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救火   作者:摘月太白   简介:   “他被医生判定于四月死亡,见了你后,他撑到了六月。”   鹿城早春,火烧角楼。   项戎在烈火中救下晏清时,以为他要自寻短见。   项戎:“要是真的不想活的话,就写个愿望清单,找个人陪你把愿望实现了再走。”   晏清:“那找你可以吗?”   项戎看着清单,上面的愿望有看大桥,看流星,看日出,看向日葵。   “这么多?”   晏清:“多写一点就可以多活一会儿了。”   项戎:“那我偏偏不帮你实现,这样你就能一直活着了。”   晏清离世后,项戎收拾遗物时才注意到,那张清单里还写有最后一个愿望。   “项戎哥哥,雁山的向日葵开了,你要亲自去看一看,慎江大桥也修好了,你得亲自去走一走。   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但漂亮的花,清澈的水还在那里,你要向前看,向前走,愿你能好好活着。”   “我扑灭过连天的烈火,横渡过高涨的洪流,我扛过伤患,抱过孩童,正因为我背负着救生的使命,我才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我救过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你,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   PTSD消防员 × 骨癌晚期美术生   短篇/be   “项戎哥哥,你去救别人,我来救你。”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清,项戎 ┃ 配角:江策,温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去救别人,我来救你。   立意:惜时 第1章 起火   三月开春,鹿城下了一周的雨。   五里街的小吃店纷纷招呼着客人,有些还支起了雨棚,来往的生意红火,没受到雨势影响,不少路人驻足停留,采买些点心后转身离去。   项戎背着黑色双肩包,也挤在队伍里。   他面前的摊位做的是桂花糕,这是鹿城的特色小吃,而五里街的最为正宗,他虽隔三差五来这里买晚饭,今天却是第一次碰上刚出炉的糕点。   只可惜今天人多,项戎排了很久,轮到他时,桂花糕还剩最后三个。   店老板拿起夹子:“就剩这些了,你要几个?”   这糕点一口一个,根本不够吃,项戎想都没想,拿起手机扫着一旁的付款码:“全都要了。”   话刚说完,江策从一旁走来,胳膊搭在项戎肩上,说:“老板,排了这么久,你这剩的也太少了,不再做一笼吗?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不做了,小雨下得没心情做,”老板抬头,看了看将沉的天,又对着后面的人喊,“收摊喽!想吃的明天再来吧!”   项戎接过塑料袋子,系了个死结后走出店外。   江策紧跟在身后,打趣一声:“你说说你,等了半天,就买了三个小点心,你再看看我买的,锡纸烫、关东煮、铁板烧,肯定够咱俩今晚大吃一顿了。”   项戎不看他,自顾自地走着:“我这队人多,说明味道好。”   “行,死鸭子嘴硬,等回去了我倒要看看有多好吃。”江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包烟,两指夹出一根,递了过去,“来一根?”   项戎斜头,没有接:“平时火场里的浓烟没吸够吗?”   这呛人的话像鱼刺卡在喉咙,江策本已经把烟叼在嘴里,打火机都掏了出来,硬是按不下去点火开关。   项戎又补了句:“下雨天空气清新,还不多吸点氧。”   江策白了他一眼,扫兴地塞回了烟盒:“好了好了别念叨了,我不抽就是了。”   雨势不大,撑伞显得多余,水滴落在地上,溅射出转瞬即逝的银花,打湿了石缝里的青苔和行人的裤脚。   江策拿的东西多,他瞥见项戎手里只提了糕点,又瞧了眼黑色书包,说:“戎哥,别耍帅了,双肩包你非只背在一个肩上,还不如让我把这些东西塞进去,怪沉的。”   “就当锻炼了。”项戎回说。   江策一愣,把手里的袋子都递到他面前,埋怨道:“你怎么不锻炼?”   项戎默默接了过去:“我又不用训练。”   听到这话,江策用手肘一顶项戎:“你真不回队了?”   项戎平淡地“嗯”了一声。   “也是,本来你就快要到期了,”江策说,“我还以为你会选择继续留在中队里,跟老李再续三年,这回你走了,队里就只剩我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毕竟咱俩这三年一起战斗了这么多回,少说也进过十几次火场,算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了。”   说着,他空空的手也没闲,拍了拍项戎的肩膀。   项戎淡淡回了句:“矫情。”   雨没有加大,可路上的伞却变多了,项戎两手提着饭菜,向消防站加速赶去,或许是常年体训的原因,即便走得快,他的姿势也又正又直。   “真心话,不矫情,”江策指了指眼前的岔路口,“走走走,陪兄弟我绕点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项戎斜过眼,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思:“你是想绕路去医院给你女朋友送晚饭吧。”   “嘘!”江策小声道,“看破不说破。”   五里街不远处,是一座临江而建的古代角楼,如今的角楼在鳞次栉比的大厦中显得格格不入,这里被当地政府加以文章,炒成了网红景点,不少旅客专门来这里打卡拍照,待发现名不副实后,没人愿意多停留一分钟。   这种历史遗留下来的古楼大部分都是用木头所建,天一热甚至还有自燃的可能,消防队不喜欢这种房子,不过名迹是不能随便拆除的,因此他们也无计可施,只能尽可能做好防患。   好在近些日都在下连绵小雨,很少会有火灾发生。   项戎甚至都没集中注意力,匆匆赶路,马上就要临近角楼时,突然就听到了前面惊惧的高喊声。   “着火了!”   在消防中队工作了三年,这三个字早已让项戎有了条件反射,他全然聚神,向前一望,在阴沉云雨下,那栋闹市里的古代小楼升起浓烟,不时有火花闪烁。   江策一怔,说:“这里怎么又着火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人没有停下半秒,撒腿向前冲去。   江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项戎已经逆着人流,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着火点。   “等等我啊!”   待到靠近才发现,角楼内部的损坏程度更为严重,火苗四窜,浓烟滚滚,屋子几乎被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层是窒息的浓烟,下层是滚烫的烈火。   周围的商铺皆已撤去,路人也几乎全部疏散,唯有一名保安大爷还站在门口,在他的指挥下,不时有几名旅客捂着口鼻,夺门而出。   项戎冲上前,急问道:“里面还有被困人员吗?”   保安呛咳了几声:“游客是都出来了,但刚刚有个孩子非要冲进去,我拦不住他,就他自己还困在里面。”   项戎闻言,心中一阵不安。   雨还是太小了,浇不灭冲天火光。   江策追了上来,问道:“情况怎么样?”   项戎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江策,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你负责灭火,我进去救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把书包和食物扔在了地上,随手扛起一旁的灭火器:“旁边就有消防栓,灭火工作就交给你了。”   江策急忙拦住了他,说:“不行,你连防火服都没穿,还是等消防站的同事过来后,再一起行动吧。”   项戎皱起眉头,目光定格于熊熊火色。   “来不及了。”   江策本要再拦,但他知道项戎的性子,话刚说完,项戎已经冲进了火场。   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信任他的战友,下一秒,他立刻拔起一旁的消防栓,接好枪头与水带,对准角楼使劲喷洒。   烈焰吞噬一切,几乎包围了项戎,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没有隔热阻燃的防火服保护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如炙烤般疼痛,奈何雨天本就潮湿,再有黑烟迎面而来,哪怕大口呼吸,他仍感到胸闷气短。   他下蹲,尽可能弯腰前进,遇到堵路的桌椅,他便按压手中的灭火器,对准障碍进行扑灭。   就这样,项戎凭借着一己之力硬是开辟了一条小路。   他边走边喊:“有人吗?”   角楼在外看着小,内部面积却很大,项戎寻了五分钟,却感觉走了半个小时。   很快,在柱子盘旋的墙角,他一转身,瞧见了保安所说的孩子。   与其用孩子形容,倒更像个清秀的学生。   学生脸上都是黑灰,浅黄毛衣也变了色、起了毛,他倚在角落,全身发软,应该是吸入了大量烟尘,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尽管学生意识昏沉,双手却不肯松开怀里的白色手提帆布袋。   “喂!醒醒!”   项戎大吼一声,连忙蹲下,他没有犹豫半分,脱掉外套,捂在学生的口鼻上,又把人扛在背后,抄起袋子向外撤去。   进楼的路已经熟悉,外面的火也都被江策压制,因此撤退还算顺利。   项戎气喘吁吁,汗水都来不及擦,一刻不停地冲出火场,出门的刹那,黑烟红火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沉青的天色和朦胧的细雨。   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坐在了地上,江策跑上前,检查他是否受伤。   项戎一指旁边的学生:“别管我,先看看他。”   江策蹲下身,轻晃学生的身体:“别睡觉,醒一醒!”   不知是外面的空气清醒,还是晃动的频率较高,学生骤然有了反应,他猛咳了几声,每咳一次,口鼻里都会呛出几抹黑灰,手指也在发颤,说要醒来又好像没醒。   项戎闻声低头,冷冷地看着。   这么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学生长得姣好,虽是灰头土脸,但五官细腻,稚气未脱。   学生在不停的呼唤中有了极小的反应,他微微睁眼,迷离的目光毫无神色,他看不清周围人的面貌,只在重影中模糊见到了自己的帆布袋,看到没有损坏后才安下心。   他又看向别处,隐约瞧见了一款黑色的双肩包,以及一旁放着的桂花糕。   糕点由于靠近火源,已经融得不像样子。   雨滴落在他的脸上,清凉又舒适,他还是没了力气,再次闭上了眼睛。   项戎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学生轻声开口,有气无力,说得很慢,沙哑又动听。   “原来,最后几块儿桂花糕,是被你给,买走了。”   说完,他又没了动静。   江策瞧见这一幕,连忙判断了心跳,检查了呼吸,这才确定人没有大事,只是普通昏迷了。   “看来不需要做心肺复苏,应该一会儿就好了,”江策从地上站起,“戎哥,既然火已经灭了,医院的人也快到了,这里就交给他们吧。”   项戎琢磨了片刻,点了点头,起身穿上外套,在众多围观者的目光下朝远处离去。   风从江边吹来,袭走残留于他身上的热意,连带着衣服上的焦灰一并拂去。   今晚的饭看来是要重新买了。   而那名学生身旁的帆布袋里,一只三个月大的田园犬从画笔与颜料中爬了出来。   雨还在下,没有放晴的趋势。 第2章 晚期   “问题不大,肺部没什么损伤,好好休养就行。”   呼吸内科的医生把CT片子还给晏清,招呼他出去了。   晏清卷好片子,谢过医生后离开了问诊室,刚踏出屋子,还没站稳,一个身穿护士装的女人快步走上前,满面担忧:“怎么样?医生有说什么吗?”   晏清耸了耸肩,温声说:“温怡姐姐,我早就说过没问题的,是你多虑了。”   “我多虑?”温怡拔高音调,平视他,“我是负责照顾你的护士,你才刚做完穿刺,就敢独自一人从住院部偷溜出去,要是出了事故怎么办?万一犯病了又怎么办?”   与她刚好相反,晏清则压低了音量:“不会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温怡气不打一出来,继续数落着,“要不是昨天有好心人把你从角楼里救了出来,不然你现在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吗?”   提起那名好心人,晏清记不得他的模样,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和一袋融化的桂花糕。   “说吧,你昨天出院去做什么了?是不是又想偷买桂花糕吃?”   温怡白了他一眼,她一直都将晏清当成是一个不成熟的弟弟。   晏清凝神,脑子仿佛又回到了昨天。   那时他刚做完穿刺手术,医生让他修养一周,可他第二天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关于他曾报名过的一项美术竞赛,参赛方要求投稿人将自己的作品在规定时间内邮递到指定地点,进行选拔。   晏清很看重这次竞赛,他带着以前的画作,直奔邮局,回来的路上路过五里街,闻到糕点的香气,嘴一馋,排起了队,只可惜还没轮到自己,桂花糕就卖完了。   不过他的心情没收到影响,在回医院的路上,他又听到有人喊救火,而火源正是江岸的角楼,他记得清楚,在角楼里的柜子中,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流浪狗。   他顾不上保安的阻拦,冲入火场,将小狗装入帆布袋中,可烈焰凶猛,黑烟也来势汹汹,不一会儿便吞灭了进楼的路,他被困其中,逐渐没了意识,沉入了梦境。   梦里的自己伏在一个结实的后背上,身子一颤一颤,口鼻里没有呛人的烟雾,而是洗衣液的芬香。   很清新,还很温暖。   等醒来后,他就回到了医院。   晏清没有正面回答,低头举手,作发誓状:“温怡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保证就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一边说着,顺便还偷瞄了温怡一眼,与那不悦的眼神对视后,吓得又立马收回目光。   温怡瞧见这憨态的模样,瞬间消了气:“你就在病房里老实呆着,等过了观察期,你想怎么出去我都不会拦你的。”   “我就知道温怡姐姐最好了。”晏清笑着说。   “你少给我套近乎,”温怡用手指一顶晏清的太阳穴,“有个病人今天入院,被安排在了你的邻床,我现在要去接应一下,你先自己回去吧,晚饭多吃一点,这样才能长高。”   晏清乖巧地点了点头:“放心吧,那我就先走了。”   住院楼就在门诊部的隔壁,晏清换上病服,进了病房。   肿瘤科室的病房都是双人间,晏清住进来时里面没人,因此他选了靠窗的床位,这里可以看到角楼和慎江,若是天气晴朗,就连天际线、海岸线也都一览无余。   他靠在床头,也没闲着,拿出画笔和颜料,又开始了他每日最繁琐的“工作”。   ——给人画画。   他在闲鱼上申请了一个卖家账户,专门帮人画微信头像,或者朋友圈背景,画好后扫描到手机里,不论大小,价格皆是5元。   他从来都是先出画,顾客满意再付款,因此他几乎没有差评,好像每个买家都喜欢他的画,也喜欢他的人,但客户的数量有限,所以他挣得不多。   此刻,手中的这幅画也将要完成,从构图到细节,他都想了很久,待到满意后才从软件上发给了顾客。   顾客挑不出毛病,只打了句“不错”。   晏清:那就好,以后有什么问题,也欢迎随时找我修改,次数不受限制!   顾客:行。   晏清:要是各方面都满意的话,可以麻烦你付款后给我一个好评吗?   顾客:有个地方不满意。   晏清:是哪里?你放心,修到你满意为止~   顾客:价格不满意。   晏清一愣,停下打字的手。   一幅画的完成,修修改改,从头到尾少说也要两三个小时,他感觉收取5元并不算多。   晏清正没头绪,对方又发来一句。   顾客:“1元,成吗?”   晏清有些无措,硬着头皮回道:“之前不是说好了5元吗?”   顾客:“就1元,爱要不要。”   他的态度像在打发叫花子,晏清心里委屈。   “这钱对我来说很重要,3元可以吗?”   对话暂时中止了,晏清看着屏幕,十分期待对方回应一句“好”,可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回复,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还在吗?”   手指一点发送键,醒目的红色感叹号跳了出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看来是被拉黑了……   晏清叹了口气,这样的买家还是第一次见。   他撇头看向窗外,想转移郁闷的心情。   连绵的阴云随着风走,快要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从云缝落下,将薄薄的暖意笼入城市。   天气像是要晴了,他开心一笑,随手拍下一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这张图片很漂亮,甚至不用精修,晏清还配了段文字:今天的白云像被咬下一口的桂花糕。   他打开了手机银行的存款界面,看着穿刺手术的钱还差了点儿,正惆怅着,突然想起昨日没有买到桂花糕,微信里应该还剩了十几元。   他心满意足,这应该就是塞翁失马吧。   只是没吃到糕点,心里还是有些惦记。   钱凑够了,晏清把钱都转了过去,刚要和温怡说费用已经补齐,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走路声。   病房的门被缓缓推开,温怡搀着一位高龄老人,将她扶至床边,帮她简单整理了床铺,又放好了随身物品。   温怡直起腰,擦了把汗:“晏清,以后奶奶就要和你长住了,你算有人陪了,省的你自己在这里住得孤单。”   晏清灿烂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奶奶好。”   老人看着面前的孩子,也笑意融融。   温怡嘱托道:“奶奶是聋哑人,听不见的,要是奶奶遇到什么问题,你可要随时喊我。”   “好,包在我身上。”   晏清答应得痛快,见温怡要转身离去,又急忙说:“对了温怡姐姐,穿刺的钱我已经转给你了,谢谢你之前帮我申请延期,还帮我垫付了一点。”   “都说不用给我了,”温怡说,“你这种家庭情况,政府是会给补贴的,剩下那一点我垫也就垫了,你还是个学生,钱留着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晏清撑着床,笑容略显调皮:“转都转了,你就快收下吧。”   温怡无奈一笑,又严肃地问道:“晚饭吃了吗?”   晏清一怔:“吃、吃了。”   他撒了谎。   温怡听完才放心,打了个哈欠:“那就好,我这几天太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今晚是我值班,有事你就按护士铃。”   病房内只剩两人,晏清跳下床,从热水壶里倒了杯水,放在了老人的床头,刚要开口,又想到面前的人听不到,便掏出手机,打上字:“奶奶,这是我刚烧开的热水,还有点烫,放凉了再喝。”   老人慢悠悠地拿起老花镜,仔细一看,笑了起来,她握住晏清的手,在细腻柔软的掌心写下几个字:“孩子,奶奶不是完全听不见,只要你大声一点,奶奶是能隐约听到的。”   晏清一惊,眨了眨眼,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他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奶奶,您能听到吗?”   老人点了点头。   晏清咧开嘴角,又惊又喜。   老人继续在他的手上写着:“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晏清用手比了个18。   这个数字小得让老人心中一颤:“你知道自己的病吗?”   “知道,听医生说是骨头里长了东西。”晏清依旧是笑着说的,好像没有当回事。   老人唏嘘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你别怕,奶奶和你的病差不太多,但已经活了很多年了,你年纪还小,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一定会没事的。”   晏清扯着嗓子说:“奶奶,我一点也不怕,咱们肯定都能长命百岁。”   老人被他逗笑了:“这里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爸爸妈妈呢?”   晏清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咽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度:“他们、他们在外地打工呢。”   老人抬起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她想安慰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晏清也好奇问道:“奶奶你的家人呢?”   “儿子忙,没时间看我,”老人写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从一旁的包裹里掏出两块儿面包,塞入晏清怀里,“我孙子最爱吃这款面包了,你就比他大十岁左右,应该也喜欢。”   面包是肉松的,看着就香甜可口,再加上晚饭没吃,晏清早就饿了。   他没有推辞,厚着脸皮拆开了面包,边吃边笑,笑容像一朵花,一朵向阳花。   天色昏暗,晏清说了很久,从小到大,从东到西,病房内时不时传出笑声,好像他的笑话永远也讲不完,老人也仔细听着,跟他一并发笑。   只是一直这样大声说话,有点费嗓子。   晏清心里庆幸:还好病房是隔音的。   入夜,一盏发着缱绻橘光的台灯立在墙角,老人已沉睡,只留晏清躺在床上。   以往在病房住了太久,身体都快要发霉,长夜淋在肩头,这种孤寂他忍受不了。   好在从今往后,病房不再是他一人。   与困意一并袭来的,是双腿的酥麻。胀劲儿一起,晏清就知道这病又犯了。   他不安,用手按压鼓起的部位,并没有缓解症状,反而没过多久,微肿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除了双腿外,两臂也开始阵痛。   他紧闭双眼,只希望能早点睡去,睡着了就不痛了。   可越是想要麻痹神经,意识就越清醒,阵痛不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绞痛,皮肉像被撕裂,肺腑像被灼烧,骨头更是宛如被塞入绞肉机。   下肢愈发痉挛,冷汗出了一身。   晏清咬着牙,浑身打颤。   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手臂悄悄伸向护士铃,再不按下去,身体就要散架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症状,他经历过很多次,所以他清楚,来得汹涌,去得缓慢。   可他颤巍巍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温怡说过,今晚是她值班,她现在应该在睡觉。   晏清又侧头看向睡熟的老人,心里一横,收回了手臂。   还是让大家好好休息吧。   晏清重新缩回被窝,全身没了力气,他紧皱眉头,睁眼看向窗外。   星光布下天罗地网,与人间的灯火交相辉映。   明天一定是个晴天吧。   再忍一忍,忍过今晚就不疼了。 第3章 礼物   观察期一过,晏清腿上像装了弹簧,恨不得去外面多逛几圈。   排在第一名的目的地,必然是五里街的那家桂花糕店。   雨霁初晴,天色大好,晏清连跑带跳,心情也被染成了暖色调。   没有雨棚的长街更显开阔,顾客盈门,排队的人比雨天更加夸张。   他自觉地排在队尾,心里期盼着今天的桂花糕可以多做一点。   队伍缓慢,晏清一等就是十分钟,这十分钟要是用来走路还好,单纯站着腿都要发酸了。   在他正低头查看手机邮箱时,旁边倏然传来一声:“黄毛衣!”   这街上穿浅黄色毛衣的人,好像只有自己。   晏清错愕地抬头,只见在队伍的一旁,有个人在向自己招手。   “果然是你!”陌生面孔冲上前,“好巧,又见面了。”   晏清半张着嘴,一脸茫然。   “既然这么有缘,不如让哥们我行个方便,”面前的人压低声音,“队伍这么长,再排估计又要卖完了,你让我俩插个队,就排在你后面,行吗?”   我俩?   晏清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刚提到的“我俩”中的第二人将他猛地拉走。   那人揪住他的后衣领,从晏清身旁侧身经过,不耐烦说:“你给我好好排队。”   晏清这才把焦点放在了第二人的身上。   那人长相俊朗,身姿挺拔,满身少年气息,宽松的黑色外套内搭衬衫,干净又清爽。   只是匆匆掠过,晏清便注意到了他神情轻颓,一双眉眼深邃,是安静的琥珀,也是历经打磨的锋刃。   拂去的微风里,有洗衣液的味道。   那人带着好友向后走去,在他一侧的肩上,还挂着一个黑色双肩包。   模糊的回忆变得清晰,晏清想起自己在角楼得救后,好像瞧见过同款书包。   两人排在了队末,眼神向前扫了过来。   晏清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或许闹了这么一出,注意力没有放在时间上,不一会儿就轮到了晏清。   他买了很多,把这几天靠画画赚来的钱几乎都用了,他让老板装进两个袋子里,一个多,一个少。   付了钱,走出队伍,他回头张望了一眼,恰好与那两人对视上了。   晏清不露怯,小跑过去,将桂花糕多的袋子递在二人面前:“给。”   “哟呵,你这是?”刚才想插队的那人打趣说,“戎哥,看来咱们不用排队了。”   他刚要伸手去接,项戎却拦住了他,低头看向晏清,声音有点冷:“你自己留着吧。”   “这太多了,我吃不完,”晏清解释说,“你们快拿着吧。”   “戎哥,你就别摆架子了,上次买的还没吃就在角楼全化了,我馋了好几天呢。”江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接过去,拿出一块儿往嘴里一塞,满是惬意,“好吃,果然好吃!”   项戎看他没出息的样子,无奈走出队伍,说:“多少钱,我转给你。”   晏清连连摇头:“不用不用,那天你们救了我,这个就当是我的一点谢礼吧。”   “不需要,”项戎没有表情地回道,“救人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职责?”晏清有些懵。   江策吃完一块儿,舔了舔手指上的残渣:“我俩是消防员,铁搭档,我灭火,他救人。”   “消防员……”晏清豁然开朗。   项戎继续问:“多少钱?”   一个不说,一个追问,江策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他把桂花糕甩给项戎,又往前一指:“那上面不是写着呢嘛,五元三个,你自己数数不完了。”   晏清说:“真的不用……”   话没说完,江策又插嘴道:“你就收下吧,戎哥不是说了嘛,救你是工作需要,哪怕火再大,只要有人困在里面,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晏清抿了抿嘴,只好作罢:“糕点确实太仓促了,那、那我再好好想想其它的答谢方式。”   “说了不用,你能看开点比什么都好。”项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看开点?   晏清没听明白。   “是啊,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生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比如这桂花糕。”江策也说。   晏清挠了挠脸,困惑地问:“什么意思?”   江策啧啧两声:“别人听到着火都向外跑,就你自己往里冲,你这不是故意的嘛,你也别不好意思,人都有冲动的时候,只要你现在想明白了,一切烦恼皆是浮云。”   “……”   原来他们以为自己是想不开才冲进火场的。   晏清知道了缘由,刚要开口澄清,一通电话打到了江策的手机上,他一瞧来电显示,便示意项戎和晏清先往前走,自己接完电话后就会跟上。   江策按下接听键:“喂,宝贝儿,你还在医院加班呢?”   项戎迈步向前,晏清紧随其后。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就这样凝结在此。   晏清抬头,看向项戎望着前路的目光,总觉得要说清才行,于是轻声开口:“那个,你们应该是误……”   “我没有江策的口才,不会劝想死的人继续苟活,”项戎正色道,“要是真的不想活的话,就写个愿望清单,找个人陪你把愿望实现了再走。”   晏清呆住了。   这是在安慰自己吗?听起来怪怪的。   不过晏清没有反驳,虽然他并非本意想死,但病魔缠身所带来的最终结果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项戎继续说:“等你的愿望全都满足了,再决定是否放弃生命也不迟。”   晏清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让误会代替真相会更好受一些,毕竟误会中的生命权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而真相不是。   他抬起眼眸,满怀期待。   “那找你可以吗?”   项戎一怔,停下脚步,他侧头看向温光下的学生,那双眼睛楚楚动人,倒映着缥碧的晴天。   片刻后,他又迈开了腿:“我考虑考虑。”   这玩笑晏清开得很满意,他小跑追上,问起了正事:“对了,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今天糕点没请成,所以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不用。”项戎斩钉截铁道。   他态度生硬,晏清心有点凉。   几秒后,项戎又说:“但微信可以。”   晏清心又热了,他连忙记下项戎报出的手机号,发送了好友申请,又说:“那个,我能不能再做个备注?”   “项戎,项羽的项,戎马的戎。”   “记住了,”晏清笑了,“项戎哥哥,我叫晏清。”   “项戎哥哥,我叫江策。”   江策从后追来,刚好听到这句话,于是模仿晏清的语气,也这么一喊。   项戎挥起拳头,装作要揍上去的样子。   江策一捂脸:“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同行的路很短,消防站在另外的方向,说了没两句话,晏清就要和他们分开了,不过他没有直接回医院,而是买了些火腿肠,绕路去了角楼。   角楼前段时间发生大火,现在处于封闭整修中,那只被救出来的流浪狗被晏清放在了角楼后的灌木丛里,他希望有人可以收养它,但希望次次落空。   他把火腿肠掰成几瓣,喂给小狗,小狗很喜欢他,摇着尾巴蹭他的腿。   晏清很开心。   这些年化疗放疗做得太多,他还没站多久,身体已经累了,索性赶快回了医院。   病房内老人不在,晏清独自坐回床上,任由阳光晒暖全身。   一掏手机,发现好友申请已经通过。   晏清打了自己名字:“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晏清。”   等待对方回复的间歇,他点开了项戎的个人资料。   项戎的昵称叫XR,是本名首字母的缩写,头像是一个简笔画足球。   晏清又点进他的朋友圈,里面也很简单,背景图是一团燃烧的烈火,没有写个性签名,从头到尾只转发过一篇文章,还是他工作单位的公众号。   这人,挺没意思……   他退了出去,瞧见XR已经回了消息。   “猜到了。”   “……”   晏清:“你到消防站了吗?”   项戎:“嗯。”   晏清:“今天是不上班吗?”   项戎:“是。”   晏清:“那明天呢?”   项戎:“怎么?”   晏清:“不是说要送你一个礼物嘛。”   发完,他多加了一个小猫请求的表情包。   项戎:“不必。”   晏清连发了四条:“是免费的,我自己做的,礼轻情意重,你别嫌弃呀。”   对方过了许久都没回话,想来是在斟酌。   晏清:“我可做了好久呢。”   项戎:“好吧。”   晏清:“那我明天去找你!”   项戎每条回复都很简短,能用几个字就不用一句话。   晏清本以为话题终止在此,结果对面却突然问了句:“你多大了?”   “我18岁,你呢?”   项戎:“21。”   原来他已经过了用少年来形容的年纪,可他留给晏清的第一印象,就是少年一词。   “我还以为你只比我大一岁呢。”   项戎没回这条消息,反而说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路上的事,我答应了。”   晏清:“答应什么?”   项戎:“你的请求。”   晏清突然脑中一现,这个请求指的该不会是找他陪自己实现愿望吧……   他当时只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就随口一问,毕竟自己明日答谢完项戎以后,应该不会再与他有交集,又怎么可能选择麻烦他呢?   “我开玩笑的。”   许久,对面才回。   “可我当真了。”   晏清深吸一口气,看着输入框里一跳一跳的光标,手指微微发烫,打了几个字后又全部删除,想回却不知道该回什么。   项戎:“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消防站门口接你。”   晏清:“好,明天见!”   聊天结束后,晏清想起项戎朋友圈里的那篇公众号,他一点进去,鹿城市沿江消防中队的介绍跃入眼帘,包括管辖范围、人员信息、功勋宣传、地理位置等,范围自然涵盖了角楼,五里街,慎江两岸,鹿城中学,还有这家医院,人员信息也是一应俱全,救援事迹更是数不胜数,从救助落江儿童,到前些日子的角楼大火,都有详细报道。   尽管许多张照片里都有过项戎的身影。但在现任的一线救援人员名单中,晏清只看到了江策,并没有发现项戎。   他没有多想,从一旁拿出画笔和染料,开始准备起明天的礼物。   他想让明天早点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项戎:明天见对象穿什么呢?在线等,挺急的。 第4章 消防   晏清是被太阳光晒醒的。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挡住日光,一摸床头的手机,再一看时间:11:30。   他先发呆了两秒,随后双腿从床上猛地一蹬,身体瞬间坐起。   怎么已经这么晚了?!   他侧头,瞧见老人正坐在床上悠闲地看书,老人余光扫到他这么大的动静,满是笑意地看向他,似乎在说:“你终于醒了?”   “奶奶早上好,哦不,中午好……”晏清干笑几声,四肢也没闲着,套上毛衣,踩入长裤。   等到洗漱和穿戴完毕时,已经11:50了。   他和老人慌张告别后,抓起帆布袋一溜烟儿冲出了病房,嘴里也喃喃自语:“早知道就上个闹钟了,还以为12点见面怎么都不可能会起晚的……”   自从晏清做完手术后,睡眠时间越来越久,从最开始的8个小时,到现在10个小时,甚至有时候能达到12个小时。   跑了没几步,他就开始喘气了,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可他心里急,时不时看下手机,他怕项戎发微信催他,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医院和消防站距离不远,晏清跑跑停停,到达的时候已经超时10分钟了。   他老远就看到项戎站在消防站的门口,那名消防员没有穿之前见过的外套与衬衣,而是蓝色的短袖工作服,右胸上还有沿江中队的字样,身材显瘦,但很结实,手臂上的肌肉明显,却不夸张,即便是普通工装,也掩盖不了一身勃勃英气。   晏清小跑上前,挥了挥手:“项戎哥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项戎面无表情:“是有急事耽搁了?”   “没有没有,”晏清窘迫地挠了挠脸,“是、是我起晚了。”   项戎没说话。   晏清更尴尬了。   “没事就好,”项戎说,“进来吧。”   晏清跟在他身后,走入大院。   三月的风还是凉的,晏清抖了抖身体,可前面穿着短袖的引路人却毫无反应,他问:“项戎哥哥,你不冷吗?”   “习惯了。”项戎道。   晏清又问:“是因为经常训练吗?”   “嗯。”项戎再回。   向院子里望去,灰白五层的行政楼,排列整齐的消防车,站内整体和晏清在那篇公众号里看到的相似,没什么大不同。   晏清好奇问道:“江策哥哥他人呢?”   项戎往操场一指:“在训练。”   “那你不用训练吗?”   “不用。”   刚刚还说经常训练所以不冷,现在又说不用训练,这前后矛盾的说辞让晏清不解。   “可我看以前的救援新闻里出现过你,江策哥哥也说过,你们俩是搭档,他灭火,你救人。”   这话令项戎沉默了片刻,随后才说:“那是以前。”   晏清轻轻“哦”了一声。   片刻后,项戎又补了一句:“我现在退出一线了,是个打杂的。”   晏清似懂非懂,没再追问,想必项戎选择退出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或许是薪水不高,或许是太过危险。   “吃饭了吗?”项戎回头问。   晏清摇了摇头,今天走得匆忙,根本无暇进食,他的肚子已经开始抗议了。   “走,先去食堂。”项戎向前迈着大步。   这一路上的人不算多,偶尔会有几个打招呼的,都是喊上一句“项戎,去吃饭啊”就离开了,项戎回复得也冷淡,要么点点头,要么“嗯”一声。   饭堂不大,但菜的种类很多,晏清正寻思去哪付款时,项戎掏出了饭卡:“用这个。”   这次来的目的本就是要答谢项戎的,怎么又能坑他一顿饭呢?晏清连忙回绝,掏出手机,打开付款码:“不用不用,我自己买就好。”   “这里只能刷饭卡。”项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晏清无奈干笑,“那我把钱转给你吧。”   菜都是项戎选的,他给自己来了三菜一汤,也帮晏清选了同样的配置。   晏清看着满满一桌菜,惊讶不已:“太多了,我吃不完。”   “多吃点,长点肉,”项戎坐在他对面,拿起筷子便开始狼吞虎咽:“你这么轻,营养都跟不上。”   “还好吧,没有很轻。”晏清不这么觉得。   项戎吃饭时甚至不抬眼:“角楼着火那天,我一只手就把你扛了起来。”   晏清不好意思地低头,夹了片菜叶,吃得安静。   “今年该高考了吧。”项戎又开口问道。   晏清点了点头。   项戎说:“那你怎么不用去上学?”   晏清停下夹菜的手,愣了一瞬:“我……”   他往上瞄了眼,项戎眼里似乎只有饭菜。   “我是学美术的,艺考已经过了,专业文化分数不需要很高,所以我把时间都放在准备竞赛上了。”   他心里清楚,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原因,另外一个他不想说。   项戎见他不再动筷,语气淡薄地说:“压力很大吧,饭都吃不下了。”   晏清一怔,慌乱地夹了口饭:“还好还好,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所以没什么压力。”   项戎吃得快,以前训练时有时间限制,所以习惯了几分钟内就吃好,他吃完也不催促,安静地坐在原位,看着晏清。   这么一看,晏清更不好意思吃了。   项戎发现有一个菜晏清从始至终都没动过,他还以为是距离太远不方便夹,便把碗往晏清的面前推了点。   晏清意识到他的用意,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我不吃香菜的……”   项戎:“……”   午饭过后,项戎带晏清来到了行政楼,办公室在四层,走廊上,项戎一路都贴着内墙,像是恐高的样子。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示意晏清先进屋等着,自己去外面接点热水。   晏清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踏入房间,只是这一小步,一路上从饭堂带来的油烟气便消散了,空气里是绿植吐露的新氧。   屋内敞亮,窗明几净,和风掀起桌上的书页,好像在邀请晏清共舞。   更吸引人的,是挂满墙壁的锦旗。   “人民消防,情系人民。”   “釜底抽薪,雪中送炭。”   “灭火神速,救我狗命。”   锦旗有严肃的,也有不正经的,晏清看着想笑,更多的是敬畏。   除此之外,柜子里也堆满了表扬信,这些都代表着项戎曾获得的功勋。   晏清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帆布袋,与别人所赠的东西相比,自己的画的确相形见绌了。   他心里愧怍,认为那张画拿不出手。   “怎么不坐?”声音从后传来,项戎提着热水壶,走进屋子。   晏清闻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项戎倒了两杯热水,递给晏清一盏:“水烫,等会儿再喝。”   这句话像命令。   晏清应了声“好”。   项戎也顺势坐下,他瞧了眼一旁的帆布袋,又想起吃饭时晏清说的话,问:“你昨天说的礼物,是你的画吗?”   晏清一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泄气的气球:“……是。”   “我看看。”项戎又说。   这句话也像命令,晏清忸怩,哪会有人这么主动讨要礼物啊?   他慢吞吞地从帆布袋里取出那张画。   项戎双手捧过,拿到面前仔细端详。   画纸很大,内容却简单,一名少年站在草地上,面对着冲天的烈火,他身穿防火服,右手提着高压水枪,严肃的神情看起来毫不畏惧,少年只露了半边侧脸,与项戎本人有七分相似。   而画面里最惹人注意的,是少年脚下踩了个足球。   大火从焰心到外焰用了渲染递深的绘画方式,草地的颜色也由远处的焦黑变为近处的新绿,不论是水枪开关上的几枚螺丝,还是少年额头上的一层薄汗,每一处细节都能感受到作画者的用心处理。   晏清谨慎地说:“我看你微信头像是个足球,所以就在你的脚下加了它。”   “我的确喜欢踢足球。”项戎看了两眼画,又看了两眼画外人,轻轻笑了。   这是晏清第一次见他笑,午后的阳光从窗外落入,晒在他半边侧脸,比任何颜料都好看。   项戎又确认了一遍:“给我了?”   晏清端起水杯,抿了口水,烫得吐出舌头,直呼热气,听到问话后边呼气边点头。   项戎站起身,走到墙边,环顾一周后发现没有多余的位置再挂这幅画。   晏清瞧见此举,说:“项戎哥哥,还是别挂了,这个放上去没什么排面。”   项戎找了很久,扯下一卷胶带,令晏清想不到的是,他把画贴在了门上。   这是屋内最显眼的位置,任何人进出这里都能看到。   “礼轻情意重,”项戎牢牢贴紧,“你昨天说的。”   阳光照在了晏清的心,带来一丝欣慰,他发觉自己的画好像和那些锦旗一样重要。   项戎坐回椅子:“谢谢你的礼物。”   晏清急忙说:“不不不,是我应该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项戎从一旁摸出个记事本,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晏清拿起,大致翻阅一遍,里面是崭新的,干干净净,他很疑惑:“这是什么?”   项戎:“是个本子。”   晏清:“……”   项戎认真说:“你就把它当做是个愿望本,把心愿都写上去。”   听完,晏清想到项戎说过,他要自己把愿望都写下来,等都实现了再走也不迟。   虽然这只是玩笑话,但写一写也无妨。   想到这儿,晏清从一旁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时停住了。   是啊,我的愿望有哪些呢?   好像从没深思过这个问题。   “怎么了?”项戎淡漠地问了句。   晏清悠悠地转起了笔:“想不出来。”   项戎坐得端正,面容看着严肃:“你不想收到竞赛的获奖通知吗?”   这话点亮了晏清脑海中的灯泡:“想。”   “不想考个好大学?”   “想。”   “不想有吃不完的桂花糕?”   “……想。”   晏清答完,停下了转笔,抬眼看向项戎。   项戎没有看他,反而拿起一份文件,漫不经心道:“写吧。”   “哦。”晏清心里想,这人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像个老大哥。   昏黄的暖阳烘烤小屋,枝条在桌子上投下斑驳的倒影,一摇一晃。屋内很安静,只有钟表滴答的旅行声,还有笔尖抚摸纸张的摩挲声。   不出一会儿工夫,水也没了热气,项戎一饮而尽,斜眼一瞧,晏清刚好写下最后一个字。   “写完了。”晏清合上笔,揉了揉手腕。   项戎看他像完成任务似的,接过本子,定睛一看。   “我希望能拿到获奖通知。”   “我希望可以考上江州大学美术学院。”   “我想走一次跨江大桥。”   “我想看清晨的日出。”   “我想看一场流星雨。”   “我想看向日葵。”   ……   项戎睁大眼睛:“前两个我明白,后面的这是……”   晏清挑了几个解释道:“慎江的跨江大桥因为检修所以暂时封闭了,但我听说站在桥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日出是因为我爱睡懒觉,你也知道我今天迟到其实是起晚了,我睡得久,所以从没在早上看过日出。流星雨和向日葵是因为梵高是我的偶像,他的《星月夜》和《向日葵》很有名,我喜欢他的画,所以也想看看这样的场景。”   每一个理由都给得还算充分,项戎若有所思地听完,说:“有些还真不好实现。”   “好实现的就不叫愿望了。”晏清笑着回道。   “没关系,”项戎把本子还了回去,“以后有想到的再继续补充,能实现几个算几个。”   作者有话要说:   联动一下~   江州大学是《长春》里虚构的学校。 第5章 邻床   晏清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因为邻床的奶奶要在清晨做住院后的第一次化疗,晏清的经验足,他握着奶奶的手安慰了很久。   在奶奶被推去做化疗后,晏清安静地坐在床上。   上午阳光不算耀眼,屋内发着阴,他刚要拿出画笔,手机传来了一条微信。   “醒了吗?”   晏清发现是项戎发来的,回了个“早上好”的猫咪表情包,又说:“早就醒了。”   项戎:“不像你的作风。”   晏清:“……”   项戎:“愿望写完了吗?”   晏清:“还没呢。”   对方沉默了,晏清继续打着字。   “这么早找我,不会就为了这事吧。”   项戎:“不可以吗?”   晏清不知所措,握紧了手机:“可以可以,我还以为你有急事呢。”   对方又沉默了会儿,片刻后回复:“明晚有空吗?”   果然是有别的事情……   晏清:“有空,怎么了?”   项戎:“帮你实现愿望。”   晏清:“?”   这就是消防员的速度吗,也太快了。   晏清:“我还没准备好呢。”   项戎:“你要准备什么?”   “……”晏清答不上来。   晏清:“明晚要做什么啊?”   项戎:“到时候告诉你。”   晏清:“那咱们在哪儿见?”   项戎:“角楼?”   晏清:“一言为定!”   消息发完,他放下手机,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中年男人匆匆推开病房的门,男人面容憔悴,身材发福,他提着藕粉饼干等零食,进门后放在一旁,围着隔壁床转了一圈,翻翻床褥,检查碗筷,捯饬了半天。   晏清正不解时,男人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看了眼电话,挪到走廊后才接上。   他嗓门大,性子也急,听起来脾气不好。   “我说了我就过来半天,又不会久留,你一直催什么?”   “江鹿高速的罚单不是老子闯的,你凭什么扣我头上?”   “白班的车次早就换了,我的出勤一直是满的,不信你自己去查。”   有护士过来劝他声音小点,不要打扰到这一楼的病人,可他最多坚持一分钟,嗓音不自觉地又会变大。   晏清突然想起了奶奶住院前的经历,这是温怡告诉他的。   奶奶的爱人去得早,家里只有她一人,她以前因颅内长过肿瘤进了医院,压迫大脑中枢导致聋哑,康复后回了家。那天她浑身发热,身上出现淤斑,在昏迷前打了急救电话,尽管不能说话,但医院有过她的病史,便派救护车出动了。   一查,血细胞增值失控,分化又产生障碍,颅内癌变复发。医生抢救了五个小时,才把人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奶奶很幸运,术后清醒了,和晏清安排在同一间病房。   晏清从没见过她的家人,只知道她有个儿子,在鹿城开大巴,这是她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因此他开始了和奶奶相依为命的生活。   他经常跑出去玩耍,回来给奶奶带各种小吃,奶奶不吃,说是在减肥,晏清心里明白,她其实是没有食欲。   奶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身子薄得像张纸,她还对晏清打趣说自己减肥成功了。   晏清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打一次点滴,奶奶在他输液的时候会帮他削苹果,还会把自己带来的书给他看,只不过书实在老套,晏清读不下去,只能干笑着吃苹果。   晏清回顾这些日子,有些怅然。   从门外男人话里的内容中能够大致判断,他应该就是奶奶口中,开大巴的儿子了。   他如此着急回去,看来并没有把奶奶的病放在心上。   这种人在住院部太常见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晏清对他的第一观感并不好。   同时,病房的门再一次被缓缓推开,一个男孩子走了进来,晏清转头一看,那孩子眉清目秀,双颊自带红晕,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面包。   晏清浅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孩子抬头看了眼房间号,摇了摇头。   “那你是来找奶奶的吗?”晏清手指旁边的病床。   孩子没说话,羞涩地走了进来,把面包从袋子拿出,细心摆在床头。   晏清想起第一次见到奶奶时,她曾提过有个爱吃面包的孙子。   看来这个孩子就是了。   外面的电话声依旧喧嚷,晏清柔声说:“奶奶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吧。”   孩子放完面包后,袋子里还剩了一半,他绕到晏清面前,把袋子递了过去。   晏清连连摇手:“我不吃的,谢谢你呀。”   孩子没有收回手臂,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肉松面包放在了晏清腿上。   “这是我给奶奶买的面包,她让我每一种都买两个,说想分给你尝一尝。”   晏清心里一震,乖乖接了过去,沉声道了句“谢谢”。   孩子坐在另一张床上,双脚碰不到地面,自由地荡着腿。   晏清看他可爱,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贝贝。”孩子答道。   “外面的是你的爸爸吗?”   “是。”   晏清吃起了面包,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桂花糕,递给了贝贝:“这个是特产,你尝一尝。”   “爸爸不让我吃,”贝贝没有去接,“他说我吃多了会长蛀牙。”   “没关系,你就尝一块儿,”晏清又往前递了点,“医生也不让我多吃糖,我这也是悄悄买的,咱俩偷偷吃,别让人发现了。”   听到这话,贝贝侧头看了眼外面的父亲,瞧见没被盯着后,放下戒心,伸手拿了一块儿。   晏清也拿了一块儿。   桂花糕入口即化,甜度正好,两个人边吃边笑,晏清说:“怎么样,好吃吧?”   贝贝“嗯”了一声:“谢谢晏清哥哥。”   晏清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的?”   贝贝回:“外面的门上写了病人的名字。”   走廊又传来脚步声,门外的男人电话没打完便挂了,他和温怡一起搀着老人进屋,扶到了床上。   男人蹲下,说:“妈,我这几天忙,没顾得上过来,你身体怎么样了?”   他说得慢,声音也大,生怕聋哑的奶奶听不见。   奶奶瘦骨嶙峋,无精打采。   温怡擦了把头上的汗,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的桂花糕。   晏清注意到她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将糕点塞入抽屉。   温怡大步走来,手一指晏清的额头:“晏清!医生不是说了不让你吃甜的吗?你知不知道提精白糖会致癌催化啊,对你的免疫系统有害无利!”   被抓了个现行,晏清无话可说。   “你要诚心气死我,”温怡气得眉头紧皱,“把桂花糕拿出来!”   场面有点尴尬,晏清犹犹豫豫。   就在这时,贝贝突然说:“护士姐姐,那个桂花糕是我买的。”   这话让屋内人皆是一怔。   贝贝又说:“是我看晏清哥哥想吃,才拿给他的。”   温怡收回怒意,白了晏清一眼:“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哪个馋猫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晏清干笑两声。   温怡俯下身,摸了摸贝贝的头:“以后甜的东西可不能拿给奶奶和哥哥吃,知道了吗?”   “知道了。”贝贝说。   温怡走后,晏清松了口气。   他看向眼前的孩子,说:“贝贝,今天多亏你了。”   贝贝直摇头:“没事,没事。”   男人没有理会两个孩子之间的事,眼里似乎只有他的母亲,一会儿揉揉肩,一会儿捶捶腿。   这和留给晏清的印象不同,他以为男人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化疗做得痛苦,老人在床上躺了多久,男人就在一旁坐了多久。   贝贝要么和晏清聊天玩耍,要么安静地看晏清画画。   奶奶清醒后,满眼笑意地看着男人和贝贝,紧紧握着两人的手,不肯松开。   可团聚不过一瞬,临近傍晚的时候,男人还是要带贝贝回去,说贝贝明天要上课,他得赶回去上夜班。   他说家里的贷款就快还清了。   他让老人好好休息。   他还发誓说等过两天公交公司不忙的时候一定再过来。   长廊上,晏清看见男人离开时擦了把泪。   屋内又剩下了熟悉的两人。   入夜,奶奶因化疗的副作用而身子难受,晏清捏着她的胳膊,帮她舒缓疼痛。   没过多久,疼痛消退,晏清手都要酸掉了。   “奶奶,好些了吗?”   奶奶在他的掌心缓缓写道:“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奶奶无力地抬手,擦去了晏清鼻梁的汗滴。   她告诉晏清,说他是个好孩子,可以活到九十九。   晏清笑着说奶奶也可以。   肿瘤科室里的人仿佛都不爱说话,一是没兴趣,二是没力气。   有的病房里寂静无声,有的阵阵叹息,有的哀痛吟吟,也有的哭天怆地。   隔壁的病房有人走了,晏清看见了被推出去的担架,和一层蒙着身体的白布。   温怡路过时把门关上了,她不想让晏清看到。   晏清睡觉时总会开着一盏小灯,他心里是害怕夜晚的,因为大多数死亡好像都是在此时降临的,前一天下午还能走路吃东西的人,睡了一觉后就走了。   尤其是听到半夜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时,晏清就明白,又有人要解脱了。   死亡在这里不是什么稀奇新鲜的事,每一天清晨,都会有老的病人抬出去,新的病人住进来。   死神早已在走廊徘徊多时,一双血眼凝望每一间病房,像掷骰子般肆意闯入,随便选一个“幸运儿”后,再残忍收割。   窗外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晏清很羡慕那里的人,他们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受到束缚与枷锁。   他两眼放着光,突然问了一句:“奶奶,您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奶奶闻声侧头,端详窗户里晏清的倒影,摇了摇头。   晏清从枕头下拿出了项戎给的愿望本,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他按下圆珠笔的开关,清脆的声音响遍屋内。   晏清低声开口,他知道奶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我有个愿望要帮您实现。” 第6章 大桥   晏清输完液,掐着时间冲出了医院。   晚风从江面吹来,心旷神怡。   他一路快走,上次见面就迟到了十分钟,这次他一定要早到。   角楼的建筑毕竟是古代风格,人们总能一眼望见,晏清见时间来得及,放慢了脚步。   他提前五分钟到达了目的地,可出乎意料的是,项戎已经在等他了。   除了项戎,旁边还站了一人。   江策高呼道:“这儿呢!”   晏清从人群中钻出,脸上洋溢着笑容:“项戎哥哥,江策哥哥,你们来得好早。”   