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摄政王夫妇不可能这么恩爱》 第1章 第 1 章 花明柳媚,春色撩人。 长公主府后花园。 明仪靠在铺了织金锦缎的紫檀木躺椅上,因着多饮了几杯桃花酿,醉意上涌,一张芙蓉面上浮起了浅浅红晕。 春风拂过她极尽妍丽的面庞,吹得她长睫轻颤。暖黄日光照耀之下,发间微微晃动的赤金步摇在她眼角眉梢映出斑驳光点,衬得她媚态横生,貌比花艳。 婢女玉梨端来了解酒的青梅,她边将青梅摆到明仪跟前的小桌几上,边悄悄抬眼看了眼明仪。 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是西北战事已停,摄政王就要回来了。 按说离京三年的丈夫回来了,是件喜事,可长公主却瞧着半点喜悦都无。 也难怪长公主高兴不起来。 若是问京城权贵圈子里哪对夫妇最恩爱,有说是云阳郡主和裴家二郎的,也有说是平宁侯夫妇的,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但若问最合不来的夫妇是哪对,毫无疑问是长公主和摄政王。 不怪别人这么想,实在是这两人从头到脚都写着“不配”。 摄政王谢纾出身百年清流世家,乃大雅君子,言行举止皆为族中楷模,是出尘谪仙般的人物。 谢氏一门治家甚严,以戒奢靡,忌焦躁,清心寡欲闻名。光是刻在祠堂门前的清规戒律就不下千条。 而长公主光是那张脸就出落得比她那被叫做“祸水”的母后还要艳上三分,无论打扮得再怎么素雅,都跟“清心寡欲”四个字无关。 且她身为先帝独女,生来就是娇养的富贵花,自小锦衣玉食受尽荣宠,浑身上下都透着摄政王最不能忍的奢靡之气。 一件衣裳在人前穿过一回的,绝不会再穿第二回。首饰头面也是日日都不带重样的。 精致挑剔到每隔四个时辰就要换一身新衣裳的地步,理由是嫌那衣裳穿在身上久了会积灰。平日养尊处优,那是喝水怕凉,出门怕晒。 谢氏祖训“刻苦勤勉”,长公主一个字也没沾上边。 然而这两个看起来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块的人,却在三年前成了亲。 两人的缘分始于一杯掺了“春宵度”的酒。 “春宵度”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必须阴阳调和方可纾解。 玉梨在入长公主府前是在令国公府做事的,她也是偶然听令国公府那些个夫人小姐羞红着脸私下议论才得知的。 三年前,国丧已过,长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纪。 恰逢万邦来朝,大朝会后,陛下在麟德殿设宴款待各路友邦。 大宴之上,回纥小可汗忽然当众示爱,说自己对长公主一见钟情,请求陛下将长公主赐予他为妻。 虽说陛下同长公主不是亲姐弟,可先帝临终前下了遗诏,要他好好待长公主,陛下当然不会贸贸然答应小可汗。 回纥与大周素来交好,陛下也不好当众驳了回纥小可汗的面子,只好假意推说早已为长公主定下了婚约,又私下派人去女宾席找长公主,想着先和长公主对好口风,免得露馅。 可他派去的人却未在女宾席寻见长公主的踪影。 当晚麟德殿灯火彻夜,舞乐不断,觥筹交错,人多手杂。陛下怕长公主出事,又加派了人手去寻。 宫人们找了一夜,寻遍了整座皇宫,总算在一所偏殿门前找到了长公主掉落的鞋。 偏殿的门紧闭着,里头似乎有响动。 事关长公主安危,宫人们顾不了那么多,合力撞开了偏殿的门,一排侍卫拔刀冲了进去。 殿门大开,却不见歹人,只闻见内室暖香阵阵。 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卧榻之上有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床边似掉了一地扯烂的衣裙,那衣裙正是不见了一夜的长公主曾穿在身上的。 衣裙旁还滚落着散乱的玉珠子,那是摄政王冠冕上的旒珠。 地上一片狼藉,一看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众人怔愣间,自屏风深处,传来男人低沉隐忍的喝止:“出去。” 宫人们自然认得出那是摄政王的声音,听声音怕是此刻还没完事呢,众人慌忙退了出去。 陛下知道此事后,为顾全二人名声,立刻下了封口令,命令那些宫人们不准将此事外传。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那晚来参宴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瞒得住? 令国公府那些个夫人小姐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这事,私下谈论之时个个绘声绘色,恍如亲眼所见。 连那日摄政王从偏殿出来时脖子上多了两排长公主的牙印都一清二楚。 总之木已成舟,没过多久,陛下就给摄政王和长公主赐了婚。 转眼就到了成亲那日,据说那日长公主头上戴着鲜艳夺目的凤鸟花树,脸上却不见一丝血色,面如死灰。仿佛自己不是去成亲而是去刑场赴死的。摄政王一惯沉稳看不出悲喜,但眉宇间也隐隐透着复杂之色。 两人凑合着行完拜堂礼,正要送入洞房,忽从边关传来了急报。西北突发叛乱,军情紧急耽误不得,摄政王只好脱了婚服,抛下美艳妻子,连夜赶去了西北平叛。 好好一场婚宴,只能潦草收场。 摄政王就这么走了,一去三年,三年来夫妻分隔千里,关系冷淡。夫妻间的情分可能还不如长公主和她养的乌龟深厚。 玉梨正这么想着,耳旁忽传来明仪的吩咐声:“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玉梨应了声,端着描金黑漆果盘,退了出去。 玉梨在长公主府这几个月,算是摸清了这位主的脾气。 长公主一惯高傲,从不在人前示弱,此刻说想一个人静静,怕是遇着什么难解的烦心事了。 明仪遣走了身侧侍女,独自一人呆在后花园里。 她醉脸微红,拿着麦秆逗了逗白瓷缸里一动不动的“福寿”。 福寿“噌”地一下缩进龟壳里,懒得理她。 明仪扔下麦秆,兴致缺缺地撇开头,恰好望见不远处盛开的春桃。 明仪望着那满枝桃花,想起了她那位离京三年的夫君,唇角不由往下一弯。 三年前她和谢纾成亲那日,桃花也似这般开满了枝头。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那晚的“春宵度”,谢纾也不会被迫和她硬凑在一起做了三年挂名夫妻。 三个月前,小皇帝明彻单独召见了她,提起了她和谢纾的事。 “当初回纥小可汗欲求娶您为妻,朕不忍让您和亲,加之您和舅舅又出了那样的事,赐婚乃是权宜之计。如今时过境迁,我大周和离再嫁皆是寻常事,若是您不想再同舅舅过了,朕会为您做主。” 小皇帝这话的意思是,当初让她和谢纾成亲是情势所逼,眼下她不用和亲,“春宵度”那事的风头也过了。反正他们没什么深厚感情,若是实在合不来,就体体面面和离算了。 明仪品着这话里头的意思,思绪万千。 小皇帝与谢纾素来亲厚,行事前多会询问谢纾的意见。 这些话难道也有谢纾的意思在里面?是谢纾想借小皇帝之口告诉她这些? 仔细想想,这些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她和谢纾也不是很合得来,勉强凑在一起过日子也是相看两厌,给彼此添堵罢了,不如趁早好聚好散。免得百年过后,还要埋在一口棺材里,一起发烂发臭。 思虑再三,明仪写了封家书给远在西北的谢纾,表达了自己想要和他和离的意愿。 并且着重点明,是她先不要他的,本公主没有休夫而愿意跟你体面和离是你三生有幸。 这封家书寄过去后久久没有回应,直到前些日子,自西北传来了叛乱已平的捷报,随捷报一同传来的还有谢纾托人带给她的回信。 好大一张信纸上只回了四个字。 第2章 第 2 章 信纸上写了“等我回来”四个字。 西北叛乱已平,谢纾这几日就会回京。 这四个字大概是说等他从西北回来之后他们就立刻和离的意思。 既然彼此都无意再继续这段孽缘,那他们能体体面面地早点分开,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今早收到崔书窈的拜帖之前,明仪一直是这么想的。 崔书窈是明仪名义上的表姐,她的父亲镇远侯为救父皇而死。父皇感其救命之恩,破格封其女崔书窈为云阳郡主。 因着救命恩人之女这层身份,父皇对崔书窈极为包容照拂。 明仪幼时选伴读,别的伴读都是明仪自己选的,只有崔书窈是明仪父皇亲自替她选的。 崔书窈最爱向父皇告她的小黑状。 明仪因此和崔书窈结下梁子,多年来互相看不惯对方,明里暗里互别苗头。 她不喜欢碧绿色,崔书窈就偏穿得浑身碧绿在她跟前晃悠。 她从前摔过马害怕骑马,崔书窈马术精湛,每回骑马的时候总不忘用嘲笑的眼神看她。 明仪的母后去得早,崔书窈就戴着她娘亲送的簪子,跑到明仪跟前炫耀说有娘真好……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两人积怨颇深。 三年多前,国丧刚过。 因着明仪父皇生前有遗诏,要小皇帝替她寻个稳妥的夫婿。小皇帝便准备在一众品貌出众的世家子中择一人尚公主。 备选人中呼声最高的便是裴相次子裴景先。 裴景先系出名门,文采风流,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院,颇得其父真传。 当时朝中有不少人看好他尚公主,那段日子,裴景先也的确寻了不少由头,意图纠缠明仪。 但明仪无意于他。 裴景先在纠缠明仪无果后,很快就与另一个女子定了亲,与他定下亲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明仪的老对头崔书窈。 在崔裴二人定婚后,不知从哪传出谣言说明仪和崔书窈曾为裴景先争破了头。 越是这种捕风捉影的谣言,传得越快,信的人也越多。 不少人听信了谣言,开始揣测裴家二郎为何没有尚公主而娶了云阳郡主。 谣言喧嚣尘上之际,裴景先在一次诗会上为自己未过门的夫人崔书窈作了一首情诗。 这首情诗名叫《吟竹石》,借被风雨摧残却仍牢牢立根于岩峰中的挺拔翠竹来隐喻自己对崔书窈坚定不移的心,表示自己即使受到美色的诱惑,即使被人逼迫向权力屈服,他对崔书窈的心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乍一看这首诗好像普普通通没什么问题,不过是一个痴情男子在对未过门的妻子表达爱意罢了。 可把这首诗往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上一套,一切就变了味。 简直就跟指名道姓说明仪曾用美色|诱惑裴景先,又威逼利诱裴景先放弃心爱的崔书窈,转而跟她在一起没两样。 更要命的是,在裴景先这首诗传遍京城之后,有人问崔书窈对这首诗作何感想,崔书窈满脸委屈又无比坚定地说了句:“我与裴郎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这句话几乎隐晦地坐实了裴景先诗中的隐喻,仿佛明仪真的迫害过他们俩一样。 在众人眼中裴景先与明仪无冤无仇根本犯不着冒着得罪皇室的风险诬陷她,再加上明仪与崔书窈从前那些过节,许多人自然而然以为是明仪为了报私怨刻意折磨崔裴二人。 明仪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不仅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笑话她倒贴不成反被嘲。 甚至还有几个“不畏权势”的山野诗人写打油诗批判她德行有亏,大有与裴景先同仇敌忾之意,不仅赞扬了裴景先不畏强权的正直,还扼腕父皇一世英明全毁在她手里。 大周不兴文字狱,这些打油诗一度传得街知巷闻,连七岁小童都能背上几句。 一切都因崔裴二人而起,可偏偏他们从来没有指名道姓,他们只不过是互相倾诉爱慕之情罢了,外头的谣言都是别人传的,与他们无关。 今时不同往日,自父皇走后,明仪失去了最大的倚仗,明氏又因三王之乱元气大伤自顾不暇。 再加上自明彻继位后,裴相势大,无人会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罪名问罪崔裴二人。 当时京兆府逮过十几个传谣之人,可事情早已传开了,光逮那几个人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越是遮掩压制大家就越坚信是真有其事,越是不让说的大家越喜欢添油加醋地在私下到处传。 原本向小皇帝提出有意尚公主的世家纷纷沉默,仿佛沾到她就会变得不幸似的,她的婚事被搁置了下来。 婚事被搁置后,裴景先还曾对明仪出言不逊:“殿下那般高傲,连一个眼色都不肯给我,可你看现下,我不要你,别人也不会要你。” “要什么要?我看你要点脸吧?瞧瞧你磕碜那样,谁给你的脸觉得本宫会看得上你们这群倭瓜。”明仪一如既往地开口回敬了回去。 嘴上强硬,可她心里也是有委屈的,深夜躲在屋子里,眼眶积满了泪水却死撑着没让眼泪往下掉,骄傲地把自己难堪、狼狈的样子统统藏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就在裴景先说完“别人也不会要你”的第二日,她和谢纾就出了事,谢纾“要”了她,并欲与她成亲。 明仪接连出事,京城关于她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多是些不好听的。 谢纾不声不响处理了那些谣言,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短短半个月之内,京城再也听不到关于她的半点谣言。 所谓风水轮流转。 明仪成亲前夕,裴景先因私废公,遭到了御史弹劾,被下令调去了陇西偏远之地,名为外放,实为贬斥。 崔书窈先前所说的一切都应验在了她自己身上,她对夫君“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现下裴景先要去经历“风雨”,她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受苦的。 这两人马上就要滚出京城了。可俗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 崔书窈离京前还不忘借着给明仪送新婚贺礼的由头,到明仪跟前阴阳怪气。 “虽说摄政王一直以来都对殿下你无意,不过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多少会看在那晚与殿下欢好过一场的份上,好好疼爱殿下,断不会轻易厌弃殿下。” 这是在暗讽她和谢纾这桩婚事来路不正,顺带着咒她嫁给谢纾后会不得善终。 明仪气笑了,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一时赌气口不择言。 “谢纾的确很疼我,别看他平日一惯从容沉稳,一对上我就变了样,那是阴天风一大就怕我着凉,出了太阳又怕我晒着,对我紧张得不得了。” “他这人心思藏得深,表面上看似对我无意,实则心里只有我一个,此生非我不娶。” “那道赐婚圣旨就是他亲自跪在陛 “昨儿他还同我说,一见不到我,他就寝食难安,恨不得将我变小收进香囊里,日日佩戴在身。” “他这般肉麻粘人,我都快腻歪死了,可他求我千万别厌烦他,他只是太爱我,想同我永不分离罢了。” “我和谢纾好得很,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就安心和你家那块倭瓜去偏远之地共度风雨相亲相爱吧。” 崔书窈越听脸色越难看,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甘心地掐着手心,最后灰溜溜地跑了。 当时的确解气,只明仪也没想到,三年前胡乱编来气崔书窈的那几句话,如今却成了祸根。 崔裴二人在偏远之地呆了三年,前几日裴景先奉诏回京述职,崔书窈跟着一起回来了。 崔书窈一回京就给她送了拜帖,说是许久不见,十分想念明仪,想拜见明仪。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往日有仇,近日有怨,就不必再见面了。 明仪回绝了崔书窈的拜帖。 哪知崔书窈又派人来长公主府说:“我家夫人说了,殿下不收这拜帖也无妨,反正过些日子陛下要给摄政王办接风宴,大宴群臣贵眷,届时大家还是要碰面的。殿下可别因为怕见她,连自己夫君的接风宴也躲着不去。” 笑话?她会怕她?崔书窈可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虽说没什么好怕的,可明仪想到三年前自己跟崔书窈说的那些话,心里就跟被火灼似的,羞耻中还有几分气恼和不甘。 谎言终有被拆穿的一日,她根本就没跟谢纾好过,不仅没好过,而且马上就要和离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崔书窈回来了,就像是专程为了看她笑话赶回来似的。 不止如此,崔书窈定然会把这事传遍京城,到时候她就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明仪凉凉地笑了声,望着不远处的春桃出神。 早知道她就不那么早和谢纾提和离了。 崔书窈不过是随裴景先回京述职罢了,这两人在京城待不了多久,有什么事不能等崔裴二人滚回偏远之地再说呢。 现下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她和谢纾已经说好了“等他回来”就立刻和离,他们之间也实在没什么可值得挽留的夫妻情分。 况且当初…… 明仪心里莫名闷闷的,没有再想下去,闭上眼疲倦袭来,先前喝了不少桃花酿,醉意未消,意识迷糊。 初春风凉,明仪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人走近,动作极轻地替她盖上薄毯。 明仪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顿了好久才缓缓意识到,她先前想一个人静静,把身侧侍女都遣走了,此刻怎么会有人替她盖毯子? 她被这个念头一惊,蓦地睁眼,恰好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是谢纾。 他的眉目一如往昔俊雅,只发丝微乱,衣襟微皱,有股风尘仆仆赶来的味道。 “醒了?” 他正低着头看她,系在发间的浅青色飘带垂了下来,发带上蹙银绣着谢氏族徽,是象征高洁的仙鹤纹样。 明仪望着谢纾清冷的眉眼,心微微颤了颤,藏在心底深处的某段记忆在此刻被唤醒。 谢纾长得极俊,又极为出色。从前她也曾深深为之心动。 三年前小皇帝要为她择婿那会儿,明仪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跑去暗示谢纾,若是他想娶妻,她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一下。 谢纾回绝了她,直截了当且礼数周全的。 年少时的心动该死的执着,她非要问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他说:“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 但那个人不是你。 明仪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鼻子被初春凉风吹得有些涩,撇过头避开谢纾的目光,冷下脸:“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还要五日才到京城吗?” 这么急着赶回来做什么? 谢纾盯着她看了会儿,道:“我们谈谈和离的事,殿下。” 第3章 第 3 章 东厢暖阁。 谢纾端坐榻前,提手在点燃的香炭上盖上云母薄片,隔火的香气自青瓷炉底渗透开来,氤氲满室,平添几分雅致。 明仪坐在离谢纾不远的楠木椅上,静待他开口。 谢纾不疾不徐地煮水,碾茶,击拂,这套点茶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透着一股沉稳气韵。 这份气韵源自百年清流谢氏。 谢氏祖上原是太|祖军师,昔年随太|祖南征北讨打下大周江山,太|祖称帝后曾赐下丹书铁券,以表其功。 谢氏家风清正,根基深厚,盛极之时,曾是大周最鼎盛的世家。 然则盛极必衰,后因科举兴起,子孙不济等缘由,谢氏逐渐式微,迁出关内,退居江南道姑苏一带。 其后,族中子孙虽多有风骨高洁、清名远播之辈,但多居闲职。 直至谢纾出仕,封王拜相,蛰伏多年的谢氏才重回往日荣光。 这其中固然有前人栽树之功,但无可否认谢纾极为出色。 谢纾出自谢氏嫡系一脉,年少时就已名满天下,十七岁时坐于后方,指挥五百水兵击溃八千水匪,继而一战成名。 论才情当今士族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他不仅善谋略,通古今,骑射武艺也样样精通。 这世上约是找不出什么他不会的,连他口中“略知一二”的琴棋书画,那造诣也已令许多人望尘莫及。 加之其人生得一副好相貌,丰姿俊逸,清逸出尘,很难不让人感叹天工造物时对他的偏爱。 他这样的人,身边自是从不乏仰慕者的。不过仰慕归仰慕,大多数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原因无他,实在是谢纾气质始然,总给人一种清冷、孤高之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仿佛靠近他就是在亵渎他。 可尽管谢纾看起来令人难以接近,在朝中却颇得人心,几乎无人不折服于他的。 连平日里最是顽固不化,对年轻一辈臣子偏见十足的薛太傅都对他赞不绝口。 很少有人能似他这般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大权在握还能尽得人心的。 明仪朝谢纾看去,茶汤经谢纾之手充分调和,表面浮沫细密如云。 谢纾将点好的茶轻挪到明仪跟前,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殿下请用。” 他的动作礼遇有加却透着淡淡疏离之感。 所谓先礼后兵,给足了她礼遇,接下来该提正事了。 明仪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地盯着茶汤上的浮沫,想到谢纾可能是为了要同她和离,特意提早从西北赶回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抬眼去望谢纾,他的背挺得笔直,肩宽腿长,仪态极佳,连举茶盏的姿势都透着说不出的雅,初升月色自窗而入,映在他如玉的侧脸,为他渡上了一层温柔光晕,却难掩他骨子里的清傲和冷淡。 等待良久,谢纾终于缓缓开口:“和离的事……” 听见“和离”两字从谢纾口中出来,明仪紧了紧手中的茶盏,要强地抬起下巴,先他一步开口:“你放心,我已请人拟好了和离书,只要你想,我们立刻就能……”分开。 “我不想。”谢纾抬眼。 这三个字似疾风卷入明仪耳中,明仪呼吸猛然一滞,“分开”两个字来不及说出口,生生咽了下去。 她睁圆了眼望向谢纾,纤长的眼睫止不住颤动,莹白贝齿咬红了唇瓣,别过脸问:“为、为什么?你在家书上写的‘等我回来’,不是想回来立刻和离的意思吗?” “不是。”谢纾顿了顿,否认道,“是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的意思。” 明仪浓淡相宜的眉微微蹙起,轻哼了一声:“那你为何不写明白?” 谢纾目光轻扫过明仪,沉默许久,什么也没解释,只歉声道了句:“是我的疏忽。” 顿了顿,又道:“但的确有些事不便在信中细说。” 明仪捧着茶盏,疑惑地抬眼看他:“是何事?” “你知道平宁侯府和令国公府闹僵的事吗?”谢纾问了一句。 “略有耳闻。”明仪想起前不久,听程茵提起过这事。 平宁侯唯一的妹妹三年前嫁进了令国公府,两家原本是姻亲,不过最近平宁侯的妹妹闹着要与夫家和离,两家人为此闹得很僵。 谢纾看向明仪,道:“近日朝堂之上因此事纷争不断。” 明仪心生疑惑。大周权贵和离再嫁不算少见,按说就算两家私下有龃龉,也不至于闹得朝堂之上不得安宁。 谢纾看出明仪所想,解惑道:“寻常和离自然不至于此,只这回闹僵的两家人,一个是新帝器重的当朝新贵,一个是底蕴深厚的旧日权贵。你应该明白,两家因和离闹不和,不过是个引子,真正挑起朝堂纷争的却是新旧朝之间的恩怨。” 新旧朝之争由来已久。 这话要从明仪的父皇病危开始说起。 明仪的父皇成宣帝自继位起,为大周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在他的统治下,大周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是个难得的明君。 唯一被诟病的就是他太过专情。 专情这一点放在其他男人身上,那便是为人称道之处,可放在一国之君身上,却未必是好事。 身为国主有繁衍皇嗣之责。成宣帝独宠发妻王氏一人,后宫形同虚设,在王氏死后就几乎不再踏足后宫。 故而成宣帝膝下子嗣稀薄,只有明仪一个女儿。 不过那时成宣帝正当盛年,大臣们也不好多提立嗣一事。 谁也没想到,四年前一向身体健朗的成宣帝会突然病危。 储位悬空,成宣帝这一病危,几个野心勃勃觊觎皇位已久的宗亲发起了政|变,史称“三王之乱”。 那段日子是明仪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她和父皇被拘禁在不透风的宫室里,没有水没有粮,父皇不停咳血,她忍着眼泪,用衣袖替父皇擦掉血迹,守在父皇身边,撑着不倒下去。 她呆在暗无天日的宫室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外头一直在下雨。 后来那些人等不及了,威胁父皇若是不写传位诏书就要杀了她。 明仪是很怕死的,不过那一刻望着架在她脖子上的尖刀,忽然释然了。想想她死后,应该会有人歌颂她是个宁死不屈的公主,起码是不愁香烛纸钱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纾带着江都王明彻的兵马赶来救驾,一箭射穿了乱臣贼子的脑门,救了明仪。 一场宫变落幕,明仪狼狈地站在雨里,脚下是流淌的血水,身上泥泞不堪,心想这辈子没有比这更丑更脏的时刻。 谢纾恰好从她身侧经过,看了一眼她狼狈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的伞给了她。 明仪接过伞,低下头忍了很久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从眼眶落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又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以这种丑态面对他人而感到难堪。 宫变之后没多久,明仪的父皇就过世了。 明仪父皇临终前,立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远方侄儿明彻。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未受那场政变波及,又有资格继位的宗亲没剩几个了,明彻是这里头品行最出众的。 新帝登基后,新帝身边的家臣跟着鸡犬升天,成了朝中新贵。而原本跟随先帝的老臣对落魄宗亲上位的明彻多有偏见,更看不起这些出身粗鄙的新贵。 这几年新旧朝之间时有争端,长此以往必然致使朝纲不稳。 明彻年纪尚幼,由他舅舅谢纾监国。 当初谢纾娶明仪,不光是因为那晚“春宵度”的缘故,还有想借联姻安抚先帝旧部,平息新旧朝争端的理由在。 谢纾无奈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你我若是再和离,恐再起纷争,怕是不妥。不若……过后再议。” “也是。”明仪点了点头,在心中仔细盘算了一番。 谢纾不想新旧朝纷争愈演愈烈,正好她也不想让崔裴二人看她和离的笑话,更不想变成整个京城的笑话。 “那便先不离了。”明仪道。 这也算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了。 她也不是不能再忍一下。 谢纾没想到明仪答应得那么快,有些出乎意料,微愣了愣,但没有多问,只道:“既然如此,有件事还望殿下能答应我。” 刚解决了大问题,明仪心情由阴转晴,正是最好说话的时候,她扑闪着眼睫,极为和善地看着谢纾问:“何事?” 谢纾轻捻着茶盏,神情淡淡地道:“为稳朝纲,我希望往后你我能做对体面夫妻。” 明仪微愣。 体面夫妻?怎样才算夫妻体面? 京中最体面的夫妻当属平宁侯夫妇,两人整日腻腻歪歪、你侬我侬,很是恩爱。 谢纾是想跟她那样…… 明仪瞄了眼谢纾平静的脸,却看见那张脸上满满都是公事公办的冷淡。 犹豫片刻,明仪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要装个样子让外人觉得我们夫妻恩爱?” 恩爱? 谢纾默了默,他口中“体面”的本意只是希望他们在未和离前,不要在外人面前给彼此没脸和难堪即可,明仪似乎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但也的确,在这场联姻里,比起生疏的“体面”,夫妻“恩爱”更有利于各方利益权衡。 谢纾抬眸望向明仪,直言道:“于如今的朝局而言,你我之间的关系自然是越稳固越好……”但也没必要故作恩爱。 谢纾缓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话,就听明仪别过脸,轻声应了句:“也成吧,既然你都提了,我也不是不能配合你‘恩爱’一下。” “……”谢纾看着明仪一时无言。 明仪正愁着崔书窈不好糊弄,谢纾这“装恩爱”的提议正合她意。 只是要如何才能显得夫妻恩爱? 明仪仔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搬回宜园。” 宜园原本是前朝一位显赫贵胄的旧居,仿姑苏园林所建,淡雅别致,古韵天成。当初明仪和谢纾成婚时,小皇帝将宜园赐给二人,做婚后所居之处。 不过明仪嫌宜园陈设古板老旧,成婚后一直住在长公主府,未曾踏足过宜园。 如今既是要在人前做“恩爱”的夫妻,那分府别住便显得不妥了。 并且越快搬越好。 另外,为显夫妻恩爱,最好…… “你亲自来接我回去。”明仪扬起眉,凑到谢纾跟前道。 第4章 第 4 章 次日天刚亮,皇宫含元殿外。 百官恭恭敬敬地站在殿门外的广场上,迎候西征归朝的摄政王驾临。 大周立朝至今百年,在历代帝王勤勉治理之下,算得上发展顺遂,百姓安乐。 然则大树立根百年,暗藏在土壤之下的根系繁多复杂、纠缠交错。朝堂之上派系盘根错节,暗潮汹涌。 当年先帝病危,各方势力涌动,发动三王之乱,致使朝野一片混乱。 危难之际,摄政王率勤王之师,立压叛党。在新帝继位后,又以雷霆之势清理了盘踞朝中多年的各派毒瘤,迅速把持朝政。 其人看似如玉般谦和儒雅,于朝政之上手段却强硬果决。 然则,其尚未到而立之年便大权在握,锋芒过剩、根基尚浅,亦让一些自以为资历深厚、劳苦功高的老臣,有了发作的借口。 今日是摄政王回京后首次临朝,四品以上官员悉数到齐,却独独缺了身为百官之首的裴相。 能站在殿前的,哪个不是人精?又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昨儿个裴相还精神抖擞,在朝会上慷慨陈词、声如洪钟,下朝之时走路都带风,全然不似抱恙的样子,今儿就病得连朝也不来上了。” “可不是,赶巧挑在摄政王回朝的时候病了……” “嘘,别说了。” 站在含元殿角落不起眼处的两个官员正悄声私语,抬头瞥见程御史的目光正朝他们看来,背脊一凉。 朝会上不得随意私语,两人赶紧闭了嘴。 程之衍这人背景硬脾气也跟臭石头似的硬,为人板正,谁的面子也不卖。若是被程之衍抓到把柄可不得了,受其弹劾的没几个人有好下场。 只是有些话虽不能说不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裴相说是病了,却不见身为其子的裴景先脸上露出一丝忧心之色。 他这“病”来得突然,这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挑在摄政王回朝的时候“病”。 明摆着是仗着自己两朝宰辅的资历和功绩,想在摄政王暌违三年重新执掌朝政之际,给年轻的掌权人几分下马威。 眼看着朝会时辰将至,远处金辇缓缓朝含元殿靠近,新帝与摄政王甥舅俩素来亲厚,常常同乘一辇来上朝。 不久后,辇车停靠在含元殿门外。含元殿外重臣齐齐恭迎新帝与摄政王,在听见新帝让他们免礼后,才缓缓起身。 裴景先在行完礼后自百官中出列,恭身上前一步,朝金辇上的人道:“启禀陛下,启禀摄政王,家父裴敬抱恙在身,今日未能前来恭迎摄政王回朝,还望见谅。” 这话意思虽恭谦,只是语气听上去没有半分让人见谅的意思。 一瞬周遭皆静。 含元殿外众人纷纷低头屏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置喙半句。 摆明了是下马威,可就算摄政王心里清楚明白,没有证据,也不能怎么样。人家“病”了,又好声好气地求你见谅,你还能怎样? 总不能因为这点无凭无据的揣测,就惩处为大周殚精竭虑大半辈子的老臣吧?身为一国掌权人若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无,怕是要寒了在场诸位臣子的心,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气氛静默了好一会儿,小皇帝明彻缓缓挑开深色车帘,从金辇上下来。 含元殿外的众臣恭身等着谢纾下来,可等了许久却不见其身影,心下开始疑惑。 摄政王到哪去了? 众人正疑惑着,却听小皇帝明彻用略带青涩的嗓音道:“摄政王说今日有要紧事要办,便不来朝会了。” 众臣:“……” 闹了半天,摄政王有要紧事不来了,那裴相今日这病装给谁看? 有好事者偷偷朝裴景先瞧去,裴景先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分尴尬。 明彻悠悠地朝裴景先瞥了眼:“适才你说裴相今日称病告假。” “是。”裴景先应了声,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小皇帝“哦”了声,面无表情地道:“摄政王知道今日裴相可能要抱恙。裴相为我大周鞠躬尽瘁,当礼待之,所以他事前已命人备了一份补品聊表心意。” 这一番话下去,含元殿外的朝臣们倒吸一口凉气。 小皇帝明彻朝身旁张内官挥了挥手,吩咐张内官把备好的补品呈上来。 众人的眼睛随着小皇帝的话音朝张内官手中望去,只见张内官恭身捧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盒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盒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木盒上,在见到盒子里装着的东西那一刻,懵了。 这里头竟然只放了一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野山参? 野山参静静地躺在红色绒布上,风一吹残须凄惨地掉落在地上。 众臣:“……” 张内官捧着参走到裴景先跟前,掐着嗓子道:“摄政王交代,相爷是两朝宰辅,又是辅佐陛下登基的功臣,劳苦功高,这山参最是滋补,适合年迈体虚之人,前些日子他也给在玉苍山颐养天年的薛太傅送了一些过去,薛太傅很是受用,想来裴相也会喜欢。相爷即是身体有恙,需在家中好好休养才是,身子没养好前,不必再操心朝中之事。” 众臣:“……” 这哪是送补品,分明就是警告。 这话说得十分高明,听着既温良恭谦礼数周全,又显尽了对老臣的关怀,让人寻不着一点错处。 可在场的又有哪个听不懂这话里暗藏的玄机。 这就相当于在说,裴相身子不适是因为年迈体虚,不如和薛太傅一样颐养天年算了,身子这么差还上什么朝理什么政,今日不用上明日不用上,往后都不用上了,一边呆着去吧。 裴景先自然听懂了谢纾话里的意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张内官凑近裴景先,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昨儿裴相去了养在崇德街的外室那留宿,到今儿天亮才走,想来昨夜裴相操劳不少,又上了年纪,难免体力不支,要好好补补才成。摄政王说了,这根参请裴相慢慢享用。” 裴景先愕然,他爹一向极重声誉,养外室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连他娘也未必知晓。 谢纾却对此了然于股掌间,这分明是在暗示人别想在他眼前玩花样。 裴景先望着那野山参,心底一寒,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与其作对的后果,为了丞相府的声誉和将来,只能“感激涕零”地接下补品:“多谢摄政王体恤。” 众朝臣见此,不敢有所怠慢,忙跟着齐声喊道:“摄政王仁厚。” 即使离京三年,摄政王还能对朝局和各人的把控还能一丝不差。今日朝会连人都没到,三言两语就让裴相成了杀鸡儆猴的鸡。这份心思城府一般人不可比。 朝会在君臣一心和谐融洽的画面中结束。众臣三三两两的散去,一路上不免有人谈论起今日之事。 “经此一事,我看得有阵子见不到裴相了。” “说起来,摄政王说今日有要紧事要办,这个要紧事究竟是什么事?” “也没听说边关告急或是哪里突发天灾啊。” * 此时此刻,长公主府门前,车马林立。仆从进进出出,将一箱箱行李搬到车马上。 前厅正堂,谢纾静坐着低头翻折子。 明仪坐在他正对面,正伸着手让玉梨替她染蔻丹。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未搭理对方,满脸写着冷漠,似乎天生气场就不合。屋里静默无声,死寂中透着几分诡异的尴尬。 气氛凝重,玉梨站在两人中间,一口大气也不敢出,替明仪染完蔻丹,赶紧退了下去。 明仪抬手,满意地望着染了蔻丹的白皙指尖,透过指尖缝隙瞥见谢纾,唇角微微往下一弯。 谢纾注意到她的视线,翻折子的手一顿,抬眸朝她看去:“怎么?” “没怎么。”明仪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觉得三年未见,你似乎变了不少。” 他在西北呆了三年,清瘦了些许,眉眼的轮廓比之以往更为深邃,更添了几分沉稳成熟的气韵。 谢纾随口附和了一声:“是吗?” 明仪听他语气淡淡,抿着唇撇开头:“老了些许。” 谢纾的视线落在明仪用昂贵金丝绣满褶边芙蓉的精致裙摆上,想到那几百箱要搬去宜园的衣裳首饰,回敬了一句:“你一点也没变。” 和从前一样奢靡、骄矜、麻烦。 明仪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过后,侍卫乘风穿过长廊,走了进来禀道:“王爷、殿下,行李都搬上了车马,随时能启程去宜园。” 谢纾阖上折子,起身走到明仪跟前:“走吧。” 明仪“哦”了声,跟上他的脚步,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背上,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上,默不作声了一路。 直到走到正门台阶前,明仪忽假咳了几声,朝谢纾跟前伸了伸她刚染完蔻丹娇贵无比的手。 谢纾似有不解地看向她。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扶我下台阶。”明仪瞥他一眼,“说好的要做‘恩爱’夫妻呢?你自觉点。” 谢纾:“……” 第5章 第 5 章 谢纾抬袖伸手,隔着衣裳轻托住明仪手腕,动作轻柔又不失礼节,一静一动皆是谢氏楷模该有的风范。 他的动作优雅谦和却充满了距离感。 明仪从谢纾眼里看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不满地皱起眉。 “不是这样子。”她忍不住上前凑近谢纾,伸手捉住他的手臂,做了个示范,“要恩爱,像这样。” 手臂传来桎梏感,谢纾指尖一僵,低头看向明仪。她脚下踩着他的影子,正仰着头看他,纤瘦的身躯几乎倚在他手臂一侧,隔着衣衫隐隐能触到她的心跳。 谢纾闭了闭眼。 三个月前,他收到了明仪向他提和离的家书。 明仪是成宣帝与王皇后的独女,自小锦衣玉食娇宠着长大,受不得一点怠慢,连手指被小刺轻轻扎了下都要哼哼半天,金贵地像笼子里难养的鸟。 诚然她本就是被豢养在宫墙里的芙蓉鸟。 美艳、骄矜又挑剔。 完全与谢氏所崇尚的相反。仿佛从初识起,便注定了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谢纾从不觉得自己会和她有过深的交集,然而三年前“春宵度”那场局,好像注定了他与她牵扯不开。 无论当初他们因何而成亲,如今骤然提起要和离,谢纾心里有些复杂。 于眼下朝局而言,他不希望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若明仪坚持要分开,他也无意强求。 不过事态的发展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明仪示范完恩爱动作,松开谢纾的手臂,别过脸轻咳了几声:“差不多就是这样,懂了吗?” 谢纾未出声,不置可否。 明仪复又将手伸到谢纾跟前,道:“换你来。” 谢纾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没有动作,只问了明仪一句:“你的腿脚可有何不便?” 明仪脸色微变:“这跟我的腿脚方不方便有何干系?” “自然有。”谢纾不紧不慢道,“府门前台阶并不高,且坡度极缓,若是你腿脚没有不便,轻易便能下来,不需要搀扶。” 明仪嫣红的唇往下一弯,神情略显僵硬,冷哼了声:“我让你扶,是为了能在人前装得恩爱些,不然你以为我很想跟你亲近?” 谢纾语气平淡地回她:“我不认为在人前恩爱有必要做这般刻意的举动。” 明仪:“……” 话不投机半句多。明仪收回伸在谢纾跟前的手,转身撇下他,径自一人朝马车走去。 谢纾行事作风一惯如此,冷静理智,从不做无意义的事,对任何人任何事态度都极其淡漠,没有例外。 来接明仪的马车是谢纾平日出行惯用的,上马车的踏板乃为身形挺拔修长的男子所设,于明仪这般纤瘦的女子而言,这块踏板就显得稍高了些,不太好踩。 再加上今日明仪身上穿的是折枝芙蓉刺绣粉紫长裙,裙摆繁复,不方便迈开步子,就更难踩上去了。 明仪站在马车前,眉心蹙了蹙。 谢纾走到明仪身侧,朝她伸手:“臣扶殿下上去。” 明仪想到刚刚谢纾那副不情愿碰她的样子,一口闷气堵在心头,拍开谢纾伸来的手。 “不必。” 她提起自己裙摆,强撑着抬脚,吃力地用鞋尖去够踏板,在试了多次无果后,生起一丝羞恼。 谢纾轻叹了口气,从身后扣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提,带着她一同上了马车。 他掌心的力道很稳,动作又快,明仪尚未反应过来,脚掌已稳稳地落在踏板上。 她下意识回过头,谢纾正站在她身后,宽阔平稳的肩与她目光齐平,身上浅青色长袍随风扬起,隐隐勾勒出他腰带之下的窄腰长腿。 他的手还紧扣在她的臂膀上,明仪脸上浮起一丝别扭的红,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谢纾松开手,不咸不淡地朝她丢下一句:“无意义的逞强,没有必要。” 明仪:“……”我看你的嘴也没有必要长在脸上。 两人进了马车车厢,车厢还算宽敞,明仪沉着脸地坐到离谢纾最远的斜对面。 谢纾偏头朝她看了眼。明仪撇开头,躲开他的视线,一言不发朝马车车窗外望去。 两人默契地回归沉默,马车车窗外风景一一略过,不久后宜园到了。 下了马车,抬头便可见门上悬挂着前朝书法大家亲笔所提的匾额,整座园子古朴中透着雅致,虽旧了些,但不失底蕴。 宜园管事刘永匆匆迎了上来,忙吩咐手下人帮着把马车上的行李卸下来,又遣了几个年长知事的婢女引着明仪进园子。 随后刘管事朝谢纾禀道:“王爷,方才宫里又送来了好些折子,正等着您批阅。” 因新帝年幼,自其继位以来,不仅批过的奏折都要送去给摄政王复阅,许多繁琐冗杂的朝中要务也需摄政王处理。 自摄政王归京后,忙得几乎连阖眼的时辰都没有。 “知道了。”谢纾应了声,朝洗墨堂而去。 洗墨堂位于宜园北面,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穿过一片翠竹林便到了。 此处安静清幽,谢纾便将此地设成了书斋。 堂前有一处引自后山的泉水,可用以洗墨、煮茶,因此得名洗墨堂。 沉闷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纸窗照进书斋,在青石地砖上映出斑驳光点。 谢纾坐在书案前,提起朱笔,翻开堆放在一旁的折子,一册接着一册,陷入了习惯的忙碌当中。一切仿佛都如往日一般,一成不变。 线香氤氲,一室寂静。 窗外偶有几声细碎的人语传来,谢纾执笔的手一顿,抬眼朝窗外望去,隔着葱郁的翠竹林望见那一抹熟悉的娇艳。 她本就是盛极的颜色,站在古朴园中的园中无比显眼。 谢纾望着远处的明仪,不知怎地,右眼皮跳了跳。 * 此刻,明仪正逛着园子,脸上神色不悦。 自进园子起,明仪就对园中老旧素净的陈设颇为不满,整座园子死寂、沉闷,透着和谢纾如出一辙的疏离和冷淡。 提起谢纾,就想起方才他来接她时说的那些冷言冷语,明仪心里窜起几束难灭的火苗,想到之后还要同谢纾这个混蛋一起住在这个破园子里,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跟在明仪身后的一群仆从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为首的刘管事悄悄捏了把汗。 摄政王夫妇素来感情不睦,成亲三年,长公主从未踏足过宜园一步,今次是刘管事头一回与长公主相处。 他早就听闻长公主难伺候,而今看来,这位主的脾气似乎是真不怎么好的样子。 刘管事心中难免有几分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眼前这位祖宗。宜园这份活计,他也是托了人费了好大劲才得来的,全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明仪在宜园转了一圈,眉头深皱:“我觉着这园子需好好修葺一番。” 刘管事忙应道:“殿下说得是,这园子有些年份了,先前王爷吩咐过,若是殿下对园子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可着人修缮一二。殿下只管跟老奴说便是。” 明仪面色无波地点了点头。 “这园子里的栏杆、门窗、桌椅都旧成什么样了?这烂木头随手一掰都能拿去当柴烧,全给我换了,换成紫檀木或是黄花梨,堂前的椅子全部嵌上松花石,桌面要漆心的,栏杆上必需雕上像样的纹饰……” “整个后花园就种了这么几株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西北荒地呢。给我把这几株草拔了,全换成十两一株的名品牡丹。再请十数专人悉心打理,务必不要让我看见任何枯枝烂叶。” “还有那边的水坑……” “殿下那是青莲池。” “浴盆那么大点地方,也好意思叫池?填了重挖,新池也不必太大,自西向北贯穿宜园便可。池心处可建一座八角凉亭,不至于让池子看着太过单调。池边再装一排水力转动的风扇,以供排解酷暑。” “本宫的衣裳不能堆在仓库发霉,西苑那空着的一排客房全给我拆了,改成储衣房。” …… 刘管事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 这、这是修缮一二?差不多快折腾得把整个园子都换了,起码也得花上万两。摄政王把祖宗接回来,怕不是想做散财童子。 “暂就这些吧,其余的容我再想想。”明仪说着,目光朝刘管事看去。 刘管事打了个激灵,生怕明仪一个不高兴要把他也给换了。 明仪盯着他看了会儿:“你这身衣裳也太旧了吧,着实碍眼。我身边的人不能穿旧衣,吩咐下去,请裁缝为府中每人添衣,以后按例每月添一次。” 刘管事愣了愣:“是、是。” “还有,我身边的人不能太磕碜,吩咐下去,园里每人每月工钱多添三成,办事得力的,年节可多领三个月工钱。” 刘管事瞪着眼张了张嘴。 明仪扬了扬眉,瞥他一眼:“怎么?你有不满?” 刘管事忙摆手:“没有,没有。” 每个月都能添新衣,月钱还涨三成,有这么好的事,怎么也得值得喊一句—— “殿下英明!” * 谢纾端坐在洗墨堂,隔着一片翠竹林,听见众人齐声高呼“殿下英明”的声音。 未过多久,刘管事带着长长一串清单来了洗墨堂,将明仪觉得住不惯的地方跟谢纾交代了一遍。交代到最后,眼角余光扫了眼正在批奏折的谢纾,声音忽轻了下来。 “这细细算下来,修葺宜园约需一万八千两左右,您先前只吩咐了修缮一二,眼下这花销比原先预想的多了十倍不止。” “另外长公主还以您的名义为自己添了一批的首饰,说是为了彰显您与她之间深厚的夫妻情分,总共两千两。” “这些全都记在您的账上。” “知道了。”谢纾抬指摁了摁跳动的右眼皮,在刘管事递来的清单上批了个“阅”字。 禀完了明仪的事,刘管事说起了接风宴的事。为贺摄政王自西北大捷而归,小皇帝今晚在麟德殿设了场接风宴,宴请群臣贵眷。 “方才宫里来人带话,让您和长公主今晚早些过去。” 谢纾点了下头,问了句:“长公主眼下在何处?” “在长春院。” * 长春院,杨柳依依,疏风郎朗。婢女们穿梭在廊下,正忙着收拾行李。 明仪坐在正堂。 宜园的管事婆子梅娘,向明仪递上了一本外皮通红的小册子。 明仪翻开一看,见册子上一个字也没写,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回殿下是房中账。殿下乃是皇女,依照祖制,您与摄政王的同房事宜都得记录成册。成婚头三年,摄政王去了西北,您与摄政王从未同房,故而这册子什么也没记。如今摄政王回来了,这册子也该用起来了。” 因着明仪刚给涨了工钱,且办事得力之人年节还能多得三个月工钱,梅娘答得格外仔细。 明仪:“……” 梅娘笑着道:“依照祖制,每月朔望都得在这册子上记一笔。当然若是夫妻情深,每月多记几笔也是有的。” 谢纾到了长春院,正准备接明仪一道进宫赴宴,走到正堂前,隔着雕花纸窗听见梅娘所言,脚步忽一顿。 未隔多久,又从屋里头传出了明仪的声音。 只听明仪视死如归般地问了句:“那恩爱夫妻一个月要几次?” 谢纾:“……” 第6章 第 6 章 明仪想到如今她和谢纾算是“恩爱”夫妻,犹豫着问了句:“那恩爱夫妻一个月要几次?” “这……”梅娘欲言又止,“听闻平宁侯夫妇恩爱非常,夜夜要水,有一次一晚上要了三回之多。” 平宁侯原是草莽出身,天生神力,因新帝登基得以重用,京中贵眷素来看不上平宁侯的出身,私底下没少取笑议论他家宅中事。说他粗鄙不堪、没有规矩云云。 梅娘自然也听过一耳朵。 可那些贵眷取笑归取笑,心中对平宁侯夫人无不艳羡。夫婿在朝中得用,又对其疼爱有加,家中亦无姬妾婆母之忧。这日子过得太舒坦,难免惹人酸话。 尤其是一些身份贵重,却夫妻不合的贵眷,对平宁侯夫妇最是“嗤之以鼻”。 长公主正好便符合身份贵重,夫妻不合这两点。果然如梅娘所料,在听到平宁侯夫妇夜夜恩爱之后,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只是梅娘没想到,长公主在露出那番神色后,竟说了句。 “原来三回已经算很多了吗?” 梅娘:“……”这还不算多吗? 明仪托着腮叹了口气,思绪飘回了三年前和谢纾在偏殿的那晚,面颊悄然升起一片红晕。 因着春宵度的药性和喝了酒的关系,那晚明仪的神志一直很混乱。那晚的事她记得不是很全,只记得和谢纾在一起时某些难以启齿的片段。凹陷的锦被,压出褶皱的裙摆,汗水粘连的长发,以及相扣的十指…… 独属于谢纾身上的清冽淡香,萦绕在她身侧,圣人破戒,放纵彻底,彻夜未眠。一切朦胧似幻境,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般,虚幻缥缈,唯有清醒后浑身上下的不适,最为真切。 明仪正出神,梅娘忽道了句:“今日正好是初一,依祖制您和摄政王该行同房之礼。” “今晚就、就要吗?”明仪涨红了脸愣愣道。 她话音刚落,门外忽传来玉梨行礼的声音:“奴婢见过摄政王。” 明仪神色一僵,循声望去,在纸窗上瞥见了谢纾的人影,显然他已经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了,方才她说了什么,他怕是一字不落都听了去。 谢纾自窗外缓缓走到门前,两人四目相对,一室皆静,只闻得窗外簌簌风声,和远处树梢乌鸦鸣啼之声。 明仪:“……” 谢纾:“……” 一阵诡异的静默过后,谢纾清咳了一声,道明来意。 “今晚宫里有接风宴,你同我一道去赴宴。” 听见“接风宴”三个字,明仪秀眉骤然蹙起。这场接风宴,四品以上京官及其家眷皆在受邀之列,崔书窈也会来赴宴。 想起前两日崔书窈刻意派人来长公主府门前嘲讽她,连自己夫君的接风宴都不敢去的事,明仪脸色一沉。 今晚接风宴她不仅要去,还要和谢纾恩恩爱爱一起去,让崔书窈知道什么叫脸疼。 这么想着,明仪转身进屋去换赴宴的衣裳,挑了身彩绘丹凤鸳鸯纹白绫褙子和朱裙,再配上郁金色披帛点缀在腕间,既显身段玲珑又不失华贵。 明仪换好衣裙出来,正瞧见谢纾坐在堂前翻折子,她走到谢纾跟前摆弄了一番,朝他问:“好看么?” 谢纾翻折子的手一顿,抬眸瞥见红裙丽影,秀颈纤腰,默了一瞬答:“过艳。” “是吗?”明仪又进屋重新换了几身,一身比一身素淡,可谢纾嘴里只有两个字。 “过艳。” 明仪:“……”还艳?她穿得再素点,都能直接去给他守灵了。 明仪有些恼了,进屋随手扯了条藕荷色折枝小花缬纹长裙换上,再次走到谢纾跟前,声音有些咬牙切齿:“还艳吗?” 谢纾向她扫去,见她不施胭脂仍嫣红饱满的唇瓣,一双眼潋滟如秋波,上扬的眼尾写满骄矜,这样的容貌,无论穿得如何素淡,都难掩秾丽艳色。 窗外天色渐暗,赴宴要紧,谢纾无意与她在此事上继续耗下去,叹了口气,随口附和了她一句。 “好看。” 明仪愣了一瞬,随即脸颊“咻”地浮起两片薄薄的红云,唇边漾起笑意,像极了生气炸毛的猫被哄好后的样子,轻声应了句:“哦,那便穿这身吧。” 他觉得藕荷色好看? 谢纾从明仪身上移开视线,望了眼天色,口吻极淡:“时辰不早了,走吧。” “等等。”明仪似想到了什么,随手从妆奁里翻出一样东西,递给了谢纾,“这个你带着。” “这是什么?”谢纾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只平安符,用朱红锦缎制成,芯子里头似乎藏了铁片一类的东西。 明仪别过脸去,别扭道:“你我的定情信物。” 谢纾揉了揉眉心:“你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东西?” 明仪解释道:“这东西当然是假的。虽是假的,但很有必要。你我不是说好要在人前做对恩爱夫妻吗?可是你想啊,我们是被迫成的亲,刚成亲又分隔千里,哪里来的夫妻情深?这怎么也说不通啊。可有了这定情信物,一切便都能解释通了。” 饶是谢纾有颗七窍玲珑心,一时间也想不通手上那枚普普通通的平安符还能和夫妻情深扯上关系。 只听明仪接着道:“你突然离京出征,身为妻子的我忧心丈夫安危,于是在佛前苦苦求了三天三夜,为你求了一道祈求平安的灵符,送寄给了远在西北的你,一寄相思二求庇佑。你不愿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就将这枚护身符带在身上。每当看见这枚平安符,你就会记挂起远在千里的妻子,久而久之便将我放在了心中。” 谢纾嘴角僵硬:“就这样?” 明仪细眉轻挑:“不,光是这样我们之间的爱还不够深沉坚定。” 谢纾:“……” 明仪继续编道:“某日,你在战场之上指挥作战,忽然敌人的一支暗箭朝你射来,你躲避不及不幸被射中心脏。” 谢纾声音顿了顿:“都这样了,臣竟还活着,真是命大。” 明仪对他摇了摇头:“并非你命大,而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救了你!” 谢纾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怎么救的?” 明仪看着他道:“你被那支箭射中了,所有人都以为你不行了,但你却平安无事毫发无损,因为……” 谢纾:“为何?” 明仪:“因为你随身带着我给你的平安符,那支箭好巧不巧射在了平安符里的护心铁上,我们的定情信物关键时刻替你挡下一箭,救了你一命。你我就这样有了过命的交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从此你便对我死心塌地、深情不改。” 谢纾:“……” 明仪扬起脸蛋,有些小得意:“怎样,觉得如何?是不是一切都说通了。” “不如何。”谢纾闭眼叹了口气,语气一如既往地沉冷,“臣劝殿下少一点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明仪噎了噎,一时分不清谢纾口中的不切实际是指她编的故事太离奇,还是指他不可能对她死心塌地、深情不改。 只听谢纾微哂了一声:“叛军的箭皆是由精练玄铁铸成,不是一块既小又薄的铁片能阻挡的,按照殿下的设想,臣此刻已经死透了。你不如说你爱夫心切感动神佛,上天破例让我还阳,起码还有人信。” 明仪:“……”我看上天不必破例了。 * 皇城门前,车马林立,来赴接风宴的人陆陆续续赶来。 丞相府的马车正朝宫门行进,裴景先撩开马车车帘,望着高耸的城墙阙楼,一时怔忪。 坐在他身旁的崔书窈,沉下脸瞥他一眼:“怎么?又想到你那念念不忘的小公主了。” “别胡说。”裴景先皱起眉不悦道。 崔书窈显然不买他帐,语带嘲弄地反讽道:“我胡说?那也是,全京城都知道是她明仪爱慕你不得,耍了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你就范,而你不为美色所动,又不畏强权,狠狠地拒绝了她。夫君如此正直,又怎会是那种因为人家看不上自己,恼羞成怒,得不到就毁掉,欺负人家母族陷落父皇刚死失了倚仗,故意造谣毁人家清誉的伪君子呢?” “过去的事你又何必再提。”裴景先推脱道,“更何况我那时也是听了你的话才……” 崔书窈冷笑一声:“当年那事,你可得了不少好名声。我劝你最好继续做你那爱妻的好夫君,千万别露馅。吏部考继最看重官声,以你如今的声誉,再加上公爹从中运作,让你留在京城不是难事。可若是让人知道当年真相,你就等着一辈子去那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喝西北风吧。” 裴景先低下头沉着眼应道:“我明白。” 话音刚落,摄政王府的马车缓缓自对面驶来,在宫门口停下。明仪和谢纾在宫门口众人的行礼声中下了马车。 崔书窈老远就望见了明仪。三年未见,对面那人一如既往地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素淡的藕荷色长裙难掩她满身的骄矜华贵,月色之下秾艳别致、熠熠生辉,好似明珠般璀璨,只将身边人都衬得黯淡无光。 眼前的活色生香,令崔书窈心里一阵不痛快。 三年前她本以为能在婚配一事上压明仪一头,却怎么也没想到明仪和那个大周现如今说一不二、寡淡冷情的掌权人谢纾成了亲。 好在这两人虽成了亲,但关系素来不睦、夫妻不合,一看便长久不了,迟早要散,先前还隐约传出两人欲和离的消息,多半是真的。 思及此,崔书窈心中快慰不少,脸上挂起笑,远远地朝明仪行了一礼。 明仪自然也瞧见了崔书窈,光是看崔书窈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就知晓她脑袋里想着什么。 不就是想看她夫妻不合的笑话吗?没门! 明仪朝身旁谢纾看了眼,眼珠子滴溜一转。 那头,自明仪和谢纾从马车上下来,崔书窈便留意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见明谢二人自方才起连句话也没说过,又见谢纾看明仪的眼神淡得跟水似的,忍不住掩唇嘲弄一笑。 她就知道,谢纾那般清高大雅之人,怎会喜欢明仪这种肤浅骄奢的女子?不过是被迫迎娶罢了。 呵,当初明仪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与谢纾恩爱得很。 怕是谢纾连碰都懒得……碰……她…… 崔书窈正在心中腹诽,眼前忽发生了她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一幕。 她看见明仪似粘人的猫一般靠进了谢纾怀中,方才还一脸冷淡的谢纾,不知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附了身,忽将明仪横抱了起来,揽在怀中,全然不顾旁人眼神,姿态亲昵。这架势像极了小别胜新婚的恩爱夫妻。 崔书窈:??! 正当崔书窈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摸不着头脑,觉得自己眼神不好看岔了之时,远处的明仪伸手搂住谢纾腰际,贴在谢纾怀中,朝她抛了个“被爱娇羞”的眼神。 那眼神明晃晃地在向她示威。 崔书窈:“……”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好气! 第7章 第 7 章 崔书窈又气又诧异,她不明白为何方才还疏离冷漠的两人,忽然如胶似漆了起来。明仪便罢了,谢纾莫不是吃错药了不成? 所谓的如胶似漆当然是假的。 此刻,谢纾看着怀中之人,满脸漠然。 就在半刻钟前,原本好好走着路的明仪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踉跄了几步,倒进了他怀里。 谢纾看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气若游丝地喊了他一声“夫君”,就闭上眼“晕死”了过去,软趴趴地靠在他胸膛,怎么扯都扯不醒。 那副柔弱无骨的样子,好似没他支撑随时都会倒下去。 这事虽来得蹊跷,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在地上。没办法,谢纾只好将她横抱了起来。 谁知,刚把她抱起,她的病就“好”了一半,悠悠地睁开眼,还有力气伸手搂紧他腰。 谢纾:“……” 明仪“晕”在谢纾怀里,欣赏了一会儿远处崔书窈一脸吃瘪又茫然的样子,抿起的唇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她心里正得意,忽从头顶凉飕飕扫来一道眼风,明仪缓缓抬头对上了谢纾阴沉的脸。 明仪:“……” 若是不想崔书窈得逞,就得和谢纾恩爱。可谢纾这个人油盐不进,过于正经,连扶她下台阶都嫌刻意,怎可能配合她在崔书窈面前做亲密姿态。 迫于无奈之下,明仪装晕倒进了谢纾怀里,假作恩爱亲昵之态。 崔书窈还站在那没走,她只好顶着谢纾凉凉的眼神,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谢纾盯着怀中人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殿下身子不适,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靠在谢纾怀中的明仪虚虚地睁开眼:“不、不必了,只是身子有些虚弱,加之今日从长公主府搬迁至宜园,多少有些疲累,这才撑不住晕了过去。稍稍在夫君怀中靠一会儿便好,无大碍的。” 虽然搬迁之时她的行李皆是由体格健硕的仆从帮着搬的,但她也操了不少心,心累也是累。 她都开金口叫谢纾夫君了,若是谢纾敢松开她,他就不是人! 谢纾未松开她,只是道:“殿下这样臣着实放心不下。” 谢纾这难道是在关心她?明仪双眼微睁,抓着他衣料的手猛地一紧,正愣神,却听谢纾幽幽地补了一句。 “反正也在宫里,不若请太医过来为殿下针灸一二,有病治病,‘无病’养身。” 明仪嘴角轻轻抽了抽,一阵气血上涌。 该死的谢纾,这是看出她装晕,竟然想要拿针扎她。 明仪忍了忍,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崔书窈,在崔书窈转身离去消失在转角的那一刻,她忍无可忍,立刻从谢纾怀里跳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了谢纾。 “你在边关三年,清瘦了不少,身子瞧着也比从前虚呢。我看你更要针灸一二,不,多扎几针,好好养养身。” 甩完话,明仪哼了声,扬着头转身就走。 谢纾望着她的背影敛下眸。 他虚? * 接风宴设在太液池西的麟德殿,夜幕已至,亭台楼阁深处,灯火通明舞乐不断。 明仪和谢纾一前一后进了麟德殿,今日席面男女分席,两人由宫人引去了各自席位。 女宾席设在宫殿右侧,明仪随宫婢穿过挂满宫灯的长廊,来到席间。 席面上,众女眷正围坐在一块说着什么,见明仪来了,气氛忽然一凝,众人默契一静,片刻后一齐起身朝明仪行礼:“殿下万安。” 明仪缓步走到上首,在铺了织金锦缎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轻抬眼眸:“诸位免礼。” 众人这才起身各归各位。 明仪扫了一圈众女眷,总觉得那些人看她的眼神透着一股怪味。正想找人问几句,程茵便急急从席位上起身,走到她跟前。 程茵是英国公小女儿,英国公夫人与明仪父皇系属同宗,程茵和明仪算是拐了两个弯的转折亲,也是明仪的手帕交,两人自小关系亲厚。 “我的祖宗,你可算来了。”程茵满脸复杂之色,她素来是个嘴快的,这会子却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件事想同你说,这事同你那刚归京不久的夫君有关。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听了这话千万要平心静气,万不可冲动行事。” “何事?”明仪莫名其妙,听程茵那口气,这事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程茵呼了口气,沉重地开口:“你那夫君他、他背着你在外头养了外室。” “……”明仪懵了一瞬,紧接着心绪骤然纷乱如麻。 她还尚未缓过劲来,就听程茵接着说道:“你那夫君今日缺席了早朝,他素来勤勉,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说是有要紧事要办,才未去朝会。” 程茵将今日早朝谢纾用根破山参和寥寥几句话就让裴相下不来台的事跟明仪说了遍,又解释了一大串—— “起先有人猜你那夫君是为了给裴相没脸,刻意不来上朝的。可转念一想,不对啊!他谢氏家训第一条便是不许诳言,他必然是真有要紧事要办,没有撒谎。可……” “可近日风调雨顺,没听说边关告急或是哪里突发天灾,这世上还能有什么要紧事,能要紧到他这种整日伏案埋首政事的人连朝会都不去?” “昌平伯那纨绔幼子你还记得吗?他今日一早随几个狐朋狗友一同出去喝酒,碰巧就遇见了摄政王的御辇。”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一行人瞧见那马车上除了摄政王还有一个女人。虽隔着帘子看不大清楚,但可以肯定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孤男寡女同乘一辇,不是私会又是什么?这便是他说的要紧事?” “不止如此,你那夫君还派人去云胭阁进了一大批珠钗首饰,怕也是为了那女人。云胭阁的首饰素来以豪奢闻名,那批首饰得不下两千两吧。” “想不到他还真舍得为那女人一掷千金,竟连他谢家戒奢靡的家训都不管不顾了。” “你与他虽无多少夫妻情分,可他刚回京便这番作为,也太明目张胆了些,这岂非明晃晃下你脸面。” 程茵的眼神朝席间众女眷瞥去:“你可知,方才那起子嘴碎的,都把这事传遍了。眼下这事在这宫里怕是无人不晓,等接风宴一散,那还不得传得满京城都是?” 明仪:“……” 程茵留意着明仪的神色,她本想着明仪是最要面子的,知道了这事之后还不得气到头顶冒烟。 可明仪却出乎她意料的平静,最开始她还有点反应,可等听完整件事后,反而平静得像个没事的人似的。 程茵:“……”该不会是气傻了吧。 明仪长叹了一声,这两日来的变故太多,谁能想到不过两日功夫,她和谢纾就从怨偶成了“恩爱”夫妻。 事出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把她搬回宜园的消息散出去。 先前她从未踏足过宜园,又因着她和谢纾多年如一日的“不合”关系,那群人压根没想过坐在谢纾马车上的女子会是她。 明仪摸了摸颈间那条来自云胭阁,“价值千金”的红珊瑚坠金琉璃吊坠,微微有些心虚。 程茵口中那批首饰也是她以谢纾名义买下的。 她正要同程茵解释,却听前边忽响起一阵骚动。 是平宁侯夫人带着姜菱来了。 席上众人见着今日的姜菱,皆是一愣。 姜菱圆眼琼鼻,也算得上是位清丽佳人。却不知为何素日总爱穿那些过分鲜艳的衣裙,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让人看着就不着调。 今日姜菱穿了一身联珠纹锦褙子搭紫碧间裙配天青纱裙的素雅衣饰,一改常态,倒让众人有些意外。 这身衣饰倒衬得她很是恬静可人,颇有几分书香气。 明仪忽想起,谢纾之所以不想同她和离,也与姜菱有关。 前些日子,因平宁侯之妹和令国公长子和离一事,闹得两家不和。两家人一个是新帝器重的当朝新贵,一个是底蕴深厚的旧日权贵,此事愈演愈烈,最后竟牵扯出了新旧朝之争。 谢纾为安抚先帝旧部,避免新旧朝纷争愈演愈烈,只能继续同她维持这段“不合”的夫妻关系。 姜菱正是那位平宁侯的妹妹。 平宁侯姜虎原本是江南一带的草寇,后被谢纾招安收入军中。姜虎这个人很有几分本事,极得谢纾赏识,被招安后屡立奇功,一路从无名匪类混成了江都王明彻麾下第一猛将。后又在三王之乱时勇退叛军,在新帝登基后封了平宁侯,一跃成为新贵宠臣。 而姜菱亦水涨船高从捉猫逗狗的乡间小妹成了京城贵女。平宁侯只有姜菱这一个妹妹,一心想替姜菱找个好归宿。 令国公府郑家百年前也是京城钟鸣鼎盛之家,只是积微已久,早已衰败了,如今也只是顶着一等公爵的虚衔罢了。郑家欲借平宁侯之力挽回颓势,向平宁侯提了亲。 平宁侯想着,令国公府虽大不如前,却胜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加之姜菱与令国公长子也颇有缘分。两家一拍即合结了亲。 只是不到三年,这场联姻便分崩离析。 至于两家决裂的原因…… 程茵向来通晓各府秘闻,明仪听她说起过。 据说是那令国公长子背着姜菱,与他那弟媳的表妹的继母的侄女的庶妹有了苟且,还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为保颜面非要纳那女子为贵妾,姜菱性子倔不肯屈就,提了和离。 那令国公长子指责姜菱不贤善妒,不愿和离非要休妻。平宁侯气不过,拿起上阵杀敌的金钩大刀就冲去了令国公府,两家这才闹了起来。最后虽和了离,但两家算是彻底断了来往。 明仪的席位正对着姜菱,一抬眼就能瞧见她。 自去岁中秋与姜菱有过“一狗之仇”后,明仪便没再见过她。 多日不见,在经历和离风波后,姜菱整个人消瘦了不少,从前圆润的脸颊肉眼可见地缩了一大圈。她原本便容色上佳,如今瘦了一圈,整张脸变得精致了起来,小山眉似颦似蹙,配上眼底那一抹肉眼可见的憔悴,倒瞧着有几分楚楚可怜,跟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娇美人似的。看着比从前顺眼不少。 姜菱察觉到明仪的视线,愣了愣涨红了脸低下头。 京中权贵拜高踩低者多,那些贵眷本就看不起她出身,自她出事以来,多的是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嘲笑她的人。 见得多了,姜菱已经麻木到了自暴自弃任人嘲的地步。 想到和明仪的从前的过节,姜菱深感今日免不了要受她一嘲,索性破罐子破摔做出一副“你来吧我受着”的样子,等着明仪劈头盖脸砸话过来。 明仪看她那副样子,抛给她一个“本宫不屑落井下石,也懒得可怜你”的眼神,高贵冷艳地扬着下巴挪开了眼。 姜菱:“……” 明仪未再看姜菱,转头想找程茵,却见程茵正忙着与身旁人说话,便径自取了杯桃花酿浅酌。 这本是随性之举,可落在众多得知“摄政王刚回京就背着长公主养外室”消息的女眷眼里,却多少带了点黯然神伤独自借酒消愁的味道。 见此,席间一些热心的女眷开始不着痕迹地吹捧起了明仪,以试图安抚她那颗受伤的心。 “殿下今日配在颈间的这条红珊瑚坠金琉璃吊坠,艳而不俗,华美非常。” “还有这身藕荷色折枝小花缬纹长裙,衬得您肌肤如玉气色极好呢。” “胡说什么?怎么就是裙衬人,分明是殿下倾国之姿衬得这裙子都好看了许多。似你我这般姿色平庸的,就是穿上仙女衣也不及殿下半分风姿。” “说的是,以殿下的容姿,只需勾勾手指,便能引世间须眉竞折腰,何愁找不到下一春。” 明仪眉心轻轻跳了跳。 前头几句倒还好,只这最后一句…… 她这都还没和谢纾和离了,这群人还挺能提前为她打算的,连“下一春”都替她想好了。 显然那群女眷也反应过来说错了话。 “嘘……你胡说什么呢?殿下这不都还没……” “啊……是、是。是臣女一时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明仪抿着唇朝席间众人嫣然一笑:“诸位不必为本宫忧心,本宫和谨臣很好。” 谨臣是谢纾的表字。 因着方才饮了些许桃花酿,说这话时明仪双颊泛着瑰丽的浅红,一双眼泛着微醺的水光,如霜的月色之下,颇有种引人怜惜的凄美。 这落在不明真相的众人眼里,倒更像是“悲情弃妇,强颜欢笑”。 众女眷一默,望向明仪的眼里又多了几分不忍和同情。 昌平伯家那纨绔子和云胭阁的老板哪敢串通起来造摄政王的谣,那女人的事多半是真的。 长公主这分明是伤心过度“自欺欺人”。 明仪望向沉默的众人:“……” 正在此时,一道素净的女子身影自远处走近。 那女子步伐轻盈,身量纤细,身着一袭春水绿罗裙配深色云纹帔子,盘起的高髻上簪着一支碧绿翡翠镶金步摇。 这一副浑身碧绿的装束,不留心看还以为是长在哪块野地里的大菜花,绿得明仪眼睛疼,不是崔书窈又是谁。 崔书窈姗姗来迟,施施然走到席面上,远远朝明仪望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显然她也已经得知了谢纾“养外室”的传闻。 “你怎来得如此晚?”席间有与崔书窈相熟之人笑嗔了句。 崔书窈扬声笑着回道:“正是当春好时节,方才与夫君路过太液池旁,他见池边百花盛放,忍不住拉着我多看了会儿,这才耽误了。” 这大半夜的,乌漆墨黑的天,路上什么也看不清,赏什么花? 还不就是想说“我夫君总变着法缠我,我也没办法,我们真的好恩爱”吗? 专挑在摄政王“养外室”的档口,说这种牙酸的话,不就是刻意膈应长公主吗? 席间在座之人,大多都知晓明仪与崔书窈之间的旧怨,听了这话纷纷朝两人侧目。 崔书窈在众人目光下,朝明仪走了过去,敛衽行礼,假客气了一番:“殿下金安。回京几日,还未同殿下好好叙叙旧。这三年未见,殿下瞧着还是一如往昔光彩照人。” 明仪打量了一眼崔书窈:“你倒是看着朴素了不少。” 崔书窈嘴角的笑容一僵,脸色沉了沉。比之三年前,她的装束的确素净不少。 倒不是她不想打扮得华丽点,只不过她夫君裴景先受御史弹劾,被贬斥到了偏远之地。 为了能凭借考绩重回京城,这三年裴景先一直“尽心尽力”做一个好官,在任上以清廉著称,半点油水都无,那点俸禄根本不够看的,她身为妻子吃穿用度上不得不配合着一切从简。 加之,他们私下还费了不少银钱打点上下级。身为两朝宰辅公爹又为了他那点官声名誉,以身作则,不肯“徇私”接济他们。 这三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着实难受得紧。 一想到在她缩衣节食的这三年,明仪却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尊贵无比的日子,崔书窈就如鲠在喉。 明仪身为先帝的掌上珠,似乎没有什么金银珠宝是她得不到的。 只可惜,偏巧有一样,她不仅没有,而且怎样也得不到。 崔书窈弯了弯唇,朝明仪笑道:“我可不比殿下,殿下自是从来不缺首饰珠钗的。” “听闻今日摄政王还在云胭阁一掷千金买了好些首饰,想来殿下又多了不少首饰吧?”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陡然一凝。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错愕。 摄政王今日的确在云胭阁买了不少首饰,可那些首饰都是送去宜园的。 长公主与摄政王不睦已久,成亲三年,长公主从未踏进过宜园一步。 前阵子还传出两人就快和离的消息。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摄政王买那些首饰定然不是给长公主的,多半是给今早在马车上那女子的。 这话不是摆明了是讽刺长公主,给长公主难堪吗? 角落有人忍不住埋头轻声私语。 “长公主素来高傲,哪里忍得了这番暗嘲。” “忍不了也得忍,难不成还能当众翻脸,亲口承认自己夫婿背着自己在外养了别的女人不成?” “纸包不住火,摄政王和那女人的事私下里早就传遍了,长公主再死撑又有何用?” “这两人本就不甚相配,和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崔书窈所想与席间所私语的一样,她得逞一笑,朝留意着明仪的脸色。 正等着瞧明仪窘迫的样子,却忽听地上传来“咯噔”一声。 是明仪佩戴在脖子上的红珊瑚琉璃吊坠松了,掉在了地上。吊坠沿着青石地砖“骨碌碌”滚到崔书窈脚边。 明仪微笑着看向崔书窈,不疾不徐道:“劳烦崔表姐替我捡一下吊坠。” 崔书窈愣了愣,视线落在脚边的吊坠上,犹豫了会儿,弯腰拾起那枚吊坠。 这吊坠是以红珊瑚珠串成的,中心缀着七彩琉璃,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只不过这样的吊坠,明仪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的。 崔书窈正如是想着,明仪急匆匆从她手里夺走吊坠,在看见吊坠完好无损后,又将吊坠小心护在怀里。 “幸好没摔坏夫君刚送给我的坠子。” * 此时此刻,接风宴男宾席。 “如此说来,你今日缺席早朝,就是为了去接殿下。”程之衍递了杯素酒给谢纾。 谢纾垂眸盯着杯中晃荡的酒水,平声道:“也不尽然。” “你不觉得,今日早朝我不在,有的人更难受吗?”谢纾面色淡淡,“花同样的时辰,能做更多的事,达成更好的结果。不好吗?” 程之衍:“……” 谢纾一惯都是那副理智淡漠的样子,程之衍对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女宾席与男宾席之间相隔不远,谢纾隐隐听见女宾席传来喧闹之声。 他循声望去,一眼便望见了被人簇拥在中心的明仪,她正笑得一脸灿然,似是发生了什么令她极为愉悦的事。 谢纾低头饮下素酒,轻浅地挪开目光,没把这事放心上。 接风宴上,朝谢纾敬酒道贺者众,谢纾忙于应对,只是觥筹交错间,他忽察觉席间众人看他目光莫名变得有些奇怪。 总觉得那些目光震惊之余,还透着点不敢置信的错愕。 谢纾正疑惑,刚顺路从女宾席过来的平宁侯举着酒盏朝他走来,笑着对谢纾道:“真没想到,王爷你与殿下如此恩爱。总以为你不苟言笑、清冷持重,原是把热情似火那一面独独留给了殿下。” 谢纾:??? 第8章 第 8 章 一刻钟前,接风宴女宾席。 崔书窈愣愣地看着明仪从她手中夺走珊瑚吊坠,在听见明仪握着吊坠满脸娇羞地喊出“幸好没摔坏夫君刚送给我的坠子”后,脑袋一懵。 半晌后,反应过来的崔书窈:??? “你夫君刚送的坠子……”崔书窈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明仪的话,眼皮跳了跳。 “不错。”明仪浅笑,“正是今日刚从云胭阁进的呢。” 崔书窈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明仪手里怎么会有摄政王送的首饰,还这么巧是云胭阁的? 不光是崔书窈,席面上在坐之人皆是一脸茫然。 明仪悠悠地扫了眼席间众人,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知道诸位先前听说了一些不实传言,误会了我同谨臣之间的关系。” 在坐的都是精明人,很快就捕捉到了明仪话里的两个关键词—— 不实、误会。 “其实同谨臣同乘一辇的女子不是别人,是我。今日一早本宫已随谨臣从长公主府迁至宜园,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请诸位来喝迁居酒。” 明仪简简单单两句话,便让众人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今日摄政王没去上朝,是为了去接长公主回宜园,而那批送去宜园的首饰,便是给长公主的。 那个和摄政王在马车上私会,又让摄政王为爱一掷千金的“外室”,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 这事从头到脚就是误传。 崔书窈面色一白,犹自争辩了句:“可那昌平伯幼子不是还亲眼瞧见……” “怎么,你这是不信殿下说的话?”程茵站了出来,“昌平伯府家那纨绔素来是个靠不住的,那会儿他喝了酒,又隔着车帘子,认错人了也是有的。” “且还有一点。”程茵理直气壮道,“云胭阁出品的首饰,每一件都有独一无二的记号,是何时何人买的,一查便知。殿下何至于在此事上扯谎。” “就不怕有些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借机大做文章落井下石吗?”程茵对着崔书窈讥诮道。 崔书窈脸色难看:“你……” 明仪弯眉轻叹一声:“我本想着,清者自清,似这般无中生有的谣言,常人并不难辨真假,过几日便也散了,没什么好多说的。罢了,崔表姐既是疑我,便将这红珊瑚琉璃吊坠拿去好好瞧瞧,看看上头有没有云胭阁的记号。” 明仪说着大大方方地将手中吊坠递了上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崔书窈哪还有脸去接。 只是她不接,程茵替她接了。程茵很快在红珊瑚珠的背面找到了云胭阁的记号,“好心”地拿到崔书窈跟前给她看。 “郡主这回可看清了?” 崔书窈面色煞白,拽紧手心,难堪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一直坐在远处的成王妃走了过来,盯着那串红珊瑚琉璃吊坠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说这吊坠怎地瞧着这般眼熟呢?方才离得远,我也不好确定,如今这走近一瞧,倒记起来,这坠子我今日刚在云胭阁见过的。” “说来也巧,我今日路过云胭阁,本也看上了这坠子,只可惜我看上的时候,这坠子早已名花有主。听掌柜的说,是京中某位了不得的人物买去讨夫人欢心的。这坠子价值不菲,我当时还想呢,是哪位了不得的人物这么舍得为夫人一掷千金。不承想却是摄政王。” 好了,这下不仅有物证,还有了人证。周围人似嘲似讽的目光,逼得崔书窈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此刻她如芒刺背万分煎熬,只恨不得立刻消失。 当然,此刻大多数人根本顾不上理睬崔书窈,平宁侯夫人的话,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那串红珊瑚琉璃吊坠上。 南海红珊瑚采集艰难,市价极为高昂,故而不常见,似这般成色极佳的便更罕见珍贵了,足见送礼之人对收礼人的爱重之心。 众人看吊坠的目光或欣羡或感叹,只是看着看着却发现这吊坠上除了云胭阁的记号之外,还刻了别的字。 “咦?怎么这吊坠上还刻了个‘纾’字。” “‘纾’是摄政王名讳,这坠子又是摄政王送的,大概是摄政王刻上去的吧。” “可摄政王做什么要在送给别人的坠子上刻自己的名字?” “莫不是有什么深意在里头?” 明仪:“……” 怎么可能会有深意,不过是因为她首饰实在太多,怕分不清哪些是她以谢纾名义买的,所以才让人在那些首饰上刻了个“纾”字,方便辨认罢了。 大意了,差点忘了这茬。 望着众人探究的目光,明仪扯着嘴角笑了笑。 这……她不编个“夫妻恩爱情深”的深意出来怕是不行了。 明仪酝酿了会儿,状似羞怯地一笑:“这个‘纾’字,也不算有什么深意了,只是谨臣他说,吊坠挂在离我心最近的地方,他在坠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是想靠我的心近一点,望我戴着这坠子的时候念他在心,时刻记得‘纾’在心头。” 众人:“……”有被肉麻到。 程茵忍不住悄悄凑到明仪跟前问了句:“摄政王他原来这么不要脸的吗?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明仪笑着给了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 程茵:“……”好吧。 * 坠子的事告一个段落。崔书窈讨了个没趣,没脸再呆下去,借口身子不适,早早走人。 接风宴接近尾声,席间女眷渐渐散去。 明仪同程茵一块离了席,两人走在无人的宫道上,程茵总算把事情问了个明白。 “如此说来,你同摄政王不仅没能和离,还要做‘恩爱’夫妻?”程茵目瞪口呆。 明仪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小点声,此事不宜张扬。” 程茵忙捂住嘴朝四周望了圈,见没什么人影,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地方平常没什么人来。” 只她话音刚落,便从假山深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 明仪:“……”说好的平常没什么人来呢? 程茵:“……”意外。 两人循声朝假山走去,看见了独自一人躲在假山旁哭的姜菱。 姜菱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甫一抬头对上两张人脸,吓得一噎,仰头“咯”地打了个小泪嗝,像极了伸头吐泡泡的笨鱼。 明仪:“……” 程茵:“……” 姜菱窘迫地涨红了脸,狼狈地朝明仪行了一礼,灰溜溜地跑开了。只姜菱刚拐进小路没多久,小路那便传来好几声争执。 明仪没兴趣多管闲事,不过程茵素来爱凑热闹,不由分说拉着明仪上前去瞧。 看样子是姜菱不小心冲撞了路过的一对男女。那对男女正揪着姜菱不放。 明仪远远认出站在姜菱对面的高瘦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姜菱从前的夫君——令国公府长子郑柏。 至于郑柏身边那女子,想来便是与他珠胎暗结的那位弟媳的表妹的继母的侄女的庶妹了。 听闻前几日郑柏已将那位庶妹娶进门当了继室。 程茵忍不住凑到明仪跟前耳语:“这郑柏也不是人了。这才刚和离没几日,就把那女的扶正了,扶正便罢了,竟还敢带来接风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的那污糟事吗?” 明仪望了眼不远处那三人。 那位庶妹一看就是老行家了,还没说上两句话,两行“悲戚”的眼泪先掉了下来,对着姜菱就是一顿可怜巴巴的自责。 “都是柔娘的错,是柔娘身份低微不知礼数,勾引了郑郎,一切都与郑郎无关,姜姑娘要怪便怪我好了。” 这番自责引得郑柏心疼不已,一把便将她护在身后,怜惜道:“此事与你何干,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头刚哄完,那头又轻蔑地看向姜菱,语气嫌恶:“若说身份,你怎么说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姑娘。若论不知礼数,当年有人为了讹婚,可是连跳湖都做得出来。你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前半句话明着是安慰柔娘,实则是内涵姜菱家草莽出身。 至于这后半句话,指的是三年前春宴,姜菱不慎落水为郑柏所救之事,二人的婚事本还未定下来,出了这事便只能尽快成亲。 郑柏这话里话外都是姜菱高攀他令国公府的意思。 程茵却是笑了:“这话也亏那郑柏说得出口。” 令国公府早就败落了,不过占了个一等公爵的虚名,里子早便掏空了。平宁侯却是实打实重权在握新帝宠臣。 当初平宁侯府并不是非令国公府不可,反倒是令国公府迫切想借平宁侯府起势,少了平宁侯府这颗大树,再想攀附别家可就难了。 姜菱是会水的,当初落水她本就能自救,那郑柏还非要跟着跳下去,美其名曰:担心姑娘出事。 如今倒反赖起姜菱的不是来了。 姜菱红着眼站在原地,望着昔日口口声声说爱她疼她的枕边人翻脸无情的样子,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眼泪无声的从眼眶滚落。 郑柏见姜菱一句反驳的话也无,反更来劲,冷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柔娘有了身孕,本是我令国公府之喜,不想你如此不贤善妒,连个有身孕的妾室也容不下,合该一封休书打发了去,和离也算便宜你了。” * 平宁侯此刻刚巧与几位重臣一同跟在摄政王身后议事。 几人经过花园假山附近,隔着假山就听见了郑柏奚落姜菱的那句话。言辞间只数落姜菱的不是,却只字不提他与人苟且珠胎暗结之事。 平宁侯气得牙痒痒,男子三妻四妾本也无可指摘,可当初郑柏为与他家结亲,曾亲口许诺若娶了他阿妹过门,只对他阿妹一心一意,便是无子,十年之内也绝不纳妾。 好一个软饭硬吃,明明是郑柏背信弃义在先,却反咬一口,指责他阿妹不贤善妒。 然他却无证据驳斥郑柏。当年他只当君子一诺千金,并未让郑柏立下字据。 令国公府原也是英烈之家,不曾想好地里发了烂芽,出了这等十成十的伪君子,说过的话许过的诺全似放屁。 碍于身旁几位重臣和摄政王在,平宁侯强忍着没发作。 却不想那郑柏自以为占理,又狠狠添了一句:“你无才无德,本就不堪与我相配。入我令国公府三年连个蛋都没给我下,倒不如那院里的母鸡能干。” 围观众人都没想到郑柏会说出这种话来,皆是一脸错愕。便是假山后几个与令国公府交好的老臣也觉得这话太过了。 再不济也是曾经同床共枕过的妻子,怎可如此羞辱? 平宁侯大怒,若不是被身边人强拦着,此刻怕是早已上去把郑柏给剁了。 姜菱的眼里再也没有眼泪,眼神空洞,只怔怔地望着漆黑夜色。 郑柏从来都没看上过姜菱,若不是当年为了借势,像姜菱这种土包子,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此刻见只有姜菱那粗鲁野蛮的哥哥不在,只有她一人在此,一股脑儿就把这些年心中闷气给发了出来。 正觉神清气爽、无比畅快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女声。 “我说,你这么想要人给你下蛋,当初怎么就不找只母鸡跟你拜堂?” 郑柏:“……” 这话气得郑柏心头猛地一堵,他转过头去,刚想开口骂那个多嘴之人,在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却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是长公主。”假山后的平宁侯一怔,随即看向站在身旁不远处的摄政王,那眼神仿佛在说“快瞧,是那让你热情似火的心头挚爱来了”。 谢纾:“……” 第9章 第 9 章 明仪本也不想掺和他人家事,只郑柏那张吞过粪的嘴,出口成脏,越说越离谱,她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 郑柏被明仪拿话一讽,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很不好看。偏他又不敢轻易开罪明仪。 倒不是他有多惧怕明仪,老皇帝早已仙游,留下这一个独女,手中无多少实权,不过空占个尊贵身份罢了,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她夫婿却是站在权力顶端的那位。 外头虽多传两人不合,只如今又听说那位接长公主回了宜园,他多少有些吃不准那位的心思。 郑柏只能忍下这口气,可他又觉这么干站着很没面子,下不了台。 那位庶妹惯会察言观色,见情况不对,忙捂着小腹“哎呦哎呦”装了起来,哭着说是动了胎气,要郑柏赶紧带她走。 郑柏借坡下驴,护着柔娘就要走。 “慢着。”明仪叫住二人,“既是动了胎气,不若请太医过来瞧瞧,没得回去自己出了事,反赖别人。想来这事你令国公府也不是做不出来。” 郑柏又被噎了句,心里别提有多窝火,可他对着明仪却不敢发作。看明仪那态度,若今日他不低头,怕是这事没完。 没法子,知道是碰上了硬茬,郑柏只得硬着头皮忍气吞声服软:“今日是在下无礼在先,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和……姜姑娘海涵,往后绝不会再犯。” 服完软又急急道:“在下家中还有事,与内子先行一步,告辞。”说罢,便拉着他那心肝宝贝庶妹灰溜溜地走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话说到这份上,再拦也无意义。 明仪没再管那对狗男女,瞥了满脸泪痕的姜菱一脸,递上帕子,冷艳地开口:“行了,擦擦吧。” 姜菱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她吸了吸鼻子,小心从明仪手中接过帕子,正想同明仪道谢,可抬头望见明仪剔透美艳的脸庞,对上那双潋滟娇媚的眸子,忽觉周遭一切皆失了色,方知何谓人间尤物。 姜菱看呆了好一阵,到了嘴边的“多谢”二字,不知怎的就成了:“你真好看。” 话说出口才觉失了礼,忙垂下脑袋向明仪告罪。 明仪听见姜菱这声“好看”,微微愣了一瞬,忽就想起白日里谢纾也对她说过“好看”,心情颇佳,顺着姜菱的话,鬼使神差地接了句:“我夫君也这么说。” 假山后的平宁侯观摩了明仪挤兑郑柏整个场面,心里一阵舒爽,此刻真心诚意地转头对着谢纾认可且恭维道:“您说的对,好看,确实好看。” 旁边一群马屁精不甘示弱,忙跟着齐声道:“好看!” 谢纾闭了闭眼:“……” * 见姜菱没事了,明仪也未在那多留,拉着程茵便走了。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夜色深沉,程茵的长兄程之衍来寻她回府。 程之衍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苍竹纹长袍,银冠一丝不苟地束着,更显他模样刻板周正。 程茵平日里最怵她这位长兄,见长兄来了,巴巴地跑上前去。 也不怪程茵如此乖觉,实在是她这位长兄不好惹。 程之衍是英国公长子,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身份贵重不说,品貌才学皆属上乘,年纪轻轻便在御史台身居要职。 平日在家中便是个说一不二的,在朝堂上弹劾起犯了错的臣子来,更叫一个手起刀落,铁面无私。 程之衍为人板正,是个硬脾气,不喜结交朋党,倒和谢纾关系还成。 这会儿,程之衍不光是来接程茵的,还带了谢纾的话给明仪。 “谨臣还需留在宫里处理些事情,许是还要些时辰,他说若是殿下等不及,可随舍妹一道先行回去。” 明仪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他一道便是,正巧我也还有些事需做。” 程茵眨了眨眼,顺着话问了句:“是何事?” 明仪目光微闪:“也无甚大事,不过是闲来无事,想着去藏经阁取些书,带回去研读一二罢了。” “怎的从前未听说你还爱读书?”程茵疑惑地盯着明仪,盯得明仪一阵心虚。 好在没多久,程茵便被她长兄给带走了,明仪这才松了口气,独自一人往藏经阁而去。 她的确是要去藏经阁取些……书。 藏书阁位于太液池南岸含凉殿旁,阁内藏有各类典籍、棋谱、经书等等,品类繁多,白日倒常有些翰林院的人前来借阅典籍,夜里却安静得出奇。 守门的老太监打开门锁迎明仪进去,阁内空荡荡的,连说话都有回声。 老太监恭声问道:“不知殿下要寻何书?可要老奴替您一道寻。” 明仪朝他挥了挥手:“不必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自个儿随意看看就成。” 明仪支走老太监,举着一盏莲花琉璃灯,提裙朝里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在一面积灰的书架前停下脚步。这面书架放置的皆是些深奥的梵文佛经,宫里通常没什么人吃饱了撑着会来翻阅。 明仪顺着书架旁的扶梯上去,抬高手臂取下摆在最上头的两本经书。那经书很是厚重,外封上写着几个描金梵文佛语,一看便让人觉得此书高深莫测。 明仪吹了吹上头的积灰,翻开书册看了看里头的内容。 琉璃灯昏黄的光打在翻开的书页上,书页上印着的并非难懂经文,而是一对男女卧于榻上,互相纠缠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画面。 前朝永安帝堵信佛理,常闭门不出研习“佛法”。 这两册“佛经”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明仪看着书页上不堪入目的画,呼吸促了促,绯红着脸闭上眼,越想越觉得羞耻,“砰”地阖上书页,将书册放回了原处。 暗恼自己怎能做出偷看秽图这种不齿之事。 可……梅娘说依照祖制,今晚她就要和谢纾行夫妻交合之礼。 虽说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可那仅有的一次,她喝了“春宵度”头晕脑胀的,记忆零零碎碎的,只笼统记了个大概,况那事都过去三年了,她哪里还晓得那么多。 今晚怎么说也是成亲后的头一回,总不好在谢纾跟前露了怯。 明仪望着头顶那两册避火图,心里似有两个打架的小人,挣扎许久,最终那一点不甘示弱的小骄傲战胜了羞耻,咬着牙又将那两册避火图取了下来。 只她刚把那两册书捧在手上,身后忽响起厚重木门摩擦青石地砖的“嘎吱”声。 明仪:“……” 这么晚还有人来藏书阁? 来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藏书阁内,守门的老太监恭声朝来人道:“老奴拜见摄政王。” “长公主可在?” “在,在里头呢。” 明仪听见动静,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地将书册塞进了身后的书架。 谢纾的身影由远及近,明仪长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微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还有事要处理吗?” “处理完了。”谢纾答完,转而问她,“你来找佛经?” 明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应道:“闲来无事便想着找几本佛经抄写,练字亦静心。” “哦?”谢纾的目光自她身上挪开,落在一旁的书架上,凝了片刻,自积灰的书架上扫见两册未沾灰的佛经,“你抄梵文?” “……嗯,听闻比起抄写译本,抄写原文更显心诚。”明仪咬了下唇,心突突跳得厉害。 谢纾盯着她:“这样啊,但……” 夜里的藏书阁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明仪听见谢纾平稳的气息,也听见自己略促的呼吸声。 明仪眼里映着谢纾,光影交错间,他的轮廓在她眼中无比清晰,挺拔、俊逸,那双敏锐的眼睛似要将她看透。 明仪下意识往后退了步,身子几乎要靠倒在书架上。 “你说你抄佛经是为了静心,这的确没问题。”谢纾伸手取下其中一本佛经,“但你为何要抄《平安生产经》?” 明仪:“……”他怎么连这种深奥的梵文也懂。 明仪盯着谢纾手中的“佛经”,羞愤得几乎要将嘴唇咬破。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瞧见里头是什么。 不成,绝对不成!否则她、她…… 明仪心一乱,急急上前去够谢纾手里的书册,只她太心急没注意脚下,一个不留神踩上自己的裙摆,鞋底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往一旁倒去。 谢纾见状,立刻抬手托住她的腰,将她稳了下来。 明仪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刚松了一口气,身后的书架受这动静的牵连,跟着一晃。 这一晃,别的书倒没什么,只明仪刚刚塞进去那本“佛经”,由于塞的时候太匆忙没塞紧,此刻从书架上滑落下来,“砰”地摊开在地上。 书页上火辣的内容大喇喇地露在两人跟前。 “……” 明仪脸欲滴血,只觉谢纾托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似烈火一般灼着她,烫得她心口发麻。 她想解释:“我、我我,今、今今晚……” 她到底在说什么?这种话要她怎么说? 明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谢纾望了她一会儿,抬起指尖轻轻“嘘”了声,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我知道。” 第10章 第 10 章 明仪被他噎得满脸通红。 什么叫他知道?他知道,然、然后呢?今晚该怎么办?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谢纾没再说什么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明仪心乱如麻,整颗心砰砰然,思绪恍若飘在空中,迷迷糊糊地跟着谢纾出了宫,坐上回宜园的马车。 马车驶在大路中央,奔走的马蹄声伴着车轮压过石子路发出清脆声响传入车厢,扰人心绪。 离宜园越近,明仪的心绷得越紧。 她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朦胧夜色,眼角余光却悄悄落在谢纾身上。 他的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拿笔或是握剑都格外好看,明仪眼睫微颤,记起他的五指也曾轻柔没入她长发间,勾连交缠。 她呼吸促了瞬,目光微移,恰落在他从来都扣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上。 再往上是他的唇,薄而精致,在她记忆中,他的唇与他周身疏冷气质相反,异常温热而柔软。 明仪想到一会儿也许要做的事,手心不由自主一紧。 “你在看什么?”谢纾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忽出声问道。 “没什么……”明仪装作没看他的样子望向窗外,双颊笼上了一层淡粉的薄雾,“月色真美。” 谢纾幽幽地瞥她一眼:“外边正下雨,没有月亮。” 明仪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 托他不解风情的福,明仪焦灼的心绪缓了缓。可没过多久,宜园便到了,方才平复下来的心,立时复又忐忑了起来。 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走进宜园。 明仪的侍女云莺迎了出来,恭敬地朝明仪道:“婢已为殿下备好了水,殿下可要先去沐浴?” 其实明仪每回外出回府后都是要沐浴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只是今夜“沐浴”似乎多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明仪挣扎了片刻,红着脸低声道:“要……” 这话一出口,她臊得慌,心砰砰直跳,抬眼去瞧一旁的谢纾,轻问:“你呢?” 要不要也先沐浴一番。 “我去书房。”谢纾不疾不徐地道,“还有折子没看完。” 明仪一愣:“啊?”那今晚…… “你很着急?”谢纾低头看她。 明仪噎了噎,羞愤地握紧手心,心里一阵别扭,撇开头咬牙切齿地否认:“我没有。” 谢纾淡笑了声,只看着她不说话。 明仪忿忿:“你看什么看?” 谢纾忽想起方才在假山边的情形,戏谑了一句:“好看。” 明仪红了脸:“……” * 长春院西侧净室,雕花石壁砌成的浴池内,盛满热水,水汽氤氲满室。 明仪由云莺和玉梨伺候着褪下衣裳钗鬟。乌黑柔软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了下来,落在她细腻白净的肩上。 温热的池水漫过她的肩膀,明仪靠着石壁泡在浴水中,脸颊被蒸得微红,纤长的眼睫上挂满凝结的水珠,细碎晶莹。 水珠模糊了视线,明仪悄然叹了一声,回想起和谢纾仅有的那次。 三年前那场大宴上,一直在大慈恩寺礼佛的皇祖母难得回宫参宴,她原本一直陪伴在祖母身侧。 宴饮间觥筹交错,也不知是饮了谁递来的酒,整个人开始变得不对劲,后来又莫名其妙进了偏殿。 昏昏沉沉,天旋地转,吐息渐快,喉咙发干。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缺水的鱼。 不久,谢纾推门进来。 她不知道谢纾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偏殿,也无力去思考前因后果,心绪翻滚煎熬,最后放弃了骄傲,伸手搂住了他的月要。 眼泪抑制不住从眼眶溢出,浸透了他的衣襟。 接下来事情开始不受控制。他们去了榻上。 明仪分不清他清不清醒,混沌间她听见谢纾跟她说:“明仪,我们成亲吧。”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讳。 紧接着便是“噗啾”一声,明仪痛得惊呼出声,从此他们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了一起。 无关心悦与否。 就在那一瞬间,明仪满脑子都是他曾经回绝过她的话—— “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 可惜他没能如愿。 明仪结束这段回想,不知怎的心里有种散不去的失落。 云莺往浴池里撒了一些新鲜的玫瑰花瓣,待明仪沐浴得差不多了,又取来滴了香露的帕子,替她擦干身上水渍,抹上珍珠末制成的香膏。 玉梨捧着三件干净寝衣进来,让明仪选穿哪件,有八彩织金软缎的,素白单丝罗的,还有紫色丝绸的。 明仪扫了眼寝衣,吩咐道:“这些都不成,去取件藕荷色的过来。” 好不容易换好了寝衣,明仪又觉得:“我的指甲看着有些长,还需修一修。”免得一会儿抓伤人。 等修完了指甲,她又挑剔道:“慢着,我的头发好似还未干?”一会儿沾湿了卧榻可不成。 “等等!沐浴完是不是最好再焚个香?” 云莺,玉梨:“……” 如此这般折腾了好一番,明仪才从净室出来。 梅娘早捧着房中帐在主屋门前等她,在进主屋卧房前,梅娘塞了一只香囊给明仪。 “这里头装了助兴的药草和香料,可为殿下王爷多添些闺房之乐。桌上还备了一壶好酒。” 明仪:“……” 她捏着香囊,同手同脚推门进了屋。屋子里空荡荡的,落针可闻,明仪就着昏暗的烛光,瞧见站在一旁解衣衫扣子的谢纾。 谢纾修长指尖一点点挑开严丝合缝的禁地,动作优雅、不紧不慢。额前发丝垂着细密水珠,身侧淡香沁人,显然他也已经梳洗过了。 明仪朝床边走去,目光落在谢纾身上:“这么快看完折子了?” 谢纾回望她:“不是我快,是你沐浴用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明仪:“……” 谢纾换上寝衣,走了过去。 烛火忽明忽暗,明仪看着谢纾的身影逼近,呼吸一紧,朝后退了一步,坐倒在卧榻上。谢纾微垂着眼,瞧见她青丝散落在雪白锦被上,藕荷色丝制寝衣似敞非敞。 四目相对间,某种情绪在升温。彼此的气息,粘连成丝,牵扯交融。芙蓉帐暖,气氛正好,明仪却忽叫住谢纾。 “等等。” 谢纾:“嗯?” 明仪从榻上起身,小步走到桌旁,倒了两杯酒,递给谢纾一杯。 她低下头,两颊微红,细声对他道了句:“洞房前要先饮合卺酒。” 谢纾低头看了眼明仪递来的酒,置于鼻间轻嗅,确认是素酒,且无问题后,举杯去饮,却又被明仪叫住。 “等等。” 谢纾轻叹:“又如何?” 明仪踮起脚尖凑到谢纾跟前,与他挽手交杯,认真讲究道:“合卺酒要这样喝才成。” 谢纾:“……”麻烦。 谢纾依着她交杯饮完合卺酒,空了的酒杯倒在桌上。 合卺酒浓烈,明仪微醺着去到了卧榻上,又朝谢纾勾了勾手:“可以了。” 谢纾忽而失笑:“可以什么?” 明仪眼里泛着潋滟水光,双颊飘着似菡萏掐出汁般的娇艳红晕,声线细软,带着一丝绵密粘稠的异样情愫:“你知道。” 谢纾:“……” 明仪拧着眉心,似有纠结,好半晌,羞答答地朝谢纾比了三根手指。 谢纾:? 比三个指头是何意? 明仪想着,恩爱夫妻总是要在房中帐上多记几笔的。虽说如今谢纾看着清瘦了不少,且年岁长了体力定然不如从前,但这个数总是要的吧。 同为恩爱夫妻,他们怎么也不能比一夜三回的平宁侯夫妇少不是。 谢纾望着明仪羞怯期盼的脸,静思片刻,有些了然,朝她低笑了声:“你不觉得有点多吗?” 明仪小声嘀咕了句:“多吗?” 三年前明明更多,到底是年岁长了,不如从前了。 谢纾走到卧榻前:“你确定?” 明仪的手撑在绵软的锦被之上,压出层层褶皱,床帐上映着谢纾的影子,一点一点朝她笼罩而来。 助兴的香囊散着独特的甜腻味道,飘散满室,不至于让人失控,却催得心猿意马。 明仪颤着气息闭上眼,轻轻“嗯”了声,觉着三回虽有些操劳,但自己还是能坚持一下的吧。 却听谢纾道:“三天三夜?” 明仪:“……?” 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三天三夜,那还不得被榨成人干! 明仪一惊,蓦地睁眼,刚想开口辩解什么,却对上谢纾近在咫尺的脸。 他离得很近,只要再稍稍往前,便能压上她的唇。 明仪紧抿着唇瓣绷着不敢动弹,良久却不见谢纾有动作,疑惑地睁圆眼看他,仿佛在问:“不继续吗?” 谢纾松开她,只淡淡回了句:“我斋戒。” 斋戒自然是不能行夫妻之礼的。 明仪愣了愣,自方才起一直绷在脑中的弦,顷刻间松了下来,心中百味交杂。紧绷的身体似泄了气一般软了下来。 特意换上的藕荷色寝衣,此刻变得有些扎身。仔细修剪过的指甲,显得刻意无比。 她自嘲般地“哦”了声,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她毫无防备地张开紧抿的唇瓣那一瞬,谢纾倾身吻了进来。 明仪:“……” 明仪:?!! 