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雨杀 作者:清寒   内容简介   暴雨夜连环杀人,蛛丝全无;暗战中谜雾重重,谁是赢家?   滂沱之夜,《雨杀》为你追踪幕后真凶!   主要人物表   高翔:刑警;   郑德:刑警;   魏虎:刑侦技术大队的大队长;   武少强:刑侦副局长;   孟奇:年轻刑警;   仝思雨:20岁,经济学院金融系二年级大专生,长风街玉顶公园雨夜案受害者;   马裴:仝思雨案报案人,秋叶小区的业主;   林巧珠:三陪小姐,三年前长风街玉顶公园雨夜命案受害者;   孔川明:当年负责林巧珠案的警察,已去世;   瘦猴马六:长风街附近活动的小偷,消息灵通;   葫芦:黑道混混,林巧珠当年的相好;   张柳:三陪小姐,和林巧珠是一个村子出来的;   玲玲:三陪小姐,和林巧珠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已过世;   赵小玉:三陪小姐,和林巧珠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已回老家过日子;   黎军:高翔的干兄弟,天成集团保安队长,因一起内部盗窃案找高翔帮忙;   陆天成:天成集团老总;   吴满江:天成集团保安副队长,刚刚被开除;   亮子:天成集团线路维修人员;   姚丽:黎军妻子;   叶子:姚丽的远房表妹,与高翔一见倾心;   小柯:叶子好友,医生;   袁媛:叶子朋友;   丫丫: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在雨夜被害于原红岭机械厂筒子楼的家中;   谷新方:被害人丫丫的父亲,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   林雅:被害人丫丫的母亲,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   莫老头:原红岭机械厂筒子楼看门人;   谭老四:原红岭机械厂筒子楼住户;   刘奇:原红岭机械厂筒子楼住户;   赵建国:原红岭机械厂筒子楼住户;   周大洋:原红岭机械厂工人,曾和谷新方打过架。 第一章 雨在哭   凌厉的闪电劈裂夜空,进射出耀眼的光芒。紧接着,惊雷冲破云层,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雨幕倾天而下,疯狂、躁怒地吞噬了城市的轮廓。黑暗城市的大街小巷,顷刻便被暴雨淹没。地面上的雨水迅速汇聚成势不可当的潜流,毫无规律地冲击着马路牙子。更多的雨水砸落下来,更多的不安在水面上跳跃、欢腾。昏暗的路灯在瓢泼的大雨里闪烁不定,穿过雨幕,只剩幻影。   夜,在暴雨的奇袭下彰显出可怖的狰狞。   街边建设银行自动取款机的门厅里,灯光忽明忽暗,暴雨的奇袭严重影响了电压的稳定。灯光闪烁之际,一个瘦弱的女孩扒着门厅的玻璃窗焦急地张望。她在等待雨停,她已经等了将近一小时。   一小时前她还在闷热的大街上闲逛。无照经营的烧烤摊儿把整条街都搞得烟熏火燎。赤膊光脚的男人们散漫地坐在小木凳或路边的水泥台上,有的吃肉,有的抠脚,天南地北地胡侃瞎聊。时不时会有放肆甚至粗野的笑声在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女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活动腿脚。孩子们在附近奔跑。偶尔会有高低不同、粗细不等的声音冲孩子们喊,别跑远,该回家睡觉了。   女孩沿着大街走,一直走进了街边的公园。公园里有老年秧歌队,有不分男女老少的交谊舞派对。吹拉弹唱的声音沿着环城河水飘出去老远老远。   所有的景象都在大雨倾天而下的瞬间烟消云散,附近小区的居民熟练而快速地各归各家,摆摊设点的小贩们也如同泥鳅,眨眼便从雨水里滑脱了踪迹。   X市的这个夏季,雨水意外地丰沛充足,城市气候在燥热和急雨间频繁切换。   女孩跑出公园,跑过马路,冲进了建设银行自动取款机的门厅。她看着在雨地里快速奔跑的人群,想到了海底的鱼。她暗自有些得意,她觉得自己是应变最快的,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最安全的落脚点。她也有点儿奇怪,有点儿诧异,后来居然没有一个人再像她一样跑进门厅。如果不是有事儿,也许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宁可被淋湿,也不会在里边逗留吧?也许。   自动取款机上方的电子信息屏一遍遍滚动着即时时间。北京时间22:17。   女孩再次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漆黑的显示屏提醒她手机已经没电了。她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没有雨具,门外的暴雨依然咆哮不止。她扒着玻璃窗,心中越来越忐忑,为孤零零地待在一间没有其他生命存在的灯光恍惚的门厅里而忐忑,为周遭浓重的漆黑以及暴雨背后的万物沉寂而忐忑。   她开始盘算离开。可以乘坐的8路公交车晚上十点就收车了,出租车是不可能在快要没膝的雨水里行驶的。好在路途不算远,她本来也是沿着大街走来的。现在,如果她不走大街,而是从马路对面的公园斜向东南插过去的话,十一点她应该可以赶回去。她必须赶回去,否则,今夜她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她走出门厅的大门,暴雨立刻打湿了她的身体,路面上像小溪一样奔流的雨水阻止了她的脚步。   她重新退回到门厅里,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刚刚浸湿的鞋子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暴雨没有减弱的意思,灯光闪烁得更加频繁剧烈,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到了22:26。不能再等了,她再次走出门厅的大门,做了一个深呼吸,艰难地踏人了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她在暴雨和潜流的夹击下艰难前行。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前途是无边的黑暗,身后刚刚蹚过的地方重被暴雨吞没。取款机门厅的灯光彻底消失,整条长风街陷入了断电的黑暗,除了往前走她别无选择。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她在暴雨的罅隙里听到了超出自己步速的蹚水的声音。她一惊,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只有雨水的砸落和翻滚。她徒劳无益地抹了一把脸,更密集的雨水砸在她的脸上,覆盖了她的眼睑。她大声唱起了歌,继续前行。含混的歌词和颤抖的曲调在狂躁的暴雨里细若游丝。“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急促的膛水声再度响起。她停下,声音就会消失。她再次前行,声音就会再次出现。停下,消失。前行,出现。她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急流中的小腿,每迈出一步发出缓慢的“哗——啦——”声,她嘤嘤地哭了。   当她从雨水里拔出双脚,连滚带爬登上一级高台的时候,急促杂乱的“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声不再寻求她脚步的掩护。它们像浮出海面的恶鬼的足音,在看到逃生者登上陆地的一瞬间完全脱离了鬼符的困束,迫不及待地尾随而来,直抵她僵直的脊背。然后,它们再次消失在她的身后,更准确地说是消失在她的耳根。她像脱了魂魄的虚壳,全然分不清黑暗和恐惧。她又哭又笑,又哭又笑着慢慢回头,慢慢回头,如同一具战栗的僵尸。身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她终于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干号。凌厉的闪电划破黑暗,天幕上留下一道刺眼的伤口,在刺眼的伤口中,一张没有五官,只有几个黑洞的平板的脸在滚雷的轰鸣声中蓦然凸显。她忘记了呼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睁裂了惊惧的双眼。随着一道鬼影的挥动,她的头顶飞出一道红色的拱桥。拱桥迅即在暴雨中崩塌,无数殷红的碎片,像死蝶的残骸,纷纷坠落在积水中,打起一个个红色的飞漩,而后便被积水大口大口地吞噬。她如折翼的飞鸟,伸展开双臂挺立了片刻,就沉重地摔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午夜时分,雨从可怕的倾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泣诉。积水不再蛮横恣意地胡乱冲撞,更多时候,它们犹疑地原地打转,隐忍难发,不知所措。下水道早被急雨灌饱,陈旧的下水道出口翻卷出浑浊与恶臭。像一个久患胃病的老汉,不停地嗳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散发着酸腐。   电闪雷鸣从来不会影响高翔的睡眠。高强度的工作之后,他总是沉睡得如同天真烂漫的婴孩。高翔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他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号码,迅速接通。   “喂,郑德,哪儿啊?什么情况?”说着,高翔已经起身跳下床,脱掉睡衣,换上了T恤衫和长裤。   早晨7点03分,这个时间郑德来电话,除了有案子发生,不可能是别的。果然,郑德在电话里直奔主题,向高翔简单介绍了案情。凶杀案,死者青年女性,头部有致命伤,尸体位于玉顶公园中心广场的汉白玉雕塑下,是否就是中心现场有待进一步勘查。   二十分钟后,高翔已经站在了长风街玉顶公园的汉白玉雕像下。玉顶公园位于X市西北部老城区,依南北走向的长风街临街而建。公园南侧是废弃的红岭机械厂。工厂连续多年亏损,去年年底宣布破产。厂区已被市政府正式立项,年内将进行全面商业开发,以配合长风街西侧商业区建设的全盘规划。公园北侧是与长风街垂直而行的普运路。东侧是环城河,河上有石桥,河对岸是大片的住宅区,既有正在兴建的新型楼盘,也有陪伴了这座城市几十年的老宅区。红岭机械厂的宿舍区也在其中。   公园绝大部分是绿地。外围,茁壮的冬青和茂密的法国梧桐交织出一条绿色环带。时逢夏季,梧桐树筋骨舒张,繁枝错落,硕大的阔叶捧出大把大把沉甸甸的葱郁。挺拔的树干撑起遮天蔽日的绿色巨伞,“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气象轰轰烈烈,开放式的公园便俨然有了一道绿色幔帐。幔帐里面,草坪软软,假山、凉亭、石凳、长椅点缀其间,大大小小的月季花坛星罗棋布。公园正中,有一小片广场,供市民休闲娱乐。   广场中心矗立着一座汉白玉雕塑,最底部是大理石平台,其上是两米高的四方汉白玉基座,基座上端立着一个扛着水罐的少女。雕塑取材于法国文艺复兴时期最著名的雕塑大师古戎为“无辜者之泉”创作的浮雕。少女风姿绰约的身体呈反S形,右臂屈肘,擎托着肩膀上的水罐,左臂贴着少女清秀润泽的面颊高抬,绕过头顶,回扶右肩上的水罐。这回扶似是而非,似有若无。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横生了一条优美的曲线,强悍的力量便被微妙的手臂曲线和少女宁静多情的神态弱化成了一种美轮美奂的节奏。越过光滑如玉的颈项,少女丰腴的胸腹受手臂牵引而微微左倾,圆润的胯部则无限美好地向右突出,右腿协调地内敛直立,左膝略屈,赤裸的左足如同一枚饱熟的新桃轻点在地面上。少女整个体态线条圆润丰满,宁静里包藏着款步而出的悠远遐思。半透明的衣衫对少女的体态起到了精彩绝伦的衬托作用。它薄纱似的紧裹少女丰腴迷人的身体,衣褶细腻流畅,似水流波地将少女凹凸有致、婀娜秀逸的身形勾勒得妙曼之至。交织在少女身上的青春活力与成熟甜美纤毫毕现,咄咄逼人。相比安格尔的“泉”,高翔更欣赏古戎的表现手法。那种更原始更自然的追求,那种力与美的巧妙结合,那种含蓄而不刻意的羞怯,甚至那薄纱似的衣衫对美的欲盖弥彰,都将女性微妙神秘的心理意向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让人捉摸不定,浮想联翩。   然而此刻,在这座散发着古朴与纯美气息的雕塑下,一具破败的女尸赫然仰躺在汉白玉基座下的大理石台阶上。   尸体苍白、冰冷。散乱的长发在湿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扭曲、铺张出玄幻杂乱的图形。年轻的脸被雨水冲洗得分外干净,看不到一点血迹,只有冰冷的身体提示了生命的终结和死亡的真切。死了的女孩,圆睁的双目里依旧残留着死前的惊惧和绝望。赤裸的姿态决然粉碎了身体的尊严和羞怯。破碎不堪的下体,没有血,只剩下苍白的、惊心动魄的皮肉翻卷。血泊早巳被雨水进行了彻底的清洗。短暂积存于尸体和汉白玉基座之间的雨水不断地从死者的身体下面缓慢渗出,挂带着游丝般的浅淡粉红,沿着大理石台阶,一直向下流淌,细密无声,而又绵绵不绝。   汉白玉雕塑中的少女神情永远宁静多情,她肩上的水罐倾倒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甘泉,香醇而清洌。那是人类发端的源泉,亦是人类得以繁衍的给养。而此刻,它正瓢泼着脚下死去的女孩,清洗她破碎的尸骨残骸,以及无法言说的恐惧、绝望。人类用智慧的手创造美好,又用罪恶的手制造创痛,这是一种极端残酷的对比。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尸体是玉顶公园附近小区的马老先生发现的。清早6时左右,马老先生像往常一样早起。雨还在下,不能进行其他晨练,马老先生决定散散步。一夜暴雨,路面积水较多,平日热闹的公园这时空无一人。马老先生打着伞,寻着草坪间的小径来到广场,一眼就看到了赤裸苍白的女尸。老先生吓坏了,他拨打了110。   巡警赶到现场后立刻意识到案件的严重性,他们一方面迅速保护现场;一方面向市局指挥中心作了报告。   郑德当晚夜班,接到指挥中心的指示第一时间赶往案发地点。高翔赶到的时候,郑德已经做完了对马老先生的询问笔录。他记下马老先生的电话后,考虑到老先生受到了惊吓,安排一个民警送老先生回家。   高翔和郑德搭档多年,两个人之间除了有很深的默契,还有兄弟一般的情意。郑德年长高翔几岁,但他对高翔的办案能力非常钦佩。   郑德合上本子,若有所思。   “有什么问题?”高翔察觉到郑德有话没说。   “有问题,我得先想想。现场你也看到了,你先和魏虎他们碰碰头。我理出个头绪再跟你详细说。”   “那行,你先想着。”高翔答应着向魏虎走去。   魏虎,刑侦技术大队的大队长,和高翔一样,身高一米八二。他和高翔是刑警学院的同学,同届不同专业。高翔学的是刑事侦查,魏虎在法医系。两个人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成员,高翔打前锋,魏虎打中锋,球场上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私下也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的家都在X市,毕业分配的时候,同时留在了X市公安局。魏虎现场勘验细致全面,高翔的刑侦思维敏锐准确。在既往历次重大要案的侦破中,高翔和魏虎有过不少次成功合作。   有魏虎在,高翔紧张的神经得到了片刻舒缓。高翔一直没有打搅魏虎,此刻,技术大队的现场勘验工作已经基本结束。魏虎摘下手套,向高翔走过来。   “妈的,挑这么个天气这么个地点作案,什么都拿不到。”魏虎接过高翔递的烟,在雨中费力地点着火,狠命吸了一口,接着说,“没有移尸现象,这里应该就是实施犯罪的中心现场。死者是青年女性,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晚十点至十二点之间。致命伤有两处,颅骨粉碎性骨折合并脑挫裂伤,还有就是下体严重损伤,有内脏破裂现象。罪犯应该是用树枝之类的东西对死者进行了疯狂的下体残害。如果判断不错的话,凶器就是那两样。”魏虎说着,给高翔指了指尸体旁边的石板砖和有尖利断端的树枝。两样东西经过雨水一夜的浸泡和冲洗,没有一丝血迹,看起来和公园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清白无辜。勘验人员进行完拍照,正把它们装入物证包装袋。   “死者上肢没有搏斗过的迹象,考虑还是头部损伤直接导致死亡,下体的残害是在死亡后或濒死状态下实施的。从下体残害直接导致内脏穿通破裂的情况看,凶手绝对是个凶残至极的家伙。等进一步尸体解剖后我再把结果告诉你。下体组织结构已经严重破坏,生前或死后是不是有性侵犯只能寄希望于DNA的检验结果了。希望也不会大。组织结构破坏得一塌糊涂,伴有大量出血,再加上雨水冲刷,即便存在性侵犯的犯罪事实也很难找到精斑。要是罪犯使用了避孕套,或者是体外射精,就更不可能提取到罪犯的DNA了。”   高翔十分仔细地听魏虎介绍现场勘验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技术口很难提供给我们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恐怕是。这样的犯罪现场,拿到物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说尽力而为。”   “露天现场,大雨完全破坏了物证提取,没有目击证人,如果罪犯是临时起意杀人,将和被害人没有任何社会联系。这样的话,要寻找罪犯就成了真正的大海捞针。”高翔说着锁紧了眉头。   魏虎吐出一个烟圈,淅淅沥沥的雨一下把它打散了。“嗯,如果没有目击证人,恐怕又得成死案。哎,高翔。郑德有没有跟你提起一桩旧案?”   “什么旧案?”   “嗯……具体的呢,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三年前的案子,我记得好像是你刚去北京那会儿,也发生过这么一起露天雨夜谋杀案。当时我还不是队里的负责人,现场也不是我出的,详细情况说不上来。反正现场和这起案件差不多,因为下雨拿不到任何证据,最后成了死案。”   高翔看了看靠在警车上沉思的郑德,心里大概有了数。   技术队的工作已经彻底结束,死者破碎的衣服、背包以及所有可疑物都被装进了物证袋,尸体也已经装上车送往市局法医病理解剖室。魏虎扔掉手里的烟蒂,拍拍高翔的肩膀说:“先走了啊,尸检后再和你联络。”   两个人挥手告别。   高翔走回到郑德身边,两个人一起坐进车里。高翔问:“想好了吗?三年前的旧案。”   “嗯。”郑德点点头,又惊讶地看了高翔一眼,“哎,你怎么知道?”   “魏虎刚跟我提了。具体怎么回事?”   “是这样。三年前,就是你上研究生去的那年9月,具体日子记不住了,可以回去再查。也是在这儿,你也知道,当时玉顶公园还只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公园,规模没现在这么大,也没有这个雕塑,同样是下大雨的夜晚发生了一起命案。如果没记错,死者叫林巧珠,是个三陪小姐,20来岁,死亡原因和这起一样是头部致命伤,全身赤裸,最主要的是下体同样遭到这么变态的残害。财物没丢。案子不是我办的,可支队里的人对这个案子差不多都比较熟。你想,市区发案,群众的反应大,影响恶劣,各级领导都挺重视。看现场这个情况,我总觉得两起案子有联系。”   郑德的话让高翔眼睛一亮。   “高翔,你先别高兴啊。林巧珠的案子之所以搁置了三年悬而未破,就是因为没有任何物证和线索。看现在的情形,我估摸着技术检验的结果很可能落空。”   “那个案子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吗?”   “一点儿没有。调查过的人都排除了嫌疑。”   “排查了哪些人?”   “绝大部分是嫖客,还有就是她们所谓的姐妹。林巧珠从农村来,市里没有亲戚。”   “她老家的情况摸了吗?”   “摸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   “当时负责案子的是谁?”   “孔川明。”郑德叹了口气继续说,“死者的社会关系复杂,调查取证的工作量非常大,要说老孔为那个案子可真没少费心。压力大啊!他没日没夜地飘在外边办案。那阵子,我几乎就没瞧见他正点儿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囫囵觉。我一直就在想,后来老孔心脏病发作去世,怕是和那段时间的过度劳累脱不了干系。人走的时候才四十出头吧,丢下老婆和儿子,娘俩的生活不容易啊。干咱们这一行……”郑德没有再往下说。   两个人都陷人了沉默。干刑警这一行,不但要时刻面对性命攸关的风险,还要时常面对亲人、朋友的误解和埋怨,每个人都在超负荷运转,但他们对工作就像着了魔,全情投入,无怨无悔。   只要世间存在真与伪、善与恶、罪与德,总需要有这样一批人来勇敢地、无私地担当起甄别和惩戒的责任。   高翔在档案室找到了林巧珠一案的卷宗。卷宗记载的案情与玉顶公园一案惊人的相似。XX年9月11日,雨夜,永安区长风街街边公园凶杀案,被害人死于头部致命伤,下体遭严重残害。   当一沓照片从卷宗中滑落出来的时候,高翔对两案为同一犯罪嫌疑人所为的结论确信无疑。尸体同样浸泡在雨水里,全身赤裸,面容惊惧,下体被残害得惨不忍睹。衣物、方砖、一截尖利的树枝,都像玉顶公园一案的复制品。   因为缺少证据和线索,案件的调查始终围绕着死者林巧珠的个人情况展开。林巧珠来自江西农村,19岁,租住市区西郊村民房,出入各类档次高低不等的卡拉。K厅、夜总会和宾馆,从事卖淫,社会关系杂乱无章。与林巧珠有过性交易的从商贾到政客无所不有。被调查人员都因为直接或间接证据排除了作案的可能。还有大量未被发现的嫖客潜藏在社会各色人等之中,他们也许为人夫,也许为人父;也许干着苦哈哈的工种,也许终日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吸烟、喝茶、看报纸;也许是街头的贩夫走卒,也许是衣冠楚楚的社会名流。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哪一个才是他们的真面目无法猜测,罪犯是否就在其中也不得而知。因为缺乏证据,案件最终陷入僵局,成为一桩死案。   高翔感到,罪犯即便不是临时起意杀人,也应是游离在两个受害人亲友之外的人。   玉顶公园的命案在X市引起了轰动。案发现场地处闹区,死者以难以名状的悲惨之态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街头巷尾,处处可以听到关于雨夜凶杀的流言蜚语。从人们记忆中淡去的阴影重又笼罩在人们的头顶上。   在市局召开的专案会上,高翔对案件的侦查情况做了汇报:案件发生在XX年6月27日22时至24时之间,案发地点位于长风街玉顶公园中心广场的汉白玉雕塑下。报案的是秋叶小区的业主马裴。通过对死者遗留在现场的手机的修复,死者身份得以迅速查明。死者仝思雨,女20岁,本市人,经济学院金融系二年级大专生。死者的父母已对尸体进行过确认。死者平时在校住宿,周末回家。社会关系简单,和同学老师关系融洽,没有明确的恋爱对象,喜欢晚饭后在学院附近的网吧上网,有时和同学结伴去,有时独自去。案发当日,死者情绪如常,一整天在学院上课,晚饭后离校,没有说去哪儿干什么。当夜未归。   现场勘验显示,案发中心现场就在玉顶公园的汉白玉雕像下。法医对尸体的检验报告已出,死者死于颅骨粉碎性骨折合并脑挫裂伤,同时下体造成严重残害,导致内脏破裂。根据头部及下体伤口形态,在现场找到疑似凶器。但因为遭雨水浸泡和冲洗,凶器检验及尸检均未找到嫌疑人遗留下的任何证据。同样由于下雨的原因,外围现场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物证和线索。目前尚无目击证人。有一点可以肯定,罪犯杀人不为财,死者背包里的现金和手机都在。现金虽然不多,可如果是图财,没有拿一半留一半的道理。初步判断不属于图财害命。仝思雨的手机话单已经从电信部门调取,从短信和联络电话中暂时还没有追查到有价值的线索。对仝思雨现实交往人群的调查取证基本结束,尚未发现疑犯的线索。   该案的作案手段与三年前发生在玉顶公园所在位置的林巧珠一案极其相似。雨夜,地点同样是玉顶公园,只是林巧珠一案案发时公园没有现在这个规模。两案中尸体的死亡状态如出一辙,可以考虑并案侦查。高翔一边介绍,一边在会议室的投影屏上展示了在两案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   高翔汇报完,大家陷入沉默。对于高翔提到的林巧珠一案,除了新上任的刑侦副局长武少强外,在座的其他人差不多都参与过当年的案件分析会。林巧珠被残害的血肉模糊的照片再次投影在大屏幕上,唤醒了大家更多更清晰的记忆。   武少强听完高翔的汇报眉头紧锁。干了将近三十年的公安,他深知侦破此案的难度。   “大家对案子都有了一定的了解。目前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大家也应该十分清楚。犯罪分子选择了最为狡猾的犯罪时间和犯罪地点,给证据搜索带了巨大困难。现在一块儿谈谈自己的看法,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嘛。”   在座的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老刑侦,身经百战,出生人死。没有人喜欢发表冠冕堂皇的废话,就像武少强说的,困难很大,犯罪分子选择了最为狡猾的犯罪时间和犯罪地点,销毁了一切可能获得的证据,侦破手段在林巧珠一案中能用的全用了,仝思雨一案能调查的也都在进行中,短时间内谁也没有形成更成熟的意见,一时间,会议室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谈了谈对案件的看法,基本都是对林巧珠一案的回忆,意见很零散,没有太大的价值。会议开得十分沉闷。大部分人都在沉默,武少强看看表说:“那这样,大家都先回去考虑考虑,有了什么想法,及时沟通交流。案子发生在市区,被害人是在校大学生,知道消息的人很多,在群众中的反响不小,社会影响恶劣,省厅对这个案子相当重视。虽然我们自己清楚案件的侦破存在诸多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是既然咱们是干刑侦这一行的,就少提困难,多想办法,从不可能中找到可能。好了,散会吧。”   大家纷纷走出会议室。   郑德走到高翔身边说:“下班了。高翔,去我那儿吧。你嫂子今天从老家回来,说晚上包饺子,你不是最喜欢吃饺子吗?”   “不了。嫂子刚回来,你们好好聚聚,小别胜新婚嘛。我今天就不分散你的精力了。你全力以赴完成嫂子交给你的各项任务吧。”   “去你的。”   两个人笑着告别。高翔直接开车回了家,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洗完澡,浑身清爽。高翔泡了碗方便面,边吃边琢磨仝思雨一案的案情。   事实上通过几天的调查,高翔已经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其一,异地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案发后第二天,高翔就和本省及外省市兄弟单位进行了联系,从这些天反馈回来的信息看,还没有发现可串并的跨地区案件。同时,两起案件的作案时间与作案地点具有明显的针对性和选择性,如果是异地作案,罪犯是很难准确把握天气状况的。综合这些情况,罪犯应该就在本市居住,而且应该对玉顶公园一带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也就是说罪犯不是住在附近就是工作地在附近。   其二,高翔感觉目前的侦破和林巧珠的侦破思路一致。始终围绕仝思雨交往的人群展开。而仝思雨的社会关系比林巧珠简单得多,调查起来相对容易。遗憾的是调查结果也和林巧珠一案一样,没能找到任何线索。不过这样的调查也并非完全徒劳无益,起码可以明确一点,林巧珠和仝思雨之间没有人际关系交叉点。也就是说,罪犯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死者。高翔意识到林巧珠一案的侦查思路过于局限了,但这不能全怪侦查人员,实在是缺少支持具体侦查方向的证据。   如果推断正确,那就意味着罪犯是游离在两名死者现实生活范围之外的人。那么他是如何选择犯罪对象的呢?可能性只有两个,守株待兔或者通过某种渠道约会。如果是守株待兔,成功实施犯罪的机会相对较小,暴雨的夜晚,罪犯完全可能白等。一旦犯罪意图落空,罪犯又是如何平复内心的狂躁的呢?他能轻易放手吗?两案中罪犯对死者惨无人道的残害充分暴露出罪犯急迫、焦躁和近似疯狂的心理状态,被动等待和这样极端渴望实施犯罪的心理状态缺乏思维一致性和连贯性。如果罪犯是通过某种途径约会死者的,渠道有哪些呢?罪犯是个狡猾、谨慎的人,这一点从犯罪时间和犯罪地点的选择上不难看出,他不可能找其他什么人传话。至于电话联络,高翔和郑德已经在连续多天的侦破中进行了话单的详细查询,除父母外,仝思雨与其他亲属的电话联系很少,话单上绝大多数是同学、朋友和网友。高翔和郑德通过明察和暗访接触了居住在本市的所有可能与仝思雨发生接触的人,暂时还没有找到可疑线索。那么网络应该是罪犯最可能选择的联络途径,死者也确有上网的爱好,同时,手机话单还显示出几个公共电话号码,分散在市区不同地段,很有可能来自不愿透露真实身份的网友。如果真是网络联系,对罪犯的追查,将成为在另一个虚拟世界里的大海捞针。在那个人人都戴着面具的世界里,面对的是比现实社会更难揭示的人的面目。真与假、善与恶、罪与德完全可能是一个人在两种身份下的不同表现。人在网络上,更容易出现人性的分离和断裂。   其三,高翔最不愿意想却不能不想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案件不能尽快侦破,罪犯一定会将罪恶的双手伸向下一个目标。罪犯连续作案,并且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实施犯罪,说明罪犯的犯罪心理已经定型。对于一个犯罪心理定型的罪犯来说,法律和道德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和束缚力,无法再约束罪犯的危害行为。一旦产生某种欲望,又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得到满足,罪犯就会采用最直接的犯罪方式来达到目的,求得代偿性的心理满足。欲望和犯罪满足在交替往复的过程中将形成恶性循环,结果会导致欲望不断膨胀,犯罪的频率也就会随之增高。今天、明天、今年、明年还是哪一天、哪一年,他必定会再度从罪恶的黑暗界域中走出,制造一个接一个的惨绝人寰的悲剧!   高翔想到这里,对下一步该怎么办感到既紧迫又茫然。   面只吃了一半,高翔就放下了筷子。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走到阳台上。   晴朗的夏日夜晚,燥热的气流里滚动着从地面汇聚起来的废气。汽车行驶过坚硬的马路,传出空洞、清晰的声音,滑向夜空,似乎正在打开一条通往天际的隧道。高大的城市建筑以静默的姿态插入深蓝的夜空。远处,霓虹在混乱的背景里闪烁。尖厉的电子音乐与空气摩擦出火花,爆裂在寂寞的瞬间。身份不明的夜游者,行色匆匆,脚下是流离失所的仓皇,不明方向,却不得不一直走下去,或许只有把脚安放在土地上,才有真实的、活着的感觉。仓促步履上的漂泊,无力自拔的漂泊,永无止境。有腐烂了的灵魂混迹其间,窥视着黑暗人群,随时都可能伸出不可见的罪恶之手,扼断人的生命。   苍穹肃穆、庄严。东南方,织女星、天津四、牛郎星牵连出棱角分明的夏季大三角。三角中间,有灿烂的银河汹涌穿过,划开了广袤无垠的幽蓝夜空,无数闪亮的光点沉浮其中,翻卷如光柱里的白色尘埃,气象恢宏而又寂寞无声。银河两岸,有最美丽的传说,是牛郎和织女相隔十六光年的坚贞守望。任山河摔碎,日月光华穿梭、明灭在白昼与黑夜的交界处,一对宇宙间的恋人坚守他们永恒的爱情,没有丝毫怨言。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十六光年的距离不再是无望的隔绝,而是积蓄幸福的河流。   尘世自有它的喧嚣,夜空固守它的静默。同为造物主天赐的物类,人类之外的物象更令人心生敬意,它们相互相守,相继相生,亘古不变,哪怕是在浩瀚的宇宙两端,依旧有情有义。哪怕是在此消彼长的生态竞争里,依然保持着永恒的和谐与安宁。   人类啊,收获了智慧和情感的光华,却何以又残暴地自我玷污了神圣的灵性。在嗜杀的深渊里舔舐同类的鲜血,暴露出比猛兽更凶蛮的野性。 第二章 网海鲨鱼   湛蓝的天,晴朗、高远,挑了一空净白的云。   叶子顺利通过了天成公司的面试。她迈着轻松的脚步走出天成大厦。一辆17路公交车正向街对面的站牌驶来。叶子穿过马路,一路小跑奔向车站。就在汽车靠近站牌的一刻,距离站牌几米远的叶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瘦猴般小个子男人突然挤向乱糟糟的忙于上车的人群。他挤上去,贴近一位老年妇女,右手迅速伸进老年妇女的口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出来一个钱包。瘦猴把钱包拿在手里,转身就要离开。   叶子快步上前,一下子抓住了瘦猴的手腕说干吗呢,你?一个大小伙子干点什么正经事儿不行,你干这个。把钱包还给老人家。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逮个正着已经足够让一个职业贼手恼羞成怒的了,何况将他人赃并获的还是个身单力薄的女孩子。瘦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产生了片刻的惊慌,不过当他看到周围的人像脚底打了油,一个个“哧溜哧溜”地滑散开的时候,他就不再惊慌了。他瞪起恶狠狠的眼睛,猛地从叶子纤细的手掌里挣脱出来,高高扬起手里的钱包,把它“啪啪啪”地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拍得山响。周围的那些目光有的停留在天上,有的停留在地下,有的凝视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有的陷入迷茫的遐思抑或断想,有的虽然看过来又在遇到瘦猴恶狠狠的眼光后迅速飘移到了不知所以的地方。这些千姿百态、躲躲闪闪的目光助长了瘦猴的张狂气焰。他飞扬跋扈地扫视了一下四周,鼻子里发出“哼哼”的怪笑,斜睨着叶子说:“谁说老子偷了?老子捡的,老子拾金不昧活雷锋。你想怎么着吧?你能怎么着吧你,啊?哎,这谁的钱包?这谁的钱包?是谁的谁过来认领啊。”   老太太托着叶子的袖口说:“算了,算了,好孩子,大妈谢谢你。就点儿零钱,大妈不要了。咱赶紧走吧。”   “哎呀,看看,没人认领,这可怪不着我了吧?我警告你,以后说话小心点儿,省得丢了小命都不知道究竟是死在哪块砖头底下的。”瘦猴一脸泼皮无赖相。   叶子白净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可她依旧不肯放弃:“无耻!把钱还给老人家。”   瘦猴被叶子的执着逗乐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就凭你啊?小娘们儿。”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把手伸向了叶子的脸。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横空钳住了瘦猴放肆的手腕,一拧一扳一提,瘦猴的手便被反剪到了背后。他整个人被提溜成了一只虾米,垂着脑袋,窝着腰,模样十分滑稽、狼狈。   意想不到的变故让瘦猴相当窝火,他吃力地扭回头大骂:“他妈的,你敢碰老……”话没说完,就一缩脖子,自己闭上了嘴。   大手从瘦猴的手里拿回钱包递给老年妇女。“大妈,是您的吧?您数数少不少。”   “不少,不少,我临出门就带20块钱,买完菜就剩两块七了。一站地,要不是拎着菜,我就跟来时候似的溜达着回去了,也不会碰上这事儿。”老人家说着,拍拍叶子的胳膊肘,“好孩子,快走吧,快走。”说完就拎着菜篮子转身离开了。   “两……两块七?我背死了,我冤死了都。”瘦猴嘀咕。   刚刚还躲躲闪闪的人群此刻纷纷围拢过来。   “真他妈不是玩意儿。”“欠揍,抽他就得。”“送派出所,送派出所,这样的人没人管可不行。”愤愤的骂声此起彼伏。   “大妈,您可以到附近派出所报案。”大手喊。   老年妇女没回头,她一边摆手一边匆匆离开了。   大手没有因为老年妇女的离开而放松,他扭着瘦猴走出人群,沿着长风街一直往南走。叶子紧跟着。叶子自己也不清楚跟着他们干什么。她有点儿身不由己,有点儿情不自禁,有点儿兴奋,有点儿好奇,有点儿……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有义务再干点儿什么,至于具体干点儿什么她又确实不知道。她跟着他们一直走到长风街和顺通路的交叉口。这时候,大手放开了瘦猴,说:“接着往前走,去哪儿你知道,自个儿把事儿交代清楚。别耍花招,听明白了吗?”   “听,听,听明白了。”瘦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一步一回头,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一副霜打的茄子倒霉相。   叶子眼看着瘦猴自己老老实实走进了不远处的顺通路派出所。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惊讶地、疑虑地转回头,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马路上的汽车在拥堵的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辆奥迪车的后排车窗摇下来,探出一颗秃得闪光的脑袋,吐出一口肮脏的浓痰,又缩回到车窗里。自行车道上,更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着放行的绿灯。他们不太甘心地半坐在车座上,一只脚踩着脚蹬子,一只脚点着地面,烦躁地按动车铃,微微翘起的屁股像是一个又一个准备就绪的助力器,单等着信号灯一变,好嘞,开跑。街对面西北方的天成大厦巍然伫立,叶子刚刚在那里通过了面试,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街角的老徐栗子铺照常开得红红火火,香喷喷的糖炒栗子个顶个红亮饱满。路边的顺通路小学正打着清脆的放学铃,绿色栏杆里,有孩子已经跑到了操场上。一群鸽子拉着“呜嗡呜嗡”的哨音从半空飞过。叶子眼前的一切在阳光下都真实可靠,不掺半点儿含糊,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点儿不真实,刚刚发生的事儿有点儿令人匪夷所思。   叶子继续愣愣地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他应该是个男人,面貌依旧年轻,眼神却是经历了人生百态后的沉着和成熟。   “要不,认识一下?”刚刚拎着瘦猴的大手这会儿伸向了叶子,“高翔。”这个有名有姓的男人脸上挂着明朗的微笑。   “哦。您好。我叫叶子。”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了一块儿。等它们分开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掉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叶子,这个名字又简单又好听。怎么样,刚才没伤到你吧?”   “没有,没有。哦,对了,还得谢谢你见义勇为呢。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今天恐怕真得遇上麻烦了。”   “见义勇为的是你,我呢,不过是在做分内之事。你可真够勇敢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面对罪犯一点儿不胆怯,比满大街的大老爷儿们都强。”   叶子腼腆地笑了,看着她纤弱的样子,完全想不到就是这个女孩刚刚当街抓住了正在行窃的小偷。   “分内之事?你,不会是警察吧?”叶子的声音甜美而年轻。   高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还真是?!哦,我懂了。难怪呢。你肯定办过那个家伙,他认识你,怕你,所以……”叶子心里的疑团解开了,随之又有了新的疑问,“可是,我们不跟着去,既没人证也没物证,他空口白牙一说,还不成主动投案自首了,那还怎么办他啊?”   “办他?总共偷了两块七,你打算怎么办他?而且大妈本人不愿意报案。”   “可偷窃的事实存在啊,再说你都把他人赃并获了。难道就这么便宜他?这不成,这不成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了?”叶子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重了,不由自主咬了一下嘴唇,看了高翔一眼,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嗯……”   “没关系,你想说我的做法是纵容犯罪。”   “没那么严重,我就是觉得总得给那个家伙点儿惩戒,否则他还得接着干坏事。”   “对犯罪分子严惩不贷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过现实情况要复杂得多。和罪犯打交道,永远不是一减一就得零那么简单。面对凶险和复杂的现实,多数情况单凭死磕不行,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必要的话可以留根藤,有藤才能摸到瓜。所以个别时候呢,凉拌比煎炒烹炸重要。”   叶子停下脚步,闪动着着乌黑漆亮的眼睛,试探性地问:“也就是说他还有用?”   “那还用说,打个比方讲吧,老鼠用不好它只是一只老鼠,如果用好了……”高翔看着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听他说话的叶子,笑意深浓地说,“当然它还是一只老鼠。”   叶子呵呵呵地笑了。她发现身边这个男人不但挺勇敢,还挺风趣。   两个人继续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脚下是灿烂的阳光。高翔依旧保持着他明朗的微笑。“我的意思是,它虽然仍然是一只老鼠,可用好了,关键时刻它能以给你引出一条大蛇。或者提供大蛇不为人知的出没行迹。”   “我懂的。”   “懂?”   “嗯,懂。就像鱼饵和鱼,飞蛾和毒蛛,腐食和饿虎,线人和贼首……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叶子歹顷嘴胡诌,顽皮而可爱。   “呵呵,这比喻够生动贴切的,你哪来那么多词儿啊,学中文的吧?”   “不,学英文的。”   这时候,17路车进了站,叶子紧跑两步,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轻巧地跳上了车。车门“呼啦”一下关上。高翔站在站牌下,看着它载着她离开。他挥手。   叶子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会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感到安全和轻松。高翔的俊朗、果敢、沉着、幽默和谐地融汇在一起,形成一条小溪,欢快地奔腾在叶子心底。她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记忆,值得回味,值得珍藏……还值得什么呢?反正就是很不一样。   而叶子给高翔也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这印象来得突然而又自然,陌生而又熟稔,遥远而又贴心,朦胧婉约而又透明如水。她像是神意安排的一个剪影,悄悄地降落人间,然后长久地留在了明丽的阳光下,简洁、美丽、飘逸、宁静。   汽车开走了,高翔看了看手表。快步走回顺通路派出所。高翔遇到叶子之前就是从顺通路派出所出去的,他考虑了一夜下一步的侦破方向,决定先大概摸摸玉顶公园附近的住宅区和单位分布情况,摸摸辖区内有犯罪前科的那些人的动向。所以他一早就赶到顺通路派出所,忙了一上午,高翔对玉顶公园周围环境有了初步了解。   “高队,正等你呢,估计你就还得回来。这小子刚才自己把事儿都说了。你看怎么发落。”民警大李正在吃饭。看见高翔进来,放下手里的馒头,站起身,边说边把桌上的询问笔录交给了高翔。   “谢谢啊,大李。”高翔扫了一眼蹲在墙角的瘦猴,翻了翻笔录,确信瘦猴没敢撒谎,就说,“把他交给我吧。”   “那行。马六,你跟高队走。你小子,要不是高队,我跟你说啊,有你好看。记着好好做人,再犯事儿,你等着瞧。”   “不敢了,不敢了,李哥我再不敢了。我就是手欠、手贱。翔哥,李哥,我发誓,再不敢了。”瘦猴说着,一脸皮笑肉不笑。   大李朝瘦猴瞪了一眼,瘦猴立刻闭紧了嘴,刚刚站起了一半的身体重又窝回到墙角。   “高队。要不你也在这儿简单吃点儿。我去食堂给你打回来。”   “不了,大李。你别管我了,我还有事儿,现在就得走。回头有时间约上哥几个咱再一块儿出去聚聚。”两个人熟络地摆摆手,算是告别。   瘦猴看高翔往外走,麻利地站起身,冲大李猛一阵儿点头哈腰,就一路小跑地跟着高翔出了顺通路派出所。   “翔哥,翔哥,多谢您高抬贵手。我就是手痒痒,一时糊涂,我,我才,不过我保证以后不敢了。再偷,我就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我出门让车撞死,喝水让水噎死,走路让蚂蚁硌死,我……”   “行了,你小子少他妈废话。今儿的事儿暂时给你记账上,算不算,要看你的具体表现。”   “我知道,我知道。翔哥,有事儿您就吩咐,我六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你给我好好摸摸道上的信儿。看看最近,包括近三年,长风街这一带有没有跳腾得厉害的。”   “翔哥,你是在负责玉顶公园的杀人案吧?我猜着就是。我跟你说啊,这事儿估计不是道儿上这群混混儿们干的。要是道上的,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不漏。这些小子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别看杀人的胆儿不是谁都有,可要说起来,个个都耳朵长,鼻子灵,哪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他妈瞧的来劲着呢。可是这次这案子吧,什么风声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瘦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似乎他自己不是乌合之众。   马六说的情况跟高翔估计的差不多。几天来的调查,高翔已经越来越确信这是一个隐藏在正常人群中的凶残分子。但是高翔必须得保证万无一失,必须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也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消息来源,尽快明确新的侦查方向。   “嗯,那就让你的鼻子更灵点儿,耳朵更长点儿。往细里深里给我挖。”   “难啊,哥。”   “难?”   “难!”   “办不成?”   “够呛。”瘦猴摇着脑袋,咂着嘴,正口若悬河地白话,一眼瞥见高翔看他的眼神,马上改了口“啊,不,不,不,不,翔哥,别人不行,这不你发话了嘛,再难,我六子也得办。那个什么,翔哥,一有消息我就立马儿向你报告。”   “嗯,赶紧去吧,尽快给我消息。”   “那,翔哥,我可走了啊。”看见高翔点头,瘦猴马六像得了特赦令,一转眼就钻进人群不见了人影儿。   黎军一大早给高翔打了个电话。三万块钱的失窃款不算大数目,可这三万块钱是从他保安队长眼皮子底下丢的,那就不能说是小事了。黎军不想到刑警队报案,因为那样一来,公司就会知道公款失窃的事儿,丢他保安队队长的脸不要紧,要紧的是搞不好他就得卷铺盖滚蛋。外企,看的是工作效率,不存在那么多复杂、暧昧的人情关系。黎军早想好了,万一失窃的钱找不回来,他宁可自己掏腰包,也不能向外人泄露此事。一个月三千块钱,这样的薪水不是哪个公司都肯支付给一个保安的,哪怕是保安队长。黎军心里清楚,真要被扫地出门,十个月他未必能找到这么高薪水的工作。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掏了这笔钱,不就三万块钱吗,权当失业十个月,完后他还是每月挣他的三千块。   黎军给高翔打电话。两个从小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孩子,比亲兄弟还亲,高翔不会见死不救。   “你不知道这种办案方式违反我们的工作纪律?”高翔等黎军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拳捶在黎军的肩头。   黎军笑着回击了高翔一拳。“废话,旁人要是肯帮我还用找你。你就只当微服私访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民间百姓的疾苦,就是不报官,你当人民警察的也不能不管吧。再说了,我要是直接把偷钱的王八蛋逮着了,再补报也不迟啊,这完全符合内部调查程序。你呢,算我的咨询顾问好了。”   “钱就放这儿了?你们也没个保险柜。”高翔蹲下身看了看抽屉上完好无损的锁。   “对。门和抽屉的锁都完好无损。要什么保险柜啊?又不是机要部门,平时没什么现金,偶尔发点补助,钱的数目也不大,都是放抽屉里。钱是昨天上午从财务部领的,昨天下班的时候我还看过。今天早晨一看,没了。赶紧给你打了电话。”   “这抽屉上上下下被你摸了个遍了吧?”   “哎哟,哎哟,是,真是,我这一着急,早把保留罪犯指纹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真他妈糊涂。”   “后悔也晚了。不过你也别想不开,罪犯有备而来,留下指纹的可能性不大。”   高翔起身扫视了一下办公室,走到窗前,推开推拉式的窗户,外面是完好无损的防盗网。   “钥匙都谁手里有?”   “门和抽屉的钥匙各有两把,我和吴满山一人一把。吴满山是副队长。抽屉平时都是锁着的。至于屋门,我俩只要离开办公室一定会锁。”   “吴满山人呢?”   “昨天走人了。因为值夜班喝酒让人告了黑状,直接开了。”   “他知不知道钱的事儿?”   “知道。前天通知让昨天领钱。本来钱里也有他的一份,还没来得及发。因为被开,财务根据规定已经给他做了一次性结算,他的那份钱还得退回去。”   “钥匙呢?”   “上交了吧。按照规定,只要掌管储钱柜钥匙的人出现工作变动,不但钥匙必须上交,锁也要求换掉,用保险柜的当然是要求换密码。”   “这个规定是所有人都知道吗?”   “各个办公室的负责人肯定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知道,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没往外说过。”   “你看没看过监控系统的录像带?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大厅和走廊里都有摄像头。”   “想起来就窝火。要不是昨天监控线路出了问题,我忙晕了头,也不会把换锁的事儿给忘了,就没这档子麻烦了。”   “昨天监控线路出了问题?”   “是啊。哎,看看,不说我倒没正经想过。这监控系统出问题不会和盗窃案有关吧?”   “监控系统什么时候坏的?原因查明了没有?修好了吗?”   “昨天下午坏的。原因开始也闹不清。维修的说大概是线路接触不良。检查起来特费事儿。大家都在班上,安全问题不大。可晚上就不一样了,二十层的大楼,没有监控设施,靠两个值班的保安照应纯属扯淡。所以我特着急,一直催检修的加快进度。干到晚上七点多吧。”黎军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对,没错。我走的时候一楼值班室的门开着,电视里正演新闻联播呢。”   “你是监控线路修好后离开的?”   “对。”   “离开前看过抽屉里的钱还在?”   “那倒不是,下班的时候看过,大概五点半。我上了趟厕所,回办公室看了一下,锁好门就继续和维修的人检查线路,线路修好我就走了。媳妇在家等着急了,没敢再耽搁。”黎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大厦摄像头都安置在什么地方?能监控到所有进出口吗?”   “门口大厅,四部电梯,每层的走廊,安全楼梯,总经理、副总经理办公室里也有,总经理办公室一直没人用,副总经理根据需要自己掌控监控设施的开关。哦,还有地下停车场。应该说所有房间的人员进出都在监控范围内。这么着,翔子,你跟我到监控室看看就清楚了。”   “那样最好。”   高翔跟着黎军来到二楼监控室。   “高经理,您可以好好参观一下我们的监控设施,希望对您公司的建设规划有所帮助。”黎军怕引起监控室工作人员的注意,信口胡诌。   “好的,好的。谢谢黎先生的介绍。”高翔假模假式地应承。   显示器排满了整面墙。门口大厅,四部电梯,每层的走廊,安全楼梯以及地下停车场的情况一目了然。监控系统正常运转,窃贼是很难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作案的。   黎军和高翔从监控室里出来,直接回到了黎军的办公室。高翔拍拍黎军的肩膀说:“兄弟,就目前的情况看,贼应该出在内部。”   “内贼?不会吧。”   “肯定是内贼,监控设施极有可能是人为破坏的。罪犯和你打了个时间差。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案情,就必须进行人员排查,这个工作如果不使用正规的调查手段,恐怕你很难完成。一是人力不够;二是没有盘问的理由。所以,我建议你报案。”   “操。丢了饭碗怎么办?让我想想吧。既然知道是内部人干的,我就不信揪不出来这个王八蛋。”   “没那么简单。凭你个人,即便查出了蛛丝马迹,罪犯死不认账你一点儿辙都没有,一没证据;二你没权利问口供,你怎么办?”   “真这么倒霉我就自己扛了。哥们儿不能随便丢了高薪,得养家糊口呢。”   高翔看着黎军沮丧到家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忍,思忖了一下说:“如果你真想自己试着调查,我建议你先把重点放在吴满江、保安和负责线路维修的人身上。罪犯作案一要了解安全设施情况,包括监控系统和钥匙管理。二要对你们的现金存放有所了解。再有,失窃款项数目不大,应该联想到个人收入情况。”   “吴满江这人我了解。就是爱喝个酒,人品还是不错的。至于线路维修的,当天干活的亮子肯定没问题,我一直跟着呢。另外两个是亮子手底下的人,我得暗地里查查,不是一个部门,接触少还真不了解。我手底下的这群小子,奶奶的,要让我查出来有他好看。”   “哎,我可警告你别胡来啊。有线索及时和警方联系,免得抓贼不成反遭了毒手。”高翔看看表,“那先这么着吧,我还有事儿,得走了。记住,悠着点儿。”   “行了,哥们儿。我有分寸。不管怎么说得谢谢你。没你这个神探,我还真摸不着门儿。回头来家里,让姚丽下厨给咱哥俩做几个拿手菜。你可有阵子没来了。我们家老爷子成天念叨你。”   “是早该看看黎叔去了。最近让案子搞得太忙。我都有两个星期没回去看过老爸老妈了。老太太头两天打电话说你和姚丽去看过他们。老太太说了,我这个亲生的儿子赶不上你这个干儿子。回头吧,等忙完这阵儿,我就去看黎叔。”   “那是,咱这干儿子绝对有干儿子的样。还有啊,你老大不小的,该张罗自己的终身大事儿了。上次我去,老太大一个劲儿念叨,着急抱孙子哪。”   “行了,管好你自己,我的事儿,就别瞎操心了。这种事儿急不来,得等缘分。”两人说着一起走出办公室。   “光等可不行,哥们儿,该下手你就得赶紧下手,要不然好包子就都进别人嘴了,鲜的没了,最后剩的可都是褶子多馅儿少的。”   “呵呵,这么说姚丽是你小子抢到手的包子?”   “那是。嗨,你别笑啊。真的,还三鲜馅儿的,且有的品呢。”黎军说着自己也嘿嘿地坏笑,“哎,一说姚丽我倒想起来了。跟你说啊,还真有个条件不错的,姚丽的远房亲戚,也不怎么走动。怎么说呢,说亲戚也不算亲戚,应该说是她远房亲戚抱养的孩子吧,要不是她刚刚来天成上班,我们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回,长的那是没得说,关键是人还特好。”   “那么好的包子,好多手等着呢吧?”   黎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点点头:“是啊,但是至今没有人得手。”   “得了吧,别人得不了手,你呢?怎么当时选了姚丽?”   “哎,哥们儿,我跟你说,我当初是不知道,知道了我肯定……也得不了手,呵呵,人家的眼光高着呢。这包子吧,不但要抢好的,还得抢自己消化得了的,有的太高级,太离谱,别说不好弄到手,即便弄到手了,也消化不了,肠胃不合,是要闹病的。那就属于资源配置不合理了。”   “我就不明白姚丽怎么把自己插你这堆料上了,坏透了你都。”   “看看,人不都说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嘛。粪越臭,营养越丰富啊。”   高翔就喜欢黎军这点儿,绝不把生活里的不如意当成自己生活的重点。嬉皮笑脸其实是一门生活艺术。   高翔和黎军边聊边走出电梯,穿过大厅向大厦的门口走。迎面跑进来一个女孩,抱着一个文件夹,低着头不知在挎包里翻什么,一头撞在高翔身上。文件夹落在地上,摔开了,纸页像蝴蝶一样“呼啦啦”飞了起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互相道歉,都蹲在地上捡散落了的纸页。直到纸页重新安放进文件夹,两个人才抬起头,女孩刚要说谢谢,却和高翔异口同声地说:“是你?”高翔和叶子两个人都笑了。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你在这儿上班吗?”高翔说。   叶子穿着浅蓝色的职业套裙,干净清爽。   “对啊。你怎么来了?该不是我们大厦……”   “哦,不是,不是。”高翔看大厅里来往人员比较多,就迅速打断了叶子的追问,“我找黎军有点儿私事。”   “这样啊。”叶子看了看高翔身后的黎军。   “嗯……”高翔搔搔脑袋不知道再说点儿什么好,叶子咬着嘴唇低下头,又抬起来,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除了笑都干在那儿。   站在一边的黎军,看看高翔,又看看叶子,双手交叉抱着双臂,眨巴眨巴眼睛,咳嗽了一声说:“嘿嘿,我说你们俩,注意啊,旁边还有我这么一重要的人物呢,别都跟忘了似的。”   高翔和叶子看了看黎军,目光对在一起都笑了。   “啊,真是巧啊,怎么就这么巧呢?说曹操曹操就到。叶子。没想到你和高翔认识。他可是我的铁哥们儿,也是我们老爷子、老太太的干儿子。我们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成天拿我跟他比,我那个惨啊,简直没有出头之日。我也是那边的干儿子。你不知道吧?”黎军说着已经走上前搂住了高翔的肩膀。   “是吗?高翔这么正派一人怎么和你搅和到一块儿了?”   高翔听出了叶子和黎军之间的熟络,对叶子增添了亲切感。不等他说话,叶子接着说:“我们也是头几天才认识的。对吧,高翔?”   “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黎军,叶子可是个特别勇敢的女孩。她敢当街抓小偷。你能想象得到吗?”   “那是,我们叶子什么不敢啊。十岁,冬天,一个人凌晨5点跑到药店给二姨买药,要不是她,二姨那次危险了。十一岁教训拦路抢劫低年级同学的高年级坏小子。十二岁送迷路的小妹妹回家。十四岁在楼道蹲坑等偷铃铛盖儿的小偷,并和居委会老大妈一起将小偷扭送到派出所。是吧?哦,还有,十五岁智取威虎山,十六岁智斗刁德一,十七岁……”   “还胡说。”叶子听黎军说着说着完全离了谱,边笑边拿文件夹打黎军的胳膊。   “好了,好了,我不胡说了。但十五岁之前的光辉事迹是真实可靠的。那什么,既然你们俩刚认识不久,我就再给你们俩披露一些内部资料啊。这位,高翔同志,现年32岁,公……公务员,相貌出众,人品端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诚实善良,英勇善战,至今未婚,也没有女朋友。我俩一口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挤一双鞋,穿一条裤子过来的,知根知底,知根知底啊。”   叶子愣了一下,抿着嘴笑了。   “黎军,别闹了。”高翔对黎军无可奈何,当着叶子面又不好教训他。   “谁闹了?我再隆重推出一下叶子小姐。叶子小姐,芳龄26岁,名牌儿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是内人姚丽女士的远房表妹。”黎军说着用胳膊肘撞撞高翔,递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就是我刚才跟你提的人。怎么样?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不过分吧?刚到本公司上班,便以无可争议的优势登上了首席美女的宝座,追求仰慕者众多。哎,高翔,叶子很勇敢,你也是亲眼见到的。才貌双全啊,那可是。难得吧?叶子小姐至今……”   “你小子还有完没完了?”高翔被黎军弄得有些尴尬,他见叶子的脸也红了,急忙打断黎军,“一点儿正形没有。我还有事,这就得走。那什么,叶子,再见啊。”   “好,再见。”   “嗨,我说翔子,你看你,就这么走了啊?光跟美女道别,我呢?翔子,我,我,还有我呢。嗨,叶子,你瞧他,嘿,典型的重色轻友嘛这不是。”   “该!”叶子白了黎军一眼,笑着走向电梯,不等黎军跟上就关了门。   高翔刚走出天成大厦,手机就响了,是瘦猴马六。   “喂,我是高翔。”高翔听到电话里传出吵闹的电子音乐声。   “翔哥,我是六子。你让我摸的情况我摸了。真不是道上人干的。玉顶……”   “等一下,马六,”高翔打断了马六的话,“你是不是在舞厅呢?”   “哥,你都神了,你怎么知道?我都跟这儿耗一晚上了。不过我一点儿坏事没干,没吸毒,没泡妞。”瘦猴马六一边说一边亲了一口怀里的歌厅小姐。   “别废话,你赶紧出来,找个安静没人的地儿再说。”   “哦,哦。”马六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高翔再次接到了马六打来的电话。   “翔哥,我出来了,在街边,你放心,这回旁边一个人都没有。”马六看着刚从身边走过去的女孩子的大腿信誓旦旦地说。   “下次记住了,别在人多眼杂的地方打电话,省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谢谢翔哥,你比我亲爹都关心我。”   “行了,哪那么多废话。说说情况。”   “是,是。情况我摸了,玉顶公园的案子肯定不是道儿上的人干的。有他妈下边不安分的,不过做这案子的整个他妈一个变态狂。不一样啊。”   “没有其他情况?”   “哦,是这样,翔哥。这个案子是没摸着什么玩意儿,不过葫芦说这案子和三年前一个案子特别像。一个妓女被杀的案子,也在玉顶公园那地儿。那会儿我还在号里洗心革面呢,这事儿一点儿不知道。翔哥,你知道不?”   “知道。葫芦是谁?”   “道上的一混混。开始他什么都不肯透露,后来我软硬兼施,我和他斗智斗勇,我……”   “马六!少扯没用的,捡干的说。”   “是是,翔哥,我又他妈废话了。其实,是我把葫芦灌醉了,那小子迷迷糊糊说三年前死的那个娘儿们是让网络上一个有钱人给杀的。是个有钱人,特别有钱。”   “他怎么知道?”   “你说葫芦啊?他和死的那个娘儿们有一腿,那个娘儿们初来乍到的时候,葫芦是她的靠山。后来那娘儿们挣钱的路子野了,葫芦控制不住她了,不过隔三岔五她也和葫芦对付一回。葫芦说她临死前一天晚上说她第二天要见个有钱人,说是在网上认识的,大老板,答应娶她。葫芦说谁他妈信啊,连面都没见过,就网上聊几句就要娶她?脑子不是被驴踢了,就是被门缝挤了。权当她胡扯,结果没想到那娘儿们第二天晚上就死了。”   “葫芦当年受过调查没有?”   “没有。葫芦是个油葫芦,他们干那事儿都是在葫芦家里。旁人不知道。那娘儿们一死,葫芦吓得猫起来了,跟谁都没提过那事儿。这不,要不是我灌了他猫尿,他还不主动交代呢。”   “这个葫芦身上有没有什么大事儿?”   “只能算个十足的老流氓吧,柳堂巷的一霸,干点二手手机销赃什么的。他那个熊样,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杀人。翔哥,这个我能打保票。”   “那葫芦知不知道网络上那个人的信息,比如网名什么的?”   “不知道。葫芦就他妈是个文盲,对网络根本就是个棒槌,他连电脑都不会开。”   “他说的靠谱吗?”   “这个,这个,呵呵,翔哥,那就不太好说了,有真有假吧。你也知道流氓的话,不能不信,但也绝对不能全信。不过,翔哥,我跟你说的可都是真话。”   “好,你盯着他点儿,有什么情况再和我联系。”   “是是是,翔哥。”   高翔挂断电话。心里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如果林巧珠和罪犯真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倒是和全思雨一案又多了一个共同点。可下一步如何证实是不是存在这样一条网络鲨鱼呢?如果真的存在,又如何从茫茫网海里寻找这条鲨鱼的踪迹呢?无论如何,现在必须从网络上下手试一试。   高翔想着,不知不觉走进了玉顶公园,他回过头,天成大厦就在长风街的东边,和玉顶公园隔街而对。高翔知道,在大厦高处的某一块明亮的玻璃后面,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穿着浅蓝色的职业套裙,像一只轻灵的小风筝,飘动在金色的阳光里。   向东南斜插过玉顶公园和老机械厂的后身,可以直达顺通路,沿顺通路再向东走一千多米,路南就是经济学院。学校刚放暑假,校园里有很少的人在走动。   高翔通过传达室的值班人员与仝思雨的班主任取得了联系,获得了仝思雨本市几个好朋友的电话。假期前,高翔和郑德跟他们有过接触,高翔顺利地从他们那里获知了仝思雨的QQ号和网名。   高翔赶到仝思雨的家,仝思雨的父母仍旧沉浸在丧女之痛中。高翔向他们说明情况,仝思雨的父母非常通情达理,把家里的笔记本电脑交给高翔。   仝思雨的父亲说:“小雨在家是很少上网的,偶尔上就是用这个,说是查查学习方面的资料。我们也不知道她的什么聊天号,孩子大了,又是女孩,有些事情我们不方便过问。她妈妈倒是曾经问过她是不是也像其他孩子那样,聊什么天,搞什么网恋。她还说她不聊天,让我们放心,她知道学习最重要。怎么会……”   “哦,现在还不好说罪犯就一定是通过网络联系上的仝思雨,只是一种考虑,为了尽快破案,我们得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电脑用完了,我会尽快给你们送回来。”   “没事,高警官,你们尽管用。”   高翔离开了仝思雨的家,立刻赶到市局信息技术处,请他们破解了仝思雨的QQ密码。登录后发现,这个女孩子的好友竟然有三百多人。高翔再次和仝思雨的同学电话联系,证实了除了其中少数几个是仝思雨现在的同学外,其他的基本都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笔记本中仝思雨聊天的内容很少,硬盘数据恢复没能得到进一步的线索,看来,正如仝父所说,仝思雨很少用家里的电脑上网,即便上网,她也很少用家里的电脑聊天。一个经常去网吧上网聊天的女孩,为什么在家里、在父母面前表现出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样子?有多少孩子和仝思雨一样,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里?他们是担心父母发现自己的隐秘还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随着仝思雨的被害成了不解之谜。   高翔在获悉了仝思雨的QQ密码后就把笔记本电脑送回了全家。接下来的两天,高翔利用仝思雨的网名“夜风铃”和三百多名好友中登录的人聊天,试图从对话中寻找线索。他发现其中大部分人不是污言秽语就是无病呻吟,充满了无聊、苦闷、压抑、挑逗甚至自杀倾向。暴力、死亡和性,是他们讨论的最多的话题。高翔不明白现在这些二十多岁的孩子们是怎么了?他们究竟生活在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中? 第三章 沙棘   仝思雨一案毫无进展。虽然网络上三百多人的情况还远远没有落实完,高翔却觉得希望很渺茫。隔着网络,如同隔着一件隐身衣,无法抵达心灵的彼岸。那些晦暗的语言和情绪,时常令高翔感到窒息。   高翔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案子查到这份上,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难道真的要变成一桩死案?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高翔心里却无端萌生出某种模糊的憧憬。憧憬什么呢?淡淡的,略微有一点儿香甜。他迟疑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喂,您哪位?”   “喂,是高翔吗?”   “叶子。”高翔惊喜地叫,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他早就记住了那个甜美的声音,他明白了自己心底那一丝模糊不清的憧憬是什么了。   “是的。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电话给你。希望没打扰你休息。”叶子甜美柔和的声音回旋在话筒里。   “当然不打扰。很高兴能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哪儿?”   “我在家呢。我跟黎军要了你的电话。我……”   “叶子,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是需要我帮忙吗?”   “嗯,是这样,明天是周末,我和几个高中同学约好去清凉山。我想,我想如果你有时间并且不为难的话,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充当,充当一下我的男朋友。”叶子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可高翔还是听清楚了。高翔的心里荡漾起一层层温柔的涟漪。男朋友是个亲昵而温暖的字眼,尽管只是充当,高翔仍旧莫名其妙地沉溺在了喜悦中。   “喂,高翔,你在听吗?是不是为难?算了,是我太唐突了,就当我没说。”叶子越说越慌,声音有点急切,似乎想尽快从对话中逃离。   “哎,哎,凭什么啊?说定的事儿怎么能当没说呢。机会难得,正好周末我也休息,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是你男朋友了,负责全程保护,谁敢欺负你我就废了他。时间、地点,我开车去接你。需要带什么东西,我去买。”   叶子被高翔煞有介事的语气逗乐了,声音里顿时洋溢起和高翔一样的轻松、愉快。“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负责明天早晨八点来华业小区西门接我就成。”   挂断电话,高翔感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是该比自己放松放松了。   高翔刚结束和叶子的通话就接到了黎军的电话。   “怎么样?哥们儿,接到叶子电话没有?她可是刚刚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手机号来着。”   “你怎么这么事儿妈啊?”   “事儿妈?你是说我告诉叶子你的手机号是事儿妈?”   “我是说你现在特别事儿妈。”   “哎呀,哎呀,真是狗咬吕洞宾。过河你就拆桥啊。什么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啊?你说你多有福气,让这么一美女看上了。偷着乐吧,兄弟,你算得着一御膳房的小笼包。”   “你少贫。你那盗窃案查得怎么样了?”   “咳!窝火。我现在才知道警察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我这儿折腾了几天,奶奶的连个门儿都没摸着。我现在看着谁都觉得像罪犯。”   “那你还不报案?”   “不报,不能报啊。兄弟,我到哪儿找这么高工资的活儿去啊。”   “那钱怎么办?”   “我已经先自己垫上了。都发到他们手里了。心疼啊。不能说,一说我就伤心透了。‘只盼讨清三万血泪账,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冈、杀尽豺狼……’”黎军篡改了一段智取威虎山常宝的唱词,唱得有板有眼。   “你小子这也不像是难过的样儿啊。”   “哎,人就得活得明白,一件伤心事绝对不能扩大成两件甚至是多件。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定要让不幸灭亡在最小限度内。”   “这应该又是黎主席说的吧。”   “对,对的。”   “没正经。你找过吴满江没有?”   “找过,他回老家了,他媳妇儿说吴满江的母亲去世了,吴满江回老家奔丧,要在老家待一阵子。不过说真的,我谁都怀疑还就不怀疑吴满江。别看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是老实人就是老实人,干不出不老实的事儿。”   “证据,兄弟,办案不能光靠感觉。再老实的人也不能保证在特殊情况下不发生根本性改变,很多案例都是这样。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就一定是嫌疑人,但向他核实一些情况绝对必要,会对你查找疑犯有帮助。一个是他手里钥匙的情况,一个是领钱的事儿他都向谁透露过;还有一个就是他和谁喝的酒,又是谁告发的他。”   “嗯,等他回来我肯定找他。”   “维修线路的人和保安的情况你查的怎么样?”   “这怎么说呢。亮子没问题,我跟着他干的活儿。他手底下那两维修的我也接触了一下,奶奶的,觉得没什么可疑又觉得哪儿哪儿都可疑。我手底下的人,也怪了,平时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小屁孩,这仔细接触接触发现都挺有瓤子,一时半会儿还真分不出好坏来。我都快把自己整成焦虑症了。再查查看吧。”   “其实我告诉你,黎军,这起盗窃案并不难破。犯罪嫌疑人肯定是大厦内的人,跑不了。而且可疑人员范围并不大。只要摸清他们案发当日的行踪基本就八九不离十了。问题是你不肯报案,无法进行正当的调查,你自己怎么访怎么查?谁肯给你提供证词?”   “我这不是有后顾之忧嘛。报完案可好,罪犯是逮着了,我饭碗也让人给砸了。”   黎军打定主意不报警,高翔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高翔准时开车赶到华业小区接叶子。两个人一见面都笑了。很凑巧,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耐克休闲装。同样的白色纯棉T恤,酒红色的衣领和袖口,叶子配以白色长裤,高翔的长裤则是与领子、袖口相辉映的酒红色。这是耐克专柜本季新推的一款情侣休闲装。高翔接过叶子手里拎着的一大袋食品放入汽车后备箱,为叶子打开车门。   车内载满阳光,绚烂并且充满芬芳。   当他们出现在叶子同学们的面前的时候,引起了一片哗然。哗然显然带着善意的夸张,却也由衷表达了大家的共识——高翔和叶子绝对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恋人。然后,一行十几个人分坐在四辆车里直奔清凉山驶去。   他们预谋已久,要在夏日的周末逃离城市的喧嚣,逃离喧嚣背后的寂寞,从硬冷的钢筋水泥里走出来,投入自然的怀抱,让身心赤足飞奔在悠长的小路上,听风儿穿过树林的声音。   沿石径上山,满眼都是大山推呈的绿色盛宴。侧柏、油松、刺槐、小叶杨和不知名的高大乔木,铺排出青葱茂盛的阵势。光与影对换了角色,浓密的树阴无边无际,明亮的日光只偶尔投下斑驳的亮点。野山楂、荆条、胡枝子、蔷薇长势自由而烂漫,散发着植株刺鼻的清香。藏匿在密林深处的飞禽被脚步声惊动,扑打翅膀从头顶飞过,发出清脆的呜叫。耳边有流水清越湍急的奔流声。   “真他妈美。让我迷路吧。”钱勇由衷地赞叹。   钱勇喜欢叶子!高翔第一次看到钱勇凝望叶子的眼神就知道了。高翔相信叶子自己也很清楚。而叶子对钱勇的拒绝同样是清晰的,虽然这拒绝默默无声,却十分真实、坚定。这大概就是叶子需要他这个挡箭牌的原因吧。可是为什么呢?钱勇是个不错的男人,高翔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们在半山腰的一大片空地上停下来。这里静谧、开阔,正好适合休息和野餐。大家扔下背包,舒展筋骨,呼吸新鲜空气。不知谁大声说:亲爱的没有主儿的孤苦伶仃的大龄男女们,已经当上了花肥和已经有了肥料滋养的鲜花们,现在放下你们平时的伪装和臭架子,重返学生时代,自由疯狂吧!话音未落,一顶帽子飞上了天。接下来更多的帽子、书包、墨镜、矿泉水瓶、手帕和不知道谁的鞋被抛向了半空。大家蹿蹦跳跃,欢呼呐喊,从纷杂负累中脱胎换骨。他们奔跑追逐,不一会儿就四散在树林和草丛里。   他们依旧年轻,带着尚未脱尽的稚气和清纯,所以他们依旧可以被称作男孩和女孩。   现在,这些男孩和女孩们沉浸在大自然的暖融、苍翠中,玩得身心畅快,忘乎所以。男孩们匍匐在草丛里煞有介事地逮野兔。女孩们穿梭在灌木丛中采摘大把大把的蔷薇,然后编织成大小不等的花环,顶在头上或是挂在脖子上。他们的手里、眼里、心里承装着大自然无尽的醇厚和美丽。   高翔在树林的一侧发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在他的一声欢呼下,大家聚拢过来,甩掉鞋子,扒掉袜子,卷起裤腿,赤脚站在清澈的溪水里又蹦又跳,相互撩泼。水在他们手里绽放出水晶般的花朵,起起落落的水珠,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中午,他们就在草地上分层铺好塑料布和方格土布,从车里拿出火腿、面包、三明治、寿司、茶叶蛋、豆腐干、五香花生米、咸水鸭、鱼罐头、啤酒、果汁、矿泉水。有人在附近的巨大岩石上升起篝火,熏烤生鸡和鱼片。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那些陈年旧事被毫无保留地、没心没肺地翻出来大谈特谈。青春的快意、失落、彷徨、鲁莽、粗心、任性和执迷不悟啊,真是一首百唱不厌的歌!   叶子和高翔并排坐在小溪旁的树阴下,身后,透过树林的缝隙,还能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歌: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啦……去呀!他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大家都很喜欢你。”叶子低着头,用脚跟着碎石。   “那是,人好,又长这么帅,想不让人喜欢也难啊。”   叶子呵呵地笑了。“你可真是不愁没人夸。这么好,又这么帅,不会没有女朋友吧?我都忘了,这么冒昧把你约出来,你的女朋友不会生气吧?”   “生气啊,和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出来玩,搁谁谁能不生气呀,是吧?”   叶子脸上掠过一丝诧异和淡淡的怅然。“她生气了?你们的感情肯定很好,她一定特别漂亮,你们快结婚了吧?”叶子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急于追问人家的婚姻问题。   “结婚?跟谁啊?”   “你女朋友啊。”   “嗯……”高翔拉长了声音摇头,“那可不行,我妈不同意。”   “为什么?”叶子有点意外。   “唉!这事儿说来话长,一时也没办法和你讲太清楚。”   叶子双臂抱着并拢的小腿,安静地把下巴支在了膝盖上。高翔看着叶子有点儿落寞的神情,心里就不自觉地涌动起柔软的情愫,“简单说吧,虽然她脾气好,漂亮,还特别讨人喜欢,可无论怎么样,我妈也不能同意让我和一只猫结婚。”   “你说什么?一只猫?什么猫?”叶子瞪大了漆黑的眼睛。高翔觉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盈动着月光一样的流波,让他忍不住想去抚摸。   “女朋友啊,我妈养的猫,纯种波斯,漂亮得不行,我叫她女朋友。”   “讨厌!”叶子重又快活起来,“我是问真的女朋友。”   “那没有。起码正式的没有。”   “这叫怎么说?没有正式的,就是有非正式的喽?”   “怎么说呢?”高翔收敛了开朗、明快、诙谐的语气。