江策总能先插上话:“项戎非着急出发,我让他晚点儿他还不听。”   项戎没理他,说:“我们也刚到。”   晏清期待已久,搓着手问:“咱们晚上去做什么啊?”   项戎回得直截了当:“先去吃饭。”   “也行,正好我也饿了,”晏清揉了揉肚子,“咱们出发吧。”   项戎低头看他:“还差一个人。”   晏清用指头数了数,1、2、3。   还差一个人?   江策的表情复杂,似乎在嫌弃晏清傻不愣登的模样:“我女朋友还没来呢,她跟咱们一起吃。”   晏清茅塞顿开,上次在五里街买桂花糕时,他就听江策提起过他女朋友,好像是在医院上班。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哎呀,不好意思,刚刚在照顾一个病人输液,加了会儿班,应该没迟到吧。”   晏清循声看去,只见温怡小跑赶来。   一瞬间,晏清脸上写满了惊愕。   温怡停在江策面前,把背包甩过去,刚要和项戎打招呼,也呆住了。   一秒后,温怡惊讶地长大了嘴:“晏清?!”   晏清尴尬地打了声招呼:“温怡姐姐……没想到是你啊。”   温怡手指在晏清和江策间徘徊:“你们认识?”   “我还想问你呢,”江策目光也跟着踌躇,“这桂花糕怎么谁都认识?”   晏清:“……”   黄毛衣,桂花糕,晏清在他嘴里多了许多外号。   温怡如实答:“我俩当然认识了,晏清是我的病……”   “诶对了温怡姐姐!”   晏清声音极大,盖过了温怡,他往前一挤:“温怡姐姐,我突然有个事情想要跟你说!”   江策被迫后退两步,和项戎面面相觑。   温怡被带到一旁,眼里流露出火色:“晏清,你不在医院好好休息,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晏清“嘘”了一声,满是无奈:“观察期不是已经过了嘛。”   看他一脸委屈,温怡没再追究:“我看那房间就关不住你,把门锁了你都会跳窗出去。”   晏清双手合十:“温怡姐姐,你能不能别告诉他们我的病呀?他们不知道,我也不想说。”   温怡被他求人的手弄烦了,心一软,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最看不得你这样。”   这招百试百灵,晏清咧嘴笑了。   “你们说什么秘密呢?”江策想偷听又不敢。   “没什么,”温怡边走边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晚饭选在了沿江的一家小饭馆,味道好吃,价格实惠,还能一览夜晚的江景。   江策选了个四人圆桌,左温怡,右项戎,对面是晏清。   一坐下,他迫不及待问:“晏清,你生病了吗?”   这话点在了晏清的心头,他的余光明显察觉项戎看向了自己。   “没、没有。”他笑着回。   江策更好奇了:“那你们俩到底怎么认识的?”   “我、我……”晏清急中生智,“我是温怡姐姐的同事。”   说完,他自己也后悔了。   温怡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项戎声音冷淡:“护士?”   晏清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项戎又说:“男护士?”   “不可以吗?”晏清反问。   项戎没说话,江策却听得饶有兴趣,问:“你不还是个学生吗?这么小就开始赚钱了?”   晏清低下脑袋,躲着目光:“我家庭条件不太好,想早点出来赚够大学的学费。”   这是实话,温怡清楚,为了避免暴露,她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快点菜吧,忙了一天都没怎么吃饭。”   鹿城沿海,菜也多以海鲜为主。   三丝敲鱼,江蟹生,扎羊,番鸭,鹿城酒饭。   店老板握着纸笔,记下了菜名:“就这些吗?”   江策扫了眼众人:“你们再看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温怡嫌弃地斜眼看他:“你是猪吗,吃这么多?”   “反正今天我请客,”江策一拍胸口,“你们敞开吃。”   “怎么突然这么大方?”温怡问。   江策一手搂在项戎肩上:“这不好兄弟马上就不干了嘛,我给他的践行饭。”   晏清抬眼,定睛看向项戎,只见他目光全放在菜单上,没对这话上心。   “先点这些吧。”项戎说。   “那我就下单了,菜没什么要求吧。”老板多问了一句。   正当江策像往常一样准备答没有要求时,项戎突然开了口。   “不要放香菜。”   晏清闻言,脸色微红。   “你什么时候不吃香菜了?”江策惊问,“以前不吃的挺急的嘛。”   项戎不理会他。   晏清擦去额头结出的汗珠:“是我不吃香菜,没想到项戎哥哥还记得。”   江策跟着老板去了前台,回来时手上多了三瓶啤酒和一杯橙汁。   他把啤酒分别放在项戎、晏清和自己面前,又把橙汁给了温怡。   晏清还没喝过酒,一拿到瓶子先凑近闻了闻,麦芽发酵的香气混着酒精,氤氲缭绕,他好奇地握住瓶子,刚要对嘴喝,却听到了温怡的声音:“晏清!你不能喝!”   被她一呵斥,晏清吓得不敢再动。   项戎和江策也被声势震住,静止般看着眼前这一幕。   “人家都成年了,还不能喝吗?”江策问。   “不行,”温怡紧盯着晏清,“你别忘了你……”   话说到这儿,温怡意识到自己话没过大脑,立刻刹住:“你、你、你别忘了你晚上还要加班呢。”   晏清:“……对哦。”   温怡起身,把果汁递给了晏清:“你喝这个,正好我想喝啤酒。”   “你喝什么酒?”江策瞥了她一眼。   “我为什么不能喝?”温怡回瞥了一眼。   “我再给你拿一杯果汁。”   “我就要喝这个。”   二人争执不停,晏清抿了口橙汁,冰凉的水珠结在外壁,他无心再喝,隐约看到了杯子中项戎反光的倒影。   有风从门外吹来,吹得门帘轻响。   项戎一手拿起啤酒,喝得不快,喉结随着每一口吞咽隐动,他眼神微闭,头顶的灯光落入其中,一双剑眉星目衬得侧脸有轮有廓。   项戎放下瓶子,浸湿的下唇没有一滴酒液残留。   他注意到晏清的目光,侧头问:“怎么了?”   晏清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你的看起来很好喝。”   吃过饭后,天色已经黑透,江策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会儿勾着项戎的肩,一会儿又去牵温怡的手,还时不时回头和晏清搭两句话。   本来四个人是并肩走,江策却拉起温怡的手,往前快走了几步,似乎是要分享情侣间的小秘密。   晏清不得不和项戎走在了后面。   项戎话不多,晏清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空气里有几分静默。   项戎率先打破尴尬,说:“你送我的画,我的同事都说好看。”   晏清扬起脸,笑得天真:“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   晏清一叉腰:“看来我这几年没白画。”   项戎偏头看他:“你画了多少年了?”   晏清点着手指:“差不多七八年了,不过我没正经学过,都是在网上看一些免费的教程跟着学,再加上我也会在闲鱼上帮人画画,手上的活几乎没断过,熟能生巧了。”   他边说边笑,项戎看在了眼里。   “你父母呢?”   “他们不在鹿城。”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嗯。”   晏清背过手,踢起了路上的小石子。   项戎停了一会儿才说:“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晏清浅笑,“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项戎哥哥。”   项戎心里一震,答了句“好”。   月光落在江面,被水浪不经意地冲碎。   小石子踢累了,晏清头还没抬,耳畔听到项戎说:“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吧。”   他不解,顺着项戎的目光往前看去,只见前面的情侣你侬我侬,江策正搂着温怡,像是在说悄悄话。   跟在他们俩后着实尴尬,晏清眨了眨眼:“……也好。”   第二条路没有路灯,因此夜空更加澄澈,这里人烟殆尽,只剩川流。   晏清抬头看天:“项戎哥哥?”   “嗯?”   “今晚明明是江策哥哥请你的,你怎么还把我叫来了呀?”   晏清觉得自己蹭这顿饭怪不好意思的。   项戎倒不在乎:“带个小朋友无所谓。”   小朋友?   晏清没想到,他拿项戎当同龄人,项戎拿他当小孩子。   晏清撇嘴:“我可不是小朋友,已经十八岁成年了,你也就比我大三岁而已。”   项戎余光一瞥,平静说:“我是根据身高判断的。”   “……”   有种受到奇耻大辱的感觉。   晏清“嘁”了声。   项戎见他不服,问:“你多高?”   “178。”晏清想都没想就说道。   项戎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有回应。   看他的眼神,晏清就知道他不相信。   “好吧,175。”晏清无奈又说。   项戎还是这种眼神。   晏清有点慌了:“你不信?”   项戎悠悠开口:“温怡172,你站她旁边差不多高。”   被识破了。   “知道你还问,”晏清不屑,“那你多高?”   “186。”   晏清:“……”   问他不就是在自取其辱吗?   “你还小,还有长个子的时间。”项戎象征性地安慰道。   听起来像嘲讽。   晏清双手抱臂,嘟囔了一句:“早晚超过你。”   玩笑结束,晏清把头扭到一旁,他心里有疑问,从吃饭起就有了。   项戎瞧他想得入迷,问:“想什么呢?”   晏清深吸一口气:“项戎哥哥,你以后真的不当消防员了吗?”   项戎脚步放缓,没有回答。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晏清是亲眼瞧着项戎的语气从第一次见面时的冰冷,到今晚有了温度,只是单单这一个问题,他的态度又回到了最初的淡漠。   晏清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不知道怎么缓和。   他好像感受到项戎有不想分享的秘密,就和自己一样。   这时,对向的车开着远光驶来,晏清下意识想闭眼,项戎把他拉到人行道的内侧:“你站里面。”   汽车呼啸而过,夜色重归宁静。   好像有项戎这名消防员在身旁,什么问题也没有。   沉默了片刻,项戎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你的愿望写得怎么样了?”   晏清仿佛知道项戎今天一定会问,刚才的落寞烟消云散,兴奋地掏出手机,打开照片,里面是他拍下的本子页面。   “我又加了一些,你看看。”   项戎默读,密密麻麻的字又添了几行,除了之前的那些,还有尝试一项新活动、做一件刺激的事等,虽没说具体是哪些,但愿望多了不少。   最吸引项戎眼珠的,是中间夹杂的一行字。   我要攒钱买个助听器。   “助听器?”项戎问。   晏清把临床奶奶的经历告诉了他,说想要帮助奶奶重新获得听力。   项戎琢磨了片刻:“你的愿望还真多。”   晏清嘴角就没下来过:“多写一点不就可以多活一会儿了嘛。”   “是吗?”项戎接过他的话,“那我要偏偏不帮你实现,你是不是就能一直活着了?”   晏清的笑容僵住了。   索性现在是晚上,项戎看不清。   “但愿吧。”他说。   “什么?”项戎没听清。   晏清强笑道:“我说你耍赖,明明说好要帮我实现的。”   “我哪里没帮你?”项戎呛了一声。   “你哪里帮我了?”晏清回呛道。   项戎嗤声笑了:“我要是没帮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这话,晏清明显一愣。   一路上讲话讲得太过忘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他定了定神思,这才瞧见前面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大桥。   大桥被吊绳悬于慎江两岸,如一张蓄势待发的满弓,它伫立于月下水上,静静吮吸着北岸的青山苍林,观望南岸的灯火人间。   “是慎江大桥!”晏清大吃一惊,“我还从来没见过它翻新之后的样子。”   由于大桥在检修中,因此没有开灯,到了夜晚,桥上作业的工人也都下班。世间的声音仿佛只留下滔滔江水,静谧得像世外桃源。   晏清跟着项戎走近,停在了被施工带拦下的入口。   项戎另辟蹊径,不仅没有上桥,反而偷溜下去,钻进了一旁的树林。   “项戎哥哥,危险!”   “不危险,你放心下来,”项戎说,“这种建筑工程动工前是要向消防报备的,我来勘察过很多次了,相信我。”   有了他的话,晏清才敢跟上。   穿过树林,是一片被江水冲出的浅滩,晏清绕过最后一棵树,眼前更加豁然开朗。   夜风徐徐,江水向远处流浪,汇入前面的大海,抵达了心念的家。   那里是慎江的入海口,一条银线闪着粼粼波光,明月从望不到的尽头升起,把海面照成了浮动的软镜。   晏清看呆了。   在桥边看海,这是记事本上的其中一条愿望。   现在实现了。   项戎站在江边,迎着风说:“现在大桥还不能上去,不过马上就要竣工了,修好了我再带你走一遍。”   晏清站到他的身旁,眼睛离不开风景:“好!”   蔚为大观的桥,水天一色的海,人站在中间,不过是太仓一粟,微乎其微。   “谢谢你,项戎哥哥。”   “不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愿望打卡:1/正无穷   项戎:“你个小孩儿哪来这么多愿望?”   晏清:“你管我!” 第7章 表情   “你丫的,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跑哪儿去了?”   江策听到项戎推门进宿舍,从床上探出脑袋。   项戎走到桌前,烧了壶水:“你和你对象一路上卿卿我我,我还不能躲着点了。”   “怪起我来了,”江策瘫回床上,语气不正经说,“我看你是为了满足晏清的心愿,偷偷带他出去玩了吧。”   项戎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没接话,坐在了椅子上。   消防站的二人宿舍面积不大,上床下桌,项戎这三年都是和江策一起住的。   他刚一掏出手机,屏幕就亮了。   “谢谢项戎哥哥送我到医院,你回去了吗?”   项戎按动键盘:“刚到。”   晏清发来了一个“收到”的猫咪表情包。   项戎:“你在干嘛?”   晏清:“玩游戏呢。”   项戎:“上班时间还打游戏。”   这句话打完,他没有发出去,犹豫了一会儿删掉了,改成:“什么游戏?”   晏清:“保卫萝卜。”   项戎从百度上搜索了这游戏的名字,看了会儿玩法讲解,还没摸透,对方又发了条消息。   “项戎哥哥,那你在做什么呢?”   “和你聊天。”   “……哦。”   项戎看着对面发来的省略号,觉得回答过于单薄了。   他想多说点,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他抬起头,叫了声对铺的名字。   “江策。”   江策正刷着视频软件,闻声侧头:“干嘛?”   项戎认真问道:“你有表情包吗?”   江策怀疑自己听错了话,不可思议地从床上卧起:“什么?你要表情包?”   项戎“嗯”了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你还会发表情包?”   “你就说有没有。”项戎不耐烦道。   “有有有,管够。”江策打开聊天框,把存货发了出去。   项戎一看,这些图片要么是网络用语,要么是阴阳怪气,都带有一丝犯贱的味道,不过也不奇怪,这很符合江策的形象。   项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张符合标准的表情包。   “戎哥,够不够?”   “你就没有点正常的?”   江策觉得他不识货:“怎么不正常了?”   项戎好似被噎住,吞吞吐吐说:“那种可爱一点的,有吗?”   “可爱?”江策放声大笑,又砸了咂嘴,“这两个字可和你一点也不沾,你确定?”   项戎脸色难看:“少废话。”   江策翻着手机:“那我把温怡发我的给你。”   第二波发来的表情包还算合适,项戎从里面挑了许久,最后才选了一张小狗打滚的图片,发给了晏清。   没过多久,晏清回了句:“好可爱的小狗!”   项戎见状,又发了另外一张小狗的表情包。   晏清:“你不会这么长时间一直在找表情包吧。”   项戎:“没有,随手发的。”   晏清:“没想到项戎哥哥竟然会有这种表情包。”   项戎:“?”   晏清:“太可爱了,和我印象中的你不太符合。”   项戎顿了顿:“是嘛。”   看来江策说得没错。   一声跳闸的声响,热水壶里的水烧开了。   江策被声音一惊,问:“戎哥,表情包有满意的吗?”   问完,他没听到回应,便往下一看,只见项戎抱着手机,像入迷似的盯着屏幕打字。   项戎点开晏清的朋友圈,他的微信昵称叫梵高唯一关门弟子,头像是一只彩绘的猫咪,背景图是一片向日葵的花海,简介只写了一句话:欢迎光临。   朋友圈的可见范围是一个月,最新的一条恰好是今晚发布的。   项戎点开大图,月色下水光潋滟,慎江大桥与海岸线把图片分割得美轮美奂。   文案也简简单单:晚上的大海好像刚出炉的银耳粥。   项戎发现江策点了赞,怪不得今晚一回宿舍,江策就知道自己带晏清去了其它地方。   他也跟着点了赞,又往下滑了滑。   晏清每隔几天就要发一条,前些天是白云像咬了一口的桂花糕,再往前是夕阳像破了皮的流沙包。   项戎虽也经历过那些日子,却完全不记得有过如此好看的白云与夕阳,这些精彩的时刻好像只有晏清认真记录了下来。   看着满屏奇怪的比喻,项戎不由得笑了笑。   “不理我就算了,还在这点赞傻笑,”江策白了他一眼,“再不接热水,一会儿熄灯停电你就等着喝凉的吧。”   项戎刚要起身接水,宿舍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穿蓝色正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外,他是消防站的中队长——李承。   江策没在意,眼都没抬,正要翻身,只听项戎打了声招呼:“李队。”   他神经紧绷,从床上弹起,正襟危坐,也跟着打了声招呼。   “嗯。”李承的目光定格于项戎身上,嘴上却说,“江策,你出来一下。”   江策跳下床,向走廊走去。   项戎没在意,去厕所对镜刷牙。   往日里这些活他几分钟就能搞定,今夜手机却不离手。   不过晏清没回消息,他看了几眼后也就不看了。   冲完澡后已经临近十点,项戎躺回床上,江策这时候才推门进屋。   他见项戎仍紧盯手机,有些纳闷,往日里的好友从不依赖电子产品,今夜倒反常。   他爬上床,故意咳嗽一声:“戎哥?”   “嗯?”   “你就不好奇老李喊我出去干嘛吗?”   “不好奇。”   “……”   江策躺下身:“老李是问你的情况来了。”   项戎无动于衷:“就算我不好奇,你也会说的。”   “你丫的,认真点,”江策收起平日里的诙谐,“你这心理问题不解决,我们都替你着急啊。”   项戎答得干脆:“我没什么问题。”   江策摆起了架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不干了?”   项戎说:“你晚上不还说是践行饭?”   江策答:“我那是随便说的,你要是不退出,我请你十顿都乐意。”   项戎放下手机,停了几秒,回:“我和李队早商量过了,下周结束就走。”   “我知道,这不老李也不舍得嘛,不然他刚刚来干什么,”江策忿忿说,“戎哥,你是全中队最有希望晋升班长的人,这几年的功劳比谁都大,中队以后少了你,就跟鳄鱼拔了牙。咱们队里的战友们一同出生入死过那么多回,谁不拿你当亲兄弟啊,现在你说不干就不干了,大家都觉得可惜。”   他侧过身,等待着对床沉默之人的应答。   项戎背对他,语气像结了冰:“我困了。”   江策知道他在逃避,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他都是不说一个字。   “项戎,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要当消防员吗?”   江策一停口,屋内便悄无声息。   “当消防员难道不是你的梦想吗?你就是这样对待梦想的?”   项戎仿佛睡着了似的,一言不发。   江策叹了口气:“刚刚老李问了问你的近况,我告诉他你在帮一个想自杀的孩子完成心愿,他很惊讶,就像我当时听你告诉我的时候一样惊讶,我以为自从那起事故后,你就开始冷漠了,对旁人的生死冷暖不屑一顾了,但你没有,你之所以愿意帮助晏清,不也是听了心理医生的话,用人家教给你的方法继续救人,继续完成你的使命吗?”   他知道项戎在听,但没什么用,他说了无数遍,这些话也只是过一过项戎的耳朵,进不去他的心。   “咱俩一个屋子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我知道你肯定也想留下来,肯定也想继续救人,消防员是个光荣伟大的职业,你比我们都清楚,你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只要你努力克服了,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也知道你心里的痛处,但那些事情总归是要过去的,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活着,你觉得你妹妹希望看到你这样吗?”   “江策!”项戎吼了一声。   屋内再次回归沉寂,除了几缕愤恨的喘息。   项戎压抑着怒火,义正辞严道:“我说我困了。”   话音刚落,寝室的顶灯刷的一声熄灭了,消防中队到了每晚的停电时间。   江策看向黑暗里的人影,觉得满腔无奈。   他望着天花板,等了许久才说:“退出是你的权利,我、老李、任何人谁都干涉不了,但我作为你的朋友,理应把你的病治好。”   江策也背对项戎,面朝墙壁:“我刚才让温怡帮你预约了心理医生,过几天去看看吧。”   月色满窗,从帘子的缝隙里投入一道光影。时间静默地走着,滴答滴答。   待到身后传来入眠声后,项戎睁开了眼睛。   他发着呆,神情尽显颓废。   每个人都说得容易,劝得容易,又有谁真的理解这种苦痛。   夜深,辗转难眠。   项戎再次拿起手机,漆黑的宿舍在一角有了光。   他打开微信,这才发现晏清在最后回了一句话,一句在他发完小狗表情包后,被嘲笑与形象不符后的话。   “说明项戎哥哥心里是个可爱的人。”   这一瞬间,项戎破碎的心好像被重新缝补。   他退出微信,打开了闲鱼。   搜索栏里输入的,是个熟悉的名字。   梵高唯一关门弟子。   他只是抱着尝试的想法,却没想到真的搜到了。   交易记录不多,但作品展里的每一幅画都赏心悦目,顾客也都是好评如潮,有的人说画画技术高,有的人说客服态度好。价格更是亲民,一律五元,可随时退改。   项戎看了一会儿,又退出了,空滑了几下手机屏幕后,再次返回微信。   他向晏清回了一句:“你也是。” 第8章 心结   这几日生意很好,闲鱼上不缺人买,晏清一天可以画四到五幅。   他把攒下来的钱存进网上银行,每天还能拿几分利息。   虽然辛苦,但晏清乐此不疲,尤其是看到顾客的反馈时,他便觉得辛苦没有白费。   从前几日开始,有一个账号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作画,有时候画画风景,有时候画画人,风景各式各样,山河湖海、城市村落,但人却有规律,几乎都是足球运动员。   最令晏清迷惑的是这账号的名字。   梅西亲传入室学徒。   这和自己的昵称有异曲同工之处……   晏清没多想,只按部就班地根据他的要求来画,不过对方和其他顾客不同,其他人是收到画作再付款,这人提完要求就要先给钱。   晏清让他不要先给,但对方不听,晏清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给,自己先不收,等对方确认收到画后再点击收款。   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对方连续来了一周,这让晏清诧异,也让他小有满足,看来真的有人欣赏自己的成果。   三月底的鹿城迎来了回南天,天气不过晴朗了一瞬,云便又有了情绪。   江岸的礁石被水没过,涟漪推着垂落的叶芽,使枝条也有了攲斜。雨滴溅在窗沿,聚拢于大小不一的坑凼,模糊了屋内人向外看的世界。   晏清转头看向起雾的窗户,自言自语:“又下雨了。”   晏清喜欢晴天,尤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雨天似乎总是能带来不好的东西,比如旧疾。   天一凉,身子受寒,四肢就痛,痛起来虽不是没完没了,但每一次都彻心彻骨。   于是他加快了作画速度,争取在发病前交稿。   事与愿违,他还没画几笔,左腿开始隐隐作痛。   晏清迅速抽出桌上的曲/马/多止痛药,没来得及接水便吞咽了两颗。   还能忍住,还能再撑一会儿。   耀眼的白炽灯将晏清的影子投在画板上,他企图全神贯注于创作中,但这好像有点难度。   他的手心微微冒汗,霎时间一痉挛,手腕一颤,铅笔向外划出一道。   晏清一慌,急忙拿橡皮擦去,笔还没握稳,右手便开始抖了。   疼痛加剧,从下肢到脊柱,两腿像插满了钉子,在螺丝刀的旋转下向内深深扎去。   晏清咬牙,憋着一口气,没有吐出,好似缺氧就能减轻痛感,他左手按住右手,继续下笔填充。   突然,一滴红色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晏清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一张卫生纸递到了面前,邻床的奶奶站在床边,满眼担忧,她用纸轻轻擦试着晏清的鼻尖与人中,生怕弄疼他。   晏清木讷地仰头,擦完之后,他看到了纸上的血。   原来是流鼻血了。   不只是鼻腔,喉咙里也溢出血腥味儿。   晏清立马跳下床,还没站稳就摔趴在地,脚踝是酸的,膝盖是酥的,骨头像是被虫子蛀空。   他吃力地扶床,连滚带爬地冲进厕所,反锁上门,扒着马桶吐了口血。   血丝挂在嘴角,晏清来不及擦,滔天的痛意如潮水袭来。   他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全身缩成一团,每一寸筋骨都宛如被钝刀镂剔,他发不出声,喘不来气,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   晏清又吐了口血,血液混着口水喷溅一地。   邻床奶奶按了护士铃,温怡火急火燎地冲入病房,她按下厕所的门把手,意识到门被反锁,便敲门大喊:“晏清!晏清!把门打开!”   言语像波纹,随着荡漾逐渐模糊,晏清只是隐约听见。   不只是耳朵,眼前也有了重影,天旋地转,所有物品都在舞动。   “晏清!是不是病又犯了?你平躺,不要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晏清听从她的指示,尽可能放松全身,可疼痛仍像锤子般击打身体,锥心刺骨。   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   也不知是止痛片的药效起劲了,还是温怡的辅佐有了用,痛觉大概持续了三分钟后,慢慢减弱了,耳朵逐渐清晰,眼睛也恢复明亮。   待到完全清醒后,晏清出了一身的汗,他静静看着天花板,身子依旧没有力气。   晏清心中一阵悸动,这次的症状比以往更加强烈,甚至还会呕血。   “温怡姐姐,我没事了。”   温怡终于松了口气:“先别起来,等有力气了再回床上,今天就别画画了,早点休息,一会儿晚饭我帮你买好送过来。”   “好,麻烦你了。”晏清说。   他喘了几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那名昵称为梅西亲传入室学徒的闲鱼用户发了条消息。   “对不起啊,你的画作我今天交不了稿了,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退款。”   就这么发出去了,未免有些失落,因此他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要不你再稍微等等,我保证明天一定给你!”   对方没有回复。   晏清收回手机,慢慢抬起胳膊,从地上艰难爬起,他用纸沾了水,一点一点擦去地上的血。   他回到了床上,钻进被窝里,想好好躺一会儿。   没过多久,温怡买好了晚饭,她提着一袋清江三鲜面,放在了晏清的床头:“这面要趁热吃,凉了容易伤胃。”   晏清从床上坐起:“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把钱转给你,谢谢温怡姐姐。”   “不用,是你项戎哥哥买的。”温怡安抚道。   晏清一惊:“项戎哥哥来医院了?”   “是啊,江策陪他一起来的,”温怡不解,“他没给你说吗?”   晏清摇了摇头。   “可能他不想让你知道吧,”温怡说,“项戎那人就这样,什么事都喜欢自己硬扛。”   晏清听得一头雾水:“项戎哥哥怎么了?”   “他被江策逼着来医院看心理医生了。”   心理医生?   晏清更是云里雾里:“项戎哥哥心理有问题?”   温怡帮他把面铺在碗里:“不太清楚,听江策说是有个心结一直没打开,工作都干不下去了。”   晏清只知道项戎不想干了,却没想到原因竟是如此。   沉思了片刻,问:“既然这面是项戎哥哥买的,他不会已经知道我住院了吧。”   “那倒没有,他以为你在护士台呢,只是让我把面带给你,”温怡取出一次性筷子,递给晏清,“你快吃吧,不然一会儿面都坨了,我还要照顾其他房的病人,得先走了。”   说着,温怡刚要转身,晏清在后喊了一声:“温怡姐姐!”   温怡止步,回过头。   晏清轻声说:“你知道心理科室在几栋几层吗?”   这顿饭吃得没心情,三下五除二解决后,晏清脱去病服,换成了自己的毛衣,他从住院部来到门诊部,从肿瘤科走至心理科,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一间还未下班的心理诊室门口瞧见了江策。   “江策哥哥!”他老远喊了一声,喊完才觉得声音大了些,立马捂住了嘴。   江策一回头,看他的反应有些想笑,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下班了,小护士?”江策打趣一声。   晏清小跑过去,点了点头,环顾一周后没发现项戎:“项戎哥哥呢?”   江策一指门内:“刚进去,医生正问话呢。”   晏清“哦”了一声。   江策倚靠在墙上,随口问:“晚饭好吃吗?”   “好吃。”晏清说。   “那就行,”江策环抱双臂,“戎哥特地给你点了个大份的。”   “……”   晏清想起之前每次吃饭,项戎都嫌弃自己吃得少。   “项戎哥哥他,生病了?” 晏清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   江策点头,很快又摇头:“算是吧。”   晏清看着面前关闭的门,好像能看到坐在里面的项戎:“他怎么了?”   平日里一向吊儿郎当的江策此刻也没了风趣,他一筹莫展,神情正经又严肃。   这让晏清觉得事情不小。   江策斟酌了少倾:“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或许戎哥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他的心结。”   晏清说得平淡:“温怡姐姐说他就是个爱逞强的人,如果他一直硬扛下去,他的心结又怎么能解开呢?”   江策斜眼看他,似乎认为有点道理。   “你是也想帮他吗?”   晏清停住了。   五里街角楼的炎炎烈火,慎江大桥下的粼粼碧波,这些在凋零前痛苦而难耐的时刻,是那名少年带来了昙花般的璀璨,那些置生死于度外,勾勒美好心愿的瞬间,有阴晴,有风月,它们并非虚无缥缈,它们因项戎的存在变得唾手可得。   晏清看向江策,诚挚地点着头。   “项戎哥哥是个消防员,救过包括我在内的那么多人,我一直都欠他一个人情,这次就换我去救他,不管结果成不成,我都想试一试。”   “好,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不怕戎哥会知道了,”江策泄了半身力,“你这小护士还挺有道德感的嘛。”   晏清白了他一眼:“你就正经不过三秒。”   江策拉着晏清坐在长廊上的椅子:“你有没有发现戎哥有点恐高?”   晏清第一次去消防站找项戎时,便察觉他一直远离走廊的窗沿,这一点晏清注意到了。   “观察得还挺细致,”江策揶揄说,“那你知道戎哥为什么一直想帮你完成愿望吗?”   这一点晏清没有头绪,江策也知道他答不上,便挑明了。   “项戎曾经认识一人,她曾一度活不下去,那时心理医生给出的建议就是希望患者家属可以带她写下愿望并逐一完成,通过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治疗心病,于是项戎谨记这个办法,只可惜办法没用上,他还患上了恐高,因此他决定退出消防中队,但那天在角楼发现你后,他为了让你彻底消除自杀的念头,才选择帮你实现心愿,你是他职业生涯里最后一名被困者,他也一直在以他的方式去救你。”   晏清恍然大悟,缓了缓才问:“你说项戎哥哥认识一个得了心病的人,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江策一时语塞,目露哀戚,“她已经去世了。” 第9章 旧事   “紧急插播一条通知,雁山天文气象台于今日20时36分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受东南海风影响,预计未来三小时内,鹿城降水累计可达100毫米以上,部分地区或将出现城乡内涝、山体滑坡、以及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请市民加强防范,尽量减少外出。”   男人关闭广播旋钮,目视前方,将车速减至最低。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两道车光向前没入夜色,大雨倾盆,视线受阻,雨刷器已开至最大档位,仍无济于事。   这场暴雨说来就来,给傍山小路增添了几分泥泞。   “爸爸,我们还有多久到家啊?”   驾驶位的男人闻言,通过后视镜向后排两个孩子看去:“穿过这段山路就进城了,很快的。”   副驾驶的女人也回过头,语气温柔,安抚说:“再等一等,马上就到了。”   雨点如击鼓,砸落在车顶,像砸碎了颤抖的心。   刚才问话的女孩子始终低着脑袋,不敢看向漆黑的窗外。   一旁的男孩子瞧她双手微颤,便握紧了她的手,说:“别怕,哥哥在呢。”   被他温暖的手心一握,女孩子抬起头,好似安了心,手也不再颤抖。   看到兄妹俩如此和睦,女人欣慰一笑:“项戎长大了,都知道保护妹妹了。”   “毕竟都11岁了,”开车的男人跟着说,“也算半个小男子汉了。”   项戎被夸得不好意思,攥着妹妹的手更紧了。   女人从脚下的袋子里掏出两瓶酸奶:“项戎项昕,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项昕没有接:“妈妈,明天是端午,我想回家吃你包的粽子。”   “对啊老婆,再忍一忍,咱们到家后一起吃个团圆饭。”   “好,那你先好好开车,回家我就给你们包粽子吃。”   项昕嘟了嘟嘴,问:“哥,粽子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项戎侧头看她:“当然是咸口的。”   “我就喜欢吃甜的,”项昕笑意盈盈,“蜜枣的最好吃。”   项戎逗她说:“我看你笑得像蜜枣。”   雨势不减,崎岖的山路开始颠簸,车子挂着低档前行,生怕熄了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几里没有人烟。   就在这时,前方的小路有一处急转弯,父亲轻踩脚刹,车子的速度却并未下降。   他心里一慌,多踩了几下,车子依然没有停止,他甚至一脚踩到底,车速没有变化。   眼见车子要冲下山谷,父亲打死方向盘,让车子擦着山体慢速通过,一侧的门窗磕磕碰碰,让本就上下起伏的车摇晃得更加剧烈。   项戎的心要从嗓子跳出,项昕更是抖得厉害。   车子安全通过转弯路段,父亲立刻启动紧急刹车,一拉手刹,发动机靠着怠速约束停止运转,车子最终停了下来。   “怎么了?”母亲担忧问道。   父亲擦了把额头的汗:“应该是制动器进水了,脚刹反应迟钝,我下车看看。”   “拿上伞,注意安全。”母亲嘱咐道。   前门打开的刹那,斜飞的雨水甚至扫到了后排,项戎提着一口气,擦了擦脸。   父亲撑伞走到车前,暴雨淋湿了衣裳,他先检查轮胎,确认无误后打开引擎盖,左翻一翻右看一看。   时间静默地走着,每在这里多待一秒都感到万分不安。   祸不单行,山上的泥沙从天而降,沿着沟谷似潮水涌来,碎石更如流星陨落,一瞬间天摇地动,响彻云霄。   眼前的公路像一张碎纸,被泥石拦腰斩断。   母亲瞳孔紧缩,喊道:“快上车!”   父亲见状,一个箭步向车里冲去,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时,泥洪卷过他的双脚,速度之快,让他措手不及。   母亲伸手想要去拉,父亲却让她别动。   父亲想迈开腿,却被牢牢固定在原地,泥流以飞快的速度上升,向车内汹涌灌去。   为了救下妻儿,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用仅存的力气将车门猛地一关。   泥沙不再涌入,车内暂时安全,车子随着泥石流向后倒去,项昕看着父亲被瞬间淹埋,尖叫声划破夜色。   项戎甚至来不及难过,已经震惊到难以开口。   “项戎项昕,系好安全带!”母亲忍着悲痛挪到驾驶位,想要控制住车子,可泥水糊满了引擎,根本打不着火。   项戎帮嚎啕大哭的妹妹系好,自己也乖乖坐回原位。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平安无事。   车灯熄灭,唯一的亮光被黑暗侵蚀,车子像足球一样上下翻滚,在沉浮不定中被一股泥洪掀翻入流。   眼看着巨石滚来,母亲本可以跳车,为了保护后排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飞来的碎石。   兄妹二人嚎啕大哭:“妈妈!”   车窗禁不起重量,砰地碎裂,洪流倒灌其中。   项戎身上是无数磕破的淤青,在车子瓦解之前,他扑向妹妹,以全身之力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好似这样做了,妹妹就一定能活。   二人被卷进泥沙,被洪流不断冲击,口鼻里塞满了土块儿,窒息难忍。   这场灾难不知进行了多久,泥石流终归停下,雨水落在脸上,项戎慢慢有了意识。   他猛咳几声,睁开了眼,周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项戎全身酸痛,四肢与后背皆是伤痕,下半身还被埋在土里,他咬着牙,低头看向怀里的妹妹:“项昕,醒醒,你还好吗?”   项昕也耗尽了力气,轻轻点头,问:“哥,我们是不是快要死了?”   “别胡说,”项戎告诉她,“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项昕的眼泪再次涌出,她看不到获救的希望,哽咽说:“哥,我、我害怕。”   项戎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又无力。   “别怕,哥哥在呢。”   他只是嘴上安慰着,可他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天亮和死,他不知道谁先来临。   时间还在前行,心里的烛火越来越暗,项戎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突然,一点微弱的光从远方照来,光束越来越多,黑暗的夜里仿佛升起了无数个太阳,伴随着刺眼的光晕,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这里有幸存者,快来援救!”   项戎瞧见那些穿着一身橙黄色的人正向他们跑来,在那些人的衣服上,都写有鹿城消防的字样。   希望的火苗被再次点燃,项戎眼里有了光亮。   消防员们握住他的手臂,想把他从泥石流中救出,他却托着项昕,不停地说:“先救妹妹,先救我妹妹……”   那晚,父母走了,但项戎和项昕获救了。   自那时起,当消防员的梦想扎根于项戎的心里,他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助他人,就像那些消防员救助自己一样。   项戎不负众望,18岁时报名消防救援,体能心理等各项测试全部达标,顺利入伍,成功加入鹿城市消防沿江中队,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国家消防员的合同签大部分为3年,到期后若因体力透支等问题可申请退役,若身体素质依旧良好可继续续约,在职期间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从一线转为事业编或行政编。   训练不停,救援不止,项戎受尽风吹雨打,却没有半句怨言。三年一晃而过,夏有台风洪水,冬有寒潮暴雪,中队平均每两天出一次警,共灭火80余场,营救被困人员847名,疏散遇险人员更是多达数万名。   而他所在的班级也成为了沿江中队的核心力量,项戎更是班级里不可或缺的中坚骨干,然而这股力量并非无坚不摧,三年累计受伤21名消防指战员,其中6人在战斗中不幸牺牲。   项戎立过无数战果,永远冲在前线,上级们很看好他,战友们也都和他称兄道弟,或许正因为他一心扑在了工作上,才没有注意到家中的变故。   自从经历过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后,项昕的心像受到了重创,她会在项戎面前保持假笑,为的是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可她独自一人时,情绪又如涨潮般漫过心头,哥哥用时间换来的只有物质上的需求,换不来精神上的陪伴。   长此以往,项昕得了抑郁症。   项戎知道此事后,开始尽量减少值班,领导也都理解他,让他多回去陪陪家属。   可妹妹懂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说,她在项戎面前呈现的,永远只有一副天真的笑脸。   项戎带她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告诉项戎一个办法。   “抑郁症患者更多需要的是心理上的支持,你可以让她把心愿先写下来,你再陪着她一条一条地完成,这样在你陪伴她的同时,她也可以慢慢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这样对她的病有所缓解,她也不会因此做出冲动的事情。”   项戎牢牢记住,他给了妹妹一个记事本,按照医生的吩咐让她记下愿望,妹妹写得飞快,项戎以为方法起了效果,却没想到这些都是妹妹为了安抚自己所做的表面工作。   三年合同即将到期,就在项戎快要入编升职时,他又一次像往常一样收到报警,只是这次的地点并不普通,是妹妹所读的鹿城中学。   报警人说有个女孩子站在楼顶的天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消防车以最快的速度出警,第一时间赶到学校,项戎一路上隐隐不安,直到他亲眼瞧见了楼顶的妹妹。   项昕站在楼边,长发与校服随风轻舞,她没有看向下面围观的师生,只是静静地望着蓝天,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项戎呆住了,往日里肩扛煤气罐、脚踩沼泽地都没有这般慌张。   消防部队迅速展开救援,有人跑到教室,在身上挂好升降绳,准备随时将项昕推回室内,有人在楼下支起救生气垫,可碍于建筑结构正琢磨如何放下,还有人冲上天台,和欲轻生者进行谈判。   项昕不理会任何人,她神情木讷,嘴里只重复着一个要求:不让任何人靠近。   “项昕!”   天台上的消防员中传来一声焦急的呐喊,项昕神思一怔,倏地回头。   项戎从人群里钻出,站在众人面前,复杂的眼神带有恐慌与不解。   “项昕,你快下来,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哥哥都听你的,好不好?”   一向听话的妹妹此刻却没有反应。   项戎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乖,把手给我,哥哥接你回去。”   项昕看着他慢慢向前,视线逐渐模糊,眼睛一眨,泪水从脸颊滑落。   项戎心疼不已,他抬起手,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妹妹哭得没有声音,身子在风中不断颤抖。   她很怕,项戎知道。   “别怕,哥哥在呢。”   十年前的雨夜,在被泥石流掩埋的那一刻,项昕也听到了同样的话。之后在每一个快要坚持不住的日子里,她都靠着这句话挺到了现在,她的哥哥好像永远都会保护着她,哪怕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风吹过,项昕仰望流云,“哥,我不是个好妹妹,吃你的穿你的,还耽误了你的事业,一点忙也帮不上,却总让你操心,我不想再当你的累赘了,所以我……”   “你从来都不是累赘!”项戎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我项戎的妹妹,是家里的希望,爸妈虽然走了,但我会替他们看你穿上婚纱的样子,替他们照顾你一辈子。”   项昕说不出话,眼泪肆意倾洒。   “项昕,哥哥以前工作忙,照顾不到你的情绪,是哥哥的错,哥哥还没帮你实现愿望呢,咱们明天就去吃大餐,好吗?”   项戎的语气卑微,几乎变成了恳求。   “哥,我没有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样正常过日子,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项昕没有接那只递来的手,她闭上眼睛,低喃自语,“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说完,她向后倾斜,身子直直倒了下去。   “项昕!!!”   项戎不顾生死,猛地扑去,一只手勾住了项昕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了边缘,他惯性太大,半截身子伸出天台,若不是身后的战友们一拥而上抱住了他,他自己都要一同坠下。   他的侧腰由于磕在角上,划破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血液涌出,他痛得紧咬牙关,手上没有松懈半点力气。   所有人如拔河一般,后者搂住前者,最前面的人抱住项戎的双腿,项戎则死死握住妹妹的小臂。   “项昕,别松手!”项戎用着力气说。   项昕眸里黯淡无光:“哥,让我去找爸爸妈妈吧。”   项戎急得吼道:“抓紧我,算哥哥求你了!”   项昕握住那只被汗液浸湿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牵过哥哥的手了。   她轻声一笑:“哥,对不起。”   话音刚落,在人即将被拉上去的前一秒,项昕逐一掰开了项戎的手指,项戎两手发了疯般去抓,却还是抓不住她。   项昕甩开了他的手,向下乍然坠落。   “啊!!!”   项戎崩溃大喊,声音响彻于整座校园,妹妹在他的眼里越来越远,逐渐变为一个点,一个瞬间染成红色的点。   她落在了地上,脸上含着微笑。   项戎被众人拉回了天台,他绝望地呐喊着,身体无力支撑,跪倒在地,泪水噙满眼眶,哭得像个孩子。   这件事后,项戎像变了个人,再也没了以往的阳光,终日与沉寂为邻。侧腰上的伤口缝了几针,留下了一条难看的疤痕,他也不再参加消防站的足球比赛,最致命的是,他从此染了恐高,每当站在一定高度时,他脑海里总能闪回出妹妹毅然决然地松开双手、向下坠去的场景。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心理治疗,中队长李承考虑到项戎无法继续参加救援,便命他从一线临时退下,却没料到项戎竟提出合约到期后主动离职。   没有人愿意让项戎离队,他的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可只有项戎自己清楚,心病的力量不亚于那一场改变命运的泥石流。   但他的命运还是被改写了,只因他于退役前夕,在角楼救了场火,救了一个爱画画的人。 第10章 盼晴   回南天的雨还在下,天空没有拧紧水龙头。   晏清撑了把小伞,一路上踩着雨水,走几步就要蹦一次水坑。   他怀里抱着白色的帆布袋,抱得很紧,生怕被雨水打湿。   烟雨朦胧,山不再肃穆,水不再深幽,城市满街新叶,清香扑鼻。   这条路晏清已经摸熟了,走了没多久就到了。   遥遥一看,沿江消防中队几个大字贴在大门口的墙上,晏清小跑过去,脚下的水花四溅。   刚要进入大院,保安亭里的大爷探出脑袋,将他拦了下来:“诶!不能进!”   晏清跑得喘气,一脸迷茫:“叔叔,我进去找个人,一会儿就出来。”   “你当这里是公园啊,想进就进,”保安不耐烦说,“在我这儿做个登记,然后打电话让他出来接你。”   “小画家!”   院内走来一人,那人明明迟到了,却丝毫没有歉意,神情惬意自如。   晏清不用看都知道,每次见自己都喊外号的人,只有江策。   “江策哥哥,”他打了声招呼,“你终于来了。”   江策走到门口,说:“老杨,放人家进来呗。”   保安斜眼看向门外客,又问江策:“非亲属不能进,这你的谁啊?”   “不是我的谁,”江策一手搭在晏清肩头,灵机一动,“这是项戎他弟弟。”   “项戎弟弟?”保安一愣,“我咋记得他只有个妹妹?”   “表弟表弟……”江策怕被拆穿,拉着晏清走入院里。   保安还想再拦:“诶诶诶,还没登记呢。”   江策挥了挥手:“老杨,你看这小孩儿跑两步都喘成这样,能有啥威胁啊,登记就算了,他这几天每天都来找项戎吃饭,你就别拦了哈。”   蒙混过关后,晏清紧随江策的脚步,收起了伞。   “小画家,要是你这回能帮上忙,让戎哥成功摆脱阴影,你可就是消防站一等功的人了。”   这话带着打趣,又有几分真心。   晏清低下头:“能帮上忙当然最好,但我的初衷只是想让项戎哥哥开心一点。”   江策怕给他施加压力,顺着话说:“好,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行。”   “我知道,”晏清回了句,“我会努力的。”   “那我就不送你过去了,”江策一指行政楼四层,“他的办公室你去过的。”   晏清挥手告别:“没问题,谢谢江策哥哥相信我。”   晏清来到办公室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三下。   他转动把手,推开了门。   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味道,除了天气以外别无不同。   当然也包括熟悉的人。   项戎正在座位上写报告,起身回头,瞧见了门外的人。   “项戎哥哥,早上好。”   项戎始料未及:“你怎么进来的?”   晏清尴尬地笑了笑:“我看保安亭没人,偷偷溜进来了。”   这理由更是出乎意料,项戎说:“我明天给他们说一声,以后你就能自由出入了。”   晏清一怔,急忙说:“那、那你就说我是你的表弟,行吗?”   项戎:“?”   晏清:“……”   项戎:“行。”   晏清松了口气。   项戎看他一直站在门外,招呼他进屋,倒了杯热水。   晏清随手关门,坐在了对面,把帆布袋放在一旁。   “找我有事吗?”项戎问。   “我听说你这周末就要离职了,所以想来陪一陪你,而且我一个人也无聊,溜出来玩一会儿,”晏清忙解释说,“你是不是在忙啊?我打扰到你了吗?”   项戎合上报告,连带杂物往旁边一推,摆出清闲的样子:“不忙,正好我也没事做,还准备下了班去医院找你。”   晏清两眸发亮:“找我做什么啊?”   项戎点了点一旁的记事本:“找你继续完成心愿。”   晏清咧嘴一笑:“其实也不用那么急,角楼那次是我冲动了,我以后不会再做傻事了。”   项戎平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晏清怕说漏嘴,转移了话题:“对了项戎哥哥,你总帮我实现愿望,那你有没有什么心愿,让我也可以帮你实现啊?”   项戎将水一口喝完,语气冰冷:“没有。”   “……好吧。”晏清觉得他态度冷淡。   “我的心愿就是帮你,”项戎说,“你不需要为我考虑。”   晏清敛下眼睑,有些失落:“好。”   项戎瞄了眼晏清,或许是他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你年龄还小,又要上班又要画画,我应该多照顾你才对,等你考上了大学后,再说其它的也不迟。”   晏清几乎没听过他说这么长的句子,看他费力解释的模样,晏清有些想笑。   “知道了项戎哥哥,我理解你的意思,”晏清坦诚布公,“我是看你总一脸冷漠,也想让你多笑一笑,因为我觉得你心里并非像表面一样,项戎哥哥的内心一定是炽热的,还有点烫手。”   项戎一怔,仔细看他:“是嘛。”   “当然了,”晏清笑得灿烂,像雨天里的向日葵,“不然项戎哥哥为什么明明要退役了,还会奋不顾身地去大火里救我?为什么明明与我萍水相逢,还要带我一次次地实现愿望?”   项戎讲不出话,窗外阴雨连绵,春色却关了满屋。   晏清托腮说:“而且就凭你聊天时会给我发小狗的表情包,项戎哥哥也一定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项戎被这话逗笑了,他轻哂一声,似乎忘记自己有过这般幼稚的行为。   有第一次发笑就会有第二次,晏清乘胜追击:“说起画画,我给你看看我最近的成果。”   他的手伸进帆布袋里,从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画稿,将画递在了项戎面前,平铺于桌面上。   画面五颜六色,缤纷绚烂,项戎看呆了。   第一张画,一位少年在绿茵场上奔跑,他的姿势对准了前方,正蓄力将脚下的足球踢入球门。   第二张画,同样的少年在洪水中救援,他的左肩扛着一个孩子,右手抱着一只猫咪,水流漫过他的腰,他正向岸边艰难走去。   第三张画,依旧是这名少年,他的领导站在他的面前,正为他授予锦旗,十几名同事把他团团围住,有人搂他的肩,有人为他欢呼,每个人都笑着,灿烂辉煌。   第四张画……   第五张画……   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每一幅画都有自己的身影。   项戎瞳孔放大,呼吸随之温热,心脏像是加水的面团,在一幅又一幅的冲击下越来越软。   看完了最后一幅,他又把目光送回了第一张,每一张他都看了很久,他看到的不只是画,也看到了那些当年的美好。   回忆在一瞬间被挑起,送到了眼前。   “项戎哥哥,这些画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项戎闻声抬头,从画中走出,他看向笑意温和的晏清,严肃说了句:“谢谢你。”   “不客气,”晏清说,“我在沿江中队的公众号上找了几张有你的照片,以那些为基础才画了这些,没想到你不仅工作出色,就连球也踢得那么好。”   项戎沉默片刻,眼神微微发亮。   “想学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晏清一惊,自从项昕坠楼后,项戎便再也没有踢过球了。   眼看方法起了效,他疯狂点着脑袋:“想!”   项戎:“多夸我两句就教你。”   晏清满头问号。   “逗你玩呢,”项戎憋住笑容,“等天一晴,我就带你踢球。”   “说话算话?”   “嗯。”   晏清心花怒放,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项戎把画整理好,谨小慎微地塞入柜子里,生怕有一点褶皱。   晏清告诉他说:“画纸没那么娇气的,可以随便放。”   项戎却不以为然:“画得这么好,我不想有折痕。”   竟然被夸了!   晏清得意洋洋:“想学吗?”   项戎发现他在模仿自己刚才的语气,还没开口,晏清已经抢了话。   “多夸我两句就教你。”   项戎:“……我还没说呢。”   晏清一手撑头,一手拿起画笔:“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当你想学。”   项戎拿他的任性没办法,夸道:“细节处理用心,颜色搭配好看。”   “没了?”   项戎绞尽脑汁:“内容丰富多彩。”   晏清听得满意,从帆布袋里又取出了白色帕子,橡皮筋,拳头大小的塑料球,以及画笔。   每一项物品的数量都是两个,他把东西分给了项戎后,自己用帕子包住塑料球,又把橡皮筋拴在帕子开口处,拉扯帕子四角使其均匀分布,工程便结束了。   项戎接过这些东西,一脸无措。   晏清笑了笑:“你看,这是晴天娃娃,你也做一个吧,让我看看你画画的基础。”   项戎恍然大悟,在晏清的教导下也做出一个模型,只不过帕子四角有长有短,橡皮筋也系得并不好看。   晏清不嫌弃他,递给他一支画笔:“项戎哥哥,要给娃娃画上表情才算完成哦。”   说着,他的笔尖已经落在了娃娃圆圆的大头上。   晏清画得很快,效果也极为生动,一只眼睛清澈有神,另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对人wink,嘴角上扬,微笑的弧度不深不浅。不仅如此,晏清还用红色的染料在酒窝处加了两圈腮红,可爱又迷人。   看了他的成果,项戎胸有成竹,可一提笔,效果截然相反,他在娃娃的脸上点了两点当眼睛,又加了个微笑,可这嘴角一边高一边低,像个歪脸。   