第11章 第 11 章 明仪毫无防备,完全招架不了谢纾的侵袭。她张口却被堵得透不过气来,手足无措地抓住他的背。 明仪满心羞愤,暗骂他“偷袭”,谢纾却用行动告诉她,何谓“兵不厌诈”。 她声音断断续续地责问身上人:“你说、说好的……斋戒呢?” 谢纾没答。 这戒,三年前便破了。他们是夫妻,她既想要,他没有不给的道理。 吻愈浓,藕荷色寝衣顺着榻边滑落,明仪颤颤地闭上了眼。 正是疾风骤雨来临前夕,门外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明仪:“……” 谢纾没理会敲门声,动作未停,门外的敲门声却越来越急促。 门外的乘风隔着门朝里喊道:“启禀王爷,江南道传来急报,陛下着您立刻进宫。” 大半夜传唤,必然是出了不小的事。 谢纾闭上眼轻叹一声,迅速回归理智,安抚性地用唇碰了碰明仪的眼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藕荷色寝衣,一点一点替她系上。 “抱歉,你我来日方长。” 这句话暗涵的意思便是以后有的是时间,今日便不做了。 谢纾冷静地丢下这句话,套上外袍便出门了。整个过程面色不改步伐平稳,仿佛丝毫未被方才做的事牵动情绪的样子。 明仪软趴趴地靠在玉枕上,抬手抚上自己方才因情动而涨红发热的脸颊,努力平复气息。 她侧头望见窗外谢纾渐渐消失的身影,莫名想起三年前的新婚夜,心里有些烦闷,咬了咬唇,自顾自翻了个身闭上眼。 谁要跟他“来日方长”? * 谢纾这一走,连着几日都未回宜园。 那日夜里传来急报,说是江南道一带突发水患,冲毁了堤坝,致使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 此番灾情颇为严重。如何处理被冲毁的堤坝,如何安置百姓,以及预防灾后时疫及流匪,皆成问题。 很快便到了三月三花朝节。京中贵眷相约一道前往京郊广济寺踏青赏花,明仪自然也受邀在列。 此次踏青之所以选了广济寺,不光是为着广济寺后山风光优美,也是为着去寺里给此次水患的灾民祈福。 为此明仪特意穿了一身素淡的。宽袖的白绢衫,配上简单的团花纹鹅黄裙,外搭一件素罗帔子,绾了个雅致的朝云髻,只略略戴了几支镂空白玉兰花簪。 绕是这般素净的便装,也难掩她娇艳容色。 明仪到了广济寺,由婢女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抬头那一瞬间,广济寺门前众人都不禁为她这般好颜色所摄,愣了片刻。 众人回过神来,忙走上前向明仪行礼,明仪免了他们礼,目光一撇,恰好扫见了挤在众女眷中的姜菱。 说起来自那日过后,令国公府便诸事不顺。 先是令国公夫人放印子钱惹出人命官司,被请去京兆府衙门大牢蹲了两日。 人命官司倒是与其牵扯不大,只她好日子过惯了,在大牢里呆了两日,活似去了半条老命。 身上的痛也罢了,那老脸也丢尽了。 好好一个勋贵世胄,竟学那不入流的去放印子钱,真当是辱没了门风,伤风败俗之至。 这事风波未消,令国公次子又在其父大寿当天与父亲姨娘私通,被当场捉奸在床。气得老令国公当场晕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日此事便传遍了京城。 这家人别是有什么私通的血统吧,什么表妹庶妹也就罢了,竟连亲爹的女人也不放过。 一时间令国公府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御使言官自不会放过这一家子的烂事,参了他一个私德有亏行为不端。 郑柏原本还指望着过阵子能升迁,如今令国公府出了这么些丑事,他不仅升迁无望,还被牵连停职反思。 他当初能得这肥差平宁侯多有助益,如今他早已不是平宁侯的姻亲,怕是起复无望了。 除此之外,令国公先前请封郑柏为世子的折子也被退了回来。 其实京中勋贵偷偷放印子钱的何止他令国公府一家,且那令国公次子又不是个傻子,偷腥偷习惯了,哪有那么容易被当场捉住。 这些事背后自是少不了平宁侯在暗中推波助澜。 那日过后,姜菱彻底从过去走了出来。如今瞧着面色红润,整个人都有了精神气。 姜菱收到明仪扫来的眼神,立刻小步跑到她跟前。 明仪疑惑地盯了她一眼:“你过来做什么?” 姜菱理直气壮:“不是殿下你叫我来的吗?” 明仪迷惑:“我何时叫的你?” 姜菱答曰:“嘴巴没叫,眼睛叫了。” 明仪:“……”这样也可以? 行吧,正好她也有事要问姜菱。 那日她同程茵在假山旁说起她和谢纾的事,正巧姜菱就在附近,也不知她听见什么没有? 其实她原本打算当时就问的,可那会儿姜菱正哭得狠,她便没开口。 “对了。”明仪试探着道,“那晚你一直都在假山后?” 姜菱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 还没等明仪把话问完,姜菱便答道:“听见了。” 明仪:“……” “不过殿下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外泄露半句。”姜菱举拳笃誓道,“与人交友,最重要就是讲义气。” 明仪嫌弃地瞥她一眼:“谁跟你是友?去岁中秋灯会你的狗还咬破了我的裙摆。本宫还没找你算账!” 姜菱狗腿道:“这便叫做不打不相识。” 明仪:“……”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姜菱摸着脑袋朝明仪笑出两颗小虎牙。 自新帝继位后,自家哥哥摇身一变成了侯爵,她也跟着成了京城贵女,可她这几年在京城过得并不舒坦。 她不习惯京城锦衣玉食的日子。那些京城贵胄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却一点也瞧不上她的出身。嫁入令国公府后,府里人总明里暗里指摘言行不得体。郑柏也嫌她不懂风花雪月,也不会抚琴弄画。 她收了性子,努力学规矩礼数,却总也不能让那些人满意。 但长公主和那些人不一样。 姜菱忽由心而发感慨了一番:“我觉着殿下和摄政王极是相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是、是吗?”明仪面颊一红,“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崔书窈正巧在这时从一旁经过,听见姜菱所言,心中暗嘲:配什么配?王八配绿豆的配吗? * 待人都到齐了,广济寺的主持亲自引着众女眷去了大殿金身佛像前参拜祈福。 参拜过后照例添了不少香油钱。而后便由寺中僧人带着去了斋堂用斋。 斋堂地方不大,众女眷围坐在一起用斋,斋菜是每人定量的。 广济寺乃是清修之地,斋堂的斋菜出了名的寡淡粗糙。明仪素日里吃用精细,外加此刻确实无甚胃口,便未用。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偏崔书窈闲得慌多嘴道:“殿下锦衣玉食惯了,自是用不下这斋菜的。只这祈福过后的斋菜是在菩萨跟前供过的,可剩不得,没得冒犯了神灵,这福可就白祈了。” 这话不光是暗讽明仪平日做派骄奢不知民间疾苦。 祈福这事多是求个心安,灵不灵的也看机缘。可崔书窈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明仪不用完眼前这些斋菜,这次祈福有成效便罢,可若灾情并未缓解,便是明仪的罪过。 崔书窈本想拿话膈应明仪。 谁知姜菱刚扒完了碗里的饭,未见饱,听见崔书窈的话,朝那多出来的斋饭巴巴地望了眼。 “这斋菜能给我吗?” 明仪自是十分大方地点了头:“吃吧。” 姜菱本就是个胃口大的,先前为着郑柏,总拘着自己,眼下离了那吃人的令国公府,便也不再刻意收着。 只见她将那些斋饭挪到自个儿跟前,举着筷子开开心心用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将那些碗里的斋菜扫了个大半。 直看得崔书窈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竟还有人能把难吃的斋菜吃这么香的,别是饭桶转世吧! “崔表姐也快别愣着,你也快用斋。”明仪看着崔书窈跟前还剩大半的斋饭,好心提醒,“可别剩下了。” 崔书窈:“……” 明仪望了眼姜菱吃东西时一鼓一鼓的脸颊,心情莫名愉悦了起来。 行吧,她这“一饭之义”勉强算和过去的“一狗之仇”抵消了。 * 皇宫,宣政殿内。 几位重臣正商议着江南道水患一事。 此次水患是因江南道一带连日降雨所致,然水位比往年低,损失却异常惨重。 揪起根本乃是堤坝年久失修坍塌所致。 江南道一带的堤坝,还是先帝刚登基那几年修建的,距今年代久远不禁用了,让积水一冲便垮了。 堤坝自是要重修的,只是自新帝登基以来,国库并不算充裕,前阵子河南、淮南、山南等地蝗灾失收,又拨过去好大一笔赈灾银。 眼下国库空虚,对于要拨多少银两修堤坝,朝堂之上众大臣各有各的理,好一番唇枪舌剑。 明彻到底年幼,处世未深,性情又过于软弱,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谢纾出面一锤定音,定下拨款数目,才算了事。 议事结束后,众臣三三俩俩从宣政殿出来。 平宁侯走得最急,被身旁相熟同僚打趣道:“子韧,你赶着去投胎不成,走那么急?” 平宁侯大名姜虎,外号虎子,子韧是他被招安从军后,谢纾替他取的表字。 自从他当了侯爷之后,除了他家婆娘就没人再喊他“虎子”了,大家都文绉绉地管他叫“子韧”。 起初他还有些不习惯,听久了倒觉得叫了这名字,整个人都带了一股风雅的味。 平宁侯正赶着要去广济寺接夫人和妹妹,正巧瞧见走在前头的谢纾,快步走上前道:“微臣正要去广济寺,王爷可要一道去?” 末了意味深长地补了句:“殿下也在。” 谢纾还有事要去一趟京郊军营,冷淡回绝了平宁侯。 “她身旁有婢女、护卫、车夫,不必我接。”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我的时间不会浪费在这种没必要的事上”的意味。 平宁侯:“……”成吧。 谢纾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朝京郊军营而去。路上谢纾静静翻起了折子,正看得专注,马车车轮轧到了路上石子,引得马车一颠。 这一颠,从车座缝隙里掉出一只缠金丝南珠耳坠。 谢纾顿了顿,伸手捡起那枚耳坠。这耳坠因是上回明仪坐马车时遗落的。 自那日过后,他们确有些日子没见了。谢纾闭了闭眼,这段关系需要维系,却也该多费心一二。 何况今日又是朔望日…… 谢纾捏了捏耳坠上圆润的南珠,朝坐在车帘外的乘风问道:“这几日宜园可有何事?” 乘风没明白自家主子想问的不是宜园本身,而是是住在里头的人,只老实答道:“宜园在修葺。” 谢纾扶额,低叹一声:“那长公主呢?” 乘风随口道:“殿下在宜园。” 谢纾:“……” 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问了和没问一样。谢纾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沉声道:“改道。” 乘风:“不去京郊军营了吗?” 谢纾:“去广济寺。” 第12章 第 12 章 广济寺后山。 正是三月三,繁花似锦,芳草茵茵,端的是一山春色迷人眼。 众女眷用完斋便去了后山踏青赏花,难得有机会出来透气,为着自在,婢女婆子多被留在了寺里,侍卫围守在山麓一带,以确保各家贵主的安全。 明仪原是为祈福而来,对踏青赏花之事兴致缺缺,但想着来都来了,今日又是绵连几日春雨后难得的好天气,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只她是个素日里娇贵惯了的,去到后山,没走几步山石台阶就不行了,站在原地直喘气。 “太、太辛苦了,本宫走不动了。” 姜菱走在前头,回头瞧见明仪发白的脸,忙道:“不如去凉亭那坐会儿。” 一听有地方能坐,明仪眼中放光:“凉亭在何处?” 姜菱抬头指了指百步外的山腰:“在那呢。” 明仪:“……” 区区百步台阶,明仪走出了行军万里的味道,等走到凉亭边上之时,已经一动也不想动了,坐在凉亭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心想自己一定是脑子摔坏了才会来踏什么鬼青! 凉亭里除了明仪和姜菱还坐着其他几个女眷。 那几个女眷正笑着说起这附近的月老祠。 “这山上的月老祠,求姻缘或是夫妻和睦恩爱,最是灵验。” 明仪朝那几人看了眼,状似不经意问:“有多灵?” 那几个女眷开始细数起来。 “听闻那忠勇侯家的千金来这拜过一回,次日亲事便有了着落。” 忠勇侯家那位大姑娘,生来便有腿疾,年过双十婚事一直都未有着落,却在前几日嫁去了一户门第极高的好人家。 “那承平伯夫人也来拜过,他夫婿可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如今竟也收性回头了。” “还有那平宁侯府的,听说也是去那求过的。” 平宁侯夫妻如胶似漆,人尽皆知。可见那月老祠确是极为灵验。 明仪睁着眼一眨不眨地听着。 一旁的姜菱却皱了皱眉,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月老祠这么灵,她怎么从没听自己阿嫂提过? 姜菱悄悄凑到明仪耳旁问:“殿下莫不是想去?” 明仪不屑地轻哼了声。 尽管她表现得像是很不乐意,但姜菱还是从她绯红的脸上,看出了“我很想去”四个字。 明仪瞥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姜菱,轻咳了几声,极为赏脸道:“若是你想去,本宫也不是不能陪着你一道去。” 姜菱:“……” “对了。”明仪这才想到,“说了这么久,这月老祠究竟在何处?” 那几个女眷回道:“就在山顶。” 明仪:“……” 山顶高耸入云,离这可起码还有五百个台阶,明仪忽觉一阵胸闷气短。 姜菱看她那副瘫软无力的样子,犹豫着问:“那‘我’还想去吗?” 明仪捂着胸口,望着山顶那云雾缭绕的孤峰,某一瞬仿佛看见了谢纾孤傲清冷的脸,立刻来了斗志,咬了咬牙道:“去。” 这话说出口容易,做起来却异常艰难。 明仪拖着她那副娇贵无比的身子,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最后拖着姜菱的衣袖,半死不活地爬到了山顶。 到了山顶的那一刻,明仪只觉前路一片光明,心中颇有一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后立地成仙之感。 可她还未高兴多久,看见了不知为何站在月老祠门前的崔书窈,脸立刻垮了下来。 “不成!崔书窈在,我不能进去。” 姜菱不解:“为何?” 明仪冷下脸:“夫妻不合才要去求,如今我跟谢纾乃是‘恩爱夫妻’,我当着崔书窈的面进去求,不就露馅了吗?” “你说的有理。”姜菱恍然,思考了会儿后道,“不若这样吧,我替你支开她,一会儿你趁着她不注意,从侧门进去。” 明仪想了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艰难地点了点头。 姜菱得到明仪的首肯,立刻冲锋陷阵,跑上前去。 明仪自远处望着,见姜菱不知同崔书窈说了些什么,崔书窈竟想也没想就跟着姜菱走了。 瞧着二人走远,明仪迈着酸软的步子,悄悄进了月老祠。 一进月老祠,便见一旁有个妇人跪坐在蒲团上,对着月老神像念念有词:“信女宝珠,恳请仙人庇佑信女与夫君琴瑟和鸣恩爱到白头,如能遂愿,信女定当为老神仙多添香油钱的了。” 这妇人约是南方人,说话还带着口癖。 明仪头一回到这种地方,也不知该如何行事,便照模照样地学着那妇人的样子,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信女明仪,恳请仙人庇佑信女与夫君琴瑟和鸣恩爱到白头,如能遂愿,信女定当为老神仙……” 只添香油钱会不会不够? “如能遂愿,信女定当为老神仙重塑金身,捐金千两……” 都是些金银阿堵物,会否太俗? 明仪紧张又认真加了句:“抄习庙经,修建新祠,供奉香火……的了。” 这该算有诚意了吧。总算不枉她费劲心血上山一遭。 明仪方求告完,姜菱便回来了。 姜菱进了月老祠一番打量,好一会儿似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我说这月老祠怎的看着这般眼熟,原是我三年前刚成亲那会儿来求过的,这祠堂似是重新修葺过了,难怪我先才一下子没认出来。” 明仪眼皮跳了跳:“你来求过的……” 所以,方才那些女眷口中平宁侯府的,该不会搞错了,不是平宁侯夫人而是姜菱。 明仪心中翻江倒海,仔细回想,那忠勇侯家千金的确许了户门第颇高的人家,但却是去给一个不能人道的病秧子冲喜,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 还有那承平伯夫人,她那风流夫婿的确收了心,可他收心却是因为突然中风偏瘫了。 明仪:“……” 这月老祠怕不是有什么诅咒! 明仪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抬头又瞥见崔书窈的身影朝月老祠走近。 她怎么又回来了?若是被她瞧见自己在这就完了。 月老祠内堂空阔,根本没地方能藏下一个人,明仪无处可躲。 眼看着崔书窈就要进来,千钧一发之际,姜菱指了指后院那颗茂密的大榕树。那大榕树旁又恰好放着一把竹梯,约是月老祠的庙祝平日修理屋瓦时留下的。 “不若躲去树上!” 明仪:“……” * 谢纾到广济寺时,正巧碰上平宁侯拉着自家夫人小手的平宁侯。 平宁侯瞧见谢纾,张了张嘴吃惊道:“您不是说不来吗?” 果然心里还是惦记殿下的,嘴上说着不来不来,你的腿倒是诚实得很。 谢纾凉凉瞥他一眼:“顺路。” 乘风自是不好当面揭穿主子的,只在心中暗道:京郊军营在北,广济寺在南,顺的哪门子鬼路? 气氛立时冷了冷。 谢纾吩咐一旁的乘风:“去问问殿下在哪?” 乘风抱拳应是,正要去打听,平宁侯夫人开口道:“我刚瞧着殿下和阿菱一道去了后山月老祠。” * 后山月老祠。 眼看着崔书窈就要进来,明仪脑子一片空白,她竟然觉得姜菱说的法子也不是不行。 明仪欲哭无泪,今日也不知是倒了什么血霉,苦苦死撑着爬到山顶想求夫妻和美,却成一场空。如今还沦落到要爬到树上躲人。 情势危急,顾不得细想,纵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明仪的脚还是迈向了后院大榕树。 她明仪这辈子头可断血可流,但绝对不要被崔书窈看笑话! 于是明仪在姜菱催促的目光下,悲壮地上了树。 崔书窈走进月老祠,看见的便是姜菱满脸“诚挚”地跪坐在月老跟前祈求姻缘的模样。 她倒不关心姜菱,开口便问:“她呢?方才听人说正与你在一道?” 这个她指的是明仪。 “你是指殿下?”姜菱临危不乱,“殿下与摄政王本就夫妻和美,自是不必来这地方求告的,应是在别处赏春景吧。” “是吗?”崔书窈半信半疑,抬眼环顾了月老祠几圈,又往后院粗粗张望了眼,见的确没有明仪的身影才作罢。 临走前,瞥了眼跪在蒲团上的姜菱,轻蔑一笑。 求了也是白求,平宁侯府和令国公府之事闹得那么难看,又是再嫁之身,如今京城中有名望的世家谁还敢要这样的新妇? 姜菱见崔书窈盯着自己看,嘴角一撇:“怎么?郡主也要求不成?” “我还需要求这个?”崔书窈不屑地哼了声,扬着下巴走了。 送走了崔书窈,姜菱赶忙从蒲团上起来,跑去后院。 明仪自上树起,便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蹲在大榕树粗壮的树杈上,期间还被不知道哪来的蚊子,咬了两块小红包。 好在崔书窈走了,她付出的那点“血”的代价总算没有白费。 姜菱走到榕树旁见到的便是,明仪惨白了一张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这可把姜菱吓坏了,赶紧道:“没人了,你快下来。” 明仪浑身无力艰难地迈出脚,扶着树干去踩竹梯,就在她快踩到竹梯的那一刻,从脚底涌上一阵似被千万只蚂蚁嗜咬的感觉。 救命!蹲太久脚麻了。 麻了的脚根本不听她使唤,一个瞎踩,没踩到竹梯上,反把它踢倒了。 竹梯“嘎嘣”一声倒在地上,摔成了几截竹棍,散架之态透着几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但更可怜的是还在树上的明仪。 因为…… 她下不来了。 姜菱:“……” 明仪:“……” 就在这要命的关卡,祠堂外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是平宁侯和谢纾。 平宁侯走进月老祠,一见姜菱便道:“阿妹,怎么只有你在?殿下呢在何处?快叫她出来,王爷亲自来接她了。” 姜菱面容僵硬,嘴角抽搐,指了指后院那颗大榕树,惨道:“在树上。” 平宁侯:“……” 谢纾:? 第13章 第 13 章 谢纾朝后院大榕树望去,从榕树茂密的枝叶缝隙里,瞥见一道鹅黄色裙角。 裙角的主人此刻凄惨地靠在树干上,肉眼可见的窘迫。 夫妻俩眼神交汇,谢纾忽而失笑。 难得他冷淡的脸上浮起笑容。明仪承认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此刻看见谢纾的笑容,她只想在树上挖个洞钻进去,立刻消失在这个鬼地方。 站在一旁的平宁侯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木然地转头看向姜菱:“这是怎么上去的?我第一次知道殿下还会轻功。” 明仪:“……”本宫要是会那邪门功夫,方才崔书窈过来之时,早踩着后院的墙头嗖嗖飞走了,还用得着爬树吗? 姜菱扯了扯嘴角:“这说来话长,总之眼下不是纠结缘由的时候,得先帮殿下从树上下来。” 谢纾摇头轻叹,朝平宁侯和姜菱道:“这里有我,你们先出去。” 平宁侯和姜菱依言退了出去。 待支走二人,谢纾朝大榕树走去,抬眼望向树杈上的明仪道:“下不来?” 明知故问,若是下得来,她早下来了,还用得着呆在树上平白让他笑话吗? 明仪向来要强,轻易不向人示弱,此刻却急得眼眶微红,抿着唇可怜巴巴地朝他点点头。 谢纾目测了一下榕树的高度后,对她道:“把手给我。” 明仪点点头,从袖中伸出手去够他。 榕树大约有八尺高。谢纾身量修长,直立着伸手,刚好能够到明仪的手。 明仪纤细柔软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微微一颤,却被他紧紧捉住。 十指交握,明仪觉察到他手心的力量正牵引着她往前倾,她的身子晃了晃往前倒去。 下头的石子地砖,若摔在上面,定然极疼。 明仪气息因紧张乱了起来,紧紧闭上了眼,下一瞬却稳稳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她蓦地睁开眼,入目是谢纾清冷精致的脸。也不知怎么了,心口不可抑制啪啪跳了起来。 明仪红着脸,紧了紧圈住他脖子的手,总觉得这种时候他怎么也该抱着她原地转上几圈才行。 然而现实狠狠地给明仪泼了一盆冷水。 谢纾在她站稳之后,立刻松开了托在她腰间的手。 明仪:“……” 谢纾转身淡淡道:“走吧,回去了。” 明仪站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揉了揉酸麻的小腿肚,抿着唇道:“在树上蹲太久,腿麻了,且方才还走了好多山路,现下不太好走路了。” 谢纾回头看她一眼:“那你想怎样?” 明仪别过脸,低声朝他道:“你背我下去……” 谢纾未出声回话,盯着她看了会儿,眼里瞧不出情绪,只朝她走了两步,在她跟前微微屈膝。 约是觉得她实在有些惨,今日的谢纾格外好说话。 明仪伸手够住他肩膀,慢慢靠了上去,把自己托付给了他。 谢纾背起明仪朝外走,走出月老祠,明仪忽想起了什么,对谢纾道:“今日之事你绝对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还有平宁侯,你必须封了他的口。” 谢纾“嗯”了声:“我明白。” 明仪刚在心里道了句:算你识相。却听谢纾又道了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明仪:“……” * 谢纾背着明仪自山道而下,山路陡峭,他的步伐却异常稳,背着她走了半程山路,也不见喘。 黄昏渐至,今日着实有些累了,明仪趴在谢纾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莫名心安,渐渐地眼皮开始变得有些沉。 迷迷糊糊间,肚子忽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明仪:“……” 午间的斋菜她没用,方才爬到山顶又耗尽了她几乎所有的体力,眼下实在腹中饥饿。 明仪红了脸不说话,只轻轻扯了扯谢纾的袖子,极矜持地暗示他,自己想要进食。 她想,谢纾那般聪明,不需她言明,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听到那声肚子叫,谢纾还有何不明白的,他抬眼朝前路望去,望见山腰有几间观景客栈和食肆。 广济寺是有名的风光圣地,自然有为观景游历提供便利的地方。 去那边食肆只需半柱香的功夫,而离山下还有一半路程,走路约需小半个时辰,再坐马车回宜园还需半个多时辰。 两厢取舍,谢纾背着明仪朝半山腰走去。 半山腰地势平缓,又能一览广济寺附近的美景,是整座后山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几家食肆客流不少。 明仪长这么大从未在外头食肆用过膳,她满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食肆。 只见那大的食肆足有四层阁楼,一层大堂供人堂食闲坐,二层三层则是饮宴摆酒所设,四层是观景厢房。 每间观景厢房只设两到四席,是专供文人雅客赏景用的。 食肆门前迎客的掌柜很有眼力见,他见明仪和谢纾二人衣着不凡举止不俗,忙笑着迎上前:“二位贵人里边请,四层雅座还有位置。” 四层厢房极为宽敞,厢房中间摆着张紫檀木透雕螭纹镶松石四方桌。 明仪和谢纾相对而坐。两人右侧是两扇敞开的琉璃窗,窗外夜景纷繁,白日的秀丽山水此刻在万家灯火映衬下,别有一番意趣。 明仪却是无心赏景,刚坐下便问掌柜要了一盆净水和一面铜镜,去屏风后梳洗整理了。 今日她又是爬山又是爬树的,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精致讲究的样子。 饭可以不吃,但头发一定不能乱。更何况是在“恩爱”的夫君面前。 待她整理好仪容,从屏风后出来之时,掌柜掀着帘子进来道:“贵人可要点菜。” 点菜? 明仪愣了愣:“点什么菜?” 从前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府里,她的膳食一概都由身旁嬷嬷婢女准备,是烹是炸,是软是硬,皆有规制,不必她吩咐,膳房便会为她准备各色佳肴供她享用。 掌柜见明仪一副呆呆的样子,直白道:“您喜欢什么便点什么。 明仪朝掌柜问:“那你们这都有些什么?” 掌柜一脸得意:“咱这的大厨那可是方圆十里最好的大厨,但凡您说的上名的他都会。” 明仪点点头,思索片刻开口道:“那成吧,那便先上六道雕花蜜煎,婺州脯腊四道,再切些贡梨做时果便可。” 在外头不比在府中,明仪也不好太铺张,便收敛着点了几样简单的。 谁知那掌柜一听见明仪说的,歉声道:“对不住了贵人,小店没有这些。” 明仪秀眉微蹙:“那琼枝玉露、玉蕊香羹、翡翠金翅呢?” 这些菜掌柜连听都没听过,只好赧然道:“也没有。” 明仪脸颊鼓了鼓,怎么什么都没有? “行了,那你便先让人送些清菊甘露汤过来。” 掌柜挠挠头:“这道汤小店大厨也不会做,您还是点别的吃食吧。” 明仪:“……” 这道汤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净手的! 安静在一旁的谢纾忽笑了声:“还吃吗?” 有什么好笑的? “不吃了。”明仪涨红着脸轻哼了声,撇开头去,肚子却又不合时宜地叫了声。 明仪低下头:“……” 谢纾弯唇轻摇了摇头,倒也没说她什么,侧头对掌柜道:“便要一道鲜笋河虾汤、一叠鸡丝煨笋,清焖笋尖,令添一碗冰糖燕窝粥。” 掌柜听了连声道:“这位贵人真乃好眼力,小的还没说,您便知道小店最好的是什么。虽没有那奇珍异味,不过这后山偌大一片竹林,又是春雨过后的好时节,这笋好着呢。” 明仪:“……”总觉着这话别有深意。 “您二位请稍等,佳肴一会儿就来。”掌柜说罢便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菜便上来了。 先上的是冰糖燕窝粥。 谢纾素来对这类味甜的东西无甚兴趣,这粥显然是为明仪要的。 明仪舀着燕窝粥浅尝,燕窝粥顺滑绵软,很好入口。明仪未用午膳,又累了一天,正是脾胃虚弱之时,若用了那重油盐的食物,反倒易引起脾胃不适。 这燕窝粥却是刚好,即暖胃又可口。 燕窝粥的温热填满明仪心窝,她悄悄抬眼去瞧谢纾,白皙的双颊爬上一抹浅红。 他做任何事都是这么周全细致。 笋菜陆续上桌,明仪以往用的笋菜皆是极精致的,从没见过似今日这般家常简单的,愣愣的一时不知该如何下筷。 谢纾看她一眼:“不尝尝?” 明仪朝离自己最远,离谢纾最近的那道鸡丝煨笋看去:“想尝尝这个。” 她说着想尝,自己却不动筷子,只略略朝谢纾扫了眼,那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了。 是想让谢纾帮自己夹菜。 话说出口,明仪又有些后悔。想到谢纾那副冷淡又公事公办的性子,怕是不但不会给自己夹菜,还反要说她一句:殿下是没手吗? 可她刚这么想着,谢纾忽抬袖举筷,夹了筷鸡丝煨笋到她碗里。 明仪怔怔地张了张嘴,觉得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今日谢纾破天荒的有一点……温柔。 她红着脸笑了笑,低头吃笋。 窗外夜空,花朝节的礼花在此刻绽放。 明仪一抬头,望见礼花绚烂的色彩映照在谢纾侧脸,他疏冷的面庞因此添了迷人色彩。 第一次同席用膳,还有第一次一起看烟火。 明仪用完膳后心情极佳,望着对面未动一筷的谢纾道:“夫君,你不吃点吗?” 谢纾望她一眼:“我斋戒。” 意思是不沾荤腥不吃这个。 可明仪听见这三个字,舌尖忽起了一丝如被缠紧的麻意,下意识抬手捂了捂唇。 气氛忽有些不对,明仪侧头望了眼窗外,随口扯开话头:“今夜的月亮好圆。” 谢纾笑笑:“今日十五,满月,望日。” 明仪:“……” 望日,依照祖制夫妻需行同房之礼。 明仪忽然间觉得自己此刻同那待宰的肥羊一般。 喂饱了,该宰了。 第14章 第 14 章 他刻意告诉她今日是望日的意思,不会是今晚还打算同她行那颠鸾倒凤之事吧? 她都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他竟然还…… 明仪朝谢纾瞥了眼,见他端坐在对面,背挺得笔直,衣襟严密合着,面容冷淡,神色正经,庄严肃穆的样子,不由在心里暗骂他一句—— 衣冠禽兽! 明仪小声抗议:“我的腿还酸得动不了呢!” 谢纾静默地欣赏了会儿她五彩纷呈的脸色,顿了顿道:“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动?” 明仪张了张嘴:“……” 谢纾不再继续这个话头,只对她道:“走吧,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明仪仔细品着“回去”两个字,总觉得他说这两字时格外意味深长。 临出食肆,掌柜还道那后山的映月湖水质极好,每至秋日盛产肥蟹,若是秋日得空,定要来此品蟹。 出了食肆,谢纾背着明仪望山下走。 明仪靠在谢纾宽阔的背上,想起掌柜的临走前那番话,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要得空谈何容易。 且不说谢纾日日忙得不见踪影,便连她也不是能随意出门的。 思及此,明仪不由有些失落。 只她这点失落的情绪,很快被谢纾背上传来的温热所冲淡。 约走了半个时辰的山路,总算到了山脚下,正巧在山路边碰见了丞相府的马车。 只见崔书窈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马车缓缓行驶在山路上,正巧经过明仪身侧。 明仪实在不是个大度的人,她素来都是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性子。 此刻见崔书窈独自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不由朝马车上的崔书窈笑了声:“崔表姐怎地一个人回去?你那爱你如珠宝的夫君今日没来接你吗?” 崔书窈循声望去,瞧见了正被谢纾背在身后的明仪,脸立刻垮了下来。 她本想辩驳一句:夫君在忙。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出口,便听明仪道:“我本想着谨臣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身为妻子不该劳他为我费心,可谨臣非说放心不下要来接我,还怕我累着,连下山的路都舍不得我走一步呢。” 谢纾:“……” 崔书窈脸色蜡黄,冷哼了声,“唰”地把马车车帘拉了个严严实实,扬长而去。 明仪瞧着马车仓惶离去的影子笑弯了唇,搂紧了谢纾的脖子,似蜻蜓点水般在他颈后轻轻小啄了一口。 谢纾脚步一顿。 明仪眨眼:“怎么了?” “无事。”谢纾只微敛眸,继续朝前走。 * 宜园,长春院。 云莺早早备好了洗浴的水,几个婢子服侍踏青归来满身疲惫的明仪净了身,抹上香膏。 梅娘今日格外高兴。 今夜归来之时,长公主是被摄政王从马车抱进宜园的。二人难得这般亲近,想来也该在这房中帐添上重重一笔了。 卧房烛火明暗,绕过紫檀木边嵌玉石花蕊围屏,是摆出清脆响声的琉璃珠帘。 珠帘深处,明仪被谢纾抱着放到卧榻上。 谢纾撩开明仪脸上的碎发,抬起她的下巴,低头欲要去吻。 明仪吐息乱了三分,伸手轻推开他,轻声委婉道:“不若今日还是安置了吧……” 谢纾动作一顿:“你不想?” 倒不是她不愿意,只是…… “今日踏青累着了,腿酸得紧呢。” 明仪声音轻柔,语带一丝撒娇的意味,想着这男人多少会生起些怜香惜玉之情,却不想谢纾道:“你只是走了一段山路,并非跋山涉水。平日疏于活动筋骨才会如此,体力不支便多操练,多爬几次便惯了。” 明仪:“……” 这是做人夫君该说的话吗?你方才的温柔体贴都去哪了?是肉到嘴边就不管不顾现原形了? 明仪心头一堵,气得皱眉欲还嘴骂几句,可刚张嘴就被对方一口堵上,话全被噎了回去,化在彼此唇上。 梅娘捧着房中帐,站在雕花木框纸窗外,望见窗纸上映着的那两道缠绵交汇身影,老脸一红。 屋内,一吻毕。明仪缓着气,谢纾欲继续,却被明仪喊停。 因为他正好压到了明仪今日“饱经摧残”的小腿。 “不行!”明仪娇嗔道,“我腿疼,你必须先帮我揉。” 谢纾默了半晌,沉下兴致,起身依她说的去做。 他的动作很缓也很轻柔,有着对待“猎物”时的十足耐心。 随着他的动作,明仪整个人松懈下来,静静地靠在枕上,眼睛似阖非阖。 神思迷蒙间,今日一天所经历的一切在她脑海回荡。 明仪忽对谢纾没头没尾地道了句:“那观景食肆的掌柜说,秋日蟹肥,请我们到时去品呢。” 其实她想问,到时他们去吗? 却没问出口。 谢纾忙于政事,总是不得空的。 罢了。 那间小小食肆的蟹定然不如进贡给宫里的肥美。 反正她也不怎么爱食蟹。 明仪边想边闭上了眼睛,未过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谢纾望了眼熟睡的明仪,轻叹了一声。 罢了,来日方长。 他将明仪露在外头的小腿放进锦被里,吹熄了黑漆透雕木桌上的蜡烛。 屋里立时暗了下来。 站在窗外的梅娘已在房中帐上记了好些—— 亥时一刻,二人相拥进屋。缠绵至亥时三刻,公主低泣呼痛。不到亥时四刻,屋内声响渐止…… 刚记到此处,屋里灯便暗了下来。 梅娘:“……”摄政王这就完事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深夜,长春院。 明仪熟睡后,谢纾换上外套自卧房出来,他还需去一趟京郊军营。 守在门外的梅娘见着谢纾出来,又朝里屋望了望,隐隐见明仪安睡在榻上,不由问了句:“王爷可要备水?” 谢纾:“不必。” 看来今日又没成那好事。 梅娘应是,正收起房中帐打算退下,谢纾却叫住她多嘱咐了一句。 “一会儿你去洗墨堂取白玉散痛膏送去给长公主。” 谢纾留下这一句话后,便扬长而去。 次日,明仪醒来之时,便瞧见床边的黑漆撒螺钿描金云龙纹桌案上摆着两瓶膏药。 这药膏不似寻常药膏那般味冲,反倒有一股好闻的淡淡花香。 梅娘很是上道地对明仪说:“这白玉散痛膏,乃是由白獭髓、冬虫夏草、党参、沉香、黑枸杞、天山雪莲等名贵药材制成,其中那天山雪莲最为难得,只在那大理以西的高山上才鲜有可得,有价无市。这东西活血散淤、理气止痛最是有效,只是在珍贵非常,去岁宫里统共才得了两瓶,陛下孝敬给了王爷,王爷却都留给了殿下您。可见王爷那心里疼您疼得紧呢。” 这话虽多有恭维奉承之意,未必全当得真,但明仪却很受用,命云莺取了只鼓囊囊的荷包给梅娘。 梅娘得了赏,欢欢喜喜地又说了几句好听话,才退了下去。 明仪盯着桌案上两只小玉瓶,嘴角向上弯了弯。 * 自花朝节踏青过后,谢纾去了京郊大营巡兵,明仪在家中休养了两日,又收到了平宁侯府赏花宴的邀约。 说是那平宁侯夫人新得了一盆名品建兰,谓之“东方红荷”。 其色鲜红,味浓香,花形一字肩、开天窗,尽态极妍,高雅大气,实为难得一见的珍品。 不止这株珍品,另还有十八学士、红水仙、垂丝海棠、白玉兰等少见名贵花种。 是才邀了京城众贵眷前去品评鉴赏一二。 明仪本想邀程茵一道去赏花宴,只不过前几日程茵随她母亲去了大慈恩寺礼佛至今未归,明仪只好作罢。 平宁侯府坐落于皇城以东的崇仁坊,虽不比宜园底蕴幽深,却也干净气派。 明仪由府中婢女恭迎着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深处,众女眷边赏花边说笑着近日京城里的趣事,气氛好不热闹。 姜菱自人堆里瞧见明仪来了,从人群中抽开身,悄悄拉着明仪去了一处僻静之地,关切地问道:“那日,摄政王把你从树上弄下来之后……” 明仪想到那不堪回首之事,唇角一抽,朝姜菱使了个眼色:“把这件事拦在肚子里,不许再提!” 姜菱忙做了个闭嘴噤声的动作,过了会儿却长叹了一口气。 明仪朝她看去,见她今日脸色似乎不佳,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兮兮的。” 姜菱垂着眼道:“那月老祠里的老神仙果真灵验。” 明仪不解:“此话怎讲?” 姜菱满脸忧愁:“前日,有人来我家漏了口风,说是中意我,欲和我家结亲。” 平宁侯府刚同令国公府解了姻亲,两家和离闹得满城风雨。姜菱的身份本就不讨京城世家贵族喜欢,受着先前那桩糟心婚事的连累,“妒妇”之名远播,要想再找个好亲事,并非易事。 这个节骨眼凑上来说要结亲的,恐怕亦是似郑柏那般贪图平宁侯府之势的。 也难怪姜菱闷闷不乐。刚从一个火坑出来,哪里还愿意轻易再踏进另一个火坑。 明仪不免担心地问:“来说的是哪家?” 姜菱低着头回道:“英国公府。” 明仪闻言愣了愣。 英国公府和令国公府虽都是一等公爵,封号一字之差,但却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那令国公府早就衰败了,靠着祖宗荫封才堪堪维持至今,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而英国公程家却不同,是实打实钟鸣鼎食屹立百年不倒的簪缨世家。 程茵便出自英国公府。 似英国公府这般的高门望族自是没必要靠婚事讨好平宁侯一个刚冒头不久的新贵的。 明仪不由好奇:“那英国公府是为他家哪位公子说亲?” 姜菱神色赧然,小声道:“是英国公世子。” 英国公世子便是程茵的长兄程之衍。 英国公府家世庞大,枝繁叶茂,旁支嫡系多有才德兼备之人。只其中年轻一辈中最出彩的便是程之衍。 京城中似程之衍这般家世雄厚的世家子,多靠祖荫混官做,可那程之衍却是实打实靠科举入仕,而后一步一步爬至如今位同副相的御史中丞之位。 似他这般品貌才学从来都不缺想同他结亲的姑娘的。 不过他这人一心扑在朝堂,那脾气说好听点叫正直,说难听点叫死脑筋。平日寡言无趣又不近女色,以至于二十好几了,还尚未成亲。 程之衍是英国公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他的夫人自是以后的英国公府的宗妇。 英国公府家风极正,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且老英国公夫妇为人和善,若是姜菱入了门,定然不会苛刻于她。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是漏了口风,那想来这桩婚事是老英国公夫妇认可的。 这桩婚事若是成了,于新旧朝双方而言都是好事,于姜菱而言也未必不好,可姜菱却唯恐避之不及。 她不知道老英国公夫妇莫名其妙看中她的理由是什么,只知道—— “天上掉的馅饼,吃了不噎死也会被撑死!” 明仪:“……” 姜菱托着腮蹙眉:“听说英国公夫人出自书香世家,世子也极喜书画,精通诗词歌赋。” 言及此,她忽话锋一转添了句:“但是我只精通三字经。” 明仪:“……” 姜菱又道:“英国公府高门望族,极重规矩礼数,食不言寝不语,进食还不能多。” 紧接着补了句:“但是我一顿能吃三碗饭。” 明仪:“……” 最后姜菱很有自知之明地总结道:“英国公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做什么要娶一个志趣不相投,身份又不甚相配的女子为妻?” 再者她已是再嫁之身,要清白没有要名声也没有,她跟郑柏成亲三年都未能得育子嗣,怕是连能否替宗室绵延血脉都是问题。 倒也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 “我同他真的不合适。” 明仪听见姜菱口中“不合适”三个字,想起谢纾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心里没来由的一沉。 可过了会儿又想到今早摆在桌案那两只小药瓶,抿唇笑了笑道:“不试试怎知合不合适?” * 两人说完话便回了后花园。 一到后花园,却见原本在后花园里赏花的女眷不知为何少了一半。 姜菱问了一旁的贵女,才知那些女眷去了府院的马场骑马。 “这不是下个月初陛下要在梨园广场办马球赛么,方才也不知谁说起这事,众人兴致一上来,便都跟着去了府里后院的马场练马。” 明仪微拧细眉:“马球赛?” “正是,宫里刚下了帖子,大概意思是说,为了振奋朝堂士气,鼓舞群臣,顺带缓解新旧朝纷争,特地办了这场马球赛。” “说起来,也有三年没在梨园广场办马球赛了。” “我记得三年前那场马球赛,摄政王……” 说话之人话音一顿,众女眷心领神会不由转头看向明仪。 明仪嘴角笑容僵硬。 三年前那场马球赛,便是她和谢纾夫妻不合传言的起始。 第16章 第 16 章 三年前,明仪和谢纾刚被赐婚那会儿,为与各大友邦联络感情,巩固邦交,也在宫中梨园广场办过一场盛大的马球赛。 那会儿,裴景先尚未被御史弹劾贬斥外放。那场马球赛崔裴二人也去了。 明仪从前曾摔过马,对骑马一事产生了恐惧,故而不擅此道,崔书窈没少揪着这事暗讽她—— 先祖在马背上打天下,身为大周公主竟连马都不能骑云云。 明仪一惯要强,脸皮又薄,因此甚少在围猎、马球、赛马之类的场合露面。 三年前那场马球赛,因着是谢纾提议要办的,明仪难得给面子,着一袭盛装去了。 但谢纾忙于应付友邦使臣,根本无暇顾及她,自马球赛伊始便把她晾在一旁。 明仪也不可能上场打马球,只独自坐在宾客席上首观赛,听着周围有伴之人的嬉笑攀谈声,难免有些失落。 这便罢了,更气的是崔书窈和裴景先二人一个劲在她跟前现夫妻情深。 崔裴二人都是擅马之人,二人在马球场上配合默契,几乎快拿下整场马球赛的所有彩头。 对比崔裴二人的火花四溅浓情蜜意,独自坐在宾客席上的明仪便显得无比落寞。 明仪和崔书窈自小别苗头,这事众所周知,见此情状,总有些人私底下拿两人做比较。 崔书窈还自赛场上朝明仪投来挑衅的目光,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明仪心中愤懑却又无奈。 眼看着马球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彩头,赛场上的人铆足了劲想争这最后一个彩头,崔裴二人势在必得。 宾客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马球场上,要看看究竟谁能拿下这最后的彩头。 却在此时,谢纾骑着马上了马球场。 他换了一身骑装,干练利落,牵着马绳的样子清雅又不失气度,无论在何处都让人移不开眼的出色。 明仪的眼睛亮了亮。因为她知道,若是谢纾上场了,那最后的彩头只会是他的囊中物,定然不会落于他人之手。 果不出意料,一场马球打下来,谢纾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被人打破了不败纪录,崔裴二人自是憋屈的,却也不敢给谢纾摆脸色,只得乖乖拉着马绳站在一旁恭贺谢纾。 谢纾拿了彩头,便朝她的方向走来。 那会儿他们刚定亲,即使没什么感情,却也算定下了名分。 所有人都以为谢纾会把彩头给她,连崔书窈以为如此,面露不甘。 明仪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也隐隐期盼着。 却不想,谢纾在快走到她跟前时拐了个弯,把彩头送给了别人。 这下在场众人都愣住了,碍于明仪的脸面,不敢多言,但脸上却写满了一言难尽。 崔书窈更是忍不住捂嘴窃笑了起来。 明仪朝谢纾望了眼,却发现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藏在衣袖底下的手心紧了又紧,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谁稀罕。” 打那以后明仪再也没去过任何一场马球赛。 她和谢纾不合的传闻便是由此开始愈演愈烈。 明仪回想起这事,心里闷闷的。 身旁几位贵眷见她神色不愉,忙转了话头。 姜菱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凑近小声问道:“这回马球赛,殿下去吗?” 明仪几乎没有犹豫便道:“去。” 这场马球赛,崔书窈和裴景先必然也要去,如今她和谢纾已是“恩爱”夫妻,自然要去一雪前耻。 * 知晓了马球赛之事,明仪无心再赏花,便回了宜园。 谢纾还未从京郊军营巡兵回来。 刚回宜园,刘管事便将宫里邀马球赛的帖子呈了上来。 明仪看了眼帖子,沉吟片刻,问刘管事道:“王爷何时回来?” 刘管事回道:“近日事忙,回纥使臣来访大周,王爷巡完兵还需去会见回纥使臣,需得忙个四五日才得空。” 明仪轻叹了一声,吩咐道:“若他回来了,立刻派人知会我,我有事同他说。” 刘管事忙应下了。 明仪未再多言,转身回了长春院洗漱小憩。 * 京郊大营。 谢纾刚结束一天的巡兵,坐在营帐内翻阅公文。 乘风抱着剑,掀开帐帘,快步进来禀道:“启禀王爷,回纥使臣一行已抵达京城,已派人将其安置在鸿胪寺礼宾院。” 谢纾翻着折子应了声:“知道了。” 乘风又补充了句:“听闻回纥小可汗也跟着使臣一道来了大周。” 谢纾淡淡“哦”了声,便没了下文。 乘风暗自腹诽,这回纥小可汗三年前曾当众像长公主示爱,怎么说也算是个情敌,知道情敌要来就这反应? 这到底是是不在意呢?还是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谢纾见乘风愣在原地,扫了他一眼:“无事你便先退下。” 乘风朝他抱了抱拳,正要退下,忽想起一事来,朝他道:“方才属下回了一趟宜园取东西,进门时恰好遇到了刘管事,他说今日长公主问起您的事。” 谢纾翻折子的手一顿,抬头问道:“她问了什么?” 乘风道:“她问您何时回去。” * 宜园,长春院。 明仪回来后沐浴清洗了一番,便靠在卧房窗边小榻上闭眼小憩,闭着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适才在平宁侯府时听姜菱说起她和程之衍不合适,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明仪梦见了当年她跑去暗示谢纾自己的心意,结果被他一口回绝的画面。 梦里的谢纾说完“臣想找个合适的妻子”后,转身扬长而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明仪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 这种感觉让明仪心中极不安稳,她骤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猛然对上了谢纾一张冷脸。 明仪:“……” 他怎么在这?不是说近日事忙,要四五日后才得空吗? 明仪刚醒来,脑袋懵懵的,还没理清头绪,却听谢纾忽然开口。 “能松手了吗?” 明仪顺着谢纾的视线往下移,这才瞧见自己的手此刻正紧紧抓着谢纾衣领不放,还愣生生扯开他衣领上两颗小玉扣,逼得他露出半片锁骨来。 明仪:“……” 明仪忙松开手,撇开头去。 谢纾抬手将松开的扣子一颗一颗扣上,边扣边看向明仪:“在做梦?” 那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 明仪被他盯的一阵不自在,想到方才自己揪开他衣领的样子,脸涨得通红,咬牙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种梦!” 谢纾忽笑了:“哪种梦?” 明仪:“……” 明仪一噎,好半天才缓过来,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谢纾默了片刻:“回来看看。” 明仪忙道:“那正好,我正有事想同你商量。” 谢纾:“何事?” 明仪深吸一口气,语气忿忿:“你可曾记得三年前你我刚定下婚约那会儿宫里办了场马球赛,你拿下了那场马球赛最后的彩头。那会儿所有人都以为你赢的彩头会给我,而你却当着众人的面,把彩头送去给了波斯公主。” 谢纾望着明仪轻皱的眉,听出她话里一股掩都掩不住的醋味,默了半晌,道:“我记得那日的彩头是只大红蜈蚣风筝,波斯公主方满四岁。” “我以为你这个岁数,不会想要那种幼稚又奇怪的东西。” “……” 明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确也记得,那会儿波斯小公主哭闹得厉害,怎么也不肯消停。在收到那只大红蜈蚣风筝后才慢慢止了哭闹。 谢纾还抱起她,抬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引得小公主咯咯直笑。 他看似寡淡冷情,在对待孩子时却难得的温柔有耐心,似能融化人心。 果然他骨子里是个温柔的人。 思及此,明仪心头不由一暖,却听谢纾凉凉开口。 “大周与波斯商路迟迟未通,送她彩头一是为向各友邦展现我大周的友善,二是为告诉波斯王我大周的诚意。你该明白一只风筝能换的东西远比你一时快意重要得多。” 明仪:“……” 果然什么温柔都是错觉,谢纾从来都只是个冷静理智至极的人,做一步算十步,绝不费力做无意义的事。 罢了,过去便算了。 “总之,下个月初的马球赛,你得把最后的彩头赢来送给我。”明仪想了想,又添了句,“你不要忘了,如今你我可是‘恩爱’夫妻,你总得做出些样子来。我这也是为了缓和新旧朝纷争考虑。” 谢纾:“可以。” 明仪没想到谢纾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嘴角正想往上勾,却又听他加了句。 “我有什么好处?” 她便知道没这么容易,明仪沉下脸:“不是说了吗?为了新旧朝……” 谢纾:“别的。” 什么别的?明仪一时怔愣,好半天从谢纾半敛的目光中读懂了一点“别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她试探着伸手点了点他的唇,被他呼出的气一烫,立刻缩回了手。 “是这个意思?”她问。 谢纾笑而不答。 明仪咬着唇,低头挣扎了片刻,闭上眼抬起头,圈住他脖颈,摸索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你还……斋戒吗?” 第17章 第 17 章 “你说呢?” 谢纾低下头,用吻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明仪闭上眼,裙摆擦过塌边发出窸窣响声,靠枕被两人压出深深褶皱。 正是春浓时节,阵风扫落窗前新生的花与叶发出簌簌响声,淹没了内室唇瓣相接时的啧啧响动。 谢纾在彼此沉醉前,松开了明仪。 他额头抵着她的,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抱歉,京郊军营尚有些事未处理完。” “你我来日方长。” 明仪缓着气,一双发潮泛红的眼睛直直望向他,眉心紧紧蹙起。 又是来日方长。 明仪心中有气暗骂:知道要“来日方长”,你亲什么亲,还亲这么卖力?要不要脸? 明仪正气着,谢纾却看着她笑了声。 “我会记得来取我的好处。” 明仪:“……”你还想有好处?做梦吧! 许是为了日后的好处着想,谢纾临走前极大方地将自己随身玉令给了她。 “往后你想要什么,不必再支会我。” 类似于圣旨代表着圣意,这个玉令代表了谢纾的意思,能随意调度支取他的物件银钱。 明仪自不会同他客气,他敢给她就敢收。收下之后,也丝毫没有手软,把对“来日方长”的气撒在了银钱上。 把什么翠宝斋、云胭阁、锦绣楼统统命人扫了个遍。 当然对谢纾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金银财帛之类的阿堵之物从来都是入不了他眼的。 夜渐深,云莺将这些新进的绫罗绸缎、金银珠钗都好生摆放妥当,紧接着进卧房伺候明仪就寝。 她见明仪坐在雕花白玉铜镜前,神色茫然似有心事,便问:“殿下可是在为摄政王走了而烦心?” 说着走上前,边替明仪卸发间钗鬟,便将自己今日所得见闻告知明仪。 “听闻摄政王近日忙于军务,自顾不暇,可一听说殿下想见他,便赶回来了,就是为着来见您一面。” “我明白他的难处。”明仪望着镜中的自己,“我倒不是为了他,只是在想下个月马球赛的事。” 三年前那场马球赛,她之所以会那么不开怀,不光是为着谢纾的缘故,更是因为自己。 因着从前摔马之故,明仪一直不敢再骑马。 崔书窈那话也说得的确没错,大周先祖在马背上打的天下,身为其后人竟连马都不敢骑,实在说不过去。 若是自个儿立不起来,别人自也不会拿你当回事。 她不想让崔书窈以此为借口,嘲笑她一辈子。 明仪望向窗外夜色半盈的月亮。 马球赛在下个月,时间有些赶,要想骑着马上赛场比拼自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可以试着克服一二,先从不怕骑马开始。 * 姜菱得知明仪想要克服怕骑马一事后,自告奋勇来了宜园,表示她有办法帮明仪。 “惧马本是心病,心病自需心药医。这事急不得,需得由浅入深缓步渐进。”姜菱说得一本正经。 明仪愣愣的,问道:“怎么个由浅入深法?” “若要你现下立刻去马场试骑定是不行的。”姜菱道,“不若先从克服内心对马的抗拒开始。” 明仪:“怎么个克服法?” 只见姜菱从身旁婢女处取来一只箱笼,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一幅画来。 将画铺展开来,赫然是一副万马奔腾于草原之上的赛马图。 “前朝名相沈思谦的《赛马图》,你将此画挂于床头,每日一睁开眼便能瞧见万马奔腾的景象。” 明仪:“……” 紧接着,姜菱从箱笼里取出一副碗筷。 “这是彩绘御马汝窑白瓷碗和白玉镶金雕马筷,你每日用膳时都能对着马。” 明仪:“……” 这还不够,姜菱又从箱笼里取出一面团扇。 “这是翠玉柄缂丝绢扇,上头用缂丝细细勾勒出汗血宝马的神韵与姿态,你用这扇子做装饰,平日抬头低头都能瞧见马。” 明仪:“……” 姜菱总结道:“如此这般时时刻刻对着马,习惯于它的存在,便能慢慢消除对它的恐惧。” 明仪瞧着四周随处可见的“马”,一阵头晕眼花。她觉得自己如今不是惧马,是晕马! * 京郊军营,东侧主营帐内。 谢纾刚处理完手头一堆军务,乘风快步走进帐来,递上一张帖子。 “禀王爷,回纥小可汗在映月湖画舫设宴,邀您前去一叙,品一品他特意从回纥带来的葡萄美酒。” 三年前回纥小可汗未求得长公主,抱憾离去。此番再次来访大邺,刚在礼宾院安顿好,便急着邀摄政王过去一叙,恐来者不善。 与其说这帖子是请帖倒更像是情敌投来的“战书”。 谢纾接过帖子扫了眼:“知道了。” 乘风见自家主子一副淡然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话。 他禀完事正欲走,却听谢纾忽问了句:“近日宜园那可好?” 乘风最近学聪明了,知道谢纾问宜园就是问长公主的意思,便道:“长公主很好,近来也没问起过您,您放心。” 谢纾:“……” * 碧水湖畔,水波潺潺,画舫之上,歌舞声声。 皇家画舫内,一高大壮硕的男子的男子坐于上宾席,肤色近于古铜色,高鼻梁,眼眶深邃,那一汪碧绿清澈的眼眸似盛着草原上洒落的阳光,区别于中原人的长相。 一头辫子,额上配着黄金环,黄金环上镶满了昂贵少见的绿松石、红玛瑙,显示出其不凡的身份。 这是阿曼第二次来访大周。 身旁鸿胪寺官员朝上宾席上的男子问道:“小可汗可还满意今日的歌舞?” 阿曼靠在椅子上未作声。 阿曼素来推崇中原文化,对中原歌舞也极喜爱。 只不过此刻看着在台子上挥袖起舞的美人,却有种提不起劲的感觉。 非是舞姿不好,亦不是美人不美。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自三年前一睹长公主芳容后,他的心便深深陷落。纵使求娶不能,却依旧难忘那抹动人之色。 高贵优雅、美艳骄矜,和草原上那些粗犷的女子全然不同。 * 谢纾到画舫之时,阿曼正举着银制杯盏饮酒。 见人过来,画舫上众大臣齐齐向谢纾行礼:“参见摄政王。” 阿曼亦起身上前向谢纾行了一礼,致以诚挚问候。 阿曼对谢纾此人的看法十分复杂。 他自然是十分敬佩大周摄政王的,对其政见手腕亦十分赞赏。亦觉得除他之外,世上也只有谢纾这般出色之人,可堪配得上他心中的公主。 他们草原人光明磊落,没那等子染指他人之妻的下作心思。 不过这不代表着他对谢纾丝毫没有妒意。 阿曼从酒壶里倒了杯酒递给谢纾,道:“此乃小王特意从回纥带来的美酒,还请摄政王一品。” 画舫内气氛陡然一滞。 这杯中酒乃是回纥葡萄名酿,酒名为“长相思”。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能让回纥小可汗多年来牵肠挂肚之人只有长公主。 回纥小可汗让摄政王品他的“长相思”。 这多少让众人感到火花四溅。 谢纾只垂眸望了眼阿曼递来的酒,也不接过,只轻飘飘地把酒打了回去,道:“近来斋戒,这酒小可汗还是留着自己慢品。” 这话颇有种“你的三年,我心疼,你的苦涩,你自品”的意思。 阿曼嘴角抽了抽,只好放下酒盏。 谢纾单刀直入地问:“不知今日小可汗请某前来,所谓何事?” 阿曼朝外头望了眼:“今日春光朗朗,素闻摄政王精于骑术,小王不才,自问论骑术不输任何人,不知摄政王可有兴致与小王较量一二,去马场赛上一局?” 情场失意,马场总该得意了吧。 “可。”谢纾应声道。 * 却说明仪那头,在“晕”了几日马后,终于鼓起勇气和姜菱一道去了京郊皇家马场试骑。 宽阔广袤的马场一望无际。 马奴牵着一匹枣红骏马过来。 姜菱告诉明仪:“这匹枣红骏马名叫双耳,乃是整个马场最温顺听话爱与人亲近的马,自入皇家马场以来,从未出过乱子。殿下尽可放心试骑。” 明仪望着马奴牵来的双耳,僵硬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姜菱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明仪的肩,给了她一个“你可以”的眼神。 明仪颤颤地牵过马绳。双耳乖顺地随明仪牵着,它似乎异常喜欢美人,很喜欢同明仪亲近。 明仪渐渐放松了下来,牵着双耳来到马场中央,可却还是不敢抬脚去踩马鞍上的踏脚。 远处姜菱正为明仪打气。 明仪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抬脚去踩,刚踩到踏板上,不知为何脸上忽传来一阵濡湿温软之感。 她惊异地睁开眼,看见双耳伸着它的马舌头,在她脸蛋上舔了舔。 这是双耳想同明仪亲近示好的意思,可从未有过如斯经历的明仪却被吓了一个激灵,脚下“噗嗤”一滑,本来踩在踏板上的脚,直直滑了下去,重重踢到了马蹄上。 明仪:“……” 双耳悲嘶一声,响彻整个马场,眼见着就要失控。 明仪怔了一瞬,忽然间脑中划过多年前,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的场景,一时慌了手脚,提起裙摆就跑。 * 谢纾随阿曼来到皇家马场时,看到的便是明仪在前边跑得气喘吁吁毫无仪态可言,珠钗掉了一地披头散发,双耳在后边追得起劲,姜菱和马奴正朝马场中心而去,打算阻止这一“惨”状的混乱场景。 身旁的阿曼眉心深皱:“怎有个疯疯癫癫的女子被马追着跑?” 而且那个疯妇还莫名其妙朝他们方向跑来,边跑边哭喊着:“夫君,救命!” 片刻后,阿曼终于看清了那名疯妇的脸。 啊,没错。 是他高贵优雅、美艳骄矜的小公主。 那一瞬间,阿曼觉得春风吹在身上格外的冷,心里“嘎嘣”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个彻底。 第18章 第 18 章 明仪被双耳一吓,脑中一片空白,拔腿就跑,想要避开双耳。 可双耳见她一跑,竟也跟着追了上来。 救命! 明仪急得眼里沁出了眼泪,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奋力往前跑。这绝对是她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快得只能听见狂风在她耳边呼啸。 青丝乱飞,心乱如麻。 就在明仪绝望之际,在路的尽头看见了谢纾的身影。 明仪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因为太害怕而幻想出来的影子。只那一瞬间,她就像溺水濒死之人看见救命稻草一般,飞扑着朝他而去。 “夫君,救命!” 谢纾站在原地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朝自己飞奔而来。 按理说,若看见有奇怪的东西朝自己冲过来,第一反应必当是躲开。可无奈那团东西恰好是自己的夫人,谢纾只好敞开手臂将她接进怀里。 谢纾朝乘风看了眼,乘风意会,一个纵身跳上马背,将双耳治住。不久,姜菱和马奴也追了上来,将双耳牵到了别处。 “没事了。”谢纾对怀中人道。 明仪自觉丢脸,整张脸埋在谢纾怀里,一动也不动,不肯抬头见人。 谢纾轻叹了一声,对身旁围着的人道:“都先下去吧。” 众人依言散去,独独阿曼还震惊在原地久久缓不过气来。 谢纾朝阿曼道:“抱歉,吾妻有恙,今日着实不便,赛马之事还是改日吧。” 阿曼讷讷地应了声,被乘风请了出去。 等身旁人都走光了,明仪从慢悠悠从谢纾怀中抬起头来。 她跑得一身汗,额前的发散乱着,遮住她半张脸,还有几缕粘在她的侧脸。 谢纾抬手拨开她的发,明仪惨白的脸庞露了出来,奄奄一息地开口:“你妻无恙,只是身上脏了,要立刻沐浴。” 谢纾:“……” * 自京郊皇家马场回宜园有些路程,谢纾见明仪那副好似不立刻沐浴就要断气的模样,只好带她去了离此处不远的山庄。 这处庄子原是谢纾祖上的产业,迎后院有一处引自后山的热泉,而得名清泉山庄。 山庄僻静清幽,周边植了一片桃林,正是仲春桃花盛开之际,热泉水汽蒸腾飘散,一眼望去似那世外桃园仙境一般。 谢纾带着明仪穿过桃林,进了山庄。 明仪头一回来清泉山庄,庄子里自没用能供她换洗的衣裳,所幸出门前云莺提前为她备了一身,以备不时之需。 听闻此处的热泉有消疲健体,养神驻颜之效。 明仪对“驻颜”二字兴味十足,捧着换洗衣裳兴冲冲要去后院体会一二:“我去热泉沐浴。” 话音刚落,冷不防听见谢纾说了三个字。 “我也去。” 明仪闻言,心弦一绷:“你也去……” 是要共浴的意思吗? “嗯”谢纾道,“一起。” 明仪紧了紧怀中的换洗衣物,小声问:“这样好吗?” “不好吗?”谢纾道,“很省时。” 明仪咬了咬唇瓣,吐息渐快,心道:也不能为了省时就……万一变得更费时呢? 谢纾垂眸看她,忽笑了:“你在想什么?” 明仪不说话,她脸上挂着两朵薄薄红云,抬头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不去看他,只小步小步朝后院走。 明仪心砰砰地乱跳,想到谢纾难得那么主动,总觉着自己也该表示一二。 她凑到谢纾跟前,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谢纾怔愣了一瞬。 还没等他反应,明仪羞怯地跑开了,自顾自先跑去了后院,一路上想入非非,脸颊不自主地发烫。 只她满怀热切之心跑到后院,在看到后院热泉的那一刻,心瞬间坠落冰窖。 “……” 原来后院的热泉分了男汤和女汤,两座汤池中间隔了一席竹帘遮挡,同明仪想象中一池共浴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所以谢纾原本想着就是分开沐浴,根本不是要同她共浴。 思及此,明仪一阵羞愤,再想到方才吻在谢纾侧脸的那一下暗示,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谢纾从她身后经过,目光落在她窘迫的脸上,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方才是想……” “我不想。”未等谢纾说完,明仪咬着牙打断了他的话。 谢纾浅笑:“是吗?” 明仪抿着唇不答,拿着换洗衣裳进了女汤。 奶白色的热泉,冒着氤氲热气,两处热泉蒸腾的水汽隔着竹帘在上空交融。 明仪坐在热泉旁的石壁上,抬手去解身上的衣扣,裙摆摩挲发出细碎窸窣声。 竹帘那侧传来谢纾扯开衣带的声音,两处声响交汇在一起,明仪解衣扣的手顿了顿。 她沉着眼望着热泉蒸腾的热气,思绪似也随那袅袅上升的水汽一般飘散开来,回到了三年前在偏殿的那晚。 那晚大宴友邦,谢纾着了一身冕服,玄衣纁裳肃穆庄严,她也配了一身繁复典雅的钿钗礼服。 春宵度磨得人耐心全无,于是解衣成了撕扯。似要扯开所有清高的假面。 矜持的礼服裙摆碎了一地,用以束缚仪态的冠冕旒珠坠落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偏殿外烟火盛放,一下一下击在她记忆深处。 他们在隐秘的角落里放逐,不会有人知晓他们在那做了什么,那里只有彼此。 就像此刻,郊外隐蔽的山庄热泉,没有外人,只有彼此。 谢纾下水时,竹帘那头传来水花溅落之声。 明仪也跟着浸入热泉之中,奶白绵绸的池水漫过她的肩颈,水面随着她的拨动激起一阵水波划痕,顺着水流滑向竹帘那侧。 明仪的视线沿着水面上那道划痕落在隔开她与谢纾的那面竹帘上。 竹帘并不厚重,似乎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倒。 不知怎的,明仪心中升起某种期许,她朝竹帘伸了神手。可想起谢纾新婚那日的冷脸,又缩了回来,转身背对着竹帘。 明仪垂着眸,静静望着水面。 竹帘那侧谢纾忽唤了她一声:“殿下。” “在。”明仪眼睫一颤。 “水温可好?”谢纾问了句。 水温好不好他自己不知道吗? “还好。”明仪顿了片刻,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稍稍有些烫。” “是吗?”谢纾笑着反问了句。 明仪听见他的笑声,忿忿道:“当然,你若不信,尽可自个儿来……”我这试试。 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这话不对,连忙闭了口。 竹帘那侧静默半晌,道:“我可以过来。” 明仪满脸惊红。 “如果你想的话。”他又添了句。 明仪望向那面隔开彼此的竹帘,只要她说一句“她想”,那面竹帘便会被扯开消失。 她紧了紧手心,想说出那两个字,却没有说出口。 明仪反问了他一句:“为何不能是你想?” 说出这句话好像花了她全身的力气。明仪瘫软地靠在石壁上,无力望天。 她看不见竹帘那侧谢纾的神色。 明明近到只隔了一层轻薄的竹帘,只要轻轻一扯就能扯开。 热泉不宜久泡,否则会致晕厥。 明仪长长叹了口气,刚起身去取放在一旁的干帕子和换洗衣裳,脚忽然一阵抽经,疼得明仪一个趔趄,以四肢敞开的诡异姿势向后跌坐在了热泉池里。 溅起的水花,将放在一旁的换洗衣裳浸了个透。 明仪:“……” “怎么了?”竹帘那头的谢纾听见动静出声问话。 明仪一时无言以对。 在久久没得到回应后,谢纾无奈扯开了那道横亘在彼此中间的竹帘。 明仪未想到他们会以这般意外的方式实现“共浴”。 望着此刻正朝她而来的谢纾,明仪心死如灰。 她很想换个姿势面对他,可惜她在池子里摔了个屁/股墩,一动都动不了。 第19章 第 19 章 谢纾扯开竹帘,朝她而来。 明仪茫然间,谢纾已走到她身侧,以居高临下之态望着她。 蒸腾的热气萦绕在他周身,明仪的视线从谢纾精致的下颌缓缓朝下移。 青山拨云见日。 明仪惊叹得张了张嘴,抬头瞥见谢纾沉下的脸,讪讪地闭上了眼。 她听见谢纾极轻地叹了声,紧接着又听见了几声水花响动。 明仪瞧瞧睁开一只眼,看见谢纾在她跟前屈膝,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只剩临门一脚之距。 三年前某些画面浮现在脑海,明仪觉得此刻在热泉中四仰八叉的自己就似那砧板上待宰的鱼。 她涨红了脸眼睫乱颤,蓦地睁眼,脱口而出一声:“别。” 谢纾凝视着她:“别什么?” 明仪咬着唇,挣扎了半天,用几乎小到听不见的声音道:“别、别在这里。” 露天之地委实不太雅观。 谢纾沉声道:“我若是偏要呢?” 明仪摊在那里直接放弃挣扎,闭上眼认命道:“温柔点。” 不雅观就不雅观吧,反正也没人看见。 谢纾忽笑了。 下一瞬明仪整个人就被他从热泉中捞了起来,横抱着出了池子。 仿佛想要炫耀他过人的自制力一般,谢纾道:“我家祖训,白日不可宣淫,吾妻尽可放心。” 明仪羞窘难当,撇开头不说话。 谢纾取了块薄毯罩在她身上,免她受凉。抱着她进了内室,把她轻放在厢房的软榻上。 明仪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毯子,她的换洗衣裳浸了水,穿不了了,总不能这副样子回去吧。 幸好此处在存了几件谢纾旧日穿过的衣裳。 虽不合身,但总算能蔽体。 明仪纤瘦的身子套在谢纾宽大的衣衫中,湿发披在肩上,似在她身上笼罩了一股朦胧潮气。因着在热泉里泡了许久,白皙皮肤泛着润泽勾人的粉。 谢纾望了她一眼,闭了闭眼。 明仪见他这般,忙伸手拢紧了宽松的衣襟。却不知此情此景,愈是遮挡愈带了股欲拒还迎的味道,比那不着寸缕更叫人难忍。 空气沉闷,窗外一道春雷落下。积蓄已久的水汽汇聚成云,化作雨滴落下。 滴答滴答,雨势渐大,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洒进屋里,在青石地砖上落下水迹。 此刻明仪身上已经好多了,她拢着衣襟,踮着赤脚走到窗前关窗。 木窗“嘎吱”一声阖上。 明仪转过身,却见谢纾朝她笼罩而来。 “衣裳穿错了。”谢纾对她道。 明仪一愣:“啊?” 她刚一开口,唇就被他堵了个措手不及。顷刻间暴雨倾盆,将屋内所有声息都淹没在其中。 明仪思绪迷蒙,瞧着近在咫尺的谢纾,耳畔不停回荡着那句—— 我家祖训,白日不可宣淫,吾妻尽可放心。 白日不可宣淫,吾妻尽可放心。 吾妻尽可放心。 放心…… 他所谓的放心,就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衣裳穿错不要紧,只要不穿就不会错。 明仪象征性地推了他几下,便顺从了他。 她以为这次会继续,可谢纾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互相平复缓着气。 谢纾轻声对她道了句:“抱歉,是我疏忽。” 明仪原也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却在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一大片刚显出来的淤青时明白了。 是方才在热泉池里摔的。 一股暖潮自心间蔓延开来,明仪将头深埋在他怀中,听着他心温柔跳动的声音,闷声道:“其实不疼的。” 谢纾微垂着眼不说话,将挂在自己身上的明仪扯开。 明仪怔愣间,谢纾替她重新穿好了衣裳,还寻了一件深色大氅将她整个人似粽子一般裹了起来。 明仪:“……”倒是不必包得这般严严实实。 * 窗外春雨渐停,乌云渐消。 谢纾把裹成粽子的明仪送回了宜园。 云莺和玉梨守在宜园门前,之前明仪惊马之事吓得她们三魂丢了七魄,出事后摄政王又吩咐她们先行回去。此刻见明仪平安回来,吊着的心才总算放下。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云莺迎上前来,“已为您在长春院备了水,可要先去沐浴。” 明仪红着脸,望了一眼谢纾,低头道:“不必了,我已洗过了。” 洗过了? 云莺见明仪身上裹着男子的深色大氅,又见夫妻二人间那副欲语还休的模样,还有何不明白的,便不再多问,只笑着问明仪:“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殿下可要传晚膳?” 不提倒不觉得,这一提明仪倒真觉得有些饿了,便应了声:“传。” 应完转头朝谢纾看了眼,问道:“夫君可要留下一起用膳?” 自谢纾从西北回来,日日忙于政务,这大半个月来从未留在宜园用过膳,明仪也就随口一问,却不想谢纾一口应下了。 “好。” 明仪有些意外,见他说好,忙朝云莺多吩咐了句:“吩咐膳房多添些素斋。” 云莺忙应下了,转身朝膳房而去。 谢纾看她:“素斋?” 明仪微红着脸,邀功似的扬了扬下巴:“我都记得的,你斋戒。” 谢纾摇头笑了笑,这事她倒记得清楚。 传膳前的间隙,刘管事搬了十来只大箱子进来。 那十几只箱子似是用牛皮和牛骨所制,上头雕刻的纹路并不常见,明仪先前从未见过,疑惑地问刘管事道:“这些是什么?” 刘管事望了眼谢纾,顿了片刻后,开口答道:“回殿下,这十几只箱子是今日午后回纥小可汗特意派人送来,说是要给殿下的,这里头装的是些回纥的风物名产和宝石器物。有蜜瓜干、葡萄酒、金丝玉、和田玉,还有些罕见有趣的小玩意之类的。小可汗说若是殿下喜欢,下回他回去,可托人再送些过来。” 刘管事说完,从衣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回纥小可汗对长公主的司马昭之心,可谓人尽皆知。 这十几箱东西着实有些烫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明仪悄悄偷瞄谢纾,掩唇轻咳几声,红着脸试探着道:“夫君若是介意,这礼物我便着人退回去……” “不介意。”谢纾目光淡得看不出情绪,“你随意,想收便收下。” 明仪愣住,唇角朝下弯了弯:“是吗?”你可真大度。 “既如此。”明仪冷着脸朝刘管事吩咐道,“将这些东西好生保管,再替我多谢小可汗美意。” 话毕,明仪转身进了里屋换衣裳。 里屋一室寂静,明仪垂眸看了看还裹在身上的深色大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失落。 换好衣裳出来之时,脸上显然没有了刚回宜园时的甜蜜。 膳桌上已备好了菜,云莺本想留下替二人布菜,见明仪神色不愉,便带着从旁服侍的婢女婆子退了下去,只留二人在屋里用膳。 难得一起用膳,屋里却静得过分。 明仪看着谢纾面容平淡一言不发用斋的样子,没来由心中冒火。 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笋,边夹边道:“说起来,回纥小可汗送了好些上等的金丝玉来,这玉质地细密,色泽剔透,是难得的稀罕物,我觉着极是衬我。哎,也不知是做成珠钗好,还是做成耳坠好,做成镯子瞧着也不错呢。” 谢纾瞥她一眼:“不是有好些吗?都做便是。” 明仪:“……”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谢纾口吻戏谑。 明仪撇开头,扯了扯嘴角:“也对,多做些也是好的,我日日换着戴,才对得起小可汗一片心意。” 谢纾不语。 明仪握紧手中筷子,扬声道:“听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至今未娶。” 谢纾揶揄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改嫁于他?” “……” 明仪气笑了,反唇相讥:“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回纥风光独特,有道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注)’,有美景相伴,又有郎君一番情意绵绵,那日子别提有多美了。若将来再添小儿两三,那便更好了。” “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可汗不仅仪表堂堂还真挚深情,不似有些人这般冷漠无情铁石心肠……” 谢纾沉下声:“你说完了吗?” 明仪略一挑眉:“怎么?说不得吗?”哼,算他还有点反应。 谢纾回她:“可以。” 明仪对着他狠狠冷笑了一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极度不满。 对方却轻描淡写地道:“若殿下对臣不满,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不过臣有必要提醒殿下——” “回纥地处西北,荒漠绵延,虽有冰川环绕,然取水艰难。和亲回纥后,殿下约是无法同在京城时一般,日日沐浴几回。” “殿下应当知晓,回纥盛产的蜜瓜之所以格外鲜甜,多因回纥日照充足。臣记得殿下素来怕晒,若要去回纥,记得多备些遮日伞。” “回纥不比大周地大物博国力昌盛,小可汗送予殿下的金丝玉,殿下怕是要戴上好些日子,才能换新。” “回纥故来都有父死子继,兄死弟承之说,听闻小可汗还有个面貌狰狞的亲弟,但愿殿下的有情郎长命百岁,无有不测。” 明仪:“……” 第20章 第 20 章 其实明仪从头到尾就只是想从谢纾口中听见“介意”两个字,结果反被他堵了一通话,摆事实、论依据地证明了她的无理取闹。 看见谢纾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明仪不由生出满肚子火。 就算他后来想以主动为她夹菜的方式想同她“示好”,明仪也没顺下气来。 用完晚膳,已是掌灯时分。 谢纾去了洗墨堂看公文,明仪早早回了长春院休息。 云莺伺候着明仪换上寝衣,卸下钗鬟后,便退了出去。 明仪独自靠在小玉枕上,望着西窗旁的那盏为谢纾而留的小油灯发怔,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今日的谢纾,不配让本公主为他留灯! 明仪愤然从卧榻上起身,走到窗前“咔嚓”狠心剪了烛心。 烛火灭了,满室暗沉,明仪摸索着回了卧榻,躲进锦被之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闭上眼睡觉。 可她闭着眼躺在卧榻上却丝毫没有睡意,翻来覆去,总觉得心中烦闷。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令人熟悉的沉稳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纾回来了。 明仪停止翻来覆去,闭眼装睡。 她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谢纾衣衫摆动之时的窸窣声。 他朝卧榻走来,紧接着坐在床沿边上。 明仪觉察到他在边上,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偷看。 却看见谢纾的脸庞正朝自己慢慢凑近,渐渐地开始能感受到他轻柔的气息吹打在自己脸庞。 好好的他凑那么近做什么? 总不会是要趁她睡着……偷亲她吧。 明仪心跳啪嗒啪嗒的,似要跳出喉咙口,呼吸几不可察地加快了几分。 可谢纾却动作忽然一顿,移开了距离。 明仪:“……” 正当明仪放下戒备之时,身上的寝衣哗啦一下被掀开,她被谢纾的动作一惊蓦地睁眼。 谢纾盯上她的眼睛:“装睡?” 明仪心虚撇开头:“你、你要做什么?” 谢纾笑了笑:“你说呢?” 明仪扯过锦被遮住自己:“你别想做那种事。我还没消气,且我身上有伤,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谢纾应着她,从一旁的小桌几上取了白玉散痛膏来。 “上药。”他边说,边将散痛膏涂在她淤青处。 冰凉的药膏覆在伤处,激得明仪陡然一颤,她闭上眼由他上药。 谢纾望着她白皙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敛眸不语,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你今日去马场是为了想骑马?” 明仪低低地“嗯”了声。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需她多言,谢纾也能明白。 谢纾轻叹了一声:“我可以帮你。” 明仪眼睫微颤:“你……怎么帮?” 谢纾道:“三日后晚上,我应是得空的,去皇家马场等我,我教你。” 上完药,谢纾起身欲走。 明仪抱着锦被,朝他离去的身影望去:“今晚又……不留下?” “抱歉。”谢纾垂眼,“出了些急事,我需进宫一趟。” 说完这话,谢纾便推门走了。明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走神,一时忘了自己还在生他的气。 * 三日后日,平宁侯府后花园。 明仪正拉着姜菱挑三日后要用的马具。 姜菱刚往嘴里塞了块小米糕,巴掌一鼓一鼓地道:“听闻近日摄政王公务缠身,忙得连好好用膳的功夫都无,可他还答应今晚特意抽出空来,教你骑马。看得出来你对他很重要。” 明仪微红着脸,撇开头去:“是吗?可他都不介意别的男子送我重礼,还拿话堵我。” 姜菱方才就听明仪骂过这事了,根据她比明仪多与男子相处三年的经验,她道:“我觉着他那是吃醋。” 明仪:“吃醋?” 姜菱抿了口茶汤:“你想啊,摄政王平日一向都果决少言,昨日你一说改嫁不错,他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道理,还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说什么,但愿殿下的有情郎长命百岁,无有不测。这话多少带了点酸劲。” “他说了那么多远嫁回纥的不便,还不就是舍不得你的意思。” “是这样吗?”明仪虽然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觉得姜菱这一通分析不无道理,莫名生出一种愉悦,可愉悦过后,又有些不确信。 谢纾看着着实不似那会拈酸吃醋之人,且他若真介意,为何不直接告诉她。 明明只要“介意”两个字便可解决之事,他却偏要绕着弯子,多费口舌呢? * 明仪在平宁侯府坐了会儿,便打算回宜园,姜菱送她出府,临走前明仪瞧见平宁侯夫人正提着一食盒玉露糕,让小厮送去宫里。 “阿兄追随摄政王,近日忙得脚不着地。这玉露团乃是阿兄最喜爱的点心,阿嫂每日都亲自做了,吩咐人给阿兄送去。”姜菱道。 平宁侯夫人听见这话笑了笑:“只盼着你阿兄日日都能尝到我的心意。” 难怪人人都说平宁侯夫妇恩爱非常。 明仪望着那食盒玉露糕,似受到了什么启发。觉得也该让谢纾尝到她的“心意”,以此来证明他们之间的恩爱。 一回到宜园,明仪便直奔膳房。 只明仪一走近庖厨之地,就被里头一阵刺鼻的油烟给熏了出来。 明仪:“……” 这绝对不是本公主能呆之地,明仪觉得自己一息都不能忍。 就算谢纾有命吃到她的心意,她也没命去做! 罢了,是他谢纾没有口福,无法品尝她的心意。 等等! 也不是没有办法。 不就是要他尝到她的“心意”吗? * 皇宫,宣政殿内。 坐在上首的谢纾支额不语,抬眸间压迫感十足。 底下众臣皆垂着首不敢做声。 殿内气氛阴沉得可怕。 坐在一旁的小皇帝,抬眼偷望自家舅舅那张森冷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母亲去得早,父亲又是个不中用的,自幼跟着谢纾,自然明白,此刻谢纾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正怒。 怪只怪今早自江南道传来密报—— 朝廷拨下去八十两赈灾银,真正落到实处的却只剩三十万两,其中竟有五十万两雪花银不翼而飞。 其实赈灾银自京城下达各地后,数目都会比朝廷拨下去的要少一些。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只要少的数目不大,上头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道。 可这回竟少了五十万两之多。 拨去江南道的赈灾银少了这么多,定然与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脱不开关系。 只此刻站在宣政殿内众臣,没有一个人敢提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之名。 原因无他。 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乃是摄政王“名义上”的父亲。 且三王之乱那会儿,若没有苏晋远出兵相助,如今的新帝怕也难登帝位。 此人怕是“难”动。 平宁侯倒是“勇者无畏”提了一嘴,只是在场无人应他。 正是气氛低迷之时,守在殿门口的小黄门提着一只雕鸳鸯红木食盒匆匆来禀。 “启禀摄政王,殿外有人来报,说是长公主体谅您近日操劳,特地派人送了您喜爱的点心过来,望您能尝尝她亲自为您备下的心意。” 殿内众臣闻得此言,皆是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长公主是个“金贵”人,那是出门怕晒,喝水怕凉,十指绝不沾半点阳春水。 也不知今日刮的是哪阵怪风,长公主竟然亲自做了点心送来。 谢纾静默片刻,抬眼对众臣道:“都退下吧,一刻钟后再议。” 众人紧绷的弦随着这句话松了下来,三三两两走出殿外,去廊下用茶点。 平宁侯临出殿门前瞧了谢纾一眼,总觉着谢纾神色比方才缓和了不少。 众臣三三两两消失在殿内,独独明彻还留在殿内未走。 他好奇地朝方才黄门送来的食盒望去,怎么也想象不了,他那位皇长姐亲舅母能做出吃食来。 其实谢纾也有些奇怪。 他打开食盒,朝里看了眼,看见里头的点心,眉梢微挑。 光看这点心精致的外观,便知不是明仪做的,多半是费了点口舌吩咐人做好送来,美其名曰自己的心意。 明彻也是这么认为的,心道—— 不是她亲手做的便好,多半毒不死人。 恰好此时明彻觉察腹中饥饿,便朝谢纾道:“这点心朕可否用些?” 谢纾大方地将食盒挪到他跟前:“你用。” 明彻挑了其中一块卖相最好的糯米团,想也没想便放进嘴里。 他实在是饿了,囫囵便将糯米团吞了下去。 谁知那糯米团刚吞进去,明彻忽被什么东西梗到了,痛苦得扬着脖子直拍胸口,心里把明仪痛骂了一遍。 天呐!他本以为点心毒不死人就没事,万万没想到他那位皇长姐亲舅母竟然在糯米团里头加了“料”! 这“料”现下就卡在他喉咙里,快噎死他了。 想想这东西本是要给自家舅舅吃的,照道理此刻被里头的东西噎住的该是他舅舅才对。 明彻严重怀疑,他那位皇长姐亲舅母是想谋杀亲夫! 谢纾冷眼待在一侧,毫无同情心地看着明彻艰难地把噎在喉咙的东西吐了出来。 是根极细小的竹筒,里头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谢纾走上前,取出帕子将小竹筒捡了起来,拧开一看,里头塞了张小纸条。 他打开小纸条,在小纸条上看见了明仪写在上头的心意,忽而失笑。 第21章 第 21 章 明彻听见自家舅舅那声轻笑,一时也分不清这笑到底是何意。 他好奇地踮脚张望:“这上头写了什么?” 谢纾收起小纸条,抬手将他的脑袋摁了回去,只道:“小儿勿看。” 明彻:“……” 可恶!到底写了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是他这个年纪不能看的。 也不知是否托了那点心之福。一刻钟后,众臣重新回到宣政殿议事,总觉得坐在上首的摄政王,似乎莫名变得“和蔼”了不少。 * 宜园,长春院。 明仪坐在梳妆镜前,正让玉梨帮着描眉。 云莺刚进宫替明仪送完“心意”回来,掀开珠帘走进屋里。 明仪问云莺:“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云莺笑道:“殿下放心,都办好了。王爷说,您的‘心意’他明白,一会儿马场见。” 明仪抿唇一笑,面颊泛着薄红,朝镜子里的自己望了眼,吩咐玉梨再把眉画得细致一点。务必不要有一丝不对称。 玉梨已经对着这一对眉修修画画描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描得手酸,此刻无旁人在侧,玉梨不禁叹道:“殿下这是打算去会情郎呢?还是学骑马啊?” 当然是学骑马啊。 顺便会会她的小……不对……老情郎。 云莺自小跟在明仪身旁,自是知晓她心思的,悄声在明仪耳边道:“不若下回请那位‘情郎’替殿下来画眉?” 明仪望向窗外夜色,目有期盼。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在她记忆深处,谢纾的画技也是极好极好的。 明仪早早去了皇家马场那等谢纾。 这还是谢纾头一回主动约她。 等人间隙,明仪从云莺手上接过雕花镶红宝石小铜镜又仔细确认了一遍自己脸上的妆容。 云莺笑道:“殿下美极了,不必再看了。” 明仪微红着脸放下铜镜,目光朝远处望去,轻声哼了声:“他怎的还不来?” 说好的明白她“心意”呢? 明仪耐下性子继续等,可等了许久也不见谢纾来,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云莺斟酌着开口:“摄政王平日事忙,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 入夜,皇宫宣政殿。 议事完毕,群臣散去,明彻跟着舅舅连着几日未眠,他年纪尚小,意志不够坚定,此刻困得云里雾里的。 张内官扶着明彻回了寝殿休息。 人都走了,谢纾一人静坐在宣政殿上首,揉了揉眉心。 乘风走进殿内,朝谢纾禀道:“宜园派人来说,长公主已去了皇家马场等您。” “知道了。”谢纾应了声,起身准备去赴约。 殿外黄门却匆匆进来报道:“启禀王爷,江南道采访使已入了宫,现正在殿外候着,可要宣他觐见?” 大周建朝以来,分全国为关内、河南、河北、河东、山南、陇右、淮南、江南、黔中、岭南、剑南、京畿、都畿,十三道(注)。 每道分设节度使掌军事,节度使之外还设有采访使监察州县(注)。 若如密报上所言,江南道少了五十万两赈灾银,身为监察地方的采访使必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按照惯例,朝廷拨下赈灾银后月余,采访使需进京通禀赈灾银落实状况。 可前几日江南道采访使洪青嵩,呈上来的赈灾账本上,却丝毫瞧不出有任何异样。 谢纾捏着手心的小纸条,闭了闭眼,道:“传。” * 收到通传后,江南道采访使洪青嵩沉着步子缓缓走进殿内。 殿内正前方的金漆螭纹香炉上飘散着缕缕香烟,满室清雅。 坐在上首之人,手上拿着前几日他递上来的赈灾账册翻阅,神色淡淡,让人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洪青嵩悬着一颗心,朝上首之人躬身道:“下官参见摄政王。” 谢纾朝他抬手,礼遇道:“免礼。” 这声免礼,莫名让洪青嵩心头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他顺着谢纾所言,颤巍巍地起身站到一旁。 谢纾瞥了他一眼,瞧见他官袍上几处透着“清廉”味道的破损之处,淡笑道:“常听人道辛使君为官清正,此番赈灾更是亲力亲为,三过家门而不入。这般勤政爱民,着实令人钦佩。” “王爷过誉。”洪青嵩面上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心里却松了警惕,忙道,“为民请命乃是下官的本分,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哦?”谢纾合上账本,“听说此番赈灾用的皆是糙米?” 洪青嵩应道:“是。” 谢纾状似随口问道:“一石糙米市价几何?” 洪青嵩闻言一顿,这问得有些细,可凡事为民亲力亲为的清官,不会不知。他方才在谢纾面前夸口,自不好打脸,思索片刻后回道:“二两。” 谢纾面露不解:“这便怪了,你在账本上写的可是三两?” 洪青嵩犹豫了会儿,想到坊间盛传摄政王过目不忘,便顺着话道:“是、是三两。” 谢纾:“确定?” 洪青嵩:“臣确定。” “抱歉。”谢纾眸色一沉,指尖挑开账本,“方才记错了,账本上写的确是二两。” “想是辛使君连夜赶路上京,一路劳顿,神思倦怠记错了。” 洪青嵩额间渗出微汗,僵硬笑道:“是、是。” 谢纾笑。 洪青嵩听见这声笑,心中开始惶惶不安。 乘风在此时拖着两名家仆打扮的人上来。 洪青嵩看见这两人,心猛地一凉。 乘风禀道:“王爷,都审问清楚了。辛使君上京这一路,共添美婢四人良妾二人,唤二十六名歌姬为伴,收名画十二副,古董花瓶八只,暗置四进宅院两座。以上所述皆已查实。” 洪青嵩闻言,直直跪了下去。很快从外头进来两个侍卫,将洪青嵩拖了去了刑部大牢,接下来还有一顿好审。 夜色已深,谢纾起身出殿,对乘风道:“走吧。” 乘风犹豫片刻,问:“去哪?” 是去审犯人还是去见夫人? 第22章 第 22 章 深夜,皇家马场。 明仪静坐在空阔的马场边上,望着夜色下青灰的草坪出神。 玉梨悄悄凑到云莺耳旁:“王爷怎么还不来?这都快亥时了。” 云莺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莫要多言。 天上下起小雨。云莺瞧了眼暗沉的天色,轻叹了一声,正打算劝明仪回去,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乘风来了。 明仪眼睛亮了亮,起身朝乘风小跑过去,抬眼朝他身后张望:“他呢?” 乘风朝明仪躬身行了一礼,略低下头,回道:“临时出了桩事,今夜王爷他怕是来不成了,他吩咐让属下先护送您回宜园。” 明仪愣了愣,半垂着眼“哼”了声,转身抬起下巴,对乘风道:“行了,我知道了。” 云莺扶着明仪上了回宜园的马车,一路上明仪异常静默,连髻上簪子歪了也没察觉。 云莺忍不住劝了句:“殿下莫要同摄政王置气,想来王爷也是没办法才……” “我并未生气。”明仪朝窗外渐大的雨幕望去,“我明白他的难处。” 只是害怕等待和冷落。 * 直至三更天,谢纾才审问完洪青嵩。 洪青嵩倒是把那五十万两赈灾银的去向都招了。 那笔银两大部分都在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手上。 苏晋远贪墨银两的手段并不高明,不过是些前人用惯的老法子,以次充好用霉米、谷壳之类的廉价物充作糙米,虚报账目、挪用修建堤坝的公款之类的。 这些法子明目张胆漏洞百出,当地却无有官员敢声张。 一则苏晋远为一方节度使权大摄人。 二则苏晋远奸猾,他怕事情败露,将部分赈灾银当做冰炭银“孝敬”给众官员,逼这些人与自己同流合污。 如有不服者,则以家人相挟,或使其“病”死。 手段简单,凌厉果决,残忍狠辣,却极为有效。 谢纾看着洪青嵩画押的手状,半晌无言。他吩咐刑部侍郎处理后事,便转身离去。 铁窗之外,雨下得淅淅沥沥。 谢纾从刑部大牢出来,身旁侍人立刻打了伞上前相迎。 谢纾未接伞,骑着马匆匆奔回宜园。 * 宜园门前。 刘管事掌着鲤鱼莲花灯将晚归的谢纾迎进园中,忙递了干帕子给谢纾擦拭身上水迹。 “您这么晚还赶路回来做甚?何不就近宿在宫里。这淋得满身是雨,可如何是好?” 谢纾未答话,接过他递来的干帕子,只问了句:“殿下呢?” 刘管事朝长春院方向望了眼,答道:“殿下一切都好,已经睡下了。” 谢纾朝卧房望去,见未亮灯,轻轻“嗯”了声。 刘管事:“您今日可用过晚膳了?” 谢纾:“尚未。” 刘管事关切道:“膳房留了点素斋,您不若先去用些?我再替您熬些姜汤驱驱寒。” “不必。”谢纾道,“我乏了,先回卧房。” 刘管事看了满身湿透的谢纾一眼,委婉道:“您还是先洗干净再回房的好,长公主喜洁。” 谢纾回房的脚步一顿,轻叹了声,转而先去了净室。 * 谢纾沐浴清洗一番后,回了卧房。 明仪闭着眼,规律地呼吸着,似是已入眠。 西窗旁的小油灯已经燃尽。 谢纾看着熟睡的明仪叹了声,把她踢开被子重新盖到她身上,而后轻靠在明仪身旁躺下。 一室寂静,只闻得两人此起彼伏的轻声呼吸。 谢纾端正躺在一侧,闭上眼欲睡。 可身旁之人不怎么安分,忽然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在了他身上。 谢纾睁眼:“……” 她的唇贴着他的一侧手臂,清浅的呼吸激起一阵痒意。 谢纾冷着脸,抬手将粘在他身上的明仪轻轻推开。 睡梦中的明仪似察觉到了不适,迷迷糊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侧躺。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一侧躺,寝衣随着她的动作被敞了开来,露出一大片白皙肌肤。 谢纾闭眼:“……” 半晌后,他长叹了一声,起身将胡乱侧躺的明仪摆放端正,动作轻缓地为她将寝衣一点一点严丝合缝地拉上。 做完这一切,谢纾重新躺了回去。 本以为能好好睡下,谁知明仪卷走了他身上全部的被子。 谢纾:“……” 谢纾有些无奈,轻轻扯了扯被她抱成一团的锦被,从她怀里扯回来了一点,顺带着把挂在锦被上的明仪也扯了过来。 她寝衣微敞,白皙的脸上是青丝压出的红印,长而密的眼睫随着呼吸轻微颤动着,唇瓣微张似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梦话。 谢纾低下头,凑近去听。 她的呼吸轻打在他的侧脸,一下又一下。 好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句。 “夫君。” 谢纾闭了闭眼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 明仪做了个梦。梦见了三年前的新婚夜。 那日她天未亮便开始梳妆,换上大婚礼制的刺绣翟衣和凤鸟花树,等着与谢纾行大婚之礼。 临拜堂前,月信忽至。 因着春寒天冻,她又在不久前受了凉,那次月信来的格外折磨人。 大婚行礼之时,明仪全程惨白着一张脸。 谢纾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想来也是,前阵子刚回绝过的女子,没过多久又因“意外”,迫不得已要与她成亲。他定然高兴不起来。 不过他涵养依旧,即使是迫不得已娶的妻子,也一直小心搀扶在侧。 婚宴上给足了她尊重和体面。 若没有那封从边关传来的急报,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完美的婚宴。 谢纾丢下一句“抱歉”便离京出征西北。 婚宴草草收场,礼堂只剩下她和云莺两人孤零零对着新婚的喜烛。 云莺问她,行礼都收拾妥当了,要不要搬去宜园。 明仪摇了摇头。 去了也只剩她一人,她才不要去。 除非将来谢纾亲自接她回去。 …… 明仪重复梦着那场婚宴,断断续续、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怎么的,婚宴的宫殿忽然变成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沙漠。 她被困在沙漠中,被烈日炙烤,炎热、口干。 荒漠的风沙侵袭着她的口鼻,让她透不过气来。 明明只是梦,明仪却憋得难受,努力张嘴想呼吸,可越是如此越透不过气来。 憋得明仪从睡梦中惊醒。 一睁眼,看见谢纾那张精致迷人的脸近在咫尺。 明仪:“……” 自头顶传来一阵桎梏感,明仪抬眼望去,却见自己的双手被谢纾紧紧扣着,动弹不得。 她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却听他声音低沉,在她耳边提起她写在小纸条上的缠绵“心意”。 “思君不见倍思君。”谢纾问,“思君,是思我?” “你现下见到了。”他又问,“还满意吗?” 明仪脸涨得通红:“……” 又听他问:“要我继续吗?” 明仪脱口而出一声:“别。” 谢纾动作一顿:“嗯?” 明仪抿着唇,用她那双潋滟含水的眸子望着他,声音极轻地道:“你放开我,我、我自己来。” “好。”谢纾忽而一笑,松开了明仪被钳制的手,“你来。” 窗外夜色深沉,冷寂的禅灯透过纸窗,映照出几束暗淡光晕。 明仪半垂着眼,缓缓凑近他,只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轻轻地啄了口。 她低头羞怯,稍稍退开。 谢纾的目光锁在她莹白贝齿之上,似在暗示什么。 明仪触上他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靠近,却在快要碰上他唇时,停下动作。 似是要故意磨他性子一般,久久没有动作。 谢纾耐心耗尽,笑问她:“什么意思?” 明仪慢悠悠地和他拉开距离,别过脸记仇道:“哦,就是你我‘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的意思。” 说完,她还高傲地轻“哼”了声。 明仪为自己出完这口闷气,撇下谢纾,管自己躺了回去,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 还未来得及闭上眼,整个人被重新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吻住。 明仪惊愕:“你……” “来日方长?”谢纾的气息打在她脸上,平静的眸底藏着翻涌的情绪,“今日偏不。” 第23章 第 23 章 寝衣自明仪肩上滑落, 屋外禅灯的冷光洒满肩头。忽如其来的凉意,激得明仪打了个激灵。 谢纾的发垂落在她肩上。 明仪抬手推了推谢纾,断断续续道:“大半夜的, 你发什么情?明日不要早朝吗?” “要, 又如何?”谢纾专注他的动作,根本不给明仪喘息的机会, 义正言辞地告诉她。 “明仪, 你是我的妻子。” 因为是妻子,所以想亲近。 明仪愣了一瞬,睁圆了眼看他, 视线中他的眉眼近在咫尺,那双与她对视的眼睛, 似要望穿她心底。她望见他鬓角泛潮的碎发, 触到唇畔热意, 嗅到春意盎然的意可香。 寂静夜色下, 他的心跳格外有力清晰。 明仪思绪飘散,心跟着跳得飞快。成为妻子的仪式,还差最后一道。 她明白, 谢纾想完成那道仪式。 很想。 可……今夜她不方便。 很快, 谢纾也察觉到了。 “你月信至了?”他问。 明仪赧然地点点头:“嗯, 这回提前了好几日。” 她的月信一向不怎么准, 这回也是从马场回来后小腹不适才发觉的。 谢纾松开她, 淡淡道了声:“抱歉,可有不适?” 方才那一番纠缠,让明仪有些脱力, 抓着锦被, 靠在玉枕上, 摇了摇头:“无大碍。” 顿了顿,小声补了句:“也就一点点腹痛。” 谢纾起身点燃了黑漆透雕木桌上的蜡烛,就着烛光看清她略微发白的唇瓣,和看上去毫无血色的脸。 他拧眉,将守夜的玉梨唤了进来:“吩咐膳房立刻备碗姜汤过来。” 玉梨愣了愣,看向明仪。 姜汤不是临睡前服了一碗了。还要吗? 明仪给玉梨使了个眼色,玉梨立刻会意,忙朝谢纾应道:“是,立刻去备。” 话毕,玉梨转身离去。 屋里只剩夫妻俩,烛火忽明忽暗,明仪伸出小指勾了勾谢纾的衣袖,理直气壮道:“你妻腹痛,快帮着揉。” 谢纾朝她扫了眼,那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嫌弃她麻烦的味道。 虽是如此,他还是坐到明仪身侧,将手盖在她小腹上,照着很久以前曾借阅过的医经里记载的方式,缓缓地揉。 却被她嫌弃:“力道太轻!” 谢纾:“……” “左边一点。” “不对,重一点。” “嘶,你当捏馒头呢?要轻轻的来。” “不是不是,上去一点。” “你会不会揉啊?” 被嫌弃了一大通,谢纾停下动作,冷声道:“不会。” 明仪:“……” 怎么了?是你拿剑握笔掌握生杀大权的手,用来给你夫人揉小腹大材小用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怎么做人夫君的? 明仪不满道:“你便是这么对待你身体不适的妻子的?” “我看你还有力气找人麻烦。”谢纾道,“好的很。” 明仪:“……” 不久后,玉梨端着碗姜汤进来。 明仪样样都要求精细,不能有一点怠慢。 谢纾瞧了眼放在小桌几上的姜汤,装姜汤的碗是汝窑特制的彩绘白瓷,姜汤旁还配着八小叠佐姜汤的点心,每块点心都用不同花纹的琉璃盘装着,点心旁还备了净手用的帕子,以及喝完姜汤后漱口用的香汤和香片。 明仪瞥了谢纾一眼:“我身上没力气,你喂我。” 谢纾端起姜汤,考虑到明仪挑剔的性子,他先抿了一小口,看看姜汤有没有太烫太甜太辣太凉。 明仪:“不必用嘴喂,用勺喂就好。” 谢纾:“……” 明仪把头伸过来,微微张嘴,示意他快点喂。谢纾依言一勺一勺地将姜汤喂给她。姜汤沾湿了她的唇瓣唇角,本就娇艳的唇瓣更显润泽晶莹。 姜汤很快见底,谢纾沉着眼放下碗勺。 明仪唇角沾了姜汤,吩咐谢纾替她拿干帕子过来,可她没等来干帕子,却等来了谢纾的唇。 气息相交,衣角相贴,桌上的碗勺“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明仪也不知道为什么喂姜汤喂到了卧榻上。谢纾的吻看似疾风骤雨,实则隐忍而有分寸。 稍稍亲近片刻后,谢纾松开了明仪,靠在她肩头静静平复,额间的汗水顺着发丝而下。 明仪关切他道:“夫君……” 谢纾“嗯”了声:“你要帮我?” “我、我……你……”明仪红透了脸,“你别想!我不会。” 谢纾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吹熄了黑漆透雕木桌上的烛火。 屋里暗了下来,静谧夜色掩下翻涌情潮。 谢纾躺在明仪身侧,伸手揽她进怀,温暖的掌心覆在她小腹上。 “睡吧。”他轻声道。 明仪应了他,可闭上眼却久久无法再入眠。小腹上传来他掌心的暖意,也不知怎的,开始胡思乱想,妻子和心上人是一个意思吗? * 那夜过后,谢纾依旧整日忙于朝政。 盛春,月初。万紫千红竞相睁眼之时,原定在梨园广场马球赛如期而至。 明仪坐在看台上首,百无聊赖托腮望着赛场,赛场上骏马奔驰,马球在杆下流转。 马球场上时不时传来欢呼声。 崔书窈和裴景先夫妇二人在场上配合无间,已连着拿下了三场比赛的彩头,一时风头无两。 今日的马球赛仿佛让二人找回了当年风光。 崔书窈骑在马上,笑着自马场上朝明仪看来,那笑里满是洋洋得意。 明仪懒得理她,移开视线,径自取了杯桃花酿,惬意无比地小酌。 程茵刚从大慈恩寺陪母亲礼佛回来,正巧赶上了马球赛。此刻她正坐在明仪身边,瞧见明仪面对崔书窈的挑衅一脸淡然的模样,不由道:“殿下今日瞧着心情不错。” 明仪眉梢微扬:“还成吧。” 马球场上,崔裴二人势头很猛,显然是冲着拿下今日全部彩头去的。 不过可惜,最后那彩头会是她的。 明仪朝远处望了望。谢纾许是还在忙公务,尚未到场。 自她月信那日后,谢纾便未回过宜园。她早料到会如此,那日谢纾临走前,她特意提醒了他,别忘了答应过她,要拿下彩头的事。 他自是答应了,顺带还在她唇上讨了一点小好处。 程茵扫了一圈看台,若有所思地问起:“今日怎的不见姜菱?” “她昨日跟着平宁侯夫人去云城外祖家贺寿去了,说是要待上几日才回来,赶不上今日马球赛了。”明仪道。 程茵叹了口气:“那可真不巧,你知道的,我那阿兄从不爱凑热闹,今日专程为姜菱来这,倒是扑了个空。” 明仪目光微闪。她也不好告诉程茵,姜菱就是为了躲你阿兄才特意出城去贺寿的。 程茵不提,明仪倒是未在意。程茵一提,明仪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程之衍。 今日的程之衍一改往日沉闷之气。一身朱色梅花纹长袍、配着金筐宝钿玉腰带,头上是亮眼的红宝石金冠,满身鲜艳,环佩叮咚。 姜菱素来最喜鲜艳之色。 都说孔雀求偶会开屏,原来人也一样。 明仪轻叹,也不知有些人何时才会“开屏”。 “说起来,英国公夫妇怎么会想到要同平宁侯府结亲的?”明仪随口问了程茵一句。 程茵神秘一笑,举着茶盏慢悠悠道:“这却是说来话长,还得从几年前三王之乱说起。” 明仪抿着桃花酿,脸上泛着微醺的浅红:“你且说来听听。” 程茵道:“几年前三王之乱那会儿,我家阿爹和平宁侯一道进宫平叛,平宁侯替我阿爹挡了一箭,救了我阿爹一命。我阿爹感恩,便派人送了不少谢礼给平宁侯。结果你猜怎么着?” 明仪:“嗯?” “平宁侯把那些谢礼都退了回去,只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皮糙肉厚跟沙袋似的,挨一箭没事。”程茵捂嘴笑,“那会儿我阿爹便觉着平宁侯是个实诚人,可结交。” “其实原本三年前我家便要向平宁侯府提亲的,只不过被郑柏那小人耍计抢了先。后来平宁侯府同令国公府结了亲,我家自不好再说起此事。” 明仪:“原是如此,这么说来,这回去平宁侯府提亲也是英国公的主意?” “那倒不是。”程茵悄声道,“这回却是我阿娘的意思。” 明仪张了张嘴:“你阿娘属意姜菱?” 程茵道:“正是。” 明仪略有疑惑:“可我听闻英国公夫人眼光颇高,先前好些出身名家的闺秀都被她婉拒了,连看梁王那位闺誉极佳貌美如花的嫡长女都不甚满意,她何以看上姜菱?” “这事说来也巧。”程茵道,“你是知晓的,我阿娘同我阿兄是一个脾气,不喜人多热闹,平日不大出门见客,加之自先帝去后,她便随你祖母一道,常年在大慈恩寺礼佛,故而现今京城年轻一辈的闺秀少有认得她容貌之人。” “上个月她在大慈恩寺后山,不小心跌进了小山沟里。你是知道的,我阿娘她……稍稍有些重量,身旁婢子拉不动她,我阿娘只好让那婢子先去大慈恩寺搬救兵,自己留在原处等待。” “恰好那时一群贵女踏青而来,见着我阿娘陷在泥坑里,个个避之不及,连让丫鬟婆子搭把手拉人都嫌脏。” “其实那群贵女的心思我也明白。无非是瞧我阿娘一身素衣打扮,以为是哪来的无名山野老妇,自恃身份怕与老妇牵扯上关系,脏了自己的手罢了。” 明仪听到这还有些云里雾里的。 “所以呢?”明仪问,“这同你阿娘看上姜菱有何干系?” 程茵轻咳了几声,饮了口茶汤润润喉:“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她继续道:“那群踏青的贵女里头,正好有姜菱。她二话没说,上手就把我阿娘背出了泥坑,一路背着我阿娘去看了大夫,清洗包扎过后,送她回了大慈恩寺。” “我阿娘当时便想,这姑娘看着身板小小的,力气倒挺大,背了她一路也不喊一句累。还有那份见义勇为的善心,她很是欣赏。” “我阿娘还说,姜菱这姑娘很是有趣。”