他的眼睛随着小溪奔跑,落人了悠长的时光隧道……一个温暖的夏日,开启一只盒子,沉睡其中的记忆,开始从寂静中苏醒。   “那会儿我们读高中。她坐在我的前排,你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她有着戴望舒所说的‘太息般的眼光’。人很安静,一直很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清冷。一个人躲在墙角,不爱说话,悄悄地,像……一株茉莉。”   “没有什么季节,在日里在夜里,时时开着小朵的、清香的蓓蕾。想你,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在日里在夜里,在每一个,恍惚的刹那间。”叶子轻轻吟哦出席慕容的诗。   “对。就是那样,纯白的,小小的,清香的,寂静的……”高翔的眼睛看向天空,“净白如水,云淡风轻。”   “这样的女孩注定要开在人的心里,而不是眼睛里。”   高翔看了叶子一会儿,继续说,“也许是因为家境不好,让她过早体察了世事的艰难吧。她从来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张扬,也很少和别人交往,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来,静静地上课,再静静地离开。中午带的饭菜好像一年到头只有馒头和白菜。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发生。只是很自然地就彼此接纳了对方。她从来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或馈赠,也许她把那些看成是对她的施舍吧,但她从来不拒绝我的帮助。我们知道彼此的需要,甚至不需要言语,有时候好像就是一个人。叶子,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和某个人,有不分彼此的感觉。”   “有吧,也许。我说不好,但我相信这世上的每一颗心都不是孤单存在的,一定有另外一颗与之相通,这样的两颗心,不管距离多远,总会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系,一旦相遇,它们就会彼此重叠,彼此融合。”   “嗯,我们好像就是那样。她妈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需要花费大量的医药费,家里就靠她父亲很微薄的收人支撑。挺小的年纪,她就已经懂得了隐忍和放弃,她要照顾家,照顾爸爸和妈妈。家庭环境影响了她的学习,高考的时候,她离专科线就差两分,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是可以自费上大学的,可她不行。看着她寂静而又落寞地从教室里走出去,我特别难受,就好像心被一下子掏空了,有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我想安慰她,但她笑笑走开了。第一次,她将我也排斥在她的思想之外。我的坏情绪自然逃不出父母的眼睛,他们问,我也没隐瞒,把她的情况跟他们说了,只当是闲聊。没想到两天后他们告诉我可以资助她上大学。我高兴极了,立刻跑去告诉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坚决不接受。无论我怎么说,她就是不接受。最后她哭了,她说高翔,你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吗?我不明白为什么接受了资助她就不能再见我。是太多金钱伤害了她的自尊吗?我被吓到了,退缩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孩子气,如果好好考虑她的未来,我是应该坚持的。”   “哪怕她不肯再见你?”   “对,哪怕她不肯再见我。事实上她没有接受我们的资助,仍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   高翔沉思着摇头,继续说:“我走那天,她没来车站送我。可我一到学校,就接到了她的信,信是三天前寄出的,那时我还没离开X市。她不肯送我却给我写了信。信很短,她说:   “高翔,我会去送你,只是不会让你看到我。告别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属于爱你的爸爸妈妈,他们有太多太多的叮嘱需要你用心记住。而我,会躲在高高的石柱后目送你登上远行的列车。并把所有最真诚的祝福悄悄地系在沿途的每一处风景里,路过的时候,你会看到它们,听到它们。   “她说:   “你说,栀子花有心事吗?它们一定有的,不然怎么会飘落成白色诗歌。   “她说:   “树和花要在一起,必得放弃一部分自己,花放弃一些阳光,树放弃一直向上的理想。   “她说:   “路过一个美丽的窗台,盛放初秋的美丽和淡然,其实出口本不必太大,可以吐露心意就好,恰如其分就好。   “她说:   “春风催绿青条,秋又摘走了金色的翅膀,是落叶的叹息吧,横飞在黄昏斜日的清冷里。   “她说:   “檐前的秋雨跌落在台阶上,有空远的宁静和哀伤,带着云朵的遐思,天外或有她寥落的神情。夜深,忽然,心意清寒……   “偶尔她会填词:   “满庭芳·试问秋声   “云掩清蟾,雨催凋叶,小园凉飓寒侵。   “粉英零落,尘瘗了无寻。   “试问秋声几语,空岑寂、欲笑还颦。   “将身起,罗衫轻卷,无意理弦琴。   “沉吟,销凝久,愁眉不展,怅惘风临。   “叹绢上啼痕,点点悲音。   “回首几多旧事,折瘦骨、碎罢冰心。   “关情处,相思一寸,残枕到如今。”   “她常常写这样没有头没有尾的信。简直不能说是信,更像是在和我聊天或者只是她的自语。一段、一句,有时候只是一个词汇。而我,居然每天都在急切地等待它们的到来。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能收到好几封这样的信。是不是青春特别容易沉浸在这样恍惚的瞬间里呢?”高翔似乎是在自问。   “这样,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归心似箭,连夜乘车返家。而我的背包里,除了她的信几乎什么都没装。我不能把它们留在学校,我不放心,我担心假期结束返回学校时,它们会不翼而飞。到家后,我放下背包就往她家跑。整整一个假期,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见面,因为白天她要上班。她从来不提她的工作,我也不问,生活的粗粝和尖刻似乎离我还远。整个冬天,白天我给人修自行车,晚上就去她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等她,我把修自行车挣来的钱交给她。她接受了那些钱,她摸着那些零散得不能再零散的钱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把它们花出去,因为上面留有你的体温。我们是不是很傻?”   “她是懂得珍惜的女孩。很多人只有失去了,才能体会拥有的幸福。而她,在拥有的开端就已经深深懂得了珍惜。她的情感纤细柔美,像是一个诗人。”   “不是像,当时我感觉她就是一个诗人。她的父母对我很好,她妈妈身体不好,还半靠在床上指导我们调肉馅、和面。我经常会出洋相,大家都很快乐。准备工作做完了,她妈妈就让我们两个出去玩,剩下他们老两口,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饺子。我们经常哪儿都不去,只是靠在她家门前的老槐树下,一人一边,背对着背说话。我跟她聊修自行车的各种见闻,她听着像快乐的孩子。天很冷,可我们好像从来不觉得。饺子熟了,我们就跑回屋去吃,特别好吃。从那以后,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饺子。”高翔停下来,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   “后来呢?”叶子小声问。   “哦,看我,想出神了。假期结束,我返回了学校,每天都能读到她的来信。然后,突然有一天收不到她的信了。我寄出去的信也都被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那段时间我心急如焚,但刑警学院的校规是很严格的,除了节假日不能擅自离校。没办法,我一直等到暑假,还是买的夜车票,一到家就往她家跑,大杂院还在,老槐树还在,她住的房子却上了锁。听人说他的父亲得心梗去世了,没人知道她和她母亲的去向。我这才想起我甚至不知道她工作的地方。我顺着一条巷子挨门挨户地敲,我从那些开门人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快要疯了的人。后来,大杂院的一个奶奶告诉我她是顶了她爸爸的位置在工厂当了女工。我立马跑到那个工厂,工厂的人说她已经辞职离开了。我每天在大街上逛,毫无目的地逛,从早到晚。总是希望能碰到她。可她像空气一样,彻底消失了。”   “你是这样深地爱着她。”叶子眼睛里噙满泪水。   “是吗?”高翔似乎并不是在问叶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们几乎连手都没有拉过。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她的消息,她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突然收到她的来信,她说:今晚的月亮很好,就在刚才,我看到它透过纱窗,把柔软的月光铺洒在我身上。人生总有很多无奈的错过,比如轻风,比如冬日的飞雪,比如很好的月光,可以聆听,可以窥看,可以欣赏,却无法拥有,注定错过。好在,我们还能在寂静的深夜,抚触它如水的痕迹。现在,我的心很宁静,很幸福,因为身旁熟睡着我可爱的女儿。快乐地生活,高翔,总有一天你会拥有自己的月亮,而不是一晃而过的月光。就这样,还是没头没尾。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儿音信。”   思念融落在沉默里,随流云飘向天涯。   “回来后,没有查找过她吗?”   “工作后是有条件查找她的下落的。但是为什么要查找呢?她已经结婚,有了可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爱人、家庭和幸福。这些都是我愿意看到、愿意接受的,只要她幸福,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其实并不重要。”   “可你,并没有真正放下她,或者说没有真正放下你自己,不是吗?”   “可能你说对了。这些年,我确实见过不少女孩子,漂亮的、温柔的、聪明的,什么样的都有。每次见面她都会坐在那儿,坐在我和陌生女孩之间,我没法谈恋爱,跟谁都不行。”高翔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很沉闷的故事吧?你看,光说我了,我是不是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叶子没说话,扭开头,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   “好了,都过去了。”高翔用手搔了搔浓密的黑发,恢复了一贯的明朗,“我已经把自个儿连骨头带皮剖拆给你看了。现在,谈谈你?”   “我有什么好谈?”   “你知道吗,叶子,其实你和她很像,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发现了。我不是说容貌,是神态。”   “哦?我也是一株茉莉?”   “不,不是。叶子,你们在神情态度上很相似,却又有根本的不同。她,从里到外都是纤柔、脆弱的。而你,外表纤弱,骨头里却有沙棘的品格。”   “沙棘?”   “对,生长过两亿年的精灵。坚定沉着,不屈不挠。无论是在沙漠、高寒地带还是在砒砂岩经年风化的粗粝里都可以扎根繁衍,萌蘖蓬勃,然后结出清透的果实。你让人放心,和你在一起,别人的心也会坚强起来。”   “呵,你从哪里知道我坚定沉着的?”   “从看见你抓小偷啊。好家伙,一个小姑娘,当街抓小偷,那么勇敢,那么坚定。别跟我说这么出色的女孩没有人追求,起码我在身后那群大男孩子中看到了一个。我猜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怎么样,要不偷偷透露一点儿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叶子慢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有太阳普照过的温度抚摸她的脊背。她拔起一棵夏枯草,轻轻衔在嘴里,小小的紫花就绽放在唇边。清凉的草香钻人体内,抵达肺叶,停止生长的种子,已在那里久无声息。此刻,它悄悄地破土而出,新鲜的叶片一点点儿膨胀,带着苍绿的记忆延展、铺蔓……   夏日的清晨,他在她卧室的后窗外学云雀的呜叫。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衫,毛躁地拢一把头发,用淡紫色的发带匆匆束起它们的清香。散碎的发丝,在她换鞋的时候重又簌簌滑落回耳边,柔软地贴附着她白净的面颊。她悄悄推开门,挤出瘦小单薄的身体,门锁在身后发出“咔吧”一声轻响。庭院里的月季花静静开放,她用透明如水的眼睛拂过它们的美丽和芬芳,一蹦一跳冲出院落。门外,腼腆的少年正伫立在晨曦的微茫里,微笑着等待他的女孩。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悠长的小路奔跑。路旁的野兰花在绿色的海洋里翻卷紫色的浪花。葱茏茂盛的橘子树哗哗作响。细碎的笑声溅落在野花和橘子树上,清新的空气里添加了淡淡的甜香。   他们奔跑,奔跑,奔跑。跑累了,停下来,面对面喘着粗气。天边,新日正在渐渐升腾,推开层层叠叠的云幕,从云朵的罅隙里,投射出绚烂的朝霞。朝霞映红了他们干净、兴奋、带着稚气的面庞,他们不说话,眼睛里流动着清亮的光芒,彼此照耀。然后,他们把手交给对方,紧紧握在一起,十四岁的男孩,带着他像露珠一样的小女孩追寻着幻觉,跑进了树林深处。   他们奔跑,脚下风声呼啸,阔大的羊齿植物的叶片轻轻划裂他们裸露的肌肤,细密的刺痛,点燃了他们心底小小的火焰。叶片上巨大的露水飞溅起来,又惊落在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一直跑,一直跑,蓦地,他们闯入一片开阔地,茂密的树林被甩在身后。眼前,纷繁热烈的花朵闪烁着绮丽的光彩。斑斓的、硕大的蝴蝶汇聚成五彩的云团,在花海上飞舞、盘旋。两个孩子都惊呆了,他们半张着嘴沉浸在梦一样的幻境里。一整天,他们蹲在花间辨识那些奇异而又陌生的花片。他们追逐翻飞的蝴蝶,只是追逐,绝不捕捉,他们要和它们一起自由飞舞。他们躺在绚烂的花丛里,听风过的声音,看大片大片的云朵聚了又散。云朵在湛蓝天色的映衬下显得惊心心动魄,近得触手可及。这美轮美奂的奇异世界啊,让他们沉醉其中,不识归途。   回家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筋疲力尽的女孩背在肩上。她趴在他并不宽阔的后背上安然睡着了,她八岁。   阳光从斜刺里射来,铺洒在床上。叶子光滑细腻的肌肤在金色的日光下莹然生辉。睁着朦胧的睡眼,一时间有点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睡得好吗?”高翔坐在叶子旁边,一直端详着睡梦中的叶子。他的心底那层最柔软的地方被叶子恬静的模样深深触动。   “我,我睡着了?”叶子彻底从梦中醒来,像是问高翔,又像是自语。她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在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男人面前睡着了而不好意思,但是她没有,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踏实与安全让她睡得格外甜美和安然。当她醒来的时候,睡梦中那个久违的亲切的少年的身影似乎就浮在眼前。有好一会儿,叶子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呼吸着沁了草香的清洁空气,安静地迎视高翔明亮的、亲切的、似曾相识的眼光,一句话都不说。   太阳的光线越来越暗,无数的飞鸟从远处归来,回到巢穴,呜叫声变得低回、零碎。如同奔忙了一天的人,在夕阳的余晖中,抚摸自己酸疼的肢体,轻声低语,也许是说给亲人听,也许并不是说给任何人,只是一种需要,倾吐的需要。大山渐渐沉浸在休憩前的安谧里。   下山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怀着留恋,默默倾听大山的呼吸。它那执掌万物声息的伟岸身躯经藏神意。它黄昏时分的呼吸凝重而沉着,丰厚而宁远,深藏若虚,幽邃莫测。人类永远没有真正猜度它的能力,只能仰视,只需敬畏。   大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钱勇说过的“让我迷路吧”的话无从考证。他们下山的路的确是偏离了来时的方向。陡峭的崖壁凸伸出尖锐的棱角,山路变得崎岖难行,两侧是斜度很大的山坡,让人产生向下栽倒的幻觉。   所有的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女孩们不断地需要男孩的帮扶,高翔和那些大男孩相比,更显沉稳、干练。他能令每颗忐忑的心都踏实地放回到胸腔。叶子一次次把手交付在高翔的手里,每一次牵握,他都把她送抵到下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而高翔心里那份沉重的情感也在与叶子的每次牵握中变得不再沉重,他的心似乎从沉沉的梦境中醒来,真切地感受到了解脱和释放。   走过一段险径之后,意外突然发生了。袁媛在舒展腿脚的时候一脚踩空,她肥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倒下去。   高翔看到叶子的手在第一时间伸了出去,但是她太瘦弱了,根本拽不住袁媛。两个人的手只有瞬间的抓握,叶子就被带倒在地上,而袁媛的身体则快速向山下倒去。高翔顾不得多想,他侧身弓步,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疾步向下,追赶着跌下山坡的袁媛。   袁媛吓蒙了,她一路尖叫,身体完全失去控制,最后干脆变成了翻滚,这使她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高翔眼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大声喊“抓东西!抓东西!”袁媛听明白了,她开始胡乱抓挠。断草撕裂的声音,碎石滚动的声音,袁媛的高声尖叫混杂在一起划破了山林的寂静,惊起草丛间的飞鸟。矮草和碎石无法阻止袁媛急速下行的身体,但断断续续的牵扯力明显减缓了她身体下滑的速度。高翔一面拼命追赶,一面借助植物的茎叶调整身体的平衡,他凭借训练有素的敏捷和控制力渐渐追上了袁媛。山体的坡度逐渐减缓,但高翔也清晰地听到了山体下奔流的河水的声音。就在袁媛马上要翻离山体坠人河水的一刻,高翔飞身跃起,像一只稳健的豹子冲向袁媛,在他倒伏到地面上的一瞬间,牢牢抓住了袁媛伸向半空的手。   身后,一个白点正沿着山体向他们移动,像阳光里飞翔的白鸽,勇敢而坚定。   市立中心医院的急诊科里人声嘈杂。叶子和钱勇几个人焦急地等待在诊室门外。二十分钟后,诊室的门“呼啦”一声拉开,全身都包裹着纱布的袁媛躺在车上被推了出来。   叶子跑上前拉住女医生的手问:“小柯,她伤的怎么样?”   “没大事儿,都是软组织挫伤和皮肤划伤,住院观察几天看看,只要不继发感染,伤口会很快修复。我让护士送她去外科病房,你们谁去给她办个住院手续。”   “那,”叶子转头看看双眼紧闭、到处缠着纱布的袁媛,有点不放心,“那,她怎么还不醒?”   “吓的。放心吧啊。刚才还醒着呢,说等自己好了要好好吃一顿什么?哦,红烧咕噜肉和炖牛掌给自己压惊。”小柯看看面色逐渐转红的袁媛接着说,“这会儿不是昏迷,是睡着了。”   叶子长出了一口气,钱勇他们几个听到红烧咕噜肉和炖牛掌了都“嘻嘻嘻”笑出了声。彻底放松了的袁媛,在嘈杂声中睡得格外香甜。等大家跟着躺在车上的袁媛消失在走廊的拐弯处,叶子才咬了一下嘴唇,轻声问:“那,他呢?”她没注意走廊拐弯处钱勇意味深长的注视和落寞。   “嗯?谁呀?”   “就是刚才和袁媛一块儿进去的那个男的。”   “哟,你说他啊,他的问题可大了。”   “什么?”叶子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们回来的路上,他,他还说没事呢。人一直都是清醒的啊。刚才,就刚才他还和我们一起抬着袁媛进来。怎么会问题大了呢?到底怎么了?小柯,你快说,你快说啊。”叶子着急地摇着小柯的胳膊,眼睛里已经噙满了眼泪。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轻点儿成吗?我都要被你摇散架了。他呀,一点事儿没有。”小柯说着,呵呵呵地笑起来。   “你,你讨厌吧你。”叶子破涕为笑。   “跟我进来吧。”   叶子跟着小柯走进诊室,护士刚给高翔右臂上的伤口进行完包扎。看见叶子和小柯进来,高翔从凳子上站起身。   “没事儿吧?”叶子看着高翔紧张地问,刚才被小柯一吓,叶子怦怦乱跳的心还没有完全平静。   为了让叶子放心,高翔忍着疼痛舒展一下胳膊,笑着说:“就擦破点儿皮,你看,一点问题没有。”   “好了,好了,别逞强。要听医生的话。”叶子轻轻摁下高翔抬起来的胳膊,“小柯,需不需要输液?”   “不用,伤口不深,已经清理干净了,可以口服几天抗生素。”   “高翔,听到没有?”叶子问。   “听到了,放心吧,我身体素质本来就好,这点儿伤啊,算不了什么。”   “还是得小心。”叶子说着扭头看着小柯对高翔说,“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呢,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柯医生,”又转头看着高翔对小柯说,“这位呢,是,是……”   “哦,我叫高翔。是叶子的朋友。小柯医生,谢谢你。”高翔看叶子介绍的有些犹豫就接过了话茬儿。   “不客气。叶子,不就男朋友吗。干吗啊?不肯告诉我?还最好的朋友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子的脸红了。   “不是?不是刚才你急成那样?”小柯的揶揄让叶子更加不好意思。   “哦,是这样,我呢,正在加倍努力通过叶子的考核,但是到现在都还不及格,所以她不太好介绍。”叶子没想到高翔会这么说。她的眼光和高翔的眼光碰在一起,心头登时涌起一股诉说不清的情愫。   小柯用胳膊肘撞了叶子一下说:“哎哟哟。甜蜜样吧,叶子。”   叶子回过神儿来,更深的羞涩和甜蜜荡漾在她微红的清秀的脸上。   “行了,想休息几天?说吧。我给你开个诊断证明。不过得在我权限范围之内。”小柯一边说一边坐在桌子旁,拿起笔。   “休息?不用吧。我感觉哪儿哪儿都没问题。”   “是吗?哎,我说叶子。你男朋友是刑警吧?”   叶子瞪大了眼瞧着小柯:“老妖婆似的,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这年头不泡病号的就两种人。”   “是吗?哪两种?说来听听呗。”   “一种呢,是罪犯,长腿儿就为跑路用的。另一种呢,就是刑警,成天陪跑路的练,哪儿有时间休息啊。”   叶子和高翔都被小柯逗乐了。   “行了,不想休息也行。但是我得提醒你,除了皮外伤还有肌肉和韧带拉伤,所以呢,第一要记得按时换药,吃药;第二是制动休息。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赶紧的,你们俩该干吗干吗去,别跟我这儿添乱了。”   “德性。”叶子亲昵地瞪了小柯一眼说,“那,高翔,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上楼看看袁媛,跟钱勇他们说一声儿,然后我送你回家。”   小柯看着叶子离去的身影对高翔说:“高翔,我不知道你们俩感情到哪步了。你要知道叶子是个好女孩儿。她从出生就没见过爸爸,很小的时候又失去了妈妈。她从八岁起跟着二姨长大。二姨虽然疼她,毕竟代替不了亲生父母。每个孩子都会对完整的家庭、完整的父爱和母爱充满渴望和憧憬。我不说你也应该能想象得到叶子所经历的痛苦。有很多不错的男孩子追求她,却从来没有人真正打动过她的心。她好像一直,一直,一直生活在过去的记忆里。现在,她正在对你敞开心扉,对此,大概她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她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所以,你必须答应我,高翔,如果你不能给她幸福,就远远地离开她。如果你确信要走进她的生活,就要永远对她好,不许欺负她。”小柯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不见了刚刚淘气的模样。   高翔从叶子坚强和勇敢的品格中早已感知到了潜藏在叶子纤柔外表下的不平凡的经历,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叶子是在没有父爱和母爱的环境里长大的。这让高翔心疼,深深地心疼。他深情地望着叶子的背影,正好这时候叶子也掉回头来,她朝他微笑,粲然的、明丽的微笑。她未经父爱、母爱灌溉的心灵是如此健康!   “放心小柯,我会对叶子好。绝不欺负她,也绝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欺负她。”   高翔和叶子从医院里出来。叶子直接把高翔推上了副驾驶的位置。高翔大声嚷嚷:“哎,哎,我说你行吗?有没有本儿啊,到底?我可是热爱生活的人,有很多理想、很多抱负、很多憧憬和期待,我……”   “哪儿那么多话啊?坐进去,坐进去,坐进去,没本儿怕什么,不是有你呢吗。”叶子顽皮地一笑,发动了车子。   两公里的路,一个红灯没有,叶子开了足足五分钟。高翔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叶子的手说:“叶子,停一下,停一下。”   “啊?怎么了?”叶子小心翼翼地把车靠到了路边。然后长出一口气,紧张地问,“不舒服吗?那咱们回医院再看看。”   高翔没说话,他从车里下来,绕到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把拉叶子下来,再把莫名其妙的叶子塞进副驾驶位子,然后绕回去自己坐到司机的位置上,才哈哈大笑:“我说大小姐,你的本儿是大桥底下买的吧?”   “胡说八道。不许笑了。人家就是不熟练了。考完驾照就没摸过车,手生,手生而已。”叶子知道自己出洋相了,有些不好意思。   高翔看着叶子羞红的脸和局促的表情,收敛了笑容,探身给叶子系上安全带,一踩油门,车子冲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用宽而有力的大手攥住了叶子因为不好意思而忙乱地纠缠在一起的两只小手。高翔感到了手心里的震颤,小小的震颤。他没有说话,也不看叶子,只是把两只小手攥得更牢更牢。   叶子行走在大街上。暮色开始盘点一日的喧闹。华灯初上,似是赶制雍容华贵的夜的披肩。热风拂过,吹起了叶子的长发。   街边,一群城市夜游族开始搭建他们的舞台,上演属于他们的生活。烧烤、啤酒、喧闹还有寂寞。   一个女孩从酒店跌跌撞撞走出来,身后灯火通明,面前是交错混乱的马路。她站在街头,默默地,一脸茫然,突然就落下泪来,打湿了脸上浓艳的晚妆。叶子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她警觉地推开了,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然后消失。叶子感到,她的迷茫分明早就像烟雾一样把她吞没了,刚刚站在街边落泪的女孩,不过是一个没有了依托的空壳。   两个大男孩踩着轮滑,风一般从叶子身边掠过,撞掉了叶子手里的提袋。金灿灿的橙子滚落了一地。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回旋,优美地围绕着叶子,把散落的橙子收捡进提袋,交付到叶子手中,报以歉意的微笑,很绅士地鞠躬,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风一样离去。   便道的石台上,一个吉他手在弹木吉他。旋律是陌生的,飘荡在燥热、喧嚷的大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苍凉。叶子喜欢他的专注。已没有多少人可以平静于孤独和清冷。他们宁愿在喧哗里沉迷、沦陷,也不肯清醒地面对自我。   离开的时候,叶子放下一枚橙子在石台上。   不是给他的,他不需要怜悯和施舍。他甚至不需要听众。叶子只想留下一抹色彩,做音符的舞伴。   叶子在小区门口看到了高翔。车就停靠在昨天送叶子回来的地方。高翔靠在车门上,眼睛望着发暗的天空。   “高翔?怎么站这儿?”   “想你了。”这么直白,这么坦诚。叶子猝不及防,胸腔里掠过细密的震颤。叶子看着高翔微蹙的眉头和眼睛里闪动的思念,鼻子酸酸的,想要流泪。   “换药去没有,伤口还疼吗?”   高翔突然就轻柔地将叶子拉进怀里。“不疼了,看到你就不疼了。”叶子闻到他身上略带汗味儿的男性气息,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请别怀疑爱情,安琪儿丰满的羽翼正将它带落人间。   叶子带高翔来到她的住所,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灰黑搭配的设计,简约、稍显一点儿颓败的清冷。房子是叶子租的,所以没有过多的家具装饰。客厅没有沙发,木质地板上散落着几只巨大的灰色、酒红色抱枕,可以用来坐。   “租的,朋友的房子,我挺喜欢他的设计。”   “很不错,颓废灰,永远的时尚色。可我觉得你是个乐观主义者,和现在那些晨昏颠倒、半麻醉状态似的另类一族不同。”   “乐观和灰色一点儿都不矛盾吧。我倒觉得所谓另类一族对色彩的理解有偏误,灰色原本应该是冷静、孤独、苦闷的艺术心境,有些许困惑、彷徨,但绝对不应该是沉沦、堕落和自暴自弃式的生活方式的代称。他们在偷换概念,试图用艺术概念混淆自己不堪的生存状态。那些人的生活看似光怪陆离,眼神里充满戾气,事实上他们脆弱得不堪一击。”叶子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取来酸奶递给高翔。   “吃晚饭了没有?”   “吃过了,在单位食堂。嗯,很健康的心理,很健康的饮食。你总能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不像另类,也不像干物女。”高翔坐在抱枕上,盘起腿看着叶子。   叶子在高翔对面坐下,“我可不喜欢自己过干物式的生活。工作日在单位像麻木的驴子,假日只知道在杂乱的家里蒙着被子睡觉,放弃了情趣,也放弃了丰富的色彩,靠烟酒迷离在现实生活之外,不,那不是我喜欢的生活。”   她从电视柜上拿起一根淡紫色的旧发带,把长发轻轻拢扎起来,年轻得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喜欢什么音乐?”   “吉他。”   “具体点。”   “像《阿兰古斯协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爱的罗曼史》、《绿袖子》、《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樱花》……多了。”   “为什么喜欢吉他呢?”   “它像秋天的落叶,沉静、凝重。”   “还有吗?”   “还有钢琴曲。《蓝色多瑙河》、《月光》、《夏夜午后之梦序曲》、《小夜曲》,克莱德曼的现代浪漫钢琴曲也挺喜欢。”   “为什么喜欢钢琴呢?”   “它像海,丰厚幽邃、神奇莫测。”   “还有吗?”   “还有小提琴曲。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克莱斯勒的《美丽的罗斯玛琳》,还有改编过的爱尔兰民歌《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为什么喜欢小提琴呢?”不等叶子问,高翔笑着替她问了。   叶子笑,反过来回答:“它像月光,忧伤、沉静、精致。”   “我不太喜欢碎裂和喧嚣,大部分流行音乐会给我吵闹的感觉,旋律舒缓的还可以。我是不是挺落伍的?”   叶子快活地笑,拉开黑橡木电视柜的抽屉,里面都是CD,总有几百张。大部分都是吉他和钢琴专辑,部分小提琴,爱尔兰风笛,很少的几盘流行音乐。   “我和你一样落伍。”叶子跪到地板上,挑了一盘CD,音乐响起,房间里有如水的旋律流过。叶子坐在高翔身边,亲昵地把头靠在高翔的肩头。   “你是喜欢艺术的人。”   “是吗?”   “是,与古典亲近的入骨子里都有天生的艺术气质。为什么会选择了刑警这个职业呢?它很冷、很硬。”   “很冷、很硬?”   “难道不是吗?刑警面对的永远是穷凶极恶的罪犯,那些人背离社会道德和法律约束,无时无刻不携带着危险,和他们打交道你是不可能满怀艺术家的多情和浪漫的。我有点困惑,艺术是感性的,而打击犯罪是超理性的,你怎么会两者兼备呢?”   “有吗?也许人都是多元素的组合,爱好和现实在某种境遇里也许会并行吧,不能融合,但也不会水火不容。小的时候喜欢音乐,学过一阵吉他,也喜欢绘画和文学。觉得世上最为神奇的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它可以让苍老变得很年轻,也可以让年轻变得很苍老,真实与幻景被艺术家领悟,再以音符、色彩、线条、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博大精深,奇妙无穷。但我没有掌握它的天分,最终放弃了学习艺术的梦想。上高中的时候读了海岩的小说《便衣警察》,从那之后就决定报考刑警学院,转变很快,又觉得很自然,好像骨子里渴望与邪恶对决。”   “我给你总结总结,其实呢,你是这么回事,因为热爱美,热爱生活,所以选择用自己的热情和生命来保护它。艺术修养使你细致、敏感、有超强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刑警职业恰好让这些特点发挥到了极致,成就了你的思辨和侦查能力。所以你是一个出色的综合体,兼具感性和理性。”   “呵呵,让你一总结,冷、硬的刑警职业又变得与艺术水乳交融了。我发现你挺有诡辩的潜质啊。”   “一般,一般。哎,高翔,那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你们就不会有胆怯的时候吗?”   “没有时间胆怯,千钧一发,生死较量的时刻,不允许你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   “勇敢并正直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警察。”   “起码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穿的这身警服。”   高翔喜欢和叶子在一起的感觉,没有怨言、失意、愤懑和阴郁,有的是充足的水分,能咀嚼出滋润和甘甜,生活真正成为了一枚果实。 第四章 凋零的花片   又下雨了,雨水急切地叩打着窗户,整整一夜。   清晨的来临没能打破雨意的执着。它依旧纷乱如麻、我行我素地下。亦如命运之神潜派的手指,穿过云层,直落人间,固执地叩打门窗,叩打扑朔迷离的命运之门,预想用它的叩打唤醒人们麻木的知觉。然而人们对这样的叩打时常充耳不闻,心不在焉,更不可能预知等候在门外的是期盼了许久的喜悦,还是毫无征兆的灭顶之灾。   红岭机械厂的老筒子楼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惊醒。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悚人心魄,它瞬间爆发,撕裂了老楼长年累月沉积起来的深深寂静;它又瞬间凝结,黏滞在潮湿晦暗的气流里,同时凝结的还有浮尘、呼吸、鲜血和生命。只有时光不肯驻留,它回头淡看着人世间前一刻的绝望和创痛,毫不怜惜地提起衣裙,自走自路。被雨水泅湿的老墙继而回旋起沉痛的哀鸣,低沉压抑,痛不欲生。   丫丫赤裸的尸体浸泡在自己的血泊中,如同一片被浸透了的凋零的花瓣,苍白、破碎,消散了稚嫩的颜色和芬芳,失去了全部生机。十一岁的花样年华和冰冷的尸体,真实、残酷地结合在一起。   凶器就在床边,破裂的床头灯和一根被折断的晾衣服用的竹竿,沾满了血和破碎的皮肉,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泛着刺眼的红光。   高翔在丫丫的尸体上再次看到了罪犯在林巧珠、仝思雨身上实施的残害。破裂的头颅,血肉模糊的下体。只是丫丫脸上没有惊恐和绝望。她小小的身体仰躺在床上,薄薄的眼皮轻轻覆盖着眼睛,惨白的小嘴微微开启,似乎还在呓语。那一定是个美丽的梦境吧。罪恶却在这时伸出了魔爪,无情地夺走了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的生命。躺在血泊里的孩子,此刻你孤独的灵魂在何处安歇?   是怎样的一种邪恶驱动了那些疯狂扭曲的灵魂对自己的同类进行如此触目惊心的大肆虐杀?在毁灭自己的同时,带着比野兽更甚的凶残毁灭着同根相生的生灵。他们已经背离了人性,沦为禽兽,不肯放过世间的任何美好和纯净,哪怕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人性早已远离了它们的意识,寄宿在它们身体幽暗一隅的阴险和恶毒、凶残和冷酷无时无刻不在张牙舞爪。而这些可怕的东西阴险狡诈地用衣冠乔装它们禽兽的内核,与人类同吃同住,共枕而眠。   所有的现场勘验人员用无声的细致搜索对抗着罪犯的狡猾和凶残。这是一场对勘验人员耐心和毅力的考验,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一场人性与非人性的对决。   被害人的父母谷新方和林雅都是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机械厂宣布破产并被市政府重新立项后,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除了每月领取基本生活费,都在社会上找了份工作。   此刻,他们沉浸在极度痛苦中。谷新方站在丫丫的房门口,身体僵直,黧黑的脸因为抽搐而变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空洞。空洞,是的。通往心灵的窗户,没有欲望和渴求,甚至没有伤感、恐惧和绝望,它们毫无遮掩地敞开,看到的却是空无一物。林雅已经被大家安置回西屋她自己的床上。她瘫靠在一个上年纪的妇女身上,轻飘如纸,犹疑的眼光飘忽不定,惨白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喑哑的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她心神散乱,失魂落魄,完全疲惫地、无力地向黑暗沉陷。   高翔在看到林雅的一刻愣住了。他的心骤然紧缩成一团,锐利的疼痛切割了他一直珍藏、孕育在心底的温暖。林雅没有认出高翔,她现在不可能认出任何人,她正挣扎在生死苦痛的边缘自身难保。   作为受害人的父母,谷新方和林雅的情绪濒临崩溃,他们还不能接受警方的询问。而对于高翔来讲,也还无法面对林雅。他万万没想到和林雅的重逢会是在这样一幕悲惨的场景里。高翔的心绪颠沛流离在震惊和惶恐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会有惶恐,也会无措,也会渴望逃离。   高翔走到院子里,靠在筒子楼门前的梧桐树上默默吞咽来自心底的苦涩。属于他身体和情感的一部分正在经历现实的粉碎。它们曾经饱藏期待的光泽,如珍珠般晶莹剔透。然而一切美好都抵不住现实的锤击和碾压。有时候这些锤击和碾压不仅仅是沉重的压榨,还带有血色的萧杀和残忍。   雨已经停了,天空灰蒙蒙,梧桐树青翠的树叶上挂满伤心的泪水。   郑德站在筒子楼的大门口看着高翔。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身边这个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刑侦队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甚至是沮丧中。他察觉到了高翔情绪的反常,也感觉到了高翔正在为冲破反常所作的努力。郑德走到高翔身边,递给高翔一支烟,替他点上,就转身返回了筒子楼。   吸掉了整支烟,高翔抹了一把脸,清凉而潮湿,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他触及到了寒意,也触及到了自己的温度,这温度在清凉与潮湿中坚实可靠地存在,它坚实可靠地渗透在高翔的肌肤和骨骼里,而他的骨骼和肌肤经过渗透,就重新无所畏惧了。   高翔返回筒子楼,他需要冷静理智地侦查犯罪现场。   筒子楼是原红岭机械厂的宿舍楼,坐南朝北,分两层,每层的阳面都是12间相同大小的住房。阴面,一层自西向东依次是楼梯、值班室、进入筒子楼的大门、六间住房、男厕所、水房和东楼头的女厕所。二楼没有厕所,除了西头的楼梯就是11间住房。谷新方和林雅的家处在一楼阳面的中区,两间屋,中墙没有打通,房门都直接通向走廊。谷新方夫妇住西间,丫丫住靠东的一间。楼里都是老机械厂的职工,有混住在一间里的单身,也有带着孩子、老人拥挤在两三间屋里的夫妇。走廊狭窄、晦暗,墙上积了厚厚的油烟,陈旧的柜子、各式各样的灶台和案板、七零八落的纸箱子拥塞在过道里,记录着老楼的陈年旧事。   现场勘验工作结束后,高翔和郑德马上着手进行人员调查。   筒子楼一楼的值班室,北墙和东墙各有一扇窗户,门开在东墙,十分方便观察筒子楼的人员进出情况。屋里陈设简单,北窗和东窗下各有一张长方形带斗儿木桌,漆皮已经大半脱落。西墙靠放着一张简易单人床,寒酸的被褥还堆放在床上。南墙有一个立柜。门已经变形,隐约可以看到堆积在里面的衣物。柜子旁的盆架上放着一只斑驳的白搪瓷脸盆,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毛巾搭在脸盆沿儿上。莫老头端着搪瓷缸子坐在陈旧的藤椅里,茶水升起的热气熏蒸着他干瘪的老脸。   高翔和郑德各自拽了一把椅子,坐在莫老头的对面。   郑德打开记录本说:“大爷,有些情况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您一直在做筒子楼的值班员吗?”   “对。咳,其实这么个破楼现在哪还用值班啊。早些年,红岭机械厂红火的时候,厂长是咱家亲戚,看我一个人在老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给安排进厂了。庄稼人,没文化,干啥都不行。那会儿这楼还是厂里的办公楼,有这么间值班室,我就被安排了进来。一晃这么多年了,亲戚早退了,楼也成了宿舍楼,可哪一拨领导都没嫌弃咱,照样发生活费。我呢,也算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儿。受人滴水恩甘当涌泉报啊,咱不能白拿钱,平时打扫打扫楼里的卫生,给大家收发个报纸什么的。老少爷们儿短不了来这儿下下棋、打个牌啥的。”   “请您仔细回忆一下,昨晚都有什么人进出这幢楼。”   “我知道你们肯定得问我,丫丫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死得惨啊。”老人说到这儿,眼圈红了。“警察同志,那个畜生不可能从这个门进楼,不可能。昨天晚上雨特大,谭老四他们几个被堵这儿了,我们就打了一宿麻将。要是有外人进出,不可能看不见。你别看我上岁数了,可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我记着雨是九点多开始下的,这之后回来的就仨人。刘奇,赵建国,还有就是丫丫妈妈。”   “丫丫的妈妈是下雨后回来的?”   “嗯,老刘最早,然后是小赵,我记着丫丫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匣子里有个评书从十点到十点半,我老听。”莫老头边说边把下巴向桌上的半导体伸了伸,“丫丫妈妈回来的时候伞都没打,身上全湿透了。”   “她是晚上出去的吗?”   “不是,一早晨送丫丫上学的时候走的。丫丫中午吃小饭桌,他们两口子都不回来。晚上,我看见老谷在楼道里做饭,还问他丫丫妈妈不在啊?怎么当家的做饭呢。老谷一脸不高兴,哼了一声。我就没多问。后来还听见老谷骂孩子,老谷好喝酒,每顿饭都喝,一喝就骂人。”   “谷新方经常骂孩子吗?”   “经常,不仅是孩子,孩子妈妈也……唉,说句不干咱外人事儿的话,丫丫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脾气好,心地善。他们从结婚就住这儿,这么多年,没少受老谷的骂,瘦瘦巴巴的样子,一个人站在门口偷偷抹眼泪。看着,咱这外人心里都不好受……”莫老头摇摇头“咳,瞧我老糊涂的,扯远了。”   “谷新方对孩子不好吗?”   “那倒不是。老谷还是很心疼孩子的,就是一喝酒人就变了样,也是生活不如意吧。人穷志短,脾气就坏了。”   “那林雅回来后,有什么事儿发生吗?”   “倒是没有,我估计是喝太多酒睡着了吧,要不然……”莫老头没再往下说。   “嗯,您晚上还听到过什么动静吗?”   莫老头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平时呢,挺小的开关门的声音都能听见。昨天晚上雨大,要是不尽心,开关门又特别小心就听不清了。不过有人起夜还是能听见的。”   “你们打牌一直到天亮吗?中间有没有人离开过?”   “是,我们打了一宿,说好七点散局,大家该干啥干啥去。我们几个都离开过,就是上厕所。厕所就在楼道里,三两分钟的事儿。”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丫丫被害的?”   “我们几个一直打牌。六点多的时候,楼里就有人起来了,有上厕所的,有在水房洗漱的,开关门什么的都能听见。后来,后来,唉!就听见丫丫妈妈的惨叫声,我们几个都吓坏了。谭老四心脏不好,当时脸煞白,犯心绞痛刚才上医院了。你们是没听见那个惨。我们赶过去了,瞧见丫丫妈妈瘫倒在丫丫屋门口,屋里,屋里……”莫老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郑德等莫老头的情绪平静下来,合上本子说:“好,如果您再想起什么,请和我们联系。”   高翔一直坐在凳子上仔细听郑德和莫老头的对话,看郑德起身要走,高翔没动,他想了一下追问:“大爷,昨天,从早晨到下雨前,有外人进出过这栋楼吗?”   “下雨前?”莫老头一边念叨一边努力思索,“我记着没有,平时这栋楼就很少有外人来,破破谁都懒得带亲戚朋友来这儿。不到晚上,没几个人回来,都在外边忙呢。厂子破产了,除了像我这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靠厂里发的那点儿基本生活费哪够养家的啊,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我这屋热闹,老有人来,也都是厂里的老人,退休没什么事儿做的。”   “您一天都在这儿?”郑德已经明白了高翔询问的意图,随即补充了一句。   “差不多,除了购买生活日用品,我很少出门,也没处去。一日三餐,我就在屋门口做。昨天,除了早晨到院子里转转,哪儿也没去,都待在屋里。中午李万才、杜康、张李忠在这儿下棋,我就躺在床上睡了会儿。你们可以再问问他们。”   “今天案发后呢?警察来之前,有外人从这栋楼出去吗?”郑德问完,看到高翔对他点点头。两个人之间总有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简单的字眼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心领神会。   “这就没注意了。当时楼里的人都跑出来了,人挺多。要不,你们问问其他人,人多,眼睛也多啊。”   “好,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有情况我们再联系。”高翔站起身,握了握莫老头的手,和郑德一起走出了值班室。   三天后的中午,对筒子楼所有住户的调查取证工作全部完成,高翔和郑德赶回市局。两个人先到食堂简单吃了午饭,就匆匆赶回刑侦支队大案队的办公室。   碰了碰情况,结果并不乐观,调查没有为案情的侦破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高翔和郑德都陷入了沉思。   首次现场勘验的时候,他们曾查看过丫丫被害的房间,南墙上有一扇窗户,窗户上的插销早已损坏,两扇变形的窗页靠金属扶手上的布条捆绑固定,布条陈旧但完好无损。他们当即就确认了罪犯进入犯罪现场的路径是屋门。虽然门锁完好无损,但罪犯完全有可能具备无痕迹撬锁的技能。莫老头的证词否定了从开始下雨到案发有陌生人进入的可能,后来对谭老四几个人的询问结果再次证实了莫老头提供的情况。高翔曾经考虑过罪犯在下雨前已经进入了筒子楼,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他们仍旧在调查住户当晚行踪的同时具体核实了每家每户的人员往来情况,调查最终将这种可能性排除了。   排除筒子楼正门进入的可能,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罪犯是临近案发时从一楼的男厕所潜入的。因为夹在男女厕所中间的水房根本没有窗户,而女厕所的窗户早就从外面用砖砌死了。高翔勘查现场时无意间问过筒子楼里的一个大妈,这个窗户开始就是封着的吗?大妈说不是,原来女厕所窗户外有棵老杨树,很多年前发生过男青年爬树偷窥的事儿。厂子里当年为此事做过专门调查,到了也没查出个眉目来。可偷窥的事儿还接二连三地发生,搞得人心惶惶,后来干脆就封上了。   对这条唯一可能潜入犯罪现场的路径,刑侦技术大队的大队长魏虎亲自做了勘验。男厕所窗户位置较高,尺寸也小。魏虎自己做了个尝试,发现完全靠臂力虽然可以把身体牵引到窗户的高度,但由于窗户太小,身体牵引到适当高度后,根本无法衔接弯头或抬脚的动作,这就意味着不借助蹬踏物是无法钻进窗户的。以魏虎的身手都无法完成的事儿,又有什么人可以完成呢?高翔和魏虎几乎同时推翻了罪犯赤手钻人的可能。可是窗户外面没有发现蹬踏物,外围搜索也没能找到可疑的物证。罪犯是不大可能把这样一件辅助工具在作案后抛带到更远的地方的。何况即便他真的具备这样的反侦察能力,离开的时候又怎么处置从里往外爬时使用的蹬踏物呢?退一万步讲,罪犯自己携带了某种方便的、可收放的蹬踏工具,逃离的时候利用工具自带的功能将蹬踏工具成功收敛带走了,那么他如此详尽、周密的计划难道就是用来对付一个十一岁的、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构成威胁的小女孩的生命吗?这样大费周章的隐藏潜入路径的目的又何在呢?如果事实如此,他将是一个职业罪犯,一个专门为犯罪而犯罪的罪犯。   高翔想,假定这周密的潜入和出逃确有其事,罪犯又是如何准确选择潜入的时机而保证不被起夜上厕所的人撞上呢?再有,门锁可能无损撬开,却不能完全消声,难道大雨真的完全淹没了罪犯作案的声息以致莫老头和谭老四等四个人都没有察觉?难道他可以瞬间完成撬锁,再次逃脱撞上人的风险?案发现场距离值班室的距离仅仅是两间住房,七八米的距离,他应当能够听见值班室里的麻将声、说话声,甚至可以看到值班室东墙上门窗透射出来的灯光。他就是在这样的视听环境里,在不太明亮却仍可照明的灯光的照射下坦然选择将犯罪进行到底的吗?什么样的心理才能承受一系列可能发生的风险?最重要的,他怎么能准确选择了孩子的房间而不是其他人的,如果屋子里是两个甚至更多人呢?解释只有一个,他非常熟悉屋内的情况!   一切勘查结论和逻辑推理都将犯罪疑点一点点限定到了筒子楼里的住户身上。可是几天下来,逐步深入的调查取证却将所有住户的嫌疑一一排除了。罪犯不是筒子楼里的人又会是什么人呢?案件陷入了困境。   犯罪路径的认定过程存在诸多难以解释的巧合,对目前认定的路径勘验后,又没有发现罪犯遗留的任何痕迹。犯罪动机、犯罪目的、犯罪心理,全都诡异地逃脱在推理之外。   高翔的思路突然卡住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丫丫一案可以和林巧珠、仝思雨的案件串并。他的理智却又提醒他还存在太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第一,罪犯选择的行凶对象年龄差异过大,以丫丫的年龄推断,无论如何不可能与罪犯之间存在林巧珠、仝思雨与罪犯之间可能存在的网络联系。假设马六提供的情报不可靠,罪犯与林巧珠和仝思雨之间并不存在网络联系,罪犯对林巧珠、仝思雨实施的犯罪完全是出于无目的的、偶然性的选择,丫丫并没有在雨夜外出,既然丫丫没有给罪犯提供雨夜追踪的可能,罪犯又是如何将丫丫锁定为行凶对象的呢?仅仅是出于了解被害人家的情况吗?不足以定论罪犯对被害人的选择。   第二,罪犯潜入住宅行凶作案,这在心理上完全违背了他露天作案,将遗留罪证的风险降到最低的行事原则。虽然同样是雨夜,大雨却充当了完全不同的角色。在露天案中,大雨不但像一把洗脱罪恶的刷子抹掉了一切可能留下的证据,同时也为罪犯的紧急出逃提供了直接掩护。而室内作案,案发现场和雨水在空间上出现了割裂,这一割裂非但不会给罪犯提供直接的保护,反而会使罪犯的出现分外醒目,一旦有目击证人,大雨会给他潜入和逃离犯罪现场带来很大的困难。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犯罪现场?   高翔清楚地知道三起案件要实现并案需要确凿有力的证据支持,他是不能用直觉来解释犯罪真相的。   三起命案,居然一点儿证据都拿不到,高翔是真的有点儿窝火了。丫丫的悲剧和林雅的出现叠加在了生命历程的同一刻,高翔的情绪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担心自己会失控。和穷凶极恶的歹徒博弈,自我意志的崩溃无疑意味着满盘皆输。   他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切人案件,寻找三起案子之间的内在联系,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林雅,一旦想到林雅,高翔就变得焦躁不安,心烦意乱。中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一定是的,而且这个不对劲儿使整个推理过程梗阻在了半路。高翔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儿神经质了。他需要排解,需要发泄,需要清理纷乱如麻的思绪。   整整一个下午,高翔和郑德反复研究分析案情。直到下班,两个人才走出办公室。   “高翔,别太着急,先回家吧,好好休息休息,琢磨出个头绪咱们再联络。”   高翔点点头。两个人分手后,高翔离开市局,驾车往南开,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车停在华业小区门口,他才明白想见叶子的心情是多么的迫切。   “高翔!快进来。”叶子打开门,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意外和惊喜,她把高翔拽进屋,推他在坐垫上坐下。   房间里流淌着安赫尔用吉他弹奏的《梦幻曲》。安赫尔神奇的手指和如水的音符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演绎出音乐绸缎般的丝滑。伟大的安赫尔,当他还是一颗小小的豌豆的时候,便在母亲的子宫里承接了古典音乐的华美与盛大。他在吉他的典雅世界中长大,绽放清透、润泽的花蕾,挂着露水的晶莹和忧伤,他注定了要与古典音乐永远地合二为一,不离不弃。伟大的罗梅罗家族,“古典吉他的守护使者”,用他得天独厚的音乐天赋、登峰造极的音乐领悟力滋养着他的儿子们在古典音乐的圣殿里大放异彩,弥散馥郁芬芳,感天动地,经久不衰。   高翔的神经和情绪在音乐中得到舒缓。   “不是昨晚还打电话说这些天有重大案子要忙,得有些日子见不了面吗?怎么回事,突然跑来?没吃饭呢吧?等着啊,看我今天露两手给你瞧瞧。”   “好,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我等着。”高翔说着,滑坐到地板上,枕靠着硕大的抱枕,看着叶子在开放式厨房里轻盈跳跃。高翔的心安定下来。   麻婆豆腐、糖醋排骨、莴笋炒肉、凉拌三丝、海贝冬瓜汤一一端上了桌。叶子摘下围裙,招呼高翔吃饭,却发现高翔已经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叶子从卧室拿来毛巾被,轻轻搭在他身上,把音乐扭到最低,自己盘腿坐在他身边看书。   当你老了,头发灰白,满是睡意,   在炉火旁打盹,取下这一册书本,   缓缓地读,梦到你的眼睛曾经   有的那种柔情,和它们的深深影子;   多少人爱你欢乐美好的时光,   爱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爱情,   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   在燃烧的火炉旁边俯下身,   凄然地喃喃说,爱怎样离去了,   在头上的山峦中间独步踽踽,   把她的脸埋藏在一群星星中。   壁灯柔和的光线在屋子里穿梭,既温暖又妥帖。叶子触摸着这些文字,看着安睡在身边的人,突然有了家的感觉。踏实的、厚重的、老棉被式的家的感觉。当她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时有否有人平静地对她说: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那个人会是现在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吗?   高翔睡了两个小时,没有梦,他有很多天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地睡过觉了。耳边有低回优美的音乐流淌,眼皮上有浅淡的橘黄色光影跳跃,眉毛上有一根温暖、多情的手指缠绵。高翔睁开眼,看到叶子如月光般的眼睛。   “醒啦?”   “嗯,还没有。”高翔把叶子的头揽过来,摁在自己的胸膛上,闭上眼睛,“我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永远都不要醒来。”   叶子枕在高翔宽阔的胸膛上,不说话。她闭起眼,听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他们就这样彼此依靠,彼此依靠,亲密无间。   “叶子。”   “嗯?”叶子轻声答应,像梦里含混的呓语。   高翔沉默良久,“我……我遇到她了。”   “谁?”叶子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睁开眼,只隔了一小会儿就低声说:“哦。”   高翔感觉到叶子的头正预备离开他的胸膛,他固执地把它摁住,叶子没有反抗。   “她……是被害人的母亲,她年仅十一岁的女儿被暴徒残忍杀害了,就死在她隔壁的房间里。”   “那个曾经安睡在月光里的女孩吗?”叶子颤抖地问。   “是的。”   “太残酷了。可怜的孩子,什么样的歹徒如此凶残,居然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她,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是的,她的心已经和孩子一起走了。叶子,我不能面对她,我……”   叶子感觉到了高翔胸膛的剧烈起伏。她用手轻轻抚摸他,安慰他。她不敢看他的脸,她知道那里已经被酸楚的泪水占领。   “告诉你,我心里好受多了。”过了好一会儿高翔说,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和平静。   “案子有线索吗?”   “没有。孩子死得很惨。”   “案子发生在家里?”   “是的。筒子楼里独立的两间房,房间挨着,又是发生在雨夜。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玉顶公园的案子吗?”   “两个案子之间有联系?”   “不知道。直觉告诉我有联系,但是,但是我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她怎么会和嫌疑人扯上关系。”高翔把自己对案件的分析一点点儿告诉了叶子,他不指望叶子给他出谋划策,但他现在非常需要倾诉,这不单单是给自己减负,他也需要在诉说的过程中疏通自己的思路。   “不会是孩子,问题一定出在孩子父母身上。”叶子听完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是想说仇杀?我们询问过孩子的父亲,他否认和其他人有大的冲突。要以掠夺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生命做代价,那得需要多么大的深仇大恨?这样的仇恨如果存在,他不应该不记得。至于林雅,哦,林雅是她的名字。她的精神状态很差,甚至没有认出我,还无法进一步询问。不过前期的外围调查显示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善良、温和、真诚,和大家处得都非常好,仇杀的可能性不大。”   “为情呢?”   “什么?”   “哦,我是说,林雅的感情有没有……”   “绝对不可能,你根本不了解林雅。”高翔断然打断了叶子。   “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毕竟你们十多年没见,而且根据你所说的,我觉得林雅当年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她的突然消失太没道理了,假如她本身是一个情感容易波动的人,你不能排除在其后的生活中她会再次出现情感的移位和……”   “叶子,我说过了不可能。”高翔推开叶子的头,一下子坐起来。他扳着叶子的双肩,盯着叶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叶子,我跟你说,情况绝对不会是你想的那样。你根本不了解林雅,你这样说她几乎可以说是非常不负责任的猜忌,她单纯、美好、执着,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人。她是嫁给了别人,我肯定她有充足的理由。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感情算不算是爱,即便是,那也是我单方面的,她并没有明确答应什么,许诺什么,所以她有权利选择,自始至终都有。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那些信,它们似乎传达了某种心意,但是我说过她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女孩。你能把诗人的话当作是专门写给某一个人的情书吗?你不能。诗人永远多情而浪漫,他们因为内心的丰沛充盈而将文字书写得情意绵绵,你却很难就此断定那些美丽的文字是对哪一个人的海誓山盟。林雅和那些诗人一样,文字是她情感的宣泄,并不是她情感的契约。”   叶子的肩膀被扳得生疼,她命令自己不许掉泪,不管是因为肩膀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弄疼你了吧?”高翔渐渐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心里清楚,叶子的分析是客观的,他不是没想到,只是潜意识里在抵触这个念头。“对不起,叶子,我,我太不冷静。”   “没关系。我的确不了解林雅。饿了吧?饭菜都凉了,我去热热。”叶子找了个借口离开,终究没有让高翔看到她眼角的泪水。   高翔的确是饿了,减了负的身体和头脑都慢慢恢复了生机,他吃得狼吞虎咽。   “真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行了,以后我可有口福了。哎,叶子,干脆我就跟这儿入伙得了。”   “想得美。凭什么啊你?”   “凭……凭人好,长得又帅……”   “得了,得了,真受不了,又来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重又恢复了融洽和温馨。   “反正我就来蹭。”   “做梦,我啊,不给你开门。”   “那怕什么?我跳窗户。我这身手,你住个十楼八楼都没问题。”   “切,窗户照锁。”   “我能撬啊。”   “你以为你是蜘蛛侠啊?还是以为这是早年间的破窗户,一使劲儿,直接从窗户缝儿爬进来了。”   “哎,你可别小看我,我……”高翔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死死盯着叶子。   “怎么了?”叶子被高翔的表情吓了一跳。   “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不让你入伙。”   “不是,后边。”   “把门窗都锁上啊。”   “再往后。”   “再往后?没什么了,都是瞎扯着玩呢,你怎么了,高翔?”   “不对,你说你以为这是早年间的破窗户,一使劲儿,直接从窗户缝儿爬进来。”   “我是这么说的,就是随口一说……”   不等叶子说完,高翔已经冲出了房门。   再次回到案发现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筒子楼里昏黄的灯光映衬着遍布油污的地面。过道因为昏暗显得格外幽邃、狭长。整栋楼似乎还沉浸在无限的哀痛当中,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谷新方神情茫然地立在门口。液化气灶台上,一只铝壶兀自长鸣。   “水开了。”高翔抢步上前关掉炉火。谷新方依旧毫无知觉地站在原地。血红的眼神迷失在哀伤的气流里,高翔知道谷新方又喝酒了。门没关。高翔看到了林雅,她泥雕石塑般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丫丫的相框,灵魂游荡在单薄、瘦弱的身体之外,久久寻不到归途。一个母亲思念她的孩子,在寂静的夜晚。相框里的孩子,一脸灿烂的笑。不久前,那些灿烂的笑容就真实地绽放在这个房间里。而今,她却凋零了,如一朵娇弱的花片,凋零在雨夜的罪恶中。高翔不忍心打扰林雅,也不敢打扰她。   “老谷,我想再看看孩子的房间。”高翔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法抚平失去孩子的父母心头的伤痛。目前要做的,就是尽快破案,缉拿凶手,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死者孤独幼小的灵魂,告慰生者那颗已然破碎不堪的心。   谷新方干裂青紫的嘴唇痛苦地抽搐,他紧紧握住高翔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心底的怨与恨。绵延不尽的怨与恨,已经排山倒海似的将他吞没。高翔就像一棵救命稻草,他相信高翔,从第一次见到高翔,谷新方就相信,高翔虽然无法把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却可以了断他对真相的迷茫。高翔一定有能力告诉他残害丫丫的凶手在哪儿,高翔一定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一定能,一定。   谷新方打开了丫丫的房门,摁亮了日光灯。丫丫的尸体早已不在,床上带血的被褥也已经撤掉了,只剩下空床架。地上的血迹还隐约可见。小学课本、字典、作业簿、圆形的小梳妆镜、红色塑料梳子、台灯、玩具狗……陈列在书架上。桌角有一个红色的书包,书包带上还捆扎着上学要带的红领巾。丫丫生前所用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高翔知道,每一件物品上都留有一个母亲的细碎抚摸。   有那么一刻,高翔似乎听到了孩子顽皮的欢笑声、稚气未脱的读书声、绝望的呼救、撕心裂肺的冤诉以及她孤零零走向鬼蜮之门时的凄楚哀鸣。此刻,那些声音正从潮湿的墙壁里慢慢渗出,层层叠叠,蘸了血的猩红,雾一般散开,牢牢地卷裹住了高翔的神经。高翔握紧的拳头里有火辣辣的烧灼感。   他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快速、细致地扫看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窗户上。老式木框窗,插销已经损坏。两扇窗页靠把手上的布条捆绑在一起,布条没有新近解开的痕迹。当然,罪犯也不可能从窗户逃出后再从外面把布条系好。这些在第一次现场勘验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认定男厕所的窗户是罪犯进入犯罪现场的唯一通道,也正是因为这一认定,才使高翔在其后推理过程中产生了诸多疑问并对诸多巧合感到费解,并最终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筒子楼住户身上。叶子的话点醒了高翔,高翔想,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高翔让谷新方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窗户前,又让谷新方找来两个干净的塑料袋。高翔把塑料袋套在手上,他踩在椅子上,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推窗户。陈旧的木质窗户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道十七八厘米的缝隙在窗户上方出现了。由于年代久远,木质窗框早巳变形,把手处的布条根本无法捆缚整个窗体。是这儿!高翔心里豁然开朗。   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魏虎,带上家伙,来谷丫丫的被害现场。”   二十分钟后,魏虎带领技术队的干警赶到了现场。   “怎么了?高翔。是不是有新的发现?”   高翔没有直接回答。他扔掉了手上的塑料袋,向魏虎要了副手套重新戴好,登上椅子,再次用力推开老木窗上的巨大缝隙。魏虎立刻明白了高翔的意思。他们走出筒子楼,绕到窗户外,对窗户在不同力度下的开合状态进行了详细拍照。之后,他们才再次回到房间,把拴窗户的布条解下来,展开来仔细查看,没有血迹。   “做个脱落细胞试试。”魏虎说,虽然希望不大,他还是要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民警孟奇把布条装入了物证包装袋。   高翔小心地打开两扇窗页。窗框上也没有指纹。窗台内侧已经被擦过,当时是否遗留下罪犯的足迹已经不得而知,而窗台外侧,因为当时被雨水打湿根本不可能采集到足迹。这是一次失误,现在,他们只能把搜索证据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木窗本身。魏虎戴好手套,从勘验箱里拿出手电,和高翔一起沿着窗框一毫米一毫米寻查。鹰可以在几千米的高空发现逃逸的野兔,他们有鹰一般的细致和敏锐。一处小小的劈裂进入了高翔和魏虎的视线。新的木头茬儿从乌黑的旧窗漆下暴露了出来,就在新鲜的木头茬儿上附着着一小片淡红色的斑迹,只有两毫米左右的大小。高翔和魏虎两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对视了一下,脸上不仅有兴奋,更多的是紧张,是对新发现产生的强烈精神反应。   “孟奇。把它给我提取了。晚上加班做。”魏虎一声大喊。嗓音洪亮、掷地有声。他需要一声大喊,所有的人都需要这一声大喊。不到三个月两起命案,技术队派出的全是精良干将,却一点证据拿不到,大家心里早就郁闷坏了,憋屈坏了。谁都不说什么,可谁心里都不服这个劲儿。   较量,没有刀光剑影的较量。在罪与罚的天平上,证据就是罚的砝码,只有足够多的砝码才能压起沉重的罪恶,让它从黑暗中浮起,藏无可藏,大白于天下。人血,他们已经从中检验出了一个男性的DNA,这当然不是丫丫的,同时也证实不是谷新方的。高翔的精神为之一振,根据血迹出现在窗框上的概率以及窗框上劈裂形成的新旧程度,高翔知道,血迹很可能是罪犯出入现场时不慎划伤留下的。   高翔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坐回到书桌前,开始重新整理思路。   首先罪犯潜入犯罪现场的路径已经明确,是丫丫房间的窗户。那么根据现场勘验的情况,捆绑窗户的布条没有解开过,在布条不被解开的情况下,窗缝可以达到的最大限度为十八公分,进而可以获悉罪犯的基本特征,小个子并且体形偏瘦。还可以得出另一条结论,罪犯对房间内的情况非常熟悉,否则他是没有胆量直接爬窗户的。毕竟爬窗和撬锁不同。如果是撬锁,在发现条件不利于作案的情况下,罪犯可以从破了锁的门紧急出逃。反之,如果对室内情况不熟悉,一旦在爬窗的过程中就被人发现,罪犯很可能被卡在窗户上无法快速逃脱。即便是在爬窗后被发现,如果罪犯事先没有摸清门锁的情况,也是很难预计出逃能否顺利的。一系列的不可预见性,会给罪犯实施犯罪带来太多的风险。因此这一路径的选择,注定暴露出了罪犯对环境的熟悉度和把握度。   既然罪犯对室内情况非常熟悉,反推罪犯的犯罪目的就不会是偷窃钱财,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的房间是不可能有大量钱财的。这样一来犯罪的目的就成了杀人,单纯杀人或奸杀。   犯罪目的明确,可以继续逆向考虑杀人动机,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丫丫本人与罪犯之间存在某种利害关系,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定存在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危及到了罪犯的利益和安全,罪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必须杀人灭口。但从孩子生前在校和在家的情况来看,孩子根本没有接触到可怕事件的机会。即便是意外接触到了,对于这样一个可怕的事件,以孩子的生理和心理承受力是不可能在情绪上不露任何痕迹的。因此这种犯罪动机基本可以排除。   第二种情况是仇杀,罪犯憎恨的对象不是丫丫本人,而是谷新方或林雅,孩子做了无辜的牺牲品。这项工作的调查尚不深入,一是因为被害人父母的情绪都还不稳定,很难进行细节盘问;二是前期调查重点一直锁定在筒子楼的住户身上。如果考虑仇杀,这个调查范围显然是不够的。   “为情呢?”高翔耳边里突然响起叶子说过的话,心中不由一凛。会吗?林雅是那么的纯真。不会吗?她曾经不是莫名其妙地就断绝了与自己的联系,选择和谷新方结婚了吗?高翔脑海里浮现出谷新方的样子,短粗的身材,长期饮酒导致的血红的眼睛和紫红的脸色,鬓角甚至已经有了隐约的灰白。高翔在案件调查中了解到谷新方比林雅大七岁,年近四十的谷新方,面目上早就有了苍老的痕迹。高翔知道不该以貌取人,但谷新方和林雅站在一起无论如何让人难以联想到爱情。况且谷新方没有太多文化,虽然林雅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但她文笔隽秀超然,思维轻灵飘逸,甚至可以说拥有诗人的情怀。谷新方怎么可能走进她如诗如画的精神世界呢?莫老头不是也说过,谷新方对林雅态度粗暴吗?林雅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嗜酒如命、脾气暴躁、一无所成的人呢?高翔发现自己直到这时才开始认真地审视林雅的婚姻,才发现林雅的婚姻里充满了这么多的不和谐。叶子的话不无道理,下一步的工作必须进一步了解林雅的感情世界。   还有第二种情况,就是犯罪分子与谷新方一家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丫丫的惨死完全是出于罪犯的犯罪心理需求。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么丫丫一案就很可能是杀害林巧珠和仝思雨的案犯所为。二起案件一旦在犯罪心理上存在共同特点,结合被害人遭受的相同的、惨不忍睹的下体残害,也就为犯罪动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罪犯极端仇视女性,对性有疯狂的欲望和毁灭心理。是性功能障碍者吗?三起案件都没有找到精斑。而丫丫一案,为侦破范围提供了新的线索,罪犯应该是熟悉丫丫家庭环境的人。他究竟是谁?他藏在哪儿?   三起案件是否可以真正并案,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持。在确认之前,仍然不能放弃对仝思雨一案疑犯的追查。   高翔经过重新推理,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头脑中拟好了下一步工作计划。   他伸了一下懒腰,看看手表,拨通了郑德的电话。   “郑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在丫丫被杀的现场,发现了一名男性的DNA,基本可以认定是罪犯所留。”   “啊?怎么找到的?魏虎他们不是早勘验过现场,一无所获吗?”   “是我们疏忽了,罪犯潜入的途径不是男厕所的窗户,而是丫丫房间的窗户。”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们一块儿看过现场,窗户是用布条绑住的,罪犯总不能跳出去后再系吧?”   高翔听出了郑德的焦急和疑惑,就把发现窗框上血迹的过程以及自己对案件的分析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是没提并案的想法,他不想在缺乏证据支持的情况下贸然提出并案侦查,这会干扰郑德的思路,在案情真正明朗之前,他不能把侦破方向过早局限在自己的直觉里。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们对罪犯从男厕所窗户潜人犯罪现场存在那么多解释不清的巧合,进而导致了对怀疑人群的误判。其实他根本就是另走别径。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罪犯应该是谷新方夫妇认识的人。”   “对筒子楼住户的锁定虽然错了,工作并没有白做,排除本身也是一种收获。即使按照目前的推理,筒子楼的住户仍然不可避免地需要逐一排查,现在这部分工作等于我们已经完成了。”   “嗯,分析得对。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我想这样,我再去接触接触谷新方夫妇,除了进一步印证仇杀的可能或不可能,还要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婚姻现状和两个人的情感世界,看看有没有因情引祸的可能。当然这不是定论,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再次排除,就是……算了,排除这种可能后再说其他的。”高翔最终没有把并案侦查的想法说出来。   “我不和你一起展开对谷新方夫妇的调查吗?”   “郑德,你还要继续追查仝思雨的网络联系,我想这样,请局里网监部门协助追查IP地址的来源。重点是本市的。”   “你还不想放弃仝思雨一案?”   仝思雨一案连续侦查两个月,毫无线索。局里对案件侦破存在的困难非常清楚,支队正准备以疑案报结。丫丫一案出现后,高翔和郑德就被安排主抓新案,郑德没想到高翔心里根本就没打算放弃仝思雨一案。   “郑德,我有种感觉仝思雨一案不会完结。凶手绝不会罢手,也许他本来就在筹划新的阴谋。不把这个浑蛋揪出来,还会有无辜者被害。既然还没有真正报结,我们不能放弃。”   “行了,高翔,我懂。我们分头行动,有情况及时联系。” 第五章 茉莉残香   回忆盛开在静夜,有艳丽的色彩,永久的清香,但它是有毒的花朵,每次碰触都有带血的汁液沁入肌肤,撕裂血管,注入甜蜜的痛苦。   她只能跪在地上用湿布擦洗浓稠的、黑褐色的血迹。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顾指甲的劈裂和皮肤的剥脱,直到擦无可擦。她匍匐在地上,蠕动虚弱的身体,摸索日渐浅淡的痕迹,泪流满面。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每夜贪婪地吸、嗅自己的手指,用冰冷的嘴唇亲吻它们,吸吮它们,像一个粉嫩、香甜的婴儿曾经吸吮她的乳头那样吸允她自己的手指,如饥似渴。   林雅浑身颤抖,行将窒息。她慌乱地关掉QQ,瞪着惊恐的眼睛倒退出电脑间,踉跄着逃出网吧。她在名字叫“翼”的网吧里折断了最后一根羽毛。   谷新方重又开始喝酒,比以前喝得更凶。他喝得酩酊大醉,就会粗暴地咒骂她,殴打她,撕碎她的睡衣,疯狂冲撞她的身体。而她,把脸侧到一边,默不作声,直到他抽搐后沉沉睡去,她才费劲儿地推开他沉重的身体,下床清洗自己,颤抖地、心酸地清洗体内最深处的痛苦,依旧默不作声。   