜欢大哥,而且几乎是先入为主地不喜欢,这两年来,父亲与自己这名首席谋士兼结拜兄弟鲜少往来,这不是父亲一向温和的作风。他本以为父亲也与小妹一般,对这名来路不明的书生有所提防,但小妹早已放下对谢孤白的戒心,父亲却像是从未想过要深入了解这名谋士似的。   他怎能放任一个自己不相信的谋士在自己儿子身边将近两年,直到最近才开始质疑?   “若善是怎么死的?”沈玉倾道,“我爹不会用毒。”   “也许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谢孤白终于喝下杯中酒,转头望向朱门殇。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那日我们前往唐门时,船上所用的茶杯。这是若善房间的。”朱门殇道,“老谢换上自己的茶杯,布置成怒极砸杯的模样,瞒过船上的凶手,把若善的茶杯带回给我查验。里头有药,我验过了。”   “还记得回程时若善说他晕船吗?你派人送了清粥给他,他却没吃。他一直很小心,这一趟唐门行,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一样不同,可他还是着了道。”   沈玉倾记得,恍如昨日般记得清清楚楚。   “急药味道必然浓烈,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没那么好的东西。但缓药发作不会这么急。”朱门殇道,“这也是当时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却原来,药在饭菜里。”   沈玉倾一愣,道:“可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啊。”   “饭菜被下了药,但这药无毒,若善喝的水里也下了药,那药也无毒。可水中的药加上饭菜里的药,就成了毒,他就这样中毒了。”朱门殇道,“若善不肯吃你单独送去的饭,他怕被人下毒。但他不舒服,饿了就喝水,喝得越多,中毒越深。那天他没吃饭,把一大壶水都喝干了,等到发作时,早已无药可救。”   “他中的不是急毒,是缓毒,他那几天不是晕船,是中毒,是我大意!”朱门殇咬牙,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机会下毒。”谢孤白说,“凶手一定是青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是谁?”沈玉倾问,“到底是谁?”   “我原先也不确定,若善死后大半年,我都在不动声色地调查当时船上的人。”谢孤白道,“张青,他最可疑。我们去武当时,他也同行。”   张青是青城的侍卫之一,年纪甚轻,才二十来岁,长相清秀,常常被指派接待外宾,诸葛然因使者被刺一案来青城时,正是他负责接待。前往唐门与武当时,他也随行,但不是重要人物,是以并未引人注意。   然而沈玉倾能叫出青城所有守卫和丫鬟的名字,自然也记得这名侍卫。   “大哥怎么知道是他?”沈玉倾又问。   “我找了白大元,往唐门时,他是侍卫总领,船上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我在青城受到监视,不敢去拜访他,怕打草惊蛇,等了很久才等到机会。去武当路上,他被方敬酒所伤,那时二弟你被严非锡抓走,在出发救你前,我去见过白大元。”   “我问他,当时回程船上,是不是张青负责若善的饮水,他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神色,想来他也猜到了几分。我对他说,如果你怀疑张青,张青也可能怀疑你发现他了,定会想办法杀你,现在正是对你下手的好时机。如果你没事,须作证帮我揭发张青,假若张青要害你,你死前就咬断一截舌头,我就知道没猜错,可以禀告公子这件事了。”   “我说他能好,他却死了。”朱门殇道,“老谢在出发去救你前就跟我讲了这件事,白大元死后,我才去验尸。”   沈玉倾想起白大元死前确实咬下自己一截舌头,他当时还觉古怪,问过朱门殇,朱门殇推说是白大元太过疼痛而咬断的。   “抓住张青拷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朱门殇道。   “父亲……为什么要害若善?”沈玉倾几乎信了,但仍有许多疑问。   “他不喜欢我的提议,他不希望衡山当上盟主,他甚至希望点苍能问罪青城,让自己有个理由能倒向点苍,打破规矩。诸葛然说了,杀福居馆掌柜的杀手不是他派的,那是谁派的?雅爷?不,雅爷没理由把乌金玄铁这么大的证据送去当凶器。这件事也不是雅爷干的,还能是谁?”   “向夜榜买命杀点苍使者,灭口福居馆,偷走雅爷玄铁的人,都是沈掌门。这一着能让青城有理由倒向点苍,还能从雅爷手上夺回实权,他还能随时倒戈向衡山。他会处在一个最有利的位置,挑拨衡山与点苍两大派,让他们起冲突,又从两派争夺他的过程中得到利益,所以有了这场暗杀。但我与若善来了,让你主动去帮助衡山,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还怀疑我看破了他的算计,所以要杀我。”   “他是青城掌门,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沈玉倾道,“他演戏给谁看?”   “给天下人看。”谢孤白道,“他是恪守中道的沈庸辞,他要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人家才不会怀疑他。这几年他疏通浣江河道,囤粮播州,造船备箭,是要与点苍联手攻打衡山。或者,有很低的可能性,是要帮衡山攻打点苍。他希望这两大家开战,趁机扩大青城地盘。”   沈玉倾霍然起身,大声道:“大哥!当初你来见我,说‘天下大乱,乱起青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你若觉得青城有危险,又为什么带着若善来见我?那日你去福居馆,是早就接获情报,还是巧合?”   “我去福居馆确实不是巧合,是为了你。从一开始,我与若善就是为了你而来。为了找你,明知青城有蛮族奸细,仍然冒险前来,利用福居馆的刺客与你结交,都是有预谋的。”   所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沈玉倾不由得想起了沈庸辞对他说过的话。   ——“他没把李景风当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当兄弟。”   “你们找我做什么?”沈玉倾又问,“为了抓出我爹这个奸细?”   “我答应若善,三年之内,天下大乱,五年之内,天下太平。今年已经是第三年,大乱将起。”谢孤白道。   沈玉倾简直要昏头了:“大哥,我们说好了,要让天下太平的!”   “我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也不是诸葛焉的一时兴起。大乱的开端早在九十年前那场昆论共议就已埋下,九大家没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在享受和平,他们只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一统天下。诸葛焉点起了那把火,但他不点,早晚也有人会点。春秋诸侯百年和平,终究有第一战开始,最后由秦终结,早晚而已。诸葛然就是看破了这点,所以选在点苍最强大的时候发难,谋求共主之位。”   “这届昆仑共议,唯一避战的方法只有点苍当上盟主。此后规矩会改,但不会立刻开战,点苍会鲸吞蚕食,逐渐削弱九大家,除此之外,任何结果都无法避免开战的结局。因为现在是对点苍最好的局面,有丐帮协助,又有跟崆峒的交情,只要西边五家联合,衡山与少林必然支撑不住。事实上,诸葛然早就在广西布置好人马,他只是还想着先用威逼的手段取得盟主之位,尽量不战而一统九大家罢了。”   谢孤白知道,也或许他不知道,诸葛然之所以急于发难的原因,是考虑到世子诸葛听冠。他对这名世子毫无信心,点苍若不能在自己兄弟尚在时夺得九大家共主之位,诸葛听冠的继任将是点苍衰落的开始。   沈玉倾自然不知此节,他此刻想着,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促成天下大乱?   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人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但谁又是心术正的那个人?爹吗?此时此刻,以他的聪明才智尚且不能分辨这些。太多了,太多的讯息,太过混乱的内容,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如果天下要乱,那我们这两年奔波唐门武当,与衡山结交又是为什么?为了让天下大乱?”沈玉倾道,“大哥,你真当我是兄弟?还是利用我来让天下大乱?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为了扎实你的基础,增加你的筹码。”谢孤白道,“我希望你是平定大乱的那个人。”   沈玉倾吃了一惊,今天这场对话里让他吃惊的事已经太多。所以大哥与自己结交,是为了建良平之功,是为了从龙而起?为此甚至不惜陷天下于不义?   他望向朱门殇,想探询朱门殇的想法。难道朱大夫与自己结交也是别有用心?   朱门殇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淡淡道:“我留在青城就是为了讲这件事,也是替若善……我不说报仇,九大家掌门杀人,谁敢报仇?就只是讨个公道而已。讨不着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世上本来就没啥公道可言。”   他接着又道:“那是你爹,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怪你。你顾好小妹,别让她受委屈。要是景风那笨蛋能平安回到青城,我也就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这个游方郎中到底是真看得开,还是假作潇洒?此时沈玉倾心乱如麻,也听不出来,只得望向谢孤白,道:“你想做张良、陈平,所以找上我,让我促成天下大乱,想让我当高祖,建立你的功业?”   谢孤白摇摇头,打了个比方:“一间房子关着九个人,九个人都出不去,也没有人能进来,这九个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吃了彼此。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吃人,剩下的八个也会开始吃,直到剩下最后一人。点苍已经开始吃人,其他人也不会停下。”   “吃人,或者被吃,这里头,我希望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因为你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你比九大家所有继承人都好,这是我跟若善游历三年得出的结论。我们希望你赢。你必须赢,而且要在五年之内赢。”   “我去过关外,我见过现在的蛮族。他们分裂成五个部落,我推估最快二十年后,他们必将一统,然后挥兵入关。一分为九的中原没有能力对抗萨教,诸葛然筹划的霸业在一统前就会被蛮族击破。”   “二弟,你若真想为天下做点什么。”谢孤白说,“那就在你爹回来之前,夺下青城的交椅。”   这话显然在朱门殇意料之外,因为连他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谢孤白。   沈玉倾紧咬着牙,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眼前这人,相信他这位“大哥”。   他再次想起了父亲说过的那番话……   ※ ※ ※   严非锡窝在一处转角不住喘息,彭小丐那一掌一脚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他努力调匀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出路,还得提防着蛮族的刺客。   他不知道彭小丐怎么来的,他为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骄傲。即便彭小丐是来救他的,他派人灭了彭小丐一家的事也不可能被轻轻揭过,如果不施偷袭,现在的他绝非彭小丐的对手。   即便彭小丐对自己没有杀意,事后他必然也得将彭豪威还给彭小丐,甚至还得让彭小丐一条生路,或者让昆仑共议仲裁这件事。欠了这恩情,无论诸葛焉还是李玄燹当上盟主,最后的仲裁结果都未必对自己和徐放歌有利。如果诸葛焉一时犯蠢,让彭小丐重回江西,后果更不堪设想。   他厌恶诸葛焉,厌恶他对自己的轻慢。虽然诸葛焉轻慢的不只是他,而是除齐子慷之外的所有掌门。那家伙,脖子以上只长着一张英武的脸,剩下就没了。   为了华山,他可以隐忍。华山要吃饱,不只要夺回与少林有争议的孤坟地,他还想要鄂西,掌握长江水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有川北,属于青城与唐门的一块。掌握了汉江、长江两条水路,华山才算是“饱了”。   他知道诸葛听冠,点苍的愚蠢在于立长,自己的儿子,就算是最糟糕的严烜城也远比诸葛听冠有能力。忍上十年二十年,厚植了实力,下一代,等到诸葛焉死后,等到诸葛然死后,点苍就不会再有优势,而那时华山已经“长肥”了。   那就是华山的机会。   上一代没有留给他的基础,他要为下一代打下。   剧痛的左臂依然无法抬起,胸口的内伤隐隐发作,严非锡调匀了呼吸。这迷宫早已让他不辨东西,他抓了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沿途刻下记号,就算会被追踪,那也没办法了。   他遇到了两次蛮族埋伏,都顺利击退,然后他发现了墙壁上的刻痕。他估计那是彭小丐一行人进入时留下的记号,他决定沿着这记号走。   “能找到出路。”他心想,“无论华山,还是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团火光。   他想也不想,一剑刺出。   ※ ※ ※   杨衍提着火把,疯了似的到处走,李景风只是静静跟在后头。   两人走了许久,李景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杨衍兜了圈子,李景风才提醒一句:“杨兄弟,这条路我们走过了,往右转。”   杨衍停下脚步,几条人影忽地从左侧扑出,杨衍挥刀与那几名蛮族刺客缠斗起来。李景风跟着抢上,几招之间就将三名刺客击杀。杨衍转身就走,李景风见他仍未回神,怕他遇险,忍不住抢上,从后将他一把抱住,大声喊道:“杨兄弟!”   “放开我!”杨衍奋力挣扎,李景风双手却如铁箍一般,怎样也挣不开。   李景风道:“你要报仇,就先冷静!冷静,我们一起报仇!”   杨衍挣扎了几下,肩头抽动,李景风知道他正在哭泣,怕他又冲动,只是紧紧抱着不放。   许久之后,李景风觉得杨衍心情稍稍平复,这才说道:“这路我比你熟,跟我来。”杨衍没回话,只是低着头,默默跟在李景风身后。   李景风提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循着之前刻的痕迹走。在这迷宫里面,要找到严非锡并非易事,但总有一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严非锡想出去,就得往出口走,不然就得被困死在这。李景风打算到出口处埋伏,那里能等到严非锡,现在最重要的,是比严非锡更早赶到那。   走了一阵,还没到去往出口的通路,他就见着转角处细微的火光。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通道里,他的目力依然能发挥作用。李景风停下脚步,开始沉思,若是直接迎上,亮光会暴露自己行踪,但没有光亮,杨衍就见不着路。   那亮光似乎有渐渐明亮的趋势,李景风知道杨衍还看不见,这地道对他实在太不利。这样也好,这样杨衍才不会冲动。   杨衍只是低着头,见李景风不走,伸手拉住他衣角,紧紧拽着,像是在催促他。   “跟着这火光。”李景风道,“跟紧了。”   杨衍点点头。像是知道李景风发现了什么,这才抬起头来。他眼尾撕裂,那双血目在火把照映下显得更加可怖。   “是萨神。”李景风终于想起了他初见杨衍时为何对那双眼别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思及杨衍的现状,不由得又心疼起来,想起彭小丐的死,更是怒火填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长,非常深的一口气。   “跟我来!”李景风掷出手中火把,那火把如流星般向前直飞。   李景风跟着火把冲出,杨衍跟在他身后。李景风脚步比杨衍快上许多,杨衍跟不上。他看不清李景风,但他能看清被扔到前头的火把发出的亮光。   杨衍便奔着火焰而去。   ※ ※          ※   严非锡这一剑刺了个空,只见着飞来的火把,不见任何人。   下一瞬,他见到了李景风,还有初衷的剑光。   龙城九令,一骑跃长风。   严非锡这一剑走空,但他终究是顶尖高手,立刻回剑迎击。再一次,剑光在地道中不住闪动,还有绵密的交击声。   严非锡意外于这年轻人的剑法如此凌厉,但他依然无惧。再怎样他都是一派之主。   虽然招式走老,但就在剑势将尽未尽之时,华山“三锋名式”当中的一招“北秀云台”依然突破了李景风剑网,长剑刺进李景风肩头。虽然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仍足以刺穿李景风肩膀。   然而令严非锡惊骇的事发生了,这一剑竟卡在李景风肩头,无法刺穿。   “混元真气?!”   严非锡大吃一惊。其实以他功力,即便是齐三爷亲至,他也有把握洞穿敌手,但他内伤颇重,加上这一剑剑势早已走尽,更没料到李景风竟会崆峒的镇派神功,一时只觉错愕。   此时,杨衍已至。就在严非锡长剑被李景风肩膀卡住的这瞬间,杨衍从李景风身后跃出。   “我操你娘的严狗贼!”杨衍圆睁怒目。他根本不清楚前方发生何事,他只是跟在李景风身后,然后就看见了严非锡。   “为天叔偿命来!”   愤怒,悔恨,疯狂。杨衍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怒火,全压在劈向严非锡肩头的这一刀上。   严非锡猛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通红的血眼。那眼中盛满了最浓的恨,最痛的悔,最癫狂的杀意,如漫天血海,向他倾倒而来。 第104章 昆仑共议(终)   严非锡发现自己即将被这滔天血海淹没,他有过一瞬间弃剑而逃的念想,这或许是他眼下最好的保命方式。   但他不能,他放不下伤人的利器。伤人是他自保的法则,是他的信念。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这是九大家中相对弱小的华山九十年不变的宗旨。他宣告着一件事——若谁以为华山弱小,定然迎来最凶猛的反噬。   他手上是把宝剑,是柄利器,他是九大家掌门,而这少年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更没有如三爷那汪洋般的深厚内力,无论身份武功,自己都远在对手之上,这小子甚至不配让自己兵器脱手。   严非锡使尽所有力气,拔出了被李景风肩头肌肉卡住的长剑。   谁也不能欺凌华山。   我就是华山!   严非锡横剑一挡,就在杨衍那刀即将劈中他肩膀的瞬间,架住了这一刀。   不过是两个贱民,他想着,奋力举剑上迎。   可他错了。   他不仅低估了彭小丐那一掌一脚给他造成的内伤,更低估了这一刀的力量。这一刀里藏着的不只是杨衍微薄的功力,更是他这五年积累下来的愤怒、不甘、怨恨与疯狂,蕴含着他对九大家的怒吼与咆哮。   这力量太强,即便严非锡功力高深,此刻也无法抵御。他先是觉得手腕一软,手肘和剑一同被压下。当他侧头时已慢了一步,他感觉面上一热,这一刀给他的触感并不是刀锋的冰冷,而是怒火的狂炽。剧痛传来前,严非锡感觉到肩膀处自己长剑嵌入肉中的触感,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杨衍的愤怒是如此巨大,这一瞬间,严非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但与共议堂的坍塌不同。那场坍塌来得太突然,早在他醒觉之前就已摔入地底,恐惧并没有机会蔓延,他在感受到危险的同时,危险已经远去。   而眼下,他是真真实实在感受死亡,感受这即将把他劈成两段的一刀。   “咚”的一声,严非锡双膝跪地。   他跪下了,在这将死之刻,堂堂九大家的掌门做出了比弃剑更不堪的举动。   不知是因为将死的恐惧让他双膝一软,抑或着是杨衍这一刀力道实在太过雄沉,让伤疲交加的他承受不住。又或者这其实是严非锡避无可避之下的应敌妙招,他就这样跪在了杨衍面前。   这一跪使得已砍入他肩膀的一刀缓了刀势,甬道狭窄,杨衍视线在暗处受限,没拿捏住方寸,刀尖刮过墙壁,留下一条细长刀痕。只这些微阻滞,严非锡趁机着地一滚,竟让他避开了这本绝无可能避开的一刀。   “砰”的一声,严非锡重重撞在另一侧墙壁上。杨衍这刀余势未尽,劈在地上,火星四溅,他被这股大力带得身子往前倾倒。李景风不让严非锡有逃脱机会,挺剑直进,严非锡坐在地上狼狈挥剑抵挡。杨衍左肘往严非锡面门砸去,严非锡左手无力举起,用剑柄去格,杨衍猛地缩肘开拳,肘击变作挂槌,重重打在严非锡脸上。   这是百代神拳当中的一招,变化虽巧,若是平时也绝难得手,但此时严非锡却被这拳打得鼻血长流,眼冒金星,右手持剑狂挥护身,不住挪动身体后退。   要是左手能动……严非锡心想,哪能让这两名后辈这样羞辱我?他极力抬动左手,却始终用不上劲。   杨衍一拳得手,随即一刀劈下。严非锡待他靠近,全力一脚踹中杨衍小腿。杨衍向前扑倒,压在严非锡身上,他对疼痛恍若无觉,仰身举刀,又往严非锡身上戳去,严非锡翻身避开,那刀便戳在地上。李景风早在一旁准备,怕严非锡趁乱逃脱,一剑往他大腿刺去,严非锡连忙格挡,仓促起身,杨衍又已挥刀抢至。严非锡剑法毕竟精妙,回剑格住下压,杨衍刀势受阻,左拳连挥,在严非锡脸上连环痛殴了三拳,打得严非锡眼角口鼻全是血。   “我操你娘!”