程茵道,“她当时为了答谢姜菱,亲自下厨在寺里煮了碗素面给姜菱。我阿娘那个厨艺,我家人人避之不及,阿兄见了绕道走,我阿爹见了要喊一句好可怕,结果姜菱竟然吃了三大碗!” “我阿娘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欣赏她厨艺之人,顿时心花怒放,觉得这姑娘能成。” 明仪:“……”姜三碗这个诨名真是没白叫。 程茵:“不过我二叔却觉得这桩婚事不是很妥。” “一则嘛,他觉得平宁侯府的门第在众多联姻备选中实在排不上号。二则,毕竟平宁侯府先前与令国公府联姻闹得不欢而散,姜菱又是再嫁之身。他心中多少有些顾虑。不过毕竟不是他儿子成亲,他说了也不算。” “我阿爹阿娘倒是对这些顾虑不多,不过终究是给我阿兄说亲,总要探探我阿兄的口风。若我阿兄不甚满意,爹娘自不会强求。” 言及此,程茵忽笑出了声:“你猜我阿兄听了这事,是如何说的。” 明仪猜想,大概是说了愿意之类的话,却听程茵道:“我阿兄说,既然英雄不问出处,女子又凭何要论过往?” 明仪微愣,她倒是没看出来,程之衍那般刻板守旧之人能说出这番话来。 “阿兄他约是很中意姜菱。”程茵朝今日破天荒穿了一身鲜艳衣裳的程之衍看去,“却不知为何,姜菱总似在躲着他一般。” “约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明仪喃喃道,心里却想起姜菱说过的那句“不合适”,不由有些出神。 要想让一开始便觉得“不合适”的人转变心意,怕是很难。 明仪又朝远处望了眼。 谢纾还没过来。 马球场上喝彩声不断,间或还传来礼炮锣鼓声响。 明仪被声响吸引着朝马球场上望去。在方才她与程茵说话的间隙,崔书窈和裴景先已经拿下了第五个彩头。 崔裴二人骑着马肩并肩走在马场上,相视而笑,好不甜蜜得意。仿佛这场马球赛是为了证明他二人恩爱缠绵而设。 马球场上还剩下五个彩头。 明仪的心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她朝身旁云莺低语道:“你悄悄出去问问,摄政王为何还不来?” 云莺应了是,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离开马球场,朝皇宫南门宣政殿而去。 宣政殿外驻守着层层卫兵,将整座宫殿围成铜墙铁壁,整座宫殿寂静肃穆,透着威严之感。 云莺站在三层高台之外远望,里头似乎正在议事。 她请人为她通传,等了许久,才等到乘风出来。 乘风自是明白云莺为何而来,可他也无奈,只能道:“王爷正在殿内议事,暂且走不开。” 云莺叹了一声:“那便劳烦郎君进去同王爷说一声。一会儿若得了空,尽快过去。” 末了云莺又添了一句:“虽说殿□□谅摄政王的难处,可王爷一而再再而三失约,殿下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殿下也不是那等无理取闹缠人的女子,只这回这事实乃她多年未解之心结。” * 梨园广场。 马球赛已比完了第七场,只剩三场没比。 崔书窈和裴景先夫妇俩默契十足,已连着拿下了七个彩头。 明仪无心再看球场,她朝远处望去,见云莺独自一人回来,便什么都明白了,唇角失落往下一弯。 赛场上休息间隙,崔书窈挽着裴景先的手,从明仪身旁经过,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听闻近日殿下在向摄政王习马,不知可有所成?” “哦,我差点忘了,摄政王日理万机,怕是有些日子未归家了吧。” “摄政王与殿下夫妻恩爱,也不知今日会否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陪殿下。” 明仪不屑地一笑:“那是自然。”他答应过的。 崔书窈刻意凑近明仪小声道:“你还在等他吧?可惜,摄政王正忙于处置江南道赈灾银贪墨之事,今日恐怕不会来了。最后的彩头会是我的。” 明仪心头莫名紧了紧。 崔书窈脸上挂着得逞的笑,继续回马球场赛球。 她和裴景先二人毫无疑问地拿下了第八场和第九场的彩头。 最后一场定在两柱香后开始。 压轴的彩头是一支白玉缠金丝桃花簪。 明仪望见那支簪子愣了愣。 她认得那簪子。 那簪子原是她父皇赠予母后之物,做工形状皆取自《桃夭》,有定情之意,谁曾想一番流转竟成了这场马球赛最后的彩头。 自己父母的定情信物,明仪自是不愿让这东西落于他人之手。 可眼看着最后一场比赛就要开始,谢纾却还未过来。 他大约是来不了了。 云莺怕明仪难受,轻轻劝道:“今日这马球实在无甚意思,殿下不若和程娘子一道去花园转转散散心?” 程茵忙附和着点头,顺带夸了一番花园里的春景,意图引开明仪注意力。 明仪没应,藏在衣袖里的手心紧了紧,垂下纤长眼睫,强撑着道:“再等等。” 最后一场马球赛的锣鼓尚未敲响,也许他还来得及赶过来。 崔书窈牵着马朝明仪看去,勾了勾唇,正准备上马,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是有什么“大人物”坐着金辇来了梨园广场。 云莺远远瞧见金辇过来,欣喜地去唤明仪:“殿下,来了。” 明仪别过脸轻哼了一声,而后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满脸都是喜悦期盼的绯红。 崔书窈紧拽着马绳面容僵硬。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朝那座金辇而去。 金辇上的人抬手掀开车帘,从辇轿上缓缓下来。先露出的是他的金靴,而后是他异于中原人的容貌。 在那人露面的那一瞬,众人皆是一怔。 怎么不是摄政王,而是……回纥小可汗。 明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崔书窈瞧见眼前这一幕,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那笑里充满了同情与嘲讽。 明仪指尖扯着裙摆,久久没说出话来。 马球场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回纥小可汗还在状况外,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刚从辇轿上下来,一眼便望见他的小公主在朝他笑,那笑容千娇百媚,万般动人,眼里仿佛盛满了光,暖得能融化积雪。 可不知为何,很快那令人看得心潮澎湃的笑容便消失在了她脸上。 阿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鸿胪寺杨少卿跟在阿曼身旁,负责为阿曼引路,他道:“小可汗方才不是说想赛一局马球,正巧还有最后一局没赛,您要不要去试试身手?” “也好。”阿曼应了声,翻身上马朝球场而去。 临去前,阿曼朝看台望了眼,见彩头是支精致别致的桃花簪,小公主似乎对这只桃花簪颇为在意的样子。 “不知这簪子有何来历?”阿曼问身旁的鸿胪寺少卿。 杨少卿世家出身,见识广博,恰好对这簪子之事有所耳闻,便告诉阿曼:“此簪原是先帝送给其发妻之物。听闻从前先帝对先皇后一见钟情,只他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拉不下脸来言明对先皇后的爱意,便赠了这支桃花簪,含蓄以表其情。不过说来也奇怪……” 阿曼疑惑:“怎么?有什么奇怪的?” 杨少卿道:“这簪子在三王之乱那年便遗失了,没想到竟找着了。也不知是谁把这簪子安排成了今日最后的彩头?” “哦?还挺有意思。”阿曼忽然觉得今日这场马球赛他还非比不可了。 若他能拿下这最后的彩头,想来小公主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很快,最后一场比试的锣鼓声响起。球场上,马蹄声乱,风沙渐起。 阿曼生于草原,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对马球一事十分热衷且擅长。一进了场子,便如鱼得水。 崔裴二人虽也技艺精湛,但到底在偏远之地呆了三年,骑术和技巧生疏了不少。不比阿曼在回纥时便日日与草原野马为伴。 无论是御马还是抢球都不如阿曼手脚利落、得心应手。 一番腥风血雨厮杀过后,阿曼挥动木制球杆,从崔书窈和裴景先手中抢占了先机,一举挥杆击球进洞。 击球进洞的那一瞬间,阿曼深觉自己此刻风采绝然。 他想象着小公主看见他这般风姿时的样子,回头朝看台上望去,却发现明仪的位置上早已人去楼空,空无一人。 阿曼:? * 临近黄昏,宣政殿内议事才结束。 众臣自压抑的殿内出来,或低头不语,或长叹摇头。 连日来的审问,江南道赈灾银失踪一案,真相已然昭然若揭。 江南道节度使以权谋私,勾结江南道众官员,贪墨赈灾银近五十万两,罪大恶极。 按理说犯下这等恶事,依照大周律理当严惩。 摄政王处事果决,心中素有成算。早前也的确有派遣兵马将其拿下之意。 一切准备就绪,可就在今早,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派人呈上了告罪书。 那封告罪状,可谓字字泣血。 首先沉痛地表达了自己因一时贪念犯下大过而深深愧疚,自责不已。 而后,“坦诚”直白地将自己的过错一一言明,并且将贪墨的银两悉数上缴,以赎回自己的过错。 再接着隐晦提及自己曾经在助新帝登基时立下的汗马功劳,暗示他已然上缴藏银,若新帝不看情面严惩自己,恐会背上忘恩负义之嫌。 新帝登基不过寥寥几年,根基尚浅,而那苏晋远常年驻守江南道一方,气焰嚣张,拥兵自重,似盘踞山中的猛虎一般。 地方强权,京中难控。 就算知其犯有大罪,仍不可擅动。 此事看似是一桩贪墨案,实则却将如今新朝的隐患暴露得一般无二。 连日未眠,一场议事结束,谢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紫檀木灵芝纹桌案上,放着他母亲温氏多年来给他写的第一封的亲笔来笺。 请求他放过自己“父亲”。 谢纾沉默着出了宣政殿。 乘风见他出来,向前禀道:“梨园广场的马球赛已经结束了,最后那彩头被回纥小可汗夺了去。” 谢纾眼微沉问道:“殿下呢?” 乘风顿了好一会儿,回道:“似乎在麟德殿,英国公府的程姑娘在她身侧陪着。您现下可要过去寻殿下?” 谢纾未答,又问:“回纥小可汗在何处?” 乘风道:“听鸿胪寺的杨少卿说,马球赛结束后,小可汗便去了梨园广场旁的御马场练骑射。” * 马球赛后,小皇帝还在麟德殿设了场晚宴。宴请众臣和回纥外宾。 明仪坐在女宾席,“小酌”着桃花酿,绿酒一杯一杯下肚。周围方圆十里都能感受到她沉郁的气场。 脸臭得连崔书窈都不敢轻易上前招惹她。 程茵试图从明仪手中把酒杯抢过来,却失败了,只好道:“我的祖宗,莫要再喝了,你以为你是酒桶不成?” 明仪醺红着脸靠在紫檀木桌几上,一言不发。 程茵叹气:“你那夫君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吗?定然是被什么正事耽误了,不得已才……” 云莺也跟着劝道:“婢听乘风说,这回江南道出的事,属实棘手。待王爷议完事,定然会立刻来寻您。” 明仪勉强笑笑:“我明白,正事要紧。” 人人都说父皇对母后宠爱至极、深情不改,可于父皇而言,朝堂之事永远都是排在母后前头的,母后下葬那日,父皇去了京郊大营彻夜未归,来不及送她最后一程。 父皇爱重母后如斯,尚且如此,更何况谢纾。 朝堂之事关乎万民福祉,这是身居高位者应尽之责。 明仪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许多。 却在此时,她恰好听见身旁那几个与崔书窈要好的女眷,用她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议论。 “这么晚了,宣政殿那还在议事吗?” “早结束了。” “那怎么不见摄政王?” “听说议事一结束便去御马场练骑射去了。” “怎的这么晚还去御马场?” “许是好不容易得了空,想找点事做。” 明仪当然听出了那些人的“话里有话”,不过是想告诉她,谢纾早得空了,可他就是不来见你。 明仪醉得脑袋稀里糊涂,思绪纽成一团乱麻,只知道自己很生气。 她对着那几个多嘴的女眷道:“诸位瞧着嘴挺空,传本宫口谕,每人背诵《般若心经》五百遍,没背完不许用膳。” “……” * 入夜,御马场。 阿曼正和几个大周臣子切磋骑射。骑射在大周是为君子六艺,普通世家子第练习骑射多以陶冶情操为主。而骑射对于游牧捕猎为生的回纥人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 阿曼与身旁几个大周臣子比试骑射,漫不经心地骑着马拉弓,射出去的箭稳稳落在正前方的靶心上,可以说赢得好不费吹灰之力。 身旁围观之人很给面子的捧场喝彩。 一片喝彩声中,忽从不远处射来一箭,擦过阿曼肩膀上的衣料,“嗖”地朝箭靶而去,将阿曼原本正中靶心的羽箭打落,取而代之。 周遭忽地一静。 阿曼朝那支箭射来的方向看去,见谢纾正骑着马从容地朝这走来。 “不知摄政王来此有何指教?” 谢纾道:“本王想同小可汗比试一场。” “好。”阿曼冷笑一声,方才他射在靶心上的箭被谢纾取而代之,这明摆着是挑衅,他不接还不成了。 谢纾又道:“既是比试,总不能没有彩头。” 阿曼问他:“你想要什么?” “听闻小可汗今日在马球赛上赢得一彩头。”谢纾道,“本王属意此物。” 阿曼想到那东西的来历,不由一笑:“可以,不过若摄政王你输了,打算拿什么东西做我的彩头?” “不可能。”谢纾沉下眼,“输不了。” 阿曼:“……” * 麟德殿,饮宴之上气氛低迷。 那几个多嘴的女眷,被压着在墙角苦哈哈地背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注)” 明仪顶着一张醉红的脸,听着那几个女眷背的心经,不满道:“本宫听不见,背大声点!是学蚊子叫吗?方才在本宫面前,你们可大声得很,生怕本宫听漏一个字呢。” 几个女眷扯着嗓子继续背,背心经的声音响彻整个席面。 明仪本着自己精益求精的挑剔心态道:“背仔细点,错一个字,给本宫全部重背。” 那几个正在墙角背书的女眷闻言,脸色皆是一白:“……” 明仪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桃花酿。 程茵趁她不备,从她手中一把夺过酒壶,把里头的桃花酿都倒了。又朝身旁的云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御马场找谢纾,让他过来把夫人接走。再不来他夫人就没了。 云莺忙应了,刚转身欲去,却见想找的人来了。 谢纾自御马场而来,一身骑装尚未来得及换。 宴上众人见谢纾来了,齐齐朝他行礼,而后一片噤声。 乘风将殿里的人依依请了出去,殿内一时安静得出奇。 明仪昏昏沉沉地埋怨道:“背啊,怎么都不背了,你们当本宫口谕是放屁不成?” 谢纾垂眸轻轻叹了声,走到她身边,取走她紧抓在手里的酒杯。 明仪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被他横抱了起来。 “殿下。”他道,“回去了。” 明仪脑袋里晕晕乎乎回荡着“回去了”三个字,在看清谢纾的脸后,奋力想从他怀里挣扎开来却无果,只能愤愤然喊了句:“不要!” 抗议显然无效,明仪被谢纾塞进了回宜园的马车。 马车颠簸在路上,明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被风吹动的车帘,沾满酒气的裙摆,还有谢纾。 她恍惚记起三年前在偏殿的那晚,谢纾告诉她“我们成亲吧”之时的样子。 那张脸上分明看不到半分喜悦。 明仪问过自己很多次,如若没有那晚的春宵度,谢纾会否还会同她成婚?她心中明白答案是不会。 没成亲前,谢纾待她的态度一惯是礼遇而疏离,疏离到她装“偶遇”碰见他十次,他统共只抬眼瞥了她两回。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合适,包括他。 但在拿到赐婚圣旨那一刻,明仪又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成亲后他们慢慢就会合得来也不一定。 一路颠簸回了宜园。 谢纾吩咐云莺去准备醒酒汤,而后抱着满身酒气的明仪从马车上下来,一路穿过长廊朝长春院而去。 明仪在他怀里挣扎开来,嚷着要自己走。 谢纾怕她弄伤自己,无奈只好轻轻放她下来,轻轻掸了掸她衣上沾的尘埃。 明仪步伐不稳,东倒西歪地朝前走了几步,谢纾上前搀住她。 “小心。” 明仪憋了一天的委屈,在听见他关切话语的那一瞬,不争气地化作潮气覆在眼睫上。 “你为何没来?你知不知道……” 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多余。 明仪懂得于京城权贵而言,成亲多数时候都只是利益结盟的纽带。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都是虚言,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陌路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是不易,更遑论恩爱。 很多时候,只要不触及他的核心利益,谢纾也愿意给个面子哄哄她。 就像大人哄孩子,若是听话便有糖吃一般。 谢纾愿意对她尽责,在他得空之时也乐意花时间安抚她一二,可那种感情同心动和男女之情相去甚远。 明仪知道只要他们彼此不戳破真相,也能好好过日子,甚至于成为他人眼中“相敬如宾”的好夫妻。 可约是方才饮下肚的酒在作祟,明仪心绪翻滚,怎么也无法平静。 她垂着眼,以一种复杂的口吻道:“若是没有那晚的春宵度,你如今也该寻到合适的妻子了吧?” “殿下。”谢纾眼里看不出情绪,打断她的话,“你醉了。” “我没醉。”明仪歪着步子朝前走,无意间踩空了台阶,险些跌倒。 谢纾忙把她重新扯进怀里,横抱了起来。 明仪用力推了他几下没推开,满心愤懑,在醉酒的作用下又气又难受,只想着要挣脱他,摆脱他。 也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冒出“和离”两个字。 仔细想想,谢纾刚从西北回来那会儿,她本就是打算要和他和离的,连和离书都备好了的。 眼前一闪而过和离书的画面。 和离书…… 明仪强笑了几声,从衣袖中甩出一纸和离书,对着谢纾轻抬起眼,扬起下巴,朱唇轻启,冷道:“和离。” 谢纾看着被她当成“和离书”扔过来的绢帕,久久无言,抱着她快步朝卧房走去。 明仪被他紧扣在怀里动弹不得,伸手推他:“你要做什……么……唔。” 她的话尽数被堵在了他的唇下。 夜风在耳边呼啸,片刻后,明仪听见他道:“圆房去。” 第24章 第 24 章 皇宫, 御马场。 回纥小可汗望着远处的箭靶发怔,久久无法回神。箭靶上,他的箭全被谢纾的箭给顶了。 就在刚刚, 他同谢纾比骑射, 输了。 输得很彻底,也很快。可以说整个过程没到一炷香的时间。 阿曼回想起三年前, 他也同谢纾比过一次骑射。 那一次, 他明明就跟谢纾不相伯仲,短短三年谢纾的骑射之术怎可能精进至此?除非三年前那场骑射是谢纾故意让他的。 阿曼问谢纾为什么? 谢纾只淡淡回他道:“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有客自远方来, 自不好让客人输得太难看。” 阿曼:“……”有这么羞辱人的吗? “那何以今日你怎么不守礼了?”阿曼郁闷,装都装了, 他怎么就不能一装到底?非要今日来打他的脸。 当时只听谢纾道:“今日没空。”没空应付无聊的人。 谢纾话毕, 取了比赛的彩头, 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留阿曼在原地骂了他一遍又一遍。 鸿胪寺杨少卿这几日和阿曼混得很熟, 几乎称兄道弟,此刻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阿曼的肩膀以示安慰。 阿曼一时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 忽问了句:“谢谨臣,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杨少卿也猜不太透, 只是道:“一个认真起来很可怕的人。” * 宜园, 长春院。 谢纾抱着明仪进了屋,将她轻放在卧榻上。而后他朝云莺吩咐道:“去把梅娘唤来。” 云莺愣了愣,这大半夜的, 把梅娘唤来的意思是? “今夜备水。”谢纾告诉她。 云莺红了脸, 抬眼朝卧榻上的明仪望了眼:“可殿下似乎还在生您的气, 且又醉得厉害……” “放心,本王从来不强人所难。”谢纾丢下这句话,便关了门。 “砰”一声,房门在明仪眼前关紧。 外边的一切都与她和谢纾隔绝。 明仪看着谢纾向自己走来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却,直到被逼到床角退无可退。 “本宫说的是和离,不是圆房!你、你听明白了吗?” 谢纾坐到床沿上,看着她泛潮的眼睛,应道:“臣明白。” 但,和离是不可能的。 他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微微侧身朝她靠近。 屋里点了一盏小油灯,昏黄灯火照得谢纾的侧脸忽明忽暗,瞧不清他神色。 明仪紧绷着身子,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谢纾看出她的戒备,也不急着行动,他面对着明仪,抬指轻轻揩去她眼睫边上的水雾,耐心问她:“身上可有不适?” 关切的话语让人放松警惕。 明仪喝多了桃花酿,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全身上下都难受得紧,可对于素来喜洁挑剔精致的她而言,最令她难忍的,却是浑身上下散不去的酒味。 她本能地吐出一个字:“臭。” 谢纾了然一笑:“可要沐浴?” 明仪神志迷蒙,下意识点头。 却听谢纾道:“我带你去。” 明仪半垂着眼迷迷糊糊,却也觉察出这句话的不对劲,道:“你带我去?” “殿下醉了,多有不便。”谢纾沉着眼,“臣帮你。” 帮她?怎么帮? 明仪摇摇头:“我要云莺。” 谢纾抱起她,低沉着嗓对她道:“云莺去忙了。” 明仪醉醺醺的,思绪如一滩烂泥,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很快,她被谢纾横抱着去了净室。 净室内水汽氤氲,袅袅热气萦绕在二人身侧,谢纾把明仪抱到浴池边上放下。 他不急着解她衣扣,先抬手帮她去卸头上沉重的钗鬟,动作细致轻缓,放下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指尖轻捏她的耳垂,取下挂在上面的紫玉耳坠,食指抹去她残留在唇角的嫣红口脂。 而后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 今日她的穿着比寻常更繁复、精致,还刻意挑选了他说好看的藕荷色,从头到脚都是用心的痕迹。 谢纾落在她衣扣上的手顿了顿,沉默许久,开口道:“臣没有忘记和殿下的约定。” 明仪眼睫颤了颤,静默不语,好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今早江南道出了急务,是我事先未料到的。此事非同小可,需费时谨慎处理,故而耽误了时辰。”谢纾在她跟前,前所未有地放下姿态,坦诚道。 这句话仿佛像在告诉她,他是人,没有办法做到对所有一切都料事如神,也会有疏漏之时。 他了解明仪,她的确是个骄矜又难伺候的女子,但任性有度,绝非不讲道理之人,她是个公主,很明白身为宗室女,国永远排在家前面。 明仪醉眼朦胧:“那为何你议完事不立刻来寻我?” 谢纾回答她:“来见你之前,我需先去取一样东西。” 明仪愣愣的,问:“是何物?” 谢纾只道:“待会儿你便知道了,你会喜欢的。” 明仪目光迷茫,什么叫她会喜欢的? 谢纾深深望着她,在捕捉到她眼里一丝动摇后,微微一笑,抬手解开她细白脖颈前的第一颗衣扣。 “衣裳卡着脖子会不舒服,臣替殿下解开。”他声音体贴道。 谢纾接着去解第二颗衣扣。 明仪似觉察到一丝莫名的危险,捉住谢纾欲解衣扣的手。 “怎么了?”谢纾问她。 他刻意放缓放轻的声线,让明仪有几分松懈,但她仍然坚持道:“不可以。” 谢纾温声道:“若不解衣,如何沐浴?殿下总不会想一直穿着这身沾染了酒气的衣裳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明仪还是觉得哪里不妥。酒醉后思绪混乱,下意识朝后退却。 “别怕。”谢纾声线斯文压抑,似诱哄一般,“臣什么也不做,只是帮殿下。” 明仪犹豫地望着他。 谢纾对上她的眼睛,告诉她:“臣是殿下的夫君。” 这话似在暗示她,他们曾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所以不必害怕他靠近。 但…… “你很快就不是了。”明仪牢牢记着要和离之事。 谢纾:“……” 谢纾不同醉酒不清醒的人争长短,只道:“现下还是。” 明仪反驳不了。 谢纾淡淡笑了声,替她解开衣衫上繁复的扣子。 而后把手浸入浴池,替明仪试了试水温:“水温刚好,不烫不凉。” 他所做的一切周到、细致、礼遇、克制,挑不出一点毛病,让人放心和信任,卸下心防。 临了,谢纾用干帕子替明仪擦净身上水渍,只取了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明仪扯了扯松垮垮遮在自己身上的薄毯,道:“我的寝衣呢?” “不必穿。”谢纾道。 累赘。 反正一会儿也是要被扯掉的,何必多此一举。 清洗完毕,谢纾横抱着明仪回了房。 明仪意识迷蒙,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轻轻抬起,由净室回了卧房。 迷蒙间,她听见谢纾问:“可还有哪里不适?” 明仪醉醺醺的觉得哪都不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谢纾把她放到榻上,半敛着眸,端了摆在黑漆梨花木的醒酒汤过来。 “喝了,会清醒舒服些。” 夜色融融。 明仪小口小口地喝下谢纾喂来的解酒汤,解酒汤有些辣,呛得明仪轻咳。 谢纾轻拍她的背安抚,喂水给她漱口。 漱完口,他对怀中人道:“睡吧,我在,睡会儿就好了。” 明仪觉得他此刻格外温柔,温柔得不像谢纾。她缓缓闭上眼,靠在他臂膀上沉沉睡去。 谢纾垂眼望着怀中之人颤动的纤长眼睫,耐心等待。 他是个卓越的猎手,善于谋算,也善于等待。 等待猎物心甘情愿入他口。 * 三更时分,更深露重,外头打更声起。 明仪被声响惊醒,缓缓睁开眼,许是因为方才那晚醒酒汤的缘故,醒来后她的意识清醒了很多,只是莫名有些目眩和口干。 “云莺,我要喝水。” 她哑着嗓唤了一声,立刻有水送到她唇边。 明仪下意识贴着水碗吧嗒吧嗒喝了几口,喝完缓过气来才觉察到一丝不对,抬头对上了谢纾沉静的眼。 明仪:“……” 谢纾:“醒了?” 明仪朝他略一点头,此刻清醒过来的明仪,依稀记得自己醉酒时,把帕子当成和离书丢给谢纾时的样子,尴尬地撇开脸。 谢纾浑不在意,若无其事地问她:“饿不饿?” 明仪自晌午起便没用过东西,只喝了酒,眼下确有些饿。 未等她开口,谢纾便唤人送了吃食。清口的瑶柱小米粥、玉露团、燕窝鸡丝、春笋糟鸭……摆满了整整一桌。 他还亲自为她舀粥,布菜。 妥帖到令人发指。 明仪合理怀疑他是自觉做错事,想跟她求原谅,才这么反常的,并且向他提出了质疑。 “你不会是想跟我求和吧?” 她原本还以为谢纾会端架子否认,谁知他直接顺着她的话道:“那你愿不愿意?” 事实上他也没犯什么原则上的大错,且事出有因,认错态度也十分诚恳,况且还有新旧朝那一层关系在,按理说她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原谅一下。 但是她喝醉酒迷迷糊糊之时,放了好些狠话,万不能就这般轻飘飘地揭过。 且她气尚未全消,实在不怎么愿意。 思及此,明仪冷着脸对他道:“本宫考虑一二。” 谢纾笑笑,似乎她的回答皆在他意料之中。他往明仪碗里夹了块玉露团,温和着语调道:“多吃些。” 吃了东西,一会儿才有力气。 明仪看在谢纾现下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不想失去她”之感的份上,“勉勉强强”给面子地吃下了他夹来的玉露团。 用完点心,简单洗漱一番后,谢纾重新将明仪抱回榻上,在她唇畔印下一吻。 明仪面色一红:“你……什么意思?” “想同殿下继续做‘恩爱’夫妻的意思。”谢纾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尚未等明仪反应,谢纾乘胜追击从衣袖中取出他从回纥小可汗手中夺回的白玉缠金丝桃花簪,交到明仪手中。 明仪看着手中的白玉缠金丝桃花簪一怔。 “幸不辱命,殿下要的东西,臣拿回来了。”谢纾道。 明仪紧紧捏着桃花簪:“这便是你说见我前要先去取来的东西?” “先皇后的遗物,三日前方才寻回,原本是打算当做最后的彩头赢给殿下,可惜中间稍稍出了点岔子。”趁着明仪动摇之际,谢纾阐明了他的用心和遗憾。 “你刻意为我安排的?”明仪睁圆了眼睛微惊,心防撕开一条小缝。 “明仪。”谢纾忽改了对她的称呼,“我没有食言。” 所以,该轮到你了。 晨曦渐露。 “我等不了。”谢纾吻住她道,“现下就要好处。” 第25章 第 25 章 清晨, 屋檐下雀鸟轻啼,雕花木框纸窗旁的树梢柳尖挂着细小晨露。 晨光透过纸窗照在鸳鸯锦被上。 明仪自沉睡中醒来,缓缓睁开眼, 膝盖处隐隐不适, 提醒她昨日深夜和谢纾了什么。 明仪只觉眼下身子似散架一般,连手臂都沉得抬不起来。 身旁的男人还阖着眼, 似乎还未醒。 他的大手还揽在她身上。 明仪扯开他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撑着疲惫地身子坐起身。 她身上还带着点宿醉后的余韵,伸手摸了摸发沉的头。 昨夜她明明是要和离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本来要离的,却去了榻上和了起来。 明仪也分不清究竟是酒在作祟, 还是因为没经受住谢纾的诱哄, 或是两者皆有。 总之她栽了。 明仪嗓子哑得厉害, 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抬手想去够小桌几上的水碗,指尖刚碰到碗沿,身后躺在的男人伸臂将她捞了回去。 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唔。” 明仪被谢纾捉进了怀里浓吻。吻毕, 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缓气。 成亲三年来第一次交付, 醒来后彼此多少还带着点交付时的余温。 谢纾下颌抵在她发间, 在她耳边问:“殿下还满意臣吗?” 明仪面色通红, 支支吾吾地装听不懂:“什么?” 谢纾非要逼她说出口:“昨晚。” 明仪羞愤地把头埋进锦被之中, 埋了好一会儿,从被窝里钻出一个脑袋,如实地答了他四个字。 “宝刀未老。” 谢纾笑出了声:“殿下不觉臣虚便好。” 明仪:“……” 他倒是挺记仇的, 她随口说了一句“他虚”, 他竟然记到现在。 明仪侧过身去不理他, 可一动身上便传来一阵不适。昨晚事毕后,她实在太累,直接睡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清洗。 可此刻,她又实在不想动弹。 明仪抬头望了眼始作俑者,见他神清气爽,大有采阴补阳之态,心中愤懑。 谢纾见她面色不愉,反笑了声,激得明仪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 “笑殿下善变。” “我哪里?” “殿下不记得了?昨晚,你……嗯……你对臣可不是这个态度。” 明仪脑袋里划过许多奇奇奇怪不得了的画面,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涨红了脸。 谢纾浅嗅她披散在肩上的柔软乌发,三千青丝上尚存着昨夜他留下的气息。 他低垂着眸:“臣服侍殿下去清洗。” 他的声音同昨晚诱哄她时一般体贴关切。 明仪侧过头轻哼了声:“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本宫原谅你!” 谢纾起身抱起明仪,微笑不解:“是吗?臣明明记得昨夜殿下亲口对臣说……” 明仪闭上眼,不想回忆起昨晚自己的不争气,只是闭上眼,耳畔却回荡着那段对话。 “殿下可喜欢这样?” “……喜欢。” “还要吗?” “……要。” “那殿下还要同臣和离吗?” “……不、不离。” 类似的话,明仪被迫翻来覆去说了不下二十遍,以至于宿醉后第二日,她依然清醒地把这些话印在脑海中。 当时的明仪受其美男计所惑,在情难自控之下“原谅”了谢纾。 只清醒过来后,明仪心里总觉得有些憋闷,他这“原谅”也要得太过容易了些,只稍稍那么努力了一夜,就想打发她。 谢纾只一眼便明白她那些小心思,抬指蹭了蹭她的鼻子,轻声笑着骂了句:“小气。” 这语气多少带了点宠溺,明仪微微恍神,总觉得这样的语调会从谢纾这般冷淡之人口中出来,有些不可思议。 谢纾笑着看她:“殿下想要的,都会有。” 明仪心跳吧嗒吧嗒快了起来。 这……算是情话吗? 她要的都会有,那……那…… 明仪心快跳出嗓子眼,唇边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却听谢纾道:“臣今日难得休沐,一会儿洗漱完,臣带殿下去习马。” 明仪目瞪口呆,笑容僵硬:“……” 谢纾笑问:“怎么?先前殿下不是说想习马吗?” 明仪脸上温存之意尽消,埋怨他道:“昨夜我才刚被你……眼下身子还没好透,且累着呢,你居然还要我去骑马?” 谢纾你是不是人! 谢纾脸上挂着“不是人”的笑:“明仪,昨夜你我只有一回。” 他一副很体谅明仪的样子,又道:“我很小心。” 而后残忍地宣判:“你不至于连走路骑马这点小事都不行。” 明仪:“……” 谢纾瞧见明仪脸上的不满,提醒了她一件事。 “再过不久便是暮春围猎,到时殿下身为臣的恩爱妻子,定是要同臣一道前去的。臣只是觉得再那之前,殿下先学会骑马为好。” 每年春夏交接之际,都会有一场围猎。于朝堂而言,暮春围猎是为振奋朝臣、稳定朝野。于后宅众女眷而言,暮春围猎亦是一场众人难得聚首的盛事。 崔书窈和裴景先尚还留在京城,她若不去,岂不是更在崔书窈眼前坐实了她和谢纾不合之言。 这次围猎明仪定然是要跟着谢纾一道去的。 明仪默默盘算着,上回在马球赛上丢的面子,怎么也得在围猎之时找回来。 学会骑马也算是其中必要的一件。 如是想着,在由谢纾服侍着清洗完后,明仪随谢纾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 她生得秾艳,又偏爱穿繁复褶裙,平日惯是瞧着骄矜美艳。如今褪下裙装,换上骑装,又把长发高高盘起,倒让人瞧出几分英气来。 换好骑装,挑了马具,二人便去了皇家马场。 其实皇宫御马场也能练马,且离宜园近,过去更方便。只是御马场到底不比特设的马场空阔好施展,且御马场养的马匹多是野性凶悍的战马,实在不合适明仪。 这才绕了一大程去了皇家马场。 明仪一到皇家马场,便想起上回自己在这里被马追的糗样,往马场门口走了几步,生了几分退却之心。 谢纾硬拽着她进了马场。 进到马场,明仪却是一惊。 皇家马场原本是以细砂石铺就的路面为主,现下竟都换成了柔软的草坪。 学骑马易摔,若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比起摔在细砂石上,摔在草坪上可好多了。 这虽是极小的细节,却处处显着用心。 明仪朝谢纾望了眼,心想:这是他事先命人做的吗? 谢纾没同她多话,只命马奴牵了他事先备好的马过来。 马奴牵来的马,通体乳白,毛发、身姿乃至鸣啼之声,处处都透着不凡。 明仪总觉得从前在哪见过它:“这匹马,似乎是……” “是臣的。”谢纾道。 怪不得明仪觉着眼熟,原是从前见谢纾骑过。 正如是想着,却听谢纾忽又添了句:“严格来说,这马也不是臣的,是臣父亲的。他离世后,这马便跟了臣。” 父亲? 明仪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纾口中的父亲,指的不是苏晋远,而是他的生父谢昀。 谢昀出自谢氏嫡系一脉,同谢纾一般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翩翩君子,原本前途无量,可惜英年早逝,离世时方才过而立之年。 谢昀走的时候,谢纾尚还年幼。 气氛忽冷了下来,明仪忙转了话头:“说起来,这马总该有名字吧,它叫什么?” 谢纾顿了顿,答道:“爱善。” 这马的名字…… 谢纾的母亲大名温善,谢昀给自己的马取名爱善,约也是想表达爱妻之意。 温善原是姑苏第一美人,明仪从前倒是听过不少关于温善和谢昀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传言。只不过往事已矣,如今的温善已是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的夫人。 明仪觉得自己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实在造诣非凡,一时有些尴尬,低头不语。 谢纾倒没怎么在意,只道:“爱善性子温顺老成,不似双耳那般跳脱,殿下尽可放心试骑。” 话虽如此,只明仪心中还是有一丝犹豫,站在爱善身旁久久未动。 谢纾见她如此,轻叹了一声,对她道了句:“闭眼。” 明仪依他所言闭上眼睛。 刚闭上眼,手臂上传来一阵稳劲的力道,紧接着脚尖一空,她被谢纾提了起来。 再睁眼时,她已经和谢纾一块坐在了爱善的马背上。 明仪自马背上向下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心慌气短,闭上眼。 谢纾从她身后牵着马绳,轻声道:“不会有事的,无需担忧,臣在。” 明仪自背后感受到他温度,缓缓睁开眼。 爱善的步伐很稳不颠,他护在她身后,还有新换的柔软草坪。 似乎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明仪的背贴着谢纾,隔着衣衫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她随着这阵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渐渐的,爱善在谢纾的指引下,加快了步伐。 明仪抬头望向天际,春日艳阳透过笼罩在侧的厚重云层,散着细碎光晕。 某一瞬明仪想起了许久以前,在把谢纾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很多年后,第一次瞧见他长什么模样时的场景。 长而无尽的宫道上,青衫素袖,清雅隽永。明仪自不远处的城墙上向他看去,问:“来者何人?” 他微抬起头,未直视她,只恭敬答:“臣谢纾,字谨臣。” 一句话推开明仪尘封的心门。 过往的记忆蜂拥而至,猛然间,明仪心间悸动不已,压抑不下某种冲动,执着地想去寻找一个答案。 明仪轻唤了谢纾一声:“夫君。” 谢纾“嗯”了声。 明仪垂眼望着爱善,默了片刻后,试探着开口:“爱善如今已是夫君的马,我觉着该给它改个名字。” 谢纾顺着她的话问道:“改成什么?” 明仪抬手捂住不停乱跳的心口,告诉他:“改成爱仪。” “你……”她问,“觉着如何?” 第26章 第 26 章 话问出口, 谢纾久久没应。 明仪微垂着眼,开始后悔,后悔主动去试探他的心。 明明从前已经碰过壁了, 为什么还要再去试一次? 谢纾沉着眼, 似是想到了爱善的主人与妻子的结局,长久静默。 很久之后, 他才开口:“随意, 若你喜欢的话。” 这个答案实在模棱两可。 他答应了,又好似并非心甘情愿。 明仪深知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但不知怎么地那一刻起了非把瓜强扭下来尝一尝的心思, 执拗道:“本宫喜欢,非要叫它爱仪, 它就只能叫爱仪。” 她本想堵一堵谢纾, 却不想谢纾听见她这般无理, 反而笑了, 极为纵容地应了声。 “成。” 明仪一时迷惑,弄不清谢纾究竟是何意。一会儿随意,一会儿成的。 可她尚来不及仔细思考, 谢纾忽扯了扯马绳, 爱仪在他的指引下快步奔了起来, 奔出了马场。 有风在明仪耳边呼啸, 她紧张得抓住谢纾的衣袖:“做什么去?” 谢纾只道:“出去转转。” 明仪:“去哪?” 谢纾:“去见殿下没见过的风光。” 树海、瀑布、断崖、云海…… 整整一天, 谢纾骑着马带着明仪跑遍了这些自小锁在宫墙里的明仪只在画中见过的奇景。 马蹄踩过溪流溅起水花,奔走在各色她想见却从未见过的风光中。 明仪脸红扑扑的,异常愉悦。 她问谢纾:“你为何要带我去这些地方?” 谢纾直白地告诉她目的:“哄人。” 明仪这才想起, 眼下她还没彻底原谅谢纾。 “本宫也不是特别难哄。”明仪决定看在谢纾这么“不想失去她”, 用心又用身的份上, 勉为其难给他一次机会。 谢纾不语,只心道:也不好哄,费时费力,比冗杂政务还难处理。 他决定下回定要谨慎,不可随意再惹恼“祖宗”。 * 天色渐暗,二人骑着马自京郊山林回程,路过沿街夜市。 临近黄昏,临街夜市格外热闹,人潮涌动,小贩叫卖之声四起。有卖古玩、饰品、胭脂的,亦有不少卖吃食的。 胡饼的芝麻香混着面汤热气飘散在空中。整条街满满都是烟火气。 明仪一惯过着“仙气飘飘”的精致日子,自是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见到那卖吃食的胡人“哗哗”甩着飞饼,惊叹得张了张嘴。 谢纾将明仪轻轻从马背上扶下来。见明仪眼睛盯着飞饼,便问:“想尝尝?” 明仪使劲摇头,她刚刚才看见那甩飞饼的胡人指甲缝里的黑泥。 明仪立刻对飞饼敬而远之,她明仪就是饿死也不吃黑泥飞饼。 她转而又跑去看人捞金鱼。 明仪平日见多了马球、捶丸、双陆之类的贵族游戏,对这种她未见过的民间戏耍十分好奇。 凑近去看,只见一众人围在一个石子砌成的小池边上。 一边的摊贩叫卖着:“捞金鱼,三文钱十次,捞着几条给几条。” 时下金鱼算是稀罕物,在寻常百姓家中并不多见,多为达官贵人赏玩之用,物以稀为贵,故而一条金鱼最少也要二十文,花色罕见的甚至可以卖到五两银子一条。 三文钱捞十次,即便十次里头,只捞中一次都能赚上一倍,因此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只不少人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虽说三文钱能捞十回,不过捞鱼只能用小贩特制的网兜。那网兜不过小茶碗大小,网口又浅,金鱼身小灵活,每每将其逼至网内,它“呲溜”一下拍拍鱼尾巴,便溜走了。 一些捞了几次捞不着的人开始抱怨:“这么小的网兜,能捞着鱼就怪了,我看你这就是骗钱的玩意!” 那捞金鱼的摊贩回道:“客官此言差矣,那是您自个儿不会捞。” 周遭一片唱衰的嘘声。 那捞金鱼的摊贩却是笑了,随手拿了一只网兜,三两下便捞起一条金鱼。见围观之人神色变了,又拿起网兜当场给众人现了一把“一网双鱼”的绝技。 看得围观众人连连称绝,一时来劲,纷纷踊跃上前一试。 明仪见有趣,也想一试,只不过她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从未自己带过钱,此刻身无分文,只好跑到谢纾跟前摊开双手:“三文钱。” 谢纾从衣袖中摸出一枚小银锭给她。 明仪望着手里的银锭子:“给的太多了。” 谢纾心道:不多,反正最后总是会用完的。 不出他所料,明仪在捞金鱼一事上屡战屡败,三文三文又三文,很快便从他那拿了第二枚银锭。 这些银两已然够卖好些金鱼了,然而明仪一条都没捞着,扔在坚持。 谢纾想,若换做是他,绝不会浪费力气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 可明仪却异常执着于此。 谢纾一时也不知该夸她有韧劲,还是该说她无聊。 池水沾得她满身都是,她的衣袖已经湿得不成样子,额前碎发、眼睫、鼻尖都挂上了小水珠子,水珠在街灯映照下晶莹璀璨,她本就剔透白皙的脸似缀满星芒般熠熠生辉。 谢纾望着她愣神,半晌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明仪在用完第二锭银子后,终于成功捕获了一条小金鱼。她如获至宝般地将其装进金鱼袋里,捧在手心,灿然一笑。 “夫君,你看!” 一条金鱼而已,值得高兴成这样? 谢纾未看金鱼,他的目光只落在她微微弯起的唇角上,默了片刻,走上前去。 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给金鱼摊贩,取了一只网兜,走到小池边上。 明仪睁大了眼,看着谢纾随手捞了好些金鱼上来,最后足足给她凑了一缸二十余条。 明仪捧着满满一缸金鱼发怔:“夫君,你捞这么多做什么?” 谢纾道:“你不是喜欢吗?” 因为她喜欢? 明仪面颊微红别扭娇羞道:“真是的!那、那也要不了这么多。” 虽然嘴上说着要不了这么多,可她的手却紧紧捧着鱼缸,显然格外高兴。 依着谢纾的性子,他本是要说“不想要那么多便还回去一些”之类扫兴且理智的话,此刻见她这般,将话一一忍了回去。 明仪看着瓷缸里的小金鱼道:“等回去宜园,把它们放去和福寿一起养,这样福寿就有伴了。” 谢纾想起明仪口中的福寿,是她一直养在身边的凶悍老龟。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明仪道:“把这些金鱼和福寿一起养,恐怕不出一日这些金鱼便会被福寿咬死。” 明仪:“……” 谢纾瞧了眼明仪的神情,眉心一跳,扯开话头道:“饿不饿?” 明仪听见这话,便想起昨夜他将自己喂饱后,做的那些事。 一切都是有图谋的,明仪硬气拒绝:“不饿。” 话虽如此,当谢纾自不远处的吃食摊上买了藕粉糖糕过来时,明仪的目光还是不由被藕粉糖糕所吸引。 藕粉糖糕用荷叶盛着,喷香糯米捏成的糕团上淋了一层香甜晶莹的藕粉,瞧着好看,闻着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明仪盯着谢纾手上的藕粉糖糕看了会儿,撇开头去。 谢纾捻起一块糖糕,送到明仪唇边:“夫人尝尝。” 糕都送到嘴边了,明仪也只好张嘴咬了一口。 谢纾的指尖触到她唇里的软肉,微微一动。 软糯在口中化开,明仪眼睛一亮。原先她在宫中尝的藕粉糖糕精细绵滑,民间用的糯米和藕粉比之宫中粗粝,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香气。 谢纾看出她喜欢,将整叠糕点放到她跟前:“夫人随意。” 明仪从衣袖中伸手,取了糕点咬了一口。见谢纾一直盯着她吃糕点,大方地道:“你要用点吗?” 谢纾凝了她一会儿,目光自她晶莹的唇畔移开,低头吃掉了明仪手上那块。 明仪微愣:“……” 他吃的那块,好似是她咬过的。 谢纾吃了这块糖糕,并未发表任何关于这块糖糕味道如何,亦或是解释为什么要吃她咬过的那一块糖糕。 仅仅只是吃了。 然后没下文了。 明仪悄悄抬眼瞄向谢纾,恰好对上他也刚好望向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谢纾先开了口:“夫人有何事?” 明仪耳尖泛红,摇了摇头:“无事。” 谢纾陪明仪静静地用完了整叠藕粉糖糕。 暮色沉沉,夜市却愈发热闹,江畔上点点花灯如星般布满整片水岸,桥边支着好些摊位。 明仪见那处有一老者摆了画摊,摊子旁还挂了面旗子,旗子上写“神笔画像”四字。 明仪瞧着画摊旁摆着的画像,说神笔实在有些过,不过尚算惟妙惟肖。 画技可比她夫君差远了。 那老者见明仪过来,便道:“娘子可要画像?画您单人收二十文,您和您夫君一起,我算便宜点,只收您三十五文。” 明仪心念一动,扯着谢纾走到摊前,豪迈地从谢纾袖中摸出一两银子,递上前去道:“画我和我夫君,要画得恩爱些,若画得好这锭银子便是你的。” 老者忙道:“您放心,交给我保管让您满意。” 眼前这二位,衣着不凡,光看容貌便觉一股子矜贵之气,老者不敢怠慢,忙请二人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 他比着二人的容貌开始下笔。 那小娘子倒还好,只她夫君冷着一张面孔,一点也瞧不出二人恩爱之貌。 老者朝谢纾道:“郎君您倒是笑一笑,您这板着一张脸叫我如何画得好?” 明仪扯了扯谢纾的袖子道:“配合。” 谢纾扯了扯嘴角。 老者画了会儿,又觉着哪不对:“郎君,你坐得离再娘子近些。” 其实谢纾坐得离明仪已经很近了,不过老者嫌他太端着了,坐姿体现不出恩爱来。 虽是在热闹的夜市上,可老者的画摊背靠一颗大榕树后,此处人流不多。明仪便也不顾及那么多,把头靠在谢纾肩上,又伸手环抱住谢纾的腰。 谢纾从未在人前与人这般亲密,身体略略一僵。 明仪小声道:“要恩爱。” 谢纾低头望她,轻轻“嗯”了声。 二人静静靠坐在一起,许是昨夜未休息好,又是一天奔波,明仪枕着谢纾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睡了过去。 沉睡中她梦见三年前自己跑去暗示谢纾心意的画面。 这次的梦很不一样,梦里的谢纾没有对她说那句“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而是告诉了她另外六个字。 明仪忍不住绽开笑容。 谢纾低头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明仪。 画像的老者笑了笑:“夫人似乎正做好梦。” 谢纾神情松懈下来,淡笑了笑,伸手将明仪揽入怀中,对她做了某件只有夫君才能做的事。 老者似捕捉到他眼中某一瞬流露的隐秘情愫,抬起画笔。 待画完后又过了半刻钟,明仪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醒来之时,谢纾已然松开了她,在一旁正襟危坐着。 明仪揉了揉惺忪的眼:“画好了?” “好了,夫人您看。”老者将画好的画像交到明仪手上。 明仪急急打开画像,看见画像上画的,惊得睁圆了眼。 第27章 第 27 章 那画里画的竟是谢纾低头亲吻她眉心的样子。 明仪:“……” 他该不是趁她睡熟偷亲她吧? 明仪愣愣地朝谢纾看去, 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却见谢纾面色如常,一脸淡定。 眼看着就要宵禁, 谢纾对明仪道:“回去吧。” 明仪斜了他一眼,别过脸“哦”了声, 刚从木凳上起身, 忽听“撕拉”一声。 大概是人倒霉, 喝水都塞牙缝。 明仪起身之时,她的裙子被木凳上的钉子勾住, 裙子顺着她的动作被钉子扯成了两段,破碎的裙子顺着腿根滑落。 明仪:“……” 谢纾眼疾手快, 在她春光乍现前脱下外褂裹住了她,护进怀里。 气氛一瞬窘迫尴尬,明仪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开却没说出口。 “我明白。”谢纾低沉着声,“先回宜园。” 明仪:? 她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什么明白? 回了宜园, 明仪才明白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梅娘应该很高兴, 接连两日在房中帐上记了好些东西。 谢纾对她极小心也极克制, 很顾及她的感受, 只要她呼痛他便缓下,呼累了他便停下。 夫妻之事,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掌控全局。他要的也不多,总是淡淡的, 像是恰如其分的需求。 很多时候明仪能觉察到他的讨好之意, 但在意识迷离那一瞬, 明仪却觉得空落落的。 明明他很温柔很有礼, 但都做这种事了为什么还要有礼? 明仪试图想从他的神情或是动作捕捉到一点情难自控。 似乎是有的吧,至少在亲吻她的时候。 深夜事毕,谢纾揽着明仪入睡。明仪窝在他臂弯中,盘算着该如何处理今日同谢纾在夜市上收获的那些东西。 她轻唤了谢纾一声:“夫君,你睡了吗?” 谢纾闭着眼“嗯”了声。 明仪在锦被中瓮声瓮气道:“夫君,我觉着那副你我‘恩爱’的画像应当挂在宜园前厅最显眼的地方才是!” 谢纾眉心一皱,忽地睁眼:“……” 他想说不必那么刻意,且这副画像多少有些夸张和肉麻,不太妥。只不过听见明仪略带期盼的语气,还是忍了忍,道:“好。” 罢了,反正平日也没多少人会来宜园,又有几个外人能看见。 随了她也无妨。 明仪听见谢纾应“好”,满意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她笑了笑,想起自她搬来宜园后,还尚未办过迁居宴。明仪觉着是时候该在宜园搬场迁居宴,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她和谢纾有多“恩爱”。 * 几日后,明仪在宜园安排了一场迁居宴,广邀京中众贵眷参宴。 她自然没有忘记给崔书窈也发帖子。 自那日皇宫晚宴一别后,崔书窈认准了她和谢纾面和心不合,收了帖子定然要前来瞧瞧。 崔书窈本着看好戏的念头,前来赴约。 刚进宜园便瞧见了坐在正堂,正被一众女眷簇拥在中心的明仪。 此刻明仪巧笑倩兮,美目流转间,垂眸抬眉,掩不住的千娇百媚。 她正笑着对身旁众女眷道:“本宫想着自迁入宜园以来还未请诸位过府一叙,前几日又新得了些黄山毛峰,不算是怎么贵重的茶,倒正好请诸位一起尝个鲜。” 崔书窈一眼便瞧见了明仪博鬓旁簪着的那只白玉缠金丝桃花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果不其然,没多久身旁便有人状似无意地提及。 “殿下今日簪得这簪子瞧着好生眼熟,我记得好似是那日马球会上的彩头。” “我听闻那日,是回纥小可汗得了这彩头,不过后来他与人比试骑射输了,将这彩头输给了那人。” “骑射之术能比得上回纥小可汗的,恐怕也只有摄政王了。” “这簪子定是摄政王送给殿下的。” “说起来,我记得这簪子,似是先帝和先皇后的定情之物。” “摄政王莫不是想借着这簪子,同殿下诉衷情。” 明仪听着众人的话,举着翠玉柄绢扇含羞掩唇笑笑,默认一切。 顺便朝崔书窈抛了个你懂我也懂的眼神。 崔书窈想到当日输掉的彩头如今簪在明仪头上,还衬得她面色格外剔透红润,不甘地强笑了几声。 她尚未缓过劲来,忽又听身旁有人惊叹似的“咦”了一声。 崔书窈循声望去,才看见在前厅正前端最为显眼之处,竟挂着一幅画。 大周时兴挂画以体现高雅情趣,被当世士大夫们列为四艺之一。 不过挂在宜园前厅的这幅画却不一样。这上头画着一男一女,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闭眼浅笑,男子低头亲吻女子眉心,神情动作无比柔情。 这画不仅不高雅,反倒有些“伤风败俗”不堪入目、肉麻至极。 而且一看便知画工粗俗不值几个钱,偏偏还用价值千两的画轴将画裱了起来,真是无比做作。 画上的女子崔书窈就是化成灰也能认出来那是明仪,至于正亲吻她眉心的那个男子,虽然画得不怎么像,但隐隐能看出是摄政王。 崔书窈看着明仪“矜持”地走到那副画边上,状似害羞道:“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前几日本宫同谨臣一起外出时让人画了这画。谨臣他非说要把这画挂在前厅,才好让大家都明白他对我的心意。” “……”崔书窈感到一阵头疼。 通常这种时候总是少不了一些喜欢捧明仪臭脚的马屁精。 比如平宁侯家那位屁点画都不懂的姜菱,张口就瞎来:“此画画工精湛,将画中男子对女子的深深情意描绘得极为生动,感人非常。” 还有英国公府那位以“心直口快、实话实说”著称的程幼娘:“殿下和王爷如此恩爱,可让我等好生羡慕。” 这二人一带头,底下一群隐藏的马屁精也开始跟着附和。 崔书窈心里堵了一阵,可没过多久又好了。 崔书窈暗笑,回回都是她自个儿在那演个不停,哪回见谢纾承认过。 她就装吧。 * 皇宫,宣政殿内。 一如既往的气氛沉凝。 谢纾坐在上首小皇帝身边,一言不发。 越是如此越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殿内安静一片,群臣垂首无人敢多言一句。 就在前日,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亲自赴京请罪领罚,在含元殿外长跪不起。 他声称愿永不领俸禄以赎他一时贪念而犯下的罪过。 这事倒是有趣,自古以来朝廷下令降罪于臣子,臣子都只有等着宣判领罪的份,从未有臣子自己给自己定罪,让朝廷来罚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苏晋远僭越猖狂,只这话却不好明说。 且这苏晋远说是领罚,却给自己找了永不领奉这种不痛不痒的罚。 说的好听,永不领奉。 为官之人谁不知道,那苏晋远每年从江南道摸的油水便让人望尘莫及,那点子俸禄他哪看得上。 这不过是个做给人看的好听名头罢了。 苏晋远这招先发制人,是想逼摄政王妥协。 这场“父子”间的较量持续了两日,终于有了结果。 殿内沉默半天后,谢纾从口中吐出一字:“允。” 底下群臣忙齐呼:“摄政王英明。” 嘴上虽如是说,心中不免有所疑虑。 摄政王处事素来果决凌厉,此番却意外平和地选择了怀柔政策。 摄政王既说了“允”,那便是暂不追究苏晋远的意思。 这事说起来还多少带了点被迫妥协的“屈辱”意味。 所幸如今关于江南道赈灾银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只要下令封锁消息,便能将一切压下来,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 可眼下摄政王瞧着,倒像是并未打算将消息压下来。 若此消息传开,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看你窝囊吗? 摄政王的心思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也不知其到底做何打算? 底下众臣虽有这些想法,但面上都不显。议事结束后纷纷退出殿外。 群臣散去后,谢纾才抬手揉了揉眉心。 乘风在身侧问:“工部呈来了折子,说是江南道那处损毁的堤坝已经开始重建,一应归置都记录成册,等您过目。另外京郊军营不久后有一场阅兵,需您过去一趟。再者,裴相呈了今年外放归京后可提选留任京城的官员名单……” 乘风一连串报了诸多事宜,问谢纾先做什么? 谢纾沉吟片刻,问了句:“有几日未回宜园了?” 乘风回道:“两日。” 谢纾闭了闭眼:“先回宜园。” * 宜园前厅,明仪正同众女眷一块欣赏着她与谢纾的“恩爱”画像。 刘管事匆匆忙忙来报:“殿下,王爷回来了。” 明仪:“……”刚吹着牛,被“造谣”的当事人便回来了,这让她如何再编? 该死的谢纾,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听说谢纾回来了,崔书窈立刻打起了精神笑了笑,颇有种看好戏的意味:“殿下与摄政王恩爱夫妻相见,定要浓情蜜意一番,我等倒都成了碍眼的大油灯。” 谢纾有门房引着进了前厅,刚入前厅便看见一群人乌压压地围在那张他不怎么想让人看见的画像前驻足欣赏。 其中还有几人不时感叹他与明仪夫妻情深,语气之假惺惺令他一时无言。 谢纾:“……” 明仪自人堆里瞧见谢纾过来,忙快步跑了上来。 “夫君来得可巧,今日我设了迁居宴,正请大伙在前厅品茶呢。”她朝谢纾甜腻腻一笑。 谢纾“嗯”了声,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副画上,嘴角略僵。 明仪注意到他的视线,语带娇羞道:“哦,这画啊。我早便同夫君你讲过,这东西挂在前厅怪惹人羞的你非要挂,这下倒好,叫大家都瞧了去。” 谢纾:? 什么……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他非要挂的了? 明仪拼命朝谢纾眨眼,无声张口提醒了他两个字—— 恩爱。 看见妻子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谢纾抬头揉了揉眉心。 谢氏祖训,不得诳语。 这话他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第28章 第 28 章 谢纾自幼谨遵祖训, 少有违背之时。他并不喜在人前刻意装作恩爱,只此刻若他直言,便会让明仪难堪, 沉吟片刻还是应道:“嗯, 是我不该。” 认便认吧。 若是得罪了“祖宗”,回头还得自己费力哄。 只他这么一应,在场众人看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些一言难尽和不可置信。 谢纾本只想回来看看明仪, 见此刻她正忙, 便也不欲多待。只言明自己尚还有事需处理,请诸位自便,便转身离去。 临走前瞧见明仪红着脸, 娇羞中又透着小得意的模样, 谢纾眉心跟着一松。 深夜,谢纾忙完军务, 自京郊军营回宜园。 长春院灯火幽暗,明仪显然已经睡下。 谢纾洗漱一番后, 动作极轻地推门进卧房。 却不想一进门就被扑了个满怀。 明仪踮脚亲了亲他的下巴:“夫君, 你回来了。” 谢纾抬手将怀中人扶稳:“这么晚还不睡?” “因为……”明仪道,“我在等你。” 谢纾无奈笑了笑,他自西北归京后, 几乎日日忙于公务, 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料何时才得空回宜园。 自上回马球赛失约之后,谢纾便再未与明仪有过任何约定。他不想再听见“和离”二字从明仪口中出来。 谢纾轻叹一声:“往后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我……” 话尚未说完, 谢纾的唇被她踮脚堵住。 绵长深邃的一吻过后, 谢纾缓着气, 低声问明仪:“你这算什么?” 明仪抿了抿吻到嫣红的唇瓣,笑道:“奖励。” 奖励他今日为妻破戒。 想起方才迁居宴上崔书窈听见谢纾所言吃瘪的脸,明仪又在谢纾两颊分别亲了一口。 谢纾将她纤瘦的身子捉住,一把横抱了起来,道:“这便算做奖励?” “臣觉着不够。” 红烛微光,珠帘作响。谢纾抱着明仪朝卧榻而去,掀开帘帐将她放到榻上。 他正欲做些什么,明仪抬手推了推他:“不成。” 谢纾:“嗯?” 明仪小声道:“今日迁居宴,太操劳了,眼下肩膀正酸呢。” 谢纾:“……”操劳?是操劳着多吩咐了几句,还是操劳着多喝了几盏茶? 且肩膀酸和他要做的事有何关系? 明仪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快帮我捏。” 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操劳于政务的谢纾几不可察叹了口气,抬手放在明仪肩上轻柔地捏着。 明仪趴在榻上闭着眼松懈下来,闭眼间忽想起一事,蓦地睁开眼看向谢纾:“夫君,再过几日便是暮春围猎。” 谢纾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轻捏着明仪的肩,朝她应了声:“嗯。” 明仪向谢纾提议:“我觉得到时候你我应当穿得般配些,最好是穿同一颜色同一款式的骑射装才好。这般才能体现你我夫妻同心,让所有人都瞧出你我的恩爱。” 谢纾:“……不必了吧。” 明仪猛地坐起,瞪着谢纾道:“怎么不必?” “也不知是谁,不愿意和离还非缠着人要做恩爱夫妻?” 没错,是他。 谢纾一时无言。 明仪看向他:“且这回暮春围猎设在檀德山,我觉着你我更得隆重些。” 谢纾不解:“为何?” 明仪睁大了眼,纤长眼睫一颤:“那里对你我而言是个不同的地方!” 谢纾倒是没觉着这山有何不同,不过是一处平平无奇的皇家捕猎场罢了,却听明仪红着脸别别扭扭道:“你头一回亲我就在那里。” 谢纾:? 明仪见谢纾一脸“不想认账”的样子,气上心头:“你忘了吗?五年前在檀德山后山的玉泉湖边上。” 她指了指自己的唇:“你亲了我。” 谢纾想了想,确实想起一事。 五年前的暮春围猎。那会儿先帝还在世,他同明仪相识不过数月。 围猎人人都骑马,独独明仪一人没骑马坐轿前往。 明仪幼时曾因摔马险些去了半条命,故而十分惧马。知道这事的倒还好,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明仪这番做派到底奢靡做作了些,看着不成体统。 先帝对自己女儿素来管束严厉,做样子训了明仪几句。 明仪不想讨嫌,便自顾自离了人堆。 也不知怎地“碰巧”就来了他身边。如此这般的“偶遇”,谢纾已经在数月间碰到过不下十回。 即便她从未言明,谢纾也能从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只他从来都不觉得他们会是一路人,对她也并无特别的情愫,故而见了她一惯都是礼遇避之。 那回围猎也不例外,谢纾朝她行了一礼便牵着马转身离去。 明仪也没勉强。 他本以为就此了结,却不想他未走多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 他回头看了眼,发现明仪落了水。她扑腾着双手挣扎着,越是挣扎就越往下陷。 玉泉湖水流湍急,且湖深水藻多,极是危险。 周遭无人,谢纾不可能见死不救,顾不得这般那般的大防,便下水去救了明仪。 玉泉湖水流湍急,谢纾将明仪捞上来之时,她已吞了不少湖水,腹内鼓胀,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迫不得已,谢纾只好给明仪嘴对嘴吹了气。 方才明仪所说的他头一回亲她,指的应当是这事。 吹气是为救人,亲吻却是为欲,对谢纾而言两者是不同的。 他低头,拨开明仪脸上的发,吻住了她,绵长一吻过去,他轻轻告诉她:“那叫吹气,这才叫亲。” 明仪抓起被子半遮着红透的脸,轻轻“哦”了声。 谢纾望着明仪,陷入深思。 那会儿他们破了男女之防,他把明仪救醒之后,曾告诉明仪自己愿意对此事负责,可明仪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 “若你心里把那回吹气当作是亲吻,那般在意,为何当初要拒了我,同我说把一切都忘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谢纾问她。 明仪愣了愣,抬手去抚他的心,感受着掌间他沉稳的心跳。 她抿着唇告诉他:“责任和心动是不一样的。” “夫君。”明仪凝向他,“我想要心动的那种。” 她手心的温热传到心口,谢纾顿了顿,未置一词,捉住她的手一扯,扯近吻住。 明仪张着唇,望着房梁和榻边的纱帐,仿佛一切都在旋转,晕晕乎乎的。 她总觉得这个吻意味着什么,但谢纾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吻她。 明仪懵懵的,待吻完,脱力地靠在谢纾肩头,半闭着眼。 神思游离间,明仪回想起那晚在夜市上做的梦。 “前几日,我又梦见了三年前我跑去寻你时的事,从前我梦过好多回,你每回都说‘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唯独那场梦里,你说了另外六个字。” 谢纾问她:“哪六个字?” 明仪闭上眼,似在回想,好久之后她才开口:“你说——我等你很久了。” 当初小皇帝为兑现与她父皇的诺言,急着想将她的婚事定下。 约是觉得她同谢纾不配,小皇帝从头到尾都没把谢纾算进她的联姻对象中。 明仪辗转反侧了好几夜,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跑去找了谢纾。 得到的答案和她预想中的相差无几。 可在把话问出口后,等待谢纾回应前,她还短暂的期盼过,也许谢纾也对她有心,只是他太清高太高傲不好开口。 事实告诉她,那是她想多了。 谢纾静默不语,似在沉思。 明仪问:“你在想什么?” 谢纾开口想告诉她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改成了:“在想五年前那场暮春围猎,殿下为何会无故掉进玉泉湖?” 明仪眉头一皱,立刻反驳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故意讹你的?” “倒不是。”谢纾否认,“殿下堂堂大周公主,想要个男人一道圣旨便能让臣屈从,何须如此费劲。” 明仪扯着嘴角:“那当然。” “本宫虽心悦你,但也不是非你不可。天涯何处无芳草,回纥就有一个在。” 谢纾闻言微一挑眉。 所以那时为何会掉进玉泉湖? 对此,明仪别别扭扭地答道:“本宫不小心将树藤当成了蛇,被吓得脚下一滑,然后就……” 谢纾:“……” 明仪红着脸低头。 谢纾却难得对她神情严肃:“殿下千金之躯,往后莫要再擅自一人行动,身旁需留着人傍身。” 另外…… “臣觉得殿下除了跟臣骑马之外,等得空了还需跟臣学爻水。”谢纾补了句,“不准嫌操劳推脱。” 明仪:“……” 想到学爻水要在水里肌肤相贴这样那样,明仪意味深长地朝谢纾看去,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正经。 夜色深沉,谢纾吹熄了塌边的烛火,一室幽暗,谢纾揽明仪入怀:“殿下,睡吧。” 明仪靠在他怀里蹭了蹭:“我喜欢你叫我夫人。” 不要疏离的尊称,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谢纾顿了顿,重新道:“夫人,睡吧。” 明仪唇角向上弯了弯,轻轻应了声:“嗯,夫君。” 两人静静地闭上眼,未过多久明仪便开始犯困,意识迷糊间,她忽开口问了谢纾:“夫君,你可知我是从何时开始心悦你的吗?” 谢纾缓缓睁开眼:“何时?” 谢纾久久未等到答案,低头才发觉怀中人已经睡了过去。他叹了口气,抬手帮明仪盖好被子。 这个答案大约得等她醒来才能知晓了。 只明仪醒来后,约是把这事忘了,没有再说起。 春日接近尾稍,暮春围猎来临前,明仪替自己和谢纾备了好几身鲜亮相配的骑射服。 正等着暮春围猎之时,好好让众人瞧瞧他们深厚的夫妻之情,却不想在暮春围猎前一天,出了一桩大事。 第29章 第 29 章 大慈恩寺主殿。 屋内众女眷面色沉沉。 明仪跪坐在蒲团上, 听着身旁众人的祈福颂经声,抬头朝窗外望去。 窗外天色阴沉,淅沥的小雨落在布满青苔的屋檐上, 空气又湿又闷,憋得人心发堵。 也不知这场雨何时会停。 照原本的计划, 如今这会儿明仪和主殿内众女眷不该在大慈恩寺, 而应当在暮春围猎途中。 眼下暮春围猎因故不得不推迟至今秋。 此事却要从暮春围猎前说起。 江南道一带,地势低、春多雨、秋飓风,故而洪涝频频。 自入暮春起, 江南道连日骤雨。先前那场水患已弄得民不聊生,好不容易开始灾后重建, 又逢连日骤雨, 正可谓祸不单行。 江南道接连出事,谢纾忙于应对。算起来自出事起明仪已有半月未见过他。 这半月明仪也没闲着, 自出事后便同几位重臣家眷一道去了大慈恩寺祈福小住, 这一住便是半月,每日晨起便去主殿诵经祈福,用过晚膳后便回禅房休息,日日都是如此。 主殿中木鱼砰砰作响,低沉诵经声中,夹杂着几位女眷的私语。 私语的声音很低,明仪只隐隐听出那几位女眷正说起新修的堤坝。 早前那场水患冲毁了旧堤后, 朝廷拨款重修了新堤。 本以为新修的堤坝, 多少有些用处。却不想这些天连日骤雨,积水轻易便将那新修的堤坝给冲垮了。 谁也未料到, 新堤竟如此不堪一击。 江南道那边只上报说是商人趁着这次水患, 囤积居奇令物价飞涨, 垄断了修堤坝的材料,高价卖给官府,用以牟取暴戾。导致建造堤坝的材料不足。 再加上新堤是赶工修建的,修堤坝的工人为赶工期偷工减料,这才酿成大祸。 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却又透着莫名的古怪。 无论此事因何而起,受害最深的都是江南道一带的百姓。 明仪继续低头诵经,为受灾的百姓祈福。 直至黄昏,小雨渐停。 云莺扶着明仪从蒲团上起身,怜惜道:“这成日成日跪着诵经,您这膝盖都肿得不成样子了,一会儿婢拿消肿的药包给您敷上。” 明仪是素日里娇贵惯的,此刻却无甚心情在意膝盖是肿是痛,只轻轻应了声“好”。 云莺想起一事:“先才乘风来过,带了王爷的话来。” 多日未有音讯的夫君忽带了话来,明仪不由一愣,问道:“他说什么?” 云莺回道:“他问您这几日在寺里可好?” 这话问了和白问似的。大慈恩寺乃是皇家寺庙,守备也好食宿也好都是大周顶尖的,也就日日诵经略烦闷些,能不好到哪里去。 明仪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别过脸不快地哼了声,又问云莺:“他这么问,你怎么回的?” 云莺笑了笑,她自小跟着明仪,自是知晓明仪心思的,她悄悄告诉明仪:“婢同他说,殿下不怎么好,这几日瘦了一圈。” “可别……”明仪本想着正事要紧,云莺这么说不妥,可略一想又觉得也无妨。 “算了。”便是让他多操份心,又能如何? 皇宫,宣政殿内。 结束一场议事,众臣三三两两自殿内散去。 公务繁忙,再加上明仪去了大慈恩寺,谢纾连日来都宿在宫中,未回过宜园。 乘风自大慈恩寺归来,大步跨入殿内。 谢纾抬眼看向他,问:“她如何?” 谢纾心中知道,明仪在大慈恩寺出不了大事,只他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二,这才派了乘风前去。 乘风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可还是如实将云莺告诉他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了谢纾。 “听说殿下近日不怎么好,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谢纾皱眉:“怎会如此?” “不知。”乘风道,“许是长公主娇惯,大慈恩寺毕竟是佛寺,衣食住行多有不便之处,这才瘦了。” 谢纾支着额:“你去了那,可见到她人了?” “没有。”乘风道,“只见着了殿下身边的云莺,这些话都是云莺告诉我的。” 谢纾垂眸沉思。 乘风问了句:“可要请太医过去给殿下瞧瞧?” 这病太医怕是瞧不了。 谢纾放下手中公文,道了句:“我去瞧。” 乘风望了眼天色:“如今天色不早了,大慈恩寺山高路远的,这一来一回怕是得费好些时辰,您一会儿还得去京郊军营巡兵,若是耽误了时辰……” 谢纾朝乘风凉凉看了眼,乘风立刻闭了嘴。 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头,明仪由云莺伺候着用完晚膳,自斋堂出来。 云莺问明仪:“殿下可要回禅房歇息?” 明仪顿了顿,回道:“不。” “我想再去一趟菩提苑。” 云莺应是。 自入大慈恩寺后,殿下每日都去菩提苑寻那位,只那位回回都推脱不见。 菩提苑住着的是先帝生母,殿下的亲祖母,太皇太后王氏。 自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为了避嫌,从皇宫迁出,去了大慈恩寺礼佛吃斋。 前几年倒还偶尔回过几趟宫,这几年也不知怎的,变得愈发避世,连从前跟她最亲的殿下也不愿见。 明仪带着云莺穿过几座佛殿,踩着湿滑的石子路,穿过夜色下墨绿的竹林,行至菩提苑门前。 王氏身旁伺候的老嬷嬷芸娘正守在门旁,见明仪过来忙福身行礼。 “殿下万安。” 明仪朝里间望去,透过纸窗瞧见屋里暗沉沉的,不见一丝灯火,失落垂眸。 “皇祖母已经睡下了吗?” 芸娘回道:“是,今日太皇太后身子乏,未入夜便安置了。” 明仪自不好为了见人一面,特意把老人家弄醒,只好悻悻转身。 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眼:“是祖母不想见我吗?” 芸娘忙道:“哪有的事,太皇太后老人家疼您疼得紧,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她日日为您诵经,只求您能平安喜乐。” 明仪咧嘴笑了笑,低头不语,缓步离去。 芸娘目送着明仪走远,直到她身影看不见后,举着莲花烛台蜡烛,推门进了菩提苑里间。 昏暗灯火照进里间。 只见黄花梨制的拔步床上躺着一年老的妇人。 虽上了年纪,可显见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瞧着极为讲究。 芸娘叫那人主子。 王氏见芸娘进来,便问:“明仪又来了?” 芸娘点头,叹了一声:“殿下一片孝心记挂着您,您又何苦避着不肯见呢?” “正是因为她太好,我才不敢见她。”王氏声音沉沉,“我无颜见她。” 明仪自菩提苑出来,垂首缓步走在佛寺旁的山道上。 天上复又下起小雨,云莺忙撑开油纸伞,替明仪挡雨。 明仪隐约瞧见前边道上有个熟悉的人影,伞沿遮着前路,天色又暗,明仪瞧得不是很真切。 祖母对她避而不见,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也没心思深想。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云莺指了指前边的佛殿道:“殿下,不若咱先进去避避雨?” 明仪点头提着被雨淋湿的繁复裙摆,跟着云莺进了佛殿。 这座佛殿较为偏僻,金身佛像前只供了两盏青莲佛灯。 云莺就着幽暗灯火,替明仪擦拭身上水渍。 正擦着,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大慈恩寺守备森严,接待的皆是皇族重臣及其家眷,云莺想这回儿敲门的应是哪位路过的僧人或贵眷,估摸着也是来躲雨的。 在得了明仪首肯后,便走上前去开门。 云莺把门拉开,在见到来人样子时,惊得睁大眼没说出话来。 明仪正低头清理着衣摆的水渍,见云莺忽然没了声,便开口问:“云莺,是谁来了?” 云莺结结巴巴回她:“是、是……” 明仪察觉到有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自己靠近,手心一紧,抬眸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半月未见的夫君忽然站在自己面前,明仪怔了怔。怔愣过后,心里却泛起一阵久别再见的酸意。 谢纾低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的确瘦了。” 脸颊传来他掌心的温热,明仪下意识一颤:“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忙着江南道那事……” 是因为想她了,所以特意来的? 明仪被这个念头一震,睁圆了眼望他。 谢纾不语,只是笑笑,然后拨开她沾在脸颊两侧的湿发,对着她的唇低头。 明仪对他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每回他想吻她的时候,便会如此。 不必他言语,明仪也懂该怎么应和他。 某种情愫在彼此之间升温流淌。 非礼勿视,云莺早已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可那个本该落下的吻,却迟迟未落在明仪唇畔。 谢纾的眼里满是克制,半晌后,抿唇告诉她:“佛前不可无礼。” 金身佛像一片慈蔼,墙面绘着的梵文佛经,神圣而不可亵渎。 明仪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羞耻,伸手推开了他。 幸好他们克制得及时,才未在佛前失仪。 明仪边庆幸着,心里却掩不住失落。越是不能做的,越是让人心痒难耐,总想着要去打破禁忌。 她抬眼去瞧谢纾,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于是抓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心,忍耐平复。 她整理仪容和裙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谢纾一样。平静、自如,有一个公主该有的架子和仪态。 云莺还在那背对着他们。 明仪正想开口告诉云莺,没事了。可话尚未说出口,谢纾的指尖抵在了她唇上。 他朝她“嘘”了声,示意她别说话听他说。 只听谢纾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不远处有处热泉,跟我去那。” 他的声音很轻很隐忍。 第30章 第 30 章 谢纾的话在明仪心中徘徊, 他的话似邀约似引诱,惹得她脸上涌起一股热意。 若是跟他去了热泉,那他们是不是要…… 谢纾隐忍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急切:“成吗?” 雨夜湿闷的佛殿中, 明仪思绪似飘在空中一般,纷乱游离,也不知怎么的就跟着谢纾走了。 云莺似懂了什么, 没有跟去, 只告诉明仪,一会儿她会在禅房为她备好沐浴用的热水。 殿外夜雨朦朦, 谢纾替明仪撑伞, 二人并肩走在无人的青石板路上。 雨水顺着蜿蜒的山道而下。 谢纾的伞几乎都罩在她身侧, 明仪瞧见谢纾湿了半边的身子, 把伞朝他挪了挪, 往他身侧凑了凑,挨他近些。 谢纾低头看她,眼里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由加快了步伐。 一路无言, 明仪心绪随着逐渐加快的步伐紧绷。 出了大慈恩寺,乘风等在马车旁, 见自家主子带着长公主一道出来,惊得张了张嘴。 乘风犹记得, 来的时候,谢纾明明说过只是来瞧一眼便回去的。 乘风就这么看着两人无视他的存在, 径自上了马车。 狭□□仄的密闭车室内。 明仪只吐了一个字:“你……” 余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便被他吞没。 他似隐忍压抑许久后倾盆而下的疾风骤雨一般堵得明仪透不过气来。 乘风站在马车旁, 隐隐听见车内异样响动, 转过身走远。 约过了一刻钟,谢纾浅尝辄止,挑开车帘,抱着明仪从马车上下来。 他吩咐一旁的乘风:“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乘风抱拳应了是,目光落在谢纾沾染了长公主嫣红口脂的衣襟上。 也不知他说的一会儿是多久。 夜色雨幕下,谢纾骑着马带着明仪去了密林间的热泉山庄。 庄子里空无一人,谢纾领明仪进屋,扯掉她身上滴水的蓑衣,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朝后院热泉走去。 谢纾走在空荡的回廊上,明仪窝在她怀里,心跳飞快。 明明他们是圣旨赐婚、明媒正娶,可此刻却莫名有一种偷摸背德之感。 紧张、羞耻且……期待的。 热泉水汽氤氲,谢纾望着明仪布满细小水珠的眼睫,轻抿薄唇。 他撕开克制的假面,在开始放肆前,告诉明仪:“一会儿,你会有些操劳。” 明仪:“……” 怔愣间,她已被谢纾抱进热泉中。 明仪似扑进水里的小鸭一般,扑腾了几下,激起一阵水花。 深夜,水花渐渐平复。 谢纾捞起脱力的明仪,抱她去了厢房休息。 明仪无力地靠在软榻上,谢纾细细擦着她沾了水的乌发。边擦着边抚慰道:“夫人,辛苦。” 明仪:“……” 她本以为这次他会像从前那样克制,再操劳也操劳不到哪里去,不曾想错看了他。 从他今晚的表现来看,半月未见,他应是特别特别想她,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明仪扶着腰对谢纾道:“你来之前特意吃鹿鞭补过了?” 谢纾笑笑,只温声道:“我暂且还不需要补药。” “看来是我从前太过克制,让夫人误会了。往后我定然尽力让夫人消除误会。” 明仪:“……” 谢纾帮明仪擦干净乌发:“你累了,好好睡会儿。” 明仪确有些疲累,顺着他轻柔的话音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已是晨曦渐露之时。 明仪自卧榻上起身,环顾了一圈厢房四周,烛火早已燃尽,屋里看不见谢纾身影。 他是有急事先走了? 明仪似是习惯一般,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个。她昨夜也的确听乘风隐隐提起过,谢纾尚有公务要去一趟京郊军营。 只出乎她意料,未过多久,谢纾推门进来。 “夫人醒了?” 明仪怔了瞬:“你没走?” 谢纾:“我走了,便只留你一人在此,这不妥。” 可以让乘风过来送她回大慈恩寺,不必刻意留下,明仪心中如是道,却未把话说出口。、 留都留下了,难不成她还赶人吗? 谢纾不光没走,方才推门进来之时,还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粥。 他对明仪道:“自昨夜起你便没用过东西,过来用些。” 明仪依言坐到谢纾跟前。 粥是用三分粳米三分红豆四分小米熬的,红豆煨得软烂,清香绵绸。 明仪拿起放在碗边的小勺,望着碗里的粥微愣。 谢纾看她一眼:“山庄这不常有人来,难免简陋,没法准备精细的东西,也只有这些粗食能做,这粥夫人勉强填填肚子。” 明仪微惊:“这粥你做的?” 谢纾用一种“不然还有谁”的眼神看向她。 明仪回给了他一个“你还会做这个”的眼神,又想到自己的夫婿几乎无所不能的什么都会,也就见怪不怪了。 明仪吃得精细,胃口不大,平日用粥皆只用半碗,今日却极给面子地用了整整一碗。 用完还适时地夸赞了一番谢纾:“夫君手艺极好,为妻极喜欢呢。” 手艺和心意都好。 谢纾淡笑了一声,朝窗外天色望了眼,道:“我送你回大慈恩寺。” 明仪应了声:“好。” 体谅昨夜明仪之苦,谢纾在爱仪马背上垫了软垫。 两人一同骑着爱仪,自山庄而出。爱仪奔走在山间,初升朝阳似金粉一般撒在山头,泛起粼粼耀眼光点。 明仪自小居于深宫,出降后又只守着一方宅院,这是她头一回看见日出。 她的眼里映着山、云、日出还有谢纾。 明仪双手合十悄悄许了个愿。 谢纾看见她的手势,问:“这是做什么?” 明仪红着脸摇摇头:“没什么。” “对了,夫君。”明仪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瞧见日出?” “或许。”谢纾敛眸话音一顿,“下回来热泉操劳完之后?” 明仪:“……” 谢纾送明仪回了大慈恩寺。 云莺早早便在寺门前等候,见明仪回来,忙迎了上去。 “殿下可算回来了。”云莺瞧见明仪脖颈深处那点红梅,红着脸悄声问,“可要先去沐浴?” 明仪听见沐浴二字,忙摆手推拒了。她可不想再泡在水里了,再泡整个人都泡胀了。 谢纾目送明仪进寺,才骑马离去。 此刻分离,怕是又有些日子不能相见。 明仪随云莺进寺,刚进寺门没多久,便瞧见大慈恩寺的了空主持正吩咐寺中僧人把一只只大箱子往外搬。 明仪一时好奇,便上前去瞧了瞧。 了空见明仪瞧着便向她解释道:“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些贵眷捐给本寺的衣物首饰,近日江南道一带大灾,大慈恩寺乃国寺,贫僧与寺中诸位商议后,便想着将这些物件变卖,换成急需之物送去江南道,也可为受难百姓解些燃眉之急。” 明仪听了这话,忙对云莺道:“你明日吩咐下去,命人将本宫暂不急用的衣物首饰都取来,交予主持一道变卖了送去江南道。” 云莺忙应是。 了空主持朝明仪恭敬行李道谢:“殿下仁善,必得善果。” 明仪朝主持回了一礼,而后和云莺回了自己的禅房。 了空主持本以为长公主也就意思意思,他怎么也没想到,次日明仪派人送来的衣物首饰整整堆满了半个寺。 了空:“……” 自热泉山庄回来之后,明仪继续在大慈恩寺待了几日。 受了前几日了空主持的启发。 明仪觉着与其在寺里空泛的祈福,不若做些能帮得着百姓的实事。 于是便同了空主持商议,在大慈恩寺办一场义卖会。 京中权贵中有不少乐善好施之辈,乐意参与此事。 一则尽份心意,二则博个美名,三则是卖长公主和摄政王夫妇二人一个面子。 明仪身为此次义卖会的发起人,为着这事连日不得闲,下帖、备席诸事都需她盯着。 期间谢纾又派乘风过来问候过几次,明仪次次都没空见他,只让云莺向他托报平安。 云莺自是将明仪的意思转达给了乘风:“殿下一切都好,她请王爷不必挂心。” 乘风得了谢纾之令,让他务必要问清楚,虽听云莺这么说,却也不敢轻信。 他仔细看着云莺的神色,总觉得哪不对劲。 问了好几遍才从云莺口中得知真实情况。 “其实这几日殿下身子是真不怎么好。每日晨起便吐得厉害,精神很是不佳,总没来由的犯晕,吃得也不怎么多。好不容易吃进去一些,都给吐了出来。请寺中懂医的僧人来看过,却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殿下只说是自个儿这几日太过操劳所致,待过几日闲下来便会好的,并无大碍。” “殿下原先可是多晒会儿日头都嫌的人,如今倒是愈发粗糙了。” “说到底殿下操持这场义卖会不光为着百姓,也有为王爷分忧之意。” “你家王爷怎么也该表示一二,每回只派你前来这么问几句,算怎么个意思。” 云莺这话带了点质问的意思,说得乘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忙表示自己回去一定同王爷好好说道一二。 云莺听了这话才算顺了口气。 交代完该交代的事,转身回了大慈恩寺。 入夏后,暑热渐长。 云莺想着明仪今日尚未用过点心,便去斋堂取了些凉糕和酸梅汤,而后端着点心去了禅房找明仪。 云莺端着点心回禅房之时,明仪正握着笔,仔细核对着义卖会拟邀名册。 “殿下,您忙了好一阵了,不若先用些点心。” 明仪却也有些饿了,“嗯”地朝云莺了声,放下笔,净完手,随手捻了块点心入口。 只这凉糕刚一入口,明仪胸口便无故泛起一阵恶心,放下凉糕拍了拍发堵的胸口。 云莺见状皱眉:“殿下您怎么了?” 明仪缓了口气,回道:“无大碍。” 第31章 第 31 章 明仪放下凉糕, 饮了些消食的酸梅汤,便继续核对名册。 置办义卖会说得容易,却不简单。 先说该邀哪些人。 有心的京城权贵不少,却不可能人人都邀。此番义卖会是为了集财, 故而只能婉拒一些族中式微有心无力之人。 倒是可邀些城中有名的大商户, 这些商户手中有的是钱, 也乐意借此次义卖会博个美名, 如此一来倒也算得上是互惠互利两全其美。 再者, 义卖会筹措的银两该如何管理处置又是难题。 好在大慈恩寺的了空主持常年在城郊悲田院主事,精于此道, 谢纾又请了户部协理此事, 明仪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一切准备就绪,三日后, 义卖会如期而至。往日清净的佛寺, 因这场义卖会热闹了起来。 来客自是少不了明仪的熟人。除却姜菱、程茵和程之衍之外,崔书窈与裴景先也厚着脸皮来了。 何以说崔裴二人厚脸皮, 是因为之前明仪考虑到崔裴二人在偏远之地过得清苦, 手头没有多少余钱,并未给二人下帖子请她二人来义卖会。 此次崔裴二人却借着崔书窈母亲晋安大长公主的名头来的。 明仪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崔书窈死要面子的心情。 此番义卖会是为着正事, 明仪也懒得同她置气。 只是见到崔裴二人那一刻, 莫名泛起一阵干呕之意, 抬手掩唇。 崔书窈见明仪这副样子,扯了扯嘴角干笑:“我知殿下讨厌我, 但是殿下不至于看见我就吐吧?这么多人在, 好歹做个表面功夫。” 明仪:“……”她也想做点表面功夫, 可方才她是真想吐, 没忍住。 待客人到得差不多了, 云莺扶着明仪在清风院主殿上首落坐。 清风院主殿原是寺内众僧人每日晨起诵经之所,地方大而宽阔,能容纳的人多。且因着大殿四周封闭,在殿内说话听得格外清晰明了,故而明仪将义卖设在此处。 明仪事先命人在殿内四周设了席位,又在中间用木料垫了个高台,一会儿唱卖便在这高台之上进行。 这次参与义卖之物,多是在座权贵私下割爱捐赠的,其中不乏金银首饰、名家字画及绣品之物,品类繁杂,明仪光是整理编排便耗了好几晚。 义卖会上未分男宾席及女宾席,只按着亲近关系就坐。 程茵本在长兄程之衍边上坐得好好的,但她仔细一瞧,自己坐的这位子,恰恰好就在自家长兄和姜菱中间,生生将他们隔开,恍如人形大油灯般碍眼。 见此,程茵起身跑开,改坐到了明仪身边。 程茵坐定后,不由感慨了一番:“还是坐在殿下身边好,不必担心当大油灯。” “……” 夫君久不在身侧陪伴的明仪嘴角僵了僵,往程茵嘴里塞了粒酸梅,示意她闭嘴。 程茵被酸得直闭眼:“这么酸你方才怎吃得下去?” 明仪抬手揉了揉犯晕的脑袋:“眼瞧着入夏暑热,酸梅解暑。” 程茵心道:眼下这天也没多热啊。 众人都坐定后,程茵环顾了一圈四周,未瞧见谢纾的身影。 “摄政王今日不来为你捧场?” 明仪轻咬了口酸梅:“他这几日忙着呢,听乘风说已经连着几日未合眼了。” 这回谢纾倒是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把事由告诉了她,确实抽不出身来,明仪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况且这次义卖会谢纾也出力不少,既有急事过不来,她也不强求。 义卖会开始。 由大慈恩寺的了悟禅师负责唱卖,了悟禅师一张圆盘脸,长得和气嗓门也大,还能说会道的,倒没让气氛冷下来。 “让诸位施主贵客久等了,老衲不才,今日为着江南道受灾的百姓在此义卖,种善因得善果,还望诸位多多捧场。” 了悟禅师开场寒暄了一番,便请出了第一件义卖品。 此次义卖会上出场的义卖品,明仪是按价值从低到高排的,前头的都是些小菜,出场越后的义卖品价值越高。 崔裴二人手上余钱不多,裴景先象征性拍了几件排在前头的首饰送给夫人,以显恩爱。崔书窈自是立刻戴上,到明仪跟前秀了秀。 明仪本不想理她,但还是好心地告诉她:“你现在戴在身上的首饰,是本宫刚捐出去的。” 得知自己戴了明仪不要的东西,崔书窈脸上一僵,不过片刻后她又恢复了笑容。 明仪总觉得崔书窈近日似有什么大喜事。 “你最近心情很好?” “殿下瞧出来了?”崔书窈笑道,“近日确有件好事,很快殿下也会知道的。” 她倒是很想知道明仪知道这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明仪盯着崔书窈看了会儿,也不知怎么的,看着她的笑脸,忽又泛上一阵恶心,皱起眉忙捂上嘴。 崔书窈:“……”就算觉得她恶心,也没必要当着她的面吐出来吧。 云莺忙递了水给明仪。 程茵关切道:“殿下你没事吧?你这又喜食酸,又吐的,你该不会是……” 明仪喝了些水缓过劲来:“是什么?” 程茵摇摇头,她一个黄花闺女,也不怎么懂妇人之事,不好随口乱讲。只悄悄问云莺:“殿下这个月月信可至了?” 云莺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月信未至。 义卖会继续着,此刻请出的义卖品是由姜菱捐出的百鸟朝凤刺绣图。 这副苏绣是姜菱亲绣的,未成贵女前她曾和她阿嫂一块做绣活谋生,绣工极是精湛,且这副绣品纹样也很罕见,故而起拍价是一百两。 每次叫价,加价五十两。 很快便有识货之人跟着叫价,很快这副绣品便被叫到了五百两。 京城米业龙头,永利商行的刘掌事似乎对姜菱的绣品势在必得,五百两便是他叫的。 五百两已远超绣品本身的价值。 刘掌事本以为这绣品已是自己的囊中物,却不想在他叫出五百两后,立刻有人加价。 “一千两。” 这人够豪爽的,整整把价翻了一倍,看出来很中意这副绣品,刘掌事自不会夺人所好。 最终这副绣品以一千两成交。 买下姜菱绣品的是程之衍。 明仪微愣,觉着程之衍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些。他一个尚未婚配的男子,出高价买下女子绣品,还能是什么意思。 虽说大周民风开化,可毕竟男未婚女未嫁的,程之衍看着稳重,做起事来却实在唐突了些。 程茵看出明仪的心思,跟她道:“殿下有所不知,你在大慈恩寺闭关的这大半月,出了桩事,这事说来话长,下回得空我再同你细说,总之为着这事,前不久我兄长和姜菱的婚事算是定下了。” “我阿兄出高价买姜菱的刺绣,并非唐突,而是想给自个儿未婚妻撑场面呢。” 原是如此。 明仪不由感慨:“想不到你兄长还挺知情识趣的。” 这还没把媳妇娶过门呢,就开始哄着宠着了。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应是很中意姜菱的。 明仪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没来由的便想到了自己和谢纾。 她觉着谢纾应当也是中意她的,但似乎没有像程之衍中意姜菱那般中意她。 喜欢多一些的那一方,总是辛苦一些的。 明仪忽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思绪纷乱间,又往嘴里塞了粒酸梅。 程茵光看见那酸梅,嘴里便觉着泛酸,也不知明仪是怎么把这东西咽下去的。 义卖会进行到最后,还剩最后一件拍品。 先前卖出的义卖品中已有过失传多年的孤本、名家遗作以及罕见宝石,众人猜想此物就算不是惊世绝伦,也定当价值无比。 了悟禅师道:“今儿压轴的义卖品,也是托了长公主的福,老衲才有幸得以一见。” 听了了悟所言,众人更是期待这最后一件义卖品了。想来定是稀世奇珍! 直到了悟禅师揭晓此物:“乃是摄政王所绘的《映月山水图》。” 众人:“……” 倒不是这画画得不好,这画无论是笔法还是画功都堪称一绝。只不过摄政王从不以擅画著称,单论这画的收藏价值,比起先前的名家遗作,还是稍有逊色。 但是对大周如今的掌权人,该拍的马屁还是要拍。 于是乎,在这幅画亮相的那一瞬间,义卖会群情激昂,将这副画夸得天花乱坠,叫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最后这幅平平的画作,竟以全场最高价,一万六千两成交。 程茵目睹了全程,对明仪竖起大拇指:“殿下实在是高,猜透了这群马屁精的心思,刻意将摄政王的画放在了最后。” 明仪扯了扯嘴角:“……” 她也没好意思告诉程茵,其实她并未想那么多,只是打心眼里觉着自己夫君的画是最好的罢了。 倒是她弄巧成拙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场义卖会算是顺顺利利办了下来。 明仪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下,正打算起身告谢众人。 只她刚一站起身,忽觉一阵晕眩,伸手扶住身侧的紫檀木桌角。 众人的目光都朝明仪关切地看来。 云莺慌忙去扶她:“殿下您怎么了?” 明仪抿了抿泛白的嘴唇:“我……头晕。” 她视线开始模糊,在失去意识前,听见程茵脱口而出了一句。 “殿下,莫不是有了身孕?” 身孕? “……” 明仪眼前一暗,彻底失去了意识,等在醒来的时候,她已躺在了禅房里,还见到了久违的谢纾。 她从未见过谢纾的衣衫这般皱,他的眼底青灰一片,额前散乱的发透着疲惫和匆忙赶来之意。 明仪瞧见他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身旁的小桌几上,还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明仪满脑子都是失去意识前程茵说的那番话。 她小声问了谢纾一句:“那是安胎药吗?” 第32章 第 32 章 明仪抬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轻抚。 这些日子, 总是头晕想吐,她本以为自己只是操劳过度再加上暑热脾胃不济所致,未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听了程茵的话后, 仔细一琢磨。操劳过度和脾胃不济也不至于连月信也不来吧。 再想想这一个月多月, 她同谢纾也有过好几回, 她同谢纾也从不避着什么, 有孕也不奇怪。 只是明仪没想到,孩子会来得这么快。她有些不安, 但心里又隐隐怀着一丝惊喜。 明仪瞥了眼桌上的“安胎药”,又抬头望了望多日未见的谢纾。 看得出来他很在乎孩子,否则也不会放下手中一切,连穿皱衣裳都没换就匆匆赶了过来。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神色, 在听她问出:“那是安胎药吗?”之后, 忽然显得有些一言难尽。 明仪心里一紧,总不会是孩子有什么问题吧? 她捂着小腹, 蹙眉:“我们的孩子……” “明仪。”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谢纾打断。 谢纾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们没有孩子。” 明仪:“……” “我的意思是, 你并未怀孕。”谢纾道, “这药也不是安胎药。” 明仪按在小腹上的手忽然有些尴尬:“那我为何这几日一直想吐。” 谢纾:“只是脾胃不适。” 明仪张了张嘴:“那头晕又是怎么回事?” 谢纾:“操劳过度。” 明仪挣扎着开口:“那为何连月信也未至?” 谢纾:“操劳引起的月信不调。” 明仪咬唇:“那我爱吃酸梅,又是为何?” 谢纾只道:“你平日一向爱吃酸食,不是一时兴起。” 明仪:“……” 谢纾轻叹了一声, 端起小桌几上的药, 舀了一瓷勺,喂到明仪嘴边。 “莫担心, 只是些常见的小病, 服了药修养几日便好了。” 明仪垂眼盯着瓷勺里棕红色的药, 心中一时空落落的。 谢纾望了她一眼, 似猜到了她的心思,沉默半晌,和她道了句:“明仪,我们会有的。” “来日方才。”还有长长一生。 “不过需先养好身体。”谢纾把药送进明仪嘴里,温声劝道,“我试了,药不苦。” 他的话带着股能安人心的力量,明仪抿着药汁,面颊浮起一抹浅红。 药里添了安神的材料。 服完药,明仪伏在谢纾膝盖上,闭上眼沉沉睡去。 谢纾低头在她唇畔落下一吻,把她抱去榻上,替她盖上毯子,而后推门离去。 乘风侯在门外,看见谢纾自里头出来,急忙上前道:“王爷,京郊军营那边……” 乘风长叹一声,方才王爷本在京郊军营阅兵,这才刚阅到一半,便有人前来告知说是长公主在义卖会上晕过去了。 来人通报之时,说明了长公主只是操劳过度并无大碍。 结果他们还是来了大慈恩寺。 谢纾轻揉眉心:“走吧,再去一趟,应该尚赶得及善后。” 禅房内,明仪悄悄睁眼,看着谢纾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抬手摸了摸尚还留着谢纾气息的唇瓣,双颊晕开一抹红。 她起初以为谢纾是为了“孩子”赶来的,但若她没有怀孕,是不是意味着,谢纾仅仅只是为她而来的。 她对谢纾而言,或许很重要。 * 接下来几日,明仪都在大慈恩寺禅房休养调理。 长公主娇贵,摄政王前次临走前交代了不准让她再操劳,了空主持便一手包揽了义卖会的善后事宜。 不止如此,还免了明仪每日晨起诵经。 明仪关在禅房里养病的日子着实烦闷,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的书案旁写写画画。 病养得差不多了,几日下来,明仪整整写了三百页纸的“闷”字,全部派人寄去给了这几日又忙得“了无音讯”的谢纾。 明仪本只是随便一寄,没想过会有回讯。 却不想当天夜里,谢纾连人带马车来了大慈恩寺。 谢纾来的时候,明仪正靠在书案上昏昏欲睡,意识昏沉间,听见谢纾用极温柔的声音对她道:“明仪,该回去了。” 明仪迷蒙道:“回哪?” “宜园。”他回道。 等明仪彻底清醒过来之时,已经连人带行李被塞进了马车。 明仪靠在他肩头:“你不忙吗?怎的今日有空过来?” 谢纾道:“不是你寄了三百页‘闷’字给我吗?你既觉得寺里闷,我便接你回家。” 她的话有这么管用吗? 谢纾又道:“今日的确很忙,我只有送你回宜园这程路的时辰,之后还需赶去宫里。所以……” 明仪望向他:“所以什么?” 谢纾抬指按住她的唇,在她耳边“嘘”了声。 “一会儿,你小声点。” 明仪:“……” 乘风架着马车穿梭在密林间,夜风呼啸在他耳旁,掩下马车内的响动。 待到了宜园,谢纾在乘风三催四请之下,仓促离去。 云莺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侯在门口等着明仪下马车,等了许久也不见明仪下来,不禁忧心地唤了明仪一声:“殿下。” 过了会儿,车帘内传出明仪虚弱的话音:“云莺,你上来扶我,我……不好走路。” 云莺依言上去扶明仪。她小心扶着明仪自马车内出来之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都说摄政王孤傲冷淡、清心寡欲,她看却不然,否则怎会这般猴急,在马车里就和殿下这般那般的。 云莺瞧着明仪虽有些疲累,但面色红润含春,格外娇艳滋润,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夫妻情趣。 云莺看了眼明仪满是褶皱的粉紫裙摆,悄声道:“殿下,不若先沐浴。” 明仪红着脸点头应下。 云莺服侍明仪仔细清洗了一番,扶着明仪回了长春院卧房。 明仪久未回宜园,长春院一切如常,她不在时,谢纾亦日日派人清扫打理着。 梅娘守在卧房门前,见着明仪忙迎了上来。 明仪看向梅娘:“这么晚了,你在此处做什么?” 梅娘笑道:“摄政王给殿下备了东西。” 明仪愣了愣:“是何物?” 梅娘推开屋门:“殿下且进去瞧瞧。” 明仪依言进了屋,环顾了一圈偌大的屋子,在黑漆紫檀木雕花春凳旁看见一只大箱子。 里头装满了新奇的物件。 有无锡泥人、兔儿灯、藤编的蚂蚱…… 梅娘道:“今儿王爷特意吩咐人寻来的,说是给殿下解闷用的。” 明仪捧着兔儿灯看了又看。 未过多久,梅娘又从膳房搬了一桌子热菜上来,多是些合她口味的清单荤菜。 “王爷之前交代,说殿下在大慈恩寺吃了一整个月的素斋,今夜赶路回来,恐路上辛苦,需得开荤好好补一补才成。” 梅娘只是传达谢纾的话,明仪却意会了其中深意,脸颊蓦地一红,支吾着小声“哦”了句。 夜色深沉,明仪望向窗外圆月,低头笑了笑。 今夜月色格外美。 * 自入夏后,京城暑热渐长,各家饮宴也少了,连崔书窈近日也不知怎的消停了不少,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日子百无聊赖,只明仪翻着宜园的挂历犯愁。 再过几日便是谢纾的生辰。 按说身为如今大周的掌权人,谢纾的生辰怎么也该开席设宴,只谢纾这人有一点与众不同。 他从来不过生辰。 这并非是谢氏祖训。 至于他不过生辰的缘由。似乎是与他母亲温氏有关。可到底是为何,明仪却从未听谢纾提起过。 即便她如今是谢纾身边最亲近之人,谢纾身上依然有许多她看不透的迷。 明仪自觉身为他的妻子,原先他出征在外便罢了,现下他回来了,便是不过生辰,也该备份贺礼给他。 却不知该送些什么? 谢纾身边自是什么也不缺的。 程茵悄悄向明仪提议:“殿下直接把自己洗干净送上门得了,男人都是一个臭德行!” 程茵最近闻饱了兄长和姜菱两个人之间散发的酸臭味,明明还没成亲,却似看破了世俗。 明仪否决了她不正经的歪主意。 谢纾冷情,最不喜人主动送上门,若她真这么做了,没准反惹他生厌。明仪对这点深有感触,不想再尝试。 最后明仪还是跟着姜菱学着绣了一只连理枝纹样的香囊。 身为公主,身边琐事自小都有人帮着打理,她不需要精于女红,故而并不怎么擅长刺绣一道。 虽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香囊,明仪却足足绣了三日才绣完。 看着绣工平平,但也算得上是一份用了心的生辰贺礼。 谢纾生辰当日,她早早命人递了信给谢纾,让他忙完早些回宜园。 梳洗了一番,又备了一桌佳肴,坐在妆镜前等着谢纾归来。 云莺替明仪到院门口看着去了。 屋里只剩明仪和替她盘发的梅娘。 掌灯时分,云莺派小丫鬟过来传信,说是谢纾回来了,已经快到长春院了。 明仪心砰砰的,赶忙就着昏暗灯火,最后理了理仪容,又吩咐梅娘:“你去把香囊拿过来给我。” 梅娘一愣,笑了笑,有所意会,忙把手边香囊递到明仪手上。 明仪未细瞧,顺手将香囊藏进衣袖,推门出去迎谢纾。 谢纾刚跨进长春院,老远就见明仪朝她奔来。他无奈一笑,伸手把人接稳。 “小心。” 明仪在他怀里蹭了蹭:“夫君,我今日备样东西要送给你呢。” 夫妻私语,云莺不去打扰二人,悄悄转身离去,回了长春院,一进卧房却瞧见连理枝纹样的香囊还摆在桌上。 这不是殿下打算送给摄政王的生辰礼吗?怎么在这,莫不是殿下方才忘了拿? 云莺忙拿起香囊跑出去,正巧迎面撞见了路过的梅娘。 梅娘看向云莺:“怎么跑这么急?” 云莺:“殿下忘记把香囊带上了,我给她送去。” 香囊? 梅娘思索片刻后,道:“香囊我方才已经给殿下了。” 云莺:“……?” “你给了殿下什么香囊?” 梅娘笑得脸红:“还能有什么香囊,自然是助兴的香囊啊。” 第33章 第 33 章 明仪尚不知晓香囊被“不小心”掉了包之事。 此刻她依偎在谢纾怀里, 笑得一脸娇羞:“东西是我精心准备的,夫君一定会喜欢。” 谢纾挑了挑眉:“是何物?” 明仪暂且先卖了下关子:“一会儿夫君就知道了。” 谢纾好奇看向她。 明仪又告诉谢纾:“我还有别的惊喜要给夫君。” 谢纾:“……”惊喜? 你都说出来了,那还能算惊喜吗? 只见明仪朝身后挥了挥手, 霎时间身后鞭炮巨响。 一阵劈里啪啦, 红纸翻飞,震得毫无防备的谢纾耳膜做疼, 眼前浓烟滚滚, 谢纾呛得抬手掩鼻。 阵阵鞭炮爆裂巨响中,明仪恭贺他道:“夫君,生辰吉乐。” 谢纾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 他几乎已经快忘了这个日子。 明仪凑在他身前邀功道:“怎样?是不是很惊喜?” 别家贺生辰多是放礼花,他生辰, 夫人直接炸了两串鞭炮, 这实在不可谓不“惊”喜。 “很惊。”谢纾顿了顿, 低头看了眼明仪,见她眼里盛满光华, “也很喜。” “还有别的惊喜!”明仪难得听他夸奖,挺起腰板,牵着谢纾的手, 往正堂而去。 谢纾跟着明仪走进正堂, 一眼便瞧见了正堂最前头挂着的那副“夫妻恩爱”挂画。 挂画前的案几上还养着几尾上回他在夜市捞给她的金鱼,这些金鱼看着比从前大了一圈, 想来这阵子被养得很好。 正堂灯火暖绒, 明仪备了一桌子酒菜。 明仪叫退了身旁所有服侍之人, 屋里只剩她和谢纾两人, 她牵着谢纾在桌旁坐下。 “怎么说今日也是夫君出生的大喜之日, 夫君不喜铺张, 但还是要小小地吃桌酒庆贺一下的。” 谢纾淡笑了声,似乎从来没人用大喜之日来形容过他的生辰。 明仪为谢纾斟了一小杯酒:“夫君放心,这是素酒。我记得的,夫君斋戒。” 虽然只是嘴上斋戒,身体从来不戒。 谢纾接过明仪倒给他的贺酒饮下:“谢夫人。” 礼尚往来,他亦给明仪斟了酒。 今夜膳房备的酒似乎格外的烈。明仪陪着谢纾饮了两杯,便觉得有些脸热。 她扑红着脸颊,靠在谢纾肩上,紧了紧手心的香囊,羞答答地道:“我为夫君精心准备了贺礼,夫君猜猜是什么?” 谢纾瞧她一副娇羞的模样,静默着深思片刻,了然道:“你自己?” 明仪:“……” 程茵说得对,男人都是一副狗模样! “不是。”明仪叉腰正色道,“是一个很特别的香囊。” 那可是她纡尊降贵,亲自绣了三天,手指被扎了十几下,为爱忍痛,十分艰难才绣成的!能不特别吗? 明仪说着,从衣袖里取出香囊:“你瞧,就是这个。” 谢纾垂眸看向她手中的香囊,嗅间香囊里散出的熟悉甜腻气味:“夫人送的这香囊看着挺眼熟。” 在明仪看见手里香囊的样子前,明仪想的是,她千辛万苦绣的香囊,谢纾必须感激涕零地收下,否则他今晚别想进房。 在看到手里拿的是什么香囊后,明仪的脸色由震惊,到疑惑,再到尴尬,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个香囊根本就不是她绣的那一个,而是用来给夫妻之事助兴的。 谢纾朝她笑笑:“这香囊是挺特别的。” 明仪:“……” 谢纾自明仪手中接过助兴的香囊:“夫人的贺礼我收下了。” 明仪看着他一脸“我懂”的样子,慌忙解释:“不是,这个香囊不是我准备的那个,这是个误会,我没……唔。” 