我只是一粒尘埃、一粒草芥,未曾着陆,便已坠入黑暗的深渊。   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错会在杂乱无章的时空里。没有爱情,只剩摧残。她曾为丫丫的到来而欢欣鼓舞,甚至淡忘了她与他之间的毫不相干。那个赤裸的小东西,瘦小、无助,在冬日无雪的日子里呱呱坠地,细小的四肢因为哭闹而痉挛,薄薄的皮肤下,可以看到蓝色的血管,幽蓝的眼睛充满忧伤和对她的依恋。而她,又何尝不是在婴儿忧伤、依恋的眼神里找到了自己得以生存下去的勇气?她是她的孩子,她也是她的孩子;她是她的依靠,她也是她的依靠;她是她的希望,她也是她的希望;她是她的全部,她也是她的全部;她们相依相偎,彼此温暖。现在,罪恶把丫丫剥离出她的生活,她的生活就不再有依靠和希望,她再度沉陷在与他的毫不相干中,枯萎、凋谢、支离破碎。   玉顶公园里,有闲逸的老人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打盹儿。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在草地上翻滚。石廊里有人下棋,爬藤植物在石廊顶部为他们铺架起了绿色的遮阳伞。一条稳健的比格猎兔犬飞快地叼回主人扔出去的矿泉水瓶子。广场中心的汉白玉雕塑暴晒在烈日下,寂寞无声。人们似乎还沉浸在对命案的忌惮中,对它心怀恐惧,不愿靠近。林雅没有恐惧,既然可以无望地生,为什么还要惧怕可以获得解脱的死亡呢?林雅不怕。她登上大理石石台,抚摸汉白玉少女光洁的身体,有些精神恍惚,她似乎记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潜藏在大脑深层的、被丫丫的死击碎了的记忆涣散如尘,再也无法聚拢在一起了。   “翼”是一个网吧的名字。当这个字映人林雅的眼帘时,她站下了。稍稍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网吧很干净,外间是开放式的大厅,里间则分出许多隔断,每台电脑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林雅熟练地在门口缴费,走向里间,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怎么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她来过吗?林雅想不起来了。她径直走进8号间,坐在了软沙发中,点击QQ,在登录框中熟练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她输入的熟练程度再次把自己吓了一跳。但这次她没敢停下多想,她觉得一旦停下来,那两溜又长又复杂的字符即刻就会从她的脑海里消失。   登录成功,好友栏里只有一个人,网名叫“血蟾”,资料填写着女性,30岁,职业老师。而登录者的名字是“夏日樱花”。林雅的记忆是空白的,对这两个名字她都感到陌生,尽管她熟练地输入了“夏日樱花”。“血蟾”的灰色头像正在闪动,她有留言。林雅没有打开,她瑟缩在沙发里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血蟾:无耻的荡妇你还没死吗、   生命的元素从来不曾圆满,或缺的总是最重要的,所以死亡并不可怕。   林雅在一个燥热的夏日午后走出了筒子楼。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在昏暗黏湿的房子里待得太久,以致无法适应车辆和人流的喧闹。所有的噪音都令人厌倦,它们尖厉刺耳却毫无生机,不过是城市痛苦的呻吟。   相同的、赤红的信息在对话框里不停地翻滚。   并非每个家庭都是爱的居所,拥抱一个陌生人,会有流浪者的孤独和迷惑。   对话框里突然传来了新的信息。“血蟾”上线了,她看到了“夏日樱花”。   血蟾:你这无耻的荡妇去死吧!   夏日樱花: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私奔。   黑暗中,她看他,他只是一具空的皮囊,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没有温暖的感觉。   血蟾:如果我是男人呢?   折了翼的鸟,海水是它的墓穴,永远无法抵达彼岸。   林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色的、加粗的字体。像带血的匕首,从显示屏上直刺林雅的胸腔。这是她的朋友吗?林雅脸火辣辣的疼,像被荆条抽打过。她感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这只是一个玩笑,尽管她已在生命的摧残中体无完肤、片甲不留,却从未想过真正的逃离,她习惯了逆来顺受,在阴暗的角落自生自灭。   林雅穿过玉顶公园,沿长风街一路南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似乎没有目的,又似乎完全受了某种意志的驱使。她一边走,一边张望。   她跪在地上,夜夜用湿布擦洗墙上和地上浓稠的、黑褐色的血迹。她并不想擦。她仍然渴望身边有丫丫的味道。即便是腐败的血腥,她依旧可以从中辨识出丫丫身上的香甜。但是不行!血迹上很快爬满了苍蝇,它们从窗户缝儿、门缝儿拼命挤进来,带着掠夺者的欢心快意,“嗡嗡嗡”地欢唱。然后,成群结队地趴伏在黏稠的液体上疯狂吸食,贪婪而丑陋。她尖叫着扑上去,用脚踩,用手拍,挥舞双臂像一只发狂的兽类。当她挥打得精疲力竭,瘫倒在地的时候,那些苍蝇卷土重来,它们在床上、墙上、地上和她的身体上趴,全然无视她的战栗和恐惧。   说我也是,我也是。她想“血蟾”是有苦说不出吧,“血蟾”是这样的质朴,这样的苦闷,这样的不会表达,所以她比自己更不幸。   她把漂洗过擦布的血水留下来,不断地用手掌捧起,靠在自己流泪的脸上。当所有的盆子都被占满了的时候,她就把它们一点点儿浇灌给吊兰、水仙、芦荟、茉莉和窗外的梧桐。吊兰、水仙、芦荟、茉莉和窗外的梧桐就不再是植物,它们是丫丫的身体、手臂、面颊、眉毛和脚趾。她一遍遍抚摸它们苍翠的叶子,小朵的蓓蕾,粗壮的枝干,她的心得到安慰。她终于把丫丫永远留在了身边!   血蟾:无耻的荡妇你还没死吗、   林雅没有任何方向地流浪,很多陌生和奇怪的人从她身边走过,神情僵硬,面目冷漠。她的舌尖舔食到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脆弱、无助和绝望。她突然有了毁灭的欲望。她想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拿起斧头或是砍刀斩断自己的手脚,让血浆奋力喷涌,温热四周冷漠的面孔。   黄昏的残影被夜色装入黑暗的兜囊。世界可以在任何时候抛弃它想抛弃的任何人。林雅跌跌撞撞回到家。她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扑到了丫丫的房门上。   房门是锁着的,林雅一面死命地拍门,一面哭着喊:“丫丫,丫丫,给妈妈开门,妈妈回来了,丫丫,丫丫,妈妈回来了,给妈妈开门。”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了,我就把门开……”林雅啜泣着唱,这是她和丫丫玩过无数次的游戏。   “丫丫,妈妈想你了,妈妈需要你,不要抛弃妈妈,请你,求你,不要抛弃妈妈,除了你,妈妈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丫丫,妈妈不是坏女人,不是的……你知道……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林雅慢慢滑倒在地上。   楼道里发出数声“吱吱嘎嘎”的开门声,轻微的、谨慎的。有微弱的灯光透出,只是一条条窄窄的细线,切割着楼道里的昏暗。谷新方从他和林雅的房间里冲出来,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林雅从地上扶起来。   “林雅,别闹了,你清醒清醒,丫丫不在了。”   “不,不,不,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林雅突然发疯般呼叫,凶猛地厮打谷新方的身体。然后虚脱在地。   谷新方对跟在身后的男青年说:“小李,快来帮我一下。”   小李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盯着林雅一动不动。   “小李,过来啊。帮我把你嫂子扶到屋里。”酒精还在谷新方体内作怪,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稳。   “哦。”小李恍然大悟。答应一声抢步上前,帮着谷新方一块儿把林雅扶回房间。   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关门声,黑暗墙壁上的光栅不见了,楼道恢复一片寂静。   林雅被扶上了床。谷新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不住地唉声叹气。小李发现林雅赤裸的胳膊和脖颈上到处是青紫。   “师傅,嫂子她……怎么全身都是伤啊?”   “啊?”谷新方躲闪着小李的眼光,支吾着说,“唉,自从丫丫死后,你嫂子她就一阵清楚一阵糊涂,老,老,老是摔跤。对摔跤,摔跤。刚才你不都看到了吗?所以就,就把自己伤成了这样。”小李阴郁地盯着谷新方,笑了笑,并不相信他的谎言。   谷新方打了一个饱嗝,臭烘烘的酒气弥散在狭小的房间里。他不大在意小李是不是相信,臭烘烘的酒气远比人更重要。   敲门声打断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沉默。谷新方站起身打开房门,是高翔。   “哦,高警官。您快请进。”谷新方把高翔让进屋里。   小李见有客人来,急忙站起身,腼腆地像个中学生,说:“那师傅,我就先回去了,你和嫂子节哀顺变吧,我以后再来看你们。”小李冲高翔点了一下头,就走出了谷新方的家。   “哦,好,李子,没事儿常来坐坐。陪着师傅唠唠嗑。等你嫂子好一些,让她给咱哥俩炒几个小菜,咱还跟过去一样,坐一堆儿喝个痛快。”谷新方站在门口向小李告别,然后关上房门,掉头对高翔说,“小李,过去我红岭机械厂的徒弟,人聪明,厂子还没散的时候人家就炒了单位的鱿鱼,有本事的年轻人都寻更好的门路挣钱去了,不像我,早年不敢动,等厂子散了想折腾也折腾不动了。”谷新方叹了口气。   谷新方说着请高翔坐在沙发上。高翔说:“老谷,案子的调查取得了一些进展,也遇到相当大的困难,从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看,我们还是认为罪犯与丫丫之间不可能存在直接的关系。所以还是想请你们夫妇……”高翔说到这,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林雅,林雅似乎是睡着了。自从高翔见到林雅,林雅的意识不是处在昏睡状态,就是处在恍惚中,高翔的心揪在一块儿,有刀割的感觉,“请你们夫妇,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冲突或者说不愉快,激烈的或不激烈的都不妨说说看。当然,可能会触及一些你们的个人隐私,但这样做也是为了使案件尽快得以侦破。你看呢?”   “我知道。你们一心为丫丫的案子忙,我……好,我再想想。”谷新方低下头,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回忆着自己在既往的岁月里无数次挥动起来的拳头,可他经常醉得连那些人的脸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有谁会寻仇呢?如果说有谁恨他,谷新方相信林雅应该比谁都有恨他的理由。   “高警官,确实没什么。要说男孩子谁没有个调皮捣蛋的时候,可那都是上学时候的事儿,打打架,没什么大不了的。上班后,人长大了,和一大堆人接触,免不了发生些磕磕绊绊,我这人好喝口酒,喝高了说话容易得罪人,可也都是小事儿,偶尔动动手,连……连皮肉都没伤过,,总不至于……”   “丫丫,丫丫,丫丫,丫丫……”林雅在睡梦里含混不清的呓语突然变成一声凄厉绝望的号叫,她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直直地瞪着,嘴里还念着丫丫的名字。   “林雅,你又做噩梦了。醒一醒。高警官来了解些情况,你不要再闹了。”高翔听出谷新方声音里的不满,对林雅的不满,面对外人不好发作的不满。   林雅闭闭眼重新睁开,恢复了一点儿气色。她僵硬地扭脸看高翔。   时隔十二年,他们的眼睛终于再次相对。林雅空荡荡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彩,像是从灰烬里突然腾起的烟火,发出炫目的光华,点亮了夜的黑暗。林雅张开嘴,喉咙里只有断续的咕噜声,然后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雅!”高翔心酸地喊。   “人都这样了,才送医院。你们这家属都是怎么当的?病人严重低血糖,中度贫血,精神状态极差,身体非常虚弱,全身还有多处外伤。再耽误是可能危及生命的,你们知道不知道?”小柯一边开住院单,一边责备高翔。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严厉。   “医生,您,您误会了。高警官是帮我的忙,一块儿送林雅来医院的。我才是病人的家属。”谷新方看高翔挨责备,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是?”小柯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高翔,又看了看谷新方,欲言又止,“好了,你去给病人办住院手续吧。她必须住院治疗。”   “好,好。”谷新方拿着住院单出了急诊室。   “高翔,到底怎么回事?”   高翔没有回答小柯,狠狠地把拳头砸到了墙面上。   “小柯,林雅身上的伤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低头闷声问。   “你看不出来?明显是殴打所致的外伤。”   “浑蛋!”高翔当刑警多年,心里早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高翔抬起头,双手攥紧小柯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小柯,治好她。请你,一定治好她。”   小柯愣住了,眼前这个男人,心底有很深的伤口正在被锐器挑开,流出的是陈年积血。体内,仍有黑色的血块,剧烈碰撞、挤压,随时可能像地壳一样爆裂,喷涌出毁灭性的岩浆,比鲜血的红艳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他的谁?小柯望着躺在床上的苍白、瘦弱的女人,枯槁的形容,彻骨的寒凉。她不知道高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窗外,夜色已浓。旧的一日已经睡去,明天的太阳是否还记得前一天的伤痛?   夏日寂静的黎明,柔和、暗淡的天空在晨曦中渐渐苏醒。病房里的墙壁由黑暗一点点儿变灰、变白。   一夜无梦。很多天了,林雅无法入睡,丫丫的鲜血,谷新方的摧残,魑魅魍魉的纠缠逼得她不得不把睡眠分割成五分钟、十分钟的碎片,以便她逃脱梦魇长久的纠缠。   窗户上响起清脆的啁啾,她转过头,看到一只麻雀,伶仃地站在窗台上。它迷惘地注视远方,不断地轻声呜叫,偶尔叼啄一下自己的羽翼。它是迷路的孩子吧?迷失在清晨寂静的窗台上。   林雅闻覆盖在身体上的雪白的被单,干燥、硬挺,有很重的来苏水味道,陌生,但清洁。她极力搜索记忆,有些迫不及待。她必须抓住记忆中的某一个瞬间。那个瞬间似乎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又似乎就发生在刚才,异乎寻常的美丽。她在那个瞬间里发现了氧气和水。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荒凉的、黑暗的旅途上走了太远太远,她需要某一个瞬间的出现,让她在窒息中得到片刻喘息,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她记起了那一个瞬间,他就立在床前,距离她两米,或者比两米稍微远一点儿?但也就远那么一点儿。那一点儿相对十二年的音空信杳来讲算得了什么呢?丝毫不影响她看清楚他的眼睛、鼻子、眉毛、耳朵和嘴。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甚至听到了他叫她的声音,“林雅”。是的。她的的确确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亲切、急躁、有力。为了重温那一个瞬间,她闭上了眼睛,排除一切干扰以印证她记忆的精度和纯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雅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球的转动轻轻震颤。   有人打开了房门吗?是站在露水上的仙童吧?带来百合的清香。她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寻找。她确信只有封锁了视听才能挽留住每一个美好的片段,比如那一瞬间里的惊喜和希望,比如现在充溢在房间里的百合香。哪怕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也要让它们在自己的体内生根发芽,结出丰硕的果实。   不是幻觉,淡淡的清香演变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还有百合清香之外的气息,她所熟悉的、想了千遍万遍的、热切期盼的气息。林雅睁开眼,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枕头上。   这气息,把她从湮灭的边缘领回了人间。   “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高翔一边说一边从床头柜的纸抽里取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林雅。   “不会的,永远不会,即使是我疯了,也不会认不出你。”林雅这样说着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睛里涌出。   “好点儿吗?护士说你昨晚睡得很安稳。”   林雅点头。   “我给你买了百合。它们是不是很漂亮?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做一枝百合,现在你得像它一样打起精神来。”   林雅点头。   “那就得吃东西,对不对?”   林雅还是点头。乖巧得如同婴儿。   “好,那咱们现在开饭。”   不需要感慨十二年来的尘烟往事,一切似乎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昨天,他们骑着单车并行在梧桐树的浓荫里,在夕阳下挥手告别。今天,理所当然又见了面,说的是昨天未说完的话,今天依然是昨天的延续,明天依然是今天的延续。他们始终并行不悖,怀抱云和树的洁白与浓绿,无阻拦地飞跃紫陌红尘。   高翔把床摇起来,支好病床上的小餐台,打开保温桶,盛出一小碗荷叶粥放在林雅面前。   “我去了老粥棚,还记得老粥棚吗?老板有一双水晶般的女儿,一个叫荷香,一个叫米香。可惜早拆了,只好另外找一家。尝尝看,有没有老粥棚的手艺好。”   林雅轻轻闻了闻,抬眼看高翔。高翔点点头示意林雅尝尝。林雅垂下眼睛,眼泪仍旧止不住地流。   “看看,一会儿这就得变成鼻涕粥了。”高翔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说不上来此刻对林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不愿多想,他怕自己对思想后的结果无力承担。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林雅的悲喜无时无刻不牵动他的心,他永远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任由她自生自灭。   小柯推门走进病房,后边跟着护士。看见这个场面,小柯干咳了一声。“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好多了?高翔,你可真够早的啊。已经吃早饭了?”   “哦,还没有。”高翔替林雅回答,他听出了小柯的语气里有点别样的意味。   “那先别吃,查个空腹血糖。”小柯说完,护士麻利地给林雅做了快速血糖监测,并抽了血。   小柯看看血糖仪上显示的数据说:“嗯,输了液血糖恢复得很快,还得进一步观察治疗。贫血治疗起来相对慢一些,不是一天就能调整过来的。林雅,你先去趟洗手间,留晨尿,然后有护工推你去做肝胆B超。你爱人不在吗?”小柯问。   高翔说:“哦,做检查我可以陪她去。”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人家家属,方便吗?”小柯白了高翔一眼,口气更加不善,“还有,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转入内科病房继续治疗,那里比急诊科更具专业针对性。”其实急诊科不是缺少病床,小柯这么说是因为赌气。她断定高翔和林雅不是普通的朋友,高翔一天到晚在这儿晃,小柯多少有些为难,告诉叶子吧,怕影响叶子心情,不告诉叶子吧,小柯又实在看不过眼。还不如转走,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日后没法面对叶子。没想到高翔听了立刻说:“不用,林雅在这儿由你治疗,我比较放心。你的意思呢,林雅?”   “嗯,我听你的。”林雅柔声说。她把自己完全地、放心地交给了高翔。   小柯看着柔弱的林雅不便发作,等护士扶林雅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才压低声音对高翔说:“你有毛病啊?我不知道你俩什么关系,可你白天晚上跟这儿待着,叶子知道吗?你们整天跟我眼前晃悠,以后我怎么跟叶子交代?”   高翔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小柯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高翔微笑了一下。   “想什么呢你?我关心林雅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她现在情况特殊,爱人又……”想到林雅身上的伤高翔话到一半心里充满愤怒,“又是个十足的浑蛋。”   “浑蛋?你怎么这么骂人家?难道……难道伤是她爱人打的?”小柯惊讶地瞪大眼睛。   高翔看看卫生间的门,点点头。继续说:“恐怕是。而且,我总待在这儿也不单单是关心她,她女儿被杀的案子由我负责,有些情况必须向她了解,所以我要清楚她的健康状况,精神状态,你明白了吗?小柯医生。”   “女儿被杀?林雅的女儿?真的?”小柯觉得不可思议。   高翔沉重地点点头,“真的。只有十一岁。这才是她生病的根本原因。”   看着高翔郑重的态度,小柯不能不相信。但小柯也清楚地知道,高翔对林雅的感情绝不像他说的是朋友间的关心,也绝不仅仅是他对案件的关心。他看她时的痛苦眼神不是单纯的怜悯和同情,那是情不自禁的关切、爱护和牵肠挂肚。只是高翔不肯承认,也或许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小柯还想说什么,护士扶着林雅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高翔说:“那行,小柯,我先陪林雅做检查去了。”   小柯点点头,推门叫护工推着轮椅带林雅去做检查。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病房,高翔重新给林雅盛了一碗粥。林雅喝完,气色好了很多。高翔扶林雅躺下,才拽了把凳子坐在林雅床边。   “好喝吗?”   “好喝。”林雅对高翔微笑,“谢谢你,高翔。”   “林雅,跟我不需要这么客气,我们不是陌生人,对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好多了。”   “那,咱们谈谈有关丫丫的事情好吗?”   “不!不!不!”林雅一下子变得激动、烦躁起来,声音大得出奇,和之前的温顺乖巧完全判若两人。   “好,好,林雅,别着急,别着急啊。咱们谈谈你,好吗?”   林雅的情绪已经受到严重影响。她闭上眼睛说:“高翔,我累了,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检查我累了,我要睡觉,必须睡觉,就现在,我真的累了,累了。”   “好,好,那你再睡会儿。”   对话根本没有办法进行下去。高翔站起身,林雅又警觉地睁开眼。   “高翔,你别走,行吗?”   “行。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睡吧,没事儿了。”高翔说着重新坐到凳子上。他感到,林雅的心理问题要远远严重于她的身体问题。   等林雅睡着了,高翔找到小柯,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小柯。小柯说好,我明白了,这样,下午我就请心理科医生来会诊。   心理科的会诊结果和高翔的预料一样。林雅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确切地说林雅在遭遇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后,自主屏蔽掉了一切与丫丫被害有关的信息,借以逃避现实。好在她虽然出现了一些亚健康的症状,还都属于自我保护性的下意识行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只要避免新的刺激,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休养、调整以及正确的心理疏导,应该可以很快恢复。   谷新方红着一双被酒精催化过的眼睛来到医院,他在得知这一诊断后,一屁股坐在医院走廊的候诊凳上,把脸往手掌里一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丫丫没了,林雅又变成个半疯子,这得花费多少医药费?这日子还怎么过?怎么过?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呜呜呜……”   高翔看着失魂落魄的谷新方,感觉谷新方非但不能算是一个男人,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他只是一个虚壳,一半沉浸在痛苦里一半麻醉在酒精里的虚壳。高翔不知道是该厌恶他,还是该可怜他。高翔不明白,林雅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自私人,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寒冷的人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情谊,那深深的情谊啊。   高翔离开了医院。他得和郑德碰碰头,不管是丫丫的案子还是仝思雨的案子,他们俩已经分别调查了几天,该碰碰头,汇总汇总情况了。   高翔离开时林雅有万分的不舍,她清凉的目光里闪动着绵密的忧伤。但高翔得工作,而且他毕竟不是她的什么人,谷新方作为丈夫理所当然地有权利和义务照顾林雅。高翔能做的、该做的只是一个朋友的关心和帮助。“朋友”,多亲密的称呼,但它同时又潜移默化地设定出了一定的距离,这距离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用尺子丈量,却真实存在。它使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的情真意切,也达不到亲人之间的无拘无束,水乳交融。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刑警的工作不是坐办公室。高翔和郑德各自拽了一把椅子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郑德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除了你已经排除掉嫌疑的,这两天我在网络上又接触了一些和仝思雨有网络联系的人,没什么结果,差不多都是些乌七八糟、不着四六的废话。根据网监部门提供的信息,除了一部分还没上过线的,已上线的大部分人的IP地址显示是真实的,外地人员直接予以排除后,本市有九个,两个来自家庭,暗查了一下,这两个人没问题。七个来自不同网吧,人员流动性太大,很难找到本人。还有几个人使用了IP地址隐藏手段,网监部门已经落实了其所在城市,有两个是本市的,也来自网吧。从聊天内容看,已经接触到的这些人问题都不大。到目前为止,网络调查还没有重点怀疑对象。”   “仝思雨会不会还有‘夜风铃’以外的号?”   “我已经去了经济学院,据仝思雨生前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反映,不排除仝思雨有‘夜风铃’之外的号。据他们说,大部分人都这样,一个号向现实朋友们公开,另外还有一个或数个号用来应对不同的网友,大家心里都明白,也不追问,各玩各的。我就不明白,高翔你说,怎么好像这些孩子在网络上都有很多不同的身份。真不知道这些孩子一天到晚泡在网络上干吗?戴着多重面具,多数情况下是在彼此欺骗,恐怕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长此以往,还不得精神分裂?挺好一高科技,权当聊天的玩意儿了,不但浪费掉大把的时间,还把自己搞得人不入鬼不鬼。咳!”   “也是一种毒,一旦染上,想戒就难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大众心理。我总觉得孩子们,其实不仅是孩子们,包括各个年龄阶段的成年人,都存在信仰危机。没有信仰,也就谈不上有什么追求,生存压力又大,许多无法实现的梦想只好拿到虚拟世界里去假戏真唱,借此安慰自己。时间久了,大概他们自己想分辨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往大里说,这也算是个社会问题吧。”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只怕最终伤害的还是自己。高翔,你那边呢,丫丫被害一案的情况怎么样?”   除了高翔,其他人包括郑德都认为丫丫一案是有别于林巧珠、仝思雨系列雨夜凶杀案的独立案件。高翔也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跟大家说。一方面案件之间确实存在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另一方面高翔目前手中掌握的情况太少,他自己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推理链条。在这种情况下,要说并案是极其缺乏说服力的。   “进展不大。谷新方又提到了一些他在红岭机械厂期间和别人发生的过节,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为那些小事儿采取杀人这么残酷的报复手段完全不合情理。除非是疯子。”说到疯子,高翔的心突然痉挛了一下,他想到了林雅,“林雅这方面,现在出现了点儿麻烦。”   “怎么?”郑德问。   高翔就把这两天的林雅的情况向郑德做了介绍。   郑德听完点点头,面带犹豫地说:“高翔,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又怕……”   “郑德,你怎么了?有什么尽管问。咱们哥俩客气什么。”   “那行,我就问了,方便呢你就说,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当我没问。”   高翔笑了。   “你是不是和林雅认识?”   “对。我们是高中同学,有十多年没见了。如果不是丫丫的被害,我们也许这辈子都没有再见的机会。”   “是这样啊。我说一早就看你有心事。要不这样,高翔,如果你觉得调查丫丫的案子不方便,下次由我来接触林雅。”   “不行。”高翔这样说并不是出于私心,而是考虑到林雅的病情,“现在,林雅在情感上只接受我,相对来说,在她的精神状态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由我接触比较稳妥。”   “好。我主要是怕你为难。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对了,DNA方面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没有,现场提取到的DNA检验结果技术大队已经入库,在全国数据库中没有比中通报,看来罪犯没有前科,或者说一直是个漏网分子。”   “有嫌疑人没证据急,有了证据没有嫌疑人还是个急。这两起案子也怪了,怎么就这么不顺。”   “咱们遇上了一个阴险狡诈的罪犯。”   “对谷新方和林雅认识的人展开一次直接的DNA排查怎么样?”   “范围太大了,而且涉及人权问题,总不能全都密取。”   “那下一步咱们怎么办?两个案子都没有进展,也没有新线索,我真担心下次开会,武局长他……”   郑德没再往下说。两个人都记得武少强在会上拍桌子的情景。“不到三个月市区内连发两起恶性命案,仝思雨一案侦破条件不足,好,我们可以考虑客观困难。那么谷丫丫一案呢?不能再拿侦破条件不足给自己找借口了吧?再要说困难,我看我们什么案子都不要破了,集体下岗,回家哄老婆孩子去。案件的性质你们心里都有数,不用我多说了。一句话,限期破案,拿不下来,我武少强带头辞职!”   武少强是真的动了肝火。省厅在全省刑侦工作会议上点了有个别市命案侦破工作不力,虽然没有具体提名,可大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武少强作为X市主抓刑侦的副局长坐在会场上如芒在背。这事不单单是关乎他武少强的个人荣誉,更关乎全市刑侦工作的荣誉。他替同志们叫屈,又为案子迟迟不能告破而心焦。   没有人对武少强的拍桌子耿耿于怀,相反,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办案,荣誉不荣誉放在一边不说,大家想的首先是要对得起自己这身人民警察的衣裳,对得起自己吃的这口饭。   “郑德,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高翔首先从回忆中走出来。   郑德摇摇头。“仝思雨一案要人证没人证,要物证没物证,和她有关的人员都进行了调查,没有一点儿可疑线索。如果正像你推理的那样,罪犯的犯罪完全是出于对女性的仇视,除了继续网络追踪,我想不出更好的突破口,可是网络的事儿哪有个准儿口阿?”   “嗯,丫丫一案的关键是林雅。如果排除单纯仇杀的可能,就需要进一步了解他们夫妇的情感世界。起码我们获得了一个信息,罪犯是他们夫妇认识的人,熟悉他们的家庭情况,小个子,体形偏瘦。这个人也许在第一轮调查中我们还没有碰到,也许已经接触过但被他溜了。我们就再在这个圈子里做一次更深入的挖掘……”高翔边说边努力搜寻着记忆,有一种模糊的东西在他头脑中闪动,却始终无法捕捉。   “你说,假如真是情感问题,凭林雅的条件,会找一个小个子吗?”郑德思忖了一下,“你别瞪我。说实话,林雅和谷新方就一点儿不般配,乍一看跟潘金莲和武大郎似的。要说这样的夫妻婚姻出现问题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问题是即便是林雅有了婚外情,怎么会导致孩子被害呢?因为她最终拒绝了罪犯?那我觉得罪犯对谷新方下手更合情理。”   “一点儿不错。前期调查我们也做了大量工作,期间并没有发现林雅感情方面的任何问题。照理说林雅遭遇了这么大的不幸,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和林雅有感情纠葛的人存在的话,他没有理由不出现吧?当然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而他恰恰又和丫丫的被害有关的话,刻意回避是可能的。林雅的话单很有必要详细调查一下。感情纠葛只能说是一种可能,有还是没有,即便有是不是就和丫丫的被害有关现在都还难说,只能根据客观证据来下结论。如果这种可能性最终被排除,郑德,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就是像仝思雨、林巧珠一案那样……”   郑德看高翔说到一半不再往下说,只是看着自己,就反复掂量高翔的话“像仝思雨、林巧珠一案那样?像仝思雨、林巧珠一案那样?像仝思……”郑德猛地抬起头,“高翔,你是说是同一罪犯?能并案?怎么可能呢?”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边继续嘀咕。“不对,不对,对,对,完全可能。你怎么不早说?你不肯放弃仝思雨一案的调查,是希望双管齐下吧?两案任何一方取得突破,都可能为另一起案件提供更多的线索。”   “彼此提供线索,同时也为并案进一步提供证据支持。我一直不敢贸然提出并案,是因为丫丫一案和仝思雨、林巧珠的案子还存在明显不同。”高翔就把自己的想法彻底向郑德做了讲述。   “对。我们一直找不到罪犯杀害一个年仅十一岁孩子的犯罪动机,假如杀害丫丫的凶手就是杀害林巧珠和仝思雨的凶手,罪犯存在仇视女性的心理,在犯罪心理膨胀又没有合适的犯罪对象的时候,完全可能对身边的人下手。也许丫丫就是被这么选定的。”   “对。这样的选定虽然听起来太突兀了些,但对一个犯罪心理定型的人来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我想下一步我们对丫丫一案可能存在的仇杀、情杀以及罪犯心理需求性犯罪都要有所考虑。有一点不变,罪犯是了解谷新方家庭情况的人。”   “要大范围调查谷新方夫妇认识的人工作量是相当大的。高翔,我看我也别光盯着网络了,反正小王他们几个现在业务越来越熟,我就抽出一部分时间和你一块儿调查吧。”   “那当然好。不过网络排查越接近尾声越有可能是罪犯浮出水面的时刻。你不盯着点儿,我还真不太放心小王他们几个,毕竟还太年轻。”   “这你可就估计错了。别看小王他们几个刚毕业没两年,说起网络聊天,他们个顶个比我强,不但打字快,而且熟悉网络语言,也许是年龄和仝思雨接近的缘故吧,只要是他们几个出马,对方明显愿意回应,相同的内容由他们几个问就比我问要顺畅得多。”   “嗯。你得教给他们询问思路,我们要的不是无关人员的大量回应,是要把可能存在的罪犯引出来并识别出来。”   “我知道,已经教给他们了,经过这些天的实践,我看他们几个行。”   “好。嘱咐他们一有异常情况随时联络我们。”   “没问题。”   “那这样郑德,截止到目前,我所调查的都是谷新方在红岭机械厂期间与人发生的摩擦,至于红岭机械厂倒闭后他都去过哪些地方,接触过哪些人,有没有和他人发生过冲突还都没有详细调查核实过。如果你腾得出时间,就调查一下这段时间他的工作情况。我呢,一方面继续核实他在红岭机械厂时候的情况,一方面根据林雅的恢复情况,对林雅展开适当的调查,由于她的精神状态,我们对她工作、生活、情感等各个方面的情况都缺乏深入了解。”   “好。一有结果我就联络你。”   拟订好下一步计划,天色已晚。   “高翔,有个事儿想跟你提提。”   “你说。”   “嗯,是这样,有人托你嫂子给介绍个对象,对方的条件我听着还不错,女孩子28岁了,本科毕业,家在……”   “等等,等等,老哥,你这是给我介绍对象呢?”   “对呀。”   高翔笑了:“你就别为我的事儿操心了。”   “怎么?你是不是已经……”   高翔点点头。   “嘿,你小子啊,悄没声的,这都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们还谁都不知道呢。哎,透露透露内部消息吧。什么样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家庭关系怎么样?”   “呵呵,你这是提审啊?”   “咳。都成职业习惯了。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小子,一向是油盐不进。你说局里上上下下这么多漂亮女孩,有不少关注你,托人打听你的吧?我就没瞧见你对哪个上过心。我都担心你得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你这说有还就已经有了。到底怎么样?感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女孩人品很好,善解人意。是个孤儿,跟亲戚长大的,在一家外企上班,姓叶,叫叶子。”   “孤儿?那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要我说这找媳妇,其他都不重要,关键是人品,咱们当警察的,家里有个善解人意的人最重要。你小子,保密工作算做到家了。行了,这下你嫂子也可以放心了。”   “替我谢谢嫂子。”   “谢什么,她呀,要知道你有了女朋友肯定得高兴得不得了。有时间带上叶子来家里,给我们看看。”   “行。”   两人说着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薄暮冥冥,华灯初上,汽车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疾驶,车灯闪烁着刺眼的光华。城市沉浸在白天日照的余温里,闷热没有随着九月的来临而消退。   高翔没顾上吃饭就直接把车开回了市立中心医院。   病房里只开着壁灯,柔和的淡黄色光线,削弱了病房严整肃穆的白。林雅旁边的床位已经收治了新的病人。高翔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到林雅安详的睡容终于放下心来。   小柯正在医生办公室写病历,门是开着的,高翔还是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小柯没有马上停止手头上的工作,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人说话,她抬起头,夸张地瞪大水汪汪的眼睛,“不是吧,高警官。您都在医院陪护一天了,才走这么一会儿,就又来了。你对所有朋友都是这么关心的?”   小柯说完,站起身,拿了个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放在自己对面的桌子上,用下巴颏示意高翔坐下。   高翔从小惧怕医院,进而惧怕所有医生。他们穿着白大衣,戴着白口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片,眼神里不带一点儿喜怒哀愁,全然风雨不动、波澜不惊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相比医生,高翔觉得警察这个职业终归可以算得上和蔼可亲了。但小柯给了高翔一种不同的感觉,她聪明、麻利、敏感、直率,甚至还有点苛刻,眼神和情绪都清透如水,语言里没有复杂的人情世故,也没有含混不清的人事应酬。她就像一杯纯水,可以让人一眼看穿,却又坦荡清白得让人不敢有丝毫的小视和冒犯。和小柯在一块儿高翔会显得笨嘴拙舌,但高翔对此没有压迫感反而十分放松。他很愿意在小柯的伶牙俐齿面前缴械投降,然后抛却掉自己所有的戒备、谨慎、担忧甚或伪装,像小柯一样,活得通体透明、一览无余。   高翔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小柯,这种喜欢不同于对叶子的感情,也不同于对林雅的感情,这种喜欢里似乎没有性别成分的存在,很有点儿兄弟的意味,却又比兄弟的情分多了些许细腻和温情。   小柯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抵着下颌,审视高翔。   “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高翔含笑坐在小柯的对面。   “算不上坏事儿,但肯定不合适。”   “什么啊?”   “你自己知道。你有选择的自由,我也无权干涉,但是你得清楚,感情这道题的选择虽然没有所谓的对或错,它却是一道单选题。就像考试,可以斟酌,但有时间限制,不能耽误太久,否则会影响你的整个卷面分。而且,两个答案被你涂抹修改的越久,它们就越会被搞得面目全非。”   “小柯,你真的想多了。我承认,我和林雅曾经,我是说很多年以前我们曾经,怎么说呢?也许算是初恋吧。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许多人都以为过去的会过去,事实上他们往往会爱上初恋,不一定是初恋的人,是初恋本身,初恋的感觉。一旦在多年以后相遇,它会让许多人有蓦然回首之感,然后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人家有自己的家庭了。”   “却是山雨危楼。”   “我和叶子的感情进展也很顺利。”   “却把精力都放在了林雅身上。”   “小柯,我告诉过叶子林雅的事情。”   “叶子知道你天天在医院照顾林雅?”   “不是,我只是告诉她我遇到了林雅,叶子知道我和林雅的过去。”   “叶子知道你和林雅的过去,你还不注意自己和林雅的距离。”   “小柯,你要知道林雅是我负责的案件的当事人。”   “不要拿案件当借口,案件是案件,人是人,你对每个案件的当事人都这样无微不至吗?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越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合理性没有十足的把握越是要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高翔,那是你的私事,也是你的自由。但叶子是我的朋友,她没有理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消耗自己的感情。”   “对,我这几天是和林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那是因为林雅内心很脆弱,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爱人又那样。叶子和她不同,叶子独立、坚强、有主见,我想即便叶子知道我在医院陪护林雅,也一定可以理解我。”   “因为叶子比林雅坚强,你就有理由忽视她,有权利让她自我消化冷落?这是什么逻辑?你情感的出发点不是爱谁更多一点,而是谁更怯懦一些吗?你是在谈恋爱还是在爱心捐助啊?是不是叶子不说出来你就可以当她不需要?这对叶子公平吗?”   “小柯,事情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   “高翔,事情真的不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你自己不敢承认。你看得到自己看林雅的眼神吗?你看不到,你不想看,也不敢看。但我可以,可以看得到,很清楚。”   高翔沉默了,他有些心慌意乱,小柯的话毫不留情地直指要害,他情感的天平究竟倒向了谁?   “好了,我得去病房转转。哦,还有,林雅的住院费没交够。她爱人不是属豹子的吧?”   “啊?什么豹子?怎么还有属豹子的?”   “要不怎么一听缴费的事儿比兔子跑得还快?如果方便,请你再联系他一下,让他尽快补缴,否则……”小柯没再往下说,冲高翔点点头走出了办公室。   高翔靠在椅子背上伸了个懒腰,虽然挨了小柯一顿训,心里却和小柯越走越近。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不是所有说好话的人都可亲,也不是所有揭皮刮骨的人都可恨。“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概便是如此吧。   高翔喝了小柯倒的水,把纸杯扔进垃圾篓,摸摸口袋里的建行卡,起身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门诊大厅,住院处窗口旁边的休息椅上坐着一个老年妇女,苍老的容颜,灰白、枯干的短发,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悲哀和无助。清瘦的身体罩在灰蓝色的土布衣裤里随着哭泣不住地抽搐,像深秋千枯的老树,发出瑟瑟的声响。   旁边有三四个人围着,有人问:“大妈?您怎么了?”   “老头子摔伤了,县医院处理不了,俺们走了一天的路,才到这儿,大夫看了说必须马上手术,可住院费要三千块钱,俺临来东凑西凑才一千多块钱,还差那么多,这可怎么办啊?老头子这条命……”   悲伤冲击着坚硬的墙壁。夏末的闷热里突然掺杂进一缕寒气。 第六章 天平倾向   高翔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借着电梯里的灯光,看到叶子坐在他家门口的地面上。高翔以为自己看错了,电梯的门在身后关上,叶子淹没在黑暗里。高翔愣了一下,用尽量低的足音踏亮楼道里的灯。   的确是叶子。她蜷缩在地面上,垫坐着宽边草帽,靠着门框睡着了。白色T恤,白色休闲裤,白色平跟麻凉鞋,赤裸着顽皮的脚丫,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瘦削的肩膀上,长而密的睫毛随着梦境轻轻抖动,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弱的光。这时候的叶子不是砒砂岩上的沙棘,她是一只乖顺的小白猫,悄悄睡在门口,高翔心底顿时涌起无限的怜爱。   他蹲下身,轻轻撩开叶子乌黑的头发,吻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叶子睁开惺忪的睡眼,声音含混地说:“我跟黎军要了你的住址,想看看你。这里很热,很闷,很缺氧,所以才睡着了。”   高翔打开门,不等叶子起身就把她整个横抱起来,一直抱到卧室的床上。叶子揉着眼睛说:“你不是要从警察变成罪犯吧?”   “你都以身相许了,我哪还有机会犯罪啊。”   “谁以身相许了?”   “赖在人家家门口还不是以身相许?恐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凑合凑合把自己嫁了得了。”   叶子想说什么,高翔把食指压在她嚅嗫的干净的嘴唇上,“嘘——别说话,躺着别动,再睡一会儿。”   叶子躺在宽阔的大床上,舒展开四肢。枕头上有残留的气息,熟悉而亲切、温暖而宽厚的男性气息。她似乎又置身在纷繁绮丽的花丛里,有斑斓的、硕大的蝴蝶汇聚成五彩的云团,在头顶飞舞、盘旋。   高翔洗完澡出来,叶子已经睡着了。她光洁的皮肤在床头灯的灯影里细滑若瓷釉,清凉、润泽,莹然生辉。   高翔坐在叶子身边,寂静中看她香甜、安稳的睡姿。他身不由己伸出手,却在指尖就要碰触到她面颊的一刻停住了。他怕惊醒她。他又看到了那个熟睡在厚实的、轻软的草地上的小女孩,天真无邪,心无旁骛,和他近在咫尺。   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带着血液流动的声音撞击肋骨,空气中细小的介质被推挤出和心跳一样的节奏,冲击到他的胸腔,他的心跳就与她的应和在了一起。缠绵地、亲密地、永远地应和在了一起。   “几点了?”叶子含混地问。   “快两点了。”   “你就一直坐在那儿吗?”   “嗯。坐外边不甘心,就只好坐这儿了呗!”   叶子半闭着眼睛笑了。“你比看起来可要坏多了。”她往床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高翔坐进来,后背靠在床头上。“这下可真有夫妻的名分了。”   “想得美。”叶子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斜靠进高翔的臂弯,把脑袋安放在高翔的肩窝里。既安静又温顺。   “叶子。”高翔轻轻地叫,似乎是耳语。   “嗯?”   “在想什么?”   “想……想妈妈。”叶子说着鼻子发酸,侧身把脸埋进高翔的脖颈。高翔用双臂紧紧环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从八岁就没有人这样抱过我了。我和妈妈住在小镇上,家里有一个大大的院子,种满了月季花和栀子树,有一个阿姨照顾我们的生活,我叫她二姨。我们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我一直都叫她二姨,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用工作,却有足够的钱支付我们的生活。也许妈妈出身名门?也许钱是爸爸留下的?我没见过爸爸。妈妈说爸爸不在了,却从来不说怎么不在的。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念头,认为爸爸其实还活着,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每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就会小心翼翼地抚摸月季花的花瓣,让两只小手蘸满月季花的清香,然后跑到大门口,扒着院门往外看,盼望爸爸突然回来。他骑在高高的大马上,身后是铺天盖地的尘烟。我冲到高大威武的马头前,被他一下子抱上马背,我离他很近很近,可以用沾满月季花香的小手抚摸他堆着青色胡子楂儿的下巴。针刺样的轻微疼痛清楚地留在我的指尖。他笑,紧紧地搂着我,就像现在这样。妈妈会静静地站在大门口,看着我们微笑。这个有点像古代传奇意味的情景,一直顽固地驻守在我的潜意识里,它让我相信世上一切完满的故事都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妈妈是个安静的女人。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人。她穿着简洁而做工精良的旧衣衫,安静地坐在夕阳里,眼睛沉静如月光,淡雅而古典。我常常想自己对古代传奇故事的钟爱与执着是否是受了她古典气质的感染。她不适合生活在现代,她或者就是来自远古的精灵吧?只能潜藏在山林小镇中,幽散她的芬芳和美丽。但我能感觉到她平静下的忧伤,淡淡的却绵长不绝。当她把我拥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我能看到她凝望我眼神里的疼痛和碎裂,她不仅仅是在看我,她在看她的爱人和整个生命。八岁那一年的夏天,她收到一封信,她依旧坐在夕阳里,眼睛却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她的膝头摊放着《诗经》,永远停留在《绿衣》那一页,‘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绨兮络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当她用火柴点燃那几页信纸,看它们化为灰烬之后,她迅速地憔悴和苍老。她曾经是那样的年轻,仿佛停滞在时光隧道里永不枯败。然而随着信纸化作灰烬,并被风吹散得不知去向后,她迅速地憔悴和衰老了。一夜之间,我就看到她鬓角的银丝,闪烁出刺眼的白光。”   “她病了。镇子里的大夫看不出病因,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不肯去更远的医院。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身边,轻声说宝贝,爸爸想妈妈了,他在另一个世界里需要妈妈的照顾。可是你怎么办?我的宝贝。可是你怎么办?我放声大哭,我说妈妈咱们去大医院看病吧,求求你去看病吧,不要离开叶子,求求你不要离开叶子,叶子没有爸爸,叶子不想再失去妈妈。我哭得声嘶力竭。她让我躺在她的身边,用纤细的手臂艰难地搂着我,流下冰凉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面颊上,和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她说叶子,等你长大了,当爱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抓紧它,不要把它丢了,千万不要。那天夜里她给我唱歌,一首接一首,游丝一般细弱。半夜醒来的时候,清澈的月光照在我们身上,她搂着我,死了。”   高翔战栗了一下,把叶子搂得更紧。他用温热的嘴唇亲吻叶子眼角汹涌而出的泪水。温柔地说:“宝贝,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和你在一起。”   叶子在高翔怀里嘤嘤哭泣,吸纳新鲜的水和空气,呼吐体内沉积的无助和寒冷。她是他亲爱的小婴儿,在苍凉中流落了太久太久,终于被他从荆棘丛里抱出,心爱地搂在怀里。他拥抱她,温暖她,爱抚她焦渴的肌肤、骨骼和五脏六腑。它们在他的拥抱和爱抚中萌动了生机,一点点丰盈水润起来。叶子再次安然入睡。   清晨,高翔被街面的喧闹吵醒。臂弯里的叶子,正睡得香甜。他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拉好窗帘,重新坐回叶子身边,看她,情真意切地看她。他轻吻她的额头。他的亲吻让她在睡梦里发出了温软的呢喃。他不敢再动了,他怕惊醒她。她太累了,而且伤痕累累,需要休息,调养和修复。   高翔要去看看林雅,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他有许多话要对林雅说,他急切地希望看到她一切都好,一切都会好。不是出于爱情。是的,不是出于爱情。高翔非常确信这一点。这一夜之前,他还在情感的激流里不辨方向,他还不清楚感情的天平究竟倾向谁,现在,他知道了,他爱叶子。他爱她不是因为她像林雅一样暴露了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他爱她是因为,是因为,是因为根本无法诉说清楚的感动。爱情其实没有理由,它永远不可能让人条理分明地罗列出一二三四五。它是心与心的奇遇,只需要一秒钟,便被一支灵箭进射在一起,彼此俘获,两两相印,永不分离。   但他需要给林雅一个交代。尽快寻找丫丫被害的真相,惩罚罪恶。只有这样才对得他和林雅之间的情谊,让他解脱,让他心安。心安地去爱叶子。   风从花园吹过,夹着露水和植物的清香。林雅和高翔并坐在木椅上,头顶是高大的梧桐树。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静看花园里爬满青藤的回廊,摇曳的花枝,清凉的鱼塘以及由冬青、黄刺梅、蔷薇、红叶小檗和木槿交织的绿篱。近侧有麻雀飞落,耳边有露水和植物的呼吸。   “如果丫丫活着,她会喜欢在这样的花园里藏猫猫。”林雅突然说,声音清晰,神态平静。   “林雅。”高翔意外地叫。   “放心,高翔,我很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我知道丫丫已经离开了我,永远离开了我,不再回来了。她是我生活的唯一希望,你知道吗?”林雅似乎并不是真要等高翔的回答,自顾白地说,“她是天使,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不应该遭到那样的摧残。所以,高翔,你要答应我,把凶手找出来,替丫丫报仇,报仇,报仇。”   林雅的声音越来越高,身体发出颤抖。高翔用胳膊环抱住她,“会的,一定会,我答应你。林雅,我答应你。”   林雅深深地呼吸,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的眼睛分外明亮,明亮却不清透。高翔看着林雅,并不十分确定她的精神状态,但他不想放弃难得的机会,无论如何,林雅此刻不拒绝谈论丫丫。   “林雅,为了给丫丫报仇,我们需要尽快寻找到线索对吗?”   “嗯。”   “那么我们一块儿来仔细想想好吗?”高翔小心翼翼地说。   “好。”   “丫丫生前有没有和什么人起过冲突?”   “怎么会?她只是个孩子,是天使,善良的天使。”   “我也这么认为。那么,你有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我和邻居,单位的同事都相处得很好。”   “老谷呢?”   “老谷?”高翔注意到林雅提到谷新方时皱了皱眉头,“他爱喝酒,喝醉了就会骂人,邻居们,邻居们不太喜欢他,但没有人和他计较。原来我们在机械厂的时候他因为喝酒得罪过不少人。有一次喝醉了和一个工友打架,后果比较严重。”   “哦?我问过老谷,他说因为喝酒和人动过手,不过都没伤到皮肉,你说的是……”   “他自己不好意思说吧。那次他把人家打骨折了。厂子里为这事处分了他,我们还向人家道歉,赔付医药费和损失费。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那个人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周大洋。就住在生活区,7栋楼,二单元502。那套房原本是准备分给我们的,也是别人腾出来的旧房子,因为打架的事,厂里重新做了调整,让周大洋他们住了。所以我想周大洋也不该再记恨老谷了。现在想想,如果真住在那儿,丫丫也许就……”林雅说不下去了。   高翔等她平复了心情继续问:“那个周大洋个子高吗?”   “不高,而且当年特别瘦,否则也不至于被老谷推搡一下就摔骨折了。”   “他留下什么残疾没有?”   “没有。肘部骨折,医生说是骨裂,没有错位,后来完全康复了。”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不清楚。自从他康复,我就没再去过他家。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不在一个车间,平时见不着面。后来单位垮了,各找各的出路,就更不知道了。虽说住在一个院里,平时很少能碰到,即便碰到了也不留心,我连他现在是不是还住在生活区里都不知道。”   “我听说你和老谷都有新的工作单位了,是吗,林雅?”   “厂子倒了以后,我在市民政局组织的再就业培训中心参加了一段时间培训,之后就在顺心家政服务公司打工。老谷已经在好几个地方干过了,总也待不长,具体在哪儿他不愿意说,我也不问。其实他在技校学的是电路维修,挺好找工作的,原来跟过他的徒弟现在找的单位都不错。可他……大概还是和喝酒有关系吧。”   高翔已经从林雅的话语间感受到了她对婚姻的麻木。他看林雅,她瘦弱若蒲柳,神情平静而苍凉。   “林雅。”   “嗯?”   “你们……你和……你和老谷的婚姻还幸福吗?”高翔极力掂量自己的措辞。   “幸福?”林雅的脸上掠过一层凄然,“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以前有丫丫,我还有活着的希望,现在,高翔,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林雅没有正面回答高翔的问题,但高翔分明体会到了林雅的痛苦和绝望。她会在无望的生活外寻求其他的情感寄托吗?高翔想,却不知怎样开口。   “其实,林雅,你没有想过开始新的生活吗?”   “现在吗?”   “不只现在,早就可以。哦,我是说,人没有必要在窒息中无望地挣扎。对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也许,也许可以寻找新的幸福。”   林雅转过头,深深地凝望高翔。高翔有些尴尬,他生怕自己的话刺伤林雅,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刺伤了。   “高翔,你不知道吗?我的心早就被丫丫和……和……”林雅看着高翔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她吸吸鼻子,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心早被占满了,容不下更多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羽毛和一粒沙子。”   高翔听到这里,不自禁吐出一口气。他相信她,她没有婚外情,她根本不可能有婚外情,她早早地把自己交付给了丫丫和……和什么,她没说,也许是年轻时候的谷新方吧,总之不会是婚外情,她对情感有天生的执着,她单纯、脆弱得根本应付不了感情的枝枝杈杈,即便是在绝望的时候,她也宁可选择痛苦而不会另结新欢。   高翔因为再次肯定林雅在感情方面的单纯而高兴。虽然这会使案件调查的线索再次中断,他却仍然喜欢这个结局。   “林雅,丫丫被害当晚,你几点回的家?”   林雅突然震动了一下,她的眼神忽而凌乱、涣散,忽而明亮异常,高翔感觉到了异样,是迟归中隐藏着什么秘密?还是林雅被他问累了,再度陷入精神焦虑?高翔无法确定。   “林雅。”高翔轻声呼唤。   “哦,这有什么关系吗?那天,公司打电话让我临时接个活儿。到家十点多了吧。我没太留心。”   “哦,是这样。你回来后又去过丫丫的房间吗?”   “去过。”   “那时候,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样?”   “没有,外面下着大雨,她却睡得很熟很甜,红扑扑的小脸,她……她……”眼泪沿着林雅的面颊扑簌簌流下来,长久无法平静。   高翔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林雅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他用面巾纸替她擦去眼泪,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   “等一下啊。”高翔说着站起身,从脚边摘了一朵蔷薇,放进林雅的手里,故作神秘地说:“别出声,咱们偷了一朵清晨的美丽,赶紧溜吧。”   林雅挂着一脸的泪花,笑了,笑容里有无法驱散的凄凉。   高翔送林雅回病房,看到小柯抱着双臂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窗外,梧桐树的枝叶正在晨风里“哗啦哗啦”响。   “我没误会,我也误会不着。不过我希望你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不是什么?钱不是你付的?还是每天陪着林雅的不是你?行了,你也别跟着我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小柯等小杜说完拔腿就往前走,高翔紧追了两步,小柯猛地停下说:“我说你烦不烦啊?你老跟着我干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完抿着嘴走了,没让高翔看到她的微笑。   “你看你又误会了吧,我不是希望林雅快点好起来,以便配合我们的工作,尽快破案吗。”   小柯转身要走,迎面撞上了收费处的小杜。小杜看看小柯,又看看高翔,说:“嘿,真巧。小柯,这人是你朋友?”   “哎,他是不怎么样,其他的不是还不如他呢吗。该抓紧的时候,一定得抓紧,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高翔心想坏了,小柯一定又误会了。等他安顿好林雅,返回办公室找小柯时,小柯正好走到门口,她已经换掉了白大褂,准备下夜班回家。高翔就跟着她一起往外走。   “高翔,你别嬉皮笑脸的。你总不肯承认自己对林雅的感情,那我问你,换成其他人呢?你也会这样?”   “好啊,你倒说说看。”小柯停下来,掉头直视着高翔。他们已经走到了门诊大厅。   “可以啊,你不光当警官,现在还兼职家属、私人陪护、私人保育员、私人心理医生。”   “我……”   叶子真的睡足了,她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纸条,上面写着两句话“宝贝,拿好家门的钥匙”。和“早点在餐桌上,牛奶如果凉了,热一热再喝。”叶子拿起那枚小小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当爱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抓紧它,不要把它丢了,千万不要。   拉开窗帘,玻璃上有大朵大朵的阳光热烈绽放。   “叶子女士,我很郑重地提醒你,嫁人呢是迟早的事情,与其晚不如早,与其慢不如快,与其夜长梦多不如生米煮成熟饭。高翔,高翔这人虽然也不怎么样吧,不过凑合凑合,将就将就也还成。”   “切,还豆蔻,俩豆蔻差不多。什么怎么了?”   融落瓶的寂寞   叶子的睡意彻底被小柯搅了,她睁开眼睛,抚摩着高翔枕过的枕头,呵呵地笑着说:“他那么不怎么样,我干吗凑合啊?看看再说吧。”   “小柯,请你相信,我没忘。”   “你什么你啊。”   小杜翻过味儿来,呵呵地笑。“什么啊?我说就是他没错,昨天晚上交了两个人的住院费。哎,骨外科12床的家属从昨天晚上就在找你,一直在收费处跟我打听你的模样,人说要给救命恩人磕头呢。我告诉她可以问问急诊科21床的家属,你没看见她?一个老太太。”   “哎,我……”高翔站在原地感慨,“女人啊,女人。”   “哦,那什么,你看连你都说她爱人是属豹子的,我这腿脚呢,还没兔子跑得快,就更没办法追到他了,是吧?”   她重新闭上眼,摸索高翔躺过的地方,有温暖的东西沿着手臂滑进心里。   “死丫头,你还别贫,你不稀罕,有人稀罕。行了,我不跟你哕唆了,自己心里有数就成。”小柯挂断了电话。   “小柯,你这朋友有没有病我看不出来,要说给不认识的人无偿捐助,还不留名呢,这人……”小杜拍拍小柯的肩,丢下一个暧昧的眼神,“真的挺不错。”   “嗯?怎么了?说不上来?这可不是我不给你解释的机会啊。别再跟着了,看着你就烦。”   “是吗?林雅的住院费是你交的吧?”   “喂,叶子,你干吗呢?”   今日插进一朵鲜花   “谁挺大岁数了?我婷婷有奇色,烁烁闪奇华,不算豆蔻,也算小荷才露尖尖角吧。哎,你怎么了?”   “病人?真的假的?”小杜盯了高翔一会儿,“没错,绝对没错。”   “小柯,不是的。”高翔追着小柯说。   叶子攥着手机,反复想着小柯说的话。也许,她真该有个家了,安放自己漂泊太久的脚丫。   花瓣是一片片的柔   “哦,早晨碰着了,我跟她说我们的住院费也是别人给交的,不知道是谁。那个,那什么,这事就这么清了吧。”高翔被小杜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都几点了你还睡觉?我跟你说啊,赶紧起来,没事儿呢就约约男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唱唱歌,喝喝咖啡,吃吃饭,爬爬山,健健身什么的。挺大岁数的人了都,还不赶紧找个差不多的把自己嫁了。”   餐桌上有全麦面包、鲜橙和牛奶,细瓷盘里的煎蛋微微有点儿焦。垃圾篓里有被倒掉的更焦的煎蛋,黑乎乎、乱七八糟的一团,已经分不清个数了。叶子咀嚼着有点儿焦的煎蛋,感觉就像吃着世间最鲜美的佳肴,她把它们吃得一千二净,连碎渣都没有放过。   吃完早饭,叶子开始整理房间。房间打扫起来很容易,叶子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可以把家保持的这样整洁。三室两厅的房子,本白色基调,黑橡家具,配以牛角、骆驼骨质的各色工艺品,风格简约而时尚。每个房间摆放着不同的绿植,两间睡房的飘窗上是金橘和龙舌兰,书房里有绿萝,餐厅的窗台上有小盆蕨类植物,客厅一角是大株龟背竹,粗壮的茎,广卵形的叶片,羽状深裂,怒放着苍翠和夏末的深浓,触摸它们,会有生命在指尖流动。   所有的东西都在随意的摆放中显示着洒脱,洒脱而又不失和谐,乃至呈现出现代艺术的自然和流放气质。叶子喜爱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它们因为附带了高翔的气息而变得可爱,不但有生命和色彩,还有温度,有脾气,有感情。   洗衣机里有高翔刚换下来的衣服,叶子犹豫了一下,把它们拿出来,捧在怀里,又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她把它们放进水里轻轻揉搓。叶子有点儿脸红,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机会洗男性的衣服,即便是那个深藏在心底的男孩的衣服。想到那个男孩,叶子的心微微震动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多天没有想起那个男孩子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和叶子朝夕相伴,如影随形,牢牢吸附在叶子的灵魂里。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他从月光里走来,模糊而隐约。她和他说话,她相信他听得到,就像她相信自己也能听到他说的话一样。而现在,叶子眼睛里、脑海里、心里都是高翔清晰明朗的模样,高翔在一点点儿冲淡那个模糊隐约的影子,叶子感到那个影子正慢慢退缩回月光的深处。她有一点儿惆怅,但更多的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欣喜。   就让一切有一个新的开始吧,叶子对自己说。   门外的阳光灿烂无比,天空是透彻的蓝。叶子故意使劲儿晃动手提袋,听钥匙滚动的声音,她像孩子般快乐,旁若无人。   叶子在超市进行了大采购。每一样东西她都精挑细选。回来后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她只吃了一份果粒酸奶,就开始准备晚餐。耳边仍回响着高翔亲昵的话语,“宝贝,起床没有?好好在家休息。中午我回不去了,晚上带你出去吃饭,等着我,要听话。”   干吗要出去吃呢?没有一个地方的食物能和家里的饭相媲美。“家”,叶子非常喜欢这个温暖的字眼。缠绵的、旖旎的,馨香温软,沁人心脾。现世背后尚有一隅,可以安放流离的心。   时间在碧绿的菜叶上舞蹈,有水的激越和溜滑。一天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当心处在幸福当中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   糖醋排骨、普洱南瓜鸭卷、凉拌双色甘蓝、清焯油麦菜、荷叶粥,一一摆上餐桌,香气扑鼻,色泽诱人。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残烧在客厅的飘窗上。叶子走过去,伸出手,静看余晖在手中跳跃,直到它们在指尖燃尽最后一线光华。晚霞彻底从地平面上消失了,天空肃穆宁远。叶子走进书房,从占满一面墙的书柜里抽出杜拉斯的《情人》。她返回客厅,打开灯,放上CD,音乐顷刻间便如水般在房间里流淌。叶子盘腿坐在地板上,摊开书页,开篇写着: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叶芝诗语的翻版,是爱情穿越浮华后的庄重回音,一个在苍老的炉火旁,一个在纷乱的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爱情在不同的时空重复着相同的固执,嘈杂过尽,复归一片平静。 第七章 一路追踪   高翔开车穿越城市的霓虹,玄幻的光影飞速向车后退去,前一刻的通明,后一刻变得遥远而迷离。它们真像林雅的眼睛,因为过分明亮而分辨不出光源的质地。   高翔一早离开医院就去了顺心家政服务公司。他本来是为求证自己的错误而去的。他想一定会有人对他说,林雅那晚确实是因为公司的临时安排未能按时回家。当林雅这样告诉他的时候,他原本不应该有什么可怀疑的,但是很奇怪,林雅过分明亮的眼睛,让他感到了陌生和不安。为什么呢?他曾经熟悉的皓然如月的眼睛,为什么如今明亮得令他毫无把握?他希望这一次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顺心家政服务公司的经理姓王,是个麻利爽快的中年妇女。高翔说明身份的时候,她有点吃惊。短暂的紧张过后,她疑惑地问:“高警官,我们公司的一切手续可都是合法的。您来是?”   “哦,不,王经理,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查您公司的。我来,是想了解一下您公司职员的情况。”   王经理一听高翔不是冲公司来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哦,哦。呵呵,您看,我紧张了半天,以为公司有什么地方……那您说,您想了解谁的情况?”   “林雅。”   “林雅?”   “对。她是您公司的员工吧?”   “对,是我们这儿的人。不过我也好多天没看见她了。最近一次见她是9月3日,给她结八月份的钱。您看,我们这种公司的工作性质呢就是有客户找我们,我们就分派员工过去。员工呢有的干固定的活儿,有的就是接散活儿,也就是钟点工。林雅这段时间没有固定服务处所,所以我们有活儿会随时联系她的。前两天就有活儿,可是我给她打电话始终没人接。信号是通的,为什么不接就不清楚了。怎么?她出事了?”   “嗯,最近她家里出了一些事情,对她的打击很大。现在,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目前正在住院治疗。”   “哦!我说怎么不接电话呢。”   “9月3号她是几点来的?几点离开这里的?”   “一早晨来的,八点半吧,差不多,应该是送完孩子上学过来的。领完钱就走了,九点或者稍晚一点儿,肯定超不过九点半。”   “她说过打算去哪儿吗?”   “没有。领完钱就走了。就说有活儿随时通知她。”   “她走之后公司又联系她了吗?我是说3号当天。”   “肯定没有。3号结完钱,她就走了。我给她打电话是前天的事儿。”   “那9月3号公司接过活儿吗?”高翔皱起了眉头,难道林雅撒了谎?他不愿意相信。   “这我得查查。您稍等一会儿。”王经理说着从抽屉了拿出登记本,翻看了一会儿说,“有活儿,两处,但是没安排给林雅。”   “员工之间有没有因为自己临时有事儿,找人顶替的现象?”   “按公司规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不出现纠纷或者雇主投诉,我们也从来不查。”   “能不能请您具体核实一下9月3号有没有人找林雅替工?”   “可以,可以。”王经理说完分别给两个员工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明确告诉她们事关公安机关的调查,要求她们如实回答。结果是没有。   “她一直都是接散活儿吗?”   “哦,不是的。林雅来的时间不长,但是挺招人喜欢的。她原来一直在一个杨老太大家干。9月2号,老太太去世了,一时还没有固定的活儿,她这才准备接散活儿,有合适的机会再找长期的。这不头两天刚好有个活儿离她家近,我说让她去吧,结果还没联系上她。”   “她在几家干过?都什么时间工作?”   “两家。杨老太太瘫在床上,需要全天陪护,她负责给老太太做三顿饭,还有给老太太做做按摩什么的,晚上等老太太的家人回来林雅就可以回家了。之前是个姓方的人家,听林雅说那个女人是个离了婚的生意人,整天在外边忙,有个女儿十六岁了,林雅在她家的工作很轻松,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给孩子做两顿饭,孩子大了也不用人陪。中午、晚上等孩子吃完饭,收拾干净就可以回家。”   “前一家为什么不干了?”   “说是孩子让她爸爸接到国外念书去了。”   “您这儿有这两家人的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吧?”   “有。”王经理在登记里查到两家的地址和联系电话,高翔记了下来。   “林雅自己接不接活儿?”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按照规定,公司分派的活儿如果出现两次以上不接,公司有权利随时解除和她们的劳务关系。”   “您这儿的员工都是女的吗?”   “这怎么说呢?正规的都是。不过公司为了增加效益,也和一些个体搬家和管道疏通什么的人有电话联系,就是他们借我们公司个名儿,我们呢给他们联系一下活儿提点成儿。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林雅和其他人的关系怎么样?”   “咳。我们这种搞家政服务的也不坐办公室,员工之间基本没什么联系,也就是和我,还有小赵因为工作和钱的事儿见面多一些。她们私下有没有什么交往就不清楚了。林雅不像是爱交际的人。我俩对她的印象都不错。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脾气好,事儿也少,看上去知书达理的,跟一般的小媳妇不一样。是吧,小赵?”   被称为小赵的年轻姑娘点了点头。   “请您仔细回忆一下,林雅对服务过的这两家人有没有过什么抱怨。”   “没有。没有。小赵,跟你说过吗?”   “没有。”   “那她提没提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或者不喜欢的人?”   王经理这次想的时间长些,似乎在仔细搜索记忆,最后说:“没有。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劳务关系,没什么太深的交往,林雅又是个不爱说闲话的人,所以从来听不到她抱怨什么。