被逼得怒极的严非锡口出秽言,那只瘫痪的左手猛然举起,“啪”的一声响,重重打在杨衍脸上。杨衍却无所觉,野火翻转,压住严非锡长剑,向前一推,就要将严非锡开膛剖肚。严非锡竖剑抵挡,眼前一花,李景风已挺剑来袭。   严非锡知道李景风远比杨衍难缠,脚往杨衍足下一伸,杨衍杀得眼红,加上功夫本就远远不及严非锡,被他绊倒在地。严非锡一面与李景风过招,一面后退,此时他气喘吁吁,满面是血,体力早已不支,“噗”的一下,胸口被划过一剑,踉跄而退。   怎会如此狼狈?他心想。自己怎会落到如此境地,被两个无名小子逼得险象环生?   我是九大家掌门,华山掌门!是永屹不倒的华山!   强忍疼痛,严非锡长啸一声,奋起余力,举剑过顶。这是他博命逃生的最后一击,实已把仅存的功力全聚集此招之中,这一剑全无花巧,只求迅猛。   李景风见他肩动,一道电光便已曲折劈来,即便以他过人的眼力中看来,这一剑也是迅疾无伦,避无可避,连忙力贯右臂,举起初衷格挡。双剑交错,尖锐刺耳的金属擦刮声在空荡荡的甬道中不住回响,李景风被震得手臂一麻,向后退了一步。   严非锡好不容易逼出这个空隙,转身就逃。“狗贼!”杨衍喊道,与李景风同时追上。   李景风刚追出两步,严非锡已转过拐角,他担心杨衍,不敢放他独自一人,转头看去,杨衍正抢上来,怒道:“别让狗贼跑了!”   李景风道:“杨兄弟别急,我们去出口,他跑不了!”   杨衍咬牙切齿,又向前走几步,李景风见他左脚踏得歪歪斜斜,显然受伤。又听杨衍抱怨道:“我这脚怎么回事?没力气?”   李景风忙将杨衍唤住,上前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道:“杨兄弟,你……你不疼吗?”   原来严非锡方才一脚踹在杨衍小腿上,竟将他膝关节踹得脱臼。杨衍恍若无觉,只道:“我们快追!”   李景风急道:“你先坐下!”   杨衍哪里甘心,李景风只得将他压住,替他接好关节。身边没有树枝可用,李景风只得取了杨衍刀鞘,要帮他固定,杨衍却道:“别!绑住了行动不便,杀不了那狗贼!”   李景风道:“我会帮你!”   杨衍摇头道:“我没事!”说完站起身来。李景风劝他不住,只得陪他去找严非锡,走出数步又想起一事,问道:“杨兄弟,你丹毒下次发作是几时?”   “早发作了,还没过去呢。”杨衍走着,刚接上的关节竟好像没有丝毫影响他的行动。   李景风不禁愕然,难道此刻杨衍正忍受着火焚的痛苦?   “不痛。”杨衍道,“那一点也不痛。”   ※   明不详领着诸葛焉、李玄燹与觉空三人在密道中穿行,沿着来时记号走。他们速度远比搜寻严非锡的李景风和杨衍两人更快,没走多久,就到了李景风之前所言蛮族储备粮食饮水的地方。那是一处极为宽广的大厅,明不详点了周围油灯,见着几个大缸,储着水粮。   诸葛焉见有饮水,大喜过望。他疲了一天,正自口干舌燥,趴在缸边就要喝水。   明不详道:“景风兄弟说,他们在水里加了东西。”   诸葛焉一愣,问道:“你是说这水有毒?”   明不详点点头。   李玄燹道:“出口已经不远,蛮族留下的东西,不碰为上。”   “操!”诸葛焉一脚踹破了水缸。   “这一路没遇到蛮族。”明不详道,“可能都被彭前辈收拾了。往后这段路,难说有没有埋伏。”   诸葛焉怒道:“那老严真他妈狗咬吕洞宾,该死!”   “彭前辈只希望他孙儿平安。”明不详道。   “他死了,他孙子就是灭门种,没人敢动他。我会把他接来点苍,好生照顾。”诸葛焉道,“我言出必行。”   彭小丐一家被灭,是点苍、华山、丐帮三派联手,诸葛焉实是责无旁贷。然则彭小丐既死,徐放歌最后的威胁便去,彭小丐特因前来驰援他们而死,诸葛焉是性情中人,深感愧疚。   他又接着道:“还有你那朋友,杨兄弟,报仇是不可能了,不合规矩,但点苍也能保他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这一路上,明不详已将杨衍身世及自己认识杨衍和李景风的经过说了,又把一行人为何来此约略交代。觉空细问时,他只说为了接应杨衍,找机会潜入,遇着爆炸,昆仑宫一场大乱,他冒险闯入,这才相遇。至于李景风,他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   他的话自是九实一虚,于关键处略过不提,此时急于离开,觉空也未多问。他又说了齐子慷过世的消息,诸葛焉虽知好友性命垂危,仍抱着一丝希望,得知齐子慷死讯,不由得气血翻腾,痛呼不止。   “这地道里不知还藏着多少蛮族。”明不详道,“弟子不杀生。”   诸葛焉讶异道:“你不杀人?”他方才见明不详甩出铁链救了杨衍,知道他武功不俗,乃是名少年英雄,没想到他竟不杀人。   “非常时刻,宜从权。”觉空道,“不会有人怪罪于你。”   “弟子会怪罪自己。”明不详摇头,“弟子不杀生。”   觉空不再多说,诸葛焉又劝了一会,明不详只是摇头。   “我能开路,把人打晕打残可以,但不杀生。”明不详坚持道。   诸葛焉道:“那就别耽搁了,走吧!”   众人正要动身,忽地同时转头,李玄燹与明不详望向来处,诸葛焉与觉空却看向另一方向。   “明少侠,”李玄燹道,“你带觉空首座先出去。”   明不详问道:“李掌门可以吗?”   李玄燹道:“本座好多了。”   她伤在后脑与背上,加上中毒,原本烦闷欲呕,内力不继,经过这段时间,毒性果如唐绝艳所言,只要缓过气来便能渐渐缓解,她功力本就高深,歇息了一会便觉恢复许多。   “我认得记号,能追上。”李玄燹抽出腰间拂尘,那是她的兵器,由于李玄燹爱梅,这拂尘在衡山弟子间有个私下的别称,叫做“梅花扫”。衡山弟子若是犯了错,便说要挨梅花扫,不是肉疼就是被扫地出门。   诸葛焉道:“也不知有多少人,说不定我一个人就解决了。”   “不可轻敌。这条路通往出口,蛮族定会倾巢而出。”李玄燹道。   明不详望向觉空,觉空点点头。明不详上前搀扶住他,道:“那弟子先去了。李掌门,诸葛掌门,保重。”说罢扶着觉空往出口走去。   两人刚走,周围四个通道口便各自涌进十余名劲装壮汉,各个手持短刀。他们是埋伏于各处的刺客,察觉同伴身亡,料知通路已被找到,化零为整,来到这必经之处集合。   诸葛焉估摸了一下,约有三十余人。他性格鲁莽直率,只想硬碰硬,先前于通道中吃了大亏,此刻这腹地宽敞,足有十余丈方圆,又点了灯,足够明亮,正好大展身手。而若随明不详走出去,在那狭窄通道中受伏,便又不好施展。   果然,对手还带着六张神臂弩。诸葛焉铁掌一摆,怒道:“来受死!”齐子慷身亡实令他心痛,誓要杀光这些蛮贼。李玄燹却是慈眉低垂,梅花扫横在身前,尘尾搭在左臂之上,显得气定神闲。   刺客见这两人模样,知道不可轻犯。眼前是九大家掌门,虽然中毒负伤,个个都有惊人本事,不可小觑。   “唰!”弩箭破空声响起,掀开最后一战的帷幕。   ※   明不详见到了光,就在通道尽头处。虽然微弱,却清晰,那是外头透进来的月光。   天黑了,他估计着,此时应是酉时。   依着李景风留下的记号,他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出路。明不详扶着觉空走出洞穴,外头是个平台,约有一丈方圆,不宽,但也足够两人立身其上。   此时明月当空,觉空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洞穴外的空气自比里头的浊气清爽多了。觉空抬头,见头顶约一丈高处被一块岩石覆盖,往左看去,约两丈处也有一块山壁遮掩。   这洞口距离地面并不远,只是上下左右都有遮蔽,不从旁边攀爬而下根本看不见。在这雪山上,不知这样的地形还有多少。   一丈并不高,由于上边的遮挡宽阔,下边的平台窄小,下来时,从旁攀爬较容易,离开时却不用如此麻烦。明不详纵身一跃,攀住上方岩石,确定岩石牢靠,这才攀到边缘处,双足倒勾,一个翻身上了平台,随即垂下不思议的铁链。   觉空一条腿骨折,颠簸着走上前去,纵身一跃,抓住不思议,明不详随即收起锁链,将觉空拉了上去。   “你去通知铁剑银卫来救人。”觉空道。   “弟子想等杨兄弟和李兄弟。”明不详回答,竟回绝了觉空的要求。   觉空点点头,盘膝坐下,在一旁打座休息。   ※   诸葛焉背上中了一箭,幸好入肉不深,其他大小伤痕他懒得数。李玄燹衣衫多处破损,发鬓散乱,左脸颊上一道长口子,右肩一处深伤,鲜血不住涌出,身上其它地方也是血迹斑斑。   这三十几名刺客里头还藏着三四名高手,料想应该是领头人物。李玄燹手上的梅花扫早已染成一片血红,就像是支巨大的朱砂笔。   有些艰苦,但终究是赢了,三十馀名的刺客,尽数被这两人所歼。   总算要结束了,自被困入密道中,至今也才几个时辰,所有人却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几天几夜的血战,诸葛焉甚至觉得疲倦。   但他是好胜心极强的人,绝不在别人面前示弱。他总要抬头挺胸,告诉别人,他是点苍掌门,是当今最强大的门派之主。他不会露出疲态,他永远站在最前头。而今群敌尽歼,总算能松一口气,可想起挚友身亡,他又不禁凄然难过。   “子慷,我替你报仇啦。”诸葛焉低声道。他是性情中人,此刻不禁泪下,又忙抹去眼泪,只怕示人以弱,跟个孩子似的。他怕李玄燹察觉自己落泪,忙伸手去拔背上的箭,借此掩饰。   “本座帮你。”李玄燹走上前,“啪”的一声,一掌将那短箭拍入诸葛焉背心,直从前胸穿出,箭尖撞上前头的墙壁。一股血箭从胸口喷出,诸葛焉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李玄燹。   李玄燹仍是慈眉低垂,脸上一派温和。她退开几步,竖起左掌,对诸葛焉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随后她寻着了出路,靠着自己的力量,攀上岩顶,回到地面。   “诸葛掌门呢?”明不详问。   “蛮族势大,诸葛掌门不幸牺牲。”李玄燹回道。   明不详陷入沉思,抬头望向李玄燹背影。   不一会,有巡逻的铁剑银卫来到,见到两位掌门,连忙上前迎接。觉空说了还有掌门在里头受困。他们见觉空伤重,一时不敢移动,一名银卫留守,另一名连忙赶回昆仑宫通知长官。   忽又一声轻响,明不详回头,只见又一只手攀上了岩顶。   又是谁上来了?   ※   严非锡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剧烈的疼痛直到他脱险后才有所感,他只觉满脸是血,几乎淹没了他的视线。   若是安全离开,一定要报仇!就算是灭门种,他也要想方设法杀了杨衍,还有帮着杨衍的那两个家伙!   伤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晕了过去,他强打精神,循着记号快步前行。   虽然绕了不少路,但他还是找着了正确的通道。经过必经的大厅时,他见到了满地尸体,当中一人赫然是诸葛焉。只见他瞪大了双目,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诸葛焉死了?那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诸葛焉竟然死了?   严非锡受到极大的震动。这场昆仑共议当真是九大家灾难。点苍、武当,多半还有崆峒,三派掌门都死在这。   不,这未必是坏事,严非锡心想。诸葛然极力想借由和平的方式将诸葛焉拱上九大家共主的位置,若是失败,便不惜一战。华山则是预备厚植实力,等诸葛听冠继任,点苍衰败。   但听齐子慷遗言,诸葛焉似乎有可能改立世子。