明仪未说完的话,都被谢纾用唇堵了回去。 直到她口脂完全消失不见,谢纾轻轻松开她,道:“误会又怎样?” “难道我们今晚不……吗?” 他刻意的停顿,令明仪羞得满脸通红,她抬手推了推谢纾,矜持道:“还在用膳呢!待、待会儿再……” “等不了。”谢纾横抱起她,朝长春院而去,“回房用。” 明仪:“……”你回房用的不是膳,是人吧! 云莺和梅娘守在长春院院门前,瞧见夫妇二人进了房。 云莺捏着手里的香囊长吁短叹:“这可如何是好,殿下今夜不会有事吧?” “当然有事。都抱紧屋了那还能没事吗?”梅娘笑眯眯地回了自己房里去取房中帐。 * 深夜,明仪自谢纾怀中醒来。 在她熟睡时,谢纾已抱她去清洗过了。 谢纾的手臂正揽在她身上,明仪推了推谢纾发沉的手臂。 “醒了?”谢纾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明仪想开口回应,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在他肩上捶了几下,表示了自己“操劳过度”的愤慨。 谢纾笑了笑捉住她的手:“今日是臣过得最特别的一个生辰。” 明仪捧着小茶碗喝了口水,哑着嗓子,斜了他一眼:“也是本宫自出生起最操劳的一天!” “不会。”谢纾回了句,“我觉着三年前在偏殿那晚,你更操劳。” 谢纾自觉今日顾着她身子才刚好不久,已算克制。 明仪:“……” 三年前因着春宵度的药性,她神志不清的,根本记不得那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为什么谢纾都记得? 明仪很少同谢纾提起那晚的事,那件事并非出自彼此本愿。 她至今也不记得那晚自己到底是怎么喝下春宵度,又怎么会去了偏殿? 事发后,谢纾处理了一切,他告诉她一切都只是意外,让她莫要多想。 之后他们便顺理成章成了夫妻。 可有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别的她都能当成是意外,可…… “那晚,你为什么也会来偏殿?” 明仪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纾沉默不答,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半晌后开口道:“注定。” 明仪怔愣。 “注定”是什么意思? 谢纾没有给明仪时间细想,他低头堵住了她微微张开的唇,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明仪。”他唤了她一声,“谢谢。” 明仪:“嗯?”谢什么? 谢纾:“多谢你今日给的惊喜。” 付出得到了回应,明仪很开心,朝他笑道:“不客气。” “对了,夫君。”明仪红着脸道,“我想提醒你一下,我的生辰也快到了,你可以提前准备给我的惊喜了。” 谢纾:“……” 她的生辰,明明还有足足三个月才到。这个提醒是不是太早了些。 谢纾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惊喜”还能提醒着让人准备。 明仪提醒完谢纾,心满意足地靠着他睡了。 梦里她有了新的期盼。 * 生辰过后,谢纾又陷入了忙碌。 皇宫,宣政殿内。 偌大的殿内,只剩谢纾和程之衍两人,殿内门窗紧闭着。 暮春时江南道再发水患,新修的堤坝毁在了那场水患中。 江南道来人上报说是商人囤积居奇导致修建堤坝的材料紧缺,再加上修堤坝的工人偷工减料所致。 表面上看确是如此,实则事有蹊跷。 不久前谢纾派人前去江南道调查新堤坍塌一事。 就在刚刚,调查新堤坍塌一事的折子送了过来。 程之衍翻着新从江南道呈上来的折子,垂首愤然道:“这折子上尽是些没用敷衍的废话,你派去江南道查探新堤之事的人,就报上来这种东西?” 谢纾沉着脸不语。 他派去了三人,一人意外失足落水,一人失踪,唯剩这一人呈了折子回来,上报的还是些无关紧要的屁话。 程之衍放下折子,问谢纾:“你打算怎么做?” 谢纾:“查。” “查,谈何容易?”程之衍道,“派谁去?” “我。”谢纾望向身前书案上的布防图答道。 江南道“虎”患必除之。 程之衍知谢纾不是冲动之人,他说要去,必是思虑甚久之后所做出的最妥善的决定。 他没什么可劝阻的,只问了句:“你这一去需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谢纾道。 程之衍面露难色:“你若想彻查此事,不露声色悄悄前去,打他个措手不及是最好的。只是你一去便要这么久,我怕你离京的消息瞒不住。到时候恐会打草惊蛇。” “无妨。”谢纾道,“我自有思量。” 既然瞒不住,那便不瞒。 * 这天深夜,宜园长春院。 卧房西窗前,留着一盏小灯。 明仪正闭着眼睡在卧榻上,迷迷糊糊间听见谢纾推门进来。她揉着眼睛,黏糊糊地喊了声:“夫君。” “抱歉。”谢纾上前,解了衣衫,靠着她躺下,“弄醒你了。” 明仪摇摇头,望他怀里凑了凑:“你来了也好,方才我正做噩梦,醒了便忘了一大半。” 她伸手圈住他的腰:“一起睡。” 说着闭上了眼。 谢纾却道:“等等。” 明仪缓缓睁开眼睛:“嗯?” 谢纾看着她:“明仪,我有事要同你讲。” 明仪:“何事?” 谢纾:“过几日,我需离京去一趟江南道,这一去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骤然得知又要分离,明仪愣了愣,又想到自己生辰前,谢纾也不一定能回来,明仪心里掩不住的失落,侧过身背对着他许久,还是妥协般低声道了句:“我知道了。” 她还是同三年前,送他出征时一样,说了句:“一路平安,我等你早日归来。” 谢纾对明仪道:“如果我说不必等呢?” 明仪微愣:“什么意思?” 谢纾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明仪,这回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成吗?” 明仪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谢纾。从没有听过,出外办差还拖家带口的。 虽然她不懂为什么,但他说需要她。 “成!”明仪应道。 第34章 第 34 章 明仪抱着锦被, 兴奋地纽成一团麻花。 她还从未出过京城。 明仪双手捧着绯红的脸,趴在谢纾身上,听着他胸前的心跳声。 哪有人出门公干还拖家带口的? “夫君, 你是不是舍不得和我分开那么久?” 谢纾闭上眼,揽她入怀, 答非所问:“不早了睡吧,明日早些起来收拾出门行装。” 他不承认, 可是明仪找到了他舍不得她的证据。 “夫君,你心跳得好快。” 谢纾摁住她:“睡觉。” 明仪凑近他胸膛,又确认了一遍:“真的跳得好快!” 谢纾沉声:“快睡。” 明仪偏不睡, 揪着谢纾不放:“可是你的心真的跳得好快……唔。” 谢纾捉住她的手, 吻了上去:“你若是不想睡, 那就做点别的事。” 明仪:“……” 招惹了饿狼,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深夜事毕,谢纾搂着劳累过一番的明仪入眠。 他此番前去江南道,摆明了要动苏晋远。苏晋远绝非善类,手段阴毒, 难保不会对他身边人下手。 皇宫守卫重重,苏晋远尚还没那个气候, 犯上谋逆。 明彻很安全。 但明仪不一样,待他离京南下后, 恐难防不测。 一切皆未可知, 或许是他多虑。但谢纾不得不承认, 明仪是他唯一的软肋。 与其将她独自留在京城, 不如带在身边, 让她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更易护她周全。 起初谢纾是这样想的。 熟睡的明仪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哼哼了几声。 谢纾望着她熟睡的侧脸,拨开粘在她脸上的碎发。 他想起明仪方才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太久?微微沉下眼。 或许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 次日一早,明仪便开始收拾行装。 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且一去就去那么久,要带的东西自然不少。 光是衣裳首饰便装了满满二十箱,还没算上,她喝茶用的白瓷茶具,吃饭用的金镶玉筷子,睡觉用的冰蚕丝枕…… 谢纾看着堆了满满半院子的箱笼,揉着眉心叹气。 “明仪,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不必带这么多无用的东西,只带些必要的便够。” 明仪鼓着脸不说话。 这些怎么就是无用的东西了? 她每日必须换两身衣裳,喝茶怎么也得要精致的茶具,吃饭用好看的筷子才显得高贵…… 这倒不是谢纾刻意为难明仪,实在是条件不允许。 没办法,明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行李被一减再减,最后只剩下两箱子换洗衣裳。 * 几日后,京中传出摄政王将于本月中,启程回姑苏祭祖的消息。 这个消息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 等到月中,乘风会装作护送谢纾离京的样子,从官道南下。 实则在月初时,谢纾便提前同明仪一道,暗度陈仓,走水路离了京。 程之衍先前所言不错,若要探明江南道新堤坍塌实情,暗访为宜。 故而此次前往江南道,谢纾“换”了个身份,成了带着娇妻南下经商的京城布商闻晏。 京城皆传,谢纾不近女色,且夫妻关系“不合”。 比起孤身一人南下,身边有美艳妻室相伴同行,反倒更不易惹人怀疑。 且走水路,也是来往商贾最常选择的一条路线。运河自京城直通钱塘口岸,途中无需靠岸换船,便可直达江南道一带。 谢纾和明仪乔装了一番,明仪抬眼瞧了瞧谢纾笔挺鼻梁下贴的两撇胡子,觉得这要是现下谢纾低头亲她,一定很扎人。 二人只带了云莺和一个搬行李的仆从,如同普通商贾一般,租了条客船。 上船之前,需先向守在登船口岸的差役出示通关文牒及户籍。 那通关文书和户籍与真的一般无二,官差核对了一遍户籍文书,见没什么问题,又瞧了瞧脸,确定二人不是什么通缉的逃犯便放了行。 客船上除了明仪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两位租客。 一位是春闱落榜自京城返乡的田秀才,一位是和此刻的谢纾一样南下经商的商户李成。 上船后,云莺同另两名仆下,将行李箱笼搬进船舱。 明仪头一回坐上这样的客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四周。船上共有六间客房,明仪和谢纾一间,令两位租客一人一间,另外三间则分别住了船主夫妇和一同跟来的仆从。 此处着实简陋了些,怕是连沐浴也不甚方便。 客房更是狭窄逼仄,也就比平日她坐的马车稍大了些。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床铺倒是一应都有,好歹还算有个歇息的地。 入夏天气闷热,尤其是上了船,闷热中渗着潮气。船上不比在宜园,有冰窖和风轮。 明仪靠在客房的小桌几上,边摇着绢扇扇风边叹气。不由对那些诗词戏文里写的,为了跟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意吃糠咽菜一辈子的感人男女之情感到深深迷惑。 她抬头望了眼谢纾的脸,再想一想谢纾除了这张脸外,别的过人之处,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谢纾见她一副颓靡的样子,坐到她身边:“夫人辛苦。” 明仪公主气性一上来,别过脸哼了声,把绢扇塞进他手里,命令道:“我手酸,你帮我扇。” 谢纾自不会讨嫌去招惹“炸毛”的明仪,接过绢扇依然替她扇风。 扇柄是上好白檀所制,随着扇面摇动,带出一股又一股清淡雅致的香风。 闷热的客房内,明仪额前脖颈渗着香汗,呼吸略促。 谢纾摇着绢扇,看着她抬手轻拭细汗。白皙的指尖划过细长脖颈,留下浅浅红印。她的皮肤如其人般娇贵,只轻轻一摁便会留下红印。 每回与她亲近,谢纾总是异常小心,却也免不了留下红印。 谢纾望着明仪白皙肌肤上透出的红印,敛眸问她:“热吗?” 明仪点头,扯开些许衣襟,抬眸看出了谢纾眼中某种隐晦的意思,涨红了脸。 谢纾问她:“可以吗?” 狭窄的船室,轻晃的船身,闷热潮气弥散满室,河水拍打船身发出不规律的清脆响声,似此刻明仪胡乱跳着的心。 明仪望向他,羞怯低头,小声朝他道:“把胡子剥了,一会儿扎到我。” 谢纾笑了笑,取下胡子,捉住她吻上,正抵在墙上吻得兴起。 却听隔壁忽传来一阵郎朗读书声,是住在隔壁的田秀才。 他正背着:“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谢纾:“……” 明仪:“……” 这艘小船膈音实属不佳。行事多有不便。 明仪挣扎着去推谢纾。 谢纾无奈松开明仪,叹了口气,抬起指尖擦了擦她唇边晕开的口脂,把她抱回原处,轻拍她的背安抚。 这阵子怕是有的忍,至少在船上的日子,一字记之曰:忍。 * 入夜后,燥热缓解,河风阵阵带来清凉。 明仪在房里闷了一天,好不容易趁着机会,走出船室透气。 明仪提裙走上甲板,依靠在船沿的木栏杆上吹风。 河水连接着天际,漫天星斗映照在湖面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清风拂面,吹得明仪格外舒适。 “小心。”船沿的栏杆有些年头,谢纾伸手捉住她的胳膊,把她捉离木栏。 明仪满目温柔,引着他抬头去看天上的星。 “夫君。”她告诉谢纾,“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也没想过有一天能离开京城,出去看看。 谢纾带给了她太多太多第一次。 谢纾笑了笑,低头看她,在她眼里看见了满满光华。 他微一愣,似有某种别样的情愫在心间升起。 月色之下,只闻得河水拍浪之声,两人默契不语,沉醉在静谧夜色中,似在等对方先开口说些什么。 可谁也没开口。 静默中自不远处传来生人的脚步声。 是同坐一条客船南下的商贾李成。李成显然也是来甲板上乘凉赏景的。他在甲板上见到明仪和谢纾,神情自若地朝二人寒暄:“你们也是出来吹风的吧?” 谢纾朝他淡淡看了眼“嗯”了声。 李成目光透着商人的精明,他自下而上打量着谢纾,见谢纾虽只穿了普通锦缎,举手投足却一派端方,笑道:“听闻兄台也是南下经商的,不知兄台是做何买卖的?” 干商贾这行的,走南闯北,最重人脉和消息,他这一问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纾:“布匹。” 李成笑笑:“听闻金陵所产的单丝罗很是不错。” 谢纾闻言敛眸,看向李成的目光一沉,默了片刻,回了句:“单丝罗产自蜀地。” 李成面上笑容不改,忙自嘲赔罪:“哦,对对对,瞧我这榆木脑袋,这都给记错了。” 谢纾不做言语。 坐了趟客船,倒碰上个人物。 气氛一时有些僵。 却在此时,船主夫妇捧着几坛子自家酿的米酒出来,朝甲板上众人吆喝道:“如此良辰美景,诸位不如一同来喝一杯。” 明仪嗅到米酒的酒香,扯着谢纾的袖子过去。 李成也跟了过去。 连同躲在屋里念书的田秀才,也被一道叫了来。 田秀才自船室出来,端的是一副自恃清高拿鼻孔瞧人的嘴脸。 正所谓士农工商,他自恃秀才身份,最看不起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尤其是方才又听得那起子商贾在船室里和女人亲热的声音,真正是有辱斯文。 他正想着开口嘲讽那对狗男女一番,一抬眼瞥见明仪,霎时一愣。 眼前的女子虽罩着面纱,可只看她那一双媚眼细眉,便知其颜色不俗,那遮在脸上的面纱随风轻晃,似有似无地透出她绝色容颜。 田秀才一时看痴了。 不禁感叹如此尤物竟被那下等商贾糟蹋了。 大周民风开化,民间吃酒没太多讲究。 几人围坐在甲板旁的长桌上。 李成主动朝众人敬酒:“正所谓百年修来同船渡,今日能同诸位一道渡船南下,亦是缘分,李某先敬诸位一杯。” 明仪头一回和人围坐着一起吃酒,盯着散着甜香的米酒发馋,谢纾在确认酒没问题后,才递了杯给她,又嘱咐她:“不可多饮。” 明仪接过杯盏,乖乖点头,而后才小酌一口,品了品滋味。 田秀才不屑与李成为伍,自顾自喝酒,几杯米酒下肚,便开始吟诗。 吟得都是那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苦情诗。 李成好心劝了他几句,反被他讥讽:“你一个商贾,懂什么?” 这田秀才自命清高却胸无半点城府,多饮了几杯,便开始胡言乱语。似为了显摆自己的才学,一开口就大论特论起了朝政大事。 “你们可知摄政王这个月中要回姑苏祭祖一事?” 在坐众人除却船主夫妇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见众人如此反应,田秀才更来了兴致,继续说道:“所谓回姑苏祭祖不过是个幌子。” 李成拿起酒盏套话似的问道:“哦?不是为了祭祖又是为了什么?” 田秀才:“年初江南道闹水患,冲垮了旧堤,朝廷立刻拨款赶修了新堤,谁知暮春那会儿,江南道连日暴雨,江河水位一涨,轻易就把那新堤也给冲垮了。这里头没问题,鬼才信。” 李成顺着他的话道:“如此说来,摄政王此番前往江南道,是为了彻查新堤坍塌一事。不过我听说这事前些日子已经查明了真相了结了。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听说是有商户为了谋取不义之财,囤积居奇导致修建堤坝的材料紧缺,这才出了大事。” 田秀才嗤笑道:“天真!”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一介商户就算是真干了那囤积居奇的不义之事,只要官府一声令下,哪敢不乖乖把材料都交出来。这里头水深得很。” “那‘罪魁祸首’商户张玉,在官差上门查他前,包括稚童在内,全家一百二十口,皆畏罪服毒自裁。依着大周律法,就他这罪名,就算判了,也祸不及妻儿性命,况且虎毒不食子。何至于弄到全家上下都死光为止。” 李成目光微凝,不再多言。 可田秀才却似开了闸一般停不下来。 “要我说,这事跟那位脱不开关系。”田秀才说着指了指南方。 虽没指名道姓,但在坐众人都明白,他指的是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 李成眼一沉:“你的意思是摄政王这次去江南道,是要动那位……” 田秀才轻蔑地朝李成瞪了眼:“动?怎么可能。” “那位可是摄政王的老子。你听过儿子敢动老子的吗?真要动也得师出有名。正所谓百行孝为先,摄政王若真动了手,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上回那位足足贪了五十万两雪花白银,可你见他有什么事?还不是好好地当着他的节度使,谁敢说那位一句不是。这回也一样,你且瞧着吧。” 田秀才喝着酒,早已忘了型:“要我说,这摄政王当得就两个字。” “窝囊!” 话音刚落,田秀才忽觉左边脸颊传来一阵剧痛,哎呦哎呦叫了起来,抬头望见大美人正怒瞪着自己。这才意识到刚刚是被这位美人那绢扇扇了一个巴掌。 他指着明仪:“你、你做什么?” 明仪嫌弃道:“失礼了,我见你脸上有只蚊子,一时没忍住。” 田秀才摸着自己刚挨了打的脸:“有、有吗?” 李成看了眼倒在地上半醉不醒说胡话的田秀才,叹了口气,把人拉到一边,让他吹吹冷风清醒清醒。 明仪犹自在原地生气。 谢纾却看着她生气的样子笑了:“手疼吗?” 明仪哼了声:“手不疼,就是脏了扇子。” “莫气了。”谢纾温声对她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扇子,回头我寻给你。” 明仪忽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之感,人家骂他,他不气她却先替他气了好半天! “你不生气?” 谢纾看向远方,不以为意道:“天下悠悠众口,各说纷纭,总有人厌你恶你,如若把每句难听的话都放心上,你夫君怕是早气死了。” 明仪望着他宽阔的肩膀发愣。 他肩负重担,承受的比任何人都多,却从未道过一声苦,说过一个难字。 有他在的地方,总让人莫名觉得安定。 客船行至湖中央,夜色暗沉,湖面夜风不知怎么渐渐大了起来,谢纾脱下身上外袍,披在明仪身上:“这风大,莫要着凉。” 明仪拢紧了外袍,朝他身侧靠去,头刚碰到他的肩膀,整个人就被他横抱了起来。 明仪一惊:“做什么?” 谢纾不语,抱着她快步进了船室,“嘎吱”关上了客房的门。 明仪眼睁睁地看着客房的门在自己眼前紧闭,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明仪。”谢纾道,“可以吗?” 明仪往后推了一步,靠在墙上,望着他:“可是……” 这地方隔音太差了,若是真做些什么,影响不大好吧? “无妨。”谢纾道,“隔壁那人醉了。” “不会听见。” 第35章 第 35 章 半夜天气骤变, 狂风席卷着水浪拍打船身。船室随水浪急晃,周遭摆件随着这阵晃动滚落在地。 凌乱闷潮的船室里,明仪被谢纾扣在怀中。 明仪似在风浪中随波逐流的一叶小舟, 被一阵又一阵的浪潮淹没,却无力抗衡。 外头电闪雷鸣,惊雷落下,她又惊又惧,下意识瑟缩了下身子。 谢纾倒吸了一口凉气, 捉着她的双手。 “别。”他安抚明仪, 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别怕。” 这场暴雨令明仪无所适从,陌生的环境令她整个人紧绷了起来,仓惶、惊惧又暗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样兴味。 雨声风浪声回荡在耳边,谢纾看着怀中的明仪, 想起那晚在偏殿看见她时的样子。 同样的惶恐、羞怯、无助。似飞蛾扑火般扑进他怀里。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她别捏、顺从,他接受、占有。 遥远的记忆催生出某种异常情愫,激得谢纾难忍闷哼了一声。 外头的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样貌,晚来风急雨愈骤,明仪听着船帆“吱呀”摇摆之声,思绪渐渐游离。 直至清晨,一场雨毕,运河之上风平浪静, 白鹭低飞。 明仪自船室的小木榻上缓缓睁开眼,抬手朝身侧摸去, 正好被谢纾抓了个正着。 谢纾捉着她的爪子, 把她连人带被子扯进怀里。 船室的木榻, 又窄又小,两人躺在一处,地方很吃紧,迫使彼此亲密相贴。 谢纾想吻明仪,却被她抬手推拒。 入夏的船室,闷热潮粘,明仪又是喜洁的主儿,平素一日便要沐浴两三回,运河之上多有不便,自昨日起到今早,明仪连简单的擦洗也不曾有过,身上粘得不行,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脏。” “不会。”谢纾还是吻了下去。 待吻毕,出门替明仪备水。 谢纾出去备水的档口,云莺推门进来。见明仪还躺在木榻上,忙过去道:“婢伺候您起身。” 明仪面上浮起一抹羞臊的红,抬手拢了拢被子,遮住整个身子,撇开头道:“不必了,我自个儿来。” “可……”云莺还待再说,谢纾恰取了盆清水进来。 他对云莺道:“你先出去,我来。” 云莺看了看明仪,又看了看谢纾,似明白了些什么,忙应了是推门离去。昨夜她入眠早,半夜雨又大,倒是没去注意别的什么动静。 殿下身子娇贵,王爷整日同她这般粘乎,恐是不妥。若是有了孕该如何是好?总得有些分寸。 云莺本想提醒一句,可转念一想,殿下期盼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和王爷有了结果,如此这般感情笃深是好事。 如今瞧着,王爷应也是心悦殿下的吧? 夫妻之事她也不好多插手,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好好服侍殿下便是。 云莺走后,明仪侧目看向谢纾:“你帮我?” 谢纾拧了拧浸了水的干帕子,凑近她笑道:“谁弄的,谁负责。” 明仪:“……”你还挺有责任心。 谢纾低头:“抱歉,此处多有不便,只能先用清水简单擦洗,待上岸后才有地方沐浴。” “劳夫人多忍一会。” * 暴雨过后,冲散了些许入夏闷热。 明仪在谢纾替她擦洗过后,闭着眼补眠。谢纾靠在离她不远处的小桌旁翻着折子。 午后一室静谧。 门外忽传来几声试探的敲门声。 谢纾抬眼朝门口望去,纸门上倒影着一高瘦的男子身影。 只听站在门外的李成,朝里头人问道:“闻兄,可否出来一谈?” 闻宴是眼下谢纾的化名。 谢纾翻折子的手微微一顿。 昨日李成用“单丝罗”试人,在田秀才醉酒狂言时又处处引导,此人不简单。 谢纾看了眼正熟睡的明仪,阖上手中折子,朝门外之人应道:“可。” * 谢纾随李成去了船角无人之地。 李成扶着船沿的木栏杆,朝江面望去,良久长叹一声,直言对谢纾道:“闻兄不是布商吧?” 他说出这句话倒未出谢纾意料,谢纾只淡淡反问了句:“何以见得?” 李成倒也坦诚:“闻兄和令夫人确实乔装得很好,只一处露了破绽。” 谢纾:“哦?” 李成告诉他:“是令夫人的绢扇。” “说也巧了,李某曾有幸见过这柄檀香炳金线缂丝牡丹绢扇。这扇子虽瞧着简单质朴,却价值不菲,原本出自定州,后经由定州刺史之手,献给了京里的贵人。” “可这柄扇子如今却在令夫人手上,想来令夫人便是那定州刺史着意讨好的贵人。” “这样的贵人,自不可能嫁给一介布商。” 谢纾朝他侧目。 李成接着道:“您既不是布商,手上却有通关文牒和户籍,身份自不简单。” 虽不敢确定眼前人的身份,但李成也猜了个七八成,退开几步,朝谢纾行了一个大礼。 “昨夜听田秀才提起新堤之事,某斗胆猜测您是为此事而来,故而一再试探,还望贵人恕罪。” 谢纾没否认:“你倒坦诚。” 李成道:“便是我不说,贵人也早知我心思,我有何苦欺瞒。” 以眼前这位的手段,怕是等他下了船便能将他家祖宗十八代做过什么,都查得一干二净。如他敢有一丝欺瞒,只随意吩咐一句,便能将他拿下置办了。 李成的确是个极懂分寸的聪明人。 谢纾深思片刻后,问:“你今日寻我过来,只为了说这些?” “非也。”李成道,“我是想告诉贵人——” “张玉之冤。” 张玉,江南道众商之首。亦是那个囤积居奇垄断建材,致使新堤坍塌的“罪魁祸首”。 江南道一带,依山傍水,物资丰硕的同时,纵横交错的江河及平缓的地势,为经商造就了便利。 故而自古便有人言,此地一出大儒,二出富商。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最初自江南道发家一批商户,起家靠的是贩卖木材、纸张、桐油之物。 张家便是这其中之一。 而后生意越做越大,所涉猎的买卖也越来越多,历经多年张家自山野无名樵夫摇身一变成了江南道一带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家。 每一个行当都有领头人,张玉作为张家掌事人,论人脉论财力皆属一流,江南道一带众商户以他马首是瞻。 每年孝敬给官府的冰炭银便以万计,张玉也因此结识了苏晋远。 这些年来,张玉为苏晋远敛财不在少数。 说好听点,叫臣民一心,说难听点,就是官商勾结。 囤积居奇垄断建材一事,倒也不能说同张玉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此事,若没有上头人授意,他一介商户纵是再有贼心也没那狗胆去做。 张玉早已是江南道受屈一指的富商,何苦赌上性命去赚那点子烂钱? 这其中自少不了苏晋远的威逼利诱。 无论这事张玉是不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他既做了,该担的罪责确也该担。 却不想那苏晋远如此狠辣,弃车保帅,将张玉一家一百多口人一个不留全给灭了口,连刚出世三个月的婴孩都不放过。 李成对谢纾道:“不光是张玉一家一百二十口人,所有与张玉有过交集之人,都被苏晋远捉去严刑拷问。这意味着什么,想必李某不说,贵人也猜得出。” 谢纾目光微沉。 这意味着,苏晋远有把柄在张玉手中,张玉把这个把柄藏了起来,且至今这个把柄苏晋远恐怕还未寻着。 若谢纾猜得没错,这个把柄恐怕就是…… 如他所预料的,李成果然道:“商人一生有两本账。一本称之为表账,账如其名,多是些做给旁人看的表面功夫。一本则是给自己看的,多是些不为人道的私密,称之为里账。张玉与苏晋远来往多年,这里账里头记的,八成就是贵人您需要的。” “只不过张玉的里账究竟藏在何处,除了死去的他自己之外无人知晓。” 末了李成自谦道:“自然,李某说的这些,待贵人到了江南道一带,细查一二也能知晓。” 世间种种皆因利往。 张玉乃江南道众商之首,正所谓唇亡齿寒,张玉一死,众商人人自危。 这其中自也包括,祖籍金陵,家中世代以经营建材为生的李成。 “若贵人有用得着李某的地方,李某定当尽力而为。” * 与李成谈罢,谢纾回了船室。 明仪已起身换了衣裙,此刻正翻着一本似账册的本子细看。 “瞧什么呢?”谢纾走到她跟前坐下。 明仪盯着账册未抬头,回道:“先前义卖会筹的六万两银子,已有一部分换成物资送去了江南道给受灾的百姓,离京前了空主持派人送了账册过来。这事是我提的,总得有个交代。前几日忙着整理行装和赶路,都未来得及看,现下好不容易得空,我需得仔细看看。” 说罢,明仪撇开谢纾,继续看账册。 谢纾难得被明仪冷落,静坐在一旁看着她。 见她从头到脚,连颤动的眼睫都写满了“认真”二字,不禁一笑。 谢纾记得头一回瞧见她,是在一场宫宴上,只一眼让人难忘。 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吃点心,非要每块点心上都有好看的花纹。 骄矜、挑剔且执拗,与他所奉从的一切全然相反。 谢纾静默地端详自己的妻子,他似乎很少这样仔细地看她,仔细到连脸上细小的绒毛也不放过。 明仪翻过一页账本,抬手敲了敲因长时间垂首看账本而发酸的肩颈。 谢纾递了杯热茶给她:“先休息,一会儿再看。” 明仪接过茶盏应了声“好”,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捧着热茶低头抿了一小口,而后闭上眼小憩。 她正闭着眼,肩上忽传来被人摁捏的感觉,轻柔有力。 明仪蓦地睁眼,转过头对上谢纾的眼睛,一时愣了愣。 她都还没开口,他倒自觉帮她摁上了。 这还是她高傲无比的夫君谢纾吗? 明仪抬眼打量他,眉目俊雅,神色淡淡,一如往昔,没什么特别的,可似乎又有哪不一样。 “在想什么?”谢纾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问了句。 明仪红着脸摇了摇头:“没什么。” 顿了顿只夸了他一句:“你摁得挺舒服……也难得那么主动。” 谢纾敛眸,视线停顿在明仪微微发红的耳垂上。 三年前,在他告诉她,他想寻个合适的妻子后,她再也没找不同的理由和他“偶遇”过。 直到大宴那晚在偏殿旁的小路上,他偶遇了昏沉异样的明仪,看见她被人带进了偏殿,听见带她进去的人私语。 “太后交代的都办妥了吗?” “办妥了,喂了春宵度,赶紧叫人过来把事办了。” 他站在不远处的夜幕之中,旁观这一切。 她在局里,他在局外。 然后他推开了偏殿的门,走进了这场局。 第36章 第 36 章 江南道的渡口设在金陵, 明仪他们的船在运河上行了十日,再有两三日的功夫便能抵达金陵。 船上的日子与世隔绝,也难得闲散。 谢纾坐在船室的小桌几旁,翻着几册翻过的折子。 他朝船室狭小的木窗外望去, 望见明仪正拿着鱼竿站在甲板上, 同船主夫人学江钓。 船家在水上谋生, 撒网捕鱼和垂钓皆是日常。 可明仪从没见过这玩意,她这几日就像刚出笼的鸟往哪都想飞一圈一般,看见什么新奇的就想上手试试。 今早船主夫人拿着网兜和鱼竿准备江钓, 她瞧着新鲜, 便跟着一道去了,还说想亲自试试。 船主夫人自不会拒绝美人的请求。教了她如何放饵抛杆, 由着她试。 只不过这放饵抛杆的动作船主夫人做起来挥洒自如, 轮到明仪自己就不行了。 她站在甲板上,抛了好几次, 都没将鱼饵抛出去。 谢纾自船室望见自己妻子笨手笨脚的样子, 无奈摇了摇头。 甲板上。 船主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明仪的动作:“夫人,手再握紧些,用力往外抛。” “这样?”明仪照着船主夫人说的换了姿势。 “对, 是这样。”船主夫人道,“用力往前。” 明仪一鼓作气把杆子往前一甩,心想这回肯定能行,结果“哗啦”一甩, 鱼饵还没甩进河里, 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船主夫人:“……” 明仪:“……” 明仪叹了口气, 觉着自己实在没有江钓的天赋, 正打算将手上的鱼竿放回去, 头顶忽传来谢纾的声音。 “我教你。” 明仪尚还没反应过来,谢纾温热的掌心已经覆在了她手上。 他从身后掌控着她身体倾斜的方向,握着她的手轻轻把鱼竿一提,倏地鱼饵便听话地飞了出去。 “要这样。”谢纾问,“会了吗?” 他的动作很熟练。 明仪点点头,正想说自己好像有点参悟了,却听谢纾道:“我觉着你还不太会的样子,我再教一遍。” “啊?”明仪懵懵的,被迫留在他怀里又“学”了一次。 他的胸膛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背,指尖抵在她手背上,似要将她包裹,融进怀里。 “会了吗?” 明仪轻声回道:“会。” “还不会?”谢纾紧握着她的手,“我再教一遍。” 明仪:“……”她明明说的是会。 又被迫学了好几次,紧贴在谢纾怀里的明仪终于懂了某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云莺站在不远处,瞧着亲密无间的二人,轻笑出声。 如是这般折腾了一晌午,明仪什么鱼获也没钓上来,倒是收获了夫君的怀抱和一两枚夫君的偷亲之吻。 船主夫人那收获却不少,撒下的网收了好些小蟹和几尾大鱼。船主挑了一些,煮了给船上众人分食。 众人难得齐聚,连这几日一直憋在屋里的田秀才也出来了。 自上回被明仪扇了个大耳刮子,他自知酒后失言,安分了不少。 如今这天,江里头的蟹不大,壳也脆,却肉多鲜美,时人称其为六月黄。 明仪往日在宫里见的都是金秋之季送来的肥美大蟹,倒是没尝过这小蟹的滋味。 她虽想尝,但…… 此处没有剥蟹八大件,瞧着别人吃蟹都直接上嘴的粗俗样,明仪望而却步,放弃了想尝蟹的念头,把自己碗里的蟹丢给了谢纾,只拿筷子夹了些新鲜鱼肉小口吃着。 她边吃着鱼,间或还朝谢纾看了几眼。 他似乎挺喜欢吃蟹的样子,别的什么也没吃,只专心致志剥着蟹。 明仪看了几眼便顾自己低头吃鱼,吃完鱼再抬头看谢纾的时候,他已经借着筷子,把两只蟹的肉和膏都剔了出来,分类放在盘中。 然后,明仪看着谢纾把那只装了蟹肉的盘子被挪到了她跟前。 明仪张了张嘴:“给我剥的?” 谢纾不以为意:“你把自己的蟹丢在我碗里,不是要我剥的意思?” 明仪:“……”还真不是。 就算我让你剥,你也不必把自己也剥了给我吧? 谢纾见她盯着盘子一动不动,瞥她一眼:“你不想吃?” 摄政王执掌天下的手亲自剥的蟹,她当然…… “想!”明仪举筷夹起金黄的蟹膏放进嘴里,鲜甜溢满口中,她朝谢纾望去,面颊升起一抹红云。 他是不是很喜欢她? 明仪正想入非非,坐在不远处的李成朝二人笑笑,道:“闻兄与夫人感情甚笃,瞧着和我年轻时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恨不得时时粘在一块。” 看起来李成和他夫人,也是同她和谢纾一样,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夫妻呢。 明仪顺着李成的话笑问:“那现下呢?” 一定也很恩爱吧。 李成望向天,看破红尘一般道:“现下我觉得和美妾在一起更快活。” 明仪:“……”你可闭嘴吧。 谢纾在一旁未作声响。 明仪朝谢纾看了眼,心里没来由一堵。 * 船又在运河上飘了两日,终于临近金陵渡口。 李成颇为热情地邀请谢纾和明仪,说金陵是他祖籍,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他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先在他家落脚休息几日。 谢纾一向不喜与外人亲近,明仪本以为他会拒绝,却不想他一口便应了下来。 好似早有打算一般。 谢纾不是鲁莽冲动之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下船前,明仪好奇问了句。 谢纾只道:“夫人好久没沐浴了吧?” 明仪蹙眉不解,这事跟她沐不沐浴有什么关系? “听闻李家后院有处热泉……”他意味深长地道。 想起上回他们在热泉做的事,明仪倏地涨红了脸。 这就是他轻易答应李成的理由? 色中饿鬼! 谢纾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若出门办事,总得寻处离他不远的安生地方,让她无虑地呆着。 李家,应是最合适的。 * 船靠了岸,渡口人声鼎沸,车马来往密集。 田秀才一下船便背着行李不告而别,灰溜溜消失在了人堆里。 李成熟悉这一带的路,带着明仪和谢纾几人,朝外走去。 离渡头不远处的茶寮里,李成的发妻白氏,远远瞧见自家夫君的身影从渡口走来,忙带着家丁迎了上去。 李成见发妻过来,久未相见,忙问她:“你可好?家中可好?” 白氏含泪道:“我、我很好。家中也好。” 顿了片刻,眉微垂了垂,补了一句:“前些日子兰姨娘为老爷添了位小郎君,长得可俊,您这次回去,可得好好瞧瞧。” 李成应下了,忙吩咐家丁帮着搬行李。 而后又对白氏道:“这几日有几位贵客会在家中暂住,你去把西苑收拾一下给贵客住。” 白氏一愣,问:“把整个西苑都收拾出来吗?” 李成应道:“对。” 西苑那么大,是哪位贵客要住,要费这番功夫? 白氏的目光往李成身旁望去,这才瞧见他身旁不远处站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浅青色襦裙,浅淡的色调衬得她皓腕欺霜赛雪,河风吹起她面上遮着的轻纱,娇艳绝色若隐若现,被她那双勾人的眼一瞥,浑似让人酥了骨头。 这样的美色,怕是只要她招招手便能让世间须眉尽折腰。 白氏想起去岁李成带着兰姨娘回府时的场景,倒和眼下有几分相似。 那会儿他也说兰姨娘是客,可这“客”没做太久,便成了“妾”。 白氏心中正不是滋味,却听李成指着那美貌女子道:“这位是闻夫人,这些日子我和闻兄有些买卖上的事需商谈,劳你代为照看她了。” 原是个有主的。 白氏一颗心忽然松了下来。 倒是她疏忽了,这美人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落在身旁修长男人的身上。 她身边的男子身着一袭仙鹤纹素色长袍,挺拔清隽,气韵风雅,纤尘不染,瞧着便知出身不凡。 见此男子这般品貌,白氏的心终于沉沉落下。 美人没道理放着这般品貌的不要,跑去和她家糟老头子好,又不是瞎子。 如此想着,白氏对这两位难得远道而来的客人,热情了起来。 边吩咐人帮着两人搬行李,边说笑着今日金陵城里的趣事。 几人一路坐着李家的马车到了李府。 李家世代经商,自李成祖父起,便是这金陵城中数得上名头的富商。 李府建在金陵城富人区。 朱红大门前摆着两座镇宅石狮,描金的匾额出自名家之手,高阔的门阶自显门第不俗。 府内是仿姑苏园林而建,绿荫环绕,假山与山石堆砌的池子遥相呼应,回廊深处立着几处阁楼亭台,后院是一片幽深苍翠的竹林,间或有禽鸟游走其间,自有一番山林野趣。 这园子的构造与宜园倒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进了府里,李成便对白氏道:“我与闻兄有事需出去一趟,你先带闻夫人去西苑歇息。” 白氏依言带着明仪去西苑安置。 待白氏和明仪走远,李成朝谢纾道:“我夫人白氏乃是镖局出身,一身武艺,一般人近不了身,定然会护着令夫人,贵人这下可安心了?” “尚未。”谢纾闭了闭眼。 一刻钟后,谢纾布在金陵城中的三十一路暗卫,扮作家丁潜入李府,蛰伏在李府,细细布下紧密的守备网。 李成:“……” 白氏带着明仪进了西苑。家中来了客,她自是要客气一番的。 “小地方让闻家妹妹见笑了,多有不足之处还请多包涵,若你有何吩咐,尽可同我说。” 明仪瞧了一圈李府,心中觉得李府也该似宜园一般修葺一番才好。 不过比起这个,明仪更在意的是—— “听说这有处热泉?” 第37章 第 37 章 明仪在李府连着住了五日。 谢纾自那日走后便再没回过李府。期间李成倒是回来过一趟, 带了谢纾的口信回来。 只说是有公事需处理,让她不必担心。 客船上亲密无间的日子就像一场梦, 一下船梦就醒了。 明仪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白氏是过来人, 明白明仪的心思。她是个热心肠,见明仪整日待在西苑厢房闷闷不乐,正巧她要去灵谷寺上香, 便拉着明仪一道去了,全当是带她出外转转,瞧瞧金陵城的风光, 也好散散心。 金陵乃前朝古都, 钟鸣鼎盛之乡,人杰地灵,风光秀美, 繁华延续至今。 江南道水患波及深远,金陵亦不能幸免。 主城是金陵最繁盛之地,倒还看不太出什么来,只出了主城之后, 便能瞧见三三两两的流民结对在一块。 白氏本是好心带她出来散心, 只看着这副景象,明仪着实开怀不起来。 城门附近搭着几座粥棚,僧人正忙着施粥赠米。 白氏告诉明仪:“这些粥棚都是京中大慈恩寺建的。” 明仪想起了空主持给她的那本, 用来记录义卖会用款的账册里, 有记录这一项。 看着粥棚心中忽宽慰了些许。 马车出了主城, 朝灵谷寺而去, 行至半道忽停了下来。 车夫向白氏禀道:“夫人, 前头有几辆马车拦了路, 小的过不去。” 明仪抬手掀开车帘, 果见前路停着几辆马车,那几辆马车装饰非凡,瞧着不是普通人。 白氏见状忙让家丁去探路。 过了会儿,家丁前来回报说:“是苏府之人。” 在这金陵城里敢如此嚣张的苏府,有且只有一家。那便是苏晋远所在的苏府。 为着张玉之事,金陵城中的商户听见苏晋远的名字,一概敬而远之。 白氏蹙眉:“是苏晋远?” “不是。”家丁道,“是苏府表姑娘,听说是从姑苏过来省亲的。” 不是苏晋远便好。 白氏略略松了口气,不过还是谨慎道:“莫要上前招惹,凭白惹是生非,待他们走了,我们再走便是。” 家丁应下了。 白氏对明仪歉声道:“这苏家人我家招惹不起,委屈娘子久等了。” 明仪忙道:“无妨的。” 她倒不在意多等一会儿,只是…… “姑苏过来的苏家表姑娘?”明仪喃喃道。 论辈分这位苏家表姑娘,也算是谢纾的表妹,且还都是都是姑苏人。 白氏朝车帘外望去:“这位苏家表姑娘我虽未曾见过,但与她有关的事,我倒是听过不少。” 这倒不是白氏爱管闲事,只这位表姑娘行事素来高调。 明仪好奇地朝白氏望去。 “这位苏小姐,名唤苏涔,号青云居士,善诗词,好书画,素有姑苏第一才女之称。”白氏道,“不过比起姑苏第一才女,她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头。” “什么名头?” 白氏笑道:“大周第一美人。” 明仪眉心跳了跳,这个名头她从前也听说过。 当初得知南边有个“大周第一美人”之时,程茵还盯着她的脸感慨了一番:“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周竟还有比你更美的人。” 白氏补充道:“听说这大周第一美人的名头是摄政王赐的。” 明仪:“……”她说的摄政王是指当朝姓谢的那位吗? 她倒是没看出来,姓谢的那位,还有空管这种闲事。 白氏接着道:“听说早前摄政王的生母温夫人曾想撮合他二人,不过没过多久,摄政王便和长公主成了亲,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些年,长公主与摄政王屡屡被传不合,倒也时常有人感叹上天错点鸳鸯谱,若当年……” 明仪藏在衣袖中的手心紧了紧,思绪游离,没听清白氏说的后半句话。 未过多久,家丁前来通传,说是苏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他们可以启程了。 马车继续往灵谷寺而去。 明仪靠在车窗旁,想着谢纾的那句“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心口发闷。 如若没有那晚的**度…… 白氏总觉着,出来散了散心,这闻家娘子反倒瞧着更不得劲了。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好一阵,总算到了灵谷寺。 白氏携着明仪自马车上下来,抬眼便望见寺门前停着几辆熟悉的马车。 是方才那位苏家表姑娘的,好巧不巧,今日她也来寺里上香。 寺中小沙弥引着白氏和明仪进寺中主殿参拜金身佛像。 寺内清幽静谧,线香氤氲,迈过主殿前的十三步台阶。 明仪和白氏恰巧便与刚参拜完从主殿出来的苏涔迎面撞上。 白氏眼瞧着那苏涔,见她着一身浅紫色卷草宝花纹长裙,浑身透着清贵之气,肤色雪白,眉眼俏丽,乌发梳成朝云近香髻,的确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不过…… 若跟站在她身旁的闻家娘子一比,就不能看了。 那眉眼虽俏丽,只怎么看也不如闻家娘子那般精致勾人。 苏涔肤色虽也白净,却少了几分剔透。 脸尚比不得,更不用说身段了。 这……也能算大周第一美人? 白氏在心中暗叹:这摄政王若是见了闻家娘子这般姿容的,怕是就说不出那话了吧。 苏涔身旁的嬷嬷,注意到白氏的视线,不悦道:“看什么看,没点规矩。” 白氏自不愿招惹他们,忙拉着明仪站到一旁。 苏涔自她们身旁擦肩而过,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带着帷帽的明仪身上。 虽带着帷帽看不清长相,只望着那身姿,苏涔眉心微微一拧。 出了主殿门,苏涔温温柔柔地笑了笑,目光指着明仪,对身旁嬷嬷道:“那位夫人,瞧着倒像是位美人。” 身旁嬷嬷轻嗤了声:“再美能有姑娘您美?您可是大周第一美人,谁能比得上?我瞧那女子的狐媚劲儿,多半不是良家女子。” 苏涔听着这话,心里颇为舒坦,轻摇着绢扇:“哦?” 那嬷嬷道:“那狐媚子身旁的妇人出身商户,她夫君是这出了名的花心鬼,那狐媚子多半又是她夫君新纳的哪房小妾,不过都是些身份低微卑贱上不了台面之人。” 苏涔放心笑了笑:“嬷嬷说得是。” 嬷嬷说完,扶着苏涔走下台阶。 就在苏涔转身之时,清风渐起,吹开明仪帷帽上的遮纱,明仪微微抬头,视线恰与转身的苏涔交汇。 刹那间,苏涔为那女子美貌所摄,怔愣在当场。 随即心口一堵,脸色沉了下去。心中酸意久久不能平息。 只想到那女子的身份,她又缓过神来,心中隐隐庆幸。 美又怎样,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罢了。 如是想着,苏涔松了口气。 明仪随白氏上完香,便启程回李府。 白氏见她是个心细的女子,适才在佛祖面前说的多是为灾民祈福的话,怕她再见到流民会堵心,特意交代了车夫绕道走。 车夫得了令,特意捡着那流民少又热闹的地走。 马车沿着繁华大道而下,经过秦淮河岸。 秦淮河岸,画舫灯船之上脂粉香艳,隐隐传来女子嬉笑打闹之声。 此地不仅文人墨客荟萃,更是有名的风月寻欢之地。 来这的多是些自诩风流之辈。 “怎么绕到这儿了?”白氏神色不喜,皱眉让车夫走快些。 明仪被岸边那座最华丽的画舫上挂着的彩灯吸引,望外头多望了几眼。 这一望,却透过画舫的镂空雕花窗,望见了心中所思几日未见之人。 谢纾正坐在那画舫之上,他的身旁还坐着几位妖娆的女子,其中一位正替他斟酒。 自远处望见这一幕,明仪眉心紧皱。 背着她喝花酒? 第38章 第 38 章 秦淮河岸, 彩灯融融,水波荡漾。 夜色之下,画舫之上, 笙箫琴瑟乐声阵阵, 水浪声交杂其中,女子啼笑声伴着劝酒声自里头传来。 此处是金陵享乐之地, 若论声色脂粉不亚于京城平康坊。 谢纾抵达金陵已有五日,五日内暗访多地探查民情, 诚如李成所言, 张玉手上确该有苏晋远的把柄。 然则无人知晓张玉将里账藏在何处,包括苏晋远。 这两日谢纾暗中彻查了与此事有关的所有线索, 仍一无所获。 苏晋远心狠手辣,只要与此事有关之人,一个活口未留。 眼下谢纾手上的线索,也不过是苏晋远查剩下的。 京城那头,乘风加急密信中报,他们在启程前往姑苏途中“遇伏”, 所幸早有准备,他们的人未伤着大碍, 只前来伏击的皆是死士,没能留下活口。 江南道毕竟是苏晋远的地盘,这几日谢纾在金陵连番动作, 苏晋远早晚会有所察觉。 眼下时间紧迫,他必须在苏晋远有所行动前,拿到里账。 两日内, 与张玉有关的地方, 谢纾都走了个遍, 只差这秦淮河岸旁的最后一处。 张玉生前风流成性,除却府中妻妾通房外,还常来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李成先前亦是这地方的常客,虽然为着生意上京,已好些日子不曾来过,但还是知晓一些事的。 他告诉谢纾:“张玉生前有个相好的妓子,叫柔儿,是这船上的花魁。” 画舫门前,春娘见李成来了,忙迎了上来:“哟,是李爷来了,赶紧里边请。” 春娘是这地的鸨母。眼下看见出手大方的熟客,春娘自也十分热络。 她瞧见了李成身旁的谢纾,见他身姿修长,仪表堂堂,举手投足皆透着精贵清雅,眼睛亮了亮。 “哟,好俊的郎君。”春娘朝前一步笑问,“这位是?” 脂粉味扑面而来,谢纾抬手微微掩鼻。 李成经商多年,应酬惯了,忙拦在前面:“哦,他啊。是我生意上的弟兄。这不,瞧他家里那母老虎看得紧,没见过什么世面,特地带来这开开眼。你今日可得好好招待一番。” “得了。”春娘意会,“包在我身上。” 家花哪有野花香。这天下男人,只要来了她这,没有哪个能把持得住,她这可不是吟诗弄画弹琴奏乐之所,是真正的享乐之地。 春娘将二人迎了进去。 谢纾的目光自画舫两旁的雕花木栏移开,落在门前的迎客鹦鹉上。 那鹦鹉毛色艳丽,脚爪挂在鸟笼之上,冲着进来人直喊:“发财,发财。” 哄得来客,纷纷朝它砸铜板,越砸它喊得越起劲。 李成有些日子未来了,原先这可没这能说会道的伙计。养鸟可比养人省钱,这春娘倒也聪明,弄个有趣的“门童”在画舫门前,费不了多少事,还能日进斗金。 春娘将李成和谢纾引到画舫二层的雅间内。未过多久,唤了五位花枝招展、红裙酥腰的姑娘上前招呼。 李成看了眼前来伺候的姑娘,对春娘道:“这些未免太普通了些。” 春娘娇嗔道:“爷,我可挑着最好的给你了。” “你可不老实。”李成往四周望了圈,“怎么不见你家那花魁,柔儿?” 听见“柔儿”这一名字,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好半晌,春娘赔笑着说了句:“柔儿……她死了。” 李成脱口而出:“怎么死的?” “别提这晦气事了。”春娘嘴角一扯:“病死的。” 谢纾神色微凝。 春娘道:“爷不如瞧瞧我这别的姑娘?” 谢纾朝站在一旁的五人扫了眼,瞥见角落那,在听见柔儿名字后,抱着琵琶瑟瑟发抖的女子,沉声道了句:“就她吧。” 那女子红着脸朝谢纾望去,小步走上前。 李成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春娘,意思是让其余人都出去。 春娘得了赏钱,带着另外四个姑娘离了雅间。 留下的那姑娘低头温顺道:“二位爷唤奴家媚儿便是,是听曲还是……” 谢纾单刀直入:“我可以给你银两赎身,放你和你情郎离开金陵。” 媚儿闻言一惊。 自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此事,眼前这人怎会知晓。 谢纾:“平安符,还有口脂。” 媚儿这才察觉身上还挂着情郎临走前送她的平安符,透过一侧的雕花铜镜瞧见自己唇畔口脂晕了一点在衣袖上。 仅凭这便猜出一切? 谢纾敛眸。 他的夫人也曾送过一个类似的平安符给他,每回明仪和他吻得激动些,口脂总免不了会占到别处。 方才那几个女子之中,只有媚儿一直站在角落,用琵琶遮着面,作出避客之状。好端端的何以如此? 谢纾的确猜得不错。 媚儿一早便想赎身,只春娘不是个好相与的,非从她身上榨干所有才肯放她离去,赎身要两千两白银,就她平日攒的那点赏银,没个十几年赎不了身。 她等的了,可她那情郎却等不了。 “我可以帮你。”谢纾对媚儿道,“但有条件。” 赎身乃是媚儿多年的心愿,谢纾的话让媚儿心念一动。 “郎君且说。” 谢纾抬眼:“我要知道柔儿是怎么死的。” 媚儿听了这话一脸惊惧,咬唇支吾着不说话。 李成递了张面值千两的银票给她,在看到银票的那一刻,媚儿终是开了口。 “我知道的也不多。”她道,“只知道那日有几个官兵来这抓人,不仅把她住的地方搜得乱七八糟,还把柔儿抓去关了好几日,等柔儿被放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腿也折了,人也半死不活的。” “春娘不许我们随便议论此事,我猜想她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柔儿回来的那天夜里,我依着春娘的吩咐给她送伤药,可我刚走到门口,却听见半死不活的柔儿在屋里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那笑声如同鬼魅锁魂一般,怪渗人的。” “我吓了一跳,药也没送便跑了。谁知第二天一早,柔儿便死了。” 说到这,媚儿脸色煞白,顿了好久才又接着说。 “柔儿是自个儿服毒死的。这本也没什么,只她那死状着实太吓人了。七窍流血,眼珠子翻白,身上还爬了好些虫子,最可怕的是,她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寻死便寻死,做什么临死前要这样笑?” “后来春娘做主,在山头找了个地给她埋了。”媚儿道,“二位爷若是想去瞧瞧,我可以带你们前去。” 谢纾道:“不必。” 媚儿叹了一声:“二位爷目光如炬,奴家未敢有一丝欺瞒。柔儿性子孤僻,我们这没几个跟她熟的,我就只知道这些。” 谢纾道:“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媚儿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地从李成手里接过银票。 李成对媚儿道:“你出去沏壶茶进来。” 这是想支开人的意思,媚儿自然懂,忙应了是,推门出了雅间。 待人走后,李成看向谢纾:“贵人可寻得线索?” 谢纾笑了声,未答他,只道:“走吧。” 他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谢纾自画舫出来已是深夜。 秦淮河畔,乐声依旧。 李成走在前头给谢纾引路,走下画舫。 漆黑的前路忽传来一阵马蹄声,霎时,上来一群手拿火把的官兵将二人层层围堵。 李成惊得直往后退。 火光在漆黑夜色下,尤为晃眼。 谢纾抬眸朝前方为首的银白轿辇望去。 辇轿上之人,自上头下来,眸光桀骜,缓缓朝谢纾走去。 李成见到来人的脸,神色陡然一僵,惊惧异常。 只见来人走到谢纾跟前,行了一礼:“臣,苏晋远,参见摄政王。王爷远道而来,臣接驾来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第39章 第 39 章 李成早料到谢纾身份不简单, 只在亲口听见苏晋远唤出“摄政王”三字时,还是不由一怔。 苏晋远的兵围堵了前路,后方是秦淮河。 眼下他们进退两难。 李成心中大亥。若此时此刻苏晋远对他们下了杀手, 只需将他们的尸体往秦淮河里一丢,谁也不会知道苏晋远做了什么。 李成颇有些后悔。诚然他助谢纾有为张玉抱不平之意, 可多少还存了那么点私心。富贵险中求, 李成本想着待此事解决之后, 朝廷必要翻修新堤,届时他可凭着这份交情,揽下这笔建材生意, 赚它一笔。 可眼下瞧着小命危矣。摄政王再厉害,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苏晋远还带了一队兵过来。 夜风簌簌。 谢纾从容应道:“使君,别来无恙。” 苏晋远粗矿的长眉一拧,宽大的袍衫在夜风中翻飞,他抬眼, 不远处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漆黑夜色下刀锋的寒光渐露。 是谢纾的暗卫队。看来他早有准备。 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在谢纾沉静侧脸,苏晋远微眯上眼。 夜色下兵刃相见,无声僵持。 苏晋远的兵在明,谢纾却在暗。夜色笼罩下, 仅凭肉眼苏晋远无法判断谢纾藏在暗处的人有多少。 谢纾从来不会打无胜算的仗。 末了,苏晋远先笑了声。这声笑一落下, 身后士兵一瞬放下武器。 他朝谢纾道:“谨臣, 你母亲很想见你。” 这话的意思是, 请他过府一叙。 谢纾应下了。 临走前派了暗卫护送李成先回李府, 另外交代了李成莫要向明仪多嘴。 李成匆忙离开秦淮河畔, 回到李府之后依然心有余悸。摄政王身边的暗卫几乎都安插在了长公主身边,方才留在他身边的暗卫,仅有两名。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这么玩完了。 结果苏晋远那老狐狸还真就中了摄政王布下的“空城计”,直接缴了械。 深夜,苏府正堂。 金漆点缀着门栏,大理石砖铺就的地面,琉璃画窗,翠玉古画装点其中,与城郊收容流民的狭小破庙截然相反的富丽堂皇。 温氏坐在谢纾身旁,往他碗里夹菜,一副慈母做派。 “谨臣难得来,可要多用一些。” 谢纾微动筷,只回了一句:“不是难得来。” 是从未来过。 温氏脸色一僵,谢纾的这句话,仿佛在提醒她。这些年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来没记挂过自己的儿子,他们之间本就关系冷漠,眼下又何必惺惺作态装成亲密的样子。 膳桌上气氛尴尬,坐在温氏身旁的苏涔,忙打圆场道:“这道山药酥肉,可是舅母难得亲自下厨做的,寻常可吃不到这般好手艺,我今日倒是沾了王爷的光,享了口福。” 这话说得很体面,既全了温氏的颜面,又给了谢纾台阶下。 温氏朝苏涔笑了笑:“你这孩子,素来都是最贴心的。都夸你是大周第一美人,我瞧着倒该叫你大周第一甜嘴。若不是当年……” 温氏欲言又止,苏涔红着脸朝谢纾望去,等着他回话。 奈何谢纾完全不接话茬,把尴尬留给了她。 苏涔:“……” 一顿晚膳用下来,谢纾几乎没动筷,温氏面对着谢纾如坐针毡。 末了,她终是忍不住道:“谨臣,我知你厌我当年在你爹死后抛下你再嫁,可谢家家规森严,日子清苦,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顶得住,总要再寻个依靠。” 谢纾看向温氏怆然欲泣的脸庞,神色淡淡,半晌后回了句:“我从未怪您。” 他眼中的淡然,没来由的令温氏心底一凉。 谢纾抬头望了眼琉璃窗外浓浓夜色,起身道:“若无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温氏没再留他。 苏涔望着谢纾离去的身影,心一横,追了出去。 慕强之心人皆有之,苏涔也不例外。 她此番前来省亲未曾想能遇上谢纾,从前温氏的确说过要撮合她跟谢纾,只不过谢纾从未让任何女子近过身,她无从入手。 这些年京中屡屡传出摄政王夫妇如何不合的消息。 苏涔亦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当初摄政王娶的人是她……一切就不一样了。 所幸她还年轻,美貌依在,还来得及。 抱着这番心思,苏涔追了上去,对着谢纾喊道:“我送送王爷。” 她一个女子,深夜为陌生男子送行,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谢纾未搭理,径自离开苏府。 苏涔跟了上前,用她一惯温婉的语调,体贴道:“方才舅母说的话,王爷千万莫要介怀,我……” 谢纾脚步忽一停。 苏涔见他停下脚步,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谢纾冷冷抛下一句。 “贵府是不是少面镜子?” 苏涔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谢纾说了什么。 大周第一美人,也不照照镜子看,凭你也配? 谢纾抛下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远处,苏晋远的心腹望向谢纾离去的背影,用只他二人才听见的声音问:“使君就这么放了他?若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苏晋远自然懂这个道理,只想到了温氏,默了片刻后,道了句:“别在夫人面前下手。” 昏沉夜色下,谢纾骑着马自密林间穿梭而过。 温氏慈母般的面孔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谢纾也很想信她说的。 若他六岁生辰那日,没有撞见她和苏晋远背着父亲在假山后忘我亲吻的话。 后来父亲意外故去,温氏流着泪告诉他。 她说,阿娘是走投无路,在谢家待不下去,没办法才跟了苏晋远的,不是故意抛下他。 若那会儿,温氏不作伪地告诉他,她不想再和一个死人装所谓的“恩爱”夫妻,她想要荣华富贵,她心悦苏晋远。 或许年幼时的他就不会那么难过。 李成由暗卫护送着回了李府,一回府来不及喘口气先,便问白氏:“闻家娘子可还安好?” “在厢房休息呢。”白氏回道。 得悉明仪安好,李成松了一口大气。他也是今日才确定,那位美艳骄矜的闻家娘子,便是当朝长公主。 白氏欲言又止。 闻家娘子人是安好无恙,不过心情有些不佳。 “今日你和闻公子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闻家娘子正好看见了。” 李成:“……” 李府西苑厢房。明仪躺在拔步床上,睁眼看着房梁。 适才她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瞧见了谢纾。 明仪当然明白,谢纾出现在那儿,定然是为了公事。 他这次南下,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 明仪不完全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清楚明白,他所做的皆是为了社稷黎民。 想起那些郊外的流民,明仪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忍一下。 身为公主,她知道分寸,所以她不会跑去做搅局之事。 可身为妻子,她讨厌自己的夫君身上沾染脂粉的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莺推门进来,告诉她:“殿下,摄政王回来了。” 原本明仪是该高兴的,可是眼下,她半点也不想看见谢纾的脸,淡淡回了句:“知道了。”便让云莺退下了。 回来就回来了,还特意让人过来告诉她一下。 是还指望着她亲自去迎接吗? 做梦! 明仪气呼呼地想着,自拔步床上起身,赤着脚吧嗒吧嗒走到房门前,“咔嚓”把门栓挂上,又走到窗前锁上窗子。 他不止得不到她的相迎,而且今晚别想进房。 做完这一切,明仪才回了床上继续躺着。 谢纾回了李府。 在从李成口中得知明仪一切都好后,眉心一舒。 正打算去西苑,李成又提醒了一句。 “您去画舫那事,夫人看见了。” 谢纾轻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快步朝西苑走去,走到厢房门前,瞧见里头未亮灯,犹豫了许久,抬手轻敲了敲木门。 明仪听见敲门声,睁开眼望见门外熟悉挺拔的身影,盯着看了会儿,撇开头去轻哼了一声。 谢纾自门外轻唤了一声:“夫人。” 里头没有回应,谢纾抬手推门。不推不知道,一推吓一跳。 门从里面被明仪锁死了。 谢纾看了眼紧闭的木窗,想来窗户也不能幸免。 明仪闭着眼,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她心想着,如果谢纾好好在外头反省一下,她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放他进来。 可门外很快就没了动静。 明仪:“……”这么快就放弃了。 你夫人没了! 明仪侧过身,闭上眼自顾自睡下。 眼下本就是雷雨多发之季,仿佛注定今夜难眠一般,未过多久外头响起惊雷。 明仪自电闪雷鸣中睁开眼,抱紧了锦被。 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上回雷雨夜。 颠簸的客船,惊惧的她,还有没入她的谢纾。 明仪耳畔回荡着那晚谢纾说的“别怕”,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酸溜溜的。 明明今晚他也在的,可…… 明仪把自己埋在被中,闭上眼。 窗外忽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似急似促。明仪自被窝中出来,循声朝窗外看去,似瞧见了一抹奇怪的影子。 她心下疑惑,起身朝窗边走去,指尖在窗锁上犹疑片刻,“嘎吱”开窗朝外望去。 方才探出身去,一道人影覆了上来,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轻柔小心且熟悉的,带着些许清酒的味道。 明仪怔愣片刻,抬手推开那人:“你……还在这?” 她瞧见谢纾淋了雨,满身湿透站在她跟前,眼睛紧紧看着她:“夫人,我在等你。” 明仪一愣,眼眶有些热,心里麻麻的,半晌抿着唇对他道:“我不喜欢你身上有脂粉味。” 谢纾的衣裳发丝滴着水,他告诉她:“现下已经冲干净了。” 第40章 第 40 章 窗外暴雨倾盆, 雨滴拍打着屋檐发出噼啪响声。 水珠自谢纾额角滚落,沿着他的侧脸落下。他的眼里看不出过多情绪,身上衣衫似浸过水一般, 看上去格外狼狈。 他似乎喝了很多酒。 明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纾。 他从来都示人以最高傲的姿态,光鲜、清傲,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 明仪微愣:“你还好吗?” 谢纾未答, 低头又去吻她。 他的吻绵密而长久, 似眼前连绵的雨幕一般, 没有停歇的趋势。 明仪往屋里退去,他跟着倾身。 酒醉后的他,与惯常斯文有礼的样子全然相反。他自窗而入,延续着这个吻,明仪被迫着往后退, 被他抵在了门上…… 直到沾水的脚印布满一室, 谢纾才放开她。 明仪双颊绯红,大口缓着气:“你别以为出卖色相我就会原谅你!” “那就……”谢纾醉眼轻挑,笑,“再出卖一下。” 明仪:“……” 谢纾那双好看的眼睛沾了醉意, 盯着她的目光多了层勾人的味道, 明仪低垂着眸,眼睫微颤, 略有些经受不住引诱。 偏这时谢纾又在她唇畔上啄了一小口。 明仪的意志不是很坚定,经不住这样的撩拨, 她决定接受谢纾的出卖。 她闭上眼,微微启唇。 谢纾却没有吻上来, 只把头埋入她怀中, 说:“你很喜欢我。” 她说过很多遍, 可他从来也没说过他也喜欢她。 明仪赌气地撇开脸,否认:“谁喜欢你?” “你。”谢纾肯定道。 “我才不……”明仪的话被淹没在他唇上。 半晌,他松开她的唇,重新问:“喜欢吗?” 明仪还想挣扎着否认,可还没等她开口,谢纾的唇又覆了上来。 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问,直到明仪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很喜欢他。 谢纾沉郁的眼睛在那一刻化开阴霾。 这世上总有些人习惯编织谎言隐藏自己的虚伪,明明不喜欢,却非要装作喜欢的样子,就像温氏。 还有些人,连一个小谎也撒不好,嘴上说着不喜欢,可她的眼睛、动作、唇瓣,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比如他的妻子。 最终,这天晚上,明仪没能接受谢纾的出卖,因为他在听到她说完“很喜欢”之后,就醉昏在了她怀里。 明仪不仅没能接受谢纾的出卖,还出卖了自己的体力,把谢纾一点一点搬回榻上,又用她娇贵无比的手帮他褪去身上浸满雨水的衣衫,取来干帕子替他清理湿发。 明仪心想,今夜她这般付出,日后必定要谢纾出卖十次色相来还。 做完这一切,明仪才躺到谢纾身旁,给彼此盖上同一床被子,闭眼入眠。 次日清晨,雨后初晴的日光漫入西苑厢房。 谢纾缓缓醒转睁眼,昨夜的记忆一瞬涌入脑海,他转过身,看见了躺在他身侧的明仪。 她尚未醒来,昨夜她凭着一己之力,成功卷走了所有被子。 谢纾目光温柔,抬手理了理她额前碎发,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红肿未褪的唇瓣上。 明仪睡意朦胧,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迫使她张嘴。 蓦地惊醒,满眼都是近在咫尺的谢纾。 明仪:“……”怎么就啃起来了? “明仪。”他问,“去热泉吗?” 明仪:“……”才刚醒来,还是大早上,你不用这么着急出卖自己! * 李府正堂,一早白氏便按着李成的吩咐,为住在西苑的贵客备了一桌子丰盛的早膳。 自从知道了那两位贵客的身份,白氏半点也不敢怠慢。 只等了许久也不见贵客起早,便亲自去了西苑请人。 没见到贵客,只见到了看守院门的云莺。 云莺只说:“劳娘子费心了,眼下殿下身子疲累,摄政王又正忙着,这早膳怕是暂用不了了,一会儿等摄政王忙完,我再准备些送去就好。” 白氏心想也是,长公主矜贵,昨日被她拖着在外头颠簸了一日,觉得疲累也是有的,又摄政王公务繁忙,便也不再多话。 见白氏走了,云莺轻轻松了口气。 她朝后头热泉方向望去,望见氤氲而上蒸腾的水雾,长叹了口气。 这都一个半时辰了,摄政王还没忙完…… 热泉深处,明仪隔着朦胧水汽望着近在咫尺的谢纾。 昨夜的一幕幕浮上脑海。 她说了很喜欢他,可他却没有。她想开口问些什么,只所有的声音都被他撞了个稀碎,语不成调。 * 两日后,乘风率领众卫抵达金陵与谢纾会合。 谢纾并未在金陵多逗留,与乘风等人会合后,便立刻启程走水路离开了金陵,前往姑苏。 眼下苏晋远已对他的行踪一清二楚,无论如何,他需得装个样子,去一趟姑苏“祭祖”。 谢纾离开之时,派遣几路卫队守在李府。 这是他之前答应李成的,若李成助他,他会尽力保他全家老小安全。 商人豪赌,李成更是送佛送到西,把所有身家都压在了谢纾身上。江南道的官员多是苏晋远的爪牙,没几个能信得过的,李成将李家商队所有的船都给了谢纾。 临行前,李成不免多问了句:“贵人,你这一走,张玉的里账该怎么办?” 谢纾没多言,只对他道了句:“莫担心。” 那东西早就在他手里了。 乘风在一旁听见李成提起账本的事,莫名想起自己刚到金陵那会儿,谢纾命他夜潜秦淮河畔,问一只鹦鹉要账本的事。 这事着实离奇,乘风虽觉匪夷所思,却也照着他的话办了,结果真从鹦鹉嘴里问出了账本的下落。 谢纾一行人,乘着商船离开古都金陵。 船缓缓驶离渡口,乘风忍不住问谢纾:“您怎么知道那鹦鹉是张玉留下的?” 谢纾:“凭三点。” “一是李成的反应。他是那画舫的常客,从前却未见过这鹦鹉,这只鹦鹉是近日新添的。那鸨母春娘是个惜财之人,鹦鹉多是富人赏玩之鸟,价不低,且短时间内不易驯服,春娘不似那般有钱有闲之人。” “二是那鹦鹉常说的话。” 乘风想起他见到那只鹦鹉时,那只鹦鹉对着他直喊“发财”的样子,问:“喊发财有什么不对吗?” 谢纾道:“那处是烟花之地,来那的客人是为嫖而非为财,来散财而非发财。” 乘风恍然:“那也就说……” “原本饲养这只鹦鹉的是个想发财的人。”谢纾道。 什么样的人最重这些言灵意头? 商人。 乘风又问:“那第三点呢?” 谢纾道:“柔儿尸首上的虫子。” “尸首腐烂则生蛆虫,然则柔儿尸首被发现时,尚才死了不过一两个时辰,尸身出现成虫,未免太过夸张。那虫子恐怕不是从她尸首上生出来的,而是她临死前抓在手里的。” “鹦鹉食虫。” 这下乘风终于理清了思路。 那鹦鹉原本是张玉的,张玉自知牵扯进新堤坍塌一事命不久矣,便留了一手,将“秘密”都藏进了鹦鹉嘴里。 他知晓苏晋远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一切,临死前将鹦鹉交给了自己在外头的一个相好柔儿。 苏晋远心狠手辣,在张玉死后,连他的相好也一个没放过。 鸨母春娘贪财,柔儿死后立刻占走她的财物将她草草埋了。鹦鹉价高,自是被春娘留了下来。 苏晋远冷血无情,刚愎自用,人一死便以为灭了口,松下警惕。 柔儿是个聪明人,一早便料到会如此,临死前留下了线索。所以她死前才会露出笑容。 谢纾自袖中取出张玉的里账翻了翻。 里头桩桩件件都是苏晋远不愿示人的东西。 他站在船首望向平静水面,眼一沉。 是时候该收网了。 * 不远处,明仪站在甲板上望着谢纾。 一旁的云莺端着叠糕点,问道:“殿下,这糕点还送去给摄政王吗?” 明仪朝云莺比了个“嘘”的手势。 “罢了。”明仪道,“他正忙莫扰了他,一会儿再送吧。” 明仪觉得此刻的自己,可能和圣人口中的“贤妻”是一个样的,浑身上下正散着贤德的光辉。 于是对云莺道:“本宫如此体贴,你记得要把这事好好记下来,下次有意无意讲起,透露给谢谨臣。” 她可不能白白贤惠,必须要让谢纾记得她有多么温柔善良体贴可心才行。 云莺:“……”好的,殿下。 但是似乎也不需要她有意无意的提起了,因为摄政王已经朝她们这儿看了过来。 明仪:“……” 谢纾自远处唤了一声:“夫人,过来。” 明仪自云莺手中接过糕点,藏于身后,“贤贤惠惠”地走上前,体贴关切道:“夫君辛劳,我来给夫君送吃食。” 谢纾:“哦?” 明仪眨了眨眼,正想从身后把糕点拿出来,来一个小“惊喜”。 船忽然撞上了湖里的礁石,“哐当”一下,船身一个剧烈晃动。 明仪不会功夫,人又纤瘦,船这么一晃,她也跟着一起晃,整个人一斜,糕点掉了一地,滚圆的糕团顺着甲板骨碌碌滚进了湖里。 眼看着明仪也跟着要摔下去。 谢纾忙伸出臂膀,将她捞进怀里,将其抱稳。 明仪随着晃动的船身,牢牢贴在了谢纾身上。 夫妻俩相拥在一起,动作紧密无间,连条缝都没给彼此留下。 明仪抬头对上谢纾的眼睛,四目相对间,明仪忽觉察出了对方眼里某种不一样的味道。 她本能地颤了颤。 谢纾低头,满眼笑意,问她:“你来送……吃食?” 明仪:“……” 不是,她指的吃食不是她自己啊! 第41章 第 41 章 明仪本来只是想送糕点, 结果最后把自己送上了门。 也不知道谢纾哪来那么多精力,明明昨晚临走前已经要过一回,今日天还没暗,又缠上了她。 把谢氏祖训统统丢了。 事后明仪靠着他的手臂, 蹙着眉埋怨了一句, 他再这般肆意妄为下去, 怕是还没等到回京, 她肚子就大了。 谢纾抬手抚上她的小腹。 若是眼下有了, 待处理完苏晋远之事,约是能得空好好照料她的。 思及此,谢纾又重新俯身覆上了明仪的唇。 明仪:“……” * 入夜,运河之上起了一层水雾,笼罩着前行的船队。 明明是已入了夏,可今日不知怎的,让人觉察到一丝潜藏的寒意。 明仪操劳过两番后,靠在小榻上休息。 谢纾正在外头与众人议事。 平缓的水波, 规律地拍打着船身。 明仪朝船室窗外望去,浓雾笼罩着江面看不清前路。 明仪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云莺端着吃食进来, 暖身的鸡汤、剔了骨的鲜鱼, 补气益血的燕窝、素膳是豆腐羹和凉拌山药,还配了甜品炖梨, 虽都是些简单的吃食却处处透着精心。 云莺向明仪劝膳:“王爷说殿下方才累着了, 这回儿可要多用些补一补。这商船虽比上回来时的客船要好些, 可也没法备太精细的吃食。” 明仪看着眼前的吃食,多问了句:“他吃过了吗?” 他也出了不少力, 也要补一补。 云莺摇头:“王爷尚未用过。” “议事固然重要, 只今日一整天也不见他用过东西, 眼下离姑苏还有些路程,先吃些东西也耽误不了多久。”明仪道,“你去把他唤过来,就说我等他一道用膳。” 云莺应是,推门走去了外头。 明仪望着饭菜,静静地等待,等了许久也不见云莺回来。 她心中正疑惑,忽听船身发出一声巨响,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激撞过后,船身跟着一阵巨晃,摆在桌上的晚膳“哗啦”全滑落在地,鸡汤顺着摇摆的船室流淌。 明仪扶着身旁的木栏,朝窗口望去,只见浓雾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自远处朝他们所在的商船而来。 明仪的心没来由地猛然一跳。 云莺在这时忽然冲了进来。 “不好了!殿下,外头似乎来了一群水匪把咱们一队商船给围了。” “婢方才照您的吩咐去寻王爷,谁知走到半道便瞧见咱们的船被人给围了,前前后后来了几十艘船的水匪,婢瞧见那些人手上都拿着砍刀,来势汹汹。” 云莺虽这么说着,面上神色却尚算淡定。她想着,水匪虽人多势众,然则他们商船上留下的都是摄政王身边的精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眼下虽看似凶险,实则无碍。 明仪望着窗外越离越近的火光,沉下眼:“不对。” “来的不是水匪。” 若是劫持商队的水匪,为的是财,水匪熟悉水路,此刻水上有浓雾掩护,正是偷袭的好时机,怎会刻意点上火把,引人注目。 云莺面色一白:“那……来的是?” 明仪道:“是兵。”伪装成贼的兵。 只有兵在夜里追捕围堵人之时,为了清楚确认目标,才会点上火把。 来者不善,那些人怕是有备而来,没有那么好对付。 船室之外,脚步声凌乱,窗外火光逼近。 “那该如何是好?”云莺慌了神,去看主子。 明仪凝视着窗外,狭小的窗口只能看到外头的一角,她的心跳得异常快。 这辈子明仪不是第一次被人围堵,性命攸关。 若论起来,眼下的场面还不及当年三王之乱十分之一。 可她的指尖却忍不住颤意,他的夫君还在外头,比她更危险。恐惧和凉意自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多时,一队精卫自门外涌入:“属下奉王爷之令,前来守护殿下安危。” 这一队护卫的到来让云莺稍安心了些,明仪却不乐观,正是因为危险,谢纾才会派整整一队人护她。 不多时,外头传来箭矢嗖嗖划破长空之声。 云莺颤着声:“殿下,眼下该怎么办?王爷还在外头……” 明仪紧握着手心,深吸一口气:“顾不了他了,自保要紧。” 云莺睁大了眼,这些年她是最清楚明白殿下对摄政王情意的人,殿下从不是冷血冷情之人。可眼下听见明仪要抛下心爱之人自保,云莺不由一怔,这难道便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明仪很清醒。 她不会武,纵使再牵挂谢纾,也帮不上什么忙,出去去寻他,反给他添乱子。 眼下重要的是自保。 谢纾忧心她安危,才派了这么多精卫给她。只有保护好自己,谢纾才不会有后顾之忧,全心对敌。 提到自保,云莺想到了船舱的那艘小船。 商船里配备的小船,是为了在商船遇上意外之时用的。 “殿下不若乘小船先走。”只要离了这地,便安全了。 明仪却道:“这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用。水上浓雾重重,你我在船上根本无法知晓前路还埋伏着多少‘水匪’,贸贸然出去,未必比在船上安全。” “商船甲板之下有一密闭船室,原是存放货物用的,眼下正空置着。” “那群‘水匪’攻船需费些时辰,一时也无闲暇搜船,那处是这商船上最隐蔽的船室,暂时安全。你先同我去那一避。” 云莺点头,跟着明仪去往甲板下的船室。 船室只有一个入口,明仪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相对安全,要那么多精卫也只是浪费人力,故而只留了两个精卫守在门前,以备意外,吩咐余下精卫回去谢纾身旁。 * 商船船头,甲板之上。 谢纾抬眼望向不远处那艘船上的“水匪”头目。这张熟悉的脸,是他那日在苏晋远府上见过的。 这群“水匪”求的恐怕不是财,是命。 浓雾之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密密麻麻地布满整条河道,贼船堵住了前方去路和后方退路。水匪手上的兵刃在夜幕下透着寒光。 乘风站在谢纾身后,道:“照一船三十人算,前头约是有一万余人。” 而他们的精卫只有对方的十分之一。 苏晋远是铁了心要取人性命,派一万人精兵,取一人人头,够狠辣。 若眼下他们一行死在水路上,皆是“水匪”所为,与他无关。 是场硬仗。 十八路精卫,依次排列成阵,只等谢纾一声令下。 谢纾垂眼,问乘风:“殿下呢?” 乘风回道:“殿下带人躲去了甲板下的船室。” 谢纾笑了声:“那就好。” 他的夫人是最懂他的。 没了后顾之忧,谢纾朝身后十八路精卫抬手。 * 商船甲板之下。 密闭的船室潮湿闷热且散着难闻的霉味。 明仪静默地坐在船室一角,此处能清晰地听见甲板上的动静。 耳旁不时传来重物撞击甲板发出的突突声。那是人被击倒在地的声音。 兵刃刺破血肉之声,受伤之人的痛呼,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充斥在明仪耳旁。 在船室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她屏息留意着声响,却独独寻不见一点有关谢纾的声响。 明仪低头捂着心口,指尖在心口颤,她害怕,害怕听见她夫君倒下的声音。 云莺担忧地望向明仪:“殿下……” 明仪见云莺这般,对她笑说:“无事,这可比三王之乱那会儿好多了。” 云莺没在多话,只守在明仪身旁。 甲板上的动静越发大了,人声呼喊嘈杂,仅隔着一层甲板,明仪能隐隐听见打斗之人的呼喊声。 起先喊的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杀”字,而后声音渐渐凌乱。 到后半夜,这些呼喊声越来越少。 约是其中一方开始掌握局势,可明仪不清楚,掌控局势的是哪一方? 是水匪?还是……她的夫君。 她静静地等着,忽然不知是甲板上的谁高呼了一声:“……中了箭。” 谁?谁中了箭? 明仪屏息去听,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那人喊的是—— 摄政王。 云莺攥紧手心:“殿下……” “我知道。”明仪缓缓站起身,想迈开步伐,想冲出去,想见到他。 不成,她不能去,不能出去。 忍,要忍下去。 可…… 明仪没忍下去,拿起船室角落露着尖刺的烛台,推门往外冲去。 推开门,守在门外的精卫看见抄起烛台就往外冲的明仪一惊,急呼:“殿下!” 明仪回神,理智回笼,豆大眼泪顺着侧脸落下,攥紧烛台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 她转过身,重新回到了密闭的船室。 等待异常煎熬,可她得等下去。 * 日出东升,商船上才逐渐平静下来,运河之上飘着浮尸,鲜血浸染了一方水域。 前方贼船之上悄无声息,不复先前声势。 “水匪”头目的头颅悬挂在前方船帆之上。 谢纾白净的脸上溅着点点血迹,浅青色的衣衫染红了一片,残箭还挂在他身上。 一场恶战落幕。 乘风亦在身上挂了不少彩。 不过他更担心主子,忙朝谢纾望去:“您的伤如何了?” 谢纾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残箭,抬手欲要去拔。 乘风阻止:“别。” 这箭看着扎在要害,若胡乱拔了,恐会引起大量出血。 谢纾却直接将箭拔了出来,看得身旁的乘风一阵心惊胆战。 可等到箭被拔了出来后,乘风愣住了。 都扎成这样,怎么拔了一点血也没渗出来? 谢纾扔了手上的残箭:“放心,我未受伤。” 乘风睁大了眼。这怎么可能?他可是亲眼看见那箭射过去的。 谢纾自怀中摸出一只红色的平安符:“它替我挡的箭。” 他握紧平安符,心想:夫人救命之恩,该如何相报。 第42章 第 42 章 乘风疑惑地看向谢纾手上的平安符:“这是?” 谢纾盯着平安符。 是他刚从西北回来那会儿, 他夫人嘱咐他,定要带在身上的—— 定情信物。 这只红色平安符里藏着似硬铁一般的东西, 恰巧挡住了“水匪”的乱箭。 远处朝阳初升, 金色的波光遮下染血的运河。 谢纾靠坐在船沿的木栏边,疲惫的闭上双眼。 得知危险已除,不等来通报的精卫细说,明仪自甲板下密闭的船室冲了出去。不顾被船钉勾破的裙摆, 出去寻谢纾。 船上到处都是“水匪”的尸体和残肢, 未干的鲜血浸染着船板, 血腥味和水雾交杂在一起,散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明仪忍住反胃之感,朝甲板上奔去。 她一眼便看见了靠坐在船沿的谢纾。他满身都是血, 双目紧闭, 身旁还掉这一支残箭。 明仪脑子一片空白,拖着沉重的步伐, 跑向倒在血泊中的谢纾,把头埋进他怀里。 她隔着衣衫听见了谢纾胸膛沉缓的心跳声,眼睛一红, 泪水顺着白皙脸颊打湿谢纾的衣襟。 他还活着, 可他流了那么多血, 会不会撑不下去? 她朝不远处的乘风喊:“还不快去请随行的大夫!” “殿下,王爷他……”乘风想说什么, 却被明仪瞪了回去。 谢纾疲惫地靠着木栏小憩, 昏沉间听见明仪的喊声, 意识慢慢回笼, 睁开一条狭长的眼缝。 入目是明仪蹭着他胸膛哭着凶人的样子。 他的第一反应。还有力气凶人, 便说明她很安好。 心中紧绷的弦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 松了下来。 她似乎误会了,以为他受了重伤,直哭着让他不要死。 谢纾的目光落在她晶莹的眼睫上,心口微滞,抬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却在此时,听见明仪在他怀里,吸着鼻子凶巴巴对他道:“谢谨臣你给我醒过来,如果你敢不醒,别以为我会守着你的牌位,我不仅不守,还要立刻改嫁,找个比你体贴一百倍的男子,你听到没有?我看你还敢不敢死!” 谢纾:“……” 明仪趴在谢纾怀里控诉了一番,哭累了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睁眼看着她的谢纾,瞧着脸色沉沉的样子。 “你……醒了?”明仪一愣 谢纾:“嗯。” 明仪伸手去摸他身上沾了血的地方,急道:“那你的伤?” “我无事,这些血不是我的。”谢纾道。 明仪擦掉眼泪,撇了撇嘴不满道:“你既没事,就该早些告诉我,害我……”哭了那么久。 谢纾语调微沉:“妨碍了你改嫁?” 明仪:“……”她说了那么多话,他就独独记得这一句? 谢纾微愣,他一惯自诩冷静理智,只在听见她说要“和离”或是“改嫁”之言时,无端心烦意乱。从西北赶回京是,圆房是,眼下也是。 明仪冷哼了一声,松开他转身便走。 谢纾望着明仪离去的背影,眼眸微敛,让人瞧不分明他眼底的情绪。 * 昨日一场恶战,万余“水匪”或死在船上,或跳江潜逃。乘风连同商船上的其余精卫一同清理船上的残骸。 明仪带着云莺一道替受伤的女精卫们包扎和清理伤口。 几个女精卫诚惶诚恐,明仪正要替其中一位上药,那位忙推脱着说:“殿下,我、我自己来,莫要脏了您的手。” 明仪反问她:“你自己能动吗?” 女精卫:“……” 明仪低头继续替她清理伤口。 女精卫未察觉到疼,她悄悄打量着为她上药的明仪,白皙如凝滞的脸庞,烛光下绒毛清晰可见,眉眼每一分每一寸都刻着“精致”二字。 她的衣摆沾了血污和灰尘,不似以往光鲜,但比盛装之时更美得夺目。 都说长公主娇气、挑剔,却从未听人提过她温柔、坚韧。 谢纾在不远处清点伤亡人数,乘风走到他跟前问:“王爷,您忙了一整夜,不若先去用些东西填填肚子。” 谢纾未应,只问:“殿下用了吗?” “早用过了。”乘风道。 谢纾:“那她有没有……” 乘风:“她没问起您。” 乘风跟在谢纾身旁多年,说话也不避忌,直言道:“您又惹殿下生气了吧?” “殿下仙女似的人,这门婚事原就是您高攀。” “您这臭脾气改改吧!每回惹恼了殿下,还不都得您自己费劲哄回来。” “您那么在意殿下,又何必呢?” 谢纾:“……” 出行这些日子,殿下帮了他们精卫营许多,乘风看不惯主子仗着殿下喜欢作威作福的样子,忍不住唠叨了一大串。抬起眼瞥见谢纾难看的脸色,立刻闭了嘴。 * 清理完河道上的浮尸和残损的船只,商船继续南下朝姑苏而去。 晌午时,水上浓雾逐渐散开,拨云见日。 前路有几条船朝谢纾他们的商船靠近。 那几艘船的船帆上印了仙鹤纹样,是谢氏的船。 来的是谢纾的小叔谢晗。是奉谢纾的祖母谢家老太君之令前来迎接谢纾一行人的。 “老祖宗在园里备了宴为谨臣和殿下洗尘。” 谢晗眉目温和,说话轻声细语温文尔雅,和寡情冷淡,说话冷言冷语的谢纾全然不同。 明仪深深不解,为何一个祖宗生的,差别就那么大。 谢晗第一眼瞧见这对夫妻,便觉传言非虚。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比一个别扭,谁也不理谁,一看关系就不怎么样。 谢晗引着谢纾和明仪去了谢氏祖宅。 姑苏风光秀美,烟柳画桥。 谢氏祖宅建在依山傍水之地,整座园子典雅古朴,装饰简练,又不失大家底蕴。 一进正堂便见谢家老太君坐在上首圈椅上。她已年过七旬,头发已花白发糙,却打理得一丝不苟。 谢纾见着谢老太君,恭声唤了一句:“祖母。” 虽按着亲疏长幼明仪也该朝老太君行礼,只君臣之礼不可废,谢老太君绕过谢纾,先一步走到明仪跟前见了礼:“殿下安好。” 明仪忙将谢老太君扶了起来,只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虚礼,可老太君却守着规矩不肯应。 明仪算是瞧出来了,谢纾那严谨的做派是承自这位谢老太君。 几人在前厅就坐,侍女端上来几盏香片茶给众人。 谢老太君问了谢纾好些话,谢纾都一一答了,他答得很客气,看似什么都讲了,实则什么也没说。 谢老太君也不细问,仿佛就是和谢纾走个过场一般。 明仪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品着香片茶。 只问到最后,谢老太君略略看了明仪一眼,问谢纾:“你同殿下可好?” “很恩爱。”谢纾毫不犹豫答道。 正喝着香片茶的明仪闻言差点咳出来。 坐在一旁的谢晗目瞪口呆:“……?” 老太君倒是笑笑没说什么。 几番寒暄过后,谢老太君命身边嬷嬷带着谢纾和明仪去后院安顿。 谢纾和明仪走后,谢晗悄悄问自己老娘:“我这一路瞧着,谨臣和殿下似是不怎么合得来,要不要给他们备两间房?” 免得住一起打起来。 谢老太君举着茶盏,睨了谢晗一眼:“分什么房?你没听他自己说吗?” “很恩爱。” * 明仪和谢纾在后院安顿好后,便由人引着去前厅用晚膳。 谢氏家规森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宴上所有人都默默低头用膳,明明是洗尘的晚宴,却一点喜气也无,气氛诡异的沉闷。 似是为了验证自己方才所言非虚一般,这顿晚膳,谢纾不停往她碗里夹菜,夹的还都是她喜食之物,俨然就是一副体贴好夫君的样子。 明仪配合着谢纾装恩爱,小口吃着他夹来的菜,期间悄悄瞥了谢纾一眼。 虽不知他是为何意,不过这顿晚膳在他服侍下,倒是明仪自离京后,用得最好最舒适的一次。 用完晚膳,谢纾还贴心地问她:“院里备了水,要不要先去沐浴?” 这种突如其来的体贴,令明仪感到一丝不对劲。 明仪看向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纾直白道:“出卖色相。” 原来是想求和。 “算了吧,我累了。”明仪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空空的,垂下眼转身走了。 * 深夜,万籁俱寂。 明仪和谢纾躺在一张榻上,盖着同一床锦被,却背对着彼此。 自进屋起,她便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谢纾也一直沉默着。 明仪闭上眼困意席卷而来,可闭了没一会儿,她又睁开眼。 约是白日喝了太多香片茶,眼下有些想起夜小解。 没办法,万事都能替,方便不能替。 明仪轻轻叹了口气,扯开锦被正要起身,忽有人从身后把她捞进怀里。 谢纾看着明仪因怔愣而微微张开的嫣红唇瓣,低头轻轻覆了上去。 明仪被他“偷袭”得手足无措,睁圆了眼:“你……” “夫人。”谢纾唤了好几声。 明仪懂他的“讨好”之意。 可是…… 明仪红着脸:“我要……”起夜小解。 谢纾:“好。” 第43章 第 43 章 谢纾这声“好”字落下, 他便倾身覆了上来。 明仪憋红了脸,羞于启齿:“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 “起夜?”谢纾在她耳旁轻轻笑了声, 抬手在她平坦小腹的鼓胀之处摁了摁, 激得明仪揪紧了锦被。 原来他知道。 小腹那被他来回摁压着,传来阵阵紧迫感, 明仪羞愤难当:“让我去。” “好。”谢纾低沉应道。 明仪刚松了口气,低头一看惊得睁圆了眼, 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纾这个骗子。 * 次日清晨卯时, 永寿堂谢老太君处。 谢老太君身旁的嬷嬷伺候着老人家起身用早膳。 老太君执掌园中中馈多年, 依着惯例问了几句嬷嬷园子里的事。 嬷嬷一一答了,倒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各院里都安好。 只是……明仪和谢纾住的苍翠院那…… “适才听院里的婢女婆子说, 那院里昨夜动静闹得有些大。” 老太君抿着香片茶笑问:“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嬷嬷赧然,附在谢老太君耳边耳语了几句, “虽说年少夫妻精力旺盛, 可这到底过了些。” 嬷嬷目光闪烁:“今儿一早,殿下身边的云莺把床单被褥都给换了。只说是为着殿下喜洁,每日都得换。可眼瞧着,被褥换了, 殿下人还没起呢。” 谢老太君:“那谨臣呢?” “今儿一早便出门了。”嬷嬷道, “您也知道摄政王这次回来, 就是为了处理苏……那事, 此事棘手, 怕是这阵子有的忙活。” 谢老太君摇头叹了声:“谨臣太像他父亲。” * 清晨, 苍翠院主屋。 明仪面上赤潮般的红晕尚未褪去, 小腹处还隐隐有些胀意。她睁着眼靠在卧榻上, 枕榻之侧早已冰凉,谢纾早在她醒来前便离去。 云莺提着只红木大食盒推门进来,边将食盒里装着的苏式小点放到卧榻旁的圆桌上,边道:“王爷知道您喜欢用小点,一大早特意命人把这姑苏的名点都搜罗了来,说是给您尝尝鲜。” “婢伺候您起身吃点?” 明仪抬眼瞥了眼圆桌上精致喷香的小点,想起谢纾,淡淡道了句:“不了,没什么胃口。” * 新堤善后、流民安置,以及先前他们在运河之上遭遇的那场刺杀,都需处理。 而后连着几日,谢纾都出门在外。 姑苏虽也地处江南道,只此处到底是谢氏祖居,谢氏百年来扎根于此,在此地根基深厚,并非能让人轻易撼动的。 再加上谢氏是温氏从前的夫家,苏晋远顾着温氏,也不至于会乱来。 故而,明仪自跟着谢纾踏进姑苏起,便进入了一处安生之地。 谢纾性子冷淡,同谢家其余人宗亲关系淡淡,唯独同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和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自小一块读书的小叔谢晗尚算亲厚。 自长子过世后,谢老太君的身子便一直抱恙,一到雨天便直不起身子,只能躺在榻上。 偏偏这几日,天不见好,老太君又犯了病。 谢老太君呆在屋子里养病,也不见人,前些日子接下的邀约帖子便也一一拒了。 只其中一封帖子却让谢老太君犯了难。 明仪这些天日日来陪老太君,听说了此事,便问了谢老太君身旁伺候的嬷嬷:“是何帖子?” 嬷嬷回道:“这帖子说起来还与殿下有关。” “早前殿下您在京城办了场义卖会,为江南道百姓筹款赈灾。这事引得各地有名望的官员乡绅纷纷效仿,姑苏也有。” “今日午后在开元寺有场义卖会,本也邀了老祖宗前去,可眼下瞅着老祖宗是去不了了。” “本也无甚大不了的,只那义卖会上,有老祖宗看上的名家真迹,她眼馋那东西多年,眼下错过这机会,怕是再难得了。” 明仪倒是对姑苏的义卖会起了一丝兴趣,这些日子呆在园子里也闷得慌,于是便对嬷嬷道:“既如此,不如我代老太君去一趟。” 嬷嬷自不好擅作主张,将明仪的意思跟谢老太君说了。 谢老太君倒是同意了,只嘱咐了入夜前定要回来,虽知明仪身旁有谢纾的暗卫跟着,姑苏又是自家门前,可还是派了人手加护明仪,才放心让她去了。 * 姑苏开元寺,虽不比京城大慈恩寺庄严肃穆,倒也香火鼎盛。 今日为着义卖会,来了不少城中有名望的乡绅官眷及富商,寺门前停满了马车。 明仪到开元寺之时,义卖会方才开始。 她递上名帖,由寺中沙弥引着去了主办义卖会的佛堂。 佛堂人声鼎沸,中央的高台之上正叫卖着此次义卖会上的义卖品。 明仪刚一踏进佛堂,便见到了一位熟人。 苏涔。 谢纾名义上的表妹,苏晋远那位才貌双全,兼有姑苏第一才女和大周第一美人之名的外甥女。 她从金陵省亲回来了? 此刻她正坐在义卖会上首,一身锦绣织成红杉,配着石榴红裙,一袭盛装光彩照人。 身旁几个妇人不时朝她凑趣,似是正恭维她。 多半是夸她貌美又身份贵重。 苏涔满脸皆是自得的笑意,俨然似是这场义卖会上的主角。 明仪自小众星捧月,瞧见这场面倒也见怪不怪。 义卖会上人多,苏涔本也注意不到明仪,只不过明仪来的时候义卖会已经开始,人早都到齐了,她才姗姗来迟,难免引人注目。 明仪戴着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长相,可苏涔却一眼认出了明仪是当初在金陵城灵谷寺见过的那个女子。 苏涔手心紧了紧。 身旁有人问起:“这来的是谁?瞧着从前没见过。” 苏涔朝她嬷嬷使了个眼色,身旁嬷嬷会意,忙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嘴:“我先前倒是见过一回,似乎是个富商新纳的小妾,出身风尘,不过一个贱籍。” 身旁几个女眷见状附和。 “一个贱妾还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世风日下。” “没法子,谁让有些不长眼的男人偏爱宠这起子不要脸的狐媚。” “这身段瞧着倒有几分颜色。” “没颜色哪能勾搭上富商。” “瞧你们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来的天仙。再有颜色,还能比得上阿涔吗?” “说的是,咱们阿涔那可是大周第一美人。” 苏涔笑笑,这些话让她心里颇为熨帖。 明仪来的晚,只能坐在靠后排的位置。她没留意苏涔,只盯着台子上的义卖品。 她这回来是带着谢老太太的嘱托来的,定要拿下前朝名相沈思谦的真迹。 十几件义卖品过去,终于轮到了谢老太太看上的沈思谦真迹。 沈思谦的真迹一帖难求,故而起拍价是一千两。每次叫价,需加价一百两。 明仪估摸着这字帖虽难求,但价值有限,两千五百两也就到顶了。 待有人叫到两千两时,明仪便直接加价:“两千五百两。” 果然,在明仪喊到两千五百两时,义卖会上便没了声。 台上帮着义卖的僧人:“若再无人竞价,此物便归这位女施主所有。” 僧人话音刚落,自上首处传来一温温柔柔的女声:“三千两。” 明仪朝叫价的女子望去,不由细眉轻蹙。 苏涔本对那副字帖没什么兴趣,不过是瞧不惯明仪得到心想之物,又听身旁人说起谢老太君惦记这字帖良久,便动了心思。兼之今日她来此本就是想借义卖会之名出出风头,恰好一举三得。 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一个妾未必能拿出比这更多的银两。 更何况那富商再宠他妾室,也该掂量掂量,要不要为了一个妾室,得罪她苏家人。 苏涔正这么想着,却听那妾室加价道:“三千一百两。” 苏涔:“……” 众人探索的目光纷纷朝明仪看去。 见明仪分走了众人的目光,苏涔心头一堵,不服输道:“四千两。” 原本开价一千两的字帖竟被叫到了四倍之多,众人纷纷朝苏涔投去惊叹的目光。 见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苏涔唇角微扬。 四千两,她就不信这妾还能叫得比她高。 明仪直接叫道:“四千一百两。” 苏涔:“……” 这女的她家男人到底是哪个富商?竟有那么多闲钱给个贱妾挥霍。 且她叫就叫了,每次还只添一百两。 苏涔忍无可忍,她既出了价,便一定要拿下,否则她以后脸往哪搁。 “五千两。”苏涔道。 她就不信,五千两,那妾室还能…… 明仪淡淡朝苏涔望了一眼:“五千一百两。” 苏涔还待再加价,身旁的嬷嬷喊住她,在她跟前耳语:“姑娘,咱们来时只带了五千两银票,再多便拿不出了。” 苏涔指尖在手心掐出红印,拿绢扇遮住脸上的不甘。 嬷嬷忙找补:“不过是个商户的妾室,姑娘您与这等身份的人争,实在不值当。” “沈思谦的字帖,苏家也不是没有。” 苏涔心中恨恨,脸上却强笑着:“嬷嬷说得是,罢了,这字帖我不要了。” 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将字帖让给别人的意思。 明仪以五千一百两的高价得了字帖,多少让在场众人对她产生了好奇,纷纷朝她侧目。 有不少人寻问明仪的来历,话头递来递去,最终得知—— 这是个有几分颜色的富商妾室。 明仪得了字帖,便不再多留,命云莺取了字帖,转身朝佛堂外走去。 佛堂大门“嘎吱”推开,外头阵风涌入,吹起明仪帷帽前的轻纱。 如玉的脸庞落在佛堂众人眼前,一瞬佛堂皆静。 如果这般倾国倾城叫做“有几分颜色”,那所谓的大周第一美人…… 第44章 第 44 章 明仪走后, 在场众人心照不宣的静默令苏涔如坐针毡。 虽碍于苏家的面子,没人敢多说什么,可那些人的眼神却那么刺眼, 仿佛是无声的嘲笑。 苏涔冷笑一声, 心中轻嗤,貌美又如何, 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贱妾。 窥见过了明仪的容颜,在场不免有几个“怜香惜玉”的风流人士感慨惋惜:“可惜了, 这般品貌竟是个妾。” 其中也有人好奇:“倒是我孤落寡闻了, 也不知是咱这哪位富商有如此艳福?” “能来今日义卖会的,皆是事先派过帖子的, 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闻言,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今日迎客的沙弥看去。 苏涔的目光尤为迫切, 迫切地想从“不打诳语”的出家人口中, 听到那个女子卑劣的身世。 仿佛只有如此, 才能洗刷她此刻的难堪, 证明她比那女子高贵优越。 迎客的沙弥摸着脑袋仔细回想了一番后,才道:“那位女施主手里的帖子好像是谢家老太君的。” 原是谢家的。 可…… 谢氏从不纳妾。 那她是谁? * 明仪在入夜前赶回了谢府,托老嬷嬷将沈思谦的真迹交给谢老太君,而后回了苍翠院。 由云莺伺候着梳洗了一番后, 回主屋歇息。 谢纾连走了几日, 音讯全无, 至今未归。 商船上那场刺杀,明仪历历在目。此次谢纾江南道之行凶险万分。他不愿意透露行踪,亦是不想让人担忧。 明仪靠在软枕上望向窗外一轮圆月。 今夜他约是也回不来。 明仪抱着锦被独自入眠。这晚也不知怎的, 她做了个梦。 依旧是三年前她跑去暗示谢纾自己心意的那个场景。 在谢纾对她说完“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之后, 画面忽然一晃, 苏涔端雅娴静的脸忽然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明仪心里涌上酸楚,握紧了藏在手心的“定情信物”。 在决定把心意和盘托出前,明仪挣扎良久。 大周虽民风开化,可世道于女子而言总是比男子要苛刻许多的。男子追爱叫作风流,女子若擅自谈婚论嫁,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扣上不检点的帽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擅作主张为自己争取了一次。 那会儿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事不会有结果,可又怕万一成事了,总要有什么东西来做他们的定情信物。 于是便去大慈恩寺求了道平安符。 如果问她最希望谢纾怎样,那一定是希望他平安康健。 她去求平安符的时候,了空主持问她,这符是给谁求的? 明仪没好意思说出口。 了空主持说,要有与那人相关的物件,才好祈福。 明仪这才惊觉,原来他们交集少到,她身边没有一件像样的跟他有关的东西。 左思右想,好像是有一件的。 三王之乱那会儿,她被叛党劫持命悬一线,是谢纾一箭射穿了叛党的脑门,救了她。 那支羽箭,她还留着。 他用过的,应该也算是和他相关的东西吧。 她把羽箭箭心上的铁片取了下来,拿去祈福做了平安符。 不过这份定情信物,还是意料之中的没有交出去。 深夜,明仪自梦中惊醒,小腹传来一阵一阵的坠疼。 她捂着小腹,实在难忍,朝外唤了声:“云莺。” 不多时,云莺披着件外衫,举着莲花灯托小油灯,掀开帘子进来,瞧着明仪脸色惨白,捂着小腹的样子,掀开被褥一看,知明仪是月信至了。 忙取了月事带过来,又去膳房备了姜汤。 明仪喝下姜汤,昏昏沉沉的闭上眼。 昏沉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 明仪迷迷糊糊地叫了声:“云莺?” 那人没应,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明仪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微微睁眼,就着昏暗烛光看见谢纾回来了。 明仪沉着眼看向他。他褪去外衫,坐到她跟前,对她道了声:“是我。” “我回来了。” 明仪没什么力气,轻轻“嗯”了声。 谢纾约是不喜她那声冷冰冰的“嗯”,低头咬了咬她的唇瓣,然后深吻了她一番。 每回他这样吻完她,最后都只有一个结果。 他主动来寻她的时候,大多也只是为了那事。 明仪等他吻完,撇开头垂着眼,疲惫道:“今晚不行,我来了小日子。” 谢纾愣了愣,问她:“姜汤可用了?” 明仪点了点头,没有再理会他,自顾自闭上眼。 谢纾换了衣裳,躺在她身侧,伸手揽住她,掌心轻揉她的小腹。 想起自己妻子的挑剔难伺候,谢纾边揉着她的小腹,边问:“这样揉,成吗?” 以往明仪都要在揉肚子之事上指点江山一番,今日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她躺在榻上,安静地缩成一团,呼吸时而快时而慢,脸颊透着异样的红。 谢纾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抬手抚上明仪的额头,探到她额间的温度,眉心紧皱。 这夜苍翠院灯火通明,明仪却睡得异样沉。 明仪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次恢复意识时,耳旁传来水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好似是正躺在一处船室。 守在门外的云莺听见动静,忙推门进来,扶明仪起身:“殿下醒了。” 明仪迷茫地问:“这是哪?” “在回京的船上。”云莺道。 她怎么会在回京的船上?她明明记得自己在谢府苍翠院里,那晚她来了月信,然后谢纾回来了,再后来她就不记得了。 “那晚您来了小日子,有些低烧,摄政王守了您一宿。待您烧一退,他便将您送上了回京的船。” 明仪急忙朝船室外张望了一下,又问:“他呢?” 云莺明白明仪口中的他,指的是谢纾。 “摄政王还尚在姑苏,会比殿下晚些日子回京。” 云莺忙道:“摄政王临走前交代过,这几日必须赶路回京,且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您得跟他分开走,先一步回京会更妥当。” 明仪垂下眼睫应了声“好”。 谢纾惯来理智谨慎,这么安排必然是最妥的。 未过多久,云莺端了精致丰富的吃食上来。 明仪自睁眼起便察觉到了,回京的船同来时的不一样,装饰精致船室宽敞,连吃食也比原本好了几倍。 谢纾处处都替她安排妥当了。 可明仪却想念来时的那艘小客船。 想念每日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夫君在身边的日子。 清晨的运河起了一层水雾,明仪自窗口望外看,看不清前路,没来由地自心底生出些许迷茫。 * 明仪先谢纾一步回了京。 刘管事和梅娘早早在宜园门前等候她归来。 宜园一切照旧,她离开的这些天,京城似发生了好些事。 明仪刚自船上赶路回来,满身疲惫,来不及细问,先去了净室沐浴梳洗。 自净室梳洗过后,便由云莺和玉梨二人伺候着睡了。 次日醒来,她才刚用完早膳,门房便急急派人送来了一封帖子。 明仪打开帖子一看,微微蹙了蹙眉。 帖子是自丞相府送来的,是崔书窈的手笔。 上头只写了,邀她明日去丞相府品茶。 明仪目光微沉,她才刚回京,崔书窈便迫不及待邀她过府一叙,这其中必有古怪。 她一时也想不通,倒是隐隐记起在她离京前,崔书窈似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明仪对崔书窈的事无甚兴趣,她想了想,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婉拒了这封帖子。 就这么平静的过了三日,三日后,明仪应程茵之邀,去了英国公府置办的清凉宴。 在那里遇到了,借晋安大长公主之名前来赴宴的崔书窈。 第45章 第 45 章 明仪和崔书窈的恩怨起始于明仪七岁那年。 那年, 明仪的母后刚过世不久。 西北大旱,灾荒遍野,百姓颗粒无收, 民不聊生。 父皇为此去了京郊祭天祈雨, 却在途中遭遇刺客刺杀,险些遭遇不测。 危急之际, 崔书窈的父亲镇远侯替父皇挡下了致命那一刀。 镇远侯为救父皇而死,父皇感其恩德, 加封其与晋安大长公主的独女崔书窈为郡主, 封号云阳。 不止如此,他还将崔书窈接进宫教养。自此明仪便开始了与崔书窈长达十余年的恩怨。 几乎是从看见彼此的第一眼起, 便注定了不对付。 崔书窈在父皇面前惯会卖乖, 可到了她面前却换了副面孔。 明仪一直谨记着父皇嘱咐的话。崔书窈是他救命恩人之女, 不可薄待了。 她想着若没有崔书窈的父亲, 眼下在阎王爷那报道的便该是她父皇了。 将心比心, 起初面对崔书窈的挑衅, 明仪一概能避则避。 直到崔书窈弄坏了她母后唯一的遗像。 明仪知道崔书窈并非“不小心”。 那会儿母后刚病逝不久,父皇事忙,很少来探望她,她每晚都必须看着母后的遗像才能入眠。 在崔书窈入宫后她所有的小委屈都在看到母后的遗像碎成两半时爆发。 她在崔书窈面前摆了一回“公主派头”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 本以为自此崔书窈就会收敛。却不想, 第二日她就被父皇捉去, 在祠堂罚跪了半天。 她这才知道, 昨夜崔书窈跑去父皇跟前颠倒黑白哭诉了一晚上。 明仪心里委屈极了,为什么明明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为什么到头来罚的却是她。 没有人在意她的辩解, 就连父皇也向着崔书窈。 后来年岁长了, 她才明白, 父皇不是向着崔书窈,而是因为他是这大周的掌权人。 父皇以“仁义”治天下。他不在乎到底谁对谁错,或是谁受了委屈。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桩再小不过的事,无伤大雅,不值一提。 只一点,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做出慢待救命恩人之女的“不义”之举,为人诟病,否则他何以仁义治国。 他罚明仪,是要她明白,明仪在身为他女儿前,首先是这大周的公主。 身为公主,享尽荣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决不能忘记身上的责任与重担。 