她家里的事儿也不和我们说。就知道她原来是红岭机械厂的工人,厂子倒闭后参加了再就业培训,然后就来我们这儿了。来了有七八个月了吧,人挺不错的。”   “好。谢谢您的配合。如果您想起什么有关林雅的特殊情况请随时和我联系。”高翔给了王经理一张名片,离开了顺心家政服务公司。   因为是休息日,杨老太太的家人正好在家。一对中年夫妇,保养得不错,体形都偏胖,女的是小学老师,男的是政府机关的干部,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夫妻两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高翔的来访,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友好周到。明白了高翔来访的意图,两个人都尽可能客观地陈述了林雅在他们家里工作的情况。他们对林雅的评价都不错,朴实、稳重、脾气温和、干活细致,对杨老太太的照顾十分尽心。他们对林雅很满意,也证实了林雅自从9月2日杨老太太脑溢血去世后再没来过。   方女士家里没人。尚都小区里的一幢两层别墅,高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门栏上已经积了很厚的灰尘。高翔用电话和她取得了联系。方女士本人正在外地洽谈商业合作项目,离开X市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林雅这个名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在高翔的提示下才似乎记起了这么个人。高翔觉得她满口都是商人式的应酬口气,对对对,嗯嗯嗯,是吗?哦。真的?哦。这样啊?哦。听起来很热烈,实际上多半根本没想起林雅长什么样。我没听女儿抱怨过她什么。这就是高翔从方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关林雅的全部信息。   林雅的社会交往很简单,没有发现什么暗藏的仇恨或杀机。高翔跑了一天,心情很差。杨老太太是9月2日去世的,而据莫老头所说,案发当日,也就是9月3日,林雅是一早送丫丫上学走的,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那么3号这一天,林雅除了到顺心家政服务公司领钱还去了哪里?林雅为什么说公司给她打电话临时接个活儿?   高翔不明白林雅为什么要说谎。如果事情无关紧要,林雅大可不必撒谎。如果事关丫丫的生死,林雅更没有理由隐瞒。如果换成是其他人,林雅也许不方便透露隐私。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撒谎而且是对高翔撤了谎呢?高翔一直没有怀疑过谷新方和林雅说的话,他们是被害人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应该知道警方询问的每句话、每件事都关系着案件的侦破。与警方合作是他们的义务,尽快破案更是他们的愿望,他们没有理由不配合。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两个人都对警方有所隐瞒和保留,那些被隐瞒和保留的事情会不会与丫丫的被害有关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起码有一点儿应该引起注意,那就是单纯听谷新方和林雅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行。生活里太多的隐秘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害人的家属缺乏专业的甄别能力,问题也许就出在他们自以为的无关紧要中。   高翔的感受很复杂,他知道自己始终无法把林雅当成众多案件中的一个普通当事人、一个陌生的被害人的家属来冷静面对,尽管他已经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无关爱情,他却依然对她怀有深深的惦念。用十二年心无旁骛的心灵交付换来的比爱情更稠更浓的惦念。她牢牢地嵌在他的心坎上,与他血脉相连,息息相关,当她受伤时,他会跟着流血。   高翔一直把车开到了市立中心医院的门口,猛地踩住刹车。在拉开车门的一刹,他停住了手。要怎样面对林雅?质问她还是责怪她?高翔再次看到林雅明亮却不再清透的眼睛。它们就闪动在车窗上,座椅上,方向盘上和汽车的后视镜里,像四周的霓虹,光怪陆离,炫目,生分。他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里,浮现出旧日的线索,十七岁的天空,十七岁的阳光和雨季,无声的白雪,绚烂的烟花,苍老的槐树……青涩岁月的点点滴滴,带着少年的莽撞和直率,单纯和美好,和茉莉花瓣一样慢慢绽放,又随着时日长久慢慢凋谢和枯萎。往事已经在世事变迁中生了锈,不再那么容易打开了。   他们在很多年前就踏上了各自的生命轨迹,偶尔的相遇无法改变之后的再次离别和各奔东西。也许对林雅而言,高翔仅仅是一页锁在抽屉里的旧日记。她对他的靠近和留恋只是她对美好时光的搜索和回味。他生活在她的记忆里,她只对曾经的他心无芥蒂,现在的他无法得到她的全部信任。是吗?这个想法令高翔惊心、沮丧、若有所失。   烟蒂灼痛了手指,高翔从回忆里惊醒。他打开车窗,丢掉烟蒂,看它在夜色中飘落微弱的星火。调转车头的时候,它在地面上最后忽闪了一下,熄灭在黑暗中。   高翔把车开回了家。他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和林雅交流。指责她显然是不可能的,过度的追问可能会再次刺激她的精神状态。林雅虽然撒了谎,也不能就认定她的雨夜迟归和案件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在林雅精神状态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可以先调查核实一下其他情况,比如和谷新方发生过激烈冲突的周大洋。比如谷新方在频繁变换工作的过程中是否还有避而未谈的情况。   停好车,高翔突然想起早晨离开医院时给叶子打的电话——晚上带你出去吃饭,等着我。忙碌了一天,心情始终沉潜在抑郁里,他居然忘了自己的承诺。此刻,随着家门的临近,温馨和甜蜜悄悄地在身体里萌动。叶子干净灵秀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高翔被叶子身上清透、淡泊和坚定的气质深深吸引。之前的生活,只有工作,高翔似乎忽略了所有的闲情逸致,叶子的出现唤醒了他对更多事物的感触,他重新感知了情感的细微脉络,他因此更加热爱生活。高翔被急切的心情催促着加快了脚步。   摸着门把手,高翔有点儿紧张和慌乱,他担心,打开门的时候叶子会突然消失在月光里。但是她在!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膝头摊开着书,像一只安静的小猫歪着脑袋,眨动着月光般清透的眼睛看着他进门,看着因为爽约而比较尴尬的他。   叶子皱起眉头,顽皮地、无奈地、貌似沮丧失望难过地摇头,全然一副早已看透了他的粗心大意的老到姿态。高翔的心被彻底软化成了一汪多情的春水。他走到叶子面前,粗鲁地拎起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搂进怀里。搂着她,心可以很安静。搂着她,所有的纷乱都会尘埃落定。   高翔按照林雅提供的情况找到了周大洋的家。周大洋的家颇为寒酸。陈旧的家具保留着八十年代的风格。周大洋的年纪和谷新方差不多,一米六多的小个,身体干瘦,面色焦黄,搭眼看像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他请高翔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自己拽了把椅子坐在高翔对面,两只手不停地搓,样子很紧张,也有些滑稽。周大洋的老婆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矮个,体形臃肿,头发干枯、蓬乱,一脸的疲倦和不耐烦。高翔进门的时候,她穿着宽大的背心和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一点儿不避讳。听说高翔是公安局的,她的眼睛里立刻跳跃出不同寻常的光彩,是那种兴奋的、好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亢奋。她用眼角夹了周大洋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高翔和周大洋面对面坐在窄小的客厅里的时候,她就靠在卧室的门框上,一条腿直立,另一只脚的鞋尖磕着地面,两只手臂交叠在胸前,摆出了准备一听到底的架势。   高翔看看她,她没有回避的意思。大着嗓门说:“没关系,警察同志,你就当我不在好了。我倒要听听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去去,回屋去,胡说八道什么。”周大洋的话显然没有任何恫吓的力度。他咽了口口水,“嗯,警察同志,我是很安分守己的,您来是……”   “哦,是这样。谷新方孩子被杀的事情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吧?”   “呦!那事儿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听说孩子死得特惨,都让人强奸碎尸了,脑袋好像都找不到了吧?哎,还有,她妈妈也疯了,就住在西郊精神病院。据说杀人犯是趴着进的大门,所以莫老头他们都没看见。”高翔的话声未落,周大洋的老婆已经大呼小叫地开了腔。   “你闭上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呸,你想把老娘当哑巴也得行啊。”她立直了斜倚门框的身体,双手叉腰,冲着周大洋喊。   周大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老婆面前想推她进屋,却被她反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周大洋的脸憋得像紫猪肝,模样十分狼狈。   “请您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好吗?”高翔一边扶周大洋起来,一边不得不对周大洋的老婆开了口,以便制止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内战。高翔在扶周大洋的时候没有搀扶他的腋下,而是特意抓扶了周大洋的手掌和手腕。周大洋的手掌很粗糙,却没有一点儿力道,松懈的皮肤和可怜的肌肉说明他长期缺乏锻炼和劳作。   “野蛮,野蛮!”周大洋愤愤地说。   “周大洋,你少装斯文,你肚子里那点儿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切……”周大洋的老婆狠狠瞪了周大洋一眼,使劲儿拧了一下身体,重新抱着胳膊靠到了门框上。   “对不起,警察同志,让您见笑了。您刚才说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说谷新方孩子被杀的事,对,我们是都听说了。”   “据我们了解,几年前你和谷新方之间发生过矛盾是吗?”   “哎哟,警察同志。那可是谷新方酒后闹事儿啊,我根本没还手,我是受害者,都被他打骨折了。”   “就是啊!那事可怨不着我们家周大洋。我们是纯粹的受害者,我们的损失是很大的。”   “是啊,是啊。这事儿厂领导是知道的,您可以去了解。”   “自从我们家周大洋受伤,到现在胳膊都没好利索。厂子没了,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都是被谷新方害的。要我说,这是他们家遭的报应。”   刚刚还誓不两立的一对男女此刻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高翔从他们的言谈中感受到了一种歹毒的幸灾乐祸。   “这么看,你们的积怨很深啊。”   “那是。他对不起我们啊。”周大洋的老婆抢着说。   “我听说这房子原来是准备分给谷新方他们家的。”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家周大洋和谷新方一年进的厂,他们是双职工,我们也是双职工,不能因为林雅长得漂亮就比我们先分着房吧?”   “你别瞎说。警察同志,这房子可不是我们抢来的,完全是领导们按照规定分给我们的。”   “我瞎说什么?把你打成了残废,我没有报警,没有让警察把他抓起来,关到监狱里枪毙已经很客气了。他们还好意思说房子。”   “周大洋,9月3日晚上你在哪儿?”高翔盯着周大洋的眼睛问。   “9月3日?”周大洋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高翔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哎呀,哎呀,警察同志你误会了,不是,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您是调查打架的事儿,这,这,您总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周大洋急得在椅子上乱扭。   周大洋的老婆吃惊地半张着嘴,这次忘了插话。   “你别紧张,这只是例行调查,请你回忆一下,9月3日你在哪儿?有谁可以证明。”   “在家。”   “你没在家。”周大洋的话刚出口,周大洋的老婆就给予了否认。   “我……”   “你什么你?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翔发现,周大洋老婆对利益和房子的维护程度远远超出对周大洋本人的维护。   周大洋舔了一下嘴唇,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偷眼看看他的老婆,又偷眼看看高翔,用极小的声音说:“西……西……西水街。”   西水街是全市有名的杂乱地带,临近西郊,聚集着大量流动性人口,各类打着歌厅、洗浴中心、茶楼的名义开设的门脸都在暗地里从事卖淫活动。   高翔看着周大洋猥琐的样子,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丽丽,丽丽美容美发。我是晚上八点去的,一直,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八点。”   “有谁可以证明吗?”   “有。”周大洋说着,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老婆,他的老婆正像一头警觉的兽类,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张大着鼻孔,仔细辨识他蚊子似的低语。周大洋告诉了高翔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同时,高翔也记下了周大洋的手机号。   高翔刚刚走出周大洋家的大门,身后就传来尖锐的器具碎裂的声口向和女人的叫骂。   “不要脸的老流氓,我就知道你没干好事,早些年就扒着筒子楼女厕所的窗户偷看,我早就该揭发你,你个流氓……”   高翔没有回头,他看腻了那一对鬼祟和粗鄙的男女。   幽僻、昏暗的西水街。一色窄小低矮的小平房沿街道两侧一字排开,窗户上挡着肮脏的窗帘,门楣上挂着牌匾,发廊、练歌房、茶楼,字迹潦草暧昧。迷失的女人,昏昏欲睡地倒在门口的矮脚凳或靠墙的破沙发上,疲沓、懒散、喘息着灾难的气息。日光下,她们只是离了水、行将死亡的鱼。等夜色爬上天空,门楣上的小彩灯闪亮起来的时候,她们会像蛰伏后醒来的困兽或从腐尸上爬起来的幽灵,带上脂粉涂抹的面具,挂在门框上,伺机捕获心猿意马的飞禽走兽。   丽丽美容美发是众多黑暗中的一处,木质长沙发上躺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噘成“。”字形的红唇,飘浮在半空,像血井的出口,有烟圈不停地吐出,时光正在烟卷燃烧的“吱吱”声里一截截化成灰烬。高翔说他要找张柳。女人告诉他一个地址,嘴角牵扯出一个阴暗的微笑,并不问他究竟是谁,找张柳干什么。对于她来说,到西水街的人目的只有一个,是不言而喻的。   高翔按照女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张柳的家。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打着哈欠开了门。女人穿着吊带裙,眉毛纹了很重的黑色,一双吊眼,有着像眉毛一样黑重的眼线,眼角堆着没来得及擦的眼屎。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侧低着头,皱着眉头看这个过分干净俊朗的男人。她不认识他。   “找谁?”   “你是张柳吧?”   “对,我是。你是谁?”   “我是公安局的。”高翔说着掏出工作证,出示给她看。   张柳只是扫了一眼,就懒懒地说:“进来说吧。”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一个简易长沙发,一个易拉得衣柜,一个梳妆台,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化妆品。   “自己找地儿坐吧,沙发、床随便你。”张柳树说着,自己坐在了梳妆台前的木凳上,跷起二郎腿,拢了一下头发,熟稔地点着一支香烟,用涂了鲜红指甲的手夹着吞云吐雾,冷冷地看着高翔。   这是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得没有了痛觉的女人。不惊慌,不急迫,冷眼无情,麻木不仁的女人。人伦道德、廉耻尊卑、风花雪月,对不起,请都不要和我谈的女人。   高翔把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拎到沙发扶手上,坦然地坐下。“跟你核实一点儿情况。周大洋你认识吗?”   “别问我名字,来来往往的人多了,我可记不住。”   “人很瘦,个子也就一米六多点儿,皮肤黑,面色焦黄,三角眼,9月3日和你在丽丽美容美发发生过关系。”   “和我发生的关系的人可多了,你是抓我来的?有证据吗?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身体验了?”张柳眯着眼睛,耍起了无赖的样子。   “抓你就不用等到现在了。”   “我看也是,你这警察还挺特别。行了,看在你特别帅的分儿上,我想想。”张柳说着,真就翻着眼睛琢磨起来,“9月3日,9月3日……”   “那天下大雨。”高翔提醒她。   “哦。那就对了。是他。也算老主顾了,叫什么我记不住,猥狠琐琐的,不像个男人,下雨那天就他一个客人,要不我懒得搭理他。”   “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有。你等一下。”张柳说着从乱七八糟的床上摸索出手机,翻查了一会儿,报出周大洋的手机号。   “不记名字倒能记住他们的手机号?”   “对啊,和生意有关的东西死活都得记住,至于他们究竟是叫阿猫还是阿狗,谁操那份心啊?在我手机上,他叫13。”   “他几点去的?一晚上都和你在一起吗?”   “几点去的记不清了。反正我平常都是七点出门,溜达到发廊那儿一般不到七点半。基本上八点来钟开始上人,他差不多也应该是那个时候到的吧。一副窝囊相,折腾了一晚上还没够,我根本没法睡,第二天挺晚才走。”   “好。谢谢你。”高翔说着站起身,刚要走却猛地把手伸向张柳。张柳本能地眨了一下眼。高翔的手越过张柳的肩膀,拿起她身后梳妆台上的一个相框。   四个年轻女孩的照片,干净的脸,干净的眼光,干净的衣衫散发出乡间朴实的干草香。   “你认识这个人?”高翔指着照片上靠着张柳的年轻女孩。   张柳叼着烟,抬眼看了一下,冷冷地说:“死了的人,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看高翔依然指着照片看她,张柳掸了掸烟灰接着说,“林巧珠,一个村的。四年前我们四个一块儿来的。现在,死的死,走的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往事如烟,物是人非?呵。”张柳一声冷笑,吐出一口烟。   高翔拿着照片重新坐到沙发上。   “谈谈她吧。”   “没什么好谈的。人死了三年了,你办她的案子?”   “当时没有,现在办。”   “呵,”张柳再次冷笑,“时间这么长了,连灰在哪儿都找不着了,你怎么办?”   “看你能提供给我多少线索了。当年警方没有询问过你吧?”高翔记得很清楚,林巧珠一案的档案里,没有记录过张柳这个名字。   “没有。我们四个一块儿来的,被个畜生骗来的,让人像牲口一样糟蹋了,然后我们再糟蹋他们,也糟蹋我们自己。”   张柳换了一支烟,重新点上。   “开始我们都在这儿住,四个人横着睡,挤在这张小床上。”张柳看着身边乱七八糟的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转眼就又恢复了麻木的表情,“林巧珠长得漂亮,来了没多长时间就靠上一个叫‘葫芦’的地痞,搬出去自己住了。后来,她凭着模样好开始出入市区的高档饭店接客,也不过就是高档点儿的妓院,完后就基本上和我们断了联系。所以你们警方也没调查到我们头上来。”   “她的被杀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玲玲说的。就是照片上最右边那个。她和林巧珠关系最好,一直有联系。”   “这个玲玲现在在哪儿?”   “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性病。干我们这一行的,这是早晚的事儿。”   “林巧珠和那个‘葫芦’一直住一起吗?”   “不是,她搬出去自己租了房子。‘葫芦’有时候和林巧珠干那事。林巧珠并不喜欢他,只是依靠他的势力让自己好混一些吧。后来林巧珠在市里混开了,就懒得搭理‘葫芦’了。”   “‘葫芦’在林巧珠被杀前的一段时间和林巧珠来往密切吗?”   “不清楚,林巧珠的事儿都是玲玲回来说起我们才知道一点儿。”   “除了‘葫芦’,林巧珠还和什么人交往比较密切吗?”   “不知道。哦,玲玲好像提起过林巧珠有个姘头对她不错,说想娶她。林巧珠哪儿能瞧得上他啊,即便有从良的意思,也得非官即贵,结果,什么显贵都没等到,人倒先死了。”   “林巧珠的那个姘头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也没见过,都是听玲玲说的。条件不太好,小个子,长相一般,收入也不行,穷了吧唧的,所以林巧珠根本没瞧上眼。”   “小个子?”   “嗯,好像是,记不太清了。林巧珠死后,玲玲经常感慨,说林巧珠傻,非要找什么大款,干我们这行的能有人打算娶回家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要是早点儿嫁了,不管穷富,好歹是在城里有了个家,也不至于遭了飞来横祸。”   “收入不行?玲玲说没说过林巧珠那个姘头是干什么的?家住哪儿?”   “没具体说。我对林巧珠的事儿不感兴趣,当时也没问。”   “你再仔细想想,玲玲对林巧珠的那个小个子姘头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   “再想想。”   张柳看看高翔,不由自主地开始认真思考。最后还是慢慢摇了摇头,“真没有了。不过玲玲倒是说林巧珠没准就是死在了所谓大款手里。”   “什么样的大款?”   “狗屁大款,玲玲说不过是林巧珠在QQ上认识的网友。只有林巧珠那样的傻子才会相信网络上的话。”   张柳所说的情况和瘦猴马六提供给高翔的信息吻合上了。高翔继续追问:“林巧珠见过那个大款本人吗?”   “见个屁。照玲玲的话说,没准就是去见那个所谓的大款的时候让人给杀了。网络上的畜生比现实里的畜生更可怕。”   “玲玲听林巧珠说的要去见那个大款吗?”   “是吧?要不就是玲玲听‘葫芦’说的?想不起来了。”   “你知道林巧珠的QQ号吗?”   “不知道,我根本不碰网络那玩意儿。没意思。除非哪天我接不着客了,可以考虑用它扩展业务。不过这种担心用不着,生意总是会有,即使我们不去找。”   “玲玲也没提过吗?”   “没提过,玲玲也不玩QQ。”   “玲玲和林巧珠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张柳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记得玲玲和林巧珠虽然有联系也不是经常见面,玲玲是在林巧珠死后的几天边哭边骂提起了林巧珠这些事儿。哪些是林巧珠亲口告诉她的,哪些是‘葫芦’还是其他什么人跟她说的我闹不清。你可以找‘葫芦’问问。”   “你和‘葫芦’熟吗?”   “不熟,林巧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来过两次,也就是说些……”张柳看看高翔:“说些你不待见的流氓话。现在也能在西水街瞧见他,没说过话。你要想找他,可以在西水街上打听。不过,他是个油子,不太好找到。”   “玲玲生前还有什么交往密切的人吗?”   “她和我一样,模样丑,没那么好的命,所谓交往密切的不过就是多睡过几次的人。没一个可靠的。”   “玲玲和你的手里还有没有林巧珠留下的什么东西?”   “要说和林巧珠有关的东西,就是你手里的照片了。林巧珠的东西三年前就让你们警察从她的房子里都拿走了。”   “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里呢?”高翔指着照片上最后一个女孩问。   “赵小玉?玲玲死的那年她回家去了。她说哪儿都不如家好。傻子,其实哪儿都一样。”   照片上的林巧珠,还没有脱尽孩子般的稚气,眼睛里闪动着清亮的光彩,没有惊恐,也没有绝望,依托在背后苍青的山影里,很漂亮。   “林巧珠很漂亮。”高翔看着照片说。   张柳没有吱声。   “其实你也很漂亮,不觉得吗?”高翔把相框翻转过去对着张柳。   张柳把脸扭开了,眼睛望着窗外的斜阳。   高翔站起身,把照片放在沙发上。走到门口,看着夕阳说:“赵小玉的话是对的。”然后他大步流星走出了阴暗的小屋。   张柳慢慢转回头,眼光落在沙发的照片上。   她不会回家。她知道自己不会回家。她看腻了山间的野花,闻腻了牲口棚臭烘烘的热气,厌烦了春日的插秧和秋日的采摘。她不打算再让锋利的麦秸不停地划破她的手指。她也讨厌穿着厚重的棉袄坐在硬邦邦的炕头上,炕头又燥又热,而她从来不觉得它温暖。   她只是想穿着漂亮、时尚的裙子,袒露着雪白的肩膀和手臂,走在城市宽敞的大街上,看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世界。买她喜欢的丝巾、帽子、衣服、鞋袜。吃漂亮的冰淇淋、奶油蛋糕。喝黑乎乎的咖啡,像外国人那样,倒上奶,再加进去一小块糖,“叮咚”一声,真好!走累了,随时有公交车可以坐,甚至可以招手为自己叫一辆出租。再累,还有高楼上的家可以回。厚实的铁门,上面有一个只能从里往外看,外面的人却无论如何看不到里面的小窟窿眼,了不起的小窟窿眼。站在它外边,你永远都看不到屋里的世界,它让她有安全感,归属感和所有感。小窟窿眼里面是她温暖的家,雪白的墙壁,平整的地板,又宽又厚的沙发,大个的、镶在墙上的电视,软乎乎的大床,像面包一样鼓鼓的鸭绒被。冰箱里有打了包装的蔬菜和水果,它们包在塑料膜和彩纸里,既漂亮又高级,和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时候的土样子是多么不一样啊!她用白溜溜的细瓷碗和带花边的盘子盛饭、盛菜,就盛一点儿,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紫的,摆在餐桌上赏心悦目。连黑的、棕的都那么好看、耐看。她要嫁给一个体面的男人,夹着公文包,梳着小分头儿,衬衣的领子雪白,散发着洗衣粉残留在上面的香味。她会为他保养好自己的模样,用洗面奶洗脸,抹电视广告里的那些化妆品,她的皮肤就和那些明星一样又光又滑又白又细又香又甜了。逢年过节,她带上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回山村里贫寒破旧的家,乡亲们得多羡慕她呀!他们一定会“啧喷啧”地嘬着牙花,对她和他赞不绝口,说她真是了不起,是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这就是张柳曾经的愿望,并不过分,但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不会回家去,她宁可溃烂在城市见不得光的一角,也绝不回家。   飞蛾误把亮丽的火焰当成了月光的邀请,它要扑过去,它必须扑过去,接受那个诱人的邀请,赴那个美丽的约会。而她,就是那只在火焰里灰飞烟灭了的飞蛾。   周大洋的嫌疑被排除了,这完全在高翔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高翔从看到周大洋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在心里否定了周大洋作为三起案件元凶的可能性。软弱、猥琐飞慌乱、贼头贼脑、反应迟钝、四肢无力,所有这一切,都绝对不是一个思维缜密的杀人犯所应有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特征。只是作为刑事侦查人员,永远不能靠感觉和直觉办案,必须有不容置喙的铁证才能下结论。张柳为周大洋提供了证词。高翔丝毫不怀疑张柳证词的真实性,一个对任何事情都麻木不仁的人所说的话有时比看似品质高尚的人说的话还要可靠。   周大洋嫌疑的排除虽然使丫丫被害一案的线索再次中断,却意外地收获了林巧珠一案的线索。一个小个子。会与仝思雨以及丫丫的被害有关吗?高翔的直觉再次提醒他三起案件间可能存在着联系。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葫芦,进一步核实有关林巧珠的一些情况。   找葫芦没必要去西水街瞎撞,高翔有更直接的渠道,他给瘦猴马六打了个电话。   瘦猴马六一听是高翔的声音比见了亲爹还要殷勤。“翔哥,想死我了都。”   “滚蛋。”   “嘿嘿。行,你说往哪儿滚我就往哪儿滚。你说滚东我决不滚西,你说滚高我决不滚低。”   “葫芦的情况怎么样?”   “翔哥,我不跟你说了吗,葫芦这小子虽然挺他妈的不是玩意儿,但绝对没有杀人的胆儿。他那熊样充其量一地痞流氓老混混。我一直给你盯着他呢。”   “三年前的命案他有没有再说过别的?”   “没有,翔哥,这小子实属泥鳅的,怎么说也算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流氓了吧?嫖娼,收保护费,二手手机销赃,小的溜儿的坏事儿没他妈少干,可所里就拿他没办法,忒滑头,抓不住他的把柄。即便是进了派出所,不是装傻充愣,就是一问三不知。他那辖区的派出所所长拿他是一点儿招儿没有。上次要不是我灌他猫尿灌多了,他是不会主动说那个娘儿们的事的。后来他好像觉察到自己酒后失言了,对我很提防,还反过来试探我,生怕我知道了什么,我就也给他来了个装傻。明着问他,绝对没戏,忒他妈流氓。”   “那行,带上葫芦滚到我这儿来吧。我来问问他。立平路老吉祥菜馆知道吧?”   “啊?翔哥,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有时间跟你废话吗?”   瘦猴马六咽了口口水说:“那,那他可就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他要是知道了就等于道上的人都知道了。日后我……我这再在道上混可就难喽。我这条小命丢不丢没什么要紧,翔哥,可我要是再想给你打听点儿什么,那,那恐怕……”   “行了,你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让你带他来,又不是让你送他来。”   “是,是,翔哥,你说得太对了,是‘带’不是‘送’,‘带’和‘送’它是不一样的,那……翔哥,你能不能再说明白点儿?”   “带他到老吉祥菜馆,就说你请他喝酒,其他你不用问,我动手的时候你胳膊肘往他那边拐,护着他就行了。比画得差不多了你就跑你的,能跑多快跑多块,把葫芦留给我。他非但不会记恨你,还得感激你。明白了吗?”   “翔哥,我都服死你了我都,什么招儿你都能想出来,跟着你我特别能天天向上。葫芦这小子就欠有人给他挖坑。不是,设计。不是,智取,智取,绝对的智取。我这就把他带过去,少了半小时,至多不超过一小时,我们准到。太他妈有戏剧感了。”   夕阳正慢慢西沉,阳光被鳞次栉比的建筑切割成无数断带,城市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变换着明暗,逼仄或繁华终将丧失在夜的寂静里。   高翔特意在老吉祥菜馆街对面的冷饮店等着,他一边在脑子里筹划着具体的行动方案,一边透过玻璃窗盯着老吉祥菜馆。没过多久,他就看见瘦猴马六和一个脑袋长得确实像葫芦的家伙从出租车里下来,勾肩搭背地进了菜馆,靠着玻璃窗坐下,点了菜,喝起了酒。高翔离开了冷饮店,疾步穿过马路,推门走进菜馆。他冲服务生大声喊:“一碗牛肉拉面,一盘酱驴肉,快点儿,我赶时间。”说着他东张西望,假装找座。然后,完全意外地、纯属偶然地看到了靠近玻璃窗坐着的瘦猴马六和葫芦。马六和葫芦也正因为他的大嗓门循声看过来。目光交汇的一刹那,葫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高翔就一个箭步冲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葫芦的胳膊反剪到了背后。葫芦的脑袋被压在了面前的麻婆豆腐里。   葫芦拼命挣扎,嘴里喊:“马六,你他妈还不赶紧帮帮老子。”   马六抄起桌子上的酒瓶“哐”的一声在桌子上敲碎。半截玻璃瓶带着冷冷的尖锋。马六冲高翔比画,却不敢真下手。高翔给他使了个眼色,马六才偏过高翔的头往胳膊上扎去,高翔有意躲得慢了点儿,让碎酒瓶划伤了皮肤,他松开了葫芦。葫芦一打挺儿站起来,抬腿就要跑。高翔伸出脚一勾,葫芦就稀里哗啦倒在了地上,带翻了一把椅子。   高翔大喝一声:“警察,别动。”   马六一下子扔了酒瓶,喊着“葫芦快撤”。撒丫子跑出了老吉祥菜馆。   葫芦一听是警察,顿时不敢再动弹了。他趴在地上,主动把两只手交叉放在脑后,“是,是,我不动,不动。”   菜馆里吃饭的人尖叫着跑没了影儿。年轻的服务生和收银员蹲在收银台的后边,听说是警察,才哆哆嗦嗦从收银台后面中趴着台边往外瞧。   高翔看葫芦老实了,拎着他进了一间雅间,回手把门关上。“知道拒捕和袭警是什么罪吗?”   葫芦佝偻着腰,耷拉着两条胳膊,低着脑袋说:“大哥,我,我是真不知道你是警察啊。一下子被摁在那儿,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碰上道上的混混了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求您高抬贵手,从轻发落。我可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   “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柳堂巷的一霸,销赃二手手机,西水街上卖淫场所的常客,还敢说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你小子不太老实啊。”   葫芦偷眼看高翔,不是辖区派出所的片警,却对自己的底细门儿清,言谈举止透着威严,刚刚的擒拿手法更是干净利落,他知道来者不善,干脆闭起嘴巴耍上了闷棍。   高翔心想这家伙果然是个老牛皮糖。“本来呢,找你也就是个治安处罚的事儿。”高翔说着看看胳膊,血正从皮肤下渗出来,“现在看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哎,大哥,大哥,扎伤你的可不是我啊。我,我,我不是一直被你摁在桌子上的吗。我揭发,刚才扎伤你的那小子叫马六,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小地痞,净干坏事了,早应该逮起来。不过……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哦……扎伤我的不是你?”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啊。您这不都看着呢嘛,我,我根本就没机会动手啊。”   “也对,刚才那小子才是真凶。你等一下。”高翔说着走出雅间,葫芦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高翔已经回来了,手里捏着两个碎酒瓶,“看看,刚才那小子是用哪个扎的我。”   葫芦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把带血的碎酒瓶递给高翔,说:“这个,还带着血呢,肯定是这个。”   “肯定是这个?”   “就这个,绝对没错。”   “嗯,那行了。放那儿吧。”   葫芦把半截酒瓶放在高翔面前的桌子上,“那,那,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没了。”高翔边说边自顾自地端详着碎酒瓶,看葫芦犹犹豫豫想往门口蹭突然说:“还别说,指纹挺清楚的,要不你先回去?”   葫芦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哥,我错了。大哥,你就饶了我这回吧。大哥,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随便就进局子啊。大哥,你饶了我,我就是做牛做马、做狗做驴都得报答您。”   “没那么严重。这四蹄动物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起来坐下吧。先问你点儿事,看看你愿不愿意说?”   “愿意,愿意,您问,只要我知道我全说。”葫芦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抹了抹额头的汗。   “先说说你和林巧珠的事。”   “谁?”葫芦一半是装傻,一半是真的有点儿傻。他纳闷他和林巧珠的事当年调查林巧珠被杀一案的警察都不知道,面前这个来路不明的警察是怎么知道的。   高翔注视着葫芦,没有再重复。   “哦,林巧珠。”葫芦舔舔嘴唇,“我和她睡过觉。”   “还有呢?”   “没了。”   “看来,你杀人的事儿还真不太好查啊。”   “大哥,我没杀人,我哪有那个胆儿啊,那是掉脑袋的事儿。她,她可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那行吧,她不是你杀的,我是你扎的,咱们先回局里再说。”   “别,别,大哥。我真没杀她,不过我知道杀她的人是谁,肯定是网络上的那个假大款。”   “编,还编。你是不是以为死不认账就治不了你的罪啊?”   “大哥,我真没编。”看高翔满脸的不相信,葫芦急了,“我跟您说,林巧珠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和我近乎是没错,我也一直罩着她,可是这娘儿们见利忘义,仗着小模样吃得开,后来她就不听我的话了。她一门心思想找个有钱有权的,就算嫁不成也要争当个二奶。结果鬼迷心窍,被网络上一个骗子给蒙了,到了被人给宰了。”   “你怎么知道是网络骗子把她杀了?”   “她死的头一天,”葫芦一急把本来不想说的说出了口,也就豁出去了,“她死的头一天晚上,我在西水街贵妃斋请一兄弟吃饭,让她陪酒来着,本来是想让她陪那个小子,谁知道那小子不禁喝,桌上就醉得跟死猪似的,我就让她到我那儿,干,干那个事儿。她亲口跟我说的。第二天要去见那个网络上的大款。”   “第二天什么时候见?”   “那她倒是没说。”   “在哪儿见?”   “也没说。”   “什么大款,她怎么知道是大款?”   “要不说她个傻子,二百五呢,她说那家伙说自己搞房地产开发的。”   “他们怎么联系?”   “用叫PP还是QQ的玩意儿。”   “就没用手机联系过她?”   “还真没有,所以她还挺美,说肯定是个真的有钱人,不像其他男人随随便便就告诉她手机号,然后就着急要见面、睡觉。”   “QQ号呢?”   “我不知道。”   “你上网吗?”   “不上。一点儿不会。”   “你怎么知道网络上的大款是个骗子?”   “真大款谁会在网络上找老婆啊?那不是有病吗?别说大款了,就是我找老婆都得看本人才行。”   “林巧珠还说过那个大款什么情况?”   “没有了。”   “没有了?”   “真的,大哥,我全如实交代了。”   “啪”高翔猛地一拍桌子,“葫芦,你还在胡说八道。”   “大,大,大哥,我没有啊,我句句都是实话。”   “实话?我问你,林巧珠跟了你那么久,手机话单上为什么没有你?”高翔在档案里详细了解过警方对林巧珠手机话单的查询工作,除了不少不固定的公用电话,其他人都逐一进行过排查,里面没有葫芦。林巧珠虽然换过一次手机号,之前的无法查询,但是既然葫芦在林巧珠死前还和她有联系,就绝对不可能逃脱出警方对林巧珠一案的调查视线,而事实上,葫芦却始终逍遥在警方注意的范围之外。   “哦,您说这个啊,吓死我了。是这样,我找鸡的时候都是用公用电话联络,搁谁老交罚款也交不起,不如小心点,少给自己惹麻烦。”   葫芦的确是条油滑的老泥鳅。   “你小子是够滑头的。跟我玩网络大款死无对证的戏法是吧?”   “大哥,是真的。真有那么个大款。除非林巧珠她骗我。”   “嗯,再者,把自己都择干净了。我可告诉你,查不到别人我还就得盯着你不放,目前就你嫌疑最大,林巧珠跟你的关系最密切,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你,你还一直知情不报,嫌疑非常大。把你弄进去问问的理由很充分。除非有其他嫌疑人。”   “我,我,大哥,真不是我干的,你总不能冤枉我吧?”   高翔没说话,耐人寻味地看着葫芦。葫芦看看高翔,又看看桌上留有自己指纹的碎酒瓶,他想起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葫芦的汗下来了。他低着头,想了大半天,“对了,大哥,还有一个人很可疑。”   “是吗?比你的嫌疑还大?你再编编看。”   “我真没编。是这么回事,林巧珠有个老主顾,他妈的那小子有点儿邪,林巧珠模样是不赖,可要说把她讨回家当老婆的人应该没几个,那小子挺死心塌地的,天天缠着林巧珠结婚。要说他因爱生恨,杀人的可能性总比我大吧?”   “又跑出来一个?你挺行啊,葫芦。这又是个死无对证的?”   “不是,大哥,真有那么个家伙。那小子个头不高,模样还凑合吧,瞧那样挺寒酸,挣不了几个钱儿,还特好嫖这一口儿,有点钱儿就找林巧珠,林巧珠挺烦他,可是主动送的钱不要白不要,客还是照接。”   “又是个找不到影儿的吧?”高翔貌似仍旧不相信葫芦话的样子。   “是弄不清这小子的底细,不过真有这么个家伙。真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撞上过一回,在林巧珠家门口,缠着林巧珠不放,后来林巧珠告诉我他要和她结婚。林巧珠怎么可能答应他呢,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一副穷酸相。”   “他长什么样?住哪儿?干什么的?”高翔声音一下子变得很严厉。   葫芦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说:“特矮,肯定不到一米七,瘦了吧唧,不过身板硬实能看得出来。眉毛比较浓,眼睛不小,鼻子不高不低,一般人吧,没什么特征,说不太上来。干什么的,住什么地儿林巧珠真没说过。大哥,知道的我都说了。”   “见到他,你能认出来吗?”   “不好说。”   “林巧珠死后,你又在哪儿见过他没有,比如西水街?”   “没有,还真没有。林巧珠活着的时候好像也是在林巧珠家里干那事儿。”   “不是说不好说吗,怎么那么肯定没见过?”   “见着了不一定敢认,可是其他人一搭眼就知道不是。”   “口音呢?”   “口音?当时他是跟林巧珠说了句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肯定就是当地口音,没什么特别的,不然应该记得住。”   “林巧珠和网络大款的事儿那个人知道吗?”   葫芦眼睛一睁说:“哎,这事挺怪。林巧珠是说过。她说她也没跟那小子提过,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小子知道她和网络大款的事儿的。她说那小子老缠磨不上她,有一回急眼了说你别以为自己能钓到什么大款,网络上的都他妈是骗子。怪吧?不过从这点上看,那小子也不白痴。白痴的是林巧珠。”   “林巧珠的被杀你是怎么知道的?”   “道上先传开的。大哥,道上的消息我们有个说法叫‘立特灵’,好多事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公布的,反正传播的速度很快,比新闻媒体还快。可以说你们警察刚知道,道上也就知道了,有时候比警方反应得还快,因为好多事是道上的人干的。开始我还不信,就偷偷去了林巧珠的家,发现她住的地方有警察,我就没敢靠近。”   “林巧珠的被杀跟道上的人有染吗?”   “肯定没有,手法整个一个变态。”葫芦说着,抻着脖子凑向高翔,旁边没有人,他还是压低声音略带神秘地说,“哥,我跟你说,道上都传林巧珠那案子和最近玉顶公园的案子多半是一个人做的。”   “玉顶公园的案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变态干的,杀人、奸尸。”   “你怎么知道有奸尸?”   “难道没有吗?道上人都这么说。”葫芦瞪大眼睛问。   高翔没做解释,继续问:“有没有什么人看到过玉顶公园的凶犯或案件的发生过程?”   “没听说。反正就是说和林巧珠的死特别像。”   “林巧珠第二天一早和你分手后都去了哪儿?见过什么人?”   “不知道,要不我也不至于成了最后一个见她的人。”葫芦懊恼地搔着脑袋。   “你和玲玲很熟吗?”   葫芦又看看高翔,他发现这个警察确实厉害。“玲玲和林巧珠关系不赖,又特别,特别骚,我跟她也那什么过。哦,你这一说,我倒又想起来了,林巧珠也和玲玲提起过那个要跟她结婚的小子。可惜玲玲死了。太骚,早晚死在流氓病上。不然她还能给我做个证。”   “玲玲怎么知道林巧珠死亡的消息的?”   “是我告诉她的。我们不是也在一起那什么吗。大哥,知道的我都交代了,真的,我没编,要有半句假话您把我舌头割了。那个,那个什么,您,您看您能不能就当我是个屁,给放了。”   高翔心里清楚,葫芦为了脱身,的确交代清楚了林巧珠一案他所知道的全部细节。这个套儿本来就是高翔专门给葫芦设计的,高翔知道这小子溜奸鬼猾,不用点儿非常手段,他不会老实交代。现在目的达到了,没必要再扣着他,就摆摆手说:“行了,再想起什么情况主动联系我。”然后高翔要了葫芦的手机号,又告诉了葫芦自己的手机号,“还有,玉顶公园的案子如果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知道,知道。”葫芦说着慢慢站起身,“那我……”   “走吧。”   葫芦边往外走,边指指桌上的碎酒瓶,一脸皮笑肉不笑。   “我说让你走,就是没事儿了。怎么?不愿意还是不放心?”   “不不,愿意,放心,那我可真走了。”   “等一下。”   “啊?”葫芦的脸色比茄子还难看。   “告诉那个小子,叫什么来着,马七是吧?”   “不是,马六。小地痞,小流氓,老干坏事儿,该收拾,特别该收拾。可,可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哦,马六。让他自己抽自己二十个嘴巴。”高翔看着流血的胳膊说,“这笔账我给他记着。告诉他别让我见着他,否则有他受的。走吧。”其实高翔知道他一提玲玲葫芦就会打消对马六的怀疑,不过完全不提马六,他这伤受得就显得有鬼了。   “是,是。”葫芦这次一点儿没犹豫,拉门跑了。   小个子男人的出现为林巧珠一案提供了新的线索。截止到目前为止,三起案件之间出现了错综复杂的关系。雨夜,凶手对被害人疯狂的下体残害是三起案件共有的特点。林巧珠、仝思雨两案的案发现场都在玉顶公园,两案同样涉及网络联系。如果小个子男人与林巧珠的死亡有关,那么林巧珠、丫丫两案的嫌疑人就出现了共同的体貌特征。小个子男人和网络大款之间有什么联系?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凶?也或者真凶另有其人,至今隐匿在黑暗中?仝思雨一案中案犯究竟是不是通过网络和仝思雨取得的联系?如果是,案犯是否与小个子男人有关?丫丫作为罪犯行凶目标的选择,至今是个未解之谜。真的只是罪犯犯罪心理膨胀的随机选择吗?对谷新方、林雅夫妇的报复性仇杀算完全排除了吗?三具赤裸的尸体同时浮现在高翔的脑海里,她们的死亡状态是那么的相似。但有什么确凿证据来支持三起案件的串并?还有林雅为什么撒谎?林雅的谎言和丫丫的被害有没有关系?林雅真的没有感情方面的问题吗?高翔想到林雅的谎言,以及她异常明亮却不清透的眼光,一时间对林雅失去了原有的信心。   高翔在夜色中把车开到了中心医院。胳膊上的伤口有些疼,出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必须处理一下。   高翔挂了号,在急诊科的接诊室里看到了小柯熟悉的身影。   “小柯,你不是天天都值班吧?”   “高警官,我是总住院,对不起没能如你的意,隔一天才值一个班。偶尔同事有事我也会替班,反正没结婚,有的是时间。不过我看你倒是天天来值班。”小柯揶揄着说,一眼瞧见高翔流着血的胳膊,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没大事,让玻璃划了一下。”   “伤口很深,必须做个清创缝合。”   “缝针?有那么严重?上点药不成吗?”   “坐那儿。怎么那么多废话。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听谁的?”   “听你的,听你的。”   小柯转身给外科打了电话。   “怎么弄的?”   “办案时不小心划的。”   有温柔的东西从小柯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她眨眨眼,把眼光调开了。当她再看高翔的时候,眼睛里只有平静和敏锐。   “叶子知道了吗?”   “你可别告诉她。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让她担心。”高翔心想好在叶子说这两天要回自己那边准备工作上的资料,不然看到他这样一定会着急。高翔一想到叶子,心里就充满的温馨和甜蜜。他几乎把持不住自己。   “你还在意她会担心吗?”   “呵呵,怎么感觉又是话里有话啊。”高翔想也许应该告诉小柯他和叶子目前感情进展的情况,免得她再担心,再误会,又觉得事情应该由叶子来说,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科医生进来了,和小柯打了个招呼。   “我朋友。”   “放心吧,我指定给他缝得天衣无缝。”   外科医生的手指异常灵巧,清创缝合很快完成,护士给高翔打了破伤风抗毒素。等外科医生走了,小柯带高翔离开接诊室,走进医生办公室坐下,问高翔:“晚饭吃了吗?”   “哟,你不说我都忘了,还空着肚子呢。为了表示谢意,小柯,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我早吃过了,值班也不能随便离岗。这儿有方便面,你吃不吃?或者,回家吃?”   “回家也是吃方便面,不如在这儿蹭一顿。还有医生照顾,多美啊。”   小柯笑了笑,从柜子里取出方便面,用开水泡上,放在高翔面前,安静地坐在高翔对面。   “怎么不说话?这可不符合你的个性。”   “等你呢。”   “等我?”   “对啊,你不会是就为了蹭一碗方便面才坐在这里吧。”   “小柯,我觉得你做刑警更合适。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行了,恭维的话留给别人吧。林雅目前恢复得比较顺利,血糖已经完全控制在了正常范围内。我今天又请心理科主任给她会了个诊,心理状态也还算有比较明显的好转。如果她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再稳定稳定可以考虑出院。贫血的治疗需要慢慢来,从她的各项检查结果看,她的贫血不属于器质性病变,应该是由于饮食不调造成的,可以通过增加营养,调整生活规律辅助治疗,不是非得住在医院里,只要坚持按照医嘱用药回家也是可以的。”   “小柯,谢谢。”   “谢什么?我只是做一个医生该做的。”   高翔没有再跟小柯客气,他知道她不喜欢虚头巴脑的废话。   “谷新方来过吗?”   “没有。他不来林雅更开心。”   “怎么说?”   “明知故问。你看不出谷新方是林雅精神紧张和不快乐的一个原因吗?她在医院睡得很安稳。就这么几天,不光脸色见好,连人都胖起来了一点儿,很少有病人在医院住这么踏实的,只能说明她在家里精神压力大。不过今天,她的情绪有点儿低落。”小柯的口气明显没有说完,高翔看看小柯,询问式的等小柯下面的话。   “因为你没来。”   “小柯。”   “我说的是真话。”   “呵,面好了,真香啊!医生的手就是不一样,不但可以妙手回春,还能让方便面化腐朽为神奇。”   小柯知道高翔有意转移话题也不再深谈。   “小柯,你和叶子认识多少年了?”高翔边吃边问。   “从她八岁,她和徐阿姨住在我家隔壁。我比叶子大三岁,叶子的心智比一般孩子发育得早,所以我们很谈得来。我俩一块儿长大的,打小不是她来我家就是我去她家,挤一个被窝,枕一个枕头,一块糖也得掰成两半一起吃,属于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那种。工作之后她才搬出去自己住,不忍心让徐阿姨再替她操心,每天早出晚归的也确实影响老人家正常休息。而且,叶子是个独立意识很强的女孩,喜欢独处,你别看她样子像小女孩,想走近她的内心并不容易。”   “发小。难怪你那么了解她。”   “越了解她就会越喜欢她。她是个很耐读、很耐品的女孩。”   “善良、正直、安静、纤细、敏感、清透,简洁而不简单,从不给人添麻烦,从这点上说,叶子品格里有很坚强的东西,如果有什么不幸,她会自己独自承担。”   “还不错,及格了。”   “嗯嗯,得到小柯医生的夸奖太不容易了。哎,问你个问题。”   “行啊。”   “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对自己很信任的人撒谎?”   “这问题太泛泛了,什么都可能。感情、事业、金钱……而且多数情况不是恶意的。谁对你撒了谎?叶子还是林雅?”   “呵呵,小柯,你真的太敏锐。是林雅。”   “我想也是。”   “你想也是?”   “对,就像你说的,林雅是个脆弱的女人,叶子是个外表纤弱、内心坚强的女孩。谎言是脆弱的保护伞。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针对林雅,只是就事论事。脆弱者无力承担伤害,当她们无法转移或削弱压力,又害怕受到伤害的时候,经常会选择逃避和伪装,谎言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这话有点偏激,难道坚强的人就不会撒谎?”   “当然不是。不过坚强者先天带有自我牺牲的倾向。这类人,如果不是为了避免伤害别人不会选择撒谎。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选择撒谎,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真相。”“林雅的谎言就不会是出于对她什么人的保护吗?”   “你这是断章取义,我只是说撒谎的概率脆弱者居多。撇开用心险恶的人不说,单就一个心地纯良的人而言,无论她是脆弱的还是坚强的,谎言往往都是出于善意,和实际后果的好坏无关。我只是猜到撒谎的是林雅,并没有妄断她撒谎的意图和目的。她的谎言伤害到你的感情了?”   “感情?要说一点儿没有是假的。不过,最主要的是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一定的阻碍。”   “什么样的阻碍?哦,对不起,我忘了你们是有工作纪律的。当我没问好了。”小柯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冒失了,有点不好意思。   高翔不置可否地笑了。小柯活得太明白了。   “补充一句,如果是林雅对你撒了谎,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谎言,但我肯定是出于感情问题。”   “理由呢?”   “很简单,第一,林雅的现状无所谓事业不事业。第二,虽然她经济条件不太好,但我确信林雅不是崇尚金钱的人,她不应该就这方面的问题跟你撒谎。第三,她住院期间没有任何亲属来探望。即便不了解她的家庭组成,也不难猜想她的直系亲属已经不在,或者说至少不在本市。更何况你和她认识多年,她不应该有烦琐的亲情问题需要用谎言来掩盖。第四,她的婚姻生活不和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而她又是一个比一般人重感情的女人。所以问题一定出在感情方面。当她面对一个……一个她很在意的人的时候,出于对自己或者对另一方的考虑,她撒谎的可能就会加大。”   高翔很仔细地听小柯的分析。女人考虑事情有时候真的比男人细致,小柯非但细致还很有条理。   高翔离开医院,一路都在想小柯的话。   叶子不在,高翔回到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洗完澡,躺在床上,忍不住给叶子拨了电话:“喂,小乖猫,干什么呢?”   “忙正经事呗,刚到家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呀?”   “想我了吧?要不我开车去接你回来?”高翔说着真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用力过猛,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哎哟”一声,才想起自己的伤。   “怎么了?怎么了?”叶子着急地问。   “哦,没事,没事。起床把腰给抻了一下。”   “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去医院?我打车过去吧。”   “说的,我还成翠翠了?没事,就是太累,把不准劲儿。已经没事儿了。”   “累了就别过来了,早点儿休息。再说,有你在身边我根本没法干活。过几天公司的老总要过来,必须把资料整理好,急等着用呢。”   “唉!”高翔叹口气,半无奈,半轻松,他想叶子,又怕叶子看到他的伤着急。“得,自己忍耐寂寞吧。”   叶子呵呵地笑了。“那就早点儿休息吧,大侦探。”   “好。你忙完了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高翔根本无法入睡,他一直在想小柯说过的话。其实叶子在丫丫一案的案发初期就对高翔提出过案犯的犯罪动机也许和林雅在情感方面的问题有关系,不过当时就被高翔断然否定了。现在想想,并不是叶子和小柯对他与林雅之间的关系过度敏感,而是他自己过度敏感了,致使他始终不能正视林雅可能存在的情感问题。从目前的调查情形看,林雅恐怕真的有些情感问题。   当然,即便林雅存在情感问题,有婚外情的状况,也并不就意味着和丫丫的被害有直接关系。下一步的工作,应该是深人了解具体情况。是或不是,有关或无关,只有证据说了才算。但高翔不得不面临一个困难,就是林雅未必肯说。从目前的情形看,林雅已经不再是高翔所熟悉的林雅了,她的内心有一块严密封闭的区域,竖起了高高的护栏,她不肯走出来,而高翔也走不进去。   夜很深了,郑德打来了电话。   “怎么,有新情况?”高翔习惯性地坐起身。   “没有,睡不着觉。忙了两天,想你和碰碰情况。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没有。我也在琢磨案子的事儿,就是你不打电话来,明天我也会给你打。你在哪儿呢?”   “家里。”   “嫂子和乐乐睡了吧?”   “睡了,没事,我在阳台上呢。”   “好,那你先说吧。”   “行。仝思雨一案的网络追查基本快结束了。三百多网友,逐一排查,就剩五个至今没有接触过,一直没上线。如果这五个人再排除嫌疑,仝思雨一案就等于走到死胡同里了。我是越排查心里反而越没底,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最后这五个人被排除嫌疑,而是担心罪犯已经漏网了。网络这个东西,全靠不见面的闲聊,很难准确判断对方的真伪啊。”   “的确难度很大,难为你了,郑德。”   “咳。说什么呢。没什么难为的,就是心里着急。还有,我这几天对谷新方打过工的几个单位做了一些调查。自从去年底红岭机械厂倒闭后,谷新方先后在五个地方干过。酷儿娱乐城,丽都洗浴中心,福隆客超市,一家私人汽修厂和科佳电器公司。”   “干过的地方还真不少。”   “对,可在哪儿都干不长。”   “干不下去的原因呢?是不是和他饮酒有关?”   “一点儿不错。酷儿娱乐城和丽都洗浴中心都只干了半个月左右,没和什么人发生纠纷,都是因为工作时间喝酒,被单位直接炒了鱿鱼。他在福隆客超市打工期间,据超市负责人说活儿干得还是不错的,就是有一次和一个顾客发生了冲突。原因是他在场内修电路时梯子被一个顾客给撞了,险些发生危险,本来是有理的事儿,结果那个顾客挺不是东西,揪住他骂人的事儿不放,非得找超市经理理论,超市为了息事宁人,让他走人了。顾客的情况摸不到,反正那事儿吃亏的是谷新方,和丫丫的被害应该无关。在私家汽修厂干的时候,他因为喝醉酒和人打过架,导致对方头部外伤,缝了五针,对方进行了法医伤情鉴定,鉴定结果是轻微伤。谷新方私下赔付给人家两千块钱。这是三个月前的事儿。谷新方当即被厂子开除。被打一方两个月前也辞职离开了。”   “受伤一方的情况调查过吗?”   “正要跟你说呢。是车兜儿村的农民,叫刘财,34岁,作为车兜儿村拆迁户在河里小区有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无正式职业,也不是什么良民,从外围调查看他和一个叫阿三的带的流氓团伙有染。刘财从汽修厂辞职后自己做服装生意。我按厂家提供的地址去了他的家。人不在,据他爱人说是去外地进货了。前天走的,说是今天回来,临时有事耽误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谷新方被开除后和他还有接触吗?”   “谷新方说是没有。但是我发现谷新方的话不能全信。汽修厂的工作经历并不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离开福隆客超市和进入科佳电器公司之间有两个月的空当。如果不是我们在筒子楼摸排时曾经从侧面了解到他那段时间并不是一直闲散在家,他还不会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支支吾吾说了汽修厂的工作经历。你说这人什么心理?难道他不想多提供一些线索,尽快破案,将罪犯绳之以法,为丫丫报仇吗?”   “很尴尬的心态。自认为和案件无关就潜意识逃避个人不光彩的经历。”高翔又想到了林雅,是否也存在这样的心理。   “要知道不光彩,少喝点儿酒,少惹点儿事啊。真是。”   “对刘财的体貌特征有了解吗?”   “嗯,从厂方了解了一下,身高大概一米七,人挺结实。确切的,等他回来一见面就清楚了。”   “嗯。你继续说。不是还有一家科佳电器公司吗。”   “对,跟丫丫被害没什么联系。科佳电器公司是谷新方最近打工的单位。八月初去的,公司负责人对他最初的表现还比较满意。自从丫丫被害后,谷新方酗酒的情况加重,经常酒后上班,公司对他的遭遇很同情,就没有进行追究。但是前天,他又是酒后去给顾客家安装空调,顾客是个女同志,据说他在安装过程中对人家言语粗俗,被顾客投诉到公司,公司把他开除了。这就是他离开红岭机械厂后的大致工作经历。是不是他还有其他隐瞒的情况就不好说了。都是私人的,他不主动说咱们很难一一核实。”   “这也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无论是谷新方还是林雅,他们对自己的情况都有所隐瞒,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不少麻烦。”高翔就把周大洋的事儿,以及对林雅雨夜迟归的调查结果告诉了郑德。并重点强调了张柳、葫芦反映上来的新线索,网络大款以及那个和林巧珠有过密切接触的小个子男人之间有没有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还有待继续侦查。   郑德听完说:“真是意外的收获。高翔,我越来越觉得三起案子有联系。总是在调查一起案件的时候意外发现另一起案件的线索。就是线索显得有点杂乱。感觉存在某种联系,又找不到明确的连接点。”   “对。虽然新线索上来后,表面上看对三起案件的前期推理提出了一些质疑,但我考虑这主要是因为案件的整个过程过于复杂,缺失的环节又太多,零散线索上来后,很难一下子纳入到粗略的推理过程中去。只有随着零散线索的增多,粗略的推理得到进一步的细化,整个链条才有可能最终清晰完整起来。”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哦,高翔,林雅那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考虑好。目前看谷新方虽然平时惹的事儿不少,都还没有构成对丫丫的威胁。等我们见过刘财才能基本确定丫丫的被害是否和谷新方有关。至于林雅,她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我想她的情况很值得再查一查,工作上的问题应该不大,主要是感情方面。”   “女人心,海底针啊。想查清没有旁证的事儿不容易。”   “试试看吧。网络上你盯紧点儿。林雅这边有什么新线索我会及时告诉你。咱们还是兵分两路,抓紧时间找线索。”   “好。” 第八章 风筝是我们的翅膀   陆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遍布世界各地,天成公司作为陆氏集团设立在中国的第一家子公司,以房地产开发、酒店餐饮、商业街建设为主营项目。公司进驻X市的两年,为X市的经济发展注入了大量资金,同时也为陆氏集团自身在中国进一步扩宽市场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天成公司在国内的最高负责人是副总经理戚远征,总经理的位置一直由陆氏集团董事长陆之恒的孙子陆天成挂名。天成公司的名字也由陆天成的名字得来。   这次为了迎接陆天成的到来,天成大厦的工作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状态。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气氛。会议频率增加,部门间的联络增多,部门内部整合力度加大,各级负责人在关键时期都表现得严肃、庄重、谨言慎行、不苟言笑,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连作为天成公司副总经理的戚远征也一改平时无规律工作日的习惯,连续一周朝九晚五待在大厦里主持大局。整个公司的工作秩序有条不紊,高效肃整。   对于即将到来的总经理,除了大厦最高级别的负责人心里有数之外,其他的人对其人其事都不十分清楚。大家知道的就是内部有传闻说陆氏集团有人事调整的意向,原董事长陆之恒有可能在近两年内选择合适的时机卸任,将整个陆氏集团交给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拥有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年仅三十二岁的孙子陆天成主持。消息尚不确凿,新闻界对此只有小篇幅的报道,这也非常符合陆氏集团一贯行事低调的作风。即将到来的总经理正是有可能接任陆氏集团董事长之位的陆天成。陆天成此行的目的不仅关系到天成公司与X市市政府之间的一次大型商业开发项目的洽谈,也是他工商管理硕士毕业后实地工作,积累经验的开始。这是否意味着为他接任董事长一职拉开序幕呢?大家都在猜测。这位神秘的总经理一时间成为了公司上上下下议论的焦点,演化成了极具悬念的猜想。   叶子所在的部门负责公司全部资料的整理和翻译,负责公司总部的信息联系。陆天成是华裔,但他对中文的熟识程度连戚远征心里都没底,而且随行人员多数是美国人,虽然翻译一定会在随行之列,却不可能在会议现场将天成公司的全部资料以口头形式临时翻译给与会人员听。依照惯例,天成公司必须事先将所有资料翻译成英文,并确保与会人员人手一份。这个工作量是相当大的。叶子除了白天在公司上班,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对资料进行反复核对。不但如此,叶子还因为出色的语言能力理所当然地被选派为公司翻译,陪同戚远征列席会议。   叶子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高翔了。甚至电话都很少。还好吗?累了吧?早点休息。似乎就是高翔说过的全部的话,叶子觉得高翔明显在有意躲着自己。也许是工作忙,压力大吧,叶子想。叶子手里有高翔那边的钥匙,但高翔简短吝啬的言语既没有表现出希望叶子过去,也没有过来接叶子的意思,叶子反而不好意思自己随便过去。一切都等忙完了这阵子再说吧,叶子告诉自己。叶子并不知道高翔是因为手臂上的伤才有意躲避她的。   陆天成一行人的到来非常低调,由天成公司派专车前往机场迎接,然后直接下榻在天成公司名下的凯萨酒店。完全没有惊动当地媒体,也没有召开记者招待会。   第二天上午,陆天成和随行人员一起,由戚远征陪同直接进入公司各部门进行现场参观。这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包括副总经理戚远征。也让所有人都目睹了陆天成的风采。干净、挺拔的男人,俊朗而干练,文质彬彬却十分威严。陆天成对天成大厦的工作秩序有了初步了解后才提议去会议室。   会议室在十九层。叶子一早就赶到公司,对资料进行了最后的整理和校对。她和几个专派人员一起进行会议准备。谁也没想到陆天成一行抵达天成大厦后并没有马上到会议室,而是直接进入了工作现场。大家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是在会议室等,还是赶到楼下去?   戚远征已经从两次简短接触中充分领教了陆天成简捷实效的行事作风,他让秘书通知各部门一切按照日常工作状态进行,不要做刻意安排和介绍。叶子得到通知留在会议室等待。   叶子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紧张,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叶子从不怯场,也不畏惧和达官显贵见面,尽管她不喜欢,她与生俱来一种淡定从容的气质。毕业实习的阶段,叶子经常会作为翻译参加各类重要的商务洽谈会以及中外人士组织的大型商务派对。任何场合她都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所以当叶子参加天成公司的招聘面试时,曾经在一次大型商务洽谈会议上与叶子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事部经理一眼就认出了叶子,他对叶子留有清晰的印象,当即就录用了她。叶子实在没什么可紧张的。但此刻她就是有点儿紧张,或者说有点儿恍然,是预感到什么吗?叶子狠命摇头,她走进会议室旁边的小休息室倒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慢慢喝,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没有用!   男人生活靠逻辑,女人生活靠直觉,这话不无道理。叶子一向都有很强的直觉。就像现在,她清晰地感觉到了陆天成一行人正准备乘电梯上楼。那一行人中潜在着某种与她相关联的事物,它悬浮在气流里,神秘诡异,踩着时空中的介质提前抵达了叶子的神经。它离她越来越近,信号越来越强烈,仿佛岁月的流沙倒流出玄幻的前迹。那些一度被流沙吞没的前迹,正在流沙的回退中恢复原始的面貌。它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上来了,叶子说。他要上来了,叶子说。啊?旁边的一个同事没有听清叶子说什么。这时,叶子的手机响了,是戚远征的秘书。叶子,我们马上进电梯了,你们准备好。   叶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纸杯。不管来的是什么,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走回会议室,打开大门,站在门口迎接陆天成一行人,迎接她潜意识里预见的某种真实或幻觉。   一个重要的男人注定会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冥冥中,神意便做了另外的安排,将他作为一种补偿,安放在了她的生命里。她从出生就和他在一起。他是拥抱她的第一个男子。当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新鲜、脆弱的身体以及她原始、本能的哭泣都在他小小的怀抱里自由绽放,他幼小的臂膀便因为这无邪的绽放而紧张得发抖。他,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等待她、呵护她、守候她。   他扒着婴儿床看她。她滚动着黑亮的眼珠,探看陌生的世界。未知的神秘和莫测都在她的眼睛里流动成了彩色的河流。他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扔下书包,飞奔到她的小床旁,牵动她柔软纤细的小手,对她微笑。他没完没了地恳请阿姨让他抱抱小妹妹。而她一旦落人他的怀抱就变得欢喜异常,无法无天。她活跃地耸动身体,攀爬他的肩膀,她越是肆无忌惮地扭动,他越是紧张,越是不得不把她抱得更牢、更稳健。他的怀抱在她的成长中成长,旺盛地成长,充满活力。   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已经在朗诵唐诗了。他故意在她面前大声地朗诵。她坐在床上,安静而且仔细地听。等他朗诵完了,她“嗤”的一声似笑非笑,懒散地仰躺到床上,圈起腿,专心致志地抠自己的脚丫。他断定她是在取笑她,她只有一岁,却已经看透了他的自以为是和他蓄意的招摇、显摆。她用她的懒散和“嗤”声表明了她的洞若观火,彻底揭穿了他的阴谋诡计。他只好缴械投降,扔掉课本,趴到床上,陪着她抠脚丫。   是他教会她走路的。他一旦教会了她走路,就再也没办法让她停下来。她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一天到晚满院子溜达,他就不得不撅着屁股弯着腰到处追。他时不时地被她的趔趄惊出一身身冷汗。你停下来吧,好吗?他说。她狡黠地看他,溜达得更加为所欲为。   两岁到五岁,她的小手始终被他不算特别大的手攥着。上学前,他会跑过来看看还在睡觉的她。碰碰她粉嘟嘟的小脸,攥攥她的小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中午,他径直跑到她刨土的月季花丛里,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整个中午他除了回家吃个马马虎虎的饭,就是攥着她的小手,拎着半导体和她一起听广播。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只手被他攥着,一只手托着下巴颏,忽闪着大眼睛不肯午睡,直到他必须去上学。   她已经懂得了等待和期盼。太阳斜挂在树梢上的时候,他就会回来。这个时刻在她的一天里显得尤为重要。她会提前藏进月季花丛,等他冲进院子里来找她。他每次都失败,每次都大声央求说求求你快出来吧,我找啊找啊都找累了,怎么就找不到你呢?她听到他的苦苦哀求就会像兔子一样蹦出来,一下子蹿到他的后背上。“小白兔,上后背,猴子长了个大累赘,大累赘真叫累,一下摔成咧吧嘴,咧吧嘴流口水,稀稀拉拉流一腿。”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念着歌谣。他就背着她在院子里走,一走走十圈。   她上学了,六岁的时候,在镇上唯一的学校。学校里不仅有小学,还有初中,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他就在初一的班级里。隔着操场,她能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到他。她总是在课间的时候推开窗户,站在板凳上冲操场那边的教室挥手。她很高兴她终于可以一整天都看到他了。   而他也是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当她站在对面教室的窗户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也会推开窗户,十分神气地用手指示意她坐回到座位上去。他会得到她甜美的微笑和听话的配合。她乖乖地跳下凳子,用手抹掉板凳上的鞋印,然后坐好,两只手臂交叠在课桌上,俨然上课时严谨的样子。可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她又会顽皮地跳上板凳,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他。他会装出既吃惊又气恼的样子看她,一只手不停地捶打前胸,舌头伸出去老长,身体不住地颤抖,像她的被气坏了的有慢性支气管炎的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是个很滑稽的小老头,顶着通红的酒糟鼻,稀疏的头发从一边的耳朵上很遥远地梳到另一边,借以掩盖又白又亮的没有一根头发的脑顶。他总是会被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吓坏,比如有人没完成作业,比如有人写字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橡皮,比如有人上课时放了一个屁,比如有人在教室奔跑,比如有人摔倒在操场上,比如有人站在教室的板凳上。语文老师都会被吓坏,并因为被吓坏而表现出喘不上气来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她和他不断地重复着板凳与老慢支的游戏,这是他们传递快乐和思念的方式。他们反复玩味着生活里的小插曲,并在小插曲的玩味和演绎中慢慢长大。   他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年级的课程非常少,下午三点,她就可以离开学校了。但是她不。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一边写一边看对面的窗户。作业写完了,她就画画,水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高大的侧柏和小叶杨、低矮的房屋、放风筝的男孩和女孩。她会把男孩画得很高大,把女孩画得很小巧,也许那个男孩更像一个父亲吧,永远牵着小女孩的手。他们拉着特大的风筝,在田野里奔跑。风筝上会写下她想说的话,“地角天涯未是长”,是从妈妈的书里看到的。尽管她还不完全懂得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她还是忍不住喜欢它。她被隐藏在女孩心灵深处、含苞待放的天真情愫引导,秘而不宣地领悟了这句话里潜伏的温暖和深情厚谊。“地角天涯未是长”,就是这样,它就是整幅画面的主题。最后纸面上所有的空白都会被她用缤纷的月季花填满。她沉浸在自己勾勒的画面里满心快乐,志得意满。   当他背着书包站在她教室的门口招呼她说小不点儿,咱们该回家了的时候。她就把画藏在背后,换取他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笑话,然后她才会把画递到他面前。他总是很大声地说,哇,太棒了!太漂亮了!太了不起了!他没有撒谎,也不是在取悦她,他是真的喜欢,喜欢画还有她。她是他的小妹妹,不止如此,她还是露水里的仙童,是上天赐给他的。他下决心一辈子都保护她。谁敢欺负她,他就会像岳飞枪挑小梁王那样让他滚鞍落马,命丧黄泉。这是他的誓言,而且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誓言付诸了行动。   窝头儿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是校长的外甥。仗着舅舅的保护,窝头儿在学校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窝头儿因为她的画在全校得了一等奖而自己的画只能屈居第二而愤愤不平。让小学生和初中生一块儿比赛的决定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荒唐可笑的,更荒唐可笑的是凭什么让一个一年级小丫头的涂鸦打败了他的水彩画?窝头儿觉得美术老师的脑袋简直就是萝卜刻出来的,但是窝头儿不敢把脑袋是萝卜刻出来的美术老师怎么样,窝头儿决定教育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年级的小丫头。窝头儿于是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并且故意拽坏了她的书包带。