这可不是好事,诸葛听冠绝对是除诸葛然以外,所有人最希望看到的点苍继任者。   事态至此,战事是否会如预期的爆发呢?   混乱好,越混乱越好。混乱是弱者的机会,是华山的机会。   严非锡没继续分析下去,他还身处险境,浑身是伤。他快步沿着通道走去,经过诸葛焉的尸体时,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好就从那尸身上踩过。   就要出去了,严非锡想。   然后他就听到了后方急促的脚步声。   ※   杨衍全力奔跑,他抓着李景风衣袍,跟着李景风跑。   虽然如此,还是不够快。   李景风本来能早一步拦住严非锡,他熟悉道路,但他终究是耽搁了。他担忧杨衍的腿伤,若全力奔跑,杨衍不仅跟不上,腿伤只怕还会加重。   就在严非锡刚经过大厅时,李景风已从后赶上。他发现了诸葛焉的尸体,但没留意,轻轻一跨便避开了。   要快点赶到出口,李景风心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条人影。   “杨兄弟,跟紧点!”李景风道。   他加快脚步,前方人影也加快脚步。两人差着一段距离,以他轻功,追上严非锡原本困难,但严非锡重伤,又要看记号找路,难免耽搁,李景风趁机拉近距离。   严非锡绕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李景风也见到了微弱的光亮。   出口到了。   如果让严非锡先爬上去,那就麻烦了。受限于地形,他可以站在上面以逸待劳,等自己爬上去时,当头一剑,自己势难闪避。可若不爬上去,严非锡就能逃脱。   有了光亮,杨衍的视野也清晰了,他看到了那条可憎的背影。   “严狗贼!”杨衍怒吼,不知哪来的力气,让他加速前冲。   “杨兄弟,你冷静听我说!”李景风喊道,“到了出口,让我先上,你……”   ※   明不详看见了下一个爬上来人,是严非锡。   此时的严非锡满脸是血,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左边脸颊上被削下一大块肉来,隐约可见其下森森白骨。他也不晓得,他的左耳已被杨衍削去。   他跃起后见着的第一个人是明不详,他立时戒备,这才看见明不详身后的觉空与李玄燹。   明不详显然并不想跟严非锡动手。严非锡的邪恶对他而言太过清晰,他的行为太容易预测,这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感兴趣的人……   杨衍跟李景风是死在里头了,还是还没出来?   严非锡见明不详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忙转身。果然,他看见一只手攀住岩壁边缘。   是那个用剑的臭小子!严非锡想都没想,抢上前去,不等李景风攀上,就要一剑斩断他手腕,让他跌落万丈悬崖。   让他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一条人影从崖下飞起,距离岩壁边缘怕不得有一尺开外,向他扑来。   “严狗贼!”仍是那句撕心怒吼,杨衍一刀劈下。   这不可能!严非锡心头大骇。脚下立身的地面比入口的平台探出更多,所以从上往下才会看不见密道,杨衍是怎么起跳,又是怎么跃出这般大的弧度,世上哪有这样的轻功?   但他真的做到了,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严非锡在这一瞬彻底愣住了。   明不详猜出了端倪。杨衍并不是自己跃起,而是李景风将他“甩上去”。想来该是李景风单手攀住岩壁,杨衍助跑跃出,抓住他另一条手臂,李景风借着这股冲力将杨衍抛投上去,就像抡起一颗绑着绳子的石头般。   但明不详也没想到,相别不过数月,李景风的膂力和内力竟已进展到这般程度,隐隐然已跻身高手之列。这几个月间,李景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杀!”杨衍一刀劈下,使的正是最为熟练的那招“纵横天下”。   严非锡的错愕是致命的,伤势与疲倦已容不下他再次犯错。严非锡横剑阻挡,两横两竖的刀光突破了严非锡的剑网,最终在严非锡胸口划上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太浅了,不够致命!杨衍感受到这一刀的伤害。他没有放松攻势,挺刀就往严非锡刺去。   李景风这才爬了起来,方才那一掷几乎耗掉他全部力气,他得缓过气来才能爬上岩壁。他抬头望去,明不详并未动手,杨衍正跟严非锡斗得火热。严非锡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面对杨衍竟只能勉强格架。   杨衍每招都是拼了命的攻击,每招都求一个同归于尽。除了严非锡的狗命,他什么都不在乎。   至于严非锡……   如果与他过招的人是彭小丐,只怕他早就死了。在他眼中,杨衍就是个贱民,是九大家底下最低贱,最任人鱼肉的那一类,是他最瞧不起的那一类人。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贱民手上!这个信念几乎成了穷途末路的严非锡最后的求生本能。   他不住格挡招架,几乎已无力反击,但他还是死命防守。无论身上的伤流了多少血,无论脸上有多疼痛,他宁可死在蛮族手上,宁愿自尽,也绝不能容忍死在杨衍手里。   与此同时,李景风看见一群人,数量多到他无法算清,里头有铁剑银卫,但不只是铁剑银卫,还混杂着各色服饰,正向这边赶来。李景风知道不能耽搁,猛地前冲,挺剑刺向严非锡。   他这一剑旨在扰敌,他仍希望杨衍能亲手杀掉严非锡。果然,严非锡这一分神,被杨衍一拳打在脸上,李景风趁机将他扫倒在地,喊道:“杨兄弟,下手!”   杨衍双手握住野火,猛地下刺,就要贯穿严非锡胸膛。   “砰”的一声,李景风与杨衍同时被一股巨力推了开来。这力道虽强,却柔和,并没让他们两人受伤,却也救下严非锡。   两人俱皆错愕,回头望去,出手的人竟是李玄燹。她一连两掌将两人推开,护在严非锡面前。   “你做什么?!”杨衍怒不可遏,提刀就要前冲。   “你不能杀他!”李玄燹摇头道,“仇不过三代,严家与杨家的恩怨早已了结。”   “我操你娘的仇不过三代!”杨衍暴喝一声,挥刀就往李玄燹身上砍去。李玄燹虽也受伤,杨衍于她又何足道哉?拂尘一扫就将杨衍击倒。   李景风道:“我不是杨家人,我来!”说罢挺剑就刺。李玄燹拂尘倒卷,卷住李景风初衷,用力一扯。这一扯本拟夺走李景风兵器,但李景风竟尔握得死紧,李玄燹“咦?”了一声,对这少年内力之深厚深感讶异。   李景风却也抽不回剑,当下喝道:“我跟严非锡没有仇名状,为什么不能杀他?”   李玄燹道:“你方才出手帮杨少侠,已是义助,也与他相同,不能杀严掌门。”   李景风不敢置信,饶是他脾气温和,也不禁大怒:“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道理,是规矩。”一直在旁闭目养神的觉空缓缓张开眼,“仇不过三代,这是规矩。”   杨衍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李景风也怒急攻心。眼看援兵越来越近,杨衍和李景风刀剑齐出,刺向严非锡。李玄燹挡在严非锡身前,守得严实,明不详知道李玄燹无意取这两人性命,便没有出手。   十余招过后,杨、李二人始终无法接近严非锡。李景风已是咬牙切齿,杨衍眼看仇人在前却无可奈何,焦躁愤怒步步抬升,直欲冲天而起。   一拨人冲了上来,将倒在地上的严非锡拽了回去。一条人影双手持拐棍,猛地冲入战圈,身法快绝,竟也是绝顶高手。   只听那人喝道:“李掌门且让让,让我来!”   这人出手极快,两根拐棍分击李景风与杨衍面门。李景风最是能闪,头一侧避开,杨衍却是眼看仇人被救,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哪里知道闪避?李玄燹拂尘急扫,卷住那人手臂,喊道:“赵先生,不可!”   与此同时,明不详的不思议也早已甩出,缠住拐棍,杨衍犹不放弃,趁这机会往严非锡方向冲去,那人飞起一脚,将杨衍踢倒在地。李景风见杨衍摔倒,忙抢上照看,明不详也放松锁链,走至杨衍身边。   持拐棍那人甚是纳闷,问道:“在下赵子敬。李掌门,为何拦阻?”   这人就是华山大将中的“双龙”赵子敬,是严非锡此番来昆仑宫的车队总指挥。原来九大家门人听到消息,除了青城跟崆峒铁剑银卫,其余门派都赶上山来解救掌门,几千人挤上昆仑宫后山,当真塞得水泄不通。其中华山弟子见到掌门危急,赵子敬立即抢上救援。   “他是灭门种,你不能动他。”李玄燹道,“这是规矩。”   杨衍转头望去,严非锡已被抬入人群中。他并未昏迷,此刻正盯视着自己,两人目光交接,仿佛连空气中都要爆出火花。严非锡勉力抬手,让周围人退开,只是看着杨衍,过了会,缓缓道:“李……掌门,多谢……救命之恩。”   他语气轻淡,甚至带有一丝狠戾。   他对李玄燹无丝毫感恩之意,甚至对她不早些出手心怀怨恨。他知道,李玄燹之所以插手,是因为有人见到了。她出手维护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规矩,维持这世道的规矩也维持着衡山,维持着她本该到手的盟主之位,还有得到盟主之位后的所有权力。   李玄燹一直都是顺应世情的人,她坚信若想改变这世情,就得先顺着这世情。世情如此,规矩如此,她也就如此,严非锡早就看懂了。   李玄燹不仅该救他,而且早该救他。   杨衍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怕不得有数千人之众,严非锡身旁更簇拥着上百名的护卫,还有这名不知哪来的赵姓高手,知道今日报仇无望。眼看与大仇得报失之交臂,杨衍怒火填胸,愤懑之情不住燃烧,膨胀。   “呃啊啊啊啊——!!!”杨衍压抑不住胸中怒火,狂吼起来,野火狂挥乱砍,左手捶打地面,直打得拳头出血。   为什么?!为什么当他以为自己对九大家的恨意已至极限时,九大家总能让他生出更大的恨意?他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说出这股恨意,说不出口,只能咆哮。   他的咆哮带着哭腔,带着嘶吼,带着人们所能想到的所有声音,所有情感。周围人见他如此狂态,既有同情,又觉害怕。   李景风怕杨衍气急攻心,癫狂自残,忙压住他双手,又望向明不详。猛地,杨衍身体抽搐,翻倒在地,李景风知道他发病,此时此地,更是急迫。   杨衍已经无惧疼痛,但癫症发作时,四肢根本不受控制。他全身僵直扭曲,喉咙里仍是不停嘶喊出声,让那声音听着更加诡异恐怖,宛如鬼啸。听得人头皮发麻,搭配那扭曲肢体,俨然如同怪物一般。   “杨兄弟!”李景风喊道,却不知怎么帮杨衍舒缓痛苦。   严非锡躺在门人带来的担架上,身旁弟子替他包扎伤口,又有大夫替他上药诊治。饶是他重伤如此,看着杨衍受苦模样,竟仍露出讥讽的嘲笑。不愿离去。   赵子敬道:“李掌门,这小子坏了规矩,还想报仇,该当严惩才是。”   李玄燹道:“我没让他杀了严掌门,自然也不会让人杀了他。华山想坏了规矩,我阻止不得,但严掌门在此,他若眼睁睁看着这坏了规矩的事发生,他责无旁贷。灭门无种,那也是九大家共诛的大罪。”   严非锡冷哼一声,并不回话。   一名华山弟子上前,在赵子敬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赵子敬点点头,指着李景风道:“这小子是华山的通缉犯,我们要将他擒捉。”   “他虽有罪于华山,今日终究救了本座与觉空首座,故而只今一日,还请贵派网开一面。”李玄燹道。   严非锡冷冷道:“若我……不肯呢?”   “本座受人大恩,也当回报,衡山今日势要庇护此人周全。”   觉空也道:“本座代表少林撤掉李景风通缉,离开昆仑宫前,李少侠和杨少侠就是少林的上宾。”   他说话向来简洁有力,言出如山。   九大家中,青城门人不在山上,其余八大家,杨衍有叛出武当之罪,然而玄虚生前曾提及不必追究,而且他偷的是掌门金丹,掌门不追究,其他人也无追究之理,再说这群道士也不是这么在意杨衍生死。杨衍与徐放歌有仇,丐帮却与杨衍无深仇,何况掌门还不知下落,此时也没必要趟这混水。铁剑银卫由“熊掌”安启玄带领,他得了二爷三爷的关照,对李景风的仇名状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李景风能瞒过昆仑宫耳目来到后山,安启玄暗中施了不少力,当下也默不作声。   李景风与明不详守着杨衍,听他们说话,只是不理。等杨衍抽搐稍微好转,知道杨衍没危险了,李景风这才对明不详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杨兄弟就这么死去。我将他暂时交你照顾,你若害他,我做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又想干什么?”明不详问。   李景风不答,站起身来,转头望向李玄燹,大声道:“李掌门,你这算是卖我们人情吗?彭前辈不辞危险进到密道中,只为救你们,却换来无端横死,你就这样把这事给揭过了?”   他胸中块垒难平,实在不吐不快,鼓起中气,将这话用内力送了出去,虽不至满场皆闻,也让大半人听到。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竟敢这样质问衡山掌门。虽然这青年怎样也不算无名小卒,终究是杀了嵩山副掌门的人,但这般作为仍可称耸人听闻。   李玄燹并未应声,李景风复又迈步踏前,朗声问觉空道:“大师,您是佛门中人,这就是您的慈悲?明知彭前辈无辜惨死,就因为是九大家,因为是掌门,因为是规矩,便任由这些恶徒残害忠良?”   众人听他连着质疑两位大人物,都不禁鼓噪起来,不住喝骂,声浪几乎掩没整个后山。   李景风面对着人群,望着严非锡,又朝前踏了一步,道:“严非锡,你为一桩陈年旧怨灭人满门,又偷袭杀害来救你的彭前辈,恩将仇报,你算人,还是畜生?”   华山门人脸色大变,碍于李玄燹与觉空面子,一时不好上前制止。   “有人干了这样的事,这里几千人,就没人觉得不对,觉得可耻吗?”李景风再踏出一步。   “你怎知这件事不是彭小丐勾结蛮族?”一名华山弟子喊道。   群众跟着鼓噪,仿佛只要证明彭小丐错了,这个规矩就没错,他们就没有错。   李景风猛地抢上,挥剑直抵方才说话那弟子咽喉,那弟子大吃一惊,惊慌道:“你……你作什么?”他没有继续推剑,只道:“你们能用仇名状杀人,我也能!忠良枉死,天理不彰!一张仇名状,欺凌弱小;一条破规矩,压制良善!这就是九大家!谁受得这般冤屈?我不用少林华山撤掉什么通缉令……”   众人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由震动。有些人早看穿仇名状就是九大家任意杀人的借口,只是不敢反抗。周围声音渐渐小了。   严非锡铁青着脸,李玄燹脸色一如寻常般平和,觉空仍是法眼微阖,似在养神。   李景风双眼凌厉地扫过众人,道:“我,李景风!无门无派!今日今时,对九大家发仇名状!从今尔后,天下无人不可杀我,我亦无人不可杀!”   此言一出,全场震动,连觉空也微微皱起眉头。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对九大家发仇名状,这无异于与天下人结仇,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有人惊叹于李景风的胆气豪迈,也有人嘲笑他愚蠢无知,更多的人觉得他疯颠痴狂,或是哗众取宠。无论怎样,这些人心里都有同一个结论,别说今晚,这人只怕活不到下个时辰。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之际,李景风足尖一蹬,往山下冲去。众人不禁傻眼,敢情他方才慷慨陈词,现在却想跑了?   众人错愕,也不知该不该拦。李景风奔出一段,左足顿地,猛吸一口气,突然又闪电般折回,扑向严非锡,初衷扬起,起手便是那招“一骑跃长风”。   这一剑乃是全力一击,只求逼近严非锡,剑光过处,前方华山弟子如波开浪裂,六七名弟子中剑负伤,其余弟子纷纷被逼开。   赵子敬大声呼喊:“保护掌门!”立身拦在李景风面前。谁知正要接触,李景风猛地又向左扑去。   这方向又似脱离人群,众人被他这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搅得一头雾水。李景风再度转向,往山上奔去。他这番曲曲折折,瞬间已逼近严非锡三丈开外,却是对着山上奔去,而非向着严非锡,虽离得甚近,方向却不对,严非锡身边人纵然戒备,却也没人上前拦阻。   忽然,李景风剑交左手,猛地转头,同时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严非锡。   去无悔!   严非锡瞳孔一阵收缩,猛地拉过两名弟子挡在身前。他不知道李景风要干嘛,他也不知道李景风有一种名叫“去无悔”的暗器,但他两次在这青年面前吃亏,都是中他奸计。这人武功或许还算不上顶尖,但在战斗中机变百出,他相信这次的声东击西绝不是无的放矢,见其手指指向自己,立时拉了两名弟子挡在身前。   李景风一咬牙,只得放下右手,往山上逃去。严非锡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出了一身冷汗。   “追!杀了他!”严非锡高声喊道,说完转头望向李玄燹与觉空两人,冷冷道,“现在不是华山要杀他,是他与华山结下仇名状。首座,李掌门,你们要义助吗?”   李玄燹和觉空未再发话,招来弟子,折返昆仑宫。   杨衍见李景风往山上逃去,又见一两百名华山弟子纷纷往山上追去,顾不得身上难受,颤声道:“明兄弟……快……快去帮景风!”   明不详背起杨衍,也往山上追去。   “你不怪我刚才没帮你?”路上,明不详问。方才杨衍与李景风围攻严非锡,自己若出手,严非锡早已死了。   “你师父在……怎好……让你为难……”杨衍颤声道。   他们还未追至,就见华山弟子纷纷掉头下山,沿途议论。   “操,那个蠢蛋,竟然自己跳崖自杀了!”   “讲得像是多了不起似的,原来是自己想死!”   杨衍吃了一惊。到了山顶,华山弟子早已散去,却不见李景风人影。明不详打听了消息,说是李景风逃到山上,眼看华山弟子追得急,跳崖自尽了。   杨衍到李景风跳崖的地方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悬崖极深,真要从这跳下,只怕早已摔得支离破碎了。   杨衍大惊失色,明不详却说李景风定然有了逃生计划,才会做出如此看似无智的举动。杨衍想要相信,但望着这万丈深壑,要他如何信?   但他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李景风的死只是给他对九大家的恨意再添上无足轻重的一层罢了。杨衍在崖边站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让明不详带他下山。   重犯李景风死于昆仑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他死前对九大家发下仇名状,有人敬佩,有人嘲笑,有人唏嘘,也有人不以为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杨衍拒绝李玄燹与觉空邀他前往昆仑宫养伤的提议,宁愿在后山休息。华山不敢杀他,其他门派也没理由冒着得罪少林衡山的风险去杀他,众人瞧着他犯疙瘩,纷纷走避。   明不详找了树枝,替杨衍把脱臼的膝盖固定住。   “帮我替天叔收尸。”杨衍道,“拜托你了,明兄弟。”   明不详点点头,跟着前来救援的九大家人马进入密道。听说丐帮掌门与唐门兵堂堂主都被救了出来,没有生命危险。   杨衍等明不详回来,等得困倦,不由得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向他走来,他以为是明不详,睁开眼,说了句:“明兄弟……”   “咣”的一声,他后脑遭受重击,当即昏迷过去。明不详回来时,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不见杨衍踪影。   他先是望向山上,又望望山下,最后他望向天,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依旧艳如桃李,暖若朝阳。   ※   点苍、崆峒、武当三派掌门已死,唐绝艳、徐放歌被救出,之后徐放歌力主延迟再议无果,与严非锡、唐绝艳各自回到所属的门派养伤。并未参与剩下的昆仑共议,显然此举与弃权无异。   山上的雪终究是融了,觉空的伤势稍缓。也准备离开昆仑宫。这日,他精神稍健,摒退了周围弟子,一个人拄着拐杖,上了后山。   这场大乱后的清理已近尾声,后山上偶尔仍见铁卫巡逻,他们仍在探查蛮族如何越过天险,抵达昆仑宫。觉空避开了人群,来到一处崖前。   觉空望着远山,也不知几时,李玄燹已站至他身后了。   两人并未交谈,只是并肩看着远方,许久、许久。也不知多久。直到黄昏日落,馀晖照在残存的积雪上。一片黄茫茫的大地。   “天要黑了。”觉空道。   “也会天亮。”李玄燹回答。   馀晖散进,夜幕降临,黑暗中只剩下莹莹雪光。   “我明日回少林。”觉空道,“恭喜。”   “保重。”李玄燹答,慈眉低垂。   ※   “这么空闲,来看妹妹?”沈未辰笑道,开门将沈玉倾迎入房内。   “来看妹妹功夫练得怎样,有没有偷懒。”沈玉倾闲步走入,想瞧瞧妹妹房里有没有多出什么新鲜玩意,一看之下,倒不见什么新的书画雕刻、剪纸陶塑,连筝盒都看似干净,那也是打扫的丫鬟伶俐。沈玉倾掀了掀盒盖,夹缝处积了灰尘,显然许久未取出抚玩,看来小妹这几个月练功,把其余兴趣都搁下了。小妹虽爱习武,但雅夫人向来反对,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专注。   “哥要不要考究考究小妹功夫?”沈未辰笑问。   “你这害人心思,让雅夫人瞧见,又害你哥哥挨白眼。”沈玉倾笑道。他走到柜前,终于见着新玩意。那是两尊木雕,一尊是名英姿爽飒的女子持剑而舞,衣袂飘飘,看来是顾青裳,另一尊则是书生案前持卷,悠然自得,面目栩栩如生,却是文若善。   沈玉倾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默不作声。沈未辰见他沉思,以为哥哥动了故旧之情,也不打扰。   沈玉倾忽地想起除夕的事,问道:“你不是说还要刻尊景风的雕像?放哪了?”   沈未辰默然半晌,道:“刻坏了好几次,就先搁下了。”过了会又道,“哥,景风是无辜的。”   沈玉倾道:“我知道,这事……”青城发了对李景风的通缉,沈未辰始终未曾多问,也不见责怪之意,此时听小妹提起,沈玉倾问道,“你不怪哥跟谢先生?”   “点苍都逼上门来了,就跟哥被抓走那回一样,谢先生虽做得不近人情,但总是对的。”   “总是对的……”沈玉倾心想,如今回想起来,大哥往武当替衡山求票,说是不负君子之托,实则莫不还是为了让天下大乱?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自己,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他的想望?   沈未辰接着道:“谢先生说,这种事在九大家不少见。”她问沈玉倾,“只是我以前都没见着而已,对吧?”   沈未辰是姑娘,雅夫人一心将她嫁入豪门大族,即便是沈庸辞与楚夫人,多少也存着借由联姻巩固与其他们派关系的心思,顶多就是能挑个能心肝侄女看得上眼的对象,于政事上从不让她过问。她年纪也小,这些事落不到她眼里。   但她毕竟聪明,这些事书里都能看着,又怎会妄想现今的世道清平,便无冤屈?只是平时既无所见,无所闻,又对掌门与自己父兄极具信心,只道若有也是少数,从未多想。   可现在她却想,只要有,即便只是一个,那也不该。   沈未辰道:“哥,你以后当了掌门,青城还会有这种事吗?我是说,像卜家、岳家那种事,或者是景风这种事。”   沈玉倾心中一动,正色道:“哥绝不让青城治下有这等事发生。”   沈未辰蛾眉轻挑,抿嘴笑道:“哥想安慰我,尽说大话。”   沈玉倾苦笑道:“也不是大话。君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算做不到,也得尽力去做。”   沈未辰笑道:“那好,哥哥既然有志向,那小妹就来帮忙!”沈玉倾听她说得古怪,还未发问,沈未辰已握住他双手道,“让我进刑堂,我要领职事!”   沈玉倾吃了一惊,望见沈未辰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坚毅清澈,柔荑温软,却握得紧实。他对这小妹极是了解,知道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模样。   “我不要在这闺阁里等着嫁人。”沈未辰道,“刑堂管刑律、治安,我能帮上忙,这也是我想做的事。青城如果出了杜俊这种刑堂不好下手的人……”   “我来杀!”她说得坚决。   沈玉倾相信这是小妹想了许久的结果,太平时节,掌管兵事的军堂无用武之地,以小妹的聪明,其他位置她也能做得好,但她选择了刑堂作为让她一展所长的地方。那是她长久被压抑的本性,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小妹找到了自己想过的日子,那不是在厅堂中指使下人,在闺房里照顾孩子,日日坐等丈夫回来的日子。   “雅夫人不会答应。”沈玉倾道。   沈未辰笑道:“我以后帮哥的忙,现在哥要先帮小妹的忙。你得帮我说服娘。”   “好的不学,学朱大夫给人下套。”沈玉倾笑道,“快放手,都给你捏麻了。”   沈未辰知道哥哥已经答应,笑道:“哥要不帮忙,把你手骨捏碎了。”   沈玉倾捏着沈未辰粉颊道:“威胁哥哥,这是处罚。”   沈未辰呼痛求饶,沈玉倾哈哈大笑。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沈玉倾这才离开。   他接着来到位于长生殿的掌门书房。沈庸辞不在,除了楚夫人与打扫弟子外,平时这里无人敢进。   沈玉倾在门口站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走进书房。他在十几排书柜前依次找寻,来回找了两遍,没找着自己不想找着的东西,这才掩上门,前往父亲卧房。   楚夫人不在卧房,他是知道才过来的。今日新进了一批马匹,母亲一早就领着驾部司去验马,得到下午才会回来。   他在卧房里找了个遍,依然什么也没找着。他稍稍心安,正要离去,又望见书桌。   那是一张大书桌,足有六尺宽,四尺长,八个大小抽屉,紫檀木制,上雕龙凤呈祥图。那是青城的古董之一,放在掌门寝居已有三十余年,仍是坚固如常。   他心念一动,来到书桌前,在书桌下缘摸着一个机括,用力一转,弹出一个暗屉。   这是他小时候,爷爷抱着他玩耍,展示给他看过的机关。爷爷还对他说,这是掌门存放机密要件的地方,以后他有什么秘密也要放在这。只是当时他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   沈玉倾抽出暗屉,里头放着几本书与许多文件,沈玉倾终于在里头找着了他不想找着的东西。   一本显然被多次翻阅,写满批注的《陇舆山记》下册。   沈玉倾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记得,那日父亲亲口说过他没听说过这本书。他将书放回原处,又瞥见下头放着几封老旧公文,其中一封名为“奉查邵阳青萝舫案”,他认得那是刑堂堂主傅狼烟的笔迹。   沈玉倾心想,邵阳在湖南,那是衡山领地,青城怎么管得着?可这确实是傅老的笔迹。   他不由得好奇,打开观看,第一行便是:“弟子傅狼烟,奉查世子沈雅言于衡山地界逼杀青罗舫妓女秦曼瑶一案……”   ※   沈玉倾最后来到大牢,那个曾经关过文若善与朱门殇的大牢。   牢里关着一名青年,那是张青,此时他浑身是血,缩在牢房一角不住发抖。坐在牢外的有两人,一是铁拳门掌门常不平,福居馆一案中,他是仅次于沈玉倾的领导。另一个年轻人约摸三十岁,脸容清瘦,长相斯文,体型却是结实精壮,像是把个文弱书生的头安在个彪形大汉身上般。他穿着一身精致劲装,束袖扎腿短靠,上用金线绣出一幅猛虎伏地势,材质是上好的蜀锦,不免显得浪费张扬。   这是沈玉倾的堂兄沈连云,二太爷的孙子,也是沈玉倾在青城得力的助手之一。在青城,他并没培植过多势力,对一个父亲正当盛年的独生世子来说,雅爷卸权后才是他扶植自己班底的开始,而这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他还没有多少自己人,沈连云是少数他信得过的人之一。   “他全招了。”沈连云道,相较于常不平忧虑不安的神情,他显得有些兴奋。   沈玉倾打开牢门,走到张青面前。张青抬头仰望,身子簌簌发抖。沈玉倾蹲下身来,抚着张青头顶问:“真是你杀了若善和大元师叔?”   张青急忙辩解道:“是掌门……”   沈玉倾捂住他嘴巴,摇摇头,道:“只需说是也不是。”   张青眼神茫然地点点头。   沈玉倾眼中泛过一丝心痛,站起身来。   沈连云问:“杀了吗?”   沈玉倾看见张青惊慌地望向自己。   他迟疑良久,摇了摇头,离开了牢房。   他最后来到钧天殿,青城掌门主持政事的地方,现今由他代掌掌门职权,他一人坐着主位。门外的守卫站得极远,两侧偏厅也没有其他人。雅爷刚去了湖南找凤姑姑,楚夫人还未回来。   这大厅太空旷了,他竟莫名感到心慌。   许久许久之后,远处走来一条人影,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一个点,然后渐渐清晰。他知道是谁,但随着那人逐渐靠近,他不仅没有因此心安,反而心跳更加急促。   守卫没有拦阻谢孤白,他们都受了嘱咐。谢孤白很快来到大殿门外。那该是看得清的距离了,然而门外有光,谢孤白逆着光,模模糊糊,沈玉倾看不清他的面目。直到他走入殿内,走到面前,那模糊的影子才渐渐清晰。   谢孤白真到了面前时,沈玉倾那原本急促的心跳不知怎地就平静了下来。   “张青都招了。”沈玉倾说。此刻他坐着,谢孤白站着。钧天殿的主位并不像真正的龙椅一般将底座垫高,所以沈玉倾是微仰着头对谢孤白说话。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沈玉倾道。   “公子怎样打算?”   “我不要天下大乱,我也不要血流成河。”沈玉倾道,“我希望九大家和平一统,用最少的伤亡,选出一个共主。”   “那是不可能的事。”谢孤白用一种肯定到不容质疑的语气回答。   “景风想只身管尽天下不平,杨衍想杀华山掌门,诸葛焉想成为九大家共主,他们都在做过去想来不可能的事。”沈玉倾道,“我为什么不能做?”   “玄虚道长想白日飞升,明不详想现世见佛。”谢孤白道,“人力有时穷。”   “不是你说的三年,也不是五年,是二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在蛮族再次入侵前。”沈玉倾说着,忽地站起身来,走到谢孤白面前。他两人身高相若,他盯着谢孤白,那双原本清澈纯净的瞳孔此时映着谢孤白幽邃不见底的双眸,竟也深不可测起来。   “你帮我,我才会帮你。”沈玉倾说,“我能从我爹手上……”   “夺下青城。”   ※   后山里两条人影走着,一人脚步还算轻快,另一人却显得有些笨重。细细看去,方能看清那人身上绑缚着另一个人。   “带着这家伙干嘛?”其中一人道。他叫许胜昌,是铁剑银卫东门守卫当中的一员,职事低下,平时低调,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昆仑宫呆不住了,我想回去。”说话的是个女子,月色下隐约可见她穿着一身贴身劲装,身材虽然娇小,但一双美腿匀称修长。   许胜昌在后边看着这双腿,吞了口唾沫,呸了一声,道:“回去?你跟老眼打过招呼没?”   “老眼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跟这小子吗?”   “呸!你口气注意点!”许胜昌骂道,“昆仑宫的职事在我面前做不得准!你爹拜邪神,你就是个盲猡的女儿!娜蒂亚,别真以为你姓王!”   那姑娘正是王红,她吃许胜昌这一顿排头,只得忍气吞声道:“对不住,准什长!”   许胜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没跟老眼打过招呼,没有指令,怎么敢回去?”   “冷龙岭那条路被封了,两边消息不通。老眼跟族长没配合好,把这事办砸了,九大家掌门只死了三个。”王红道,“老眼肯定要找替罪羊,我们去找他,正好替他担罪。”   “怪谁?族长筹划这么多年,甘肃一年才下几天雨,就这么好巧不巧碰着了。操娘的,死了大批弟兄不说,火药也没了大半!”许胜昌道,“你私自回族,族长怪罪,得死!”   王红道:“这小子有大用,带他回去,族长不但不会怪罪我们,还会记我们大功。”   “狗屁!”许胜昌骂道。   两人来到昆仑宫后山尽头,那是一面垂直陡峭的山壁,拔地而起,怕不有上百丈高,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绝壁左侧便是悬崖,已是一条死路。   “这他妈的也太冒险了吧?”许胜昌骂道,“我还背着个人呢!”   “这绝对是大功!若是让老眼知道了,就分了咱们的功劳!”王红道。   “屁!背着这小子走英雄之路?不是送死是什么?”许胜昌似乎不打算冒险,就要将背上的人解下。   “嘶”的一声,王红撕下双腿裤管,露出肌肤丰腴雪白的玉足,又扯开小腹上的衣襟,露出了下半截丰乳。   许胜昌不由眼睛一亮,连背上的人也没放下就扑了上去,王红也不推开他,任他揉捏亲吻,两人身型交叠,喘息声渐粗。许胜昌正要解开腰带放下背上那人,王红却将他一把推开,站起身来。   “霍勋没要着,你要不要?”王红说完,双手与身子紧贴绝壁,左脚往悬崖方向踏去,就踩着仅容脚尖的壁沿上。她垫起脚尖,竟往峭壁左边的悬崖处绕去。   