晏清侧头一瞧,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项戎哥哥,你还是去踢球吧。”   项戎本自我感觉良好,奈何身旁的笑声太大,他产生了怀疑:“有这么丑吗?”   “不丑不丑,”晏清强忍笑意,“和你本人很像。”   项戎无奈回怼:“我是照着你画的。”   晏清笑容戛然而止,同时项戎没忍住笑了。   晏清“嘁”了声,用细针和毛线把两个娃娃分别穿起来。   “小心点。”项戎时刻嘱咐道。   “放心,这点毛线活我手到擒来。”晏清穿好线后,站起身,想要把娃娃挂到窗边,但窗沿太高,他用力踮起了脚。   项戎见状,连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轻而易举地挂了上去。   两个娃娃面朝窗外,正如屋内的两个人一样。   “大功告成,”晏清一拍手,“只要挂上娃娃,天气很快就会转晴,到时候就能去踢球了。”   项戎虽面朝窗户,目光却在看窗户里晏清的倒影,晏清一回头,他又立马错开了目光。   晏清看着他,正色道:“风雨很大,但晴天总会来的,对吗,项戎哥哥?”   这是他对项戎的祈愿,他希望项戎可以理解。   项戎看了眼窗子中央的晴天娃娃:“可能吧。”   晏清重新坐下,抱住了画板,乞求问道:“项戎哥哥,我可以在你这里给我的闲鱼客户画一会儿画吗?我保证不打扰你工作。”   “可以,”项戎也跟着坐下,继续写起了报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屋内重回安静,两人面对面,各干各自的任务。   窗外雨势减小,晴天正在路上。 第11章 空房   这几日晏清一有空就往消防站跑,每天带一幅画送给项戎,乐此不疲,毕竟画一幅画所耗费的时间少,而项戎心情却大有转变,小成本有了高回报。   今天要打吊瓶,因此晏清随口找了个理由,给项戎说明天再去。   温怡知道他要用右手画画,所以帮他扎在了左手,找血管时,她发现晏清的手比自己白。   “你这皮肤也太白了,比我都白,一眼就能看见血管。”   晏清低头去看,这么一对比显得温怡肤色确实深了些。   他安慰说:“我这是不健康的颜色,你那才是正常的白。”   温怡反复查看自己的手,噘起嘴:“我这些天都晒黑了,还是得好好保养才行。”   “你才不黑呢,”晏清说,“你和江策哥哥站一起白得发光。”   温怡噗嗤一笑:“他那么黑,谁要和他比啊?他天天顶着太阳训练,黑成那样不奇怪。”   “那不一定,项戎哥哥也是这么过来的,但他的肤色就和你差不多。温怡姐姐,你要自信一点,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护士。”   “就你嘴甜,”温怡笑着白了他一眼,嘱托道,“你少费点工夫画画,有空多休息会儿。”   “我会的,”晏清说,“我就画最后一张。”   温怡知道他不听劝,拿他没办法,离开顺手关了屋门。   病房内安静,隔壁床的奶奶在看书,晏清在画画。   这几日,那名叫“梅西亲传入室学徒”的顾客来的频率降了不少,不过他提出要给晏清涨价,从5元一幅升为10元。   晏清第一次见提出这种要求的客人,他没接受,但对方执意要给,这么推来推去,晏清硬着头皮收下了。   小雨不断,晏清不受影响,他手里的笔在调色盘上一蘸,再往纸上一抹,多大力度能呈现出什么色调,他了如指掌。   他每次都坐在通风处画,一来是颜料干得快,二来是不想给邻床奶奶带来嗅觉上的困扰。   可老人从未嫌弃过他的颜料味道重,今天甚至还来一旁看他画画。   晏清画得专心,没注意到奶奶的接近,在画完最后一笔时,抬头看到奶奶时吓得一抖。   他喘了口气,大声说:“奶奶,您不看书了?”   奶奶摇了摇头,满目慈祥,一指画板,似乎在问:“还画画呢?”   “对啊,”晏清笑得阳光,“努力挣钱!”   努力挣钱。   然后给奶奶买个助听器。   这是他最近想完成的一个心愿。   晏清收起完成的画,问道:“奶奶,贝贝不是说今天要来看您吗?他几点来呀?”   奶奶在晏清手上缓慢写着:“他爸爸工作忙,没空送他过来。”   又是那个男人,自从老人住院后,他就带贝贝来看过一次。   晏清不喜欢他。   “奶奶,我这几天总往消防站跑,你自己一个人孤不孤单啊?”   奶奶摇了摇头,又一指手里的书,示意有书陪着,并不寂寞。   晏清往封面上一瞥,书的名字叫《走到人生边上》。   奶奶爱看书,晏清发现了这一点,或许是她玩不来电子产品,读书是这枯燥病房里唯一的消遣方式,或许是她天生爱看书,晏清不清楚。   “奶奶,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他声音不由地变小,待发现奶奶没听见后,他又提高了音量:“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奶奶慈和地点头。   这问题晏清心里想了很久,也自我琢磨了很久,可他思来想去,解不出答案,但他觉得奶奶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可以帮自己答疑解惑。   他鼓足勇气问:“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对我很好,帮我完成了很多心愿,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他,但我总觉得我做错了,毕竟我早晚都会离开他,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奶奶摸了摸他的头,替他抚平竖起的发梢,每一笔画都写得认真,落在晏清的手心。   “孩子,你不自私,你很善良,咱俩一起住了这么久,我从没见过你的父母,所以你想找个人陪伴着是你的本能,你不需要这么坚强,也不需要这么独立,你才十八岁,想有个朋友不是你的错。”   “可如果我为了现在的开心去招惹他,那等我走后,他一定会难过的。”   晏清一想到了那样的场景,失落便涌上心头。   “你不能为了避免结束,就选择避免一切开始,”奶奶告诉他,“如果因为一朵花会枯萎而停止种花,那春天也就没了看头。万事万物皆有生死,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美好的过程。如果你说的那个人和你一样珍视这份感情,他将在乎你的一切,接纳你的全部,从头到脚,从开始到结束。”   晏清似懂非懂:“既然万事万物都有生死,那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奶奶微微一怔,从一旁拿出一块儿桂花糕,递给了晏清,示意他吃。   晏清看到嘴边的糕点,忍不住咬了一口。   奶奶看他吃得开心,笑了笑:“孩子,你会因为吃完一块儿桂花糕而难过吗?”   晏清呆呆地摇头。   “那是因为桂花糕在你的味蕾上留下了美好,不是吗?”奶奶用手擦去了晏清嘴角的残渣,“桂花糕不会永远存在,但它给你带来了满足,你也有了去品尝它的机会,并且期待吃下一块儿。”   晏清咽下口中的糕点,隐约懂得了话里的含义。   “意义是虚无缥缈的概念,但生命里的美好却是无价之宝,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看一本故事精彩的小说,雨后天晴的彩虹,傍晚集市的吆喝,包括你画板上新调出来的颜料,去爱你想爱的人,去陪想陪你的人,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奶奶握住晏清的手,寂静的房间里充溢着温暖。   “不要怕花会凋零,至少它曾盛放过。”   看着落在手上转瞬即逝的字,晏清像被抽了魂魄:“奶奶,我好像明白了。”   奶奶对他比了个拇指:“你忘了咱们上次说都要活到九十九的吗?现在医疗水平好多了,你的时间还长,想做什么就去做。”   “好!”晏清好似拨云见日,一切都像有了希望。   他又从一旁拿起画笔,说:“奶奶,我给您画张画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奶奶笑着答应了。   晏清这一日都过得很轻松,午觉睡得足,晚饭吃得香,看着账户里不断攀升的数额,他满怀欣喜地打开了医疗商城,货比三家,最后选了千元出头的助听器,这价格适宜,质量也应该不会太差。   只是账内收入还差几十元,他决定今晚再给顾客通宵赶几幅,于是先把助听器加入了购物车。   等奶奶收到后,一定会很开心,光是想一想,晏清就忍不住笑了。   入夜,小灯还亮着,晏清背靠在床头,手腕都画得酸了。   一旁的手机屏幕一亮,一条消息闯入视线。   晏清随手摸起,打开一瞧,是一封邮件。   恭喜您的作品在本次竞赛中获奖。   晏清心脏骤停,下一秒又狂跳不止,他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重新读了一遍,手指不断点击以打开软件,一封获奖通知占据了屏幕。   那是他之前做完穿刺后,即便偷溜出医院,也要参加的竞赛,为此他还受了温怡一顿骂。   前十名为一等奖,再往后十五人是二等奖,最后二十五人是三等奖,报名人数超过五百,而他的名次位列第三。   一等奖!   有了这奖项,被江州大学美术学院录取的概率将会大大增加。   晏清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像木乃伊一样僵住,低头才发现,静止不动的手抓着画笔染了一被子的颜料。   他欣喜若狂,想要分享的喜悦从全身散发,恨不得让全医院的人都知道这个消息。   “奶奶,我的作品获奖……”   话音戛然而止,他这才注意到奶奶睡着了。   他闭上嘴,拿起手机想告诉项戎,可他余光却瞥见奶奶的枕头上,有一滩红色。   笑容停住,晏清轻声问:“奶奶,你、你没事吧?”   对床没有说话。   他提高音量:“奶奶,你是不是病又犯了?”   对床依旧没有回应。   晏清跳下床,走过去一看,枕头上的果然是血。   他倒吸一口凉气,晃动着奶奶的手臂,嘴上不停说着。   “奶奶你醒醒,你看一看我……”   奶奶是聋哑人,她一定是没听到,对,她一定是没听到。   晏清声音越来越大,发了疯似地拍向护士铃。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铃铛伴随着夜雨,回荡在清冷的屋内。   走廊上变得骚动,护士们闯入其中,将患者推出病房,向抢救室冲去。   晏清两眸有些模糊,他重新坐回床上,从画稿里翻出那张还没画完的画。   画里有个慈祥的老人,她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捧着一本书,阳光落在她的眉眼,闪着光。   在她的右耳里,塞着一个助听器。   晏清还没有画完,他想等助听器到货了再一起给。   可他现在不敢等了。   他定了定神,提起一口气,开始下笔。   一笔描在头发上,一笔加在衣领处。   一笔又一笔……   午夜,他还在画。   温怡推开了门,眼睛红肿。   晏清抬头,这次温怡没有怪他晚睡。   他声音轻,像雨落在枯叶上:“温怡姐姐……”   温怡淡淡说:“奶奶走了。”   画笔掉在床上,晏清捡起的手有些发抖。   温怡告诉他:“你乖乖休息,我一会儿把床上的东西收走。”   “好。”   晏清平静地收起了画稿,把它放进了抽屉,他不解,明明下午还好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   不是说好要活到九十九岁的吗?   他往床头的病历本上一瞧,老人生前的照片就贴在上面。   照片下面就是病人信息,姓名那一栏填的是姜淑。   看着这两个字,晏清有些恍惚,住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竟然都不知道奶奶的名字。   现在人走了,名字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家属很快赶了过来,晏清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他还穿着公交公司的制服,许是刚下了夜班,他一进入房间就开始嚎啕大哭,坐在地上起不来,左手握着床单,右手抓着枕头,哭得撕心裂肺。   “妈,儿子不孝顺啊……”   这一哭就是半个小时,晏清看他悲痛欲绝,递给了他一张纸。   男人接过,擤了擤鼻子,把母亲的东西全部整理完后,离开前回头看了眼病房。   两张床,靠窗的有人,靠门的没人。   男人把目光定格在屋内唯一的人身上,他看着晏清,叹了口气。   “保重。”   晏清没说话,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温怡把房间打扫了一遍,她和晏清谁也没开口,她不想让晏清多想,也怕自己说错话,沉默地做完所有事情后,走到了门口。   “温怡姐姐,别关灯。”床上的人说了句话。   温怡一怔,身体像过了电流,应了声“好”,临走前说:“早点睡觉。”   “嗯。”晏清钻进了被窝。   他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又是夜晚,星辰罗列天际,他心中暗自祈福:“姜奶奶,走好。”   他打开手机,看着和项戎的聊天框,他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不想说。   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来源于顾城《避免》,侵删。 第12章 分歧   雨停,阴云密布,四月的天还没放晴。   晏清提着帆布袋,又一路跑到消防站,这几日跑得勤快,以至于保安老杨瞟了一眼就不再理了,但晏清溜进去时还打了声招呼:“爷爷中午好。”   “这小孩儿会不会说话?”老杨嘀咕了一句,摸了摸发白的胡子,“我有那么老吗?”   这次来得比平时晚,晏清像风一样遛进行政楼,一路上无人,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探脑袋,屋内也没有。   “项戎哥哥不会已经吃完饭回宿舍午休了吧。”   他有点茫然,再走进去,茫然变成了惊奇。   满屋的锦旗被全部撤去,不知堆在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画。   一幅挨着一幅,贴满了整座白墙,从第一次见面时送的灭火图,到后来每一天来时所带的画,一张不差。   屋子本来是肃穆的,现在多了份格格不入的诙谐。   “你来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晏清一回头,只见项戎拿着饭盒,走入屋内,随手关上了门。   他看了眼墙上的表,问:“又睡过了?”   晏清挠了挠脸:“是……”   项戎挑眉看他,似笑非笑。   晏清撇嘴:“又不是来上学,不用这么严谨吧。”   项戎没说话,坐回椅子上,把饭盒递给晏清:“吃吧。”   晏清一脸懵,这饭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项戎哥哥,那你……”   “我在食堂吃过了,这是你的。”   晏清不好意思地接过,也熟悉地坐回老位置,打开盖子,里面有三菜一汤一碗饭。   分量还是这么大。   最令人欣喜的,是白饭上放了一块儿桂花糕,正好用来当点心。   项戎见他迟迟不下筷,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没有香菜。”   晏清这才放心干饭。   他的余光感觉项戎在看他,抬起头,又发现项戎懒洋洋地在看窗外。   屋子很安静,晏清期盼着能有点声音,他推开了一旁的窗户,风缓解了莫名的尴尬。   头顶的两个晴天娃娃被风吹得一摇一摆,但好像不论怎么晃动,那个丑娃娃都一直面朝着好看的娃娃。   以前也没有这种气氛,今天是怎么了?   晏清打破沉默:“项戎哥哥,我还以为你刚刚去午休了呢。”   “本来要去,”项戎说,“怕你找不到我。”   晏清有些惭愧,干笑几声:“那你不睡午觉了?”   “不睡了,这不是有比午休更重要的事吗?”   晏清的心好像多跳了一下,脑子一热:“什么重要的事?”   这把项戎问住了,他淡漠的神情收敛半分,目光在窗外徘徊,就是不往屋内看。   他半开口,又抿着嘴,怔了怔说:“看你吃饭。”   “……哦。”晏清耳根一瞬间发了红。   这重要吗?   他继续低头,刚吃完桂花糕,一张纸递到面前。   项戎嫌弃地说:“吃得满嘴都是。”   晏清拿纸擦干净,又喝了口汤,饭没吃完,他已经落筷了。   “饱了?”项戎不敢相信他吃这么少。   晏清心满意足地点头:“你们食堂的饭真好吃。”   收拾完桌子,晏清拿出记事本,翻开写满愿望的那一页,用笔划掉了希望收到获奖通知那一行,他扬起脸,笑靥如花:“项戎哥哥,我比赛获奖了!”   项戎一惊,看他满面春风,也轻轻笑了:“那离你的梦中情校岂不是又近了一步?”   晏清的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下一秒,他的笑容停住了。   晏清问:“项戎哥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你会难过吗?”   这问题问得奇怪,项戎模棱两可,答了句:“不会。”   这本是晏清期待的答案,可真的听到后却感觉有满口咽不下的苦涩。   他释然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我可以过去找你。”   项戎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晏清一愣,他连忙摇手说:“不不不,你千万别来。”   项戎没明白。   晏清又立即解释:“我的意思是太远了,对,太远了,还是我回鹿城看你吧。”   项戎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晏清转移了话题:“你猜我是几等奖?”   项戎思绪被瞬间抽回,还没猜,就看见了晏清手指比了“一”。   “一等?”项戎替他开心,打趣说,“要是你以后出名了,我凭这一屋子的画,是不是也能发家了?”   晏清笑呵呵地说:“我要是出名了,就请你当我的助手,给你发工资。”   “我可不会画画,怎么要我当助手?”   “因为消防员很危险,我想让项戎哥哥平平安安。”   项戎沉默了:“晏清,你不用总考虑我的,我……”   项戎音色本就低沉,这句话声音更小。   “项戎哥哥,我知道你周末结束后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项戎身子定住,讲不出话,心像是被戳中了。   与此同时,窗外刮来一阵大风,晴天娃娃头上的绳结被吹得晃动,在二人不经意的聊天间越来越松,好巧不巧,在大风的作用下,它突然从上方落下,摔在了桌面上。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刹那间,娃娃便向窗边滚去。   晏清惊得站起身,可他手短,隔着桌子碰不到。   其中一个娃娃已经滚出窗台,连带了一根绳子上的另一个娃娃一同坠下。   “晴天娃娃!”晏清高喊一声。   项戎的窗边堆满了书本与文件,他猛地一伸手,文件飒飒而落,在娃娃最后坠下的那一刻,他用力抓住了娃娃的一角。   而他的上半身,大部分已伸出了窗外。   楼下的绿茵草地郁郁葱葱,杨树的枝条在不远处轻摇,项戎如静止般保持着姿势,迟迟没有把娃娃捞上来。   晏清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项戎是有恐高症的。   但一切想象中场景都未发生,项戎慢慢将娃娃拿起,又重新绑在了檐上,这回打了死结。   坐下来之前,他把窗户关上了。   晏清看着他一系列的举动,惊讶不已。   项戎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重新整理好堆在桌子一旁,瞧见晏清不可思议的眼神,问了句:“怎么了?”   “没、没什么。”晏清回说。   他看项戎没在意,那一双眼睛在微光下衬得澄辉,心里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些,他本正纠结着、拉扯着,像麻花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该不该这样做,但现在突然就捋顺了,解开了。   自从昨夜奶奶去世后,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他必须帮助项戎,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他终于豁了出去,从帆布袋里取出那张今日带来的画,鼓足勇气递到桌面。   “项戎哥哥,这个是我今天送你的画。”   项戎像往常一样,面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刚一接过手,神情僵硬在脸上。   这还是一张油画,和满墙的画风别无二致。   画上有四个人,男人,女人,两个孩子,他们围坐在一桌,其乐融融,男人用清水洗净糯米,女人用箬叶包成四角状,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坐在父母中间,一边笑着一边吃着手里的粽子,哥哥的手里拿着肉粽,妹妹的手里举着甜粽,桌上有扔去的细绳,吐出的枣核,有柴米油盐,有锅碗瓢盆,虽然是静止的,但仿佛能听到欢声笑语,闻到酒味茶香。   项戎陷入了那恐怖的一晚,在泥石流到来前的车上,妹妹正期盼着能回家吃上粽子。   一切如天旋地转,刺痛着神经,他抬眼,锋利的目光像一把猎刀,吞灭阴沉里仅剩的天光。   “谁告诉你的?”   冰凉的语气是冬月里凌晨的风,晏清的耳朵结了层冰。   没有得到答案,屋内是长久的沉默。   晏清开口道:“这答案重要吗?”   项戎默不作声。   晏清尽可能耐心地解释。   “项戎哥哥,相比于照片来说,画画虽然更抽象,但它可以满足现实生活中没有发生的美好幻想。   “这幅画我很早就画好了,一直没有给你,我怕会勾起你不好的回忆,可这些天和你相处下来,我觉得你对过去的态度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直到我刚刚亲眼见你伸手去接晴天娃娃时,我才能够确认,你其实没有恐高,你只是不想面对过去,迈不出那道坎,对吗?”   “说够了吗?”   晏清被项戎冷声打断,本就无措的心更加不安。   项戎满眼失望:“其他人劝我放下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   “我没有非要让你放下,”晏清慌了,“我也从没劝你继续留在消防站,这些都是你个人的选择,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不单是这几天,哪怕以后你不当消防员了,哪怕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也能开开心心地生活。”   项戎拔高了音量,胸腔一起一伏,他忍着愤怒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你是我吗?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你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吗?”   “我不知道,”晏清憋着委屈说,“但我知道你妹妹的离开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此自责,当消防员是你的梦想,你救过我,救过鹿城那么多人,所以这次,换我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项戎的情绪像引爆的炸弹,“心理医生都治不好的东西,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你们一个个都劝我,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看着家人全都死在眼前,你们还要我当作不存在,这对我来讲公平吗?你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你根本体会不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体会不到?”晏清大声驳了回去。   项戎顿住了,屋子除了喘息,一时间没了其他的余声。   晏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吵着吵着眼睛就不争气地起了雾,继续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公平?你至少有个妹妹陪过你,有一份能拿到钱的工作,有一个你自己都没在意的健……”   健康的身体。   他没有说出口,憋住的一瞬间眼泪流了出来。   看到他哭,项戎的心像被扎了几刀,他忍住凄怆,冷冷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我以后都不会来了,”晏清胡乱擦去泪水,咬着牙忿忿说,“谁再提见面谁就是小狗。”   他抓起帆布袋,头也没回地跑了出去。   办公室内只留下项戎一人,他垂眸凝视手中的画,画得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   这是他深藏多年的愿望,他没有告诉过晏清,但晏清帮他实现了,以另一种形式。   作者有话要说:   吵架了…… 第13章 猫狗   晏清钻在被窝里,连画画的心情都没有。   温怡今天上的是夜班,来医院前特意从超市买了些水果,洗干净后送到了晏清的病房,一推开门,黄昏落在地板上,泛着金光,她下意识迷住眼睛。   “诶,晏清,你今天没出去玩啊?”   晏清摇了摇头,低迷地叫了声:“温怡姐姐,你来了。”   “怎么今天这么老实?”温怡把草莓放在床头,“平常往消防站跑得可勤快了。”   晏清盘腿坐起:“最近去的太频繁了,有点累。”   “是吗?”温怡顺势坐到对床,“那这几天项戎送到护士台,让我特地给你端上来的晚饭,你怎么一口也不吃啊?”   “拿别人手短,吃别人嘴软,”晏清双手环抱,“我自己能挣钱买东西吃。”   温怡看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两声:“你们俩吵架了?”   晏清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温怡笑了笑,一眼就看穿了谎言:“项戎来送晚饭的时候,我问他这个问题,他也说没有,但他把饭放下就走,也不说上来看看你,嘴上说不想耽误你工作,实际上是不好意思吧。”   晏清沉默了片刻,温声说:“温怡姐姐,我们俩的事辛苦你了。”   温怡看他这么见外,撇了撇嘴:“辛苦什么,不就拿个饭嘛,走过来也就两分钟。”   晏清浅笑,继续说:“要是下次他再来,麻烦你让他自己带回去吧。”   “每次你都这么说,我也给项戎传达过无数遍了,可他让我告诉你是江策买的,你是不知道,他们干消防员的最有耐心了,你俩不和好,他能天天过来送饭。”   晏清低声嘟囔了一句:“都说了没吵架。”   “好好好,”温怡啧啧两声:“你就准备一直这么进行下去吗?”   晏清想摇头,又想点头,最后把脑袋往上一抬,看向了天花板。   “温怡姐姐,你和江策哥哥吵过架吗?”   “那可太多了,别说吵架了,甚至还打过呢,”温怡想起过去的囧事,翻了个白眼,“不过都是我单方面揍他,他不敢还手。”   “那一般是谁先道歉啊?”   “当然是他了,我怎么会给他道歉?不过要是有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错了,我也会给他个台阶下,他要是敢蹬鼻子上脸,或者又开始喋喋不休讲大道理,那我的错也是他的错。”   晏清不禁觉得好笑。   温怡皱眉,思索着说:“不过我和江策是情侣,我们的相处方式又不适合你们俩,你和项戎是朋友,朋友间的话应该是谁错谁道歉吧。”   谁错谁道歉,是自己做错了吗?如果是的话,那自己的确应该主动向项戎道歉。   晏清思来想去,心被刺挠着。   温怡从碗里拿了颗草莓,往嘴里一塞:“你还想瞒项戎多久啊?”   说着,她指了指晏清的病服。   晏清嗓子像卡了东西,想咳咳不出,想咽咽不下,这问题太难回答了。   草莓是甜的,温怡一口一个:“越往后拖,他知道后就越难过,我还是建议你早点告诉他,让他提前有心理准备。”   “我打算一直瞒下去,”晏清说,“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准备和项戎哥哥保持联系了,温怡姐姐,要是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就给他说我去外地上学了,好吗?”   温怡心中一颤,目光瞥向一旁:“没有这种可能,有我在这,你就别想走,要说你自己说。”   她在努力开玩笑,晏清听出来了:“温怡姐姐,我是认真的。”   温怡没有回话,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许久后轻轻“嗯”了声。   “所以你再也不打算见他了?”温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他马上就要退出消防站了,以后还会有自己的事业与生活,他前途无量,不应该被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打扰,”话虽消沉,晏清却说得轻松,“招惹他,是我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   夕阳欲颓,像云上的神仙不小心洒了金色的颜料,只好用微风做画笔,把人间涂得一片灿亮。   “希望你现在做的这个决定,不会成为你最后悔的事。”温怡看了眼时间,手一指碗,“时间不早了,我得回护士台轮值了,草莓记得吃完,一个也不许剩。”   “好——”晏清特意拉了长音,像是在说保证完成任务。   屋内回归安静,晏清心里空荡荡的,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   朝左,黄昏闪眼,朝右,屋子空荡。   向上,后背累了,趴着,更是难受。   他又重新坐起,想找点事情做,可画画又画腻了。   他想转移注意力,不然脑子里全是那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项戎给的关心太满,可能是自己同情他的遭遇,也有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晏清感到五味杂陈。   他从一旁抽出记事本,翻开写满愿望的那一页,当初写下的时候每一笔都那么认真,现在看来真是幼稚,流星、日出,都是些极难看到的现象,不会有人愿意陪自己去实现的。   可这些愿望终究是盼头,不能因为自己与项戎再无瓜葛,便要自暴自弃。   晏清鼓足了气,这是属于自己的愿望,为什么一定要靠别人才能实现?   他提起笔,继续在下面补充了几条:   挣够大学的学费。   出院后把家好好收拾并改造一番。   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计划。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停留在纸上,晕出如涟漪般的黑痕。   他还有个愿望,但这个不太好实现,甚至还有点羞耻,他想写,却又不好意思写。   不过无所谓,这本子现在只有自己会看了。   晏清抬笔,继续写了下去。   谈一次恋爱。   ……   算了,有点矫情,还是擦了吧。   不行,同样都是愿望,不能特殊对待。   脑海里有黑白两个小人,为了说服对方而打得不可开交。   晏清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划了条横线,把这五个字上下一分为二,就当删掉了。   这种不可能的愿望,写上去也没有意义。   他继续想着未了的心愿,手机这时突然传来了一条消息。   “今天还接单吗?”   晏清一看,这是闲鱼上经常来找自己作画的那人,昵称还和自己的有几分相像。   他打开手机,回了个“接”。   梅西学徒:“我总是找你画画,你会不会很累?”   梵高弟子:“不会啊,这就是我的工作。”   梅西学徒:“那就好。”   梵高弟子:“你先说说你的要求吧。”   梅西学徒:“可以帮我画一片向日葵田吗?一只小狗牵着小猫在里面看花。”   梵高弟子:“好呀,你也喜欢向日葵吗?”   对方停了一会儿才回:“最近才喜欢上的。”   小狗加小猫,光在脑子里想一想就觉得可爱。   “它们两个尺寸一样大吗?”   梅西学徒:“小狗大一点,小猫小一点,能不能让小狗紧贴着小猫,低着头摇摇尾巴,像是在跟小猫道歉?”   好奇怪的要求。   梵高弟子:“我努力试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天出画给你。”   梅西学徒:“不急,我把钱转你,你现在有空吗?”   梵高弟子:“有空,怎么了?”   梅西学徒:“最近一直没找你,想和你聊聊天。”   晏清不知道要聊什么,可对方毕竟是买了十多幅画的大客户,每幅还非要多给自己钱,这不好拒绝,于是他答:“好。”   对方似乎在没话找话,一问一答了几个来回后,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三鲜面和糯米饭,你更喜欢吃哪个?”   “糯米饭吧,软软糯糯的,还有油条和肉馅,好香,”晏清说完一愣,这些不都是本地特色小吃吗?便回了句,“你是鹿城人吗?”   对方没有回话。   晏清一脸迷茫,见对方不再回复,拿出画板,开始这项任务。   风从窗外溜入,穿过病房与长廊,消散于满是消毒水味儿的护士台。   温怡正翻着这一层病人的资料,翻到晏清的时候,愣了一下。   临床症状依旧没变,仍是骨癌导致的压迫性疼痛,可后面多加了一句,偶尔伴有咳血。   不应该有此症状才对。   温怡心中一慌,打了主治医师的电话,立马帮晏清预约了一项全身检查。   电话打得太过专注,刚一挂断,她看到了站在台前熟悉的身影。   “项戎?你、你又来了,”温怡瞪大眼睛,一捂手机,“你没听到吧?”   “听到什么?”项戎问,“我刚到。”   温怡松了口气,往他手中的袋子里一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糯米饭。   “给晏清的?”   “嗯,”项戎把袋子放在了护士台上,“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和江策一起吃饭。”   “不麻烦,”温怡没接袋子,“可是人家说了,不吃你送的。”   项戎平和说:“还和以前一样,就说是江策买的,或者你买的。”   温怡:“……行吧。”   往袋子里仔细一瞧,温怡突然发现了糯米饭里放了三块儿桂花糕。   项戎刚要转身离开,便被温怡叫住了。   “诶诶诶,这里面怎么会有桂花糕啊?”   项戎停住脚步,摸不清头脑:“晏清不最爱吃它了吗?”   “爱吃是爱吃,能吃是能吃,”温怡解开袋子,示意项戎把桂花糕挑去,“这里面都是人工白糖,晏清不能吃。”   单单这么一说,项戎骤然全身一紧:“晏清生病了?”   温怡一怔:“没、没有,一些基础病而已,他就是嘴馋,管不住嘴,总之他一点白糖都不能碰,你给我切记了。”   项戎点了点头,醇厚的嗓音沉声道:“记住了。”   看着项戎离开后,温怡无奈摇头,走进病房,把饭带给了晏清。   “温怡姐姐,你怎么又把他的饭带过来……”   温怡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这是江策买的,你信吗?”   晏清:“……”   为了治好他的病,温怡又好言相劝道:“你就趁热快吃了吧,你和项戎之间的事情跟饭无关,糯米饭是无辜的,它被老板辛辛苦苦制造出来,不就是希望被一个有缘人吃下吗?”   晏清:“……”   “再说了,”温怡嘻嘻一笑,“我帮你把饭带过来,项戎就答应请我吃饭。”   晏清:“……”   作者有话要说:   晏清: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 第14章 糕点   今天消防站按规定放假,项戎依旧起了个大早,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完毕,匆匆离开了宿舍,他的动作又轻又快,没有吵到呼呼大睡的江策。   四月中旬的温度还不算热,街上飘满了杨柳絮,项戎骑着单车来到轻轨站,此时正是早高峰,上下车的乘客络绎不绝,他被人群挤在中间,还好占了个子高的优势,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握住头顶的扶手。   他打开手机地图,看着自己昨晚标注的点,密密麻麻,这些都是他今天要去的地方。   第一站是五里街,第二站则是江中屿,从浮光寺到芙蓉镇,鹿城所有知名的景点、大大小小的街道,他几乎去了个遍。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不多做停留,径直走入事先在地图上查好的店面,进门后先问一句。   “老板,你们的桂花糕加的是白糖吗?”   若遇到态度好的,对方还会说:“是啊,都是要加白糖的。”   要是碰到态度差的,对方便敷衍道:“废话,不加白糖怎么做?”   项戎继续问:“有没有用代糖做的桂花糕?”   代糖,白砂糖的替代品,并不会引发因甜度而生的疾病,还能保留食物的甜味,更加健康。   这是他在网上查到的资料,不能吃白砂糖的人可以选择用代糖来丰富口感。   商家听到后,有的呆住,问:“那是什么东西?”   有的摇头,说:“这玩意儿成本高,没人会用的。”   有的招手,想要赶他出去:“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赶紧走,别耽误我生意!”   项戎也不计较,这家不行,就换下一家。他速度快,半天就把网上好评如潮的点心店全去了一遍。   但结果却不如人意。   到了中午,他才灰溜溜地回到消防站。宿舍里没人,他坐在椅子上,拿着手机不知所措,他打开微信,翻开和晏清的对话框,看着最后一次聊天的时间定格于三天前,心里不是滋味。   不一会儿,江策从外面回来,他推开门,瞧见屋内的人后,惊道:“戎哥,你去哪儿了?我一大早醒来就见你的床上没人了。”   项戎头也不抬,说:“随便走走。”   江策看他沉迷手机,好奇凑近,定睛一瞧,发现项戎正在搜索问题。   “最好吃的粘米粉牌子是什么?”   “最有营养的天然代糖有哪些?”   “桂花液和桂花蜜的挑选方法?”   ……   “你这是要干嘛?”江策不可思议地眨着眼,“该不会之前我买了几次桂花糕,你就想做给我吃吧?”   项戎侧头瞥了一眼:“滚一边去。”   江策得意一笑,又说:“走走走,先去吃午饭,回来再选。”   项戎没听他的,仔细挑选了材料,选了同城快送,等待的期间才陪江策去了食堂,打了些饭。   可他没胃口,即便他跑了一上午的路。   江策吃得急,扒着碗边疯狂吞咽,见项戎的饭不往下走,说:“你就是从一线退太久了,不消耗体力饭都吃不下了。”   项戎喝了口汤,面无表情说:“不吃照样打你十个。”   “吹牛都不打草稿。”江策抖了抖肩。   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亮起,项戎无心扫了眼,结果一瞧是条闲鱼上的消息,立刻双手捧起,打开屏幕。   “看把你慌的,”江策阴阳怪气道,“哪个大人物找你啊?”   项戎不理他,专心致志地回复着闲鱼上的话。   江策识趣地埋头吃饭,结果对面的人突然问了句:“你知道附近哪里能看向日葵吗?”   “向日葵?”江策挠了挠头,“植物大战僵尸吧。”   项戎:“……给我认真点。”   江策托腮问:“哪种向日葵?”   “这种。”项戎把手机屏幕转了过来。   那是一片花田,万千葵花对着太阳噙笑,一只小狗依偎在一只小猫旁,摇尾乞怜,很是可爱。   江策想了想,说:“我记得雁山好像有一片向日葵田,但葵花是在夏天开吧,现在还属于孕蕾期。”   这熟悉的名字让项戎疑惑:“雁山?那边是不是还有个天文台?”   “对对对,山顶有天文台。”江策回。   项戎点了点头,放下手机后继续吃了起来。   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江策伸了个懒腰,说好不容易放假,要回宿舍补个懒觉,项戎没跟着回去,而是来到了行政楼的办公室,他要在下午写完辞职报告,并在今晚交给中队长李承。   路上,他迎面碰到了保安老杨,老杨见了他第一句便问:“诶项戎,你表弟呢?好几天没见他过来了。”   项戎随便找了借口:“他最近在忙,先不来了。”   不只是老杨,他还遇到了一些同事与前队友,每个人打声招呼后都会或多或少地问上一句:“怎么最近不见你那个小跟班了?”   他只是简单搪塞,心里却是道不出的苦闷。   之前晏清来得太频繁,项戎知道他那天真活泼的性子,一旦和别人见过两次面后,就忍不住要笑着主动打声招呼,以至于许多消防站的人对他混了个眼熟。   好像晏清不论去什么地方,都会有很多人喜欢他。   可晏清还是走了,并且说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项戎走入屋子,坐在了桌前,拿出辞职报告,提笔要写。   可墙上的画在风中轻轻抖动,让他难以聚神。   他抬起头,看向这些扰乱思绪的礼物。   清风徐来,拂过墙上贴满的画,好像闯进了画中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里的故事最初只存在于脑海中,无法被相机捕捉,但它们此刻的确出现在了眼前。这些回忆里的美好被张贴在墙上,构建出所有梦里的期望,本该遥不可及,如今近在咫尺。   它们出自于同一个人,同一只手。   项戎起身走近,端详每一幅画,仿佛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被某个人记录下来,第一次报道,第一次救援,第一次踢球,第一次灭火,落尘的过往仿佛魔盒,在凝视间开启翻书页般的回顾,那些增添了浓墨重彩的节点,因为一张张画稿,一笔笔勾勒,被永远地保存于现世。   包括逝去的人。   项戎的目光最终还是放在了那幅他最不敢看的画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妹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心里的坎太宽了,像一条堆满泥沙的河滩,所有人都在逼着自己游过去时,只有晏清搭好了桥。   晏清说画可以描绘内心的祈愿,这是相机做不到的。   没错,父亲母亲与妹妹,或许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正过着这样的生活。   如果他们都还健在,一定不想看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吧。   项戎把这张画看了很久,每一处细节都看在了眼里,不只这些,他似乎还看到了晏清为了画好这幅画,扔掉一张又一张废稿,一遍又一遍地重头开始,他画得手酸了,流汗了,抓起桌子上的一块儿糕点往嘴里一塞,继续高兴地画下去,他画了很久,瞒了很久,他本期盼着自己收到时的夸赞与欣赏,却等来了埋怨与愤慨。   项戎面壁低头,那日晏清指责自己有什么资格谈及公平,家庭中他虽对不起妹妹,可项昕的确陪伴多年,工作上他也有所建树,至少从未因钱财发愁过,然而晏清的父母不在他的身旁,晏清年纪轻轻就要靠画画挣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可他不曾抱怨过,永远都咧着嘴傻笑,明明自己过得不如意,却总想着怎么去救别人。   晏清只是想帮自己走出过去,想让自己多些笑容,仅此而已。   项戎伸手,指尖摩挲着眼前的画,他在消防站里整整三年,救过无数的伤者,他以为只有自己才拥有救人的使命,可他没想到,他被一个刚成年的孩子给救了。   救得循序渐进,救得义无反顾。   晏清就像一朵向阳花,比心理医生还管用。   项戎转过身,窗外天气大好,飞絮在晴朗下如引火的彗星,流光落在桌椅,落在柜中的锦旗,落在两个相依相偎的晴天娃娃上,使得过去一切的荣誉都在熠熠生辉。   风雨很大,但晴天总会来的。   这是晏清的原话。   阳光西斜,同时也落到了屋内的少年,照得他满腔热血,重现了当年的神采飞扬。   他来到桌前,把未完成的辞职报告扔进了垃圾桶。   同城快送的效率很高,三个小时就把订购的商品送到了消防站。   项戎收到后,马不停蹄地借用了食堂的蒸笼,他挽起袖子,戴上围裙,在网上一步步地学着桂花糕的制作工程,从傍晚做到了天黑,第一批实验品才终于出锅。   他把桂花糕放在盘中,拿回宿舍,一推开门,江策便发出一声爆笑。   “戎哥,你这是上战场了吗?”   项戎低头看了眼被面粉染了一身的衣服,又往镜子里一看,脸上也是一片白,像个雪人。   “尝一尝。”项戎把桂花糕递了过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会下厨?”江策凑过去,拿起一块儿,只见底部有些焦糊,不情愿地咬了一小口,没嚼就吐了出来。   “你要甜死我吗?”   项戎淡淡说:“没放糖。”   江策满脸不可思议:“那怎么这么甜?”   “用的是甜菊糖苷,代糖。”   “怎么不放白糖?”   “不想放。”   “……”   项戎不相信江策的品味,这毕竟是自己辛苦了好几个小时才做出来的结果。   他也轻咬了一口,果不其然,甜到齁嗓子。   看来代糖放多了……   他重新返回厨房,趁热打铁,又做了第二笼。   拿回宿舍后又给江策尝了尝。   这次虽没有糊状,但看起来并不光滑,江策吃了一口,勉强咽下,说:“你这回是没放糖吧?”   “第一回 也没放。”   “……我是说代糖。”   “放了。”   “太淡了,就像在吃固体牛奶。”   项戎也咬了一口,他认为江策的比喻很形象。   江策嘲笑一声:“戎哥,你下单的不都是鹿城最好吃的面粉和桂花吗?这就是你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来的东西吗?”   “比你强。”项戎径直走出宿舍。   第三笼,项戎严格按照比例加了甜菊糖苷,再次端到了宿舍。   江策细细品味了一番:“缺点奶味儿,味道凑合,最起码能咽下去了。”   等他给完评价,项戎再拿起一块儿品尝。   江策叹了口气:“你做完之后就不能自己先尝尝再给我吗?”   “你的荣幸。”项戎回了一句。   第四笼,第五笼……   项戎做得越来越熟练了。   江策给的评价也越来越高。   直到第六笼出锅,江策已经吃到快吐了。   “戎哥,放过我好不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了。”   “最后一笼。”   “你上一笼也是这么说的。”   “……”   江策拿起一块儿,他本来没抱希望,结果一口咬下,浓郁的芬香迎着喉咙一路开花,软糯甘饴,清凉滑软,仿佛转眼观赏了桂树的花开花落,盛衰枯荣。   他眼睛直直放大,连连说:“这比外面卖的还好吃!”   项戎一惊,迫不及待地吃了下去。   这一次成功了。   “戎哥怎么做的?也教教我呗。”江策一口塞进嘴里,舔了舔手指上的粉屑。   项戎宠辱不惊:“求我。”   话音刚落,十点的熄灯准时来临,屋子瞬间漆黑一片。   项戎的两颊和胳膊上皆是面粉,他无奈说了一句:“完了,还没洗澡呢。”   江策悄声跟了句:“活该,让你不教。” 第15章 出院   “贝贝,你怎么过来了?”   “晏清哥哥,我爸爸开公交车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我跟着他一起来看医生。”   晏清唏嘘一声,把人拉到了病房的座位上:“你爸爸没事吧?”   “他胳膊蹭了破点皮,流了点血,医生在给他上药,”贝贝一脸天真,稚气满面,“晏清哥哥,你的病怎么样了?”   “我没事,健康得很,”晏清一拍胸脯,翻箱倒柜地找了些薯片,“贝贝,你吃。”   “谢谢哥哥。”贝贝看零食像是看金子,撕开口子抓一把往嘴里猛塞。   “最近过得怎么样,学校里都还好吗?”晏清又问。   贝贝点着脑袋:“老师很好,同学也很好,就是后桌不太好,他上课老踢我凳子……”   贝贝一开口就像泄洪的大坝,讲了很多,从上个月说到今天,从隔壁班的同学说到最近一次的考试。   不论内容有多么平淡,晏清一直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让贝贝哈哈大笑,这些话让晏清也想到了他上学的时候,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返回校园了。   从前嫌弃的那些诗词,现在想起的确有一番风味。   当年解不开的数学难题,再给一次机会一定可以攻克。   夕阳挂在天幕,启示着不久后的夜色。   贝贝说累了,拿着晏清给的水喝了几口:“晏清哥哥,我要走了,爸爸应该快好了,我得跟他一起回家。”   他跳下椅子,晏清把他送到门口,离开前,贝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果,放在了晏清的手上。   “哥哥,给你的。”   晏清双手捧着,有些茫然:“这是?”   “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她说哥哥的家庭条件不好,让我每次来医院的时候都拿点东西,”贝贝抿着嘴唇,“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糖果,很甜,一点也不酸。”   晏清像触了电,身子一麻。   在贝贝眼里,糖果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   “谢谢贝贝,哥哥最喜欢吃这个牌子的糖果了。”晏清收下,笑了笑,没有告诉他自己不能吃糖的实情。   贝贝刚要走,晏清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他先等一下。   他小跑到床头,拉开抽屉,拿出一幅画。   贝贝呆呆接过,仔细一看,大呼一声:“是奶奶!”   那幅答应送给邻床奶奶的画,晏清完成了,可他交不到奶奶的手里了,只能把它送给贝贝。   “哥哥,你画的真好,每次我去奶奶家的时候,她好像就是这个样子。”贝贝笑靥如花。   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喜欢就好。”   “喜欢!我会把它放在奶奶遗像旁边的,”贝贝把画抱在怀里,“晏清哥哥,等你病好了,可以来我家做客,我住在江北文成路老宅那边,离医院不远。”   熟悉的地址让晏清一惊:“我也住那边!”   文成老宅,是鹿城临江的城中村,房子大多是老破小,聚集了很多下岗工人、退休老人等。   晏清就出生在那里。   “没想到咱们俩还算半个邻居,”晏清喜上加喜,“等我出院了就去找你玩。”   贝贝欢快地点头。   晏清把他送到了护士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招了招手,刚要往病房走,却听见一旁的大叔正抽泣地打电话,说今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肝脏部位有阴影,很有可能是肿瘤。   晏清一顿,他也做了同样的检查,只不过是昨天做的。   为什么还没出结果?   他站在原地,温怡恰好来到护士台,一拍晏清的后背,说:“怎么在这里站着呀?今天不画画了?”   晏清摇了摇头:“胳膊有点酸,就不画了。”   温怡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在桌子上翻找着东西,嘴上却没停:“那你先回去休息会儿,晚上我带你吃点东西。”   “好。”晏清扬起笑脸,只是笑得太僵,双颊有些发酸。   他没有挪步,两手搭在了护士台上,假装漫不经心地唤了声:“对了,温怡姐姐。”   “怎么了?”温怡抬眼一看。   晏清收起笑容,平淡地问:“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温怡翻找的手瞬间停住。   晏清已经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了。   “出、出来了,”温怡咽了口气,“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事。”   她目光是躲闪的,至少不敢看向晏清。   晏清也察觉出异样,自从他上次在厕所呕血后,他就隐隐约约感知到了。   “温怡姐姐,可以把报告拿给我看一看吗?”   “别看了,真没问题。”温怡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他走。   喧闹的门廊叽叽喳喳,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但温怡还是听见了晏清的低语。   “病人是有知情权的吧。”   温怡心头一紧,呼吸微颤:“你先回房间,我忙完就过去告诉你。”   晏清答应了,回病房的长廊被夕阳浸染,闪耀着金色的光斑,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重,他其实盼着结果可以晚点下来,越晚越好,好像只要不收到通知,身上就不会得病一样。   这种病是不会好的,只会越来越糟,晏清从住院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   他想了很多,又收回了思绪,没过多久,温怡推门进屋,手里拿着昨日的报告。   她站在门口,没有勇气靠近晏清。   “晏清,我这里有两件事,你想先听哪一个?”   “温怡姐姐,你还卖关子呢,”晏清笑了笑,“先听检查结果吧。”   温怡一向大大咧咧,今天却很严肃正经:“其实结果昨晚就出了,对不起,我一直不敢拿给你看,我怕你会害怕,所以我想先瞒着你,偷偷给你治疗,能瞒一时是一时。”   晏清故作轻松:“温怡姐姐,你说吧,我不怕。”   温怡深吸了一口气:“你原先右肢上的骨肉瘤扩散了,药物没有压制住,还有一部分疑似转移了,胸片上显示肺部有一点阴影。”   晏清没反应。   “你别担心,还是有治疗方法的,”温怡接得很快,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医生建议你做手术,不然继续住在这里也是徒劳无功,药物已经不起作用了,医院也没办法了,他让你自己选择,手术治疗还是出院疗养。”   晏清还没开口,温怡极力劝他:“只要你做完手术,按时吃药,打上点滴,肺部的不扩散,一定会好转的。”   晏清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过激的情绪,他坐得很乖,双手搭在膝盖上,手背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颜料。   温怡鼻腔发酸:“只要你同意了,姐姐明天就找医生帮你安排手术,好不好?”   手术,意料之中,切除肿瘤的手术不是没做过,但温怡的态度明显不对。   晏清轻轻张嘴,问得云淡风轻:“什么手术啊?”   温怡不想说,可问到面前又不得不说,她看向晏清如朝露一般的双眼,清澈而明亮。   她沉声了好久,带着满口的苦涩讲出了答案,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又憋屈,又绝望。   “截肢。”   屋子安静了一瞬,静得出奇。   温怡眼里已经模糊,她把头扭到一边。   晏清似乎没在意,拍了拍右胳膊:“是这里吗?”   温怡“嗯”了一声。   “那要是做了手术,还能活多久啊?”   晏清问得很平静,好像出了问题的人不是他自己。   温怡答:“医生说一年左右。”   晏清笑了笑:“好像还挺长的。”   温怡撑着力气,尽量不让眼泪坠下:“所以说嘛,你就打上麻药,好好睡一觉,以后姐姐给你喂饭吃,你想吃什么都可以,钱也不是问题,费用有政府给你承担,后续医药就从姐姐的工资里扣,只要你答应做手术,其他的都不用管。”   四月的风是暖和的,吹在手上却有些凉,晏清的左手不舍得松开右臂,他抚了抚,每一寸皮肤都那么光滑。   他心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情绪,只说了一句话,说得很轻,很慢,又很坚定。   “温怡姐姐,你知道我最喜欢画画了。”   听完,温怡的泪水涌了出来。   “谢谢你,温怡姐姐,不过我还有几个顾客的画没给人家呢,右手还得留着,”晏清站起身,从一旁抽出了行李箱,“这张床位就留给有需要的人吧,我一会儿就去办出院手续。”   他没有停留一秒,似乎早就想要离开这里了。   温怡抹去眼角的泪:“你要是不做手术,情况只会更糟,说不定连这个月都……”   她有些急火攻心,话说到这儿才意识到说错了。   晏清理解,他把最珍惜的画板压在了箱底,又把床单枕头塞了进去。   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就算要走,我也想完完整整地走。”   温怡看着他辛勤整理的背影,心里如一团乱麻,她深知晏清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放弃了希望。   她静默了很久后又劝道:“你等等,我再去和医院申请一下,哪怕你不做手术,也得继续住院啊。”   “真的不用了,”晏清说,“我在这里住太久了,想回家看看了。”   温怡说不动了。   晏清又问道:“对了,你刚刚说有两件事,那第二件呢?”   和第一件相比,第二件倒显得微不足道了,温怡定了定神,告诉他:“项戎来了,他说想见你。”   可她没想到,晏清能面无表情地挺过第一件事,却在第二件事上呆住了。   “他就在护士台,你要见吗?”   “不见了,你就说我辞职了,不在医院了。”   温怡叹了一声:“晏清,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刚认识项戎的时候,朋友圈是天天发的,每一条项戎都给你点赞,我听江策说,项戎以前从来不看朋友圈,也不会总抱着手机和人聊天,你是第一个。”   晏清就像没听见似的,手上的活没有停下。   温怡继续说。   “前几天项戎看了心理医生,我那时候才知道项戎的心结是因为他的妹妹,巧的是他妹妹和你一个中学,如果他妹妹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和你一样大了。项戎看了不少心理医生,效果都微乎其微,即便江策在他面前天天耍宝,他也不怎么笑,可江策说,自从你出现后,项戎开始笑了,你送给他的画,每一幅他都要在睡觉前看一看。   “他每天来给你送饭,一定很想见你,我知道你也在忍,但我不明白,你明明也想见他,明明想和他像以前一样,为什么总要逃避呢?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多陪陪你不好吗?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晏清的动作放缓了,却没有停止,他在收拾过程中还搓了搓手背上的颜料,看起来心不在焉。   “温怡姐姐,你懂这种感觉吗?你从小就是一个人长大,忽然有一天生命里多了一个人,他把你从火场里救出,带你一次次地实现愿望,你突然依赖上了他,对他敞开心扉,但你很矛盾,很纠结,因为你很早就意识到对方不是你的同路人,你误以为你们有共同的终点,能欣赏一样的风景,所以当前方不远处出现岔路口时,你不得不放慢脚步,想和他多说说话,想再多见他几次,毕竟这回你清楚,你们不会再顺路了。”   温怡难以平复心情,她扶着门,心里怅然若失。   她劝不动晏清,只在最后嘱托道:“既然你决定了,我就不多说了,我会告诉项戎你已经离开了,但你要记住,回去了也不能大意,要好好吃饭,好好吃药,我没事了就会去你家看你,要是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打我电话。”   “放心吧,我都记下了。”晏清回道。   温怡不再打扰,擦干眼角后离开了屋子。   晏清收拾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下来的时候,他就静静站在窗边,眺望长街上流水般的行人。春已过半,走得匆匆,好像都还没留下什么,就要被夏接替了。   他觉得时间好快,世界真好。   东西也不多,一个行李箱足矣,晏清办了出院手续,把医生开的止痛药小心塞进口袋,脱去一身病服,换上黄色毛衣,这一变身,就好像彻底撕去了病人的标签,又成为了最自由自在的孩子。   他走到电梯口,没有直接离开,反而悄悄躲在了墙后,偷偷摸摸的样子甚至还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干笑几声,扒着墙露出头,谨慎地往不远处的护士台望去。   许久未见的少年身穿黑色夹克,正如第一次见面的模样,他高大挺拔,侧影却显得落寞,正低着脑袋,拿着手机,似乎在给某人发信息,少年眉宇凝结,瞧起来心事重重。   能看到项戎最后一眼,晏清知足了。   他刚要离开,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发来消息。   晏清一看,发消息的人正是项戎,他已经好久没收到项戎的消息了,他也意识到原来不远处的少年正愁眉打字的对象,竟是自己。   “晏清,对不起。”   “上次的事是我错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不是有意说出那些话的,我就是脑子一热。”   “我给你带了些桂花糕,不是白糖做的,你来尝一尝,好吗?”   最后,他还加了张小狗道歉的表情包。   项戎的话是一向不多的。   可这一次……   晏清抬眼,看向项戎满腹委屈的神情,心里隐隐作痛。   他没有回复,狠下心锁住屏,这样一刀两断的结果,总好过无休止地藕断丝连。   “对不起。”他默默说了一声,提着行李箱向外走去。   夜色落幕,城市点起了篝火。   晏清缓缓走出医院大门,风鼓起他的外套,席卷了全身的温热。   “项戎哥哥,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项戎:“追不到老婆,誓不罢休。” 第16章 挑明   项戎握着手机,看着自己发出的文字,百感交集。   他在等晏清的回复,等着等着,屏幕上的文字弹出一枚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被拉黑了。   项戎没想到,那一天的争吵竟然给晏清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这个结果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他拖着身子,向医院外缓缓走去,训练多年,他的步子一向是矫健的,今晚却发了蔫。   门诊两个红色大字的投影落在下完雨的积水里,他停在楼门外,仰望着天幕,身心俱疲。   身后两人从楼内走出,一大一小,儿子正搀扶着父亲,聊得开心。   那名孩子问道:“爸爸,你的胳膊还流不流血了?”   “早就不流了。”旁边的大人摸了摸他的头。   孩子又说:“你以后开车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能大意了。”   他的语气稚嫩,那名成年人连连笑着说:“好,好,知道了。”   项戎看着他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向夜色里迈进。   成年人好奇问:“刚刚医生给我包扎的时候,你跑到哪儿了?”   孩子答:“我去住院部找晏清哥哥了,好久没来医院看他了。”   “晏清?”成年人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奶奶生前隔壁床的那个哥哥,他和奶奶得了差不多的病。”   项戎的耳朵自然捕捉了这个名字,他身子一紧,叫住了二人:“小朋友!”   他本就嗓音低沉,身材又高大,贝贝看他靠近,躲在了父亲的身后。   项戎瞧他害怕,没有太过接近:“你说的晏清哥哥,他怎么了?”   贝贝一听是晏清的熟人,凭着对晏清的好感自然放下了戒心:“晏清哥哥他生病了,在这里住很久了。”   “他生了什么病?”项戎问。   贝贝想了想,叫不出来,一旁的大人替贝贝开了口:“癌症吧。”   晴天打了声闷雷,在项戎耳中轰隆作响。   他捏紧的手软了,绷着的力气泄了。   项戎被钉在原地,理智如月蚀般被天狗啃去,世界灰暗了,混沌中分不清阴晴。   “我知道了,谢谢。”他说。   “没事。”父子二人转身离开了。   项戎缓不过来,他说服自己听错了名字,又告诉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晏清说他是名护士,他一定是健康的。   他又回到了护士台,眼神更加颓废。   护士台的人不多,温怡一眼看到了项戎:“还没走呢?”   项戎停在台外,慢慢开口:“晏清得了什么病?”   温怡倒吸一口凉气,强笑道:“你说什么呢?”   “我都知道了,”项戎眼里敛着无助,每一口呼吸都喘得沉重,“你们瞒得够久了,该告诉我了。”   温怡犹豫不决:“你真的想听吗?晏清不想让我告诉你。”   项戎低头看向温怡:“你是护士,我是消防员,我们的职责就是救人,现在有伤者就在面前,我怎么能忍心不管?”   铿锵的话说完,他的语气变得卑微:“晏清就是个小傻子,明明最需要被救的人是他,还天天想着去救别人。”   温怡怔住了,她的想法早就倒戈了:“走廊尽头是晏清住过的病房,你去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   这是项戎第一次走进晏清住过的房间,屋内陈设与其他病房并无不同,却因为晏清的存在而变得亲切,他来到床前,这里没有灌满口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若隐若现的桂花香。   明亮的窗,干净的床,虽然没人,但项戎仿佛也能看到有个笑容不断的孩子,卧在床头,怀里抱着画板,正一笔一笔地勾画着平行时空里的世界。   “这就是晏清住过的地方,”温怡进了屋子,关上门,“他在这里住了很久,五年?六年?我记不清了。”   “当然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这一层的房间他断断续续都住过,这张床是他睡过最久的。”   “晏清具体是什么病?”项戎沉声问。   “原发性骨肿瘤,在他的右肱骨上,一发现就是恶性的,通俗点叫骨癌,还是晚期,”温怡淡淡说,“这种病发展迅速,术后治疗困难,死亡率高,病发起来疼得要人命。”   说出这些话,温怡仿佛如释重负,她藏了很久,这些事情终究是要明了了。   可项戎心里却揪着一根弦。   “我第一次见晏清的时候,他才十二三岁,我很惊讶,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会得这种病?那个时候他是一个人来医院的,他说他胳膊痛,痛了好几周,他不知道该给谁说,最后忍不住敲了邻居阿姨的门,邻居让他来医院看看。   “拍完片子一查,这就确诊了,他被安排住院,我负责照顾他,那时我也年轻,刚考上护士学院,是个实习生,看他年龄就比我小几岁,所以我经常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搭话。   “奇怪的是自从住院后,晏清都是一个人,我好奇他的父母怎么不来看他,他告诉我他爸爸妈妈去外地打工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没回来过。   “我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被遗弃了,他本来家庭条件就不好,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他身上的病,没有钱治,于是躲到了外地,只留下一个文成老宅的小仓库给晏清,也就是他现在的家。   “所以晏清从小就是独自生活,他怕黑,晚上睡觉会开灯,他每晚都要留灯,说爸爸妈妈万一哪天晚上就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他实情,因为我不想破坏他心中的念想,他坚持认为他爸爸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他那时才小学毕业,没有收入,政府给他报了销,让他安稳地做了手术。”   温怡讲着话,用手摸了摸床头的台灯。   “晏清好乖,打针不哭输液不闹,让他吃药他就吃,同龄的孩子叽叽喳喳,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拿着画笔画画。   “手术结束后,他和另一个孩子分在了同一间病房,那个孩子家里有钱,父母天天陪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伺候着,点心补品从没断过,我知道晏清没吃过,但他不眼馋,抱着医院食堂里打的冷饭,坐在角落里自己吃。周末那孩子的父母还会带他去游乐场,晏清偷偷问我游乐场里有什么,我告诉他有过山车、摩天轮,我知道他也想去,我安慰他说等病好了就能去了,他却问我门票是不是特别贵。   “后来他邻床的孩子转去了大城市的好医院,走的时候床头剩了块儿咬了一半的桂花糕,晏清向我再三确认人家不要了以后,忍不住去尝了一口,掉下的碎渣他用手接着,不舍得扔,那是他第一次吃,他说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笑得特别开心,我看他笑,我想哭。”   项戎低着头,心里的弦还是断了。   温怡长吁一声,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晏清长大了些,出院后考上了鹿城中学,他开始想要自己挣钱,一来用于治病,二来就是背着我偷偷买些桂花糕吃,他喜欢画画,于是在闲鱼上注册了账号,专门帮人画,虽然挣得不多,但最起码他能给晚饭多加个鸡腿,买药的时候也更加自信了。   “不久他又病发,第二次要做化疗,一个疗程就要小一万,可他哪来那么多钱,他选了最便宜的靶向药,那段时间他在家拼命画画,只为了在化疗前攒够费用,他没有亲戚救济,又没有固定收入,银行征信都不借给他,走投无路时,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说钱的事没问题,晏清很高兴,答应以后会连本带息地还给他。   “晏清太小太单纯,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对方不仅没给,还把他之前画画攒下的钱全都骗走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被人骗了,直到化疗的当天,我发现他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医院,我给他打电话,结果打不通,发短信也没人回,我火急火燎地赶到他家,看到他一个人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他的眼睛通红,我不知道他哭了多久,他不说话,一直咬着下唇,嘴唇上都是血。   “他说他不治了,我抱着他说钱不是问题,那次化疗的费用是我出的,我告诉他不用还我,他不听,又攒了很久,才把钱一分不差地转给了我。”   昨日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温怡说得云淡风轻。   “晏清很乐观,不论住在哪个病房,病友们都很喜欢他,他总能给大家带来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夸他懂事,只有我清楚,他的懂事是靠什么换取的,是他对被人弃养的恐惧,对孤苦无依的无奈,以及对病魔缠身的妥协,以至于你对他好上一点,他就想加倍还给你。病人都是很脆弱的,晏清也不例外,他没有外表看得那么坚强,却还是天天咧着嘴傻笑,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个地狱,他在努力把它变成天堂。”   夜色笼罩城市,项戎注视着自己在窗户里的浅影,他想起那日争辩时晏清说过的话,他说自己至少还有过妹妹的陪伴,有一份能挣到钱的工作,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他说的对,项戎现在明白了。   温怡重新走到门口,背靠白墙。   “项戎,其实晏清早就不生你的气了,他是怕你伤心,想借着这次机会疏远你,因为自从你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他的生命就已经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你了,只是你没有发现。   “你对他太好了,不论是火场里把他救出来,还是带他实现一个又一个愿望,都让他耿耿于怀,他对你太依赖了,好像把你当成了亲哥哥,所以在知道你的心结后,他才愿意跳出来,企图带你回归正常的生活,他把他画画的梦想看得很重,所以不想让你也错过实现梦想的机会。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他现在病情加重,药物治疗无效,医生已经让他出院回家了,他好像很开心,但人都是不想死的,对吧。”   温怡呼气,语重心长。   “他只是想救你,就像你当初义无反顾救他一样。”   项戎撑着力气,想到了那个去哪都要抱着画板的孩子,想到了他咬下每一口桂花糕的模样,这些细小又不经意的时刻,美好得像一把镀了金箔的匕首,扎进心头搅拌,剜得生生作痛,这疼痛并非忽如其来,它是侵蚀的,流动的,彻心彻骨的,疼得喊不出、动不了,疼得没有反应了。   良久,他缓过来神,说了进屋后的第二句话。   “晏清住在文成老宅的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苦… 第17章 道歉   文成路不像是鹿城的一部分,明明临近傍晚,城市的喧嚣刚刚起步,这里已经十分安静了。   老宅区没什么人,楼不超过三层,大部分都是平房,电线杆子东倒西歪,贴满了小广告,政府总说要把鹿城里外翻新,却好像唯独遗忘了这片街区。   由于紧挨慎江,潮味儿腌制了一整条路。   街边的路灯因前段时间的雨水而接触不良,忽明忽灭,把晏清的影子也照得时隐时现,他拖着箱子,在小路上行进,最后停在了临江的一间平房。   到家了。   与其说平房,不如说是仓库改造的,30平的小房间,一室一厅,客厨一体,门口就能一览无余,屋子没有窗户,但有个通透的落地门,通向南面的花园。   虽然拥挤,但不凌乱,房间并没有因为拮据的条件而变得平庸,相反却因为摆放得整齐而显得温馨。   许久没有回家,空气里浮满了灰尘,晏清打开顶灯,刚要坐下,却看到坐垫上的灰尘,他已经很累了,但还是拿起了抹布。   他把屋子简单清理了一遍,又来到了落地门外的花园,院子内杂草疯长,快没了下脚的地方。   晏清握着扫把,清扫草地上的淤泥,世界鸦雀无声,只有扫过落叶时刷刷的声响。   月凉如水,屋内点亮的灯泡成了唯一的光源,头上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风不管人的身体状况,该吹就吹。   没过一会儿他就累了,额头上布满了汗,但他没停,这院子自己不扫便没人扫了。   夜不深人已静,心里像沉了巨石。   稍作歇息时,他往外一瞥,余光扫到了铁门外立着的信箱,而信箱上面隐约放着两个东西。   晏清走出门外,靠近才看清。   信箱的铁皮有些潮湿,两只玩偶端坐在那里,一只小狗,一只小猫。   小狗依偎在小猫的身旁,低着头,摇着尾巴,满脸委屈。   晏清觉得好眼熟,这两个玩偶怎么和自己曾经送给顾客的画里长得一样?   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些东西,晏清摸不清头脑,他把东西带进院子,正怀疑是不是有人送错地址时,又瞧见小狗玩偶的背后贴了张字条,上面写了三句话:   「有一天,小狗睡到中午十二点还不起床,小猫气冲冲地问他:“太阳都要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啊?”」   「小狗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对!不起!”」   「现在我也理直气壮地告诉你:“对不起。”」   晏清懵了,字条的下面还写有一行小字:「打开玩偶有惊喜。」   他仔细摸了摸,果然碰到一个凸出的东西,他拉开玩偶背后的拉链,从棉花里掏出了一张巨大的剪纸,以及一包种子。   晏清一闻就知道这是葵花籽,他最喜欢向日葵了。   他把剪纸一点点拆开,铺开的面积快和半个门一样大了。   剪纸共分为八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从小狗和小猫第一次相遇,再到他们一起买糕点,他们一起在桥边看大海,一起在桌子上做晴天娃娃,后来小狗小猫发生了争吵,小狗围着小猫摇尾乞怜,再到小猫由哭转笑,最后小狗小猫重新一起玩耍,他们俩坐在一片向日葵田里,看着东升的旭日,美轮美奂。   一瞬间,晏清感到莫名的心慌,他还没反应回来,铁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晏清!”   声音洪亮坚定,温柔而有力,晏清像是触了电,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他慢慢转过身子,目光像被冰窖冻住了。   铁门外站着的少年,双眼似乎能望穿秋水,在淡雅如雾的夜色中,他身披皎洁月光,站得挺拔,两手紧握于栅栏上,似顶天立地的一棵巨木,风雪吹不倒,雷雨打不垮,用茂叶繁枝给迷途无望的鸟儿撑起可以栖息的家。   他仍穿着黑色夹克,正如在角楼那场熊熊大火中,晏清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   那个最期盼见到的人,还是出乎意料地降临了。   项戎视线离不开院中人的面庞,满目担忧:“晏清,你、你生病了?”   晏清心里一沉,背过身子,没有说话。   项戎望着他的背影,停了片刻又说:“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当面道歉,对不起,那天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道歉苍白无力,没有任何价值,于是他从背后拿出塑料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我、我做了一些不加糖的桂花糕,很好吃,你尝一尝。”   晏清双脚像黏在了地上,单薄的衣裳随风轻摇:“梅西亲传入室学徒,原来是你啊。”   项戎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清脆又虚弱,像在撑着力气讲话。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看到你的愿望本上有一条是要买助听器,我想早点帮你实现,又怕你拒绝,所以我才……”   “不需要了,”晏清打断了他,“这愿望实现不了了。”   项戎怔了怔,噎到开不了口。   晏清握紧了手里的扫把:“项戎哥哥,我不会什么绝活,唯一的手艺就是画画,虽然生意一般,但我很快乐,尤其是当我看到顾客们给我留下的好评时,我能感受到他们是喜欢我的作品的,我也会有动力去画下一幅。”   凉风灌得他轻咳一声,一想到项戎请自己作画的初衷,他便觉得一阵心寒:“项戎哥哥,你知道吗?我希望顾客们买我的画是出于喜欢,而不是同情。”   “我喜欢!”   项戎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晏清心里一颤。   项戎再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送给我那张踢球图吗?还有我和家人一起包粽子的那幅画,不论是闲鱼上我找你买的,还是那段时间你每天来消防站送给我的,我都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哪怕你随便勾了一笔,那些画也比什么锦旗奖项重要,我喜欢你的画,或者说,正因为那些画是你画的,所以我才喜欢。”   晏清忐忑,本就绷直的身子更僵硬了。   项戎不再藏着掖着,坦白了心中所有的想法。   “自从我妹妹过世后,我把过错全归因于我自己,我觉得是我的疏忽才导致了这一切,我不敢面对这件事,对谁都闭口不谈,队长、战友、同事,他们的劝说我都听不进去,我甚至找不到我工作的意义,直到遇见了你,晏清,我在带你实现愿望的同时,也在满足我自己帮助人的欲望,承担我救人的职责。   “可我发现你和别人不一样,虽然我以前救下的群众也很热情,但他们不会走进我的生活,只有你会送我礼物,给我讲笑话,每天都来消防站找我,我看着你吃饭,跟着你画画,我开始期盼着你每一天的到来,你没有强迫我一定要走出过去的阴影,可你带给我的抚慰比医生都有效果。”   项戎惭愧地收了音量:“在角楼见到你时,我以为你生活里是有不如意的地方,所以我才答应帮你实现愿望,我以为我在救你,以为我是你的救命稻草,可我太傻了,都没有意识到落水的人其实是我,是你救了我。”   说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再次拔高:“你比我坚强,比我勇敢,明明你面对的敌人比我更加可怕,却还是为了画画的梦想努力前进,和你比起来,我胆小懦弱,一味逃避,我想了很久,现在我想通了,消防员不仅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本心,我答应你我不会放弃这条路的,我会一直走下去。”   听到这里,晏清笑了笑,笑容不过一瞬,他又变回了刚才的神情,能真的帮到项戎,也是他最为欣慰的事情。   可分别总要来临的,或许在霜降前,或许在夏至日。   他装作不在乎,拿着手里的扫把继续扫着地,及时止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项戎哥哥,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我不走,”项戎胸口像插了把刀,痛得钻心,“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晏清又是一怔,扫地的手停住了。   项戎知道他在害怕什么,说:“我知道了你的童年经历,也知道了你抗病的过程,你年纪还小,承担的太多了,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有那么多愿望没有实现,我想继续陪着你,就像你手里的小狗陪着小猫那样,咱们一起吃桂花糕,一起种向日葵,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陪你一起担着。”   晏清沉默,如果说项戎偷偷在闲鱼上买画这一点他还能辩解两句的话,剩下的他哑口无言。   项戎语气坚定道:“风雨很大,但晴天总会来的,这是你告诉我的话,你还记得吗?你的晴天娃娃起作用了,明天开始就要放晴了,我买了两张游乐场的门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游乐场。   晏清眼眶湿润了。   他猜温怡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项戎了。   “项戎哥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瞒着你了,”晏清说,“我被父母丢在了这里,被医院赶了出来,我的病我了解,我已经被社会判了死刑,没有希望了,但你还有,你还有未来,还有梦想,还能去结识新的朋友,去爱新的人,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他说得很轻,尽量控制声音不发颤,语气平淡,淡如死灰。   “你走吧,明天对你来说会是新的一天。”   说完,他握着扫把,向屋内径直走去。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必须决绝一点,长痛不如短痛,他懂这个道理。   在脚尖点入门内的一刹那,他听到了铁门外那声用力的呼喊。   “晏清,你给我听好了!别人不要你,我要你,别人不救你,我救你!”   晏清的脚停下了,全身凝固了,心猛地骤停,像被什么东西使劲戳到了。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泪却一颗一颗地往下落,一股酸气冲上头顶,酸得牙疼,酸得心颤。   项戎看着他逐渐发抖的背影,晃了晃坚固的门,发现打不开后,从一边的高墙徒手攀上,敏捷地翻过墙顶,再一跳,稳稳落在了院内。   晏清闻声回头,隔着泪眼瞧见了这一幕,他早该想到,项戎是消防员,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站在原地,看着项戎步步靠近,他想说点什么,还没开口,手里的扫把被项戎夺去,扔在了地上,下一秒,他被眼前的消防员一把搂进了怀里。   怀抱紧实温暖,像暖春被阳光烘烤的被窝。   世界万籁俱寂,可晏清心里恍如地震,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说话,只是依偎在其中,好像暂时躲在里面,他就能喘得上气了。   他觉得好累,积攒的情绪突破防线,终于在一个怀抱中崩溃了,哪怕以前被人骗钱,哪怕病发疼到打滚,哪怕听到截肢二字,他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哭了,哭出了声。   项戎抱着瘫软无力的孩子,怀里的痛哭像是在控诉这世界的不平,他心如刀绞,除了这个拥抱,他什么也给不了。   夜阑被群星点燃,像仲夏夜的万千萤火。   没过多久,哭声渐小,情绪渐渐稳定,这番失态让晏清多少有些忸怩,他从项戎怀里抽出身子,撇过半身,不好意思直视项戎。   项戎想擦掉他还挂着的眼泪,手伸了一半又感到逾矩,缩回后抽了张纸,连忙送了过去:“擦擦吧,脸都哭成小花猫了。”   晏清倔强地没接,用胳膊一横便擦掉了,嗓子还有些没缓过来,哽咽着说:“项戎哥哥,你今天晚上话好多哦。”   项戎抿着嘴,说:“好几天没见你,话都憋在肚子里了。”   他又拿出一块儿自己做的桂花糕,递到了晏清嘴边:“哭完都没力气了,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吧。”   桂花香扑面而来,晏清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项戎的手指上有几道伤口,一想到他给晴天娃娃画脸时笨手笨脚的样子,晏清便猜到一定是他制作剪纸时划破的。   项戎察觉他在看自己的伤口,大大咧咧道:“没事,不小心弄得,明天就好了,快吃吧。”   晏清点了点头,他本想维持自己的形象,但还是没忍住,猛地咬了一大口。   “诶诶诶,咬到我手了。”项戎说。   甜味溢满口中,在舌尖开出一朵桂花,晏清有些惊奇,这和外面卖的味道一样。   看他的表情,项戎就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怎么样,还不错吧?”   晏清不回答,才刚咽下,项戎又把第二块儿递到了嘴边。   这一回晏清没有立马吃,他一直没说话,突然埋怨道:“我之前说谁再提见面谁就是小狗,你可别说你忘了。”   项戎一怔,脸色铁青,有些窘迫:“汪!”   这叫声猝不及防,晏清本想看他笑话,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反应。   项戎点了点晏清手里的小狗玩偶:“这个就是我,汪!”   “简直无赖……”晏清嘟囔了一句,“以前没看出你是这种人。”   项戎厚着脸皮笑了笑:“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我才不说呢,省得你听完后沾沾自喜,”晏清白了他一眼,又看向两只玩偶,“项戎哥哥,为什么我是小猫,你是小狗啊?”   项戎解释说:“因为咱们俩聊天的时候,你会给我发小猫的表情包,我会给你发小狗的表情包。”   晏清扑哧笑了:“可是我不只发小猫的表情包啊,有时候还会给顾客发其它的。”   项戎看着他明亮的双眸,以及恢复了往常的笑意,说:“但我只给你发。”   风升温了,从左耳进,右耳出,拂过脸时带着温热,灼得双颊都发红了。   晏清接不上话,眨了眨眼。   项戎心也停了半拍,似乎觉得气氛奇怪,连说:“吃桂花糕,来。”   “一会儿再吃,我先把院子扫干净,”晏清说着,就要去捡地上的扫把,半开玩笑说,“你看你翻墙跳进来,把我扫好的地方又踩脏了。”   项戎弯腰的速度更快,他直接抢过扫把,藏在了身后:“我是来道歉来了,我来扫。”   晏清过意不去,还要抢,结果项戎把他拉进屋子,又将他按在了沙发上:“你刚出院,得多休息,别和我抢。”   说完,他转身走回院子里,撸起袖子扫了起来。   “我可没有工资发。”晏清揶揄道。   “把你明天借给我就好。”项戎在院子里大声回了句。   晏清看他卖力扫着,破涕为笑。   月白风清,明天必然晴空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和解大万岁! 第18章 乐园   “咱们两个男生去游乐场,有点奇怪吧。”   “不奇怪,你是我表弟。”   “你怎么这样?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占我便宜。”   “是嘛,是谁进消防站的时候,先骗保安说是我表弟的?”   晏清噎住了,缓了缓说:“那是特殊情况,现在又不一样。”   “好,”项戎似笑非笑,“走吧,表弟。”   晏清:“……”   游乐场的大门是彩色的,少女心爆棚,晏清看项戎径直走了进去,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   周末人多,检票中心排起了长队,礼花在两旁不停放着,喇叭里的歌让人听了想跟着跳舞。   排队过程中,不时有卖气球的小贩在队伍边招手,项戎买了一个,转身递给了晏清。   晏清一脸茫然地接过:“为什么要买这个?”   “怕你走丢。”项戎说,接着把气球绑在了晏清的手腕上。   晏清看他细心的样子,甚至没反应过来:“你把我当小孩了吗?”   “你不是吗?”项戎反问。   放下手腕后,气球的高度远超项戎。   看着飘浮于空中的气球,晏清有点无语,问:“你也才21岁,干嘛老装成熟?”   项戎低头看了他一眼,提嘴一笑:“没装。”   阳光从侧面打来,落在少年半边眉眼,他一笑,熠熠生辉。   晏清嘴上“嘁”了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气球随着步伐一晃一晃,成了他起飞的翅膀。   一进院区,人群疏散,两边的花丛蝴蝶纷飞,满园飘香。站在中央大道上,可以一眼望到不远处被湖水围绕的城堡,音乐喷泉从湖心喷出,落下的光影间隐约出现了彩虹。   晏清豁然开朗,他以前只听温怡说里面有吃的有玩的,自己也偷偷搜过图片,这回倒是第一次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没了刚才的拘谨,每走两步便开心地跳一下。   项戎侧头问:“你干嘛?”   “多跳一跳能长高,”晏清说,“到时候你就要抬头看我了。”   项戎嗤声一笑:“果然是小孩。”   晏清瞥了他一眼:“果然是老人。”   项戎:“……”   游乐场占地面积很大,但几乎只有一条路,顺着路线走下去就能把所有项目刷一遍。   第一项就是室外卡丁车,有单人和双人两种车型,赛道也分简单中等复杂共三条,晏清光是看简单的赛道,就已经眼花缭乱了。   但项戎却带他报名了复杂赛道,还是双人车型,更加笨重。   “项戎哥哥,要不还是跑简单的吧,那个复杂的光是180度的大转弯就有七八处,有点太……”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项戎两手插兜,满不在乎,“消防车我都开过,这个不算什么。”   看他自信的样子,晏清妥协了。   上车前,晏清还是感到紧张。   项戎坐在了驾驶位,先帮副驾驶的晏清戴好了头盔,又帮他系好了安全带,检查无误后,他才开始整理自己,隔着头盔看向一脸慌乱的晏清,他忍俊不禁。   “笑什么?”晏清嘟囔一声。   “笑你可爱。”项戎轻轻拍了拍晏清的头盔,像在安慰说放轻松。   比赛开始了,项戎毫不在意,脚下一踩油门,两手握紧方向盘,车子疾速冲出。   晏清僵硬得像个木头,他睁大双眼,绷直两腿,在第一个大转弯即将来临时,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就在马上撞向栏杆时,他闭上了眼。   可车子突然重心前移,后轮不再抓地,开始打滑,在离心作用下调头甩尾,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了速度不减的漂移。   围观的人都看呆了。   晏清心里抓痒,等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回归正轨,他短暂地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项戎做了什么,只发现很多人落在了身后。   项戎问:“帅吗?”   晏清回:“不问就帅。”   项戎:“……”   第二个弯也如此,第三个更是如此,不仅转弯,上下坡道,S弯,车子都平稳度过,不一会儿就冲到了最前面,还甩了第二名很远。   果不其然,车子一马当先,毫无悬念地赢得了第一名。   晏清下车时,魂都快散了,他扶着项戎的胳膊站起,小腿有点软。   不过一想到成绩板上第一名的位置会出现项戎的名字,他还是莫名激动,刚要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刻,结果往大屏幕上一瞧:   NO.1 梵高唯一关门弟子 242.136   尴尬瞬间溢满心头,晏清发软的腿都绷直了,气鼓鼓地问:“你怎么报名的时候报这个啊!”   项戎一副欠收拾的表情:“大画家也怕掉马甲?”   “……”晏清无语,举起了拳头。   然而项戎早已溜之大吉。   出了卡丁车场,门外有穿戴猫咪玩偶服饰的人在街边打招呼,晏清不由地说了句:“好可爱。”   项戎已经做好了拍照的姿势:“我给你们拍张照吧。”   晏清点了点头,小跑到玩偶身边。猫咪看他靠近,向他扭了扭自己的腰,在听完项戎喊着三二一后,他又和晏清一起比了剪刀手,最后给了晏清一个拥抱。   晏清很满足,和玩偶招招手后跑回了项戎身旁,满意地欣赏着照片:“项戎哥哥,我也给你们拍一张吧。”   “我就不拍了。”项戎说。   晏清好奇问道:“你不喜欢小猫啊?”   “喜欢,”项戎看向他的脸,“但我只想和你这只小猫照。”   晏清双颊发红,把手机塞进项戎怀里,目光躲到一旁,看向前面的大路,大摇大摆地走了起来,边走边说:“我才不和小狗照。”   项戎听见了,偷笑着大步追了上去。   前面的摊位是射击气球,一列列仿/真/枪架在一旁,项戎买了三十颗子弹,给了晏清十颗。   晏清看他站在一旁不玩,疑惑问了问,结果项戎说太简单了,怕老板会亏本。   晏清觉得他吹牛,没理他,接过子弹,上膛,握紧,眯上一只眼,看向瞄准镜,准星的红十字对准气球,一切准备就绪后,轻轻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他兴奋地抬头。   没中。   明明瞄准了,怎么会这样?   晏清微微偏移角度,深呼吸,同样再开一枪。   还是没中。   就这样十颗子弹陆续发射,气球完好无损地挂在远处。   这比想象的难多了。   项戎又递给他十颗子弹:“再试试?”   “来!”晏清不信这个邪。   不幸的是,十发子弹又全都落空了。   项戎把最后十颗递了过去,可这一次晏清胆子变小了,手按在扳机上,迟迟压不下去。   他瞄准的动作保持了片刻,每一秒项戎都以为他要开枪了,半天过后,他慢慢抬起头,眼神带着乞求的意思,不自信道:“项戎哥哥,我不会,要不你来吧。”   这副可怜的样子让项戎合不拢嘴,他温声道:“我教你。”   晏清眼睛一亮,本以为是口头指导,结果项戎绕到他身后,左手端起枪,枪托立马放正了,右手握住他的手,搭在了扳机上。   晏清被毫无预兆地揽在怀里,吃了一惊,后背贴着项戎的胸口,感受散发的热意。   项戎弯腰,与他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开口说:“子弹发射时会受重力影响下落,所以准星要抬高。”   说着,他左手往上轻挑,带动晏清摸枪的左手也向上一抬。   “右手要用食指去扣,其余四指要握紧抢把。”   他又用手轻轻一点晏清姿势不正确的右手,晏清立马调整了手势。   “射击的误差往往不在瞄准,而在开枪的一瞬间,所以瞄准要用心,开枪要收心。”   或许是贴得太近,项戎说话时的每一股热流,都会钻入右耳里,温热有些痒,晏清难以集中精力,他用余光扫了眼身旁的人,瞧见了项戎严肃认真的表情。   “按下扳机时,尽量不要呼吸。”   晏清听完又憋了口气,右手在项戎的包裹下扣动扳机,心脏仿佛随着子弹一同迸射,同时响起的,还有气球爆炸的声音。   中了!   晏清不知道怎么中的,他侧过脑袋,看向项戎,小声抱怨:“这些技巧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项戎也偏过头,正好对视上他的双眼,认真说:“现在也不晚。”   晏清讲不出话,手也按不下去。   项戎站到一旁,极有耐心地重复着:“别慌,按我说的再来一遍,首先……”   讲解的同时,他不再去看靶心,而是把目光放在了晏清的侧脸。   微风拂过,将晏清额前的几缕发丝吹得轻摇,他端着枪,使劲闭着一只眼睛,另外一只桃花眼聚精会神地看向瞄准镜,镜头聚焦光束,使微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梨涡里盛满了日光。   晏清像一幅画,项戎挪不开眼。   接下来的九发子弹,晏清中了六发。   除此之外,项戎还带着晏清体验了室内裸眼4D、玩了VR游戏。花车巡演时,晏清笑得比谁都欢,鬼屋探险时,晏清跑得比谁都快。   和晏清待在一起,项戎感觉时间都变快了。   午后,玩得有些累了,项戎让晏清先坐在树荫下乘凉,他去路边排满人的小贩那里买两个冰淇淋。   晏清盘腿坐下,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他看着不远处项戎的身影,时不时挥挥手。   天蓝气清,仲春的香味在每一寸花草中释放,晏清微微出了汗,想要用鸭舌帽扇一扇风,可他才刚摘下便呆住了。   连带着鸭舌帽一起落下的,还有大把的头发。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手,往头顶一摸,又摸下了十几根。   他低下头,不论今日积攒了多少快乐,都被这一刻的失落如潮水般卷去,他拿起手机,打开自拍,往头顶看了看,虽然目前容貌没受太大的影响,但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看到项戎从远处回来,晏清又立刻戴上帽子,再次扬起笑脸,仿佛从未经历刚才的事情。   “冰淇淋来喽。”项戎一手拿了一个,坐在了大树旁边。   晏清咬了一大口,嘴唇上都是奶油。   “小花猫一吃东西就原形毕露。”项戎在一旁说道。   不远处的天际轨道上传来乘客的尖叫声,那是游乐场里除了城堡外,最吸引人的项目——云海游龙。   这是全鹿城最大的过山车,轨道蜿蜒曲折,甚至可以垂直下坠,就像一条穿山过水的游龙,无意间闯入了云海。   晏清被叫声吸引,他也只是看看,没有提出要坐。   项戎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眼神,定了定心:“想坐吗?”   晏清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些支吾。   “别怕,”项戎慰声道,“只是问问。”   “我其实不怕,”晏清坦白了,“我是记得项戎哥哥有恐高。”   项戎一怔,渐渐才反应过来,这一路上晏清都在刻意回避有高空项目的游乐设施,甚至连城堡都没有爬。   他以为是晏清怕,却忘了自己心病一事。   是他给晏清带来了困扰,只是他没有意识到。   “我……”项戎组织着语言,“对不起,其实我以前是没有恐高的,你应该也知道,消防员爬高爬低,怎么会恐高呢?”   “项戎哥哥,”晏清脸上含笑,树叶的斑驳疏影将他照得明暗交杂,“你不用解释的,我都理解,我只是想尊重你的意见,不论你是否走了出来,我都不会强迫你的。”   这是个大胆的尝试,自从目睹妹妹坠楼后,项戎的确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   可今天本就是为了带晏清出来玩耍,他不想因自己的过往带来遗憾。   纠结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走,咱们去坐过山车。”   晏清有些惊奇,没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既然我说过要重新加入消防一线,这道坎早晚都要跨,”项戎从树下站起身,像充满了力量,“要连这个都怕,我还当什么消防员。”   晏清双眼放光,立马跳起:“真的吗?”   “当然,”项戎说,“不仅是这个,其他的项目,只要你不怕,咱们都玩一遍。”   晏清止不住原地踮脚,几乎要跳起来了,他跟着项戎一路蹦到了云海游龙。   不过坐上去的一瞬间,他兴奋的表情立马收回三分,顿时安静得一言不发。   这座位是两人一排,项戎正好坐在他旁边,看他前后反差如此大,憋不住笑了:“怎么?现在坐上来后悔了?”   被说中了。   晏清壮着胆子说:“我才不怕,小心一会儿尿裤子的人是你。”   项戎笑得更猖狂了:“好好好,小猫咪最干净了。”   晏清:“……”   铃声一响,车子缓缓启动,还没爬升,晏清已经吓得闭上了双眼。   高度逐渐增加,接着又是俯冲,这算是那起事故后,项戎第一次正面接受自己的恐惧。   可他发现臆想的症状好像并没有出现,或许是晏清在旁边,他觉得安心,又或许是自己真的走出了阴影,他不知道。   过山车横冲直撞,尖叫声此起彼伏。   项戎内心毫无波澜,他好像的确恢复成了以前的模样。   晏清也和别人不同,别人害怕时叫喊,他害怕时把嘴紧闭,一声也发不出。   项戎扭头,仔细看着晏清的脸,他知道晏清不会睁眼,所以他看得肆无忌惮。   随后,他欣慰一笑,低声说了句无人听见的话。   “谢谢你,晏清。” 第19章 校考   今天是江州大学美术学院的校考日,江大美院的艺术造诣向来深厚,招收的学生也都是凤毛麟角,晏清很向往这所大学,这是他的梦中情校。   考试点选在了鹿城中学,也是晏清的高中,他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考试从上午进行到下午,出场时已经四点,晏清和项戎约好,考完试去消防站找他。   一拿出手机晏清才发现,项戎已经发来消息,说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晏清拿着帆布袋,连跑带跳,随着人流冲出校门,老远就看到一人站在路边,目光有些笨拙地在人群里寻着,他高喊一声后,那人才看到自己。   “项戎哥哥!”   项戎闻声,永远冷漠的神情突然变得阳光,他笑了笑,逆着人流走来。   晏清看他靠近,咧着嘴角说:“你怎么来这么早?”   “在办公室坐着也没意思,就早点过来了。”项戎一边说,一边从他手里接过帆布袋。   “可是温怡姐姐还没下班呢,咱们就算过去也是等着。”   今晚项戎说好要请江策和温怡吃饭,说是答谢前段时间晏清还住院时,温怡不辞辛劳地送饭。   毕竟这次和好,温怡算是功不可没。   项戎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早点过来接人:“那我们找个地方转转?”   晏清挠了挠脸,东张西望,最后目光定格在学校大门:“项戎哥哥,要不我带你逛一逛学校吧。”   鹿城中学四个字大气蓬勃,牢实地贴在电动伸缩门旁。   项戎没有动作,似乎在犹豫。   晏清又说:“今天正好赶上校考,所以进出自由,平常想进还不能进呢。”   项戎停了一会儿才答应说“好”。   夕阳挂在天幕的一角,像锻造不佳的工匠冶出的金子,金得不够纯,还带有湛蓝长空的本色。   教学楼里的学生追逐打闹,有三两男生勾肩搭背去踢球,也有几对女生挽着胳膊去散步,偶尔还有老师和家长不断在教室穿梭。   金灿灿的光斜着打在长廊,项戎和晏清并肩齐行,他关心问:“这回考得怎么样?”   “嗯——”晏清拉着长音,“我也不知道,感觉还可以。”   项戎又问:“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一个多月吧,考得好的话,下来的说不定还会有录取通知书呢!”晏清光是想想就很激动,“不过我看别人的作品都很好,我应该是不可能了。”   “别灰心,”项戎安慰一声,又好奇问,“你们都考什么?”   “素描,色彩,速写,还有设计。”   “听起来有点复杂。”   “不只是听起来,手都画酸了。”   项戎低头看了眼晏清的手,半开玩笑说:“今晚点条鱼,给小猫好好补一补。”   晏清憋住笑,回了句:“那我就给小狗点他最爱吃的骨头。”   沿着楼梯走到三楼,晏清带项戎停在了一间教室外,他手扒窗户,往屋内望去。   “项戎哥哥,这是美术室,我以前经常在里面画画。”   项戎顺着他的目光向内一看,屋子没人,黑板被斜阳分成两半,上面还有留下的美术作业,几尊雕像摆在墙角,中央立着七八个半人高的画板,旁边的柜子上堆满了画笔和颜料。   这是晏清待过的地方,项戎想多看几眼。   除此之外,晏清还带他去了图书馆,体育场,他和项戎一路说说笑笑,时间很快便溜走了。   在把大部分能逛的地方走过一遍后,晏清问:“项戎哥哥,你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项戎收回笑容,沉思了片刻。   “你可以带我去看看文科高三九班吗?”   虽然晏清也是高三,但他是学理的,没怎么去过文科班,不过他欣然接受了,边走边问:“你是有认识的人吗?”   项戎点了点头:“我妹妹以前在那个班。”   好似被雷劈中,晏清呼吸暂停,他只是知道项戎妹妹和自己一般大,却没想到还是同一所学校。   一直活泼的他突然没了动力,他不想戳到项戎的伤心事。   项戎看他泄了力气,强笑着说:“放心,我已经放下了,这回只是想来看看。”   高三九班就和其他的班级一样,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因为临近高考,高三的楼层悄无声息,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低头自习。   如果项昕还在,她此刻也应该在埋头学习吧。   项戎不说话,站在紧闭的门口,上个月月考的成绩单贴在了墙上,他知道不会有项昕的名字,但他还是找了一遍。   找不到,他转过身,双手撑在窗台,明明能看到楼下的操场,他却望向了对楼的天台。   半年前,妹妹就是从那里纵身一跃,把痛苦留给了自己。   项戎的影子落在地上,尽显颓废。   晏清背靠于一旁的墙,悄声唤道:“项戎哥哥。”   项戎回神,看到晏清后,目光再次流露温暖:“嗯?”   晏清两眼放空,像在思索:“在我快出院的时候,隔壁床住了位奶奶,她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和她在一起很开心,但奶奶是个聋哑人,因此我很想给她买个助听器,只可惜她走得早,那天晚上说没就没了。”   项戎这才知道了晏清想买助听器的初衷。   晏清继续说:“奶奶爱看书,是个很博学的人,也是她一直鼓励我,让我放下心里的芥蒂,勇敢找你做朋友,在她离世前,她告诉我,不要怕花会凋零,至少它曾盛放过。”   他也看向天台,意味深长:“项昕虽然枯萎了,可她美好地存在过,她爱吃蜜枣粽子,喜欢傻呵呵地笑,只要我们记得她,她也算陪在我们身边了。”   “项戎哥哥,你正处于最好的阶段,是在太阳下都会闪光的年纪,你前途光明,未来的路会铺满繁花,即使有一朵谢了,其它的花也自会盛开。花都是有花期的,不会有花陪你一路,但总有会花不断绽放。”   项戎侧头,晚风迎着光亮落入晏清的眉眼,缱绻又温柔。   他明白,晏清就是新的一朵花。   他也明白,晏清的花期并不长。   晏清笑得灿烂:“项戎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就算解不开,我也想帮你打成蝴蝶结。”   他眼里闪光,如碎金般夺目。   这话让项戎不禁发笑,他看向晏清的一双明眸,心里终归变得柔软。   这一回,是该彻底放下了。   “明白了,”项戎淡淡说,“那你是什么花?”   晏清毫不犹豫:“当然是向日葵了。”   项戎心里虽认同,嘴上却不饶:“我看你说个不停,是喇叭花吧。”   “你!”晏清咬牙反怼道,“那你是狗尾巴花。”   “你是油菜花。”   “你是霸王花。”   “你是食人花。”   “你是爆米花。”   项戎:“……爆米花是花吗?”   晏清:“我说是就是。”   项戎看了眼时间:“时间不早了,江策和温怡快下班了,咱们过去吧。”   “好,”晏清一溜烟地冲下楼梯,“晚上吃什么呀?”   “你想吃哪家?”项戎步伐端正,三步并作两步。   “不是你请客吗?”晏清说,“你来订才对。”   项戎挑眉,走路姿势变得闲情:“请的是你,我听你的。”   晏清没推辞,摸着下巴说:“我还想吃那一家,就是看大桥那一晚吃过的。”   “没问题。”项戎应得痛快。   四人见面约在了饭店门口,人还没到齐,项戎就点了几道菜,等菜的过程中,他看晏清在一旁玩手机,他也点开屏幕一看,手机上插播了一条新闻。   “据雁山天文气象台预测,近期天琴座流星雨将迎来峰值,鹿城的最佳观测时间为明晚十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届时只要天色晴朗,靠山地区皆可目睹其景观。但本场流星雨的流量很小,每小时观看的数量或在三四颗上下浮动。欢迎各位关注雁山天文气象台的官方号,我们会为观众提供高清直播。”   正看到这里,项戎余光瞥见迎面走进的两人。   江策带着温怡,慢悠悠地进了饭店:“戎哥,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要请我们吃饭?”   项戎锁住手机屏,说:“平时请的还少吗?”   “你是我认的大哥嘛,以前让兄弟我单独蹭几顿怎么了,但今天不一样,这么多人呢。”江策倒不觉得羞耻,甚至引以为荣。   项戎不想搭理他。   “温怡姐姐,江策哥哥,你们来了。”晏清站起身,打了招呼。   “坐坐坐,别那么正式,”温怡说,“最近身体怎么样?”   晏清端着水瓶回:“自从出院后还没犯过病,感觉还不错。”   “那就好,”温怡安慰说,“今晚多吃点。”   菜还没上齐,先来了几瓶酒,江策还想抽烟,被温怡和项戎制止了。   温怡:“晏清还在呢。”   项戎:“要抽去外面抽。”   晏清:“……”   江策把烟悻悻塞回烟盒:“诶,我能问问你俩是怎么和好的吗?”   晏清抿着嘴巴,别过对面好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项戎吸了口气,也有些难为情,一带而过说:“就那样和好了。”   “哪样啊?”江策把头靠近。   “跟你有什么关系?”项戎端起酒瓶,大口灌下去。   “哟,把我戎哥整害羞了,”江策拍了拍项戎的肩膀,“不问了不问了,结果比过程重要,和好了就行。”   “其实今晚喊你们吃饭,是有两件事,”项戎清了清嗓子,像是准备了很久,“第一件就是想答谢你们俩,江策一直当我桂花糕的实验品,温怡也一直帮我送饭,之前我就说过要请你们的,要不是温怡告诉我实情,我还不知道要被装护士的某人蒙骗多久。”   说着,他斜过头故意看了晏清一眼,晏清窘迫地挡住了眼睛。   温怡微笑说:“应该的,病情本来就应该告诉患者家属,我早把你当成晏清的亲哥哥了。”   “不是亲哥,”江策捂着嘴偷笑,“是表哥。”   “第二件事是……”项戎鼓足了力,正色道,“是我下周就要归队了。”   场子先是安静了两秒,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江策,他捏了捏耳朵,一脸不可置信:“我没听错吧,你、你要回来?”   项戎郑重地点头。   惊讶转为喜悦,江策愣是回不来神,目光从晏清挪到温怡:“我没做梦吧,戎哥说要回队?”   温怡满脸笑意:“你没听错。”   江策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从后一把搂住了项戎的脖子,高呼一声。阵仗很大,店内的客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没白认你当兄弟,”江策前摇后晃,兴奋劲儿冲出头顶,拿起酒瓶就往项戎手上塞去,“喝喝喝,今晚非得灌醉你才行。”   整场饭局欢声笑语,晏清虽然知道江策平时吊儿郎当,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开心,一旁的温怡也连连祝贺,项戎的酒喝了不少,却没有一点醉意。   晏清看项戎笑,他也跟着笑,项戎是个有事业心的人,晏清替他高兴。   不过别人喝的都是酒,只有晏清喝的是水,喝了太多,他想去趟厕所。   项戎看他前脚刚走,立刻对江策说:“消防站的大探照灯还能用吗?”   话题一转,江策愣了愣:“能啊,怎么了?”   “明晚帮我个忙,行吗?”   江策想都没想:“行啊,你要干嘛?”   项戎说:“听说明晚有流星雨,但流量小,不一定能看到,晏清一直想看,所以我想……”   计划说了很久,江策恍然大悟,一拍胸口:“我懂了,包在我身上。”   温怡从包里掏出几副中药,递给了项戎:“这是抗癌的药方,虽然不能根治,但能扶助正气,补一补身体,就是有点苦,晏清肯定不想喝,但他听你的话,你要嘱托他每天煎着喝,不能停一天,否则药效会减半。”   项戎默默接过,道了声谢。   晏清回到座位上时,发现他们还在聊项戎回队的话题。   饭后,江策满身酒气,拉着温怡往远处走,晏清站在项戎旁边,跟他们挥手告别。   等到看不见二人身影后,项戎低头,看向一旁的人,说:“走,我送你回家。”   晏清应了声“好”,又说:“但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慎江的水倒影月光,上有游船,下有鱼虾,岸边还有垂钓的老人,一动不动。   这条路很熟悉,项戎来过无数次,他跟着晏清脚步,最后停在了五里街的角楼前,此刻已过饭点,人少了许多。   月亮高挂,恰好升至中空,仿佛被角楼顶在了塔尖。   “项戎哥哥,还记得这里吗?”   这里是项戎第一次遇见晏清的地点,那时正逢三月,阴雨中大火突起,他孑身一人闯入楼内,将昏迷的晏清背出火场。   项戎当然记得。   夜晚角楼已关,晏清绕到楼旁的草丛,对墙吹了声口哨。   项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哨声过后,角楼院内的高墙上骤然跳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它沿墙往下一跳,从院内跑了出来,落地后哪也不去,围着晏清转圈,蹭他的裤脚。   项戎走近一瞧,那黑影在月光下有了模样。   这是只四个月大的中华田园犬,脏乱的毛发一眼便知它是个流浪狗。   