窝头儿很希望看到她哭着鼻子往家跑的委屈样。让她也受受委屈吧,谁让她让窝头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呢?!令窝头儿意想不到的是她并没有哭,她只是很平静地捡起书包,拍拍上面的土,珍爱地抱在怀里,书包上有妈妈绣的月季花,她的眼睛亮闪闪,但她就是没有哭,然后平静地走路。更令窝头儿想不到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他出脚了。确实是出脚,他毫不犹豫地将窝头儿一脚踹翻在地。他为她打了生命中的第一场架。   窝头儿很委屈,校长很为难,作为德、智、体、美、劳全面优秀的他从来都是学校的骄傲。他在各门功课的竞赛中频频拿奖,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和初中混迹在一起的、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学校在当地几乎成了一个美谈,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校长为此经常受到上级教育系统领导的点名表扬。学校不能不重视他,校长不能不重视他。校长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不予严肃处理,但是歉还是应该道一下。不然外甥窝头儿的眼睛就白白哭肿了。   校长向他父亲表达了自认为很妥帖的处理意见,他父亲很礼貌地说可以,事情的原委孩子已经跟他说了,并问是否窝头儿同学也应该受到学校的处理,因为窝头儿同学无缘无故地欺负了女同学,而被欺负的女同学完全无辜,仅仅是个一年级的小女孩。校长说作为家长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应该深入调查,那纯粹是个意外,是个偶然,是个巧合,小女孩的书包带正好松了,窝头儿同学不小心碰在了书包带上,所以书包掉在了地上。他父亲说既然是这样,他决定让孩子道完歉后就转学,因为作为父亲是不愿意让自己孩子在一个是非不分的学校继续接受教育的,这会影响他的人格发展。校长就说其实有什么可道歉的,事情发生在校外,非教学时间,而且又都是孩子,孩子的事情本来就应该由孩子们自己解决,这对提高孩子们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很有帮助的,是吧?啊?哈哈哈。   父亲回家后对他进行了校外处罚,处罚的具体办法是让他给隔壁的阿姨家打扫一个星期的卫生。他太喜欢父亲的处罚了,这样他就有机会在放学后和她一起打扫她家种满了月季花的院子。而且总是有理由接受她和阿姨的邀请,留在她家吃晚饭。父亲只说不要给阿姨添麻烦,然后就对他听之任之了。   他主动把惩罚从一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及至没有期限。父亲有时候会站在她家的院门口喊他。阿姨就会轻声说别管孩子们,让他们玩吧,晚饭让他们一块儿吃。父亲就不再说话,笑一笑离开。他本来就是在她家的院子里和她一起长大的。从他六岁失去了因病去世的妈妈,从他六岁,她降生在他的面前。一个重要的男人注定要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一个重要的女人注定要从他的生命中离场。他们是彼此生活中的互补,心灵上的另一半。他无时无刻不把这个院子当成自己最亲近、最亲爱的地方。   院子里开满了月季花和栀子花。盛夏时节,他们吃完晚饭,就从房间里搬出小木凳和藤椅,坐在院子里,闻无穷无尽的花香,香甜、怡人。夜风吹动花丛,发出“簌簌簌簌”的声响。她说那是月季花在和栀子花说悄悄话。他问那它们都说些什么呢?她说它们说咱们的悄悄话谁也别告诉。他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头顶是幽蓝、广阔的天空,天空上布满熠熠生辉的星星。他指给她看不同的星座。南方离地平线不很高的地方有夏季最明亮的天蝎座,它伸张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凶猛地趴伏在银河南岸,弯曲的蝎尾狡猾地浸没在银河中,不露声色,暗藏杀机。天蝎座的东侧是威风凛凛的人马座,人面马身的勇士踏着夜空的空旷,张弓搭箭,箭头直指南天上趴伏的大蝎子。它拥有异常美丽的红色“三叶星云”和马蹄子形状的“马蹄星云”。什么是星云呢?她摇头。星云由非常稀薄的气体或尘埃构成的许多巨大天体之一。它们像雾一样弥漫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间。“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人是银河星云中的一粒微尘。”她突然冒出一句。他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句诗的呀?她说是和你一块儿从半导体里听到的,一个叫艾青的人写的。两个人快活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银河的西岸,有神奇的天琴座,它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七弦宝琴,是太阳神阿波罗送给儿子俄耳甫斯的礼物。它悬挂在幽蓝的天幕上,演奏着天籁之音。每年的四月,星座里会有壮观的流星雨像烟花一样散落。他说你看到星座里那颗最明亮、美丽的星星了吗?那就是织女星,她和银河东岸天鹰座里的牛郎星遥遥相望。她说她知道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然后她就给他讲起了古老的传说。他当然知道,但他愿意听她讲,百听不厌。   秋天到来的时候,月季花和栀子花在风中飘落,天空就下起芬芳的雨。她收集起飘零的花瓣,铺平后压在课本里。花瓣的水分被书页吸走后变得薄而轻盈,看上去像蝴蝶翠丽的翅膀。书页上会留下浅淡的粉色、黄色、紫色、蓝色的印迹。她抚摸那些印迹对他说这是花朵的眼泪,它们有感情,所以它们会哭泣。一直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眼泪会变幻成露水,滋润它们凋零的身体,投生成另外一枚艳丽的花蕾。她要收藏它们的身体和眼泪,明年春天去寻找花枝上相同的气味。这时候她会让他有流泪的感觉。   他跑回家抱来地球仪,一边咕噜咕噜地旋转,一边给她讲绿色的岛屿和蓝色的海面。她说它看起来多小啊,可是实际上地球的两极却是那么遥远。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这个星球上走散了,要怎样才能找到你呢?他说当然是坐着风筝啦。你不是画过很多很大的风筝吗?风筝就是我们的翅膀,无论我们分开多远,总可以飞回到一起。他随口胡说,他觉得和她在一起自己也会变成长不大的孩子,肩膀上生出巨大的翅膀,想到哪里就可以飞到哪里,但他们永远不会分离。   她和他一度有个十分天真、美好的愿望,就是拆掉两个院子之间的院墙,叔叔和阿姨其实完全可以生活在一起,那样的话,她和他就分别有了爸爸和妈妈,他们可以一起吃饭、睡觉、聊天、看星星还有闻月季花和栀子花的芬芳。但这是不可能的,随着时日的推移,他们越来越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许他的父亲是有这样的意思的,但是她的妈妈没有。妈妈安静地坐在夕阳里,眼睛沉静如月光,停留在永久的思念和期待中,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后,有一天,几页信纸打断了她的宁静,她迅速地衰老和憔悴,她死了。   妈妈说等你长大了,当爱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抓紧它,不要把它丢了,千万不要。   她在妈妈下葬的那一天失踪了。他找遍了他们一同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却找不到她的踪影。第一次,她从他身边消失,而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影,踩着夕阳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打好了离开的行李,他惊异地看着父亲。父亲说看看还有没有你必须要带走的东西,我们得马上出发,车快开了。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无力反抗,他在离开的路上一直失魂落魄地追问,父亲始终只是说没有为什么。他看得出父亲沉陷在黯然、伤感的情绪中,急于逃离。很多年后,他懂得了那是失去爱情的绝望。父亲一直到阿姨死去的一天,都没能得到他期待的感情。阿姨属于父亲之外的人,那个人虽然注定会在她们的生命中缺席,却永永远远占据着她们的心灵。   她在日落时分回来。呼出悲伤的气息。肮脏的裙子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破口,附带着植物残碎的叶片。二姨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沙哑地哭喊好孩子,你去哪儿了?好孩子,你到底去哪儿了啊?急死二姨了。   她看到了他匆匆留下的字条:我找了你一天,找不到你,这一次我是真的找不到你。我必须走了,但是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风筝是我们的翅膀,我们总可以飞回到一起。   她冲出院子,扑到他家的院门上,“啪啪啪”地拍打。院子里阒寂无声,只有沉重的锁,因为她的拍打发出冷瑟的撞击。她又跑回到自己家的院子,沿着木梯爬上院墙。她大声喊,怯弱地抽泣,别闹了,我只是害怕看到他们把妈妈埋在又深又冷的土下。我不敢看。我就去找密林后的花园,可是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找不到回来的路。没有回声,她知道他是真的走了,否则他舍不得听到她的哭泣。   她沿着悠长的小路追出去,拼命奔跑,追逐根本看不到踪迹的他。风在耳边喧嚣着后退,脚下是苍冷的灰尘,覆盖在了她没有穿袜子的脚上。   夕阳慢慢隐去,月光朦胧地升起。   她的塑料凉鞋跑丢了,紫色的塑料凉鞋,上面有他为她穿系的一小串贝壳。乳白色的贝壳,用细小的皮筋穿系在一起,套在鞋带扣上,走起路来有哗啦哗啦的声响。她有时会把它们解下来带在脚踝上,赤脚站在阳光下,看它们散发出暗淡柔和的光泽。现在跑丢了,没有了。妈妈、他、月季花的香甜、奶白色的贝壳……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蒸发在了清凉的月光里。   灰白的小路遥远地延伸,再也跑不动的她,依然艰难地走在路上。泪水被风吹干,留下干涸的痕迹。眼前的月光变成了灰白色的纱网,巨大、黏着,吸附她轻薄的身体,她像一只迷途的、断了翼的鸟,一头扎了进去。   她晕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满天星光。趴伏在南天上的巨蟹座,张弓搭箭的人马座,光彩熠熠的天琴座,展翅飞翔的天鹰座,飘悬在星座里的散落如烟花的流星雨,都悬浮在浩瀚广阔的天宇里。他说得用天文望远镜才能看得清,她没有天文望远镜,可她全能看清。还有隔着银河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它们离得那样苍茫、遥远。   二姨流着伤心的眼泪,横抱着她往回走,她赤裸的脚丫悬在半空一摇一摆,滴落下殷红的血迹。   等你长大了,当爱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抓紧它,不要把它丢了,千万不要。   风筝是我们的翅膀,我们总可以飞回到一起。   那一年,满园的月季花在夏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败落了一地。   往事如烟。他们在对如烟往事的回忆里出演了会议中各自应该出演的角色,叶子用地道的英文清晰流畅地为总部来人介绍企划书的细节,陆天成用地道的中文和天成公司的各部门负责人交谈公司目前的运营状况和下一步的发展规划。内心的波澜没有在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痕迹。   会议结束,大家纷纷离开。   “戚副总,今天先到这里吧。你的准备很充分,目前公司各方面的运转都不错,我们下来再谈。”   “那好,陆总,您也很累了。没等倒过时差来就开始工作是很辛苦的。您是回酒店还是回您的别墅?我安排一下随后就赶过去。”陆家在X市是有私宅的,由佣人打理。   “不用,我们是自己人,不用这些繁冗的礼节。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哦,叶小姐,请留步。”陆天成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正在走出会议室的叶子说。戚远征也跟着站起来。   叶子在门口停下,眼睛清亮如水。   “我是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叶小姐陪我在市里转一转,了解一下大环境。”   “没问题,没问题。叶小姐,工作上的事情我会让人安排,你就陪陆总熟悉一下市里的环境,好吧?”   “好。”叶子答应。   “哦,陆总,公司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私人用车,您是自己开还是需要司机?”   “谢谢。我自己开。如果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下楼。”   “好,车已经在大厦门口准备好了。就请叶小姐从现在开始做您的导游吧。”戚远征带着谦和的微笑,十分识趣地结束了自己的任务。   陆天成和叶子乘电梯下楼,走出天成大厦,上了停在门口的车,“呼”的一声冲进了九月的阳光。   雾岚是全市最著名的观赏园,园内林木茂盛,花团锦簇。瓦蓝的人工湖镶嵌在大片大片毛茸茸的草坪间,反射着清澈的光泽。湖畔有娉婷的柳树垂下翠绿的丝绦。   两个人站在湖边。陆天成扳着叶子的肩,让阳光直射她光洁细腻的面颊。叶子面对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线,密而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而他自己背对着太阳,看她,看她,看她,目光透彻、深邃,如同辨识一块美玉,迅捷而又细致,急切而又耐心,激动而又沉着。他不能不急切,因为他遥想这一时刻的到来足有一百年那么漫长。他不能不耐心,因为一百年的牵挂和想念是不可能在一瞬间消化完的。他不能不沉着,因为稍有闪失和毛躁他都有可能忽略掉她身上每一分每一毫的变化。他必须让自己在真实的阳光下细致、耐心、沉着地辨识她,一点点释放心底积蓄了百年的情感。   “叶子,真的是你吗?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了。”   叶子从陆天成的手里挣脱出来,扭头看到一个低矮的石墩,她跑过去踩到上头,顽皮地歪着脑袋,冲他挥手。陆天成立刻装出既吃惊又气恼的样子看她,一只手不停地捶打前胸,舌头伸出去老长,身体不住地颤抖,像许多年前患有老慢支、顶着酒糟鼻、稀疏的头发从一边的耳朵上很遥远地梳到另一边,借以掩盖又白又亮的没有一根头发的脑顶的语文老师那样。   叶子从石墩上跳下来。一下子扑入陆天成的怀抱。从前的小怀抱已然变成了成熟宽厚、温暖无限的大怀抱了。他们拥抱,长久地,热烈地,亲切地。他们流泪,激动地,欣慰地,开怀地。“你还好吗?叶子。我回去找过你,你知道吗?你们的房子卖了,我打听不到一点儿关于你们的消息。我都要急疯了你知道吗?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现在住哪儿?和谁在一起?这么多年谁在照顾你?你,你结婚了吗?有吗?有吗?”陆天成问到最后脸庞通红。   “大哥,你都快摇晃死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再次把他拥抱在怀里,她是他的小妹妹,不,她不仅仅是他的小妹妹,她是露水上的仙童,上天赐给他,他发誓要一生一世保护她。所以她不可能只是他的小妹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好,好,好。我现在交代,一项一项地交代。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行吗?因为穿高跟鞋是很累人的。”   陆天成放开叶子的身体,却还紧紧攥着她的小手。他们坐在湖旁的木椅上。风吹过湖面拂在脸上,滋润、清爽。   “你离开的那天我去了密林后的花园,回来的时候迷了路,等我赶到家,发现你已经不在了。我看到了你的字条,追出去,却连你的影子都看不到。我生了一场病,大概半个月。病好后二姨就带我离开了小镇,来到这里。这儿是二姨原来生活的城市,我们买了一处房子住下来,彼此陪伴,彼此照顾。高中毕业后,我去外地上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重新回到这里,我喜欢这座城市,它让我感觉温和踏实。两个月前我参加了天成公司的招聘,被录用了。目前呢,我一个人租住朋友的房子。一来二姨年岁大了,和她住在一起,她还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来照顾,我担心她累坏身体;二来我长大了,需要一个独立自由的空间,所以搬出来单住。大体情况就这样。”叶子简单地诉说十八年来的经历,口气轻松平静,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她没有提及一丝一毫的失落、孤独、伤感、彷徨和不如意,尽管她都曾经历过。现在,她健康、快乐、坚强、满足、充实、成熟。   “好了,我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现在是不是该谈谈你了?你的变化真大。怎么连名字都变了呢?让我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的陆成哥哥呢?”   “绝对是,如假包换。”陆天成看着叶子微笑,他从见到叶子的一刻起,眼睛里就只有蓝天、绿树、青草、红花和太阳光了。“名字的事情说来话长,我简单点。祖父有三个儿子,父亲作为长子被过继给了大爷爷,所以当年祖父移居海外父亲并没有跟着。因为这件事,父亲心灵上受到伤害,我出生后,父亲一直不能原谅祖父,就没有按照家谱起名。其实过继的事情不能全怪祖父,祖父当父亲时才十六岁,大爷作为长子无后是大不孝,祖父是不能忤逆太爷爷的意思的。多年前祖父想方设法终于联络到了我们。人老倍思亲,一家团圆是老人家最大的希望。父亲也已经体谅到了祖父当年的难处和无奈,但他自己不愿离开生养他的这片土地,就让我出国和祖父团聚了,从那时起我的名字中就按家谱填了‘天’字。”   “哦,当年你匆匆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不。当时离开,是因为,因为父亲无法接受阿姨去世的现实,他,急于逃离伤心之地。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父亲终于没能等到他期望的爱情。”   “哦。”叶子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吃惊,她感慨,“陆叔叔是个好人,只是我想妈妈对爸爸的感情至深,心里已经容纳不下新的感情。”   “是吧,我想也是。虽然阿姨什么都没说过,但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定拥有不平凡的感情经历。叶子,你父亲的情况搞清楚了吗?”   叶子摇头。“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但我相信妈妈爱他,而他也一定是个值得妈妈去爱的人。在我的心里,不会因为缺失而减少对他们的爱。”   两个人都陷人了沉思。爱情的执着与无奈是永远解不开的谜题。   “陆成哥,后来呢?你继续说。”叶子打破了沉默。   “哦,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回去找过你,但你已经离开。我在小镇上打听了三天,没有人知道你们的下落。后来我就去了国外,念书,学习,毕业后在祖父的公司做事,三年前再次进入沃顿商学院攻读MBA,去年刚刚结束学业。天成公司自从成立就备受祖父关注,毕竟是炎黄子孙,这份情怀到了哪儿都无法割舍。祖父最初是希望由我来接手天成公司的,所以当初公司以我的名字命名。去年毕业前,我利用假期回来过一趟,私下对本市经济环境做过详细调查。回去后我跟祖父大致谈了谈自己的一些看法。后来老人家有意让我接管整个陆氏集团。当然这需要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和管理能力,所以我会先到各地的子公司看一看,锻炼锻炼,也顺便熟悉一下各个子公司的业务。因为天成公司总经理的职位一直给我预留着,这里自然也就成了我工作的第一站。”   “哦,是这样。也就是说你不会在国内待很久。”   “按照原计划不会待很久。”陆天成稍作停顿,“叶子。”   “嗯?”   “你有男朋友了吗?”   “就算有了吧。”叶子很甜蜜地微笑。   “哦?他是做什么的?”一丝青涩的感觉掠过陆天成的心尖,但他为叶子高兴。   “他啊?暂时保密。”   “你还是这么淘气。嘿,饿了吧?现在是午饭时间。”   “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叶子拉起陆天成,一路小跑出了雾岚,钻进街角一家小吃店,店面不大,很干净,开着冷气。   “老板,米皮三份。”叶子喊。   因为是中午,小店里没有空座。   叶子付过钱,拉着陆天成出来,他们仍旧回到雾岚他们刚刚坐过的木椅上。   “在最美丽的景色中,吃最好吃的午餐,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一。请吧,陆总。”叶子说着递给陆天成两份米皮。   “好多年没吃过米皮了。我必须尽情享受这人生最大的幸福,和我的小叶子一起。谢谢,叶子。你不知道见到你我有多么多么的高兴。”   整个下午,他们手牵手,沿着湖岸漫步。悠长的鹅卵石小路,迂回环绕在湖岸上。叶子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光脚走在平滑温热的石头上,感觉钝圆的触摸。头顶翠叶如篷,投下清凉、绵长的浓荫。湖面上,有零散的小船缓行,木桨拍击湖水,传来隐约的啪啪声。船头,柔和的纹线不断荡出,一层层,推挤成湖水的笑靥。水下,有青灰色的鱼游动,吐出水泡,在湖面轻轻炸裂。   一路走,沉默抑或浅谈都是幸福。时间与脚步相向而行,每一步都与前一刻不同。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   日影西斜,晚霞褪尽最后一丝光彩。星光从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出来,如同无数精工的水钻镶嵌在巨大天幕上,光华四射。   陆天成开车载着叶子去巴法莉娜餐厅吃小牛排。欧式装修,古朴典雅,弥漫着罗马式的浪漫,优美的音符从大厅中央钢琴手的指尖流淌出来,沉吟如夜晚的海浪,与绵细的沙滩在月光下握手言欢。   叶子没想到会和高翔相遇,当她手里握着高脚杯,与陆天成对饮浓郁的法国葡萄酒的时候,高翔带着一个女人从身边走过。他们同时看到了对方,都有一点儿意外。叶子站起身,看着高翔身边的女人,清瘦、苍白,穿着旧却干净的青灰色连衣裙,神态寥落,带着深重的伤感和哀愁,不需要介绍,叶子已经断定她就是林雅。   “嗨,高翔。”   “叶子。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是啊,真巧。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陆天成先生,我们公司的老总。”   “叫我陆天成就好,在叶子面前我不是什么老总。”陆天成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友好地向高翔伸出了手,“高先生是吗?你好。”他温文尔雅地与高翔打招呼,并向高翔身边的女伴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高翔同时伸出了手,“陆总,您好。早听叶子说起陆总要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幸会。”   “叶子有提起我吗?”陆天成的眼睛落回到叶子身上,一旦落回到叶子身上,他的眼光就再难离开了。   “有啊,我总是说可怕的陆总经理要来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妖怪,得赶紧干活,赶紧干活了,免得被炒鱿鱼。谁知这个神秘的陆总竟然是我的陆成哥哥。高翔,我和陆成哥有很多年没见了。”   “哦,是这样。看起来陆总和叶子是老朋友了。”   “不是老朋友,是大哥,比大哥还亲的人。”叶子看着陆天成微笑。   “我这个大哥从小就拿不住叶子,叶子相当淘气,不大好应付,是不是?高先生。”陆天成这样问,眼睛却没有离开叶子。他伸出手轻轻拢了一下叶子垂在耳际的发丝,自然而又亲昵。   叶子转脸看着有点儿拘束的林雅,微笑着说:“你好,林雅,我叫叶子。”   林雅有些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淡定又明丽、清秀又含蓄的女孩,让两个男人都关注的女孩,她不认识她,而她却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高翔的惊讶不亚于林雅,他没想到叶子这么快就猜出了林雅的身份,赶忙介绍,“哦,看我,差点忘了,林雅,这是叶子,我的……我的……”高翔想到陆天成对叶子亲昵熟络的动作,有点不知道怎么介绍,“我的好朋友。我跟她提起过你。”   叶子看了看高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和失望,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重新微笑着看林雅。“高翔经常提起你,纯白的,寂静的,茉莉女孩。”   “他……是这样提我的吗?”林雅温柔地看高翔,两手轻轻挽住了高翔的胳膊。   这个动作让叶子脸色有些苍白,高翔和陆天成都察觉到了。陆天成绕过桌子,揽住了叶子的肩膀。“要不,咱们换一张大点的桌子,坐下来慢慢谈。”   高翔对林雅的举动也深感意外,他试图抽出手臂,林雅却不动声色地加重了握力,高翔没有再坚持。林雅刚出院,今天带她出来吃饭本来就是想让她高兴的,高翔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让林雅下不来台。林雅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完全康复,任何刺激都会影响她的心理。高翔本想对叶子解释点什么,看到陆天成的举动又改口说:“不了,我们已经吃完饭了。你们好久不见,肯定有许多话想说,我们就不打扰了。下次有机会咱们再聚。”   四个人告别,高翔带着林雅走出了餐厅。 第九章 危险的线索   “是她吗?高翔。”林雅看着默不作声,闷头开车的高翔问。   “啊?你说什么?对不起,林雅,我没听清。”   “你不是没听清,你是根本就没在听。”   高翔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是说,刚才咱们在餐厅遇到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吗?”   “你说叶子?”   “对啊。是叶子的叶,叶子的子吧。”   “对。怎么猜到的?”   “她是简约、干净的女孩。适合简约、干净的名字。我猜给她取名字的人一样简约、干净,是她的妈妈吗?”   “嗯。叶子的母亲是一个典雅美丽的人。我没见过,但从口十子的言语和神态里能想象得到,也看得到。”   “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多待一会儿呢?”   “她和朋友在一起,他们很多年没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不合适那么做。”   “高翔。”   “嗯?什么?”   林雅咬了一下嘴唇,“对不起,我刚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干吗要那样。我知道不对,可我不知道自己出于怎样的心理。会给你带来麻烦和误会吧?叶子也许会生气。”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叶子是个大度的女孩。”   “叶子真的很年轻,美得令人嫉妒。也许……也许我那样做就是出于嫉妒?嫉妒叶子的美丽和年轻,嫉妒她被两个出色的男人关注。我是不是很虚伪,很虚荣,很贪婪,很过分?”   “不要妄自菲薄,林雅。叶子的确年轻并且美丽。但你不需要嫉妒,因为你同样的年轻、美丽。”   林雅摇头,苦涩地微笑。“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那个男人对叶子有很深的情谊。”   “是吗?我没注意。”   “你注意了,只是你不说,否则你不会把叶子说成是你的好朋友。你在给叶子空间我知道。那个男人对叶子有很深的感情,他除了叶子根本就不在意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是积蓄了很久很久的感情。叶子说他们很多年没见了,我想很多年以前,他就喜欢叶子。”   高翔没说话。林雅继续说,似乎是在自语,“别放弃,别错过。一步错步步错,一旦留下伤口,一生都无法愈合,会疼痛,会流血,伤口会随着年月日益扩张、深入。做一个带着伤口的人或根本就做一道伤口是痛苦不堪的事情,会后悔一辈子。”   “林雅,你,后悔过吗?”   “我有资格后悔吗?”林雅黯然。   “为什么选择他?”高翔不单是因为案情的缘故才问,他自己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   林雅沉默。   “林雅?”   “因为我需要一个活下去的依靠。”   “那是什么?假如不是爱情,那是什么样的依靠?”高翔皱了一下眉。   “驱赶孤立无援的依靠,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是谷新方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可以依附。我不能独自面对生活。就像寄居蟹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不被鲨鱼咬死一样,它需要一副精良的盔甲,来应对险象环生的世界,它们寄生在螺壳里,寻求保护。”   “他能做一个好的依靠,一副精良的盔甲吗?”   “很多时候,高翔,我们无法预见未来。误以为自己抓住了依靠,其实抓住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然后看着它在现实面前破碎。就像臆想出来的城池,看似牢不可破,却在风起的一霎,飞散成尘埃,根本无法安身立命。但是我们无法预先知道结果,我,无法预先知道结果。”   “当时,我们……”高翔克制住了就要冲口而出的疑问。   林雅望向车窗外,窗外是模糊的灯影。   “我也是这样一座臆想中的城池吧?”高翔自嘲。   “不,高翔,你是一座城堡,固若金汤,坚不可摧,非常完美。但是完美对于残缺者而言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只能观赏,不能拥有。”   “所以你放弃了,放弃了你以为的完美,并不考虑这所谓的完美是不是希望你接纳他。”   “不是放弃,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没有真正地拥有过。”   “林雅,过度的悲观掩盖了你的眼睛,就像你说的,未来无法预见,任何一种结果都需要尝试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更适合你的一些人来尝试,非得投身到最大的风险里呢?”   “谷新方让你觉得是最大的风险吗?”   “难道不是吗?我不了解谷新方的过去,也许过去他……不是现在这样?”   “他是,他一直都是这样,带着毁灭者的威力。”   “林雅,那你……”   “因为我生来带着被毁灭的印记。”   “这是唯心的认识,命运不是不可改变的。”   “还有一句话说的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性格是天生注定的,所以,你看,我的性格终将引导我进入既定的命运,既定的毁灭。”   “我能问问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吗?”   “他是我爸的徒弟。”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对,那个假期之后他才开始出入我家。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经常出现反复,作为女孩子,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力不从心,需要一个男人的帮助。”   “你需要的是帮助,却轻率地交付了自己的感情。它们原本不是用来等价交换的商品。”   林雅看着高翔,流下两行冰凉的泪水。“你觉得我很轻率,也很轻浮,是吗?对感情毫无定力,随便一个男人就可以让我投怀送抱,以身相许?”   “林雅,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美好。”   “算了。”林雅用力擦掉眼泪,吐了一口气,爆出尖锐的笑声,带着自暴自弃的悲凉,“其实我就是一个轻率、轻浮的女孩。不自尊,不自爱,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只是你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你顾及我的自尊和体面。而我恰恰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毫无自尊和体面可言。”   高翔不知道怎么解释,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他摇下车窗,想让风吹散车里的压抑和沉闷。   “林雅,别让自己生活得太苦闷。多和朋友们接触接触,聊聊天,在户外走走,你会快乐起来。”   “我没有朋友。我对其他人只有疏离的感觉。我对他们微笑,然后换取他们对我微笑,这样我才会感觉安全,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真正的温暖。微笑的背后时常是虚无和荒凉。”   “你上网吗?林雅。很多人喜欢上网,依赖上网,结交网友,排解现实中无法排解的苦闷和孤独。那些看不到的人,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我在你家没有看到电脑,你上网吗?或者……”   “不。”林雅打断了高翔,声音略显激动和突兀。   高翔看了她一眼。林雅再次把头扭向窗外。   “别把自己封闭起来。尝试做一个凡人,做一个普通人。”   “呵,高翔,我还不够普通吗?我不但普通,我甚至是卑微和渺小的,轻若粉尘草芥。”   “林雅,别这么说自己。”和林雅的谈话令高翔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你很美,一直都很美,你的美不会因为物质贫乏而有丝毫的削减。你的思想和内心里始终有一块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地,你有诗人的情怀,也有诗人的孤傲。同时你又太悲观,对人、对事、对生活都缺乏信心。你站在思想和内心的高地上俯视来来往往的庸碌之辈,藐视他们的麻木、冷漠、猥琐和不堪。却又不能彻底抛弃他们,摆脱他们,逃离他们。你需要挤在他们中间,摩擦掉一些孤独,从污浊的气息里取暖,所以……”   “好了,高翔,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请停车,就在这儿。”林雅再次打断了高翔没有说完的话。   高翔也感觉自己说得太重了,林雅纤柔脆弱,同时又十分敏感和自尊。他的话直接划破了林雅的保护层,触动了她的肌肤和血管,也许她已经在流血了。林雅不怕别人看到她的脆弱,她需要别人迎合她的脆弱,给予她足够的保护、爱惜和重视,但她害怕别人洞穿她内心的隐秘,她极力压制的高傲和绝望。高傲和绝望,一对矛盾体,同时寄生在她的体内,使她的内心卓尔不群,又使她的内心孑然无望。   高翔停下车说:“对不起,林雅,我的话太重了。我送你进去吧?”   “没什么,不用了。再见。”   林雅急急地下了车,没有回头,快步走进了红岭机械厂小区的黑暗。只有在黑暗里,她才可以尽情流泪,不被她爱的人厌弃,也不被她爱的人怜悯。   高翔不放心,他还是从车里下来,远远地跟在林雅后面,看她绕到筒子楼的北侧,进了大门,高翔才绕回到筒子楼的南侧。两分钟后,林雅家的灯亮了,高翔通过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而她,对暗影里的高翔毫无察觉。她在窗前站了片刻,神色凄凉地放下窗帘。房间里没有谷新方的影子,也没有说话的声音,大概谷新方还没喝完他的酒吧。她孤单的身影映在垂挂的窗帘上,彷徨无助。隔壁的房间漆黑一团,就在不久前,那里发生过一起惨案,一个十一岁女孩被罪恶夺去了花朵一样的生命。   高翔转身往小区外走。有某种感觉促使他回了一下头,那感觉只是一闪就不见了。   离开红岭机械厂小区,高翔把车开到了叶子家。窗户是黑的。叶子还没有回来。   餐厅里的相遇使高翔心里有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失落。自己这些天对叶子的确太冷淡了。一方面是怕叶子知道他手臂上的伤;另一方面他确实太忙。   对刘财的调查没能为丫丫被害一案提供任何线索,却让高翔意外地破获了一起异地杀人案。几天前,高翔和郑德一起去了河里小区刘财的家。郑德敲门,高翔习惯性地闪身站在门镜无法看到的位置。敲了很长时间门没人开,两个人正准备离开,却听到门里一声东西倒地的声音。高翔和郑德对望了一眼,立刻警觉起来。高翔冲郑德使了个眼色,郑德心领神会,又敲了两下门,然后有意加重脚步声下了楼。与此同时高翔靠着墙壁,俯下身,将耳朵贴到了门上。他屏息凝神,仔细听,很静。但高翔凭着职业敏感性知道寂静后潜藏着躁动。   三分钟后,高翔接到了郑德发来的短信,“有人。小心。”   郑德下楼后抬头看了二楼的窗户,窗帘的窄缝被迅速拉拢,动作很快,但它细微的抖动仍旧没有逃脱郑德敏锐的目光。窗帘后面正有一双鬼祟的眼睛盯着他。郑德搔搔脑袋,又摇摇头,做出找人未果的沮丧之态,径直往小区外面走。他担心手机铃声会惊动房间里的人,特意以短信的方式通知了高翔,这是他们平时经常会用到的方法。   高翔提高了警惕。果然,又过了一会儿,传出轻微的开门声,有人极其小心地打开了防盗门里边的门,很快又悄悄地关上了。   有问题!郑德既然断定房间里有人,一定是发现了窗户里的异动。窗户的窗帘是拉着的,高翔上楼前已经注意到了。如果只是不想被人打扰,完全没有必要连续做出这么多偷偷摸摸的事情。刘财并不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继续敲?屋里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多半是不会开。说明警察身份?很可能会引起狗急跳墙,如果屋里确实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话。假如是这样,屋里的情况就会比较复杂,也许有多名危险分子,也许有致命的武器。这些最坏的可能,高翔必须预先想到。这种情况要想控制住形势,要么是有周密的准备;要么是出其不意,不给对方反应时间。他和郑德的这次来访并没有做特殊的准备,身上没有警械,显然不可能在客观条件上占优。那么就剩下后一种选择了。怎样才能既保证屋里的人开门,又保证行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呢?高翔快速地思索。并迅速形成了一个方案。   他把T恤的领子弄歪,两条裤腿翻卷成高低不同,乱七八糟的样子,在地上抹了一把土,胡乱地摸到脸上,身上,旅游鞋上,又用肮脏的手指揉了揉眼睛,泪水流了出来。   “五兄弟,五兄弟,开门啊,快开门啊,你爹不行了,快到医院去看看吧。五兄弟,五兄弟,不怪我,真的不怪我,是他自己从架子上摔下去的。脑袋破了,血,血,流了好多血。你快开门,开门啊,再晚就看不到了。”高翔一边用附近农村的口音叫喊,一边呜呜呜地哭,把门砸得“哐哐”响。没人应声。高翔不停手,继续又哭又喊,“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你爹养你不容易,家里再不和睦,需要用钱的时候,你们兄弟几个也不能谁都不管啊……”越是没声,高翔越是没完没了。   “找错了。”有人急躁地拉开防盗门里边的门,忍无可忍地喊。   “五兄弟,你不能这样啊,你不认爹,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五兄弟,五兄弟,你再不开门,我就到村里找书记评理,你分了新房,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你就不管你爹的死活,你太没良心了你,开门啊,开门,好,好,你不开,我把你这破门砸烂,砸烂……”高翔说着抬脚就踹。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里边的人推开了。一个个子不太高很敦实的男人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肮脏邋遢的傻大个。高翔看到了他藏在身后的寒光,应该是一件类似匕首的凶器。高翔确信这个家伙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妈的,告诉你敲错了,你还敲。”   “没错,不会错,你是傻子大侄儿吧,你不认识我,可你爹认识我,你爷不行了。五兄弟,五兄弟……”高翔哭喊着,把挡在门口的男人撞到一边,飞快地向屋里跑,几秒钟的时间,高翔已经把屋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没有其他人,他不必装疯卖傻地退出去。   “你爹藏哪儿了?”高翔说着,傻乎乎冲到被他撞得龇牙咧嘴、气得脸色铁青的男人面前。   “你爹才他妈藏起来了呢,谁他妈是你大侄儿,给我滚出……”去字还没说出来,高翔已经把他摁倒在地,一把明晃晃的双刃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要干什么你?你找错门了你。别胡来啊。”   “是刘财家吗?”   “是,可我爹早他娘死了,更别说我爷了。”   “你是刘财?”   “是。”刘财答应着,突然发现事情不对。摁着他的傻大个此时目光犀利,声音清晰洪亮,充满威慑力。   “你,你是谁?”   “警察!”   “警察?我说,我说,我全交代。我不是故意要杀牛眼的,是他小子赖账,我一失手才,才,才把他杀了。”   郑德冲进了房门,看到高翔一副流浪汉的模样和地下被摁得一动不能动的男人愣住了。   面对审讯,刘财对自己的罪行交代得很痛快。他几天前去外地进货。货商是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的一个当地地痞,外号叫牛眼。两个人因为买卖结成了所谓兄弟,其实不过就是狐朋狗党。刘财这次进货的钱是提前预付给牛眼的,说好了到时间直接过来提货。结果刘财按照约好的时间赶到后,牛眼死活不承认拿过钱,一无字据,二无旁证,刘财傻眼了,明显是牛眼在酒桌上把他的钱糊弄了过去。翻脸是肯定的,两个人在牛眼家里大打出手,牛眼只是想骗钱,根本没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他死活不认账,刘财急红了眼,顺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把牛眼给捅死了。   刘财处理完牛眼的尸体没敢直接回家。他给老婆打电话说半路上有事耽误了,晚回来几天。其实是想看看警方的动静。   “没想到,你们的动作这么快。我,我,我有罪,我都坦白交代了,请政府从轻发落,是那小子赖账在先,我,我是失手,失手啊。”   “刘财,除了这起命案,你还干过什么违法的事?”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哦,不,有,也就是和一群朋友赌赌钱。还有就是……就是阿三他们有时候打架会找我,都是一个村的,兄弟有难不能不搭把手。其他就没有了。”   刘财是一个犯罪心理薄弱的罪犯,对他的审讯并不困难。高翔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直接问刘财:“谷新方,你认识吗?”   “谷新方?认识啊。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你们可以查查他,三个月前他跟我打过架,把我的脑袋打破了,缝了五针。伤口在这儿,你们可以看到。”刘财指着脑袋上的伤疤说。   “你最近一次见谷新方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就是他赔给我钱的时候。大概有两三个月了吧。”   “之后没再见过面?”   “没有,那家伙被汽修厂开除了。后来,我也不在那儿干了。”   “你知道谷新方的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他给钱挺爽快的,我也没再纠缠。”   “本月9月3号你在哪儿?”   “9月3号?我不记得了。”   “提醒你一下,那天下大雨。再仔细想想,如果不能把所犯的罪行交代彻底,是要从重量刑的。”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下雨……下雨……”刘财念叨着思索,“哦,想起来了,我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看电视来着,看着看着下起了雨,特别大,后来就睡觉了。我老婆和儿子可以作证。我真的哪儿都没去。”   高翔没有再进一步盘问,刘财不会是杀害丫丫的凶手。刘财的身材虽然不高却很敦实,不符合现场勘查得出的罪犯体形瘦小的推论,同时他也不具备丫丫一案中罪犯的犯罪心理特征。而且刘财没有抵抗审讯的表现,一件还是多件命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刘财DNA检验的结果和丫丫被害现场得到的DNA结果并不相同。   刘财被排除了谋杀丫丫的嫌疑,结合高翔近几天对谷新方在红岭机械厂期间人事关系的进一步调查,由谷新方导致丫丫被害的可能性被排除。接下来调查的重点自然而然就集中到了林雅身上。高翔心情复杂。他从电信部门调取了林雅近三个月的话单,除了谷新方、丫丫的班主任、服务公司经理和杨老太太家人的电话外,林雅并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这样看来林雅又怎么会有婚外恋呢?   这些天,高翔一直在为案子的事情忙,他想等忙完了再好好陪叶子。可是刚刚在餐厅,高翔感觉到了压力。林雅说得不错,陆天成除了叶子根本就不在意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他爱她。他的眼神和动作,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他对叶子的深深爱意。她是他的天空,有他想要的一切风景,他为什么还要在意其他的人和事呢?陆天成的这份专注和全心全意让高翔紧张,非常紧张。   陆天成送叶子回家的时候,高翔只能像石头一样伫立在黑暗里。他们表情轻松而愉快,手拉手一起上了楼。他们之间的亲密显得那样磊落、无邪、自然而然并合情合理。不容任何人往歪处想,却又不能不让人心生失落。午夜十二点,叶子家的灯还亮着,高翔终于发动了汽车,开出小区,驶入茫茫夜色。   黑夜来临,深暗的天空呈现空阔的寂寥。远星稀疏,零落在苍凉的天幕上。淡而薄白的月亮悬在高处,稀薄如残絮,不见耀眼的光华。   夏末的余热仍在人间驰骋。拥挤的马路,永远不会有夜空的寂静。如水的车流,仓促的行人,全都奔涌在交错的时空里。   林雅独自走在街边的便道上。她是黄昏时分从红岭机械厂生活区出来的,沿着环城河岸一直向南,走上了顺通路,然后沿顺通路西行,走到了长风街,再沿长风街北行,俨然是在兜圈子。   高翔无法判断林雅出行的目的。她似乎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闲逛;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而她自己对要寻找的东西同样一无所知。某些时刻,她会突然停下来,四下张望,脸上带着茫然的表情。看上去,既无助又困惑,如旷野上迷失的幼兽,艰难地寻找归途。   这样的跟踪,起初让高翔感到尴尬。就像多疑的孩子偷偷尾随自己的家人,心里并不坦然。但高翔必须这么做。排除了因谷新方而导致丫丫被害的可能,案件的线索只能继续在林雅身上找。高翔通过几次谈话几乎可以确定林雅没有婚外情,但林雅撒谎的原因始终没有找到,林雅隐瞒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否和丫丫的被害有关需要深入调查。   高翔一度以为林雅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恢复,事实却没有高翔想的那么乐观。林雅临出院前,小柯特意带着高翔找心理科的专家谈了一次话。心理科专家的意见是林雅的病情有好转,多数情况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交流,但患者对很多记忆依然存在排斥和逃避心理,必须进一步休养调节,严禁精神刺激。高翔针对林雅的谎言进行了专门咨询,专家的结论是患者在遭受严重精神刺激后,会产生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对一些不安全因素会表现出正面抵抗或不自觉的遗忘,谎言的出现很难说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可以肯定的是谎言的背后有令她惶恐的记忆。出于对病人健康的考虑,专家建议高翔和患者谈话时,尽可能避免对患者的直接刺激。高翔知道和林雅面对面的谈话不但不会再有进一步的结果,反而可能引发林雅病情的加重。他考虑再三决定跟踪。   跟踪持续了三天。三天中林雅差不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从家里出来,沿着一成不变的路线走一圈,最后穿过玉顶公园回到家里。林雅的步速很慢,中途还会经常停下来,有时候几十秒,有时候几分钟,最后她总是在玉顶公园一坐好半天,等到快十点,她会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地往家跑,像受惊的小鹿,是担心谷新方的责骂吗?   林雅的表现让高翔越来越确信她的谎言是出于不自觉的遗忘。也许林雅潜意识里也感觉到了自己记忆的缺失,她也在努力寻找真相。高翔对此无法确定。他一方面为林雅对记忆的追寻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担心林雅会被记忆中的真实影像吓坏。   既然林雅还在重复晚饭后的兜圈子,说明这段时间有她需要寻找的东西,她还没有将记忆拼凑完整。高翔很有耐心地跟踪她,观察她。   林雅正在长风街东侧的便道上行走,几个小男孩从街边的屋子里打闹着冲出来,其中一个撞到了林雅身上,林雅险些摔倒。男孩说了声对不起就和其他伙伴追逐着跑掉了。高翔跟在林雅身后,他看不到林雅的表情。林雅站在原地向男孩子跑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侧过头,看男孩子们跑出来的地方。   林雅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陷入僵硬的状态。汹涌的、悲哀的气流迎面袭来,强行侵人了她的脑海,像一张网,捕获、吞噬着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和五脏六腑,引诱她扑向黑暗无边的深渊。影影绰绰的鬼影扒着细小的地缝挤出来,一个接一个,伸展开双臂,如同展开翅膀的巨型蝙蝠,带着比夜色更深的黑暗飞起来,盘绕在她四周。密集的翅膀交叠穿插,“扑啦扑啦”拍打在一起,无数羽毛掉落成黑色云团。它们眼睛里有凶猛的火焰,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喷吐着血光,尖利的爪子伸过来,将她脆弱的肌肤撕扯成碎片。林雅惊慌失措地后退,后退,后退……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高翔发觉了林雅的异常,看到她后退,后退,退出了便道,退到了快行道上。他飞快地向她跑去。耳边响起一连串尖厉的刹车声。高翔惊出一身冷汗。   黑色本田轿车终于在行将撞到林雅的一刻停住了。紧跟在它后面的三辆汽车先后紧急刹车,还好,没有出现追尾。一场虚惊,高翔停住了脚步。   “找死呢你!他妈的,有病啊?!”司机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声嘶力竭地叫喊,崩溃地谩骂。   后面的司机发出了相同的叫骂声。   林雅被嘈杂的叫骂声惊醒,她慌乱地跑回到便道上。人群围了上去,高翔看不到林雅了。等他跑到跟前,林雅已经冲出围着她的人群,沿着长风街向北跑去。   高翔追过去,一路跟着林雅,他们一前一后跑过大大小小的商铺,跑过老红岭机械厂的旧厂区,跑到玉顶公园,然后转向东行,穿过玉顶公园,跑过环城河上的石桥,冲进生活区,拐进筒子楼,她没有忘记回家的路。   高翔站在林雅家的南窗外,听她冲进房间,没有开灯就趴到床上,爆发出被枕头或其他什么东西压抑了的、残碎的哭泣。高翔无法再继续隐藏自己的行踪。他绕过筒子楼,走进筒子楼的昏暗,敲响了林雅家的房门。   “林雅,开门,我是高翔。”   片刻的寂静后,大门“哗啦”一下打开。林雅站在黑暗的背景里,呼出绝望的气息。高翔走进去,关上门,黑暗中,林雅不顾一切地扑进高翔的怀里,剧烈地哭泣和颤抖。   他们站在黑暗里,高翔搂着林雅,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别害怕。”   过了很久,林雅渐渐平静下来,高翔打开灯,把她领到床边,让她躺到床上,替她盖上叠放在床尾的夹被。他自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好一些吗?想不想喝水?”   “不。”林雅微弱地说,泪水继续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   “林雅,”高翔的声音哽咽了,“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来帮助你,好吗?”高翔不敢深问,他非常清楚林雅受到了某种惊吓,她的情绪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不。”林雅把脸埋进了枕头。   “好,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需要我带你去医院吗?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咱们就去让医生看看。好吗?”   “不。”   “你需要我为你做点儿什么?”   “不。”   高翔无措地坐在沙发里,眼看着林雅遭受痛苦的折磨,他却无能为力,无论是作为一个警察,还是作为一个朋友,又或是作为一个她曾经爱过、现在依然爱着的人。   “药在哪儿?”过了一会儿,高翔问。   林雅不说话,脸依旧埋在枕头里,身体随着哭泣而颤抖。   高翔自己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他不能再顾及什么礼节了,林雅的情绪再这样下去,会有崩溃的危险。很幸运,高翔在抽屉里找到了出院时小柯开的舒乐安定。他倒了一杯凉开水,然后温和地对林雅说:“林雅,听话,起来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   林雅柔顺地坐起身,顺从地吃下高翔放在她嘴里的药片,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她也根本不打算反抗,她急于寻求解脱。   半小时后,林雅终于睡着了。睡梦中的她苍白、凝滞、毫无生气,沉寂如生命剥离在体外,只在眼角挂着泪水。   高翔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谷新方却还没有回来。郑德跟踪过谷新方几次,他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他在酒精里浸泡着他腐烂了的心和躯体,家庭和爱人对他而言只是附生在他身上的累赘,他早已厌弃了这累赘,却不打算卸下她们。他要她们给他陪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十一点半,谷新方醉醺醺地回到家。他看见高翔,立刻搂住了不放。   “喝酒,小李,咱们接着喝。”他已经喝得糊里糊涂了。   高翔刚把谷新方扶到床上,谷新方就打起了鼾。高翔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了,他拉开房门,回头看看睡着的林雅,心头翻涌无尽酸楚。一对天壤之别的男女,荒唐、可笑地住在一个屋檐下,躺在一张床上,演绎着一出没有完结的悲剧。   第二天,高翔沿着长风街又走了一趟,尽量保持和前一天相同的步速,相同的心态。在林雅出事的地方,高翔停下脚步,像林雅那样慢慢侧过脸,看到的是一家学生用品商铺。高翔扫视着商铺的周围,极力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突然,他眼前一亮,高翔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   这时,手机响了,是郑德。   “喂,高翔,你在哪儿?”   “长风街。有情况?”   “对。网络上有点儿新情况。我在市局,你快回来。”   “好。”高翔挂断手机,反身回市局。   网监部门的办公室里,郑德和小王他们几个年轻的干警正坐在电脑前讨论着什么。   “郑德,怎么回事儿?”   “哦,回来了。来,你看看。今天有收获,一个一直没上过线的家伙很可疑。”   高翔走到电脑前,小王麻利地在电脑上操作。很快一个QQ聊天历史记录被调了出来。   事业有成:黑   夜风铃:嗨。   事业有成:你是夜风铃   夜风铃:怎么了?   事业有成:没什么   夜风铃: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我想你还不知道。   事业有成:是吗什么事啊、   夜风铃:你和夜风铃很熟吗?   事业有成: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夜风铃吗、   夜风铃:不是的,真正的夜风铃已经死了。   可以看出,郑德和小王是经过一定的心理分析后设定的聊天方式。他们预先考虑到罪犯可能具备的反侦察能力,以直言不讳的方式干扰对方的戒备心理。   事业有成:那你是谁、   “事业有成”每回答一句话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不是打字太慢就是说话谨慎的那种人。   夜风铃:我是她的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夜风铃:怎么不说话?还在吗?   事业有成:你是在撒谎吧?   夜风铃:我说的是真的。   事业有成:你怎么知道她的密码、   夜风铃:对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也知道我的,但是我们很尊重对方,从来不上对方的号。如果不是……唉!   事业有成:那她是怎么死的啊、自杀、被杀、   夜风铃:你怎么想到自杀和被杀呢?   事业有成:瞎猜的不会正好猜中了吧、   夜风铃:别问了,是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我正在联络她所有的网络朋友,我为夜风铃建了个贴吧,大家可以回忆和她交往的每一个开心的瞬间,写点儿追思怀念的文字。也许我只能为她做这么多。   然后夜风铃给“事业有成”传了一个网址。小王的确是建了一个贴吧,他以夜风铃朋友的身份向大家通告夜风铃死亡的消息:   亲爱的朋友们,当你们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夜风铃已经寂静地离去。不要问我她是怎样离开的,一些伤心,一些难过,一些痛苦的记忆,我不忍触及。我们只需要记住,在安静美丽的夜晚,曾经有一串挂在露台上的风铃吟唱过她心底的歌。此刻,她正安睡在天堂的一角,天堂里,有清脆的“叮叮当当”。让我们为她祈祷吧。如果你有想说的话,请留在这里,我相信,她可以看到。   后面已经跟了不少贴,散文、现代诗,古典诗词,主要是小王他们几个年轻干警写的,用于增加真实感和隐蔽性。更多散碎、简单的句子,来自虚拟世界,也许是真诚的追悼;也许只是在夜风铃的死亡里审视到了自己的悲凉,借此自怜自惜;又也许是虚情假意背后的幸灾乐祸……   这群年轻人的侦破思维真是不可小觑。高翔在心里暗暗为他们叫好。   事业有成:看来你很有文化啊、你也是大学生把、   夜风铃:对,一个穷学生,艰苦求学,为了有朝一日过上幸福的生活。   事业有成:你希望过上好生活挣到很多钱吗、   夜风铃: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事业有成:金钱真有美丽啊   夜风铃:有美丽?你是说魅力吧?   事业有成:是女人没钱是很可怜的没有漂亮衣服没有漂亮首饰没有房子没有车就白活了   夜风铃:是啊,很可怜。女孩子都希望过上优越的生活。   事业有成: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吗、   夜风铃:不是,我从农村来,我们那儿可穷了,我害怕再过穷日子。   事业有成:对不能再过穷日子了看来你很喜欢金钱啊、   夜风铃:有人不喜欢吗?原来我和风铃商量好毕业之后争取找个大公司呢。   事业有成:夜风铃跟你说过她要去大公司、   夜风铃:是啊。她说过。   事业有成:她说过要去那家大公司了吗   夜风铃:没具体说,怎么?你知道?   事业有成:不知道我不怎么和夜风铃说话   夜风铃:可惜她不在了,再有一年多就毕业了,一毕业就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有经济基础才能谈得上享受生活。你工作了吗?   事业有成:工作很多年了还算成功人士   夜风铃:具体做什么?很艰苦吗?   事业有成:夜风铃没跟你说过我的事、   夜风铃:她有不少网友呢,提到过一些,学生、老师、律师、医生、公务员、当兵的,多了。不过她最欣赏做生意的了,有派头。你做什么的啊?   事业有成:自己做点生意。   夜风铃:呀,真是巧,风铃和你很谈得来吧?她经常说做生意的最了不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用看人脸色。我觉得也是。   事业有成:我和夜风铃不怎么说话,我很忙,你喜欢找什么样的工作、   夜风铃:当然是收入丰厚的。   事业有成:可以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啊、   夜风铃:哪有那么好的命?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你结婚了吗?   事业有成:还没有怎么了你不会是想和我认识吧、   夜风铃:这么成功还没结婚,是眼光高吧?有机会可以认识一下呀,网友见面是很平常的事。你没和夜风铃见过面吗?她和很多网友都见过面。   事业有成:我没和她见过   夜风铃:你住在哪座城市啊?   虽然“事业有成”使用了IP地址隐藏功能,但对于网监部门来说,查到对方的IP地址很容易,是本市一家网吧。   事业有成:上海   夜风铃:呀,那多好啊,中国最气派的大都市。我觉得在中国只有上海才算得上大都市,特有国际性,机会也多,有发展前途。   事业有成:上海是很不赖,其实你可以来上海,你在哪儿啊?   夜风铃:X市,我和夜风铃都是经济学院的学生、   事业有成这次隔了很长时间才回复。   事业有成:我还有事先走了88   夜风铃:好的,和你说话感觉挺好的,有时间再联系吧。   “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高翔说,“不过王他们几个的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如果我在网络的另一端也会信以为真。”   “太过奖了,高队,我们啊还且有得跟你和郑哥学呢。”小王兴高采烈地说:“高队,这个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小王说着点击开了另一个对话框。   夜风铃:你是?   大上海:大上海   夜风铃:为什么加我好友啊?   大上海:你的名字很好我搜到的   夜风铃:其实这个名字不是我的。   大上海:那是谁的、   从时间间隔上看,这个叫“大上海”的人打字速度很快。   夜风铃:是我一个朋友的,你可以看看这个贴吧,就明白了。   小王再次给这个叫“大上海”的新人者发了贴吧的网址。   大上海:你们大学生就是有文化,你的同学一定能看到我听到了天堂的叮叮当当   大上海马上做了回复。   大上海:你很善良在哪儿上学啊   夜风铃:在X市   大上海:是吗、我正好在这开会呢   夜风铃:看来你不是本地人,你多大岁数?对不起,这么问挺没礼貌的。   大上海:不到四十岁做事业很费心人老得快啊   夜风铃:你的事业肯定很成功。   大上海:还可以,有个大公司。   夜风铃:是个大老板啊?真了不起,不到四十就事业有成了。我真想毕业后能找到个大公司上班。   大上海:那没问题啊我们公司正在招人呢你可以来我的公司硬拼   夜风铃:硬拼?你是说应聘吗?   大上海:对,应聘。   夜风铃:真的?您的公司在哪儿?做什么的啊?   大上海:房地产在上海浦东地区我的公司很有名的   夜风铃:天啊,您真大了不起了。   大上海:还可以很多人都在我的公司里发展特别是女孩子有更多机会   夜风铃:我猜您一定是风度翩翩的成熟男性。   大上海:还可以很多女人都喜欢围着我转我经常买礼物给她们   夜风铃:那您公司每年都招收新的大学毕业生吗?   大上海:看情况吧公司大很多人来我的要求是很高的。   夜风铃:我的功课挺好的,而且我的特长也多,最主要的是我特别踏实。   小王把找工作的急切心情表达得很准确。   大上海:好啊可以来试试   夜风铃:天啊,跟做梦似的,我真想马上见到您。   大上海:这恐怕不行我还有个重要会议我在这里待不长不过如果你想进我们公司还可以再联系   夜风铃:那我怎么和您联系呢?要不我们互留一下手机号?   大上海:不不我最讨厌别人用手机打扰我工作了我工作很忙,还是找时间网络联系吧   夜风铃:那也行,您都什么时候上网啊?要不我先打份个人简历给您发过去吧?   大上海:可以啊。最好有照片,我们公司对支援的要求是很严的没办法上海都是这样   夜风铃:没问题,没问题。就从QQ上传过去吗?   大上海:你不是说这个号不是你的吗、   夜风铃:对啊,是我朋友的。   大上海:你自己有号吗、   夜风铃:有的。   大上海:那还是用你自己的号联络   夜风铃:行。   小王附带敲了一个QQ号,是个早就准备好的旧号。   大上海:我加你那个号你把我从这个号上删除一定要删除我不喜欢和死人对话也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人知道我,我很忙   夜风铃:好的。   然后小王再次打开一个对话框。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好了,我加您了。   大上海:看见了我也加你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真是奇遇,我还从来没有在网络上见到您这么有身份的人呢。晚上我就把个人简历准备好,会同照片一起给您发到邮箱里。   大上海:好好了年轻人我必须去开会了以后再联系88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好的,认识您真高兴。8   对话结束了。   “高队,我们在对话过程中查过这个号的IP地址,和‘事业有成’是同一个IP地址,来自本市的一家网吧。虽然网吧人员流动性大,但是从对话内容上看‘事业有成’和‘大上海’很可能是一个人。”   “对。对话中有很多可疑的地方。第一,两个人文化程度都不太高,经常会出现错别字,而且句子间喜欢用空格,该用问号的地方都用‘、’,说明这是他的一个打字习惯,不习惯用上选键纠正标点的错误。第二,当小王让‘大上海’看贴吧时,他几乎马上就有了回复,从时间上看太快了,他根本没办法完成打开贴吧网页,查看内容等一系列事情,但从他回复的内容看他分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第二,小王告诉了‘事业有成’她是‘夜风铃’的朋友和同学,却只对‘大上海’说了她是‘夜风铃’的朋友,并没说她们是同学,但‘大上海’的惯性思维让他再次露出了破绽。小王,你对话的尺度把握得非常好,设计了不少陷阱,相同的人经常会在不同的身份中混淆已知和未知的信息。”   “高队,这都是郑哥交给我们的,和这三百多人进行的对话,让我们学到不少东西呢。”   高翔亲热地拍拍郑德的肩说:“别说你们了,我在老大哥身上都学到不少东西。”   “行了啊,你们俩,什么时候学会这套拍马屁、捧臭脚了。咱接着分析案子。”郑德笑着说。   “好。还有一点,就是‘大上海’这么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反而说明他不是什么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人。这和林巧珠一案中出现的网络大款对上了,证实了我们的前期推断,林巧珠和仝思雨很可能都是与罪犯通过网络联系的。其实稍有生活经历的人都不会被这么拙劣的网络谎言欺骗。她们两个人之所以轻易上当,都源于自己的投机心理,不管是为了摆脱卖身的现状,为了毕业后的工作,为了过有钱人的生活,还是为了其他什么,罪犯显然摸透了她们喜欢接近有钱人的想法。网络上欺骗她们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们自己。”   “对,高翔,我也感觉是这么回事。”   “接下来我们要尽快寻找到这条网络上的鲨鱼。把它打捞上来。小王,下次他上线,尽量要求见面,注意一定要掌握好尺度,既要尽快达到见面的目的,又不能让他闻出味儿来跑掉。”   “好,高队,你放心。”   “还有,小王,看看怎么弄张照片来。”   “这好办,一会儿找咱们警花们商量一下,这点儿牺牲精神大家应该还是有的。”   “抓紧。发过去资料后盯紧他的动静。还有,他可以换身份,咱们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弄一两个其他号盯住他。别太过。”   “好。我先去找照片。”王说着离开了办公室。   “丫丫一案有进展吗?”郑德问。   “有,我想再核实一点,就知道是不是可以和林巧珠、仝思雨两案串并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十章 囚   叶子一直打算找个机会再见见林雅,林雅却先给叶子打了电话。她说叶子,我是林雅,我想和你见个面,你看行吗?   叶子一下子没回过神儿来,拿手机的手轻微颤抖了起来。说不好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通话的过程林雅始终掌握主动,叶子只是嗯嗯地应着。   结果两个人约好在“烟火”见面。   叶子挂断手机,才翻过味儿来,一溜儿小跑冲进卧室。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拿出来铺在床上。整整两个小时,叶子在穿衣镜前不停地换衣服。叶子对衣饰的搭配品位不俗,但这会儿她变得毫无自信。叶子精心打扮自己绝不是要和林雅一比高下,相反,她觉得只有精心才是对林雅的尊重。   可是最后,叶子又把床上的衣服扔回了衣柜。她终究不是为了什么而刻意去怎么样的人。她重新换回淡紫色的T恤衫和米白色休闲裤,简洁、干净、素雅。   有一回在高翔家里,高翔说叶子,你知不知道,别人穿休闲装看起来洒脱不羁,有野性。你就不一样。   是吗?我没野性?   没野性。   那有什么?   有兽性。   叶子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沙发靠垫打高翔的脑袋,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义编排我呢,你个坏东西。   别打,别打,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说,你还说,我看你再坏,再坏。   高翔就抢过叶子手里的靠垫扔到一边,亲密地把叶子搂进怀里。箍住她说,真没说完呢,我是说小母兽。   叶子笑着想挣脱。高翔把她抱得更紧。小母兽,散发着乳香的小母兽,自然、天真、任性和调皮。不刻意,不造作,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小母兽,让人禁不住想抱。高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深情地吻住了叶子,长久而缠绵。   不能再想了,叶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快迟到了。她拎上背包,换好鞋冲出房门。   “烟火”开在临近市郊的位置。门面不大,但设计精妙,装饰考究。一楼是前卫酒吧,蓝调、忧伤、颓废浪荡主义式的格调。二楼则完全转格为古典,优雅。高远的屋顶,奶白的墙壁和奇异花卉的浮雕,阔大的落地窗,绿色的藤蔓,紫色的葡萄,一切都那么舒雅从容,安然妥帖。烟火上的天庭,余烬中的脱胎换骨,也许正是设计师想要表达的意境。   叶子一眼就从散落的客人中认出了林雅。她径直走过去,坐在了林雅的对面。   “我在看栀子花,叶子,你看,它们是不是特别漂亮?”林雅对叶子说,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嗯,简白平淡,但持久。”   两个人收回落在栀子花上的眼光。对视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曾经有这样的感觉。林雅很憔悴,略显苍白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粼波一般的微光,似乎随时会有眼泪滴落下来。   “我从来没在这样的房子里透过玻璃窗看过它们,突然有了疏离感,这个房子太豪华了不是吗?如果不是和你见面,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这样的地方吧。”   叶子被林雅的坦白感动。太多的女人需要用打击别人来安慰自己的惶惶不安,用一瓶香水、一件大衣、一双鞋子的价格来显摆自己物质上的阔绰,事实上不过是庸碌气馁的内心折射,她们需要趴伏在看得见的华丽上隐藏自己不为人知的平白过往。林雅不,她不以清贫为可耻,她坦诚自己与物质层次间的不和谐,她质朴诚实得令人心生敬意。   叶子点了和林雅一样的果汁。   “高翔好吗?”林雅再次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叶子有些犹豫地说:“他应该很好吧。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   林雅说:“叶子你可能误会了,高翔前段时间经常来看我,是因为,因为,因为丫丫被害后我……”林雅说不下去,扭头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勉强笑笑,“对不起,叶子,你看我。”   叶子递给林雅一张面巾纸,她心里很难受,为孩子,也为林雅。   “我看得出高翔很爱你。他经常跟我提起你。不是刻意的,完全不由自主。”   “是吗?他也跟我说过你们过去好多事儿。你写给他的信笺,你妈妈包的饺子,还有你们家门前的老槐树。”   “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过去,而我总是滞留在对青涩岁月的回忆里。人们常说,一个人开始不断回忆的时候,说明她开始衰老了。”林雅定睛看着叶子,由衷地说,“叶子,你真美,真年轻。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美丽和年龄无关。林雅,你也很美。高翔说你是茉莉,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岁月无法让它褪色。”   “谢谢。”两个人相视而笑,然后是寂静的沉默。   “高翔是个特别好的人。”   “我知道。”   “所以,你一定得珍惜。”   叶子这次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叶子,其实找你来,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就是想再见见你。我……我是背着高翔从他手机上查到你的手机号的,高翔并不知道我要和你见面。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是我真的抑制不住想见你的冲动,说不上来原因,就是愿意和你说说话,你让我觉得亲近。你会介意我的冒昧吗?”   “怎么会呢?即便你不约我我也会约你的。”   “真的?”   “真的。从高翔第一次提你我就对你充满了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让他痴迷呢?后来咱们在餐厅碰上了,别看没怎么说话,你却给我留下了亲切的感觉。”   林雅的脸红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甚至卑微的女人,他怎么会对我痴迷,叶子,你在取笑我。”   “没有,真的没有。林雅,你是不知道高翔对你的感情,还是不敢面对他对你的感情?”   “叶子,我不确定高翔对我有没有过像对你一样的感情。即便有,也已经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真的能过去吗?叶子想。   “林雅,能问个问题吗?”   “可以的。是什么?”   “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道高翔有多着急吗?他跑去你家,敲开一条胡同里每家每户的门,追问他们知不知道你的行踪。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他。他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整整一个假期,他像一只流浪的猫,早出晚归,穿梭在大街小巷,希望在流浪的时候可以突然地、意外地遇到你。林雅,你不爱高翔吗?在你离开的时候。”   林雅听着叶子的诉说,早已泪流满面。她摇头,再摇头。过了很久,林雅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时候,妈妈生病,就靠爸爸那点收入支撑着全家的生活。他,是我爸的徒弟,偶尔来帮忙。后来我顶了爸爸的位置,进了工厂,他很照顾我,一来二去,就成了家里的常客。爸、妈把他当儿子看,我就当他是自己的哥哥。有一回妈妈住院,爸在医院陪床,就我一个人在家,那天晚上他来了。他,他喝多了,把我,把我……”林雅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爸知道了,一气之下犯了心脏病,没多久就过世了。他跪在妈妈的病床前,赌咒发誓说他会对我好,会一辈子照顾我,照顾妈。我们母女无依无靠,妈妈看他也算个老实人,就劝我答应下来。我不肯,我心里早就……可是我怀孕了。”林雅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林雅!”叶子被惊呆了。叶子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之前,叶子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也想到过林雅因为生活困窘而委身下嫁,毕竟,她和高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世俗的距离虽然荒唐可笑,却谁都不能对其视而不见,一意孤行。