明仪明白这个道理,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会为这件父皇眼中的“小事”而难过不已。 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小小的破例一次。 * 正是仲夏时节,昼长夜短,清风无力炎热非常。 英国公府有一洗碧/池,一到夏日,整池盛开的荷花,娇艳欲滴,美不胜收。 又因洗碧/池沿岸遍布风轮,以水力为引,转动之时带来强风,消暑解热,别样凉爽。 故而每年仲夏,英国公府都会置办一场“清凉宴”,邀各家贵眷一道赏荷乘凉。 明仪正好回了京,接到程茵的帖子便去赴了宴。 顺带捎了她从金陵带的礼物给程茵和姜菱。 明仪的礼物用雕花紫檀木盒装着,给了程茵和姜菱一人一只,未免厚此薄彼,两只木盒里装的都是金陵产的雨花石。 这在金陵虽常见,在京城却是稀罕物。 分完礼物,三人一道坐小舟去了湖心亭乘凉。 小舟朝洗碧/池中央而去,池旁的风轮带来夹着水汽的凉风,池上碧叶红荷,风光别致。 三人乘着小舟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 程茵说起:“阿兄和阿菱的婚事定下来,大婚定在明年开春。” 姜菱闻言烧红了脸,忙回击道:“你还说我,你不也,你那小情郎……” 程茵狠狠朝姜菱瞪了眼,把她剩下的话都瞪了回去。 “什么小情郎?”明仪睨了程茵一眼,“老实交代。” 程茵素来爽朗嘴快,提到这个却也低头红了脸,最后还是姜菱替她交代的。 “就是陛下。” 明仪一惊,睁圆了眼:“明彻……” 那确实算是“小”情郎,明彻今岁才刚满十三岁,程茵比明彻足足大了六岁。 程茵:“别胡说啊!” “怎么胡说。”姜菱笑道,“咱们陛下可说了,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那便是抱两倍的金砖。” 明仪瞧着程茵欲滴血般绯红的脸颊,忽觉她离京这些日子,京城的确发生了不少事。 这事来的也没预兆,小皇帝是何时与程茵有了交集,怎么就莫名“好”上了? 真是事事难料。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刚回京那会儿,崔书窈递给她的帖子。 崔书窈似遇着了什么大喜事,却不知是什么喜事值得特意递帖子给她。 莫不是她怀孕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依崔书窈那性子,凡是能压她一头的,不管事情有多无聊多小,若是比她先有身孕,也是要拿出来说一说的。 说起来她同谢纾除了小日子和他忙的时候,几乎日日都有,子嗣缘却还未到。 明仪正这么想着,小舟便到了湖心亭。 湖心亭那围着不少女眷,正坐那乘凉说笑,见着明仪纷纷行礼。 明仪免了众人的礼,坐在中间听着众人说笑。 她们正说着各地风光,提到江南道时,明仪也忍不住说了些,前些日子同谢纾一道南下的所见所闻。 “本宫和谨臣到金陵那会儿……” “后来谨臣和本宫去到姑苏……” “不过谨臣担心本宫……便让本宫先回来了。” 一边讲着见闻,一边还不忘表现一下“夫妻恩爱”。 众女眷很捧场地笑笑,没人打断她。 明仪正说得兴起,忽从身后传来一阵略带讽意的笑。 明仪回头一看,瞧见了“姗姗来迟”的崔书窈。 今日崔书窈一改平日素雅,梳了个慵懒华贵的堕马髻,戴起了金簪金步摇,一身梅花纹桃红褙子,配海波天青褶裙以及金色帔子,腰间环佩玎珰,看起来着实“喜庆”。 明仪未搭理她,崔书窈亦自明仪身旁而过,瞧了眼坐在一旁的姜菱,道了声:“恭喜。” “姜姑娘婚期将近,真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气色极好。” 姜菱应了句:“多谢。”便不再多话。 可崔书窈显然不想如此轻易结束话头。 她微微一笑:“说来也巧,我家也有桩喜事。” 也不知为什么,崔书窈此言一出,湖心亭上众人忽然一静,目光有意无意地朝明仪看去。 明仪心头没来由一跳。 “殿下还不知晓吗?”崔书窈故作惊讶,而后笑道,“前些日子吏部考评,我夫君被准许留任京城了,往后的日子还请殿下多多指教。” 明仪愣了愣,一时无话。 却听崔书窈又多嘴了一句:“我还以为摄政王已经同殿下说起过了呢!” “毕竟……”崔书窈笑了笑,“你们那般恩爱。” 明仪一瞬思绪纷乱。 的确,就算此事是吏部的决定,但谢纾是眼下这大周的掌权人,他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 * 京城渡口,谢纾自姑苏回程,下船上岸。 乘风知他一路惦念着明仪,牵着马问:“您可要先回宜园?” 谢纾脚步一顿。 此番江南道之行,已寻得了苏晋远结党营私、贪墨粮饷的罪证,只明彻根基尚浅,若要将苏晋远连根拔起,还需借助朝中老臣之力,薛氏、裴氏皆需笼络。 此事从急。 “先进一趟宫。”谢纾轻叹了声,纵身上马。 正要牵着马离开渡口,却见前方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乘风睁了睁眼,朝前指去:“是殿下!” 谢纾远远望见明仪,自马上下来,朝她快步走去。走近看才瞧清,她脸上全无相见的喜色。 “来迎我?”谢纾温声问,却不见她答。 明仪抬眼对上他的眼睛,静默着看了他许久。 谢纾眉心微蹙,似对她莫名的沉默不解。 明仪张了张唇,眼里满满都是无力之感,在人来人往的渡头,压抑着心头汹涌的情绪。 “我们不是‘恩爱’夫妻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崔裴二人与我之间的过节,裴景先三年任期尚未满就提前优待他回京?是要让所有人都来看我笑话,知道我夫君没把我放眼里吗?”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谢纾柔和的目光沉了下来,语调微冷:“吏部考评看的是实绩,他留下自有他的本事。你是想我以权谋私,公然置朝堂秩序于不顾?” 他抬手轻揉眉心:“我不是每次都能配合你的心意。” “殿下。” 这声殿下让明仪自梦里醒神,她睁眼眼眶泛起温热潮意。 忽然明白—— 她是公主,然后才是谢纾的妻子。 第46章 第 46 章 话说出口, 谢纾顿了顿,叹了一声,朝明仪道了声:“抱歉。” 这句话明仪听过很多很多次了, 以至于再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时, 觉得“抱歉”这两个字尤为刺耳。 明仪抿着唇久久未出声,她想说什么, 却觉无力开口,转身离他而去。 谢纾站在原地, 目送她上了回宜园的马车, 而后纵身上马朝皇宫而去。 乘风追上谢纾,回头望了眼背道而驰的马车, 摇了摇头。 明仪静坐在马车里垂眸不语。 云莺坐在一旁, 想开口劝些什么, 却无从劝起。 马车在大道上颠簸, 车窗外忽传来一阵马蹄声。明仪听见马蹄声, 眼睫颤了颤, 急忙抬手掀开车帘朝外望去。 在望见骑马之人正脸时,眼睛缓缓闭上,遮住眸中失落。 只是个寻常骑马路过之人。 不是他。 他没有追上来。 明仪一路静默着回了宜园,一跨进正堂便看见那副她和谢纾亲昵的“恩爱”画像。 自那日后, 这画便一直挂在正堂, 上头一尘不染, 被打理得很好。 画中的谢纾正亲吻她的眉心,低首望她的眼里满是珍视。 画像总是夸张的。 明仪心里莫名涌上一阵涩意,她轻声吩咐身旁的云莺道:“把画收起来吧。” 云莺顿了顿, 出声想劝:“殿下……” “收起来吧。”明仪又说了一遍。 她如今才明白, 为何在湖心亭时, 那群贵眷听她说起“夫妻恩爱”之时,只笑不语。 因为谁都知道谢纾是怎么看待她的。 她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去装什么恩爱夫妻。 * 明仪第一次听见谢纾的名字,亦是在七岁那年。 那时候,她母后的遗像被崔书窈毁成了两半。 明仪寻遍了宫里的能工巧匠,没人能将原画修补成原样,只可能凭着撕碎的原画,尽可能把原画临摹下来。 原画的画师早已过世,明仪只好出了重金悬赏,请了许多高明画师帮着临摹重现。 每位画师都画技卓绝,将画中的母后临摹得惟妙惟肖。 可他们临摹的画,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后来程茵同她说,她阿兄有一关系极好的友人,画技极好,非凡的好,可以请他试试。 明仪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把碎成两半的原画交给了程茵。 约过了两月有余,明仪收到了那人临摹的画。 在打开画卷,看见画里母后的那一瞬,明仪心里漫过淙淙暖流。 画师们追求精湛的技艺,着力于复原母后的神情动态和身姿。 唯有这位“友人”,找到了藏在母后眼眸里一抹属于她的小小影子,细细描绘了出来。 明明素未谋面,却又在某一处心意相通。 明仪把画捧在手心,问程茵,那位友人是谁? 然后第一次在程茵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谢纾。 明仪记了这个名字很多年,在见到他第一眼的那一刻,藏在心里很多年的特别情愫,似花苞般朵朵绽开,顷刻变成花海填满了她整座心房。 这无疑是少女怀春之兆。 明仪身为公主,有自己的小骄傲,只悄悄将这份特别的情愫小心藏在心里,却经不住它在心里蔓延渐长。 这是没法子的。 谢纾俊雅又极出色,心怀天下又那样无所不能。 她没法不动心,可偏偏动心的只有她一个人。 成亲后,谢纾似乎也对她动了一点心。 约是有一点的。 只是她抓着那一点萤火便以为是太阳,拼命地想伸手去触,却发现留在自己掌心的始终都只有那一小点微弱的萤火。 明仪觉得很疲惫。 她吩咐云莺收起画像后,便回了长春院休息。 梅娘自门房处过来,给云莺递了消息:“王爷命人前来通传,说是今晚会早些回来,你看今晚要不要先备着水?” “不必。”云莺没多想便拒了。 梅娘犹豫着问:“要不要提前知会殿下一声?” 云莺面色一沉,脱口而出:“殿下也不是旁人说碰就能碰的。” 梅娘只觉平素温婉好说话的云莺,今日说话像吃了炮仗一般,她也不敢多招惹,带完话便离开了。 入夜,谢纾匆匆自宫里赶回宜园。 长春院卧房,未亮一盏灯。 谢纾朝守在院门前的梅娘问:“你可曾对殿下说过,今夜我会早归?” 梅娘支吾着回道:“都说了,殿下知道。” 谢纾轻叹,轻声推门而入,见明仪闭着眼躺在卧榻一侧早已入眠,习惯似的静躺在她身侧一边的榻上闭上眼。 他的呼吸声沉而稳。 明仪背对着谢纾,悄悄睁开眼。 夜静悄悄过去。 次日卯时未过,谢纾自律醒来,身上的被子未如往常般被身旁的明仪卷走,平日熟睡时极爱乱动的她,尚保持着同他昨夜回来时一模一样的睡姿。 她昨夜怕是一夜没睡。 谢纾微一沉眼,轻唤了一声:“夫人。” 无人应他。 谢纾叹了声,朝中尚有急务,他起身换上外袍,推门离去。 明仪缓缓睁眼,望着谢纾的背影渐渐离去。 一连几日,明仪都将自己关在长春院里。 只在姜菱生辰宴时,去了一趟平宁侯府,为姜菱贺喜。 姜菱与程之衍婚期将近,平宁侯府小院里,堆满了程之衍送来的生辰礼。 明仪自是为姜菱高兴的。 一高兴便饮了好些酒。晚宴过后,明仪有些醉了,不打算多留。 正要走,却见平宁侯府后院上空,绽开朵朵夺目的礼花,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不远处的几个小丫鬟悄声说着私房话。 “今儿姑娘生辰宴,怎的忽然放了礼花?往年可没有。” “今年不一样,今儿这礼花是程家大郎君特意为姑娘备的,就为着姑娘说了句自个儿喜欢看烟花。” “我一早便看出程家大郎君和咱姑娘是天生一对,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如今瞧着便羡煞旁人了,他俩若是成了亲,定是恩爱夫妻。” 明仪望着天上的烟花发愣,半晌回过神来,才觉早已满脸都是泪水。 她抬手去擦眼角的水珠,却发现怎么也没法将脸上的泪水擦尽。 原来真正的恩爱,从来都不需要装。 恩爱从来就不是一厢情愿,而是彼此喜欢。 * 皇宫,宣政殿内。 谢纾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苏晋远一事。 苏晋远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然则其乃“一方霸主”,占守江南道已久,势力不可小觑,且其拥立新帝登基有功。 这些罪证得来不容易,切不可冒然擅用,需得从长计议。 若眼下直接拿着手上的罪证,问罪于他,恐其党羽会以“忘恩负义”之名责难新帝。 大周天子素以仁义治天下,明彻登基前又是远方宗亲,根基未稳。 如此一来,极有可能小惩大诫,无法釜底抽薪解决苏晋远。 若要从根源上除了这头盘踞在江南道的猛虎。 第一,需有个既不“忘恩负义”,又名正言顺的由头向苏晋远发难。 第二,还需联合笼络朝中除苏党外的其余势力。 议完事,众臣纷纷从殿内散去。 谢纾独独留下了吏部尚书林义平。 吏部尚书林义平被独留了下来,自觉未做何错事,却又心中忐忑:“不知王爷留下官所谓何事?” 谢纾指尖在紫檀木书案上轻扣,沉默半晌,闭了闭眼道:“你先前呈上的那本在京留任的名簿有裴景先的名字。” 林义平忙应道:“是。如今正是需笼络联合裴氏之际,故而下官将此人留在了京中。裴氏不可小觑,如若能笼络住裴氏,于解决江南道之祸,必将大有助益。” 留下裴景先,乃是必然之举,吏部尚书林义平不觉得这有何问题,相反利远大于弊。 少了裴氏的助力,损失未可计。且这裴景先在任上也算勤勉,早晚也是要回京留任的,提早一年,卖裴氏一个人情又何妨。 摄政王应当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此人任内尚未满三年,无需破例。”谢纾道,“下个月底将其遣回任上。” 林义平:“……?” 谢纾朝他看了眼:“怎么?” 林义平摇头:“没、没怎么。只是此事本已定下,若要重新处置需花上几日。” 回完话,林义平低头退出殿外。 摄政王这是抽的什么风? 谢纾搁下笔,揉了揉眉心,而后起身回了宜园。 是夜,长春院内,烛光融融。 谢纾看见亮着的烛光,快步推门而入。 明仪坐在榻前,似早已等着他归来。 谢纾眉头一松,朝她轻唤了一声:“夫人。” 明仪抬起头,平静的目光停留在他俊逸的眉梢。 “谢纾。”明仪看着他,“我们分房吧。” 第47章 第 47 章 长春院, 灯火融融,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在明仪平静的面庞之上。 她抬眼看着谢纾,又说了一遍:“我们分房吧。” 谢纾久未答话, 目光落在明仪微红的眼眶上。 屋里静得出奇, 只闻得烛火噼啪轻响。 过了许久, 谢纾神色如常,抬手解开衣扣, 如往常一般褪下外衫, 换上寝衣, 走到榻前, 嗅见明仪衣袖上残留的淡淡酒味, 道:“你喝酒了, 有什么事等你清醒了再说。” 明仪语调沉了下来:“我很清醒, 谢纾。” 清醒了几日, 心里难过的愤慨的不甘的种种情绪早已都归于平静。 察觉到自他进门起明仪对他的称呼已从“夫君”变成了他的名讳,谢纾眼眸微敛。 “还是为了那桩事?”连着数日未眠,谢纾抬手轻摁眉心,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并不是你所谓的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看你笑话。” “裴景先能提早留任京城,是因为吏部考绩裴景先在任上尚算勤勉, 符合留任的条件。且如今朝堂形式不同以往,裴氏乃京中大族,吏部欲借此事卖裴氏一个人情。” “四品及以下的官员考评留任, 皆是由吏部定夺,朝堂事多冗杂, 我的时间有限, 并不能事无巨细照顾到每一件事上。各司有其职, 在留任名簿呈上之前,我从未插手过此事。” “你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意外,是巧合,是不得已?”明仪的眼眶涌上湿意,“可是谢纾……” 她声音微颤,对谢纾道:“满朝皆知,吏部林义平,他是你的心腹。” “他追随你多年,若你有一点把我放在眼里,透露过一点在乎我的样子,他还会毫无顾忌擅作主张吗?” 谢纾沉下脸。 明仪抬起头:“你有苦衷,我不是不能谅解,但我是你的妻子,不该是最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人。” 如若他早些告诉她,她也不至于会如此难堪。归根结底,她心里在乎的,在他眼里此事不过是一件没法事无巨细照顾的小事。 谢纾默了默:“适才我已让吏部重新处理此事,不会对裴氏破例,不久便会有你要的结果。” “明仪,此事到此为止。”他伸手握住明仪的手腕,声音有些发闷,“先睡吧。” 明仪沉着眼朝他咧了咧嘴,冷笑了一声。 又是这样。冷却,粉饰,若无其事。 谢纾垂下眼帘,凉声道:“明仪,你可以朝我发泄你的不满,但不该轻易把和离、改嫁、分房这样的话常挂嘴边。” “你该明白,你我的婚事是新旧朝之间的纽带,不是你随便任性说句话就轻易能断的。” “我明白,明白身为长公主的责任和重担。”明仪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正因如此,眼下才只是分房。” 谢纾眉心紧拧:什么叫只是分房? “当初你不愿和离,为的是不想新旧朝争端愈演愈烈。”明仪道,“当初此事因姜菱而起,如今她与程之衍修成正果。平宁侯府与英国公府,一个是当朝新贵,一个是旧朝重臣,比之从前的平宁侯府和令国公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得起一句强强联合。” “至于你我。”明仪道,“谁都知道你是被迫迎娶,你我本就在所有人眼中都不合,就算和离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知你一向以朝局为重。”明仪看着他,“为免多生枝节,你我暂且先分房,待来年开春,姜菱与程之衍完婚后,你我便和离。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至于父皇的旧部,我会好好解释安抚,你亦不必忧心此事。” 谢纾握紧了明仪的手腕,紧盯着她忽笑了声,那笑里似蕴着汹涌的情绪,愠怒、不解、惊愕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你想得可真周到。”他沉声。 如此这般面面俱到,铁了心要和他分开。 明仪掰开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大手,道:“谢纾,你说得对,我们不合适。” “好聚好散。” 说着她拾起榻上的软枕,丢给谢纾:“从今夜开始分房,本宫累了,你去睡别处。” 谢纾静静站在原处,一动未动,良久开口:“我不会去。” 明仪:“……”你可真有骨气。 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能赖在这不走。从前她怎不知谢纾脸皮如此之厚。 “可以。”明仪没同他多话,收拾起自己的衣裳和锦被,“你不去,我去。” 明仪抱起衣裳锦被,绕开挡在身前的谢纾,朝房门走去。 可还没等她走出房门,谢纾从身后拦住了她,掌心微一用力,将她面对面扯进怀里。 明仪手上的衣裳和锦被掉了一地,唇被他低头捉住,毫无理智章法,用力地吻,宣示着他在占有,还有他不愿放手。 他的气息顺着唇侵入明仪,明仪抬脚踢向他,他极轻闷哼了一声,搂紧她似将她融在怀里,更用力地吻。她的每一寸呼吸他都不肯放过。 直到明仪抬手在他脸上留下浅红掌印。 “谢纾,你冷静一点。” 谢纾微怔,他从来自诩理智,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要他冷静的话。 在他怔愣之际,明仪自他怀中挣脱着出来,顾不上去捡掉在地上的锦被和衣裳,捂着发麻的唇,转身离去。 “砰”地一声,房门在谢纾眼前紧闭,将他和明仪阻隔。 长春院门前,云莺见明仪衣衫单薄走了出来,眼睫晶莹,唇畔红肿,忙迎了上去,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您没事吧?” “无事。”明仪长吁了一口气,“你去把月兰院清出来,往后我暂且住那。” “好。”云莺应道,回头朝长春院卧房看了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月兰院收拾。 她自幼跟着公主,清楚公主的脾气,只要是她做下的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 深夜,谢纾站在窗前,透过微启的窗缝,看着明仪远去的背影,沉默半晌,让人把刘管事唤了过来。 刘管事半夜被叫醒,骂骂咧咧从老伴怀里起身,换上衣裳赶了过去。 “王爷深夜唤老奴来此,有何吩咐?” 谢纾问道:“先前殿下说要修葺宜园之事,办的如何了?” 刘管事回道:“一切进展顺利,已命人画好了图纸,过几日便会过来动工。” “让他们明日便过来。”谢纾顿了顿,“先拆月兰院。” 刘管事:“……?” 明仪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次日清晨又在一阵莫名其妙的打墙声中醒来。 她脸色很不好看,唤了云莺进来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云莺道:“今儿一早便来了几个工匠,说是来修葺宜园的。” 明仪皱眉:“修葺宜园?” 正在此时,门外刘管事求见。刘管事一来,便解了明仪心头疑惑。 刘管事道:“之前殿下吩咐要将宜园好好修葺一番,说过要将青莲池填了重挖,还要自西向北贯穿宜园。这月兰院刚好在宜园正中的位置,根据图纸这地方得拆了才行,此处怕是不住了了。” 明仪叹了口气,原先她想修葺宜园,是打算和谢纾在此长住,可眼下也用不着了。 “不必再修葺了,你让那些工匠都回去吧。” 刘管事摇头道:“那可不成。” 明仪:“怎么?” 刘管事恭声回道:“王爷已预先付清了款项,签下了字据,工匠不好违约。” 明仪眉心跳了跳,应了声:“知道了。” 而后转头对云莺道:“既然月兰院不能住人,你去收拾一二,我们去芙蓉院。” 云莺刚想应是,却被刘管事打断。 “芙蓉院过几日也会有人来修葺。”刘管事道,“用来做殿下的储衣房。” 明仪:“……” “那碧清院、沉菊堂、流光院呢?” “那些地方也都……” 这真是太荒谬了,哪有人修葺园子,会把整座园子能住人的地方都拆了的。 明仪气笑了:“你倒是说说,宜园还有哪处是能住人的。” 刘管事目光闪烁,支支吾吾道:“那自然是有的。” “您原先住的长春院那,倒是还能住……” “不然,您还是搬回去吧。” 明仪垂眼:“……” 谢纾,你可真算得上是诡计多端。 但…… 皇宫,含元殿外。 一月两次的朔望参朝,百官战战兢兢地站在殿外,低头不语。 摄政王本就冷肃,今日面色尤为沉郁。 一场普通的参朝,愣生生憋得人冷汗直冒。 小皇帝明彻坐在谢纾身旁尤为不自在,也不知自家舅舅今日中了什么邪,好似全身都冒着森冷的寒气。 熬了一个时辰,众臣终于等到了散朝,却听上首摄政王忽开口:“且慢。” 众臣:“……” 谢纾抬眼:“程之衍程御史留下,其余人先散。” 众臣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下来,在一旁内官叫唤着退朝声中,三三两两退去。 偌大的含元殿内,只剩下谢纾和程之衍两人。 程之衍开门见山问道:“王爷留我何事?” 谢纾递给他一封折子:“蜀中抢案频发,本王疑官府有内鬼,之衍乃我信重之臣,望你能亲去一趟,彻查此案。” 蜀中抢案频发乃起于去岁震灾,多是流民所为,没听说过有官官相护之疑。 程之衍思索了会儿,还是应下了:“自是可以。” “前往蜀中的官道去岁因泥石流被堵,眼下尚在修缮,你前去蜀中需绕道而行,多费些时日。”谢纾神色如常,“委屈你了。” 程之衍:“……”所以,他的意思是。 “听闻你明年开春要成婚。”谢纾轻叹,“此去路远,你的婚期恐怕要延一延。” 程之衍:“……?” 第48章 第 48 章 程之衍皱眉。 好好的让他离京去查一桩毫无根据的案子, 怕是谢纾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开始程之衍还未料到谢纾意欲何为,直到听见谢纾要让他把婚期延后。 “……” 这真是莫名其妙,他成亲碍着他谢纾什么了? 程之衍回谢纾道:“多谢王爷关心, 既如此, 臣的婚期的确该改一改,延迟不妥, 不若提早在离京前办了。” “对了,臣什么时候离京好?尽快吗?” 谢纾闻言一滞,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状若思考, 静默半晌后, 开口:“罢了, 此事疑点重重, 需再观望一阵,你暂不必离京,容后再议。” 程之衍心里狠狠冷笑了声,面上恭恭敬敬行礼告辞。 程之衍走后,谢纾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沉郁难看的脸色。他抬手摁了摁眉心,垂下眼帘,潜藏在眸中的情绪让人瞧不分明。 乘风站在一旁,撇开头不去看他,只打眼瞧窗外。 短暂的静默过后,谢纾对乘风道:“回宜园。” 乘风抱拳应了是, 出去备马。二人骑着马, 朝宜园而去。 刚到宜园门前, 便瞧见十余壮汉搬着一箱又一箱的衣裳首饰往外走。 谢纾皱起眉, 自骏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走进宜园,见到刘管事便问:“殿下呢?” “您昨日不是让人来修葺宜园,把除了长春院之外能住人的地方都给拆了个遍吗?”望着谢纾沉冷的面色,刘管事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冷汗,支支吾吾道,“殿下她、她说,宜园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必再留下,已经回了长公主府。殿下去意已决,奴婢们也拦不住……” 谢纾沉声“嗯”了句,朝里走去。 乘风忍不住问了谢纾一句:“要去一趟长公主府,请殿下回来吗?” 不过殿下脾性素来高傲强硬,她既走了怕是不会轻易回来,眼下便是去了长公主府,也定是去吃闭门羹,白白讨她嫌。 这一点,谢纾自也清楚,顿了很久,回道:“暂且不必。” 谢纾走过正堂,原本挂在正堂的那副画已被换成了山水画。 “那画,她带走了吗?”谢纾问刘管事。 刘管事道:“只是收起来了,没带走。” 谢纾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洗墨堂。 洗墨堂前,引自后山的清泉流淌发出脆响。 谢纾执笔在公文写着什么,本该专注之时,思绪却凌乱如麻,烦闷、懊丧。 他搁下笔,抬手支额,闭眼全是明仪的样子。朝他生气时的样子,得意时笑出声的样子,被他吻时羞怯的样子,云云百态,鲜活而深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在想见的时候见不到她,他就没法完全静下心来。 谢纾放下公文,唤乘风进来,道:“传令下去,三日后在宫中设宴,着四品及以上京官贵眷及各族皇亲参宴。” 乘风抱拳:“是。” “将请帖送去长公主府。”谢纾道,“请她务必进宫赴宴。” 京中权贵一向敏锐,宜园一有些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明仪自宜园搬回长公主府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权贵圈子。 虽说摄政王夫妇原也不合,可多少还维持着表面的体面,眼下瞧着倒是真过不下去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从明仪搬回宜园后,从前如流水般送来的请帖和见礼,骤然锐减。 明仪也不是不懂。 这事在她父皇死后,她已经历过一回了。 她虽为先帝独女,但身份尊贵有余却无多少实权,而谢纾是整个大周实权在握的掌舵人。她和谢纾闹僵后,那些想往上爬的权贵,自不会冒着惹谢纾不快的风险,费力来讨好她。 相比之下,丞相府如今却是门庭若市。 裴景先提前留任京城的消息一出,谁都明白裴氏如今正得势。 下个月才是崔书窈的生辰,眼下已经有络绎不绝的贺礼送去了丞相府。 明仪的生辰也在下个月入秋之时。明仪一直以来都是个既讲究又爱显摆的,生辰宴年年都摆,且每回都办的盛大奢华。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长公主府早已开始备席准备她的生辰宴,今年府里却是动静全无。 明仪似乎没有摆生辰宴的打算。 程茵得知此事,大为惊讶:“真的不办了?” 明仪摇了摇头,想起金陵郊外那些流民,道:“灾荒频频,国库空虚,实不该在这时候沉醉享乐。” 程茵总觉得,自明仪从江南道回来后,变了很多。 “成吧。”程茵道,“那到时候便叫上阿菱,咱们三人一块喝些小酒庆贺一番。” 虽不办生辰宴了,但想到那日是自己出生的大喜之日,明仪觉得确该好好同好友一块庆祝一番,便应下了。 明仪隐隐约约记起先前谢纾生辰时,自己还刻意提醒谢纾要替她准备生辰“惊喜”的事。 她当然明白,所谓的“惊喜”是不需要提醒的。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如果不提醒,对方不会记得。 这两日,除了程茵和姜菱怕她“情伤未愈”赶来陪她之外,来的最多的便是父皇从前的旧部。 那些人自己不好过来,便派了夫人或是胞妹前来。 多是以过来人的口气劝合,千万莫要冲动和离。 当年谢纾要同明仪成亲,最高兴的莫过于这群自父皇死后家族日渐式微的老臣。改朝换代,摄政王强势,借着她与谢纾的婚事,重新融入朝局。 他们不希望看见明仪与谢纾分开,这于他们而言是弊大于利之事。 “谁不是这么过啊?离了摄政王未必过得比从前舒坦。” 的确,谢纾足够优秀,也足够依靠。京中为利而合的联姻比比皆是,凑合凑合便过了一辈子的不在少数。 她和谢纾似乎也能那么“凑合”着过一辈子。 起初明仪只是悄悄将谢纾藏在心里,渐渐地开始想成为他的心上人,成亲后,又贪心地想占据他整颗心。 这份贪心似乎过于出格。 可她不甘心永远得不到谢纾的心,就这样和他将就一辈子。 三日后,宫宴之上。 虽不知摄政王为何忽然要办宫宴,但他亲设的宴席,无人不给面子,京中有头脸的官员贵眷皆悉数到场。 唯独缺了长公主。 联想到二人之前的传闻,众人也见惯不怪。 只瞧着摄政王似乎脸色异常阴沉,眼底青灰一片。 乘风去长公主府送了不止一次请帖,还托云莺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定要将请帖送到殿下手中。 云莺应下了,想来这请帖殿下是知晓的。 这场宫宴,摄政王是刻意为殿下而设。 可殿下没来,大约是不想看见摄政王,刻意回避了这场宫宴。 明明是夏日,可摄政王周遭却似冰封万里般凝滞。谁也不敢接近。连乘风也只站在一旁不语。 却有人不怕死,递了杯素酒给谢纾,一副“我懂你”的样子。 程茵和姜菱都是程之衍身旁最近之人,他自是知晓明仪和谢纾两人各种曲折之事的。 “你上回想遣我去蜀中,是不想同殿下分开吧。”程之衍敬了谢纾一杯素酒,捏着杯盏在桌上轻敲了几下,斜了谢纾一眼,“幼稚。” 谢纾:“……” “今日设宴又是为何?”程之衍轻嗤,“别告诉我,你绕这么大一圈子,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更幼稚。” 谢纾轻轻哂笑了声,垂首望了眼杯中素酒,一饮而尽。 “谨臣。”程之衍与谢纾相识多年,交情匪浅,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皆是直呼谢纾表字。 谢纾:“你想说什么?” “原本裴景先留任一事,你多留点心,就不会闹成现下这般。明明有条大路,你非往死胡同里走。你做什么非要这般迂回曲折扭扭捏捏?”程之衍反问,“向殿下低头很难吗?” 程之衍口吻揶揄:“你连身都献了,还差低头吗?” 献身? 谢纾朝他冷笑:“污言秽语什么?” “不是吗?”程之衍放下手中酒盏,“你不要忘了,当初的**度只有一杯。喝了**度的人是她,不是你。” “你清醒的很。” “谨臣,没人逼你,你自愿的。” “当年你为何急着出征西北?为了谁,你心里明白。” 谢纾低眸不语。 程之衍说完,起身道:“你干坐在这也于事无补,早些回去吧。” 回去做些有用的。 谢纾眉间略带微醺的醉意,饮下最后一杯素酒,放下酒杯起身。 宫宴尚在继续,高台之上舞乐不断。 谢纾与程之衍离席而去,出了麟德殿,走在太液池旁宫道上。 舞乐之声渐渐远去,太液池旁花园林立,亭台楼阁,宫道迂回曲折,离出宫门还有一段距离。 花园假山旁传来几声娇笑,似有几位女眷在那处醒酒。 谢纾正欲绕道而行,却听那几位女眷说道:“崔姐姐如今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再瞧瞧公主府那位。” “不是说和夫君恩爱得很吗?结果就这。打肿脸非要充胖子。你是没看见,那日在英国公府清凉宴上,她脸有多难看,就差哭出声了吧。” “嘘,可别说了,小心她一生气,再让你背五百遍佛经。” “怕什么,她今日有不在,这就只有我们。” 那女眷刚说完这句话,一抬眸陡然看见前边有两道身影,走近瞧清是谢纾之后,忙不迭跪下求饶:“臣女酒醉一时口不择言,王爷恕罪。” 嘴上这么说,心却想着,虽说她是出言不逊,冲撞了长公主。只如今朝廷正欲笼络自家父亲,况且摄政王本就与长公主不合,倒也不至于为了个和自己不合的,失去大好助力。最多也就被罚禁足几个月,还能怎样? 却听谢纾道:“恕罪?” “我恐怕没这么大度。容许他人随意冒犯我的妻子。” 第49章 第 49 章 谢纾声音微沉, 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位大周的掌权人, 极少在各家饮宴露面。 话音一落花园假山旁的女眷跪了一地。 传闻中摄政王清傲孤高,并非与人斤斤计较之辈, 且极有容人之量, 封王至今,几乎从未因私事耽误过朝政。 夜幕之下,谢纾的脸在如霜的月色下尤为冷峻肃然。 夏夜树梢蝉鸣, 无尽重复的蝉鸣回荡在耳边,更激得在场众人心慌意乱。 崔书窈亦在那几个人之中,只不过方才她并未出口说什么, 就算摄政王想要治罪, 也治不到她身上。 且如今裴家正是得势之际,她多少有些飘飘然。见方才“恭维”自己的姐妹要被问责, 上前一步求情道:“摄政王息怒,我夫家表妹,尚年幼不懂事, 还请王爷看在她父亲黄侍郎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从轻发落。” 崔书窈这话一语双关。表面看是求情,实则是将以家世相逼。 谢纾连看也未看她一眼:“你夫家哪位?” 程之衍在一旁轻咳了几声, 提醒了一句:“正是裴景先。” 也不怪谢纾不知,他这人常年埋首公务, 某些不重要的虾兵蟹将,他真的懒得记脸。 谢纾没看地上跪的那一片, 冷笑了声:“来得正好。” 崔书窈被这声笑激得浑身一凛。 未等她反应, 谢纾便道:“裴卿才德兼备, 陇西少不了他,本想着下月底让其动身回任上,不过眼下瞧着,下个月底还是太迟了些。” 崔书窈蹲在地上,耳畔反复回荡着谢纾所言,久久未出声,等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差点摊倒在原地。 摄政王在花园被冲撞一事,立刻传到了不远处的宴席之上,今日宴席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家眷皆有出席,有不少人闻讯前去查探究竟的。 刚到当场就听见了谢纾这番话,立时炸了开来。 谢纾未在那地方久留,言简意赅地说完转身离去。 夜色沉沉,谢纾沉默走在宫道上,玄色的衣袍似融在幽暗的夜色之下,目光森冷。 理智上谢纾明白今日之事该怎样处理才对朝堂最为有利,以往处理任何事,他皆是以朝堂为先。 但显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战胜了他的理智。 程之衍紧随其后,瞥了他一眼:“其实你也清楚,今日那些人会如此出言不逊冒犯殿下,多是因你而起。” “也难怪外人觉得你与殿下合不来,你的确一直挺不待见殿下。” 谢纾冷眼瞥他:“我?” 程之衍给了他一个“不然还有谁”的眼色。 准确来说,谢纾不是特地不待见明仪,只是他本就淡漠,所有人都没被他放在眼里过。 程之衍随便挑了个例子。 “其实殿下自年幼岁时起,每年生辰都会给你下帖子,你一次也没赴过约。当然我明白,你这人一惯不喜饮宴,尤其是奢靡的饮宴。怕是这种在你眼中‘无意义’的帖子,看都不会看一眼,没去赴约也不足为奇。” 谢纾只从他话里抓到了关键点:“年幼时?” 这个词与他的记忆相悖,因为在他记忆里,与明仪相识之时,她已是快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用年幼一词似乎不妥。 “你可还记得多年前,我曾托你临摹复原一副碎画,其实那副碎画是殿下的……” 谢纾微一愣,猛然记起明仪问过他一回,问他可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悦她的? 这事之后她再没提起,却在今日有了答案。 “原先我觉得上天不公,怎么我娶妻千难万难,你就只要随随便便画个画就能俘获夫人芳心。”程之衍笑了,“眼下见你被夫人嫌,我又觉得上天是公平的,你欠的债,早晚要还。” 谢纾:“……” 深夜,长公主府。 明仪刚在净室沐浴完,正由云莺服侍着回屋就寝。门房急急来报,说是姜菱姜姑娘来了。 明仪眉心跳了跳:“就说我睡下了,别把她放进来!” 明仪会如此反应,皆是因为昨晚,姜菱怕她一个人容易黯然神伤,非要以铁血好姐妹之名,陪她一块睡。 这个胆大包天的姜三碗不仅敢爬公主榻,还在她耳边打了一晚上的鼾,清早起来不反省自己,反要抱怨她晚上抢她被子! 还敢说:“你这抢被子的功力,摄政王一年到头没少风寒吧?” 明仪:“……”她还没同情程之衍,往后余生夜夜要与鼾声为伴呢! 今晚,这个女人又来了。 明仪绝不要再在夜里放她进来。 但最后姜菱还是凭着软磨硬泡的功夫,进了公主府。 好在她今晚不是来过夜的。 姜菱提着裙子急匆匆跑了进来,一把坐在圆凳上,熟门熟路地捧着茶碗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水才开口。 “今晚你没去宫宴,错过了一场大戏。” “与你有关。” 明仪本对姜菱口中的大戏兴致缺缺,毕竟京城权贵是非纠葛多如牛毛,其中也有不少骇人听闻的。 不过听到姜菱说此事与她有关,明仪细眉轻轻一挑。 姜菱道:“今晚摄政王在宫中设宴,崔书窈跟几个她熟识的女眷在花园偷偷说你的不是,暗讽你打肿脸充胖子,装夫妻恩爱。” 明仪习以为常:“说便说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且说的也是事实。 “关键不是她们说什么,而是她们说的话恰好被路过的摄政王听了去。”姜菱道,“你猜你夫君说了什么?” 明仪抿了抿唇,都决定要分开了,似乎他说什么也已经无甚关系了。 姜菱站起身来,挺直了背,学着谢纾的口吻道:“他说——” “我恐怕没那么大度,容许他人随意冒犯我的妻子。” 明仪稍稍愣了愣,而后神思开始游离。 接下来姜菱又告诉她,那个对她出言不逊的女眷以下犯上被重罚,她的家人连帮她求情都不敢,生怕被这个无知女儿牵连。听说她原本婚事定了昌平侯府次子,现下这桩婚事怕是玄了。 至于帮那个女眷求情的崔书窈,结果被谢纾“打了脸”。 眼下宫里谁都知道,裴景先提前留任一事被阻,本来看在裴相的面子上,下个月底才遣回任上,眼下怕是月初就要走人了。 可把崔书窈气得当场晕在了花园。 这还不止。 姜菱着重讲道:“听之衍说,今日这场宫宴是摄政王特地为殿下你而设,说是为了见你一面,顺带让众人都明白,他并未优待裴景先,准其提前留任,从而挽回你的‘面子’,告诉所有人你的重要,然后亲自接你回宜园。” 明仪听着姜菱的话,心里的确有那么一点点解气。 不过…… “为了见我一面,特地设下宫宴?”明仪忿忿道,“他自己没腿?非要我过去?” “听说、听说,怎么全都是听别人说。”明仪接着骂,“他自己没嘴?不会说话?” 姜菱诚挚地发问:“那、那要是他有腿又有嘴,你会回去吗?” 明仪毫无动摇地表示:“不会。” 有腿有嘴,没有心还是一样。 “随便说句甜言蜜语,做点小事就想邀功?” “毫无诚意!” 被明仪痛斥毫无诚意的谢纾,此刻骑着马在长公主府门外巷口处徘徊。 他藏在夜幕之中,朝长公主府望去。 长公主府灯火通明,夜已深,她似乎还未入睡。 明仪送报完信的姜菱出府,刚把姜菱送上平宁侯府的马车,忽觉巷口那似有道黑影。 那道黑影的轮廓,尤为熟悉。 明仪转身,正巧与巷口那人的眼神远远撞上。 夜色朦胧,总该发生些什么。 没过多久,谢纾耳边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他眼睁睁地看着夫人把自己关在了长公主府门外。 谢纾:“……” 第50章 第 50 章 自那日宫宴上谢纾说了那番“护妻”之言后, 长公主府的门庭复又热闹了起来。 京中权贵惯会审时度势,摄政王那话里的意思,摆明了是看重长公主, 不想和她分开。 谢纾的态度摆在那里,那群贵眷自然也是从善如流。不过短短几日,明仪便接到了不下几十封邀约帖子。 有知她喜茶,特地邀她过府品茶的,有邀她赏画的, 去诗会的, 还有希望她开金口为刚出生的嫡孙赐名的。 送来长公主府的贺礼,亦是络绎不绝。 这几日的长公主府完全与明仪刚从宜园搬回来时两个模样。 不得不说, 明仪在瞧见那些为了恭维巴结自己而送来的帖子跟礼物, 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的。 不过冷静了一番过后,明仪还是把帖子和贺礼拒了回去。 她想起刚和谢纾分房后, 从宜园搬回长公主府那会儿, 那群老臣家眷劝说她的话。 “离了摄政王未必过得比从前舒坦。” 这的确是实话。 如果离开了谢纾,她又该过怎样的日子? 自出生起她就享受了父皇带给她的尊贵与荣华, 成亲后她的尊荣又来自于她的夫婿谢纾。 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哪份是她自己带给自己的。 明仪心中不定。 恰在此时,云莺抱着只红色小木箱走了进来。 明仪朝那只小木箱看去,有些眼熟, 好似是这两日谁送来的贺礼。 明仪微蹙眉:“不是让你把贺礼都退回去了吗?怎么还留着这个?” 云莺回道:“这份不一样, 不是那些京中贵眷送的,是大慈恩寺的了空主持派人送来的。主持说这东西定要交到您手上。” 明仪好奇地接过红色小木盒,打开来看,里头装的是只破布娃娃。 明仪问:“这是?” 云莺道:“您上回义卖会筹的款, 帮了不少灾民, 这娃娃其中一个叫珠珠的小姑娘托了空禅师带给您的, 她说要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给帮过她的人。” 明仪望着旧坑坑的破布娃娃,微有些出神,片刻后,脸颊浮起一片灿烂的暖红。 明明看上去脏兮兮的,里头却藏着最纯澈的真心。 倏然间,明仪眸光一亮,似是在迷茫中找到了方向。 长公主府屋顶之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 宜园,洗墨堂。 乘风翻过屋檐,轻巧落在堂前。 谢纾透过纸窗瞥见他的身影,搁下笔开口对门外的乘风道:“进。” 乘风自外头推门而入,走到谢纾跟前。由于主子遭了长公主的嫌,殿下连见也不想见他,乘风这几日临危受命,被派去长公主府蹲守,查探府中动向,搜集有关殿下的情报。 谢纾抬头望他:“她如何?” 乘风悄悄瞄了谢纾一眼,他深刻怀疑自家主子想在他口中听见,殿下离家出走后,因想念他而茶不思饭不想,时时刻刻牵挂着他,期盼他过去之类的话。 但他如实禀道:“殿下极好。” 吃得好睡得好,没了您挺好的。 谢纾低沉“嗯”了声,示意他继续说。 乘风接着道:“别的倒一切如常,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这几日殿下常常外出,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云胭阁。” 云胭阁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里头的首饰素来以豪奢精致闻名,便是宫里司珍房做的首饰也未必比那里头的精巧。明仪素来钟爱那里的首饰钗鬟。 谢纾抬眸:“她看上哪些了?买下送去。” 乘风很明白自己主子想靠买首饰讨夫人欢心的心思,但很不巧,“殿下去云胭阁,并非去买首饰,而是去卖。” 云胭阁既卖首饰,平日也会出高价回收一些少见的旧首饰。 谢纾拧眉,脸微一沉。 长公主府年年有封地岁供,再怎样不至于到要卖首饰的地步。且有他在,更不可能让她去过那种不体面舒坦的日子。 乘风见谢纾沉下脸,忙解释道:“长公主近日和大慈恩寺的了空主持一道,打算筹办几间收容所,收容那些因灾荒逃难至京城的流民。” “殿下倒不缺用度,只不过筹办收容所乃是殿下自己的主意,不好动用国库里的钱。您也知道,银两变现不容易,殿下想为此多筹措几万钱,手上的庄子地契一时难寻买家不好周转,似首饰这类的小物件,倒是价高又容易变卖。” 谢纾听着乘风的话,问了句:“那此事进展如何?” “还算顺利。”乘风话音一顿,“这几日殿下正在寻适合做收容所的地方,眼下还没找到合适的。” 谢纾闻言,微微敛眸,若有所思。 * 明仪这几日正忙着寻置办收容所的地方。 因着收容所中的流民年老体弱者多,多需静养,故而置办收容所的地段,不宜在闹市,也不宜在坡陡不好行路的山上。且依了空主持看来,如果想长期维持收容所的开支,仅靠他人捐赠之物是不够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若能在收容所周遭置些田地鱼塘,供里头的人自给自足是最好的。 另外还需考虑,流民所需的药材物资运送便不便利的问题。 明仪手上自是有不少庄子的,只细细盘算下来,哪处都不是最佳之所。 明仪挑剔的老毛病着实难改,凡事非要做得精细,这事也一样。 寻了好几日,才在京郊寻到两处不错的地段。 只不过那两处地段的庄子,听说是别人家的祖产,主人家不肯随意将其转让。 虽说办收容所是为了行善,但也不好逼迫他人强买强卖。 明仪只好再另寻他处,可怎么找也找不到比那两处地段更合适的地方。 就在明仪烦忧之时,云莺带了消息过来。 “那两处庄子的主人家愿意转让庄子了,不过因是祖产,他想见您一面,亲自同您商谈交易事宜。不知可否?” 毕竟是自家代代相传的祖产,主人家会这么谨慎,倒也不难理解。 明仪想了想便应下了:“好,明日我亲去一趟。” * 次日,明仪换上一身轻便的妆容,带着帷帽,坐上了前往京郊庄子的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行至京郊庄子前。云莺扶着明仪自马车上下来,进了庄子。 走进庄子别苑,明仪远远便看见一穿着得体的中年男子坐于堂前。 想来这位便是庄子的主人家。 那中年男子留意到了远处动静,迎了上来,朝明仪行了个大礼:“参见殿下,敝人姓胡,是这两座庄子的管事。” 明仪免了胡管事的礼,朝里望了眼,“你家主子何在?不是他说要同我亲自商谈交易事宜的吗?” 胡管事歉声笑笑,回明仪:“说来也不巧,主子今日有急事出城了。不过无妨,他已将此事全权交于我处理,殿下有什么事告诉敝人就成。” 明仪:这么不巧? 胡管事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张地契转让书来,递给明仪:“殿下请过目,若无问题,今日便可签下字据。” 明仪此行出来,以防出纰漏,刻意带上了户部熟知地契交易的王郎中。 王郎中细细瞧了转让文书上的条款后,道:“回殿下,文书没什么问题,可放心签下。不过这庄子的转让价却是比市价要低五成。按理说这地方地段极佳,不止这价位。” 这的确匪夷所思,她还没讨价还价呢?哪有人卖祖产,还少算一半钱的。 奇怪。 明仪疑惑地朝胡管事看去。 胡管事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家主子素来乐善好施。这回愿意转让祖产,也是因为听说殿下要这地方,是用来置办收容所的。” “我家主子说了,殿下不仅人美还心善,乃为吾辈之楷模。他深深为殿下的善心所动,也希望为此多出一份力,这才把地价减了一半。望殿下成全他一片心。” 明仪:“……” 这又是夸她人美心善,又是为她的善心所动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不成全一下这位“能说会道”的主人家一下都不行了。 世上善心人真多。 不过这位主人家虽有善心,明仪也不好白要他好处。 想着等着收容所建成以后,便以这位大善人的名字命名,以感谢其善心。 她往地契转让书上瞧了瞧,在上头找到了这位素未谋面大善人的名字—— 舒艾七。 这个名字…… 瞧着挺普通的。 待处理完转让文书,明仪自别苑出来。 待在屋里的时候没察觉,站在门前才察觉,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还不小。 马车停在庄子外头,自庄子里一路过去,有些路程。明仪出门时,天尚晴朗,并未带伞。眼下若走过去,只会被淋成落汤鸡。 明仪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却在这时,胡管事不知从哪寻来一把大伞,十分贴心地递到云莺手上:“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这刚巧备着把伞,殿下请用。” 不远处拐角,谢纾望着明仪走在伞下远去的身影,一言不发。 乘风问他:“您来都来了,怎么不去见见殿下?” 谢纾未答。 乘风:“……”不会是怕夫人嫌弃自己吧? 明仪缓步走在雨幕之中,天色阴沉,她听着伞面上滴答的雨声,回想着方才之事。 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来。 她想着此事入了神,也没注意去看脚下的路,雨天路面湿滑,明仪今日正巧穿着鞋底平滑的绣鞋,庄子久未住人,台阶上长满了青苔,明仪下台阶时一个没留神,“噗嗤”脚底一滑。 她的身体惯性地往后仰去。 云莺手上握着伞,见状忙丢了伞想去扶,只她动作慢了一拍,来不及扶。 眼看着明仪就要倒在地上,云莺心中一吓。 却在此时,有人一跃上前托住了殿下的腰。 第51章 第 51 章 明仪踩着了台阶上湿滑的青苔, 一不留神脚底“噗嗤”一滑,脚跟处崴了崴,顷刻间痛和麻自脚跟传遍全身, 一个不稳,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眼看着要倒在地上,心里一惊下意识闭上眼。 想象中碰撞的疼痛并未传来, 腰间被人用大掌托起。明仪顺着那股力道,倒进了那人怀里。 熟悉的淡香传来, 明仪目光微怔,抬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雨水沾染了谢纾的发丝、衣襟,他正低头凝着怀里的她。 明仪:“你……”为什么在这? 他抱着她,用大掌挡住落在她头顶的雨滴。 “我……”谢纾声音顿了顿, “路过此地, 见你在这便进来瞧瞧。” 只是瞧瞧?你都抱上了!还抱得很紧, 一点也不想放开的样子。 明仪挣扎着推开谢纾, 转身欲走,自脚跟处传来一阵绞痛, 疼得她摇摇欲坠,唇瓣泛白。 云莺忙跑上前搀扶明仪:“殿下,您的脚……” 雨仍继续下着, 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 谢纾什么也没说,脱下外衫罩住她整个脑袋和身体遮住雨水, 而后不由分说将明仪横抱了起来,快步朝庄子外走去。 明仪整个脑袋被罩在残留着他体温的衣衫之下, 透过衣衫缝隙, 隐隐看见他忧虑中又带着严肃的神情。 他一路稳稳地抱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上了马车, 乘风问他:“去哪?” “宜……”谢纾话音一顿,缓缓侧过头瞥见明仪冷冷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改口道,“长公主府。” 乘风应下了,马车朝长公主府而去。 车厢内诡异的沉默。 明明上回两人一同乘这辆马车之时,还在车厢里亲得难舍难分,眼下确似陌路人一般,分坐左右两侧。 明仪不看他,只侧头望向窗外。马车颠簸,明仪被崴到的脚随着马车一颠一颠,脚跟处传来一阵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轻抬起脚,咬着唇瓣皱眉。 谢纾:“很疼?” 明仪:“……”这不是废话吗?有崴到脚不疼的吗?但是本公主不是很想同你讲话。 谢纾默了片刻,低下身抬手轻轻托起她的脚踝,动作很轻很缓,免于伤处颠簸。他的手轻轻扯开她脚上的罗袜,查看她伤肿之处,为确认伤处,指尖在她伤处周围轻轻点了点。 明仪下意识颤了颤,脚跟往回缩。 谢纾:“别动。” 明仪:“……” 他细细地探着她的伤处,好半天略略松了口气:“只是轻微崴伤,未伤及筋骨,敷些伤药休养几日便好了。无大碍。” 明仪瞪了他一眼。 她都疼成那样了,他竟然还能说出“无大碍”三个字! 谢纾留意到她的眼神:“怎么了?” 明仪撇开头。 谢纾略略思索片刻。虽然她没说什么,但这个眼神无疑是对他方才那话的不满。 但,到底是哪不满。 别管哪不满,先否定自己。 谢纾清咳了几声,抿了抿唇,转了语调,尽量放柔放缓了声音:“虽然伤得不重,但我觉得这个崴伤不可小觑,必须要引起重视。” 明仪:“……”你这改口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 谢纾察言观色,见她表情缓了缓,在心里舒了口气。 离长公主府,还有一段路程。 似不想车厢内气氛过于沉闷,或是为了分散明仪的注意力,让她不怎么察觉脚伤的痛楚。 谢纾试图同她说话:“听说你近日正忙着在京城置办收容所。” 明仪礼貌性地凉凉“嗯”了声。 然后车厢里又是一片静默,正当明仪以为这个话头已经终结之时,谢纾语调平缓地开口。 “你这个想法很好,不,是极好。”谢纾温声朝她道。 明仪一怔,抬眼朝窗外望了眼。 外头在下雨,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 谢纾这张嘴今天是怎么回事?竟然破天荒夸起她来了…… 谢纾继续道:“置办收容所,收容老弱病残,使得流民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替受难百姓解忧,殿下这般胸襟,令人佩服。”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难得听到谢纾这么夸她,明仪也很给面子的往上弯了弯唇角。 “不过……”谢纾忽地话音一转。 明仪眼神微一沉,总觉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谢纾这张嘴不说点让人心里“咯噔”一下的话,是不会罢休的。 “不过,这个想法虽好,有一点我不认同。”谢纾道。 明仪扯了扯嘴角:“……” 果然,来了。 谢纾沉下声对她道:“操办此事极费心神,殿下/体弱,不宜过度操劳。” 明仪:“……”这是在关心她? 谢纾敛眸,微微压低声音:“我并非是觉得殿下做此事不好,相反,我……以吾妻为荣……” “只是希望你莫要把自己逼太紧,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明仪听着他的话睁圆了眼,面颊有那么一些臊,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小雀跃。 我……以吾妻为荣……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吐出一句:“你的嘴今天是开了光吗?” 虽然谢纾说了一些让她高兴的话,但…… “顺便纠正你一下。”明仪瞥了他一眼,“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和离。” “很快就不是你妻了,望你早日习惯。” 谢纾:“……” * 过了两刻钟,马车行至长公主府门前。 谢纾一把横抱起腿脚不便的明仪,自马车上下来,快步朝长公主府里走去。 他吩咐紧跟在他身后的云莺:“你太医院,请孙院正过来会诊。” 云莺愣愣地应了声。应下后才想起,殿下之前交代过。 狗与摄政王不得入长公主府。 但摄政王已经抱着公主进去了,来不及拦了。 谢纾横抱着明仪穿过长公主府的长廊,推开明仪闺房的门。将她轻放在紫檀木透雕软榻之上。 明仪朝坐在一旁的谢纾瞥了眼:“我到府里了,你回去吧。” 谢纾神色如常:“不行。” “待太医来再说。” 不久,孙院正背着药箱随云莺赶到了长公主府。 明仪靠在软塌上,看着匆匆而来的孙院正,朝谢纾道:“太医来了,你回去吧。” 谢纾看着她回道:“待太医详诊后再说。” 孙院正详细查看伤处后,与谢纾先前所判断的一般无二,开了些内服外用的药,嘱咐了明仪几句好好养伤便离开了。 云莺拿着孙院正的药方去煎药。 屋里只留下谢纾和明仪两人。 明仪睨了谢纾一眼:“还不走?” 谢纾坐在明仪身侧,打开孙院正留下的外用药,沾了一点在手心,待掌心的温度将药膏化软,他抬手轻轻揉上明仪脚跟的伤处。 一脸义正言辞道:“你是知道的,我揉术极佳。” 明仪:“……”我看你不是揉术极佳,是脸皮极厚。 厚到替她揉完脚跟,还赖着不走,非说:“待殿下喝完药,我便走。” 说罢,坐到离软塌不远处的漆心圆桌旁。 待云莺把药煎完,还要些时候。 明仪侧过身去不看谢纾,眼不见为净。她脚跟处敷上了药膏,代替疼痛的是一阵清凉麻意。明仪靠在软榻上,许是今日奔波了一路,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她慢慢合上眼,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 谢纾坐在不远处的圆桌旁,无声注意着明仪的动静。 “夫人?”他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无人应他,她似乎陷入了熟睡。 谢纾轻轻叹了声,自圆桌旁起身,走去里间床上,取了条薄毯来盖在明仪身上,轻柔地替她掖上被角。 他的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细腻的脸庞,微微一顿,目光沉了下来,缓缓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忍不住抬指轻轻摁了摁她的唇瓣。 柔软、温暖、且带着点点甜腻的气味,诱人采撷。 下一瞬,他随心俯身。 正吻得投入,缓缓睁眼,明仪睁开的眼睛正紧盯着他。 四目相对,一丝尴尬涌入彼此之间。 谢纾:“我……” 明仪:“你……”偷亲还敢伸舌头! 第52章 第 52 章 一室尴尬, 明仪悄悄看了眼谢纾湿润柔软的薄唇,目光躲闪。 这种时候还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比较好。 于是她假笑了一声,看向窗外, 随意扯了个话头:“外头雨似乎停了。” 谢纾随着她淡淡地“嗯”了声。 明仪听到他这声清浅地“嗯”, 在心里松了口气,心想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可事情并未如明仪所期的那般,就在她放下心来的那一刻, 谢纾忽倾身,趁她不备在她唇畔啄了一口。 明仪一惊, 睁圆了眼张了张嘴。 谢纾眼眸蕴着深深笑意,轻笑出声,明目张胆趁虚而入,掠夺她的唇和气息。 他扣住明仪无措挥舞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紧紧纠缠。 都亲过了怎么还能当作无事发生, 继续隐忍不发? 当然是继续亲, 亲够为止。 明仪整张脸漾着异样的绯红,靠在榻背上有些脱力。 做了多时有名有实的夫妻, 谢纾实在太懂哪里是她的要害,他娴熟而灵巧,又极有天赋擅长探索, 从三年前在偏殿的无师自通,再到而今的游刃有余, 每一息都激得明仪心头微颤。 沉醉间,明仪由衷地思考着, 即便和了离, 她也不是不可以勉为其难考虑将他“纳入麾下”, 偶尔让他服侍一二,愉悦自己。 人生短短数十年,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让自己不悦。 明仪渐渐放下抗拒,启唇相迎。 谢纾惊喜于她的反应,似被浓雾阻隔在山间的攀山者,剥开荆棘跨越崇山峻岭,终于看到了通往山顶的路一般,欢心、雀跃,继而更投入和卖力地试图朝山巅迈进。 明仪没有拒绝,照单全收。 男女之间,总会有情难自控的时候,可就在谢纾想要更进一步时,明仪松开了他:“够了。” 谢纾明白她为何叫停,她的脚跟尚还伤肿着,且若再继续下去,那后果…… 谢纾盯了一眼明仪的小腹。眼下情况不同,至少不能在她未心甘情愿的情况下,让那里多个人。 可…… “不够。”谢纾抬起明仪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啄了啄,“但……可以用有别的办法。” 明仪呼吸一滞。 别的办法…… 某些过去与他在一起有过的奇奇怪怪的画面,似潮水般涌入脑海。 明仪:“……”混蛋! * 云莺不知明仪和谢纾在屋里发生了什么,她煎好了药后,把药放在彩绘红木漆盘上,又备了八样果脯,端去明仪闺房。 她走到门前,轻扣雕花门:“殿下,药煎好了。” 明仪靠在榻上,扯过锦被遮住谢纾的脑袋,她额前渗着细密的汗,低头望了眼起伏的锦被,吸气抿唇朝门外的云莺道:“进来。” 云莺“嘎吱”推门而入,正迈着步伐想朝里走,里间传来明仪的话音。 “等等。” 云莺顿住脚步,她总觉得殿下的声音似有些发颤。 明仪闭着眼,眼睫不停抖着,抬手摁住动着的锦被,隐忍道:“把药放外头桌上就好。” 云莺问:“要婢伺候您服药吗?” 明仪越是压制,谢纾越是来劲。她指尖紧揪住锦被:“不必。” 声音带着点嗔怒,似是察觉到她的脾气,谢纾消停了下来。明仪松了口气,正当松懈之时,谢纾使了坏。 云莺应了是,放下药碗和佐药的果脯,转身要走,却忽听里间传出明仪难受的哼哼声。 “殿下,您怎么了?”云莺关切地朝里望去。 “无、无事。”明仪贝齿紧咬着唇瓣,“脚跟那处伤有些疼罢了……你退下吧。” “是。”云莺虽觉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下,转身推门离去。 出了明仪闺房,云莺才琢磨明白,到底是哪里奇怪。 一直呆在殿下房里的摄政王不见了。 他去哪了? * 雨后初晴,天边暖阳映照着树梢晶莹的露珠,屋檐下残留的雨水,顺着屋檐滴答往下。 屋内,明仪静静整理着褶皱的衣裙,谢纾坐在一旁,温声道:“我帮你。” 他的动作很细致,眼里蕴着久违的笑意。 替她整完衣裙,又把圆桌上的药端了过来,道:“喝药吧,正好不烫不凉。” 言谈间颇有夸自己时辰掌握得刚刚好的意思。 明仪接过药碗,正欲抬头喝药,谢纾问:“要我喂你吗?” 明仪顿了顿,淡淡回绝:“不必。” 谢纾嘴角笑意微淡了些:“好。” 明仪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喝下汤药,拿帕子拭了拭嘴角的药渍,抬头对谢纾道:“药已经喝完了。” 谢纾一滞,他想起自己说过等她喝完药就走的话,但她不至于事后无情,那么着急赶他走吧。 方才他们明明还做着最亲密的事。 “我……”谢纾想说些什么,却被明仪打断。 明仪盯着他唇畔看了眼:“今日你服侍得很好,有需要我会再召你,你走吧。” 服侍……有需要再召他…… 她当他是什么了?那种人? 谢纾脸沉得厉害,低眸:“我不是……”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明仪道,“我开心就好。” 这话,谢纾却是无法反驳的。 明仪朝他笑了笑,问道:“你今日不忙吗?快去忙正事吧,莫要耽误了。” 她赶人的声音很缓很柔,明明这对事事以公事为先的他来说是一种体贴关怀,却让他心头一堵。 明仪浅浅打了个哈欠,对谢纾道:“我累了,要睡会儿,就不送了。” “抱歉。”她说完,合上了眼睛。 这声“抱歉”狠狠砸在谢纾心上,他恍然,同样的字眼,他也对明仪说过很多次。 “差点忘了。”明仪忽从榻上睁开眼,把云莺唤了进来:“云莺,你去弄些清菊甘露汤来,让摄政王漱口净手。” “不必客气,快去吧。”明仪对谢纾道,“弄干净再走。” 谢纾:“……” * 谢纾被明仪用完后,从长公主府赶了出去。 乘风坐在门外马车上悠哉地咬着狗尾巴草,见主子从长公主府出来,忙起身迎了过去:“您怎么出来了?” “属下还以为您今晚要过夜呢?” 从前您不是很有本事造作得很吗? 乘风的话无疑是雪上加霜,谢纾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入夜,明仪自榻上悠悠醒转,身上粘得不行,唤云莺扶她去沐浴。 云莺伺候着明仪去净室沐浴。 净室热气氤氲,云莺边替明仪擦发边道:“摄政王走时,似乎忘记把他自己的外衫带走,落在这了。” 明仪嘴上“哦”了声,心里却“呵”了声。 谢纾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怎会把自己的外衫落下? 诡计多端。 沐浴完从净室出来,玉梨匆匆走了过来:“殿下,外头有人把这个送了过来。” 云莺替明仪接过东西,拿着给明仪看。 是置办收容所所需的那两处庄子的地契,还有一只小玉瓶,上头还附了一张小纸。 纸上写着—— 地契奉上,另有玉清消肿膏一瓶,望殿下笑纳。 舒艾七。 玉梨道:“来送东西的人说,是他家主子托他送来的,地契是本就该给的,至于那瓶玉清消肿膏,他家主子说,殿下今日在他庄子上出的意外,他实在难辞其咎,故而才冒昧送了殿下此物。此物效果极佳,不过若殿下担心,用之前可先让太医瞧一瞧。” 玉清消肿膏高价难求,这舒艾七还真是大方。 “知道了。”明仪应了声,人家一番善心,她也不好拒了,不过礼尚往来,她虽收下了东西,却不好白要。 明仪又吩咐了玉梨:“你去库房挑块上好的古玉,回头给这位舒庄主送去。” 玉梨福身点头道:“是。” 明仪由云莺扶着回屋休息,夜里躺在卧榻上,不知怎的,舒艾七这个名字,忽然冒上心头。 舒艾七。 舒艾七…… 明仪想,定然是因为他爹姓舒,他娘姓艾,他排行第七才取了这个名字。 * 谢纾自长公主府出来后,便去了宫里,一直忙碌到次日黄昏才算得了空。 他议完事从宫里出来,吩咐马车前的乘风:“去长公主府?” 乘风嘴上没说,心里却道:去做什么?上赶着去吃闭门羹吗? 谢纾语调平和,神态自若:“昨日我的外衫落在了长公主,我需过去取。” 他早就找好了去见明仪的理由。 “哦,您说那件外衫啊!”乘风恍然大悟道,“长公主今日一早便让人给您送过来了,她说免得您多跑一趟,她先替您送回来了。” 谢纾:“……” 乘风看着自家主子难看的脸色,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主子怕是又得许久见不到殿下了。 在脑中思索良久,乘风想到了一件能让自家主子高兴的事。 “殿下和平宁侯府的姜姑娘关系甚密,听说月初入秋后,殿下会去赴平宁侯府办的马球会。” 到时您就能如愿见到殿下了。只不过,眼下离入秋还有一些日子。 主子怕是还有的熬。 乘风这样想,谢纾却不这么想,他早就备了后手。 * 玉梨依照明仪的嘱咐,在长公主府库房里,挑了一枚成色极佳的和田古玉送去给了舒艾七。 这位叫舒艾七的善心人士,在收到古玉之后,十分有礼节,还写了封感谢信回给明仪。 信中表达了对明仪送古玉的感谢,表示要把这块宝玉好好留起来,将来传给自己的儿孙。 另外还从内到外大赞了明仪一番,虽然语句比较含蓄,但是明仪还是能看出他的“诚挚”。 马屁自然是谁都爱听的。 这封信看到一半,明仪被夸得很是高兴。 不得不说,这个舒艾七,不仅心善还很有眼光。 不过这份信的后半段舒艾七忽然话锋一转,写道——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想请殿下指教。 明仪略略疑惑,接着往下看,只见信纸上写着—— 近日,在下不慎惹恼了爱妻,哄劝多日未果,敢问殿下怎样哄才能让爱妻回心转意? 清官难断家务事,明仪看着信纸上写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思索一番后,明仪提笔回信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若先试着弥补你爱妻从前因你留下的遗憾?” 次日,大善人“舒艾七”收到了来自明仪的回信。 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令他大受启发。 * 入秋后,山上红枫渐显,天气逐渐转凉,原本因着炎热而宅在家门不出的各家贵眷复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平宁侯府马球会如期而至。这场马球会乃是入秋后京城第一桩盛事。 明仪自搬回长公主府后甚少出门参宴。 今日应着姜菱的邀约,难得赴一场盛宴,她选了一身团娇纹浅金色绫裙,盛装出席了这场马球会。 明仪刚坐着马车到了平宁侯府,在门前却听到了一桩与崔裴二人有关的消息。 第53章 第 53 章 明仪难得出门赴邀, 前些日子因着明仪避客不见而巴结无门的贵眷纷纷抓住机会迎了上来。 这些日子谁都看得出来,摄政王对长公主的“不舍”。 还没等明仪把屁股坐热,那些贵眷便左一句右一句地对着明仪恭维了起来。 几乎把明仪由内到外, 从头发丝到脚底心都赞了一遍,那些人功力十足, 就差把明仪捧作天上的仙女了。 虽都是些从前听惯了的马屁,不过赞美谁不喜欢? 明仪还算受用, 很给面子的配合着抿唇浅笑。 那些贵眷都门精,这种时候除了巴结明仪, 自也还少不了要挖苦挖苦崔书窈。 毕竟谁都知道明仪和崔书窈不对头。 “听说了吗?丞相府那位如今这日子可不好过啊。” “那自以为是不长眼的在宫宴上纵容他人冒犯殿下,被摄政王当众下了脸子, 这月月中就要被遣回陇西偏远之地喝西北风。她能好过吗?”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不好过?” “那是什么不好过?” “前不久丞相府来了位娇滴滴可人的表姑娘, 这位表姑娘听说是丞相夫人娘家弟弟的庶女, 与那裴家二郎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 话说到这, 在场众人隐隐有些懂了。 崔书窈的婆母裴相夫人,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一直觉得自家儿子门第好、样貌好、才学好又听话孝顺,是天下难得的好儿郎。 三年前, 裴景先遭弹劾被贬斥,她便觉得自家儿子本来好好的前途无量,全是崔书窈这个丧门星带衰了自家儿子。 三年来,崔书窈迟迟未有所出。 三年后, 崔书窈又在宫宴上闹了这么一出, 她更是恨透了崔书窈。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和自己儿子青梅竹马的娘家表妹叫来丞相府小住,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裴相夫人是想往儿子房里塞人。 “那然后呢?事情成了吗?”有人问。 “自然没成。”回话之人声音一顿, “不过也跟成了几乎没两样。” “此话怎解?” “那裴家二郎也算‘有情有义’, 只说与发妻情深, 拒绝了母亲往他房里塞人之事。不过崔书窈身为‘贤妻’也不愿意委屈了夫君,便给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开了脸,送去给夫君当了姨娘。” 在场众人一瞬静默,谁都懂这话的意思。 裴景先不想坏了从前树立的那点“爱妻”名声,怕有损官声,故而拒了母亲送来的美人。不过他虽拒了,不代表他不想要。 崔书窈察觉到了裴景先的心思,想着既然要纳,便纳个自己知根知底好掌控的。一来也算“弥补”了裴景先,二来比起那狐媚子表妹总要好对付多了。 明仪一阵唏嘘。 大概没有哪个做妻子的愿意和别的女子分享一个夫君的。 至少她不能容忍。 明仪正出神,马球场入口处忽起了一阵骚动。 众人注意到声响朝那望去,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谢纾。 “摄政王怎么来了?听闻他极少在各家饮宴露面,早前未封王时倒还有过几次,而今却是埋首政事更是谁的面子也不卖,除宫宴之外,未听说过他在露过面。” “那还用说,自然是为了咱们殿下。” 明仪朝站在远处的谢纾略略瞥了眼。他似乎也看见了明仪,不过神色淡淡,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依着最近几日谢纾对自己的殷勤,明仪合理猜测谢纾是为她而来的。 谢纾也的确朝明仪的方向走了过来。 就在所有人包括明仪自己都以为谢纾会走到明仪跟前坐下之时,谢纾脚步一顿,调了方向,坐到了离明仪几丈远的另一侧。 众人:“……” 坐在明仪跟前,刚吃完一盘葡萄的姜菱,悄声问明仪:“你夫君来这做什么?” 明仪:“……”她怎么知道?她又不是谢纾肚子里的蛔虫。如果她能懂谢纾,他们也不必和离了。 不过,他还挺识相。 知道坐得离她远远的,不过来讨嫌。 今日这马球赛乃是平宁侯为贺夫人有孕之喜而办。彩头也多是些女子喜用的簪钗珠翠、绫罗绸缎。 明仪朝那些彩头略略望了眼,瞧着样式还挺新颖别致。 谢纾在此时从席坐上站了起来,朝马球场走去。 “摄政王这是要上场一赛?” “瞧着像,不过……” 通常如非必要,谢纾是不屑于参与这种“无聊”的斗争的。 因为只要他上场了,赢的一定会是他。 果不其然,谢纾很快就拿下了首彩。 就在别人以为他就只是上场拿个首胜讨个好彩头意思意思之时,谢纾又接着拿下了第二个、第三个彩头。 谢纾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点也没有他平日淡泊之态,他今日在马球场上俨然像一只“斗鸡”。 当然只要是谢纾想争的东西,没有争不到的。 打到最后,场上众人自觉退场,独留谢纾一人占走了所有的彩头。 明仪瞧着谢纾独自在马球场中心骑着马的样子,感慨道—— 果然谢纾这个人就算是做“斗鸡”那也是只孤傲的“斗鸡”。 谢纾自马球场中心望向看台,对上了明仪的目光,他朝明仪清浅一笑。 这笑容似春风拂面般温柔轻暖,极少出现在他冷淡的面庞上。 看台上众人见之一愣。 还未等众人从中回神,乘风将今日马球会上所有的彩头,都捧至明仪跟前。 明仪看了眼献在自己跟前的珠翠绫罗,微微挑眉。 身边贵眷自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溜须拍马之机。 “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儿咱来的不是马球会,是示爱会。” “摄政王对殿下之心,真是羡煞我等。” 乘风顺那群马屁精接话道:“王爷说了,殿下喜欢的彩头都会有的,他夺的彩头都是殿下的。” 言下之意是,他会夺下所有她喜欢的彩头给她。 明仪愣了愣,噗通心口一跳,抬手摸了摸略有些发烫的脸颊。 这……好像有一点点明目张胆的偏爱。 他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谢纾自马球场上下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朝看台明仪的方向走去。 围在明仪身旁的贵眷十分识相地散开躲到一旁。 姜菱还呆呆地坐着陪着自己的铁血好姐妹,在平宁侯夫人朝她假咳了二十几声后,才反应过来,忙捧着小米糕走了。 偌大的看台只剩谢纾和明仪两人。 明仪托着腮装作不经意地撇开头:“你过来做什么?” 谢纾脱下外衣披在明仪身上,本只想言简意赅地说一句“别着凉”,但想到前几天夫人夸说自己嘴开了光,他沉吟片刻改口道:“今日你的裙子虽美但略单薄,入秋天凉,莫要着凉才好。” 明仪微微弯了弯唇。 谢纾抬手掩唇轻咳了声:“天色不早,夜路不好走,我送夫……殿下回去。” 明仪想,她也不是不可以看在今日那些彩头的份上,勉为其难让他护送一二。 于是抬起高贵的下巴,轻轻点了点头。 谢纾脸上笑意难掩,朝明仪伸了伸手:“殿下,请。” 明仪别过脸,把手心落在他手背。在触到谢纾的那一瞬间,他立刻将她的手捉住,十指相扣紧拽着不放。 谢纾扶着明仪上了马车,一路护送到长公主府门前,手一直没松开过。 明仪面上不由浮起一点红晕。 到了长公主府门前,明仪挣了挣被谢纾紧握的手,道:“到了,你可以松开了吗?” 谢纾顿了片刻,轻轻松手:“好。” “那便就此别过。”明仪看了眼谢纾,转身跨上长公主府的台阶。 “别。”谢纾出声。 明仪脚步一顿,藏在衣袖之下的指尖微微扣紧掌心。 谢纾望着明仪的背影,默了片刻,低垂下眸,轻声问:“今日需要服侍吗?” 明仪微愣,她没想过“服侍”二字会从谢纾嘴里吐出来。他素来都是孤高且清傲的,实不像那种会向女子低头求欢之人。 明仪在门前石阶上站了好一会儿,回眸望了眼。黄昏下,谢纾的身影有些落寞。 不得不说卖惨这招有那么一点效果。 “你想服侍也可以,不过我不留人过夜,服侍完你便走。”明仪道,“还有你莫要觉得随便出卖几次色相就能……”上位。 她话未说完,谢纾几步上前,堵住了她的唇。 明仪被他堵得言语不能,眼神微惊。 他们还在门外啊!你要不要这么猴急,就不能忍一忍? 亲了会儿,谢纾松开明仪的唇:“失礼了。” 明仪:“……”你也知道失礼? 他微一扬唇,打横抱起明仪朝屋里而去。 府里的丫鬟婆子头一次见这阵仗皆是一惊,只云莺见怪不怪淡定地站在一旁,吩咐道:“去备水。” “一会儿许是要用。” 明仪被谢纾抱进了屋里,屋门“嘎吱”一声紧闭。 密闭的屋里,呼吸声交错而落。 谢纾的影子,倾身倒了下来,与明仪的影子交叠。 明仪被谢纾逼得一步一步往屋里退,脚步声凌乱,圆凳不知被谁的脚勾到,撞倒在地。 明仪很快倒在了榻上。 烛火忽明忽暗,白色的帐帘映照着谢纾低头讨好的模样,未过多久,明仪便沉入其中。 谢纾的唇和指尖固然很令明仪满意,只越到后面越觉得哪里空落落的,也不知这是服侍还是折磨。 明仪瞧见了谢纾额上隐忍的汗水,他似乎也……她也想,但不成。 明仪内心挣扎着。 “殿下。”谢纾忽道,“我提前服过避子汤了。” “安心。” 明仪闻言一愣,紧接着便是她熟悉的噗啾一声,惊得她睁圆了眼。 “……” 原来他早有预谋。 第54章 第 54 章 明仪仰躺着睁圆了眼, 倒吸了一口凉气,四肢百骸一阵瑟缩,晕红了脸, 似怒又似羞:“你……提前喝了避子汤?” 他早就算好了,算好他们会像现在这样。 谢纾扣着她的双手,轻缓迎合着她动:“嗯。” “有备无患。” 明仪:“……” * 入夜后,谢纾躺在明仪身侧,一手揽着她,闭眼入睡。 明仪靠在他怀里睁着眼。 男子所用的避子汤并不常见,药性寒凉, 比女子所服的汤药更为伤身, 故而一般男子极少会“牺牲”自己去服这样的汤药,多是用在身份卑微的小倌身上。 谢纾也用了。 虽说方才在长公主府门前,明仪放了话, 要谢纾服侍完立刻走人。 可他此刻睡熟了。 看着谢纾这副愿意为了好好服侍她, 摒弃以往的高高在上, 卖力讨好的样子。明仪一时也不好开口赶人。 明仪抬指点了点谢纾的鼻尖, 欣赏着他精致的脸, 谢纾熟睡的侧脸, 轮廓分明,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 看上去多了几分别样的温柔。 他的美貌着实让人心生动摇。 不成! 明仪摇了摇头让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 从前谢纾之所以在她面前那般肆无忌惮, 多少也是仗着这张脸。每每惹她生气时,总靠出卖色相来让她心软。这招百试百灵, 也难怪他会那般有恃无恐。 她怎么能被同样的招数给拿下? 思及此, 明仪忿忿地将躺在她身侧的谢纾摇醒, 冷道:“服侍完便走吧, 我说过不留人过夜。” 明仪本以为谢纾会很难缠,赖着不肯走,却不想在听见她冷言冷语后,谢纾听话起身,套上外衫便打算走。 临走前,谢纾问了明仪一句:“今日服侍得可还妥。” 明仪噎了噎,好半天红着脸不自在地“嗯”了一下。 谢纾又问她:“那下回什么时候能来服侍?” 明仪:“……”这回才刚结束你就在想下回了? “暂且不必。”明仪义正言辞回绝了谢纾。 谢纾没多问,静静地转身,这个背影看着多少有些失落。 明仪第一次知道,谢纾于卖惨一道上也造艺非凡。 也不知怎么的,明仪对着这个受她冷落“可怜兮兮”的背影,一下脱口而出:“你……服侍得还挺……不错,不过收容所那还有好些事需忙,近日不得空。” “好。”谢纾道,“我等殿下。” 谢纾目光淡淡,语气也淡淡,可明仪莫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祈求她早日垂怜的哀怨之感。 “注意身子。”最后留下一句关怀的话,谢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长公主府。 过了会儿,云莺推门端着碗姜汤进来。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明仪瞥了云莺手里的姜汤一眼:“我没吩咐你备这个。” “王爷临走前吩咐的。”云莺道,“您每回来小日子的时候都不舒坦,今日您坐在看台那吹了不少风,秋日风凉,他怕您受寒,眼瞧着月信将近,若是受了寒,怕您又疼得难受。” 明仪心间一暖,可暖过以后又有些淡淡的不安。她有些怕,这样的关怀只是昙花一现,只是谢纾为了哄她回去才会这样。 长公主府门前,侯在马车上小睡的乘风,见谢纾从府里出来,揉了揉眼睛,叹道:“您今晚又没能过夜?” “闭嘴。”谢纾冷冷剜了他一眼。 谢纾上了马车,长公主府渐渐消失在他视线里,他闭上眼,若有所思。 如果光出卖色相不管用,那便再加一招。 * 谢纾走后的第二日,明仪便收到了来自“舒艾七”的回信。 舒艾七照例先恭维了明仪一番,而后表示了对明仪的感谢。他在信上写道,经明仪指点,他和妻子之间有了那么一点破冰的迹象,并且表示自己在京城商圈还有些号召力,且尚算精通慈善一道,如若明仪办收容所有什么用的着他的地方可以直接吩咐。 明仪收到这封回信后,并未把舒艾七的话当成客套话,她仔仔细细想了很久。 把她在置办收容所的过程中最难办的一桩事写了下来。 那便是长贫难顾。 她确有心想帮那些无依无靠的流民,但她关于流民自给自足的设想过于理想化,流民伤兵尚需疗养,田地尚未开垦,鱼塘也才刚撒下鱼苗不久,一切百废待兴尚需经营,至少几年内无法完全让收容所流民自给自足,仅靠她一人维持这几百流民的生计,短时间内虽没问题,可此事开支庞大,她也不知能撑多久。 这几年朝廷也有设过不少和收容所相似的悲田院,但多数都无法实现自给自足,终因长贫难顾入不敷出而解散。 且她又想着,大周幅员辽阔,各地都有因天灾人祸而家破人亡的流民,仅在京城设两处收容所是远远不够的。 照她的设想,应在各地都设收容所。只不过她虽有心,却有心无力。 不知舒先生有何高见? 明仪的询问信送出去之后,不久便得了舒艾七的回信。 舒艾七在信中回道—— 恕在下冒昧。 殿下虽有心,但独筷易折,光凭殿下一个人力量始终有限。 其实与殿下抱有同一片心之人不在少数。 譬如在下,一直想为此事出力,却苦于无处发力。幸得遇见殿下,才算有机会献上一点绵薄之力。 众人拾柴火焰高。 在下时常在想,能否将似在下和殿下一般,怀有善心且手头有余钱想为流民出力之人组建成会。 如此这般,集合众人之力,筹得的银钱会是从前的百倍甚至更多。 有了足够的资金,才能继续朝前殿下的设想。 殿下身份尊贵,可成为百姓与朝廷间的桥梁。上回义卖会便办得极好,坊间皆对此赞不绝口。若要组建此会,在下粗浅之见,殿下是最合适的人选。 自然要组建此会,仅凭参会之人的善心是不够的。 或可许之以利。 世家为名,商人为利。 世家参与此会,捐出银钱者,可使朝廷受其勋章,以赞其美名。商人参与此会者,可许以减免一定赋税。 世间种种皆因利往,有利可图,方可长久而深远地发展下去。 以上所言皆是在下拙见。 此事涉及受勋和赋税,摄政王把持朝政,如若殿下有意,或可寻摄政王商议一二。 明仪看完了舒艾七的回信,深思熟虑之后,觉得他所言确是个妙招。 只眼下一切设想都尚只是一个雏形。 舒艾七在信里提到了谢纾。 若她把这个设想告诉谢纾,谢纾会否觉得荒谬或不可行? 以他那张嘴,若是觉得这个想法过于异想天开,怕是绝不会留情。 明仪几夜辗转,最后还是决定放下自己的高傲,去和谢纾好好谈谈。 明仪打听了一番,知这几日谢纾一直忙于公务,多到晚上才得空。 于是等到夜色来临之时,特意去了宫门口等他。 掌灯时分,谢纾在宫门下钥前议完事出来,在宫门前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 夜里秋风烈烈,明仪披着件纯白斗篷,站在丹凤门前的墩台阙楼旁,朝他看去。 谢纾微弯唇,抬步走到她跟前遮住风口:“殿下是来寻我?” 明仪点头认道:“嗯。” “你可还要忙?”明仪问,“我有些事想找你谈谈,可方便。” 谢纾立时应:“方便。” “好,那……”明仪正欲开口道明来意,谢纾抬指抵住她的唇。 “此处风大,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谢纾道。 明仪歪头:“去哪?” 谢纾似早有所打算一般,开口道:“殿下随我来便是。” 明仪随谢纾上了他的马车,马车自皇城门而出,逐渐朝京郊而去,越到京郊人烟约稀少,明仪忽有一种自己上了“贼车”之感。 也不知他究竟要带她去何处? 马车一路颠簸,最后在京郊广济寺后山脚下停下。 谢纾扶着明仪下马车。 明仪懵懵地问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谢纾回道:“我记得你同我说过,想在秋日时来后山的观景食肆品蟹。” 明仪恍惚记起是有这么回事,她是提过一嘴,本以为谢纾不会把这事放心上…… “如今正是秋蟹肥美之时。” “所以,你今日特意带我来品蟹?” 谢纾“嗯”了声,原以为明仪会高兴,结果却看见她一脸惨白。 明仪望着高耸的后山和陡峭的山石台阶,沉下脸:“你不会是要我半夜爬上去吧?” “……那自然是不能劳动殿下的。”谢纾走到明仪跟前微微屈膝蹲下了身,“我背殿下上去。” “那好吧。”明仪勉为其难轻轻趴上了谢纾的背,他的背还同以往一样宽阔结实和温暖。 山路虽陡,他走得却很稳。明仪想起从前和他在那家观景食肆第一次同席用膳,还有第一次一起看烟火的场景,她不经意身后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纾几不可察地笑了声。 很快便到了从前他们来过的那家观景食肆。 谢纾带着明仪去了从前他们去过的那座雅间,越小半年未来,雅间的陈设还是如从前一样。 掌柜地为他们奉上了精挑细选的八只肥蟹。令配上驱寒的黄酒,姜与醋,以及食蟹八大件。 谢纾看着眼前的蟹,眸中藏着笑意:“我替殿下拆蟹。” 谢纾一早便打算好了。 亲自为夫人剥蟹,他能在夫人面前充分体现自己细心周到一面,并以此来打动夫人的心。 明仪略猜到一点谢纾的心思,面颊微红。 他正准备上手,忽然雅间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歌舞之声,紧接着几名妖娆的舞姬,边跳舞边走进雅间。 她们扭着腰,拿起桌上的肥蟹,用食蟹八大件,开始拆起了蟹肉。 谢纾:“……?”什么情况。 掌柜十分周到地上前道:“客官,这是小店专供的美人剥蟹舞。” “您不必亲自动手,只需欣赏歌舞,等待舞姬为您把蟹剥好送上便可。” 谢纾:“……” 明仪:“……” 第55章 第 55 章 胡人舞姬扭动着腰身, 舞裙上的珠链叮咚作响。整座雅间响着异域舞曲,气氛诡异中透着尴尬。 谢纾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神色淡定, 目不斜视。 明仪掩唇轻咳了一声, 掩饰尴尬。 几位舞姬技巧娴熟,几支舞跳下来, 便将蟹肉蟹黄蟹膏, 分别剔好放在白瓷盘中。 临走前还帮谢纾和明仪把酒杯都盛满了, 食肆的这番贴心作为,让谢纾彻底没了发挥的余地。 “二位客官请慢用。” 话毕,这几盏大油灯终于退出了雅间。 雅间内复又恢复了宁静。 静谧的夜色,昏黄的烛光。谢纾抬眼望向明仪, 烛光为她秾艳眉眼渡上了一层暖光。 谢纾望着明仪,目光柔和了下来, 道:“殿下尝尝。” 明仪被他盯得红了脸,低头正要举筷, 却见谢纾先她一步夹了筷雪白的蟹肉送到她嘴边。 “臣来服侍殿下。” 明仪微微一愣:“……”倒是不必如此细(刻)心(意)周(做)到(作)。 虽是如此想的,她还是给面子地启唇, 抿下谢纾夹来的蟹肉, 秋蟹鲜甜的滋味在她口中散开。 “很是鲜嫩美味。”明仪赞了句。 谢纾又送了一筷到她口中:“殿下喜欢便好。” 气氛正好,明仪却也没有忘记正事。她今日来是有寻谢纾是有目的的, 比起食蟹调情,正事更为重要。 她正欲开口提,谢纾似料到她心中所想, 问道:“殿下今日寻我所谓何事?” “是关于收容所的事。”明仪抿了抿唇道, “我前几日听人说了一个不错的设想, 想同你说说。” 谢纾看着她的目光分外柔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明仪抿了一小杯黄酒,将舒艾七在信中所写之事,慢慢同谢纾细说了一遍。 谢纾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明仪把组建慈善会的事讲完,忐忑地朝谢纾望去。 此事太过异想天开,且自大周建朝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先例。再者大周建朝至今,不许女子干政,此事涉及授勋和赋税,也不知谢纾会否觉着她管得太宽? 明仪说完后,雅间静了好一会儿。 “这个设想极好。” 忐忑过后,明仪得到了谢纾肯定的回应。 谢纾是个谨慎理智之人,绝不会为了讨她欢心,而在与朝政有关之事上说胡话。 他说好,那便是真好。 明仪心口猛地一跳,雀跃和欢喜流趟过四肢百骸。 她将这几日自己的设想一股脑告诉了谢纾:“我想过,此事如若能成,便能集私人财富为公用,缓解国库空虚之急,且集下来的善款不光能置办收容所,还能在别处发挥作用,例如:办义学,慈幼局……” 谢纾望见她眼里灿若星辰的光,跟着“嗯”了声。 “不过。”明仪顿了顿,接着道,“此事还需由朝廷在背后把控。不光是为着授勋和赋税。这一大笔善款,还是由官府派人看顾更为妥当,以防有不归之人从中作梗。” “当然朝廷也不是白白帮着做这些事。”明仪眨了眨眼,挺起小腰板,“慈善会若能建成,除了能缓解国库空虚之急外,百姓也会觉得如今的朝廷愈发可靠,令人信赖。这对安定民心也是有好处的!”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要建这样一个慈善会谈何容易。”明仪说着说着垂下细眉低叹了一声,“不过,我想着从小做起,先从一个地方慢慢开始,待有起色了,再在别的地方设立分会。总有一天,慈善会会遍布大周每一个角落。” “你……觉着如何?”明仪说完雄心壮志,抬头看向谢纾。 谢纾忽笑了笑,他觉得她都把他要说的说完了。 “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谢纾正色道,“若你想去做便去做。” “我会是你的后盾,永远。” 明仪一瞬怔愣,睁着眼鼻子不知为何有点发酸。 她虽说得豪情澎湃,可面对未知心中总也会有彷徨和害怕。可忽然有人站出来,告诉你他会支持你,站在你身后护着你,心中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明仪低声对谢纾道:“定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困难险阻。” 谢纾:“我知道。” “或许我会同你有大分歧,也可能努力到最后,什么也没做成,白费一场功夫。”明仪眼睫微微颤着,“就算是这样,你也愿意……愿意……” “愿意。”谢纾未有一丝犹豫地道,“臣以谢氏之名向殿下许诺。” 他当然愿意。这世上没有更好的殿下了。 明仪的心砰砰地跳。 恰在此刻,礼花“嗖”地腾空声在明仪耳边响起,明仪循声朝观景大窗望去,望见烟火在夜空灿烂绽放。 五光十色,将整个夜空映照得色彩缤纷。 明仪兴奋地问:“怎么会有烟火?今日又非节庆。” 谢纾对她笑:“好看吗?” “好看。”明仪说着,朝窗外探去,望见了在观景食肆外负责放烟火的乘风,“这烟花是你安排的?” “上回见你喜欢,今日便准备了些。”谢纾告诉她。 明仪心里似有数不尽的小花苞似礼花般“啪啪”绽放,脸“嗖”地一下变得绯红。 谢纾见她神色,笑着夹了一筷子蟹黄,送到明仪嘴边:“难得的好蟹,夫人再尝尝蟹黄。” “好。”明仪红着脸,嗷呜一口吃掉了谢纾送到嘴边的蟹黄。 等蟹黄的鲜甜在嘴里漫开,明仪才反应过来。 他刚刚是不是趁机叫了她好几声“夫人”! “夫人,再尝尝这蟹膏。”谢纾又朝明仪投喂了过来,动作亲昵且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 “这杯酒我敬夫人。” “我替夫人净手。” 夫人,夫人,夫人…… * 品完蟹,已是深夜。 谢纾背着明仪下山。 夜里秋风萧瑟,两人走到半道,忽下起了雨。 谢纾脱下玄色大氅,套在明仪头上,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防着雨打湿她。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小雨沫飞溅到明仪身上。 等到谢纾把明仪抱进马车里,他整个人已湿透,明仪也被淋了个半湿。 此处离宜园和长公主府都有一段路程,夜凉风高,这样下去非受寒不可。 谢纾想了想,对明仪道:“不如先去不远处的热泉庄子,换身衣服。” 明仪吸了吸有些受凉的鼻子,点了点头:“也好。” 乘风架着马车一路朝清泉山庄而去。 清泉山庄离皇家马场很近,此时此刻,小皇帝明彻正练完马从马场出来。 他的马车奔走在京郊夜路上,与谢纾的马车擦肩而过。 夜幕下,明彻认出了谢纾的马车,愣道:“那不是舅舅府上的马车吗?这么晚了他来京郊做什么?” 一旁的张内官道:“看这马车去的方向,似乎是正往清泉山庄赶。” 明彻好奇地张望,不张望不要紧,一张望吓一跳。 夜风吹着他舅舅马车的车帘,明彻透过被风吹开的车帘,看见自家舅舅正坐在马车里,他怀里还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亲舅母皇长姐明仪。 据他所知,他的亲舅母皇长姐最近正和舅舅闹分房,已将他舅舅从长公主府赶出去好几回。 绝对不可能这般亲昵地靠在舅舅怀里。 夜里光鲜昏暗,且那女人整个身体都被舅舅的大氅罩着,明彻看不清楚那个女人的脸,只隐隐看出此女身段妖娆妩媚,应该也是个大美人。 明彻很快就认清了一个事实。 舅舅竟然要去清泉山庄私会神秘美人! 这可不得了。 第56章 第 56 章 深夜, 雨幕中。 谢纾的马车停在幽静无人的清泉山庄门前。 谢纾护着明仪从马车上下来,青石板路湿滑,他横抱着明仪一路走近山庄里面, 进了山庄,他轻轻把明仪放下。 明仪的衣袖滴着水, 半潮的长发贴在侧脸。 谢纾抬手拨开她脸上的发:“先去热泉沐浴驱寒, 莫要着凉。” 明仪应了声“好”, 抬头瞥见谢纾淋湿的衣衫贴着他的皮肤,顿了顿别过脸轻声道:“你……也一起去吧。” 谢纾眸光一沉, 再一次向明仪确认:“可以吗?” “嗯。”明仪应道。 这并非是明仪想同谢纾共浴。只是见谢纾浑身湿透的狼狈样有些不忍, 且她记得后院的热泉分了男汤和女汤,汤池中间还有竹帘遮挡,又看不到彼此。 在同谢纾一起走到后院热泉前,明仪很天真地这么想着, 等到了后院热泉边上,明仪一下傻了眼。 明仪:“……” 怎么原先隔在两座汤池中间的竹帘不见了? 奶白色的热泉氤氲着朦胧水汽。谢纾抬手解开明仪裙上的系带:“殿下邀臣一道沐浴, 臣感怀于心, 自是不好辜负殿下一片心, 这样吧, 臣亲自服侍殿下沐浴。” 明仪闻言身体紧绷了起来, 一脸羞愤:“你……” “放心,我什么也不做。”见明仪有些抗拒, 谢纾向明仪保证,只是纯粹地帮她擦洗,绝不越界。 他也的确如他所言, 紧守着与明仪之间的距离, 举止动作都极为注意。 明仪浸没在热泉当中, 由谢纾替自己擦着脸上的水渍。她泡得脑袋浑浑的,全身松懈了下来,也不知怎么问了句:“你不想吗?” 谢纾手上动作一顿,低沉着声:“你应该看得见,我很想。” 明仪一下红了脸,猛地闭上眼睛。 “安心。”谢纾沉声道,“我既答应了你什么也不做,便一定会遵守到底。” “无论怎样都会遵守到底?”明仪缓缓睁开眼,见他额间布满细密的汗,隐忍而不得的样子,明仪忽起了一点坏心,她故意抬起脚尖轻轻撩拨了他一会儿。 谢纾僵在热泉中,薄唇紧抿:“别。” 明仪偏不如他愿,她笑了几声,撩开水花凑到谢纾跟前,踮脚在他唇畔轻啄了一口。 谢纾倒吸了一口凉气,在理智奔溃边缘,起身上岸。 “你就这么走了吗?”明仪低垂着眉,语气藏着一抹“不舍”。 “我不走。”谢纾认栽般地停住脚步,回到热泉边,对着明仪似警告般道,“别再撩我,否则……” 明仪握住他的掌心,把他扯进热泉里。 从前他不知放过她几次鸽子,今日她还偏要折磨他。 一报还一报。 热泉边上溅起一阵水花,明仪将谢纾抵在热泉周围的石壁上,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笑问:“否则什么?” 谢纾被迫靠在石壁上,觉察到明仪有意无意地贴向自己,似刻意撩拨,抿唇闭上眼,强忍道:“没什么。” “只是想告诉殿下,池底滑小心些,否则易滑倒。你上回便不小心滑倒过,弄得满身淤青,莫要重蹈覆辙。” 明仪听他提起自己从前在池里摔倒之事,想到当时自己四仰八叉地摔在池子里的糗样,一阵愤懑,俯身报复般地浅蹭着他。 谢纾咬牙忍着不适。 明仪得逞地一笑,继续折磨了他一会儿,见他有些撑不住了,才堪堪放过他。 她正打算站稳转身,从脚底心传来一股被千万只小虫嗜咬的感觉。在池子里蹲得太久,脚毫无意外地麻了。 “呲溜”一滑,发生了谢纾口中“重蹈覆辙”的意外。她就这么顺势而滑,一下跌坐在了谢纾之上。 谢纾睁大了眼,深吸一口气,“嘶”了一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意外地“很想”成功了。 明仪整个人都在抖,后悔也来不及了。 谢纾在此刻拿回了主导权,一手摁住明仪被撑鼓的小腹,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可怪不了他,后头的事可由不得她了。 明仪为这场意外付出了惨痛代价,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玩火自焚。 以至于自清泉山庄回去后,在榻上休养了整整两日才缓过劲来。 这两日间,宜园送了好些养身的补品来长公主府,以表其主人对她的深深歉意。 那位让明仪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两日来多次求见都被明仪给拒了。 只要看见他那张脸,明仪就会想起那夜在清泉山庄,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自己。 如今明仪是京城权贵眼中的香饽饽,她卧“病”在床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一时间有不少贵眷送礼慰问。 别人倒也罢了,连她那位远方外甥小皇帝也送了东西过来。 明彻送来的是一副名家字画,上头什么也没画,只画了一片青青草原。 明彻还在画的底下题了字—— 天涯何处无芳草。 明仪:“……”他这是什么意思? * 明仪在长公主府闭门休养的第二日,收到了一封来自晋安大长公主的帖子。 帖子是邀明仪前去赴她老人家六十大寿的。 晋安大长公主是崔书窈的生母,亦是明仪名义上的姑母。 为何说是名义上的,是因为晋安大长公主原本并非宗室女。 她本只是个没落世家之女,后因自愿代替父皇长姐和亲蛮夷,而被封为公主。 她在蛮荒之地熬了十年,熬死了蛮夷可汗,而后才得以有机会回京。 父皇感其当年替嫁之恩,风光迎接了她,并尊其为义姐,赐她公主府,对其颇为敬重。 而后晋安二嫁给了出自名门崔氏的镇远侯,镇远侯对她言听计从爱重有加,二人育有一女崔书窈。 在镇远侯死后,晋安大长公主把持了崔氏一门。 自落魄世家女一路往上爬,最终以公主之尊,成为大家族的话事人。其手段可见一斑,是个令人敬佩的人物。 晋安大长公主虽是崔书窈生母,不过其与明仪并无过节,且在明仪小时候,晋安大长公主常进宫来看望崔书窈,每回都会给明仪捎上些像是风车、草编兔子之类民间的小玩意。 晋安大长公主深谙与人相处之道。 父皇过世前,也曾交代过明仪,晋安大长公主一家都对他们皇室有恩,莫要对晋安大长公主不敬。 晋安大长公主素来行事低调,已经多年未在府中设宴了,而今却忽然一反常态要办寿宴。 明仪想到最近自己与崔书窈之间的纠葛,隐隐猜到晋安大长公主办寿宴,大约是和这事有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晋安大长公主估摸着想借着寿宴的机会,劝和她跟崔书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跟崔书窈之间的恩怨,并非一两句话便能化解的。 只是有这重重关系在,眼下晋安大长公主亲自派人送了帖子来,明仪自是不好拒了的。 * 晋安大长公主府。 “什么?你要我同她服软道歉?”崔书窈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坐在正堂上首品茶的晋安大长公主。 晋安大长公主“砰”地将茶盏重重扣在黑漆紫檀木桌几上:“怎么,你还不愿意?” 崔书窈抬起头:“凭什么?” “凭什么?”晋安大长公主凉凉笑了声,“我阮含桢聪明一世,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糊涂鬼。你也不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从小到大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去招惹殿下,招惹她不会有好果子吃,你非冥顽不灵。” 崔书窈承认她自小便厌恶明仪,厌恶她比自己美,厌恶她身份比自己高贵,厌恶她一切美好。 凭什么?凭什么上天如此不公,不公到连她最喜欢的爹爹也要为了救明仪的父亲而死? “一切都是她明仪欠我的。”崔书窈握着拳,红了眼,“我爹他……” 晋安大长公主摇头叹息:“你爹他是死得其所。” “当年崔氏一门早已远不如从前,你爹为博一个前程才接了护送先帝的险差。” “确也是他时运不济,刚巧便碰上了刺客行刺。那波刺客来势汹汹,个个都是豁出去不怕死的。当时那状况,他若不挺身而出,恐怕要全军覆没。” “他替陛下去死,从头到尾都是他自愿的。你以为他不死,崔家能荣耀至今?你以为他不死,你我如今能过得这般体面?” “一切都是你爹算好了的,这是他所做的取舍,亦是光耀门楣的代价。” 晋安大长公主盯着崔书窈的眼睛:“阿窈,殿下她不欠你的,从来都不欠你的。” “这些年若非她知你幼年痛失父亲之苦,对你处处忍让。你以为凭你的身份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能对付得了她?” 晋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阿窈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莫要再意气用事。” 崔书窈冷笑一声。 瞧瞧,即便是在她与最亲密的母亲眼中,明仪也是如此懂事善良。 晋安大长公主不再同崔书窈多说,只对她发出最后通牒。 “过几日是我六十寿辰,我已设了寿宴,邀殿下前来赴宴。依着她的性子,多少会看在过往情意的份上前来赴宴。倒时你便当众朝她端茶认错。她虽骄矜但不是不讲理的人,看在我与她父皇的面上,不会多与你计较。你好好认了错,这些事也就都过去了。若你非要为了一时的颜面,毁了自己的将来,为娘也救不了你。” 崔书窈垂下眼,藏起眸中狠戾之光,假意顺从地应了声:“我知道。” 这场寿宴,她一定会让明仪好好过的。 第57章 第 57 章 这月初七便是晋安大长公主的六十寿辰。 初七一早, 明仪便由云莺服侍着起身梳妆打扮。粉紫间裙外罩一层轻薄的绯色朱纱笼裙,微微点上一些胭脂,便耀如春华, 明媚倾城。 明仪正坐在梳妆镜前, 门房过来通传:“摄政王在门外求见。” 自从上回在清泉山庄被谢纾毫无节制弄得精疲力竭过一番后, 明仪已连着拒见了他好几日。 明仪挑了挑眉道:“告诉他,我今日要去晋安大长公主府赴宴,没空接待他。” “奴婢说了, 不过摄政王说他也接了请帖, 这会儿是顺路来接殿下一道过去的。”门房道。 云莺闻言一笑:“从前王爷极少在各家饮宴露面, 如今倒是积极了不少,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那饮宴上的酒,在殿下。” 明仪对着妆镜扯了扯嘴角:“行吧, 让他等着, 我画完眉便出去。” 门房将明仪的话,带给了在长公主府门前马车上翻折子的谢纾,谢纾翻折子的手一顿,思索片刻,让门房带话给了明仪。 “摄政王说, 他画技尚可,殿下若想画眉,他可效劳一二。” 云莺在明仪耳边小声道:“王爷这是迫不及待想见您呢。” 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行了。”明仪假咳了几声, “放他进来。” 见谢纾自长廊走来, 云莺搁下画眉笔, 识相悄悄出去, 只留明仪和谢纾夫妻俩在房里独处。 云莺守在门外, 等着摄政王为殿下画完眉。可等了好久也不见里头人出来, 这功夫都能画十对眉了。 里头的动静似乎隐隐有些不对。 殿下似在抽泣。 画个眉怎么哭起来了? 别是摄政王又惹殿下不高兴了。 云莺担忧地朝屋里唤了声:“殿下,怎么了?” 屋里传出谢纾的回话声:“殿下很好。” 云莺微皱起眉,她问的是殿下,怎么回话的却是摄政王? 屋里圆桌之上,明仪涨红了脸闭着眼。 谢纾做了个“嘘”的动作,靠在明仪耳边轻声道:“殿下可要小声点。” 明仪羞愤欲死,偏谢纾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我帮你。”话毕,不由分说堵上了她的唇。 云莺在门外等了许久,见天色不早,再不去寿宴便晚了,只好朝里头两人催道:“王爷,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明仪听见云莺的话,抬手捶了捶谢纾的肩催促他。谢纾轻啄了啄她的额头,轻声应了句:“好。” 野鹿一阵乱撞,明仪心口砰砰的,忽一下睁圆了眼。 不久后,二人从房里出来。 云莺倒没看出什么大异样来,只是殿下走路似有些不稳,倚靠在摄政王一侧臂膀上,瞧着不似方才那般精神。相反,摄政王瞧着倒是比之方才更为容光焕发了。 二人上了马车,谢纾揽着明仪轻声问:“夫人,何时回宜园?” 这个问题久久没得到回应。 谢纾心里一滞,垂首看了看,才见明仪一句靠在他怀中睡去了。 许是方才累着了吧。谢纾低头在她额头轻柔印上一吻:“辛苦了。” 明仪悄悄地自谢纾怀里睁开眼,一路无言。 * 晋安大长公主府,红色的鞭炮碎纸落满门前。晋安大长公主身为如今崔氏实际意义上的话事人,她难得办寿宴,自是引来众多京城有头脸的权贵前来捧场道贺。 宾客往来,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谢纾和明仪下了马车,便由迎客的小厮郑重引着进府,足见晋安大长公主对夫妇二人的重视。 明仪被引着去了后院女宾席,谢纾则去了前头正院男宾席。 好巧不巧,明仪刚进后院便迎面撞上了崔书窈。 崔书窈今日着一身桃红折枝小花衫子配天青刺绣长裙,衣着虽鲜艳,脸色却不是很好,眼底满是遮不住的青灰。 明仪懒得费时与她多话,绕开她坐到了女宾席中央。 程茵见她来了,忙坐了过来。 寿宴尚未开始,晋安大长公主还未入席。 席间众人凑成一团,似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明仪好奇地嘟囔了一句:“她们在说什么,神神秘秘的。”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崔书窈。”程茵小声道,“你猜她今日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明仪自然不知。 程茵道:“今儿是晋安大长公主的寿宴,作为裴氏的亲家,自是给裴家也下了帖子的。” 明仪不解:“那又如何?” “你还记得裴景先那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笃深的小表妹吗?”程茵道,“今日她也跟着来了。” 也难怪崔书窈脸色难看了。 崔书窈母亲的寿宴,邀的是裴氏一族,裴景先竟悄悄把那位闹得家宅不宁的表妹给带着一块来了,这不是公然打崔书窈脸面吗? 也不知这裴景先在想什么?“爱妻”名声不要了? 程茵当然明白明仪在想什么,她一向最知晓内宅秘闻,便告诉明仪。 “听说是为着崔书窈给他新纳的香姨娘喂避子汤的事,这两人闹僵了。” “哦,那香姨娘便是之前为了弥补裴景先没纳成表妹,崔书窈送去给裴景先的丫鬟。” “自那香姨娘入门后,颇得宠爱,裴景先几乎夜夜都宿在香姨娘那。崔书窈便日日给香姨娘送避子汤。这事被裴景先知晓了,跟崔书窈大吵了一架,痛斥她三年无子,这番作为是想让他断子绝孙。而那位香姨娘全程躲在裴景先怀中无声地掉泪,把崔书窈气得几欲昏厥,抄起凳子就砸向了裴景先,把他脑袋砸了个血窟窿。” “崔书窈失手险些致裴景先重伤,便是晋安大长公主有心想帮也不好插手。”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出。” “不过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崔裴二人依然是恩爱如旧的好夫妻。” 程茵在这头和明仪叙着话,那头崔书窈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拐进无人的巷子里。 “东西都备好了吗?”崔书窈朝婢女兰汐问道。 兰汐颤着手指哆哆嗦嗦答:“备、备好了。” 崔书窈声音极冷:“备好了就照我说的去做。” 兰汐低头:“可、可是……这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 崔书窈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富贵险中求,若是成了,你往后也不必在替人端茶送水,那可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兰汐望着崔书窈近乎癫狂的样子,心中凉意丛生。 崔书窈提醒兰汐:“别想着开口乱咬人,也别想着逃,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你阿娘和弟弟会活着。你只有一条路,那便是照着我的话去做。这样你和你的家人才有生路,懂了吗?” 兰汐颤抖着点了点头,握紧手上的小药包。 崔书窈这才满意转身离去。 兰汐站在巷口的影子底下,低头看向手里的小药包,全身恶寒。 她家主子已经疯魔了。竟让她在摄政王用的酒里下春宵度,而后在寿宴上与摄政王成其好事。 兰汐深深地记得主子口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和别的女人用一个丈夫的滋味,我尝了她也该好好尝一尝。” * 约过了半刻钟后,晋安大长公主入了席。 女宾席上,都是向晋安大长公主道贺之声,晋安大长公主笑着一一应了。 她最是深谙说话之道,每句话都能说得妥帖,女宾席间气氛一时极为祥和。 明仪也跟着朝这位名义上的姑母道了贺,送上贺礼。 “这玉如意色泽剔透,触手生暖,实乃难得一见的珍品,托殿下的福,我今儿可是得了个好宝贝。” 晋安大长公主对着明仪送的玉观音夸了又夸,只差把明仪夸到天上去了。 她边夸着明仪,还边数落起了一边的崔书窈。数落完自己女儿后,晋安大长公主终于进入正题。 “我家这位性子执拗又冒失,前些日子犯了浑,对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殿下看在我这做姑母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说着还把崔书窈拉了出来:“还不快同殿下请罪。” 晋安大长公主今日办这场寿宴,费尽心机把明仪和崔书窈凑在一块,就是为了这一出。 她这话是当着众人面讲的。这要是换做从前,崔书窈听见这话,非得炸毛不可,今日她却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平静。似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一般。 崔书窈抬步上前,眼神余光悄悄瞄向外头,见外头榕树枝头缠上了红帕子。 红帕子是崔书窈同兰汐说好的信号,如若她得手了,便会将红帕子挂在榕树上。 崔书窈心头唇角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她要明仪亲眼瞧瞧自己丈夫和女人偷欢的样子。那个画面一定会令明仪毕生难忘。 这般想着,崔书窈当着众人的面走到明仪跟前,装作小意赔笑的样子,朝明仪福身,诚恳道:“从前是阿窈无知,做出那起子糊涂事,尚了彼此的情分,还望殿下宽恕。” 此言一出,不光是明仪,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那崔书窈是个什么倔性子,众所周知。她与殿下结了十几年仇,从未低过头,今儿是太阳朝西边出来了不成? 晋安大长公主欣慰地松了口气。 但明仪总觉得这事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书窈并未在意在场众人狐疑的目光,似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一般,她对明仪道:“我知自己从前错过很多,这么多年的恩怨不是如今这短短几句话能揭过的。故而……” 她话音一顿,藏起目中凶光,放柔了声道:“故而我特地精心绘了一副百鸟朝凤图望能赠予殿下,以示歉意和赔罪。” 程茵四处张望了一圈,却没瞧见崔书窈口中说的百鸟朝凤图。 只听崔书窈道:“这画本该现下就拿来给殿下瞧瞧的,只不过我绘画的时候在颜料里掺了夜明珠粉末。” “这画白日瞧着平平无奇,要在夜里才能大放异彩。” “眼下正是白日,把画拿到客厅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把这画放在了隔壁院的暗房里。” “大伙不若随我前去隔壁院暗房瞧瞧?” 这夜里会发光的画,倒是罕见,众人一时好奇了起来,纷纷跃跃欲试,想去瞧个究竟。 明仪被众人裹挟着一道去了。 众人随崔书窈穿过长廊,进了隔壁院。院子里静悄悄的,门槛角落还长了不少青苔,似是鲜少有人进来。 很快众人便跟着崔书窈的脚步走到暗房门前。 刚走到暗房门前,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整座院子静悄悄的,故而暗房里的声音格外清晰。 众人闻声,脸色纷纷一白。 这声音似是男女欢好之时会发出的。 “怎么回事?里面是谁?”崔书窈故作一惊,抬手要去推暗室之门。 崔书窈自然是知道暗室里头那对狗男女是谁的。没错,此刻按照她的算计,谢纾与兰汐二人正在暗室里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算准了时机,要在此刻推门进去。她要让明仪亲眼见证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亲热,而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眼瞧见。 她要让明仪永远都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谁让她处处都那么好呢? 推门之前,崔书窈抬眼偷瞧明仪。想着很快那张美艳的脸上就再也看不见笑容了,崔书窈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快慰。 她强忍着笑意,抬手推门。 却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男子清润低沉的嗓音。 “殿下。”谢纾与几位重臣缓步朝人群走来。 站在暗室门前的崔书窈愣住。 谢纾。 怎么会是谢纾? 如果谢纾在外头,那……那在里面的那对狗男女又是谁? 第58章 第 58 章 暗室之外, 在场众人见谢纾缓步而来,正要向谢纾行礼,谢纾略一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落在被人群簇拥在中心的明仪身上。 明仪顺着他的视线留意到脖根处若隐若现的红痕, 面颊微红别过脸轻哼了一声, 状似不经意地扯了扯衣衫, 盖住清晨留下的印记。 谢纾笑了一声,移开视线,朝在场众人看了眼。 吏部尚书林义平此刻正站在谢纾身后, 顺着谢纾的眼神, 看向在场众人:“诸位都聚在这做什么?” 人群中有人答道:“云阳郡主绘了一副百鸟朝凤图说要赠予殿下, 听说这副百鸟朝凤图是用夜明珠粉末绘制而成, 在暗处方能大放异彩,大家好奇便跟着一道过来长长眼。” 林义平捋了捋胡须点头道:“原是如此, 这夜明珠粉末绘制而成的画着实新奇, 老夫也从未见过。不过诸位既然都是来看画的,怎么都站在门前不进去?” 此言一出,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对。 林义平不解,上前几步, 正要推门,手却被人用力摁住,阻止他开门。 “等等!” 林义平皱眉朝摁住他的崔书窈看去。 崔书窈自知失礼, 忙松手退后了几步, 告了声罪。她左顾右盼想要在人群中寻找兰汐的身影, 却遍寻不得, 脸色渐渐发白。 怎么回事? 明明兰汐已经给了她事成的信号, 为何谢纾不在暗室里? 是兰汐下错药了? 如果在暗室里的男人不是谢纾, 那又会是谁? 崔书窈握紧了拳头。 里面的人不是谢纾,那她今日做这一出又有何意义? 她原本想着如果里面的人是谢纾,依谢纾的行事作风定然会把这桩丑事压下来,就像三年前他压下自己和明仪那事一样。届时只要兰汐一口咬死,便牵扯不到她身上。即便是他有所怀疑,也拿她没办法。 可如今,在里面快活的那个男人不是谢纾。谢纾便没了任何顾忌,一旦彻查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崔书窈这时候才从心底生出一股惧意。 不成,她不能让人进去,绝对不能。 崔书窈本能地冲上前去,想阻止一切的发生。 可正当她走到离门一尺之距时,屋里忽传出一阵女人的娇笑声。 “表哥,好会……” 众人听见这一声娇滴滴的呼喊,纷纷将目光移向了崔书窈。 这个声音,崔书窈便是化成灰也认识。她与这个声音的主人交锋过多次,却每每都落于下风。 正是那位在裴府小住的表妹。 这位表妹口中“好会”的表哥,除了裴景先不会有别人。 这叫崔书窈怎能不恨? 那个在自己动不动就不行的狗杂种,对着别的女人却成了“好会”。 公然在她母亲的寿宴上与别的女子做出这等下流之事,把她的脸面撕得粉碎。 如今在场这么多人有几个没猜到里头的是她夫君。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奇怪且同情的眼神望着她。 崔书窈手不住的颤抖,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鱼死网破。 凭什么要她忍下这口气?她不好过,裴景先甚至是整个裴氏都别想好过。 崔书窈猛地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间,屋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呵斥声。 裴景先看见崔书窈冲进屋里,怒喝:“你来做什么?” 崔书窈狠喘着气一阵冷笑,指着裴景先怀里的小表妹:“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你会和她在这里?你们在做什么?” 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 裴景先抬头瞥见门口乌压压站着一堆人,脸都绿了。 小表妹边哭边贴心地递上一块薄毯示意裴景先遮一遮。 门前众人怎么也没想到,来看画却成了捉奸。 崔书窈气红了眼,早已顾不上郡主之仪,冲上前就要抄起凳子砸人,被众人给拦了下来,合力将两人分开。 裴景先今日之事确实荒唐。岳母寿宴他却和“未婚”女子在暗室偷欢,简直私德败坏。 这事道理上站不住,且在场众人大多是女子。 崔书窈虽行为有失,但看到这副场景,还是有不少女眷同情崔书窈的。 “谁能想到,好好一场寿宴,自己在外头吃酒,夫君却在里头偷吃呢?” “怎么就这么巧被她抓了个正着,可怜她亲眼看见这污糟事。” “也亏这裴家二郎做得出来,真不是个东西。” 崔书窈耳尖,听见了那几个女眷同情她的话,她仅存的理智开始复苏。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崔书窈立刻开始垂泪。 那几滴眼泪和难忍哽咽的哭声,让她看上去像个无辜受害的妇人。 毕竟谁也不会觉得,她会设计让那么多人看见自己的夫君跟别的女人欢好,她可以将一切都假装成巧合,把一切都推给裴景先。 她知道此刻自己看上去越可怜,裴景先就越无翻身的余地。 裴景先既然不仁,抛弃她选了他的小表妹,那就别怪她不义了。 这个时候,若是裴景先聪明点,就该不管心里作何想,先上前安抚崔书窈一二,别把事情做绝,留一点余地给自己。 可那小表妹也不知给裴景先喂了什么迷魂药。 裴景先竟全然不管不顾崔书窈这个原配夫人,而把无名无分的小表妹护在身后。 这一举动无疑是戳了在场所有身为原配夫人的女子痛点。 人感到愤怒时,理智就会削弱。 一时间,也无人去想细想整件事的奇怪之处,注意力都被裴景先所吸引。 讨伐裴景先行为无状的声音此起彼伏,连裴相夫人也不堪地低下了头。 而崔书窈已然成为了众人口中的可怜原配。 甚至连明仪也隐隐有些想要同情她了。 就在崔书窈自觉已将自己撇清之时,忽从人群中窜出一道身影,直直跪在了崔书窈跟前。 崔书窈看见跪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双眼猛地一睁。 是兰汐。 怎么刚巧她就来了? 没等崔书窈细想,兰汐便扯着崔书窈的裙角哭了起来,边流泪边告罪。 “奴婢有罪,是奴婢办事不利,求主子饶恕奴婢的母亲和弟弟,饶了他们性命吧!” 崔书窈脸色煞白,急急撇清:“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别来这里发疯,滚出去!” 可兰汐没有滚出去,只不停朝崔书窈磕头,重复着刚刚的话。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兰汐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 崔书窈越是抗拒,兰汐就越求得厉害。她哭求之时,整个人晃得厉害,“吧嗒”一声,一个小药包从兰汐身上掉了下来。 程茵眼见,看见那奇怪的小药包,厉声问:“这是什么?” 兰汐慌忙去捡小药包,边捡边哭,看向自己“翻脸无情”的主子:“主子要我给摄政王下春宵度,可这是死罪,奴婢万万不敢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程茵声音气到颤抖:“她要你给摄政王下春宵度是为何?” 兰汐颤颤巍巍道:“她、她想让奴婢与摄政王在暗室苟合,然后再让长公主亲眼看见这一幕。她说要让长公主尝尝跟别的女人共用一个夫君的滋味……” 晋安大长公主听到这话,心头一梗,直接晕了过去。 难怪!难怪今日崔书窈会如此反常,主动跟明仪示好道歉,又莫名其妙说画了一副百鸟朝凤图要大家鉴赏,目的就是为了把大家引来此处,好陷害明仪。 众人一时哗然。 本以为是个可怜原配。却不想事情真相竟如此令人作呕。 “好一个人面兽心的蛇蝎妇人,我差点就被骗了。” “想祸害别人,结果自己夫君不争气,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笑至极。” 崔书窈听着那些刺耳的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瞪向兰汐:“真可笑,无凭无据你们竟然相信这个贱婢的话?” 兰汐哭喊着叫道:“奴婢没有撒谎,这春宵度是主子给奴婢的,千真万确。” 众人一时噤声。 沉默中,男人低而沉的嗓音缓缓响起,谢纾眼微抬:“是不是真的,一查便知。” 他的话音自带压迫感,虽没把话说死,可崔书窈明白她已经走投无路。 她全身瘫软倒在柱子旁,却无人上前去扶,耳边还回荡着众人的嘲讽。 “亏我原先还以为他俩是全京城最恩爱的一对,结果夫妻俩没一个好东西。” “我都还记得当年裴景先为她作的诗呢,叫什么《吟竹石》,借被风雨摧残却仍牢牢立根于岩峰中的挺拔翠竹来隐喻自己对崔书窈坚定不移的心,表示自己即使受到美色诱惑,即使被人逼迫向权力屈服,对崔书窈的心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地改变。” “哈哈哈哈哈,就想问他脸疼吗?” 呵,恩爱夫妻。 她和裴景先的确不是,但有些人就是了吗? 崔书窈狠毒地朝明仪看去,像是陷入深渊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拉个垫背的。 “殿下以为你夫君就爱你吗?说什么心思藏得深,看似对你无意实则此生非你不娶。还说什么他为了早日迎娶你为妻,亲自向陛下苦求赐婚圣旨?呵,他粘着你,求你别厌烦他,想同你永不分离?简直笑话!” “若不是那晚的春宵度,你以为他会娶你?少自欺欺人,殿下!你拼命想装恩爱,他却连理都懒得理你的样子,很可笑!” 一室沉默。 明仪无力闭上眼。 谢纾走了上前,把明仪护在自己身后。 明仪转过身对谢纾道:“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 谢纾应了声:“好。” 不过在走之前,他一一回答了崔书窈。 “爱。” “非她不娶。” “想。” 还有…… “一定会。” 第59章 第 59 章 暗室门前的一场大戏在谢纾答话声中落幕。 剩下的事乘风自会处理, 谢纾带着明仪离了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明仪跟在谢纾身后走出院子,脑袋懵懵的,走到半道, 才清醒了一点,脚步微微一顿, 她好像听见谢纾说爱她。 见她停下脚步, 谢纾回头望她一眼“怎么了?” 明仪抿着唇,紧了紧手心“你方才为何要那样说?” “是为了不想和离?为了让我回宜园?还是为了继续维系表面恩爱的夫妻关系?” 谢纾转过身, 正对着她“若是我说,我不想只有表面呢?” 明仪仰头望着谢纾,想说什么, 却梗在喉咙说不出口。 不想只有表面,那还想要什么? 秋风大作, 扫过树梢簌簌作响, 谢纾脱下身上大氅披在明仪身上, 抬手将明仪被风吹乱的碎发理到耳后。 “我想同殿下做真正的恩爱夫妻。” 明仪怔了好一会儿,一直梗在喉头的话,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似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一般,倾泻而出“你方才说就算没有那晚的春宵度,你也定会同我成亲?” “是。”谢纾应道。 “明仪。”谢纾叫着她的名字, “那晚我的确饮了酒,却并未醉酒, 我很清醒。” “从来没有被迫, 是我自愿。” “自愿在那晚做了你的裙下臣。” 明仪垂眸, 咬了咬下唇“可你告诉过我, 我们不合适。” 谢纾在她跟前低下头“我早就后悔了。” “是我做了蠢事。束缚于家规, 带着世俗的偏见,自负聪明地以为能不对你动心,却不想自己早就输得惨败。” “我以为那日站在偏殿门前,我会犹豫很久要不要进去。可事实却相反,我只是很迫切地想要拥有你。” “那晚我有多迫切,你应该很清楚。” 明仪不知道谢纾是如何把这种话一本正经地说出口的,她脸色一红,回想起那晚他的迫切还有无度。 就像憋了二十年没开荤的狼闻到肉香后,把肉反复咀嚼尝遍那块肉的每一寸地方,才肯罢休。 事实上眼前这个男人的确曾经斋戒禁欲多年。 谢纾声音微有些低哑“可我不想只做殿下的裙下臣,还想做殿下的心上人。” “殿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明仪的鼻尖忽有些不可抑制的发酸,眼眶里似徘徊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迫切想要涌出。 她喜欢眼前这个人太久了,谢纾的影子几乎贯穿了她从懵懂到知事,期盼过,心酸过,苦涩过,到最后想要放下。 可他却在她想要放下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靠身体,靠体贴,做尽了一切让她动摇挣扎的事。 最后再给她重重一击,告诉她,他早就动心了。 明仪很不喜欢仅仅因为他几句话就摇摆不定的自己,可事实就是——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说这样的话。” 但明明是高兴的,心里有止不住委屈。 “若是你能早一些告诉我这些就好了。” 她克制着声音发颤低声道。 谢纾的心上趟过一阵酸涩的麻意,“早一些”三个字他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 他想说“抱歉”,可他怕明仪不喜欢听见这两个字。想安抚却觉得说什么也不对,低头捉住她的唇,把所有的情绪都化在了吻里。 温柔的,小心的,迫切的,还有眷恋不舍的。 明仪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由他吻着,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给我一些时间想想。”一吻结束后她道。 “好。”谢纾道,“我等你愿意。” 他似乎直接把“不愿意”这个选项过滤掉了。 明仪眨掉眼角里的湿润,有些愤然“不愿意,你也得等。” 话一出口,明仪愣了愣,她似乎很自然地在对谢纾耍小性子,像极了恃宠而骄的样子。 “好。”谢纾无比纵容道。 而后又极度“无耻”地问“若殿下不愿意回宜园,可以允许我搬进长公主府吗?” 在“得寸进尺”这一点上,谢纾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明仪别过脸去“我可以说不能吗?” “可以。”谢纾肯定道,而后朝她笑,“我都听夫人的。” 明仪顿了好久,反应过来,气笑了“你……”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又给她下套。 什么叫“我都听夫人的”,合着非得她是他夫人,他才肯听话。 “不说笑了。”谢纾认真道,“天凉,我先送你回长公主府。” 谢纾说到做到,送她回长公主府后,并未多做逗留便离开了。 这晚,明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云莺听见屋里明仪翻身的响动,举着油灯进来“殿下,您在想摄政王吗?” 明仪点了点头。 云莺问“那要不要叫他立刻过来?” 明仪微愣“怎么叫?他不是走了吗?” “走是走了,但没走远。”云莺道,“他的马车一直都在巷口。婢方才去瞧了,他留在马车里看折子。说是殿下待会儿定会想见他,他不好走远,怕殿下想见见不着。” 明仪有些气“他倒是挺自信。” 谢纾这股成竹在胸的感觉,好像她是什么手到擒来的东西似的,让明仪觉得很不舒服。 云莺“那要去请他进来吗?” “不必。”让他一边呆着去吧。 明仪说完,侧过身闭上眼。静了好一会儿,才算有些困意。刚欲入眠,外头一声惊雷,把明仪浅淡的睡意打散了。 明仪睁开眼,长吁了口气。 秋日少雷,今夜也不知怎么的就起了雷,眼看着有要有一场大雨。 云莺敲了敲门进来“夜深了,摄政王还在外头呢。要让他进来避避雨吗?” 明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叹了口气还是道“把他带到客房休息。” 未过多久,外头便传来雨水拍打屋檐的声响。明仪躺在榻上睁着眼听着外头的雨声。 窗前不知何时映出谢纾的轮廓,他隔着窗纸轻唤了一声“殿下,你……是不是在想我?” 明仪朝木窗望去,心里较着劲“你是不是觉得对我已经十拿九稳了?” 谢纾站在窗前一愣“没有。” “我对你从来都没有把握。”他声音有一丝平素没有的慌乱。 “只是我很想你,听闻相慕之人的心思总也是想通的,所以我猜殿下也在想我。” 明仪心口骤然一阵乱跳,嘴角浅浅扬起,别扭地否认“谁、谁同你是相慕之人?” 谢纾闻言一默“那……就当暂时还不算吧。” 什么叫“就当”、“暂时”!谢纾好厚的脸皮,厚度简直堪比城墙。 “我想见你。”谢纾朝窗里的明仪道,“殿下,成吗?” 明仪扯起被子,把热得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心跳似在喉咙口扑通乱撞,梗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想自己又没锁门窗,只要他试着轻推,便能进来。 明仪等着谢纾按捺不住迫切想见她的心,推门进来。 见里头没声,谢纾站在门外,思绪百转千回,从她是不是不想见他想到她为什么不想见他,再想到是不是她不喜欢他这样“迫切”。 他谨慎再三“我……等你想见的时候再来。” 明仪“……” 为什么他的脸皮该厚的时候又不厚了? 那晚谢纾留下那句话后便走了。 明仪本以为接下来几日谢纾会常找借口“来访”长公主府,事实却正相反,自那日走后,他便没来过长公主府。 明仪总觉得事情有些反常,本以为是他又在谋划着什么“诡计”,却意外从乘风口中得知—— “摄政王染了风寒,这几日有些咳,怕过了病气给您。” 谢纾病了。 自明仪初见谢纾起,她便从未见谢纾病过,他的身体超乎寻常的硬朗,看着清瘦实则有力。如铁人一般支撑着大周的河山还有她。 明仪心中担忧。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在她府里淋了雨才病的? 若是如此,她便脱不开责了,该亲自去探望一二才是。 明仪吩咐膳房备了一盅补气益血的枸杞薏仁鲜菇炖鸡汤,换了身衣裳便出门去了宜园。 有些日子没回宜园了,明仪心中莫名有一些忐忑。 到了宜园,刘管事见是她来了,揉了揉眼睛,似看见了稀罕宝物似的,惊喜地朝里头喊“快,快去通报王爷,说殿下来了!快去!” 明仪“……” “殿下里边请。”刘管事引着她朝里走,“王爷正同人在洗墨堂议事,一会儿便过来,您是先去正堂用茶还是回卧房小憩?” 明仪顿了顿“去正堂吧。” 刘管事应是,忙吩咐人去正堂备茶。 明仪跟着刘管事朝里走,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之人。 那个让裴景先舍身忘我的小表妹。 只见小表妹朝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明仪“……”她怎么会在这? ( 第60章 第 60 章 那日暗室捉奸风波, 崔裴二人作茧自缚,皆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事发后不到半个时辰,京兆府便来人将崔书窈及兰汐一干涉事人等带回了衙门严查。 崔书窈虽嘴硬,只京兆府也不是吃素的, 把她压进了刑房。京兆府尹是个怜香惜玉的, 也没给崔书窈上刑, 只让她观摩了一下,他们平日都是怎么拷问重刑犯的。 崔书窈外强中干经不起吓, 不到一个时辰便全招了。 两日后,崔书窈被依律判处流刑三千里, 并褫夺其郡主封号, 贬为庶民。 晋安大长公主听闻此消息后, 就此卧床不起, 整个崔家都受了牵连,乱成了一团。 但这些都不是令崔书窈最难受的。 就在宣判当日, 崔书窈被诊出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孩子是裴景先的。 说来也讽刺, 她与裴景先成亲三年, 为求子吃了不少苦头, 却迟迟无果。 偏偏在她恨毒了裴景先的时候却有了。 裴家自然是不会要这个孩子的,裴相夫人认定了崔书窈是个祸害,若不是崔书窈自己儿子也不会受牵连, 完全也没觉得自己儿子有错, 只把崔书窈往死里咬。 裴家的骨肉裴家都不要, 如今晋安大长公主倒了, 崔家就更不会要了。 崔书窈的叔父往牢里送了碗红花, 意思是让她打了这胎。却不知为何, 崔书窈没喝下那碗红花。 至于裴景先。 他与人私通之事当众败露。这还不止,暗室风波后没几日,裴景先宠爱的小表妹,在裴景先惯用的枕头里,搜出了几首裴景先三年前作给明仪的情诗。 这情诗里诉尽了他对明仪求而不得之苦。 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也不知怎么的,次日这事便在京城传开了。 当年裴景先口口声声说明仪用美色和权力诱惑他,逼他离开崔书窈之事不攻自破。 他正直爱妻佳公子形象不复存在,从前那些批判明仪的打油诗转了个调,统统加倍都还给了裴景先。 如今京城中人提起这个伪君子,都恨不得狠狠啐他几口。 从今往后裴景先怕是都无颜在京城立足了。 原本他在任上呆满三年便能回京,眼下以他的官声,怕是要老死在那偏远之地了。 裴景先此人虚伪又爱极了表面功夫,如今脸上这层假面被彻底揭下,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此事还没完。 听闻今早有人向御史台寄了封匿名信,信中揭露了裴景先为官多年来,假公济私鱼肉百姓之事。眼下御史台正联合刑部大理寺彻查此事。 裴景先此人,狡猾且善于伪装,又有裴相罩着,这桩事一直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能对此事有所了解的,必然是裴景先身边亲近之人。 明仪先前还吃不准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如今在宜园看见了那位让裴景先神魂颠倒的小表妹,明仪心里忽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信该不会是小表妹的手笔吧?还有那几封裴景先藏在枕头里的情诗,虽说裴景先是咎由自取,可她明明记得裴景先没有给她写过这些。难道这些也是小表妹做的? 可她为什么要害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 小表妹入裴府的时间刚好便是崔书窈在宫宴上出事的第二天。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个局,那…… 明仪迫切得想要知道答案。 这个答 案谢纾一定知道。 她没去正堂,转而直接去了洗墨堂,在宜园没人敢拦明仪,她一路畅通到了洗墨堂。 洗墨堂外泉水流淌发出轻响,谢纾正与几位大臣议完事。 几位大臣长吁短叹地从洗墨堂出来。 “摄政王这是铁了心要严惩崔裴二人。” “江南道苏晋远虎视眈眈,如今正是联合各大世家联合抗衡之时。这个时候严惩此二人,无疑是下了裴氏和崔氏的脸面。少了崔裴两家的助力不说,京城世家盘根错节,崔裴两家皆是京中大族,这两家若不表态,其余世家自也不肯先做出头鸟。” “这事说到底都是因长公主而起的。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竟让他连大局也不顾了。” 明仪站在不远处的竹林边,听到了大臣嘴里的话。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做“祸水”的心虚。 明仪抓紧了手里装着枸杞薏仁鲜菇炖鸡汤的食盒,敲了敲洗墨堂前的雕花木门:“是我。” 几乎是声音刚落,门边立刻被里头人打开。 明仪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谢纾低头轻吻了她的发:“你来了。” 明仪自谢纾怀里抬头,瞥见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轻声道了句:“听闻你近日受了风寒,想来应该是那日在我府上受的凉,我、我不好推卸,想着该来探望你一二。” 说着把鸡汤拎给他。 谢纾接过鸡汤,低头看了眼,略一挑眉:“殿下亲自为我炖的?” “你想得美。”明仪瞥了他一眼,声音低了点,“虽不是我炖的,但是我送来的,我可是提了一路,一样劳苦功高。” 谢纾笑看着她“嗯”了声。 明仪被他盯得脸红,假咳了声,转了话头:“你可好些了?” 谢纾回道:“今早便无妨了。”不然他也不敢轻易与她亲近。 “本想着一会儿过去寻你,却不想你先来了。” 明仪微红着脸,替谢纾舀了一碗鸡汤递给他,紧盯着他喝完补汤。 她想到方才大臣说的话,抿了抿唇道:“我方才在宜园见到了裴家那位‘小表妹’。” 谢纾放下碗:“所以你是想问,那天在寿宴上发生的事,是否与我有关?” 明仪凝视着谢纾。 谢纾低头向她坦白:“是。” 明仪:“那位才进裴府几天就把裴家整得乌烟瘴气的小表妹是你安插的人?” 谢纾:“是。” 明仪:“那日寿宴崔书窈想设计你,被你看穿了,所以你将计就计,让小表妹引诱裴景先去了暗室,原招奉还?” “那日崔氏让她的婢女送了有问题的酒来,我同那婢女说,可以给她和她的家人一条活路,只要她在众人面前实话实说。”谢纾道,“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明仪微张了张嘴。 原来从小表妹进裴府起,崔书窈和裴景先甚至于所有人都成了局中人。 而操控这场局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明仪知道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大周掌权人的谢纾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人。 可骤然知道这场局,她还是有些惊愕。 nbs p;其实谢纾若想除掉崔裴二人,有更直接了当的办法。 可他却说:“你不觉得比起直接了当,这样他们才难受吗?” 明仪:“……” “抱歉。”谢纾垂首似不想让明仪正视他,“我说过,我没有那么大度,能容许他人随意冒犯我的妻子。” 明仪抬手捧起谢纾低垂的脸,在上头轻啄了一口,很直接单纯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很解气。” 解气是解气,可是解气完的后果却不是很好。 想到那些大臣方才说的话,明仪抿了抿唇:“我的意思是,我的气已经出了。若是继续严惩崔裴二人会有不妥之处的话……”便算了吧。 未等明仪把话说完,谢纾打断道:“不会有不妥之处。” 明仪睁大眼:“可……”那几个大臣不是这么说的。 “怎样都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谢纾忽认真道。 明仪心里漫出一股暖意,眼眶起了一阵潮气。 她明白他的难处,可谢纾却轻松道:“你该相信你的男人有这样的能力。” 明仪心跳砰砰的,莫名升起一股满足感。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你的男人”。 谢纾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对她宣示着主权。 明仪别过脸哼了声:“什么你的男人?好厚的脸皮。” 谢纾抬手圈她在怀:“不是吗?” 明仪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从身体上讲,的确是的。 “殿下。”谢纾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病好了。” 明仪:“……”所以呢? “好久没有服侍过殿下了。”谢纾道,“臣觉得今日是时候该做些让殿下高兴的事了。” “臣想为殿下效劳一二,好不好?”他的声音似带着点点引诱,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明仪,让明仪难以抗拒。 似被勾了魂一般,明仪稀里糊涂应了声:“好。” 谢纾会心一笑,低头轻啄了啄明仪的手背:“臣会让殿下满意的。” 他似乎是想大战一番的意思。 “……”明仪体贴道,“你大病初愈,适度就好。” “好。”谢纾应道。 这声“好”完全就是一句敷衍的废话。谢纾完全没有一点大病初愈的样子,抱她回了长春院卧房,一直拖着她,从黄昏到深夜。 明仪已然有些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眼前这个男人还不肯放过她。 明仪也不知道她和谢纾这样了多久,直到远处隐隐传来京郊大慈恩寺佛塔上的大钟垂摆之声,明仪才有了点时辰的概念。 竟然已经子时了。 “明仪。”眼前的男人在她耳边道了句,“生辰吉乐。” 明仪从昏沉中抽出一丝清醒,倏然听见外头礼花升空的声音。 烟火在夜空绽开,流光溢彩。 明仪望向窗外,那是她喜欢的颜色和样子。 她心扑通扑通似小鹿乱撞,声音断断续续的,问他:“你备的?” “早备好了的。”谢纾道,“从这个角度望去,最好看。” 不光是角度,时间也算得刚刚好。 “给夫人的……”他笑,“惊喜。” ( 第61章 第 61 章 明仪本没有打算在宜园留宿, 却因各种“意外”不得已宿在了长春院卧房。 一番操劳过后,明仪靠在谢纾怀中, 她唇角微微扬着, 似是很满意今夜的惊喜。 谢纾亲了亲明仪的额头,揽着明仪入睡,开始烦恼来年该准备什么样的惊喜才好。 这一觉明仪睡得很沉,待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 她起早素来自律, 今日却是睡久了。 云莺带着一群婢女进来伺候明仪起身梳妆。 明仪问云莺:“怎么不早些唤醒我?” 云莺回道:“王爷说昨夜殿下辛苦了, 想让您多睡会儿。” 明仪面色微红, 昨夜不适的地方,在她沉沉睡去之时, 他都已替她清理上过药了。 “他人呢?” 云莺道:“在洗墨堂与程御史议事。” * 谢纾与程之衍谈完已是正午。 刚出洗墨堂,刘管事便迎了上来, 送上红木食盒:“王爷,这鸡汤补身益气,是殿下亲自吩咐膳房为您熬炖的, 交代了等您议完事便喝了。” 谢纾唇角微扬, 心花怒放,瞄见站在一旁的程之衍, 故作淡定微笑道:“殿下昨夜一番操劳, 自己身子尚还不适, 却还总惦念着我。” 程之衍:“……” 这句话充满了已婚男子臭屁的炫耀味,尤其是谢纾说这话时着重点明了昨夜操劳一事, 长公主那副金尊玉贵细皮嫩肉的样子还能操劳些什么, 不就是那回事吗? 谢纾这是想跟他炫耀, 短短一月余, 自己已经凭实力和夫人有了重大进展,马上就要上位了。 殿下不仅因他操劳,还会操心他的身体。 这该死的谢纾,真是阴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隐隐带着“你体会不了这种快乐”的味道,令程之衍感到严重“不适”! 谢纾脸上带着明显的“得意忘形”对程之衍道:“今日是殿下生辰,我需回长春院陪伴殿下,就不送了你了,你自己走好。” 丝毫没察觉气氛有异的刘管事,老老实实补了句:“殿下已经回长公主府了。” 程之衍抑制不住笑了几声:“殿下好像不需要您陪的样子。” 谢纾:“……” 程之衍回击道:“怎么您努力了这么久还没把人哄回家住?” 怪不得人家只住了一夜,你就当是天大“恩赐”一般,到处炫耀。 程之衍不遗余力地损道:“哦对了,昨夜殿下操劳时,您都做了什么?以至于……她一大早就要给您送鸡汤补身。” 别是不行吧,毕竟殿下还年轻,但你已经不小了。 谢纾皮笑肉不笑地把程之衍请出了门外,并下了逐客令,要他赶紧滚,五日内不许出现在他眼前。 谢纾沉着脸送走程之衍后,静坐在洗墨堂反思。 他自认为这段日子已足够真诚,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也不知怎的,想来想去忽想起那日在他告诉明仪他的心意后,明仪说她很高兴,却遗憾他没有早一点告诉她。 往事不可追,无论他再怎么弥补也不能把“早一点”三个字赔给明仪。 才投机取巧了几天就想重新换回她十年如一日的爱,是他过于天真了。 过了不久,乘风来了洗墨堂,递上了一封明仪写给“舒艾七”的信。 谢纾立刻打开了明仪的信。 明仪在这封信里,感谢了舒艾七上回的提点,慈善会要办成,虽然有些困难,但她会努力试着去做。 另外她提到,慈善会一事,多亏了有舒艾七这个“军师”从旁提点,她不好独占功劳,打算用舒艾七的名字为慈善会命名。问他意下如何? 谢纾盯着明仪的信,若有所思。片刻后,淡笑了一声。 * 次日,明仪收到了“舒艾七”的回信。 明仪看着舒艾七给自己的回信,回信的内容,越看越让人觉得嘴角僵硬。 这个舒艾七首先表达了自己被她看重之后受宠若惊的心情,然后说自己不敢当,委婉地推辞了明仪的好意。 并且他表示慈善会应该叫一个更好更响亮的名字——纾仪会。 这个纾就是谢纾的纾。 舒艾七在信中写道—— 摄政王年轻有为,果干刚毅,不固步自封勇于尝试新事物,是个英明的决策者。 慈善会一事也多有赖于摄政王的支持与信赖。 他认为摄政王在这个慈善会应该要有姓名。 光看舒艾七这几句马屁,明仪还以为这个舒艾七是谢纾的狂热崇拜者。 谁知道信的后面,舒艾七又话锋一转—— 殿下为慈善会劳心劳力,同样也不能没有姓名。 故而舒某认为慈善会的命名,既要有摄政王的名字,也要有殿下的名字。 摄政王与殿下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可谓天生一对,乃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殿下和摄政王应该永不分离,名字当然也该挨在一起。 纾仪会这个大胆露骨的名字,既是摄政王与殿下心血结合的象征,又能彰显夫妻恩爱情深,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仪:“……” 这个舒艾七,想尽办法要把她跟谢纾摁头凑在一起,很难不让人以为他是媒婆转世。 明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世上除了姜菱以外,还有人真情实感地认定她和谢纾是天作之合。 “纾仪会”这个名字倒也不是不行。 明仪眼珠滴溜溜一转,似想到了些什么,“嘿嘿”一笑,唤来云莺:“你去给宜园递话,就说今晚本宫想请摄政王过府喝杯素酒……” * 谢纾收到明仪的邀约,未至黄昏便赶到了长公主府。 来之前,他先沐浴焚香了一番,想到喝了酒之后可能会情难自控做些什么,提前服用了避子汤。 今日的明仪刻意穿了他曾说过“好看”的藕荷色,见到他的第一眼,不是嫌弃他来得太早,而是:“我等你很久了。” 谢纾很久没有被明仪这么“期盼”过了,受宠若惊,唇畔含笑问:“你那么想见我?” “嗯,很想。”明仪羞答答地应了声,勾人的眼直直望着他。 明仪凑近谢纾耳边,轻声道了句:“我在房里备了壶好酒,要不要随我一道去尝尝?” 谢纾被撩拨得呼吸一乱。 心里深知不对劲,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可却抗拒不了地应道:“好。” 明仪在房中隔火点了香片,甜腻的香气弥漫一室。 伴着腻人的香,明仪为谢纾斟了杯素酒:“尝尝如何?” 谢纾指尖捏着酒杯,轻抿素酒,酒的醇香溢满口中,他余光看向明仪嫣红饱满的唇,沉下声道:“味道极好。” “好,就多喝几杯。”明仪抿唇一笑,又替他添了几杯。 明明不是很烈的酒,可几杯酒下肚,谢纾的眼神略带了一丝迷离。 明仪见喝得差不多,也不再为他添酒,起身走到门前,抬手挂上了门锁。 自门那处传来“咔嚓”一声,谢纾的喉结随着声音滚了滚。 他抬眼望着朝自己逼近的明仪。 明仪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逼得他往后退去,直至被逼到榻前。 明仪抬手圈住谢纾的脖颈,踮脚在他唇畔轻轻啄了啄,轻轻往前一压,带着谢纾倒进了榻里。 谢纾耳边回荡着她清浅的呼吸声,脑内紧绷的弦一丝丝地被溶解,那几杯素酒消磨着他的意志。他气息渐快,终是不能自已,翻身压制住“胡作非为”的明仪,低头欲尝。 见鱼上钩,抛饵人开始提线。 明仪由他浅尝了尝唇后,抬手将他推开:“等等,不急。” 谢纾:“……”怎么不急?火都烧上身了。 “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明仪语调缓慢,似刻意勾着他。 谢纾:“何事?” 明仪笑道:“我打算将慈善会命名为‘纾仪会’,里头有你我的名字。你说好不好?” “自是好的。”名分很重要,谢纾巴不得向全天下昭告他们之间的关系。 明仪问:“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要在大周各地都分设慈善会之事吗?” 他当然记得。 依照明仪的打算,在大周各地都应分设慈善会。那也好,可以借着“纾仪会”的名头,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 “都听你的。”谢纾急切地去扯她的衣带,手却被明仪摁住不让擅动,逼得他只能干等。 明仪接着道:“我还同你说过,想以小做大,先从一个地方慢慢开始,再慢慢做多做大。” 谢纾额前渗出细汗,低沉地“嗯”了声。 在听到这声“嗯”之后,明仪开始进入今日的正题。 她告诉谢纾:“我想好要从哪个地方开始做起了。” “江南道水患之后,流民激增,正是需要慈善会的时候。且经历了‘商人囤积居奇致使堤坝坍塌’一事之后,那一带的做大买卖的商户急需通过一事挽回在百姓心中失去的信誉,而加入慈善会,为百姓做些看得见的实事,便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江南道地域广阔,我想先从姑苏开始。” 明仪的呼吸轻轻打在谢纾脸上。 谢纾抿唇:“所以你告诉我这些的意思是?” 明仪松开谢纾扯着衣带的手,轻声道:“我想离京去一趟姑苏。” 公主要离京是很难的,出了出降和亲之外,只有随夫赴任同行,或是省亲才可被允许出城。 近日谢纾政务繁忙抽不开身,自是不能陪伴明仪同行的。看她的意思,是想撇下他独自前往。 按理说,她是出不了京的。 可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规矩是人定的,只要眼前这个大周的掌权人允她出京,天下谁人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所以她设了今晚这场局,企图以色诱之。 明仪启唇亲了亲他的下巴:“好不好?” 箭在弦上,谢纾闭上眼,闷哼了一声。 第62章 第 62 章 “好。”话毕, 谢纾急切而热烈地拥着了明仪。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明仪顺从地依了他。 甜腻的香飘散满室,明仪意志逐渐迷离, 沉沦在谢纾的变幻多端的手段中。 她完全不是对手, 很快便似走进荒漠之人一般,被炎热所包裹,极度渴望着一场甘霖解救于她。 谢纾便是那个能解救她的人。 他显然也深知这一点, 可却还要问她:“想要吗?” “要。”明仪本能地伸手去捞他,却被他躲开了。 明仪:“……?” 谢纾捉住她乱动的手,告诉她:“我可以满足殿下,但殿下需先答应我的条件。” 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竟然在这里设了陷井等着她。 明仪难耐地扭着身子,揪紧榻上锦被,将那锦被揪出深深褶皱,低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谢纾不说话。 “嗯?”谢纾抵着她,“答不答应?” “答……应。”明仪想,他太坏了。 “好。”谢纾如了她的愿。 而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道:“你想南下去姑苏可以, 但你需记得出门在外,吃穿住行皆需谨慎再谨慎。” “路途遥远, 我会派足一千精卫护你周全, 你不许耍性子,撇下精卫独自行动。” “另外你每日都需写信回京向我报平安。” “你足够聪慧, 我知你能应对很多事, 可……” “我会担心。” 明仪心里涌进一股暖流,情不自禁抬手攀住谢纾的背, 顺从得像只奶猫:“好, 我听你的。” 他好像没有那么坏, 明仪正这么想着冷不丁被谢纾用力一撞。 明仪“唔”了声,睁圆了眼去看谢纾。 谢纾笑:“哦,对了。殿下这次南下是走水路还是官道?” 明仪仰头张着唇,断断续续道:“水、水路。” 江南道毕竟是苏晋远掌控的地盘,为安全着想,比起大张旗鼓走官道,自曝行踪,当然是不引人注意悄悄走水路前往更为妥当。 “我记得殿下尚不会爻水。”谢纾道,“既然殿下要走水路,以防万一,我觉着殿下还是要在去之前学会爻水比较好。” 明仪昏昏沉沉的不知谢纾为何要提起爻水之事,直到未过多久她从谢纾口中听到了三个字。 “我教你。” 明仪:“……” 那不是要身子贴身子,也许……万一……还要嘴对嘴渡个气之类的。 一时间明仪脑子里涌进了许许多多不得了的画面。 * 几日后,在谢纾的努力“恶补”之下,明仪终于粗浅地学会了狗刨式爻水。 保命应该是够用了。 眼看着距明仪离京之日越来越近,谢纾来长公主府求见明仪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每回求见都坚决要求服侍明仪。他的勤快,令明仪十分疲累。 谢纾却理直气壮地表示:“臣马上就要有好一阵子都见不到殿下,臣只是把那段见不到殿下的日子里,本该有的服侍份额提前用了罢了。” 明仪:“……”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阴险,狡诈! 他什么时候自己给自己加的服侍份额! 明仪“被迫”和谢纾过了一段没羞没臊的日子,终于到了临别那晚。 明仪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场疾风骤雨。 谁知那晚的谢纾异常正经平静,面对明仪试探性的撩拨也无动于衷,一副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岿然不动的沉稳之态。 这反常的举动,令明仪好奇:“你今晚怎么不?” “明早殿下便要启程,不宜过度操劳。”谢纾抬手撩开她额前碎发,在上头印上一吻,“放心去,我会是你的后盾。” 他已为她妥善安排好了一切,此行不会有危险。 明仪心跳砰砰的,微红着脸,伸手圈住他。 心里生出很多离别的不舍。 她拉着谢纾的手,轻轻放在心口,小声对他道:“如若只是一小会儿的话,似乎也不会太操劳。” “嗯。”谢纾从善如流地低头堵住了她的唇。 今夜月色极美,完事后谢纾揽着明仪,小心地问:“殿下,下回我能不能不再用避子汤了?” “好。”明仪整个人窝进谢纾怀里,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反正离下回还有很长日子呢,明仪在心里如是想着。 谢纾敛眸,微微勾唇,心里开始有了盘算。 很快就有下次了,他想。 * 次日清晨,谢纾亲自送明仪上了南下前往姑苏的船。 船渐离岸,谢纾的身影消失在明仪眼前。大概是前些日子被他缠习惯了,骤然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他,明仪心里有些空空的。 谢纾临走前,把身旁武艺最好的乘风留给了明仪。 乘风见明仪闷闷不乐,走上前递了个画卷给明仪:“王爷临走前让我把这副画交给殿下。” 明仪愣愣地接过画,打开一看,呆在了原地。 画上画的是她和谢纾相依在一起,谢纾情不自禁低头亲吻她眉心的样子。 这赫然是那副她与谢纾在夜市上画的恩爱画像。 “正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爷说,殿下想他之时可以多看看这副画,咳咳咳……以解相思之苦。”这话实在臊得慌,乘风难为情地挠挠头。 明仪:“……” * 此行一路顺畅,几日后明仪一行人抵达姑苏的渡口。 下了渡口,明仪打算先去谢府一趟,拜访谢老太君。 乘风叫来了马车,精卫乔装跟随,一行人朝谢府而去。 马车渐渐消失在渡口,一个黑影悄悄盯着马车前行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为着此行安全着想,明仪此次前往姑苏,暂且未向外界透露。 谢老太君见着明仪颇为惊喜,立刻让身旁嬷嬷去替明仪准备院子,好让明仪住下。 明仪忙道:“不必了,太君。我这次来姑苏,会在别处落脚。” 谢老太君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谢纾和明仪分房欲和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眼下似乎还在分房。 谢老太君轻叹了一声:“都是谨臣不好。” 明仪忙摇头:“不是为着他。” 谢氏规矩足,门禁极早,她此番是为着组建慈善会而来,难免早出晚归,住在谢府实在多有不便。 明仪将她此行来姑苏的目的,粗粗同谢老太君讲明。 谢老太君微笑着点头:“殿下心系百姓,乃社稷之福。” 说着,想到谢纾同明仪分房的事,不免叹了口气:“殿下这般好的女子,到底是谨臣没福气……” 明仪脸上浮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晕。谢纾怎么算没福气,别的不说“艳福”不浅。 因着还要去别处安顿,明仪陪着谢老太君略坐了会儿,便向谢老太君告了辞。 谢老太君送明仪出了院子,老人家操心着小辈的事,临走前,悄悄向明仪问了句:“殿下,你看谨臣他还有机会吗?” 明仪红着脸应了声:“有。” 老人家听着这声“有”字,心里很是高兴,待明仪一走,便吩咐嬷嬷给她准备笔墨纸砚。 她要亲自去信京城,说道说道她这个不争气的孙子,好好珍惜机会。 * 明仪出了谢府,便坐上马车往城东而去。 不远处的巷口,苏涔紧盯着明仪马车。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巷口,手握成了拳。 今日苏涔路过渡口,好巧不巧便看见了这个数月前在义卖会上让她出丑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美貌,始终是苏涔心里的一根刺。 本以为她身份卑微,只是个贱妾,又出身风尘,无法与她相较。却意外得知,此女是从谢家来的。 这让苏涔怎能甘心。 今儿在渡口看见明仪,苏涔便一路尾随,因着她本就是姑苏人,又住得离谢家不远,故而这一路没怎么惹那女子注意。 她熟悉姑苏地形,也不紧跟着,只看着明仪拐进哪个巷口,便知她要往何处去。 就这么悄悄跟了一路,果见明仪进了谢府。 如此说来,此女的确与谢家有关。 只她从前从未在姑苏城里见过这个女子。照理说,像此女这般艳绝倾城的容貌,不可能一点关于她的风声都没有。 谢氏从不纳妾,这是众所周知的。 这个女人只可能是谢氏门里谁的妻室或是远方亲眷。 苏涔身旁的嬷嬷见苏涔脸色难看,忙道:“谢老太君一惯好客,有远客来访定是要留人住下的,瞧这狐媚子才从谢家呆了一会儿,这屁股都还没坐热便出来了,谢老太君连人都没留,八成是不待见这狐媚子。” “我猜这狐媚子是和谢氏隔了十万八千里的穷酸远亲。年轻貌美,却身份低微,这才想着来攀扯谢氏,好得门好亲事。” “似这狐媚子一般的远方‘表妹’,奴婢可见过不少呢!” 嬷嬷十分鄙夷地道:“多半以后也是给人做妾的命。” 苏涔越想越觉得这话不错,松了口气,笑道:“嬷嬷说的是。” 不过是个贱妾罢了,无甚可惧。 第63章 第 63 章 远在京城的谢纾, 不日便收到了来自姑苏的三封八百里飞鸽加急传书。 第一封来自乘风,向他汇报他们已平安到达姑苏。 谢纾见信,悬着的心暂且落下。 第二封来自谢老太君, 痛斥他不争气, 好好的媳妇被他弄跑了, 不过好在还有机会,要他好好把握。 谢纾笑了笑。 嗯, 是该好好把握,不能再错过了。 最后一封是来自明仪的, 上头只写了六个字—— 一切都好,勿念。 谢纾嘴角的笑容淡了淡。 临去之前,他同明仪说好,等到了姑苏, 每日都必须写信向他报平安。 他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了她的信。 照说分离多日,怎么也该倾诉一点相思之情。 结果就真的只是“报平安”,没有一点别的话留给他。 短短六个字, 还有两个字是“勿念”。 谢纾:“……”他做不到。 * 暮春之时江南道的那场连绵暴雨,冲垮了新修的堤坝。 虽然这事表面上看是因商人为牟取暴利囤积居奇,垄断修建堤坝的材料, 令物价飞涨, 官府不得已只能高价购入建材,致使修建新堤材料不足而起。 实则谁都明白这事背后的黑手便是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 入夏那会儿,摄政王以祭祖为由, 亲自去了江南道视察。本以为自江南道回来后, 摄政王便会以新堤坍塌一事为切入点, 向苏晋远发难。 可出乎意料的是, 摄政王并未问罪苏晋远,不仅没有问罪,反而将此事冷处理,少有在朝堂上提起,似乎是想将此事压下的意思。 倒也不难理解摄政王这么做的缘由。 于理,苏晋远盘踞江南道已久,掌其军权,当年三王之乱时,其曾为助新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如若小皇帝轻易问罪于他,或是治他重罪,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小皇帝登基方满四年,根基未稳,行事更需谨慎,不可擅动。 于情,苏晋远乃是摄政王名义上的“父亲”,百行孝为先,儿子自不会轻易动自己老子。 苏晋远势大,很多朝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不愿多管。 摄政王拖着此事迟迟不处理,也没提起何时重修被大水冲垮的新堤。 这可急坏了朝堂之上着急抹平过错的苏党。 他们多次上奏提请谢纾重修堤坝之事,都被谢纾以“国库空虚”为由拒了。 苏党对此颇为不满。 先前谢纾的“窝囊”举动,无疑增长了苏党的气焰。 谢纾不批国库银,竟有苏党嚣张地提出,苏晋远于小皇帝有扶持之恩,请小皇帝出私已银两,填了这个漏,支援江南道。 这话本只是一个苏党酒醉后信口胡诌的,拿不上台面来说。 可也不知怎的,次日这话就被传得街知巷闻。 小皇帝内心很是愤怒,心想立刻就治苏晋远及其党羽的罪。 谢纾却告诉他:“你现下治罪只能小惩大诫,若要釜底抽薪,需‘忍’。” 小皇帝听了谢纾的谏言,次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谈及他继先帝之志,以“仁义”治天下。 苏晋远对自己的扶持之恩,并宣布将用自己的“私房钱”,替苏晋远“补漏”。 臣子贪墨的银两,竟然让皇帝来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实在欺人太甚,史无前例。 一时间,朝堂之上声讨苏党的话此起彼伏,对苏党的弹劾也接踵而来。 也不知是谁先弹劾的,总之一旦有人开了头,一个接一个的弹劾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已经致仕的薛太傅率先出来对苏晋远发难。作为对苏晋远有知遇之恩,一路提拔他高升的恩师,薛太傅出面发难无人敢质疑。 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苏晋远又想如法炮制先前旧堤出事之时用的脱罪之法,来一招“负荆请罪”。 可天不随人愿,还没等苏晋远赴京。 那个被苏晋远陷害囤积居奇,最后满门畏罪服毒而死的商户——张玉,他的账本在这时被公之于众。 账本里细数了苏晋远条条罪状,件件罪大滔天、铁证如山。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经各大酒楼小巷的说书人一人,顿时激起巨大民愤。本就压抑许久的百姓,一经点燃便一发不可收拾,对苏党的声讨也由朝堂扩大到了民间。 以江南道百姓为首,各地百姓亲写“万民状”,要求朝廷严惩苏晋远。 一时间,惩办苏晋远成了民心所向。 不可能再有理由保下这个奸臣,谢纾也只好“大义灭亲”,顺应民心,严惩苏晋远。 原本坐山观虎斗的各大世家见民意如此,也纷纷倒戈。 不过苏晋远盘踞江南道已久,手握江南道一带的兵权,要拿其归案,免不了有一场恶战。 早朝之上,众臣就谁带兵前往江南道拿人争论不休,就在众臣打算推举平宁侯带兵前往时。 谢纾体恤道:“子韧夫人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不便远行。此事有些难办,还是本王亲自带兵去一趟吧。” 大殿上的平宁侯感动得无以复加,连声道:“谢摄政王体恤,摄政王仁慈。” 底下群臣见状忙跟着一起附和。 一瞬间,大殿上恭维之声四起。君臣一心的场面十分感动人心。 程之衍在声声恭维中对偷偷翻了个白眼:“……” 什么体恤臣子,带兵拿人是顺便,根本就是想借机南下去找夫人吧。 该死的谢纾。 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 心机真心机,阴险真阴险! * 姑苏城东。 明仪落脚在城东一处幽静的园子,名为鹭圆。鹭圆是谢纾在姑苏的私产,鲜少有人知。 这几日她一直埋首于慈善会之事,未怎么注意外头发生的事。 她这次南下之行被谢纾安排得妥妥帖帖。 不仅是衣食住行方面,还特意从金陵把李成叫了过来,助她一同协理此事。 李成家中世代从商,是江南道一带极有名望的商人。 他熟识这一带的权贵,且他能言善辩,极会来事。这几日帮着明仪联系了不少官绅和商户。 明仪仔细整理了对慈善会有意之人的名单。 这些人对慈善会的提议颇感兴趣,只是仍对慈善会有不少疑虑。 明仪同李成商量着,找日子把众位官绅商户都聚起来,好好商谈一番。 一则,为众人解惑。 二则,也能通过商谈,找出一些置办慈善会现阶段存在的问题。 明仪这么想着,也这么办了。 她托李成替她下帖邀众人,三日后来园中一叙。 * 慈善会的提议,吸引了不少姑苏有名望的官绅商户。 三日后,众人受邀去了城东鹭圆议事。 受邀之人中自也包括了原就在姑苏一带极有声望的苏家旁支。 苏涔素爱抛头露面出风头,慈善会这种能给她脸上贴金的好事,自然落不了她的份。 听闻组建慈善会是长公主的意思,且长公主为了慈善会一事来了姑苏,今日会亲临此地。 苏涔刻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丝绸褶边刺绣长裙,金线织成的衫子,螺子黛点眉,额间一抹金箔花钿,唇上是艳红的香露胭脂,可以说精心到每根汗毛。 到了鹭圆,苏涔由几个婢女引着去了前厅喝茶就坐。 前厅已有不少熟人到场,见着今日的苏涔,纷纷眼前一亮。 苏涔极满意众人看她的眼神,笑着问身旁的嬷嬷:“嬷嬷可觉着我美。” 嬷嬷满口恭维道:“姑娘今日那简直是貌赛西施。” 苏涔轻轻一笑,眯了眯眼睛又问:“那比之长公主又如何?” 嬷嬷心想她又没见过长公主,这要怎么比? “这……”嬷嬷想了想,朝苏涔笑道,“听闻长公主也是位闭月羞花的大美人,不过……” “奴婢想,若是和姑娘的美貌比,长公主还是远远及不上的。” “毕竟,姑娘您才是大周第一美人。” 苏涔闻言满意一笑。 她对自己的容貌素来自信,且极喜欢艳压的感觉,最喜欢看那些“丑人”自惭形秽的样子。 今日之所以精心打扮,自然也是想无形中给那位亦有美人之名的长公主一点“颜色”瞧瞧。 以报三年前被夺夫之恨。 仿佛想向所有人证明,谢纾之所以会同长公主成亲,不过是为着身份家世。 除了身份家世,论容貌论才情长公主都及不上她。 很快受邀的人都到齐了。 苏涔自幻想中回神。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众人的目光朝门外看去。 只见一未施粉黛的素衣女子,缓缓自门外走来,她美得似光华一般,无人能与之相较,所有人都怔了怔。 苏涔见到来人的脸,面容立刻沉了下来。 是她,怎么是她! 明仪美得让人难忘,在场的官绅商户有不少参加过几个月前的义卖会,立刻认出了她。 李成当着众人的面朝明仪行了一礼:“参见长公主。” 她是长公主…… 第64章 第 64 章 明仪未施粉黛, 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肤如凝脂,皎若皓月初升。眼波潋滟, 瑰姿艳逸。 她唇畔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抹笑明明只是礼节性的, 却看得人微怔。 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只着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便将刻意精心装扮过的大周第一美人给比了下去。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苏涔。 如果说眼前这位就是长公主,那之前传闻中摄政王倾慕苏涔美貌, 亲赐苏涔大周第一美人之名又是怎么一回事? 虽说这苏涔也算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 可放在长公主面前就不能看了。 对比太明显,摄政王不至于眼盲心瞎到这种地步。那这个封号…… 多半是这位苏大才女自封的。 众人的目光激得苏涔一阵心虚,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 平素最喜欢看丑人自惭形秽的自己, 如今却成了“丑人”。 这让苏涔怎能不难受, 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只能憋着。 不仅得憋着,还得随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朝长公主低头行礼:“殿下万安。” 明仪抬手唤众人免礼, 众人这才回了自己自己座位上。 众人初见似明仪这般身份尊贵之人,一时拘束非常。 可明仪似乎与众人想象中脾气古怪难伺候的弱女子完全不同,她骨子里透着身为公主的高傲, 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谈吐得意, 说起慈善会的事来条理清晰且耐心, 意外让人信服。 苏涔看见众人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 更是如坐针毡。 姑苏以及周边一带的众官绅商户,对慈善会极有兴趣, 只是初次接触, 尚对不少细节有所疑虑。 明仪今日将众人都聚在一起, 就是为了给大家解惑。 商谈中有人提出,家中有不少名画古董想捐赠给慈善会,不过这些名画古董虽价值不菲,短时间内却难以变现,该如何是好? 明仪道:“慈善会每年都会置办义卖会,倒时可在义卖会上叫卖这些名画古董。得来的钱扣除一成作为义卖经费外,其余九成会留做慈善会善款。”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仅能将这些价值不菲但短时间内难以变现的东西卖出好价钱,还能得个好名声。 听了这话,底下众人起了兴头。 可又有人担心这些捐赠藏品真假问题,若有人以次充好,捐了假的名画古董,岂不是砸了慈善会的招牌? 银子好辨真伪,这些古董名画可没有那么好辨。 明仪细细听着众人争论,暂未出声。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苏涔,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发挥的地方,嘴角含笑:“正是金秋十月,稻香遍野,我倒是想起了家中珍藏了沈思谦的《结穗图》,着实是副佳作,不知殿下收不收?” 苏涔心中暗笑,论容貌她确实及不上这位骄矜美艳的长公主,可论才识她绝对不输。 沈思谦的确画过《结穗图》,这画也的确是副佳作,不过极少有人知道…… 明仪目光一凛,看向苏涔,语气严正:“沈思谦的《结穗图》,名为结穗,实则画的不是金秋十月稻香遍野,而是自己怀孕的妻子。且这幅画在其百年后,随他们夫妇二人一同葬于其墓中,敢问苏姑娘是从何得了这《结穗图》?” 苏涔脸色一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显然苏涔根本不可能有这副《结穗图》,只是来“砸场子”的罢了。 她以为她是谁?嚣张到连公主都敢挑衅。而且还偏偏在大家争论真假的时候,火上浇油。 众人看向苏涔的目光更厌恶了。 明仪本就生得明艳张扬,坐在上首盯着苏涔的目光带上些许凌厉,生出几分逼人的压迫。 眼前这位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先帝独女,大周现任掌权人的妻子。 从来都不可能是什么“贱妾”。 苏涔这些年仗着有苏氏撑腰嚣张惯了,眼下这才知道害怕,滑坐在地上,仰着头求饶:“民女自作聪明,行为无状,出言不逊,冒犯了殿下,求、求殿下饶恕。” 明仪看着求饶的苏涔,心里无端端想起了谢纾的话。 “本宫恐怕没那么大度。”明仪看了眼身旁的乘风,“拖下去,掌嘴五十。” “是。”乘风带着人去了外头,很快外头就传来苏涔的哭声。 明仪吩咐云莺把前厅的门关上,而后道:“本宫今日把大家聚起来,不是来做无意义的争吵的。各人想法不同,无可厚非,但我希望诸位能求同存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 在场众人纷纷赞道:“殿下明达。” “方才诸位提到真假问题,在收下诸位捐赠之物时,本宫会请行家先鉴其真假。一切明细皆记录成册,做到有据可寻……”明仪一点一点细细地同在坐众人解释。 她嗓音清润条理清晰,众人听得入神。 却在此时,云莺急急走了进来,朝明仪禀道:“殿下,有贵客来访。” 贵客?谁? 明仪正忙着,便道:“眼下我不方便,请他稍等,等这儿完事后,我自会去见他。” 云莺:“可……他说立刻马上就要见您,他等不了了。” 在场众人闻言很是体恤道:“殿下先去见见那位贵客,我等也不急,多等一会儿无妨的。” 明仪犹豫:“这……” 李成道:“殿下就去吧,这还有我。” 明仪这才点了点头,虽云莺去见那位“重要”到立刻马上非见不可的贵客。 明仪随云莺来到隔壁厢房前,云莺悄悄往后推开了一步。明仪疑惑地皱眉,抬手推开厢房的门。 “嘎吱”一声,明仪刚推开门,手腕忽被里面的“贵客”轻轻一拽,蓦地被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来人惊愕得睁大了眼。还来得及等她开口说什么,她的唇就被来人狠狠堵住,辗转碾压,汲取她所有的气息。 明仪“唔唔”了好几声,伸手推了推那人,却怎么也推不开。 “你让我勿念,我做不到。” 他微微松开她的唇:“我想你。” “很想。” 明仪涨红了脸,正想说什么,却又被他封了唇。 看得出来他的确很想很想她。 趁饿狼松口之际,明仪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纾抱起明仪朝里屋走,理直气壮道:“来父凭子贵。” 明仪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千里送“种”。 忽想起临走前那夜,他问过她,下回他是不是就不用再喝避子汤了。 她好像……答应了他。 谢纾目光深深锁在明仪身上:“夫人,我偷偷过来的,只能在这待一会儿,一会儿就要走。” “走?”明仪问,“走去哪?” 看来她这几日是真没留意他的动向。谢纾心里生出些酸意,咬她一口,以示不满。 “出兵金陵,捉拿苏晋远。” “我的时辰不多了。”谢纾语调透着淡淡委屈,“成全我好吗?夫人。” 明仪心口啪啪的,伸手攀住了他的背,其实她也挺想他的。 …… 厢房外不远处,苏涔挨完了五十下嘴巴子,嘴巴肿得似腊月灌的香肠一般,稍微扯动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咸涩的眼泪落在伤口处,更是似火烧一般灼痛难忍。 也算是为多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苏涔的嬷嬷过来扶她,两人顺路经过厢房,隐隐听见厢房里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声音。 苏涔的嬷嬷是经过人事的,一听便辩出了这是男女欢好的声音,面色有些尴尬。 苏涔听出了那女子的声音,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是那位长公主的。 她微沉下眼,心中冷笑,似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眼下摄政王不在姑苏,那房里的男人,只可能是长公主养的野男人。 第65章 第 65 章 这位“贵客”颇能折腾人, 等明仪见完“贵客”,换下压绉弄脏的衣裳,回到前厅时, 已接近黄昏。 幸好她事前已将今日要说的事都同李成过了一遍,她离开的这段时辰, 李成已将慈善会的事和众人交代得七七八八。 明仪接着李成的话,又交代了一些事项,瞧着天色不早, 便让众人先散了。 众人三三两两离去, 苏涔照着面纱遮挡住伤处,混在离去的人群中, 回头望了眼明仪。瞥见明仪肩胛处若隐若现的红梅, 眯眼暗笑了一声。 明仪送走众人, 快步回了厢房。 厢房里,谢纾已穿好了衣衫,披上大氅。 明仪站在门前盯着他:“这就要走了?” “嗯。”谢纾几步上前圈她入怀, “苏晋远之事越快解决越好,久了恐多生枝节,得赶夜路去金陵。” 明仪从他怀里出来, 松开手仰头看着他,体恤道:“那你快些去吧。”反正该送的种也都送进去了。 谢纾本以为走之前还能和明仪不舍缠绵一番, 结果却听她急着赶人, 嘴角一僵, 酸溜溜地来了一句:“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报平安的信上还给他写“勿念”。 “傻瓜。”明仪微红着脸,念了一句, “早去才能早回, 这样下回我才能早些见到你。” 最近明仪的“驯狼术”愈发精进, 三两句话就把狼毛捋得平平顺顺。 谢纾笑着应她:“我一定早些回来见夫人。” “要平安。”明仪郑重嘱咐。 “一定。”谢纾晃了晃手中她送的大红平安符,“一定早日平安回来……以身相许。” 明仪:“……”已经许过很多次了。 临走前,谢纾又深深吮了明仪一口,亲够才罢休离去,留明仪在厢房大口透着气。 谢纾离开鹭圆,骑着马消失在夜幕中。 远处巷口,苏涔坐在马车上边敷药边留意着鹭圆的动静。夜色之下,她隐约见着一男子的黑影自鹭圆角门悄然而出,骑马离去。 这个鬼里鬼祟的男人,应该就是与那位长公主私会的情郎。 苏涔忍不住想笑,可她一扯唇角,满嘴火辣辣的疼。 这五十掌之恩,以及今日让她出的丑,她早晚会还,加倍奉还。苏涔狠狠地想。 可惜苏涔还没有等到报仇雪恨那一日,苏家就出事了。 谢纾在当夜赶回金陵后,立刻便出兵捉拿苏晋远。 苏晋远早有防备,联合与其狼狈为奸的江南道其他官员,率领十万精兵在金陵渡口,打算将其围堵一网打尽。 所有精兵的箭矢和兵刃上都涂了见血封喉的猛毒,只要见了血,不出几步便会毙命。 苏晋远没打算留活口。 倘若如今的朝廷容不了他,他唯一剩下的路,便只有占江南道,自立为王。 眼下小皇帝还不成气候,所谓的掌权人又年轻气盛。 他本就扎根江南道已久,兵权皆在其手,谢纾想从各地掉集兵马最快也要一月,眼下他手上只有五万兵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为成大业,杀一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儿子”又能如何? 杀了谢纾才好振军威。 深夜,渡口水雾茫茫,浓雾之中星点火光逐渐朝渡口而来。 是谢纾的战船。 看着数量还不少。 苏晋远看着逐渐朝渡口而来的战船,朝身后士兵下令:“放箭!” 闻得军令,淬了毒的箭一朝齐发向湖面上的战船而去。 苏晋远的副将谨慎道:“浓雾之下看不清目标,使君不若再等等看。” “无论船上的是谁,一个都别放过。”苏晋远目光狠戾。 不久后,湖面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人掉进水里的“扑通”声,还伴着声声凄厉的“哭喊”声,鲜血顺着水流流向岸边。 苏晋远听见这些声音,看着血水,兴奋地红了眼,命人死命地朝战船上射去毒箭。 有好些战船翻进了湖里。 谢纾出师不利,苏晋远略显得意,副将脸上却不乐观,虽知苏晋远刚愎自用,听不进去劝,还是道:“使君,切莫将箭矢都耗在这上头,谨防有诈,还是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却在这时,不知是哪个兵喊道:“使君,他们主船挂降旗了!” 副将松了口气,正想着既挂了降旗,也就不用再攻了,正好省箭了。 却不想苏晋远在听到这话后,反道:“放箭,给我杀,一个不留。” 副将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说什么,苏晋远本就是这样狠毒残忍之人。 大把的毒箭似漫天飞星般流向湖面上的战船,苏晋远望着湖面上逐渐消失的星点火光,笑了几声。 直到湖面上的火光完全消失在浓雾中,他才喊停,吩咐人前去收拾湖上残局。 本以为能等来谢纾的残尸,却不想去湖上收拾残局的人,刚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大惊失色道:“报!使君那些战船是假的,是商船伪装的,船上一个人也没有!” 苏晋远眼一沉:“怎么可能?” 那他刚才听见的声音,还有看见的血水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听见的那些人掉水里的‘扑通’声是假的,掉进水里的只是事先安排好的沙包。他们用绳子把沙包吊在船上,我们箭射断绳子,沙包就会掉进水里发出扑通声。” “还有我们听见的那些哭喊声也是假的。根本不是哭喊声!他们在船帆上装了好多竹哨,风一吹就会发出细细的声音,咱们离得远,误把那声音当成了哭喊声。” “那血水也是假的,全是染料。” 苏晋远紧握着拳冷笑。 就在这时,后方有人大喊:“后边有队人马攻过来了!” “有多少人?” “不多,只三万精兵。” “可是咱们手上没多少箭了……” 中计了。 湖上那些船最开始就是“骗箭”的障眼法。还有那个说对方挂降旗的兵!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湖上那么大的雾,那人怎么就这么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降旗。 分明有诈。是内鬼。 摄政王从最开始就摸透了苏使君的狠辣,一早就料定了苏使君会赶尽杀绝,故意这么说的。 …… * 金陵渡口一战,谢纾用三万兵马以少胜多,大破苏晋远十万大军,苏晋远一败涂地失去先机,在退兵途中又遭谢纾留守在后方的两万将士堵截,被一举捉获。 不过一月,江南道超半数的苏党缴械投诚。 苏晋远自一方霸主沦落为阶下囚,不堪受辱在狱中自裁。 自裁前,他见了谢纾一面。 他告诉谢纾他可以供出所有党羽,但谢纾必须答应他:“不要为难你母亲。” 谢纾应了。尽管他的母亲默许了苏晋远杀他立威。 苏晋远一死,江南道彻底大洗牌。 苏氏不复旧日辉煌。苏涔一家作为苏氏旁支亦受牵连。 在苏晋远死后,苏涔之父被查出与一年前的矿山贪墨致百人死一案有关,被处以极刑。 苏父行刑当日,当年受害的百姓举街欢呼。 除苏父被处以极刑外,其家眷被尽数充为官妓,苏涔亦在其中。 坍塌的新堤也开始重新修建。 谢纾按照先前的约定,将朝廷的建材生意给了李成。 李成为了这笔大生意,自姑苏回了金陵。 慈善会之事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明仪还在姑苏办了间慈幼局,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 入冬之时,慈幼局落成。 明仪在姑苏的日子平淡且充实。每日打理完慈善会的事,会去慈幼局走一趟,瞧瞧里头的孩子们。 谢纾离开姑苏已近三月。 姑苏的第一场雪在冬至。 南方湿寒不易积雪,大雪过后,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孩子们却异常兴奋,追着跑着到院子里打雪仗玩。 明仪看着孩子们脸上难得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对云莺道:“天冷,玩得出汗易着凉,吩咐膳房,今日午膳为孩子们多备些姜汤。” “是。”云莺笑着应了声,转身去了膳房。 院子里,三岁大的小黄毛屁颠屁颠地跑到明仪跟前,扯着明仪往院子里走:“殿下娘娘,泥和窝们一起来玩呀。” 小黄毛进慈幼局前,瘦得皮包骨头,如今脸上开始长肉了。 小黄毛年纪尚小,还不怎么能理解尊卑之分。 他听慈幼局的嬷嬷们说,他和这里的孩子们能有饭吃,有暖和的被子盖,都是因为殿下娘娘。殿下娘娘常常来看他们,还笑得很温柔,所以他们都最喜欢殿下娘娘。 明仪被小黄毛拉去了院里打雪仗,吃饱了饭的小孩子,身子特别灵活,明仪根本不是对手,被砸了好几个来回,连连往后退。 她边躲边往后退着步子,退到了一旁角落,忽地撞上了一堵人墙。 那堵人墙高大、挺拔,身上的淡香很是熟悉。 明仪蓦地眼睛一酸。 是他回来了。 谢纾从身后拥住了明仪:“夫人,我回来了。” “回来以身相许了。” 明仪刚在眼眶里打转的水珠,被他这话给憋了回去,转过身伸手捶了他几拳,轻哼了声:“谁要你以身相许了?” “自然是夫人。”谢纾捉住她的拳头,低头封上了她的唇。 天上飘着点点细雪,落在明仪脸颊、鼻尖。 雪是凉的,他的唇却异常温热。 离别太久,明仪沉浸在谢纾的温热里,彼此相融,她好想时间能在此刻静止。 可谢纾却忽然放开了她。 明仪一愣,上前圈住他的脖颈,微红着脸抿唇:“还要!” “不成……”谢纾目光闪烁。 为什么?明仪不满地瞪他:“你今天真要斋戒?” 谢纾也不想,只是…… “殿下娘娘。” 明仪听见声音脚底一麻,缓缓转过头,看见了站成一排呆呆朝她看来的孩子们。 “……” 第66章 第 66 章 明仪立刻推开谢纾, 故作镇定地掸了掸衣袖,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心里却压抑不住羞臊。 云莺瞧见动静, 忙过来拉走一串睁着眼好奇的孩子们。 明仪通红着脸,埋怨谢纾道:“都怪你!” “嗯。”谢纾剥开她沾了雪水的发, 低头啄了她一口,“怪我。” 明仪小声道:“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失了礼数。” “我明白。”谢纾摁她进怀,一把横抱着她, 推门进了不远处的库房, “去孩子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 明仪:“……” 库房幽暗, 窗门紧闭, 两人的呼吸声回荡在其中。明仪被摆到冰凉的大铁箱上, 她透过窗前的昏暗光线寻见谢纾宽阔的肩膀,抬手攀上他的背。 窗外响起孩子们在院中玩雪的欢声笑语,明仪的心骤然紧绷了起来。 明明她和谢纾是有名分的, 此刻却陡然生出一种背德之感。 没关系他们是夫妻,没关系孩子们不会知道,她在一墙之隔的库房里做什么。 墙外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传来。 “殿下娘娘肿么不见了?” “被辣个怪叔叔捉走了!” “窝们要去救她吗?” “不要了, 云莺姐姐说,辣个怪叔叔能让殿下娘娘高兴。” 空荡幽暗的库房一角, 谢纾低头在明仪耳边笑问:“殿下娘娘, 现下高兴吗?” 明仪仰着头张唇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殿下娘娘, 捉走你的是谁?”他用他的方式“拷”问。 明仪:“……”坏叔叔。 谢纾:“嗯?” “唔……”明仪抿紧唇,“谨臣。” 谢纾:“嗯?” 明仪断断续续回道:“谢、谢纾。” 谢纾:“嗯?” 明仪眼里含着水:“夫君。” 听到这声久违的“夫君”, 谢纾满意地笑了, 在她额前轻柔地印下一吻, 小心翼翼地回唤着明仪:“夫人。” “我这是不是算成功上位了?” 明仪:“……”真是恭喜你了呢。 * 慈善会的事也告了一个段落,前不久明仪收到了第一笔善款,一切都很顺利。 江南道百姓苦苏晋远久矣,在其倒台后,江南道各地彻夜不宵禁举办灯会庆贺。 太湖畔沿岸飘着河灯,映照着湖面格外绚烂。 很快两人就要回京。临行前夜,明仪随谢纾一道去了太湖赏灯游湖。 两人乘着小舟一路飘去了湖中央,莲花状的河灯似繁星般点缀在夜湖之上。 静谧的夜色下,湖岸边的喧闹欢呼声尤为清晰。 这本该是令人开心的时刻。 谢纾静静地望了眼湖岸,眼里的情绪瞧不分明。 明仪却懂,是因为他的母亲。 苏晋远倒了,温氏自也无法脱身。无论如何,温氏都是谢纾的母亲。为人子女,不会希望自己母亲有事。 寂静冬夜,小船在湖中央摇摆。明仪递了杯暖过的素酒给谢纾:“夫君,喝点暖身。” 谢纾回神,轻笑着接过明仪手中的酒,暖意顺着酒杯传进他掌心。 明仪看着他轻声问道:“温夫人可还好?” 谢纾淡淡回道:“她很好。” “苏晋远临终前牺牲所有党羽保了她。” 明仪微愣,惊异于苏晋远这般狠辣无情之人会为了一个女子放下所有。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安置她?”她问。 谢纾抿了抿素酒:“她不需要我安置。” “苏晋远死后不久,她便住进了他丧妻的首富表兄府上。” 谢纾说得很隐晦,明仪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苏晋远尸骨未寒,温氏便已经找好了下家。 明仪看了眼谢纾,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无言。 谢纾却看得极淡,当年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对待他的父亲的,如今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苏晋远,一点也不奇怪。 谢纾道:“从前我母亲也倾慕过我父亲,不同于别的女子含羞带怯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很热烈也很主动,当然她也极美。克己到极致的父亲为她背弃了婚约,不顾家规迎娶了她。” 明仪很少听谢纾提起自己的父母,头一回知道这段尘封的往事。 “我母亲不是个喜欢寂寞的人。”谢纾道,“可惜我的父亲是个只知埋首正事的沉闷之人。” “他们从来都不是合适彼此之人。” 明仪从谢纾口中听到合适一词时,恍然回想起三年前谢纾回绝她的话—— 臣想寻个合适的妻子。 从前他也觉得他们不合适。 明仪心里坠坠的,饮了杯暖酒,侧头看向漆黑一片的湖面。 谢纾看着她道:“祖母总说我像父亲。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确和他很像。一样的冷漠,一样的忙碌,一样的自负,一样娶了美艳主动的妻子。” “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会和我父母一样。” “明仪。”谢纾唤了明仪一声,“我们不可能不合适。” 明仪愣了愣,回望了他一眼。 谢纾缓缓开口:“我会变得‘合适’你。” 明仪睁圆了眼,心砰砰乱跳:“怎么‘合适’?” “若你嫌我没趣,我便学着有趣。” “我的确很忙碌,但不会再没有任何交代,惹你不快。” “很抱歉过去的数十年里习惯了自我,但往后不会只有‘我’,有的只会是‘我们’。” 我们…… 明仪的脸涨得扑红扑红的,思考着为什么会从‘我’变成‘我们’,末了她领悟了。 “你……”明仪颤着眼睫,“你是不是心悦我,不是一点点的那种,是很、非常、特别。” 她以为谢纾会说“是”,可他没有。 “何止心悦。”他说,然后低头吻了她。 完了……她撑不住了。 明仪心想。 * 水流轻拍着船身,小船晃荡摇摆,谢纾压了上来。 明仪仰躺在小船上,眼底是缀满夜空的繁星。 “夫人。”谢纾在她耳边问,“什么时候回宜园?” 看见他急着想上位的样子,明仪逗了逗他:“我若执意不回呢?” 谢纾愣了片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故作委屈,笑问:“一定要父凭子贵吗?” 从他上回千里送“种”便能看出他的决心,只不过她的月信一向不怎么准,难为他上回千里迢迢赶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撒完种,夜里她的小日子提前而至。 谢纾顿了顿,面容极为诚恳地道:“我会努力的。” 明仪:“……”你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了。 谢纾悄声问:“那今晚?” 明仪羞答答地开口:“本宫勉强可以允许你努力一下下。” * 次日,明仪和谢纾去谢府告别了谢老太君,启程回京。 慈幼局的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同明仪道别。 小黄毛扯着明仪的裙摆呜呜大哭,要殿下娘娘一定要想她。 明仪答应她往后还会回来看望她。 小黄毛小心翼翼地拿出瘦小的小指,同明仪勾勾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明仪眼睛不知怎么的有些酸。 船渐渐离岸,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明仪眼前。 谢纾望了眼她被哭脏的裙摆:“可要换身新的?” 明仪摇摇头:“暂且不必。” 上面留了孩子们很珍贵的眼泪,她莫名有些不舍的情绪。 谢纾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伸手牵住她。 世上总有那么多相遇和离别,但往后他们不会再分开。 船自姑苏启程,一路顺达,数日后便抵达了京城渡口。 刚一下渡口,有位老妇便匆匆忙忙跑来见明仪。 那老妇正是明仪皇祖母身边伺候的嬷嬷芸娘。 芸娘急急来到明仪跟前道:“殿下老奴可算把您盼来了。” 明仪皱眉问:“可是祖母出了事?” 芸娘颤着声回道:“太皇太后病重,想见您一面。” 第67章 第 67 章 自先帝故去后, 太皇太后便由皇宫迁居大慈恩寺,吃斋礼佛,避世多年。 王太后自入寺以来, 每日晨起礼佛掌灯入眠,饮食素来清淡, 身子一直很健朗,却不想今日晨起忽然病倒了。 芸娘惊慌道:“今早奴婢依着惯例伺候太皇太后晨起,太皇太后脸色不怎么好, 本想着是近日天寒所致, 太皇太后也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太后便开始呕血不止, 太医来之前便昏了过去。” “太皇太后昏过去前一直唤着殿下的名字。奴婢算着日子, 想着今日殿下应能抵京, 这才急急赶了过来。” “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赎罪。” 明仪刚自姑苏抵达京城渡口便从芸娘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着急得不行, 脑子一片空白,道:“别说这些了,先去大慈恩寺。” 谢纾没多话, 牵了匹快马,抱着明仪上马, 带她一路疾奔赶去了大慈恩寺。 一路上明仪紧抿着唇, 指尖始终紧扣着手心, 心中惴惴不安情绪低落。 祖母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尽管后来不知为何祖母渐渐疏远了她,可幼时祖母也曾亲过抱过疼惜过她。 “还能再跑快些吗?”尽管明仪知道谢纾的马已经跑得很快了, 可她还是希望能再快一些。 “好。”谢纾扯了扯缰绳, “抓紧, 坐稳。” 骏马飞速穿梭在巷中。 明仪很害怕赶不及去见祖母最后一面。 祖母的病来得突然,和父皇病倒的那时候一模一样,父皇就是这样去的。 谢纾空出一只手来,紧捉住她的手抚慰,温热的触感自手心传来,明仪的心神渐渐稳了下来。 大慈恩寺,菩提院。 明仪下了马便冲进了菩提院厢房。 王太后躺在黄花梨制的拔步床上,全无往日精气神,脸色蜡黄闭着眼似失去了意识。 “祖母,是我。祖母……”明仪连唤了几声,王太后不曾有任何反应,所幸鼻尖气息尚存,只是比较微弱。 菩提院里太医进进出出,谢纾站在厢房外,朝里望了眼。 “如何了?”他问太医署令孙昊。 孙老太医道:“摄政王尽可安心。太皇太后此症看似凶险实则无碍,方才下官以命人给太皇太后服了九位渣驯丸及泻心汤,一会儿下官再替其施针,再过几个时辰太皇太后便可清醒。” “不过此症虽无大碍,却得静心调养些时日,方能痊愈,如若调养不好恐日后会落下病根,那可就真的难办了。” 谢纾微松口气:“明白了,你先去忙吧。” 孙老太医朝他行了一礼,背着医箱,转身走进厢房。孙老太医进了厢房又把方才对谢纾的话同明仪说了一遍,而后开始施针。 施完针,去了隔壁耳房歇息。这几日由他负责看顾太皇太后的病情。其余几位太医回了太医署。 明仪守在王太后床旁寸步不离。 谢纾轻声走了进来,拍了拍明仪的肩膀:“你连赶了几日路也累了,先去歇息,这里我会请人过来照看。” 明仪摇了摇头,挤了湿帕子替王太后擦手:“皇祖母危急时最想见的人是我,我是她最牵挂的人,得在这守着她等她醒来。” 谢纾深深地望了明仪一眼,不再说什么。 “夫君。”明仪眼巴巴看向谢纾,“太医说祖母这病需得好好调养些日子,不能落下病根。这些日子我需留在大慈恩寺照料。” 谢纾挑眉:“所以……” 明仪歉声道:“我会在寺里住一阵子,暂且回不了宜园了。” 苏晋远死后,朝中尚有许多琐事未处理,谢纾脱不开身每日往返大慈恩寺。 这便意味着他们又要暂别。 谢纾自是不愿意再与她久别的,只他也明白,明仪下定主意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只好轻叹了声,纵容她道:“好。” “不过别忘了老规矩。” “好。”明仪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见四下无人,轻啄了啄他的唇,连哄带应,“会照顾好自己,每日都给夫君报平安。” 门外响起乘风的轻咳声,谢纾知道他该走了。他低头吞掉明仪唇上的所有口脂才离去。 谢纾前脚刚走,一直躺在拔步床上的王太后缓缓地睁开眼,唤了声:“姝姝。” 姝姝是明仪幼时的乳名。 明仪回头坐到王太后身边:“您、您什么时候醒的。” 王太后虚弱地抿了抿唇,浅笑了声:“就在刚刚他抱着你低下头的时候……” “您、您。”明仪脸涨得通红,“没看到什么吧?” 王太后摇头。 看是没看见,倒是听到了一些露骨的啧啧声。 明仪见王太后摇头,送了口大气。怎么也不好被长辈瞧见她跟谢纾亲热的样子,实在过于失礼。 “姝姝,哀家想喝水。”王太后扯开话头道。 明仪忙倒了一小碗水给王太后。 王太后小口抿着温水,目光落在明仪尚还飘着红晕的脸颊上,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问:“他……对你好吗?” 王太后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谢纾。 明仪羞红着脸老实告诉跟自己最亲的祖母:“起初有些不好,后来很好,以后大约会更好。” 王太后眼眸中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沉默良久,对她笑了笑:“他对你好,我便放心了。” 谢纾出了厢房,芸娘跪在院门前向他请罪:“王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要去打搅殿下,真的是以为太皇太后病危撑不住了,想着临终前能让她再见殿下一面,这才……” 谢纾闭了闭眼,扔下一句:“望太皇太后好自为之。”便出了菩提院。 乘风跟了上前,谢纾命令道:“照例派三路暗卫护着长公主。” “不论是谁,欲对长公主不利者……”谢纾沉下眼,声音森冷,“杀。” 乘风低头抱拳:“是。” 心中狐疑,大慈恩寺本就守备森严,长公主在大慈恩寺应当很安全才是。上回长公主来大慈恩寺小住也没见摄政王如此夸张,这回也不知是怎么了? 会有谁对长公主不利? 难道说摄政王要堤防的人是…… 太皇太后。 * 明仪在大慈恩寺住了下来,每日陪同王太后静养礼佛,这一住便是半个月。 王太后怕年轻人呆在佛寺烦闷,一连赶了明仪好几日。 明仪却不肯走:“您每回都不好好服药,若没我看着您,您得漏服多少药。太医可说了,您这病最忌讳落下病根。” 王太后叹气道,似真似假地道:“哀家是怕,你一直呆在我这,你那夫君恐怕想你想得紧。回头可要怪我了。” “您惯会取笑我!”明仪红了红脸小声道,“这些天他正忙着处理正事。” 听乘风说已连着几日未合眼了,忙成这样哪还有功夫管她。 却在此时,云莺送来了谢纾写给她的信。 明仪拆了信封,打开信纸,上头写了—— 思妻若狂,今晚戌时,山下热泉,盼与卿相会。 王太后笑着朝明仪看去:“写了什么?” 明仪脸上浮起异样的红:“没、没什么。” 写了他很想我,想同我去热泉,幽会一番,以“诉”相思之情。 这却是不能同长辈说的。 * 夜里,明仪盯着王太后服完药,借口身子乏,悄悄同云莺自大慈恩寺后门溜了出去。 王太后看破不说破,由着她去了。 芸娘留在菩提院厢房伺候王太后梳洗:“殿下已出了寺。” 王太后闭上眼点了点头:“你随我去一趟佛殿。” 芸娘不解:“这么晚了,您还去那地方做什么?” “求子。”王太后道,“佑姝姝能早日与谢纾诞下子嗣。” 这不光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明氏一脉。 * 大慈恩寺乃是国寺,常有京中权贵来小住礼佛。 自裴景先出事后,裴相夫人也跟着大病了一场,她自感家门不幸,便携着家中所有女眷一道来了大慈恩寺祈福小住。 今儿她同往常一样念经到戌时。念完经忽觉想要小解,便由她家老爷新纳的妾室服侍着去后院小解。 这房新纳的妾室原是个身份低下的官妓,偏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勾得她家老不死的丢了魂,非是破格用强权把人给纳了。 她已年近花甲,早已管不了那老头身边的莺莺燕燕。 好在这个新纳的姨娘还算乖巧,对她服侍也尽心,只要这位苏姨娘懂得分寸不过火,她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裴相夫人由苏姨娘扶着走去后院,经过院门时,瞧见一道娇艳夺目的身影自院门而出。 “是长公主。”正扶着她的苏姨娘道。 裴相夫人皱了皱眉:“你认得她?” 苏姨娘目光微闪:“不,妾怎会认得这般了不得的贵人。只不过听闻长公主仁孝,得知太皇太后身子不适,一直陪伴在侧。且方才那女子这般美貌,除了长公主还会有谁。” 裴相夫人心想也是,这世间能有长公主这般容颜的,又能有几人?苏姨娘会这么猜也不错。 不过…… “这么晚,她出寺做什么?”还偷偷摸摸的 苏姨娘微微眯眼,在裴相夫人耳旁道:“不若跟上去看看?” “看看也不是罪过。”苏姨娘旁敲侧击道。 想到自己儿子和长公主之间的过节,裴相夫人默许了。 二人异常谨慎,装作回府取换洗衣物的样子,悄无声息地出了寺,远远地跟在明仪的马车后面。 远远隔着一座矮坡,隐约望见明仪进了山下的一处热泉山庄。 这么晚了她去热泉山庄做什么? 过了不久,眼前的一幕让跟踪在明仪身后的二人吃了一大惊。 热泉山庄那又来了一个男人,一进门就抱起长公主猛烈地吻了起来。 隔得太远又是夜里,实在瞧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但此男行为如此孟浪不堪,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男人。 第68章 第 68 章 大慈恩寺下的偏僻山脚。 明仪自马车上下来, 刚走进热泉山庄没多久,那位“思妻若狂”的男人便来了。 他推开山庄厚重的铁门,还没等明仪反应, 他便堵上了明仪的唇,丝毫未给她喘息的机会。 他连忙了几日, 脸上胡茬尚未来得及清理,就着急跑来见她。 小胡茬扎得明仪唇畔微痒,白皙的脸颊也被他蹭红了一小块。 明仪一手揪着他的衣襟, 一手去摸门把:“这样不妥。” “哪里不妥?”谢纾微松口, “夫人,我是有名分的。” “门、门……还没关……” 确是他太急了, 谢纾笑了笑, 边吻边抬手关上门。 厚重的铁门“嘎吱”一声阖上。明仪被谢纾拥着跌跌撞撞往后院热泉走去。 热泉涌上一簇接一簇的水花, 溅出细小水珠撒在明仪和谢纾的身上。 积聚的水珠染透了二人衣衫,冬夜的风带起一股寒意。 明仪颤着眼睫望着眼前人,红着脸道:“衣裳解了吧, 免得受寒。” “嗯。”谢纾扯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落在自己衣襟上,轻声求道:“夫人帮我。” 明仪气息顿了顿, 望着谢纾平直的宽肩和有力的窄腰,咽了咽嗓子, 不由自主地动手扯开他的外袍。 谢纾极为配合地敞开双臂, 任由她的手在他身上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外袍掉在了热泉池里, 紧接着是里衣。 明仪熟练地松开他的衣扣。 谢纾目光渐迷。 眼瞧着他就要拆解干净,“哐当”一声从里衣内侧滑出一块莹润的白玉。 谢纾愣了瞬:“……”糟了。 明仪的动作被这意外的“哐当”声所打算。她顺着声音朝那枚白玉望去。 望着望着, 明仪总觉得这白玉瞧着有些眼熟。 明仪松开谢纾, 走上前把玉佩拿起来细看。她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见过这块玉佩了。 这块玉佩本就是长公主府的, 一直收在库房里。 前些日子为了感谢舒艾七帮了她很多,她刻意命玉梨去长公主府库房寻块好玉回赠给舒艾七。 她记得就是现下她手里拿着的这块玉。 这块玉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纾身上? 明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皱起眉愤愤地看向谢纾:“你最好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纾一直把夫人送的平安符和玉珍之重之随身带着。多日不见夫人,思妻心切,衣裳尚未来得及换便赶来见她,一时不查忘了把这块夫人送给“舒艾七”的玉给取下。 其实他本来是想找个机会跟明仪坦白的。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她看穿。 为今之计,只有实话实说。 谢纾承认:“舒艾七,是我。” 难怪这个舒艾七能弄到玉清消肿膏这般珍贵的药,难怪舒艾七会说自己和夫人闹分房,难怪这个舒艾七夸起谢纾来滔滔不绝,看上去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少,又如媒人转世一般拼命撮合她和谢纾。 “所以一开始卖给我做收容所的那两间庄子,就是你为了接近我设计好的?”明仪不由有些生气。 “是。”谢纾顿了顿,“也不是。” 明仪不解:“什么意思?” “那两处庄子原本是薛太傅的祖产,与我并无干系,你一开始寻见这所庄子并非是我设计。”谢纾道,“只是后来得知你欲买这两所庄子,我设计了薛太傅,让他心甘情愿把这两所庄子转让给了我,又利用了卖庄子的机会接近你。” “引你来庄子交易,是我想见你而故意的。” “那会儿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明仪气笑了:“所以你就想到了这一招?” “是。”谢纾垂眸,“我承认在接近你这件事上,我无所不用其极。” 明明是在认错,明仪却莫名从他口中听出了理直气壮的味道。 “怎么?你还觉得这件事很光荣?”明仪瞪了谢纾一眼。 “给我一百次一千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那么做。”谢纾声音平缓而坚定,“只要能靠近你。” 明仪闻言蓦地一愣:“……” 她本该很生气谢纾欺瞒了她。可当知道他竟然为了接近她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不知该气些什么了。 半晌,明仪吐出一句:“那你也不该瞒我这么久。” “我本也没想瞒你。”谢纾认真看着她道,“你就没发觉‘舒艾七’是什么?” 明仪钝钝地开口:“舒家艾夫人生的第七个孩子。” 她原先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谢纾:“……” 谢纾长叹了一口气:“我的名讳是何?” 明仪:“纾……” 谢纾又问:“你是我的谁?” 明仪:“妻……” 谢纾抬手将明仪揽进怀里,素来淡然的脸上难得泛起一片微红,在她耳边轻声问:“夫人还不明白吗?” 明仪张了张嘴,愣愣地睁圆了眼。 舒艾七……纾“爱”妻! “你……”明仪反应过来,蓦地羞红了脸。 “字面意思。”谢纾托起她的脸,低头吻进她微张的嘴唇。 明仪心如鹿撞,目光渐渐迷蒙,随着他的步伐,坠进热泉之中,激起水花四溅,热水蒸腾朦胧了眼前的一切。 * 离热泉山庄百丈开外的矮坡边上,苏涔沉着眼死死盯着铁门。 自苏家陷落后,她便被贬为了官妓,原以为一辈子都要呆在那暗无天日的“窑子”里。 却不想一次机缘巧合偶遇了裴相。 这个地位高又好色的老头很快被“知情识趣”的她所俘获,破例纳她做了第七房妾室。 她也辗转来到了京城这所繁华之地。 如今倒也算重新过上了穿金戴银,有人伺候的日子。 可她始终只是一个寄人篱下,每日都要对着糟老头子曲意逢迎的贱妾。 所有的不甘都在方才再一次见到明仪时爆发。她一切的不如意都是从遇到长公主开始。 今日又被她撞见长公主私会外男,她怎么能放过。 苏涔目光一凝,故作娇弱无助地对裴相夫人道:“长公主这是背着摄政王偷偷私会外男,还跟那男子搂搂抱抱的。这、这可怎么是好?要不要把此事告知摄政王?” 裴相夫人到底是从内宅一路过关斩将过来的女子,怎能不知其中利害,她嗤笑了一声:“告诉摄政王?你是想把事情闹大?” “这……”苏涔扯了扯嘴角,“妾不敢妄动,还请夫人定夺。” “知道不敢妄动就好。”裴相夫人道,“今日你我看到之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在京城权贵中讨日子,想安稳度日,只需记住一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苏涔不甘地应了声:“是。” 心中暗骂着死老太婆胆小如鼠,可她不会如死老太婆一般懦弱无能。 裴相夫人眯着眼瞧了苏涔一眼。 跑去告密这种蠢事她可不会做。不过,找几个“目击者”把这件丑闻有意无意地散出去,既不留把柄,又能为儿子挽回一些声誉,何乐而不为。 自打上回东窗事发,所有人都指责是他儿子编造长公主引诱他。 可有了今日这事,谁还能说长公主“清白无辜”? 二人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回了大慈恩寺。 * 次日清晨,明仪拖着因谢纾而疲惫不堪的身子,由云莺扶着回了大慈恩寺。 一回寺里,也顾不上清洗,倒头栽在厢房榻上睡了过去。 芸娘得了消息,进屋同王太后道:“殿下回来了,怕是累着了,一进厢房便卧床不起。” 王太后拨着手上的檀香佛珠串,点了点头,对芸娘道:“药都炖好了吗?” “都炖好了,还热着呢。”芸娘回道。 王太后:“立刻给姝姝送去,让她趁热喝下。” “可……”芸娘面色犹豫。 王太后闭了闭眼:“我这也是为了姝姝好。” 芸娘应是,端着药去了厢房。她刚走到厢房门前,正欲敲门,忽从头顶传来一阵风,紧接着红漆盘里的药碗就被打翻在地。 芸娘眼前忽见刀光一闪,屋顶上有人。芸娘腿一软直直倒在门前,匍匐着逃回了王太后那。 王太后见芸娘又惊又惧地爬着回来,略略一想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她那位孙女婿,怎会轻易让她接近姝姝。怕是早就布守了暗卫,以防她接近姝姝。 她这碗药一送,怕是打草惊蛇了。 谢纾不会轻易放过她。 * 午后,谢纾放下手中所有政事,疾风似地骑马奔去了大慈恩寺。 守在菩提院门外的云莺见谢纾来了,忙应了上去:“王爷是来寻殿下的?殿下一回来便累得睡下了,眼下还没醒呢。” 眼瞧着明仪也睡得差不多了,谢纾又是难得过来,云莺问:“可要婢子去唤醒殿下?” “不必,让她好好休息。”谢纾平淡道,“我先去拜会太皇太后。” “是。”云莺应了声,引着谢纾去了王太后所在的厢房。 芸娘站在厢房门前朝谢纾行了一礼:“太皇太后知晓今日王爷会驾临此地,遣奴婢在此恭候。” 谢纾微沉下眼,缓步推门而入。 王太后坐在玉制观音像前的蒲团上,拨着手上的佛珠,嘴里念着佛经。听见推门声,手中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道了句:“你来了。” 谢纾站在门前,行了一礼,给了王太后该有的礼遇。 王太后望着谢纾,平声道:“你今日是为姝姝而来的吧?” 谢纾不否认,眸色一凛,冷下声:“臣今日来是想问太皇太后一句——” “太皇太后又要给臣的妻子送什么汤药?” “三年前的春宵度还不够吗?” 第69章 第 69 章 王太后至今还对先帝病倒那日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春日万物复苏, 后宫桃花初绽放,莺声燕语,一切都如往常一般祥和宁静。 先帝素来孝顺, 听说她近日食欲不振,那日早晨还派人来通传, 说会陪她一道用午膳。 王太后命膳房备了先帝爱用炙羊肉和热锅鹿筋,等着先帝过来。 可她没等来先帝,只等来了一句话。 一句足够令她觉得天崩地裂的话—— “陛下病危!”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说病危就病危了。 尽管王太后不愿相信, 可一切既成事实, 她也无法改变。 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她熬了几十年, 好不容易等到儿子登基坐稳了皇位, 可一切却毁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危里。 如果问王太后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那必然是当年一时心软, 默许先帝立了那个女人做皇后。 若非如此,先帝的后宫也不会如同虚设,更不会到死都没有一个嗣子, 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 她本打算从族中过继一个“听话”的孩子为继,可她刚选好了嗣子,还没等那孩子被过继, 便来了一场三王之乱。 那群叛贼很快占领了皇城,软禁了先帝, 还割了那孩子的头颅, 悬挂在宫门之上示威。 王太后便是在看到滴血头颅的那一刻, 清楚地认知到,她多年来所经营的一切全都没了。 那场大乱之后, 明氏嫡系一脉还有她的母族王氏一蹶不振。皇位竟落到了一个旁支破落户手里, 身边还有一位手握实权的摄政王。 自新帝继位以来, 先帝旧部之势每况愈下。唯有借势才是出路,而联姻则是借势最直接的方式。 正好她身边有这么一位适合联姻,美艳惑人的公主。 令国公府乖觉,一早便攀上了平宁侯府。 而她也有两个选择。 一是摄政王谢纾,如今大周真正的掌权人。 二是西北的凉州王周渡。所谓北周南苏,指的便是西北的周渡和江南的苏晋远。周渡盘踞西北凉州一带,拥兵自重,彼时其在朝中之势比苏晋远更胜一筹。 先帝在世时便有过收拾周渡的心思,只可惜多年来为着权衡朝中各方势力,迟迟未能行动。 西北盘踞着这么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大老虎”,新帝自也想收拾了。 只不过三王之乱后,朝中元气大伤,周渡趁此机会扩张其在朝中势力。 新帝刚登基不久,未成气候。 那会儿众臣皆以为在今后很长一段年月里,朝中会是两虎相争的局面。 若是在这两方里选一个,王太后自然也是想选谢纾的。 只可惜谢纾此人从不进女色。且她看得出来明仪对谢纾早已芳心暗许,可谢纾却对“主动的美人”无动于衷,甚至多番回避。 周渡却不同,他为人好色,垂涎明仪美色已久,早就动了心思。 哪个更容易借势,一目了然。 只是周渡天生眼残,又年过五十,身边妾室成群。明仪自小性子高傲,不会愿意委身给这样的人。 可今日不同往日,一切也由不得明仪自己做主了。 就算明仪不愿意,她也有的是办法让她愿意。 三年前大朝会后的晚宴,趁着周渡自西北回长安述职之际,她借机在明仪杯中放了春宵度。 一种只有阴阳调和方可纾解的房中药。 在下春宵度之前,她也犹豫过。 明仪是她从小疼着长大的孙女,她怎么忍心拿她去换前程? 可细细想来,当初她也是像这样被父母亲族送进宫里的。 明仪跟她又有什么两样,都是娇养着长大,等待“交易”的贵女罢了。 她可以,她的孙女又为何不可以? 那一晚她都在矛盾忐忑,她希望能成事,又希望事不成。 可后来,芸娘跑来告诉她,事成了,只是进偏殿的不是周渡,而是谢纾。 以谢纾的性子,绝不会甘于被人设计。她本以为一切都完了。 却不知谢纾出于什么理由,在事后什么也没追究,把所有事都瞒了下来,还亲自向圣上要了赐婚圣旨,求娶了自己原本“避之不及”的女人。 三年前,她亲自求见了谢纾。 谢纾并没有见她。 此人素来寡情冷淡,从来不会在他不关心的人和事上浪费一丁点的时间。 不肯见她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只他虽没有见她,却派人递了句话给她—— “望太皇太后往后无事莫要打扰殿下。” 这句话什么意思,王太后再明白不过了。 她对明仪始终是愧疚的,此后便一直留在大慈恩寺,再也未踏出过一步,只每日留在寺里忏悔和祈福。 如是躲在寺里不闻不问过了三年,朝中局势已然大变。 原本谁都以为,为着稳妥起见,周渡会和新帝久争不下。然而谢纾却出人意料地兵行险着,选择出征西北。 短短三年内谢纾便将周渡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如今更是除掉了盘踞江南道的隐患苏晋远,权势如日中天。 这些年,明氏嫡系一脉和先帝旧部借联姻之势,才得以重振旗鼓。 王太后自然希望,明仪和谢纾之间的关系更稳固,最好能早点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 菩提院厢房。 王太后听见谢纾质问她给明仪送了什么汤药,微微低头解释:“哀家并未想要害姝姝,方才送去给她的只是助孕的坐胎药。” “上回她闹了一场假孕,太医仔细瞧过,应该都告诉过你了,她幼时坠马伤过身子,比寻常女子要稍不易有孕些。” “哀家送这药,只是希望她能早日为你传继子嗣。”王太后迟疑了片刻,“这……对你也是好事。” “你为一国掌权之人,年岁也不小了,若再没有子嗣,恐朝野上下不满。” 