晏清蹲下身子,伸手想摸它的头顶,项戎却喊了声“等等”。   “没事的,它不咬人。”   小黄狗似乎很听晏清的话,被摸地咧着嘴笑,不仅如此,它的前肢还搭在了晏清的膝盖上,吐着舌头想舔晏清的脸。   不过晏清没让它舔,只是把它抱在了腿上。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晏清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火腿肠,细心撕开包装,掰成了好几段。   小黄狗一口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项戎看到这一幕,问:“它认识你吗?”   “算认识吧,”晏清说,“第一次捡到它时是在江边,它奄奄一息,像被人丢弃了,我自己也没钱养,于是把它安置在了角楼,照顾了一段时间,小吃街美食多,总会有客人丢掉没吃完的食物,它在这里能吃饱。”   不知为何,项戎心里有点堵塞。   “我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给它带点吃的,就像今天一样,也包括咱们初见的那一天,”晏清抚顺小黄狗的毛发,声音很轻,像风一样,“所以项戎哥哥,其实你误会我了,我从来都没想过自杀,着火那天,我之所以闯进角楼,其实是想把它带出来。”   项戎虎躯一震,如鲠在喉。   晏清没有停下:“之所以一直没说,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一来我的病难以痊愈,二来是我以为自己不会和你熟悉,但我没控制好距离,对不起,我不应该一直瞒着你。”   “不用道歉,没想过结束生命才是我希望听见的,”项戎接过话,严肃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要是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不可以拿自己的命来冒险,听到了吗?”   “可它也是有生命的,”和项戎的语气比起来,晏清更加柔和,“我不忍心把它独自留在里面。”   项戎认为他偏执,提高了音量:“它是只狗,法律意义上本就是属于人的财产,况且它还是只流浪狗,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你不明白吗?”   “明白,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晏清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它和我一样,都是被人遗弃了,如果我不救它,就没人会救了。”   项戎心被扎了一刀,话在嘴巴却说不出口。   “我救了它,它会活得比我久,”晏清对小黄狗笑了笑,每一次抚摸都没用力气,“小狗狗,我也不知道我能喂你到什么时候,要是有一天我不来了,你也要好好生活啊。”   项戎听出了他的意思,晏清是在给自己说。   他走上前,也弯下腰,揉了揉小黄狗的脑袋,轻声开口:“它会的。”   小黄狗吃完后,又在二人面前蹦跳打滚,卖弄武艺。   晏清笑得前仰后合,项戎也跟着浅笑,他往晏清身后一瞥,瞧见有一个本子从帆布袋里滑了出来。   项戎一眼就瞧出那是自己送给晏清的愿望本。   他从地上捡起,打开一看,晏清把每一条都记得很工整。   除了之前的愿望外,还出现了些新的心愿,自从吵架后,他还没看过新添加的。   “挣学费,收拾家。”项戎默默念着,一直读到了最后一行。   最后一行的字被笔划过,应该是写上去又后悔了,又或者是写上去不好意思了。   谈一次恋爱。   这、这是……   项戎瞪大眼睛:“谈、谈恋爱?”   晏清听到声音,侧头一看,这才发现项戎在看愿望本。   他大吃一惊,从地上慌乱坐起,脚都没站稳,踉跄着把本子夺了过去。   他耳根发红,若非夜色太过迷离,一定十分显眼。   “你怎么偷看别人的东西?!”   晚风本是凉的,项戎却感到莫名燥热。   “我、我这是光明正大地看,”他语气急迫,憋了半天才质问说,“你要和谁谈恋爱?”   晏清呼吸不畅,心里像被人抓痒:“我随便写的。”   “哦。”项戎呆呆地应了声。   晏清把本子塞进帆布袋里,压在了最下面,他看项戎憨傻地站在原地,气得躲在了一边。   小黄狗不知道状况,前脚扒拉着晏清的鞋,见他没反应,又跑到项戎面前转圈。   夜色仿佛被麻醉,空气凝固成一体。   项戎总觉得要说点什么,挠了挠头,踌躇了片刻:“对不起,我以为这里面没有什么隐私,所以就……”   晏清没说话,他现在说任何话都觉得尴尬。   项戎向前迈了一小步:“那个,你明天有空吗?”   晏清斜眼,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雁山那边有片向日葵田,你想去吗?”   晏清沉思了会儿,点了点头。   项戎稍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又得意地靠近了两步:“那我明早去接你。”   晏清又蹲下身,和小黄狗玩了起来,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了声“好”。   明月下的角楼沧桑又璀璨,晏清重新逗起了小狗,项戎也再次看向了晏清。 第20章 一天(上)   晏清一向爱睡懒觉,今天在十个闹钟下起了个大早,收拾干净、穿戴整齐后坐在家里,等着项戎的光临。   不出一会儿,花园外有了动静,晏清一瞧,果然是项戎到了。   少年依旧穿着宽松的黑色外套,内搭衬衫,背着黑色双肩包,站得笔直。衣服虽与之前并无不同,但衬衫明显是特意熨过的,没有一缕褶皱。   初升的阳光从树梢打下,在他身上形成了数个光晕,他展颜一笑,不只云上有了晴天。   少年踏入院内,路过的地方有熟悉的洗衣液味,他停在中央,被花草围绕,目光看向台阶上的人。   晏清也是那件黄色毛衣,虽说四月到底,清晨和夜晚还是冷的,他总给人留下干净的印象,哪怕在泥潭里打上三滚,衣服也如阳春水洗。   他跳下台阶,冲到项戎面前,难掩心中激动:“项戎哥哥,咱们出发吧。”   项戎不慌:“拿上你的本子,今天能完成很多愿望。”   昨夜说是去雁山看向日葵,怎么还能实现其它愿望?   晏清眨着眼睛,百思不得解:“除了向日葵,还有什么?”   项戎深吸了一口气:“昨晚你不是说想谈恋爱吗?”   晏清一怔,半张着嘴,两眼凝固。   项戎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贴着裤缝别扭,背在身后难受:“这个愿望不太好实现,毕竟我认识的女生很少,交女朋友这一点帮不了你,但、但是……”   项戎的耳根发红,他看晏清的鞋尖,看他鞋带的系法,看他毛衣上的图案,看他被风吹乱的发梢,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但是你要是不介意有个男朋友的话,我、我可以勉强当一天。”   晏清身子发麻,随着项戎的目光从脚底一路麻到头顶,他像个雕像,一尊发烫的雕像,两手也烫,双颊也烫。   可温度升高,雕像是会融化的。   项戎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补了一句:“就一天啊,反正谈恋爱就图个体验嘛。”   晏清低眼抿唇,心脏跳起了绳。   他万万没想到,项戎提的第一个愿望会是这个。   他甚至都在脑补,项戎昨晚看到愿望本后,回到消防站的反应。   “怎么不说话?”项戎闷闷道,“那就当你同意了。”   晏清背过身,向大门外走去,喃喃说:“一天就一天。”   项戎笑容渐起,连忙追上,抢过他的愿望本,放进背包里:“你欣赏风景,东西就让男朋友负责。”   地铁旅游专线,四十分钟抵达雁山脚下。   天气晴朗,爬山的人不算少,有导游拿着小旗喊集合,也有穿戴登山装的散客在山下拍照。   “项戎哥哥,这山是不是很高啊?”   “海拔一千多米,别怕,上面有索道。”   进入大门后,晏清四处张望,在医院住了太久,很少亲近过自然。   上山几乎只有一条大路,呜泱的人群跟着指示牌走,晏清刚要随大流,却被项戎拦下了。   “我知道有条更好的路,人少风景好。”   于是他被项戎拐到了一条小路。   这里前后无人,曲径通幽,两旁皆是参天古木,走在阳光插缝落下的林荫,有种冷暖交替的感觉。   “项戎哥哥,你以前来过?”   “嗯,消防队里拉练时经常会选这里,从山脚到山顶,我们一路跑着上。”   跑着上……   晏清已经替他们喘不上气了。   怪不得他看项戎步伐矫健,走得如履平地。   不过项戎今天照顾到晏清的身体,走得很慢,他在前面引路,每走几步回一次头。   这里坡道缓,被翠竹环抱,氧气都能深入肺腑,晏清大口呼吸,不时有山雀叽喳回应,偶尔有蜻蜓落在肩膀。   项戎笑了笑:“你还真讨喜,连小动物都围着你转。”   晏清快走上前,围着项戎跑了一圈:“那我绕着你转,四舍五入就相当于小动物喜欢你了。”   跨过山涧清溪,迈过竹板吊桥,柳暗花明的转角有一座廊亭,买了瓶水再出发,没过多久,小路与大路交汇,豁然开朗处是晏清最想看到的地方——索道起点。   他松了口气,终于能短暂休息了。   索道是敞开式双人座,全程5公里,攀爬高度500米。   起初缆车较低,离地面不过三四层楼的样子,晏清握稳扶杆,身子前伏,迎面的风吹得神清气爽,他左看看右望望,从东麓到西岭,从苍山到泱水,尽收眼底,满是新鲜。   项戎正好相反,他背靠在座位上,两臂架在椅子背的左右,惬意地闭上眼睛。   耳畔不时传来晏清的惊呼,他忍不住起了微笑。   不一会儿声音消失,他一睁眼,发现晏清在打量自己。   “怎么了?”项戎问。   “项戎哥哥,”晏清神色有些担忧,“你是不是恐高又犯了?”   他说话时,睫毛翘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断轻眨,询问的样子过于认真,倒显得呆傻。   项戎和他对视,眼角不自觉地弯起,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回:“放心,没有。”   晏清不太相信:“真的吗?”   “真的,”项戎特意睁大眼睛,“游乐场你就问过了。”   “可这比过山车高。”晏清往下瞧了眼。   “但它比过山车慢。”项戎还在看晏清。   晏清觉得有道理:“也是,你要是害怕了,就不会一直偷笑了。”   项戎问:“有吗?”   晏清一指他的嘴角:“你就没停下来过,也不知道你在笑什么。”   项戎笑意更浓:“一看你就想笑。”   “我有那么好笑吗?”   “有一点。”   晏清总感觉他在隐约打趣自己,故意侧过身,去看另一边的风景,背对项戎,不让他看到自己。   项戎看他这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缆车开始升空,离地面越来越高,从几层楼的高度爬升至一座塔,往下看甚至有些脚软。路线是故意设计好的,除了原野与栈道,缆车还要穿越峡谷,在沟壑与溪水间前行。山中有奇洞,洞外有瀑布,彩虹挂在两岸,从湖底跨到密林,不论什么景色,索道上都能一眼望尽。   晏清又开始惊呼:“好漂亮!”   缆车如扶梯,像是快要入云,在翻过一座山头后,一片向日葵田出现在了视野。   清风一过,万亩花田荡漾起波浪,只不过恰逢晚春,葵花仍未盛放,只有零星几朵竖起脑袋,向着太阳表达最诚挚的敬意。   大部分花都在项戎一侧,他催促道:“晏清,你看我这边!”   晏清望见后目瞪口呆,眼里闪着光,肆意欣赏着他梦里的场景,不禁赞叹一声:“哇!!!”   “现在还都是花苞,等六七月开花了,我再带你来一次。”项戎说得诚恳。   “好呀,”晏清激动得想鼓掌,“到时候我们别坐索道了,我想去花田里玩。”   项戎点头:“都听你的。”   晏清拿出手机一顿拍,为了照得更清晰,他往项戎身旁挪近了身子,一手又撑在了项戎面前的栏杆。   被他无意贴近,项戎脸红心跳,抬手想护住晏清,伸了一半又缩回放下,嘴上说:“别摔下去了。”   这只手是出于保护还是私心,项戎也分不清。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还是没有忍住心里的躁动。   “既然咱们俩要扮演一天情侣,总要做点情侣之间的事吧。”   晏清瞬间红了耳廓,怔了怔问:“你要做什么?”   “我能搂一下你吗?”项戎顶着羞赧的面容,“就一下。”   晏清:“……”   项戎语气卑微,小声说:“你不愿意吗?”   “没、没有,”晏清象征性地回缩了身子,“勉强同意了。”   项戎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晏清的肩膀,他没有了之前的惬意,反而坐得僵直,可他宁愿一直这么僵硬下去。   尽管隔着衣服,但热量丝毫未减。   晏清扫了他一眼,又躲开目光:“你现在的样子真像小狗。”   项戎低头噙笑,往他的一侧挪近了位置。   虽说是搂一下,但项戎放上去就不舍得松开了,他不说停止,晏清也不吱声。   项戎很舒心,如果时间能像画一样停在这里,那便再好不过了。   两人心照不宣,在花田上短暂地飞过,正如晏清描绘的那一幅画,有一只小狗依偎在小猫身旁,它们坐在向日葵田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表露心意。   微风是山野学会了呼吸,溪流是江海脉搏的心跳。   缆车抵达终点,这里是半山腰,有餐厅和旅店,不少旅客到了这里就要折返,因为再往上就是数不尽的长阶了。   除了休息区,娱乐设施也算齐全,晏清下车后第一眼就望到了山崖处的蹦极。   项戎捕捉到他好奇的目光,问:“想试试吗?”   晏清先是点头,又连忙摇头:“想,但我不敢。”   “我记得本子上有一条是做一件刺激的事,”项戎带着他靠近,“做不敢做的才叫刺激。”   “可是……”晏清有些迟疑。   项戎一握拳,给他加油打气:“勇敢猫咪,不怕困难!”   晏清向前迈了两步,定睛一瞧,才发现上面写了一行字。   支持双人蹦极。   “项戎哥哥,那你跟我一起吧。”   “诶,等等……”   “别等了,刚才劝我时候的那股劲儿呢?”   “……”   “勇敢狗狗,不怕困难!”   就这样,项戎被晏清带上了“刑场”。   山腰本就高而险,蹦极更是惊悚,所以几乎没人排队。   晏清往下瞄了眼,身子都软了,他后悔撺掇项戎上来了,因为项戎根本不怕。   他乖乖地让工作人员绑上安全绳,不敢再往下看。   项戎绑紧后,张开了双臂。   “干嘛?”晏清问。   “抱在一起啊。”项戎答。   “算了吧……”晏清不好意思,可往下一看,他便没了勇气,犹豫了片刻后被迫迎了上去,“还是抱着吧。”   项戎得意地笑了。   晏清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颈窝,眼睛正对他的喉结。   他开始怀疑项戎刚才是故意怂恿自己上来,就为了现在这一刻。   项戎满意地抱住晏清的后背,低声问:“抱紧了吗?”   晏清紧闭双眼,“嗯”的声音都在发颤。   看着缩在怀里的人一声不吭,项戎抱得不让一点空气溜进来:“我要跳了。”   他退了一步,向后倒去,一瞬间,谷底的风扶摇直上,将他的外套吹得哗哗作响,他替晏清挡住了气流,因此后背一阵冰凉,晏清吓得张不开嘴,被余留不多的温热所包裹。   晏清像棉花糖,项戎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绳子拉到最长,接着往回收缩,如钩子端鱼饵的两人降到最低点时开始回升,接着又是坠落,身体在谷中横荡,直到趋于平衡。   项戎摸了摸晏清的后脑勺,安慰道:“别怕,到头了。”   晏清微微眯眼,看到自己悬于半空后又害怕地闭上了。   不过蹦极好像也就如此,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再次回到地面时,晏清呼吸都不畅了,好在吃了些东西后又满血复活,可一看到接下来的遥遥天阶,他又泄了力气。   项戎把双肩包背在前面,往下一蹲,指示说:“我背你。”   晏清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以的。”   “我相信你可以,”项戎说,“但你的病不能伤害到筋骨,你骨头脆,要多注意。”   他又朝着晏清校准了方向:“快上吧,照顾你是男朋友的本分。”   晏清还是不想麻烦他,想走也不让,被逼无奈下只能趴上去了。   他环抱项戎的脖子,脸贴在宽厚的肩膀上,两脚在半空一晃一晃,他给项戎讲着笑话,想多给他些力量。太阳从东到西,项戎的额头出了层汗,却坚持说自己不累。   晏清抽纸给他擦汗,项戎比路上任何一人都高兴,他好像没什么追求,让晏清说两句话,多笑一笑,就成了他全部的目标。   项戎流了一路的汗,零零洒洒如流星陨落,在夕阳下点燃天幕。   晏清不知道还要爬多久,等到山顶的微光在尽头出现时,他才满心欢喜,同时也有些心疼项戎,他不知道路程有多长,不经意地一瞥,才发现指示牌上给了答案:   台阶共有三千级。   作者有话要说:   项戎:“我这个男朋友还算合格吧。”   晏清:“给你打个80分,再接再厉哦!”   前十几章大部分都是晏清的视角中穿插项戎,这几章开始平分,最后几章会变成项戎的视角里穿插晏清,正在过渡中~ 第21章 一天(下)   太阳西沉,天边仍有余晖。   项戎放下晏清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晏清挠了挠脸,有些羞愧:“辛苦你了。”   “不辛苦,”项戎喘着大气,“又、又不累。”   晏清也不知道他在嘴硬什么,非要逞强,递给了项戎一瓶水,见他一口气就喝完了。   峰顶有旖旎风光,奇花烂漫,佳木葱茏,这里视野开阔,近处可见城区,远眺也能看海,波澜壮阔所带来的视觉盛宴,只有站在高处才可心领神会。   山巅的游客更少,也没有景点,唯有一栋白色球体建筑出现在眼前,圆盘似的望远镜像一颗明珠,镶嵌在林海织起的峰峦中央。   这里是雁山天文气象台。   走进去一瞧,里面装饰得像博物馆,各大星系的介绍,光学气象的科普,还有一座8k分辨率的球幕影院,晏清坐在下面观看,仿佛真的在遨游宇宙。   除此之外,黑洞天窗、陨石图像、真空模拟、航天展区,晏清全都打了卡。   出口处有纪念品商店,晏清在里面逛了许久,项戎就站在收银台旁,等他选好了直接付款。   但晏清也只是看看,没有特别心水的。   直到离开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一张海报吸引住了。   海报上写有一项活动,标题赫然瞩目:写给未来的自己。   项戎走过去,看他愣在原地:“想写吗?”   晏清犹豫了会儿,没拿定主意。   工作人员是个笑得很甜的女生,她见二人驻足停留,走过去说:“我们天文馆这个月的主题是‘穿越时间’,这是特有的活动,您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话,可以写在信纸上,我们为您保存五年后,会按照您提供的地址寄过去,完成一次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对话,我相信您以后收到这封信时,一定会感慨今天的场景。”   晏清被她说的有些心动,侧头看向项戎。   项戎笑了笑:“想写就写吧,爬一次山不容易,不要留遗憾。”   “那好,我试试看。”   “好的,”工作人员说,“信纸在里面,请跟我进来。”   晏清被单独带进了内屋,这里有桌椅与吊兰,十分安静,的确适合思考与创作。   他托腮转笔,不知道该怎么写,偶尔往隔音的玻璃窗外瞄一眼项戎,只见他会心一笑,似乎示意自己不用着急。   目光落回纸上,笔尖却离得很远。   桌子上贴了指示,上面印有梦想、怀念、青春、珍惜等字样,甚至还给了几句模板,例如向未来的自己打声招呼,询问工作是否顺利,生活是否美好,身体是否康健,爱人朋友是否仍陪伴在身边。   这些东西太遥远了,晏清想写一些现实的。   他斟酌了字句,提笔书写。   太阳落山,月亮横于星空,窗外有鸿雁飞过,这便是雁山名字的来源。   或许本就是心中有话,晏清很快就写完了,塞进信封,写上地址,递给了工作人员。   交钱时,他悄声问了句:“姐姐,必须是五年后吗?”   “对呀,毕竟短期内变化不大,太长又会没有感觉。”   晏清悻悻地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看他像是有心事,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晏清想了想说,“我是觉得人的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不能用时间长短来衡量,毕竟有些事情说发生就发生了。”   看他面容怅然,工作人员问:“那你是想改成几年?”   晏清沉思片刻,举了三根手指,又变为两根,最后又缩成一根。   “一年吧,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工作人员似乎猜到了什么,不再追问,反而答应了:“好,那我就一年后给你寄出去。”   晏清抬头,满眼希冀:“谢谢姐姐!”   “写完了?”项戎看他从屋子里走出,问了一声。   “嗯,天都黑了,咱们快下山吧。”晏清笑着说。   “不急。”项戎带他向出口走去,却没说缘由。   外面夜色渐浓,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山顶,晏清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直到项戎告诉了他。   “其实今天带你过来,除了向日葵以外,还有一件事情。”   说着,他把晏清按在了树下的长椅上,这里正对东面,是观景最好的地方。   晏清看他卖关子,迫切问:“什么事情?”   项戎也顺势坐下,椅子不大,坐下两人刚刚好:“预报说今晚有流星雨,肉眼可见的几率很大,我记得这是你的心愿,所以想带你看看。”   晏清瞳孔倏地放大,几乎快要跳起:“真的吗?这里可以看到吗?什么时候会出现啊?”   一连三问让项戎轻声一笑:“据说是十点,这里是鹿城海拔最高的地方,肯定能看到。”   晏清掏出手机一看,现在是晚上八点,还差两个小时。   他激动地仰望夜空,天色晴朗,圆月皎洁明亮,他又往山下望去,华灯初上,城区灯火通明。   此刻正是晚间繁碌时,他看得入迷,仿佛眼睛有多大,人间就有多大。   他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接着低下头,开始修补。   裁一下边,提升亮度,加层不重的滤镜……   项戎发现此举,侧头问:“你在干嘛?”   “修图,”晏清双手在屏幕上如蜻蜓点水,“修完发条朋友圈。”   项戎觉得新奇:“这不是挺好看的吗,怎么还要修?”   晏清提嘴一笑:“我们学艺术的要追求精益求精。”   项戎看他操作行云流水,突然问了句:“你是不是好久没发朋友圈了?”   晏清细想,最近一条还停留在了和项戎吵架前,哪怕前几天去游乐场,他都忘了发。   好像发朋友圈的欲望越来越低,他不知道这和自己的病是否有关。   但今天不一样,他好久没像今天一样高兴了。   “的确有段时间没发,”晏清琢磨说,“怎么了?”   项戎压低声音:“想看了。”   晏清轻轻一笑:“等等就发,倒是你的朋友圈空空如也,我想看也看不了。”   项戎沉默了,继续看他修照片。   修来修去都是风景照,项戎不满地说:“都没有人的照片。”   晏清抬头看了他一眼:“人?”   似乎上钩了,项戎连忙问:“你想不想和我照一张?”   晏清这才理解他说的“人”,笑了笑,应下了。   项戎掏出手机,打开自拍镜头,调整了最合适的姿势。   画面里出现了二人。   晏清笑得自然,一瞧项戎却严肃淡漠,他戳了戳项戎的胳膊:“项戎哥哥,你笑一笑啊。”   项戎微微咧开嘴角,笑得很僵。   晏清没忍住,扑哧一笑:“你平时笑起来那么好看,怎么突然不会笑了?”   项戎收起表情:“我还是正常点吧。”   咔嚓一声,相片照下了,晏清不敢眨眼,他在看镜头,而项戎在看镜头里的他。   照完相后,项戎从双肩包里取出保温杯,递到晏清面前:“喝点热水。”   晏清接过杯子,扑面而来是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捏紧鼻子,把杯子推回项戎面前:“这是中药?!”   “是,我早上煮好的,”项戎又把杯子挪了回去,“听话,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晏清摇了摇头,又推开了项戎的手:“不要,太苦了。”   保温杯在二人间转了两个回合,项戎见劝说不管用,从背包里掏出了一袋桂花糕。   还没解开袋子,晏清就已经两眼发光了,乖乖等待着项戎的投喂。   “想吃吗?”   “想。”   “把药喝了就让你吃。”   “……先吃一块儿。”   “喝完再吃。”   晏清拗不过他,只好乖乖接过杯子,咬牙憋气,一口子喝完了。   下一秒,他快速抢过桂花糕的袋子,往嘴里猛塞,想要堵塞喉咙溢出的苦味儿。   不得不说,项戎做的桂花糕百吃不腻。   “时间还早,”项戎看了眼手机,“打游戏吗?”   这话谁说都正常,唯独这名消防员说出来很奇怪,晏清不解:“游戏?”   项戎点开一款软件,屏幕上的字晏清十分熟悉。   保卫萝卜。   晏清一惊:“你也玩这个?”   “之前聊天你说好玩,我就下载了,一直没玩过,”项戎盯着五花八门的功能,“教教我?”   “好呀,”晏清把脑袋凑近,揶揄道,“没想到人前冷言冷语的项戎哥哥,背地里喊我玩保卫萝卜。”   “哪有冷言冷语,”项戎有点委屈,“我还没想到平常百依百顺的小画家,喝个中药还得用桂花糕来哄。”   糗事重提,晏清斜了他一眼,故作不耐烦道:“你玩不玩?”   “玩玩玩。”项戎笑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项戎经历的变故多,成熟得早,再加上在消防站里没什么时间,所以平常不怎么接触游戏,这回算是第一次玩。   他也没觉得这游戏有多好玩,他只觉得陪着晏清一起才好玩。   这一教,分秒匆匆而过,项戎摸索了几把,刚有了信心就要找晏清pk积分,输得落花流水后又去默默地打人机了。   “项戎哥哥,你有点菜。”   “第一次玩,让着我点。”   月影西移,时间在流动中有了形状。   坐了很久,天文气象台熄了灯,山上的人也没什么耐心,走了不少,只剩几对情侣还坐在山顶,每一对都间隔很远。   晏清张望了一圈,叹了声:“人好少啊。”   项戎记得他怕黑,温声道:“害怕了?”   晏清摇了摇头。   项戎不信:“真的?”   “当然,”晏清自信说着,“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不还有你吗?”   这么一说,项戎心里有些满足,表面却淡定依旧。   晏清双腿并拢,语气变得正经:“以前我都是一个人住,一到晚上就会害怕,那时候我还小,会锁好门,蒙头钻到被窝里,不敢闭上眼睛,每晚都到了困得顶不住时才能睡着,后来长大了,情况好了很多,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但我也都会开一晚上的灯。”   他眼里放空,过去的每一轮日夜都像是一道洗不去的疤。   “现在不一样了,这里虽然夜更黑,人更少,我却一点也不怕,”晏清继续轻声说,“好像只要有你陪着,我就觉得很有安全感,或许因为你是消防员,消防员又都是无所不能的,能上天入地,进刀山火海,所以一看到你,夜晚都成了白天。”   心跳像风一样时缓时快,项戎听他沉声讲着,浅浅一笑,故意开个玩笑来掩埋这严肃的氛围:“原来是职业的原因,我还以为是男朋友的身份起作用了。”   晏清双手环抱,笑他不知廉耻:“不是说只演一天吗?你别演上瘾了。”   项戎厚着脸皮说:“这不今天还没过去嘛。”   山顶的风是冷的,吹过树枝,树枝随之晃动,吹过晏清,晏清打了个寒颤。   项戎见他一抖,连忙脱下外套,搭在了晏清身后。   晏清看项戎只剩了件衬衫,好奇问:“你不冷吗?”   “平时经常训练,不怕冷,”项戎壮着胆子问,“那要是冷了,可以抱你吗?”   晏清呆住了,穿外套的动作都放慢了。   项戎眼波柔和,像在乞求晏清允下此事。   晏清僵了片刻,慢慢点了下头。   动作幅度极小,不注意看都看不见。   可项戎看晏清从来都是聚精会神。   看见答应了,项戎的手立马伸出,搂在了晏清肩上,又试探性地稍稍用力,把他揽在了怀里。   晏清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小声问:“你干嘛?”   项戎:“我突然觉得有点冷了。”   晏清:“……”   外套本就宽大,内层还有绒毛,现在又被那只有力的手臂揽住,晏清像围了个火炉,在被徐徐加温。   他靠在项戎肩上,闻着那股熟悉的洗衣液香味,眺望远方。   金灿繁华的鹿城,好似天女随手撒下的葵花种子,即使在夜晚,依旧灼灼其华。   耳畔传来一声打趣,把他拉回阗静的山巅。   “其实无所不能的不是消防员,”项戎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是你的男朋友。”   晏清一戳他的肩膀:“吹牛大王。”   “真的,”项戎的手像粘了胶水,搂得格外紧实,“早晚证明给你看。”   晏清缩在项戎怀里,逐渐酝酿了困意。   项戎看他眼皮子在打架,说:“困了就先睡一会儿,等流星来了我叫你。”   有了这声安抚,晏清彻底闭上了眼睛。   十点、十一点……   项戎抱着熟睡的晏清,仍在耐心地等候,尽管胳膊被枕得发酸,他也没有挪开。   山上的人都已走完,只有树下还坐着两人。   天幕上演绎着斗转星移,却没有半点流星划过的影子。   难不成流星已经光临,只是肉眼看不到吗?   项戎怕吵醒怀里的人,因此动作不敢太大,他悄悄拿出手机,打开气象台的直播,平台内的观众似乎也都没了耐心,只有不到五十人还在等,他把音量调成最小,放到耳朵边听,才听到主持人说流星雨今晚大概率是不会来了。   项戎放下手机,木讷地坐在原位。   等了一天,就等来了这样的结局。   他似乎也猜到了,概率本就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看到流星是幸运,看不到才是常态。   他低头看向睡梦中的人,这个角度比平时还要撩人。   有风拂过,在晏清的发梢晕出涟漪,半边侧脸如云中新月,一呼一吸间煽动着人心,他嘴角含笑,估计在做美梦,可能是在一片向日葵田,也可能是看见了漫天流浪的星海。   项戎心里发酸,他不知道该不该叫醒晏清,告诉这样一个令人沮丧消息。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只想帮晏清完成心愿。   他清楚一个事实,晏清的身体里藏有一颗定时炸弹,炸弹会瓦解晏清的骨肉,侵蚀他的肺腑,它会在任意时刻爆破,明天或是下一秒。   他好像比晏清还害怕。   直播里仅剩不到十人,其中还包括主持人、摄像师以及后台策划。   也包括项戎。   他坐不下去了,胳膊以极慢的速度抽出,将晏清放在椅子靠背上,他的动作又柔又轻,没有把人弄醒。   他走到视线能看到晏清的不远处,给江策拨通了电话。   “喂,戎哥,要实行第二个计划了吗?”   “嗯,”项戎问,“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按照你说的检查过了,一共二十台探照灯,角度已经确定,往雁山的方向校准好了,就连投射路线也都定位了,咱们消防站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探照灯。”   项戎又问:“那其他方面呢?”   “放心,不会影响航线,更不会影响天文台的望远镜,那片天空已经摸查过了,万无一失。”   项戎犹豫着问:“会穿帮吗?”   “我模拟过很多次了,和流星很像,不过咱们投的高度有限,只能尽量往云上投了。”   “那就好。”   项戎总觉得一切过于顺利,以江策平时的做事风格,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天内以一己之力全都部署完毕?   他多问了一句:“你没让李队发现吧?”   “额……”江策哑住了。   就在这时,电话另一头传来手机被抢的声音,对方怒然开口:“你小子,大半夜的搞什么名堂?”   项戎神经一绷:“李、李队?!”   李承握着手机,勃然大怒:“你是觉得自己要离开消防站了,所以就开始不守规矩,肆意妄为,想动什么器材就动什么器材,不把义务准则放在眼里了是吗?”   “我……”项戎想解释什么,又闭上了嘴。   “你是个优秀的消防员,这三年跟着我立了不少功,事业本来蒸蒸日上,结果却因为一些私人问题选择放弃,这一点我不说什么,毕竟是你的选择,但现在你还没有离职,只要你在消防站里一天,就得遵守一天的规章制度!”   李承吼的声音很大,项戎问心有愧,低下了头。   “对不起,李队,我愿意接受所有的处罚,但能不能……”他的语气像个孩子一样卑微,“能不能不把探照灯没收……”   “江策!”听筒那边打断了项戎的话,再次传来李承的指示,“告诉外面的几个队员,让他们准备好,听我指令倒数开灯。”   江策应了声:“是!队长!”   开灯?   项戎俨然一怔,这才感知到对面开的一直都是免提。   “李队,您……”   “傻小子,你让江策一次性借二十台大探照灯,你觉得能瞒得住我们吗?”李承悠悠说道。   项戎还是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江策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他说你被一个孩子说服了,说你要归队了,”李承语气开始柔和,“我知道那个孩子生病了,所以你在帮他完成心愿,那孩子是消防站的功臣,用几个探照灯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已经部署了一天了,队里的兄弟们有的和航空联系,有的向天台文咨询,探照灯也都摆好了,就等你这通电话了。”   能让项戎归队,是李承乃至整个消防站最欣慰的事。   项戎心中颤得厉害,他没想到今晚的计划李承都是知道的。   “队、队长……”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最后只凝固成一句感谢,“谢谢您。”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谢什么?”李承说,“要说谢,我还要谢谢那个孩子呢,你要是真的想感激我,就给我入队后好好干!”   项戎挺胸收腹,立正军姿,尽管眼前没人,依旧抬手敬礼,“是!”   李承满意地“嗯”了一声,下达了最后的指令:“探照灯准备就绪,五、四、三、二、一,开灯!”   夜幕本漆黑如墨,却在一瞬间多了些点缀,几缕光束穿云破雾,如打磨月亮时不慎溅射的银箔,在云层中一闪即逝,朦胧出令人动容的奇景。   不止几束光亮,越来越多的星点凝聚于天穹,二十个探照灯循环移动,裹挟了夜色的平庸与寂寥,释放出刹那间耀眼绚烂的光华。   热浪融化了项戎的心,僵硬的身子变得舒软。   就连直播里的人也在笑着介绍:“看来是流星一直没有出现,有人在模拟流星的轨迹了,你还别说,真有一点像。”   项戎关掉手机,拔腿冲到长椅前,晃了晃晏清的肩膀:“晏清!流星出现了!你看!”   晏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呆呆地看向项戎,聚焦于他激动的神情,又顺势望到了项戎背后时明时灭的天际,毫无预备地怔住了。   云层明暗交替,在光束的照耀中如梦如幻。   项戎看他震惊得说不上话,嘴边的笑容收不回来。   “我就说肯定能看到吧。”   晏清向前走了两步,悬着一口气,久久没有呼出:“这也太漂亮了。”   流光反射进他的眼眸,把瞳孔的温和无限放大。   他目不转晴,欣赏着这场大型礼物,不可思议道:“项戎哥哥,你说梵高画《星月夜》的时候,是不是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可能吧,”项戎抬手揉了揉晏清的头发,“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个梵高。”   晏清不停踮脚,嘴巴都合不上。   有一束灯光不小心打歪了,在众多流星中格外突兀,项戎心里一颤,以为要穿帮时,晏清却没说话,他趁晏清还没发现,急忙说:“对了,咱们许个愿望吧,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的。”   “好呀!”晏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项戎松了口气,也学着晏清的模样摆出了姿势。   尽管是假的,他也想试一试。   平安?健康?快乐?   项戎不知道该许什么,却又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给到晏清,他思虑了很久,最终只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话。   “希望晏清的愿望都能成真。”   睁眼后,他发现晏清背着双手,一脸俏皮地在看自己。   他问:“怎么这么快,你都许了什么呀?”   “不告诉你,”晏清提嘴一笑,“说了就不灵了。”   “嘁,那我也不告诉你。”   项戎把手重新搭在晏清肩头,道:“嘴硬的小猫咪。”   晏清故意拍了拍项戎的手背,说:“手欠的大狗狗。”   夜色不催更,只撩人心弦。   作者有话要说:   ps:保卫萝卜这游戏不能双人联机,项戎只是找晏清pk积分,不是联机做塔防。 第22章 归队   晏清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帆布袋一路冲到了消防站。   五月的风已经向暖,满身都是春夏交替的舒适,今天是项戎归队报到的第一天,晏清受邀前来见证这一刻。   邀请的人自然是项戎。   沿江中队的规模不算大,一线队员也就二十多人,每个人都亲如手足,更何况项戎还是干了三年的老队员,里外的人都把他当知交兄弟。   晏清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作为项戎的“表弟”,在消防站里穿梭自如。   在和不少人打完招呼后,他来到了办公室外,一推开门,屋内竟然没人。   墙上的钟刚好十点,晏清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时间。   现在应该是上班时间啊……   他扒着窗户,探出脑袋,往楼下巡视一圈,又跑到门口,扶墙握门,环顾走廊两端,皆没有发现项戎的身影。   他拿出手机,正犹豫是否要打字问项戎下落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这不是小梵高吗,一个人干嘛呢?”   不用回头也知道,叫外号的肯定是江策。   晏清转身,打了声招呼:“江策哥哥,早上好。”   “早,我来给戎哥送衣服,”江策摇了摇手里的短袖,“你在这里等他呢?”   问到点上了,晏清急忙追问:“你知道项戎哥哥去哪儿了吗?”   江策指了指地板:“今天不是报到嘛,他在楼下做体检呢,我带你过去?”   在这屋子里闲着也是闲着,晏清冲到门口:“好啊,谢谢江策哥哥。”   沿着楼梯下楼,晏清迫不及待想早点过去。   江策在前面带路,把项戎的衣服甩在肩膀上,问:“今天又起晚了?”   这个“又”字让晏清尴尬,看来整个消防站的人都知道自己爱睡懒觉了。   “不算很晚吧。”他尝试狡辩。   “这还不算晚啊,你项戎哥哥六点起床后,就在办公室等你了,”江策说,“一会儿十二点要开大会,他得先去李队那里完成报到,后面还要上台演讲,要不是我强迫他去做体检,他还傻等着呢。”   晏清有点羞愧,也不为自己辩解了。   他问:“开什么大会啊?”   “算迎新会吧,”江策抓了抓下巴,“每年消防站都会招聘新人,还有些别处调来的同事,项戎属于老人回归,和他们一起参加大会。”   晏清若有所思地答了声“明白了”。   一楼的屋子里站了些穿白大褂的医生,通过楼廊上的玻璃窗就能看见他们。   不同房间检查的部位不同,有视力,有口腔,江策带着晏清一路排查,最后在心脏处发现了项戎。   窗户没关,江策停在窗外,悄声说:“找到了,在这儿。”   晏清也往里面一看,瞬间红了两颊。   项戎只穿了条短裤,侧身站在屋子中央,一位老医生正在用电子仪器测量他的心率。   晏清一直以为项戎很瘦,没想到竟被衣服蒙骗了眼睛。项戎宽肩窄腰,线条分明,背脊又挺又直,胸腹的肌肉如海浪般随着呼吸起落,结实又不夸张。   只是这一眼,晏清就知道他平时的训练有多苦。   项戎余光也瞥到了什么,往窗外一看,瞧见了二人。   同样是伸手打招呼,江策一副无赖模样,晏清则欢欣带着腼腆。   项戎先是一惊,又有点憨涩,以这种形式见晏清,不太习惯。   除了伟岸的身材外,晏清还看到了一条疤痕。   疤痕不长,颜色倒深,像一条吸血的蛊虫,从项戎的腹部爬到侧腰。   晏清记得这条疤痕的来历。   半年前,鹿城中学一名女学生坠楼,消防员施救未果。   大众只是简单了解这起事件,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消防员与高中生是亲生兄妹。   而那道伤痕,正是项戎在天台营救项昕时,哪怕被碎角划破侧腰,也不愿松手而留下的伤口。   晏清压低嗓音问:“江策哥哥,项戎哥哥的伤要紧吗?”   “不要紧,早好了,”江策环抱双臂,语气不再逗乐,“不过戎哥表面虽然装得不在乎,心里还是介意的,每次看他从浴室里出来,腰间的浴巾总是围得很高,像是故意要挡住那道疤痕一样,他也从不侧身照镜子,应该是也觉得不好看吧。”   说到底,还是心里的那道坎没完全跨过。   晏清没有说话。   屋内的医生打出报告,把纸递给穿好上衣的项戎:“没有问题,就是心率本来很平稳,中间突然加快了,不过也正常,大小伙子体力旺盛,情绪易躁,不用担心。”   看着项戎手持报告单走出屋子,江策捧腹大笑:“戎哥,你心率快不会是因为我们吧?”   项戎不理他,径直走到晏清面前,揉了揉他的发梢:“跟着江策不学好,净干偷窥的事。”   “谁偷窥了?”江策憋笑说,“你这个样子在宿舍里我见得还少吗?也没见你心率多快啊,怎么小梵高一来,你就开始脸红心跳了?”   项戎:“……”   晏清:“……”   项戎握紧拳头:“再乱说一句小心你的脑袋。”   江策把肩上的新衣服塞给项戎,后退两步,躲得老远:“既然衣服送到了,我就先去准备大会了,戎哥,别忘了去老李那报到。”   项戎“嗯”了声,看到江策远去后,他低头看向晏清,轻声说:“离报到的时间还早,体检也做完了,我带你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吧。”   重新回到办公室,项戎倒了两杯热水,晏清发现自己每次前来,项戎第一件事都是倒水。   倒完水后,他铺展了江策刚刚送来的短袖。   “报到要穿这件衣服吗?”晏清好奇问。   项戎应了声“是”,答:“这是作训衫,一线消防站平日里的工作服。”   说着,他脱掉上衣,准备换上这件作训衫。   晏清目光再次挪到项戎的腰间,心里还在想着那事,凝声道:“项戎哥哥,你腰上的伤会影响体检结果吗?”   “只要不是妨碍身体功能的疤痕,体检都能过。”   就在项戎要套头穿上时,晏清却问:“那你自己会在意吗?”   项戎僵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晏清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抬手,没让项戎继续穿衣,反而从帆布袋里掏出画笔,说:“我帮你上一下色吧。”   “上色?”项戎没明白。   “就是让它变得好看一点。”   晏清把作训衫放在桌上,推着项戎到屋子中央,一手抄起画笔,一手拿出颜料调色。   “今天总归是不一样的一天,你应该以全新的面貌去报到,这些旧的东西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调好色后,他用笔尖轻蘸,晕开了色差,又对准伤疤的头尾两端,一点点地衔接描绘。   “这个是水粉颜料,对皮肤无害的,也可以随时洗掉。”   项戎听话地保持不动,抬高两臂,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的晏清。   笔尖触到侧腰的清凉,像直接触到了心室。   阳光毫不吝啬地斜入房间,窗外杨柳沙沙作响,春风拂遍大街小巷,掠过画笔的狼毫软毛,停于孩子从不收敛笑意的一双桃花眼。   少年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视线挪不开了。   一笔又一笔,一眼再一眼。   屋内安静,除了风,只有项戎悸动而急促的呼吸声。   “痒吗?”晏清抬头笑问。   “有点。”项戎老实作答。   很快,晏清提笔结束,站起身,拍了拍手:“画好了。”   项戎往腰间瞧去,那条疤痕如魔术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花梗,上下开满了无数的向日葵,一朵接着一朵,黄白相间,竞相怒放。   项戎冻住神思,这条连自己都不愿看见的疤痕,本该如腐朽成烂泥的枯枝,却在晚春悄悄开了花。   “你喜欢吗?”晏清扬起笑脸。   “喜欢。”项戎凝视他的面容。   晏清笑靥如花,比画上的还要动人:“更喜欢花苞还是花梗?我可以多添一点。”   项戎没开口,握住那只沾满颜料的手,往怀中骤然一拉,另一只手从后一揽,以身体为笼,双臂为锁,将人禁锢于面前。   晏清毫无防备,直直撞了进去,未干的颜料不慎抹在了项戎的胸口,他讶然抬头,与那一双不肯挪移的山眉海目对视上了。   明光刺眼,项戎额头沁出了薄汗,哪怕平日训练再苦,都没有今天流的汗多。   心脏如蜂鸣翅颤,晏清两手发直,悬于半空,他不是没有抱过,只是项戎没有上衣的遮掩,手放在哪里都逾矩了。   风过,汗津全无,只剩散不尽的溽热。   少年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更喜欢你。”   温柔的眼神如渔网撒下,牢实地压制住晏清狂跳不止的心。   气息在吁吸间交替,咫尺的簇拥像高空失重,晏清呼吸不畅,喃喃问:“你是在表白吗?”   项戎双臂回缩,将人紧固地拥在怀中,与满眼天真且疑惑的孩子相比,他倒更加坦然,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不明显吗?”   问题被抛了回来,晏清脸色红热,被搂得轻声喘气:“爬山那天,你说只做一天情侣的。”   “我反悔了,”项戎垂眼凝望,“不是一天,是每一天。”   “说话还能反悔,谁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晏清以为他会辩解,或者说什么发誓的字样,没想到他却哽住了。   项戎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憋了半天只说了三个字:“是真的。”   答案短,却直截了当,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也没拐弯抹角。   晏清瞧他有些憨傻,完全没了往日的冷淡,不自觉地笑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项戎说。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让晏清呆住,问了句:“什么?”   “没什么,”项戎说,“你这是同意了?”   晏清回:“没有。”   项戎一脸错愕。   晏清偷笑:“骗你呢。”   项戎如释重负,用力将他抱起,原地转了三圈。   “停停停!”晏清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匍在宽阔的胸膛,肆意感受着最直接的体温。   他困惑地看向项戎:“好晕。”   项戎一点他的鼻尖,说:“惩罚你撒谎。”   晏清哼了一声,想用手擦掉项戎胸口的颜料,结果越擦越花。   “快穿衣服吧,该去报到了。”   项戎依依不舍地松开双手。   晏清在一旁问:“要是我刚刚没同意呢?”   项戎扯过桌上的短袖:“那我就不松手。”   晏清白了他一眼:“无赖。”   “无赖骂谁?”   “无赖骂你。”   等等!   这不是在骂自己吗?   晏清突然意识到中招了,一看项戎,发现他果然在笑。   他气得握紧拳头,对着项戎的腹肌捶了一拳。   项戎吃痛地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微微弯腰。   晏清得意洋洋:“那我就做一回无赖。”   项戎揉了揉红处,套头穿好了衣服,又拉起了晏清的手:“时间不早了,跟我一起过去吧。”   李承的办公室在一楼,除了队长,屋外还有包括江策在内的十几名普通队员,他们都是和项戎出生入死过的队友,每个人见到项戎后,脸上都情不自禁地咧开笑容。   长廊不长,被温光浸染,晏清站在不远处,望着项戎向前大步迈去。   江策率先搂住项戎的脖子,指着他鼻子说:“你丫的,等了半天,终于下来了。”   其他的人也陆续走了过来,有的直接给了项戎一个拥抱,也有的往他胸口使劲砸了一拳,呜泱众人一个个喜笑颜开,都和项戎勾肩搭背,把他挤在了中间,浩浩荡荡地往前推去。   “项戎,真不够意思,从一线退下这么久,可算回来了。”   “你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兄弟几个?这回别想再跑了。”   “回来就好,咱们中队还和以前一样,一起训练,一起踢球。”   ……   长廊里七嘴八舌,众人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的弟兄们一个也不少,每一天都累得气喘吁吁,一心把事业扑在救火上。   项戎也面带笑容,和大家有说有笑,兄弟间的情谊简单纯真,也更显弥足珍贵。   热血与青春从人群里挥发,烘烤温暖的长廊。   这一道横在心里的坎,项戎终是跨过了。   看着他的背影,晏清很知足。   众人停在了办公室门外,李承从内走出,表情严肃,廊内一瞬间没了杂七杂八的谈话声。   项戎上前一步,正色问候:“李队,我回来了。”   李承面色如常,语气满是欣慰:“你小子,终于想开了。”   项戎低头,像是在为过去的抉择而感到愧疚。   “想开了就好,”李承的目光掠过人群,望了眼在远处的晏清,又把目光定格在项戎身上,“既然回来了,就一心服从组织命令,听从上级指挥,赴汤蹈火,竭诚为民,敢于为了维护人民安全、社会稳定贡献自己的一切,能做到吗?”   这声质问洪亮清脆,听得晏清心中一颤。   项戎立正身姿,抬手敬礼,炯炯目光如燃烧的烈火,他铿锵有力,声如洪钟。   “能!”   报到完便要召开大会,晏清跟着江策坐在了后排,按道理讲外人是不能旁听的,但李承却破例允许了。   大会的内容枯燥无味,领导讲话讲了半个小时,就在晏清快要闭上眼时,最激动的环节来了。   台上的报幕员讲道:“下面有请新人代表项戎上台演讲。”   晏清困意立刻消散,挺直身板,遥望台上的人。   项戎从幕后现身,面容肃然,一身正装,步履矫健地走到舞台中央,每一步都落得踏实,他像一垛万夫莫开的城墙,像大漠里的烽烟,像海上升起的太阳,坚韧冷冽,同时又朝气蓬勃。   他没有稿子,神情自然地演讲着:   “正如大家所见,我是沿江中队的一名消防员,三年前,我如愿以偿地加入鹿城消防救援队,光荣成为其中一员。   “在我十一岁那年,一场泥石流夺走了我的双亲,我和妹妹相互依偎在泥水中,等待人员的搜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鹿城消防的力量,短短几个小时内,救援人员开山劈石,砸出一条泥路,硬是将我和妹妹从险境中救出,在我眼里,他们发着耀眼的光,如从天而降的勇士。从那时起,我便决心成年后也像他们一样救苦救难。   “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总认为消防员无所不能,我也猜测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可以扬名立万,成为群众心目里的英雄。   “然而事与愿违,半年前,我因救人无果,一度陷入了自责,并且影响到了救援工作,不得不退出一线,我看过了无数名心理专家,被无数朋友开导劝解,可依旧无法自由放下,直到今年三月,我路过五里街的角楼时,偶然救下一位画家,却没想到我的心病从此被他治愈,他是我重返一线的契机,是我奋不顾身的本心,也是我值得坚守的动力。   “这一次我能重新归队,我要感谢我的队长,感谢我的朋友,更要感谢这位画家。   “在消防站的三年,我参加了约百场灭火行动,营救近千名被困人员,和同事们屡次获得上级与领导的褒奖,但每一个功勋与奖项,都是我们在生死考验中拿命搏来的,只有敢踏出内心的那一步,前途方能所向披靡,这是作为一名消防员的职业生涯中,必须经历的心理博弈。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变得与往昔不同,我为自己能完成一次重大出警任务而欣慰,能获得战友的充分信任与积极鼓励而自信,能为鹿城消防贡献了自己全部的努力而无憾,能收获爱人的理解与赏识而宽慰。   “这些年来,沿江中队也失去了不少健将,每一次出警时,我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李承队长对我们说的:全都要活着回来,一个也不许少。   “消防员是和平年代牺牲人数最多的职业,烈士陵园的先辈们,把年轻的生命永远地奉献给了人民,那些埋在墓碑之下的无名英雄,他们面对险情时,又何曾想过是否会被铭记、是否会被镌刻、是否会被歌颂?他们不会去想,但他们依然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写下了属于中国消防的辉煌。   “曾有名人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台下的兄弟们,不论你是刚入伍的新人,还是坚守于前线的队员,既然你们选择负重之路,那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们将为死去的战士们赋予生的意义,而薪火相传的后者,也将把意义赋予给我们。我们必须时刻准备投入战斗,英勇顽强不怕牺牲,全心全意救助弱小,成为人民眼里永远值得传颂的英雄。我们不必追求名声,更不必贪恋财富,我们所需要的全部,是海晏河清的盛世,是欣欣向荣的明天。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曾珍惜活着的时光,或许你会为了未来的生死而迷茫困惑,但重要的是当下,是现在,是我们所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生命是无限时间里或长或短的一瞬停留,若你喜欢跑步,开完大会就去操场跑上三圈,不要等风雨来临时才说后悔,若你喜欢一个人,就应该立刻大声告诉他,不要等故事结束才敢提爱。   “自从遇到这名画家的那一天起,我便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我永远清楚,我是中国的消防员,是风吹不熄、雨浇不灭的平安守护者,因此我将在国旗下宣誓,忠于我热爱的土地,忠于我热爱的人,永不更改,永不后悔。”   台下掌声雷鸣,李承欣喜,江策激动,数以百计的消防员高声欢呼,只有那名明明觉得自己画技不精,却在项戎口中以画家相称的晏清在静静观望。   每个人都向项戎投去惊羡的目光,心潮汹涌澎湃。   此刻,春意浓醇,阳光炽烈,有树梢上起了蝉鸣。   台上那名意气风发的少年,傲骨于春风中挺立,眉眼于晴朗中凝望。   江策侧头对晏清说:“我之前看他的演讲稿没有这些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晏清笑而不语,他知道里面有许多话,都是项戎借此机会说给自己听的。   尤其是最后一句。   因为晏清发现项戎如炬的眼神,在演讲快要结束时,于人群中锁定了自己。   他心中颤动,想起刚刚在屋子内,问了项戎一个问题。   他问项戎的告白是不是真心的。   那时项戎回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晏清现在明白了这句话。   天色晴明,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它也听到了少年那句发自肺腑的誓言。   忠于我热爱的人,永不更改,永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晏清:“我好像有对象了?”   项戎:“我终于有对象了!”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选自苏心,侵删。 第23章 出警   晚上九点,晏清锁住花园的铁门,洗漱完躺倒在床,拿起了手机。   他在微信上打开了和贝贝的聊天框,敲字问:“贝贝,到家了吗?”   没过多久,对方回了条语音:“到了,谢谢晏清哥哥今天的款待。”   款待倒不至于,只不过晏清邀请他来家里玩,切了些水果,做了顿晚饭而已。   这是晏清出院后,贝贝第一次联系他,贝贝说今天学校放假,所以来找他玩。   晏清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爽快答应了。   自从项戎归队后,他明显抽不出时间,一线工作比文职忙太多,值一天班,再训练一天,才能有一天休息时间,休息日离开消防站还要给李承打报告。不过流程虽然麻烦,项戎却从不间断,一有空就会带着亲手做的桂花糕过来。   今天贝贝带了些积木和拼图,和晏清一口气从下午玩到了晚上,晏清不觉得幼稚,反而用来打发时间刚刚好。   晏清打字回:“到家就好,早点睡觉才能长高哦。”   或许是贝贝还没到认识很多字的年龄,他发的都是语音。   “知道了,但我睡不着,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   听到这条语音,晏清一怔:“你爸爸呢?”   对方怯生生说:“爸爸今晚上夜班,跑长途了。”   晏清琢磨着,问:“那你有没有玩偶啊?把它放到你的枕头旁边,它会保护你的哦。”   