许胜昌被她撩得不上不下,欲火难耐,明知是极度冒险,竟也不管不顾,也学着王红,双手贴在山壁上,仅用指尖抠住岩壁,掂着脚尖,沿着边缘前进。   那山壁从正面看去,或许觉得那是一处无处容身的峭壁,实际上,紧贴悬崖仍有立足之地。   那是一条仅能容下一个脚尖,最宽处也不过半个脚掌的道路,甚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极难保持平衡,甚至也看不清前路,只要身形稍有摇晃,甚至一阵风过,都能把人吹落悬崖。   幸而山壁并不全然光滑,每隔几尺便有几个凹洞,足以让攀爬山壁的人用手指勾着,稳住身形。当然,仍是极度凶险。   那几个凹洞排列虽不规则,位置却相当有序,恰恰搭配着脚下险峻的立足之处,倒像是预先凿下的路径。   这就是蛮族的第二条通道——英雄路——只有最勇敢的英雄才敢走的路。一条沿着悬崖,宽不盈尺的道路,借着一块山壁,将关内关外分隔两头。   王红武功不算高,攀爬得十分吃力,加上雪山长年积雪,平时山路已是湿滑,何况踩在这细窄得连立足之地都不算的路上?只要失足,顷刻便是粉身碎骨,她脸上似乎也露出了懊悔的神情。   许胜昌的武功比她高多了,然而背着一个人,重心更是不稳,不由得暗骂自己愚蠢,色令智昏,竟跟那个白痴霍勋一样,被这骚娘们勾引。   “小心点!那小子要是摔了,你那棒槌今晚只能操石头!”王红喘着气道。   许胜昌骂道:“等会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这条英雄路并不长,只有十丈左右,只是每一步都在拼命。王红几次险些踏空,幸好都及时挽回。   走过这十丈距离,当王红绕过绝壁边缘时,就看到一小块平地——一条从另一端看过来,根本看不见的“山路”。   其实那也不算路,甚至都不能算是能走的“通道”。那是一片满布雪苔,往下延伸的崎岖山坡,宽的地方足有四五尺,窄的地方却不足一尺,望过去断断续续,蜿蜒曲折,不见尽头,随时可能因山崩下雪而阻断。   王红一脚踏上平地,这才喘了一口气,转头望去,真不信自己敢走这样一条路。   接着是许胜昌,他背着一人气喘吁吁地上了平台,忙将背上的人放下。   这平台虽然宽不过六尺,地面又崎岖,却已足够“办事”。他不就为了这个才拼命?   他刚将背上的人放下,正要转身,“啪”的一声,许胜昌只觉得脑门上挨了重重一记,登时昏昏沉沉。   他不敢相信这个盲猡的后裔竟敢亵渎他这个“真信者”!   “啪”、“啪”、“啪”,一下接着一下,打得许胜昌头破血流。   “我爹信的是明教,不是邪教。”王红丢下手上沾满红黄白各种诡异颜色的大石,纤纤玉足猛地一踹,将摇摇晃晃的许胜昌踢下悬崖。   像是被许胜昌的惨叫所惊动,地上那人隐约醒来,迷迷糊糊问了句:“谁……谁在叫……”   王红低头看着那人,笑道:“醒啦,孙才?”   “我……不是孙才……我是……”昏迷那人自是杨衍。他张开眼,似乎听出熟悉的声音,低声道:“是你……王红……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能让你成神的地方。”   ※   那一年的昆仑共议,在点苍、衡山、青城、蛮族等各方算计下展开,却没有谁真正得到全盘胜利。   也正是那一年的昆仑共议,许多人决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命运,也改变了千千万万人未来的道路与命运。   昆仑九十年四月,李玄燹宣布担任第十任昆仑共议盟主。第一个命令发布,便是昆仑宫处地危险,改回衡山公办。   点苍、丐帮、华山三派声明,衡山掌门得位不正,力主再议。点苍、丐帮,陈兵衡山边界。华山直指青城。   天下,再次动荡。   问答   Q:如果没有老严这事,杨衍的人生可能会怎样度过呢?大天使可以大发慈悲给我们描绘一下,就当是福利美梦吗?   A:   他有大侠梦,父母会阻止他加入门派,同时将身世说明。   之后他对九大家会幻灭,小概率他会安心当木工、种田,过平凡的一生,极可能被父亲打工的那户人家的大小姐看上,来一段强迫入赘,抵死不从,你追我闹的剧情。最后或许也会娶了大户人家女儿。发现自己当了姐夫的上司,天天给姐夫小鞋穿。跟姐姐吵十年架之后,突然发现两人感情还可以。   有极大的可能,会低调学武,然后领不了侠名状。成为当地喜欢管闲事的乡里名人。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学会武功,但隐姓埋名,等父母死后出来当大侠杨衍。作为第四代,严非锡不能对他动手。也无关株连。但会由于管太多闲事导致被门派仇杀。然后成为亡命之徒。以他的性格加入夜榜的可能性很大。   Q:彭镇浩后来还有再见过白若兰吗?在大天使看来,那段爱情故事更像悲剧还是闹剧?   A:有,但内容不好说,这段爱情更像闹剧,但也开启了彭老丐的道路。   Q:白若兰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彭老丐?不选择嫁彭老丐?如果她遇到的是成名后的彭老丐,这段情缘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局吗?   A:自己已经带了小狼狗出来,她对彭老丐不是没心动。只能说她更爱小鲜肉。再说了,在彭老丐的大侠光辉面前,白若兰也觉得惭愧,只好说你值得更好的。   如果她遇到的是成名彭老丐,或许两人成事的几率高些,这姑娘很贪心的,逃走还带了两千两,这在天之下的世界可是巨款。不过难保她不会偷人就是了……所以,情缘这种事情,祸福难料,祸福难料~   Q:三爷最后一次见他的“彭大哥”是什么时候?老丐还记得三爷这个忘年之交吗?   A:彭老丐封刀后去见过三爷,大概在十几年前是最后一次,封刀后的彭老丐是完全自由的,爱去哪去哪。不过也老了不少。   Q:朱大夫三十好几了,漫长的旅途中有没有遇到过真心相爱的女子?他对爱情以及成家的观念分别是怎样的呢?   A:当然有,这个……嗯……剧情中有伏笔。朱大夫对爱情与成家的观念?他浪荡惯了,对自己的生活还挺满意的,这几年都没想过要停止流浪。所以对成家这件事有些抗拒。浪子性格,不太会被什么东西给绑住。又不想辜负别人。所以会尽量闪躲可能的爱情。除非闪不掉。或者自己真不小心动了心。   Q:谢先生三十了,漫长的旅途中有没有遇到过真心相爱的女子?他对爱情以及成家的观念分别是怎样的呢?   A:怎么跟之前差不多的问题,为何不一并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感情不是他目前考虑的事情。所以不会去想。他与朱大夫相同,之前都在流浪,可他又与朱门殇不同,朱门殇多情,谢孤白冷情。朱门殇爱管闲事,容易扯入纠纷,谢孤白则偏向冷眼旁观跟观察情况。艳遇自然就少。   Q:文公子快三十了,漫长的旅途中有没有遇到过真心相爱的女子?他对爱情以及成家的观念分别是怎样的呢?   A:怎么爱情三连发阿,凑一起问就行啦!!!   文公子流浪也才两年……又跟着谢孤白到处乱走。没遇到过很正常吧。文公子比较随缘一点,他有挺强烈的浪漫情怀。他不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不然以他年纪早就成亲了。他会偏向找自己看上眼的。然而年轻时都忙着写书去了,耽搁了婚姻,后来失志,更是无心爱情,然后就……没了。   Q:怒王故事里面,先替怒王镇守京城、后率九大家支持怒王的马文涛,被四大家围攻身亡的最后一个军阀左亮弼,这两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是不是都有伏笔故事后面会讲呢?   A:请继续收看天之下……   Q:怒王到边关,选择先打尤长帛,后打蛮王,这是典型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做法,要么是自认为自己的实力强大到两边都能搞定,要么是觉得自己跟尤长帛实力悬殊能速战速决,否则无异于卖国行为,当时是怒王对敌我实力判断出现了误差,还是跟尤长帛沟通好了演戏给蛮王看请君入瓮?   A:   战略判断,先打尤长帛,以长城之险对抗蛮王是个战略。又或者兵临城下,逼迫尤长帛投降也行。如果让蛮族先取得长城,地利就不在自己这边。这是他的战略考虑,是否正确不予深究。尤长帛会不会投降,也不予置评。   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先打对,后打对,谈和对,还是不谈和对,历史上大部分后人认为愚蠢的失败,有时只是因为对当事人与当时局势不够了解,例如上党之争,不少史学家觉得取上党是赵国的失策,但放弃上党,秦国就不灭赵国?以上党的战略重要性,能容许赵国放弃?假如当初赵国真放弃上党,然后被秦灭国。后世史学家也许就会事后诸葛亮说:“赵国之亡,亡于不取上党。所谓天予不取,反得其疚。”   说起长平之役,我们都说赵王笨,赵括蠢,但可知当时赵国国力禁不起长期损耗。不得已而必须换下廉颇,廉颇又是如何不得已用了这个战略。而秦国又是如何倾尽全国之兵打这场战役。而如果不是赵括被流矢射死,长平之战是有可能由赵军获胜或者恢复僵持局面。淝水之战前,谁又知道符坚会大败?赤壁之战事后所有人都能嘲笑曹操冒进,但天知道他如果等个三年再打,会不会东吴早已稳固,当初如果孙权多怕一点点,听了议和派的建议,三国早就统一。而如果晚几年再打,会不会像是后来曹操取得汉中后,因为没继续入川,致使刘备坐大,反被他夺走汉中?   每一个决策背后带来的历史变化都是无穷无尽,每一个可能抉择背后牵扯到的都太多。诸葛然不能知道他绸缪多年,最后反害死他最亲爱的大哥。谢孤白没料到引祸杨衍会造出一个萨神。沈庸辞没想到他指使夜榜杀一个掌柜,会整出个莫名其妙的李景风。严非锡更没想到,他当初要是一个转念,听了严烜城的劝,不要去灭人家满门,天之下就写不出来……   指挥若定,谈笑风生,必胜之战,在历史上少见,在天之下也是少见。一场必胜的战役,都可能会因为你不知道的因素打到输掉底裤。一个分头包围的必胜战略,都可能因为一场山崩或大雨被打到全军覆没。   战场上,并非预先判断会赢于是上去打就真的必赢,敌军又不是笨蛋,肯定也会准备一个能求胜的策略去想办法打赢这场仗。然而诸如“我知道你想干嘛”“我知道你知道我想干嘛”“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想干嘛”……套娃式的权谋我也写得很腻了。历史上料敌如神的事迹会被记载下来,是因为料错的都死了……这是生存者谬误。   胜负不由众寡,成败只在须臾啊~(摇扇)   Q:一百年前,怒王平定天下,他手下将军选择把京城交给衡山掌门定闻师太,天下九分,一百年后,天下将再次趋向统一,而最后一任昆仑盟主又是衡山掌门李玄燹,这是不是大天使故意安排的结构?   A:我没说李玄燹是最后一个盟主……我什么也没说。   Q:目前看来,华山掌门严非锡杀尽杨衍一家可能会成为天下大乱的导火索,而一百年前,从蛮王手里带回怒王尸体的正是华山掌门李疏凉,但有另一种说法,就是怒王是被九大家的人阴谋绞杀的,那是否李疏凉也是当年最狠的那个人?华山就是九大家中的一把利刃?   A:这肯定不是,一百年前的人与事,不会每件都跟一百年后相同,一百年前少林还没有俗僧呢……还有,我觉得你想套我泄漏剧情。   Q:华山虽然传贤不传长,但依然是家天下,严非锡很明显要华山下一任掌门还是他某个儿子,而他的位置是否来自他的父亲?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是严家当权之后的规矩,还是华山一直以来的规矩?   