谢纾脸色沉沉:“我不需要她为我做这种事。” “子嗣之事,只会是她愿意且想要,没有人能强迫她。” “烦请太皇太后自重,莫要再给吾妻送补药。” “她不喜味苦。”谢纾话音顿了顿,“更不会想见到一个出卖她的祖母。” 王太后闻言一滞,忽然想明白了为何三年前谢纾什么也没追究,把所有事都压了下来。为什么谢纾那么急迫地出征西北,剿了周渡。 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护明仪。 谢纾垂眼看向王太后,道:“我的妻子只需要有一个足够疼爱她的祖母,还望太皇太后往后余生都能扮好这一角色。不要在试探臣的耐心和底线。” 王太后怔怔地坐倒在蒲团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知该庆幸,庆幸有人如此袒护明仪,还是该难过,难过自己从前做的一切。 谢纾把话挑明后便出了厢房。 他从来不是一个大度之人,可他忘不了先帝驾崩那晚,失去血亲的明仪站在先帝榻前哭个不停的样子。 他不想让明仪再“失去”这世上“疼爱”她的唯一血亲。 * 隔壁厢房,明仪睡了好长一觉,缓缓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实在被谢纾折腾得太累,一回寺里,来不及清洗便倒头睡了。 醒来,身上还粘着昨夜彼此的汗渍。明仪抬手摸了摸胀胀的小腹,里头似乎还残留了不少昨夜她偷跑去见谢纾的证据,都怪谢纾这个坏蛋,一点也不知节制。 她在心里小小地埋怨了“坏蛋”一小会儿,正打算起身去清洗身子,却看见“坏蛋”推门进了屋。 明仪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忙?” “忙。”谢纾沉默了片刻,借口道,“只是听闻你身子不适,来看看你,一会儿便要走。” 明仪愣愣地想,她没有哪里特别不适啊,如果说有那便是…… 她正想着,谢纾的手已往她小腹上摁了摁:“这里?” 明仪红着脸惊慌道:“别、别摁!” 第70章 第 70 章 谢纾笑笑:“现下好多了吗?” “……”明仪看着襦裙上的证据, 颤着眼睫羞愤地瞪向谢纾,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谢纾抱着气鼓鼓的明仪去了菩提院净房,秉持着谁造孽谁负责的理念, 亲自伺候了他的长公主殿下沐浴。 耐下性子替明仪擦干了湿发,服侍周到了才离开大慈恩寺。 临走前, 谢纾问了句:“夫人,何时回宜园?” 明仪掰着手指算了算:“得再有半月吧,怎么也得等皇祖母服完这几贴药, 胃口好些了, 我才好走。” 谢纾没多说什么,只要她高兴, 留久一些也无妨, 只不过…… 他还得做好一阵子在佛祖面前见不得光的“地下情郎”。 京城的深冬飘着鹅毛般的大雪片子, 染白了大慈恩寺层层屋瓦。 王太后自这场大病后,身子便大不如前。那日谢纾走后,她又染了场不大不小的风寒。 明仪原本只待半月便要回宜园, 王太后这一病,明仪回宜园的日子也稍稍往后推了推,算算日子越是得待到年后。 那位思妻若狂的地下情郎却是等不及了, 除夕小年那夜给在佛寺的夫人去了信—— 今夜亥时,可否老地方见? 舒艾七。 明仪看着舒艾七三个字, 想到它代表的意思, 面颊微红, 羞答答地提笔写了封回信—— 好。 热泉山庄,鸳鸯戏水。 姝姝。 收到明仪回信之时, 谢纾还在宣政殿议事。 “启禀摄政王, 自京郊传来急报, 请您过目。”乘风一本正经地把从京郊大慈恩寺的夫人那传来的“急报”递到谢纾手上。 大殿上的群臣表情立时凝重了起来。 自京郊传来的急报?不会是京郊军营出了什么大事吧? 看来今晚又要熬夜公干,不能回家过年了! 谢纾自乘风手中接过急报,抬指挑开一看,见到信上娟秀的字迹,沉冷的面庞忍不住露出一笑。 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花开万里,习惯看谢纾冷脸的众臣“吓”地打了个激灵。 这是什么可怕的急报!摄政王竟然笑了。 摄政王执政多年,一共只在大殿上笑过三次。 第一次笑,他出征西北,搞死了周渡。 第二次笑,他出兵江南道,弄垮了苏晋远。 第三次笑,就是这次…… 大殿之上人心惶惶,等待着摄政王宣布什么重大消息,却听坐在上首那人极为难得地温声道:“今夜除夕,诸位都早些回去吧。” 众臣:“……” 众臣:!!? 离谢纾最近的小皇帝明彻,以角度的优势,隐隐瞄见了谢纾手上的那封急报。 这真是封可怕的急报,上头写的根本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看的东西! 什么热泉山庄……鸳鸯戏水……姝姝。 这个要和舅舅在热泉山庄鸳鸯戏水的姝姝,应该就是上回雨夜和舅舅在马车里亲亲我我的神秘女子! 明彻万分痛心,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果然没有好男人。 连他那光风霁月的舅舅都如此色胆包天,竟然趁着他那位难搞的亲舅母皇长姐在大慈恩寺里日日清粥小菜之际,跑去热泉山庄和别的女人开荤! “舅舅。”明彻从袖中掏出程茵要求他背诵的小册子,递到谢纾手上,“回头是岸啊。” 谢纾低头瞥了眼明彻递来的册子,只见上头写着几个描金大字—— 《为人美德之男子篇》 谢纾嘴角一僵:“……?” 他哪里不守德? * 明仪仔仔细细在镜前妆点了一番,瞧了眼外头的月色,见时候差不多了。 趁着王太后入睡,提着裙子悄悄从大慈恩寺后院门溜了出去。 苏涔正随裴相夫人,跪坐在后院禅室念经,听见窗外窸窸窣窣地动静,抬眼朝窗外望去。 望见银白雪地上的一长串脚印,以及偷溜出去的明仪。 “殿下今夜又出去了……”苏涔轻声在裴相夫人耳边提醒道。 裴相夫人敲着木鱼,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闭着眼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 苏涔在心里啐了裴相夫人一口,面上却“恭敬”应道:“是。” 明仪的身影消失在了如霜月色下,后院复又恢复了寂静。 苏涔低着头,嘴里念着经,余光却瞥向院门,看了许久,忽发现了什么。 她借口要小解,起身离了禅室。 苏涔悄无声息地顺着明仪的脚印走到院门前,拾起了掉在院门前的信纸。 长公主方才那么着急出门,怕是自己也没留意到,从袖子里掉出了这东西。 苏涔借着月光看清了信纸上写着的字—— 今夜亥时,可否老地方见? 舒艾七。 原来长公主的情郎叫舒艾七。 呵,老地方?应该就是那热泉山庄吧。 这对狗男女真是有够明目张胆的。 苏涔捏着信纸恨得牙痒痒,等着吧,她早晚会让这对狗男女付出代价。 * 苏涔口中的“狗男女”,此刻正在热泉中央忘我亲嘴。 亲着亲着战线从热泉一路拉长到了里屋。 里屋传出凳子被撞到的声音,乒铃乓啷好了一阵,想来里头战况十分火热。 这也难怪,谢某人好些日子没见到夫人,茹素多日一朝见肉,那能不好好啃上一顿吗? 再加上明某人,极为主动地亲自把肉喂到其嘴边。 不吃不是男人! 第一场战役结束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由于战况激烈,明仪付出了极大的体力,刚结束战役,肚子就不争气地饿了。 谢纾轻轻啄了啄明仪的眼睫,起身穿上外袍,贴心地对明仪表示:“我去找些吃的来,在这等我。” 明仪缩在锦被里,乖乖地点点头。 未过多久,谢纾两手空空地回来。 “这没有现成的吃的,不过小厨房有一些糯米粉和用剩下的芝麻馅,不若我弄些汤圆予你?”谢纾道。 明仪揉了揉空空的肚子,朝他眨了眨眼“嗯”了声。 “好,这就去。”谢纾立刻去了小厨房亲自为夫人和面包汤圆。 明仪躺在锦被里等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不停冒出甜糯糯的汤圆。她抿了抿唇,披上外衣,套上鞋子,吧嗒吧嗒地跑去了小厨房。 深冬夜里,庄子里静得出奇,外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声。明仪和谢纾进庄子之时支开了所有“碍眼”的外人,眼下庄子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谢纾正往热气腾腾的锅里下汤圆。 明仪站在谢纾身后,伸手圈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瓮声瓮气地问:“听闻在南方,过年会吃汤圆。从前夫君也吃吗?” 谢纾回她:“幼时常吃。” 不过父亲过世后他便没再也在年节吃过象征团圆的汤圆了。 “夫君再多下几个嘛。”明仪笑道,“今儿是年夜,我同夫君一起吃。” 谢纾指尖顿了顿,唇畔难掩笑意:“好。” 今夜她与他团圆了。 汤圆还在大锅里滚着,大锅边上还摆着用剩下的芝麻馅,顺着蒸腾的热气散着甜香。 明仪饿了好一会儿,瞧着芝麻馅眼馋,蘸了一点在指尖上尝了尝,甜腻一瞬在她口中化开。 谢纾笑看了她一眼:“甜吗?” “甜!”明仪眼睛亮晶晶的。 “是吗?”谢纾朝明仪倾身吻上她,“我也想尝尝……” 明仪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尝会是第二场战役的开始。 他们在小厨房,伴着阵阵爆竹声,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吃完了除夕夜的汤圆。 * 大年初一,裴相夫人在大慈恩寺祈完福,携家中众女眷回了丞相府。 苏涔临走前朝菩提院望了眼。 那位舒艾七可真是体力非凡,长公主每次回来都卧床不起。 不像丞相府里那老头,一把年纪没点意思,如果不是靠喝补药……偏生他还觉得自己老当益壮,纳了一屋子莺莺燕燕。 思及此,苏涔咬牙切齿地紧了紧手心,可随即她又勾唇一笑。 糟老头子虽然不行,但也不是没有别的作用。 是夜,丞相府。 裴相夫人点了灯,坐在房中看账。她身旁信重的嬷嬷推门进来。 她朝嬷嬷看了眼,照例问:“今夜相爷去了谁那?” “今儿又去了苏姨娘那。”嬷嬷道,“这姓苏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得老爷魂不守舍唯命是从,眼瞧着相爷都快把半个云胭阁都给她添妆了。我可从未见老爷如此宠着一个女子,夫人可要多堤防着些才好。” “年轻貌美又嘴甜,哪个男的不爱?”裴相夫人面色淡淡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自嘲般地笑笑,“堤防?年轻的时候倒也还会争风吃醋,可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宠爱都是虚的,子嗣和权柄才是最要紧的。” “由着她去吧。一会儿别忘了把避子汤给她送去。”末了,裴相夫人又添了句,“对了,一会儿你给三郎送点参汤,督促他多加用功读书。” 苏涔如今是这丞相府最得宠的“主子”,院里所有人都“敬”着她,裴相亦对她千依百顺,活像一直馋人的哈巴狗。 今夜,她刚从大慈恩寺回来,糟老头子便迫不及待地来找她寻欢。 苏涔自是很识相地伺候了糟老头子一番,把他伺候的服服帖帖的。 每次伺候完老头,再吹吹枕边风,哭哭自己可怜,便能从老头子那得上不少好处。 糟老头子倒很吃她这一套。 夜里,苏涔靠在裴相身边,玩着他的胡子,妖妖娆娆地开口:“妾身这几日听了不少关于二郎的传言,越听越为二郎不值。” 裴相素来最在乎官声,裴景先的事已让他声名扫地,如今他一听见裴景先的名字就头疼。皱了皱眉道:“此话从何说起?” 苏涔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妾身这几日在大慈恩寺,瞧见长公主她……” 第71章 第 71 章 “长公主她私会外男。那可不止一次, 光是妾身看见的就有三回之多。每回长公主会完那野男人回来之后都卧床不起。有一回妾身还在长公主的肩胛处瞧见了不对劲的红印。” “妾身有相爷时常宠着,又怎会不知这红印是怎么来的。恐怕是那外男留在长公主身上的,这外男的行径如此明目张胆下/流无/耻, 简直,简直是……妾身光是说出口都觉得臊得慌。” 苏涔似是怕裴相不信自己, 又道:“这事不光妾身瞧见了,夫人也瞧见了。” “妾身还有铁证。” 一直没说话的裴相忽开了口:“铁证?什么铁证?” 见糟老头子似乎信了自己,苏涔弯唇一笑, 从枕下取出一张信纸, 给他过目:“这是那个叫舒艾七的男人,写给长公主的信, 上头清清楚楚写明了, 他约长公主去老地方。” “老地方便是大慈恩寺山下的那处热泉山庄, 都叫老地方了,这两人定然已在那私会过多次。” 裴相看了眼信纸,又看了看苏涔, 良久嗤笑了一声。 苏涔听见这声嗤笑,疑惑道:“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裴相反问她:“我倒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弄这些东西到底想做什么?” 苏涔睁着眼睛对裴相道:“二郎如今声名狼藉, 都说他卑鄙无耻冒犯长公主。可若是让大家都知道长公主在外偷腥私德败坏,那质疑二郎的声音便会少很多, 这便能挽回一些二郎的名声, 不是吗?” “为今之计, 应先把此事告知摄政王,让他看清长公主的真面目……” “够了!”苏涔话未说完, 就被裴相吼断。 “告密?”裴相从苏涔边上起身就走, 边走边冷笑着道, “荒唐,简直荒唐。” 苏涔追了上去,扯住裴相的袖子又使出“哭”计,边哭边激裴相:“相爷莫不是怕了?” “若是相爷能在摄政王面前揭穿长公主的真面目,也算帮了摄政王,令他免遭欺骗,这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苏涔声嘶力竭道,“既能立功又能助二郎挽回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裴相用一种不可置信地目光看着自己的宠妾:“蠢货!你以为有男人会对一个揭穿自己被戴了绿帽的人另眼相看?” “错。他只会想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统统都‘灭口’。” 苏涔还不肯松口,只道:“摄政王公正严明,他不会……” 裴相眼神冷了下来,里头多了几分久经朝堂之人的狠辣:“他不会?” “你这是要拿我几十年闯来的仕途去赌。” 苏涔看到那眼神,这才从心里生出一丝害怕来,拼命摇着头喊:“不,不是。” 只是此刻无论她怎么喊都没用了。 不论裴相从前有多宠爱,此刻也不想再看到这个猖狂无知蠢钝如猪的女人一眼。 “来人,把苏姨娘带走。” 一声令下,从门外闯入几个侍卫,将苏涔架走了。 不管苏涔嘴里再怎么哭喊,裴相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院里动静闹得很大,裴相夫人匆匆赶了过来。 前一刻还在榻上承欢的苏姨娘,此刻已被人粗鲁地架着去了柴房。 裴相夫人低头:“相爷,您找我?” “后院的事该交由夫人来处理。”裴相声音平静地像无事发生一样。 裴相夫人看着眼前情景,已然明了,她道:“苏姨娘忽染重疾,明日便送她去庄子上‘静’养。” 裴相“嗯”了声,说了句:“还是你知道分寸。”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下,裴相夫人看着裴相走远的身影,对身旁的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声:“瞧瞧,我一早便说了,什么宠爱都是虚的。他不过是把人当玩物,乖顺听话的时候怎么宠你都行,只要有一点累及他的官声,别管原先有多看重多宠爱,都没用。” 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裴相夫人更坚信了,内宅里讨日子,能不能被丈夫宠爱不是最重要的,子嗣和中馈才是最重要的。 她在心里笑话苏涔愚蠢,可笑着笑着忽又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酸楚。也不知道被人宠着是什么滋味? 深夜,裴相夫人带着一群人,去了柴房找苏涔。 苏涔被抓到柴房后,手和脚都被五花大绑,嘴里更是被塞满了棉布条,裴相俨然是怕“祸从口出”,被苏涔所连累。 裴相夫人来了柴房之后,命人扯下苏涔嘴里的棉布条。 “夫人,夫人救我。”苏涔退下先才的疯魔之色,目带哀求。 裴相夫人没有理睬她,只看了身旁嬷嬷一眼。 身旁的嬷嬷会意,端着药靠近苏涔。 “你们要做什么?”苏涔朝身后柴堆挪去,可她脚也被绑着根本挪不远,嘴被身强力壮的嬷嬷一把掐着,往里头灌药。 苏涔被灌了药,想要怒骂死老婆子,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一点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哑了。 “我一早便提点过你不要多嘴,你非不听劝。”裴相夫人声音透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从今往后你便去下头庄子里好好‘静’养,不必再回京了。饶你不死,是相爷对你最后的怜悯。” 苏涔嗷嗷张嘴叫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明白,去了庄子里‘静’养和等死没有差别。 苏涔被人拖进了驴车,从相府后门走了。 裴相夫人盯着驴车远去的方向,问身边的嬷嬷:“知道这事的人可都处理了?” 嬷嬷道:“院里伺候苏姨娘的都处理了,只剩一个贴身婢女跟她一起去了庄子。” 裴相夫人目露精光:“吩咐拉驴车的车夫,半道上装不注意,趁机放跑那婢女。” 如此一来,就算消息走漏也是意外,不关相府之事了。 * 年节一过,姜菱同程之衍的婚期将至。 明仪提前为好友备了一份“特别”的新婚贺礼,趁着新婚洞房前给好友送了去。 平宁侯府后院。 姜菱盯着明仪送来的一箱子香料发呆:“这些是什么?” 明仪神神秘秘地告诉她:“这些都是极名贵的香料,可添不少闺房之乐,增进夫妻之情。” 姜菱皱眉,她是成过一次亲的人,自然明白那回事,不过对她而言,那事也无甚意趣。 “多谢殿下,这是镇痛的香吗?其实不要紧的。”姜菱托着腮回忆起前夫道,“反正黑灯瞎火,细棍子搅肉,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明仪:“……”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劲。 “不是,不是这样!”明仪试图指正姜菱的“错误”。 姜菱呆呆地问:“那是哪样?” 明仪红着脸咳了咳:“这个……那个……说来话长。” 姜菱跑去柜子里捧了一坛子偷藏的女儿红来,对明仪道:“既然说来话长,那就便喝边讲。” * 下朝后,谢纾回了宜园洗墨堂看折子。 正安静看着折子,他安插在明仪身边的护卫自屋檐而下,进了洗墨堂。 谢纾见是他,立刻放下折子,拧眉:“可是殿下有事?” 护卫禀道:“殿下在平宁侯府同姜姑娘一道喝酒,不小心喝多醉了。” 谢纾笑着摇头叹了一声:“好,我亲去接她。” * 明仪一边纠正着姜菱的错误认知,一边小酌着女儿红。 女儿红味淡酒却烈,小酌着小酌着,明仪迷迷糊糊地靠在圆桌旁的小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见了谢纾唤她的声音。 “夫人。” 明仪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谢纾近在咫尺的脸,甜腻腻地喊了声:“夫君君。” “……嗯。”谢纾声音僵硬地道,“夫君……君在。” 明仪脸醉得红扑扑的,伸手攀上谢纾的背,“啵叽”亲住了他的唇。 谢纾目光微沉,喉结上下动了动,忍住心中某种难抑的情绪。理智提醒着他,这是在别人家里,他不可以。 “我带你回去。”他低声道。 醉酒的明仪乖乖点了点头,熟练地跑进他怀里蹭了蹭,伸手紧紧圈住他:“抱好了,快带我走吧。” 谢纾:“好……” 她再这样,他撑不下去了。 谢纾横抱起明仪,大步走出平宁侯府,抱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乘风问谢纾:“要送殿下回大慈恩寺吗?” 谢纾看了眼怀里的醉美人,顿了顿道了声:“不。” “不回大慈恩寺,回宜园。” 乘风应了声是,驾马朝宜园而去。 黑夜里,马车在寂静的大道上前行。 明仪窝在自己“夫君君”的怀里,整个人无意识地在温暖地怀抱中蹭来蹭去,丝毫没察觉这样做会有什么危险。 谢纾忍无可忍,压抑着声:“今夜可否同夫人增进夫妻之情?” 明仪醉得迷迷糊糊,记忆混乱,听见谢纾说什么“增进夫妻之情”。 脑袋里莫名其妙划过姜菱说的话:“细棍子搅肉,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谢纾的脸沉了下来,紧了紧怀中“胡言乱语”的醉美人。 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宜园门口。 乘风看见谢纾的脸前所未有的难看,一言不发地抱着明仪从马车上下来。 “王爷?”乘风道,“您今晚还去洗墨堂看折子吗?” 看折子?不。 谢纾朝乘风命令道:“吩咐下去,今晚不准任何人接近长春院。” 说罢抱着明仪快步朝长春院走去。 明仪听见冬夜的风在自己耳边呼啸,醉醺醺地睁着含水的眼睛,看向凶巴巴的夫君君,黏黏糊糊地开口问:“要、要做什么去?这么着急?” 谢纾沉着眼抿唇:“去证明你是错的。” 明仪懵懵的:“我……错了?” 谢纾:“是。”简直错得离谱。 “你很快就会知道,你自己错在哪里。” 第72章 第 72 章 谢纾横抱着明仪快步穿行在通往长春院的长廊上。 明仪睁着一双醉眼迷茫地盯着谢纾, 张着嫣红柔软的唇瓣,黏黏糊糊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夫君!夫君?夫君……” 每一声“夫君”都似羽毛般落在谢纾心间,挑动他心中紧绷的弦。 她越叫, 谢纾就走得越快。 他久违地带她进了长春院卧房。 卧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砰”一声紧紧关上。谢纾步伐未作停留, 径直抱着明仪去了榻上。 明仪被谢纾放到卧榻之上,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 从前在这张榻上发生过的一切, 纷纷杂杂涌入明仪脑海。 倏然间,原本迷迷糊糊的明仪明白了她最最最喜欢的“夫君君”有什么意图, 她捧着一张醉红的脸“诶嘿嘿”的笑了声, 一把扑到了正在解衣带的谢纾。 这番热情到极致的投怀送抱, 激得谢纾心头巨颤,那根紧绷的弦断了个彻底,心底有无数个声音叫嚣着—— 吃了她, 立刻马上。 算了,衣来不及解了…… 喝了酒的明仪窝进谢纾怀里,等着他温柔的抚慰, 可今天的谢纾似乎和以往的有些不一样。 他似猛烈狂风骤雨一般猛烈的袭来,明仪似地上轻飘飘的小树叶子一般, “噗啾”一瞬被他卷入其中。 明仪被名为谢纾的这波飓风卷得头晕脑胀, 随风被撞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待风雨渐歇, 明仪晕晕乎乎地睁开眼。 谢纾近在咫尺,往日高高在上的他, 此刻却抿着唇, 小心翼翼地向明仪确认:“夫人, 还满意吗?” 明仪似刚被雨水浸润过的芙蓉花苞,绯红着脸绽开一抹笑,窝在谢纾怀中,虚虚地闭上眼:“好满意呢。” 谢纾沉着眼把明仪放倒:“那好,我们再满意一下。” “为夫会让夫人记住,为夫与夫人口中所说的细棍子浑然不同,也不是夫人忍一会儿就能过去的。” 明仪:“……?” 谢某人又拉着明仪满意了一次,而后抱着冬夜大汗的明仪去了净房。 女儿红后劲十足,明仪醉意尚未消散,她红着脸蹲在浴池中间吹水泡泡,等着她素来温柔体贴的“夫君君”服侍她清洗。 谢纾跨着池水朝她走近,明仪习以为常地张开手脚。 就在她毫无防备之际,忽听谢纾在耳畔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而后事情地走向开始不受控制。 此刻发生的一切,让明仪仿佛回到了除夕夜的热泉。 漫天飞溅的水花,还有毫无节制的谢纾。 明仪是哭着从净室出来的。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都这样了还不打算放过她。 谢纾显然还为方才她的一时失言耿耿于怀,誓死要捍卫自己为人夫君的尊严。 “夫人,我们回房。”谢纾眸色一沉,低声道,“继续。” 明仪:“……” 就在谢纾抱起“半死不活”的明仪回房准备继续之际,乘风急急赶来禀道:“王爷,吏部尚书林大人,大理寺高大人,门下柳大人等深夜来访,说是有要事启奏。” 谢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刻过来。 “知道了。”谢纾道,“让那他们去洗墨堂等。” 乘风抱拳应道:“是。” 明仪醉得脑袋钝钝的,见谢纾与乘风说着话,伸出一只小脚企图趁这个可怕的男人不注意,偷偷溜掉。 “回来。”谢纾敏锐地察觉到明某人想跑,抬指揪住明某人的衣领,把明某人拎回了怀里。 明仪哼哼着抗议了几声,见抗议无效,踮起脚在谢纾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串红红的牙印。 谢纾闷哼了一声,摁了摁脖子上的牙印,轻叱了怀中张牙舞爪的明仪一声:“别闹。” 乘风背着身,咳了几声:“您这样不好见人吧。” 明仪垂着眉,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窝进谢纾怀里,撒娇般地蹭了蹭,睁着一双无辜的醉眼看向谢纾。 谢纾叹了口气:“……” 明明是明仪使坏做了“错事”,但对着她这双眼睛,他全然没有办法。只能温声哄着:“夫人没有闹,也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方才说错了话。” 乘风:“……”他什么都没听见,希望他家主子不要杀人灭口。 明明哄夫人之时谢纾脸上还是春风拂面,转头对着乘风,便成了寻常的清冷语调:“你立刻去库房取扇屏风,送去洗墨堂。” 乘风扯了扯嘴角:“是。” 心中腹诽,这就是“公正无私”的摄政王?去你的差别待遇! 乘风憋着口闷气走去库房搬屏风。 明仪显然是“累”了,半眯着眼靠在谢纾怀中,轻轻打了个哈欠。 谢纾轻声问:“累了?” 明仪点点头。 谢纾温柔对她道:“带你去睡。” 明仪点点头,放松地闭上了眼。 谢纾轻啄了啄明仪的纤长的眼睫,横抱着她去了洗墨堂,把熟睡的明仪放在了洗墨堂内室的榻上,替她盖上绒毯。 睡了也好,养回些体力,待醒了好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 谢纾如是想着,整了整衣襟玉冠,正襟危坐于洗墨堂书案前。 在那之前,他得先应付那群碍事的老头。 * 几位重臣由刘管事引着朝洗墨堂而去。 宜园夜路崎岖,刘管事走在前头,几位大臣静悄悄地走在后头。 一行人顺着长廊路过长春院边上,望见长春院灯火通明,门下侍郎柳正:“这院里的灯怎么亮着,是长公主回来了。” 大理寺卿高阔堵了他一句:“哪能啊,长公主如今还在大慈恩寺小住呢。你怕是不知道吧,自从长公主离园后,摄政王每日都命人点着这院里的灯,等着长公主回来。” 吏部尚书林义平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道:“只怕这长公主是不会回来了。” 众人听着这话,心照不宣地噤声。 这几日“长公主背着摄政王私会外男”一事在京城权贵圈中传得沸沸扬扬,虽没人敢明说,但这事俨然已经成了圈子里公开的秘密。 听说长公主和那叫舒艾七的男人,最喜欢去大慈恩寺山下热泉,鸳鸯戏水。 这个叫舒艾七的情郎可了不得,回回都让长公主卧床不起。 当着人的面就敢和长公主拥着亲嘴。 还喜欢在长公主身上留红印,孟浪不堪,无耻至极! 一看就是小白脸想上位。 不正经,简直是天下男人之耻! 深夜寒风肆虐,刮得人耳畔呼呼作响。刘管事没注意到后头的动静,继续朝前引着路。 几位重臣到了洗墨堂,躬身进门,正要朝上首的谢纾行礼,却见谢纾跟前横着一道松鹤延年纹黑漆屏风,只隐隐能透过屏风看见谢纾坐在上首的影子。 谢纾低沉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今日本王偶感风寒,未免过了病气,故寻来一处屏风与诸位相隔。” 众臣不疑有他,齐声道:“多谢摄政王体恤。” 惨还是摄政王惨,夫人眼瞧着要跟小白脸跑了,如今还病上了。 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 明仪正闭眼靠在洗墨堂内室的小榻上。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她做了个水深火热的梦,梦见了除夕那晚,在热泉池里苦苦挣扎的自己,还有如狼似虎的谢纾。 梦境过于真实,明仪被梦里的谢纾吓醒,从软榻上醒了过来。 身子如梦中一样疲惫,醉意尚未完全消散,她醒来后朝四周环顾了一圈,见只有自己一人孤零零的,明仪莫名生出一股小委屈。 墙那头隐隐传来谢纾低沉清冷的嗓音。 明仪东倒西歪地爬起身,挪着步子朝发出声音的人寻去。 洗墨堂外间,隔着屏风,吏部尚书林义平正慷慨激昂地阐述着自己的论点,唾沫横飞之际,忽似听见有女人甜丝丝地叫了声“夫君君”。 林义平:“……” 是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这里怎么会有女人。 正当林义平怀疑自己之时,又传来一声“夫君君”。 众臣:“……” 这下可不只有他听见了,在场众人都听见了。 这地方真的有女人。 洗墨堂宽阔,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便是位于屏风后的内室。 难道是摄政王在里头藏了女人。 这不光是长公主私会外男,摄政王竟也偷偷藏了女人在园里? 不对,不对劲。 这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好像是…… 好像是长公主! 喝醉酒的明仪顶着一张泛红娇艳的脸,跌跌撞撞从内室出来,一眼找到了坐在书案旁的谢纾,熟门熟路地扑过去,靠在谢纾怀里。 隔着屏风,醉醺醺的明仪全然不知,屏风后还站着好些个大臣。 她眼角透着细碎的光,委屈地伸手圈上谢纾的脖颈。 明仪醉意朦胧,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不满地向谢纾控诉:“我不要再同你一起泡热泉了,再也不要了,再去我就要被你……” “闭嘴。”接下去的话过于私密,谢纾俯身低头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屏风之外的众位大臣呆若木鸡,怔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没错,那个和长公主私会,回回都让长公主卧床不起,孟浪不堪,无耻至极,天下男人之耻,想上位的小白脸舒艾七,就是清傲孤高,纤尘不染,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 摄政王。 众臣:“……” 在站的诸位大臣哪个不是人精,闻得此情此景,还不快撤就太不知情识趣了。 吏部尚书林义平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微臣忽想起家中有事,先行告辞。” 紧接着受到启发的诸位大臣纷纷道:“微臣也是。” “臣也……” 不到一刻钟,洗墨堂里的大臣便退了个干净。 夜深人静,谢纾关上门,将醉酒迷离的明仪抵在门上,放肆低声道:“张嘴。” 第73章 第 73 章 明仪在谢某人一遍又一遍低声诱哄下缓缓启唇, 谢某人趁机吻了进来,横抱起眼神迷离的夫人,进了内室。 次日清晨, 明仪自谢纾的臂弯里醒来,浑身上下似散架了一般。酒劲过去, 昨夜那些见不得人的画面一点一点在明仪脑海里复苏。 明仪:“……” 谢纾察觉到怀中人动静,低头啄了啄她的眼睫:“醒了?” 明仪有气无力地窝在锦被之中,一动也不想动。 她不明白, 明明是两个人的劳作, 为何累垮的只有她!始作俑者谢纾看上去却那么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明仪委委屈屈地瞪了谢纾一眼。 他是什么采阴补阳的老妖怪吗? 谢纾看着夫人幽怨的眼神, 立刻会过意来, 笑道:“看来往后我需多陪夫人活动筋骨才是, 待夫人习惯了便好了。” 明仪:“……” 这个居心叵测的老妖怪!谁要跟他多多“活动筋骨”?看来她得再回大慈恩寺小住几日晾晾他,让他知道知道好歹。 明仪涨红了脸哼了声,刚扶着床栏起身, 一抬头看见妆镜中的自己,“啊”了一声惊得睁圆了眼。 昨夜,谢纾在她身上留下了好些小红梅。 虽说从前他兴致来时也会忍不住在她身上留下几朵, 可这回留得似乎多了点,光是脖子上就有三处之多, 更别提手臂和肩胛了。 明仪看着这些印子, 羞红了脸躲回被窝里, 脑袋缩在锦被里,瓮声瓮气埋怨:“这么多印子, 我还怎么见人?” 谢纾“自责”地弯下眉道:“抱歉, 怪我情不自禁。” 他说这话的时候, 还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脖子上的牙印露出来给明仪瞧见,提醒她在别人身上留印的人可不止他一个人。 明仪:“……” 谢纾目光落在明仪脖颈上:“夫人这般也的确不好出去见人,这若是回了大慈恩寺让王太后瞧见了着实不妥。不若这样吧,夫人先在宜园留几天,等红印消了再回去。” 明仪看着自己脖子上显眼的红印,长长叹了口气。 没办法,她只好先答应了下来。 可是等过了几日,这批红印刚消下去,又多了新一批“情不自禁”的红印。 明仪算是看透了谢纾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只要她一日不正式搬回宜园,身上的红印便永远“消”不掉。 明仪“被迫”又在宜园多留了几日。 在“消”红印期间,远在大慈恩寺的王太后给明仪送了封信,表示自己身体已大好,让明仪不必再来了,她不想再在佛门清净之地看见“卧床不起”的孙女。 明仪:“……” 就这样,明仪不再回大慈恩寺照顾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了,免得打扰了老人家“清修”。 谢纾知道此事后,大喜过望。 立刻吩咐乘风带人去大慈恩寺,把明仪的行李箱笼都搬回宜园来。 他还特意交代了乘风,搬回来的时候要绕个远路,尤其是要到英国公府绕一圈,让有些人看看,他夫人回来了。 乘风:“……”如果他没猜错,他家主子这是在高调宣布自己上位。 * 年前,崔书窈被褫夺了郡主之位,又依律被判处流放三千里。开春后,她被押解离京。离京之时没有一个人来送行。 崔书窈拖着沉重的脚链,挺着六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头也不回地出了城门。 此生她怕是不会再回这所生养了自己的繁华之都了。 而裴景先被查出在任地鱼肉百姓,结党营私,被罢免了官职,终生不得入仕。 而他心爱的小表妹,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年苦工一朝散,裴景先悔之晚矣,但人终究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裴府不光裴景先不好过,裴相夫人这几日亦日日如被热油烹炸般煎熬。 裴相素来多疑,自长公主私会外男的谣言传开后,他便猜到这谣言定是从自己府上泄露出去的,私下命人查了。 一番细查下来,竟查到了是他“老实巴交”的夫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当即甩了他夫人一巴掌。 念在裴相夫人伴他多年,又为他养育子嗣的份上,他没休弃她,只是命人将裴相夫人软禁了起来。 只是不曾想,没过几日“长公主私会外男”一事来了个惊天反转。 原来那个令长公主卧床不起,多番与长公主在热泉山庄鸳鸯戏水的情郎舒艾七就是摄政王。 裴相懊悔不已,他早就该想到,舒艾七就是纾爱妻。 他不能怪摄政王和长公主夫妇俩玩情趣,只能怪他那没长眼的老妻。 这样糊涂的人已经不适合再留在自己身边了,以免被人抓到把柄,影响他官声。 不久后,丞相府便传出消息,说是裴相夫人因裴景先之事忧思成疾重病不起,已迁去了郊外庄子同苏姨娘一同养病。 * 裴府衰事连连,英国公府却喜事不断,先是程茵同小皇帝定了亲,不久之后,程之衍同姜菱婚期将至。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 按着旧俗,二嫁之人是不好大张旗鼓办婚宴的,不过姜菱喜欢热闹,程之衍坚持要给她一个完美盛大的婚宴。 平宁侯府和英国公府都是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家,加上这对新人与摄政王夫妇交情匪浅,几乎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这场婚宴。 明仪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准备去赴婚宴。 近日一切顺遂,王太后病已痊愈,慈善会的事也进展地十分顺利。 正所谓心宽体胖,刚开春不久,明仪便丰润了不少。 她正瞧着自己长肉的小腹叹气,谢纾从身后抱了上来,亲了亲她的耳垂,激得明仪颤了颤。 “夫人,瞧着眼下还早。”谢纾无赖地粘在明仪身上。 明仪:“……”所以呢? 所以趁着还早,谢某人又行使了一番为人夫君的权力。 总算谢某人还有分寸,吉时前,夫妇俩如期赶到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门前,笑闹贺喜声不断。放完鞭炮后,喜庆的红色碎纸屑落了一地。被和煦的春风一卷,便打起转来,呼啦啦飞散在空中。 这场婚宴可说是自两人重归于好后,头一次在人多的场合以“恩爱夫妻”的身份露面。 明仪和谢纾从马车上下来。守门的门童见摄政王夫妇来了,忙上前相迎。 二人自马车走到英国公府门口的台阶前,谢纾主动自然地凑上前朝明仪伸出手,动作极为“恩爱”,小心地扶着夫人上台阶。 明仪瞥他一眼,忽想起去岁开春那会儿,谢纾来长公主府接她时不情不愿的样子。 那会儿她让他扶,他还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说什么—— “府门前台阶并不高,且坡度极缓,若是你腿脚没有不便,不需要搀扶。” 明仪看了眼英国公府门前那比长公主府坡度还要缓的台阶,朝谢纾凉凉道:“这台阶瞧着坡度极缓,本宫的腿脚没什么毛病,似乎不需要你搀扶。” 谢纾朝她笑了笑:“夫人的腿脚没毛病,可臣的手却有毛病。” “有了不扶夫人便难受的毛病。”他很是理所当然义正言辞地在对她道。 明仪:“……”厚颜无耻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而生。 “况且……”谢纾话音顿了顿,凑到明仪耳边轻声道,“夫人走路似乎还有些不便。” “毕竟,今早你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明仪拿喜饼堵了回去。 被迫吃了一嘴喜饼的谢纾:“……” * 吉时一到,程之衍骑着马将姜菱的花轿接到英国公府门前。 程之衍扶着他的新娘从花轿里出来,一脸得意,满面春光。 明仪看着程之衍脸上遮也遮不住的笑容,忽想起四年前自己成亲那会儿。 她拿指尖戳了戳谢纾的心口,轻哼了声:“还记得你我成亲那日,你一点也看不出高兴的样子,都不怎么笑,还一脸希望婚宴赶紧结束的样子。” 谢纾捉住她的手,把她带进了怀里:“傻瓜。” “那日你来了月信,腹疼难忍,叫我如何笑得出来?皇家婚宴繁琐冗杂,我如何忍心你拖着身子,一直苦撑,自然是希望早些结束,好让你早些歇息。” 明仪心中微动,顷刻间似有一阵暖流涌进心间,把她整颗心都填得满满当当的。 她忽记起,成婚那日春寒料峭,谢纾来迎亲时,违了规矩,悄悄递给了她一只小手炉。 明仪心里暖融融的,伸手圈住谢纾的臂膀:“夫君,你是不是老早就中意我了?” 谢纾没有否认。 明仪缠着他,非要听他说出口。 “纾爱妻。”他道,“我爱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情不自禁。 第74章 第 74 章 宜园, 长春院。 “今岁的暮春围猎,我去不成了。”姜菱支支吾吾了好半天,羞红着脸道, “我有了身孕,已经一个多月了。不好再骑马了。” 明仪愣愣地张了张嘴。 这也太快了些。姜菱今年开春刚同程之衍成的亲, 距今也不过才一个多月,这是刚一成亲就怀上了。 姜菱微红着脸捂着小腹,其实她也没料到, 孩子会来得那么快。 她同郑柏成亲三年, 没少吃补药,跟着令国公夫人求菩萨告神, 几乎把京城地界的送子观音都认了个遍也一直未有子嗣。这回什么也没准备, 刚一成亲就有了。 姜菱有了身孕需好生静养, 不便久留,陪明仪坐了一会儿,便被一群婢女婆子小心扶着回去了。 临走前还胆大包天地托了明仪, 让明仪记得多猎几只兔子,做几顶兔绒小帽,等到了冬天, 可以给她干儿子或干女儿做见面礼。 明仪:“……” 叽叽喳喳的姜菱走后,长春院复又恢复了宁静。 明仪去了库房, 挑选暮春围猎要用的骑具。 每年春夏之交, 都有一场暮春围猎。 去岁的暮春围猎, 因着江南道新堤坍塌一事而推延到了秋日,只可惜去岁入秋那会儿, 她去了姑苏没赶上。 暮春围猎可说是朝野上下难得聚首的盛事。 届时她同谢纾自是要一道去的。 作为如今京城权贵圈中最恩爱的夫妻, 自是要穿得般配些的。最好是穿同一颜色同一款式的骑射装, 如此这般才显得夫妻同心。 如此这般想着,明仪从库房里挑了两匹颜色相近的布料,送去做了骑射服。 在库房挑挑拣拣了好一番,明仪的裙摆沾满了灰,娇贵的身子亦觉着有些疲累。便由云莺伺候着沐浴了一番。 沐浴完,恰逢摆了午膳。云莺扶着明仪去了正堂用午膳,正要给明仪布菜,却被明仪叫停。 “罢了,不用了。”明仪望着黑漆紫檀木圆桌上摆着的精致午膳,捂了捂胸口,“没什么胃口。” 近日殿下总觉食欲不振,云莺浅皱起眉,劝道:“殿下多少用些,这鲜鱼可是摄政王今早特意命人从江上带来的,还有这炙羊腿……” 云莺不说倒还好,这一说明仪仿佛闻到了鱼腥味,胃里头发腻,捂着嘴有些想吐却吐不出来之感。 “别说了云莺,你去膳房要些解腻的酸梅汤来。” 支走了云莺,明仪回了卧房,靠在窗前小榻上小憩。 春日暖风徐徐,舒适宜人,明仪靠了一会儿便有了困意,闭着眼意识模糊,陷入了漫长的梦。 迷迷糊糊间,明仪脑袋里还想着暮春围猎之事。 说起来,她也有四年多未去过围猎了。她便是在四年前那场围猎里和谢纾示的爱。 记得那是明彻刚继位那年的冬日。 围猎的前夕。 十个月的国丧期满,因着明仪父皇生前有遗诏,要小皇帝在国丧后替她寻个稳妥的夫婿。小皇帝便准备在京城众位品貌出众的世家子中择一人尚公主。 连着几日,陆陆续续有世家子的画像送进长公主府。 官媒常喜在她耳边滔滔不绝。 “裴家二郎一表人才,又是系出名门,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院,乃是宰辅之才,与殿下可说是郎才女貌。” “听说云阳郡主也很属意裴家二郎。当然若是殿下有意,云阳郡主怎么也该靠边站。” 常喜素知明仪挑剔,可连着几日,长公主对送来的候选人都不甚满意,他心里难免着急,怕办不好差事受小皇帝责罚。 他自然听说过明仪和崔书窈之间那能写满厚厚一本册子的恩怨,此刻是有意提起崔书窈,想激起明仪的兴致。 明仪知道常喜的用意,不过她还没无聊到连终身大事都要和崔书窈斗一斗的地步。 明仪看着常喜着急的样子,很给面子地翻了翻送来的那堆画像,瘪了瘪嘴问:“所有候选人的画像都在此了吗?” “都在了。”常喜道。 “好,知道了。”明仪垂着眼,“你先退下吧,待我想好了再召你。” 常喜应是,退了下去。 明仪对着那一堆画像长长叹了口气。 为何这一堆画像里,没有谢纾。明明他也尚未婚配,且是适婚之龄。 对于她这个问题,偶尔来长公主府蹭吃蹭喝的程茵给出了答案:“许是没人觉得你同他相配。” 明仪叉起腰反驳:“怎么就不配了?怎么说我和谢纾那也是郎才女貌……” 程茵分析道:“他呢,便如云巅孤傲高洁的仙鹤。你呢,便如凡尘俗世中最艳丽夺目的牡丹。一淡一浓,一雅一俗,无论怎么看都不配。” 明仪:“……” 程茵话音忽一转:“不过这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至于真正的理由……” “小皇帝把京城权贵圈中所有适婚的男子都寻来给你挑,独独缺了摄政王,或许……或许……” 明仪追问:“或许什么?” 程茵看了明仪一眼,默了好半天,才说出口:“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愿意。” “不愿意被选做你的夫婿。” “要知道,如今他才是这大周的掌权人,若是他不愿意,便是小皇帝也不能强迫他做什么。” 在程茵把话挑明后,明仪久久愣神。 程茵看出明仪眼中的失落,忙捧着一堆画像到她跟前,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公主殿下随便挑。” 明仪捧着脸出神,程茵说得不错,天涯何处无芳草。 就算她没能和谢纾在一起,她也能过得很好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是缺了点什么,隐隐生出些不甘。 这天夜里,明仪辗转反侧。 次日她顶着个大黑眼圈,告诉程茵:“本宫决定勾/引谢纾。” 素来女子谈婚论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明仪说出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后,程茵惊得张大了嘴。 “你、你打算怎么勾/引?” 明仪单纯地想:“多和他‘偶遇’几次,让他多看看我。” 程茵:“……”您这也能叫勾/引吗? 明仪说干就干,立刻让程茵去兄长那打听了谢纾接下来几日的下落。 “明日起京郊后山有一场冬猎,连着好几日摄政王都会在那。” 明仪想了想,决定把“偶遇”定在明日后山口。到时候她便装作恰好路过的样子与谢纾同行。 次日一大早,明仪便起身梳妆打扮,刻意换了一身轻薄的留仙裙,裙上外罩一层烟笼纱,尽力配合谢纾“仙气飘飘”的形象,让他们看上去相配些。 可是明仪低估了冬天的力量。 她早早去了山口等待谢纾出现。明仪一身轻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冷得牙齿直打颤。 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了谢纾。 可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群大臣一道来的。且他今日还穿了身御寒的厚大氅。 明仪看了眼自己身上轻薄的纱裙,和谢纾可以说是一点也谈不上配。 “我我我我……”明仪想说什么,唇瓣却冷得打着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纾被群臣簇拥着上前,见到明仪后朝她行了一礼:“殿下万安。” 恭敬地行完一礼后,谢纾没做停留,径直带着大臣朝前走了。 想象中美好的偶遇碎了个稀巴烂,明仪“石化”在了寒风中,如同一座美艳的冰雕。 * 梦境之外。 谢纾下了朝,便回了宜园。 他穿过长廊走去长春院找夫人,正好在院门口遇见了端着酸梅汤的云莺。 谢纾望了眼酸梅汤:“是殿下要的?” “是。”云莺道,“今儿殿下食欲不振,午膳也未用,只叫婢端了酸梅汤去。” “知道了。”谢纾自云莺手中接过酸梅汤,“我送去给她,你先退下吧。” 云莺应是离去。 谢纾推门进了卧房。 明仪正靠在小榻上熟睡。 谢纾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上的酸梅汤,走上前轻轻将她抱了起来,把她放到卧榻上,替她盖好被子,抬手点了点明仪鼻尖,小声叱了句:“着凉了怎么办?” 明仪闭着眼发出梦呓:“好冷……” 冷? 谢纾皱起眉,抬手摸了摸明仪的额头。 不烫,应是无事。 明仪闭着眼呓语:“山口好冷。” 她在做梦? 大约是方才睡在窗前吹了风凉着了。 谢纾轻轻躺在明仪身侧,将她紧紧揽进自己怀中,为她取暖。 一室寂静,谢纾拥着明仪缓缓闭上眼。 闭上眼,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光怪陆离,片刻后他睁眼醒来。 发现自己此刻身处的地方不是宜园,而是京郊后山。 他身边被一众大臣围着,那些大臣看着都年轻了不少,他们正说起明仪。 “长公主站在山口做什么?” “谁知道呢,听说她不会骑马,怎么也来了冬猎?” “穿得如此轻薄,不觉着冷吗?” 冬猎…… 冷…… 谢纾揉了揉眉心,很快意识到这是四年前的那场冬猎。 他似乎进入了一场梦。 一场明仪正在做的梦。 谢纾:“……” 倘若有一日,他能有机会早一些告诉明仪——我心悦你。他定会迫不及待奔向她。 第75章 第 75 章 梦境中。 天上掉着细小的雪粒, 寒风一吹化开在人身上,激起阵阵凉意。 谢纾的意识自混沌中清醒过来,未做停顿,立刻骑着马转身回山口寻明仪而去。 明仪为了这次“偶遇”, 刻意支开了云莺一小会儿, 眼下云莺还没回来,“偶遇”失败的明仪, 抱着手臂瑟缩着身子, 孤独地站在山口, 等着被自己支走的云莺回来。 明仪垂着脑袋, 无奈轻叹了一声。 她试过很多次了,好像她和谢纾的每一次“偶遇”都不怎么顺利,似乎注定了无缘不般配。 明仪迷茫地望着阴沉的天, 挣扎良久,决定再试最后一次。 雪粒子掉在明仪纤长浓密的眼睫上,化开一层水汽, 她在手心呵着白气为自己取暖。 远处马蹄声渐近,明仪下意识循声望了眼,谢纾正骑着马朝山口而来。 明仪睁圆了眼微愣。 他怎么回来了? 谢纾来是来了,但估摸着不会是来找她的,明仪正如是想着,谢纾却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到了她跟前, 谢纾从马上下来。 不由分说,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拆解了下来,披到明仪身上:“莫要冻着了。” 他的语气温柔中带着浓浓宠溺的味道。 明仪怔住, 一瞬间忽觉天旋地转, 耳朵不是自己的。 怔了好半天, 才发觉谢纾的大氅正压在自己身上,大氅上还带着谢纾身上的余温,很温暖很舒适。 他站在离她不远处,这个距离不会令她不适,还替她挡住了风口,温柔到了极点。 明仪揪着他的大氅,红透了脸垂下脑袋,有些不明所以,又忍不住心如鹿撞。 “夫……”人字未叫出口,谢纾改口唤,“殿下。” 梦境中还是四年前,那会儿他们尚未成亲,叫夫人恐会吓坏她。 殊不知,光是这一件大氅已让明仪脑中天人交战了好一番。 他是担心她才刻意回山口吗?他不觉得眼下他们这副样子很……亲近?他不介意她穿她的大氅吗?那他是不是有一点……中意她? “你这样,我、我会误会。”明仪红着脸,小声支吾了句。 话说出口,她又觉着自己过于轻浮,后悔地咬紧唇。 却不想谢纾正对着她,回了句:“那便误会。”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说的话却丝毫不见沉稳之色。 什么叫那就误会,意思是……是他…… “明仪。”谢纾忽改唤了她的名讳。 明仪睁圆了眼望他,面颊红晕只深不消。 谢纾只想告诉她:“我亦……”心悦你。 只是“心悦你”这三个字尚未说出口,他忽察觉明仪脸色有异。 “怎么了?”谢纾急忙问。 明仪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谢纾身后。 谢纾顺着她的指尖回头一看,看见了身后一批大臣。 “王爷临行前嘱咐我等,没有您的吩咐,不得擅离,臣等便跟过来了。” 谢纾:“……”他忘了有这事。 也怪他想着示爱之事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身后跟来的马蹄声。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谢纾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临危不乱。脸不红气不喘地对身后众位大臣道:“诸位先行回山麓别苑安顿,殿下身子不适,我先送她一程再过去。” 众臣齐声听令应是,骑着马四散开去。 众臣走后,山道上只剩明仪和谢纾两人。 方才没说完的话,只被打断后,气氛总让人觉得眼下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 谢纾也怕自己一下子上来就放大招,会让明仪觉得唐突。 他忍了忍,对明仪道:“这里风大,我先送你回别苑。” 明仪摇了摇头:“我的侍女云莺还没回来。” “一会儿我会派人将她平安送回殿下身边。”谢纾道,“雪渐大了,你先同我走吧。” 明仪这才点了点头,跟上了谢纾。 她不会骑马,谢纾便陪她一道走山路。 明仪悄悄抬眼望谢纾。虽然有些意外,但他们也算是如她所愿一道“同行”了。 一路上彼此静默着,明仪紧张地捏着手心,脑袋里装着谢纾那句“那便误会”,心跳砰砰。 “方才……”明仪想提起,却又怕自己想多。 她话音顿了顿,大着胆子,换了个方式问他:“王爷近日可曾听说陛下要为本宫择婿一事。” 谢纾回道:“略有耳闻。” “陛下送来了许多适婚才俊的画像给本宫,不过本宫久居深宫,也不知那些郎君人品性情如何。王爷纵横朝野,识人之明令人钦佩。本宫瞧着裴家二郎,崔家六郎,李家三郎是里头最为出众的。不知王爷觉着他们之中,哪个与本宫相配?”明仪试探着道。 谢纾:“哪个都不配。” 明仪怔愣,眼睫微颤:“那,谁配?”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明仪从谢纾口中听见了一个足以让她为之一震的字。 “我。” 明仪的心间在此刻绽开了五彩缤纷的烟花,她的脸烫得不像话,好半天憋出一句:“可陛下送了全京城适婚的好儿郎给我,独独没有你的。” “我以为……你不愿意。”不愿意被她选做夫君。 “愿意。”谢纾说得肯定,“很愿意。” 愿为殿下心上人,亦作殿下裙下臣。 明仪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愿意”怔到了,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纾的目光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他早就习惯了在她启唇时吻她,此刻却一动也不敢动,怕吓坏她。 他迈着步子上前,想离她稍微近些,她却略显不自然地跑了开去,别过通红的脸小声道:“别苑到了,多谢你今日相送。我、我先进去了。” 进去冷静一下。 明仪捂着脸,踩着雪地嗒嗒嗒地跑进了别苑,“砰”地关上门,躲在门口捂着乱蹦不停的心喘气。 原来,被喜欢的人示爱是这样的感觉。 明仪捧着脸笑了笑,可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之前谢纾还对她爱答不理的,忽然就…… 她本也没贪心到要谢纾一下子就接受她,想着一步一步慢慢试着接近。 可事情的发展和她想得不太一样。她怕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别苑门外,裴敬先站在远处,瞭望见谢纾送明仪回来的身影,不屑地啐了一口。 谢纾只是难得发善心送了她一程,她便这副娇羞的模样。 可她却连个眼神也懒得给他。 * 谢纾离开别苑,直接去寻了小皇帝。 明彻见舅舅脸色沉沉地进来,不明所以。 他母亲早逝,父亲又不中用,自幼跟随谢纾长大,对谢纾自也亲昵,私下里不以君臣相称。 “舅舅,你过来有何事?” 谢纾不拐弯抹角,直问道:“我亦适婚,你既要为殿下选婿,为何不把我的画像给她送去?” 小皇帝理直气壮地回道:“不是舅舅你先前自己说,近期朝事繁忙,你无意娶妻,要过两年再说的。” 谢纾:“……”这是四年前那会儿,他为了堵住那些欲往他身边送人的朝臣,随口编的。 “我改主意了。”谢纾对小皇帝道,“你明日便派人将我的画像送去给殿下。” “画好看点再送去。”他刻意多嘱咐了句。 明彻:!!? “舅舅你不会是看上了我那沾不得一点灰,受不得一点累,挑剔骄纵,和谢氏祖训一点也沾不上边的皇长姐吧!”明彻直瞪着眼。 谢纾笑:“是又如何。” 明彻:“……”不如何,就是有点吓人。 “等等。”谢纾想了想又觉着送去画像不妥,遂改口道,“罢了不必送画像过去了。” “臣请愿陛下,为臣下旨赐婚。” * 被谢纾一顿示爱,整场冬猎明仪都晕晕乎乎的。 同明仪一样晕晕乎乎的,还有为谢纾所作所为震惊到不行的小皇帝。 舅舅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骨子里透着傲气,他几乎从未见过舅舅如此主动去争取一件事。 冬猎结束后,小皇帝被舅舅迫着立刻回宫拟圣旨。 拟定圣旨需废些时日。这些时日,京里倒是出了桩趣事。 听闻那原本最有可能尚公主的裴家二郎裴景先同云阳郡主崔书窈好上了。 这云阳郡主同他那位皇长姐素有旧怨。 也正是因此,京城中多了些似真似假的谣言,说的是他那皇长姐为裴景先和云阳郡主争破了头。 明彻简直想笑,立刻派人将赐婚圣旨送去了长公主府。 接到赐婚圣旨之时,明仪正同程茵两人吃着酒酿圆子。 明仪晕乎乎地听着张内官念完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摄政王谢纾,正逢适婚之龄,德容俱佳,温仁恭谦,可堪尚公主。今赐予长公主明仪为夫,择吉日大婚。钦此。” 明仪木愣愣地接过圣旨谢了恩,转过头问程茵:“是本宫醉了吗?” 程茵大不敬地上前捏了捏明仪的脸:“你没醉。” “……”明仪拍开程茵粘在自己脸上的臭爪。 张内官小声笑言:“听闻这圣旨可是摄政王亲自向陛下苦苦求来的,为的便是能早日迎娶殿下过门呢。” 明仪的脸顷刻一片涨红,捧着圣旨,怔怔的久久未回过神来。 张内官选完旨便离了长公主府。张内官走后,赐婚圣旨一事很快传了开来。 * 而此时此刻,裴景先正同一群京城世家子弟一道在赴诗会。 众位酒肉兄弟听闻其与云阳郡主成了好事,纷纷向其道贺。 见裴景先春风得意,有人提议其在诗会上吟作一首。 裴景先微微眯眼,心中早有成算,将早已准备好的那首《吟竹石》念了出来。 这首《吟竹石》一共八句。 借被风雨摧残却仍牢牢立根于岩峰中的挺拔翠竹,隐喻了他对崔书窈坚定不移的心,表示了他即便受到美色的诱惑,即便被人逼迫向权力屈服,对崔书窈的心也不会有一丝改变的情意。 众人听着裴景先口中的诗,起初不觉,可就着近日盛传的谣言细品,却觉耐人寻味。 这不就是在说长公主用美色和权力引诱了他吗? 裴景先瞧见众人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只觉泼脏水的目的已经达成。 却不想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 “诸位诸位,听说了吗?摄政王向长公主求亲了,赐婚圣旨都已经送去了长公主府。” 在场众人在听见这一消息后,齐齐朝裴景先看去,毫无例外的一脸鄙夷。 圣旨拟定要些时日,也就是说摄政王和长公主早便有了成亲的打算。 如此一来,裴景先的话便毫无疑问是假的,是污蔑。 长公主都有摄政王这样的了,怎么还可能去引诱裴景先这样的。 品味不至于一下子差这么多吧。 长公主又不瞎。 裴景先:“……” * 明仪接完圣旨后不久,谢纾便来长公主府求见。 程茵识相地从角门溜了,不打扰这对璧人叙话。 明仪手上还捏着圣旨。 月色下,谢纾缓缓走到她跟前。 明仪仰头看他,满脸绯红:“你这么晚还过来?” “嗯。”谢纾道,“我想着怎样也要亲自和你说一句。” “我心悦你。” 不是突然,只是不经意间对你动了心,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明仪弯着眼睛笑了,眼里盛满了光,好似一切都圆满了。 月色融融,眼前的一切如雾般渐渐消散…… 这场梦在明仪的笑容里结束。 * 明仪自梦中缓缓醒来,嘴角还挂着笑。 “醒了?”靠在她身旁的谢纾低头啄了啄她的眼睫。 “嗯。”明仪声音还带着些刚醒来的粘腻,“我做了个很圆满的梦。” “我知道。”谢纾轻声道了句,吻上她的唇。 他终于“早一些”告诉了她,他心悦她。 卧房之中,只有他与明仪两人,他一吻便一发不可收拾,正要与夫人再进一步。 忽闻“呕”地一声,他夫人对着他的脸吐了出来。 谢纾:“……” 此时此刻谢纾尚不知晓,这是某人对爹爹无视自己多月的抗议。 第76章 第 76 章 明仪胸口泛着恶心, 她未用午膳胃里空空的,扶着床沿干呕了好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 吐完,明仪垂着眉投入谢纾怀抱, 一脸脆弱:“夫君, 我好像是生了什么大病,呜呜呜呕。” 谢纾心里咯噔一下, 明知道她是“大惊小怪”想多了, 他该理智, 可听见明仪哭丧的声音, 谢纾却莫名慌了神。 于是没过多久,整个太医署的太医都被摄政王请来了宜园。 明仪“病歪歪”地靠在卧榻上,伸手给太医号脉。 上回整个太医署出动还是因为先帝驾崩, 自新帝登基以来,太医署还没有过这种整个署全体出动的大事。 太医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脸郑重, 给长公主号脉的手吓得直抖。 结果这一号,发现还真是桩“大”事。 三十位太医在摄政王的威势下,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替长公主号脉。 号完脉的太医脸色一个比一个纠结,似喜似悲,似哭似笑。 谢纾从未在这群太医脸上看到过如此莫名其妙的脸色。 此事关乎他夫人,一时间他脸上失了从容之色, 紧蹙着眉,直问道:“到底如何?” 三十位太医不敢有任何差池,聚首认真细辨, 终于决定了答案。 明仪伸手虚虚的拉住谢纾的手, 眼睛红红的:“夫君。” “我在。”谢纾捉住明仪的手, 顾不了身旁那么多人,将她拉进怀里搂紧,“莫哭,我会想办法。” 明仪反胃得厉害,捂着泛恶心的胸口,窝进谢纾怀里,小声哭诉:“夫君,我还没同你做够恩爱夫妻。我喜欢你的日子比你喜欢我的日子要多好多,你还没有完全把喜欢补给我,我就这样死掉太亏了!” “但若本宫早死,你也不必殉情!” 谢纾:“……” “说什么傻话。”谢纾轻抚着她的发,安抚她的情绪,“无论是什么病,我会陪你一起扛下去,不离不弃。” 莫名其妙的,夫妻俩之间竟有了种诀别的气息。 却在此时,孙太医代表三十位太医走上前来禀道:“恭喜王爷,恭喜殿下,是喜脉!” “这喜脉稳健有力,确诊无误,殿下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明仪:“……” 谢纾:“……” 喜脉……身孕…… 谢纾微怔,低头看向明仪尚平坦的小腹。 明仪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三个月……” 这孩子都在她肚子里呆了那么久了,比姜菱和程之衍的孩子还大一个多月。也就是说,在姜菱成亲那会儿,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 虽说她小日子从未准过,可…… “本宫上个月还有月信。”否则她怎会一点也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 孙太医回道:“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多是由于胎位不稳所致,月份大了便好了。” “方才臣等为殿下号脉,孩子很稳妥,这一点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殿下害喜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头太医署开些健脾止吐的丸方给殿下便可缓解,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谢纾神情严肃。 孙太医余光瞄了眼谢纾唇角残留的口脂,小心翼翼道:“只不过殿下气血虚弱,这段日子需好好调养,切记……不可操劳。” 孙太医本着医者仁心,冒着得罪摄政王的风险,开口提醒道:“臣的意思是,请王爷节制。” 谢纾:“……” 明仪:“……” 送走了“多嘴”的太医,谢纾小心解开明仪的裙子,看向她的小腹。 这里头悄无声息多了个小人。 他抬手抚上她白皙纤瘦的小腹,细细感受,似乎的确比之从前要鼓了一些。 谢纾记得当初明仪假孕那会儿,太医告诉他,明仪坠马伤过身子,虽已康复无大碍了,但子嗣上会比寻常女子稍不易些。一切都看缘分,也许很快就有了,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 谢纾低头在明仪小腹上轻吻了一下:“抱歉。” 近日明仪嗜睡,又丰腴了不少。 “我早该察觉的。” 谢纾总觉得自己该在夫人面前无所不能,不过有生以来头一回当爹,还是在夫人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明仪倒显得比他沉稳很多。 她护着自己小腹,在卧榻中间隔了个枕头,义正言辞道:“夫君,太医说了,我近期不可太过操劳,为了你我的孩子,望你能稍稍节制一二,睡觉便睡觉,莫要越过这枕头,对我行不轨之事。” 谢纾:“……”开始了他的真.斋戒之路。 * 当晚,明仪有了三个月身孕之事便传遍了京城权贵圈。 次日,各式各样的贺礼如流水一般送进了宜园。 钦天监那帮马屁精还测算到这个尚在娘胎里的孩子,是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的祥瑞之子,乃天上星宿转世的灵童。 问得此消息,朝中有一部分人不淡定了。 谢纾为如今大周的掌权人,明仪又是先帝独女,生下的孩子便是掌权人和皇室嫡系的血脉。 而当今圣上却只是逼不得已上位的落魄旁系。 倘若摄政王与长公主有了子嗣,这皇帝当着当着没准有一日就要让位。 有心怀不轨之人便到小皇帝跟前撺掇,撺掇了半天被小皇帝轰了出来。 当初明彻本也对皇位无意,被逼上高位之时曾想过退缩。是舅舅告诉他,国不可一日无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若舅舅想夺了明氏的江山,早在三王之乱那会儿便可动手,以他之能早已得手,何必等到现下,他羽翼渐长?以他那副不愿多事的性子,何必日日叮嘱他为君之道? 且先帝临终前,为保独女安危,让她余生能安稳度过,曾下有遗诏——任何人不得利用公主夺位。 此事,舅舅一清二楚。 在他选择与皇长姐成亲的那刻起,他便不可能在与皇位有任何关系。 * 据姜菱所言,民间有个说法,孩子名取得越贱,长得便越好,往后的人生之路也会越顺畅。 于是乎,她给自己与程之衍的孩子取了小名叫虫宝。 望这孩子出生后,莫要做虫,能破茧成蝶一飞冲天。 这个小名男女都适用,姜菱很是满意。 明仪左思右想,也给肚子里尚才三个月大的孩子取了个小名。 谢纾一回来,她便急着要告诉自己夫君。 谢纾眼皮跳得厉害,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嘴角抽了抽:“你取了什么名?” 明仪叉起腰,扬起下巴道:“男孩叫狗蛋,女孩就叫臭丫。” 谢纾:“……” 孩子长大会恨死你这个当娘的。 “大名我也想好了呢!”明仪得意洋洋道。 谢纾脸色一僵:“……是什么?” “谢明一!”明仪捧着脸笑。 谢纾和明仪第一个孩子的意思。 都是舒艾七给她的灵感呢。 第77章 第 77 章 在听见“谢明一”三个字从明仪口中出来的时候, 谢纾同情的眼神停留在了明仪的小腹上。 看到自己夫人脸上的笑容,他实在不忍心违逆夫人的意思。 不过本着为人父的责任心,谢纾还是残忍拒绝了“狗蛋”、“臭丫”作为孩子小名的提议。 至于孩子的大名, 叫谢明一实在过于……朴素(简陋), 还是应该再好好想想。 毕竟百般播种,才发了这么一颗小苗。 为了安夫人之心, 初为人父的谢纾,对取名一事极为上心, 翻遍了古书和典籍,才为这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孩子寻了个好字——昴。 昴为星名, 乃二十八星宿之一。亦有聚星成团之意。 明仪对谢纾取的大名很是满意,摸了摸小腹, 告诉小谢昴:“你爹爹说你是照彻夜空的小星团,很耀眼呢。” 四个多月大的谢昴第一次给了阿娘一点动静。 这动静像极了锦鲤吐泡泡, 于是乎未出世的谢昴有了个比狗蛋臭丫稍微好听了一点的小名——鲤鲤。 小谢昴安安稳稳地在阿娘腹中长大,却苦了他被迫“斋戒”的爹爹。 终于等到小谢昴五个月大的时候, 太医给谢纾递了口风, 表示适当的“操劳”, 有益于夫妻恩爱和孩子康健。 这属实让斋戒许久的谢某人有了释放的机会。 可自明仪知道了小谢昴的存在, 便不肯再与他亲近。她不肯的理由,令谢纾哭笑不得。 当着孩子的面, 她怕羞。 是夜, 明仪在净室沐浴完, 换上宽松的寝衣, 由谢某人小心抱回了房里, 轻放在卧榻上。 明仪放松地侧躺着。 谢纾动作轻缓地躺到明仪身边。他眼微沉, 吹熄油灯,拉上床帘。 明仪闭着眼,忽觉自身后被人抱紧,谢纾轻柔而小心地开始了他的攻势。 数不清实战过多少次,这让谢纾极快极准地抓到了明仪的弱点,对准弱点逐个击破。 明仪红透了脸,张嘴不停哈气,久未承雨露,她本能地想去迎合,却苦于心中羞耻,咬牙隐忍:“别……” 她越是如此,谢纾越是撩拨。 谢纾在她耳边轻道:“太医说,可以。” 谢纾抬手抚上明仪的小腹:“夫人不必羞怯,前三个月你我也没少当着他的面……” “何况眼下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明仪:“……” 谢纾刚说完这话,谢昴似为了打亲爹的脸,刻意在此刻翻了个身。 谢纾:“……” 大周堂堂摄政王最终还是败在了未出生的小儿身上,收起了伸向夫人的魔爪。 谢纾轻叹了声,温柔又无奈地隔着阿娘的肚子轻抚了抚小谢昴,揽着母子俩安安分分地睡下了。 * 次日一早,自淮南道传来急报,河南、淮南、山南等地蝗灾失守,其中以淮南灾情最为严重。 粮食短缺引发淮南多地动乱,事关重大,谢纾需亲自赶赴淮南一趟视察灾情,这一来一回恐需要月余。 小夫妻忽要分离一段日子,且明仪身子日渐笨重,谢纾很是不舍和愧疚,但两人都明白这是他们责任所在,无可推卸。 临别前夜,拥着夫人亲了好几口,过了过嘴瘾,而后一如既往地揽着母子俩入睡。 他闭着眼留恋怀中每一寸温热,忽有双冰凉的小手攀上了他的背…… 谢纾蓦地睁眼,微惊得看着在他身上点火的明仪。 “夫人,你……” 明仪“啾”地用柔软唇瓣堵上他的唇:“可以,夫君。” 谢纾深吸着气:“那……孩子怎么办?” “他睡了。”明仪悄悄告诉他,“我们轻一些,就不会吵到他了。” 小家伙这会儿倒是安分得很。对待阿娘与爹爹完全是两个样子。 谢纾忽觉有些欣慰,似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爱惜守护明仪的人。 这夜,夫妻俩在温柔缠绵中度过。 次日一早,谢纾在被夫人亲过后,心满意足地上路去了淮南。 河南、淮南、山南一带,蝗灾并不少见。只今岁淮南一带尤为严重。 只因自去岁起,淮南一带盛行起了一道美食——烤雀。 佃农门把那些吃稻谷的害鸟给都捉了烤了,撒上盐巴和一种自西域传来的香料,味道异常鲜美。 殊不知这佃农口中的害鸟,既吃谷子又吃虫子。 没了这群“捉虫能手”,遇着蝗灾,地里的庄家反而全被虫给害了。 吃不上粮的百姓围堵了官府大门,逼着官府开仓放粮,可今年整个淮南失收,哪有那么多存粮分给百姓。 朝廷拨粮手续繁杂,救济粮没有那么快送到淮南一带。 故而才有了那场动乱。 谢纾原以为,淮南会是一片乱象,可他到了淮南,却发现事情似乎比他想的要好上许多。 明仪前阵子在各道都设了慈善会,在淮南出事后,帮扶和收容了不少难民。 淮南临近江南道,江南道米业大头钱彪乃是江南道慈善会的协理人。 商户流动性强。自知道淮南出事以后,钱彪立刻调集了米粮送去给了淮南道慈善会。 这一举动,无疑是缓解了淮南道百姓缺粮之苦,亦给朝廷拨粮留了缓冲的余地。 谢纾自淮南写信给自己的夫人,在信中极力夸赞了夫人一番。 谢纾写信之时已经想到了自己夫人看到信时挺起腰板,得意洋洋的小眼神了。 然而他的信送到宜园之时,明仪去了大慈恩寺探望自入春起便久病不起的王太后。 王太后瞧着明仪鼓起的肚子,久违地露出了笑脸,可笑过之后,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苍老的手盖在明仪的小腹上,一遍又一遍地对明仪道—— 对不起。 明仪没懂皇祖母为什么要这般,忙拿着帕子去擦王太后的眼泪:“您哭什么?” 王太后只是告诉明仪:“祖母是为姝姝高兴。” “看见姝姝好,我便安心了。” 明仪起初还不明白王太后为何这么说,直到第二日王太后病危,才明白她是想告诉自己,她能安心瞑目了。 得益于慈善会,谢纾在淮南进展一切顺利,在平息动乱后,提前返京。 他快马加鞭赶回宜园,只为了能早些时候看见夫人的笑颜。 可风尘仆仆赶到宜园,却不见明仪的踪影。 刘管事告诉谢纾:“您赶路这段日子,王太后病危,长公主去了大慈恩寺了。” 谢纾手心一紧,即刻赶往了大慈恩寺。 他到寺里的时候,寺中刚好敲响了丧钟。 自寺内传出报讯般的高喊声:“太皇太后薨了。” 沉重的丧钟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谢纾加快了脚步,往菩提院而去。 他远远望见了明仪纤瘦的身影,独自站在院门前,冲上前去将人拥入了怀中。 “我回来了。” 明仪没出声,她的头埋在谢纾怀中,任由眼泪浸湿他的衣襟。 谢纾静静地守在她身边,等她慢慢中悲伤中抽离,而后陪着她一起处理了王太后的后事。 自成亲那刻起,他们便成了彼此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往后余生都彼此陪伴。 人有悲欢离合,总也避免不了分别。 送王太后出殡葬入陵园那日,天色极好,明仪向王太后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告诉祖母—— 她定会一直都好好的,和谢纾一起。 出陵园时,明仪牵过谢纾的手,夫妻俩连同腹中已经很会动了的小谢昴一起回了他们的家。 “夫君,我饿了。” “想吃点什么?” “想吃你做的汤圆。” “好。” 这世上有另一个人给了她“团圆”。 分别过后,她将要开始迎接一场新生。 第78章 第 78 章 长春院产房内, 谢纾两手各抱着一只自己的崽,一脸“惊”喜。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明仪本就纤瘦,怀了孕也不是很显怀, 等到孩子快五个月的时候肚子才凸了一圈。 快足月了也就只比姜菱的肚子大了那么一丁点。 光靠号脉是无法完全确诊妇人是否怀有双胎的, 没准信的事,太医自不敢随口胡言。 明仪怀胎末了那几个月, 朝中诸事皆已尘埃落定。江南道新堤已粗粗落成,淮南、山南一带的饥荒亦有所缓和。 谢纾比之以往空闲许多。 得了空闲便留在宜园陪伴夫人, 成亲越久便越能体会陪伴有多重要。 谢纾陪着明仪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孕期。 临盆前那几日,依着太医嘱咐,多走动利于生产, 谢纾每日用完膳后,都陪着明仪在园里走动。 去岁明仪刚搬进宜园那会儿, 吩咐了要把宜园修葺一番。 等到明仪快生产那几日,宜园也修葺得差不多了。 园子里多了条自西向北贯穿宜园的“思仪池”, 池中心建了座精致的小亭子。 这天晚膳后,明仪心血来潮想去湖心亭上瞧瞧。 谢纾对她是宠惯了的, 她想去, 那必须去。 思仪池不比英国公府的洗碧池小, 自湖岸到湖心亭有些距离, 需乘着小舟前往。 谢纾扶着大腹便便的明仪,踏上小舟。 明仪踏上小舟时, 小舟被她如今的分量压得“嘎吱”沉一沉。 明仪:“……” 她捂着圆滚滚的肚子, 委委屈屈地垂下眉毛。 谢纾不忍看夫人如此心酸, 忙把她扶出小舟, 轻声抚慰:“夫人不重, 是这舟旧了, 不中用了。我们换一个新的。” 明仪悲愤地点点头。 很快谢纾换来了只新小舟,他刻意交代了必须把小舟上的木头全部用钉子钉实。 这回明仪踏上去的时候总算没了声音。 谢纾松了口气,摇着小舟朝湖心亭而去。 秋风舒爽,明仪懒洋洋地靠在小舟上,抚着肚子抬头数着天上的星。 小舟顺着水向湖心飘去,谢纾看着她那副惬意悠哉的模样,会心一笑。 明仪拽着谢纾的大掌放在自己小腹上:“夫君你猜将来孩子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 “你。”谢纾答得丝毫没有犹豫。 自己的崽从三个月大起就开始折腾他,在明仪跟前倒是极为乖巧听话,这几个月来,也没怎么折腾他阿娘。 像是在附和自己亲爹一般,肚子里的那位举了举自己的小拳头轻轻一动。 明仪感受到小家伙的活跃,得意地朝谢纾挑挑眉。 可她还没得意多久,小腹忽然一紧,疼得她轻皱细眉。 这疼得好像有些不对劲。 “夫君……”明仪扯了扯谢纾的袖子,“他好像要出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杀了谢纾一个措手不及。 眼下他们还在湖中央,这孩子要是生在这,明仪非给他取名“谢湖生”不可。 且生在小舟上,对母亲和孩子都不好,需得去干净的产房。 谢纾回忆着先前看过《产妇经》上写的话,边安抚夫人,边划着小舟靠岸。 一上岸就抱着夫人去了一早准备好的产房。 明仪靠在软榻上,云莺跑去请了一早守在院里的稳婆过来,乘风急忙拿着谢纾玉令去太医署请太医。 谢纾不顾忌讳,守在明仪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安抚着道:“夫人稍作坚持,稳婆立刻过来。” “夫君……我、我怕是坚持不到了……”明仪满头是汗咬着唇道。 这句话把谢纾吓了个半死,还没等他回神,忽听一阵婴儿啼哭声。 谢纾:“……” 还没等到稳婆过来。他和夫人的大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这人世上。 稳婆来时听见婴儿啼哭声,先是一惊,而后大喜。 “恭喜王爷,恭喜殿下,是个漂亮的小郡主。” 稳婆说着恭维话:“我还没见过似殿下这般,第一胎便如此顺遂的,想来这小郡主是个知道孝敬的。” 谢纾替明仪擦去额间的汗,吻了吻她的唇瓣:“夫人辛苦。” 明仪回了句:“的确有些辛苦呢。” 谢纾笑着应:“夫人了不起。” “那的确是有些了不起呢。”明仪相当得意地抬眼去看自己诞下的崽,看见女儿的第一眼愣了愣。 这皱巴巴的一团,漂亮在何处? 明仪扯了扯谢纾的袖子:“女儿定是随了你。” 反正生个冬瓜谢纾也高兴,忙应下:“嗯,是随我。” 稳婆完全没察觉明仪的心情,抱着小郡主恭维道:“小郡主还是随殿下多些,瞧着小翘鼻和大眼睛。” 明仪:“……”崽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她是从哪看出眼睛大的? 稳婆吩咐婢女备热水替小郡主清洗。 明仪闭着眼还是觉得肚子一阵一阵的不舒服,也不知是不是刚生产完都这样? 稳婆忙过去查看产妇的情况。这不看不知道,仔细一瞧吓一跳。 “哎呀,殿下腹中这是还有一个呢。” 明仪:“……” 谢纾:“……” 意外多了个崽,谢纾还在发怔就被稳婆以“碍事”为由,给挤了开去。要不是王爷挡在殿下身旁,她方才怎会未察觉到这事。 小崽也没多折腾阿娘,没过一刻钟便出来了。 稳婆抱着小崽喜不自禁:“哎呦,是个小世子。” “恭喜王爷,恭喜殿下,母子平安,这可是儿女双全了。” 明仪刚累完,闭着眼躺在榻上休息。 稳婆把洗干净的大崽小崽给爹爹抱,谢纾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小心翼翼抱了个满怀。 本以为只发了一颗独苗,结果意外收获了两份果实。 谢纾又惊又喜。 只不过惊喜过后,就得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时没料到会是现下这种双开的局面,只取了一个名。 思前想后,与夫人商量了一番,大崽单名一个“昴”字,小崽则用了“晖”字。 “晖”意为日光。 日光同星团一般耀眼,可见爹爹对儿子女儿一视同仁的爱。 时光如梭,等姜菱生下她家虫宝的时候,明仪家的两只崽已有一个多月大,眉眼逐渐长开了的两只崽,毫无意外地继承了爹娘好看的脸。 明仪看着长开了的姐弟俩很是欣慰。 虽说谢晖是弟弟,可自他有意识起,便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哥哥,要保护粉球般软绵绵娇滴滴的妹妹。 阿娘告诉他,他是小太阳,谢昴是小星团,太阳比星团大,所以他一定是哥哥! 明仪和谢纾也由着他。 反正姐弟俩也只差了一刻钟,刚生下来的时候,太阳弟弟确实要比星团姐姐大一些。 于是乎,星团姐姐自能说话起,便喊太阳弟弟:“阿兄兄!” 两只崽的性子天差地别,小星团喜欢躲在被窝里睡懒觉,小太阳就喜欢撒开腿满院子乱跑。 明仪捉住在院子里跑得满身是泥的小太阳:“我幼时可没那么灵活会动。” 谢纾望了眼趴在被窝里打着小呼噜的女儿:“我幼时可没那般贪睡懒怠。” 二人看了眼对方,异口同声道:“是像你吧?” 明仪:“……” 谢纾:“……” 三岁大的小太阳弟弟在明仪怀里“咯咯咯”地直笑,趁着阿爹阿娘不注意,“呲溜”一下从阿娘手里溜掉了。 明仪正欲去追,却被谢纾伸手拉进怀里。 “随他去吧,别追了。”谢纾揽紧她道。 “可……”明仪话尚未说完,唇就被谢纾堵了起来。 谢纾嘴上动作不停,抬手将夫人横抱了起来,快步走去了离这最近的书房。 这些年夫妻俩越来越甜蜜,对方一个眼神,明仪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羞怯推了推他:“还是白天呢!” “新家规。”谢纾道,“白日不得不宣淫。” 第79章 第 79 章 姜菱未记事的时候, 爹娘便死在了一场水患里。自此她便跟着阿兄姜虎相依为命。 爹娘死的时候,阿兄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家被大水冲垮了, 连栖身之所都没了, 更别谈填饱肚子了。 走投无路之际,黑风寨大当家比武招亲。阿兄凭着天生蛮力, 顶着被揍成猪头的脸,赢了比赛, 成功上位做了黑风寨大小姐的童养夫。 自此他们兄妹俩便住进了土匪窝,吃上了大锅饭。 大当家长得像门神,一脸凶相, 可未来嫂子却温柔得不得了,每天都给阿兄和她送大鸡腿吃。 后来阿兄和嫂子成了亲, 成了大当家身边的一把手。 大当家很是赏识信重阿兄,临终前把整座黑风寨都交给阿兄打理, 阿兄就这么成了江南一带远近闻名的贼头。 虽是贼,可黑风寨素有三不劫, 不劫妇孺老幼, 不劫清官, 不劫贫急, 算得上是盗亦有道。 不过贼终究还是贼。 那些人面上怕你,心里却鄙夷你。 阿兄总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是贼, 他的妹妹就是贼的妹妹, 他的夫人就是贼的妻子, 往后他的儿女继承他继续做贼, 循环往复世代为贼, 哪天不慎落了网, 便是万劫不复。 正逢朝廷招安,阿兄同寨子里的兄弟们一合计,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带着兄弟们一块从了良。 就这样阿兄由贼变成了兵。 可兵得出门打仗啊。没过多久,阿兄便跟着军队一道西征去了。 临走前,阿兄答应一定会带着兄弟们闯出名堂来,风风光光地回来接她和嫂子。 嫂子没说什么,只嘱咐他在外平安就好。 阿兄一走就是几年。 黑风寨没了,嫂子把寨里仅有的那点积蓄,多分给了从前跟着阿兄卖命的兄弟妻儿。 姜菱和嫂子守着寨子,靠给绣坊做绣活为生。 这几年日子下来,男人们音讯全无,有不少传言说他们死在战场上了,不少阿兄从前兄弟家的婆娘为着生计熬不下去改嫁了。 嫂子从前是吃穿不愁的大小姐,眼下却不得不同她一道过苦日子。 城中县太爷的次子,一直对嫂子有意。 有一回姜菱听见县太爷的次子告诉嫂子,说阿兄在战场上凶多吉少,八成人已经没了,要嫂子考虑一番从了他,他保证会让嫂子过好日子。 姜菱听说阿兄凶多吉少的消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再听到嫂子拒绝了县太爷次子后,更难过了。 她知道嫂子是放不下她。 嫂子还年轻,她总不能一辈子都被她们兄妹俩拖累。 姜菱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去跟嫂子说:“别等阿兄了。” 嫂子却捏了捏她的胖脸说,她怎么也忘不了,比武招亲那天,阿兄顶着一张被揍成猪头的脸,站在她跟前说,只要能做她童养夫当贼也愿意的滑稽样子。 她没有刻意去等,只是好像心里除了阿兄,很难再藏不下别人。 那会儿姜菱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只觉得阿兄可能是走了狗屎运。 长嫂如母,自她及笄起,嫂子便忙着张罗她的婚事。 嫂子一心想替她寻个可靠之人。奈何她姻缘坎坷。好人家嫌弃她家底单薄又是个孤女,看不上她。 倒是有个年过五十的富商看上她的姿色想娶她做继室,被嫂子一口回绝了。 后来嫂子托亲戚找关系,寻了个家室清白的秀才。 乡下地头,没那么多规矩,那秀才家要在成亲前先相看相看人,姜菱便和嫂子一道去了。 那秀才看着倒是斯文老实,秀才他老娘对着姜菱就是一顿夸赞,又说她圆润好生养。 起先说的好好的,可后来得知,那秀才竟一早便与人定了亲,只是想着要纳姜菱为妾。 这不是侮辱人吗? 嫂子一听登时便怒了,撸起袖子便要跟人干起来。 那秀才嘲讽地说着:“有辱斯文。” 秀才娘指着她和嫂子便骂:“贼窝里出来的女人,还想嫁秀才郎?你咋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呢?” “寡妇孤女还真有脸。” 这话是说她阿兄死透了。 于是乎,姜菱和嫂子两人合力把秀才给砸了一顿,砸完连忙跑人。 这秀才是户部的员外郎的亲眷,在县城里颇有些脸面,连县太爷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她们这一砸,怕是没法在县里待下去了。 嫂子带着她,连夜收拾包袱走人,想着等事情平息后再想办法回来等阿兄。 结果她俩背着包袱刚出门,就被一群面生的官兵给拦了下来。 她和嫂子害怕地抱在一起,以为这群官老爷是来捉他们回去打板子蹲大牢的。 可这群官兵的头子,下了马把她和嫂子请进了奢华的轿子里,一口一句:“夫人,小姐。” 后来姜菱才知道,这群人是阿兄派来接她和嫂子进京的。 阿兄出息了,成了上京城里的平宁侯,乃是当朝摄政王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去京城前,阿兄的人把从前欺侮过她和嫂子的人统统教训了一遍才罢休。 总算能见着阿兄了,姜菱久违的在嫂子脸上看见了笑容。 她和嫂子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裳上了京。 当她们站在气派非凡的平宁侯府门前,彻底怔住了。这地方太大了,比县太爷的府邸还大几十倍。 阿兄早已不是从前糙里糙气的模样,他穿着金线织成的外袍,金冠高束,一副达官显贵的模样。 姜菱侧头看了眼嫂子,见嫂子低下头,抓着旧衣衣袖不知所措。 期盼已久的相见,似乎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高兴。 阿兄待她和嫂子极好,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 可嫂子过得并不快活。 其实她也不快活。 那些个京城贵女面上对着你笑,私底下却从来也瞧不上她的出身。 有一回,她和嫂子在宫宴上,听说了阿兄教永安郡主骑射一事。 永安郡主尚未婚配,貌美矜贵,虽不及长公主却也是位难得的美人。听说她十分中意阿兄,还夸他是一代枭雄。 当天夜里,嫂子趁着阿兄熟睡,留下和离书,不声不响收拾包袱走了。 吃苦的时候嫂子没走,好不容易享福了嫂子却走了。 幸好阿兄起夜时发现人不见,立刻追了出去,把嫂子逮了回来,否则她怕是永远没嫂子了。 阿兄逮着嫂子,撕掉和离书,恨声道:“玉珠你就这么丢下我跑了?” 嫂子低头默了好久。 当晚兄嫂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姜菱站在院子的假山后听见自己阿兄怒喝。 “你怎么就配不上我了?” “什么叫不是你,我就不会做贼了?” “我那是自愿,是贪图你美色。” “永安郡主长什么样,我哪里记得?”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就只想一辈子当你童养夫。” “想给你成箱成箱比鸡腿子还大的宝石。” …… 阿兄费劲唇舌,总算把嫂子给哄了回来,当晚就要了三回水。 第二天兄嫂又和好如初了,那如胶似漆的模样,简直容不下第三人。 兄嫂便是姜菱对男女之情的启蒙。喜欢就是做彼此的唯一。 兄嫂两人和好后,便把所有空闲精力都放在给她物色成亲人选之上。 “阿菱也二八了,该寻个好夫家了。” 姜菱:“……” 见兄嫂忙着为她张罗婚事,姜菱深深叹了口气。 她的婚事怕是不易寻。 眼下那些京城贵女怕是正笑话她,前阵子在茶会上出丑的事。 前阵子承安伯府千金邀众位女眷过府品茶。 人家贵眷点茶,她不会。 人家贵眷品茶,小口浅品,可她一个不注意咕嘟喝掉了整杯茶。 茶会上的人还故意问她:“这茶是什么滋味?” 姜菱老老实实地答:“过于苦涩,不堪入口。” 她把话说完,众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随即那群人拿起帕子掩唇笑了起来。 那笑里无不带着讽刺。 有几个早看她不惯的贵眷不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这可是英国公世子从剑南道以南带回来的名茶,十分稀有名贵,统共就这么一两。” “你竟说这茶不堪入口?说好听点是你不懂品茶,说难听点那就是怀疑英国公世子的品味,藐视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是你一个乡下来的能得罪的吗?”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姜菱愣住了。 她来京城后见过太多那个公那个侯那个伯的,英国公府她去过一次,估摸着是见过这位英国公世子的。 不过姜菱一下子也记不清这英国公世子长什么样了。 反正喜欢这种稀奇古怪名茶的人,一定也很古怪。 远在御史台的英国公世子程之衍,似乎感受到“未来夫人”在念叨他,鼻子酸了酸,差点打了个大喷嚏。 第80章 第 80 章 未过多久, 程之衍从程茵口中听说了那日茶会的事,忽而一笑。 程茵见他笑了,微微一怔。她家这位阿兄平常极是刻板严肃, 自小便如小老头一般,一年能见他笑上一回都是难得。 “人家说你的茶烂,你还笑得出来?”程茵不解。 程之衍却道:“这茶的确不怎么好。” 这茶是他路过剑南道随手在大街上买的,味道和品质的确不佳。 承安伯素爱溜须拍马, 上回来英国公府时,对着他这从大街上随手买来的苦茶闭着眼便是一顿夸。 既然承安伯如此喜欢,本着不想浪费的原则,程之衍便把这茶送给了承安伯。 谁知道这承安伯竟把这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拿到茶会上显摆。 这便罢了,茶会上那么多吃惯好茶的贵眷竟无一人敢说这茶的不是。 除了那位姜姑娘。 程之衍对程茵道:“明日你派人送些好茶去平宁侯府, 便当是对那位姜姑娘的赔罪。” 次日一早,姜菱便收到了自英国公府送来的好茶。 姜菱一听是英国公世子送来的, 想到那苦茶的滋味,脸色一凝。 这苦茶可能是给她的警告,警告她莫要再胡言乱语。 想到别人说英国公世子是不能得罪的,姜菱苦哈哈地把茶收了下来。 这个英国公世子很喜欢别人阿谀奉承的谎话,姜菱十分诚恳地谢过了英国公世子的“关怀”。 “世子的心意如春日暖阳一般照耀着阿菱, 能得到这样的好茶实在让阿菱受宠若惊,阿菱感怀于心。” 姜菱自认为这话答得万无一失。 谁知次日, 英国公世子又派人给她送了一大箱好茶。 姜菱:“……”什么情况?! 来送茶的小厮说:“主子说了, 既然姜姑娘这般喜欢, 他便多送点给您。” “世子真是阿菱在这世上见过最大方最好的人了。”姜菱苦笑着恭维了一番, 小心翼翼收下了了茶, “阿菱一定好好珍藏世子送的茶。” 小厮将姜菱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程之衍, 还在程之衍跟前演了一遍姜菱十分珍惜地把茶收好的样子。 末了还很有见地补了一句:“听闻这姜姑娘从前在乡下受过不少苦,想是因此才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舍不得用呢。” 次日程之衍便又派人多送了三箱好茶过去。 来送茶的小厮:“世子说了,姜姑娘不必舍不得吃茶,吃完了同小的说一声,小的给您去国公府库房取就是了。” 姜菱:“……”真的不必那么客气。 英国公世子真是个怪人,姜菱如是想着,长长叹了口气。 仲夏炎炎,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往年姜菱都是和嫂子一块去游七夕灯会的。不过今年,阿兄回来了,人家夫妻俩你侬我侬,她总不好去做大油灯。 兄嫂和她三人一块去的灯会,中途姜菱随意找了个借口溜了,让兄嫂能独处。 姜菱带着她的胖丫鬟阿菊,漫无目的地溜达在灯火如昼的大街上。 走到路口,凑巧碰见了一群眼熟的贵女。她们正众星捧月般地围着长公主转。 众人相见,各自带着假笑寒暄了一番。 长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傲骄矜,美艳绝伦。 她懒懒地抬着眼瞥了姜菱一眼,然后……然后没下文了。 通常她愿意给你一个眼神已经很给面子了。 长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吹不得风,受不得凉,沾不得灰,衣裳穿在身上四个时辰就要换。 姜菱发誓她此生没见过比长公主还要精(做)致(作)的女子。 今日也不知吹得什么风,把长公主吹来了人多手杂的灯会上。 凑巧遇着了,大家便一道继续逛灯会。 期间有人提起:“听说街头那织女庙求姻缘可灵了,大伙一道去看看呗。” 在场的都是些适婚的女孩,虽说提起求姻缘都有些害羞,不过心里到底还是对这些事怀有憧憬的,倒都想去看看。 唯有长公主不屑一顾:“哼,还有人信这种东西?” “你们去吧,本宫先回长公主府了。” 说着她便由几个丫鬟慢悠悠搀着上了轿,消失在了路口。 长公主走后,姜菱跟着那群贵女一道去了织女庙,被众人催着,半推半就地摇了支姻缘签。 签文上说她,今日会同命定之人相逢。 姜菱忽没来由地一阵心跳。 她的命定之人,会是谁? 贵女们求完了签,拜完了织女,灯会上的灯也看得差不多了,见夜色渐深,便都散了各自回了府。 姜菱也打算回去,却发觉自己腰间的小玉牌不见了,应是方才在织女庙求签时丢的。 这小玉牌颇值几个钱,姜菱忙走回织女庙去找。 夜黑风高,织女庙空荡荡的,莫名透着几分阴森。 姜菱跨入织女庙正院,远远地看见一个奇奇怪怪的蒙面女子跪在蒲团上求姻缘签。 这个奇怪的蒙面女人连抽了三回下下签,看得出来她姻缘很背。 然而这个蒙面女人异常执着,不抽到上上签誓不罢休,边抽嘴里还边念叨着祈求姻缘得成的神秘咒语。 终于这个女人在摇了二十一次下下签后,得了一支上上签。 她惊喜地抓着上上签,从蒲团上起身,喜滋滋地原地转了个圈,蓦地一转头对上姜菱的眼睛。 蒙面女人:“……” 姜菱:“……” 尽管对面的那个女人蒙着面,但是那对漂亮的眉骨,还有那双娇媚到极致的眼睛。 毫无疑问是长公主。 姜菱想起长公主方才既嫌弃又信誓旦旦地说着“哼,还有人信这种东西”的样子,抬头无力望天,耳边似乎回荡着啪啪地打脸声。 气氛一时无比凝重尴尬。 姜菱认出了对面人是谁,但是对方刻意蒙了面,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可依着规矩,见了长公主不行礼就是大不敬,那可是要被拖去蹲大牢的。 就在姜菱纠结要不要行礼之际,蒙面长公主捂着脸从她跟前“嗖”飘了过去。 还掐着嗓子变声掩饰道:“看不见,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没一会儿,长公主消失在了织女庙。 姜菱:“……”看见了,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明仪走后,姜菱在织女庙的神龛 拿回了小玉牌,姜菱出了织女庙。 “姑娘,婢子想吃冰糖葫芦!”胖丫鬟阿菊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姜菱。 姜菱看着自家的贪吃鬼丫鬟,无奈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给阿菊:“去买吧,快去快回。” 阿菊领了银子,笑嘻嘻飞奔着去了。 姜菱站在原地等着阿菊回来。 她好好地站在那,忽然被路过的小个子狠狠撞了一下,肩膀手臂顷刻传来疼痛,疼地姜菱“嘶”了声。 待缓过劲来,姜菱才发现自己刚从织女庙里找回来的小玉牌又不见了。 她恍然大悟,方才撞她那人是个小贼,小贼顺走了她的玉牌,她下意识去追。 要是换做平日,那小贼哪里跑得过她?可眼下身上繁复的襦裙让她怎么也跑不快,眼看着这偷玉牌的无耻小贼就要消失在路口。 “哗啦”一瞬,一个身穿墨绿银竹纹长袍,脸带银色仙君面具的郎君,飞步上前,一把从身后拿住了小贼,从小贼手中夺回了小玉牌。 姜菱提着裙子跑了上去,千盏灯火下那身穿墨绿银竹纹长袍的郎君身后似簇了万丈光芒,缓缓朝她走来。 姜菱睁圆了眼,心没来由的乱跳。想起了方才在织女庙求的那支签子—— 今日会遇到她的命定之人。 那郎君走到她跟前,递上了她的小玉牌。 姜菱盯着那郎君脸上遮面的面具,愣愣地接过小玉牌,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可也不知为何,心跳跑到嗓子眼,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待那人转身走后,她才回过神来,红着脸抿唇朝他说了句:“谢谢。” 也不知那面具下藏着怎样一张脸? 阿菊抓着两串冰糖葫芦,哼哧哼哧地追了过来。 “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吧。” 姜菱盯着小玉牌红脸一笑,朝阿菊点了点头:“走吧,回去了。” 两人乘上了平宁侯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灯会街头。 程茵跑上前拍了拍墨绿银竹纹长袍面具男子,叉着腰气鼓鼓地道:“阿兄你去哪了?叫我好找。” 程之衍慢慢摘上。 “无大事。”他声音平淡道。 只是顺路抓了个小贼。 姜菱彻夜未眠,满脑子都是那穿着墨绿银竹纹,带着银色仙君面具的男子。 那人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之气,怎么也遮掩不住。 面具后的那双狭长凤目,她总觉得先前应是在哪里见过的。 可她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次日,一众贵女们聚会,姜菱挣扎良久,试探着问起她们有否见过一个穿着墨绿色银竹纹长袍,戴着仙君面具的男子。 结果却被那群贵女笑话了。 “灯会上那么多人,穿墨绿色银竹纹长袍,戴着仙君面具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你说的是哪位?哈哈哈哈哈哈。” 姜菱撇了撇嘴,没再多问了。 聚会完,姜菱心不在焉地回了平宁侯府。 刚回平宁侯府,嫂子便急急忙忙跑出来寻她,道:“阿菱,你怎么才来,快、快跟我过去。” 姜菱不解:“这是出了何事?”这么着急。 嫂子朝她眨眨眼:“家里来客人了。” 嫂子是想暗示她,来的那位客人和她的婚事有关。 京城不必乡下自在,规矩更多也更讲究男女之防。 嫂子悄悄拉着她,躲在了正堂屏风后,告诉她可以偷偷先瞧瞧。 姜菱隔着屏风望去,望见了一道墨绿色银竹纹的身影,没来由的心口猛跳。 ( 第81章 第 81 章 那日姜菱在屏风后见着了郑柏。 郑柏是令国公嫡长子, 方脸粗眉尚算清隽,因着老令国公风流成性,家中姊妹众多。 如今令国公府已经败落了, 只他这一个长子尚算过得去。 不久前有传出令国公府要降等袭爵的消息, 也是因着这个缘由,朝廷迟迟未封郑柏为世子。 前阵子,阿兄放出消息要为她择亲事。 她的身世在京城众贵女中比较特殊,在那群贵眷眼里, 她这叫“山鸡变凤凰”。 尽管阿兄如今位高权重, 受新帝及摄政王器重,可到底根基尚浅。 也因着这个缘由, 阿兄看上的人家看不上她, 而看上她的人家阿兄又看不上,故而她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 今日郑柏和令国公夫人明面上是拜访阿兄, 实则却是为这事而来的。 令国公府有意与平宁侯府结亲, 这事若成了也算是新旧朝之间的美事。 屏风外, 令国公夫人正同阿兄说笑着。 姜菱没仔细听令国公夫人说了什么,她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郑柏那身墨绿色银竹纹长袍上。 那日之事发生得突然, 且灯会上人来人往,她没怎么瞧清楚那郎君身上长袍的细节。 隐约记得和郑柏身上这件很像。 姜菱正愣神,她的阿兄忽问了郑柏一句:“为何看上我家阿菱?” 郑柏抬了抬袖,一副斯文害羞的模样, 开口道:“那日在灯会上与姜姑娘惊鸿一瞥, 小生……小生倾慕她。” 姜菱一怔。 灯会? 难道他就是那个带着仙君面具的郎君? 姜菱的心情变得复杂,她有些欣喜, 又有些迟疑。 她以为再见到那位郎君, 她会心跳不已, 可她出乎意料的没有。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不过头一回听人说倾慕她,姜菱还是羞涩地低下了头。 姜菱的神情平宁侯夫人看在眼里。至少自家阿妹对这个郑柏并不排斥,似乎还有些别样的情愫。 自那次在平宁侯府相会过后,姜菱和郑柏的“偶遇”便多了起来。 外头关于她和郑柏要定亲的传言多了起来。 可事实上,阿兄并未有过明确表态,她与郑柏也一直保持着点头之交该有的礼遇,并未有进一步的发展。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春宴上。 姜菱同几位贵女一同游湖,不知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从船上掉进了湖里。 好在她是会水的,正想着要自己游上岸,忽有人从身后托住了她的腰,强有力的手臂,扯着她往岸上游去。 是郑柏见她出事,想都没想就跳进水里去“拼命”救她。 被郑柏这“好心”一救,她和郑柏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春寒料峭,郑柏为“救”她,还得了场“大”风寒。 姜菱身为他未过门的妻子,去探望了因她病倒的未来夫婿。 那日夜里,郑柏同她诉了一番衷肠,把姜菱哄得晕头转向。 姜菱这辈子也没听过那么多让人耳热的话。 他说她穿花裙子尤其好看,让人眼前一亮。 他说她头戴大红花很是朝气蓬勃,看着就精神。 他还说从第一眼起便看中了她,想把她娶进门。 京城贵女千万,他就只觉得她好。 从今往后他会好好照顾她的,让她安心备嫁…… 这是自姜菱进京以来,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见认可赞许的话。 不知怎么的鼻头一酸,心里趟过一丝不知名的暖流,融化了某处坚冰。 她完全不知道郑柏对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呕得不行。 那会儿姜菱单纯地想,她和这个温柔的男子成婚,一定能和兄嫂一样过得很美满。 于是她对和郑柏的婚事也多了几分原先没有的期盼。 郑柏为了尽快娶她过门,在她阿兄面前许下了重诺。 他会对她一心一意,便是无子,十年之内也绝不纳妾。 就这样姜菱与郑柏很快成了亲。 成婚当日,她坐在令国公府的新房里,等待着她的夫君。 可等了许久郑柏也没来,姜菱心里忐忑非常,便让阿菊去催了催。 又过了好久,郑柏才进新房。 也不知为何?他的眼里没有了往日柔情,一张脸上写满了不耐。 郑柏吹了灯,只敷衍一般地与她同了房。那细棍子搅肉的感觉擦得她生疼,她一点也不喜欢,幸好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次日一早,令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来收元帕,见元帕上没有处子血,脸色一僵。 而后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就在令国公府里传开了。 女儿家婚前对男女之事皆讳莫如深,姜菱无从辩解这一切,她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姜菱听着这些难听的风言风语,心里委屈极了。 郑柏明明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可半句替她解释的话也无。 好像从娶她过门的第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润仗义的郎君。 她进门不久后,抱孙心切的英国公夫人就开始给她灌助孕的汤药,成亲一年后,因着汤药之故,她整个人开始发肿。外头人还错以为她是吃得太好才胖的。 彼时,英国公世子程之衍正是适婚之龄,条件卓然却迟迟未定下。英国公夫人为此急得团团转,特意在开春设下赏花宴,邀众位待字闺中的女眷前往赴宴。 说白了就是想选个合眼缘的做儿媳。 郑柏的亲妹郑榆到了议亲的年纪。她一早便看上了英国公世子程之衍。为了能攀上这门好亲事,这场赏花宴她必是要去的。 赴宴自是要随礼的。 这次赏花宴非同一般,随礼自是各家千金各显神通。 郑榆一心想从那群贵女中脱颖而出,搜罗了好些奇珍异宝。 只令国公府到底是没落了,这些个郑榆眼中罕见的奇珍异宝,在那群见惯了好东西的权贵眼中只是寻常之物罢了。 想起英国公世子,姜菱略略提了一句:“他似乎极喜好苦茶。” 姜菱也只是随口一提,那郑榆从来都跟她不对付,这回也不知怎的就信了她,带着一罐子苦茶去赴了宴。 赴完宴回来后郑榆憋了一肚子气回来。 原来那场赏花宴,郑榆连英国公世子的衣角都没瞧见。 赏花宴那日,程之衍整日都呆在御史台处理公务,待深夜回府,只见自己母亲怒气冲冲对着他一顿教训。 说他年纪也不小了,怎能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 说娘老了只想他身边有个伴,也没什么大要求,只要家世清白过得去便好了云云。 程之衍长叹了一声,扶着正在气头上的母亲回屋歇息。 一进英国公夫人房里,便瞧见了堆在桌上的随礼。 “你瞧瞧这些东西可有合你眼缘的?”英国公夫人问。 她想着能合自己儿子眼缘的东西不多,如有姑娘送的东西能合他眼缘,说不准还能有戏。 程之衍顺着英国公夫人的话,随手翻了翻,片刻后,目光落在一只红木盒上。 那红木盒里装着些南边的苦茶。 他微微愣了愣。 英国公夫人见程之衍愣神,忙道:“这是令国公府送来的,瞧着倒挺特别的,别人家都是送些金银玉器,他家倒好,送了些少有人饮的苦茶过来。” 程之衍的目光在红木盒中的苦茶之上顿了很久。 心中思索着四个字:令国公府…… 自昨日赏花宴回来后,郑榆便心情不佳,直找下人撒气。 谁知次日一早,门房来报:“英国公世子,派人送了回礼给府上。” 一听说此事,府里全炸了。 谁都清楚程之衍脾气冷硬,不喜与人多交。 这次去赴宴,他只给令国公府回了礼。 这似乎说明着,郑榆极有可能成为英国公府未来的宗妇。 一听说这事,郑柏和令国公夫人都高兴坏了。郑榆亦是一改先前颓丧,挺起了胸板。 姜菱好奇地问了句:“英国公世子回的什么礼?” 门房回道:“是三箱好茶。” ( 第82章 第 82 章 姜菱听见英国公世子送来的是三箱好茶, 眼睫不经意颤了颤。 郑榆看着那三箱好茶洋洋得意了好一阵,满心以为英国公世子对她有意,等着英国公府有所动作。 结果过了好些日子, 英国公府那头迟迟没有动静,这事很快没了下文 郑榆当初在收到好茶时,在众贵女跟前好生炫耀了一番, 眼下英国公府那头没了动静, 脸面上不好看,就把气撒在了提起过英国公世子爱苦茶的姜菱身上。 郑榆大半夜无缘无故上门找茬, 嘴里骂骂略略说着:“你这个乡野村妇!”砸了姜菱的鱼缸。 姜菱养了很久的小金鱼掉了一地, 奄奄一息失去挣扎。 某种不可抑制地情绪在姜菱心里爆发,那个来捣蛋的人怎么欺负的她,她就怎么欺负了回去。 之后便是熟悉的郑榆恶人先告状,令国公府连同她的夫君在内一致对外。 姜菱好像已经习惯孤立无援。她独自站在空房门前, 望着月亮,听着阿黄汪汪直叫, 油然而生一种孤独和无助。 这些年她努力去学做一个贵女, 学规矩学识字学琴棋书画,总也不能让那些人满意。 不久后,令国公夫人六十寿辰。 寿宴办得尚算热闹,成亲三年,借着平宁侯府之势, 如今郑柏在户部做到了侍郎一职,也算是站稳了脚跟。 有不少朝臣卖他面子前来赴宴。令国公夫人狠狠涨了一回脸。 而最让令国公夫人惊喜的事,英国公世子程之衍竟也带着贺礼来了, 这实在让她受宠若惊。 忙让跟在自己身边的姜菱把程之衍请进去坐。 那是姜菱第一次看清程之衍的样子, 高挺的鼻梁一双沉静的凤眼, 周正严肃。 莫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静静地走在前面为程之衍引路,一路无言把程之衍带到了前院男客席上,正转身欲同程之衍说,男客席到了请君自便,却意外对上了程之衍的目光。 姜菱讷讷地低下头躲过他的眼神,道了一句“请”字。 程之衍上前走了几步,脚步顿了顿,回头问了句:“茶,夫人收到了吗?” 姜菱愣住,久久答不出话来。 那茶一早被郑榆收起来了,她连见也没见着。 见她不答,程之衍没多话,径自去了客席。 姜菱心不在焉地朝后院走去。 郑榆气冲冲追了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道:“是不是你同英国公世子说了什么?所以他才会对我视若无睹?” 姜菱颇觉烦躁,随口解释了一句她没有,便走开了。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寿宴一直摆到了夜里,姜菱忙完手上的事回后院,忽发觉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枚小玉牌不见了。 这个小玉牌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姜菱忙回头去找。 她几乎寻遍了令国公府也没见着,只剩令国公府的冰窖和男客席那还没去寻过。 男客席上程之衍的身影在她脑中一晃而过,她想了想,让阿菊去了男客席寻,自己则往冰窖走去。 京城大户人家会趁冬日藏冰于窖,等到夏日和宴会上用。 夜里的冰窖阴森森的,姜菱点着盏小油灯下了冰库。 冰库里堆满了厚重的冰砖,森森寒意席卷着姜菱周身。 她瑟缩着低头寻找小玉牌,忽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姜菱吓了个激灵,回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凤眼。 