贝贝语气低迷:“我没有,我一直都想要一个玩具熊,可我爸爸不给我买。”   既然都行不通,晏清只能耐心劝道:“没有也没关系,你看哥哥也是一个人在家,哥哥的院子一晚上都不关灯,你要是害怕了就把灯也打开,明晃晃的就没事了。”   他把方法告诉了贝贝,毕竟这些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现在就开灯,”贝贝说,“今天玩得真开心,晏清哥哥,你下次你来我家吧。”   晏清应得痛快:“好啊,你住在哪一栋啊?”   “文成路五栋12号六层,就和你差两栋。”   地址报得如此精细,晏清不疾不徐道:“咱们竟然离得这么近,你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就喊我,一个电话我就到。”   “好,”贝贝的语气明显不害怕了,“谢谢晏清哥哥,我现在不害怕了。”   晏清和他又说了很多,想要完全转移他的注意力,说着说着,贝贝产生了困意,先是哼哼两句,后面就不说话了,甚至还起了微鼾。   晏清宽慰一笑,放心地挂断了电话,一看时间,都快要十点了。   他准备入睡前玩两把保卫萝卜,程序还没打开,又收到了两条消息。   “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就因为我没发吗?”   对方的昵称是熟悉的XR。   晏清被逗笑了,回:“你越来越皮了,快从捷克狼犬变成哈士奇了。”   项戎不甘示弱:“你爱吃也爱睡,看来要从布偶猫变成野生大橘了。”   晏清:“???”   项戎:“大橘我也喜欢。”   晏清暂且收回怒意。   项戎:“按时喝药了吗?”   晏清:“喝了喝了,每次都先问这个。”   项戎:“晚上吃了什么?”   晏清:“煮了面条,和贝贝一起吃的。”   项戎:“贝贝是谁?”   晏清:“是我住院时邻床奶奶的孙子,我们算半个邻居。”   发完这句话,晏清看到了对方正在输入……   每次看到这六个字,他都感到莫名的满足。   项戎:“好久没见你了,视频吗?”   晏清:“不是昨天才见过吗?”   项戎:“这还不久吗?”   说着,他加了个小狗乞求的表情包,这些表情包他在晏清这里已经用得炉火纯青。   晏清无奈回了个小猫点头,算是同意了。   项戎打了过来。   晏清做好表情管理,点击接听。   外面夜色正浓,项戎满头大汗,许是刚刚夜跑结束,他不看路,目光只看手机,一见到晏清后,嘴上立马浮出笑容。   晏清穿着睡衣,窝在被窝里,问:“项戎哥哥,你这是刚训练完吗?”   “是啊,正准备往宿舍走,”项戎呼吸不断,喉结上下涌动,“你要睡了吗?”   “还没呢,刚刚想玩游戏来着,”晏清调侃道,“你这么久没有训练,体力都跟不上了吧。”   “你太小瞧我了,就这么几圈而已,”项戎如实说,“你忘了我在雁山上和你说过,我是无所不能的吗?”   晏清瞧他得意忘形,“嘁”了一声。   项戎边走边问:“明天想去哪里玩?”   晏清托腮说:“去哪儿都可以。”   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行人员。   只要是项戎带他去的地方,他都喜欢。   项戎用玩味的语气说:“我记得愿望本里有一条是尝试一项新奇的活动,明天带你试一试。”   “新奇活动?”晏清的好奇心被勾起,“你要带我做什么啊?”   “保密,”项戎的笑意如沐春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晏清刚开始还没打开话匣子,和项戎聊着聊着话就变多了,从和贝贝一起堆了什么款式的积木,再到在闲鱼上卖了几幅画,这样说了一路,项戎甚至回到了宿舍。   项戎听得仔细,像在听领导的报告,回答也从不敷衍。   可能是以往孤单的日子过得太久,晏清没记得自己以前话也这么多,自从确定关系后,他想把日常琐碎全都讲给项戎听。   他又觉得话太多了,正要问项戎会不会打扰他时,项戎却先开了口。   “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肯挂电话,影响你睡觉啊?”   晏清的疑虑瞬间打消了:“当然不会了,我还怕你嫌我话多呢。”   项戎松了口气:“怎么可能?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这一刻,你多说点,我就喜欢听你碎碎念。”   晏清咧嘴一笑,虽然外人都说项戎严肃正经,他却觉得背地里有点可爱。   原来高冷的男人谈起恋爱是这样的。   项戎又说:“别挂,我去烧个水,马上回来。”   “好。”晏清看到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抱着热水壶跑步离开了,恨不得下一秒就返回来。   等待的时间里,晏清给项戎偷偷改了备注:小狗消防员。   他觉得很适合。   双手不小心一点,晏清无意打开了项戎的朋友圈。   项戎是从来不发的,除了那条公众号外,应该是空空如也才对。   可晏清意外发现项戎更新了一条。   那是一张照片。   时间是前些日子,没有定位,不过一眼就能看出,是雁山山顶。   那一晚,项戎拉着晏清拍了张合照。   这张合照就静静出现在眼前。   晏清点开仔细看,照片里的自己依偎在项戎身旁,清眉秀目,笑容弯如月牙。   文案只配了简单的五个字:   梵高与梅西。   除此之外最吸睛的,是项戎朋友圈的个性签名。   灭火踢球逗晏清。   晏清:“……”   “来了来了。”听筒再次传来项戎的声音。   “项戎哥哥,”晏清问,“你朋友圈的照片是什么时候发的?”   项戎俨然一愣,语气减小,坦诚道:“那晚去雁山发的。”   “我怎么没在朋友圈见你发过这张照片啊?”   “我、我发的时候设成了私密,表白成功那天才公开的。”   晏清返回屏幕,看到项戎干笑地坐在椅子上,生怕自己会怪罪他似的。   但晏清内心是欢欣的,表面得装一装。   “怪不得那天千方百计找我合照,看来是早就预谋好了。”   项戎挠了挠头:“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和你拍一张有点亏。”   “那你的简介呢?这又是怎么回事?”晏清故意压低嗓音。   项戎呆了呆,一脸窘迫:“日常三件事,随手写下来了。”   晏清觉得理亏,忿忿说:“不行,我也要改。”   他思索了片刻,把个性签名从“欢迎光临”改成了“吃饭画画打项戎”。   项戎看到后情不自禁地笑了:“既然你个性签名都改了,那咱们的头像是不是也可以换成情侣的?”   晏清一撇嘴:“你要求还真不少。”   晏清自己的头像就是一只小花猫,他便从手机相册里找到了一只以前精心画的小花狗,他其实早就画好了,就等着项戎主动开口了。   作为回报,他让项戎把合照的原图传过来,也发在了朋友圈。   文案同样配了五个字:   小狗和小猫。   项戎换完头像,守着朋友圈,发完的第一秒点了个赞。   “咦——”江策推门而入,看到项戎捧着手机,“真腻歪,跟多少年没见过似的。”   项戎冷不丁地回了句:“你也知道我天天看你和温怡的感受啊。”   “你丫的!”江策直冲冲地走过来,“你一天不怼我就难受是吗?”   项戎立马起身:“想打架?”   江策有气发不出,缩了两步:“打不过。”   晏清被这阵仗逗笑了:“你们俩幼不幼稚?”   江策委屈回道:“这话你应该问他,多大的人了天天动手动脚。”   说完,他瞪了眼项戎,但项戎根本没看他。   晏清一看时间,发现快要熄灯了,连忙说:“项戎哥哥,你的热水早就烧开了,快过去吧。”   “再等一会儿,”项戎还是不挂,“热水壶能保温。”   就在这时,警铃声乍然响起,震耳欲聋。   项戎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跳起,二话不说向外冲去,没有耽误一秒。   仅凭他的反应,晏清就知道,又有地方遭遇险情了。   项戎跑得飞快,来不及挂上电话,一溜儿烟冲进防护装备室,穿上工作服的同时,他大声说道:“晏清,我先走了,你早点睡觉。”   看着项戎忙里忙外的身影,晏清有些心疼,但他理解,这是消防员的本职,值班期间必须24小时执勤备战、随时出警。毕竟每耽搁一秒,就有可能失去一个生命。   他凝声,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四个字。   “注意安全。”   晏清眉头紧蹙,就在他将要按下挂断键时,他听到了李承的声音。   “目的地是文成老宅五栋12号,立刻登车出发,全都要活着回来,一个也不许少!”   他一愣,这地址竟如此耳熟。   还没反应过来,视频被项戎挂断了。   文成路五栋12号六层……   贝贝的家!   一瞬间天旋地转,晏清如同被当头一棒。   明明刚才还在和贝贝聊天,这怎么可能?   就在他神思恍如冻住的刹那,外面街道上传来人群惊恐的大喊。   “着火了!” 第24章 英雄   “着火了!”   听到这话,晏清耳中好似穿过一股电流,他连鞋都来不及穿,拔腿冲出房间,花园外有不少人靠近火场,像是都要去瞧个热闹。   他顺着人流往不远处望去,丢了魂魄般愣在原地。   一栋单元楼被火光点亮,仿佛夜色中张牙舞爪的吃人妖怪,大火四处弥漫,墙壁燃烧至焦黑,砖瓦剥落成粉屑。   晏清发了疯般地掏出手机,立刻拨打了微信语音电话。   对面迟迟不接,每一个铃声的鼓点都像是敲在了心头,荡魂又摄魄。   “贝贝,接电话呀。”   嘀的一声,对方接听了。   “贝贝!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晏清哥哥,我刚醒,窗户外面好亮,好像着火了。”   听他的语气应该没事,看来火源不在贝贝家,晏清松了半口气。   “你听哥哥的,现在立刻把被子蒙在身上,然后去洗手间,用水沾湿毛巾,多沾一点,盖住嘴巴和鼻子,开门下楼,下楼的时候要蹲着走,动作要快,听到了吗?”   晏清的语气很激烈,他甚至重复了很多遍,就为了让贝贝听见。   贝贝很信任他,照做了。   可晏清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对劲,他记得贝贝说家住六层。   而六层是顶楼。   说明火源在下方。   神经在顷刻间受到刺激,他立刻大喊道:“等等,先别开门!”   贝贝明显呆住了。   晏清又说:“你去摸一摸门,看看烫不烫,如果烫的话千万别开门!”   “哦,”贝贝走到门口,一摸果然烫手,“烫,特别烫。”   文成老宅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没有避难层,更没有消防通道。   晏清倒吸一口寒气:“你去拉下电闸,关闭煤气阀门,接一盆凉水,使劲往门上泼,然后去看不见火光一侧的阳台上,披上被子,蹲在角落,不要乱动。”   “好。”贝贝一步接一步地按照他的指示来做,一套流程下来后,已过去五分钟。   直到结束后,他才低声说了句:“晏清哥哥,我害怕。”   “不怕不怕,消防员已经出动了,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你一看到他们就挥手,这样他们就能营救你了,”晏清连连安抚说,“你不是想要玩具熊嘛,等你脱险了,哥哥送你一个好不好,这样你以后睡觉就不怕了。”   贝贝握着手机,“嗯”了一声,随后他又摇了摇头,嘟着嘴说:“晏清哥哥,我不要你的礼物,你应该把钱留着治你的病。”   晏清心中不禁有些温暖:“傻贝贝,哥哥的病都快好了,你要是觉得买的小熊太贵,不好意思收的话,那哥哥给你亲手做一个,好不好?”   “好。”贝贝这才应下了。   为了不让贝贝害怕,晏清没有挂断电话,他随着人流一路小跑到单元楼的附近。   黑烟滚滚,火光冲天,飞焰簌簌而落,没有人敢靠近此地,这里成为了离地狱最近的地方。   “晏清哥哥,消防员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就快来了。”   听筒里不仅有孩童的嗓音,也有灼烧的杂声。   只听声音,不观烈火,晏清都能感到扑面的热意。   他不停安慰着,心中却着落不下,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仿佛是点起了鞭炮,哪怕站在远处,都能闻到烧焦的糊味儿。   人群中有人惊呼,有人焦灼,有人惋惜,也有人哭泣。   绝望正如烈焰蔓延,所到之处仅剩灰烬。   就在所有人茫然无措时,一阵悠长深远的笛声从远方响起,晏清抬头,只见四五辆红色消防车划破夜色,以最快的速度驶来。车子依次排开,串成一线,绘制了清风明月中最引人注目的色彩。   围观人群纷纷昂头,看到了希望。   “看啊!救星来了!”   车子停在楼前,身穿深蓝衣服的消防人员没有停留一秒,各司其职,拉起警戒线,架好车顶云梯,连接高压水枪,准备入场救人,一切都在同时进行。   “贝贝!消防员来了!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出来了!”   场面喧嚣,晏清抱着手机大喊,他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到第一排,踮起脚尖,探出脑袋,向内左右张望。   他找到了那名熟悉的消防员。   虽然每个人穿着相同,但项戎身上总有种独特的气质,以至于晏清可以一眼看到,他头戴防火罩,身穿隔热服,在队长的一声号令下,头也没回地向着火场内奔去。   晏清站在原地,望着项戎的背影消失于熊熊火光中。   尽管他知道项戎是去救人,可心还是沉入腹中,明明周遭的人都在欢呼雀跃,以为胜利将要来临,晏清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还有私心,他不想让项戎太过勇猛,不想让他冲在最前,他怕他身陷囹圄,进退两难,更怕他突发意外,壮烈牺牲。   但晏清知道,乱想是没用的,他只能暗自祈祷。   祈祷贝贝没有大碍,祈祷人员皆已疏散,祈祷长风不会助火,祈祷火势能被控制。   祈祷项戎能够凯旋,平安凯旋。   楼内,大火沿着楼梯滚落,消防员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引导被困人员撤离现场。   防爆对讲机里传来无线电波的吱吱声:“呼叫救护组,呼叫救护组,顶楼阳台发现一名被困的小孩,请马上安排人员前往营救。”   “救护组收到。”项戎答。   黑烟向上堆积,项戎抱着灭火器,第一个来到六层,扑灭了门外的大火后,撞向了几欲烧变形的防盗门。   他推门而入,马不停蹄地跑到窗台。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项戎抱起蹲在地上的孩子,摘下防火面罩盖到了贝贝的头上,刚要原路返回,只听砰的一声,楼梯外再次被火势席卷。   既然此路不通,那只能走外面了。   “呼叫现场指挥,顶层楼道疑似重新起火,现在只能从无火一侧的墙体进行滑降了。”   “收到,灭火组请派人掩护救护组滑降。”   项戎把随身携带的绳子绑在了自己和贝贝的身上,将其中一端牢牢挂在了门内,语气严肃:“闭上眼睛。”   贝贝很听话,把头埋在了项戎的脖颈,两眼一闭,缩进怀里。   项戎翻过栏杆,一手紧抱孩子,一手抓绳,两脚踩着管道,像爬墙的蜘蛛,稳稳地向下滑去。   不出半分钟,安全落地。   “受伤了吗?”项戎问。   贝贝摇头说“没有”,把面罩还给了项戎。   防爆对讲机里再次传来指令:“楼内已无被困人员。”   接下来就是灭火组的工作了。   项戎把贝贝抱到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迎面上前的人。   怀里的孩子也高兴地蹬着两腿:“晏清哥哥!”   晏清神情担忧,不可思议地冲上前来,眼中是浓浓夜色,眸里有几点火光。   项戎停到他面前,潇洒一笑,伸手一捏晏清的侧脸,声音依旧温柔动人。   “这么晚还不睡觉?”   晏清刚要开口,项戎胸前的对讲机再次传来指令。   “呼叫现场指挥,现已基本锁定火源在四楼厨房,应该是煤气罐未按照规定安装减压阀,因泄露导致起火,必须立刻将其转移至安全地带进行低温处置。”   或许是大火太过猛烈,对讲机内断断续续,听不到指挥的回答。   “呼叫现场指挥,呼叫现场指挥,再不派人紧急处理恐有爆炸危险。”   爆炸。   晏清脸色苍白。   他虽知道眼下刻不容缓,却还是听到了项戎毅然决然的答复。   “我来转移。”   晏清一愣,于公,他无权阻挡项戎,于私,他不想让项戎再度身处险境。   私情还是战胜了公理,他伸手,想抓住项戎的手腕,他想拦住项戎,恳求他留在这里。   可他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   项戎没看到那只抬起的手,转身再度奔向火场,消失于视野。   风来得太不巧,刚被扑灭的地方又有火星冒出,风助火势,火趁风威,呛人的黑雾滚滚袭来,导致烟焰堪比天高。   灭火工作仍在继续,水枪从四面八方喷来,楼内所有人员全都撤离,唯独项戎没有。   他担起了全场最为紧要的责任。   “晏清哥哥,你是认识他吗?”贝贝在一旁拽了拽晏清的衣角。   晏清目光定格在唯一的出口,凝声道:“认识,他是鹿城的英雄。”   英雄并非从天而降,英雄向来挺身而出。   大火仍未得到控制,警戒线也被推得越来越远,每个围观的人都在向后退去,他们清楚有一场未知的爆炸正在来临,或早或晚。   旁边的消防员也都在问:“项戎还没出来吗?”   “不知道啊,联系不上他。”   这一进便是十分钟,晏清等得心慌意乱,大火虽不在眼前,可额头掌心全都是汗。   项戎哥哥,你快出来……   求求你了……   烈火如一只怪物,舌头舔舐过的地方成了碎屑。   人群里也传来不少怀疑声。   “这么大的火,人一进去就没了。”   “不行了,我估计刚才那个消防员够呛了。”   “那煤气罐一个人怎么抱得动啊?也不知道谁家这么不小心,害得人家丢了命。”   晏清脸色暗沉,眼里没了光亮。   “有声音了,对讲机有声音了!”旁边的消防员大呼一声,“项戎!听到请回答!”   但里面只有刺耳的电流声,没有回话。   霎时,火光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男人肩上扛着煤气罐,从大火中乍然冲出。   他的衣服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苗,煤气罐也在冒烟。   项戎拔腿冲向江边,使出全身之力,二话不说把煤气罐扔进了慎江。   坠落的刹那,煤气罐轰然爆炸,把水流炸成了朝天喷泉。   围观的众人大声惊呼,有的鼓起了掌,一遍遍地称赞着。   晏清看到这一幕,几乎忘却了呼吸。   由于太过劳累,项戎仰头倒在了地上。   消防战友们立刻冲上前,扑灭他身上的余火,摘下他的防火面罩,往他身上扇风浇水。   晏清钻入警戒线,却被戒备组拦下,他拼尽全力,冲破障碍,硬是推开阻扰人员,向着项戎狂奔而去。   脚下一个踉跄,他摔倒在不远处,他不看发痛的膝盖,却看向满是疲惫的项戎,剥离的灵魂在瞬间归位,身体微微战栗,但也算有了力气,心中的灰烬被风扫灭,唯有一双浸染酸楚的眼睛,酝酿了薄雾。   项戎大口呼吸,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有几道黑灰,上衣可以拧出水来。   他听到声音,微微睁眼,看到了最想见的人。   嘴角牵出一抹笑意,万物生春。   晏清向前爬了两步,双手抱住了躺在地上的项戎,脸颊埋在了他的心口。   “项戎哥哥……”   他的声音沙哑,却说得格外清晰。   项戎也抬起一只手,搂住了他,即便累到虚脱,他也撑起力气打趣一声。   “之前就告诉过你,我是无所不能的,你还不相信。”   晏清哽咽了,他后怕,怕到全身发抖:“我、我还以为……”   话说不下去,项戎照样安慰:“我答应了明天要带你出去玩,又怎么可能食言呢?”   晏清再也忍不住,眼泪默默流了出来。   凉夜如水,浇灭了冲天火光。 第25章 赶海   下午五点,项戎在文成路接上了晏清。   鹿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城市,山有雁山,水除了慎江,还有大海。   天气向暖,北迁候鸟带动着云翳时卷时舒,晚春的太阳落得慢,但也被远海吃掉了一半。   项戎褪去了常穿的黑夹克,今日一身白色短袖,看起来更加清爽干净。   晏清也把黄色毛衣收进了柜子,他没有项戎火力大,还需要多保暖,所以穿的是长袖,淡黄条纹上印有一只慵懒的猫咪。   最让晏清不解的是,项戎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桶,里面放了一把小铲。   “项戎哥哥,你说的新奇活动到底是什么啊?”   “很快你就知道了。”   沿着植满棕榈树的大道一路走,不远处就到了金沙滩,海岸线蜿蜒曲折,勾勒出潮汐涨落的弧度。   晏清脑中一闪:“我知道了,是挖沙!”   项戎瞧他如此肯定,得意地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晏清又忍不住好奇:“难道是捞鱼?”   项戎依旧摇头。   晏清实在不明白,一个带铲子的小桶还能做什么?   项戎看他百思不得解,满意一笑:“你听说过赶海吗?”   赶海。   退潮时去海边打捞些海产品。   晏清曾在网上见过别人赶海的视频,那些博主拿着铲子在沙滩上寻找落潮后的鱼虾贝壳,但他也只是见过,从未亲自尝试。   果然新奇!   晏清点头,兴奋地说:“今天是要赶海吗?”   项戎回:“是啊,咱们捡一捡漏,晚上回去,我给你煲海鲜汤喝。”   光是听到就快要流口水了,晏清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沙滩,迫不及待拉着项戎往前冲去。   还没跑两步,手被项戎一把拉回,项戎轻戳他的鼻尖,埋怨他的冲动,又蹲下身,细心解开了他的鞋带:“要把鞋脱掉,不然里面全是沙子,会硌脚。”   粒粒细沙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晏清在前面赤脚跑着,脚心有沙滩被炙烤的余温,他回过头,只见项戎在后提着装有两双鞋的塑料袋,悠闲跟来,心里一阵惬意自如。   退潮后的沙滩松软泥泞,一踩便是一个脚印,浪潮用力一冲,淘走了来时的足迹。   看到浪花回落,晏清则跟着往外跑,看到浪花冲来,他又往岸上去躲,像在故意捉弄浪花,就是不让它碰到双脚,他的步伐随着海浪走起了S弯,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没躲过,波浪淹没了他的双脚,晏清不由地吸了口气,脚底一阵沁凉。   趁着海流还没退走,他原地踏了两步,踩着水花向前跑去,一路上都是哒哒哒的踏浪声。   晏清向来是动一动就累的,今晚却跑个不停,这是他第一次来海滩,沙子按摩足心,海水亲吻脚踝,除了心旷神怡,他找不到第二个更适合的成语。   项戎在后凝望着,脸上的笑容收不回,海风拂面,他畅快地吸了口气,眼里的人一会儿跑远,一会儿走近,这种景象像一个梦,美好得连画家都难以描绘。   跑了很久,晏清又折回到项戎身边,才刚靠近,手腕被他挽上了。   项戎悠悠道:“这回抓住你了,省得你撒手没。”   晏清不服气:“我一直都在你的视线里,又不会走丢。”   “我不管,”项戎蛮横说,“该让我牵一会儿了。”   晏清心里有点小满足,嘴上故意嘟囔了一句:“粘人精。”   项戎笑意不断,回怼了句:“就粘你。”   他拉着晏清,走走停停,头一直低着,在沙滩里寻找着什么,脚掌陷入沙滩,又在潮汐的力量下向前迈去。   “你在找什么?”晏清问。   项戎看得仔细,突然眼中一亮,用脚一点沙中的洞:“在找这个。”   洞口很小,不过一指宽度,晏清安静地往旁边挪了挪,看他到底要耍什么。   项戎蹲下身,放下小桶,用铲子挖走洞旁的沙子,挖的路线也有规律,洞往哪边延伸,他就往哪边挖。   不过铲了五下,晏清本以为行动刚开始,没料想已经结束了。   在洞眼的尽头,出现了一只贝类软体动物,项戎伸手去拔,轻而易举地抓到了猎物。   这是一只竹蛏,足足有十几厘米。   “这么大!”晏清惊呼一声。   项戎快意地打量着战利品:“看个头还是个海蛏王。”   晏清往旁边侧头,发现自己脚边也有一个小黑洞:“项戎哥哥,这里!”   项戎把铲子递给了晏清:“你试试?”   这倒是第一次干,十分新鲜。   晏清接过铲子,模仿项戎的动作,向下一铲,却挖不起来。   刚才看项戎挖得轻松,他误以为这是件容易活,没想到海浪冲过的湿沙更牢固,比干沙难挖百倍。   他用尽力气,猛地一压铲柄,力道过大,一大块儿沙子直接弹起,好巧不巧地飞到了脸上。   场面如同静止,晏清急忙伸手擦脸,结果越擦越花。   项戎刚开始还在努力憋笑,后面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出了声。   晏清白了他一眼,见他止不住笑,气急败坏,趁项戎不注意,抬手把泥沙抹到了他的侧脸。   二人各自花着脸,面面相觑。   这回发笑的人变成了晏清。   项戎捧了把海水,仔细擦净了晏清双颊的淤泥,待洗净自己的脸后,故意弹了晏清一个脑瓜崩,他没用力,可晏清两手捂着脑袋喊痛,为了赔罪,他不得不低下头让晏清还了一个。   他感觉晏清使出了比刚才挖沙还大的劲儿。   第二次尝试,晏清掌握好力度,慢慢发力,速度也逐步提升,在项戎的指导下,果然也摸出了一只竹蛏。   这比项戎那只还要大。   “学得挺快嘛。”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从发现第一个洞后,其余的洞出现的频率好像也高了不少,晏清每隔几米就能看到一个。   不仅竹蛏,晏清还跟着项戎找到了小螃蟹、小黄鱼、几只蛤蜊、几枚贝壳,甚至还有一些飘在水上的海菜,他都放进了桶里。   找着找着,晏清余光扫到脚下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了一只海螺。   海螺呈圆锥形,杏红色,有一手掌大,表面坚硬,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里面的动物不知去向,因此只剩一具盛满水的空壳。   传说海螺会记住大海的呼吸,是潮汐的留声机,晏清把海螺放在耳边,捂住了另一只耳朵,保持静止,定了定心。   仔细一听,里面果然传来了悠长细小的声音,如清风流水,淌入侧耳。   还挺好听的。   晏清想让项戎也听一听,遥望寻到项戎的身影后,撒腿向其奔去。   “项戎哥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项戎闻声抬头,喊道:“慢点,别摔着!”   晏清挥舞着手臂,像在挥舞胜利的旌旗:“没事,摔着也不疼!”   然而越说什么,越会出现什么。   在即将跑到项戎面前时,他右脚陷入泥沙,踉跄两步。   项戎见状,急忙去扶,不仅没有扶住,反而被晏清下意识地一勾,也没站稳。   二人一起摔了个跟头。   确实如晏清所说,一点也不痛。   项戎坐起身,扭头去看晏清,却见他没有起来的意思。   “怎么不起来了?”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会儿,”晏清说得俏皮,他摆成大字型,看向金灿的天,又晃了晃脚丫,海浪只能冲到脚底,“刚才跑得累了,休息一下,反正衣服也脏了,不差这点沙子。”   项戎倒觉得他豁达,于是也顺势一趟,枕着双手,和晏清肩并着肩:“那我陪你。”   天上低处有归雁,高处有残云,项戎舒心满满,问:“你要给我看什么来着?”   这么一提醒,晏清把手中的海螺递了过去。   “你看,我捡到了一只海螺,我想把它放在家里收藏起来,当作装饰品。”   项戎把玩着,也拿到耳边听了听:“确实好看,你们会画画的眼光就是好,总能发现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   晏清突然问道:“项戎哥哥,你听说过海螺姑娘的故事吗?”   项戎捏着下巴想了会儿:“不太记得了,要不你给我讲讲?”   晏清应了声“好”,讲起了这个故事。   项戎刚开始还耐心听着,可后来扭头看到晏清的侧脸,神思倏地恍惚,晏清讲得十分投入,根本没有在意到项戎只顾着看自己,耳朵早就没在听了。   讲完,晏清意识到这一点,悻悻问了句:“你有没有在听啊?”   项戎呆呆地答了声:“有。”   “我可没看出来,”晏清撇了下嘴,“那你说海螺姑娘最后怎么了?”   项戎支吾一声,没答上来。   “还想骗我,”晏清啧啧两声,“连海螺姑娘都吸引不了你,看来是有更投入的事,说吧,在想什么呢?”   项戎收回目光,望天上看,但天没晏清好看,所以他又侧过了头,可继续注视也不太好。   视线转了两个来回,项戎纠结问:“真的要说吗?”   看他红了耳根,晏清更想知道答案了。   项戎咽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最后还是把目光挪回了天上。   “我在想,如果我突然亲你一口会怎么样?”   只是一瞬间,晏清耳朵里冒了热气,两颊比夕阳还红。   话都说到这里,项戎鼓足勇气,一个翻身,压在了晏清上方,以平板支撑的姿势看向身下人的面容,双臂撑着力气,留足了缝隙,没有紧贴。   晏清着实吓了一跳,他往四周查看,好在这里几乎没人,但他也没有放松。   “你、你干嘛?”   项戎心也紧张,抿了抿嘴,思来想去,最后憋了句:“你头发乱了。”   晏清双手捂住头顶,他不好意思再看项戎,却又不得不看他。   身上的少年背对夕阳,仿佛灵魂都染了光,硬是熬去了一身野蛮的悸动,盛出满目温柔。   这怦怦然的心动,像二十四度的海风,也像一瓶傍晚时打开的冰啤,沉醉了一整个春夏。   交替的喘息清新且温热,晏清羞赧不已,轻哼道:“你不赶海了吗?”   项戎微微俯身,语气真诚,一本正经答:“赶海不是今天的主要目的。”   “那什么才是?”   “让大海见一见我的爱人。”   晏清再也说不出话了。   项戎见他不再躲闪,对准那微张的唇,轻闭上眼,降下了身子。   越来越近……   黄昏是一杯酿有果香的清酒,远方沉入大海的落日成了调味的荔枝。   就在即将碰上时,一双手用力顶在了项戎的胸口,他随即睁眼,只见晏清表情略微痛苦,双臂战栗地横在中间,似乎想用力推开自己。   他没反应过来,正当一脸错愕时,下一秒,他看到了晏清嘴里涌出一大口血。   血液浓稠,从晏清的嘴角流出,如瀑布般划过侧颈,染红了浅黄色的衬衫。   项戎恍如被当头一棒,大脑像失去了指挥能力,神情瞬间改了颜色,他紧握住晏清的手,使劲擦去他脸上格格不入的血污,可晏清嘴里的血越来越多,几乎灌满了整个喉咙。   除了嘴,他的鼻子也往外渗血。   太阳终归落下了,潮湿的风里有浓郁的血腥味儿。   “这、这是……”   项戎声音止不住颤抖,他惊慌失措地撑起晏清,将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一手蘸了些海水,还在抹去口鼻流出的血液。   晏清支起上身,口舌如水龙头般呕出血液,衣服的正面几乎看不到原来的颜色。   “我带你去医院!”项戎二话不说将他背起,背后的人身体发软,就连四肢也变得寒凉。   晏清意识模糊,眼前时明时灭,除了不断的喷血外,他感到全身的骨头又酥又脆,像有只小虫在啃食,痛到难以忍受,他想揉一揉痛处,却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   病又发了,这一天终归是来了。   项戎赤脚在沙滩上奔跑,他心神不宁,急得呼吸错乱,甚至还岔了气,以往在消防队体训时,他从未因跑步岔气过。   一不注意,他踢翻了来时的塑料桶,里面的鱼蟹重新回到了大海的怀抱。   这次的赶海好像并不成功。   “晏清,撑住,算我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8 06:38:52~20220717 07:4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抢救   海滩离医院不过两个街区,即便再近,项戎也想早一秒到达。   他冲上主路,想拦下一辆出租车,明明挂着“空”字的车子不算少,却没有一辆停下。   或许是司机们看到了项戎背后那名浑身是血的病人,不想把车子弄脏,或是摊上什么责任,这才选择了视而不见。   “停车啊!”   项戎急火攻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从身边掠过,一辆接着一辆。   急躁的怒火转瞬熄灭,他心灰意冷,往医院撒腿冲去。   天色渐晚,人间被涂鸦成沉青色,高楼大厦亮起灯光,为暖阳的逝去纷纷吊唁。   项戎边跑边给温怡打电话,让医院做好准备。   晏清伏在项戎后背上,侧脸贴在他的后颈,一颠一颠,血肉痛到扭曲,像一块儿拧水的毛巾。   “项戎哥哥……”   项戎听到了极小的一声呻唤,侧头急声道:“我在呢,你再忍一忍,乖啊。”   风是凉的,可体温是热的,好像贴在项戎的身上,痛感能减轻许多。   晏清眼神迷离,有气无力,说得很慢,每半句话都要喘上一口:“我、我不是故意要、要扫你兴致的,只是我没想到,这病,突然就犯了。”   微弱的声音几乎被大风掩盖,语气夹杂着歉意,还有道不尽的委屈。   “我明明出发前,喝了一大碗药的……”   “不怪你,这不怪你,”项戎气息不稳,心乱如麻,“再撑一会儿,就快到了。”   晏清眯着眼,看到了项戎衣领上沾了自己的血,他用手指轻轻揉搓,却发现早已风干。   “对不起啊,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他愧疚地说,“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每听到一句话,项戎的心都会剧烈一疼,发酸的不只有脚底,还有眼眶。   他忍住落泪的冲动,说:“晏清,别说话,留存体力。”   痛感像一根长满毒针的藤蔓,绕着身子层层裹挟,从内到外,从上到下。   晏清痛得眉梢紧蹙,睁不开眼,在低下头的前一秒,他窥见了项戎布满汗珠的侧脸。   汗水晶莹,唯有一滴不是从额头沁出,而是眼角。   他惭愧,他不想让项戎难过,想安慰的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只凝成了一句话。   “项戎哥哥,辛苦你了。”   项戎紧咬牙关,开不了口。   消防救援的三年,他的肩上背过无数伤者,唯有这次最为沉重,压得他肝肠寸断。   除了奔跑,什么回答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路狂奔,跑过的地方有滴滴答答的血水。   医院的抢救室早已就绪,只等患者的到来。   “温怡!温怡!!!”   项戎冲进门厅,发疯般大喊,全然不顾路人的目光,在急诊部见到温怡后,他将晏清放在了救护担架上,随着医护人员向着走廊尽头的抢救室一并冲去。   他握紧晏清发寒的手,想帮他捂热,也想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可他没有意识到,这里最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他自己。   晏清躺在担架上,迷迷糊糊地看向灯光下的项戎,嘴上含着笑意。   “项戎哥哥,别担心我,这地方我进去过很多次了,很快就能出来。”   “不担心,我不担心,”项戎汗如雨下,“你一定会没事的。”   晏清笑容不减:“等我出来了,我们继续完成心愿吧。”   好似一股气堵在了喉咙,项戎想开口应好,却哽咽到讲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担架被推进了抢救室,项戎则被拦在了外面,握着的手被迫松开,掌心没了温度。   门一关,红灯亮起,项戎面壁而站。   染红的上衣已被汗水浸透,可他似乎闻不到血腥气,也闻不到消毒水味,充盈鼻腔的只有桂花香,还有若有若无的颜料味。   片刻后,温怡走出手术室里,手上拿着一份抢救同意书。   项戎冲上前,忙问:“晏清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中,”温怡脸色沉重,“晏清无亲无故,只能找值班的行政领导签字,我得先过去一趟,回来再和你详说。”   她刚要起步,抢救同意书却被项戎一把夺过。   温怡一惊,只见项戎拿起笔便要签名,她连忙伸手阻拦:“项戎,签了字就具有法律效力了,出了事故可是要担责任的。”   可项戎没有犹豫半分,一笔一划地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怕,我是他爱人。”   爱人。   温怡心头一酸,看着白纸黑字,收回了抢救同意书。   “既然你签了字,那我有义务提前通知你,你得做好准备……”   项戎敛容屏气,等待着温怡接下里的话。   “你得做好接受患者手术台死亡的准备。”   死亡二字太过刺耳,扎得项戎仿佛失聪,他恍神刹那,低下了一直昂着的头。   他问:“很严重吗?”   温怡也面容难堪,点了点头:“晏清静脉塌陷,失血过多……”   话没说完,谁知项戎急声打断:“我是O型血,可以输给任何血型,抽我的!”   温怡一怔,连连解释道:“不用不用,医院血库充足,不需要你的,只是晏清他病情加重,癌细胞破坏了骨皮质,导致骨髓腔渗血,再加上肿瘤转移到肺部,这才造成了大出血。”   一个个陌生的词语冲击着项戎的神智,他看着自己抬起的小臂,上面青筋几乎凸起。   原来自己连这点小忙都帮不上。   他又喃喃道:“抽我的。”   温怡诧异地问:“项戎,你没听明白吗?血库里是够的,晏清能不能挺过去和血量无关啊。”   说完这句话,她后悔了。   她看到项戎身体微微发颤,看到他紧握双拳,看到他眼眶里再也噙不住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反光的地板。   项戎始终低着脑袋,卑微的语气也只重复一句话。   “抽我的……”   他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窗外梧桐新叶,蝉声阵阵,鹿城何时进了夏天,没人在意。   医院熙攘,项戎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扶额掩面,手里的海螺攥得生疼。   他本不唯心,却在今晚求遍了神明。   五小时后,手术结束了。   这次的结果喜忧参半,喜的是,晏清的命捡回来了,忧的是,医生并没有做太多的补救,只是尽力维持患者的生命。   麻醉未消,昏迷的晏清被送到了病房,项戎寸步不离地跟着,却被温怡拦在了门外。   “血虽然止住了,但病情基本无力回天,这次能抢救回来,已经算是奇迹了,”温怡沉声相告,“晏清生命力还挺顽强,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硬是缩了回来,可能他还想回来再见你一面吧。”   项戎从始至终保持沉默。   温怡忍痛强说道:“以他身体的受损程度,医生说下一次犯病就没必要送来医院了,不是我们不收,是治疗已经没用了。以前我总不让晏清吃白糖,以后就没有忌口了,想吃什么就多吃点吧。”   说完,她拿起针管走入屋内,还没走两步,只听门外人冷静问了句。   “抢救费用是你出的吗?”   温怡一怔,答了声“是”。   项戎淡淡说道:“单子给我,我来缴吧。”   去缴费的路上,每一步都迈得沉重。   项戎走路向来昂首挺胸,今晚实在抬不起来了。   很快,晏清从麻醉中苏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温怡激动道。   “温怡姐姐……”晏清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间熟悉的病房,“你怎么在这?”   “我给你打手臂针,止痛的。”温怡说完,见晏清还在张望,又解惑道,“你项戎哥哥去交钱了,马上就回来。”   晏清这才安心,他没有力气,袖子是温怡帮忙捋上去的。   “这药劲儿很大,刚打下去会有点痛,忍不住了就告诉我。”   “好。”   温怡用碘酒擦拭,白皙的皮肤本该好找血管,却因瘦弱找了许久。   针头扎入,晏清皱起了眉头,像被马蜂蛰到,又麻又酸。   他咬牙,感觉骨头都酥了。   “痛吗?”温怡担心问道。   晏清眯着眼睛,摇头说“不痛”。   针管粗大,又不能打快,只能慢慢推入。   晏清不去看针管,只觉得手臂快要没知觉了。   汗珠往外冒,蛰得眼睛疼,泪水一涌而出。   “痛吗?”温怡心如刀割,“再忍一忍。”   晏清依然摇头说“不痛”。   针管推到底,温怡拔出针头,把棉签按在注射口:“结束了,我帮你按一按。”   “不用的,温怡姐姐,”晏清松了口气,“你去忙吧,我自己就可以。”   “好,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就按护士铃,或者让项戎喊我。”   温怡前脚刚走,项戎后脚就进来了。   重新见到晏清的那一刻,好似起死回生的人是项戎,等待过程中的辛酸在顷刻间消失,所有的苦都有了回报。   “晏清!”   “项戎哥哥!”   项戎跑到床边,见晏清按着棉签,往手臂上一瞧,红的青的,大大小小十几个针眼赫然在目。   想来这都是晏清这几个月所受的苦,项戎心都碎了:“痛吗?”   同样的问题,晏清也不知道为何,项戎问出来就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他满脸委屈,颤声道:“痛,好痛……”   “没事了没事了,打完就不痛了,”项戎心疼不已,帮他扔掉了棉签,放下他的袖子,“饿坏了吧,来吃点东西。”   一听到吃,晏清衰败的脸色扬起笑容,一双梨涡动人心魄。   晚饭丰富多样,项戎把晏清爱吃的都点了一遍,特意备注不要香菜,他用勺子捣碎,一口一口地喂给晏清。   晏清被塞了一嘴,边吃边说:“项戎哥哥,我就说没事吧,你看我又回来了。”   项戎憋出一个笑脸,再次搓起晏清的手,握上就松不开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晏清其实没胃口,可项戎说吃多了病才能好,所以他被迫咽下了。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活着。   每吃一口,他都会获得项戎的一句表扬,哪怕咕噜咕噜喝口水,项戎都要夸他一声乖。   “项戎哥哥,我肚子里总是有这么多食物,我上辈子不会是个冰箱吧。”   项戎笑了两声,一点他的鼻尖:“肯定还是个双开门的大冰箱。”   欢声笑语间,止痛药起了作用,与项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痛苦永远减半。   从前没有父母,晏清不懂被爱是什么感觉,是热烈,是浪漫,是飞蛾对炬火的神往,是梵高对印象的钦崇?   以往住院时,大多的医生和病友都喜欢自己,可晏清忽而意识到,那是因为不了解,有些人一旦熟悉了,反而没那么喜欢了。   但还有一些人,他们了解自己的过往,见过自己的不堪,知晓自己的脆弱,依然不肯离去。   晏清现在明白了。   可他并没有多么欣慰。   他是蜉蝣,是昙花,朝生暮死,转瞬即逝。   向日葵只能盛开一轮,何来的勇气去拥抱长明不灭的太阳。   “项戎哥哥,”他轻声问,“如果我走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触及心灵的询问迫使项戎停下喂饭的手,他擦了擦晏清的嘴角,眉眼藏有数不尽的温柔:“你不会走的,我会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三十年、五十年,时间不是问题。”   晏清低垂眼眸,噤声许久,在项戎再一次喂饭时,他才开了口。   细小的声音有几许轻松与豁达,但不难听出夹杂在其中的怯意。   “项戎哥哥,不要忘了我。”   项戎怔了怔,眼眶有些发红。   晏清侧头看向窗外的夜空,一轮圆月开始消减,像自己倒数枯萎的生命。   他温声说:“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项戎忍住情绪,慰声说:“你刚做完手术,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晚,你安心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回家。”   晏清听话地钻进被子里,眨了眨眼:“别关灯。”   “不关,别害怕,我在这里守着你。”   说完,项戎把他捂得严严实实,一点空隙都没留。   晏清只露了个脑袋,微微一笑:“项戎哥哥,晚安。”   “晚安。”项戎一捏他的脸,安静地坐在一旁。   屋内只开了一盏床头小灯,月色如瀑布,淋在项戎的肩头。   少倾,他隐约听到了晏清均匀的呼吸声,小心起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走到长廊,背靠在白墙,低下了头,心脏也碎得四分五裂,好似被迎面的风揪住衣领,朝胸口猛打了几拳。   长廊内的叹气,一声又一声。   身心俱疲。 第27章 画展   半个多月一晃而过,晏清每天都会掉很多头发。   好在中药暂时控制住病情,他这些日子和项戎吃喝玩乐,过得不亦乐乎。   转眼到了五月底,今天项戎不值班,但要训练,晏清照旧跟去了消防站。   按道理讲,外人是不允许参观训练的,可李承似乎很喜欢晏清,破天荒地答应了,准许他自由穿梭,前提是不能影响他人训练。   后院操场上,三十多人顶着烈阳跑步,晏清盘腿坐在树荫下,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吃着雪糕。   和那些消防员比起来,他自在多了。   哨声响起,休息时间到了。   队员们一个个大汗淋漓,也来找树荫坐下,路过的人纷纷给晏清打声招呼,所有人都眼熟他。   “小病号,你挺悠闲的嘛,”江策气喘吁吁地走近,一眼瞧见了晏清身旁的两瓶矿泉水,“给我买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晏清急忙护住:“这是我和项戎哥哥的。”   江策的表情立马由晴转阴。   晏清想了想,把其中一瓶递了过去:“那你喝我的吧,我还没喝过。”   江策又晴了。   项戎也走过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不怎么喘气,除了额头上有一层薄汗外,似乎一点也不累。   “戎哥,体力不减当年啊。”江策打趣道。   “是你不行了,”项戎说完,走到晏清面前,手背抹去晏清侧脸的汗滴,“热吗?要不你去办公室里吹会儿电扇?”   “不要,我在这里能看到你,”晏清摇头,“给你的水。”   项戎接过,一口气喝完,二话不说地坐在了晏清旁,后背靠在树干上,手自然而然地搂在了晏清的肩膀,长吁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你买的水总是很甜。”   身旁的少年全身冒着热气,手臂更是烫人,晏清嫌弃道:“项戎哥哥,你好热啊。”   闻言,项戎急忙缩回手,又不知道该放在哪,只好挠挠头。   晏清瞧他憨,笑了笑,伸手给他扇风。   有小风来,项戎枕着双手,惬意地看向晏清,以及那一根雪糕。   晏清意识他眼馋,把雪糕伸到项戎面前:“给你咬一小口。”   项戎一脸坏笑,嘴上应“好”,结果猛地一咬,雪糕直接没了一半。   “诶!”晏清一惊,愕然看向春风得意的项戎,气得嘴一撇,“我的都没了!”   江策在一旁看到了全过程,啧啧两声:“真腻歪。”   哨声再响,众人又呜泱起身,训练的项目又多又杂,俯卧撑、单双杠,除了体能训练外,还有不少消防业务训练,比如云梯升降、攀楼喷水。   晏清在远处看得入迷,不时就要鼓掌,好像每一项训练,项戎都是第一名。   突然,余光里扫进一双脚,他一侧头,只见李承也站在了树荫下,眺望训练的队员们。   “李队?”晏清呆呆地喊了声,想要起身。   李承不让他起,说:“别客气,坐着就行,我可不是你的队长,按辈分喊我叔叔就好。”   晏清礼貌打了声招呼:“李承叔叔好。”   “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   “那就行,”李承负手而站,“下午的画展准备的怎么样了?”   画展?   晏清一愣,没听明白。   李承看他一脸茫然,问:“项戎还没给你说吗?”   晏清摇了摇头。   李承慈祥地笑着:“项戎向上面申请了很久,希望能借一天行政楼的大厅,给你办个画展,让全消防站的人都能欣赏你的画作,昨天审批才下来,通过了。”   晏清一怔,不相信耳朵听到的:“真的吗?”   李承肯定道:“当然,项戎没给你说,是想给你个惊喜吧,你还可以用画展的收益,去交大学的学费。”   一朵烟花在心里炸开,晏清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能让更多人赏识到自己的作品,无疑是每个创作者最祈望的。   更何况举办这场活动的人,还是自己的爱人。   晏清的心开始自燃,他再次望向了场上那名阳光的少年。   好像心底的每一个梦想,都有一双托举之手,容载自己向上攀爬,哪怕不慎坠落,也会被那双手安稳接住。   “一会儿训练结束了,我还得给他们上预案演习,”李承说,“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帮忙,自然是晏清向来不会拒绝的事,他欣然接受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忙帮起来着实尴尬。   ——模拟伤员。   晏清安静地躺在树荫下,任凭众人围观自己,紧闭的双眼眯成一条缝,隐约看到了人群里严肃的项戎和憋笑的江策。   答应得过快不是件好事……   李承在一旁讲道:“平常发生意外时,不可避免会出现伤者,假如此刻有一名落水的孩子被救上岸,医护人员还没到场,我们应该怎么做?”   “抢救!”人群里传来一声。   “没错,”李承说,“现在我派个人上来演示,其余人都看好了。”   他目光还没开始寻找,就听到了项戎自告奋勇的声音。   “李队,我来吧。”   “也行,你成绩好,来给大家做做示范。”   项戎走上前,蹲在晏清身旁,表情肃然,像在看陌生人。   但晏清却想笑。   李承继续讲:“第一步,轻拍伤者的肩膀并询问状况,如果伤者已无意识,应立刻检查呼吸与脉搏。”   项戎跟着指示做,轻轻摇晃晏清的肩膀,又把手指放在人中处,他甚至可以看见晏清眯着的眼睛。   “第二步,触摸伤者颈动脉,如果没有脉搏,立刻进行施救。”   项戎的手一碰到脖颈,晏清立刻打了个颤,这种痒意实在承受不了。   “第三步,检查伤者的呼吸,轻抬下巴,清除口中与鼻腔里的异物,以便开放气道。”   “第四步,将伤者小心平放在坚硬的地面,食指与中指滑到肋骨边缘,定位按压位置。”   “第五步,胸外按压,身体前倾,手臂伸直,利用上身力量将伤者胸骨向下按压30次,速度每分钟100次。”   项戎的力道很轻,几乎没有不适感,晏清中途故意吐了几下舌头,像在嘲笑项戎的一本正经。   “第六步,每30秒胸外按压后,要进行一次人工呼吸,捏住伤者鼻子,口对口缓慢吹气。”   听到这儿,晏清猛地睁眼,不可思议地看向项戎。   可项戎还是面无表情,反而一手捏住了晏清的鼻子。   眼看他越来越近,晏清突然抬手,撑在了项戎两肩。   江策嗤笑一声:“看来诈尸了。”   人群里传来大小不一的笑声。   晏清咽了口气:“李、李承叔叔,这一步就、就不用了吧。”   项戎吊诡地问了句:“怎么不用?”   声音极小,却足以撼动晏清的心,他侧头看向众人,见其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态,更加羞耻,低声回道:“这么多人呢……”   项戎又悄声道:“我不在乎。”   晏清:“……”   不过这场博弈最终是项戎输了,因为李承及时制止道:“这一步就算了,都学会了吗?”   晏清这才放宽心,脸色发红地被项戎扶起。   午饭后是自由活动,项戎还打算一直瞒着,没想到晏清已经知道了画展一事。   晏清跟他走进行政楼的大厅,一推开门就傻眼了。   从墙沿到走廊放置了一路的白板,每一个板子上都贴了两到三张画,那是晏清送给项戎的宝藏,既包括第一次见面时,那张踢球图,也包括吵架时,那幅团圆画,除了晏清那段时间为了安慰项戎,每天带来的画以外,还有项戎以梅西亲传入室学徒的名义,在闲鱼上向梵高唯一关门弟子所购买的全部画作,每一张都完好无损地贴在了屋内。   阳光西斜,画显得斑驳陆离,仿佛窖藏了真实的世界。   在这一方门厅里,有从山涧借来的春意,有从市井打捞的灯火,人间少了仓促,没了荒芜,余留的只有超脱时间的美好,和藏匿于画中,唯有作画者与收画人可见的赤忱。   项戎毫不顾忌地看向晏清,风从走廊吹来,鼓起了每一张毫无皱褶的画,也在刹那间鼓满了少年挺起的胸膛。   “晏清,你还愿意给别人画画吗?我想通过这次画展帮你引荐几个客户,”项戎真诚地说道,“可我又不想让你太累。”   晏清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项戎哥哥,我以前就是在闲鱼上卖画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呢?”   画展的帷幕在项戎的一声响指后被拉开了。   路过的人不多,但无一不驻足欣赏,皆是点头称赞,晏清起初还不好意思,后来胆子放开了,也开始和好奇的人讲解构图和色彩。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消防站里的人都知道画展的事,平日消防员们里除了训练就是值班,好不容易有次活动,几乎所有人都来参观了。   一时间门庭若市,每张画前都围了不少人,除了赞不绝口外,晏清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项戎这家伙真有福气,这么多画里都有他。”   项戎趁此机会说:“要不给你们也画一张?”   “好啊,”队员们争先恐后道,“我也要,我也要!”   项戎一指旁边的价目表:“价格在这,一张十元。”   晏清拉过项戎,伏在耳边轻声说:“项戎哥哥,我在网上都卖五元的……”   “我买的时候可都是十元,你不能只坑我吧,”项戎语气不太正经,“再说了,你这算上时间成本,十元不算贵。”   晏清本还在犹豫,结果人群里已经有人说:“这么便宜,给我画一张!”   这种声音越来越多,此起彼伏。   项戎拍了拍晏清的肩膀,得意一笑,似乎在说“听我的准没错”。   晏清欣忭不已,看今天的架势,下个月的生活费又有了,要是再攒上几个月,大学学费也不用愁了。   他被项戎带进屋内,开始了今日的工作。   所有想画画的人排起了长队,为了不用久等,项戎负责给他们每个人照相,再记录下他们想要的背景,比如海边,比如山巅,告知付完款就可以回去等结果了。   队伍排得快,不一会儿轮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种好事都不提前告诉我,戎哥你真不够意思。”   项戎脸色如常:“我这是办事公平。”   晏清扑哧一笑,抬头问:“江策哥哥,你想画什么呀?”   江策毫不犹豫道:“给我来一个霸气侧漏的,最好是像孙悟空一样,一脚踩着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项戎:“……”   晏清:“……好。”   江策:“你俩这什么表情?”   项戎:“幼稚。”   江策白了眼项戎,又对晏清抱拳道:“靠你了,小病号。”   “没问题。”晏清笑着答。   “等等!”项戎突然冷下脸,“你叫晏清什么?”   江策扯了扯嘴角,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外号而已,外号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别给他画,”项戎对晏清嘱咐道,又一手推走了江策,“再让我听到这种外号,别怪我打你。”   江策一边求饶,一边往远处跑去:“哎哎哎,我错了,再也不叫了。”   晏清每次看到他们俩之间的互动,都觉得格外好笑。   队伍不断缩进,很快晏清接了三十多单,项戎怕晏清太过劳累,以免劳心伤神,便以天色晚为借口,叫停了本次活动,说画完再请大家过来。   门外的人怏怏离去,项戎急忙给晏清倒了杯水:“我也没想到生意会这么好,这几天可有你忙的了。”   “我反正在家也无聊,找点活干也不错,现在能被这么多人喜欢,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晏清笑意渐浓,“项戎哥哥,谢谢你让大家都看到了我的作品,我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   “你啊,谢字就不离口,支持你的爱好与事业,是你男朋友应该做的,”项戎握紧了他的双手,“要是在家画累了就去休息,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晏清头点得像拨浪鼓:“放心吧,我会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咳嗽。   二人一抬头,看到了走进来的李承。   “李队。”   “李承叔叔。”   李承严肃问道:“画展办完了吗?”   项戎回道:“办完了,我这就去收起来。”   “不急,”李承语态一转慈祥,从身后抽出一样东西,“晏清,我想请你帮个忙。”   晏清接过一看,那是项戎入队那日拍的照片,除了一线人员,还有各类文职,大家都站成几排,一同面向镜头。   李承又说:“我能邀请你为我们全消防站画一幅合影图吗?我准备把它挂在大厅入口国旗的旁边,进出人员一眼就能看到,这将成为我们沿江消防的特色,是其它消防站没有的标志。”   如此重大的意义赋于肩头,令晏清心头一震。   他目光踌躇于项戎与李承间,不可思议道:“李承叔叔,您、您想清楚了吗?”   “当然,”李承说得不紧不慢,“以前我只是听说你画得好,这次亲眼瞧见才真正相信了,你年龄这么小就有如此高的造诣,将来前途无量啊。”   项戎脸上有止不住的喜悦,晃了晃晏清的胳膊,已经迫不及待要替他答应了。   晏清仿佛做梦一般,呆呆地点了点头:“谢谢叔叔,我会好好画的,一定不让您失望。”   李承满意地点头,又斜头看向项戎:“你小子别在这站着了,赶快去把大厅收拾好。”   项戎抬手敬礼:“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晏清:能让更多人赏识到自己的作品,无疑是每个创作者最祈望的。   