但叶子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林雅遭遇了如此巨大的屈辱和委屈。她的心是爱高翔的,她一直都爱他。   叶子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她说:“林雅,你应该让高翔知道。他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不爱他才消失。他心底有很深的伤口,我看得出,尽管他不说,可我看得出。从他第一次讲述你们的故事,我就看出他心里无法放弃对你的思念。他很多年都没有办法谈女朋友,他对我说过,真的。他说每次和其他女孩见面,你都会出现在面前,就坐在他和其他女孩之间,安静而凄凉,他根本不可能忘了你,你一直是他的茉莉啊。如果你的婚姻幸福,我是不会说这番话的。林雅,难道你不想重新开始吗?高翔……高翔他其实一直放不下你,即便是现在,他仍然放不下你。”叶子说到最后,心口被自己的话切割得生疼,但她必须这么说,她干净澄明的心不允许她藏掖一丁点儿的瑕疵,哪怕这样做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高翔。   “不,叶子,不要告诉他,请你,千万不要。”林雅急切地伸出双手抓住了叶子的手,“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记忆了,就剩那个干净单纯的旧影。请你,叶子,替我保密,维护我仅有的一点点儿尊严,我要这最后一点点儿的尊严,否则我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知道他对我的心意我已经很满足,很高兴了。叶子,你不知道你说的话对我有多重要。我,我,我觉得没有枉来人世一遭。不过,叶子,请你一定要相信,无论我们曾经是否有过爱情,都已经是过往云烟。时过境迁,现在,我有我的生活,而他有了你。遇到你是高翔的幸福。叶子,你懂吗?我已经支离破碎,根本无法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可是……”   “没有可是,叶子,过去的都过去了,高翔他现在爱的是你,你一定要清楚这一点。他的心已然不再属于我,你懂吗?他放不下我,是因为他把我看作是他的亲人,像妹妹一样的亲人。而他把你看作他的爱人和恋人,这是完全不同的。叶子,高翔是珍宝,他善良、正直、诚实、勇敢,我承认我爱他,也许比以前更爱他。可是,我已经没有可以盛放珍宝的盒子了,没有可以盛放他的纯洁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林雅凄然地微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林雅,林雅,为什么当初你不接受高翔父母的资助,假如你接受了,现在会完全不同,你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叶子心里明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一切都来不及了,从林雅拒绝了资助那一刻起就都来不及了。她却还是忍不住要说这些话。   “我不能,因为那时我不想失去高翔。”   “失去高翔?怎么会呢?”   “每一个母亲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们认为自己给孩子安排的人生才是最完美的人生,她们会想方设法扯断羁绊孩子的绳索。”   “什么,林雅?你是说?”   “是的。高翔的母亲来过我家,她很和蔼,很亲切。她说爱情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只有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才有可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说她愿意资助我完成进一步的教育,尽量帮助我获得和别人一样的机会。她是一位好母亲,我理解她的心情。但是我当时不肯屈就命运的安排,我拒绝了。其实即使我答应离开高翔,也不会接受她的资助,爱情的确不是一时冲动,但它更不能用金钱赎买,不是吗?”   “林雅……”叶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有着相通的心意,她们注定不可能成为情敌,她们是朋友,是可以互相依靠、信赖、袒露伤口的朋友。   叶子趁上洗手间的工夫,去款台结了账,回来的时候,像小鹿一样轻快。   “林雅,我提议咱们换个地方。这儿实在太拘束了。”叶子说的不全是真话,她是觉得林雅太拘束了,也不全是假话,叶子虽然不拘束,但林雅的拘束会让她不安。   “好,我去去就来。”   “是去结账吧?不用去了,我已经结了。”   林雅的脸涨红了,叶子的做法伤害了她的自尊。“叶子,我可以……”   “嘘,嘘,嘘,别嚷嚷,别嚷嚷。告诉你啊,款台有我一个亲戚,他根本没收钱,所以我才赶紧回来叫你。”   “什么?”林雅瞪大了眼睛,“可以这样吗?咱们喝了人家的果汁,应该……”   “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反正他们也是牟取暴利,一杯凉开水都要每人二十块嘛。”叶子拎上自己的背包,又把林雅的背包替她挂在肩膀上,使劲儿推她往外走,“快,快,咱们赶紧溜,不然领班来了可就真不好脱身了。而且要是让领班发现,我亲戚的工作可就得黄了。赶紧,赶紧,别让人家一片好心白费了。”   林雅被叶子孩子似的淘气逗乐了。“你真的觉得咱们这么做合适?”   “嗯。”叶子瞪大天真无邪的眼睛,使劲儿点头,“当然合适,快点儿,快点儿,好姐姐,算我请客了就,没花钱,还让你又欠我一顿,我都合适死了。走了,走了,不走我生气了。”   叶子拉林雅下楼,走到楼梯口特意冲刚才收钱的服务生报以嫣然一笑。服务生简直乐开了花,多美的女孩啊,他琢磨。   林雅这次信以为真了。她重新体味了一次小时候躲着妈妈从储物柜里偷拿了一块奶糖的快乐,和叶子一起“溜”出了“烟火”。   她是折了翼的天使,再也飞不回天堂。她投生为一株茉莉,纯净无瑕,却在劫难逃,终究要凋残了洁白的身体。空了心的花茎,吹出的只有哀调。干了情的泪,无力祭奠枯竭了的诗骸。什么时候她才能得以轮回,让春风催生枯败花枝的绿意,重新在日里在夜里,开出小朵的,清香的蓓蕾,舒展她内心的一卷净白?   叶子和林雅在夕阳下告别,看着离去的林雅,叶子心里感慨万千。   晚上高翔打来电话。在高翔和叶子心里,餐厅的一幕始终是一个结。两个人越是在意越是有意避开。谁也不肯先提。   “好吗?”   “好,你呢?”   “也好。”   “工作累不累?”   “还行,案子有眉目了吗?”   “有些进展。”   “别太累,注意身体。”   “好的,你也是。”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怎样表达,拿着手机,听着对方的呼吸。每一次吐纳都带给机体氧气,生命由此得以维持,并显现活力与张力。但它又不是单纯的气体交换,它能供给生理之外的心灵所需。寻迹而行,可以抵达彼此心灵的峡谷,历见情感在其间兜转迂回,呼啸而过,像潮水一样起落。呼吸,是可以让人疼痛的声音。   “那,早点休息吧。”   “叶子。”   “嗯?”   “陆天成……对你很好。”   “是的。”   “你从没说起过你和他的事情。”   “很重要吗?”   “很重要。”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小镇,我们住的房子中间只隔着一道院墙,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的时候,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我是在他的怀抱中长大的。他教会我走路和说话。我们朝夕相伴,一起吃饭,睡觉,上学,玩耍,修剪月季花的花枝,捡拾凋落的月季花瓣。他看过我童年所有的喜怒哀乐,我的跟头,我的失败,我的伤心,我的眼泪,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言。他就像我生命中的一棵树,从脚底生根发芽,一路向上,包绕了我的全身,直至在我的头顶撑起一把绿伞。我在他的呵护和陪伴下成长,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和我的生命交融在一起,无法分辨出彼此的界限。而我也是他少年时光的见证,我相信我也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哦。难怪,他眼睛里同样积存了厚重的情感,只有经过日积月累,感情才会那样厚重、密实。”   “嗯,八岁的时候他和他的父亲离开了小镇。从此,我们失去联络。但是我从来不曾忘记他。”   “小柯对我说过,你一直生活在记忆里。他,是那个记忆,对吗?”   “对。认识你之前,他一直占据着我的心。我不知道这算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爱,但不能用简单的男女情爱来定义,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这份感情根深蒂固,广袤无垠,把我的心填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我没见过父亲,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疼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只知道讨要的孩子,任性、调皮、甚至是霸道,缺乏自律性,一意孤行并且可以不计后果,因为没有什么需要担心,他会承担一切,包容一切,哪怕是我的错误。有时候我想,是否从一开始我就把他放在了内心最重要的位置上,那个位置是我为父亲预留的。”   “因为他,你才一直没有谈男朋友对吗?”   “好像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和你的情况并不相同,你和林雅……”说到林雅,叶子心里有火辣辣的灼痛。她已经了解了林雅的遭遇和不幸,她了解得越多就越心疼林雅。她替林雅惋惜,替林雅委屈,替林雅担心,过去的已经过去,所有的创口都血淋淋真实可见,不可避免,只能修复。但当下和未来却还来得及经营与筹划。对,当下和未来,还有机会,还有可能变成不同的样子。叶子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为林雅,为高翔,为她所珍爱的也珍爱着她的人。“你,你们经历过真正的初恋,懂得爱情的真正含义。而我,没有经历,却从来都不想去经历。似乎有他在心中就已经足够。”   “也许一个孩子的爱情就是这样。”   “是吗?我不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爱情?”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高翔。”   “嗯?”   “如果……如果林雅当初离开你是迫不得已,如果她有足够的理由让你理解她的苦衷,你会承担起如今凋零的茉莉,凋零的她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别管,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她需要你,你会和她继续你们的……你们的爱吗?”   “叶子,生活没有那么多如果和假设,我们走过的每一段路,都不可能重来。过去的注定成为过去式,尽管珍惜,却无力让一切重头来过。就像一节砍断的树枝,再完美的嫁接都不可能没有痕迹,并且未必能成活。”   “你介意那个痕迹?”   “不是介意那个痕迹,而是断掉的从前不可能延续。”   “但你很多年无法开始新的感情。”   “这是不同的。新的感情不是在原来的断口上嫁接,嫁接是在找替代品,而新的感情是培育一株新的植物,有完全不同的、新的形态和长势。如果还停留在断口,新感情是不可能产生的。遇到你之前,我就停留在那个断口,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如果林雅还爱你呢?断口可以重新发芽,延续感情原始的情态。”   “不会。”   “如果是呢。”   “叶子,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而且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   “但是,你放不下她。”   “那不是爱情。叶子,你知道。我关心林雅是出于,出于,出于类似亲情的那种放不下。”   “你能很清楚地界定吗?界定出爱情和亲情,界定出对我的和对林雅的感情。”   “你对我没有信心?”高翔这样问叶子的时候,也在问自己。爱情和亲情难道真是界限分明的两片领地吗?不是的。相爱的两个人终究会在激情后复归平淡,平淡的厮守也必定会衍生出难舍难分的情愫,两种感情从来都是相伴相行,相辅相生的。   “不是,我只是觉得林雅……”   “叶子,林雅有自己的生活。”高翔说,心里并不轻松。   “但是你也知道她生活得并不幸福。”   “你怎么知道?”   “难道不是吗?”叶子差一点儿就对高翔说出她和林雅见过面,说出林雅所有的不幸和痛苦,说出林雅至今仍然还爱着他,比原来更爱他。“她……她的眼神里都是哀戚,一个幸福的女人是不会笼罩在悲哀的气息里的。”   高翔没说话,他既不能反驳林雅不幸福的事实又不想顺着叶子的话说。叶子让高翔的内心产生了一丝不安。高翔感觉叶子在引导他朝某个方向走,而那个方向似乎会将他带离叶子的生活轨迹,高翔不敢再想下去。   “林雅很依赖你,很需要你,你知道吗?”叶子说,她这样说,心口隐隐作痛。   “叶子……”   “如果你不帮助她,她会继续沉陷在不幸的生活中,也许会死。她自己无力摆脱困境,她不能独自决断生活,她需要帮助。”   “我会尽全力帮助她,事实上我也一直在这样做。”   “也许做得还不够。”   “叶子……不要把我往外推,好吗?不要把我推给别人。”   “高翔,其实,其实我觉得林雅还爱着你。那天在餐厅,你记得她挽住你的手臂吗?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下意识的动作最能反映出人的真实想法,出于本能,未经加工修饰,暴露的是内心的真正渴求和意愿……”叶子不能不说出林雅对高翔的感情,尽管林雅给了她可以不说的充足理由,叶子仍然不能不替林雅表达真实的内心世界,否则叶子会良心不安。   “你是希望我回到林雅身边,是吗,叶子?”   “我……我……”叶子的面颊上已经挂满泪水,“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林雅找到生活的勇气。”   “叶子,爱情不可以转让。”   “可是……”   “叶子,我现在去你那儿。”高翔有点儿焦躁,他不能容忍叶子再胡思乱想下去,他担心这样的胡思乱想会让叶子也会让自己误人歧途。   “不,你别来。”叶子说,又急切又坚决。   “叶子。”高翔的声音温柔而克制。   “你别来。”   “那好,叶子,今天我们不再谈这个问题。你去洗个澡,然后睡觉,什么都不要想,好吗?”   叶子点头,她并没有意识到高翔根本看不见。而高翔可以看到一切,两个心灵相通的人能够相知相觉,哪怕他们天各一方。   “救我,叶子,救我。”林雅在电话里喊。   “林雅!你在哪儿?”叶子急坏了。   “他要见你,他不相信我,救救我。”   “谁?林雅,谁要见我?你在哪儿?”   “快来……”林雅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叶子拨回去,回复的是对方已关机。叶子的心突突地跳。她伸手叫了一辆出租,直奔红岭机械厂的宿舍。虽然只是听林雅说过,叶子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靠近生活区大院门口的筒子楼,并且很快判断出林雅住哪间。因为有粗暴的喊声传出来。   “林雅,你到底说不说?他究竟是谁?”   叶子径直走到门口。“林雅。”她喊,用力一推,门没锁,开了。她看到他把林雅粗鲁地甩进墙角,犹如丢弃一件破棉袄,干脆,彻底,毫无怜惜。灰暗的墙壁,潮湿的地面,陈旧的家具,血腥的场面,令人窒息的逼仄空间。林雅跌坐在墙角,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瑟缩成一团,窗外梧桐树上的蝉正因为燥热“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   一朵姣好的茉莉,他视而不见,他毫不留情地掐断了她的经脉,把她挤干,揉碎,撕烂,践踏在脚下。   叶子冲过去,挡住想要再次靠近林雅的他。他赤红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满嘴酒气,肮脏的胡子楂上还挂着白腻的唾沫星。   “你是谁?”谷新方瞪着突然出现的叶子,这个年轻的女孩正坚定地挡在他和林雅之间。   “叶子。林雅的朋友,你是要见我吗?”   “见你?我见你干吗?一边去。”谷新方嘴里的酒气令叶子的胃一阵痉挛。   “她,她就是你要见的人。我每次出去就是和叶子见面。”   “林雅,你他妈糊弄傻子呢?你一天到晚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出去见她?扯吧你。你是不是还要说那些衣服也是她买给你的啊?”   “真的,真的,真的,我真的是去见叶子。是她告诉我应该怎样生活,让我相信生活里还有阳光。”   “你说什么?你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告诉你如何生活?林雅,你真是白痴得厉害。阳光?你以为你是诗人还是什么?你多大岁数了?还,还,还阳光。阳光满大街都是,它让人热得透不过气来,你还要让别人告诉你生活里有阳光。你找阳光干什么?当吃?当喝?你应该想的,应该做的是当好一个家庭主妇,照顾好你的男人和……和你的家。不是朝三暮四,不守妇道。”   叶子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林雅之所以遭受一个酒鬼的打骂仅仅是因为这个酒鬼臆想了她的红杏出墙。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叶子继续挡在谷新方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林雅见的人的确是我。她的衣服也的确是我送的,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我很乐意给我喜欢的人买漂亮的衣服,让她更加美丽。其实你应该比我更乐意做这件事才对,但是你没有。你不但不能爱护她,还要侮辱她,打骂她。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林雅为什么不能快乐地生活,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个普通人的普通幸福。因为你,你不但自己生活得一塌糊涂,你还要把林雅囚禁在你从一开始就给她制造的悲剧中。你看看她,已经被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究竟是不是你爱的人?”   “狗屁。你算老几也敢说老子。”   叶子再也不想和面前这个浸泡在酒精里的行尸走肉多说一句话。他不是令人气愤,而是令人绝望。   叶子转身,蹲在林雅跟前,从背包里取出面巾纸,痛惜地擦拭林雅嘴角的鲜血。殷红、刺目的血正从林雅的嘴里不断地渗出,叶子边擦边问:“家里有消毒棉签和生理盐水吗?”   “没有,这里该有的都没有。”林雅突然凄然地微笑。   叶子的心脏被沉重的忧伤挤压、碾轧。她鼻子发酸,紧紧抱住林雅的头说,“林雅,起来,我们走。”   叶子扶着林雅往外走,没有再看谷新方,他实在是个不值一看的人。   “你敢出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谷新方咆哮。   林雅僵立在门口,泪流满面。   “走,林雅,你现在必须离开这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叶子坚决地带林雅走出了房门,走出了筒子楼。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叶子永远不想再来。   林雅脚步迟缓,她瘦弱的身体随时可能倒下。叶子紧紧拦住她。她们走出红岭机械厂的生活区,走过环城河上的石桥,走到了玉顶公园。林雅指指靠近河岸的木椅,是一张暴晒在太阳下的木椅。林雅需要阳光驱散她体内的寒冷。   叶子扶着林雅,让她坐到长条木椅上,替她拂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毫无血色。   “林雅,你还好吧?在这儿坐一下,我们就去医院,然后找个地方休息,去我家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好吗?”   “我不需要医院。叶子,我的伤口不是医院可以医治的。从来不是。”   “我知道。但是你确实受了伤,而且伤口在流血。”   “叶子,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惧怕死亡。死亡有时候应该是件快乐的事情。不再有伤痛,离别,背叛,折磨,绝望……”林雅平静地说。   叶子在林雅的脸上看到了黯然,没有悲伤,只是异乎寻常的黯然,她站在世界的边缘,眼睛里没有对尘世的一丝留恋。叶子再次抱紧林雅的头。“别胡说,林雅,别胡说。事情并没有糟糕到你想象的那样。”   林雅把脸埋在叶子的肩膀上,她说:“叶子,你干吗要把我不堪的生活说得那样明明白白啊?我真的没有奢望过财富、成就、浪漫或者惊天动地的感情。我只想过平静、安定的生活。有我爱的和爱我的家人,有健康、可爱、快乐的孩子,小小的房间,干净的地面,温暖的床,用来烹饪的柴、米、油、盐。每天给家人做一日三餐,清洗爱人穿脏了的衣服,帮宝贝女儿梳头,最大的奢望就是有一个美丽的窗台,挂着我喜欢的纯色窗帘,窗台上摆放着茉莉、杜鹃和兰草。我会精心栽培、呵护它们。休息日的时候,一家人坐在公园里晒太阳。就像现在这样,挤坐在一张椅子里,彼此依靠,彼此温暖。普通而幸福。我只想要一个普通人的普通幸福。是不是这样也算贪心呢?我要得很过分吗?叶子。”   “不过分,不过分,林雅。你知道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残缺。我们会时刻发现生活的不尽如人意,偶尔还会发现它的背道而驰和无情无义,但是只要我们有耐心,并且努力,一切都会过去,真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不,我的生活不会变得越来越好,我生来就是要历经劫难的。我失去了一切,父母,孩子,爱情。我一贫如洗,赤裸裸地来到这世上,却要背负着累累的伤痕离开。”   “别泄气,林雅。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爸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妈妈在我八岁的时候也离开了人世。我跟着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姨长大。放学没有人接送,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老师介绍我的家长,儿童节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和自己说话。有很多同学耻笑我,排挤我,冷落我。他们用最冷酷的语言打击我,伤害我。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我对自己说当别人打击你的时候,你要给自己鼓劲儿。当别人伤害你的时候,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并变得坚强。当别人冷落你的时候时,你要更加珍惜人与人之间温暖的情意。所以,你看,林雅,一切的不如意都会过去,我现在健康而且快乐。”   林雅抬起埋在叶子肩膀上的脸,她看着叶子,充满了爱惜。她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轻擦拭叶子的面颊。   “林雅,我并没有哭。”   “是的,你真的没有哭,叶子。你经历了那么多不幸,仍然可以快乐地生活。”   “因为我始终相信生活不会遗弃我,而我也决不遗弃生活。”   林雅微笑,她苍白的脸依然没有血色。叶子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林雅有多大作用,她只是希望她可以看到生活里的希望和阳光,无论生活看起来多么令人气馁。   叶子把林雅带回自己的住处,做了简单的鸡丝汤面,一人一碗。她知道做再多林雅也没有胃口吃,不如简单一些,好让她早点儿休息。林雅太累了,叶子知道。叶子让林雅洗了澡,换上自己的睡衣。她们一起坐到床上。叶子用吹风机一点点儿替林雅吹干头发,再一点点儿把它们梳理顺滑。那些干枯的发丝重新泛发出清洁的光泽。她让她躺下,替她盖上一角毛巾被,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像一个母亲抚慰一个受过委屈的孩子。   “睡吧,林雅,这里很安全。”   叶子安置好林雅,自己走进卫生间。她洗了很长时间的澡,她需要放松,需要流水的亲濯和温暖。清洁肌肤,舒张毛孔,驱逐这一天闯入她身体里的阴霾和寒冷。当她光着脚,轻轻走进卧室时,她看到林雅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屋顶,目光空洞。   沉默是最忠实的陪伴,叶子什么也不再说,她安静地躺在林雅身边,看着屋顶,只是叶子的眼睛里不是空洞。   “离开她,林雅,否则你终将被他毁灭。”叶子迷迷糊糊地说,困倦将叶子卷入睡眠的深海,叶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林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她有没有睡着过。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林雅不在了,她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地方。习惯了阴暗潮湿的她,已经失去了寻找阳光的能力。   叶子敲门走进陆天成的办公室。   “来,叶子。晚上有个商务派对,我需要一个女伴,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当然可以。什么时间?”   “七点。”   “七点?”叶子睁大眼睛。   “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我还没有换衣服呢,总不能穿着工装去吧,派对很大吗?”   “嗯,很大,很大。娱乐性派对,穿工装显然不合适。”   “那咱们得快一点儿了,你有时间送我回家吧?”   “恐怕不行。”陆天成双臂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微笑。   “哎,陆总,你什么意思呀?幸灾乐祸的样子。是个玩笑?”   “绝对不是玩笑。派对很盛大,很重要,必须去,你显然不能穿工装,我又不能送你回去换衣服,那怎么办呢?”   叶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陆天成对面的沙发上,像陆天成一样,双臂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微笑。   “哎,这不对啊,时间这么紧,你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难道陆总不是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我干吗着急啊?陆总胸有成竹的事儿,那一定是完满得周全得滴水不漏的。”   “小丫头,越来越狡猾了。来,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陆天成说着,站起身,打开套间的门,从里面的沙发上拿起一个精美的礼盒。   “衣服?”叶子起身走过来。   “对。还有鞋。试穿一下,看看合不合适。”陆天成说完退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叶子从套间里出来的时候,陆天成眼前一亮。暗紫色的低胸吊带小礼服,将叶子骨感的身材勾勒得别有一番韵味。宁静而不失意蕴,淡雅而不失高贵,清澈而不失神秘。叶子裸露的脖颈、肩膀、前胸、后背、手臂、膝盖以下修长的小腿,肌肤瓷白、细滑,在灯光的照耀下光洁华润,晶莹剔透。   陆天成对叶子衣服的尺码把握得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很合身,就是裸露的有点太夸张了。”叶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孩,但这样大胆的设计还是让她有点羞怯,白净的脸庞上生出淡淡的红晕。   陆天成情不自禁走上前,轻轻环住叶子,他并没有直接碰触叶子的肌肤,而是把一串精致的白金镶钻项链戴在了叶子光洁、修细的颈项上。“亲爱的,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我爱你。”陆天成在叶子耳边低语。   叶子是知道陆天成对她的感情的,他爱她,宠她,惯她,纵容她,放任她,但她没想到陆天成会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温情而直白地表达,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恋之情。叶子有点儿蒙了。   陆天成温柔地把她拥在自己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叶子的身体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他贴着她的耳朵继续说:“叶子,你知道吗?从你一出生我就在爱你了。你的瘦巴巴的小身体,你乌黑明亮的眼睛,你的小鼻子,你的有点发紫的小嘴,你稀稀疏疏的小头发,你大声的、委屈的哭泣,你痉挛得不住颤抖的小胳膊、小腿、小脚丫,你攥紧的小拳头,无一不是我的珍宝,我的至爱。我想从我抱你人怀的一刻起,就注定要爱上你。”   叶子僵硬的身体在陆天成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儿软化。   “我吓到你了吗?别急着表态,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有恋人,但是请你给自己一些考虑的时间。仔细考虑,叶子,答应我你会仔细考虑。我可以等,即使是另一个十八年,我可以等。”   叶子软化的身体贴近陆天成,她不由自主用双臂抱紧陆天成,这个动作并不陌生,但这个动作此刻的含义有点含混不清,叶子有些恍惚。   陆天成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叶子耳边,他的嘴唇久久地轻吻她的耳垂。突然,叶子的身体一凛。陆天成感觉到了。“怎么?我太突兀了吗?”   “不是,有……有什么东西?”叶子抬起伏在陆天成肩膀上的头,扭脸往四周看。   “什么?叶子?”   “不知道,就是,就是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陆天成重新搂紧叶子,轻声说:“因为你害羞了。”   “不是的。”   “是。”   “不是的。”   “好,好,不是。”   “不是什么?”   “谁知道你要不是什么啊。”   两个人都笑了,叶子从刚才的困窘和羞涩中解脱出来,两个人恢复了平时的轻松和愉快。   手机响了,叶子彻底从陆天成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她走到沙发边,拿起背包,掏出手机。是小柯的电话。   “喂,叶子,你在哪儿?”   叶子想起陆天成的温存话语和拥抱,脸红了,她一时间连陆天成的办公室都不好意思提。   “喂,叶子,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啊?林雅受伤了,在医院。我找不到高翔,只好给你打电话。”   “什么?林雅受伤了?怎么回事?”叶子惊叫。   “120送过来的,让车撞了,情况有点严重。”   “有点严重是什么意思?小柯你快说,快说啊。”   “你别担心,别担心,就是有过短暂昏迷的现象,不过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醒了,初步看是脑震荡,现在去做脑CT了。我们联系不上她的家人,我问她还有谁可以帮助她,她就提到了你。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能,能,我马上过来。”叶子转身往门外跑,险些崴脚,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礼服和脚上的鞋。   “叶子,出什么事了?”   “我的一个朋友被车撞伤了,现在在医院。我必须赶过去,不能陪你去参加派对了,对不起。”叶子关上套间的房门,一边换回自己的衣服,一边隔着门对陆天成解释。   “没关系,我先送你去医院。”   “不行,既然派对很重要,你不能缺席,我打车去。”叶子说完从套间里出来,不等陆天成再说什么就跑出了陆天成的办公室。   悠长的走廊,亮着很少的灯,人都已经走光了。叶子快步往走廊中区的电梯走,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墙的背后有什么?”叶子被自己脑袋里猛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墙的背后还能有什么?简直是岂有此理。叶子下意识地往回看,有灯光从陆天成办公室的门缝里流泻出来,叶子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如果真的空无一人,这高而寂静的大楼难免不让人感到空旷和恐惧。   电梯到了,叶子走进去,恐惧也跟着进了电梯。逼仄狭小的空间,似乎正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着。叶子的脊背因为紧张变得紧绷绷。自己这是怎么了?是陆天成给了她太大的意外?是林雅的伤情让她担心?是没睡好神经紧张?叶子用手拢了一下头发,不安和焦虑依然如影随形。   中心医院的急诊科,叶子早就轻车熟路,她穿过走廊,直接走进接诊室。小柯正在看一张脑CT片子。   “小柯。”   “嗨,叶子,你来了。林雅在观察室,用过药,刚刚睡了。这是她的脑CT,还好,没有颅脑损伤,可以确诊脑震荡。”   “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只要恢复顺利,一般情况不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车祸。撞到她的司机来了,费用是人家垫付的。交警也来了,他们在医生办公室等家属呢。叶子,你先想好,能不能对林雅负责?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不行,我们可以再联系他爱人。”   叶子想到谷新方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算了吧,指望她爱人还不如指望一个路人。我去看看。”   小柯带叶子到医生办公室,见到了撞到林雅的司机和两个交警。交警告诉叶子林雅是自己突然跑到快车道上去的,整个过程有多名目击证人,事故责任不在司机。叶子表示理解,等司机和交警离开后,叶子到观察室看林雅,林雅已经睡着了。   叶子从观察室出来,回到医生办公室。   “小柯,怎么你开始说联系高翔联系不上呢?你怎么知道高翔和林雅认识?”   “我……”小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着急说漏了嘴。   “到底怎么回事?说啊。”   “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算了,该来的总归要来,干脆都跟你说了吧,憋在我心里也难受。”事已至此,小柯想瞒也瞒不住了,“前些天,林雅一直在这儿住院,就住急诊科,是高翔送来的,后来呢,高翔一直陪床,还……还替她补交了不少住院费。”   “为什么住院?”   “就是她女儿被害后精神受了刺激,来的时候情况挺危险的,严重低血糖,中度贫血,身上还有多处外伤。高翔说是林雅的爱人打的。高翔快气疯了,也快急疯了。”   “高翔……他一直在医院陪床?”   “嗯。哎,叶子,你可别多想啊。高翔他,他也不是天天都在。我听高翔说林雅和他过去的事你是知道的。刚才林雅说到你,我还吓一跳呢,心想怎么你和她都熟悉到这种地步了。我还以为高翔已经告诉你他陪林雅住院的事儿了呢。”   叶子想难怪高翔一直有意躲着自己,也许他内心有过挣扎,至少是犹豫吧。   小柯想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可她还是看出了叶子情绪上的波动。   “叶子。”   “嗯?”   “你和高翔,你们到底怎么样了啊?”   “什么怎么样?”   “明知故问,当然是你们俩的感情了,进展到什么程度?”   “八字没一撇呢。不谈这个了。还是说说林雅,是不是需要办理住院?需要的话,我去办理手续。”   “我就奇了怪了,这林雅跟你和高翔到底成了什么关系?她爱人整个一甩手掌柜的,你们俩倒好,放着好好的恋爱不谈,紧着赶着往别人跟前凑,好像把她的事儿全包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跟你解释清楚,反正我们要是不管她,就没人管她了,挺可怜的,经历了太多不幸。”   “比你还不幸吗?”   “不是一码事儿,她和我不一样。经历的事儿也不一样。”   “她经历过什么事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和你的确不一样,她是一个无法独立担当生活的人。也许她所有的不幸都源于此。”   叶子不能不佩服小柯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到底需不需要住院?”   “观察一晚上再说吧。我知道她家的经济状况。如果明天情况还允许的话,就不用住院。,不过她,身体底子太差,你也知道。一切等明天再说。你先回去吧,反正我值班,她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打过针,她会睡得很沉,你待在这儿也没什么必要,明儿再过来得了。”   “别,我还是在这儿陪着吧。她的问题不光是身体问题,我怕她半夜醒了再……”   “嗯,我也觉得车祸很有可能跟她的精神状态有关,明天得让心理科的专家再给她会个诊,如果精神问题加重,恐怕真得在医院待两天看看了。”   正聊着,护士来叫小柯。   “你去忙你的小柯,我到病房去陪着林雅。”   “那行。困了你就到医生值班室睡,我给你开后门。护士晚上会看着林雅的。”   “你就甭管我了,快去吧。”   叶子轻手轻脚走进观察室,睡梦中的林雅,还微微皱着眉。滞留在悲哀中太久的女人,浑身糅合着灾难的气息。叶子不知道林雅还要在黑暗中徘徊多久。也或者林雅根本就依赖上了绝望式的畸形生存。   “叶子,叶子。”小柯轻声呼唤趴在林雅床边睡着了的叶子。   “嗯?呦,我怎么睡着了。”   “能不困吗?都快十一点了。去值班室睡吧。高翔刚回过电话,我告诉她林雅的事了,他说马上过来。”   “你告诉他我在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提。”   “那行,我走了。”   “哎,你干吗这会儿着急走啊?太晚了,不安全。再说你不和高翔照个面啊?林雅呢,也不陪了?”   “不用我陪了。别告诉高翔我来过,也别跟他提我从你这儿知道了他陪林雅住院的事儿。”叶子说完走了。   小柯没有问叶子为什么,她不需要问,她太了解叶子了,叶子会为了她爱的人放弃掉自己的幸福,叶子会的。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眼睛   漆黑寂静的夜晚,整座城市沉沉睡去。坚硬的马路笔直地伸向远方,无声地穿插在石头森林的夹缝中。路灯投下的光影在车窗前忽聚忽散,明暗交叠,如同一只只飞鸟,迅捷地起落,悄无声息。偶尔相向驰来的汽车里,困倦的面容缩隐在车窗后,一忽儿而过。   汽车进入一段没有灯的暗路,月亮成了唯一的亮物。饱餍月光的法国梧桐,垂下沉重的树影,茂密的枝叶间,有细小的光点渗漏下来,好像暑夜的游萤,飘忽不定,无以驻留。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吹乱了叶子的长发。叶子靠在出租车粗硬的椅背上,黑暗中,她突然有了荒凉的漂泊之感,心底怅然。   叶子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出租车打了一个回旋,呼的一声冲人夜色,很快便失去了踪影。值班室里,年轻的保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区的电动门只留下一条窄缝,叶子闪身走进去,小区里空寂无人。低矮的照明灯隔出很远才有一盏,罩着磨砂玻璃,光线昏黄暗淡,如有薄薄的雾气环绕。夏季的夜晚,这样的灯光可以在心理上消减酷暑带来的焦躁。但此时,夏末略起的微寒驱赶人们提早回家,空荡荡的小区在昏黄暗淡的灯光里显得分外诡秘,多少有一些吓人。   黑暗的植株在夜风里极不安分地摇曳,窸窸窣窣,像有困兽潜伏。密植的草木深处究竟有多少细弱针芒的生物在角斗、厮杀或休眠,无法想见。   四方石砖铺就的小路,迂回曲折,有花朵零乱的芬芳飘荡。叶子沿着小路往家走,鞋跟踏在地上,传出清冷的声音,刺破了夜的寂静。不安像一只鳞爪,从黑暗中伸出,再次紧紧地抓住了叶子的心脏。   包里的手机响了,声音被四周的寂静放大,听上去惊心、刺耳。叶子被吓了一跳,膨胀到了极点的不安像一只吹胀的气球随之破裂,引动了一阵心悸。叶子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拿出手机看了下说:“喂,小柯。”   “叶子,你到家没有?我不放心你。”   “马上就到,已经在小区里了。”叶子柔和的声音同样被寂静放大,孤单的声调突兀地砸在黑暗里,有令人胆战的荒凉之感。   “那你慢一点儿。”   “放心吧,不会有事。”叶子这样说,心里的不安却已重新抬头。挂上电话,叶子加快了脚步。   身旁的草木丛有“哗啦”的声响。是风吧?不是风!是什么东西冲撞了植株。叶子惊惧地往身边看。“喵呜”一声,一只黑猫从草木丛里蹿出,用亮而寒冷的目光撩了叶子一眼,飞快地跳过小路,窜人另一侧的草木丛。   叶子长出一口气,正要继续前行,突然,一只粗糙、巨大的手掌从身后绕过来,堵住了她的嘴。叶子睁大了,晾恐的双眼,右肘本能地向身后猛力戳去。她太瘦弱了,她的回击只让身后的歹徒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噢……”勒着她的手并没有放松。叶子的身体被迅速拉向后方,她立刻失去了重心,向后仰去,两只脚在地上慌乱地蹬踏。她被人一直向后拖拽,身体仰着,使不上一点儿劲儿。植物枝干发出断裂的声音,尖利的断枝划破了叶子手臂上的皮肤。叶子正被拖进草木丛。这是危险的信号!隐秘的草木丛是歹徒采取进一步攻击的目的地。叶子屏住呼吸,收紧腹肌,左手死命抓紧歹徒架在她腋下的胳膊,趁足尖点地的一刹那,右手拼尽全力高抬狠狠地抓向身后歹徒的头脸。叶子抓到了歹徒,却又滑脱了,手里拽起丝质有弹性的东西。虽然这一下没有伤到歹徒,但叶子突然、有效的反击迫使歹徒放松了指力。   “救命!救命!”叶子在嘴巴被放开的一刻大声喊。凄厉的呼救声高昂、急迫,以不可遏抑的焦灼烧穿了夜的寂静。无数黑暗的窗户先后被灯光点亮。叶子趁歹徒慌乱之际奋力摆脱了他的控制,她甩掉鞋子,跳出草木丛,拼命向前跑。   背后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越跑越远。叶子不敢回头,她边跑边呼救,一头撞在了迎面跑来的人的身上。“啊……”叶子高声尖叫。   “没事了,没事了,我是保安,我是保安,别怕,别怕啊。”   惊魂未定的叶子张着嘴,喘着粗气,渐渐看清了被她撞到的人是小区的一个保安。保安一边用手揉着胸口,一边扶正差点掉下来的帽子。   “出什么事了?”   “有,有,有歹徒,袭,袭击,袭击我。”   “在哪儿?”   叶子掉转回头,歹徒已经跑掉了。   “跑了,你看清他往哪儿跑了吗?”   “没,没有。”   保安掏出对讲机。“喂,喂,小周,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   “有没有人从北门跑出去?”   “我不知道,有人呼,呼救,我,我正赶过去。”对讲机里传出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不要过来了,赶紧看好北门,我已经在出事地点,歹徒逃跑了,有可能从北门出去。”话音未落,另一个保安已经从一栋楼的楼角处拐了出来,跑进了他们的视线。   两名保安替叶子报了案。他们陪叶子在从草木丛里找到了叶子遗落的背包和鞋。   叶子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陆天成的电话。她本来是想打给高翔的,想到林雅,又改变了主意。   “喂,叶子。”陆天成很快就接了电话。   听到陆天成熟悉亲切的声音,叶子像小时候一样,鼻子一酸,委屈地抽泣起来。   “喂,喂,叶子,叶子,怎么了?说话,别哭,别哭啊,告诉我怎么了,叶子。”陆天成的声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急切和不安过。   “没,没事。刚刚被歹徒袭击。”   “什么?在哪儿?”   “就在我住的小区,在院子里。”   “歹徒呢?他想要什么?让他说,只要不伤害你。”   “已经跑了。”   “他伤害到你了吗?你受伤了没有?叶子。”手机里传来关门的声音,陆天成已经冲出了家门。   “没,没受什么伤。”   “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保安和我在一起。”   “几个?可靠吗?”   “两个,可靠的,平时认识。”   “报案了吗?”   “报了,我们在等警察。”   “叶子,听我说,让保安陪着你。我马上赶过去。”陆天成发动了汽车。   “知道了。”   “叶子。”陆天成急切地叫,“别挂断手机,保持通话的状态。”   “嗯。”叶子心里踏实了下来。   “宝贝,没事了,别担心,听到吗?”   “听到了。”   “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明天拿给你好吗?”   “嗯。”   “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那想吃什么,一会儿我给你做好吗?”   “好。”   “冰箱里东西全不全?我猜你是个小懒虫,一定什么都没有吧?”   “当然不是。”   “不是吗?那有些什么?”陆天成为了让叶子放松,胡乱地和叶子聊天,而他自己比叶子还紧张,直到他听到警察开着警车赶到现场。陆天成赶到的时候,叶子正在向警察陈述被袭事件的经过。   “你刚说罪犯挟持你的时候,你抓到过他的脸是吗?”   “我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部位,我想抓他的脸,但有丝质的东西护着,有弹性,我的手指打滑。最后揪着的就是那个丝质的东西。”   “衣服?”   叶子想了想,轻轻摇头说:“不像衣服,倒像是袜子一类的。我说不好。”   “好。我看一下你的手。”   叶子把两只手展开,右手手背有从小臂上流下的血迹,已经干了。右手指甲缘上有淡淡的红色。   “手背上的血是我自己的,指甲上的我不确定。手打滑了,不知道是不是抓伤了他。”   一个民警走过来,用棉签分别擦拭了血迹,以及叶子右手的指甲,然后把它们分别装进不同的袋子。   “看清他长什么样了吗?”   “没有,我被吓坏了。只顾着跑,好像,好像我自始至终就没看到过他的脸。”叶子说着,心里也很纳闷,是因为歹徒在背后吗?挣脱的一刻,她又似乎曾经下意识地看过歹徒,但是没有脸的印象。为什么呢?人在面对自己的同类时,如果不是刻意回避,应该会本能地注意对方的面部。   “衣服呢?”   “太黑了,分辨不出衣服的颜色,黑乎乎的,肯定是深色。”叶子确信自己的确看过歹徒,衣服的黑暗还存留在她的记忆里。   “你平时和什么人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   “仔细想一想。”   “没有,绝对不是我认识的人。”   “小区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   “据我所知没有。”   “好吧,如果再想起什么新的情况,及时联系我们。”   “好的。”   警察在案发现场进行了搜寻,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叶子也没有受到严重伤害,他们很快就结束了现场调查取证的工作,认定为一起抢劫案。   陆天成陪叶子回到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陆天成帮叶子消毒伤口,好在只是轻微的划伤。叶子执意要洗澡。叶子在陆天成面前就是一个小赖皮。陆天成拗不过她。“好,好,好,洗,洗啊。小心别把伤口弄湿了。”   叶子洗澡的时候,陆天成给叶子做了红枣小米粥。他一边熬粥,一边竖着耳朵,不放过卫生间里的一点儿声音。他不能再允许叶子发生一丁点儿的意外。叶子洗过澡,脸色恢复了红润。她靠在床上,安静地喝完粥,躺下。乖巧,柔顺,一句话都不说。陆天成坐在床边,爱惜地抚摸叶子的头。   “好了,叶子,没事了。睡一觉,明天就会好。”   “我没事儿了。”叶子温柔地微笑,“你要回去吗?”   “不,我在这儿陪你。放心睡吧。”   叶子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陆天成宽厚、温暖的大手里,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窗外有婆娑的栀子树,窗前铺洒着清凉的月光,月季花的芬芳正汹涌地涌人小小的卧房,叶子躺在松软的小床上,一个英俊的少年坐在她的床边,一边攥着她的小手,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她便甜美安然地入睡。   小柯还是把叶子受伤的事告诉了高翔。她必须这么做,尽管叶子嘱咐过她不要。小柯太了解叶子了,这个习惯了独自担当不幸的女孩又打算在高翔不知道的情况下自我舔舐伤口,无论是肉体的还是心灵的。   高翔和叶子的感情正在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林雅的频繁意外已经牵扯了高翔太多的注意力。高翔关心林雅,而且这种关心和林雅的身份无关,无论她是不是高翔所负责的案件的当事人,高翔都会关心她,高翔对林雅的关心深切而真挚,丰沛而热烈,竭尽所能,全心全意。就像两个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方对另一方的关心没有任何理由,不附带任何条件,天性使然,心甘情愿。因此这种发白天性和本能的东西就显得尤为强大、坚决并充满自我牺牲的精神。   在感情世界里,一切造作的行为都华而不实,虚有其表,不管那些行为方式看起来有多盛大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算得上什么的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这预示着他或者她即将或已经陷人了情感的漩涡,深陷其中而且无力自拔,他们终将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小柯觉得高翔对林雅的感情就正处在情感漩涡的边缘。而叶子对此却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推波助澜。叶子想干吗?小柯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叶子在打退堂鼓,她打算己所欲先施于人。叶子就是这么个人,带有与生俱来的自我牺牲的品质,她注定要为此经历更多的情感波折,也许是一生一世。   与此同时,小柯还发现了另外一个新情况。就是叶子来医院换药的时候身边多出了一个陆天成。陆天成对叶子的关心就像高翔对林雅的关心,不是像,根本就是,不但是,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陆成哥哥。叶子意味深长地对小柯说。小柯不是个感情冲动的人,从来都不是,但她还是对陆天成的出现深感意外。原来是他!叶子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八年的男孩,让叶子牵肠挂肚了十八年的男人。叶子前二十六年的生命里之所以无法接纳其他男子,小柯断定是因为他,曾经的陆成哥哥,今天的陆天成总经理。他对叶子的感情,小柯相信任何一个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小柯的确是太聪明,太明白了,什么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叶子有一回问小柯你知道为什么你嫁不出去吗?   小柯说那还用问?本小姐长得实在实在实在是太漂亮了呗。   叶子说你少瞎掰,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小柯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呢呀。你没听说过可远观不可亵玩这句话吗?就是说我的。太完美就没人敢要了,所谓太完美就是太不完美吧。这是太完美的悲剧,我预备将悲剧进行到底。小柯说这话的时候洒脱得不得了。   叶子说你是因为太聪明才嫁不出去的。你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看“穿”你知道吗?所有的乔装粉饰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不说,其实你心知肚明。而一旦你开口,任何人在你面前都会被剖析得体无完肤。水至清则无鱼,你知道吗?小柯。你啊,让人没有活路。   小柯大笑,那我怎么没看穿你要说这么一番话呢?   叶子说你知道,但是你不说。   高翔和叶子的感情的的确确是在经历一场考验,小柯心知肚明。她不想干涉这场考验,但她认为考验的前提应该是公平的,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因为蒙在鼓里而被动失分。所以她必须告诉高翔叶子最近出的事。高翔有权利知道,有义务关心,也应该有机会站在公平的擂台上捍卫自己的爱情。假如高翔和叶子之间还有爱情的话。   小柯在电话里对高翔说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了,怎么做就是你的事儿了,看着办吧。   高翔去了叶子家。低调清凉的房间里多了一束月季花,新鲜、热烈,带着昭彰显赫的生命力。高翔和叶子就在月季花浓烈的芬芳里默默对视,两个人都在极力克制感情,为了给对方选择的空间,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自我克制。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沙发是叶子新买的。奶白色主体,灰色坐垫,酒红色的靠背。自从那次高翔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叶子就想买套沙发,后来就精心挑选了这套工艺沙发,色调与家装十分和谐,躺上去宽大舒适。如果高翔留下来过夜,不至于再睡在地板上。叶子准备好了沙发,高翔却再也没在这里留宿过。   “叶子,事情我听小柯说了。你的伤没关系吧?”   “哦。没关系。谢谢你的关心。”   “叶子,别跟我这么客气好吗?我……”两个人坐得近在咫尺,但高翔感觉他和叶子之间的距离从来没这么遥远过。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想听你再详细说一遍案发的经过,好吗?”   叶子点头,复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叶子冷静、客观地诉说意外的经过,不夹带任何感情宣泄和刻意的修饰,以免模糊了案件最关键的地方。尽管叶子不知道案件的关键所在,但她相信高翔可以捕捉到常人无法捕捉到的信息。   “你抓他的时候抓到了丝质有弹性的东西,是吗?”   “对。我感觉应该是他的头,脸或者脖子才对,可是那里被像袜子似的丝质的东西覆盖着。所以我不太敢确定,也许我是抓到了他身上的衣服?”   “出警的警察擦拭了你手上的血?”   “对,手背上的血应该是我自己的,胳膊被划伤了。还擦了右手的指甲,指甲缘上有些红色,不知道是不是血。”高翔看到叶子右臂上涂过药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他们做得很细致,如果指甲上留有罪犯的血迹或脱落细胞,我们可以从中检出罪犯的DNA。”   “哦,原来是这样。”   “叶子,罪犯在袭击你的过程中,抢夺过你的财物吗?比如背包,你刚说事后你是从草木丛里捡回来的。是因为他的抢夺掉落的吗?又比如说你身上的首饰。他有抢夺的意图吗?”   “没有。还真没有。他突然就堵住了我的嘴,然后把我往草木丛里拖,从来没有抢夺过背包或挂在我脖子上的项链。也许是还没来得及?背包大概是在我刚被拖进草木丛的时候滑落的。”   “包里应该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吧。”   “对,什么都没丢。”   “你逃脱罪犯的控制后,他追你了吗?”   “我不知道,我吓坏了。好像是没有。他的手一松我就拼命呼救,我觉得他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似乎听到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但我不敢回头看。”   “罪犯在袭击你的过程中说过话吗?”   “没有。只是喘着很粗重的气。”   “他有侵犯你身体的意图吗?”   叶子被问得脸孔发烫。“不知道,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伤害行为,我就逃脱了。”   “当时保安在哪儿?他们看到罪犯从小区的大门跑掉了吗?”   “他们在西门和北门的值班室里。听到我的呼救声,两个保安都来了。小区里的楼很多,罪犯出大门前可以选择很多条路径,保安可能根本碰不上他。事实上两个大门的保安也确实谁都没看到歹徒。”   “叶子,昨晚你为什么那么晚回家?”   叶子咬了一下嘴唇没说话。   “你别误会,我必须了解和案情相关的信息。不方便说吗?”高翔声音很温柔。   “我,我是从中心医院回来的。”   “中心医院?昨晚你在那儿?叶子,你,生病了吗?”   “不是,我没事。不到七点的时候小柯给我打了电话,她说……她说林雅被车撞了,联系不上林雅的家人也联系不到你,林雅告诉小柯可以找我,小柯就给我打了电话。”   “找你?”高翔心情十分复杂,他开始隐约感到了叶子有意拉开和自己的距离的原因。“那昨天……”   “昨天我接到小柯的电话就去医院了,林雅已经睡了,本来我想在那儿陪床,结果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小柯告诉我你回电话了,说马上赶到医院,我就离开了。”   “为什么?叶子。为什么听到我要过去你就离开?”   “我,我,我不想你看到我为难。”叶子轻声说,低下了头。   “所以你就离开吗?你不知道时间那么晚会很危险吗?”高翔说着站起身,走到叶子跟前,俯下身,慢慢托起叶子的下巴,心疼地说,“你必须相信我和林雅的感情已经结束了。我关心她,我会一直关心她,直到我死。不是当作恋人,而是把她当成亲人,明白吗?”   有晶莹的泪水从叶子的面颊上滑落。   高翔强行克制自己的感情,才没有把叶子拉进怀里。高翔不能不心疼叶子,这个女孩无底线的善良和美丽令人心折。   过了好一会儿,他继续问:“路上有什么可疑的人吗?比如那个出租车司机。”   “没有,我下车后,出租车就调头开走了,向北,我来的方向,我记得我无意识地看着它开出很远。”   “进小区后感觉身后有人吗?”   “我说不好。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叶子,不要有顾虑,无论什么事情,告诉我,我来帮你分析。”   “其实我去医院前,还在大厦里的时候,就有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我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但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从大厦?快七点的时候你还没离开大厦,是加班吗?”   “是的。”   “还有其他人吗?”   “有几个,不会是他们,这我敢肯定。加完班后他们就都走了,天成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天成?”   “就是陆总经理,陆天成。”   “哦。”   “天成本来是要带我去参加一个商务派对的,我们正要出发,就接到了小柯的电话,我就赶往医院了。现在想想,那种不好的感觉第一次出现就是,就是……”叶子迟疑了一下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呢,你在去医院的路上,以及你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跟踪尾随你吗?”   “没有看到什么人,只是心里的不安一直存在。”   高翔给接警的辖区刑警中队打了电话,详细询问了当时现场调查取证的情况,和叶子说的情况一致,现场也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   “你们调取了小区的监控录像没有?罪犯是从外面尾随被袭人进入小区的,还是事先就潜伏在小区里?案发后有没有跑出小区?”   “有的,看过了。从监控录像上看,犯罪嫌疑人应该是从小区西门尾随被害人进的小区,从北门逃脱的。根据我们的了解,西门的保安当时睡着了,没有看见被袭人和嫌疑人进入小区,而北门的保安在听到了呼救声后,忘了把大门关严就跑进了小区,即便关严了,那么矮的门也是说翻过去就翻过去。所以嫌疑人逃脱的时候没有目击证人。录像图像很不清晰,根本没法辨别嫌疑人的长相,反正个不高,跑得挺快。”   通话结束,高翔又问:“叶子,你确信进小区前没有看到有人尾随吗?在车上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后面有尾随车辆?”   “我没注意。”   “下车后呢,附近有没有车?”   “好像有出租车在附近停过,但我没注意是有人上车还是下车。”   “叶子。”   “嗯?”   “注意安全,从现在起,你每时每刻都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千万不要。”   “嗯。我是有点儿害怕,今天上班,不知怎么总觉得那双眼睛还在,就躲在墙后,很冷,很阴森。”   “别担心,你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才会有那种感觉,你不是非常肯定危险不是来自同事吗?”   “是的。”   “那就放松心情,不要草木皆兵。只要记住别一个人走夜路,记住了吗?”   “记住了。”   高翔让叶子放松心情,他自己却并不轻松。叶子的案子显然不是抢劫,抢劫案的特点是快,如果不是人室抢劫,罪犯都会迅速出击,得手后快速逃离,决不拖泥带水。而在叶子被袭的案件中,罪犯有着意的尾随行为,而且在实施犯罪的过程里并没有抢夺财物的明显意图。难道是强奸?这类案子通常是发生在僻静人少的地方,选择人员密集的居民小区的情况并不多见。如果真是意欲强奸,罪犯要么是通过暴力威胁使受害人噤声,要么就是直接使用暴力将受害人致晕,叶子一案的情况显然不是前一种情况,想到后一种情况高翔不能不心惊,好在叶子没有受到严重伤害。否则,那很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叶子,有一个问题我闹不明白。”   “什么?”   “林雅让小柯找你。叶子,林雅怎么会……”   “对,我们认识,餐厅偶然相遇后,我们又见过面。我们一块儿逛街,喝茶,聊天。有一次林雅给我打电话求救,她在电话里喊‘救我,叶子,救我’。她……”叶子说着眼睛湿润了。   “后来我赶过去。林雅正在遭受谷新方的打骂,你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林雅像一只被宰割的羔羊。谷新方根本没有把林雅当作一个有尊严、有情感的人来对待,更别说是当成自己的爱人了。你知道谷新方为什么打骂林雅吗?因为他以为林雅的新衣服是别人送的,是情人送的,他料定林雅感情出轨了,事实上那些衣服是我买给林雅的,我希望林雅快乐起来,却给她招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高翔。你说我不了解林雅,你说我对她情感的疑虑是非常不负责任的猜忌,你说她单纯、美好、执着,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人。”   “叶子,我……”   “你说的没错。现在我了解林雅了,她的确是你说的那样,单纯、美好、执着。她不可能移情别恋。她早就把自己全部的爱交付给了她深深爱恋的人,唯一的永远的深深爱恋的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一生一世只可能爱一个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叶子看着高翔微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叶子,请别再说……”   “为什么不让我说,高翔?你怕什么?你知道林雅深深爱恋的人是谁,对吗?对,没错,是你。”叶子没有给高翔插话的机会,她继续说,“林雅深深爱恋的人就是你。其实你的内心一直都知道林雅爱的人是你。她只会爱你,只能爱你,至死不渝。而你不敢面对你的内心,你觉得那可能只是你的幻觉和奢望,所以你一直逃避。”   “叶子,别说了好吗?”   “好,我不说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叶子胸口有撕心裂肺的疼痛,疼痛中有真正的解脱和坦然。   生和死只有一步之遥。   二姨早晨起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洗过脸,刷过牙,梳理好花白的头发,到早市买回来她最爱喝的豆汁儿,倒在白瓷碗里。二姨转身去切老咸水芥,白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二姨回头,俯下身仔细看,白瓷碗无缘无故裂了一道纹,从碗边一直裂到碗底,像刀切的一样。二姨摸了摸碗,豆汁儿还是热的,可还不至于烫手。坏喽,二姨对脚下的豆豆说,随手往豆豆的食盆里丢了一根火腿。豆豆趴在桌边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早餐,对于白瓷碗的碎裂豆豆并不在意。   二姨喝着豆汁儿,吃着切成细丝的老咸水芥和炸得焦黄酥透的焦圈,时不时瞧瞧端在手里裂了缝的白瓷碗。许是年代太久了吧,这只老碗。二姨想。   事情经常就是这样不期然地突然发生,从来不管人是不是做好了接受的准备,譬如那只白瓷老碗的碎裂。二姨吃完早点站起来的时候,胸口一阵疼痛,她感觉头晕目眩,喘不上气,没来得及呼救就倒在了地上。   豆豆发现情况不妙立刻扑到门上“汪汪汪”地狂叫,门没锁,但豆豆只是一条八个月的小狗,它除了不断地在门板上扑叫什么都做不了。豆豆发狂的叫声引起了正准备出门上班的小柯的注意。小柯侧着耳朵听,豆豆叫声凄惨,却听不到二姨的声音。她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就开始敲门,没人应声。豆豆听到敲门声,叫声更大了。小柯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她伸头进去,看见二姨倒在地上,脸色灰白。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不应该收藏秘密,免得死亡忽然降临的时候措手不及,还有太多太多未说的话和未了的心愿。   二姨心底藏着秘密,所以她无法像那些久历苍生的老人那样平静地离去。她在医生和护士的穿梭中始终盯着门外,似乎医生和护士的抢救和她毫不相干。监护仪上的小亮点跳动得杂乱无章,医生的抢救并不能使它好转。它已经和生命轨迹脱离,却不肯最终平息。抢救了半小时的医生颓然而费解。   门外,叶子孤零零地站着。陆天成陪在她身边。陆天成一接到小柯的电话就赶了过来。但叶子依旧有孤零零的感觉。   小柯看着二姨因为吐不出最后一口气而憋得紫涨的脸,迅速在二姨的心前区进行了心肌注射,然后她冲到门口,打开门,一把把叶子拉进来说快去听二姨的话,她有话跟你说,最后的话。   叶子扑过去,跪在床前,双手轻轻抚摸二姨干瘦的脸,亲吻她苍老的面颊。叶子从未把她当成仆人,无论是在南方小镇那个种满月季花的小院,还是在这座城市里的老房,叶子都把二姨当成自己的亲人,对她有着对母亲的热爱和依恋。叶子亲吻她苍老的面颊,拥抱她骨瘦如柴的身体,亦如十八年前她亲吻、拥抱妈妈的时候那样。她在与她做最后的离别。   二姨的眼睛变得柔和而清亮。   叶,叶子,你,你父亲家世显赫,从……来,到上海投资,我……他家的……女佣。认识……你母亲之前,他已……已经订婚,门当户对的……一个女孩,他……不爱她,尽管……尽管那个女孩……很爱他。认识你母亲之后,你的父亲……爱得很深……很深,他为……取消婚约……和家里抗争了一年多,眼看成……成功……那个……女孩却查出有病……瞎了。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她怀着你……悄悄离开了上海。你的父亲千方百计……打听到……你们的下落。他知道……你的母亲……为……了……那个女孩的……幸福……是不……不会回去的,让我……带着一笔钱,找到……你们,照顾你们。十八年前,你的父亲去……世了,死于疾病,他给……你母亲……寄了……一封信。我……不知道信上都……说了什么,你的母亲就像……就像,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从看到……信的一刻起……心就不在了。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可能……活……那么多时日。孩子,你母亲去……去世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顾你,你可以,可以去……找你父亲的家人,你父亲留了……一封信给你,是……凭据。在……在……在……你妈妈的相框里……   二姨终于说出了藏在她心底的秘密,她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这么长的话。她吐出一口长气,眼睛里的光芒渐渐熄灭。叶子长久地抱着她,感觉她慢慢变凉。永远离去。   陆天成把他曾经熟悉的老人家的尸体安放好,打电话让人到医院办理其他相关手续。他抱起了寒冷的叶子,一直将她抱到他停在停车场的车里。叶子躺在汽车的后排座上一声不吭。陆天成不说话,直接把车开回了家。   当他抱着叶子穿过月季花丛时,他看到叶子眼睛里复苏的生机,她终于慢慢从无底的深渊走出,摆脱了黑暗的纠缠。他抱着她,绚烂的花朵在身旁竞相开放,花枝烂漫地摇曳,空气里飘溢着清甜,有蝴蝶围绕着他们翻飞。他们逃离了闹世的喧嚣,乘上倒驰的时光列车,回到了那个夏日的清晨。他在她卧室的后窗外学云雀的呜叫。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衫,一蹦一跳冲出院落。他们一直跑,一直跑,茂密的树林被甩在身后,眼前,纷繁热烈的花朵闪烁着绮丽的光彩。斑斓的、硕大的蝴蝶汇聚成五彩的云团,在花海上飞舞、盘旋。过去和现在,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叶子无法分辨。   后来,还是陆天成陪叶子回到了老屋。叶子和二姨两个人相依为命,在老屋里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直到考上外省的大学,叶子才第一次与二姨和老屋告别,她依依不舍,她把每一件东西都记在心里。每逢放假,叶子总是麻利地打起背包,急切地回到这里,这里就是叶子的家。发暗的墙皮,陈旧的家具,古老的自鸣钟,旧却干净的床单和被子,每件东西上都有熟悉的痕迹。厨房里还有二姨忙碌的身影,她就站在门口,系着粗布围裙,梳着花白的头发,微笑着喊叶子,快来,绿豆汤做好喽。   妈妈的相框一直摆在叶子自己卧室的写字桌上。叶子其实早就知道相框里藏着一个秘密。在南方小镇的时候她就知道。当妈妈烧掉那几页信笺,纸灰被风吹得没有一点踪迹的时候,她看到妈妈犹豫着,将一个小小的信封塞进了相框的背面。大概她想过把它也一同烧掉吧?她没有打开来看它,却想要把它烧掉。   叶子知道这个秘密,从她还只是一个八岁女孩的时候。叶子的直觉告诉她,那个小小的信封应该和自己有关。她好奇,却默默地、坚决地遵从了妈妈的意愿,从来没有惊动过它。就让它待在那里吧,待在相片的背后,它待在那儿就像照片上的妈妈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妈妈将这个秘密藏起来的时候,叶子把知道藏着这个秘密的秘密也藏了起来。现在,叶子得到了开启秘密的许可。她把它从相框的背面取出来。一个精致的白色小信封,不规矩的大小,出自某个人的手,信封的右上角有一朵用钢笔画的月季花。   叶子拿着它走进厨房,从碗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她抽出一根,划亮磷火,然后,把它点着。火焰倏地一下吞没了它,地上落下很少的灰。   她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爸爸和妈妈深深相爱。他们因为深深相爱而彼此捍卫着爱情的神圣和庄严。既不允许它被偷偷摸摸的包养抹却了光华,也不允许它被自私的占有玷污了纯洁。他们身在天涯,心在咫尺。离别和思念只会让他们的爱情更深醇、更凝重。“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谠兮!纬兮络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用多么质朴醇厚的诗句表达了爱情的刻骨铭心啊。叶子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了她。妈妈和爸爸本是一只蝴蝶身上的两只翅膀,一只翅膀不在了,另一只便不可能再飞。对于叶子来说,知道这些就够了,足够了。   “叶子,你……”   “放心,我没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爱我的爸爸、妈妈。你不觉得他们其实很伟大吗?”   “是的。可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叶子仰起白净的脸,“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像妈妈一样。他们为了一个生病的女孩,心甘情愿做爱情的守望者,一生一世,不求朝夕相伴,只做守望者。我有什么权利去破坏他们倾尽所有去维护的一个瞎了眼的女孩的宁静呢?让那个已然苍老的、瞎了眼的女孩,如果她还在世的话,知道我的存在,从此失去她的美好回忆?不,天成,我不能,如果我那样做了,就真正辜负了我的爸爸和妈妈,辜负了他们沉甸甸的心意和无法丈量的爱情。我相信,妈妈当初一定想过要把这封信烧掉,我也知道了妈妈为什么让二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告诉我我的身世之谜,因为她担心,担心我的鲁莽会破坏那个女孩的生活。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我不需要,也不能找任何借口去影响和破坏一个可怜的老人的平静。”   “叶子,叶子,你怎么可以让我不爱你。”陆天成看着叶子,在心里说。   豆豆跑掉了,二姨离开后,豆豆就失踪了,直到叶子离开X市,都没有再见过这条和二姨生活过八个月的小狗。   高翔总是慢一步。十一长假,当所有的人开始度过欢乐的假日的时候,公安机关却总要进入最为忙碌的时刻。二姨去世的当天,市局召开紧急工作会议,他抽不开身。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叶子已经在陆天成的陪伴下离开了医院。   小柯看着跑了满头大汗的高翔,咬咬嘴唇轻声说已经走了,陆天成一直陪着她呢。她还想跟高翔再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只是默默地从高翔的身边走开了。   高翔打叶子的手机,叶子把手机遗落在了陆天成的汽车里。晚上再打,叶子已经关机。高翔开车到叶子家,叶子不在。叶子之后的几天一直住在陆天成的别墅里。高翔就在车里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回市局和郑德简单研究了一下案子,就又赶到天成大厦。空荡荡的大厅,处在假日的清冷中,只有值班的保安在里面晃悠。高翔再次返回叶子的住处,叶子仍旧不在,手机仍是关机。   后来高翔接到了叶子打过来的电话,叶子问明天你有时间吗?高翔正和郑德研究案子,他稍一犹豫,叶子就轻声说算了,我也没什么事,你有事就先忙吧,回头再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高翔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没来得及说。后来高翔才知道,叶子说的“明天”是二姨火化的日子。   叶子的手机再次关机,叶子回老屋整理二姨遗物的事情高翔根本不知道。叶子像一只伤了的、累了的小舟,轻轻地停靠进陆天成的港湾,高翔却不知道那个港湾在哪儿。   高翔也搞不懂他和叶子之间究竟怎么了?原本默契的两个人,突然间跑上了完全背离的两条轨道,不断错过,不断错过,越跑越远。   与此同时,仝思雨一案的侦破工作再度陷入僵局。自从警方以“寂寞有时是一种毒”的身份与网名叫“大上海”的网络大款联系之后,小王就将一个女同事的照片和编好的个人简历发到了“大上海”的QQ邮箱中。   “大上海”很快就有了回复:刘楠你的个人简历和照片我看过了条件还可以我可以考虑还有一些情况需要了解需要多接触合适的时候咱们见见面我们的联系不要对任何人说。   回复是半夜留的。高翔他们有点儿懊恼,错过进一步摸排“大上海”的机会。为了防止再次发生错漏,高翔、郑德还有小王他们几个年轻的干警轮流值班,确保一天24小时有人在线。   没过两天“大上海”上线了,高翔和郑德正好都在局里。IP地址是不同于上次的本市另一家网吧。时间是中午,很难说这个“大上海”究竟是上线的时间本来就不规律,还是也再用其他号上网。追查到IP地址还远远不能揭示网络的全部神秘。   几个人围住电脑,还是由小王来操作。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呀,您好,总算又见到您了。   大上海:你一直在等我、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是啊,我的简历和照片都发给您了,也看到了您的留言,我不知道还需要怎样的了解,是面试吗?   大上海:是没有那么快已经有很多人想进入我的公司了条件都不错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哦,那您在这里能待多久啊?   大上海:不好说看看会议开的情况你没有把我们的联络告诉其他人吧、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没有,没有,您特别交代了,再说我也不希望这么好的机会让其他人得到。社会竞争是很激烈的。   大上海:就是呀如果让其他人知道和你竞争的   人会很多我的公司很大有很多人想进来都被我拒绝了我是很严格的   趁小王拖住了“大上海”,高翔和郑德打开了另一部电脑,登录了另外一个事先准备好的QQ号。他们没有直接添加“大上海”,因为如果对方使用了查询设置,贸然添加会露出马脚,一旦被对方察觉而脱逃就麻烦了。他们通过查询框查找,网名叫“大上海”的人多达十几页,很幸运,这个家伙的QQ并没有设置成隐藏或知道号码才可见。   奶油甜心:帅哥,跟我聊聊天吧   高翔点击了好友添加,同时发过去一句很暧昧的话。   “大上海”没有拒绝,直接通过了好友添加。看起来这小子的审核并不严格,对“寂寞有时是一种毒”说的话不过是障眼法。这更证实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大上海:你是谁啊、   奶油甜心:奶油小甜心啊。