A:   九大家创立之后,渐渐形成的规矩。华山在发现势力不如人之后,在孤坟地上的争执又落于下风。要不是少林当时都是些慈悲为怀的正僧,可能早就一巴掌把华山扇倒摁在地上摩擦八百遍了……于是有了示强与人的作法,强硬凶狠的态度有助于维持他们的势力。   华山本来不是家天下,后来才是家天下。怒王之战到九大家成立,中间有间隔三十余年。这时已经是严家掌权了。   Q:李疏凉当年失踪,无后,是否跟严非锡的祖上有关?他是被灭口了吗?   A:这历史还有待挖掘……   Q:怒王是少林派出身吗?他的横死是否跟少林神功洗髓经在他身上有关?   A: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没错,当年也是经历了许多奇遇。他是战死,不是横死,虽然死因众说纷纭。   Q:为什么一百年前的衡山掌门有定闻这个道号,而李玄燹没有?因为她其实没出家只是奉道吗?什么叫奉道?   A:玄燹其实是她的道号啊。但她没出家当尼姑,奉道是指终身不婚、不子、无身后财。基本取材自北方的“独行道”,可以搜索一下这个词的意思。   衡山规定掌门要奉道,是不希望以后出现家天下的掌门,让每任掌门都能择贤授位。要以奉献的精神为衡山服务。   Q:一直好奇杨衍的绣花针球,绣花针短而细,韧性和弹性很强,而且表面光滑,想弯到相互勾连成球的状态其实很难的,尝试过,没有老虎钳子之类技术上基本不可能做到。这里是想表现杨衍其实已经有很好的内功基础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还是说那个时代的针其实很软,而且很长,不像现在的合金钢针?由此可知,天之下的时代,肯定不是石器或者青铜器时代,是铁杵可以磨针的铁器时代吗?   A:当时的治金技术没有现代的好,一般店铺的绣花针不会有这么强的韧性。   Q:衍变篇刚写完杨衍的仇恨,就讲了一个朱门殇放下仇恨不报仇的故事,作者是否是想暗示杨衍在报仇这件事上的另一种可能性?   A:算是,也不算是。朱门殇放下有朱门殇放下的理由,杨衍放不下有杨衍放不下的理由,天之下是众生相,本来就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造化,各有各的性格与抉择。   Q:杨衍灭门时受了很重的伤,眼睛20年失明,就仿佛给他上了一个倒计时的钟,患了看见女人裸体就抽搐的癫痫,脸上有刀疤,后来好像朱门殇觉得他的病又加重了,不到20年就会失明,然后又因为吃了玄虚的丹药间歇性犯病,他的寿命或者失明的时间会缩短吗?这小孩除了红眼可被当作神号召蛮族之外,他还有没有别的能力加成?不然觉得他的路太难走了!   A:其实每个人的路都很难走。多难走的路也要走下去,这就是人生。   Q:彭老丐得的是阿兹海默综合症吗?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呢?真的只是偶然只是意外吗?   A:八十几岁人了得这种病不意外吧。诸葛然他娘还产后忧郁症……   Q:严非锡从一出场就不在乎草菅人命,自己两个手下在丐帮直接牺牲掉,第一部 完结的时候又直接当众拉两个手下垫在自己身前,防止李景风放暗器,对自己亲生儿子当人质都毫不在乎,而且他从来不瞒着众人,这些事都是当众做的,按照常理,他很难有忠诚的手下吧?有没有类似生死符那样可以控制下属的药?华山又是九大家中比较弱小的,不会是因为高薪而留住人,那华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效忠,有像方敬酒这样的死忠?难道真的就只是离家近?会不会太搞笑了点哈哈哈   A:张飞常鞭达士卒,又令在左右……他还是车骑将军……吕布夺高顺兵权,遇到战争时又让他统兵,而顺终无怨言。比老严残暴的人历史上多了去,就算臭狼都会有大批追随者。军阀时期更是不少草菅人命的大帅。也没少了追随者跟忠心的部下。相信我,按照常理,老严他还是会有成堆忠诚的手下。   Q:杨衍在彭老丐那里的时候,有一段描述是,这是杨衍第一次向别人提起灭门的事情,但是在这之前,朱大夫很明显知道杨衍那个刚周岁的弟弟的事情的,那么朱大夫是如何知道的呀?   A:杨家灭门的消息早就传开了,朱门殇猜到了杨衍的身份。杨衍才开始说自己灭门的事。   Q:还会有篇章专门讲述彭老丐的一生经历吗?作为昆仑历史的亲历者,旧时代的最后一个侠,老丐一生中经历最惨痛的是什么事情呢?对他自己来说最难忘的又是什么事情呢?   A:会有。但未必是以主角身份登场。他这一生行侠,有些事情甚至会影响到未来局势的。   Q:彭老丐既然对九大家花式吃人的真相这么了解,那他可曾动过李景风这样的以武犯禁不与权交的念头?   A:他出身彭家,又当了丐帮弟子。性格也与李景风、三爷不同。他们是否有过那样的念头?或许有也或许无,李景风的想法也未必比他们更好。书里写的,李景风自己说了:这世上有了三爷,就不需要另一个三爷。我要走自己的路。   他是因为这世上有三爷,又有了不同的历练。走了另一条路而已。   Q:很喜欢朱门殇朱大夫,他在衍变篇和唐门篇就是舞台上那最闪亮的崽,可是为什么后来就感觉光芒渐渐消失不见了呢?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为人作风,还是他的风采被其他的人物抢走了?朱大夫是成长型角色还是成熟已定型?他会有自己的人物弧光吗?   A:   未来朱大夫会有他自己的高光时刻,但他的人物接近成熟定型了。改变的幅度不大。他会有自己的人物弧光。但显然跟其他主角不同就是。   他性格上的光芒一直都保存着,只是随着故事推演,这本书里头值得注意的角色逐一浮上台面。比起衍变篇时,吸引眼球的角色多了。就感觉没那么亮。其实只是周围环境亮度提高了而已。   再说,他几乎每次出场都有亮点,例如跟小小斗嘴,被小小欺负。开黄腔,开嘲讽,被群嘲。   信口雌黄。然而真到关头时,又能展现世故的一面。我觉得挺好的。   Q:心里有个疑问,唐绝艳不是天之下女性的第一主角吗?记得大天使说过她可能比朱大夫还更重要,那为什么感觉她在第一部 里面戏份好少而且对主线故事也缺乏影响力?似乎戏份还不如沈未辰和顾青裳多?   A:唐绝艳是啊。但没说其他人不是啊。第一女主为什么只有一个人?XD   天之下所有主角(不分男女)认真说,没有谁是第一主角。她的故事又还没到。不急啊。   而且说不定看完天之下,大家会说:我心中的主角是XXX。另一个人会说,我觉得主角其实是XXX才对。甚至主角是XXX都可能。   Q:翠环和彭老丐年轻时候到底有没有一腿?太想知道了   A:估计彭老丐都不知道,翠环当然知道,但她不会说。那我知不知道?呃,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Q:王红是不是故意写得跟杨珊珊一样的脾气性格?是冥冥中的天(作)意(者)安排她代替姐姐来继续“欺负”杨衍的吧?重看衍变篇,感觉好伤心又好温馨哦,虽然杨衍骂王红是贱人,但两人互扯头花撕打成一团的时候,总觉得他内心深处是不是已经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姐姐?   A:   此时的杨衍应该还没从王红身上看到姐姐的样子。但王红跟他姐姐是有些类似之处的。是不是故意的?其实是王红用她的美腿勾引我,然后拿了自己的人设,要我照着写。   Q:灭门后,杨衍对姐姐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姐姐对杨衍又是什么样的心态?明明很爱弟弟但就是喜欢欺负他?   A:爱多于恨。他对另一个刚出生的弟弟可就疼爱得紧。杨珊珊真的只是喜欢欺负杨衍而已。她本质上还是看重这个弟弟,但她比较自我中心。什么都习惯想着自己,家里本来是她最小,有了弟弟之后,就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威权,而杨衍又是叛逆性格,时常顶撞,她一不高兴,就更想欺负弟弟。久而久之养成习惯,想改也改不了。但本质上还是爱弟弟的。秦九献骂她弟弟时,还被她斥责了。   Q:大天使有没有计划给杨景耀立传?杨景耀除了武功不如彭老丐以外,是否也是担得起彭老丐这般侠名的一个人呢?   A:目前没想到,但可以考虑。顺便补完少嵩之争的剧情。   侠是很多的,这世上不是只有几个好心人,而是有许多的好心人,只是那些事情未必出名,无法广为流传而已。   Q:严非锡的老婆还健在吗?会出场吗?她可能是个怎样的女人?   A:健在,请继续收看天之下。我觉得这问题是想骗我剧透。   Q:曾经照顾过杨衍的珠儿还会有戏份吗?她还会跟杨衍有交集吗?   A:请继续收看天之下。   我怀疑这个问题跟上一个问题是同一个人发的,目的是想骗我剧透。   Q:感觉身边大部分读者都不喜欢杨衍,大天使是否故意要写一个不讨喜的主角?是否会介意读者因为不想看杨衍而放弃看天之下的开头?   A:   毕竟还是有喜欢杨衍的读者。既然说是写众生相,众生人人可爱,反派人人可憎,主角人人讨喜,这得多无聊……假如不喜欢杨衍可以看沈玉倾,富贵跟老谢目前戏少可以看景风阿,要不然看小明阿。还不喜欢,那看看小小、绝艳。都不喜欢,还有很多其他要角阿。我写这些多样化的角色,大伙别尽盯着不喜欢的瞧。   每个角色都有支持的读者跟讨厌的读者。如果介意这个问题,这本书没法写下去……   其实,讨喜的人物我写很多了,我想写的是复杂的人物。那会包含不讨喜的一面。   Q:大天使,感觉雅爷夫妇都不喜欢沈玉倾,小小怎么跟哥哥玩在一块?有被爹娘阻止过吗?   A:小时候肯定也阻止过,但他们兄妹投契,阻止不了。再说雅爷夫妻非常疼女儿,也就由着女儿去了。   Q:三爷周围的人会在意他不洗澡吗?如果在意,他们会怎么逼三爷洗澡?像是三爷跟楚夫人一起冒险的时候,或者是一起长大的二爷他们……   A:   小时候二爷有个绝招,就是偷偷提一桶水直接从三爷头上淋下去。这长期以来培养了三爷对于背后偷袭的警觉心,对于他武功修炼有不可或缺的影响。之后随着三爷武功逐渐超过二爷许多,这招渐渐失灵。此时朱爷长大了,身份也提高了,就会想方设法让三爷洗澡,通常是连哄带骗。   至于他跟楚夫人冒险的日子,诸葛然不是这么在意,楚夫人大概就是皱眉摇头保持距离,还有不停抱怨。   Q:九大家之中可以联姻外嫁的女弟子数量最多的是衡山。是否衡山的关系网可以靠外嫁弟子铺得很开?衡山弟子在九大家中受欢迎吗?   A:受不受欢迎,要看你依附的是谁,背后靠山是谁。你是掌门的徒弟,价值才高。你是副掌门的女儿,价值也高。如果是衡山治下大门派的女儿,稍有价值。你只是一个普通门派的女弟子,毫无价值。   最起码也要像楚夫人一样,是个大门派的重要弟子,才有资格嫁给当时还没当上世子的沈庸辞。   Q:我想问问九大家治下、各家妓院的妓女从业10年后结局最好的和最差的是哪家?   A:衡山应该最好,毕竟需求高。最差会是华山崆峒。地理穷,很难有好日子过。   Q、请问点苍和崆峒的世交是怎么回事?齐子慨和诸葛然的关系、齐子慷与诸葛焉的关系是类似的吗?   A:他们不是世交,故事中大概可以看出他们是某次偶然机会彼此结识,更从故事中的线索可以推出……哎,不就是当年楚夫人与诸葛兄弟一起旅游,到了崆峒,认识了李慕海,发生了一些事吗?也就这件事让他们互相认识成为好友。此后持续结交。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