我:谁说不是呢QAQ   溺水后心肺复苏的步骤源于网络,侵删。 第28章 足球   画展结束,已经下午四点。   晏清跟着项戎在消防站里玩了一圈,不仅参观了仓库里的备用器械,还体验了乘坐消防车的模型。项戎手把手教他使用灭火器和喷水枪,两人在笑声中一身湿漉。   项戎说没关系,带晏清回宿舍洗了澡,又给他拿了身自己的短袖,只可惜每一件对于晏清来说都格外大。   最后晏清选了件工作服,穿上后对着镜子一照,也像一个消防员。   仔细一闻,衣服上有一股浓郁的洗衣液香,正如他第一次见项戎时闻到的味道。   换好衣服后,他又跟着项戎来到外面散步,夕阳西下,每一口呼吸都畅快自如。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操场,跑道中央的绿茵场上,有许多与项戎一样不用值班的消防员,正在奔跑踢球。   晏清激动道:“项戎哥哥,你不是号称梅西学徒吗?难道不上去露两脚吗?”   “正有此意,”项戎轻笑,又低头问,“你还记得你在回南天里,第一次来找我的那天吗?”   晏清点头,那日阴雨连绵,他还教项戎怎么做晴天娃娃。   “那时我说,等天一晴,我就带你踢球,”项戎仰头看天,“看来这一天到了。”   晏清闻声,急忙刹住脚。   这是要自己也上场吗?   可场上那群人踢得那么好,现在过去岂不是扫了兴致。   “我不会踢球,”晏清紧张道,“我在旁边看你踢就行。”   “总要试一试吧,”项戎揶揄说,“当时是谁说想学的?”   这分明是两码事……   晏清只是想尝试,但不想丢脸。   项戎看出了他的顾虑,把他往怀里一搂,像在给他传输能量。   “那你先看我踢一会儿,等我把球传给你,你再上。”   只好这样了。   晏清坐在跑道上,看着项戎向场地小跑过去,那些球员瞧见他后,纷纷让他加入。   结果项戎招呼所有人过来,一群人围成一圈,肩搂着肩,像在商量什么。   晏清不明白,以为是在讨论什么战术,默默打开一瓶水,抿了两口。   比赛开始了,本来静止的场子随着球一落地开始沸腾。   晏清看不懂,他只知道把球踢进对面的门网,不让守门员抓住就算得分了。   虽然人的注意力容易被足球吸引,但他能做到只看项戎。   十几名少年在绿茵场上东拉西扯,围着一颗足球奔跑。   项戎跑至中央,在对方进攻时往侧边一踢,成功拦截,再一转身,他又被多人围困,便高抬一脚,将球传给队友,自己则向外迂回,待到所有人去追持球之人时,那人又把球传给了项戎,他加速奔跑,凌空射门,让守门员甚至来不及飞扑,轻松夺下一分。   场上传来欢呼与夸赞。   “不亏是小梅西,一上场把难度都拉高了。”   “这么久不见你踢球,怎么踢得还是这么好?”   “人家梅西是黄金左脚,咱们项戎是黄金右脚。”   项戎挠头一笑,他站在阳光下,阳光都没他耀眼。   晏清感到欣慰,如今的项戎好像和刚认识时不一样了。   不过他也理解,毕竟项戎以前就是这般阳光,那副冷淡的神情才非常态。   能看到项戎终于摆脱过去的阴影,走上正轨,这才是晏清最大的心愿,胜过愿望本上的所有。   每一个足球落在项戎面前,仿佛都有了生命。   项戎用前胸一接,再用膝盖抬起,偶尔用肩膀一顶,最后用头顶一举,将球再次送入门框,灵活又敏捷。他上演一出帽子戏法,给对方一记措手不及的乌龙。   少年风华正茂,一举一动皆是青春。   足球在消防员们之间徘徊,将战友情谊紧紧联结。   晏清本正入迷,突然瞧见项戎把球踢到了自己这边。   这距离算得刚刚好,看着停在身前的足球,他恍神一怔,又望见项戎高举拳头,示意自己上场。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了晏清身上,却没有一人前来抢球。   晏清咽了口气,这几个月来,过山车坐过了,蹦极也跳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既然如此,那就豁出去试一试!   他把目光定格在球上,轻轻一踢,足球动了。   他随着足球抬腿慢跑,动作明显笨拙。   一入场,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晏清心生焦灼,想要护住球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来抢,或者偶尔有几个人凑近,但都没有抢到。   怎么会这样?   晏清逐渐多了自信,跑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向着其中一个门网用力跑去,没跑两步,又听到了项戎的大喊。   “晏清!反了反了!”   “……”   晏清挠了挠脸,即刻调头,开始往相反的方向冲去。   他感觉自己像一阵风,一阵和缓的春风,自从得病以来,他就没再参加过运动。   再次奔跑的感觉真好,比卧在病床上好上千倍万倍。   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将他护在中间,随着他一起慢跑,还有几个来表演抢球的,要么故意摔倒在地,要么明显假踢放水。   球在地上一滚又一滚,始终离不开晏清的脚。   他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刚才项戎把他们聚在一起是在说什么了。   就这样,晏清一路“披荆斩棘”,冲到了最前,他对准门网,脚下稍微用力,用最直白的方式踢了进去,没有任何技巧。   按道理讲,这球谁都能接住,但那守门员的动作偏偏慢了半拍,表演痕迹有些重了。   足球射门的一瞬间,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呼,那是比项戎进球还要热烈的呐喊。   晏清的心砰砰发热,温暖堪比夕阳。   欢呼没停,众人一拥而上,似乎在庆祝这场胜利,他们把晏清抱起,抛向空中。   这感觉仿佛在玩蹦床,晏清欣喜万分,脸上的笑容止不住地扬起,高处的风更加凉爽,吹散了夏天里的郁热。   突然一个下落,他没有被再次抛起,反而跌落进一个怀抱。   晏清讶然侧头,项戎一双眉眼温柔至极。   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公主抱确实令人羞臊。   晏清红了两颊,好在斜阳欲沉,火烧云掩盖了脸色。   球员们有说有笑,项戎倒不在意,抱着他走出人群,临别时还不忘对身后众人道谢,相约改日再一起踢球。   晏清抖动身子想跳下来,像一条脱水的鱼:“放我下来。”   项戎故意吓唬他说:“再动可就摔下来了。”   晏清这才老实,安静缩在他的怀里:“你要去做什么?”   项戎向着食堂大步走去,笑着说:“喂猫咪吃晚饭。”   晚饭后,天色已黑,操场上再次聚满了上午训练的人,这是消防站少有的联欢。   三十多人围成一个大圆圈,盘腿坐在地面,每个人都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无数灯光在夜晚交织相融,胜似天上的璀璨繁星。   晏清紧靠在项戎身旁,时不时便会被他喂一口桂花糕。   来的人越来越多,江策顺势坐到晏清另一边,把他夹在其中。   他一看晏清的衣服,戏谑说:“戎哥的小表弟,你穿这身工作服,是要加入我们吗?”   晏清低头看了眼胸口的“沿江中队”四个字,咧嘴一笑:“我要是加入了,你们就失业了。”   江策不以为意:“你要是加入了,救援队队草的身份可就从戎哥变成你了。”   晏清斜头一瞧项戎,只听他说:“都是他们乱起的。”   人群熙攘,最终以李承的到来才结束七嘴八舌,李承简单说了几项规定,例如联欢仪式开到几点,明早轮班的人员调动之类的,最后才补了句:“轻松玩吧,别搞得那么严肃,”   众人又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先冲到中央耍了段功夫,也有人在原位唱了段鹿城乱弹的戏曲,有变魔术的,也有讲故事的,笑声不停,掌声不断。   晏清逐渐发觉,原来这些人民英雄也是如此接地气,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普通人罢了。   江策在一旁怂恿道:“小表弟,你不上去来一个?”   晏清跃跃欲试,却摇了摇手:“算了算了,我不会什么才艺。”   “大家都是灭火的,哪有专业的啊?”江策说,“想去就去,图个热闹嘛。”   晏清被他说服了:“那……先等等,我酝酿一下。”   听闻对话,项戎笑了笑,抬眼一看,发现李承正要离开。   他站起身,小跑过去:“李队,您不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玩吧,好不容易有半天假,我回去休息会儿。”   项戎没再拦他,支支吾吾道:“李队,我……”   李承停下脚步:“有事吗?”   项戎正色道:“我想从下周起,休三个月假,您能批准吗?”   李承一愣:“你这才刚归队就要请假?”   项戎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李承的目光绕过项戎,向人群里眺望,问:“是因为那个孩子?”   “是,”项戎像下定了决心,“我想多陪陪他。”   李承了解晏清的身体状况,叹了口气:“过去三年里,你表现出色,立功无数,从没请过一天假,现在也该把假期都还给你了,我批准了。”   项戎双眸一亮:“谢谢李队!”   “嗯,”李承淡淡说,“照顾好晏清,也照顾好你自己。”   项戎望着李承远去的背影,心里不胜感激。   他转过身,返回人群,还没走两步,一阵歌声传入耳中。   项戎神思恍惚,定睛一瞧,发现此刻站在圆圈中央的人,竟是晏清。   “海潮声,淹没了离别时的黄昏,   只留下不舍的体温。   星空下,拥抱着快凋零的温存,   爱只能在回忆里完整。”   嗓音清脆明亮,曲调婉转动听,每一声都勾在了项戎的心头。   他看呆了眼,看来晏清不只画技高超,就连唱歌也丝毫不逊。   场子在其他节目时,永远是纷乱的,唯独这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   项戎跑回原位,慌乱拿出手机,想要录下这段歌声。   悦耳的音色比流水蜿蜒,比明月朦胧。   “想把你抱进身体里面,不敢让你看见,   嘴角那颗没落下的泪。   如果这是最后的一页,在你离开之前,   能否让我把故事重写。”   尾音结束,静谧的夜被欢呼声瞬间撕裂,雷鸣掌声中不时有人高喊:“再来一个!”   晏清羞赧一笑,快步跑下去,不好意思地躲在了项戎的身边。   他也意识到,项戎一直在看自己。   晏清抬头,对视上那双缱绻的眼神:“怎么了?”   “我发现我不单单是喜欢你,”项戎半开玩笑说,“我还有点崇拜你。”   这么一听,晏清更难以为情了,他躲开项戎的直视,扭过头不让他看到自己。   节目没停,还在继续,就连江策也上场表演了一段单口相声。   这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可项戎只看向晏清,好似眼前的热闹与自己无关。   晏清也时不时瞄他一眼,二人眉来眼去,在众目睽睽下表达着隐晦情意,像在上映一场关乎风月的谍战大戏。   良久,项戎悄声问了句:“要不要去散散步?”   晏清同意了。   项戎拉着晏清起身,不再观看节目,反而向着漆黑的跑道远去。   这里远离人群,唯有一璧月色落在眼前。   项戎先声开口:“想不到你不仅美术好,音乐也有底子。”   晏清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是你们队里公认的队草。”   “这个绰号现在是你的了。”   “我才不要,”晏清说,“比起自己当队草,我倒更想炫耀我的对象是队草。”   项戎轻嗤一笑,牵起了晏清的手,十指交叉,掌心对准掌心。   “咱们交往都快一个月了,我、我好像还没亲过你。”   闻言,晏清的心跳陡然加快。   不过项戎说得没错,那日赶海时,要不是突发意外,那一枚吻就落下了。   他也后知后觉道:“怪不得你上午非要争着给我做人工呼吸,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就算我不争,也没人敢上去,”项戎满腔得意,“还有谁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晏清瞪大眼睛,他以为其他人只把自己当成项戎的表弟,却没想到……   项戎停下脚步,侧身转向晏清:“既然上午你嫌害羞,那现在总可以了吧。”   晏清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潮湿如海浪卷过口鼻,令人无法呼吸。   “可以是可以,但……”他有所顾虑道,“但你不能太过分。”   “不会的,我要是过分了,你就惩罚我。”   “惩罚什么?”   项戎托腮想了想:“惩罚我被你亲。”   晏清:“……”   说来说去,结果都一样。   晏清红了耳根,自觉地扬起脸,轻踮脚尖,仿佛被太阳吸引的向日葵。   “不用你踮脚,”项戎温声说,“我会弯腰。”   说完,他环抱住晏清,抖落一身羞意,凌乱地吻上了。   气息交替,释放无限温黁,柔软而激切,克制又暴烈。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部分来自江语晨《最后一页》,侵删。 第29章 回馈   6月1日,上午,医院。   “温怡,护士长喊你过去一趟。”   “好,来了。”   温怡放下手里的活,起身离开护士台,走入办公室内。   “护士长,您找我?”   护士长从一旁摸出个牛皮纸袋,递了过去。   温怡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瞧,里面竟有一沓纸币。   她呆住,听到护士长说:“这是你上半年的奖金,一共一万,你查收一下。”   奖金?!   温怡不可思议,这丰厚的报酬相当于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她以往也得过奖金,可如此大的数额却是第一次。   震惊之余,护士长又递来一张表格。   护理组长入职信息表。   护理组长?!   这岂不是升职了!   温怡宛如雕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又是奖金,又是升职,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护士长说:“医院看你工作勤恳,任劳任怨,决定将你升职为护理组长,把这个签完就好。”   “谢谢护士长的栽培,”温怡还是不解,论工作,出色的同事有太多,怎么好事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她怯怯问,“我能问一下上面这回选人的标准是什么吗?”   护士长解惑道:“这次升职和奖金的评选标准,除了平时的绩效和观察外,还参考了病人的反馈,前者你们都差不多,唯一拉开距离的就是后者,虽然你获得的锦旗没有其他人多,但医院昨天收到了一封表扬信。”   温怡一愣:“表扬信?”   “没错,锦旗说实话都是可以定做的,但表扬信却是病人一字一句写出来的,他写了五千多字,把你照顾他的点滴全部告诉了我们,这一封信的价值,让你足以甩开其他人。”   五千字……   温怡睁大了眼,她迫切想知道如此用心的人会是谁。   护士长告诉她,寄信人是一个刚成年的男孩子,得了骨癌,已经出院了。   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人。   温怡心里一酸,没有说话。   “哦对了,”护士长又给了她一张纸,“那封表扬信里还说让我们把这个交给你,里面写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温怡双手接过:“护士长,那我先回去填表,填完后再给您送过来。”   一离开办公室,温怡就急切地打开了这张纸。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画中有五匹奔腾的烈马,除了跑在最前面的是黑色外,落后的四匹皆是白色。   为首的黑马有着独一无二的鬃毛,马蹄踏过的地方尘土飞扬,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它的与众不同,不难看出是匹汗血宝马。   画的背面则写了几行字,与狂野豪放、苍劲有力的画迹相比,字迹倒显得娟秀整洁。   “温怡姐姐,自从我出院后,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你了。   “记得刚认识你时,你还是名青涩的实习护士,我那时也小,现在一下子过去了五六年,突然就长大了。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我很感激,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弟弟,但我早就把你当成是自家姐姐了。值得一提的是,你的扎针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这点我敢保证,毕竟我已经记不得手臂挨过你多少针了,哈哈开个玩笑~   “我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还挺快乐,你不用担心我,这几天我身体很好,没有犯病,说不定下次体检时,肿瘤就悄咪咪地消失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奇迹的话,到时候我就请你吃火锅,他们都说火锅很好吃,我还没吃过呢,或者请你吃海鲜大餐,吃特别特别贵的菜,把鹿城全吃一遍。   “以前你总是说我白,嫌弃你自己黑,所以我就画了这张图,没记错的话,温怡姐姐你是属马的,我相信你就是这匹黑马,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成功甩掉他人,升职加薪。再说句题外话,其实你一点也不黑!   “纸张空间有限,塞不下太多的话,等你这段时间忙完,要来我家做客呀,我当面和你说。   “晏清,5月27日留。”   明明每一句话都平淡无奇,温怡的心却痛得厉害。   眼泪随着脚步流了一路,她急忙擦干,将纸条细心折好,塞入口袋。   看着手上的升职表,她默默道:“晏清,谢谢你,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6月1日,中午,文成老宅。   “贝贝,爸爸今天还得去外地跑长途,明天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好好学习,冰箱里有早上的剩饭,吃之前记得热一热。”   父亲挂断电话后,贝贝有些失落,今天是儿童节,学校放半天假,别人的家长都来接他们的孩子回家,只有贝贝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   他提起一口气,转身向家走去。   文成路本就老破,像被鹿城抛弃一般,现又经历了上次的大火,大楼焦黑一片,更加阴森。即使这样,政府也没有要重修的意思。   贝贝心有余悸,一步跨上两个台阶,郁闷的心惶惶不安,令他沮丧又不爽。   偏偏还是在这样的节日。   但这是自己的家,再怖人也要回去。   他一鼓作气,冲上顶层,在到达家门口时,他发现了一只玩偶。   这是只玩具小熊,它穿着条纹衬衫,还戴了顶帽子,两只眼睛圆溜溜的,过分可爱。   小熊靠在门口,似乎在等一个拥抱。   贝贝弯腰捡起,抱在怀中,这玩偶头大腰粗,肚子圆滚滚,滑稽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可他没有拿进屋,他不知道这是谁不小心丢在这里的,老师说要做拾金不昧的好孩子,不能把东西占为己有。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他摸到了小熊背面的一张便利贴。   仔细一看,上面有几句话。   “亲爱的贝贝,我是一只勇敢的小熊,上次你给晏清哥哥打电话时,说你一个人晚上在家会害怕,于是晏清哥哥把我造了出来,命令我在你休息时保护你。你还记得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的项戎哥哥吗?晏清哥哥就是跟他学的缝纫,怎么样?我是不是还挺漂亮的?   “你放心,既然受了委托,那么我一定会谨遵指令,保证完成任务,有我在的地方,你可以安心睡觉,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我都会守护你。   “选择在今天和你见面,是因为今天是你的节日,祝你不仅儿童节快乐,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快乐!”   简短的几句话让贝贝合不拢嘴,他记得上次去找晏清堆积木时,在他家里瞧见过一对玩偶,那是一只小猫和小狗,晏清那时告诉他,说这是一名消防员亲手做的。   他抚摸柔软的小熊,爱不释手,看它微笑的样子,贝贝仿佛看到了在挑灯的床前,晏清正一手拿针,一手持布,在项戎的细心教导下,一点一点缝制的场景。   贝贝进了家门,热了午饭,他把饭分装进两个盘子,自己一个,玩偶一个。   今天的午饭比以往的都好吃。   他吃得开心,就连刷碗时都要把小熊抱在一旁,看到它就感到莫名的安心。   有了小熊的存在,以后的漫漫长夜将不再令人畏惧。   这是贝贝收到的最好的节日礼物。   6月1日,下午,消防站。   前几日办画展,三十多人交了钱等待结果,没想到今天就签收了。   那是因为……   江策在大门口取快递时,保安老杨给了他两个大箱子。   他摸不清头脑,明明只买了些洗漱用品,怎么会有这么多包裹?   他抬起箱子侧边一看,发现这些东西均来自同一个地方——文成路。   而寄件人的名字也很统一,奇怪又可笑,要不是江策有此人的微信,知道他的昵称,不然就要拒收了。   ——梵高唯一关门弟子。   “你买的东西可真不少啊。”老杨说。   “还行还行,应该不只是我的。”江策笑呵呵回道。   他费力把包裹抱回宿舍,打开一看,是一个文件袋,里面装满了画像。   江策没管那两个大箱子,而是先把画分给了队友们,拿到画的众人无一不表示满意,他们看着画像,脑海里早已是自己在山河湖海间畅游的情形,甚至还有人把画拍成照片,发到朋友圈,也有塞进抽屉,当做压箱底的宝物,每一幅画都用心至极,毫不敷衍。   唯一有遗憾的就是江策,那日他排了很久的队,却被项戎赶了出去。事后他也后悔,他喊过晏清那么多外号,唯有小病号一词最难听,属实是没过脑子。   不过他不恼怒项戎,反而还理解,毕竟他也清楚晏清在项戎心里的地位。换位思考,若是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敢开温怡的玩笑,他都要上去动手,更何况是打架比自己厉害的项戎。   就在他准备把文件丢掉的时候,却发现里面还剩三张画。   画上的人是自己。   天空一望无际,大海广袤无垠,而他站在水天之间,脚下踩着云朵,头上戴着金箍,穿着虎皮裙与铁铠甲,模样的确像是齐天大圣。   身后狂风袭来,他正踏云起跳,随着奔涌海浪翻起跟头,下一刻,他便落在了神州大地上,脚下的花儿正在怒放,山涧流泻出彩虹,从他的头顶越过,飞向泬寥天际。   三幅画还是连续的,正好构建了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别人都只有一幅,唯独江策有三张。   晏清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玩笑而生气,相反他还更加用心制作了这份世间仅有的礼物。   看着画上威风凛凛的自己,江策不禁有些感触。   除此之外,他打开了那两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些棉被棉靴。   箱子上贴了张字条,是晏清特地写下的。   “江策哥哥,辛苦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了,里面是上次办画展时答应给大家的画,我熬了几个晚上,终于画完了。那天还有很多人想要买画,排了很久的队却没买到,我得和他们说声抱歉,因为我可能没办法继续画了,这几日身体愈发不适,睡觉时间也越来越久了,我怕答应了他们,却没有把画给到,这不太好。   “当然了,里面也有属于你的画,其他人我不熟悉,画画时还要比对照片,只有你不用,因为我一闭眼就能想象到你幽默的样子,希望你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童心,你也要继续对温怡姐姐好,她在医院工作很忙,每天接触很多去世的病人,你要多关照她,呵护她,让她和你一样没心没肺才可以哦。   “办画展时我收了一部分钱,本想用来交大学学费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所以给你们买了些棉被和棉靴,那日我去你们宿舍,发现你们没有空调,选择夏天还好,还可以开电扇,可冬天就不好受了,况且过几日有大暴雨,天气会变凉,希望你们能用到。你们消防员一直在无私地为鹿城战斗,我不应该收你们的钱,能够给你们免费画画,就当作是我为报答鹿城消防所做的一点小事吧。   “晏清,5月30日留。”   江策收起字条,长叹一口气。   内心不是个滋味儿。 第30章 洪水   “咚咚咚!”   晏清才睡醒没多久,就听到了敲门声。   他熄掉一夜未关的灯,小跑到门口,一开门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一如既往的笑容。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项戎的双肩各扛着一个灭火器。   “小懒猫,早上好。”   晏清急忙让出条路,示意他进屋歇息:“项戎哥哥,你这是?”   “我来过你家几次了,总感觉消防装置不完善,这次特地从消防站给你搬了两个过来,”项戎把灭火器安放在角落,“这不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万一连电跳闸可就危险了。”   晏清的家是小仓库改造的,消防器械的确短缺,但消防站到文成路不算近,晏清一想到路上的行人看项戎扛着两个灭火器时疑惑的神态,就忍不住想笑。   项戎没停,又去检查了电路和燃气,还把电器设备从头到尾排查了一遍,发现了很多隐患,例如裸露的电线,老旧的插座等。多亏家的面积不大,不然他能查上一个小时。   晏清看他忙东忙西,有些无奈:“项戎哥哥,不用这么认真吧……”   “不能这么说,多少大火都是因为有人心存侥幸,认为灾难不会发生,”项戎态度认真,语气却十分温柔,“我既是你对象,又是专门干这个的,有责任也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   晏清被他说服了,于是倒了杯水,他又进屋拿了把扇子,给项戎扇风。   “我不热,”项戎慰声说,“云雨快来了,白天的风是凉的。”   检查完毕,项戎起身:“要不要今天把房间整理一下?”   “整理房间?”晏清重复他的话。   “换个布局,”项戎解释说,“就像你愿望本里写的那样。”   很久没提到愿望本了,晏清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写过改造房间这一条。   他犹豫了片刻,想改造是真的,累也是真的……   项戎早看出了他的想法,把他往沙发上一按,轻轻一笑:“你就在这里坐着,想怎么改就告诉我,我来动手。”   “这不妥吧,”晏清说,“还是我和你一起吧。”   “有什么不妥的,我力气大,多做一点是应该的,”项戎捏了捏晏清的侧脸,“再说了,你是这个家的主人,劳神的活就交给我吧。”   晏清还是不好意思:“那我给你打点下手,不然我坐不住。”   项戎怕他无聊,默许了:“做点轻松的,别累着了。”   “好,我去外面除点草,要是下雨了就不好除了,”晏清随手抄起一把长剪刀,“你也别太累了,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不需要什么大改造。”   项戎抬手一敬礼:“是!长官!”   虽说是简单收拾,但项戎把里外全扫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犄角旮旯一尘不染,就连床底也没什么灰尘,不难看出晏清平时很爱干净。   这点项戎早就知道了。   不过柜子顶端、灯具上却落了灰,这些以晏清身高够不到的地方,项戎可以轻而易举地拂去尘埃。   除了打扫以外,项戎又按照晏清的指示,把桌椅换了个朝向,还擦了遍灶台,洗净了床单。   他把消防站带来的两个晴天娃娃挂在了窗沿,又把小猫和小狗的玩偶挪到了床头,送给晏清的剪纸则贴在了大门背面,红色显得喜庆。   在消防站这些年,他早就练成了做什么事情都干脆利落,效率还高,因此整个过程用时很短。   汗水没出几滴,但热意却涌了上来,改造完毕后,项戎推开后院的门,发现晏清正蹲在地上,手里握着铲子挖坑,旁边的草倒是没除几棵。   土块被铲碎,堆在一旁,一个圆形的小坑几乎成型,约有脚踝那么深。   晏清听闻脚步声,扭过头喊了声:“项戎哥哥,你做完了?”   “是啊,”项戎开朗道,“你怎么挖这么多土呢?”   晏清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种子,晃了晃:“你送我玩偶的那天晚上,不也给了我一包葵花籽吗?趁着现在还晴,我就种上了。”   项戎会心一笑,蹲在他的旁边,擦去了晏清额头上的薄汗:“让我来吧,你快回屋里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就要去抢晏清手里的铲子,可晏清把手背过身后,摇头说“不行”。   项戎不解,晏清解释说:“你都做了那么多了,这点活还是交给我吧。”   看他执拗的模样,项戎也不再争了,转身去除旁边的草,交代道:“要是顶不住了,你就先停一停,千万别累到了。”   “知道了。”晏清浅笑回道,他把种子倒进去后,却没有把土埋上,他说想让葵花籽多晒晒太阳,以后才会长得高。   一上午过得匆忙,晏清没有半点不适,甚至没有累的迹象。   前几日他的右手连笔都握不动了,画两笔就开始发颤,他因此还暂停了闲鱼账户,说有事不接单了,可他现在铲起土来毫不费力,他甚至考虑要不要重新接活了。   项戎看得也欣慰,今天的晏清恢复了力气,吃起饭来都有了胃口。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晏清的病好转了,好像他根本没有患病,或者说是得了场小感冒,休息几天就健康了。   下午,项戎带晏清去了集市,采买了些绝缘胶垫和电缆保护套,顺便也去了超市,买了晚上做饭的材料,有肉有菜,还有些汤水底料,一问才知道,项戎是要煮火锅。   晏清有些兴奋,外面的火锅店一人就要百十元,他没去过,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火锅还可以在家做。   除此之外,项戎还在水果摊买了一个大西瓜,他们俩都不会挑,因此晏清学着别人的模样,抱起来拍一拍,听不出区别,所以选了个最顺眼的。   走到半路,忽然下起了雨,项戎一个人拎五六个袋子,晏清想帮他分担,项戎硬是不给,只让晏清打伞,晏清挽着他的胳膊,把伞举高,和项戎快步回了家。   到家时已经傍晚,雨越下越大,二人都淋湿了一半。   项戎怕晏清感冒,催促他去洗澡换衣,自己则在外面把裸露的电线缠绕上绝缘套,在排除完所有的安全隐患后,他才松了口气,准备起今天的晚饭。   锅中烧水,连上电磁炉,洗净菜叶,分盘装好,肥牛鱼片等放在菜上,最后把东西摆在桌子中央,再去调一碗蘸料,等水烧开就能开动了。   调蘸料时,项戎特意没给晏清放香菜,他学着网上的步骤,几滴油几滴醋,拿捏得都正好,生怕出了一点差错,轮到自己这碗时,他就不在乎了,随便一倒,搅拌搅拌就算完事了。   雨势加剧,窗外电闪雷鸣,上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雨时,还是十一岁那年,泥石流到来的前刻。   项戎不去看院外,拿起了手机,上面恰好插播了一条天气预报。   “根据雁山天文气象台于今日19时17分的观测结果,我市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受强降雨影响,预计今天夜间到明天清晨,鹿城降水累计可达200毫米以上,靠山地区的居民请按照政府指令,有序撤离,部分沿海地区或将出现城乡内涝,请市民加强防范,非必要不外出。”   项戎的心咯噔一下,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他都感到心有余悸。   晏清进去浴室已有半个多小时,项戎有些惊讶,他只知道晏清爱干净,却没想到能达到这种地步。   晏清从浴室出来,穿着一身新做的衣服,他走到项戎面前,问道:“项戎哥哥,好看吗?”   衬衫上有一只小猫,天上有星月夜,地上有向日葵,这是晏清亲手画的,十分动人,项戎不由得眼前一亮,笑容随即展开:“好看,你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晏清露齿一笑,从身后拿出了一件白色的短袖。   “项戎哥哥,给你的,你也换上吧。”   这件短袖和晏清身上的款式差不多,只不过正面是一只小狗,头顶灭火器,脚踩绿茵场,正踢着足球向前奔跑,项戎一看便喜欢上了:“你怎么会有适合我穿的衣服?”   “那天你从海边背我去医院,衣服上都是血,我说过我要帮你洗干净的,但我实在是洗不掉了,只好重新帮你缝了一件,”晏清慢声回答,“你的身体我都抱过多少次了,什么尺寸心里有数。”   项戎立马换上了新衣,站在镜子前欣赏了好久,这件衣服就像是晏清本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把西瓜切成两半,中间最甜的地方用勺子挖成球状,放到碗里,递给了晏清:“水还没开,先吃点水果。”   晏清只是接过,没有吃,他坐在桌子前,看着微微冒泡的煮锅,有些着急。   “项戎哥哥,要不我们还是明天吃火锅吧。”   项戎一怔,问:“为什么?”   晏清若有所思道:“外面这么黑,雨还这么大,我怕你一会儿回不去,会被罚的。”   项戎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嘴角一提:“谁说我要回去了?”   晏清呆滞住,眨了眨眼:“你明天不上班吗?”   项戎安抚他坐下,用勺子把西瓜喂到晏清嘴边,见他吸溜一口,笑着说:“那晚开联欢时,我和李队打过招呼了,我向他请了三个月的假,专门用来陪你。”   好像一针强心剂打在了手臂上,晏清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问:“真、真的吗?”   “当然,”项戎慰声说,“今天是正常休假,明天开始是第一天。”   口中的西瓜突然多了甜味儿,晏清激动不已,从椅子上跳下,环着项戎的脖子一把抱住了他。   项戎措手不及,放下西瓜,拍了拍晏清的后背:“快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这个夏天,你都想做些什么?咱们去冲沙?去游泳?去江州旅游?”   晏清笑意不减,他没有想那么久远的事,反而起身把沙发上的靠枕挪到一旁,又惊又喜道:“项戎哥哥,那你今晚是不是要住在我这里了?我们明天早上是不是可以一起看日出了?!”   在家孤身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留宿,晏清从未这么兴奋过。   “好啊,我平时起得早,明天一定能叫醒你看日出,”项戎讲得有底气,又看晏清收拾沙发,音量减了一半,“不过,我、我不能和你一起睡在床上吗?”   晏清全身一紧,脸色发烫。   项戎看他双颊通红,用嘲味儿的语气笑了笑,殊不知自己的耳根也是这个颜色。   晏清重新坐回桌旁,轻轻点了点头:“那你晚上可不要挤我。”   项戎揶揄道:“这可说不准,我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会做什么。”   晏清脸更红了。   窗外雷声大作,不时有闪电划过夜空。   锅里的水烧开了,骨头高汤的底料氤氲出香气,项戎先盛了两碗热汤,又把肉和菜一起放入锅中,搅拌使其均匀受热。   看着热气腾腾的骨头汤,晏清突然开口:“项戎哥哥,等你以后从一线退役了,还会继续当消防员吗?”   “你是说转为行政岗吗?”项戎思索着,“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应该不当了吧。”   这个答案晏清并不满意:“该考虑了,你都21了,一般24岁就要退出一线了,不然体力会跟不上的。”   晏清说得不无道理,项戎想了想,说:“我……去当名辅警?或者去企业应聘安全员?要么就去当体育老师,教孩子们踢足球。”   琢磨了几项,好像都不太满意,项戎突然灵光一现,不正经说:“我开个门店吧,专门卖桂花糕,这样能攒一点钱,娶你做老婆。”   “哼,”晏清接过话说,“明明是我娶你。”   项戎笑得潇洒:“你呢?等你大学毕业了想做什么?”   晏清依旧保持着微笑,但神情稍稍凝固:“我啊,我……”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感觉什么回答都没有意义。   “我到时候再说吧,说不定就有美术公司缺人手了,”他说,“实在找不到了,我就去你的店里给你打下手,到时候偷吃几个桂花糕,你也发现不了。”   项戎一手捏住他的双颊,把他的嘴捏成嘟嘟模样:“你不用偷吃,我天天给你做,等你吃够了我再卖给别人。”   红色的肉很快就被烫熟了,项戎夹起一多半,放在了晏清碗里。   “要多吃饭,身体才会健康。”   晏清点了点头,拌着调料,用筷子夹起一块儿,刚要下嘴,一旁的手机铃声乍然响起。   “叮铃铃……”   项戎拿起一看,是李承打来的,他看了看晏清,犹豫着接下了。   “喂,李队。”   电话那头传来杂音,像是混着雨水,李承扯着嗓子大声说道:“项戎!雨太大了,江中屿那边内涝严重,人员都被困在了岛上,大桥都快冲塌了,消防总局说那边辖区的人手不够,让我们沿江中队速去接应。”   内涝,被困,冲塌……   每一个词都冲击着项戎的心,电话漏音,他清楚晏清听到了,因为晏清比自己还要紧张。   “项戎,我知道你今天不值班,但咱们能出警的弟兄都已经去了,人员还是不足,你不是明天才开始正式休假吗?今晚还应该算是鹿城的守门员,等明天雨小了,江中屿那边情况稳定了,你再回去过你的假期,我保证不再打扰你。”   若有难,召必回,这是每个沿江中队的消防员都曾立过的誓言,如今鹿城有难,怎么能坐视不管?   可自己又答应了晏清,要与他共夜,陪他看旭日东升。   眼下连一顿火锅都还没开吃,这么快又要分别。   项戎不舍地看向晏清,见他没说话。   “那个,晏清,我……”   “没事的,项戎哥哥,”晏清挤出一个笑脸,“一个晚上而已,我自己都经历过无数个夜晚了,不差这一个。”   项戎心里一酸,低下了头。   “那些人现在一定很绝望,他们比我更需要你,”晏清鼓着声音,说得很决绝,没有人能听出来是真是假,“项戎哥哥,你快去吧。”   纵然心头再难取舍,在社会和私人利益前,项戎还是选择了前者,这是他的职责,是国家赋予他的使命。   他对着晏清坚定地点头,道了声“好”,又对听筒回了句:“知道了李队,我马上过去。”   听到这句话,晏清反而释怀地笑了笑。   项戎没有停留一刻,穿上鞋子就要出发,临别前,他看向锅里的肉菜,嘱托道:“多吃点,长点肉,要不然营养跟不上。”   这是晏清第一次去消防站找他时,他给晏清说过的话,现在又用上了。   “好。”晏清呐呐地答应了。   铁门一开,项戎走出花园,挥了挥手,示意再见。   晏清站在房檐下,没有说话,他也木讷地挥了挥手,可当看到项戎的背影即将从后花园外消失时,双腿好似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夜色如墨,被闪电一刀腰斩。   就这么放项戎离开,晏清不甘心。   他随手抽起一把伞,鞋都没穿好就追了出去。   “项戎哥哥,我送送你。”   外面的风太大,雨像鞭子一样,晏清踉跄两步,差点没摔倒。   项戎闻声回头,忙说:“你穿得这么薄,会冻感冒的,快进去!”   “我、我送送你。”晏清上气不接下气,把伞举过了项戎头顶。   “送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项戎说,“听话,快回去!”   要是放在过去,晏清是一定会听项戎话的,可今晚他却执意如此:“没关系,我不会感冒的,我陪你走一段,就走一段。”   项戎拗不过他,于是把外套解开,披在了晏清后背上,抓起伞向前走去。   晏清今晚一反常态,这让他心里惶惶不安。   这一段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项戎一路上催促了好几次,可晏清就是不走。   终于在拐了两个街区的巷子口,项戎停在了一棵桂花树下。   树未结花,雨里却有阵阵桂香。   “晏清,前面就是主路了,事态紧急,我准备打车过去,你就送到这里吧。”   这句话项戎是以命令的语气讲出的,晏清看向他严肃的表情,还想再往前走两步,却被项戎拦下了。   “项戎哥哥,我再陪你走两步,我看你上车就回去。”   “不用了晏清,雨这么大,外面不安全,你已经走得够远了,该回去了。”   晏清还想开口,项戎又继续说道:“今晚早点睡,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雨点如刀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好在晏清头上的那把伞是倾斜的,而项戎的肩湿了一半。   巷子口漆黑一片,唯有两点光亮在项戎的眼里。   晏清半张着嘴,顿了顿问:“你会平安回来的,对吗?”   “我会的,”项戎说,“我向你保证,明天一早我就到家,说不定还能赶上日出。”   “好,你不许骗人,”晏清声音有些发抖,“那我在家等你回来。”   晏清把外套递给项戎,项戎却想让晏清穿回去,但晏清硬是把外套塞进了他的怀里。   未果,项戎把伞还给了晏清,算是一物换一物。   时间不容久留,项戎揉了揉晏清的脑袋,转身就要起步。   就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在雨中被另一只手突然握住,绵密顺滑,却像是失了温度。   项戎一惊,愕然回头,看向晏清紧握自己的手。   不知何时,晏清的脸上多了几滴泪珠。   项戎心中不好受,抬手擦掉了他的泪水,温声道:“怎么哭了?”   “没、没哭,是雨水。”晏清哽咽说,那只平时画画的手在雨中打颤。   项戎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晏清发抖的手,帮他短暂捂热,担忧问:“是不是舍不得我?”   刹那间,揪着的心被雨水泡发,溃烂腐败。   泪水有些止不住,失控般肆意落下。   晏清抿着嘴,一边落泪,一边颤声说:“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项戎的心像被捣烂的面团,他郑重点了点头:“只要那边一控制住洪水,我立马就回来。”   “能多早就多早,不要在那边多停留一分钟。”晏清说得很憋屈。   “一定!”项戎继续安慰说,“你要是想我,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晏清轻微地点了点头。   “小猫咪最乖了,你晚上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三个月该怎么安排,”项戎又擦去晏清脸上的泪,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李队又催我了,我得赶紧过去了。”   除了憋着的哭泣,晏清没有回应,洪水不只摧毁了鹿城,也在肆虐他无助的心。   但他逐渐放开了项戎的手,似乎终于接受了项戎必须离开的事实。   项戎接起了电话,和晏清告别后,向着远方小跑过去。   在即将步入主路时,他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晏清仍站在那棵桂花树下,没有离开,手里撑着一把伞,单薄的身影像是能被巷子口的烈风一吹就倒,桂树尤其高大,显得他脆弱又渺小。   “回去吧!”项戎高喊了一声,“明天见!”   说完,他看到晏清使劲挥了挥手,心里也算是有了安稳,向左一转,离开了文成路的巷子。   而晏清,也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   雨太大了,心里的火都浇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31章 日出   项戎离开了。   是自己放他走了。   晏清站在雨中的桂花树下,眼里没了神。   是夜,又是夜。   病房里那些人走的时候就是夜,邻床的奶奶离开时也是夜。   现在终归是轮到自己了。   每逢雨天,骨头便像针扎一样,晏清清楚,阴沉的天气是最容易犯病的时候。   他也记着医生说过,下一次犯病就不用来医院了,能挺就挺过去,挺不过就算了。   所以当他前些天看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时,他就已经盘算起自己的死期了。   果不其然,下午从超市赶回家后,他被项戎催促去洗澡,他在浴室一待就是半个多小时,期间发生的病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右肱骨到左大腿,全身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备受煎熬,像被鞭笞,像被剁碎。   除了骨痛,癌细胞早已转移肺腔,他呕血,头晕眼黑,口鼻里全是血腥味儿。   多亏了一回家就吃了两颗曲/马/多止痛药,疼痛才慢慢消退,但药性似乎越来越弱,他仍能感受到余痛。   他咬牙,简单冲了澡,擦干净血迹,装作没事的样子,这才从浴室里走出。   但他知道,他挺不过这个夜晚了,他问了项戎以后的打算,那些他无法亲眼瞧见的日子,都在一声声平淡的追问里,幻化成臆想中最美好的祈愿。   原来项戎还有那么多选择,听到这里,他也就安心了。   可项戎还是要走。   他想多看项戎一眼,多一眼也好。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项戎回来。   看见项戎消失在了巷子尽头,紊乱的心突然放松了。   再也不用装作安然无恙了。   白色新衣上晕出几朵红花,颜料来自于鼻腔。   他擦了把鼻子,手臂上全是血。   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晏清才依依不舍地转身。   风像人间欠了它钱,吹得伞柄乱摇,桂叶斜入伞内,在肩头停留一瞬,归宿于巷子里的坑凼积水。   该回家了,那个从头到尾只属于自己的家。   一路上滴滴答答,有雨也有血。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晏清只觉得喉咙闷闷的,说是欣慰也没有,是失望也不算。   只有痛,止痛药药效过后的痛。   但最痛的还是心。   没有项戎帮忙举伞,伞都不稳了,晏清走两步就要歇一会儿,这回去的路怎么比来时还要漫长?   他拖着身子回到花园,将伞随手一扔,抱着双腿缩到墙角,冷汗直出。   痛感愈加强烈,身体已经快没力气了。   项戎说过,要多吃饭,身体才能健康。   这样才有力气等到项戎回家。   晏清忍着疼痛,扶着沙发走到桌旁,碗里的肉菜早已没了热气。   他艰难地拿起筷子,俯下头,往嘴里不断塞肉,吃一口吐一口,身体机制让他本能地抗拒食物,可希冀的烛火迫使欲望必须吞咽。   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弄脏了碗筷,旁边还有一副,但他要留给项戎,若是他半夜回家,肚子一定饿坏了。   头顶的灯泡分成两个,眼前的菜盘有了重影,晏清起身,晃晃悠悠地冲到卧室,又往嘴里灌了几颗止痛药,重心一个不稳,向后仰倒,摔在了地上。   顷刻间,电闪雷鸣,屋内跳了闸,黑暗吞没雨夜的光亮,席卷了整间屋子。   晏清哆嗦起身子,他本就怕黑,现在他更怕死。   他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他要再见项戎一面,只要看到他,也算没有遗憾了。   这次的疼痛比过去都深,出血量比以往都大,他没有拨打急救电话,他知道病入膏肓,医生也无力回天。   医院住得够久了,他不想再回到那间冷冰冰的屋子。   酥软的胳膊从床头摸下三样东西。   一件是手机,另外两件则是小狗和小猫的玩偶。   他把玩偶抱在怀里,向外用力爬去。   爬过的地方,血迹斑斑。   最后,他用手推开了落地门,爬出屋外,躺在了房檐下。   仰面看天,偶尔有两道紫电一瞬而过,看房檐,还有两个温存相依的晴天娃娃。   晏清浅浅一笑,至少玩偶和娃娃都是成双成对。   呼啸的风吹来,他大口喘着气,下颌已被血液染红,衣襟上开满了丹桂。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屏幕闪烁着微光,打开和项戎的聊天框,手指悬空于语音通话键上。   他好想按下去,真的好想。   犹豫了很久,他缩回了手,项戎此刻正在救人,打过去会让他分心,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   可他想说点什么,或者说留点什么,身体随着血液的涌出正在变轻,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最终,晏清点开了和自己聊天的对话框。   他想让声音好听一点,清了清嗓子,每声轻咳都压得胸口震痛。   “项戎哥哥,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人生在世,见一面,少一面,每当我挂掉和你的视频通话时,又或者看你晚上离开我家的背影,我都心存不舍。这病有点调皮,不按套路出牌,正因为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所以每次分别,我都做好了再也见不到你的准备。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疾风有眼色,不再往花园里吹。   “今晚你选择出警,我很开心,你不要因此难过或后悔。你是一名消防员,能救下鹿城那么多人,不只是你的荣誉,更是我的骄傲,不要忘了你的职责,你是人民敬仰的英雄,是我最崇拜的爱人,这一点我早就想明白了。   “归队那日,你站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做着演讲,你一身晴朗,好像永远都那么意气风发。那时你说了一句话,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你说中国消防所需要的全部,是海晏河清的盛世,是欣欣向荣的明天。   “海晏河清,欣欣向荣,我知道这两个成语是你故意放进去的,因为里面有我们的名字。”   他侧过头,用食指蘸了蘸衣服上的血,在地上写下了这八个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项戎哥哥,你可以再帮我最后一件事吗?   “上午的时候,我趁着最后的力气在花园里挖了一个土坑,我告诉你说那是用来种花的,其实我不只是用来种花,等我死后,你能不能把我埋在那个坑里面,要埋浅一点,太深了会黑,我害怕。   “对不起,铲土时没让你帮我,是因为我听说挖坟是件晦气的事,我不想让你沾上霉运。”   乌云慢慢散开,雨水减小了,有几滴不慎溅在眼里,倒也无碍,酸楚总比苦涩好。   血泡从嗓子里冒出,刚开始晏清还会擦一擦,至少被人发现时,没有那么难看,后来他也就不在意了,任凭锥心的痛刺挠全身,毕竟止痛药已经无效了。   他还会轻嗤一笑,好像痛到了极点,也就没那么痛了。   “这十八年过得好快,感觉还没过多久,突然就到了离开的时候。我其实想过很多次这一天的场景,好像和现在也差不太多。我之前过得浑浑噩噩,每天不是治病,就是在画画,我经常会想是不是大家也都这么无聊,活着好像没什么意思。   “但我遇到了你。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就是在三个月前角楼的大火中,选择救下那只小狗,从而认识了你。那些我不着边际的愿望,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帮我一一实现,和你相处的这段日子,是我百无聊赖的青春里,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谢谢你让我在最后的几个月,体会到了真正的快乐。   “我打针不怕痛,手术也不怕死,别人都说我是年少无畏,不懂得生命的可贵,只有我知道,我其实是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什么,我做过那么多次化疗,收到过数不尽的病危通知,鬼门关去过无数回,我都没有害怕过,直到我认识你后,我开始慌张了,我突然害怕死了,我想活着,努力活下去。   “但消防员这个经常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虽然怕死,也怕活得不够灿烂,而选择灿烂,与生命长短无关。   “隔壁床的姜奶奶告诉过我,不要怕花会凋零,至少它曾盛放过。项戎哥哥,我很荣幸,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页,见证了我的盛开,是你让我在仅剩的时光里灿烂了一回。”   一缕月光从云中乍泄,它的出现告诉人间,这场胡闹的云雨被万里星空撵走了。   “项戎哥哥,我话有点多,你别嫌弃呀,”晏清望向繁星,一字一顿,“电影里说,我们死后就能抵达星辰之上,而离开人世不过就是踏上了走向星辰的路。我会化作一颗闪闪发光的晨星,保佑你前路平坦,四方光明。”   “我爱你,请你忘了我。”   说罢,他长舒一声,放下手机,把两个玩偶抱在了怀里。   这样的触感,就像是抱住了那名消防员,滋生了些许毫不起眼的安全感。   好在项戎有先见之明,将脱皮的电线全都换掉了。   这样才能无忧无虑地躺在这里,欣赏绝美的夜空。   天晴了,项戎应该平安了。   他松了半口气,自己的死已成定局,相比之下,他还是更牵挂项戎是否无碍。   抬头看南北参商,闭眼听晓风残月。   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惜来不及了。   晏清喃喃自语,又说了些不敢让别人听到的话。   “爸爸妈妈,我要走了,今晚不能给你们留灯了,”夜晚发寒,他却没有抖的力气,“好希望能再见你们一面啊,我活着你们不愿意来看我,没关系的,那等我死后,你们能不能来墓前见一见我,我画画很好,比赛拿了一等奖,很厉害的。”   他无力地笑了笑,喘了口气:“要给我带点供品啊,不要放香菜,我不吃的。”   天由沉青转为湛蓝,又开始慢慢发白。   还好昨晚换了新衣,就算走,也了无牵挂了。   漫漫长夜孤寂难熬,晏清轻轻张口,唱起了歌。   一首欢快的歌,声音带着沙哑,时停时现,若有若无。   不知唱了多久,手机上显示着6月3日,5点34分。   夏季的拂晓比任何时候都早,随着即将到来的曙光,疼痛好像慢慢消失了。   怀里的玩偶从身上滚落,晏清抱不动了。   东方,一缕晨曦从海上升出,将半个天际染成金黄,无数光芒映射云翳,唤醒了洪水过后新生的鹿城。   原来日出这么震撼。   “我终于,见到日出了……”   晏清欣慰地笑了,硬撑的力气随风而散,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项戎哥哥,你看到了吗……”   清晨,所有岛民皆已上岸,在政府的安排下驻扎于附近,等待江中屿的潮水退去,从而重建家园。   灾情就是命令,这里不仅有消防战士,也有武警官兵,就连公安、部队等都有人前来抗洪抢险。此次洪灾突如其来,好在各部门反应够快,行动迅速,合作有序,虽然受灾地区财产损失严重,但没有一人伤亡。   金轮从海天尽处攀升,灾区众人看到朝阳,仿佛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各大媒体公司的记者相聚于此,共同报道着这一令人激动的新闻:昨夜洪灾泛滥,人民众志成城,共克时艰,取得了无人伤亡的伟大奇迹。   在安排完所有人员后,项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身救援服被江水浸染,变了颜色。   他看着初升的太阳,心中怅然,答应看日出的约定,自己还是食了言。   忽地一刹,他的右眼跳了两下。   这是不好的征兆,他心中一阵不安,嘴上自言自语道:“迷信,都是迷信。”   可他突然想到晏清昨晚的行为,总觉得事出蹊跷。   他不敢再想,在确保消防人员可以撤离之后,第一时间向李承上报离开的消息。   一路打车到文成老宅,沿着巷子向内跑去。   今日万里晴空,一向安静的文成路多了不少人,家家户户都在说洪水的事,一说到伤亡为零,没有一人不开心。   电线杆上鸟鸣啾啾,旁边的小学传来唐诗朗读声,美好的一天就此展开,鹿城所有人都在发笑,有人说中国速度不容小觑,有人说今天值得记入史册。   项戎无心去听,两腿在风中奔跑,影子搅乱了昨夜分别的桂树,鞋印留在了污水蒸发后的软泥。   他跑得胸口生疼,但他不曾停下半秒,他多么希望推开那道铁门,院内依旧站着那个孩子,或许正在清扫积水,或许正在晾晒被单,听到声音后慢慢回头,笑容一起,温声对自己讲一句“项戎哥哥,早上好呀”。   但这都是幻想罢了。   他转过街口,远远瞧见那方熟悉的院子被拉上了横条,救护车停在院外,穿着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还有一些围观的邻居。   这是项戎第一次停下脚步。   