苹果派、奶油派、草莓派、香蕉派我都提供,不知道你想要哪一种呢?   高翔的口吻像一个放荡、轻佻的小姐。   大上海:小姐你找错人了吧、   奶油甜心:哎哟,连人家是做什么的都猜到了,大哥你好厉害哟。   大上海: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奶油甜心:有缘千里来相会,网络这么大,我都找得到你说明我们好有缘分的。   大上海:你都喜欢聊什么啊、   奶油甜心:哎哟,人家好寂寞,大哥喜欢聊什么就聊什么呗,我陪着。   大上海:除了陪聊还陪别的吗、   奶油甜心:陪啊,只要大哥喜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陪。就怕离得远,除了陪聊其他都陪不到哦。   郑德看高翔连磕巴儿都不打地胡说八道忍不住哈哈大笑,“哎,我说,你聊天这么溜儿,不是经常干这个吧?”   小王他们几个也伸过脑袋来看,都乐了。“高队,你这十足一资深小姐啊。”   大上海发过来一枝玫瑰,高翔回复给他一个热吻,大上海发来一颗红心,高翔回复给他一个拥抱。   高翔示意小王继续和大上海对话。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您怎么不说话了?是在忙吗?   大上海:啊我的秘书在和我谈事情   高翔对小王说:“要求和他见面。”小王点点头。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我希望能和您见面谈谈,我明年就该毕业了,要是能提前定下来,今年寒假的人才市场我就不去了。您看行吗?   大上海:等一下   大上海又掉头对奶油甜心说:我有事,再见。说着头像就变成了灰色的。   “小王,大上海下线了吗?”   “没有啊,也没有隐身,高队,还这儿聊着呢。”   “看来他把奶油甜心拉黑了。”   “他这演的哪出啊?”郑德有些费解。   “小王,继续和他聊。”高翔刚说完,有人加奶油甜心好友。   “嗯?这么快你就网络蹿红了?”郑德开玩笑地说。   高翔通过了对方的申请,并将对方也加为好友。   奶油甜心:你是谁啊?   午夜情郎:喜欢吃点心的人。   “小王,大上海有没有下线?”   “没有,高队。”   “看看他和这个午夜情郎的IP地址是不是一个?”   “没错,高队。他奶奶的,这小子还玩狡兔三窟的把戏。”   “看样子挺谨慎。不过纯属画蛇添足,让咱们逮了个正着。”   奶油甜心:哎哟,人家都是来我这吃豆腐的,你怎么吃点心啊?   午夜情郎:我都吃奶油豆腐葡萄都吃   奶油甜心:你好坏哦   “大上海”对“寂寞有时是一种毒”的回复速度明显减慢了。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您看您有时间吗?我是真的很希望到您的公司发展,待遇我不是很在意,可以从基础做起。   大上海:我正考虑   看上去很一本正经、很谨慎的样子。   “午夜情郎”却已经和“奶油甜心”开始了淫秽色情对话。知道彼此在一个城市后,“午夜情郎”的言语更加不堪人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了协议。   奶油甜心:大哥,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贪吃还尽找便宜。得了,算我吃亏吧,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啊?   午夜情郎:行了小骚货回头我再联系你   奶油甜心:给个手机号吧总得。   午夜情郎:那个不安全还是网络上约到时候我找你   奶油甜心:哎哟,真不爽快,费了半天劲,闹半天还不能马上进主题,你到底有没有钱啊?没钱干那事就别耽误我时间了。   午夜情郎:嘿嘿你怎么比我还急啊、   奶油甜心:人家是吃这碗饭的嘛,大哥,你不是就说的热闹,底下根本就不行吧?   午夜情郎:别急到时候让你看我的本事   奶油甜心:什么时候啊?   午夜情郎:风雨交加的时候那才刺激呢哈哈哈   高翔和郑德对视了一眼。   奶油甜心:那哪有谱啊?   午夜情郎没有再说话,发过来一把带血的刀,然后就下线了。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您考虑了很长时间,是我什么地方让您不满意吗?你不打算录用我了吗?我真的很珍惜这次机会的。   大上海:不是我在谈事情这样吧选个合适的机会咱们见见面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好的,太好了,您说个时间吧,我都行。   大上海:你们学校在什么地方、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在顺通路,您知道顺通路吗?在市区西北方,正在开发的老城区。   大上海:那一带有什么景色优美的地方吗、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有一个玉顶公园   小王打完这几个字,高翔和郑德都紧紧盯着屏幕。   大上海:那有时间咱们就在那儿见个面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好啊,我想尽快见到您。   大上海:别着急小女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的   大公司不是那么好进的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哦,我是挺着急工作的事的,好多同学家里都有关系,工作都差不多了,我家庭条件不好,帮不上我什么忙,所以着急。   大上海:我看看时间吧我看出来你的确是喜欢来我的公司这么很好我喜欢有毅力和恒心的人我看你还可以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我怎么跟您联系呢?网络挺不方便的,能不能手机和您联络?   大上海:不行我讨厌别人打扰我我很忙我可不是寻找一夜情的网络骗子手机号是不会随便给人的   “小王,把手机号留给他。”小王把他们预先准备好的一个手机号码发了出去。   寂寞有时是一种毒:那这样,我把我的手机号留给您,您如果方便可以打给我。   大上海:看看再说吧时间我说不好我还有事以后再联系   不等回复,大上海也下了线。   “这家伙很可疑。他好像对下雨情有独钟啊。”郑德说。   “高队,我看就是这小子没错。”小王说。   “确实有门儿。郑德,打个电话到气象局,问问最近的天气情况。”   “好。”郑德说着给气象局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复是本周天气基本晴好。有一股暖湿气流大约一周后到达本省,到时局部地区可能有雨。   正在这时,小王手边的手机响了,正是他们为了案子需要准备的手机。几个人对视了一下,高翔立刻叫屋里的一个女民警接电话。   “女大学生的声儿,青春、靓丽,用准了。”高翔嘱咐。   女民警吐吐舌头,接了电话。“喂?您好。”声音清丽、悦耳。对方没有说话。高翔示意她继续。   “说话呀,喂,喂,请讲话。”   “小楠,该上课了,赶紧走吧。”高翔故意在一边说。   电话断了。高翔他们立刻查询了电话来源,是市区一个IC卡电话。   “他要行动了。盯紧网络上的消息。”高翔说。屋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既紧张又兴奋。   雨,真的就快要来了。 第十二章 生死劫   天色渐晚,黑云压城,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叶子扭亮了写字桌上的台灯,柔和的光线缓解了室内的昏暗。她一直埋头工作,连晚饭都忘了吃。她要把陆天成第二天开会需要的文件统统整理出来。明天下午,陆天成要代表公司与市政府进行商业开发项目的洽谈。   陆天成已经把叶子调为自己的特别助理。陆天成这样做百分之二百是出于私心,他必须让叶子始终处在他的视线里。他习惯了,习惯了这个长在他怀抱里的小女孩腻着他,缠着他,像一条尾巴,像一个影子,像一只淘气的小跟屁虫,像一块甩都甩不掉的小年糕。他只有时刻看住她才能放心,才能相信眼前所有的一切不是梦境或幻影,不会在某个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步人了思念她的第十九个年头,而她身在遥不可及的月球或火星。陆天成不怕等待,可当他终于跨越了十八年的等待,再次看到叶子之后,他就坚决地对自己说他不要再等待了,他要把她当作眼珠,安放在自己的眼眶里,珍惜,爱护,拥有,从此形影不离。   陆天成的出发点是不折不扣的私心,但就结果而言,这样的安排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对叶子的偏袒和照顾。因为陆天成的确需要一位得力的助手,而叶子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叶子没有拒绝陆天成的安排,她相信自己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她心胸坦荡,没有必要因为害怕别人的风言风语而退缩。“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样的气魄,男人具备是豪气冲天,女人具备是有容乃大。   但是叶子拒绝了陆天成送给她的汽车。叶子遭遇袭击的第二天陆天成就给她买了一辆宝马。   他说叶子,你开车上下班会安全些。叶子说车又不能开进屋里,怎么着最后还不得下车走路回家吗?意外跟开不开车没关系。其实自从陆天成对叶子表白了爱恋的心迹,叶子就不肯再收陆天成送的礼物了,尤其是贵重礼物。叶子担心,她担心自己的接受会让陆天成产生错觉。陆天成了解叶子。他说叶子,你别把它看成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就当是公司给你的配车,为了工作方便,总经理助理配车是符合规定的。叶子说什么总经理助理?陆天成说我会很快把你调到我身边。叶子说哦,那也得等我干出个样来再说。陆天成说有必要吗?叶子说有。陆天成说有什么必要呢?叶子说有就是有,反正我现在不要车。陆天成看看固执的叶子说好吧,我每天接送你。叶子说那不行。陆天成说怎么又不行了呢?叶子说你每天接送我别的帅哥哪还有机会嘛?陆天成哭笑不得,什么什么什么,你还要给其他帅哥机会啊?当然要。为什么不要,人家都漂亮死了。陆天成就只好投降了,陆天成在叶子面前一向都是只有投降的分儿。其实叶子是不希望陆天成因为她打乱了自己的安排和应酬。商场如战场,每个安排和应酬都不是简单的吃、喝、玩、乐,用好了它就是一个难得的契机,用不好它可能让你错失一盘好局。   “喂,叶子,忙完了没有?”陆天成打来电话。   “没有呢。你怎么有时间打电话?不是在康副市长家吗?”   “是。不过没关系的。康叔是家父的故交,这又完全是工作之外的私人拜访,不至于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你吃晚饭了吗?”   “也没有呢。我不饿。”   “那现在放下手上的活儿。回家,吃饭,休息。会议不是明天下午才开吗?文件明天上午再整。”   “不行,我今天必须整理好,明天上午你可以看看,有什么地方欠妥,还有时间修改。你就不要管我了,专心赴宴,事关公司和市政府下一步的合作,马虎不得。”   “我知道,放心吧。要不这样,你先叫份外卖垫垫肚子,反正套间里有床,累了你就先睡会。等我回去带你出去吃好吃的,然后送你回家,好吗?”   “不用,出门就有车坐,回家很方便。康副市长既然和陆叔叔是老朋友,一定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你急着走多不礼貌啊。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回家的路。”   “叶子,我不能让你再冒任何风险。上次的事情,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别不当回事。”   “没事了,我一个人草木皆兵也就罢了,你就别跟着杯弓蛇影了好不好?”叶子嘴上这么说,是为了让陆天成放心,她心里一直觉得那双眼睛真实地存在。它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尖锐、冰冷,时时准备捕获游离在群落之外的个体。很多时候,当她独自走在公司悠长的过道里,就能感觉到寂静背后的危险。   “可是我看天色不太好。”   “呵,我是谁啊?孔明再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早有准备,一早晨就带着伞呢。”   “嚯,长本事了呀。”   “昨晚天气预报说的。呵呵。是雷阵雨。说不定到我走的时候都下不了,又或者虽然下了,到我走的时候已经风停雨住,总之天气不是问题,放心吧啊。”叶子说着,往窗外看了看,天色更加灰暗,有风刮过,桌面上的文件被吹得“呼啦啦”响。她急忙扣上文件夹,一边起身关窗,一边说,“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要干活了。拜!”   “那好。总之不要太晚,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挂了啊。”   “好。”   “拜!”   “叶子。”   “啊?还有什么事呢?陆——大——经——理。”   “我,想你了。”陆天成压低的声音浑厚而深沉。   叶子淘气的笑靥僵住了,她的心扑通一下落人温泉,被汩汩而出的暖流浸泡、渗透,她无法阻止内心涌起的感动,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   从未得到过父爱,叶子的童年始终是在陆天成的陪伴中度过的。他是她残破世界里的一束温暖阳光,穿过凛冽的云层投照下来,使她迂回曲折的成长之路免受黑暗的欺压和统治。他给予了她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很多人的付出是有限度的,这个限度不是自己能不能,而是自己想不想,限度之内,他们付出的急迫、卖力,甚至招摇,没完没了地诉说,一副悲天悯人舍我其谁的架势。限度之外,他们的心口老茧横生,无论自己能不能,一概视而不见。而他不是,他对她的付出从来不会合计成本,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不事张扬,却绝无限度可言。叶子无法判定陆天成在她生活中充当的角色,父亲?兄长?恋人?朋友?伙伴?没有任何一种身份可以涵盖他对她的全部意义。他是一个综合体,在她需要的每一个时刻,他都会及时出现,填补她心灵的空缺。这是爱吗?当然是。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爱吗?叶子不敢说。她觉得陆天成对她的爱远远超越了普通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他是可以为她付出所有的人,所有。   他注定成为耕耘在她年少时光里的一粒种子,从心口发芽,长出苍翠的枝条,爬满她的全身,贯穿她的生命。翠盖于顶,何事可惧?   叶子用手指拭去眼角温热的泪水。她吸吸鼻子,重新开始工作。当最后一份文件整理完毕的时候,窗外风声肃然,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   叶子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她靠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用手轻轻按摩酸疼的脖颈。真的有些累了。叶子闭上眼睛,放慢呼吸,尽量放松身体。   就在这时,那种似曾相识的不安突然再次袭来,像墙壁上生出的暗青霉斑,从一小点儿变成一块再变成一大片,扩张的迅速而猖獗,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倏地从墙壁上掀起,卷裹着强烈的阴郁潮冷之气,扑面而来,将叶子重重包围。   叶子猛地睁开双眼。宽大的办公室里,有一种不安的东西蠢蠢欲动。叶子感到那双眼睛在窥看她的一举一动。诡异、阴暗的眼睛,藏匿在黑暗里,寒光四射,飘浮不定,犹若两簇幽蓝的鬼火。叶子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像有一群蚂蚁攀爬而过,又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脚底一直蹿到脑顶,寒凛凛、麻酥酥,让人四肢发冷,头皮发爹。叶子手里的咖啡杯不住地颤抖,锃亮的小勺撞击杯壁,磕碰出细碎的声音。   叶子的心口突突突地乱跳。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转动着眼睛,警觉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文件柜、窗户、空调、龟背竹、沙发、茶几、茶几下的四方地毯、门、博物架、保险柜、没有打开的顶灯、对面墙上的横幅、背后的书橱、转椅、套间的房门、眼前的写字桌……所有的东西都静默在台灯柔和的光线里,还有一件什么东西被遗漏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很重要,暗藏危险的东西,但,是什么呢?!叶子皱着眉,又扫视了一遍房间,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找不到。   叶子下意识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手机提示电量不足即将关机。她在最为惶恐和不安的时刻拨出了一个号码,完全出于本能。   世界很大,但有时你会发现找不到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属于你的不是空间而是空旷。   高翔接林雅出院回家。虽然林雅只是脑震荡,但鉴于心理科专家会诊后的意见,小柯还是让林雅住了几天院。   谷新方不在,谷新方已经被科佳电器公司开除,他没班可上却天天不在家。高翔和林雅都知道谷新方又出去喝酒了,两个人心知肚明,谁都不愿意提。   昏暗的小屋里一片狼藉。肮脏的床单有一半耷拉在地上,毛巾被、枕头、枕巾零乱地摊放在床上。沙发上是乱七八糟的报纸、袜子和遮阳帽。吃饭的小方桌上堆满了空的玻璃酒瓶和易拉罐。吃剩的猪头肉还残留在塑料袋里,上面爬着苍蝇。小板凳倒在一边。几件脏衣服扔在墙角的脸盆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立柜的门四敞八开,里边的衣物被翻得杂乱不堪,一条秋裤丑陋地当啷在半空。暖瓶已经空了,盖子滚到了桌子底下。只有窗台上的吊兰、水仙、芦荟和茉莉保持着绿意,它们是屋子里唯一干净的东西。这就是林雅的家!应该可以安置林雅的地方,但它看起来只能安置和绝望相关的东西。   林雅呼出一口长气,闭上了眼睛。高翔及时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干净床单在哪儿?”高翔一边问一边推开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腾出一小块地方让林雅坐下。   “立柜最下边一格。”   高翔撤换掉床单,枕巾,摆放好枕头,扶林雅躺下,开始收拾房间。   林雅用毛巾被盖住脸,无声哭泣。   高翔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她早就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破碎得无从修复。漂亮的或平铺的语言都如同纸鹤,徒有其表,并不能完成真正的飞行,蹁跹却不实际,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   扔掉全部垃圾,擦干净桌子和地面,整理好衣柜,最后,高翔把洗衣机拖拽到水房。他把床单、枕巾和谷新方的脏衣服扔了进去。高翔扔得很用力,假如这就是谷新方本人的话,高翔一样会把他这样扔进去。   误撞蛛网的昆虫,面对蛛网背后狞笑着的阴谋家无力逃脱,她颓然地反抗,忍耐的是自己死亡前的挣扎。蛛网背后的阴谋家在得手之余不再需要乔装和粉饰,它变成纯粹的屠夫,一步步靠近精疲力竭的猎物。她的体形和气味都令它垂涎满意。它并不急于吞噬她,它把她卷裹在蛛网里,一层层密不透风,留待日后慢慢享用。它会用螯汁里储存的毒液让猎物瘫痪,也可以在自己喜欢的任一时刻,在猎物的脑袋上打一个洞,吸食她的脑髓、神经和血液,就像坐在夏日海滩上的遮阳伞下,悠然地吸食美味的奶昔。   林雅就是一只昆虫,没有强健的体魄和成熟的辨识力,在纷纷攘攘的世界里盲目飞行。也许是受到了外围环境的惊吓,慌不择路;也许是被蛛网貌似安全的外形迷惑,自投罗网,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始心态,她都落人了陷阱,等待她的是一个刽子手的嗜杀。   “喂,叶子吧。高翔刚刚离开了,我看是你的电话,就替他接了。有急事吗?他马上回来。”   “林雅。”叶子也听出了对方的声音,而且是刚哭过的声音。叶子有些意外,也有些怅然,“哦,我,我没什么事,他不在就算了。”   “他在。去水房了。我这儿不是单元房,你知道的,洗衣服不是很方便。”   “他,在你家?洗衣服?”   “嗯。他刚刚接我出院。本来说明天再办出院的,可是他明天有事,临时决定今天接我回家。医院都下班了,多亏小柯医生,她帮我们提前办了手续。我两天没在,家里……脏得没了样。高翔他,他正帮我的清理呢。”   叶子注意到林雅用了“我们”,林雅不是故意的,叶子知道。林雅总是这样情不自禁,她不断告诉自己她和高翔的感情已经成为过去,但其实她的内心根本没办法把高翔当作已经和她无关的别人的男朋友。她仍旧会依靠于他,求助于他,在她彷徨和无助的时候。   “身体都好了吗?”   “没事了。我听小柯医生说出事那天你来过,还一直陪着我,可是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谢谢你叶子。”林雅的声音又开始哽咽。   “林雅,我们是朋友,别跟我客气。”   “我知道。我总是给高翔和你添麻烦。”   “看你,又来了。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好,我不再说。”   “这样才对。”   “哦,叶子,你在哪儿呢?”   “我在公司,刚加完班。嗯……那你好好休息吧,有时间我会去看你。”   “我真没事了,你别担心。”   “总之以后出门不能再大意了,会出危险。要爱惜自己,知道吗?”   “知道了。”林雅使劲点头,眼泪滚落到腮边。   “那好,你先休息,我先挂电话了。”   “哎,叶子,等一下。你打电话来是不是想让高翔去接你?你在公司等着,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不用,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太晚了,天又不好……”   一道利闪划破夜空,刺穿了玻璃,昏暗的办公室有一刻出奇的明亮,紧跟着就是一个炸雷,叶子吓了一跳。林雅的声音被淹没了。   “喂,喂,林雅,刚刚打雷,我没听到你说什么。”   “是,好可怕的雷啊。床板都跟着震动。我说太晚了,天又不好,你一个人太危险。你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回来了。要不我去叫他一声。”   “真的不用了,我,我都已经下楼了,马上就会有车。你千万别再跟他说了,免得他白跑一趟。”叶子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为林雅,为高翔,唯独没有为她自己。手机发出了即将关机的提示音,“好了,不说了啊,我手机马上没电了。你多保重,再见林雅。”   “哎,叶子,你再等……”没等林雅说完,叶子的手机没电了。窗外下起了大雨。   洗衣机发出粗糙的轰鸣,楼外惊雷密布。   高翔一直站在洗衣机旁边抽烟,他不想让烟味呛到林雅,更不想让自己的愤懑增添林雅的伤感。她的精神已经不堪重负了不是吗?否则她不会魂不守舍地跑进快车道,被汽车撞倒。类似的意外如果再次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惊雷在夜空翻滚,轰隆隆似群兽奔腾。高翔的精神有些紧张。他伸手掏兜,没有摸到手机。高翔想起他刚刚给郑德打过电话,提醒郑德注意网络上的动静,打完了就顺手把手机放在了林雅家的床头柜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加剧了高翔的不安。他被莫名的不安搞得心烦意乱。高翔从来没有如此惶恐不安过。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危险并且可怕,他感觉到了。他快速返回林雅住的房间。   昏黄的台灯灯光照着林雅苍白的脸。听到高翔进屋,她睁开了眼睛。正想和高翔说叶子刚打过电话的事儿,高翔用手势示意她等一会儿。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给郑德拨响了电话:“喂,郑德,怎么样?”   “没动静啊。奇怪,‘大上海’和‘午夜情郎’根本没上线。‘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和‘奶油甜心’里也都没有留言。难道是咱们猜测错了?雷雨交加只是这家伙顺口一说?那也太巧合了吧?再说他与咱们使用的三个号的交谈内容疑点重啊。问题是这雨都已经下上了,这会儿就是约也很难约到人的。”   “郑德,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我担心……”   “不会吧?你是不是……”郑德没把神经过敏说出来。   “你说他难道就不会还有其他目标吗?起码他跟‘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和‘奶油甜心’是同时联络的。不管怎么说一会儿我去玉顶公园溜一趟,反正我正好在外边。”   “我也过去吧?”   “不用,你盯着网络上的信儿,以防万一,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   高翔正跟郑德说话,手机里有来电提示音。   “郑德,有人打电话进来,我们一会儿再说。”   “行,你先接。”   天成大厦的大厅里,只剩下一排灯还亮着。十点,侧门一上锁,最后一排灯也会熄灭,天成大厦会变成一座封闭起来的黑暗建筑,像石头一样静立在夜色里。   一个保安站在门口,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做了两次扩胸运动。他乏了,就等十点钟锁上门回到值班室去偷着睡觉。   “叶小姐,外边下雨了,你路上小心些。”保安看叶子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我知道,谢谢你。”叶子冲她微笑,内心的紧张渐渐淡去。   门外,雨越下越大,闪电划破夜空,黑暗中有耀眼的亮痕枯枝般延展,仿佛天空意外的碎裂,伤口触目惊心。巨大的伤口背后,有滚滚的雷鸣,那是天宇痛苦的呻吟,愤怒的咆哮,催生着更多的雨水从天而降。路面上的积水在闪电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片触目惊心的亮白,一霎,又坠人黑暗。   一扇玻璃门,将世界分割成两半,明与暗、干燥与潮湿、空落与喧哗各行其是。   “是不是等一会儿?雨比刚才大。”   “不了,你锁门吧。”叶子看着门卫疲惫的面容,不忍心拖延他锁门的时间。   背后传来“咔吧”的锁门声,保安离开了,他并没有关掉大厅里的灯。叶子十分感激他的好心。她置身在大厦门外,耳朵里都是雨水倾泻的声音。10月的雨已夹裹了寒凉的气息。   热闹的长风街,随着季节的无声更替提早了每日进入休眠的时间。街两侧流光溢彩的小店铺早早关张。高大的写字楼和商厦寂静地矗立在黑暗里。散步的人群和踩着脚踏车的小商贩被雨水驱赶回了他们在城市里栖息的角落。世界过滤掉繁杂只剩雨水的喧嚣。   马路上没有出租车的踪迹。叶子不得不放弃在大厦门口搭乘出租车南行从顺通路回家的打算。她知道,北边的普运路上还有一趟23路末班车,平时,叶子都是在街对面乘17路北行,然后在普运路倒乘23路回家的,往北走有点儿绕,但是没办法,因为南行的公交车倒起来更麻烦。17路公交车进入10月后已经改成9:30收车,叶子现在只能步行到普运路去搭车。幸运的话,也许能在半路碰上出租,那时再掉头南行也不为迟。叶子想着,雨已经小了一些,她撑起伞,一步步走下花岗岩台阶。   叶子走下大厦的台阶,习惯性地穿过长风街,向路东走。就在这时,恐惧感再度袭过叶子的心头。潜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又在身后若隐若现,像浮游在半空的两点鬼火,散发幽蓝、寒冷的光泽。   叶子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除了雨水。大厦的灯依然亮着。叶子可以看到它朦胧的光影。附近的建筑,高低错落,融合在夜的黑暗中,零零散散的灯影,虚无缥缈地在雨中晃动。叶子加快脚步,她下意识地把伞交到左手,右手从领子上摘下领针,攥在手心里,是一朵冰蓝色的月季。   给高翔打电话的是魏虎。   “喂,魏虎,什么事?”   “高翔,你听着,我们在一起抢劫案的送检物中检出了一名犯罪嫌疑人的DNA。这名嫌疑人的DNA和我们在谷丫丫被害现场提取到的DNA比对上了。”魏虎的声音洪亮而急迫。   “什么?!”高翔坐直了身体问,“什么抢劫案?送检的什么?”   “送检物是受害人右手指甲擦拭物,我们从中检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血迹。XX年9月29日晚23时30分发生在华业小区内的抢劫案,受害人名叫叶子。”   “叶子!”高翔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像遭了电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叶子怎么了?”林雅问。   “别插话!”高翔巨大的声音把林雅吓住了,“魏虎,确定吗?”   “当然。赶上十一长假,检材送过来的晚,结果刚刚检验出来。”   高翔急了,他挂断魏虎的电话拼命按手机上的键,手指都在颤抖。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啊,叶子!”高翔一边喊一边继续拨。他忘了这是徒劳无益的。可叶子家里没有固定电话,除了手机高翔不知道怎样找到叶子。   林雅被高翔的样子吓坏了,她磕磕巴巴地说:“高翔,叶子手机没电了。”   “你说什么?林雅,你怎么知道叶子手机没电了?”   “叶,叶子,刚才来过电话。她说手机要没电了。”   “哦。”高翔长出一口气,“叶子在家?”   “不是,她在公司。”   “什么?”   “她说她在加班。”   “加班?现在?”   “不是,是刚才,她大概是想让你接她,这个时间可能没有公交车了吧?”   高翔耳边轰隆一声巨响,不是窗外的雷。   他扳着林雅的肩,一下子把躺着的林雅扳了起来。“然后呢?然后呢?快说啊!”   “你……你正好在……在水房,我……我让她等你一会儿,她说……说……”   “说什么?林雅,叶子说什么了?”   “说……说不用了,她打……打车。”林雅哭着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高翔要发疯了。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声音里不可遏抑的颤抖无一不令她害怕。   林雅还没说完,高翔已经冲出了房间。   高翔给黎军打电话:“黎军,快给公司值班的保安打电话,问他们叶子在不在公司。”   黎军立刻听出了高翔声音的异常,他连玩笑都没开,答应一声就挂断高翔的电话往公司值班室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叶小姐刚离开不久,独自走的。黎军告诉了高翔。   “陆天成的手机号是多少?”   “我哪儿知道那么大领导的手机号啊?”   “去查!不管用什么办法!”高翔疯了,他对黎军喊。   黎军一边给陆天成的秘书董小姐打电话,一边冲出了家门,他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他没问高翔怎么了,但他知道叶子可能出事了,因为高翔要疯了。   “董小姐,我是保安队长黎军。”   “哦,黎队长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   “陆总的电话是多少?”   “什……什么?”黎军粗鲁、直接的发问显然让董小姐有点儿发懵。   “我说陆总的电话是多少,请您告诉我。”   “黎队长,你是不是喝多了?陆总的电话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打听的吗?”   “董小姐,我有要紧事,必须找到陆总。”黎军尽量耐心地说。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有什么紧急的事可以告诉我,我会酌情在适当的时候替你转达。”   “你转达不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十万火急,找到陆总才能了解事情的详细情况。”   “你太莫名其妙了,黎队长。对不起,我不能说,再见。”   黎军再次把电话打过去:“董小姐,董小姐,请你不要挂断电话,请听我说,请听我说,事情真的很急。”   “黎队长,你很过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董小姐,我当然知道现在几点了,你也应该知道这个时间没有要命的事我不会骚扰你,我没时间跟你废话,陆总的电话是多少?”黎军爆发的声音把出租车司机吓了一跳。   “你……”   “事关重大,你听见没有。如果我错了,明天你就开除我。”   董小姐再次挂断电话,她联系了陆天成。陆天成正在返回公司的路上,他打不通叶子的手机,心里直扑腾。董小姐尽量想把事情说明白,但她根本没办法说明白,最后她说黎军大概精神失常了,是不是直接报警,以免他对陆总您不利。   陆天成看到过叶子和黎军在公司熟络地交谈,他曾经问过叶子,叶子告诉过他,她和黎军的亲戚关系。叶子说得不太经心,但陆天成记住了,事关叶子的一切他都铭记在心。他对董小姐说没事,告诉他吧。   陆天成没有接到黎军的电话,他接到了高翔的电话。   “喂,陆总,我是高翔,我想知道叶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哦,你好高先生。”陆天成立刻想起了高翔,他不可能想不起来,餐厅的相遇陆天成一眼就看出了高翔和叶子的关系。俊朗、干练、沉着、睿智、成熟的男人。他让陆天成欣赏,也让陆天成感到压力。陆天成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竞争对手?是竞争对手。陆天成从看到叶子的一刻起就不可能不爱叶子,事实上他的爱已延续了几十年上百年,现在叶子终于就站在他面前,他怎么可能放弃呢?绝对不可能,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存在,哪怕叶子说有了男朋友,陆天成已然在心里不宣而战,尽管那时候他还没见过高翔。他没想到高翔会打来电话,同时他预感到了危险和紧急,高翔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陆天成心里毛了,说:“叶子没和我在一起,她今晚加班,我也打不通她的手机,出了什么事?”   “啊!”陆天成只听到手机里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喊,比声嘶力竭更令人心惊胆战。高翔挂断了电话,或者说是摔断了电话。   雨水击打着玉顶公园外围的冬青丛和粗大的泡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公园里面漆黑一片,只在遥远的环城河沿岸,隐约散落着几点紫蓝色灯晕,弥散着幽暗、诡异的气氛。三个多月前的一个雨夜,里面曾经发生一起命案。   倾斜密集的雨水打湿了叶子膝盖以下的裤管,鞋和丝袜已经湿透,走起路来不断有水被挤压出来。叶子顾不得这些,她心里的不安和焦虑越来越明显,危险似乎正从身后湿淋淋的空气里渗出,靠上来,靠上来,步步逼近,无声无息。没有可能返回天成大厦了,危机已将退路拦腰斩断,叶子只能继续向前。她再次飞快地扭头,警觉地观察身后。没有人!但叶子被自己直觉里的惶恐紧紧包裹着,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她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快!快!危险近在咫尺!也许是泡桐、也许是冬青隐藏了危险的行踪?叶子顾不得细想,她一边扭头看,一边真的跑了起来。   一条黑影终于从黑暗里蹿了出来。他不能容忍眼前的猎物从眼皮子底下逃脱。叶子在看到黑影的一刻大喊“救命”。呼救声立刻被雷雨声淹没。黑影像恶狼一样迅速扑上来。叶子本能地挥动雨伞还击。撑开的雨伞没有一点儿力道,它被黑影轻易地拽了过去,像一朵颓败的紫色花朵,飞上半空,又翻卷着落回到地面。   叶子呼喊着拼命往前跑,一只冰凉的手拽住了她的衣领,叶子奋力向后挥出右臂,领针锋利的针尖划到了黑影,他“啊”的一声惨叫。抓着叶子衣领的手松开了,叶子趁机挣脱。受伤的黑影很快从伤痛里清醒过来,他发出一声喑哑的咆哮,更加凶猛地扑向叶子。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叶子被扑倒了,她再次用领针刺向黑影。这次领针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叶子用力过猛,领针被挂的同时又受余力的牵拉从挂碍中冲突出来,但它从叶子的手里飞脱了。一张只有几个黑洞的脸压了下来,眼睛,那双黑暗中的眼睛,正在两个黑洞里闪动。就是它们,隐藏在黑暗中的两团鬼火,和叶子感觉到的一模一样。叶子被黑影手里的重物击中,脑袋有裂开般的疼痛。   他压下来,气息粗重,像一只凶猛的野兽。   雨渐渐停了。   叶子的耳朵里回旋着清晰的阴森、低哑的咒骂,比前一刻震耳欲聋的雷鸣更可怕。他不敢大声咆哮,他怕被人发现,他越是无法大声宣泄,越是需要野兽般的动作来释放内心的邪恶。他扔掉手里的凶器,扳起叶子的双肩疯狂摇晃,以缓解他对声音的极力压抑。叶子头顶的鲜血随着他的疯狂摇晃留下来,覆盖在脸上,叶子眼前是火焰一样的红色,她的意识一点点儿飘移,离身体原来越远。   “婊子,跑啊,跑啊,跑啊,嗯?跑啊,跑啊……你他妈不是跑得快吗?快跑啊,跑啊,跑啊。敢弄伤老子,贱货,让我看看你的骚样,来啊,来啊,你的小破烂衣服呢?破裙子呢?怎么不穿啊?紫色的小破烂裙子,露着你的胸,背,还有大腿,都露出来啊,啊?在男人面前耍骚,现在耍吧,耍吧,耍吧……”他说着,用力把叶子的身体推倒,开始疯狂撕扯叶子的衣服。   一道耀眼的光芒穿过夜色照射过来,炫目刺眼,叶子彻底跌人无边的深渊,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别动!警察!”高翔从车里冲下来大喝一声。黑影在车灯的照射下扭过头,五官被面罩遮挡着,看不清容貌,面罩上有血,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翻过身边的冬青,跑进玉顶公园的黑暗当中。   高翔追过去,停在伤者身边,大片的雨水已被染成红色,四散流开。   “叶子……”高翔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他浑身战栗,痛苦地叫。   高翔抱起叶子,飞快地向停在路边的车跑去。   另外两辆车几乎同时停了下来,其中一辆是出租,陆天成和黎军分别从两辆车里下来,他们看到了高翔,迎面跑过来。陆天成看到从叶子头顶不断流下的鲜血傻了。他伸出大手,一下子按住叶子头顶出血的部位,血仍旧不断地往外流,钻出他的指缝,覆盖了他的手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叶子,叶子,说话,你说话啊。”他一边跟着高翔跑,一边疯了般叫喊。黎军吃惊得说不出话。   高翔把叶子放进汽车后排坐,陆天成跟着上了车。黎军转身去开陆天成的车,他们一前一后风驰电掣驶向中心医院。   “喂,郑德,凶杀案,案发现场长风街路东便道上,距普运路一千米左右,案犯逃人玉顶公园,受害人……受害人……受……”高翔哽口因得说不下去。   “高翔,你怎么了?”郑德焦急地喊,“你受伤了?”   “没有,我没事,受害人叶子,头部外伤,意识……意识不清,我正送她去中心医院。郑德,快出现场,嫌疑人面罩上有血,可能受伤。案发后期雨差不多停了,对提取物证有利,一定要仔细。”   “高翔,你放心,我已经下楼。你照顾好叶子。”郑德挂断电话,眼睛也红了。   高翔做了一次深呼吸,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拨打了第二个电话:“喂,小柯,我是高翔,叶子……叶子受伤了,头部外伤,有大量出血,没有意识了,我正带她赶往中心医院,请你准备,准备好……”   “呼吸、脉搏还有吗?”小柯从宿舍的床上跳下来,拉门跑出去直奔急诊科。她今天不值班,下午医院有个学术活动所以她来了,晚上天不好,她就没有回家。   “呼吸、脉搏。”高翔转向后排座的陆天成。   “有,有,脉搏和呼吸,都还有,很弱,很弱……快一点儿,高翔。”   “小柯,有。”   “按压住出血部位,尽量保持她的身体平稳。”   “是这么做的。”   “一旦呼吸停止,马上人工呼吸。多长时间能到?”   “大概十分钟。”   “知道了,专心开车。”   叶子被推进了急诊科的抢救室。手电、听诊器、输液架、氧气瓶、心电监护仪、血的鲜红、针头刺眼的白光、器械叮叮当当的撞击声、监护仪上微弱而又杂乱跳动的小亮点、医生和护士交错的身影……   高翔看着看着,眼前一片苍茫,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幻觉。很多人在半空浮动,浮动,而不是走,他们站在诡异的气流上无声穿梭,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白色的帽子,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叶子仰面躺在床上。雪白的床单被她的鲜血染红,苍茫的背景里,只有她的血带有颜色。生命如此苍冷。   高翔站在抢救室的玻璃门外,与死亡对峙。   一辆手术车冲过来,有人把他推到墙边,一群人从高翔眼前跑过去,只一小会儿,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号叫。继而,干裂的哭泣声震动了整个急诊科。高翔机械地侧过头,许多人拥挤在一起,冲进隔壁抢救室的门,有人晕倒在门口,有人扶住倒下去的身体,却无法扶住压顶而来的悲痛。   寒冷袭过高翔的脊背,他机械地转回头,看着玻璃门,遥远的距离,苍茫的隔绝。叶子似乎在世界的另一端慢慢坐起身,默默注视他。覆盖血污的脸已经洁白如瓷。她说高翔,不要伤心,死亡并不可怕。   高翔心中一凛。“叶子,叶子,叶子……”他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哀号。他被自己的声音震慑,冲开玻璃门,冲向叶子。陆天成和黎军从高翔的嘶喊声中感觉到了死亡气息的逼近,他们和高翔一起冲进玻璃门,冲向叶子。   护士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她们的推挡和阻止纤弱无力。   小柯扔下手里的器械一把把高翔推开,严厉地盯着他:“高翔,我告诉你,叶子目前的情况很危险。她不是头皮破了的事儿,而是有颅内出血。她的情况急诊科根本处理不了,必须马上进手术室,由脑外科医生主刀手术。我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跟你解释或者安慰你。你要听明白了就靠一边去。叶子的生死不是你喊可以喊回来的。可是如果你跟着一块儿裹乱,就是在谋杀她。”   高翔傻了,他知道小柯不是在危言耸听。他在小柯脸上看到的不是冷酷,而是一个职业医生对死神的公然挑战和对死亡的断然拒绝。她要和叶子并肩作战,与死神展开一场生死角逐。她要用自己全部的专业知识、专业能力和坚定的爱拯救叶子的性命。   高翔让开了,他退出抢救室,跌倒在墙上。高翔的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哽咽,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小柯将手术单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抹了一把泪水,毫不犹豫在亲属一栏签字,他是她的亲人,她是他的至爱和生命。他没有阅读那些可怕的手术风险以及术后各类并发症。他没有时间阅读,也没有时间斟酌,更没有时间胆怯和拒绝。时间刻不容缓,他任何一分一秒的拖延都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她。   叶子被推了出来。车轮在地面上快速滑动,发出“嚓嚓嚓”的声音。他们冲到走廊尽头,消失在电梯里。   高翔签完手术单,疾奔过去。电梯的大门已经关闭,直升十八楼手术室。高翔拼命按动四部电梯的按钮,它们都在上升的途径里,徐徐而行。他冲进楼梯,向楼上奔跑。脚下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他必须追赶叶子,他必须在死亡的边界将她拉回。他的心一直呼喊着叶子的名字。小柯说叶子的生死不是他可以喊回来的。他却依然要喊。他相信叶子可以听到。她懂得她的生命不只属于她自己。她对他有过承诺,他们会彼此珍爱,相携相守,永不分离。   手术在紧张地进行中。   大雨又在下了,隔着窗户传来密集的“啪啪”声。玻璃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明亮,远处的灯光在水影后晃动,模糊而虚幻。整个城市都在暴雨里虚弱地颤抖。   生命是一条河流,从人类第一声啼哭发端,汇集了鲜血与热泪,缓缓奔腾,在无数迅疾凶险的人生转口,激越澎湃起白色的浪花。回旋奋进或沉落无声,预示着不同的生命归宿。   高翔相信叶子能够越过迅疾凶险的人生转口,她终将可以创造奇迹,延续生命之河的绵长与悠远。   凌晨五点,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高翔、陆天成和黎军紧张地从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站起来,屏住呼吸。寂静中,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声音平静:“手术很顺利,但这并不代表危险期就已经过去。病人什么时候醒,是不是能醒都需要等待和观察。”   叶子还没有苏醒,但他们赢得了更多的时间,这意味着更大的希望和奇迹。   小柯冲了出来,她和高翔拥抱在一起。“她活了,她活了。”她叫着,激动万分,泪流满面。这时的她不是医生,她是叶子的朋友和亲人,是可以尽情表达自己喜怒哀愁的患者的家属。   叶子被推了出来,苍白的脸宁静而安详。几个小时,对于历经了这场生死的人来说足有一百年那么长。他们陪着叶子来到脑外科的重症监护室。他们不能再跟进去了。他们只能隔着玻璃窗传递自己的关切和爱情。叶子还没有脱离最终的危险,她需要清洁、安静的环境与危险进行最后的抗争。监护仪的电线、氧气的管子缠绕在她周围,罗织出一张网,生命在其中得以监测和维护。   雨已经停了,天空有水洗过的清洁,晨曦的第一缕霞光透照进来,房间里有了生命的色彩。   小柯走到三个男人面前,看着他们的悲喜,她觉得叶子无论是否能逃得过这场劫难都是幸福的,因为她的世界如此丰满。   “大家都一夜没睡了,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休息。”   黎军把车钥匙交给陆天成,跟高翔打了招呼先回去了,他只在电话里大致对姚丽讲了叶子的情况,姚丽还在家里等信儿。   高翔和陆天成谁都没动。两个男人彼此信任,但谁都不愿将守候和等待的责任留给一方。他们知道叶子自始至终地需要他们。   “这样不行。我告诉你们俩,接下来的陪护和等待也许是很多天,也许是很多个月甚至很多年。你们如果现在都累垮了,谁来管叶子?去吃东西,喝水,休息。重症监护室里全天都有护士,她们会随时观察叶子的病情变化。一有情况就会联络你们。明白吗?”   明白,但他们谁都不动。也并不劝说对方。   小柯一转身走了。   等她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有大量的面包和矿泉水。她把塑料袋放在监护室外的椅子上。拿了两个面包,两瓶矿泉水,分别递给高翔和陆天成。他们只是接在手里。   小柯忍无可忍。“你们两个大男人能不能别像死人一样?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成了这个德行。吃东西,喝水。”她一边说,一边撕开他们手里面包的包装袋,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塞回给他们,然后盯着他们,直到他们把食物和水送进嘴里。   “叶子不会希望你们这样。现在我得离开,我还有病人需要处理。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两个清醒、理智的男人。有足够的体力和勇气。否则你们都无法真正陪伴叶子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小柯。”高翔喊。   小柯吐出一口气,掉转过头说:“你总算会说话了。什么事?”   “谢谢。”   “废话。好好陪叶子,我忙完了再过来。”   郑德上午十点赶到了医院。他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扶着监护室的玻璃窗站着,像一尊石像,是陆天成。高翔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墙,睡着了。因为案子,高翔已经连续四十八小时没合过眼,他太累了。   郑德不忍心惊动高翔。他走到陆天成面前,说:“你好,我是市公安局的,负责叶子的案子,叶子情况怎么样?”   “哦。你好。手术还算顺利。人还没醒,医生也不知道结果究竟会怎么样。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你是叶子的家人?”   “可以那么说。还有一个身份是天成公司的老总。我叫陆天成。”   “哦。正好,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高翔听到郑德的声音醒了。   “郑德。现场勘验的情况怎么样?”   郑德看看陆天成,没有马上回答。高翔和他走到一边。郑德压低声音说:“现场勘验找到一块断砖,有血迹,应该是凶器,叶子也是头部外伤吗?”   “对。我赶到的时候,罪犯正准备对叶子实施进一步的伤害,看到我,他就跑了。还有什么?”   “一把雨伞,应该是叶子丢落的。一个背包,手机、钱物和身份证都在。在现场还发现一枚领针,挂在冬青上,多亏雨停了,上面还有残留的血迹,技术大队已经提回去做DNA了。估计结果快出来了。”   “什么样的领针?”   “月季花形,宝石蓝色,上面镶钻,属于比较昂贵的那种。”   高翔走到陆天成面前问:“陆总,你知道叶子佩戴领针吗?”   “知道,我前段时间送给过她一枚。”   “什么样的?”   “蓝色月季花形,一寸长,镶钻。怎么?”   “叶子一直佩戴着吗?”   “是的,昨天我还看到她戴着。”   “叶子昨晚是在公司加班吗?”   “对,六点多的时候我给她打过电话。她还在忙,我告诉她明天再整理,她不听,非得……”陆天成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郑德对高翔点点头,他已经调取了叶子手机的通话记录。   “除了叶子还有别人再加班吗?”   “下面各部门加班的情况我从不过问,由各部门负责人安排。叶子是我的特别助理,她的工作是独立的,其他人不参与。”   “你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叶子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她和平时一样,很轻松,很愉快。”   “之后你又和她联系过吗?”   “联系过,十点多的时候,我打她手机已经关机了。”   “你那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吗?”   “不是,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公司,如果还在我就回去接她。”   “你昨晚在哪儿?对不起,这是例行调查。”   “没关系,我理解。我在康副市长家做客,因为下雨在那里多耽搁了一会儿,十点多离开,因为打不通叶子的手机,我不放心,想赶回公司看看,路上接到了董小姐的电话,说黎军联系不上叶子,他一定要和我通话,问我是不是可以让黎军知道手机号。我担心叶子,就同意了,不久就接到了你的电话。”   陆天成说得一点儿不错。   “谢谢你,陆总,在叶子苏醒之前,我们可能随时会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会全力配合。”   陆天成和高翔交换了一个眼神,从昨晚的经历中,两个人增添的不仅是好感,还有亲密和信任。   “郑德,公司最后见到叶子的人是谁调查了吗?”   “查了,是一个值班的保安。他证实叶子是晚上十点离开的。独自离开,没有其他人。”   领针上检出的DNA与叶子指甲上以及丫丫被害现场检出的DNA为同一人所留。三案串并,案件进入了紧张的侦破。   叶子的情况日渐平稳,但她始终没有苏醒。   高翔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好像一个人沉溺在海中,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海水,无法抵达彼岸,也不能回到初始的岛屿。他不能休憩,稍有懈怠,都会被寂寞的海浪吞噬,沉陷进黑暗深邃的海底。白天,高翔用超强度的工作麻醉自己,寂静的夜晚,他赶到医院,陪在叶子身边,看她干净的脸,触摸她清凉的手臂,倾听她微弱的呼吸,感觉她的生命。而她,躺在病床上,寂静无声。   漫漫长夜,我静静守候,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亲爱的,你可曾感知我的心碎?!   窗外,有花瓣飘落的声音,香消在初秋的风中。   清晨,薄寒四拢,暗淡的天空浮现孤单的画面。高翔再次在静寂的早晨离开。天空中又飘起雨,是云朵的眼泪,滑落冥蒙,默默地,没有言语。   “高翔,叶子醒了,快来。”   陆天成的电话。高翔一脚踩住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叱”的一阵厉响。他飞快地调转车头,向医院疾驶而去。   叶子真正苏醒了?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高翔还没来得及问,陆天成就已经挂断了电话。高翔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极力回忆陆天成的声音,试图分辨未知的结果。但他分辨不出来,陆天成的语气急切、激动、兴奋也有明显的颤抖和惶恐,说不出是充满希望还是心生孤绝,因为两种情况下声音都可能是那样。混杂了人间百味,无法拆解成单一的情绪。高翔没有回复电话追问,那样做徒劳无益,他必须尽快赶回到叶子身边,亲眼看到叶子,听她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他才能确知生活最终的判决。高翔的眼睛潮湿了,高大的建筑变成模糊一片,倾斜着向车窗后倒去。   雨水打在车窗上,是伶仃的寂寞。   他的心何以丛生荒凉?美好的瞬间,温馨的画面,所有曾经的拥有,一时间如同长出了翅膀的蝴蝶,从心底飞离,带着凄美的姿态,徒留空白。   高翔把车停在医院门前的停车场,熄了火,冲下车,一头扎进雨里。脚下水花四溅。   陆天成坐在叶子身边,紧紧抓着叶子的手,印在自己的嘴唇上。流着泪说:“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高翔心中怅然。无论他有多爱叶子,无论他的灵魂多么渴望贴近叶子的并持续到永远,叶子清醒的一刻,鬼门关的这一边是陆天成陪伴在她身边。高翔突然有种预感,叶子正以另一种方式飞离他的生活。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走到病床前。   “叶子。”他喊。声音同样急切、激动、兴奋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惶恐,并增加了一份深切的心酸和不舍。   叶子仍旧带着呼吸罩,眼神游移,有梦境般的恍惚。她的眼神飘过高翔的脸,胸脯出现了明显地起伏,她看到高翔了,不是幻觉。   小柯站在一边,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心中荡漾起无限柔情,爱情就呈现在她面前,是多么的真实、确凿和盛大啊。   “你们两个,嗨,叶子已经醒了,真正的苏醒。危险期基本过去,但她还需要休养。不能过度劳累。差不多点儿得了啊。”   高翔和陆天成看小柯,他们从小柯的话语里确知了叶子的重生,也确知了自己的重生,这不能不让他们感慨万千。三个人用眼神交汇着会心的微笑和深刻的感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两个人又把眼光落回到了叶子身上。他们是那么吝啬,不肯多给别人一分一秒的时间。   “真够黏的。好吧,再给五分钟,五分钟后统统走人。”小柯说完,自己并不肯离开病房。被这样两个男人爱着,叶子你凭什么走啊?你又怎么可能走?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但此时的雨水不再是初秋的哀调。它第一次变得干净、清澈,变得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它帮衬着每个人涤荡积蓄了太久太厚的悲哀,它要替他们清洗伤口,让他们的心脉舒畅,盛放悄然到来的狂喜。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天成完全主动,他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包括高翔的眼光。他在高翔犹豫不决的时刻,明确地选择了担当。高翔对叶子所有的爱意他一清二楚。他并不排斥高翔,同样也绝不退缩。他高兴每个人都疼惜叶子,爱叶子。他欣赏高翔,并信任他。他完全就是一个绅士,磊落光明地争取自己的爱情。谁要和他争夺对叶子的爱,好,来吧,我们公平竞争。他很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挑战,考验他对爱情的忠贞。   他整天整天待在医院,叶子睡着的间歇,他偶尔会离开,离开前他会叮嘱护士如果叶子醒了,随时打电话通知他,作为回报,他会给每一个当班的护士带回来一份小小的礼物,巧克力、冰淇淋、果汁……他彬彬有礼,没有一点儿架子,他把礼物交给她们的时候自然而然、大大方方,像自家的大哥,态度亲切却从无暧昧。她们喜欢他。然后他就可以放心地去买叶子需要的东西。   他给她买换洗的衣物。白色、天蓝色、粉紫色,颜色清淡的纯棉衣裤,款式简洁却件件价格不菲。他每天给叶子擦洗脸、手臂和脚丫。叶子换内衣时,他会从病房里退出去,对护士礼貌地说谢谢。   柠檬、芒果、草莓、鲜橙、栗子、杏脯、地瓜干,他买了一大堆,都是叶子从小就爱吃的,叶子根本虚弱得吃不了,可他不在乎,水果不新鲜了他就全部换掉,然后再买。只要叶子能吃一点儿,哪怕只是一点儿,他都要保证叶子想吃的东西就在他的准备当中。   他在病房里小声地给叶子播放叶子钟爱的CD,《阿兰古斯协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爱的罗曼史》、《蓝色多瑙河》、《月光》、《夏夜午后之梦序曲》……他知道叶子所有的喜好。他不是摆阔,他富足得根本不需要摆阔,如果非要把他的所作所为定义为摆阔,那么不如说他是在摆爱情的阔绰和奢侈,他把自己对叶子的爱情坦白、赤裸、热烈地摆在了每个人面前。他不是刻意的,他只是情不自禁。   病房里每天都有他带来的新鲜月季,他从来不买玫瑰,因为叶子是在月季花丛里长大的。而这些月季花并非出自任何一个花店,它们都出自他的双手,是他亲手种植的。   他在美国居住的时候,院落里就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月季。他每年都从Jackson&Perkins公司选择最好的品种进行栽培。假日的时候,他站在太阳下给它们修枝、施肥,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它们。月季盛放的季节,白的、黄的、红的、蓝色、绿的、橙的、粉的、复色的花朵争奇斗艳,整个院子飘散着馥郁和芬芳。他就站在花丛前,仔细欣赏那些花瓣,他能在那些花瓣上看到少年的光影,看到趴在他背上睡着的女孩。   他在国内购置的私宅有巨大的院落,他对院落的关注胜过对房子本身的关注,他依然种下无数月季,嘱咐家里的花匠悉心照顾每一朵精致的生命,他远在海外,却把一份深厚的情感栽培进了月季花里。这个夏季,它们盛开得彩霞满天。所以他不需要去花店,他每天抽空回一趟家,带回前一天的月季,他从来不像丢掉其他东西那样丢掉尚未凋谢的月季,前者是商品而后者是他辛勤培育的感情,他明白两者的区别。他把尚未凋谢的月季带回家,把它们撒在月季花丛里,让它们安睡在土壤里,那才是它们应该待的地方,是它们的家。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净土掩风流。”他不是颦儿,他是十足的男人,但他欣赏颦儿对生灵的爱惜和尊重。然后他会洗个澡,剃干净下巴上的胡子楂儿,换上干净的衣服,让自己精神焕发、神采飞扬。他太有理由让自己精神焕发、神采飞扬了。上天让他在时隔十八年后收获少年时代播种下的爱情,他无论如何都要对得起这份厚礼,这份幸福。   医生不是嘱咐说叶子不能进食油腻难消化的食物吗?这好办,他拿着菜谱一页页地翻,栗子粥、莲子桂圆粥、银杏粥、百合粥、木耳粥、皮蛋瘦肉粥……顿顿不一样,他要让叶子爱上饮食并且吸收到全面的营养,只有这样她的身体才能尽快复原。他嘱咐家里的阿姨每天采买他选定的原料,等他回到家,他就和阿姨一块儿做。他带着自己煮的粥,采摘上一大把新鲜的月季花,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地赶往医院,所有的人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爱情的甜蜜。他匆忙地往返于家和医院间,快乐得如同天真烂漫的孩子。他的确是太阔绰、太奢侈了。   相比之下高翔就太被动了。他无法不被动,陆天成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叶子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高翔甚至不知道爱情原来是如此的细致人微。他没有权利拒绝和抵抗。他让陆天成的攻势给镇住了。   小柯对高翔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是看不见陆天成的攻势,还是根本就放弃了对叶子的爱?”   “你对林雅那会儿的上心劲儿哪去了?”   “兄弟,你再没有表示叶子就真的跟着陆天成跑了!”   “别老不说话成吗?你不说,叶子怎么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陆天成是叶子少年时代的心结,她七岁之前的世界完全是他的,她其后十八依然沉浸在对他的思念和期待中,你知道不知道,高翔同志?”   “如果我是叶子,我想我要完全被陆天成感动和俘虏了。”   “你面对歹徒时候的勇敢呢?不对,陆天成不是歹徒,可你也不是木头吧?”   “你不会认为你的放弃和牺牲是为叶子好吧?”   “高翔,高翔别忘了你自己的承诺,你说‘我会对叶子好。绝不允许其他人欺负她。’但是你知不知道,现在欺负叶子的恰恰是你自己。你怎么可以不顾叶子对你的期待,你怎么可以做个逃兵,做个懦夫啊,高翔啊高翔。”   小柯每次见到默不作声的高翔都要着急,生气。她唠唠叨叨,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小柯并不反感陆天成,非但不反感,她其实早已被陆天成的执着、坦白、热烈和全心全意深深打动。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偏袒高翔,她说不清这偏袒里有没有夹杂其他的什么,比如她自己的感情,她根本不想搞清。高翔越是被动,她就越是心疼他。同时她还坚定地认为,叶子其实一直在等待高翔的一句话--我爱你。就三个字,有了这三个字,小柯相信叶子绝对眼都不眨一下就会牵着高翔的手,和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这是小柯的一厢情愿吧?小柯认为不是,以她对叶子的了解,她相信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她的一厢情愿。   高翔不是不想说而是他没法说。他越来越觉得叶子跟着陆天成要比跟着自己幸福。他也想天天陪着叶子,非常想,但他不能,他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这份工作并不关系他个人的身家性命,但他却要为别人的身家性命把自己豁出去。如果叶子和自己在一起,叶子今后的生活必然意味着没完没了的等待、忍耐和担惊受怕,遭受她不该遭受却不得不遭受的冷落和忽视。叶子并不是一定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如果说之前高翔对他们的共同生活充满了信心是源于他确信没有人能超过自己对叶子的爱的话,陆天成的出现就不可能不让高翔对自己的信心产生动摇和怀疑。因为陆天成的爱并不比他的爱有分毫的逊色,非但如此,陆天成有更雄厚的物质基础保证叶子优越的生活,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叶子不是实用主义和拜金主义者,最重要的是陆天成有条件为叶子放弃一切,抛弃一切,全身心投入到对叶子的关心和爱护中去。高翔完全相信如果要陆天成为了叶子放弃他如日中天的事业的话,陆天成二话都不会说,这是一种最强大的资本,就此而言,高翔永远都无法企及。他可以为叶子放弃生命,却无法为爱情放弃刑警事业。是啊,叶子从来没有让他放弃什么。但既然他知道有人可以比自己更全心全意地爱叶子,他凭什么要叶子错过这样的机会呢?他不能。   因为爱,人会做着完全违背心意的事情。   叶子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当她能够艰难地说话的时候,高翔的神经已经从担忧和惶恐中彻底解脱出来。他恢复了以往的敏锐和警觉,像一只临战的猎豹,耳聪目明,精神百倍。   “叶子,你能回忆起案发当日的情形吗?”   “高翔。”陆天成阻止。   叶子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陆天成放在床边的手,示意他没关系。然后她向高翔闭了闭眼睛,说:“可以。”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高翔鼓励地点头。“能想起多少说多少,不用勉强自己好吗?”   叶子闭了一下眼。微笑。她凝视着高翔。她一直渴望听到高翔跟自己说话。很多天,高翔陪在她身边,却一句话都不说,寂静地陪伴,然后无声地离开。她总能穿越陆天成的深情厚谊,看到高翔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悄无声息。   “叶子,你是晚上十点离开的公司对吗?”   叶子微微点头。   “你一直沿着长风路走,是想打车回家对吗?”   “嗯。”   “看到出租了吗?”   “没有。雨……很大,没有……出租,我,就继续往前走。十点半……”   “十点半普运路上23路还有一趟末班车。17路车已经收车,你必须走着去普运路。对吗?”   “嗯。”   “感觉到有异常或危险吗?”   “有……隐约的脚步声。我……回头,没有……看到人,玉顶公园……外围的冬……冬青可以……做掩护。”   叶子感觉很敏锐,如果不是她对危险有预感,她很难逃脱突如其来的袭击。   “罪犯袭击你的时候,你面向什么方向?”   “正北,沿着……长风街……往北走,罪犯……从身后袭……击的我。”   “有没有可能他是从玉顶公园里出来的?”   “不是,从……身后。我在办……办公……”   “办公室,对吗?”高翔尽量在叶子说话费劲时帮助叶子补充要说的话。   叶子闭了闭眼。“有……上次那种……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从办公室出来到大厦的出口碰到过什么人吗?”   “没有,那双眼睛……似乎一直都在,我一边走……一边扭头看,什么都……没看到。出门……的时候,碰到……一个保安,他说……叶小姐,外边……下雨了,你……路上小心些。”   “那个保安让你感到不安吗?他的眼睛是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吗?”   “不。他,没有……给我危险……的感觉,碰到他,我的神经……放松了不少。走出大厦时……并……没有不安。”   陆天成用吸管给叶子喂了一些水,叶子继续说:“过……马路的时候,那种……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强烈。”   “就是说,你的感觉告诉你,危险是从办公室开始的,当你下楼到大厅,遇到保安,那种不安消失了。直到你准备穿过长风街,内心的不安再次出现,对吗?”高翔并不迷信,但他并不忽视叶子的直觉。   “嗯。”   “两次不安相同吗?就是说后来的不安是从大厦延续出来的,还是换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不能……确定。感觉……那双眼睛……是……是从大厦里……跟出来的。”   “什么样的眼睛?现实中看到过那样的眼睛吗?”   “没有……具体形态,完全是……虚拟世界的……感觉,却又……很真实。”   “罪犯袭击你的时候,你扭头了吗?”   “是。”   “看到罪犯的脸了吗?”   “下着雨,”叶子闭上眼,“他……没有……五官。我……看不清楚。”   “叶子,你还好吗?是不是需要休息?如果……”   “不,我……没事。只是想……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叶子对高翔温柔地微笑。高翔很想握住叶子的手,但陆天成在身边,高翔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不,等等,”叶子说着再次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他不是……没有五官,是带……带了面罩,也许是……丝袜一类的……东西,对,肯定是。还有……还有……还……”   “叶子,别着急,别着急,慢慢来。”高翔感觉到了叶子情绪的激动。他终于握住她的手。   叶子在高翔的握持中渐渐放松,“还有……上次,在小区,高……翔,我抓住的……应该是……面罩。”   “对,叶子。那是面罩。”高翔加重了握力,他心口疼痛。   “我用……领针划……过去,有……被勾住的……感觉,所以……领针脱……手了,那时候……我的头……还……没有被砸……中,领针如果……不是被勾挂,不应该……脱手。”   叶子说话中途不断停下来休息。高翔知道叶子懂得他急迫的心情,她在竭尽所能配合他。   “划到什么部位?叶子,能想起来吗?”   “划到,划到脸或者下巴上。高翔。”叶子突然提高了一些声音,听上去不明显,但以叶子的身体状况她是在尽力引起高翔的注意。   “什么,叶子,你想说什么?”   “他,他是……个小个子。”叶子努力睁睁眼,显然在传递一个重要信息。   高翔注意到了。“很好,叶子,很好,我听到了,是个小个子。你的思维非常清晰。之后呢?”   “之后……头部有……剧烈的……疼痛,我……倒在了地上。他……向我……压过来,他叫……嚷。”   “什么?叶子,你是说,你的头部被袭击后你仍然有知觉?”这个意外令高翔非常警觉,“他叫嚷什么了?”   “叫嚷……什么?”叶子闭上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叫嚷……什么了?有……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不对,是……是……不,不,我想不……起来。”   “够了,够了,高翔。你不能再问了。”陆天成坚决制止了高翔的继续发问。   即使陆天成不说,高翔也会停止发问,他心疼地抓着叶子的手。陆天成却坚决地把叶子的手从高翔手中抽出来,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他一边攥着叶子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爱惜地抚摸叶子的面颊。   “先不说了,叶子。等你好些我们再谈。”   叶子的确是累了,她在陆天成的抚摸下渐渐平静下来,她艰难地看高翔,流转的眼波,柔情万种。   高翔想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吧?一定是。   “叶子,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高翔咬了一下嘴唇,“我还想让你带着我参观参观天成的月季花园呢。他每天都从花园里带来新鲜的月季,我想那里应该像你小时候生活的院落。所以快点好起来,别辜负那些月季花的期待。也别辜负天成的期待。我先走了,你提供的一些新情况需要尽快核实。有天成照顾你,我们每个人都很放心。”   高翔觉得自己说得一点儿都不真诚。没错,他希望叶子好,希望叶子幸福。希望陆天成爱叶子,比自己更爱叶子。希望他们俩情投意合、爱意深醇。这些统统都是高翔发自内心的最真挚的希望和祝福,可他就是觉得自己说得一点儿都不真诚。   高翔没等叶子有所表示就转头对陆天成说,“陆总,我想再去一趟天成大厦。”   “没问题,我让他们全力配合你的工作。”陆天成说着给秘书董小姐打了电话,告诉她提供给高翔全力的帮助,无论高翔需要什么,一切都满足,不需要请示他。   “谢谢。好好照顾叶子。我,我回头再来。”高翔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出了病房,没敢多看叶子一眼。 第十三章 最后的较量   天空有了初秋的高远,清晨的阳光洒下来,是干爽的感觉。高翔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给郑德打了电话。   “喂,郑德,手头如果没有急事的话咱们去趟天成大厦。”   “天成大厦?怎么?又有新发现?”   “我已经和叶子谈过了。叶子说了些新的情况,我们见面再谈。”   “好。”   郑德和高翔在天成大厦见了面。陆天成的秘书董小姐特意给他们打开了小会议室。   “叶子说了些什么?”   “郑德,叶子说危险来自大厦内。”   “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没有,她只是有种感觉,感觉黑暗中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感觉?高翔……”郑德看看高翔,有些话没说出口。   “郑德,我知道你担心我的侦破思路受了叶子伤情的影响。我不否认叶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是案子是案子,感情是感情,我能分得开。其实叶子上次遭劫后就跟我提过她的感觉,当时我的态度和你一样。认为她精神过度紧张,有些草木皆兵了。其实不然。我们仔细分析一下。第一,根据DNA的检验结果,我们已经确认袭击叶子的罪犯就是杀害丫丫的凶手。林巧珠、仝思雨的案子都发生在玉顶公园。可以说四起案件属于同一地段。凶手连续在一个地段作案,我们早就推理出了一点就是罪犯对该地的环境十分熟悉,不是居住在附近就是工作在附近。从地理位置讲,天成大厦是符合条件的。第二,叶子上网从不和陌生人聊天,这点儿我能确定。她的人际圈子非常简单,跟任何人没有利害冲突和个人感情恩怨。罪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叶子,进而把他锁定为袭击的对象呢?”   “高翔,你别忘了,丫丫一案也存在同样的疑问。”   “不,丫丫的选择并非出于盲目。”高翔说着,眼神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高翔?”郑德根据高翔的表情断定高翔已经掌握或至少是推断出了丫丫一案的重要线索。“你是说丫丫的被害是有原因的?”   “对,有原因。罪犯对女性怀有普遍性仇视是可以肯定的,但他对被害人的选择始终都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不是大街上的随机等待。林巧珠、仝思雨、丫丫的选定都是如此。也就是我想说的第三点,叶子连续遭到两次袭击,完全用巧合来解释就太牵强了。叶子第一次遭袭,小区监控录像显示罪犯有明显的尾随现象,事后潜逃。如果罪犯和叶子素不相识,第一次的尾随是从什么时间、什么位置开始的?假如从华业小区附近开始,罪犯又是怎么从一次案发现场最终转移到二次案发现场的?守候在叶子家门外?反跟踪回到天成大厦?罪犯并不清楚监控录像的辨识度,他可能冒险潜回小区,盯在叶子家门口吗?恐怕他不敢冒这个险,起码短期内不会,何况他并不知道叶子家的具体门牌号。守候在小区外?既然和叶子素不相识,他怎么能认定自己在黑夜袭击的女孩究竟是哪一个呢?假如第一次尾随是从玉顶公园附近开始的,叶子出事当天离开大厦的时间是六点多,你认为和叶子素不相识的罪犯那个时间已经开始站在马路上寻找猎物了吗?即便是,叶子当时是打车离开的,这个素不相识的罪犯既要恰巧当时站在天成大厦附近,又要恰巧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叶子,锁定叶子,进而跟踪叶子,这样的巧合概率有多大?相反,假如罪犯认识叶子,一切就都容易解释了。因为他预谋已久,一直等待择机而动。”   “问题是,假设罪犯真的是天成大厦的员工,丫丫的被害怎么解释?我更倾向于罪犯是原红岭机械厂的人,了解谷新方的家庭情况,罪犯敢爬窗户进入丫丫的被害现场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而叶子的被袭是出于偶然。准确地说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有可能是罪犯有计划地延续第一次未完成的犯罪。至于怎么延续的?的确还没有合理解释。”   “我并没有否认原红岭机械厂,原红岭机械厂,郑德。”高翔特意强调了“原”字。   “你是说……”郑德豁然开朗,“对呀,如果罪犯是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而现在在天成大厦就职的话。就能解释叶子连续遭袭和丫丫的被害了。林巧珠、仝思雨两案的案发现场的选择也合乎罪犯熟悉现场的推理,而这两名被害人是罪犯通过网络锁定的。你是想对天成大厦的人员做一次整体摸排?”   “对。”   “好。”   “我们还要找那个保安再核实一些情况,因为叶子的直觉告诉她危险始于大厦。我们不盲信直觉,但如果罪犯确是大厦的员工,叶子的直觉就不完全是莫须有。很多时候,直觉的背后是有客观基础的,只是真相揭露之前,客观基础和直觉之间的关系还不甚明了。”   他们请董小姐找来了那个保安。   “叶子离开后,你看到其他人从大厦出去吗?”   “没有。当时马上就十点了,叶小姐从楼上下来。等她走后,我就锁上了边门。”   “你回到值班室后都干了些什么?”   “我……我睡觉了。两点我会上楼去替换在监控室的另一个保安。”高翔他们在调查中已经了解,按照公司规定,值班前后都有休息日,所以值班期间,值班人员是不允许睡觉的,显然这条规定私下执行得并不好。   “你睡觉的时候门是关上的还是开着的?”   “关上的。”   “如果大厅有动静,你能听到吗?”   “应该可以,我平时睡觉挺轻的,特别是值班的时候。”   “那天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   “锁边门之前,你一直在门口吗?”   “对,大厦的正门晚上六点关闭。公司规定,十点前,大厅必须留人。等十点锁上边门,值班人员才可以回值班室。如果我们有事离开,为了安全起见,都会锁上边门,如果有加班的人出来,可以到值班室找我们。”   “案发当日十点前,你确定自己一直在大厅吗?”   保安看看高翔和郑德异常严肃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去,去了一趟厕所。不会和案子有,有关系吧?”   “当时几点钟,锁门了吗?”   “没锁。当时还不到七点,而且厕所就在一楼,我觉得一两分钟的事儿,就没锁。”   “之后呢?”   “之后绝对没有离开。”   “下班后到叶子离开前这段时间,都有什么人离开,都是几点离开的你还记得吗?”   “有企划部的四五个人,快七点半离开的,具体都是谁我说不上来。紧接着就是销售部的刘先生和赵小姐。差不多是和企划部的几个人前后脚离开的。没有其他人了。”   “这些人走出大厦后的去向你看到了吗?”   “企划部的几个人好像是要一块儿出去吃饭,我听见他们说要出去庆祝庆祝什么的。刘先生和赵小姐都有自己的车,具体是不是去了地下停车场我就不知道了。”   “叶子走出大厦,你看到她的去向了吗?”   “叶小姐出去后没有马上走,一直站在大厅外,我想是在等出租车吧。我就回值班室了,叶小姐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离开的我都不知道。”   “你注意到大厦外有其他什么人或异常情况吗?”   “没有,我只是锁门的时候下意识往外看了看,只看到叶小姐一个人。”   保安走后,高翔请董小姐帮忙做三件事:一、查证当天各部门加班的情况,核实加班人员名单;二、调取当天大厦大厅和地下停车场的监控录像;三、调取天成大厦员工的人事档案。对于前两项,董小姐答应得十分痛快。听到要看人事档案,董小姐很谨慎,表示必须要得到陆天成的同意。高翔十分理解,毕竟这次调查,他们因为匆忙没有开具任何相关手续,而天成集团是X市知名的外资企业,调查档案不是一件小事。   董小姐把情况对陆天成做了介绍,陆天成请高翔接听电话:“高翔,是所有人员的档案吗?”   “不用,我们只查看男性普通员工的档案,如果有进一步需要,再和你商量。”   “高翔,我相信你的为人和职业素质,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一下,事关员工的隐私,我希望可以保守秘密。”   “明白,我们只会关注与案情有关的内容。”   “好。可以。”   董小姐按照陆天成的吩咐,让人事部经理召开部门会议,将人事部的员工不动声色地调离办公室后,才把高翔和郑德带进人事部。这样的安排既保证了侦破工作的保密性,不至于过早地打草惊蛇,又可以避免在情况还不明朗的状况下造成员工心理上的恐慌,同时尽可能维护了天成集团的形象。高翔对陆天成有了进一步认识,陆天成不但是个情感细腻的男人,还是一个决策果断、思维缜密的人。   档案调查进行得非常快,高翔设定了两个必备条件,一是身高一米七二以下,这个条件稍微放宽了一些,在高翔的心里,案犯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以下;二是有原红岭机械厂的工作经历。调查结果同时符合两个条件的只有两人,一名管工;一名清洁员。   管工30岁,身高一米七,体格健壮,原红岭机械厂承装车间的工人,他只在红岭机械厂干了半年,厂子就倒闭了。一直住在父母家,红岭机械厂生活区没有他的房子,和谷新方夫妇也不认识。清洁员已经45岁,身高一米六八,较瘦弱,原红岭机械厂看门的,家住红岭机械厂宿舍区,认识谷新方夫妇,自称丫丫被害当日回老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两个人都提供了叶子被害当晚不在现场的证明。   高翔在询问过程中就初步排除了两个人作案的可能,不过对他们所说的情况还会进一步核实。另外,高翔还提取了谈话过程中他们使用过的一次性纸杯,DNA的结果会直接认定或排除他们的嫌疑。   难道判断出错了?高翔陷入沉思。   “要不要调查一下上层人员的档案?”郑德说。“还真有点儿邪门,怎么考虑都不像推理有问题啊,结果怎么就合不上呢?”   “肯定是咱们疏漏了什么。扩大档案调查范围的意义不大,从现在的情况看,除了这两个人外,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在天成这种精英荟萃的外资企业中干的也都是底层工种,换句话讲,如果真有干到高层的,在原红岭机械厂也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又怎么可能和谷新方一家交往过密呢?”   董小姐走进屋,交给高翔案发当日各部门加班人员的名单。她提醒高翔快到下班时间了。   高翔明白董小姐在暗示人事部的会议必须结束,就对郑德说:“这样,今天先到这儿吧。咱们利用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突击把监控录像看了再说。”   高翔他们和董小姐告别,直接回到市局,把一次性纸杯交到技术大队后,两个人在食堂吃过午饭就一头钻进了办公室。   天成大厦早晨8点开门,9点正式上班,下午5点30分下班,晚上10点锁大门。高翔和郑德两个人从吃过午饭到第二天中午11点,把案发当日的天成大厦大厅以及地下停车场的监控录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们把时间延长到22点30分,也就是叶子被袭的时刻。并没有发现符合身高条件的外来可疑人员进出大厦,而天成大厦所有职员的进出也都能合的上。下班后离开人员的情况与保安的证词以及董小姐提供的加班人员的情况相符。他们特别留意了个子矮小的人,包括他们在档案里查到的管工和清洁员。另有三个人身高符合作案条件,却没有被从档案中挑出来,显然不是职位偏高,就是原就职单位一栏填写的不是原红岭机械厂。其中一张脸引起了高翔的注意,高翔觉得有点儿面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高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心里已经将四起凶杀案的来龙去脉理出了个大概,像一幕惊悚电影,犯罪动机、犯罪准备、犯罪过程历历如在眼前,只有实施犯罪的罪犯的脸还隐藏在黑暗的背景里。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高翔紧锁眉头,看来罪犯确实在案发前已经离开了大厦,一直潜伏在大厦外等待叶子。陆天成说过叶子的工作专门向他本人负责,不与其他人发生直接联系。即便叶子在大厦里的直觉不是可靠的证据,罪犯又是怎么知道叶子加班的呢?如果他不知道叶子确切的加班时间,又怎么选择作案时机呢?难道就一天天等吗?怎么等?在哪儿等?他又怎么可能时时刻刻了解叶子的行踪呢?难道罪犯是天成大厦的职员的推理错了?   魏虎打来电话,DNA检验结果排除了管工和清洁员的嫌疑。   “高翔。”郑德知道高翔心里急,说话的声音尽量低,“要不咱先吃中午饭。休息,休息再想?这一晚上加一上午,脑子也熬得不灵光了。”   “郑德,我想咱们下午再去天成大厦查一遍档案。一是考虑按照你的建议,根据身高条件适当扩大档案调查范围。二是具体落实一下这个人,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高翔把录像调到17点35分,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小个男青年正和另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从天成大厦走出去。   “瞧他这身工作服不像高层啊,应该是管工、电工或清洁员什么的。”   “嗯,大概不是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所以没被咱们挑出来。可我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儿,下午再仔细看看他的资料。”   “好,咱先吃饭去吧,早晨那点儿方便面早消化干净了,肚子咕咕叫了。”   高翔笑笑站起身,刚准备走,陆天成打来了电话。   高翔心里咯噔一下。   “喂,陆总,叶子怎么了?”   “哦,别紧张,是叶子一定要见你。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你最好尽快过来一下。”   “好,我这就去。”   高翔没吃午饭,直接赶到医院。   叶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如纸。陆天成坐在床边,抓着她的手。   “陆总,叶子怎么样?”高翔压低了声音。   “哦,高警官,你来了。”陆天成站起身,腾出椅子小声说,“叶子要找你,很急。她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医生看过,说恢复期病情会有一些波动,提醒我们尽量避免打扰她休息。可是,叶子一定要见你。”   “好,我知道了。”高翔坐在了叶子身边。这个洁白如月光的女孩头顶缠着厚厚的白纱布,虚弱地躺在床上,揪扯着高翔的心。   “叶子,叶子。”高翔轻声呼唤。   叶子慢慢睁开眼睛。她想绽放一个微笑,但不能,她太虚弱了,比前一天要虚弱得多。   “高翔。”   高翔的心在颤抖。“叶子,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叶子闭闭眼睛。   “别着急,咱们慢慢说。”   “案……”   “有关案子,是吧?好我知道了,别急。”   “他……砸……伤我的头。”   “对。”   陆天成用蘸了水的棉签轻轻擦拭叶子的嘴唇。   “冲……冲我喊。”   “嗯,你说过。”   “我想……起来了。他喊你的……你的……小破……烂……衣服呢……”   “什么?叶子,你别着急,慢慢说。”高翔预感到叶子想起了十分关键的情节。   “他……喊你的……小破烂衣服呢……”   “他喊你的小破烂衣服呢,是吧?”高翔重复了一遍叶子的话,以便让她知道他听清楚了,以免她再费更多的力气。   “还喊……小破裙子呢,露着……露着……露……”叶子吃力地看陆天成,气急地说不出话。   高翔有些不明白,他顺着叶子的眼光也盯着陆天成,皱着眉等待陆天成的回答。叶子有话要说,这话显然和陆天成有关,至少是陆天成知道的。   陆天成困惑地迎接着叶子的目光。“什么?叶子?”   叶子脸色愈加苍白,她的手在高翔手里颤抖,额头上沁出汗水。   陆天成迅速摁响床头的紧急按钮,医生和护士冲进了门。   “快,氧气。”   护士从床头摘下氧气罩,想扣在叶子的嘴巴和鼻子上。叶子并不合作,她反抗,无力却坚决,她有话要对高翔说。   “叶子,叶子,叶子,别急,先吸氧,然后再说。”高翔的眼圈红了,他温柔地抚摸叶子的头。   而叶子拼命把头转向陆天成,迷蒙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这眼神令陆天成惶恐,他呆呆地站在一旁,惶惑地问:“叶子,你想说什么?”   “裙……裙……裙……紫……”   医生控制住了叶子的头,护士把氧气罩罩在了叶子的嘴巴和鼻子上。   “裙子?”陆天成试探地问。   叶子激动的情绪似乎有所缓解,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陆天成。   “你们不能再刺激她了,病人需要休息。”医生说。   “不,医生,叶子有话急着说,阻止她,她会更着急。”高翔说。   医生看叶子,他看到叶子闭了闭眼睛,高翔说对了。医生只好站在一边,密切观察叶子的病情变化。   “裙子?裙子?”陆天成皱紧眉毛看着叶子,拳头狠狠攥着,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愚钝让叶子枉自着急。“裙子,裙子。”陆天成突然眼光一亮,他趴到叶子跟前,“叶子,你是想说礼服?那条紫色的裙子,对吗?”   叶子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   “什么礼服?什么紫色的裙子?”高翔十分焦急地看看叶子,又看看陆天成。   “高翔,”陆天成极力思索着说,“我给叶子买了一条紫色礼服,打算带她参加商务派对穿的,就是叶子第一次遭遇袭击那天,没等我们出发,叶子接到电话说一个朋友出事了,她不能陪我去,就走了。”   “叶子被袭击的那天?”高翔自言自语。   叶子闭了闭眼睛。   “那和裙子有什么关系?”高翔追问陆天成。   “叶子是在我办公室的套间里换的衣服,我在外间等她,她从里边出来,就接到了电话,叶子又进去把裙子换了下来,她离开的时候穿的是原来的衣服。”陆天成说完,看叶子,叶子再次闭了闭眼睛,胸部的剧烈起伏渐渐缓解,她转向高翔。   “就是说除了你,应该没有人看见过叶子穿那条裙子?”   “是的。”陆天成茫然地说。   高翔看叶子,叶子说不出话,她同样困惑地看高翔。大家都陷人沉思。高翔的眼睛无意识地落在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器上的小亮点有节奏地跳动,监测着叶子的生命体征,高翔突然心眼洞明。   “陆总,你的办公室有摄像头对吗?”   陆天成若有所悟,又困惑之极。“有。因为我临时会在保险柜放置一些重要的东西。为安全起见安装了摄像头。但是摄像头的开关是由我本人掌握的,除非是晚上离开,否则我根本不会打开。监控室在我没有打开开关的情况下是看不到室内情况的。”   “我必须马上去一趟你的办公室,请你……”   “没问题。”陆天成已经完全明白了。   “叶子……”高翔的喉结蠕动了一下,语音温柔、快速,“谢谢你。好好休息,不要着急,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叶子眼睛里有清亮的东西在闪动。   高翔转身跑出病房。   “喂,郑德,带上手续和人手,请调一位局里的监控线路维修人员,天成大厦,抓捕罪犯。”   陆天成办公室的摄像头安置在办公桌对面的墙角,监控着包括保险柜在内的室内大部分区域。高翔他们和线路维修人员一起沿着监控设施的线缆一路追查,并没有发现异常,直到进入二楼的监控中心前,最后一股线缆汇人总线。就在这股线缆中,有一条线并没有像其他线那样最终连接在设备输入端而是接在了设备输出端。他们继而从监控中心反向追踪这一股潜藏着危险信号的线缆,最后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在查清所有的摄像头连线后,那根额外的线暴露了出来,它诡异神秘地延伸,钻进了一间关着门的小屋。   大家一边往小屋走,高翔一边问:“那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   没有找到黎军,保安队新任副队长张大安一直陪着高翔他们检查线路,听高翔问,他赶忙说:“杂物室,地下停车场里有好几间。有时候放放维修工具、清扫工具什么的。平时没人进。”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出物体倒落的声音。所有的警员都听到了。大家迅速冲向小屋,并快速闪躲在屋门两侧。郑德准备好后冲高翔点点头,高翔迅捷地站起身,一枪打在门锁上,随后一脚踹开屋门。   “别动,警察!”   屋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小个子男人正手拿角铁,准备砸向被他骑压在身下的人。看着高翔巍然屹立的身影和黑洞洞的枪口,他颓然无力地垂下手,角铁“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郑德箭步上前,将明晃晃的手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这个嗜血如命、凶残至极的罪犯终于落人了法网。   “黎军,黎军。”   被砸昏的黎军慢慢苏醒过来。“高翔,是,是李亮。钱是那小子偷的。我听你的,找着吴满江了。李亮和吴满江喝酒,知道了领钱的事儿,大概是趁吴满江喝醉的时候取下了钥匙模子,配了办公室门和抽屉的钥匙,又告发吴满江值班喝酒。估计监控线路也是他破坏的。他妈的,我刚找李亮那小子,却遭了他的暗算,被他用什么玩意儿打晕了。快逮那个兔崽子去。”   “放心吧,他已经落网,跑不了了。”   120赶来,黎军被抬上担架,救护车呼啸着离开。   高翔看看晦暗的小屋,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扇小窗户处在外界的地面之上,开向天成大厦的后身,刚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爬出。墙边靠着一个可以上锁的铁皮柜,柜子里隐藏着一台显示器。打开开关,陆天成的办公室、戚远征的办公室、20层大楼的每一条走廊和全部安全楼梯的进出口、地下停车场,所有地方的监控画面都可以通过一个小小的遥控器在这台破旧的显示器上进行切换。   李亮看上去很瘦小,却不羸弱。一米六五的个头,手掌厚实有力,骨节突出,粗壮的静脉在皮下滚动,手臂肌肉线条清晰,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显然经过很好的锻炼。板寸,长脸,浓眉,挺大的眼睛,普通的鼻子和嘴,长相很大众化,没有显著的五官特征。   他只回答了有关个人简要情况的问题,之后就半闭起双眼,靠在椅子背儿上,对所犯的罪行只字不提。这幅流氓相和高翔在谷新方家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那时候的李亮礼貌、谦恭甚至有点腼腆,像个中学生。   “李亮,负隅顽抗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以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即使你不坦白自己的罪行,法律依然可以制裁你。”   李亮扭动了一下身体,抬起戴着手铐的手,在刺眼的灯光下给自己遮挡出一小片阴影。他抬了抬眼皮,看看高翔又看看郑德,嘿嘿嘿一阵怪笑,因为笑得厉害,身体剧烈地抖动,像一只挂在树杈上的破烂肮脏的塑料袋,被风吹得无法安静。   郑德严厉地警告说:“李亮,现在是要你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切。”李亮撇着嘴冷笑,一脸的不屑。重新靠在了椅子背儿上,半闭上了眼。叉开的两条腿呈八字形横伸出去,鞋跟着地,两只脚丫子不住地乱晃。   “李亮,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只是个偷盗的事儿啊?”高翔说。   李亮没动,嘴角牵动的仍旧是嘲讽。   “我可以告诉你,你将被以故意杀人罪起诉。”   “行了,大警官,我懂法。黎军死了吗?没有吧?他说我偷盗我就偷盗了?告诉你们,他在诬陷我。你们有证据指证我偷窃吗?有吗?有的话可以拿出来。我是打了黎军没错,那是因为他诬陷我,他活该挨打。不过我可没杀他。你们预备怎么起诉我?杀人?呵呵,你们连个杀人未遂都给我定不了,至多是伤害吧。两人斗殴,都受了伤。你们不是瞎子,应该看到我也受伤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李亮说着坐起身,指着自己身上几处青紫,“只不过就是黎军的伤势重了一些。我可以赔偿他,看他要多少,怎么样?”   李亮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情。   高翔走到李亮跟前,弯下腰提起他的手臂看了看。李亮“哼”了一声,挣脱了高翔的手掌。   “的确伤得不轻。”   “那当然,黎军那小子出手狠着呐。我身上的伤是铁证,他抵赖不了,你们也别想诬陷我。”   “你下巴颏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一边一道啊。不会也是黎军弄的吧?看样子伤了没多久。虽然已经愈合了,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你看疤痕还呈现着粉红的颜色,刚伤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李亮警觉地坐直了身体,摸着下巴颏儿上的伤口。“我喝醉了摔的。”   “摔到这儿了?在哪儿摔的?哪天摔的?血流得不少吧?”   “摔到哪儿不行啊?在哪儿摔的,什么时候摔的我记不清了。怎么?你们管天管地还要管人拉屎放屁啊?”   高翔已经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前,他没有坐下,突然一巴掌拍到桌面上。茶杯震动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李亮,你下巴上的伤口不是摔的,是被领针划的。时间是10月12日晚上10点30分,地点是长风街玉顶公园外的人行便道。”   李亮这次没吱声。   “认识这个吗?”高翔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的,正是一枚领针。   “不认识。”李亮的声音明显小了下来。   “不认识?那为什么这上面留下了你的血呢?”   李亮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怎么?还不打算交代?”   李亮继续以沉默对抗审讯。   “那好,现在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听听。”   高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三年前,有个三陪小姐叫林巧珠,从江西农村来到本市。最初在西水街从事卖淫活动。因为人漂亮,很快开始在市区各种档次的旅馆、饭店出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林巧珠认识了一个嫖客。这个嫖客当时是红岭机械厂的职工,他想娶林巧珠为妻。他三番四次劝林巧珠结束卖淫女的生活。可惜他满足不了林巧珠的要求,林巧珠自己来自农村,早就厌倦了穷苦的生活,她怎么可能和一个一贫如洗的人在一起生活呢?所以林巧珠拒绝了他。他对林巧珠怀恨在心。他知道林巧珠有上网聊天的嗜好,就以房地产商人的身份在网络上和林巧珠交往。林巧珠相信了所谓房地产大款的话和身份,同年的9月11日,所谓的房地产大款约林巧珠见面,地点是长风街街边的一个小公园。就在当晚,在网络上冒充房地产大款的那个嫖客出现在林巧珠的面前,林巧珠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非常气愤,她再次拒绝了那个嫖客,也许还辱骂了他。就这样,恼羞成怒的嫖客在暴雨中将林巧珠杀死。因为他扭曲、变态的心理,因为他仇视女性的心理,他杀害死者后,对死者的下体进行了疯狂的残害。”   李亮的面部肌肉有一闪而过的抽动,高翔注意到了。   “三年后,也就是今年,这个杀死了林巧珠的凶手又以‘事业有成’为网名,在网络上认识了经济学院的大学生,网名叫‘夜风铃’的仝思雨,他故伎重施,假借房地产商人的身份诱骗仝思雨。今年的6月27日有雨,他知道,大雨可以再次掩盖他所犯下的罪恶,像杀死林巧珠那样。他等待这样的时机已经很久了,三年中他混迹在正常的人群里,内心却被血腥和罪恶浸泡出越来越多的凶残,他的凶残不断被压制又不断在膨胀。他在第一次杀人中获得了满足,他一直等待可以再次释放邪恶,求得心理满足的机会。所以他通过网络约仝思雨到玉顶公园见面。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他杀过人的地方。这个地方让他兴奋,他可以感觉到三年前杀人的快感,他每次都用大雨做掩护,洗脱罪证。他又得手了,仝思雨惨遭杀害,尸体遭到了和林巧珠一样的残害。”   李亮仍旧不说话,鼻子里发出冷笑。   “9月3日,这个凶残罪犯的犯罪心理再度膨胀,他通过天气预报知道那一天晚上有大雨,大雨再次激发了他的犯罪欲望,他不能自制,他必须犯罪,否则他就得发疯,实际上他就是一头疯狂的野兽。因为某种原因,他意外选择了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他认识这个孩子的父母,他知道孩子一个人睡在父母隔壁的房间。他站在窗外甚至可以听到屋里一个男人的鼾声,但他犯罪的念头像一颗无法剔除的毒牙,他抓狂得无以复加。他从陈旧的木质窗户爬进了隔壁孩子的房间,用台灯砸死了睡梦中的孩子,撅折了屋里晾衣服用的竹竿,像畜生一样,残害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这个孩子曾经友好地叫他叔叔。他在孩子家吃饭、喝酒的时候,孩子曾经给他搬过小板凳,拿过碗筷,对他绽放过花儿一样的微笑。一个纯真无邪,天真烂漫,善良可爱的孩子。而他却杀害了这个孩子,毫无人性地扼杀了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李亮,你有过孩子吗?你面对一个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睛有过人性中的良善吗?!”   李亮的嘴唇有些颤抖,不过很快他又一脸的无所谓,一脸的冷酷和阴郁。他仍旧对抗着警方的审讯,拒不交代。   “他发泄完兽欲仍旧从窗户爬出了犯罪现场,留下血腥和罪恶。他离开的时候被窗户划到了脸,虽然他很小心,却还是被窗户划到了脸,所以窗户上留下了他的血迹。很小、很少,但对于警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获得一个罪犯的DNA数据,获得罪犯无可抵赖的铁证。”   李亮下意识地抹抹右侧的颧骨,他听得有点儿发傻。   “9月29日,他通过私自安装的监控设施锁定了第四个目标,天成公司总经理的特别助理叶子。他利用工作之便私自连接监控设施的初始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杀戮的猎物,他的本意是行窃,而且他确实得过一次手。他和保安队副队长吴满江是酒友,这场酒肉交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他自己日后的犯罪打底。毕竟保安负责全公司的安全事宜,了解和掌握保安的工作是确保他成功实施犯罪的前提。这是一场长期的、有准备、有预谋的交往。很快他从这种交往中找到了机会。他从喝得糊里糊涂的吴满江嘴里得到了消息,他知道保安部门第二天要领钱,他没有太多准备时间,必须当机立断。他趁着吴满江酒醉,很轻易获得了吴满江身上钥匙的模子。对于一个技工出身,长期从事技术工种的人来说,做到这些太轻而易举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告发了吴满江值班喝酒的事情。一切都如他所愿,吴满江被开除了。他通过监控设施看到了保安队长黎军从财务部领钱。于是他破坏了监控设施的线路。黎军跟着他排查线路故障的时候,他借口离开了。借口很好找,比如上厕所或者拿工具什么的。他逮了个空子甩开了一直跟着他、看他检修故障的保安队队长黎军,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了保安队队长办公室的门,顷刻偷走了保安队队长办公室的那三万块钱。他还想得到更多的钱,因为他贪婪成性,所以他一直盯着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办公室的保险柜,这两个地方的钱可不像保安队队长办公室里的钱那么容易得手,他得长期埋伏,长期观察,寻找时机。锁定叶子为下手的对象,是出于意外吧?”   高翔说到这儿停下来看着李亮。李亮这个时候也眯着眼睛看高翔,虽然眼睛眯着,里面却露出凛凛寒光。他脸上是一副颇感意外、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跟着叶子,到了中心医院,他看见叶子进了急诊科,就一直等。他必须等,犯罪心理已经让他丧心病狂,他不实施犯罪内心就无法平息。晚上11点,叶子出来了。他打车尾随叶子到了华业小区,不过他的第一次犯罪被叶子摆脱了。于是他变得更加疯狂,他整天待在幽暗的杂物室里盯着叶子的一举一动,寻找机会。10月12日,又下雨了,而这一天叶子加班。第二次机会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不是还由我说?”   高翔的话确确实实让李亮吃惊,他看高翔,仿佛看着一个天外来客。这个天外来客令他着迷,令他费解,也令他紧张、兴奋和痛恨。但他仍旧不说话。   高翔冷静、沉着。他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支撑住下颌。他看着李亮,眼神坚定有神,显示着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从容不迫。他有足够的耐心、胆识和智慧对付面前的罪犯。他料定眼前这个死硬分子已经渐渐变得外强中干,形胜实虚。   “李亮,你知道那个罪犯为什么连续杀害那么多的无辜女性吗?”   李亮一副顽抗到底的架势。   “因为他是一个生理残缺、心理扭曲的人!他混迹在正常人群中却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他需要额外的刺激满足生理需要。他一次次寻找猎物,一次次犯罪,一次次杀害摧残那些无辜的女性,因为在她们眼里他是一个性功能残缺的疯子!她们厌恶他!讨厌他!瞧不起他!他是一个废物,一个残疾,一个没有男性功能的可怜虫!”   高翔的诉述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李亮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号叫:“胡说,胡说,全是胡说。我的性功能再正常不过,那些贱货都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站在李亮身后的干警将他摁倒在椅子上。   李亮双手抱着头,指关节“嘎嘣嘎嘣”地响,手背上暴起一条条的青筋,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激动,挛缩成一个个颤动的包块。他呼吸急促而粗重,像一只蛰伏了很久的困兽,猛地抬起头,刚刚半开半闭的眼睛蓦地瞪大,露出两道凶猛的寒光。   他让高翔想起了狼。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狼。几年前,高翔曾穿越沙漠遣送一名在逃杀人犯。茫茫沙漠广袤无垠,巨大的沙丘趴伏、绵延宛如巨蟒,银沙被风吹出层层叠叠的鱼鳞状,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远方隐约可见密集的胡杨林、怪柳灌木和浩荡的芦苇。他们的越野车行驶在塔克拉玛干的广阔怀抱里,天空是透彻得近乎失真的蓝,西方有绚烂的晚霞和如血的夕阳。正当他们沉醉在沙漠奇幻的色彩变换中的时候,越野车抛锚了。   天色渐暗,万籁俱寂中潜伏着巨大的不安和恐怖。高翔和同伴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一群觊觎已久的狼安静地蹲伏在沙漠的暗影里,吐着冒着热气的、血红的舌头。随着凄厉的“嗷呜”声,无数黄绿色的光点由远及近围拢过来,在黑色天幕下闪烁着异常寒冷的光芒,那是狼的眼睛,凶残、阴冷,令人毛骨悚然。车上面目狰狞的罪犯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高翔和同伴稳稳地拿着枪,精准地点射,弹无虚发。狼却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增援及时赶到,他们最终会因为弹尽粮绝丧身狼口。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高翔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狼的狡黠与凶残。   李亮的眼睛正如同那些狼的眼睛一样,充满凶残的寒光,此刻,假如他趴伏在地上的话,毫无疑问就是一匹完完全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狼。一匹饿狼,对所有的猎物嗜杀成性,毫不留情。   “她们都该死,她们一个比一个下贱。除了钱她们什么都不珍惜,为了钱她们什么都肯干。她们是一群苍蝇,一群垃圾。死不足惜。我杀她们是在铲除垃圾,铲除垃圾,你们懂不懂?林巧珠那个娘们不知好歹,我对她多好?啊?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我把我挣得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她身上。我让她嫁给我,可是她不肯。你们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二货,你才挣几个钱也想娶我,我要找也得找个钻石王老五,你不过是个土鳖。你们看,她宁可当让所有人睡的婊子都不肯过正经女人的生活。你们说女人是不是很贱?她们就是很贱!我知道她上网,就冒充大款在网络上和她聊,我要让她在网络上也是我的,我的,我一个人的。她信以为真了,她在网络上嗲里嗲气,我看透了女人下贱的模样,所以我就杀了她。杀死她后我在雨里干她。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哈哈哈……”李亮的笑声阴森恐怖,令人头皮发爹,“她满头都是血,红艳艳的,我舔那些血,没有比女人热乎乎黏糊糊的血更好吃的东西了!没有……”李亮扬起下巴颏,闭着眼,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嘴唇。   “有一点儿你说错了。”李亮对高翔说,“杀林巧珠的时候我不知道天要下雨,是巧合,可是这个巧合太他妈好了。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你们根本不懂,太美妙了!”李亮戴着手铐的手激动地在胸前攥成拳头。   “然后我结婚了,我找了个卖煎饼果子的农村妹,他妈的,凭什么我就得找农村妹。我有了儿子,所以你说得不对,我的性功能很正常,我一直是一个强大的男人,强大的,你懂吗!我的儿子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每天都得忙,红岭机械厂给的那俩糟钱儿不够我养家。我离开了,去德威监控设备公司干了一阵,天成大厦的监控设备就是在德威公司买的,我负责的安装,所以我对天成大厦的监控系统一清二楚。后来天成公司招聘我就应聘上了。”   “你应聘的时候在个人简历中填写的原就职单位是德威公司,并没有填红岭机械厂是吧?”高翔问。   “对,德威公司的工作经历对我的应聘有利,我干吗要填红岭机械厂啊?”李亮不明白高翔问这个问题的目的,看高翔没有解释,就继续说,“我一上班就开始为连接自己的监控设备做准备。我首先要求了一间地下车库的杂物室做工具间,然后利用改进线路的机会成功连接了我自己的线路,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包括现在我手底下的两个半吊子线路维修,他们都一直以为那是根备用线。总之我在天成公司安顿了下来,收入比原来好多了,值完班还可以休息,我有钱又有时间,孩子也送幼儿园了,我又开始上网。”   “你用了不少网名,‘事业有成’、‘大上海’、‘午夜情郎’,应该还有很多。用网络诱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你们知道的还真不少。呵呵,没错。通常我用不同的名字锁定不同的目标。如果不被你们逮着,我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寂寞有时是一种毒’就是‘奶油甜心’,一个是和仝思雨一样的大学生,一个是和林巧珠一样的卖淫女。你们看,世界上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这些指望在网络上得到金钱、财富和性的女人。但是你说诱骗不对,没有人可以骗她们,如果她们自己不肯骗自己的话。”   李亮最后的话是事实。   “还有,那些贱女人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现在的女学生什么不懂啊?何况她们当中很多都已经结婚了。但是她们不安分。明白吗?一群垃圾!”   “接着说说仝思雨吧。”   “对,仝思雨。他妈的,网络上多贱的女人都有,仝思雨就是其中一个。什么狗屁大学生,开始还假模假式装纯情,一副温柔可爱的样子,其实长着一副贱骨头,听说我是房地产开发商立刻像膏药一样贴上来。我跟她说流氓话她也欢喜得不得了。你们说这样的女人不是找死吗?就是该死!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就约她,我特意挑雨天,我不光是想洗脱罪证,我是太他妈喜欢雨天的刺激了。她真的去了,我又有点儿害怕了,毕竟杀林巧珠那个婊子是三年前的事儿,现在杀人我还是有点儿紧张的。我当时想如果她一看下雨就跑了就算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不是非杀她不可。可她没有走,你们说这不是天意吗?!连老天爷都支持我杀了这个贱货。她在银行旁边的自动取款机的门厅里待到十点多,我就站在雨里等着,手里拎着砖,越等越来劲,越等越觉得不杀她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老天爷。后来她沉不住气出来了,长风街全街停电,一团漆黑,她吓得一边走一边唱歌,呵呵呵,你们不知道那个游戏多有意思,她唱得比鬼哭狼嚎还难听,呵呵呵,我跟着她,一直跟到那个光着屁股的雕塑下,她转过头‘啊……’地惨叫,呵呵呵,有意思,我就把她砸死了,舔她的血,好吃极了。就这样第二个贱女人被我报销了。”李亮坐直了身体,乐呵呵地看着高翔和郑德。   “杀丫丫的过程跟你说的一样。但是杀丫丫的原因你猜不到。呵呵,你很聪明,高警官,但是我杀丫丫的原因你就是猜不到,你肯定猜不到。我一会儿再告诉你吧?你说呢?你可以再想想,好好想想,呵呵呵,太他妈有意思了。嗯?”李亮一脸的得意和挑衅。   “我先说说叶子吧。我为什么要杀叶子呢?凭良心说叶子那个女人还不赖,用你们的话说,是个高级女人,清纯玉女,在天成公司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得好看,追求她的人很多,就是太瘦了,全身都他妈是骨头,这样的女人我是不感兴趣的,我喜欢胸大屁股大的。我没想过要杀她,是她倒霉,她倒霉就倒霉在跑到狗屁总经理的办公室去卖骚。你们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穿上了一条小破裙子,那条小破裙子不但挡不住胳膊,连前胸、后背、大腿都挡不住,就差把屁股都露出来了。她穿着那条小破裙子招摇过市,那个总经理兜不住劲了,把她搂在怀里啃。他妈的他凭什么想上谁就上谁啊?不就是有俩糟钱儿吗?就有一群下贱货围着,连他妈所谓纯情玉女都往他身上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男人嘛,就得有女人,女人是什么?是裤子,脱脱穿穿的裤子,下贱货。”李亮咬牙切齿地说,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不知名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   “哎?我他妈说哪儿了?哦,对了,她穿了一条小破裙子,我对骨头渣子本来不感兴趣,可是她穿上了那条四处漏风的小破裙子真他妈好看。我憋不住了,我就是想上她,我必须杀了她之后上她,然后再把她戳个稀巴烂。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天没有雨,可是我顾不上雨了,我太想杀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看着她接了个电话,不知道和狗屁总经理说了些什么就着急忙慌地走了。我切换着摄像头,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进了电梯,按下了到一楼的按键。我从地下车库的杂物室的窗户爬出去,飞快地跑,跑,跑,跑,跑。我赶到大厦门口跟上了她。她打车去了医院,我跟着。我看她走进急诊科,后来进了一间病房,我就在外边等,我必须等,我不杀她我就过不去这一天。后来她还真出来了,真是老天爷睁眼啊!我就又跟上了她,她打车我也打车,我跟她到了一个小区,是她住的地方,我听见她给什么人打电话说她就要到家了。我扑过去,扑过去,我堵住她的嘴,把她往草丛里拽,我要弄死她,弄死她,弄死她,弄死她再上她。”李亮凶蛮的目光似乎正在行凶的现场,叶子就在他的眼前,他戴着手铐的手不住地比画,演绎着当时的动作。   “他妈的,这个小娘儿们还真行,她抓我的脸,抓到了我的面罩,面罩一动我就看不清了。我一不留神,她跑了,边跑边喊救命,没办法我只好赶紧逃命。妈的!”   李亮添了一下嘴唇,“哎,给口水喝吧,嗓子都冒烟了。”   高翔给李亮倒了一杯水,李亮一仰脖全喝了,他用手背抹抹嘴巴,看了看高翔说:“我挺佩服你的高警官。我干的那些事儿你就跟在眼跟前看着似的。可惜你是事后诸葛亮,你说对不对?呵呵。你说得没错,第一次没得手我不甘心,我想好要杀谁杀不成我会很痛苦,所以我一直盯着她,机会又来了,她加班,她一个人加班,还下着雨,哈哈,下着雨多好。我看她离开办公室,她好像有点害怕,这个小娘儿们挺神的,我两次杀她她好像都有感觉,她边走边东张西望,当然她看也白看,她不知道我在哪儿。我又从地下停车场杂物室的窗户爬出来,跑到大厦外边,就近拎了块砖头。她想等出租车,我急坏了,她要是打上车我就不好追她了,下着雨不好打车,如果就来一辆出租车我就会被她甩下。要不说老天爷都帮我呢,她等了半天都等不到车,就往北走,我猜她是想到普运路赶公交车,这真是太好玩了,太有意思了。我跟上去,我要杀……死……她。妈的,这个小娘儿们又把我弄伤了,当时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玩意儿,现在我知道了,就是你袋子里的那个东西。我受伤了,我更想杀她,想上她了,真刺激,这个小娘儿们让我特别兴奋,我用砖头狠命砸她的脑袋,血流下来了,好看极了,她的脸变成了红色,好看极了,好看极了……”李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半张着嘴不住地说“好看极了”,好像一个意识混沌的犯了毒瘾的瘾君子。   “李亮,为什么你第一次跟踪林雅没杀成,却放弃了,你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吗?你跟踪了她,大概你跟踪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跟踪的究竟是谁,你只是像前两次一样在网络上约会了一个猎物。林雅没等到约会的时间就跑了,当你一路追踪,最后站在红岭机械厂老生活区的筒子楼的后窗时,你才看清了你所跟踪的人。对吗?你杀不成林雅,又无法平息疯狂的杀人念头,才临时起意残忍地杀害了丫丫。对吗?”   郑德听高翔这样问,有点诧异,他扭头看高翔,原来这就是丫丫被害的真正原因。高翔正逼视着李亮。高翔早就知道了丫丫被害的原因。当他循着林雅第一次发生意外的路径重新在长风街上走过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学生用品商店旁边的网吧,叫“翼”的网吧。后来高翔拿着林雅的照片去网吧核实过。网吧的老板记得林雅,一个安静、美丽的女人。   “哈,原来你知道?!我以为你死都猜不出我杀丫丫的原因呢。现在我不是有一点儿佩服你了,是十分佩服你。”李亮嘴里说着佩服,眼神却异常凶恶。   “不过你还是晚了一步,她没能逃脱。不是吗?你能不承认你的失败吗?你不能!即使你猜出了丫丫被害的原因,你还是晚了一步。你见过林雅,你们都见过她,你们不觉得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吗?她真的很完美,我都爱上她了,别看她比我大很多,我真的都爱上她了。她长得多漂亮啊,温柔、体贴,根本不像现在那些打扮得比火鸡还热闹的贱女人。林巧珠、仝思雨,哪一个不是爱钱如命啊!可她不一样,她不爱钱。她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谷新方那堆牛粪上。可连这么好的女人都跑到网上去发骚,居然说打算和我私奔,你们说她贱不贱?!真是下贱到家了!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李亮忘了他自己填写的资料是女性。即使他没有忘记,他癫狂病态的心理也要臆想出夏日樱花是知道他是男人的真相的。她知道,她还愿意和他交往,并把他当成情人,愿意为他背叛家庭。因为女人天生就是这么不值钱。他需要这样的臆想来满足他肮脏丑陋的内心。   “你说得对,在网上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就是林雅,我只是发现了一个不守妇道的贱货,我决定杀了她,为社会清除垃圾。她去了玉顶公园,可是她又跑了,天一下雨,她就跑了。我追她,没想到她就是林雅。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就这么回事。你觉得我没杀成她?那是因为我不用再杀她了。呵呵,你不觉得她现在比死了更难受吗?没了孩子,他的老公每天喝得烂醉如泥。你们知道为什么谷新方总是烂醉如泥吗?因为我请他喝酒,我请谷新方,那个怂包,正经事儿一样不会,打老婆还是很有一套的。他闻到酒味就变成了一条哈巴狗。”   李亮说着圈起胳膊,勾着手,“汪汪汪,汪汪汪”地学狗叫,脸上有邪恶的笑。   “他围着我转,小李长,小李短,喝多了跟我叫爷爷都行。等他喝得烂醉后,他回到他那个破了吧唧的家,就会从哈巴狗变成一条疯狗。他像疯狗一样打她、骂她、啃她、强奸她。所以,我根本就不用再杀林雅了,那个贱货活着比死了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亮狂笑,笑出了眼泪,很多的眼泪,与伤心无关,与人性无关。 第十四章 殊途   她看到寂静的站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他背着沉重的旅行袋,站在车窗里向她挥手。   她目送列车渐行渐远。她的心陡然变成一只红色的蜂鸟,从胸腔里飞出,追随着列车的呜鸣而去,永远地离开了她。而她失了心的身体趴伏在黑色的铁轨上,向着列车相反的方向疾速滑行。滑行过生命伊始的青葱,滑行过开满爱情花朵的伊甸园,滑行过她没有来得及看清的苍茫岁月。太阳、月亮在头顶轮回,春夏秋冬在耳边碎裂成飘飞的残片。她在滑行中一点点衰老、颓败,生长出灰白的头发,干裂的指甲,栗色的老年斑,她终于滑行到终点,黑暗的、潮湿的、阴冷的不毛之地,到处是沼泽,头顶是触及不透的黑暗。   是星光吧?还是萤火?一闪而过。她抬起脚跟,极力把手伸向夜的最高处,捕捉黑暗里唯一一点光芒。她把它攥在手心里。   她张开手掌,没有萤火,手心里闪动的是丫丫带血的眼泪,跳跃出腥红背后的深蓝色光泽。风把小小的、一滴滴的眼泪吹起,它们悬浮在漆黑的夜空,彼此聚拢、碰撞,每次碰撞和碎裂都成全了一次新的膨胀,最终汇合成一颗巨大的泪滴,沉重地悬垂在广袤无边的夜空下,跳跃出更为忧伤的深蓝。   丫丫从泪滴深邃的幽暗里慢慢走来,光脚站在雨水里,穿着碎裂的裙子,黏稠的污血正从她湿漉漉的刘海间淌下来,滑过眼睑,遮盖住了她清亮的眼睛。她突然张开双臂说妈妈,妈妈,快来,我看不见你了。林雅扑上去,一边流泪,一边拼命擦拭丫丫眼睑上的污血。但它们深深根植在丫丫稚嫩的皮肤里,如同胎记一般牢不可破,坚不可摧。林雅越是擦,它们就越是不可磨灭。丫丫的眼睑上终于被摩擦出了耀眼的火花,血像火焰一样烧着了林雅的手指,点燃了丫丫的脸、脖颈、四肢、躯干、头发、牙齿和指甲。丫丫周身火焰飞蹿,终于倏地一下变成一团耀眼的烟火,烧穿眼泪,飞离了她,抛弃了她,冲向漫漫无边的黑夜化作灰烬。她嘶喊、呼唤,呼唤、嘶喊……夜空蓦然间爆裂,大片大片的黑云从天而降,呼啦啦砸下来……   林雅一个激灵从梦魇中惊醒。夜空没有爆裂,是耳边的闹钟在持续不断地急促爆响。林雅睁开眼,惊愕地看到谷新方就坐在她近旁,眼睛里闪动着野兽眼中才有的光芒。是他,把爆响着的闹钟靠在她的耳朵上。   闹钟的爆响终于停了下来,林雅的耳朵里仍旧嗡嗡作响。   “你终于醒了。来,看看它,林雅。”谷新方酒气冲天,声音阴郁、嘶哑。   林雅错愕地看着谷新方狰狞的表情。机械地将头往旁边挪了挪,侧眼看过去,闹钟的指针指在1点36分。   “他们说,这就是丫丫的死亡时间。”   林雅的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了,林雅?你在哭吗?你为什么哭?你有什么权利哭?”谷新方的脸伸到林雅的面门前,因为距离过近而变形。他用手指狠命擦着林雅脸上的泪水,狠命得似乎要将她的颧骨、脸面掐碎。   “老谷,你醉了。丫丫,丫丫去了,我很伤心,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啪”,林雅的话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更多的耳光已经暴雨般袭来。林雅被打得蒙头转向,脸上火辣辣地烧灼。她尝到了嘴角的咸腥。她的高声尖叫招来了更凶狠的殴打和咒骂。   谷新方揪住她的头发,直接把她从床上拎起来。她瘦弱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重重摔倒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谷新方拳脚相加,毫不留情。他发疯地殴打地面上的女人,似乎他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地狱里走出的魔鬼。   “婊子!臭婊子!是你害死了丫丫,是你害死了丫丫啊……”   筒子楼里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他们纷纷从自己的屋子里跑出来。趴伏在谷新方家的门板上听动静。趴伏根本就是多余的,林雅凄惨的叫声和谷新方歇斯底里的咒骂声早就摧毁了薄薄的门板,击穿了所有人的鼓膜。可怕的声响让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这不是在闹家庭纠纷,这是杀人,公然的暴力杀人!   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合力撞开了门板。人流一下子涌进了并不宽敞的房间。林雅披头散发倒在地上,脸上、身上、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   人流的涌人非但没有平息谷新方的怒火,反而令他更为凶狠、暴戾。他再次拎起地板上的林雅,疯狂撕碎了她的睡衣,他要羞辱她,他要更深地伤害她。奄奄一息的林雅,仍旧用伤痕累累的手臂艰难地回护着自己赤裸的胸膛。   男人们上前抱住了发狂的谷新方,吃力地将他从林雅身边拖开。“你还知道羞耻吗?婊子!你个臭婊子!”谷新方没有停止咒骂,奋力伸出的腿再次狠狠地踹在了林雅的身体上。   几个女人蹲下身支撑起林雅的后背,却没办法把她抱上床。她破碎的身体如同一堆散碎的零件,毫无生机地瘫散在地上。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聚拢。最后,她们只好从床上拽下床单,包裹她赤裸的身体。   “老谷,消消气……”   “老谷,你这样打是要出人命的……”   “林雅,林雅,醒醒。你们看,她是不是快不行了……”   “叫救护车吧……”   “让她死!让她死!让她死……”谷新方在人群的劝慰和呼唤声里声嘶力竭地号叫,暴跳着挣脱了男人们的手臂。   他冲到林雅身边,推开扶着她的女人们,扳着林雅消瘦的双肩疯狂摇撼。“你知道是谁杀了丫丫吗?知道吗?”   林雅费力地睁开红肿的带血的眼睑,虚弱地摇头。   “好,我来告诉你,是李亮。是李亮那个畜生!那个王八蛋!看,你又摇头了。你不相信是吗?啊?你知道李亮为什么要杀丫丫吗?因为你!你个不要脸的贱货在网络上和他谈情说爱。你个婊子,背着自己的男人和其他男人在网络上谈情说爱。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朝思暮想的臭男人就是经常来咱们家的李亮,就是我的徒弟,就是你一天一个小弟叫着的李亮那个王八蛋。”   “不,不……”林雅绝望地呻吟。   “不什么?不相信是那个王八蛋对吗?对,他也不相信他在网络上勾引到的贱货就是你。所以他约你见面,你知道他为什么约你见面吗?因为他就是玉顶公园里的杀人犯,他已经杀了两个女人,两个他在网络上认识的臭婊子。而你是第三个,他想杀的本来是你,你知道吗?本来是你!可是你临阵退缩了,你跑了,你还没等和他见到面就跑了回来。他一路追踪到这儿,看着你进门,看清楚了他想杀掉的第三个臭婊子居然是你。哈哈哈哈……他要杀的人是你,该死的人是你,该死的人是你,是你!懂吗?!他眼看杀不成你,才害了丫丫,像一头畜生一样杀死了丫丫,糟蹋了丫丫。懂了吗?懂了吗?懂了吗?你懂了吗……”谷新方的拳脚再次暴雨般砸来,“你才是凶手,是你杀死了丫丫,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林雅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林雅选择了比死亡更决绝的方式来抛弃她对世间万物的眷恋和不舍。她疯了。   “林雅好些吗?”巴法丽娜餐厅,叶子一边搅动咖啡一边问坐在对面的高翔。   “还好,更单纯、更美丽了。我每个星期都会去康复中心看她。很奇怪,她谁都不记得了,却记得我,一切都停留在高中时代。每次都问我有没有给她带课堂笔记。她说她不能耽误功课,等她好了,还要去上课呢。我给她买了全套的高中课本,她很用功,也很快乐。”   “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的梦想、希望、快乐和……爱情,都盛开在那个季节。能让时光停留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是我们做不到的,而她,正在享受那份不可能。”   “医生说也许她永远无法康复。可我想,简单和宁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谁能说自己就比她满足和快乐呢?”   “是啊,虽然她活得不是最清醒的,却比我们每个人都活得通透。褪去了社会杂色,只做一朵简单美丽的小小茉莉,一尘不染,洁白无瑕。”   “叶子,你和天成……你们……”   “很好。我们很好。他很快就会结束在国内的工作返回美国,也许,不再回来了。我……我也会很快离开。”   “哦。是吗。”高翔看向窗外,雨水正敲击玻璃,留下弯曲、明亮的痕迹。窗外的景物有些模糊。等他扭回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爽朗,“我想你和天成的婚礼我没法参加了。祝福你们,叶子。真的,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谢谢!”叶子微笑。   “哪天走?”   “后天早晨。”   “这么快?”高翔的身体震动了一下,“还能,还能再见面吗?”   “不了。”叶子添了一下嘴唇,“我要收拾东西,做些准备。”   “哦。那后天我去机场送你……你们。”   “不。高翔,你千万别来。我想……安静地离开。好吗?答应我。”   “好。那我,就不去了。”有剧烈的疼痛滑过他的喉结,“叶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可能,哪天你或者你们想回来看看,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去机场接你们。”   “好。回来的时候,一定告诉你。”叶子想抓住高翔放在桌子上的手,又忍住了,“高翔,你要多保重。注意身体,不要总吃速食面,那个东西没有一点儿营养。办案子时要特别注意安全,你呀,就是个拼命三郎,工作之余别忘了放松自己。还有……照顾好林雅。”   “你也是,叶子,多保重。你才出院不久,别让自己太辛苦。我知道,天成他对你关爱有加,但是你是个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的女孩,以后记住了,别太委屈自己,伤心的时候告诉他。我会照顾好林雅,当作亲人,永远不会丢弃她,放心。”高翔呼出一口长气,两只手轻轻拍下桌子,提高了声音,“哎,会给我写信吗?打电话或者发E-mail?”   “嗯……”叶子拉长声音摇头,撇撇嘴,转动着清亮的眼睛说,“不会。”   “不会?为什么啊?”高翔做出很吃惊、很恼恨的样子,夸张地瞪大眼睛。   “因为写信很麻烦,打电话很费钱,E-mail很生硬。”叶子振振有词。   “嘿,小丫头,真不够意思。”   “哎,你可是给我起过很多外号了。”   “我?有吗?”   “当然有,什么小沙棘,小乖猫,小母兽,现在又多出个小丫头。”   两个人都笑了。笑过之后是长久的凝视,深刻、专注、默默无声。   巴法丽娜餐厅在雨水中变得更加安静。《tears》的主旋律回旋在餐厅四壁,清凉的音符撞击出秋日的静谧,燕雀无踪,天凉如水。是谁在兀自诉说忧伤的美丽,泪水被风吹起,漫天花雨,散落清洌的花香……   “我……该走了。”叶子轻声说。她低头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慢慢推到高翔的面前。然后站起身,快速离开了巴法丽娜餐厅。   窗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雨在下,天空的tears在飞。   叶子收拾自己的行装。她把大部分的衣物、书籍和CD留给了小柯,旅行箱里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旧照片和妈妈留下的《诗经》。她知道,所有的情谊不会因为遗留和离开而失去。她会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上和它们不期而遇。   “叶子,你真的是跟陆天成走吗?”   “怎么?”   “不怎么,我就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他对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他对你的爱。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送你。”   “干吗搞得生离死别?”   “叶子。”   叶子没说话。   “叶子。”   “好了,大婶,你真的好麻烦哦。”   “叶子。”   “小柯。”   “好吧,我不再问。无论在哪儿,照顾好自己,为每一个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秋天是离别的季节。他说叶子,跟我走吧。   她说我不能。他说我用一生都无法打动你吗?   她说不是的,你早就深深打动我,从你在后窗学云雀叫的时候,从你牵着我的手奔跑在晨曦里的时候,从你背着我走在星光里的时候。只是我们错过了。   他说人生真的不能错过。   她说人生注定有许多错过。   他说那时我是多么盼望你快些长大,尽管不明白为什么,却固执地盼望你长大的一天。在其后的日子里,我又一直焦急地等待自己长大,如果我足够大,即便无法掌控你的成长,起码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我就有能力陪伴在你身边,耐心等待你长大,也就不会把你弄丢。我后悔自己怎么就把你弄丢了。我对自己说如果上天让我再遇到你,叶子,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我会背着你,走完我们的旅途。但是,你看,我没能做到。我又一次不得不弄丢你,不,确切地说是不得不接受你的丢弃。   叶子说不对,我们从来没有彼此丢弃。因为我们是亲人。   没错,他是她的亲人。从她呱呱坠地,她就完完全全赤裸在他面前。当他好奇地、小心地、激动地、珍爱地将她抱人自己幼小的怀抱中时,她就与他骨肉相连,亲密无间。她像一朵花蕾,在他眼前一点点开放自己。他看过她所有的秘密,他们怎么可能彼此丢弃?   他说高翔知道你有多爱他吗?   她说是的,他知道。   他说我一直害怕,害怕丢下你一个人,伤心的时候,你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离开你的日子里我莫名其妙做着一个梦,梦里你光着脚丫,孤独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头顶是寥落的夜空,风里有你哭泣的声音。我一次次被这样的噩梦惊醒。我是那样担心,担心你孤立无援。   她说不会,他在我心里,你也在我心里,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形只影单。   他说我想看到你结婚再走,你们不能马上结婚吗?你们快点结婚吧。   她笑了,不行,我才不会让你参加我的婚礼,我不想看到你哭鼻子。   他说但是我怎么能放心?   她抓住他的手说我会很好,很幸福,所以你必须放心。你必须放下心来,去寻找自己的爱情。   他说你知道,永远不可能。失去你,我不能再让自己失去爱情。   她扑到他的怀里,深深哭泣。不是为自己,是为他。她知道离开他,他的心就会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心疼、爱惜他,深深地心疼、爱惜他。但爱情不仅仅是心疼与爱惜。所以,尽管她心疼、爱惜他,她依然不能答应他,爱情需要全心全意,她无法违背自己,她也不能让他违背爱情。   他说如果不能参加你的婚礼,后天我就会离开。我的工作结束了。   她说我知道。   他说你来送我吗?   她说不。   他说为什么?   她流着泪说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哭鼻子。   他说叶子,有时候你真的有点儿残忍。   她说是的。   他说那么我们现在说再见吧。你背过身去,看着你的眼睛我无法离开。   她说好,再见。   她回过头,他已经不在那里。   叶子背着简单的行囊,独自走在深秋清凉的晨风里。脚下是她熟悉的街道,四周是她熟悉的建筑。她喜欢这座城市,有温暖的记忆和线索。   叶子缓步往前走,险些被一个醉汉撞倒。她从地上捡起被撞落的手提包时,看清了醉汉的脸,是谷新方。谷新方一边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一边扭回头看着叶子,他用拿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子的手指着叶子,翻了翻眼睛,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瓶子里的液体正随着他摇晃的身体不时地从瓶口飞溅出来。   谷新方醉了。秋天,太阳才升起不久,他已经烂醉如泥。他根本就没有认出叶子。他怎么可能认出叶子呢?他和叶子总共才见过两次面,两次他都醉得一塌糊涂。即便谷新方是清醒的,他也记不住叶子。在他的意识里,叶子也不过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一只刚刚出世的羚羊,一只幼崽,瞪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全然不知生活的叵测和未来的渺茫。她仰躺在貌似平静的草原上做着幼稚可笑的春秋大梦。她懂什么凶险和艰难呢?她不懂。正因为她不懂,她才会说出关于阳光那么可笑的话题。所以对于谷新方来说,像叶子这样的小不拉点儿是不可能在他极度有限的脑容量里占据一席之地的。他之所以指着叶子,是因为她刚刚成了他的绊脚石。他在用浑浊的意识警告叶子,她挡了他的路。而他,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是可以教训任何一个挡了他的路的人的。   叶子想叫住他,可叫住他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可悲、可耻而又可怜的男人。用他原始的冲动强暴了一个纯真的女孩。他以为自己可以担当起爱的责任,其实却不然,他在她的凋零中看清了他自己的丑陋、猥琐、不堪和罪恶。羞耻变成一颗毒瘤,顽固地驻扎在他的身体里,压弯了他的腰。他的意志早就佝偻成了虾米,他在这样虾米式的意志支配下苟延残喘,狂躁、暴怒而又底气不足。他强迫她在他的所谓热爱里也热爱他。他情愿看她凋谢、死亡在自己的阴影里,也不肯让她在阳光下健康生活。丫丫的死因使他绝望,同时又使他亢奋。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名正言顺折磨她、摧残她的理由。他希图用林雅不再纯洁的心灵和身体洗脱自己十一年前犯下的罪孽。他不肯放开她。无论是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他始终没有放开过对她的欺凌和侮辱。   叶子想着,谷新方已经和一小撮迎面走过来的人发生了冲突。叶子一时分辨不清那些晃动着的面孔,一群花花绿绿的男女,跳动在彩发和亮丽的衣饰间,年轻、躁动而且张狂。他们一下子就把横冲直撞的谷新方掀翻在地,把他当成狗来打。听着他在地上“嗷呜”、“嗷呜”地含混惨叫,他们发出了响亮的笑。叶子想冲上去,她的脚却被不知名的力量盘吸在了地上,一动都不能动。只有巨大的悲哀从头顶压下,叶子沉闷的胸腔里鼓噪着窒息前的痛苦呻吟。   花花绿绿的男女离开了,风一样来,然后风一样不知去向。人群在他们离开后像黄蜂一般“嗡嗡嗡”地聚在一起,叶子一下子就被卷到了人群里。她失去了思维,被动地被人群挤压、推搡。人群把谷新方围在当中,一层又一层。叶子夹在人群里却没法看清倒在地上的谷新方是如何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的。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血光,听到了酒瓶在地上爆裂的声响。然后,一个仓皇、迷茫的影子踉跄着倒向对面的人墙。人墙立刻裂开一道缝隙,继而又如同绵密的细沙迅速合拢。谷新方没人人海,像一条迷途的鱼,失去了踪影。   叶子在康复中心的后花园找到了林雅。   林雅安静地坐在石条凳上。她微微抬着下颌,欢乐、贪婪地呼吸着栀子树下零乱的残香。秋日早晨的日光,勾勒出她干净而美丽的轮廓,她周身都闪动着奇异的光晕。生命里的纷繁和衰落,曾经像风一样从她眼中穿过,搅浑了眼中的清澈与安宁。   没有人了解她的纯真无邪。他们同情她在不幸中的哭泣或者夭折,愿意在她的尸体上抛洒下隆重的缅怀,却不肯接受她对蚕茧的挣脱,对死亡的逃离。哪怕这挣脱和逃离只是一种假象。   网络上有人说:如果我是男人呢?   她说: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私奔。   她用寂寞的手指敲下“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私奔”这句话后,凄然下线,一滴冰冷的泪水曾经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可惜你不是。”她对自己说,对网络另一端她未曾谋面的资料显示叫血蟾的女孩说。这仅仅是一个苦涩的玩笑,是茉莉花对空气的应允。然而,这个秘密随着她无声的疯狂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人们知道的只是她对家庭的背叛。   但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现在,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崩碎在遥远的过去,那双眼睛重又清澈如水,天真如童年。   枯叶掠过林雅的头顶,飘然停落在她身旁。林雅低下头,端详了片刻,就把它轻轻拿在手里,捧放在双腿上。然后,她用纤细的手指爱抚它,爱抚它干枯的身体和脆弱的叶脉,轻轻地,轻轻地,一遍又一遍。   叶子想起了母亲柔软的手指。夏日的庭院里,月季花开得正浓烈,叶子躺在老藤椅上,浑身铺满阳光。母亲的手指,温暖地穿过她的发丝。萦绕在母亲手指上的月季花的甜蜜和芬芳,就长久地弥留在了叶子丝绸般光滑乌亮的头发里。   叶子相信林雅的手中就蕴藏着无尽的母爱,她会把这份深沉的情感通过抚摸传递给她身边的每一个生命,每一处风景,她要让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焕发孩子般的欣然和快乐。   高翔从绚烂的阳光里走来,他面带微笑,明朗如晴空,背着双手站在林雅面前。她仰头看他,露出恬淡的微笑。他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胸前绽开一大束百合,是洁白的问候和思念。她惊喜地用手指掩在张大的嘴巴上,眼睛里闪动清泉的甘洌。生命的暗淡和残缺在百合的问候中修复。心底溃烂的伤口被新生的细胞慢慢覆盖。滋长在体内的痛苦一点点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树的苍青,从脚底一直爬到头顶,收复她所有的不安和伤痛。树上有青鸟跳跃,叼携一枚青果,安放在树当中,是新的讯息,爱的初萌。   她的手心里不再是空白,她和他一起,看手心里跳动的光影,有十七岁的爱情花蕾,有凌乱的信笺,有老槐树下的记忆以及生命里所有的获得和失落。他们一起,在光影的逆行中坐回到陈旧的教室里,抚触陈旧的桌椅,看窗台上盛开的杜鹃。头顶有太阳开出的灿烂之花。大杂院门前的老槐在秋日里合掌而欢。   飞机从高空飞过,发出巨大的轰鸣。迎着日光,在翻卷的云朵上辟开远行的航道。高翔目送它飞升离去,是泪光吧?在他眼中闪烁。他指给她看飞机划过的痕迹。她绽开无邪的笑容,使劲挥动手臂。他掏出手机,一切都已离去,他知道,却固执地把手机扣在耳朵上久久倾听。亲爱的,再见,无论你在哪里我们永不分离。   叶子在心里与飞机上的人挥手告别。她转回头,看着高翔,看着这个心怀开阔的,善良、正直而又勇敢的男人,有温暖的东西在她眼睛里流动,点染了秋日的静美。她张开手掌,心里的电话卡滑落在脚下的落叶间,一忽儿消失了踪影。她将把一切丢在丰厚的落叶间,让深浓的秋色收捧最深醇的爱。   叶子迎着日光,看到了妈妈。她穿着简洁而做工精良的旧衣衫,安静地坐在夕阳里,眼睛沉静如月光,淡雅而古典。膝头有翻开的《诗经》,永远停留在《绿衣》那一页,信纸的残灰翻飞在风里,妈妈无声凝望着叶子,眼底是淡淡的忧伤。   宿命是否在叶子身上出现了轮回?叶子说,不,是爱出现了轮回。妈妈,请别为我难过,我抓住了,当爱来到身边,我紧紧抓住了它。即使人在天涯,手心里依然有它的温暖。是的,叶子抓住了它。她有辨识、捕捉它的能力,这能力与生俱来,敏锐而强大。她不单单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她还把它深深根植在心里。她的心灵宽广无边,肥沃壮美,给了它广大的空间、丰沛的水分和充足的给养。它会在她幽深宽广的心里无边无界蓬勃生长,如同巨大的绿藤,铺蔓,铺蔓……   “回头千里尘烟凌乱的脚步,目送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当林雅把头轻轻靠在高翔的肩头的那一刻,有温暖的泪水从叶子的面颊滑过。   刘莉莉站在李亮的坟前一滴眼泪都没有。刘莉莉没钱给李亮在公共墓地购置他死后的栖身之所。即使有钱,刘莉莉也没有勇气这样做。自从李亮被执行了枪决,刘莉莉的生活就不能再称其为生活了。她觉得似乎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都和李亮的罪恶有关,继而都与她刘莉莉有关。她背着一只无形却沉重的壳,萧索人前,黯然于世。她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些失去至亲的人们一起扫墓呢?她不能!她害怕面对石碑下郁愤的冤魂,更害怕面对生者眼神中的哀戚。对于他人而言可以坦然地、畅快地甚至任性地表白的哀愁,刘莉莉都无法表白,因为哀愁需要天理人情的认可才能得到贴心贴意的回应。   白天,她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肩,迈着仓促又胆怯的步子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群里艰难穿行。晚上,她就把头深深埋进枕头,打摆子般抽搐成一团。她是一个溺水的人,沉溺在罪恶的急流里绝望挣扎,却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能再去街上卖煎饼果子了,因为她根本算不对账,连简单的两块五毛钱她都掰扯不清,更不要说摊煎饼了。她曾经把煎饼摊得又薄又圆,细滑香软,抹上面酱,撒上葱花,点上辣椒、胡椒,卷裹上一张酥脆的油饼,折叠成一小方,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每一个匆忙上班的路人。看他们吃得狼吞虎咽,她就有种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她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就像摊煎饼,只要用心,幸福就能在手中变得细滑香软。现在,她却无法再继续她的简单幸福了,因为她的手总是不自主地打战,无论是煎饼还是幸福,她都没有能力控制。摊煎饼用的三轮车长久地闲置在自行车棚里,蒙上了越来越厚的灰尘。   刘莉莉飞快地衰老着。此时的衰老和起早贪黑的劳作无关,和烟熏火燎的炊事无关,和街面上的废气、嘈杂无关,和时常不断骚扰她、白吃煎饼不给钱的几个小流氓无关,和一张张细滑的、散发着葱香的煎饼无关。她的衰老源于负罪和深深的不安。一切修养和维护都无法阻止她的衰老。   她在一个秋风凛冽的早晨,偷偷把李亮的骨灰带回了李亮的老家。天空是秋日惯有的寒冷。她鬼祟地穿村而过。几户人家院子里的黑狗被陌生的气息惊扰,它们警觉地立起黑塔一样的身形,血脉贲张,目光如炬,隔着院墙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狂吠。犬吠声连成一片,嘈杂响亮,铺天盖地。刘莉莉慌了,她紧紧地搂抱住怀里的孩子和骨灰盒,仓皇地奔跑。事实上奔跑的只是她的念头,她的腿和脚被来自心灵和身体的重担压得寸步难行。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很多次都险些栽倒。她终于逃出了村子,身后还有隐约的犬吠声。她舔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是枯柴劈裂式的疼痛。她想哭,却莫名其妙地笑了。   她在村西头的乱坟岗刨了个坑,把李亮的骨灰埋了。这里埋葬着李亮父母的骨骸。刘莉莉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公公婆婆的坟头。她想好歹离得不会太远,一家人在一起能有个照应。李亮再十恶不赦都是她的丈夫,她不可能不管他。毕竟,这个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中还是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那些回忆在深夜的某个静寂的时刻还能打动她的心,只是回忆中的李亮和强奸杀人犯李亮怎么会是一个人,刘莉莉到死都没想明白。   做碑的时候,石匠问刘莉莉碑上刻什么字。刘莉莉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她嚅嗫着说“就先这么着吧。”“啥?就这么个光板?”石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寻思着,把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不是见不得人的相好吧?石匠想。   刘莉莉终于把什么字都没有的青石板偷偷摸摸立在了李亮的坟前。站在李亮的坟前,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无法在石碑上诉说她的哀伤、羞耻和思念。她实在不愿意让了解真相的人往李亮的坟头上吐口水。她甚至担心哪天乡亲们得知了真相,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坟头铲了、平了。那样的话,李亮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刘莉莉想着,蹲下身,抓起一把尘土涂抹在了泛着青光的无字石碑上。潮湿的、新鲜的泥土气扰乱了刘莉莉的神经,令她心神不宁。她从四周搜罗来一抱又一抱枯黄的落叶,精心地抖落在李亮的坟头上,她甚至跑到几座陈旧的坟头前轻轻撸下人家坟头上的一层浮土,拔下人家坟头上的一些衰草,转回去更加小心、刻意地修饰着李亮的坟头。就像一只产下卵的雌性蛇颈龟,为了保护那些卵,逡巡忙碌在草丛深处,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伪装着自己的巢穴,直到满意为止。她希望那些狐疑地看着她和孩子上了乱坟岗的人,再狐疑地看着他们离开,永远都不要追问她和她怀里的孩子从哪来,又在乱坟岗上做过些什么。   冰冷的斜晖被横在半空的颓枝撕碎,凌乱地洒在荒凉的坟岗上。刘莉莉突然想起这一天她还没吃过东西,不仅是她,儿子也没吃过。刘莉莉回头寻看,不到两岁的儿子闷瓜正坐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啃着自己红肿的小手。小手上还有残存的饼干渣。闷瓜对无名石碑不感兴趣。碑底的昏黑、惨淡、邪恶或者悔恨与他毫无瓜葛。他也理解不了母亲刘莉莉的不安和心酸。对闷瓜而言,曾经有个叫作爸爸的男人抱过他,给他买过冰淇淋、汉堡包、气球、玩具手枪。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在一张床上睡过觉。在他更小的时候,那个男人也许还整夜整夜哄过他,亲过他,洗过他的尿布,给他喂过奶粉、蛋黄、水果泥……现在,那个男人离开了,不在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当闷瓜懵懂无知的脑袋行将开启智力和记忆的闸门的时候,那个男人被一颗子弹带离了世界,永远离开了闷瓜的生活。闷瓜今后的喜怒哀愁乃至生或死都将与他无关。所有残存的、微少的记忆都会被时间的河流淘洗得一千二净,分毫不剩。   闷瓜还无法理解死亡的确切含意。闷瓜关心的,是他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他从上午就在不断哭闹,奋力蹬踹抱着他的女人,希望借此引起她的注意,他没能得到期望中的回应。被他叫作妈妈的这个女人,今天像个傻子一样无知无觉。闷瓜哭得精疲力竭,就趴在女人的肩头睡着了,睡眠与寒冷和饥饿有关,一点儿都不美妙。等他醒来,女人的表情和神态仍然没有变化。闷瓜记起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布包,他总是可以在小布包里找到馒头或饼干。闷瓜放弃了对女人的指望,他在小布包里摸索到了饼干。它们有可爱的模样,小鸭子、鲤鱼、白兔、牛、老虎和猪。闷瓜就着流到嘴里的鼻涕吃掉了它们。当他被女人放到地上的时候,他自己蹒跚着走到老槐树下,尿了一泡又黄又臊的尿。开着裆的棉裤边被尿湿了,贴在他的小屁股上冷飕飕凉冰冰。他坐到地上,用黄土掩盖那里的潮湿和寒冷。他开始关心他脚边的一群蚂蚁。它们在洞口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闷瓜不知道这些会动的小黑点都在忙些什么,它们看起来又蠢又笨,形迹可疑。但闷瓜知道自己有能力主宰它们,他比它们强大,强大得多。他用一只脚就足以改变眼前的一切,把它们踩得稀巴烂。所以,当闷瓜看烦了它们的时候,就伸出自己的两只小脚,飞快地在地上跟踏,尘土覆在了闷瓜的棉鞋和裤子上。蚂蚁洞口不见了,蚂蚁的尸体横七竖八,更多蚂蚁的尸体被尘土封埋得不知去向,活着的,东奔西逃,乱作一团。闷瓜抬起脚,咯咯咯地笑了。 后记   清寒   《雨杀》获奖后一直未遇到合适的出版机会。   不急。我对自己说。我仍然相信命运在以另一种方式让我稍安勿躁,继续像貔貅一样贪吸给养。而《雨杀》,作为我笔下第一个孩子,似乎注定要多经历一些艰难,多经历一些等待。她静守在文件夹里,默默注视新生命的诞生,目睹她的弟弟妹妹们从呱呱坠地,历经修整,慢慢长大,直到最后找到各自的跑道,一个接着一个起飞。   不急。我对她说。总有一个起点是你的,等我们找到它,就是你试飞的时候。   1月的一天,魏人老师发来短信,他说“海云,方便回个电话。”哦,原来上天早就安排好这样一个机缘!   2010年11月,《雨杀》的获奖让我有幸踏上彩云之南美丽而多情的土地。我们下榻的湖泉酒店是一个美丽的度假村,坐落在三千余亩的生态园区里,依山伴水,草木冉冉,空气里弥散着绿植的馨香和水汽的清冽,有世外的宁静与和谐。矮式小楼采用东南亚的建筑风格,如一粒粒木珠,静掷在水中央,由迂曲的回廊衔接勾连。浓厚的异域情调不免让人想起热带轰轰烈烈的阳光、平阔的岛屿、菩提树和文殊兰。   正是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魏人老师。魏老师说他过去经常会独自从北京飞来云南,就住在湖泉酒店,完成创作。我能想象得出一个成熟的男子,于午后的阳光里,骑着单车从斜坡上缓缓滑下的情景。车轮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落叶承接过碾压,清点着旧日的裂痕,暴露出岁月的无华,变得凝练、淡然。这样一幅图画,足以打动我……魏老师诙谐幽默,平和健谈。他谈文学,也谈生活。阳春白雪亦或下里巴人,无一不被他的急智解构出新的意象和趣味。   因《雨杀》相识、其后又一直对我的写作保持关注并给予我诸多鼓励的魏人老师,终究成了为《雨杀》牵线的人。《雨杀》在这根红线的牵引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婆家”,找到了自己的起点和跑道。   谢谢魏人老师!谢谢未曾谋面、组织此次出版的李迪老师!谢谢站在每个驿站、每个路口等我的老师们!累的时候,迷路的时候,总有一个身影站在前面,递给我水和给养,真好。文学之路因你们而温暖和精彩!   谨以此书献给陌陌小朋友!献给我的爱人!献给我的爸爸、妈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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