他慢慢走了过去,挤进人群,那些人看到他满身污秽,纷纷往旁边躲去。   院子内有新雨后的泥香,房梁上悬挂的两个晴天娃娃随着门的开关轻轻摇晃,它的下方摆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了一人,蒙着白布,一动也不动。   那不是晏清,一定不是……   项戎踏入院内,却被医生们拦住,问他与病逝之人是什么关系,他不回答,硬往里面闯,所有人都拦不住他,只是喊着让他尊重死者。   院子一时熙攘,温怡走出屋内,查看情况,她的眼睛发红,明显刚刚哭过。   “让他进来吧。”   医生们不再拦,项戎径直走到院中:“晏清人呢?”   “走了,”温怡淡淡抛出两个字,手一指担架,“凌晨5点36分就走了。”   走了……   好刺耳的两个字。   有一瞬间,项戎好像失聪一样,胸口一疼,讲不出话。   假的,都是假的。   晏清昨晚明明说要等自己回家的。   今天是三个月假期的第一天,晏清怎么会走呢?   温怡走下台阶,侧头擦了下眼泪:“你昨晚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项戎也想问问自己。   眼里开始模糊,他虽站得挺拔,却始终低着脑袋,像个认错的孩子。   温怡看他一身泥泞的救援服,早就知道他去抗洪了。   “江策都告诉我了,说李承喊你们一起去抢险救人了,”温怡说,“我只是不明白,你昨晚为什么不选择留下来?”   是啊,为什么不留下来……   项戎在心中一声声地叩问自己,泪水凝成了一条线。   “是晏清让你走的吧,”温怡一猜就猜到了,“项戎,你知道吗?我在肿瘤科当护士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了,没有一个病人在去世时是坚强的,他们十分无助,十分渴望亲朋好友能陪在身边。嘘寒问暖虽然减轻不了生理上的痛苦,但至少可以抚慰脆弱的心。”   说着,温怡再一次红了眼眶:“晏清向来不坦诚,总爱替人考虑,因此老说反话,他只是不想让你两难,所以才让你走,可你难道不清楚吗?外面风雨大作,他还恶病缠身,在你犹豫的那一刻,晏清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留下。”   项戎的心脏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千疮百孔。   他没有回应,想起昨晚转身离开时,那只在雨中突然勾住自己的手。   晏清只是嘴上让自己离开,可他所有的动作都在挽留。   自己却走得义无反顾,走得毅然决然。   一把扑不灭的火在心中燃烧,烧得肺腑衰竭。   原来自己已经错过了和晏清的最后一面。   又或者说,自己已经见到了最后一面,在漆黑的巷子口,那棵桂花树下。   只是那一刻,他不知道罢了。   项戎慢慢张口,唇齿都在发颤。   “晏清昨晚明明说……他说那些灾民更需要我……所以我才……”   “我知道你的责任重大,时间不容你做决定,”温怡叹了口气,“但你没分清楚,灾民们需要的人是鹿城消防,而晏清需要的人是你,是项戎。”   翻涌的悔意如潮水袭来,项戎再也控制不住了。   一向理性的他怅然失措,即使没有风,身体也在剧烈晃动。   温怡不想再解释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部电话:“这是晏清的手机,他怕打扰你工作,于是把想说的话都发在了他自己的对话框里,你自己听听吧。”   说完,院子内的医生抬起担架,项戎欲冲上前:“让我再看看他最后一眼。”   温怡将其拦住:“项戎!晏清身上都是血,别看了!”   “让我再看看他最后一眼!”   项戎一把握住白布,却没有猛地掀开。   他轻柔地往下一拉,露出了那张被温怡擦净后,洁白无暇的面容。   晏清安静地躺在那里,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正如在五里长街上,项戎初见晏清时,那日恰逢三月的似海春意。   泪水不断,但项戎却满足一笑,他被洪水泡发的手轻轻碰了下晏清的侧脸,冰得手痛。   “小懒猫,你平时最爱睡觉了,”项戎控制着声音不发抖,“安心睡吧,这回没有人能吵醒你了。”   担架再次被抬起,搬进了救护车中。   项戎站在原地,一眼便瞧见了屋檐下发干的血迹。   那里写有八个小字,娟秀又清丽。   海‘晏’河‘清’,欣欣‘项戎’。   他紧咬牙关,快要磨出了血。   低沉的哭腔尽是憋屈,像从嗓子里挤出一样。   手机没有密码,他将听筒对准耳朵,把长短不一的每句语音都反复听了两遍,每一句都痛得撕心裂肺。   尤其是最后一句。   “我爱你,请你忘了我。”   他踉跄两步,随即跪倒在地,崩溃大喊。   医院那日,晏清要他记住自己,而现在,晏清又让他忘掉。   怎么忘掉……   项戎捂着心口,声嘶力竭。   手机上的弹窗新闻告知鹿城的每一寸土地,人民战胜了自然灾害,所有市民欢天喜地,几欲敲锣打鼓,只有这一方院中,传出悲天恸地的哭喊。   又有谁会知道,这场洪灾并非无人伤亡。   文成路本不是受灾现场,可的确有人死在了洪水之中。   向阳花凋谢了,于黎明到来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死后就能抵达星辰之上,而离开人世不过就是踏上了走向星辰的路。出自《至爱梵高星空之谜》,侵删。 第32章 遗物   晏清死时,只有十八岁。   按照他的遗愿,死后他捐献了一对眼角膜。   一个因高烧而失明的六岁孩子因此重获光明。   葬礼就办在了文成老宅的后花园,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那么爱笑,跑跑跳跳,被火化成了灰烬,禁锢于一个小盒子里,葬在了早就挖好的土坑中。   随着一起埋下的,还有晏清生前放入的葵花籽。   墓碑的背面刻有几个大字,那是晏清准备好的墓志铭。   ——人生很好,下次再来。   他以前就是这样乐观,哪怕不曾尝过一点甜味儿,也绝不提苦字。   在这一行的右下角,还有一句调皮的话。   “终于可以去找梵高学画画了。”   只是看着这句话,都能想象到晏清的声音。   来的宾客很少,只有消防站里几个眼熟晏清的人,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十个。   也有附近的邻居来瞧热闹,以屋子主人的逝去为谈资,与路人分享消息。   “听说了吗?那个父母不要的小男娃,昨晚说没就没了。”   “哎哟可怜啊,长得多好看啊,该上大学了吧,年纪轻轻咋就走了?”   现场唯一大哭的人只有温怡,她哭到站不起身,扶着江策几乎瘫倒在地。   “晏清是我的病人,他是我的病人啊,我明明说好要来看他的,是我没照顾好他……”   在场的人有叹气的,也有惋惜的,但没有失控的。   项戎呆站在墓前,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想安慰他,可他无动于衷,脸上毫无表情,不哭也不笑,谁说话也不搭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像个假人,眼睛很久才眨一次。   情绪的终点不是难以控制的歇斯底里,亦不是凄入肝脾的呼天抢地。   是沉默,心如死灰的沉默。   葬礼一上午就匆匆结束了,好像没什么人在意这场白事,除了温怡,除了江策。   除了项戎。   温怡哭了许久,慢慢恢复了力气,她搀着江策,来到项戎面前,擤了擤鼻子。   “项戎,你知道吗?其实我当时劝过晏清,想让他做截肢手术,这样还能多活一会儿,可他给我的理由是他想完完整整地走。”   她看着项戎那张冷漠的脸,哑着嗓子说:“晏清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捐献眼角膜,有一次你在消防站值班时,我打电话询问他病情,他告诉我,说他如果截了肢,就没办法给你画画了,他还说他想再多抱一抱你,没了右臂,就再也抱不了了。”   项戎冷淡如初,只是这一回,他闭上了眼睛。   凉风泣血,方圆几里的花无一盛开。   温怡知道他心如刀绞,轻声道:“你也别太难过,晏清能活到现在,你应该为他感到庆幸,骨癌的病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可晏清硬是挺过了好几轮病发,就在他出院前,医院还给他下达过病危通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都这么痛苦了,却还如此眷恋人间不肯撒手。”   风吹得温怡咳嗽两声,她捏了捏哭痛的嗓子,起身向屋里走去,恰好与项戎擦肩而过。   “我后知后觉,是你的出现让晏清有了盼头,”温怡边走边说,“他被医生判定于四月死亡,见了你后,他撑到了六月。”   话音一落,门便轻轻关上了,江策拍了拍项戎的后背,叹了声气,也随着温怡进屋了。   花园内,项戎站在原地,慢慢睁开酸涩的双眼,世界一片模糊。   眼前的景象随着两行泪水的滑落再度清晰。   他站了很久,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还在原地站着。   墓碑没有照片,可项戎记得一切,那双瞳孔的深浅,嘴角微笑的弧度,十指相扣时掌心的温存,仿佛都刻在了项戎的心头。   晏清在自己最低迷时出现,又在自己最炽烈时消亡。   晏清的遗物很少,无非就是这个30平的房子,项戎独自把屋子又打扫了一遍。   桌上的火锅,床头的药片,一切如旧。   仿佛屋子的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去买桂花糕,很快就会回来了。   除了屋内,还有院外。   项戎扫净台阶,专门把墓碑旁的杂草剔除。   打扫完毕后,焕然一新。   他目光四处搜罗,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晏清生前就爱干净,走也得干净地走。   铁门外的信箱还未擦拭。   那晚月黑风高,他为了获得晏清的原谅,专门把小猫和小狗的玩偶放在了信箱上,想要以此来吸引晏清的注意力。   此刻,信箱就安静地伫立在花园外。   项戎走过去,用抹布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箱门,里面竟放有一封信。   信封是大红色,看着就喜庆,送信日期是今天,看来邮差刚送达没多久。   打开才发现,这不是一封常规的信,而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寄信人是江州大学美术学院,晏清最想去的大学。   “晏清同学您好,恭喜您被我校美术学专业录取,请按照入学须知要求,持本通知书于九月来学校报到。”   短短四句话,项戎却呆住了。   握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微微发颤,心里有讲不出的酸楚。   太晚了,来得太晚了。   项戎仰头,把通知书朝天打开,天色晴朗,万里无云,看不到一颗星星。   “晏清,看到了吗?”他声音发涩,有些哽咽,“你的愿望实现了。”   他举了很久,哪怕胳膊发酸,他也没有放下。   收回这封通知书,又解下房梁上的晴天娃娃,再捡起地上小猫和小狗的玩偶,项戎把它们一并放进储物盒里。   这储物盒是要带回消防站的,项戎决意把这些东西珍藏起来。   他还放了一些其它的物品,例如初见晏清时的那件黄毛衣,还有赶海捡来的海螺。他想多带一点,可晏清留存的东西太少了。   突然,他在晏清的帆布袋里找到了一个记事本。   许是回南天雨水太多,本子页发了软,但它被保管得很好,依旧崭新。   那是项戎送给晏清的愿望本,里面记载了所有的心愿。   项戎不停翻页,把愿望都看了一遍,每看一个,他都能想起对应的故事。   明明这些经历都是实打实的,他心里却并不好受。   慎江大桥是去过了,可那时它正在修缮。   向日葵也看过了,但花季未到,花田里没开几朵。   流星雨是等到了,可那只是用探照灯做出的假象,真正的并没有来。   而日出更是一样,自己没能陪在晏清身旁,伴他最后一程。   大学学费没有挣够,家也没有彻底改造……   这些愿望看似好像都实现了,又好像都没实现。   过往的点滴变成了利刃,每当想起那段美好的岁月,那段真真切切的经历,想起每个眼神的触碰,每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想起那个不慎把颜料抹到梨涡里,还不自知而憨笑的孩子,利刃便一刀刀地扎在心头,在同一个位置反复捅刺,疼得他全身都茫然了。   而愿望本的最下方,写了这样一句话:   「项戎哥哥果然是无所不能的,他一定会帮我完成本子上所有的愿望!」   无所不能。   这四个字,令项戎鼻尖一酸。   他不止一次在晏清面前打趣说自己无所不能,不论在雁山顶等待看流星,还是在火场里肩扛煤气罐,他都这样吹嘘过。   但他错了。   他扑灭过连天的烈火,横渡过高涨的洪流,他扛过伤患,抱过孩童,正因为他背负着救生的使命,他才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可他救过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晏清,救不了他最想救的人。   思绪在一瞬间凝固,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忍住情绪,这才发现愿望本的最后两页被撕下了。   撕扯的痕迹并不干净,仍有残留的纸屑夹在其中。   可这缺失的两页去了哪里?   项戎翻遍了房子,还是没能找到,于是只好先小心翼翼地把愿望本也放进储物盒中。   余光向外一瞥,他瞧见了铁门外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孩子,正两手抓着铁门,看向自己。   “贝贝?”项戎走出屋内,穿过花园,来到了铁门外。   “项戎哥哥,你也在啊。”贝贝声音放得小,除了在火场见过一次外,他和项戎并不熟。   “你有事情吗?”项戎语气尽量柔和,生怕吓到他。   贝贝摇了摇头:“我来找晏清哥哥玩。”   心脏漏了半拍,面对这么小的孩子,项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贝贝看到他沉默,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晏清哥哥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有些慌张,从裤子左右两个口袋里摸出一沓纸币与钢镚儿,又牵起项戎的手,把钱塞了过去。   钱是零散的,有一元五毛的硬币,也有五元十元的纸币,有的发白,被水洗过,也有的发褶,不知放了多久。   项戎握着这沓钱,一头雾水。   贝贝嘟着嘴说:“爸爸每周都会给我零花钱,让我买饭吃,这些是我省下来的饭钱,我攒了好几个月。”   说着,他揉了揉肚子,似乎因省钱而感到饥饿。   “晏清哥哥家里条件不好,爸爸说他没钱治病,所以我把饭钱省了下来,项戎哥哥,你快拿进去给晏清哥哥吧,不要说是我的,不然晏清哥哥肯定不收。”   项戎看着贝贝天真的脸庞,眼里又起了雾。   明明手中的钱不是很多,却好似石头般沉重。   他蹲下身,把钱还给了贝贝,轻轻抱住了他。   “不需要了,晏清哥哥不需要了。”   声音狂颤,听起来脆弱不堪。   贝贝被他越抱越紧,缩在项戎怀中,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可他转眼向屋内望去,在青草铺满的花园里,有一座格格不入的石碑。   看到这里,又联想到项戎的反应,他慢慢理解了。   项戎可以强忍情绪,但贝贝不能。   泪水在无声中一涌而下,口鼻处尽是酸涩。   他开口呜咽,抬起双手,也抱住了项戎,随着嘴巴的张大,哭声也越来越大。   “我不要钱,我要晏清哥哥……”   项戎紧抱着痛哭的贝贝,终是没忍住眼泪。   贝贝哭得涕泗横流,嘴里只重复这一句话。   “我要晏清哥哥,我要晏清哥哥……”   时间惶惶而过,这一天都过得昏昏沉沉。   准备起程时,日暮已近西山,项戎抱起储物盒,站在庭院内,最后一次环顾这栋小房子。   屋内陈设不变,以后也不会再变。   锁门前,他又一次停在了墓碑旁,晏清的名字就刻在上面。   “晏清,我要回消防站了,改天再来看你,好吗?”   除了风声,没有回应。   “记事本上的愿望,我会帮你实现的,有什么想说的话,托梦给我。”   一片桂叶落在了衣领,项戎两指捻住,桂香萦鼻,他弯腰放在了地上。   “是不是想吃桂花糕了?我会继续给你做的,下次就带过来。”   夏季本该是潮热的,傍晚的心却发寒。   霎时,有风吹来。   项戎下意识地闭眼,再一睁,桂叶落满了坟茔。   七月葵花开,八月桂花来。   可晏清偏偏死在了六月。   项戎单膝跪地,用手捡起一片片叶子,忽而又一阵风,再将桂叶吹向墓碑。   这样捡,根本捡不完。   “晏清,是你回来了吗?”   风是调皮的,桂叶是淘气的。   项戎沉寂的心倏地明朗:“你也不想让我离开,对吗?”   话毕,风停。   桂叶不再坠落。   “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情绪再度涌来,他不忍再看石碑,伸手去碰垂下来的桂枝,风再大,弥留的香气也不肯散。   “晏清,老天看你苦够了,召你过去享福了,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多吃点,长点肉,这样营养才能跟上。”   枝条从指尖溜走,没有半点犹豫。   “要听话啊,晏清……”   夕阳洒在文成老宅,朦胧出一片模糊的暖意。   项戎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流眼泪了。   铁门一锁,这座院子算是封了起来。   项戎站在街上,迟迟没有离去。   望着院子,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孩子,他正端坐在屋内,手拿画笔,笑意盈盈。   该回去了。   项戎低下头,转身离开了。   桂叶飘满的花园里,有一芽葵花破土而出。 第33章 春秋   项戎变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的少年,永远不苟言笑,与人若即若离。   绿茵场上踢球的人群里,也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日子循环往复,训练、值班、出警、休息……   之前批准的三个月假期,项戎请示李承收回去,李承先是拒绝了,可项戎硬是把假条还给了他,李承只能暂且搁置了。   毕竟项戎送走了父母、妹妹,现在又送走了爱人,李承以为他身心受挫,崩溃只是迟早的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项戎不仅没像以前一样退出一线,反而越战越勇。   火场里他永远第一个冲,洪水里他永远第一个游。   他好像无所畏惧,哪怕死在救援过程中,也成了他完全不在乎的一件事。   他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空去乱想。   同事们与他谈话时,也都不约而同地避开那段岁月,以及岁月里被埋没的人。   不论什么话题,项戎都不怎么回应,能用一个字回答便不会说一句话。   在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了晏清二字。   但江策心知肚明,项戎只是嘴上不提,可他每次听到警铃、慌张放下手机时,江策都能瞥见屏幕里的微信聊天框,对方叫梵高唯一关门弟子。   原来项戎不是不和别人说话,而是把话都告诉了晏清。   他会拍下食堂吃的午饭,照下街边流浪的野猫,他会说最近的天气,讲鹿城发生的新闻。   尽管收不到回复,但他日日如此,从不间断。   他翻烂了之前的聊天记录,几乎倒背如流,那些固定于条条框框里的信息,恍惚间让人又回到了那年春天。   看着每一句你来我往的对话,都让他仿佛把晏清又爱了一遍。   晏清的朋友圈可见范围只有一个月,随着时间的拉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他的,项戎就去看自己的,每晚临睡前,他都要点开那一张合照,他还记得自己编辑这条朋友圈时的欢欣,以及被晏清发现时的忐忑。   那时他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文案,便随手记下了梵高与梅西五个字。   可全世界都知道,梵高已经不在了。   行政楼入口处的国旗旁,有一幅合影图,那是李承在画展上拜托晏清画的。   那张图栩栩如生,在大厅里挂了近半年,后来经过风吹日晒,纸张不比相片,氧化成了黄色,就像时间故意要抹掉一些痕迹似的。   终于有一天,李承命人把他取了下来。   项戎得知这件事后,请示了很久,希望把画重新挂上,可发旧的画作实属失了美观,交涉未果,他把画带回了宿舍,放进了储物盒。   久而久之,晏清这个名字在消防站里越来越陌生,逐渐从人们的记忆里被抹去。   某日深夜,项戎辗转难眠,于是在手机上打开了闲鱼。   他曾以梅西学徒的身份,匿名买过无数张梵高弟子的作品。   可当他再次点开的时候,却弹出一条刺眼的消息:   对方账户由于长时间没有登录,现已被系统自动注销。   项戎慌了,百度上不停搜索如何恢复账号,可他忘了,那是属于晏清的账号,他什么也做不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梵高唯一关门弟子这家店铺了。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晏清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正在慢慢消失。   他拼命挽留,他想让消防站挂上晏清的画,他想让闲鱼保留晏清的账号。   可结果并不会因为他的意愿而改变。   晏清终究不是梵高,没有人会记住他。   不仅如此,鹿城也在今年宣布,文成老宅将迎来重建改造。   市政府似乎终于想起了这片破败的区域,很快便给居民分发拆迁补偿。   补贴丰厚,若是用来抗癌一定能走最贵的疗程,用最好的靶向药。   动工前一日,项戎又一次来到了晏清的家。   院子内遍地葵花,已有小腿高,一朵接着一朵,没了下脚的地方。   由于项戎经常过来,墓碑上没有一点灰尘。   门外的桂树偏往里面长,枝条恰好形成一片绿荫,项戎坐在其中,说起了话。   “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他把带来的桂花糕细心摆在碑前,“我一直找物业申请把你迁移到陵园,但他们说我没有资格。你走后,我连你的爱人这个身份,都不被他们承认了。”   抬头是桂荫,低头是葵花,坐在天地之间,时间都变慢了。   “我问他们你会去哪儿?他们说找不到亲属的会被集中处理,我私下给了他们很多钱,他们答应我会以花坛葬的方式把你送走。你最喜欢向日葵了,以后你住的地方会开一片向日葵田,比这院子里还多,还会有人细心照料它们。”   他语气低迷,似乎在埋怨自己守护不了晏清最后的乐土。   “对不起,晏清,我之所以同意这种方案,是因为我发现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你太绝情了,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我不想让你消失,不想让你被人遗忘,我想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满院的葵花香气扑鼻,没有一朵能开进项戎的心中,向日葵只开一次,之后就是永久的凋零。   “不过你别担心,我也向消防站申请了花坛葬,如果有一天我救援时出了意外,我是说如果,我会和你一样,一起在鹿城的某个地方开花。”   那日,他在花园里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他坐了多久,便自言自语了多久。   很快,文成老宅实施重建,项戎不知道晏清的骨灰被带去了哪里,但他知道,鹿城从此新开的每一朵向日葵,都会有晏清的影子。   一晃匆匆又一年,时间快如令箭。   项戎立下五次三等功,三次二等功,救下的生命不计其数,获得的奖项与锦旗堆积如山。   可他冷淡依旧,思念就像是无底洞,把他的情绪全部吸走。   四月阴雨连绵,恰逢表彰大会,项戎一身蓝色正装,手捧花束,正万众瞩目地站在台上,接受晋升授衔。他从众人当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成了沿江消防中队里的新任班长。   这是项戎在每一次救援行动中,用敢死的精神换来的荣誉。   大会结束,保安老杨找上了办公室,先是抱拳恭贺,接着给了他一样东西后就离开了。   那是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有一封信,信封上印有璀璨繁星,寄信地点来自于雁山天文台。   项戎云里雾里,直到完全拆开后,他才恍然大悟。   信的主题是“穿越时间”。   去年的今天,雁山山顶,晏清在天文台参加了这项活动,工作人员说可以帮忙保留信件,按照规定的时间送出。   项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年后,还能收到来自晏清的礼物。   最令他震惊的,是信纸与记事本的纸页一模一样。   大脑在顷刻间闪回,他突然想起那个送给晏清的愿望本里,最后两页被撕了下来。   而此刻,信件边缘的锯齿竟然与本子完全吻合。   看来最后两张纸是在这里。   项戎迫不及待打开信件,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又一排娟秀的字迹。   “项戎哥哥:   也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时是什么时间,那就先祝你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吧!   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提示里说可以写梦想,怀念,青春,可以问候父母,关心朋友,也可以审视自己,总之主题是要完成一次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对话。   我其实想写给未来的我们,但我知道我没有未来。   所以这封信,我想写给你。   五里街初见你时,你给我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那时我故意逗你,没想到你竟然上当了,以为我是一名护士,还以为我真的不想活了,于是带我满足各种愿望,我知道你面冷心热,而我也是一根筋,就想把你给捂热乎,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我想你一定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于项昕而言,你是一个称职的哥哥,于江策而言,你是一个合格的战友,于鹿城的市民而言,你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于我而言,你是……   是一只呆呆的小狗!   我发现你穿上救援服时一本正经,脱下来后又憨憨傻傻,在工作上对别人严肃认真,闲下来对我反而虎头虎脑,就比如你每次偷看我时,脸都红成太阳了还不肯承认。   一人千面,你每一面都很可爱,让我有点偷偷动心,还好你早上先表了白,要是你再不主动,我可就要出击了。   嘴上过过瘾而已,我不会出击的,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会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等你收到信的时候再让你明白。   其实想告诉你,慎江大桥那一晚是真的很漂亮,你做的桂花糕比外面的好吃,卡丁车很刺激,打枪也很有趣,和你在一起度过的每分每秒,我都感到快乐加倍。   尤其是今天,和你一起坐缆车时,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蹦极也非常好玩,虽然我很害怕,但只要抱住你,恐惧好像就减少了一半;后来你背着我爬了五千级台阶,死活不说一个累字,却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瓶水。   和你一起步过春夏,我才感知鹿城有花香。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晚还要一起看流星雨吧,昨晚吃饭时,我就瞥见了你手机上流星雨的报道,只不过你看得太入迷,没发现我也瞧见了,消防站的人都告诉我了,他说他们会帮你用探照灯模拟流星雨的轨迹。项戎哥哥,谢谢你,不管今晚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会虔诚地许一个愿望,我希望你每一次出警都能平安回来,虽然救人是你的责任,但我还是私心地乞求你能把自己的命看得更重要。   水火无情,我会求上天赐福于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或许是明天,或许还有几年,总之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如果我还活着,你可不要当着我的面读出来,我会很尴尬的。但要是我已经离开了,那就见字如见面,我自认为自己的字不算难看,所以你不亏!   天文馆这项活动原本说要五年后寄出,但我不会让这封信在这里存太久的,时间长了,万一你已经走了出来,而这封信又让你想起过去的事情,我会自责的。   所以,我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你不要难过。   在蜉蝣眼中,一方池水就是它生之沧海,朝生暮死,旋生旋灭,所见一切即为世界的尽头,可它视若等闲,依旧享尽其乐。   在寒蝉眼中,一枝杨柳就是它栖身之处,不知晦朔,不念春秋,一季盛夏就是生命的全部,但它不予理睬,仍然引吭高歌。   在行星眼中,芸芸尘世皆是它身外之物,日月同行,不死不灭,它身处无边际的绝对黑暗,于轨道滑行亿万年月,或许偶尔也会孤独。   生命虽然与时间尺度紧密相连,但意义不因长短而改变,而在我的眼中,能满足这些记下的愿望,就已经是我虚无的生命里,所拥有的珍贵财富了。   成长就是在歧途中学会选择,在告别中学会放手,若你此刻心中怅然,不妨想一想每年槁枯的桂树,它们还站在那里,静待来年的花开。   项戎哥哥,不要因我的离去而难过,要因我活得精彩而欣慰,这样,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刚开始提笔不会写,现在写着写着话就多了,眼看信纸不够用,我要收一些情绪了。   你答应过我会帮我实现愿望本上所有的愿望,你可不许食言,不论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完成才行,眼下这张信纸就是从愿望本的最后两页撕下来的,按道理讲,写在这张信纸上的愿望,你也要帮忙完成才对。   等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应该也长了年岁,或许还升了职,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样,是早是晚,是冷是热,但我知道,雁山的向日葵开了,你要亲自去看一看,慎江大桥也修好了,你得亲自去走一走,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但漂亮的花,清澈的水还在那里,你要向前看,向前走,不要回头。   我会化作春风秋雨,永远陪在你身侧,见证你光风霁月,明朗皎洁,见证你高朋满座,荣光披身,见证你从少年走向中年,从风华正茂逐渐成熟稳重,见证你外表的刚毅不屈,以及内心的温柔体贴,见证你与战友间的兄弟情义,与新结识的爱慕之人互吐情愫,相依相恋。   而我,也会为你的无量前途感到真心喜悦。   这回是真的要停笔了,我走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快乐,晴天快乐,阴天也快乐。   最后一个愿望,是愿你能好好活着。   并且忘了我。   晏清。”   眼泪不停打转,项戎特意把信拿得很远,生怕被泪水沾湿。   酸楚从鼻腔蔓延到心头,他硬是没让眼泪落下。   他说不出读完后是什么感觉,好像释怀了,又好像没有,道理他都明白,可思绪不给理智半点空间。   原来那一晚,晏清知道会有流星雨。   原来那一晚,晏清也知道流星雨是假的。   原来那一晚,晏清许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出警平安。   而自己却许的是希望晏清的愿望都能实现。   项戎心绪如缠绕的毛线,他太痴迷于那一晚了,以至于他都不曾怀疑,探照灯终究不是流星雨,许的愿望又怎么可能会灵验?   窗外风声又起,蝉鸣不再聒噪,项戎看向玻璃中自己的浅影,左胸上挂满了功勋奖章,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抬起头,看向阴沉的天。   “晏清,我前几天又救了两个孩子,立了大功,现在升职成班长了,”他哽咽说,“你可以奖励我今晚梦到你吗?”   眼泪还是没有忍住,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无声滑落。   “晏清,可以吗?”他卑微地重复一声,“我只想要这一个奖励……”   浓云疏散,流光洒入办公室内,将他的功勋照得熠熠生辉。   但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身上是不灵验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晏清真的想让自己忘了他吧。   之后,项戎请了两天假。   他带着一对小猫和小狗的玩偶,在鹿城玩了两天。   从五里街走到文成路,从角楼边走到金沙滩,他一个人去了游乐场,去了鹿城中学,他走了一程新开通的慎江大桥,重新坐了一次雁山的缆车。   那些信中的道理他都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万亩田间的葵花开了。   晏清,向日葵开了。   晏清,你看到了吗?   再次回到消防站后,项戎像是如释重负。   从那以后,他开始笑了,和战友们勾肩搭背了,一起学习,一起训练。   有人叫他吃饭,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有人喊他踢球,他能兴高采烈地踢一下午。   同事们都很开心,他们一直萎靡不振的班长,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就连李承也愈发宽慰:“项戎这小子可算走出来了。”   项戎对自己班里的队员十分照顾,凡事都亲力亲为,还经常给他们做桂花糕吃,这让中队里其他班的队员十分羡慕。   训练时,项戎会安排班级之间举办拔河比赛,休息日,项戎还会组织大家去外面野生拉练,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消防站除了出警时高度紧张,平时永远欢声笑语。   江策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看项戎越开心,心里反而越惆怅。   晚上睡觉前,他看着项戎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又斜眼看向他腰间的长疤,试探说:“戎哥,最近过得不错。”   “还行,”项戎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水,“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江策说,“看你好久没骂我了。”   项戎笑了笑:“你就是欠骂。”   江策也一笑:“问你个问题。”   项戎叠好毛巾,诧异地看他:“你说。”   江策轻咳一声,顿了顿说:“你真的开心吗?”   项戎恍惚一瞬,茫然道:“当然了,这还有假的吗?”   江策叹了口气:“是真的开心,还是在满足晏清最后想让你快乐活着的愿望?”   项戎动作僵住,好在屋子拉闸熄灯了。   他背过身,上了床,淡淡讲了句:“是真的开心。”   江策看着他黑暗里的背影,讲不出话。   日夜轮转,季节交替,时间仓皇而过。   鹿城的消防始终庇护着这片土地,任何灾难都打不垮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有消防的地方,就能看到项戎的身影,他在倒塌的房屋中背过妇孺,在湍急的河流里抱起孩子,他解救过电梯里的被困人员,寻找过报警人丢失的家猫,大到自然灾害,小到生活困难,好像人们一遇到困难就会像孩子一样拨打119,而项戎则会奋不顾身地选择出警。   群众爱戴他,市民喜欢他,他的脸上总带着笑容,似乎与每个人都相处得融洽。   有时候笑容看久了,倒像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   一天再一天,一年又一年。   逝去的人音容未改,奔波的人从不停止。   世界一切照旧。   只是三年里,鹿城没来过春天。 第34章 灭火   三月开春,鹿城下了一周的雨。   “戎哥,咱们明天就退役了,这一晃六年,过得太快了。”   办公室内,江策喝着项戎倒的热水,暗叹摇头:“咱俩18岁同一届入队,一转眼都24了,你最起码干到了班长,我可一点也没升职。”   项戎轻轻一笑:“你虽然没升职,但奖金锦旗拿得可不少。”   “那是自然,我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回,没功劳也有苦劳,”江策春风得意,随后脸色微变,“咱们这届兄弟六年期满,几乎都从合同制转到了事业编,就连我都去了行政岗,你再看看你自己,李承给你做了推荐,总局那边让你过去当士官,你是我们当中混得最好的,结果却选择不干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干累了,普普通通的也挺好。”项戎答得云淡风轻。   “那可是士官啊,多少人想当都当不成,”江策点上一支烟,又给项戎递去一根,“你让我想起来三年前,你也是差点就辞了职,到头来不还是干到了现在。”   “不一样,”项戎平静地接过烟支,却没有点,“那是辞职,这回是光荣退伍。”   天气阴沉,江策口吐云雾:“你退役之后打算做什么?”   这话问到了项戎心上,他侧头看向窗外,淡淡说:“还没想好。”   “不会真的要去开点心店吧,”江策斜了眼项戎,似乎认为他眼界不够高,“虽然你的手艺是不错,但我总觉得大材小用了。”   项戎轻嗤一笑:“再说吧,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江策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项戎整理起桌上的东西,明日起,这间办公室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啊,明天转到行政后,我得把手续先弄好,”说到这儿,江策觍颜一笑,“然后再休息几天,我和温怡去领个证。”   项戎愣住,眼中一亮:“要结婚了?”   “是啊,我俩以后的工作就稳定了,双方家长都催得急,”江策说话时,嘴上的笑容就没停下,“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当伴郎啊。”   “恭喜恭喜啊!”   项戎打心底替他开心,急忙起身,使劲抱住江策,又顺手拿起手机一顿操作。   江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斜眼一瞧,只见项戎的手机屏幕上有个软件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保卫萝卜。   “你这外表看上去铁骨铮铮的,背地里天天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啊?”   “偶尔才玩,”项戎挠头一笑,“刚刚把份子钱给你转过去了,记得查收。”   江策一怔,打开手机一瞧,果然到账一万元。   按照鹿城的风俗习惯,哪怕亲兄弟结婚也才随礼五千。   “你有病啊,给这么多,”江策瞪大双眼,“婚礼日期还没定呢,这么早给我干嘛?”   “早给晚给都一样,”项戎说得豁达,又微微一笑,“咱俩白天一个队里训练,晚上一个屋子睡觉,六年兄弟兼战友情还不值这个价吗?”   江策妥协了,笑着往他肩窝处打了一拳:“行!等你结婚我给你两万!”   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响起。   项戎高声道:“进来!”   门一开,十几名队员挤入屋内,每人皆身穿作训衫,前面几人的手里还抱着鲜花。   项戎立刻会了意,往人群里扫过一眼,除了有自己班里的队员外,其他班的也不少。   众人泱泱入屋,神情略显惆怅。   “班长,您明天就要退役了,我们、我们来看看您。”   项戎迎上前,欣慰一笑:“有心了。”   “班长,您带了我们这么久,我们跟着您立功受奖,好处从来都是一起担,坏处反而都是您一个人扛,现在您不干了,不只是咱们班里的人,其他班的兄弟们也都很舍不得您啊。”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讲着,无一不面露不舍。   项戎拍了拍为首讲话那人的肩膀,拍得很重,像在传递责任:“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队员,永远一心为民,没有任何怨言,正因为我看到了你们的坚韧与决心,我才敢放心地走。”   他把屋里的人都看了一遍,目光如炬,坚定不移。   “但人总有分别的时候,再难舍也要断下。成长就是在歧途中学会选择,在告别中学会放手,不要因我个人的离去而难过,要因我们集体活得精彩而欣慰。”   这句熟悉的话出自哪里,没有人知道。   众人皆是点头,像是都接受了这一点,为首那人把鲜花递了上去:“班长,兄弟们看您好像很喜欢向日葵,就一起集资买了几束花,想在临别之际表达对您的感激,这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花束纷繁,氤氲春葵的芬香。   项戎恭敬接过,抱在怀中:“谢谢各位,以往我们表现出色,立功无数,深受人民的爱戴,即便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坚持下去,把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沿江中队的未来,以及鹿城人民的安危,从明天起就交给各位了。”   在场的人全部立正,同时敬礼,异口同声道:“是!班长!”   江策掐灭烟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六年前的项戎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阳光健气;三年前的项戎褪去不少青涩,但仍有少年的奕奕神采;而如今的项戎英俊稳重,全身散发着成熟的魅力,似乎遭受了过多打击,早已不像是同龄人了。   这一路的变化,江策都心中有数,不过听了刚才的话,他也为项戎感到欢欣。   项戎看得很开,不把离别当什么难事,以往向日葵等如此敏感的东西,每当项戎看见后都会黯然神伤,可今非昔比,项戎非但没有哀戚,反而接受得如此豪迈。   看来项戎真的不再拘泥于过去,心中羁绊早已荡然无存,江策放宽了心,想必自己的好友日后亦能过得潇洒,前程似锦。   就在这时,警铃突然响起,屋内众人全都浑身一颤,条件反射地向外冲去。   当然也包括项戎和江策。   警报灯是红色的,说明此次险情为火灾,那么任务也就明了了。   ——救火。   警铃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每一个消防员谨记于心的标语。   众人冲到防护装备室,换好防火服后准备登上消防车。   江策边穿边抱怨:“明天就退出一线了,怎么今天还有地方着火啊?”   “少废话,”项戎一脸严肃,“赶紧上车!”   按法律规定,消防从接警到出警最多一分钟,而沿江中队训练有素,不过半分钟就出动了。   项戎坐在消防车的前部,拿起对讲机,等待指挥中心的通讯员下达指令。   “本次着火点是五里街的角楼,速去救援!”   角楼。   那座临江而建的古代建筑。   项戎愣了一瞬。   “又是角楼,”江策悻悻说,“政府什么时候能拆掉这种木头房子啊?”   不止是江策,车内其他队员也纷纷议论:“听说角楼总是自燃,动不动就会起火。”   “是啊,据说上一次着火还是在三年前。”   江策听到这里,连连说:“你是不知道,三年前那次全靠我和你们班长,我们两个人就把火扑灭了。”   他讲得沾沾自喜,像在等待别人惊羡的眼光,同时又用胳膊肘顶了下项戎:“戎哥,快给你的队员讲一讲咱们的英雄事迹啊。”   项戎沉默不语,扭头看向窗外。   沉青的天布满阴云,翠烟袅袅,细雨绵绵。   三年前,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天气。   不同的人。   消防车拉着警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五里街。   车停,人员立刻展开工作,浓烟蒸腾,角楼在弥天大火中剧烈燃烧。   眼前的一幕令不少消防员们心中一颤,望而生畏。   江策也有些束手无策:“这、这火势比三年前大太多了……”   项戎保持镇定,立刻下达指令,安排灭火组和救援组同时出动,他在对讲机中把指挥传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他才补充了一句。   “全都要活着回来,一个也不许少!”   这还是他曾经作为队员时,李承经常说的话,现在他也要把话里的精神,传承给后继的战士。   众人听到命令,雷厉风行。   警戒线、灭火器、消防栓、喷水枪、升降梯等器械全部投入使用,而项戎在听到周围人说角楼内还有被困人员时,立马带领一支小队,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内部浓烟四起,几乎看不到路,就算看到了,也都是跳窜的火焰。   小队进楼后立刻散开,有的往楼上跑去,有的在院子高呼,项戎则亲自去往了角楼最深处,那里的火最大,烟也最浓。   很快,项戎在桌子下面找到一位昏迷不醒的老人,二话不说摘下呼吸器,戴在了老人的口鼻处,又背起老人,拔腿向外冲去。   没有呼吸器的遮盖,每一口都呛得难忍,他紧咬牙关,尽量憋气,头顶汗水直流。   出楼后他又折返其中,继续寻找被困人员。   随着救援力量的加大,越来越多的伤者被运出角楼,项戎也在烈火中救下最后一人,成功突破火灾的包围圈。   随着他从火场里跑出,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伤者被送往医院,项戎双手撑在地上,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班长!”   众人一拥而上,立刻搀扶起项戎,此次依旧是项戎救下的人员最多,他也最为劳累。   项戎慢慢起身,摆了摆手:“我没事。”   江策也来检查项戎是否无碍,待发现无妨后,这才松了口气。   “不愧是我铁兄弟,退役前一天还表现得如此出色。”   经过查证,内部人员全都安全撤离,不幸的是,火趁风威,愈来愈大,火势在短时间内根本控制不住。   雨还是太小了,浇不灭冲天火光。   扑火仍在继续。   项戎回首,凝望火中的角楼,心中一片怅然。   又是一年春三月,风景依旧,故人难寻。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项戎脑中划过一道闪电。   一瞬间,他倒吸一口寒气,身体随之一颤,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再一次捡起呼吸机,迅速戴上面罩,重新穿好防护服,准备重返火场。   众人瞧见后立刻将他拦下。   江策冲上前,站在项戎前面,只见他两眼无神,明显心思已乱。   “戎哥!项戎!你干什么!”   项戎回神,嘴里慢慢说道:“还没救完,还没救完……”   江策双臂用力顶在他的双肩,怒吼道:“你说什么呢?被困人员全都撤离了,赶快退后!”   项戎一咬牙,想要冲破众人的阻拦,发了疯地大喊:“放开我!还没救完!让我进去!”   “项戎!”江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疯了吗?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项戎大口喘气,死死瞪着江策。   “还有一只狗,里面还有一只流浪狗!”   闻言,在场的人全都呆住。   三年前,项戎孤身闯入着火的角楼,正是因为有一名学生,想要去救一只被困的小狗。   “你不能去,火比刚才大多了,进去就是找死!”江策觉得这种行为幼稚又可笑,“一只狗而已,你的命不比它重要吗?就连家养狗在法律意义上都属于人的财产,更何况是只流浪狗,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你干了这么多年的消防员,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熟悉的问题让项戎心中狂颤,当年他也问过那名学生这个问题,那时的他还不理解,为什么学生会给出那样的答案。   现在他明白了。   项戎正视江策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   “如果我不救,就没人会救了。”   这是晏清用命救下的小狗,自己怎么能放任不管?   江策哑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项戎用蛮力推开众人,向着火场快跑进去,他的背影在所有人眼中逐渐消失,被火光再次吞灭。   江策隐约知道了为何他会如此执迷,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起水枪愤然灭火。   角楼内黑烟滚滚,此时的火势比之前还要猛烈。   项戎早已摸清了角楼的结构,只是防火服过于厚实,闷得人像在蒸笼里衰竭。   他轻车熟路,很快便来到了柱子盘旋的墙角。   那些被强压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本已落满了灰尘,却在这一刻被乍然翻开。   那一年,晏清就昏坐在这里,满脸黑灰,抱着一个白色帆布袋。   这一刻,熟悉的墙角没有熟悉的人。   项戎冲到柜子旁,打开柜门,里面果然趴着一只黄色的中华田园犬。   小狗缩在角落,浑身颤抖,似乎对眼前的大火感到惊慌失措。   第一次见到它时,它还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现在一晃三年而过,小狗早就长大了。   项戎把它抱在怀里,摸着它的毛发,不断安抚说:“没事的,我这就带你出去。”   小狗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似乎很相信他。   项戎打趣道:“你这个头长了,胆子倒没长。”   浓烟似毒蛇,绕着木质房梁蜿蜒盘旋,不时有砖瓦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碎在地上。   四周除了惊心的红,再也没了其他色彩。   项戎用脚踩灭新生的火苗,用背撞开倒塌的柱子,汗水流过伤口,蛰得浑身都痛。   他咬着牙,硬是没让小狗受到一点伤害,   终于,他冲出大火,在即将到达角楼门口时,项戎停下了脚步。   这里虽然没有火焰,却是一片焦黑的残垣,小雨垂落,打灭身上的余火,每一口呼吸都是焦味儿中混着清新。   项戎气喘吁吁,把小狗放在了地上。   “走吧,你安全了。”   小狗四肢一落地,飞快地向大门冲去。   项戎看着它的背影,嘴角起了微笑。   风停了,雨变大了。   小狗一路跑到转弯处,在即将出门时,它没有听到跟来的脚步声,便回头望了一眼。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那名消防员站在原地,与身后不远处的大火构成了印象派的画作。   小狗冲他“汪汪”两声。   项戎笑了笑,说:“快出去吧,外面会有人接应你的。”   小狗摇了摇尾巴,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又叫了两声,似乎在表达谢意。   可那名消防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小狗垂下脑袋,转头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了项戎一人。   他摘下面罩,仰起了头,卸了全身的力气。   雨滴打在脸上,袭去热意,他长舒一口气,感到万分惬意。   抬头看天,他想了好多。   “三年了,我们都交往三年了。”   他慢慢张口,声音低沉沙哑,语速不紧不慢。   “三年以来,我在消防中队立功建业,救了不少人呢,你希望我可以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我做到了,你让我快乐地活着,我也做到了,我装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我把你忘了。”   脱去防火服,风吹得衣领乱动,里面的作训衫早已湿漉,甚至可以拧出水来。   “但我装不下去了,现在我要退役了,不用再担负救人的职责了,记事本上的愿望,我几乎都帮你实现了,只可惜最后一条,实在抱歉,我做不到了。”   他一身轻松,展开双臂,任由风雨吹打自己,脸上仍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出警,救这场火也是我最后一个任务,而你是我要救的最后一个人。”   话里始终没有提到人的姓名,就连飘摇不断的风雨也不清楚他在同谁讲话。   平时出警,手机是不能外带的,可项戎这次瞒报组织,偷偷带了出来。   他掏出手机,转身向火场走去。   大火铺天盖地,热浪再次涌来,尘埃四起,混杂致命的黑烟。   踏入楼内的瞬间,身后的大门发生坍塌,轰隆一声砸断了唯一的出口,   响声很大,可项戎连头都不回。   他打开了录音软件,播放了一条三年前的音频,调大音量后,又把扬声器凑到了耳边。   “海潮声,淹没了离别时的黄昏,   只留下不舍的体温。   星空下,拥抱着快凋零的温存,   爱只能在回忆里完整。”   那一晚,操场上的联欢晚会,众人把晏清围在中央,安静地听他唱这首歌。   项戎笑意温和,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样的场景。   他随着美妙的歌声,也跟着轻轻唱了起来。   “想把你抱进身体里面,不敢让你看见,   嘴角那颗没落下的泪。   如果这是最后的一页,在你离开之前,   能否让我把故事重写。”   春风骤停,桂叶落满了鹿城。   那些被他刻意藏起的岁月,此刻终于能够重见天日。   晏清,你最怕黑了,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单吧。   火浪扑在了项戎的双臂,点燃了他的上衣。   他脚步未停,迎着大火向内走去,身体融入了火光之中。   晏清,别怕。   我来救你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章时我在想,如果这一天没有发生大火,结局会变成什么?   后来想了想,即便不存在这场大火,项戎应该也会在退役后选择去找晏清吧。   完结了,如果有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小天使,可不可以求个五星好评啊!   要是你们看到有某一章更新的情况,不用回去重看,是因为我在不断捉虫,剧情不会变的。   当然也欢迎读者们随时捉虫。   最后打个广告,欢迎关注作者专栏,即将开一篇甜文《笼中鸟》,求预收啊啊啊!   文案放在下面了!   【民国甜文,感情战争双线】   现代麻醉师一朝穿越,成为了旧上海商会的少爷钱行之。   少爷资力雄厚,一双眼睛夺人魂魄,各方势力都想拉拢。   为了自保,他决定先找个靠山,于是看中了淞沪警备处的司令袁政安。   不过刻意接近了两天,钱行之就被他金屋藏娇。   “这靠山未免找得太容易了……”   然而这位表面骁勇善战的司令,生活里是个十级残废。   钱行之不仅指望不住,还要帮他处理各方事务,他想换个靠山,却被袁政安锁入公馆,被迫成为笼中鸟。   既然当鸟,那就要当金丝雀,可钱行之待了两天,乌鸦属性原形毕露。   更惊讶的是,这位司令竟然已经娶了夫人。   钱行之:“我是一名现代人,打死不做第三者。”   等等,他们俩真的是夫妻吗……   爹系司令 × 钓系权商   虎落平阳 & 狐假虎威   袁政安:“你以前是麻醉师?”   钱行之:“是。”   袁政安:“用什么药来麻醉?”   钱行之:“眼睛。”   HE,1v1,年上差7岁   文章分为上海、南京、重庆三卷。   主角三观 ≠ 作者三观!   “我知道历史的走向,却不知道我们的结局。”   再次感谢所有读完本文的读者!   《笼中鸟》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