是程之衍。 “您怎么在这?”姜菱有些惶恐。 “我……”程之衍正要说什么,忽从门外传来一阵人声。 “是在这里吗?” “是,奴婢方才亲眼瞧见她进去的,许是还在里头。” “好,给我把冰窖门关死,我看那乡野村妇还敢不敢犟嘴,今日我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 说话的是郑榆和她身边的嬷嬷。 话音刚落,冰窖的石门便被重重地阖上。 姜菱跑到门前,拍着石壁呼喊:“放我出去。” 外头的人却毫无反应。 冰窖门外,郑榆身边的嬷嬷担忧道:“姑娘,要不然还是开门吧,这么做怕是要出人命的,大爷那怕是交代不过去。” “呵,那乡野村妇皮糙肉厚哪里会有事。”郑榆道,“你以为阿兄在乎她?他巴不得这村妇早死……” 死了才好把那与他珠胎暗结的庶妹弄回家。 冰窖里透着渗人的寒,姜菱拿起角落的冰锥,奋力地凿向石门,可怎么凿石门也不动。 “没用的,这石门约有数百斤,且上了锁。” 身后响起了程之衍沉静的嗓音。姜菱这才想起,还有另一人被困在冰窖之中。 她低头轻声道:“对不住,连累您被关在这。” “无妨。”程之衍道,“我也在,总比你一个人留在这好。” 姜菱垂下眉,回了程之衍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边开始踏步边对程之衍道:“您也多动动吧,多动动稍稍不会冷些。一会儿我的婢女阿菊见我不见了,定会来寻我。” 程之衍瞥了姜菱一眼,淡淡“嗯”了声,跟着姜菱一道动了动步子。 两人就这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冰窖里呆了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有人寻来。 姜菱的步子渐渐缓了下来,哆嗦着蜷着身体,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 阿菊是知道她在冰窖里的,如果阿菊没来寻她,只可能是被人绊住了。 她不见了这么久,郑柏不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只可能是他不在意她的死活,默许了郑榆对她所做的一切。 姜菱有些撑不住了,不论是心里还是身体。她直直倒在了冰窖冰冷的地砖上。 眼睫一颤一颤的,抖落上头结的霜。 程之衍冲上前扶住她:“姜姑娘。” 他喊她姜姑娘。 姜菱的视线模糊,意识残留间,她问程之衍:“您的小厮知道您来了冰窖吗?” “不知。”程之衍道,“我擅自来的。” 这样啊,那大约他们出去的希望渺茫了。 姜菱满目愧疚,望着程之衍结霜的鼻梁,问:“您为何来这?” 若他没有来,就不会被她连累受冻生死未卜了。 程之衍从怀中摸出小玉牌,交到姜菱手中:“这东西,姑娘莫要再丢了。” 只一瞬,姜菱睁圆了一双眼。忽然从他话里读懂了某些东西。 他说‘再’。 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小玉牌掉过两个的人,只可能是那个人。 姜菱的眼泪从眼角渗出。 她已经冷得浑身僵硬,满脸泪水,颤着声微弱地说了声:“我、我想吃阿嫂做的葱肉大包子。” 她想回家。 可,他们大概回不了家了,会冻死在这地方。 “对不起。”姜菱无力地阖上眼。 “我还不想死。”程之衍沉着眼扯她入怀,“你也不许死。” “所以,抱我。” 姜菱惊愕地睁眼,他疯了吗?她是有夫之妇。怎么能……怎么能…… 刚正不阿、清明正直的御史大人,此刻正与她交颈相贴,厚重的呼吸打在她的侧脸。 体内因不耻升起某种暖流,与她紧贴在一起之人呼吸渐重,她察觉到了他身上某处异样。 姜菱成过亲,知道这是什么,她奋力想推,身体却被冻得软弱无力。 姜菱:“不……成。” 程之衍:“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 活下去和离,活下去过得更好。 思绪纷乱,姜菱的手缓缓攀上了程之衍的背,拥着他互相取暖。 “您、您放心,若是能出去,我一定会守住今日的秘密。不会让人知晓,您同我有任何牵扯。”她道,“不会让人污了您的名声。” “什么名声?”程之衍声音微沉。 是说他觊觎他人之妻? 程之衍低笑了一声。的确,他犯忌了。 可那又怎样? 他低头狠吻上她的唇。 ( 第83章 第 83 章 姜菱被冻到迟钝的大脑, 有一瞬空白。待反应过来这是种极其越界的举动时,她下意识用力去推程之衍。 她与郑柏成亲三年,郑柏从未像这样热切地对待过她。 程之衍捉住她挣扎的双手,略略松开她的唇, 轻声问她:“有热一点吗?” 姜菱呼吸在抖, 颤着眼睫点了点头。不止是热,还烫到了心底。 “我冷。”程之衍, “你……回吻我。” “这是错的。”姜菱在底线挣扎, 向后退了几步, 挨到墙面无路可走。 程之衍上前, 重新低头吻上了她,带她错了个彻底。 偏僻的冰窖,无事时少有人前来,他们活着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冰窖的冰砖渗着彻骨的寒意, 某种异样的暖流趟过姜菱四肢百骸,她不敢用力呼吸。 他们的四肢和身躯因被迫取暖紧紧倚靠贴合,隔着衣料姜菱感受着程之衍的变化。她不敢乱动,每动一下就会牵引着他向自己抵近。 姜菱回想起那些被郑柏细棍子折磨的日子,惊慌和害怕占据了她的心。 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隐秘情绪, 夹杂在惊慌和害怕之中。 时间流逝, 姜菱的指尖开始发红发紫, 她已冻得浑身僵硬,求生本能驱使着她挨近身边唯一热源。 再这样下去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冻死。 程之衍在这时告诉她:“若我有法子能生热, 撑过这一夜寒冻。你愿意试试吗?” 姜菱的眼眶泛着红, 想到把自己逼至濒死的郑家人, 想到疼爱自己的兄嫂, 挣扎着把腿分成“八”字:“愿意。” 她想活下去。 几乎是在她说出“愿意”的那一刻, 怜悯苍生的老天眼在那一刻成全了她。 石门外传来人的呼喊声。 是程之衍的身旁的心腹侍卫寻他来了。 石门被打开的那一刹,天光乍现。 姜菱哆嗦着整理好彼此的衣衫,向程之衍道:“您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不会让他清誉受损。 姜菱颤巍巍地走出冰窖,没有再看程之衍。 她拖着冻伤的手脚,一步一步挪回凝心院。 有些事该有个了解了。 凝心院中灯火通明,姜菱走到院中便听见自卧房传来一阵男女的调笑声。 姜菱意识到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此刻该愤怒,可心里却似死水一般,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朝前迈了几步,听清了房里郑柏和那女人的声音。 “你胆子可真大啊,把人家带到这来,就不怕你夫人发现?” “她可发现不了,如今怕是正在那冰窖里挨冻呢。” “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她要是死了该如何是好?你就不怕她那粗鲁的阿兄找你麻烦。” “死了也是意外,她阿兄又能奈我何?” “你都不知道那乡野村妇穿花裙戴红花的样子有多丑,我故意告诉她这样好看,她就天天穿成那样,她都不知道别人笑话了她多少次。” “我第一眼便相中这个头脑简单好骗的蠢货。京城贵女千千万,为什么只娶她,还不是因为她好摆布吗?” 姜菱握紧了拳,再也听不下去了,正要冲进门去,却被身后之人伸手拦了下来。 “您……怎么在这?” “莫冲动。”程之衍道,“敌众你寡,且他用心险恶,你不是对手。” “你先出了这府邸,再做打算。” 姜菱颤着手,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 程之衍不由分说脱下外袍,罩在姜菱头上掩护她:“走吧。” 姜菱原本想从狗洞出去,眼下的发展倒是有些意外。 她坐在程之衍的马车上,闭上眼全是与程之衍在冰窖里的一幕幕。 姜菱把头缩在他罩在她脑门上的外袍里,道:“多谢您。” “回头我会请阿兄备份谢礼给您。” “不必。”程之衍回了句。 马车里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马车正沿街前行,脚边的炭盆哔啵作响,姜菱的身体渐渐回暖,“咕噜”肚子叫了声。 姜菱:“……” 她尴尬地想掩饰,却发现说什么都有点多余,她就是饿了。 程之衍看了她一眼,开口吩咐马车停下,他撩开车帘,纵身下了马车。 姜菱自车窗外望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未过多久,程之衍带回来两只热腾腾的葱肉大包。 “你吃。” 姜菱愣愣地从他手中接过葱肉大包。 程之衍看她:“不是想吃吗?怎么不吃?” 姜菱莫名红了红脸,张嘴咬下大包。 虽然她好像说的是吃嫂子做的葱肉大包。 姜菱很快解决掉了两只葱肉大包。其实她还饿,要是平常她一次能吃六个。程之衍应当是按着正常女子的分量买的。 姜菱有些害羞:“我还能再多要几个吗?” 程之衍眉一挑:“……好。” 应完又下马车去买了一打六只。 遗食是不好的,姜菱似饥饿的仓鼠般嘎吱嘎吱吃掉了六个大包。 程之衍托着下颌,静静地看着她进食,几不可察地笑了笑。 还知道饿,证明她没大碍。 她摸了摸衣袖,从里头摸出碎银交给程之衍,又说了一句:“多谢您,您真是个大好人。” 程之衍:好人…… “不必。”他看着碎银淡淡地回了句,“你不必如此客气。” 程之衍把姜菱平安送回了平宁侯府。 深夜,平宁侯和夫人玉珠跑出来接姜菱回府,发生了这么多事,平宁侯也没细问为什么是程之衍送姜菱回来,只是千恩万谢了程之衍,带着姜菱进了府。 程之衍看着平宁侯府地大门在眼前阖上,转头上了马车,回了英国公府。 次日午后,程茵这只小喇叭就把外头的消息带给了正在书房写字的程之衍。 “那个郑柏真是无耻,和他那弟媳的表妹的继母的侄女的庶妹有了苟且,还把人家黄花闺女肚子给弄大了。” “听说平宁侯府为这事要同令国公府解了姻亲,可那郑柏着实厚脸皮,说和离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他休妻。” 世道对女子苛刻。休妻和和离是两回事。和离是两厢情愿分开,休妻则代表着是女方犯了七出。 “平宁侯听了郑柏这混账话,气得拿刀去了令国公府。还好被摄政王的人给拦了下来,否则非出大事不可。” “这郑柏不过是仗着他如今翅膀硬了,在户部站稳了脚跟,户部少不了他。自家爵位名头上又比平宁侯高上那么一截,才敢如此和平宁侯叫板。好一个软饭硬吃。” 程之衍静静听完程茵那一串话,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动”字。 “朝堂之上,永远没有‘少不了谁’一说。”他道。 尚还远在西北的谢纾刚刚接到了明仪要求“和离”的家书不久后,听闻了平宁侯与令国公府闹僵之事。 乘风同谢纾汇报道:“平宁侯素是个有谋算的,只是姜姑娘到底是他疼在掌心的亲妹,得知亲妹受辱一时不忍,差点动了手,幸亏您派在驻守京城的精卫把他给拦了下来,否则他这有理也成了无理。” “如今您不在朝中镇守,有人借题发挥,借两家之事挑起新旧朝之争。” 谢纾沉思片刻,捏紧了自家夫人送来的家书,沉声道:“立刻回京。” 新旧朝之争,正好能借他用一用。 原本只是简单的和离,可这事一旦跟朝堂扯上关系,便成了难上加难的事。 令国公府身后多了“昔日旧臣们”的鼎力相助,气焰极盛。平宁侯到底是新贵,根基未稳。 半月下来,令国公府死咬着姜菱“善妒”,非要休妻。 双方死死僵持。 可就在不久后,令国公府忽然一改往日态度,从非要休妻变成了坚持和离。 第84章 第 84 章 郑柏自然没有那么好心放过姜菱。 只不过前些日子他父亲老令国公递了折子给上头, 正式请封他为世子。 按理说,这两年他在朝中混得很是不错,令国公府近况好转, 如无意外这道请封他为世子的折子很快就能获准。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 却没想到最后被卡在了御史台。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那御史中丞程之衍是个硬茬,行事刻板周密, 对凡事都要求苛刻。 因他近日与姜菱和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程之衍以他私德不检为由, 把请封的折子扣了下来。 此事若再拖着闹下去, 对他而言有弊无利。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和离了结了此事,才能过了御史台那道坎。 无论郑柏是出于何种理由要尽快和离, 于姜菱而言,和离就是解脱。 很快官媒就把和离书判了下来, 摁下指印,自此以后姜菱便是自由身了。 那郑柏实在是个伪君子, 人品拙劣,和离当日还指着姜菱讽刺:“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 就你这样的, 配得上我吗?” 姜菱当然没去照镜子,对着人渣展现了自己身为“乡野村妇”的蛮力,随手甩了根凳子过去, 好巧不巧就砸中了他那细棍子。 疼得他嗷嗷直叫又不敢声张。 姜菱把证明自己从此是自由身的和离书小心收起来, 乘着马车回了平宁侯府。 一回府, 嫂子便说家中来了客, 是兄特意请过来的, 问她要不要去见见。 姜菱微一愣:“是谁来了?” 嫂子悄声告诉她:“是英国公世子。” 她的救命恩人。 姜菱心猛地一跳。 正堂深处, 程之衍轻托茶盏, 浅抿了一口茶汤。 平宁侯笑着道:“听家妹提起过,您喜欢苦茶,也不知这茶合不合您的口味?” 程之衍推了推茶盏,道:“合,很合。” “上回家妹那事,多亏世子仗义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早前姜某登门送的谢礼世子不肯收,今日姜某亲设答谢宴,还望世子莫要嫌弃。”平宁侯诚挚道。 程之衍目光沉了沉道:“那日令国公府寿宴,我吃醉了些酒走得晚,恰巧撞见令妹垂泪,加之不耻郑侍郎的恶行,便擅作主张将令妹带了回来。倒也还望侯爷莫要责怪我唐突。” 姜菱随嫂子走到正堂时,听见的便是程之衍这番话。 姜菱心底微微一紧。她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那日他们在冰窖里…… 思及此,姜菱面颊不由一红,抿紧自己被眼前那人掠夺过的唇瓣,摇了摇头硬逼自己将说“愿意”那时的动作忘记。 嫂子见她脚步顿住,问她:“阿菱,怎么了?” “没、没什么。”姜菱回了句,小步迈进了正堂。 她注意到程之衍朝她看来,微微低头跟着嫂子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世子。” 她的礼数是到了京城后才学的,这三年总被人诟病她礼数不周,只这一次她自觉在他面前行礼行得极为端正,怎样也挑不出大毛病来。 程之衍极有涵养地回礼:“侯夫人……” 他语音微一顿:“姜姑娘。” 面对着兄嫂纯然的模样,她与那个人之间有过的那段不可告人过往,激得姜菱心弦骤然绷紧,眼睫颤个不停。 平宁侯备下了酒席,见人到齐,便请程之衍挪步去内室席上坐。 酒桌上菜肴精致,摆着美酒佳酿。 在平宁侯眼风暗示下,姜菱替程之衍斟酒以表谢意。 酒水滴答落进程之衍的酒盏,姜菱望着晶莹剔透的酒水出神。 平宁侯道:“大恩不言谢,若往后世子有事需姜某出力的,姜某定当全力以赴竭尽所能。” “眼下便有。”程之衍顺着平宁侯的话道。 平宁侯讶然:“哦?” “我……”程之衍望着滴答落向自己碗里的酒水,“至今尚未婚配,是时候该寻一房妻室了。” 闻言姜菱手一抖,“哗啦”一下酒水漫出酒盏,溅到程之衍身上。 “对、对不住。”姜菱忙道歉。 “无妨。”程之衍温和道,“姜姑娘回去坐吧,酒我自己斟便是。” 说着,他从姜菱手中接过酒壶,交接时指尖不经意蹭过姜菱的手背。 姜菱手背一烫,把手缩回衣袖,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的位置在程之衍的正对面,目光之下皆是彼此。 平宁侯不知自家妹妹与程之衍之间暗里交锋,只是顺着程之衍先前的话问道:“不知世子想要怎样的女子?贤淑的,家世好的?” 颇有一副要保大媒的意思。 “都不是。”程之衍道,“我……” “今日我还未敬过世子。”姜菱朝程之衍端起酒盏,“世子我敬您。” “阿菱你这是做什么?人家还没说完话,你急什么?”平宁侯皱眉看了姜菱一眼。 “无妨的。”程之衍余光瞥见姜菱微颤的指尖,举盏与她轻碰。 一杯烈酒下肚,姜菱面颊浮起微红。 程之衍正欲开口继续方才的话,姜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朝众人道:“我再敬大家一杯。” “咕嘟”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程之衍看出她不想他继续多话,望着她因喝酒发红的脸,不想她醉过头,识时务地没再接话。 这顿答谢宴一直吃到掌灯时分。 宴毕,姜菱送程之衍出府。 姜菱一声不吭走在前面,一路无言,直到将程之衍送至门前。 程之衍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句:“能吃的。” 姜菱愣了愣:“您说什么?” “方才你阿兄问我的话。”程之衍盯着她的瞳仁道,“我的答案。” 方才阿兄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 他答,能吃的。 姜菱不是傻子,她记得自己曾经当着程之衍的面吃下八个葱肉大包的事,也明白程之衍此刻话里暗含的意思。 她怔了怔,片刻后微垂着眼眸,抿唇不语。 程之衍缓步走下台阶,月色下他目光沉沉:“我等你答案。” 姜菱看着程之衍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心中反复思量着程之衍的话。 他要她的答案。 夜里,姜菱辗转难眠,自卧榻上起身,静静走到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了半晌,豆大地泪珠接连不断从眼角滑落。 她捏紧了小玉牌,做好了决定。 平宁侯府,主院。 平宁侯夫人躺在自家夫君怀里,捋着夫君新长出来的胡子道:“你觉不觉着,世子是看上了阿菱,想娶她为妻?” “胡说什么呢?”平宁侯乍然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世子怎么会想娶阿菱?” “也不是我妄自菲薄,只那英国公府的门第非等闲人等攀的,京城里家世容貌出挑的姑娘那么多,英国公府又怎么瞧得上我家。” “且阿菱她……又是再嫁之身,英国公世子往后是要承继英国公府一脉的,阿菱似乎子嗣艰难,哎……” 夫妻俩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不再多话。 只想着以后若是姜菱想要再嫁便擦亮眼为她把关,莫要重蹈覆辙,替阿妹寻个好的。若是姜菱不想再嫁便养她一辈子,让她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不久后,摄政王自西北归朝,小皇帝在宫中设下接风宴,宴请众朝臣替舅舅接风。 宴上程之衍再见了姜菱。 目光相接,相互行了礼,擦肩而过时,姜菱将一张小纸条悄悄递给了程之衍。 约他一刻钟后,西侧偏殿见。 程之衍如约推开了偏殿的门。 一室幽暗,屋里静得出奇,忽然有双手自身后攀住了他。 他一转头,唇忽被姜菱踮脚堵住,姜菱往他嘴里送了东西。他惊愕于姜菱此举,一时怔愣。 等回过神来,轻推开姜菱:“你……给我喂了什么?” “**度。”姜菱慢慢坐在桌上,身躯往后仰,做出在离开冰窖前一刻她做过的那个动作。 “我欠了世子的,世子想要什么便要吧。”姜菱望着他,“望世子尽兴。” 第85章 第 85 章 姜菱清楚, 没有程之衍,她不可能活着走出冰窖,也不会这么轻易便摆脱郑柏的纠缠。 药效发散, 程之衍扶着额闷哼了一声,身上起了难忍的异样, 目光逐渐浑浊。恍若置身于无边荒漠之中,受烈日炙烤, 干旱不解。 心在躁动,不停地躁动, 他渴望得到解救他的水, 哪怕只有一滴。 姜菱向他敞开了怀抱。他望向姜菱似水般晶莹的瞳仁, 额间渗出细密的汗。 程之衍抵指探了几下, 低声问姜菱:“你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吗?” 姜菱呼吸一滞, 颤着眼睫点了点头。春宵度药性极烈, 没有解药,唯有阴阳调和方可解。 程之衍深吸着气,低头抵上姜菱的额:“为什么喂我这个?” “望世子尽兴……尽兴做那日未完之事。”姜菱迎上了他微启的唇。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冰窖里残留的情愫在此刻爆发。 窗外夜色静谧, 屋内惊涛骇浪。 早春夜寒, 姜菱肤白, 光滑的手臂和肩窝处被寒意激起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胭红的寒梅在其上绽放出瑰丽之美。他的手骨节分明格外修长, 臂膀比她想象中有力。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程之衍对她道:“跟我成亲吧,阿菱。做我的夫人。” 姜菱眼睛里有光, 可她慢慢闭上了眼, 摇了摇头。 程之衍神色一沉, 松开姜菱, 半晌目光里掺了几丝压抑的失落,声音略哑:“你既不愿又为何要来这?” “报恩?”程之衍道,“我不需要这样。” 姜菱指尖紧扣着掌心:“我与您相差太远,并不相配。”她自小长在乡下贼窝里,可他却自出生起便是含着金汤勺的国公府世子。 “您有否想过,跟一个刚和离未多久的妇人提亲,外头人会怎么看您,您的名声还要不要?” “您有否想过,英国公府要的世子夫人不是我这样的,我嫁过人还不能生育子嗣。” “您一时兴起,过阵子便清醒了。” 程之衍体内焚着难以自控的火,忍耐令汗水浸透了里衣。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衣裙套回姜菱身上:“你走,快走,离开这。” 姜菱启唇:“可您知道的,春宵度无药可解,只有我……” “你大概不知道,春宵度这种药,早在三年前长公主出事那会儿,便全被摄政王给毁尽了,你喂我的只是药效相近普通丸方罢了,我没那么不经扛。” 程之衍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偏殿的门在姜菱眼前紧闭,姜菱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绕过喧闹的麟德殿,躲在隐蔽的假山深处,泪意涌上眼里,浸润了整双眼眶。 她这回照过镜子了,看得很清楚。 眼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姜菱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正哭得难过,忽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子交谈之声。 “我跟谢纾没和离成。” “你反悔了?” “哼,怎么可能!是他非不要离。还非要和我装什么‘恩爱’夫妻。” “那也好,他既是特地为你赶回来,你又那般倾慕于他,不如试试看,没和过怎么知道要不要离呢?” “别胡说,谁、谁倾慕他?” “你啊,殿下。” 是长公主和程茵。 姜菱不知怎的想起三年多前,长公主蒙面夜闯织女庙,连求二十几次姻缘签,只为求一支上上签的事。 原来那会儿,长公主心里的人,便是摄政王。 真好,签子显灵了。 姜菱想得出神,全然没注意到有两道身影朝自己靠近,忽然间姜菱头上飘来一阵香风,她一抬头便对上了两双疑惑的眼睛。 姜菱:“……” 明仪:“……” 程茵:“……” 气氛极度尴尬,不光是因为方才她偷听到了长公主的秘密,还因为自己方才刚同程茵的亲兄长做了那般见不得人之事,眼下裙子尚还未干。 姜菱狼狈地起身,朝明仪行了一礼,灰溜溜地跑开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她刚一跑开,没走多远便装上了郑柏和他那新欢,被这对狗男女挡住了去路。 郑柏今日将他那新欢带来宫宴,无非是想下她脸。 那位弟媳的表妹的继母的侄女的庶妹,一对上她就开始哭。她与郑柏两人一唱一和,唱起了双簧一块数落起了她。 姜菱白了他俩一眼,心里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好狗不挡道。 她一点也不想给这对狗男女反应。 但是偏偏在这时,挂起一阵大风,“呼啦”一吹,沙子进眼睛了。 姜菱:“……” 她被迫流了泪,因为根本哭不出声,再加上方才刚“真”哭过一场,眼睛通红,看上去实在像极了有苦难言默默垂泪的弃妇。 郑柏这人就是欺软怕硬,看她这副“惨”样,自以为戳中了她痛点,越骂越起劲。 姜菱真相捡块石头砸烂他的狗嘴,但是想到在宫中斗殴是要吃牢饭的!为了这种傻狗不值得,所以她忍住没有动手。 终于,郑柏在连珠炮似嘲讽了她一顿后,说出了那句—— “你无才无德,本就不堪与我相配。入我令国公府三年连个蛋都没给我下,倒不如那院里的母鸡能干。” 姜菱一瞬呆滞,眼泪止住,差点气笑了。 母鸡这么好,你怎么就不跟母鸡睡在一起! 就在她如是想的档口,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我说,你这么想要人给你下蛋,当初怎么就不找只母鸡跟你拜堂?”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姜菱的心坎上。 心有灵犀这四个字,说的就是现下! 长公主无比仗义地替她解决了郑柏这只嘴臭的傻狗和他戏瘾极重的新欢,逼着郑柏给她道了歉。还递了块香喷喷的帕子给她擦泪。 姜菱宣布,自此时此刻起,长公主便是除了嫂子玉珠之外,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姜菱擦干了眼角泪痕,收起帕子,走出黑夜,离开寂静深宫,回了平宁侯府。 姜菱自偏殿离开后,程之衍慢慢平复着心绪,强忍着药劲,待呼吸稍稍缓转,整理衣冠出了偏殿。 夜已深,程之衍寻了程茵一道回府。 兄妹二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程茵瞧见程之衍整齐的衣襟似印了水渍。 “阿兄,衣裳怎的湿了?” 程之衍平静着声道:“方才走路不小心沾到的。” 走路还能沾到水? 程茵疑惑地朝程之衍盯去,越盯越觉得哪里不对。 “阿兄,春寒料峭,你怎的在出汗?” 程之衍静默了一瞬,答道:“累的。” “你做了什么,初春夜里还能累出这么多汗?”程茵张了张嘴,不解道。 “……”程之衍眉心一蹙,“多话。” 程茵:“……”问问都不行? 英国公府,林管事守在门前迎兄妹俩回来。 程茵先行回了后院去找英国公夫人叙话。 林管事看了眼程之衍,见他额前汗渍,询问道:“世子可要先去沐浴。” “嗯。”程之衍点头应了声,随即揉了揉眉心吩咐,“备凉水便是。” 林管事:? 这大冷天的,备凉水? 林管事没多问,只照着程之衍吩咐的准备了。 夜色深沉,程之衍沐了场凉水浴后,屏退了身旁伺候的众人。 世子素来主意大,没人敢多嘴问一句。 次日清晨,程之衍身旁的贴身小厮红着脸捧着要换洗的床单被垫从程之衍屋里出来。 世子素来清心寡欲,身边连通房丫鬟都无,少有这样的时刻。 这事立刻便传到了英国公夫人那。 英国公夫人想起昨夜小女儿在她耳边叨叨的那些话,想着—— 年轻人血气方刚,再这么下去非得憋出病不可,得抓紧给他寻房妻室才是,这回真的不能再拖了。 ( 第86章 第 86 章 程茵作为英国公府最大嘴巴的人, 次日一早就把英国公夫人的话告诉了程之衍。 “阿娘说你血气方刚,要尽快给你寻门妻室,不能再拖了。” “不过你放心,你我兄妹一场, 我怎么着都得帮你不是!知你莫若我, 我都帮你回绝了。” 程之衍眉头一皱, 看向程茵:“你回绝了什么?” 程茵道:“我说……阿兄你对女人没兴趣。” 程之衍:“……”真是天赐给她的好妹妹。 “谁说我没兴趣?”程之衍眼一沉, 想到姜菱雪腻肌肤上为他而绽的朵朵红梅,“寻门妻室没什么不好。” 程茵大怔。夭寿了!她那位刻板守礼素来对女子不屑一顾的阿兄竟然会说自己对女人有兴趣, 还说要寻门妻室。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自己“对女人有兴趣”的阿兄, 拎着去了母亲的寿安堂, 让她把话说清楚。 结果一到寿安堂,英国公夫人跟前伺候的宋嬷嬷一脸凝重地看向程之衍,默默抿着唇沉默了好半晌,最后在兄妹俩的追问下, 只好坦白。 “夫人听闻世子不喜欢女人,心中大亥, 怕……怕世子有隐藏的龙阳癖,一早便赶去大慈恩寺拜佛祖去了。” 程之衍:“……” 程茵:“……” 程之衍冷眼扫了眼程茵:“你干的好事。” 程茵在阿兄森冷的眼神逼视下, 主动请缨去大慈恩寺向母亲解释清楚这一切。 深夜, 令国公府。 郑柏在卧榻上抱着新欢入眠,不知怎的, 自和离后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姜菱的样子。 他自梦中惊醒,脱口而出一句:“阿菱。” 柔娘被他这一声呼喊吵醒, 嗔怒道:“哟, 你这是在想你那下堂妻呢?” “哼, 我想她?我想她个屁,她那般粗鄙的乡村野妇也值得我想?我这是做噩梦。”郑柏冷笑道。 她竟然敢跟他和离,离了他,她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男人。 而他不同,他还能坐拥成群美妾。那日他特地带了柔娘撞上姜菱,就是要让姜菱亲眼瞧瞧,她有多蠢。 他倒要看她几时后悔。 柔娘讽刺地看了郑柏一眼,不再理他,自顾自睡去。 郑柏推了推柔娘的肩:“喂你,我腹中饥饿,去厨房给我下碗阳春面来。” 话说出口,郑柏才想起,原先府里只有姜菱会做这道江南小食。 他每每办公至深夜,姜菱总会做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送来,一碗热汤面下肚,出一身汗,疲惫尽消。 眼下是吃不到了的。 “我哪会下阳春面?要吃找下人去,别打扰我安胎。”柔娘说罢,扯过被子盖住脑袋,懒得再听他烦。 自打怀了身子起,柔娘就以此拿捏了他们这一房,顿顿血燕,吃得比他爹都精贵,日日懒在床上,连他娘都敢使唤。哪里还有原先的小意温柔? 哪里有姜菱听话孝顺。 郑柏心里忽然不是滋味,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刚醒来没多久,他母亲身边的刘嬷嬷便过来寻他。 “不好了,大公子。夫人……夫人她被京兆府的人捉走了。说是她放印子钱惹出了人命官司,要提审她。” 郑柏大吃一惊:“母亲怎么会放印子钱?” 放印子钱有违大周律法,都是那起子不入流的人干的事,他母亲怎会掺和? 刘嬷嬷哆哆嗦嗦地道:“您也知道,令国公府败落多时,早已是个空壳。早几年都是姜姑娘拿自个儿嫁妆贴补,才勉强过得去。如今姜姑娘不在了,新少夫人又天天要这要那的,夫人这也是没办法,听说放印子钱利高,便……便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就干这种蠢事? 郑柏心中气极。母亲她老人家自己丢脸便罢,这事传出去,岂不是坏他名声,影响他官运。 他眼下可正是要升官的节骨眼。真是被这群蠢妇给害死了! 然而郑柏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只是他不幸下半生的开始。 不久后,在他父亲寿宴上,其亲弟弟与父亲姨娘私通被当场捉奸在床。父亲当场气到晕厥,母亲臀上的板子印还没消又病倒了。 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便罢了,还被御史台紧揪着不放。 朝堂之上谁不是见面三分情,偏偏御史台那,无论他怎么使力讨好,就是要把他往死里赶。 他被停职反思,不光升迁无望,连原先请封他为世子的那道折子也被驳了回来。 郑柏始终不解御史台如此针对他的理由,好不容易托关系找人,才问了个明白。 “上头对你不满。” 这个上头指得便是御史中丞程之衍。 次日下朝后,郑柏拦住程之衍的去路,恭敬行了一礼道:“敢问郑某有何处得罪过中丞大人,值得您如此对待?” 程之衍绕过他朝前走了几步,忽回过头。 “你很快就会知道。” 待他迎娶他妻子的时候。 平宁侯府。 姜菱坐在院里凉亭的石凳上,悄悄抬眼打量了一眼远处的正堂。 程之衍又来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六次来平宁侯府“探望阿兄”了。 这几次下来,阿兄俨然与他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都亲切地直呼其字——谨之。 程之衍与摄政王份属同门,这字是薛太傅一块取的,都带了个谨字。 未过多久,阿菊捧着只檀香木盒跑了过来。 “姑娘,这是给您的,又是世子送来的。” 姜菱打开盒子瞧了眼,是翠宝斋新出的胭脂,价值不菲且极难买到有价无市。 这些日子,程之衍都快将整个京城稀罕的珠宝都寻来给了她。 姜菱叹了口气,把盒子递还给了阿菊:“你把这个拿去还给世子。” “世子已经回去了,明日再还他吧,反正明日侯爷还约了世子谈兵法,世子肯定还会过来。” 姜菱:“……”明天还来? 姜菱想了想,觉得自己既不想与他多有瓜葛,就该避开他,于是从妆奁下的梨花木抽屉里翻出一封明日邀她去踏青出游的帖子。 次日程之衍来平宁侯府之时,便被告知,姜菱出远门了,今天一天都不会回来。 为着儿子的龙阳癖,英国公夫人操碎了心。 尽管小女儿跑来跟她解释了一番,是个误会。但英国公夫人还是不放心,仔细想想自家儿子二十好几了身边一点女子的动静都无,人家同龄的孙子孙女都能背诗了。 这其中肯定有那么点问题。 于是乎,英国公夫人虔诚地在佛祖面前求了好几日。 这几日她都住在大慈恩寺里,因着上了年纪又不忌口,身子日渐笨重,每日饭后都会去后山走几圈散步活动筋骨。 正所谓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这日,恰逢英国公夫人在后山散步,忽下了一场春雨,大慈恩寺后山积水地滑,英国公夫人一不小心滑进了小山沟的泥坑里。 她的婢女扯着她的手,用力往泥坑外拉,可是使了吃奶的劲也没把她拉上来。 英国公夫人看了眼婢女的小身板叹气道:“罢了罢了,你别拉我了,去大慈恩寺,找些人来帮忙。” 婢女令命,跑着回了大慈恩寺。 英国公夫人一个人呆在泥坑里,忽听见不远处有好些个女人谈笑的声音。 姜菱同一群贵女出来踏青,走了一路听了一路贵女们对于她和离之事发表的“高见”。 “要我说,你就不该和离。令国公长子有什么不好,不过一个妾都忍不了,到底是乡下来的没规矩。” “你这和离闹成这样,眼下京城还有谁敢来同你提亲。” “我那远方二舅的侄子,倒是个有财的主,刚刚丧了妻,你俩倒是挺合适,等成了亲能一起帮他打理养猪场。” 姜菱一一回了那些人。 “你最有规矩,将来一定要多为你夫君纳几个。” “反正你家肯定胆小不敢。” “你那远方二舅的侄子这般优秀,你自己好好消受吧。” 众贵女:“……” 众人似乎都发现了,自和离后姜菱“脾气”渐长。 被姜菱那么一堵,这些人总算消停了些。 众人安静了下来,忽听不远处传来“救命,救命”的呼叫声。 几个贵女循声走上前,望见一穿着素衣肥胖老妇,掉在半人深的泥坑里,伸着手呼救。 “诸位姑娘,帮帮老身,老身体力不支,恐快站不稳,整个人要淹进泥坑里去。”英国公夫人精疲力竭道。 英国公夫人常年礼佛,为人低调,甚少出席宴会,这些个年轻贵女里,见过她的人少之又少,且她此刻一身的污泥,遮了半边面容,又因在佛寺礼佛穿了一身素衣,没人认出她来。 众贵女望着眼前肮脏的老妇,拿帕子掩鼻,退后了一步,把“嫌弃”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唯有姜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上前道:“大娘,我帮您。” 英国公夫人从前未见过姜菱,瞧了眼姜菱的小身板,担忧道:“姑娘,你行吗?” “行。”姜菱撸起胳膊,奋力拖着英国公夫人出了泥坑。 她身上为此沾了满身泥。 站在一旁的众贵女讥笑了一番,嫌弃地退开了一圈。 姜菱见老妇脸色惨白,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盖在老妇身上:“您身上沾了泥水,风一吹容易着凉,披着衣服会好些。” 姜菱给她披上衣服,又背着她下山找了大夫处理伤口。 英国公夫人心里一暖。这姑娘身量小,力气倒还挺大。 等瞧完大夫,英国公夫人的婢女寻了过来。 姜菱这才察觉,自己救的这位夫人来头不小。 夫人还很客气,为了答谢她,亲自煮了素面给她吃,姜菱很给面子,一吃就吃了三大碗。 那位夫人见她吃得欢,笑得合不拢嘴。 天色暗了,姜菱得回去了,英国公夫人很是大方的表示,自己有马车,今日多亏有她才得救,非要亲自送她回去。 英国公夫人过于热情,姜菱推辞不掉,只好顺了她老人家。 马车一路沿着山道下山进城,去了平宁侯府。 到了平宁侯府门前,姜菱向夫人告辞:“多谢夫人相送,我家便是这里了。” 英国公夫人“哦”了声,原来是平宁侯家的姑娘。 姜菱辞别了英国公夫人,正要进府,迎面撞上了刚从府里出来的程之衍。 姜菱:“……”这么不巧。 程之衍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身影望向身后,朝马车上的英国公夫人唤了声:“母亲。” 姜菱:“……”真的好巧。 英国公夫人自马车车窗回望向自家儿子,她这位素来不爱交际应酬的儿子忽然出现在了平宁侯府,手里还捧着盒胭脂。 她明白了。 儿子没有龙阳癖,是心里有人了。 第87章 第 87 章 那日在侯府门前三人尴尬别过。 过了几日, 英国公夫人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亲自带着谢礼,同儿子一道来了平宁侯府。 平宁侯府正堂。 英国公夫人手里捧着盏平宁侯递过来的热茶, 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程之衍和姜菱。 看得姜菱面颊微红, 心里满是“奸情”被对方母亲抓包的羞臊。 “那日多亏了阿菱帮忙, 把我从那泥坑里拽了出来,否则我这把老骨头非得在那泥坑里泡烂了不可。” 平宁侯忙接话:“哪里哪里,咱们在寨里那会儿就讲究一个‘侠义’二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的。” 玉珠听见自己夫君提起寨子的事, 眉头一皱, 悄悄扭了他一把。 平宁侯这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平日在军营里大家都知道他出身, 都是打仗的汉子,说话粗鲁惯了, 不喜藏着掖着。这才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寨子的事。 “失礼失礼, 让您见笑了。” 英国公夫人接话道:“平宁侯不必拘束。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说起来三王之乱那会儿, 侯爷还救过我家老头的命。侯爷这般古道热肠, 也难怪有阿菱这般热情真诚的妹妹。” 看得出来英国公夫人很喜欢阿菱, 平宁侯也连忙表态。 “英国公战功赫赫, 实乃大人物真君子,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也难怪谨之年纪轻轻便如此出色。” 英国公夫人顺着话看了坐着一旁的程之衍一眼:“犬子性子冷僻, 平日也不喜与人交际, 活脱脱一块臭石头, 倒是喜欢往侯府跑。” 说着话锋一转, 又接了句:“谨之什么都好, 从小便没让我操过多少心, 偏偏这婚事迟迟未定。” 英国公夫人这又是夸赞姜菱, 又是提起自己儿子喜欢往侯府跑,还特意提了一嘴程之衍的婚事。 就算平宁侯是个大老粗也觉察出了那话里隐隐藏着的意思。 姜菱低头心砰砰的,快要跳到喉咙口。 英国公夫人喜欢自家妹妹,平宁侯自然是开心的,不过他还是担忧地道了句。 “我家阿菱什么都好,就是之前嫁的不好……” 一直安静在侧的程之衍忽开口:“既然英雄不问出处,女子又凭何要论过往?” “我觉着,她很好。” 姜菱手心紧扣着掌心,睁圆了眼,眼眶聚起一丝水光。 “茶……茶饼似乎用完了,我去取。”她红着脸起身,找借口跑了出去。 嫂子玉珠忙跟了上去:“我去看看她。” * 姜菱站在仓库门前发愣,脑子里满满都是程之衍方才所言。 玉珠走上前来,拍了拍姜菱的背:“嫂子明白你的顾虑,那会儿你阿兄成了平宁侯,得圣上器重,又有高门贵女倾慕,我总想着自己如今已配不上他了,他没了我会更好。” 姜菱缓缓抬起头。想起那会儿嫂子要走,阿兄要死要活的样子。 若是没有阿嫂,阿兄不会更好。 玉珠抬手抚了抚姜菱的头:“程之衍没了你就会更好吗?” 姜菱愣了愣,眼里有一丝茫然。 玉珠问:“你还喜欢郑柏吗?” 姜菱摇了摇头。 玉珠又问:“那你……喜欢程之衍吗?” 姜菱眼睫一颤,重重点了点头。 玉珠笑了笑:“还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姜菱想,她有了答案。 言谈间,程之衍缓步走了过来。他是来寻姜菱的。 玉珠找了个借口溜了,留下姜菱和程之衍两人独处。 两人似对联一般,一左一右站在仓库门前。 微风习习,程之衍静静地看着姜菱,直白地告诉她:“我想娶你为妻,很想。” 姜菱捏了捏手心:“有些事我想同世子说明。” “传闻说我善妒是真,我恐怕无法容忍夫君纳妾。” 程之衍道:“英国公府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但至今未有纳妾之例。” 姜菱垂眸:“我与郑柏成亲三年,想尽办法也未得一子,也许无法为世子诞下后嗣。” 程之衍上前一步,走到她眼前:“你同我说过,我明白。” 姜菱抬头,对上程之衍的眼睛,极认真道:“情爱或使人脑热。您从来都沉稳知轻重,再想些日子,仔细想清楚。” “等您想清楚了,若还对我有意,再来寻我。”姜菱道,“到那时,我会给您答案。” 程之衍没有强迫,也没有甜言蜜语的诱导,只是郑重地应了她。 “好。” * 自那日别过后,程之衍大半个月未来过平宁侯府。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从前的密切似在这大半个月间渐渐冷却。 或许程之衍想清楚了放弃了,又或许他还在想。 姜菱不从而知。 云城外祖家来了信。姜菱的外祖母七十高寿,发来了请柬。 阿兄在京城要忙公务走不开,姜菱便只好同嫂子两人去了。 早些年,姜菱家乡水患,父母皆葬身与水患,与外祖家也在水患中失散。 天大地大,她和阿兄找了许多年,也未寻得外祖一家。 直到三年前,舅舅家的长子赴京赶考,一家人这才相认团聚。 舅舅家的长子,也就是姜菱的大表哥,读书很是厉害,两年前考中了进士,去了云城当县令。 姜菱的舅母一向很喜欢姜菱,三年前本也有意亲上加亲,可那会儿姜菱意外落水被郑柏所救,舅母又觉姜菱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自家儿子高攀不上,便只好作罢。 如今听说姜菱和了离,心里又起了念头。 * 姜菱和嫂子来云城小住,为外祖贺寿。 舅母出乎意料的热情……热情拉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给姜菱看,大有“我家什么都不多,就是儿子多,你随意挑”的架势。 “这是你大表哥,如今是云城的县令,小时候他还带你捉过蛐蛐。” “这是你二表哥,与你同岁,你俩从前还争过一个包子。” “这是你三表哥,比你二表哥晚生一刻钟,小时候陪你数过星星。” 姜菱嘴角抽了抽:“见过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 大表哥温柔,二表哥健硕,三表哥健谈。姜菱在外祖家过得格外“忙碌”,忙碌到差点就忘了京城那位程御史。 却没想到,没过两天,身为云城县令的大表哥往家里领回了一人。 京城来的程御史,百忙之中“特来”云城抽检当地官吏作风,因驿站在修葺,来府中借住。 姜菱:“……” 嫂子偷笑着看了姜菱一眼:“他这是特意来寻你的。” 嫂子说得不错,程御史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当天夜里独闯了她香闺。 姜菱怔怔地望着眼前高她一个头的男人:“您……您来寻我是为了……” “是。”程之衍倾身而下,覆上她的唇。 这回姜菱没有推拒,用力回吻了他。 烛火摇曳,程之衍眸光微动,正想打开她的唇,进一步掠夺,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菱,你在吗?” 是舅母。 “姜表妹,上回你说想借阅《云城小食图谱》,我替你寻来了。” 是大表哥。 “姜表妹,你喜欢云片糕,我特意命厨房备了,送来给你。” 是二表哥。 “姜表妹,我做了只风筝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三表哥。 程之衍眉一挑:“你似乎很忙?” 姜菱:“……”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眼看着三位表哥要进来了,这客房无处藏人可如何是好? 衣柜里堆满了东西,床底下太脏。 情急之下,姜菱只好爬上了卧榻,把程之衍塞进锦被之中,拉上了床帘。 “我、我要睡了。明日再说吧。” 门外几人听了,只好作罢离去。 姜菱正松了一口气,大表哥却去而复返,隔着门对姜菱道:“阿菱,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姜菱回道:“大表哥请讲。” 大表哥:“在外头不方便明言,能让我进里头说吗?只说一句。” 外头的大表哥大有不说就不走的架势,姜菱捂紧了被子,应道:“好。” 大表哥推门进来,腼腆不敢上前,站在门口道了句:“我心悦你。” 大表哥静静地等着姜菱的反应,却听姜菱忽娇滴滴地“啊”了声。 “表妹,你怎么了?”大表哥担心道。 “没、没事。”姜菱回道。 只是被子里的那东西,为了强调自己的存在,占有似的含住了她。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88章 第 88 章 姜菱深吸一口气, 从未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哪怕是她从前的夫君郑柏。某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忍不住捂着小腹哼哼了几声。 大表哥关切地走了过来:“表妹, 你肚子不舒服?” 姜菱看着大表哥走近的身影,心慌意乱羞耻万分:“别……” 大表哥奇怪道:“别什么?” 这个“别”字是对程之衍说的。 程之衍不敢过于放肆, 浅尝辄止。 姜菱缓过劲来, 支吾着回大表哥道:“别过来,我来了月信,卧榻上污秽, 表哥还是离远些吧。” “原是如此。”大表哥恍然大悟, “那表妹好生休养,我先走了。” 姜菱望着大表哥转身离去的背影,顿了顿唤住了他:“大表哥。” 大表哥停下脚步,疑惑转头。 “我已心有所属。”姜菱如是回答了他。 锦被之中, 程之衍顿了顿, 随即无声地笑了。 大表哥低低叹了口气, 消失在了门外。 此战程之衍以“三寸不烂之舌”告捷。舅母的心思也在姜菱那句“我已心有所属”中落了空。 虽是暂得了上风, 但此事却给程之衍敲响了警钟, 他得尽快下手才是。 他最后悔之事, 便是当初在听闻郑柏与姜菱互生情愫时,紧守君子之礼,选择了成人之美。 一回京, 程之衍便开始着手提亲之事。 姜菱回京后不久,嫂子便诊出有了身孕, 阿兄大喜过望。 英国公夫人是个热心肠, 得知这一事, 特意请了从前从前宫里伺候过娘娘的退休宫女前来帮着照料阿嫂。 这位退休宫女名叫芳娘, 是从前照顾王太后的医女,精通妇人科。 姜菱请芳娘为自己诊了脉,问了芳娘关于子嗣一事。 从前郑柏她娘也带她看过不少大夫,每回郑柏她娘带她去看的那些大夫,谈起这事便讳莫如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不停给她开补药。郑母催着她,喝了一贴又一贴苦涩难喝的补药,却如何也不见效。 芳娘摸着姜菱的脉,眉头微拧。 姜菱问:“怎样,可是难有子嗣了?” 芳娘道:“姑娘脉象并无不妥,身体康健,又是盛年,何谈难有子嗣?” “先前未有,许是缘分未到,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芳娘欲言又止,晦涩地笑笑,“我与英国公夫人交情匪浅,您是她看重的人,我自没有半句虚言。” 姜菱愣愣地想着,“别的什么原因”是什么? 这些日子,令国公府诸事不顺。 郑柏赋闲在家,对着家里那摊子烂事,烦透了心。 如今家中正是需要银子周转之时,偏偏那柔娘仗着自己有了他郑家的独苗,天天作威作福要这要那的,挥霍无度。 再这么下去,便是令国公府有金山银山也遭不住,更何况令国公府本来就是个空壳,这些年靠着姜菱才稍稍好转了些。 午夜梦回,郑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从前姜菱的千般好来。 郑柏回想起上回姜菱在宫里为他伤心流泪不止的模样,料定姜菱心里还有他。 这日上街,鬼使神差般地来了平宁侯府那条巷,在巷口望了许久。 正巧遇见了从外头回来的姜菱。 郑柏远远望着姜菱出神,见她清瘦了不少。离开他之后,她过得不好吧。 也是。与他和离之后,全京城都知道她善妒又无子,还有哪户正经高门会娶这样的女子过门? 等着姜菱的只会是孤独凄惨的后半生。 郑柏正如是想着,身后忽被人撞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见身后一群穿着英国公府梅花族徽的家丁挑着上百担箱子过来。 郑柏愣愣地看着着一箱又一箱贴着“喜”字的箱子送进了平宁侯府。 平宁侯府新来的护院出来相迎,见着郑柏的马车,道:“今日我家未来姑爷来下聘,去去去,别在这挡道。” 英国公府……未来姑爷…… 姜菱有了新欢,新欢便是程之衍。 郑柏想到了程之衍先前对他说的那句“你很快就会知道”,脸色顿时煞白。 他终于知道了。 程之衍觊觎他的夫人已久。 开春后便是姜菱同程之衍的婚期。 眼瞧着婚期临近,明仪送了一箱神秘贺礼给姜菱。 箱子里头装的是“合欢香”,香气甜腻有助兴闺房之乐的功效。 虽知明仪是好意,但姜菱想到被细棍子折磨时的感觉,顿时萎了下来。 好在这种折磨通常很短,最长也就半刻钟,忍忍便过去了。 明仪听她描述了一番细棍子,连忙道:“不是,不是这样!” 可究竟是怎样,她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次日,明仪派人送了本“佛经”过来。 这本“佛经”十分厚重。封面上用烫金字写着梵文,姜菱看不懂是什么。 正好程之衍来看她,想着程之衍见多识广,姜菱便将明仪送来的“佛经”递给了程之衍。 程之衍自姜菱手上接过佛经,随手往里翻了几页,目光逐渐深沉。 “这上头写了什么?你给我讲讲。”姜菱在程之衍身后问。 程之衍盯着佛经里多姿多彩的避火图,眉一挑:“这……讲的是造人之道。如能讲其通读,便能日日快活似神仙。” 姜菱懵懵懂懂地撇了撇嘴。 这佛经怎么还讲女娲娘娘造人的故事?造人也能快活似神仙?果然是深奥的佛经,其中奥义博大精深。 “此书高深莫测,我回去研读过后,日后再教你。”程之衍如是对姜菱道。 姜菱极信任他地点头笑道:“好。” “我等你教我。” 程之衍喉结微滚了滚,一脸正色,隐忍地撇开头,应了句:“一定。” 春暖花开之际,平宁侯府门前喜灯高挂,彩炮噼啪,锣鼓喧天。 吉日一道,程之衍穿着一身赤红色婚服,前来迎亲。 通过平宁侯府设在门前的重重阻碍,才摆平平宁侯夫妇,将新娘子从府里接了出来。 依着大周婚俗,亲自背着上了花轿,迎去了英国公府。 京城贵眷瞧着自花轿上下来,跨过火盆,由英国公世子小心扶着进门的姜菱,目光无不欣羡。 明明是二嫁,瞧着却比头婚风光百倍。 也不知这平宁侯兄妹上辈子到底烧了什么高香? 自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酸道:“高门不好嫁,往后受了委屈,娘家没人撑腰,那可不得自己全往肚子里吞吗?” “谁说她没人撑腰?”明仪扶着谢纾自人群中走来。 谢纾应了明仪一句:“夫人想撑腰的人,便是我想撑腰的人。” 众贵眷:“……” 您夫妇二位真的是惹不起,惹不起啊! 行完拜堂礼后,喜娘将新娘子送进了新房。 喜烛晃晃,桌上摆着合卺酒。 喜娘瞧着坐在喜床上的姜菱,悄声交代了几句:“世子爷手生,一会儿还请夫人多担待些。” 喜娘口中的“一会儿”,指的便是一会儿她和程之衍洞房之时。 意思是程之衍是第一次搅肉,没什么经验,要她多忍忍。 姜菱红着脸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喜娘交代完该交代的便退了出去。 未过多久,男子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姜菱望着程之衍印在门上的身影,心口扑通扑通的,脸上升起一股热意。 伴随着“嘎吱”推门声,程之衍走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姜菱跟前,唤了声:“夫人。” 如今她已是他的妻了。 姜菱低眉红脸,小声问:“怎的这么早过来,不用与宾客喝酒?” “不喝了。”程之衍道,“我急。” 第89章 第 89 章 姜菱听着这话,低头面颊又红了几分。 他怎的这般猴急! 姜菱头回成亲时,郑柏在外头喝到三更天才回洞房。对着她眼里满是敷衍,连合卺酒也未喝,便压着她草草了事。 “那……还喝合卺酒吗?”姜菱望着程之衍问。 “要。”程之衍递了合卺酒给姜菱,“自然是要的。” 合卺交杯,恩爱美满。 姜菱接过合卺酒,抬手穿过他的臂膀,与他交杯。 程之衍低头相迎,气息轻拍在姜菱脸庞。 姜菱迎着他的气息,颤着眼睫,仰头饮下合卺酒,烈酒缓缓入肚,目光渐渐迷离。 程之衍忽拥紧姜菱。 姜菱手里的酒盏“哐当”顺着床帘滑落在地。彼此似那日在冰窖里一般紧贴着,隔着厚重的婚服,姜菱感受到他起伏渐快胸膛。 “夫、夫君。”姜菱小声唤道。 程之衍应她:“嗯?” 姜菱问:“可以用些合欢香吗?” 程之衍盯着她细腻白皙的耳垂,目光深沉,应道:“也好。”那会让她更愉悦。 铜制镂雕香炉里升起阵阵甜腻的香。姜菱想着有了这些镇痛的香,一会儿她也好受些。 可却不知为何,闻着这香,姜菱一点也不觉着好受,越闻越觉得身上不对劲。 姜菱忍着这股异样的劲,乖乖在卧榻上趴好,闭上眼作好迎接状。 “夫人这是做什么?”程之衍盯着她的样子,眉心微蹙了蹙。 姜菱低低地问:“不是要行礼吗?” “要。”程之衍抵指探了探她,“但还不到时候。” “如此直接会伤着你。” 可、可她只会这个。 姜菱眼波含水,圆润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程之衍:“那要如何?” “我教你。”程之衍轻覆上她的唇。 姜菱蓦地睁大眼。程之衍迂回的口勿伴随着甜腻的香,如浪潮般一阵接一阵地席卷在她心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之感,趟过姜菱的四肢百骸,激得她蜷起了脚趾。 她似水中鱼,仰着脖颈张唇透气,而后渐渐与水交融,软作一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上厚重的婚服消失不见。 姜菱不可避免地瞧清了程之衍。望着眼前的一切,她惊叹:“怎、怎么会这样?” 若是程之衍这般的,叫她如何撑得下吃得消? “不成,不成的。”姜菱摇着头退却道。但却依旧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程之衍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看,已经可以了。” “???” “……” “!!!” “!!!!!!” 新房门外,喜娘隐隐听见房里动静,掩唇一笑,赶紧去了寿安堂同英国公夫人报喜。 胖丫头阿菊呆呆地站在房门前,皱着眉问身旁的翠枝:“姑娘,似是在里头哭,这声似受伤的奶猫一般,咱要不要进去看看?” 翠枝红着脸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去什么去?还不赶紧去备水。” 阿菊被翠枝轰了出去,等她端着热水回来的时候,姑娘还在哭。新姑爷可太会折磨人了,从前那位姑爷不到半刻钟就要水了,新姑爷这都进去三刻钟了,还没完呢? * 姜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再睁眼已是深夜四更天。 程之衍的怀里温热柔软,他抱她清洗过了,没有粘乎乎的汗水,只有皂荚的淡淡清香。 姜菱看着程之衍闭着眼的侧脸,回想起方才种种,面上“咻”地浮起两片薄薄的红云。 程之衍觉察到姜菱醒了,缓缓睁眼,熟练地问自家夫人:“可是饿了?” 姜菱点点头:“如此辛劳过一番,便是地里耕种的牛也不带这般不停歇的,哪能不饿?” 程之衍“嗤”地一笑,含笑看了她一眼,披上外套,出去吩咐了几句。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未过多久,翠枝便提着一笼子葱肉大包进来。 刚出笼的葱肉大包,还热乎地冒着气。 姜菱扒了一只包子,呼呼吹着气:“这是夫君准备的?” “我命国公府膳房常备着,往后夫人想什么时候吃都有。”程之衍道。 姜菱笑容甜丝丝的,咬了一口葱肉大包,肉汁在嘴里散开,极是让人满足。 国公府的葱肉大包和嫂子做的味道大有不同,却是一样的美味,姜菱很是喜欢。 吃掉一笼葱肉大包,姜菱的指尖沾了层油花。程之衍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替她擦尽了,像对待极为珍视的宝贝一般。 姜菱心间被暖意涨得满满的,投进程之衍的怀抱。 程之衍低头望着怀中人,问了句:“夫人可饱了。” 姜菱重重点了点头,刚点完头,程之衍整个人欺了上来。 “唔?” “饱了就该干事,地里的牛可没这么歇的。” “!!!” “……” “可喜欢这样?” “……喜欢。” * 次日清晨,程之衍穿戴好衣冠,瞧了眼尚在熟睡的姜菱,轻声吩咐道:“不必叫醒少夫人了,让她多睡会儿。” 沧兰院的管事宋嬷嬷犹豫着道:“可依着规矩,今日一早少夫人需去向老夫人请安。如若不去,恐坏了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我会亲自向母亲请示。”程之衍如是道。 宋嬷嬷不再多话,转身进里间收拾昨夜世子夫妇留下的烂摊子。 她拾起昨夜从卧榻上换下来的毯子,随眼那么一瞧,却是一惊。 少夫人不是二嫁?这毯子上怎么会有落红? 姜菱一醒来,瞧着上三竿的日头,大惊失色,朝阿菊道:“你怎的不叫醒我?” 阿菊为难道:“是世子不让叫的。” 姜菱也顾不上快散架的身子,忙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赶去寿安堂。 这时辰请安定是迟了。嫁过来头一日便坏了规矩,英国公府大家风范,英国公夫人定然不喜儿媳这般。 从前她在令国公府之时,便是没迟,郑母都要挑拣上几句。 姜菱忧心忡忡地快步进了寿安堂,却见程之衍与英国公夫人,正笑着说话,身旁围坐着一群家眷,寿安堂内一点紧张难堪的气氛也无。 见她疾步进了院里,英国公夫人忙朝她招手:“慢点,可别摔着了。” 姜菱红着脸羞愧地走到英国公夫人跟前:“儿媳给母亲请安迟了,还请母亲责罚。” 英国公夫人忙让她坐下,瞪了在一旁喝茶的自家儿子一眼:“责罚你做什么?还不都怪他。” 姜菱坐在垫了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耳根通红,说不出话来。 “哟,新媳妇这是臊着了?”寿安堂内的家眷们跟着道。 英国公夫人又打趣了几句,寿安堂内众人掩唇轻笑,气氛其乐融融。 这儿与令国公府的冰冷全然不同,姜菱心里暖融融的。 却在此时,宋嬷嬷提着只篮子,神色沉沉地走了进来。 英国公夫人看了篮子一眼,问道:“这是何物?” 宋嬷嬷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帕子,回道:“是令国公府送来的红鸡蛋,前不久令国公长子喜得麟儿,说是送来给咱们沾沾喜气。” 听见这话,在场众人脸色皆是一沉。 谁不知道,这如今的世子夫人从前曾入过令国公府的门。且世子夫人原先在令国公府时,三年无所出。这令国公府送这红鸡蛋来,摆明了是想借此嘲讽。 姜菱垂首紧皱着眉,紧抿着唇。 英国公夫人“哼”了声,手上佛珠在桌上一掷,发出重重一声。 “去吧东西拿来。”她朝身边嬷嬷吩咐。 不多时,嬷嬷端着枚足金打造的福牌上前,这福牌足有巴掌那般大,做工精细,极为少见。 英国公夫人取下福牌,轻轻套在姜菱脖子上,道:“且看着吧,我们阿菱有的是福气。”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0章 第 90 章 令国公府后院。 婴孩哇哇啼哭之声响彻整个院子。 管事的过来通报郑柏, 说是红鸡蛋已经送去了英国公府。 郑柏想着英国公府的人,看到红鸡蛋时的神色,勾唇哼笑了声。 姜菱以为离了他嫁去英国公府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英国公府百年宗室, 光是“无子”这一条, 就够她受的。他就不相信, 这英国公府真能容下她这只不下蛋的母鸡。 还有那程之衍,娶这样一个女子, 就是无子送终, 被人一声非议笑话的命。 他倒要看看,这对狗男女能撑到几时。 婴孩的哭声愈演愈烈。 郑柏抱着儿子哄了半天也不见好, 小兔崽子还对着他的衣裳吐了一身奶。 这孩子脾气着实古怪, 跟他怎么也不亲,反倒是见了他那位庶出的二弟,笑得咯咯直响。 真是气煞他也! 他娘生下他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挥霍。 要不是自己的种, 他真恨不得把这团东西扔到外头野地去。 郑柏如是想着,那倒霉孩子又在他手上洒下金汤童子尿。 英国公府,寿安堂。 有英国公夫人镇场,众人半点未受红鸡蛋的影响, 继续有说有笑。 姜菱陆陆续续又收了二叔二婶的寓意“万事如意”的长柄白玉如意,程茵的“年年有余”八宝琉璃鱼缸, 三姑姑的“长长久久”恩爱鸳鸯翡翠花瓶…… 姜菱请完安, 出来的时候收获了满满一箱子祝福。 这可谓是一夜暴富! 姜菱扑红着一张脸,捧着满满一箱子宝贝, 笑眯眯走在长廊上。 程之衍被她甩在身后, 笑问:“夫人这是有了好东西就不要为夫了吗?” 姜菱连忙放下箱子, 扑进程之衍怀里:“要的要的!” “这些东西哪里有夫君重要!”姜菱哄他道。 哄完他一顿, 又连忙把箱子抱了起来,表示:“虽然没有夫君重要,但是值不少银钱,也算是比较重要的,我得看好它。” 程之衍无奈笑了声,抬手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骂道:“小财奴。” 嘴上骂姜菱小财奴,可当天夜里,就把自己身家悉数上缴给了夫人。 所有在他名下的田庄、铺子、地皮、银票,统统交给了财迷夫人过目。 姜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钱,眼睛瞪得大大的,问程之衍:“这么多钱,够吃十几辈子葱肉大包了。” “不止,够吃上百辈子。”程之衍笑道,“不过吃这么多葱肉大包不会腻吗?” 姜菱点点头:“也是。” 程之衍把她摁进怀里,目光含情,低声道:“你可以改吃别的东西。” 姜菱愣愣的问:“什么东西?” 程之衍坐到她对面,指了指自己的唇。 姜菱脸颊涌上一阵羞意,仰头贴上程之衍薄而轻柔的唇瓣,“啵唧,啾,啧啧”地吃了一阵,呼吸声渐渐深沉,姜菱亲完欲走,被程之衍重新捉进怀里反吃了一顿。 “夫君,我们这样似乎不太正经。”姜菱嗔了一句。 “要什么正经?”程之衍反问了她一句,将她扑进纱帐之中。他瞧着挺拔清瘦,却格外有力。 纱帐朦胧,迷离间姜菱伸手攀上了程之衍壮实的后背拥紧他。香炉中的甜香激着她心头浪涌,在程之衍迂回婉转的引导下,化成一汪柔情春水。 程之衍低下头:“阿菱,还记得你我在云城之时……” “别、别说了。”姜菱的声音逐渐发颤。 这天晚上,姜菱又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震撼之余,不禁感叹:“原来还可以这样!” “不止。”程之衍道,“佛经中总共有九九八十一式,你我这两日总共才试了其中五式,另有七十六式尚未尝试。” 姜菱:“……”佛、佛经? 直到听懂了程之衍的暗示,翻开明仪送她的那本佛经,姜菱才恍然大悟,这佛经另有乾坤。 这哪里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佛经,分明就是避火图。 姜菱张着嘴看着佛经中其余七十六式:“这……难度有些大。” 程之衍目光微沉:“谢纾此人十分小气,长公主既肯将这佛经交于你,便代表着,这佛经他们早已用不到了。” 也就是说,这本佛经,摄政王夫妇早已研读透彻,实践过一遍了。 “我们也要抓紧。”程之衍攀比心起,“抓紧超越他二人。” 姜菱:“……” 她摸着胀起的小腹:“不、不要了吧。” “要。”程之衍坚定道。 在程之衍坚定的努力下,一个多月便去了大半本佛经。 嫂子临盆在即,姜菱回了趟平宁侯府探望嫂子。 阿兄紧张嫂子,嫂子还没怎样,他眼下便已是青灰一片。说是怕嫂子夜里发作,日日睡不好觉。 伺候嫂子临盆的芳娘,忍不住笑他大惊小怪。 这还没生呢,就这样,若是生了可怎么了得? 结果芳娘那话刚一说出口,嫂子就要生了。 阿兄是拿惯刀剑之人,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吓得手心直冒汗。 一开口就是生孩子三大名言:“保大。” “下回不生了。” “我要闯产房。” 姜菱:“……” 芳娘:“……” 玉珠:“……” 嫂子被阿兄这苦笑不得地一激,心里倒是松快了不少,不多时姜菱的小侄女便呱呱坠地。 阿兄大老粗一个,尽管尚有些手足无措,抱起女儿来却格外细心。 姜菱瞧着襁褓中那小小一只,上前握了握她粉团般的小手,心里软成了一片。 自阿兄手里小心接过小侄女,姜菱眼里闪着欣羡的光,却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嫂子突如其来的早产,整得满院子人手忙脚乱,直到黄昏姜菱才从平宁侯府离开。 姜菱一早派人通知了英国公府,免得程之衍下朝回来看不见她,为她担心。 离开平宁侯府,姜菱坐着马车回英国公府。 郑榆正赴完承安伯府的赏花宴,坐上马车打算回府。 远远地瞧见载着姜菱的马车朝前而来,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目光透着妒恨。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阿兄不要的乡野村妇,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英国公府身份高贵的世子夫人。 连她见了,也必须要行礼。 从前随意使唤之人,如今却要她行礼,这落差郑榆如何也接受不了。 郑榆心里头不是滋味,朝车夫吩咐了一声:“追上前面那辆马车。” 如今姜菱有英国公府护着,又得长公主夫妇另眼,她自是不能拿她怎么样。 可郑榆心里这口气却如何也咽不下。 的确,她不能拿姜菱如何,但不代表着她不能使点绊子吓吓她。 姜菱好好地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壁闭眼小憩。 一直平稳跑在路上的马车,忽然一个剧烈颠簸,吓了人一跳,姜菱整个身子顺着马车颠簸的方向前倾了倾。 紧接着,马车急急停了下来。 随车而行的英国公府家仆,忙掀开车帘。 “前头有辆马车直冲了过来,车夫避让不及,这才出了事。” “夫人可还好?” 姜菱本想说只是小事,轻轻摔了一下而已,不必大惊小怪,可此时小腹却传来一阵疼。 她后知后觉地捂上小腹,脸上冒出细密冷汗:“我……我肚子疼。” 家仆们大惊。夫人摔了胳膊却喊肚子疼。 这可不得了。 夫人是世子的心头肉,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好在这离英国公府不远,仆从们忙跑去府里通传,请人帮忙。 程之衍得了消息,放下手中公务,急忙回了府里。 沧兰院被太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程之衍面色凝重冲进院里,急问:“我夫人可还好?” ( 第91章 第 91 章 沧兰院里站满了人。 英国公夫人、程茵、二婶二叔、连前几天大病初愈的三姑也来了。 姜菱眼睛红红的, 所有人都围在姜菱身边,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英国公夫人见程之衍脸色难看心急火燎赶了回来,忙拉着他安抚道:“别急, 你先听太医说。” 太医朝程之衍拱了拱手, 回道:“回世子,夫人无大碍,只是方才受了点惊吓,动了胎气。下官一会儿为夫人开些安神养胎的汤药便好了。” 程之衍愣了好一会儿,从太医说的那一长串话里,捕捉到“动了胎气”四个字。 怔愣片刻,惊异地望向姜菱。 英国公夫人瞧了眼两人,轻笑一声,挥挥手赶屋里的众人出去,留下小夫妻两个在房里。 姜菱从卧榻上起身,她方才哭过,被英国公夫人疼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了哭,声音尚还带着似哭过的哽咽:“夫君,我有了……” 程之衍上前抱住了她。 这个惊喜打得他措手不及,他一惯没什么表情的脸, 少见地波澜壮阔。 他曾以为不会有这样一天。 程之衍抱了姜菱好半天, 轻轻松开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多谢。” 姜菱引着程之衍的手到自己小腹上, 笑道:“虫宝, 在这里面。” 程之衍:“虫宝……” 在听见这两个字后,程之衍衔在眼里感动的热意瞬间消散。 姜菱欢欢喜喜地告诉程之衍:“是孩子乳名, 我取的!母亲她老人家也说这个小名很可爱很有意思呢!” 程之衍极为勉强地赞同道:“好听, 好听……” 姜菱红着一张开心的小脸, 扑进程之衍怀里。 程之衍被姜菱扑了个满怀,唇角高高扬起。 罢了,只要她和孩子都好,平安喜乐,叫什么小名都成。 姜菱刚动了胎气需要休息,程之衍陪在她身边,守着姜菱入睡。 待姜菱睡熟后,他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 侍卫赵集见主子出来,飞墙而下。 程之衍目光一凛:“查清楚了吗?” “是。”赵集回禀道,“是令国公府三小姐郑榆的马车冲撞了夫人。” “知道了。”程之衍眸光渗着寒意,“你先下去。” * 次日,姜菱有了身孕的消息便传到了令国公府。 郑柏的脸比院里的梧桐叶还绿,心中不忿。 跟了他三年都无所出,刚进英国公府就怀上了,这不是打他的脸是什么? 郑柏心中不快,便想着找人撒气。 想到了自己那位在房里躲了一天的妹妹。 也不知道她怎么了,自听说姜菱怀孕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谁喊也不出来。 郑榆不是不想出来,她只是怕。怕英国公府找她算账。她只是想吓吓姜菱那个乡野村妇而已,怎么也没想到昨日那一撞会撞出事来,谁能想到那个不下蛋的母鸡居然怀孕了。 郑榆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可英国公府迟迟没有动静。见此,郑榆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却不想在半个月后,一道圣旨送进了令国公府。 “令国公三女郑榆,品貌出众,温良恭谦,今册封为县主,和亲罗刹国。” 郑榆接下圣旨,怔怔地跪坐在了地上。 罗刹国远在塞外以北,乃是荒漠辽阔的极寒之地。和亲罗刹国,有去无回,岂不是要赔上她一辈子。 她自然明白这是英国公府的手笔。 郑榆苦苦哀求父亲和兄长,请他们出面说情,请圣上看在郑家先祖为打下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手下留情,放她一马。 可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父亲风流多情,光是女儿便有七个,怎会为了她违逆圣旨开罪圣上。 至于她的亲兄长郑柏,只知她做了县主能为令国公府添上好大一笔赏赐,根本不会理会她的死活。 * 姜菱这胎怀得很稳,不似明仪一般常有害喜之兆。怀胎十月除了吃就想睡,英国公府众人平日都纵着她,只除了饮食上控制得极好,她虽胃口好,但程之衍和英国公夫人不敢让她吃得过多,怕到时候孩子太大不好生产。 虫宝很是乖巧安分,像极了他爹爹的做派。 姜菱希望虫宝往后能像爹爹一般长得好看又正直勇敢又博闻多识。刚怀上虫宝时,就吩咐虫宝他爹爹悉心胎教。 程之衍谨遵妻命,每日夜里都给尚在娘胎里的虫宝念书听,从千字文念到四书五经,念满了整整九个月。 终于在所有人的期盼下,虫宝在一个大晴天的早上平安降世。 是个爹爹都要嫌抱不动的大胖小子。 当然程之衍也并非是真的抱不动自家儿子,只是小家伙实在敦实了些,看得出在娘胎长得极好。 姜菱整个孕期都被照顾得极好,生产十分平顺。 都说外甥肖舅,不过虫宝一点也不似平宁侯那般五大三粗,白白嫩嫩的,眉眼像极了程之衍。可能是发育期间受到了书本的熏陶,安静的时候,身上还自带这一股文人书卷味。 程之衍为儿子取名程砚清。 这个名字源于虫宝在娘胎里时最喜欢的一首诗《墨梅》。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注) 念别的他很高冷,反应平平,独独念这首《墨梅》时,他总会给面子地动几下。似乎以为这他以后会步他爹爹的后尘,做个清正廉明之人。 * 虫宝出生不久后,令国公府收到了来自程之衍的红鸡蛋。 郑柏气极,把那篮子红鸡蛋给砸了个稀巴烂。谁知他刚砸完鸡蛋,管事的又提了一篮子进来。 郑柏青筋暴起指着管事手里的篮子,怒问:“这又是什么?” 管事的支支吾吾回道:“英国公世子说,您一激动恐会砸蛋,以防万一,他又送了一份过来。” 郑柏:“……” 正院里乒铃乓啷一顿乱砸。 后院之中,郑榆眸光晦暗。 郑柏受了红鸡蛋的刺激,这晚一夜未眠。 谁知天还没亮,院里又出了幺蛾子。 负责看守郑榆的婢女几声尖叫,把院里的人自睡梦中惊醒。 郑榆跑了,和府里的马夫趁着夜里看守松懈,钻狗洞私奔了。 眼看着婚期将近,这圣旨册封要去和亲的县主却跑了,这下完了。 郑柏尚未从红鸡蛋的刺激里缓过劲来,又受了这灭顶之灾,一时急昏了眼,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郑榆违逆圣旨,令国公府遭牵连。 念在令国公府开国有功的份上,免了郑家死罪,夺爵抄家,贬为庶民,郑氏族人永世不得为官。 百年前钟鸣鼎盛的令国公府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令人唏嘘无比,更是给了京城中沉醉于酒色享乐的世家一个警醒。 令国公府一夜之间家破,朝廷责令郑氏一门,于三日之内搬离令国公府府邸。 好在朝廷多少给郑氏留了一点脸面,抄家之时,留了点可以勉强渡日的家底。 底下的丫鬟婆子管事都走了个尽,郑柏托人在城西找了间旧屋子,老令国公在得知郑榆逃婚私奔时被气到病发,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这么去了。什么庶弟庶妹郑柏已经管不着了,只打算带着自己老娘和柔娘和儿子走。 次日就要离府,柔娘说这是在令国公府的最后一日要吃顿好的,便亲手做了一桌子好菜。 郑柏叹着气,在柔娘的温言软语下,喝了几杯愁酒。 平日他酒量不错,今日只喝了几杯便昏死了过去。 待醒来后,却发现大事不妙了! 柔娘趁他和母亲熟睡,搜刮走了他们所有的银钱,带着儿子跑了。 那毒妇什么连碗稀饭也没给他们母子留下,只单单留了一封告白信。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2章 第 92 章 郑柏看着柔娘的信, 手不停地颤抖。 那封信上写道——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郑柏,当你和你家老娘醒来之时, 我已经带着钱和儿子走了。 你不必记挂儿子,因为那本也不是你亲儿子。是我同你二弟所生之子。 此事你怪不了我,你生来天残细小, 与你同房的每一天,都似煎熬。 这些钱便当作是日日陪你在床上演戏的报酬。 后会无期。 看完信的最后一个字, 郑柏心气郁结,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老血。 柔娘把所有钱都卷走了, 郑柏走投无路, 只得跟着老娘一道沿街乞讨。 乞讨的日子一久, 沿街的乞丐给郑柏起了个诨名, 叫细公子。 人人看见细公子,都忍不住要讽刺几句。 “没用的东西,自个儿天残, 还赖前头夫人生不出。” “活该替人白养儿子。” “也不算白养, 还是他郑家的种, 只不过孩子他爹是他庶弟。” 讥讽的笑声充斥着街头,程之衍的马车自街头而过。他轻瞥了一眼郑柏的惨样,面色无波地收回眼神。 负责架马车的侍卫赵集道:“郑柏如今这副模样,也算是为夫人出了口恶气。要不要把郑柏如今的落魄样告诉夫人, 让她也一起高兴高兴?” 程之衍垂眸片刻:“不必。”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 姜菱的确憎恶这样的小人。然她曾经也和这个人做过三年夫妻, 知道这种事, 她的反应未必只有解气。 如此污糟的人污糟的事, 也不值得再碍她的眼。 * 英国公府, 沧兰院。 咿咿呀呀地绕着姜菱满床爬,爬累了爹爹回来了,就撅着小屁股在爹爹怀里呼噜噜睡了过去。 程之衍哄睡了儿子,把儿子交给了育儿经验十足的宋嬷嬷看顾。 自己掀开珠帘进了里屋。 虫宝出生前,府里请了两位乳母,只不过虫宝出生后,很会认人,口味又挑剔,只吃阿娘的奶。 姜菱刚哺喂完虫宝,衣裳半敞着,身上萦绕着淡淡奶香味。 程之衍眼神微动,凑近姜菱轻嗅了嗅。细微的呼吸打在姜菱脖颈,激得她轻轻一颤,轻启唇瓣露出皓齿哈了口气。 “夫君……”她细细地唤了声。 自姜菱分娩以来,为着她的身体着想,他们已久未做过亲近之事,算来已有年余。前阵子,虽太医说姜菱已恢复可以了,只程之衍顾着姜菱哺喂虫宝辛劳,迟迟未有动作。 生育过后的姜菱褪去从前青涩,更添丰腴之美。 这声“夫君”催化了某种情绪,程之衍“嗯”了声,多日来的隐忍全线崩塌,似婴孩般低头埋入姜菱怀中。 姜菱涨红了脸,揪紧他的发,断断续续地喊:“夫、夫君……” 久旱逢甘,天雷地火。 “阿菱。”程之衍破开聚水的绵软云层直达天听,深有体会道,“你很想我。” 说中心事,姜菱羞怯万分,心房骤然紧缩,震颤的余韵流向四肢百骸。 这夜沧兰院叫了三回水。 一个月后,陪英国公夫人一道用早膳的姜菱,“呕”地吐了一阵。 原以为是吃坏了东西,结果请太医过来一瞧,竟是又有了身孕。 英国公府的小厮,赶忙跑去御史台报喜。 御史台的同僚纷纷向程之衍道喜,暗叹其真男人,这才刚过了一年,夫人又有了。 程之衍不禁感叹了一把自己这“百发百中无虚弦”的命中率。 回府后,亲了亲姜菱的小腹:“夫人,真厉害。” 然而十个月后,程之衍才知道这话说早了。 他没想到,自己不仅百发百中,还一箭双雕。奇奇怪怪的攀比心忽然起来了!程之衍深刻地认为,这比谢纾那个天天炫耀自己家那对太阳月亮的可厉害多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家阿菱厉害。 姜菱这胎一下生了两只小胖崽,女崽男崽各一只,龙凤呈祥。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英国公夫人抱着新添的小孙女和小孙儿,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孩子瞧着像阿菱,是个有福像。” 程之衍心情极佳,大笔一挥为小女儿取名程清澜,小儿子为程清乾。 皆为坦荡浩瀚之意,喻意着今后的人生之路坦荡清明且宽广。 隆冬寒天,英国公府喜灯高挂,其乐融融,一大家子人,不拘着礼节,围在一块吃年夜饭,新添的崽咿咿呀呀更添热闹喜气。 * 寒冬街边,郑柏穿着简陋的破布棉衣,缩在巷口啃着硬成石块的馒头。 往日寂静的街口传来喧闹人声。 郑柏抬头探脑地朝街口看去。是有人冻死在了街头。 这年头,国泰民安,上有朝廷接济,下有慈善会帮扶。京城街头已很久未听说过有人冻死之事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冻死了?” “听说是被她夫郎骗走了钱财,走投无路连件棉衣都买不上。” “大冬天的只一块破布裹身,还没等到慈善会的人来接济就冻死了。” 不久,京兆府来人清走了尸体。 冬日烈烈寒风吹走罩在尸首上的白布,郑柏这才看清了那具尸体。 尸首冻得僵直,浑身青紫似硬邦邦的冰柱一般,可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的亲妹妹郑榆。 仿佛天理昭彰因果循环般,当年她将姜菱关进冰窖,起了歹毒之心,险些害人性命,如今报应不爽,自己冻死在了街头。 那个害他到这副田地,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人,就这么轻易冻死了。 郑柏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又哭又笑了好一阵,两眼一翻倒在了雪地里。 传闻,街边乞讨的细公子染了极重的风寒,没过多久死在了从前令国公府的门前。 细公子的尸首被京兆府的人拖去后山乱葬岗埋了。 后来,天长日久,谁也不记得那位曾官至侍郎,又在街头乞讨度日的细公子了。 * 岁月如梭,转眼间八年过去。程砚清也就是虫宝今年刚满九岁,像极了父亲的模样,聪慧有礼,但十足像个小老头,刻板又不多话。 弟弟妹妹平日最怵他。 但是近日,根据弟弟程清乾的小报告。 他沉默寡言的大哥,最近看起来有点奇奇怪怪的。大哥那张死臭脸,最近动不动就脸红。 脸红时的样子,就跟爹看见了娘的馋样一副模子刻出来的! 这毫无疑问是春心荡漾之兆! 弟弟毫不犹豫就把哥哥“出卖”给了亲爹。 “哦?”程之衍给小儿子夹了块春卷,继续深入打听,“那你可知,你阿兄是对谁动了春心?” 贪吃的弟弟,吧唧吧唧吃掉爹爹夹来的春卷,精打细算道:“如果爹爹再给我两个大春卷,我就告诉你。” 程之衍抽了抽嘴角,给自己的胖儿子夹了两个春卷到碗里。 胖弟弟吃完春卷,摸摸肚皮,开金口道:“阿兄一看见宜园的小郡主就馋!小郡主一叫他砚哥哥,他就脸红!羞羞羞!” 程之衍:“……” 该死的谢纾,你女儿拐跑我的好大儿,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夜里,程之衍对着夫人控诉了好一顿,姜菱却安慰他道:“仔细一算,咱还赚了。” “他们家就一个宝贝女儿,咱家不缺儿子。” 程之衍这么一想觉得也有道理。 姜菱红着脸贴进程之衍怀中,捉着他的大手引向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夫君,我月信许久未至了。” 程之衍一怔。 自姜菱生完双胎后,他本没打算再多要,便一直服着避子药。 想不到上个月他外出归家,干柴烈火少服了一次,就多了条漏网之鱼。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程之衍笑了笑,吻了吻姜菱的额头:“又要辛苦夫人了。” 回应他的是姜菱甜甜的“啵唧”。 岁月安好,有你真好。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3章 第 93 章 谢晖小太阳继承了他阿娘娇艳若桃李的迷人媚眼, 以及他爹爹隽秀的挺鼻薄唇,从小生得唇红齿白,俊俏极了。 凭着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好看脸蛋, 和甜死人的小嘴, 谢晖自小便受尽身边人疼爱, 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身边所有人都把他当宝贝,除了他的爹爹。 爹爹不像阿娘那般可爱,时常冷着一张脸,一看就不好接近。爹爹说话总是平平淡淡的,不点也不凶, 可是总让人觉得怕怕的。 才三四岁的谢晖小太阳知道爹爹是个很厉害很了不得的大人物,平日里屁股后面总跟着一大串穿戴高帽的叔叔伯伯,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 只不过相比之下, 谢晖小太阳还是觉得阿娘更厉害。 不光光是因为他阿娘长得最最好看,还因为那个让别人毕恭毕敬的爹爹, 在阿娘面前毕恭毕敬, 半点也不敢造次!就像话本里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纵有通天的本事, 还是只能乖乖服从阿娘。 爹爹虽在阿娘面前是个老甜瓜,但对着他的时候就变了样, 严厉得不像话。 有一回他装肚肚痛偷懒不好好认字被爹爹抓包, 爹爹一点也不怜惜他年幼可爱的儿子,“啪啪啪”在他小手心上打了十下戒尺。 爹爹不光抓他识字时心狠手辣, 对他的言行仪态也极为约束。 对于自己的严厉, 爹爹理直气壮地表示, 子不教, 父之过, 他这是在尽责。 你以为他对女孩子就会宽松溺爱些吗? 错! 爹爹对星团妹妹一视同仁,尽管日日都很忙,还是不忘日日督促星团妹妹和他识字学礼。 在谢晖小太阳三岁的记忆中,爹爹是很少对他笑的。 想到别家孩子的爹爹对着自己孩子又亲又抱的模样,谢晖小太阳幼小的心灵,酸溜溜的,跑去跟殿下阿娘哭诉。 “爹爹他不疼我,也不爱星团妹妹呜呜呜呜!” 明仪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老爹的儿子,垂下眉无奈摇头笑了笑,一把将小胖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抬手挂了刮他的小鼻子。 “爹爹很喜欢小太阳和小星团,你们还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爹爹就在院里扎好了小秋千,期盼着你们出世。” 想到院子里他最喜欢的小秋千,谢晖小太阳勉勉强强止了哭。 明仪抚了抚儿子脑袋上的软发:“爹爹对你和妹妹严厉,是想让小太阳和小星团往后成为更好的人。” 小胖子格外懂事好哄,三两句话就破涕为笑。 明仪看着儿子沾满了泪水的笑脸,心里闷闷的。 夜里,谢纾忙完公务回来时,便同他说道了几句。 “你对小太阳和小星团是不是过于严厉了些?” 谢纾解着衣扣,顿了顿道:“世道残酷,我若不教好他们,将来自也有人会教,只不过到那时他们付出的代价,不会似现下这般轻巧。” 明仪明白谢纾话里的意思,身居高位更应懂得约束自己,否则何以驭下? 只不过,“话虽如此,可你总冷着一张脸,孩子会伤心,偶尔也是要亲一亲抱一抱,体现一下你作为父亲的慈爱才行的!”明仪义正言辞道。 谢纾解完衣裳上的扣子,坐在明仪身边,低头盯着她严肃的脸庞,低笑了一声,问她:“怎么亲?怎么抱?夫人不若亲自示范一二。” 明仪上前,爬上他的膝盖,伸手圈住他的脖颈,抬头啄了口他的唇瓣。 “像这样,这样子的,懂了吗……唔唔……” 谢纾五指陷入她乌长的发里,扣着她的后脑上前,不由分说启唇覆上她的唇。 梨花木卧榻旁烛火晃晃,映照着纱帐中交叠的两道身影。好好的说着话,结果却成了一场酣战。 事毕,明仪虚虚地躺在榻上,小声抱怨了一句:“你怎的每日都要和我这样……那样的?” “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已经很习惯了。”刚完事不久,谢纾低沉的声音挂着尚未消散的欲。 明仪:“……” 谢纾轻笑了几声,重新捉她进怀里:“方才夫人示范了一遍,我学会了,我做一遍给你看看,这样子对不对……” 说着,重新压上她。 明仪伸着小腿扑腾了几下,不争气沉沦在了他的攻势下。 次日清晨,谢纾睁开眼,却见明仪已坐在妆镜前穿戴好了衣饰。 她少有比他醒得早的时候,谢纾朝她看去,问道:“夫人昨夜操劳,怎么不多睡会儿?” 明仪挑挑眉,回道:“今日英国公府设了赏花宴,我得早些去。” “哦,对了。”明仪提醒了他一句,“这场赏花宴只招待女眷,小星团我带走了,小太阳是男孩子我不便带,今日你看顾他。” 谢纾:“……”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赏花宴。 这是孩子出生前,明仪同谢纾约定好的,孩子五岁前尚年幼,无论身边有没有下人照顾,他们两人至少要有一个呆在孩子身旁不远处。 这个约定,多是因为两人幼时父爱母爱的缺失,明仪和谢纾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平台谢纾事忙,明仪看顾孩子的时候多些。 交代完一切,明仪牵着穿着鲜艳小裙子的小星团宝贝,美美地去赴英国公府的赏花宴。 谢纾望着潇洒走人的夫人:“……” * 谢晖小太阳昨晚上温习完功课,早早地盖着蚕丝小被子睡了。 早上醒来,在云莺姑姑帮忙下起了床,用完了早膳。然后背着英国公府的姜姨母亲自给他绣的小书袋,抬起小胖腿,乖乖地跑去书房识字。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小太阳腿虽胖,但跑得极快,哒哒哒地穿过长廊到了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看见书房门口站着的爹爹,愣愣地张大了嘴。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谢晖小太阳嘟着小嘴问:“阿娘嘞?” “她出去了。”谢纾直直盯着缩小版的自己,凉凉地道,“今日我负责看顾你。” 谢晖小太阳晴天霹雳,无语凝噎:“……”呜呜呜呜。 真是可怕的一天! 谢纾尚有公务要进宫一趟,也不能背弃和夫人的约定,单独把小太阳留在宜园,望了眼儿子垂下的小脑袋,朝他伸出手:“走吧,跟我进宫。” 谢晖小太阳,睁着大眼睛看了爹爹的大手好一会儿,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放在爹爹的大掌上。 父子俩大手牵小手,一块进了宫。 一进宫门,迎候在侧的宫人臣子,纷纷朝谢纾低头:“恭迎摄政王。” 谢晖小太阳背着小书袋,牵着爹爹的大手,屁颠屁颠地跟在爹爹身后,睁着眼东看看西看看。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和爹爹一起进宫,多少有些好奇。 “走路仔细些,莫要东张西望。”谢纾道了句。 谢晖小太阳瘪了瘪嘴,乖乖地摆正姿势,正视前方朝前走。 谢纾鲜少带儿女来这般正式的场合,在场好多人都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小世子。 小世子的轮廓身形简直和摄政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他是缩小版摄政王也不为过。那双眼睛又像极了他那大美人阿娘长公主。 小小年纪就长得这般精致,这长大了还得了。 摄政王嘴上虽没多话,可看得出来,他极是爱护小世子。 他牵着小世子,讲究着小世子的步子,走路极缓。 谢纾将谢晖小太阳带到了侧殿,把小太阳放到书案前的垫高的紫檀木椅子上,嘱咐小太阳好好在侧殿练字,一会儿他会来检查功课。他就在离他不远的主殿,不必害怕,若他有急事,便派宫人告诉他。 小太阳用力点了点头,朝爹爹保证道:“爹爹放心去,晖宝用心写!” 谢纾见儿子老实,便推门离去。 只他没料到,今日议事临时突发了桩事,这一去便去是两个时辰。 等谢纾忙完,急忙回侧殿时,小太阳已经趴在书案上呼呼睡熟了。 小太阳练好的字端端正正摆在桌旁,儿子手里拽着笔,脑袋压在大宣纸上。 那纸上还画了东西。 是个带冠小人,脸看着凶巴巴的,瞧不出像谁,但是那小人穿着的衣服上画着只古怪的鸟。 如果谢纾没猜错,衣服上的那只鸟应该就是仙鹤。 小太阳应该是想画他衣衫上的仙鹤族徽。 儿子是在画他。 谢纾望着这张画,久久沉默,仔细把小太阳画好的画收起来。 轻轻抱起趴在书桌上的小太阳,放到里屋柔软的卧榻上,替他盖上被子。 没来由的,谢纾想到了昨夜夫人的话,他低头啄了啄儿子熟睡的小胖脸。 而后守在小太阳身边,继续看折子,直到小太阳睡饱了,从睡梦中醒来。 小太阳做了个关于爹爹的梦,梦里的爹爹好肉麻,还亲他和星团妹妹的脸蛋! 见小太阳醒了,谢纾背着睡眼惺忪的儿子回宜园。 小太阳趴在爹爹宽阔的背上,抬手圈紧了爹爹的脖子。 谢纾微愣了愣,目光深沉而温柔:“你是不是怪爹爹太严厉?” 小太阳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谢纾问小太阳:“你喜不喜欢阿娘?” “喜欢!”谢晖小太阳毫不犹豫地道,“晖宝,最喜欢阿娘了。” 说完想了想,眨着眼轻轻补充道:“也喜欢爹爹。” 谢纾笑了笑,又问:“那晖宝想不想保护阿娘?” 小太阳坚定地点点头。 谢纾告诉他:“要保护阿娘,就要成为出色的人。” 小太阳道:“那晖宝就要做最出色的人!” “那会很辛苦。”谢纾道。 小太阳举着小拳头:“晖宝不怕。” “好。”谢纾道,“那就这么定了。” 小太阳重重点了点头。 这是男子汉之间的约定!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4章 第 94 章 却说那头,明仪带着小星团去赴了英国公府的赏花宴。 花丛堆里,一众女眷见着明仪和小星团,一一行礼。 姜菱见明仪过来,忙迎了上去,一把将穿着鲜艳小襦裙的小星团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小姑娘头上梳着双鬟,用朱红色细带细着,粉雕玉琢的,眉眼肖似摄政王,自带一股清雅之气,肤如凝脂雪腻白皙,那鼻尖俏生生的和明仪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致,比那年画上的小童还要好看上几分。 这也难怪,爹娘长成这样,孩子能难看到哪里去? 小星团一双滚圆漆黑的大眼睛看着姜菱,露出莹白的小牙齿嘿嘿一笑,在姜菱脸上“嗯嘛”一下,甜丝丝地叫了声:“姜姨母好。” 姜菱家中有三只崽,大儿子和小女儿都跟他们爹爹一个样老成,二儿子像极了她是只贪吃鬼。 被小星团这么甜甜一喊,姜菱心都化了。 真不知道摄政王那样的冷脸怪和明仪这样的小辣椒,到底是怎么生出像星团宝贝这样的小甜宝出来的! 小星团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往四周望了望,问道:“虫哥哥呢?怎么不见他呀。” 小星团口中的虫哥哥,便是姜菱家的大宝程砚清,小名虫宝。 其实算起来小星团是所有孩子里最早出生的,不过小太阳一直觉得自己是哥哥,喊她星团妹妹,叫着叫着大家也跟着一块叫了星团妹妹,小娃娃想得简单,听见别人都叫她妹妹,便也开口喊别人哥哥。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总在一块玩耍。 听说虫宝在书房习字,小星团熟门熟路哒哒哒地跑去找虫宝,身旁伺候的嬷嬷怕小郡主跌着,忙跟在她身后护着。 小星团走后,姜菱凑到明仪耳根旁道:“前些日子我夫君去了趟西北公干,碰巧在那见着了那位。” “那位托我夫君,把这东西交还给你。”姜菱将丝绸帕子包裹着的物件交给了明仪。 明仪细眉轻轻一挑,隐隐有些猜测:“哪位?” * 京中世家子弟多是三四岁启蒙。 沧兰院小书房里,虫宝程砚清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练字,他小大人一般垂着头一脸严肃,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着字。 忽闻窗口传来甜腻腻的喊声:“虫哥哥。” 程砚清抬起头,瞥见小星团托着脸蛋,直勾勾地看着他,脸蛋羞羞一红。 小星团瞧着程砚清练的字,弯着眼睛夸道:“虫哥哥的字好看!比太阳哥哥写的还要好看。” 程砚清小小的虚荣心被夸得满足,正经的脸上挂上了绯红云彩。 他从衣袖里摸出藏在衣袖的糖果,走到窗前递给了小星团:“给,你喜欢的。” 小星团“啊呜”一口吞掉了糖果,看着程砚清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眯眯道:“最喜欢虫哥哥了。” 程砚清别过脸,小声道:“说了好多次了,要叫砚哥哥。” 小星团吮着嘴里的糖盯着程砚清呆呆地笑。 她还不知道,这句“最喜欢虫哥哥了”程砚清记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出嫁。 * 天色渐暗,赏花宴结束,众女眷三三两两离开英国公府。 明仪将那用丝绸帕子包裹的东西收了起来,神情多了一抹释然。 就着夕阳余晖,明仪牵着小星团回了宜园。谢纾早带着小太阳在正堂等着夫人女儿回来。 谢晖小太阳远远地望见阿娘和妹妹,从谢纾怀中挣脱开来,哒哒哒地跑上前去扑进明仪怀里:“阿娘。” 明仪摸摸小太阳的脑袋问:“今日可听话?” 小太阳重重点了点头:“晖宝可乖了,不信你问爹爹!” 明仪朝谢纾瞥了眼,瞧着父子俩这模样,心结似乎解了。也不枉她安排这一遭。 一家四口,亲亲热热一道用了晚膳。 “慈父”谢纾不忘给儿子女儿夹菜。 明仪很满意谢纾的识相上道,对他今日的表现很是赞赏,当天夜里沐浴过后,特意备了壶酒犒劳他。 长春院卧房内烛火融融,珠帘轻晃发出清脆响声。 暖融融的帐间,明仪只披了一件轻薄里衣连纱裙,遮不住她一身莹白雪腻,三千青丝垂在她白皙肩头,极尽媚态。 明仪埋头靠在谢纾肩上,眸光微动,斟了杯酒仰头饮下,又斟了一杯递给谢纾:“夫君,好酒。” 谢纾目光落在她刻意的纱裙上,眼微微一沉,接过酒举到唇边。 他轻嗅了嗅杯中物,唇微抿了抿:“这酒似乎……”有些特别。 “是助兴的暖情酒。”明仪红着脸轻声在他耳边道。 谢纾低眸,喉结轻轻一滚,手中杯盏“砰”一声倒在地上,暖情酒流淌了一地,他低头噙住明仪微启的唇,低声道:“我不需要这个,只要你一眼,便够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明仪满脸绯红,暖情酒渐渐催化弥漫全身,她投入地扯着谢纾去了榻上。 谢纾埋首于她怀中,正动情,门外传来小星团的敲门声:“爹爹,阿娘。” 明仪:“……” 谢纾:“……” 小星团在门外颤着哭腔,可怜兮兮地道:“呜呜呜呜我做噩梦了,好可怕睡不着了,要阿娘讲小故事!” 孩子怕得厉害哭了不得不管,守门的云莺只好将小星团给放了进来。 小星团抱着一本小故事册子,熟门熟路地跑到明仪身边,爬到榻上,要明仪讲故事。 可是小星团的阿娘,此刻正被方才服下的那杯暖情酒折磨,额间微汗,软在榻上动不了。 明仪后悔自己今晚喝了那暖情酒。 且这暖情酒只她一人喝了,谢纾没喝。如今只她一人如火焚身,谢纾倒瞧着格外冷静。 谢纾看了眼,面颊泛着赤潮的明仪,眸色微黯,抱起女儿道:“阿娘今夜饮多了,有些醉了。今晚换爹爹给你讲。” 说着他一派沉静地翻起了故事册子,用低沉清晰地嗓音,耐心地给女儿念起了故事册。 小星团靠在爹爹温暖的怀里听爹爹念着故事,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小星团格外扛睡,睁着大眼睛怎么也不肯乖乖睡。 明仪靠在一旁咬着唇隐忍着。 谢纾翻着故事册,余光落在明仪身上,空闲的那只手没入锦被之中。 明仪睁大了眼,看向一本正经给女儿讲故事的谢纾:“……” 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一心二用做那种事,还能这般淡定正色的! 谢纾放缓了语速给小星团讲故事,明仪额间的细汗越来越密。 终于在讲完第十二个故事后,女儿闭上眼打起了小呼噜。 云莺进来抱走了熟睡的小星团,“嘎吱”推门离开。 一室寂静,独独听见明仪一抖一抖的吸气声。 谢纾指尖晶莹望着明仪,低笑:“夫人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你……”明仪眼里含着水光,“你就仗着你自己没喝那酒。” 谢纾眉一挑:“你想让我喝吗?” 明仪呼吸一窒,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明白,若谢纾喝了那酒便意味着今夜将会疯狂。 可她来不及制止,谢纾已做出了行动。 “谨臣自罚酒一壶,夫人可满意?” 一、一壶…… 一杯都够呛,更何况一壶。 明仪这才开始害怕,谢纾唇畔的酒液昭示着疾风骤雨激将来临。 暴风雨前的平静格外短暂,只一瞬疾风骤雨席卷而来,令明仪难以招架。 谢纾额前的碎发滚着汗水珠子,深沉的眸光蕴着饮酒后的劲。 “爹爹,阿娘。”外头几个守院的婢子拦不住冲进院里的小太阳,守门的云莺刚巧抱着小星团出去了,小太阳天真地踏着步子推进虚掩的房门。 明仪:“……”今夜是怎么了?好事多磨。可如今箭已离弦,不可能半道收回了。 更何况,看谢纾那样子,根本没打算停下来。 儿子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明仪心吊在了嗓子眼。 这四周敞亮,他们做什么事会被小太阳瞧见。 眼瞧着小太阳就要进里屋,谢纾抱着她,躲进了不远处的柜子里。 柜门关上那刻,明仪视线一暗,彻底陷入了黑暗。明仪的背抵靠在柜壁上,昏暗逼仄的空间闷而狭小,交杂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明仪细听着柜门外的声音,小太阳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谢纾酒意上头,旁若无人,大胆且放肆,消磨着明仪的理智。 偏在这时,小太阳的脚步声停下。 “找到了!” “晖宝看见阿娘的裙角了!” “爹爹,阿娘。” “你们躲在柜子里,是在和晖宝玩捉迷藏吗?” 明仪:“……” 谢纾:“……”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5章 第 95 章 小太阳找到爹娘的时候, 他爹刚一个挺身上前。 明仪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几欲崩溃。 好在云莺及时赶来,见里头情况不对, 忙进来把站在柜门前的小太阳给抱走了。 小太阳肥嘟嘟的胖手伸向柜子,委委屈屈地对云莺姑姑反抗道:“爹爹阿娘在柜子里躲猫猫,晖宝要一起玩!” 云莺无视了小太阳的诉求, 红着脸赶紧带他撤离:“很晚了, 世子该睡了。” 儿子走了,明仪吊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昏暗中颤颤地抬头, 正对上小太阳他爹带着浓浓欲意的眼神。 想起眼前这个男人方才喝下的那整整一壶酒。 明仪:“……” 完了。 次日清晨, 明仪顶着青灰的眼底醒来,再也不敢直视对门的那只紫檀木雕花柜。 而罪魁祸首,此刻还有脸拉着她要清晨吻。 拉扯了好一会儿,谢纾穿戴好衣冠上朝去了,明仪坐在铜制的梨花纹妆镜前,由云莺梳着头。 昨夜太过疯狂, 明仪昏昏沉沉地眯着眼, 忽听“咯噔”一声。 云莺不小心碰掉了昨日她顺手放在妆镜旁的东西。 姜菱交给她的, 用丝绸帕子包着芙蓉玉簪。 明仪微微垂眼,拾起掉在地上的玉簪。 这玉簪原是母后的遗物, 她幼时一直带在身边, 可有一天那簪子不见了, 她寻遍整个宫里,怎么也找不着了。 为此她难过不已, 夜里偷偷躲在锦被里湿了眼眶。 时隔多年, 直到昨日, 姜菱告诉明仪,程之衍途径西北,偶然遇见了从前的云阳郡主,她托程之衍,定要将此物交还给明仪。 这是她许多年前捡到偷藏起来的。 * 西北黄土之上,连绵黄沙席卷着土窑。崔书窈提着水桶站在家门前,抬头望向初升的朝阳。 初升的朝阳自高坡那端缓缓而上,带来蓬勃生气。 前不久,她偶遇了故人。 这令她回想起了许多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 她的母亲晋安大长公主是所有人眼里的传奇,从一介孤女一路爬上大长公主之位,族人爱戴,世人敬重。 可这样的奇女子,生下的女儿却如此平平无奇。 以至于她幼年最常听见的几句话便是—— 你怎么就这么不如人。 为什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我为什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女儿。 听到这样的话,她并不高兴,却又无力反驳。 事实上,她很努力,努力地想变得不平凡,但……她没有办法,让平凡的容貌变得美艳动人,也没有办法变成母亲喜欢的聪明样。 后来爹爹死了,作为补偿,先帝封她做了云阳郡主,还把她接进宫教养。 她也不想讨厌明仪,可在见到明仪第一眼的那刻,心里陡然被难过的情绪填满。 明仪那样美又那样聪慧,连母亲那般苛刻之人也对她都是夸赞。 那一刻,她仿佛代替母亲问了自己,你怎么就没有她长得好看?瞧瞧人家多聪慧,怎么你就这么笨? 周遭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她伸手想抓住头顶的一线光源,可无论如何挣扎也抓不住。 她也想那么好看,也想那么聪慧……也想让母亲满意。 可她没有办法。 她无数次想问母亲:“您能不能夸夸我,就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可她不敢,她怕听见母亲说—— “你有什么可夸的?” 这个问题伴随了她很长一段岁月,衍生出无尽的迷茫与自卑,以及嫉妒和迁怒。 嫉妒明仪处处都比自己讨母亲喜欢。 明知这样很卑劣,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点自己存在的价值。 别人提起长公主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与长公主多年不合的那个普普通通的云阳郡主。 这样子实在太可悲了。因为无能所以可悲。 裴景先不是个好东西,接近她只是因为明仪不理睬他,又看上了崔氏的家世和郡主的身份。 她从一开始就是备选,她很清楚。 可是只有裴景先跟她说,她的画画得好看,比长公主的好看,是他见过的女子里,画得最好看的。 她原本以为,嫁给裴景先是一次能摆脱她可悲过去的重生。 可事实却是残酷的。 成亲那三年,她过得并不怎么好。硬撑着想在别人面前留个体面,可这段婚事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还好,明仪过得也不怎么好。 她恨自己如此卑劣,因为自己过得不好,所以要找一个比自己过得更不好的人,她希望那个人是明仪。 当然最终自食其果,得了报应。 她明白这是她活该。 她出了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包括她的母亲和枕边人。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人就是这样,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母亲为了保全自己和崔氏的名声要与她断绝母女关系,裴景先也递来了休书。 她仿佛坠落了无尽深渊,再也看不见一点光。 上天仿佛还嫌对她惩罚不够,在这种时候,她怀孕了,是裴景先的孩子。 从前裴景先总怪她生不出孩子,可她有了,他又不要了。 得知她有身孕的事,崔家送了碗落胎药来,这不光是崔家的意思,还是裴家的意思。 她盯着那碗药,看了一晚上,眼泪不停地掉。 次日,狱卒见她没喝,又送了一碗新药过来。 崔书窈那会儿想,她自己就没爹,如果她的孩子也没爹,会不会变成和她一样? 那太可悲了。 所以她喝了那碗药,足足疼了一夜,流了一地的血。 她以为孩子没了,可后来察觉,孩子没走,还留在她腹中。 她觉得很可笑,像她这样的人也会有良知,会不忍心再去伤害那个顽强的孩子。 初春,她带着孩子离了京。 流刑千里,戴着镣铐一路向西北而行。押送的官差头目多年前受过她爹恩惠,看在她大着肚子的份上多有照顾。尽管如此,这一路也异常艰辛。 过度的劳累颠簸,孩子才八个月便要出来。 那夜雷雨狂风,她在野地里肚子疼,身旁只有看守她的小官差,他是那官差头目的弟子,叫袁吉。 袁吉哪见过这场面,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总算苍天怜悯,在天亮黎明之时,她听见了女儿的啼哭。 袁吉抱着女儿给她看,她看不出女儿长得像谁,只是看她很瘦小,哭声很微弱,她抱着女儿狠狠哭了一场。 袁吉不知所措,只是劝她别哭,月子里哭伤眼睛,这是他死去的阿娘告诉他的。 女儿降生那天,京里传出了好消息—— 长公主怀孕了。 也因此,那日她多得了两个包子,得以休息几日再前往西北服役。 她贫瘠的身体,没有半点奶水,好在袁吉找了些羊奶过来。 多亏袁吉,女儿才没饿着。女儿虽小却似懂事,对着袁吉的时候,格外喜欢笑。 她还小,不知前路苦难。 稚子无辜,她服役的时候,多亏袁吉和他师傅照看女儿。 在流刑途中遇到了好心的差役,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实在无以为报,所幸还会些女工,便替袁吉和他师傅各自缝了双鞋。 袁吉还红着脸笑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姑娘送的鞋。”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京中传来大喜报,长公主生了,还是对龙凤呈祥的双生子。 先帝血脉得以延续,又是摄政王初为人父,小皇帝下令大赦天下。 崔书窈亦被惠及减刑。 服满一整年劳役后,崔书窈抱着女儿辞别袁吉和他师傅。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别那日,女儿揪着袁吉的衣领死死不肯松开。 可再不舍,还是得分开。 她抱着女儿,狠心转身走了。 走到满是洁白山花的坡上,袁吉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他问她:“能不能不走?” “你女儿还没取名字吧?” “跟我姓成吗?就叫小满,袁满。” 圆满。 “你我一起,好好活。” 好好活。 三个字让崔书窈的眼里积满了泪水。 她犹未死,凭什么不好好活?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是一场新生,一场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的新生。 回忆逐渐落幕,崔书窈醒过神来,提着水桶进了土窑。 今儿的朝食她还没做呢,一会儿小满就要醒了。 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袁吉挑着扁担从外头回来,匆匆走进厨房,从怀里摸出一大包用纸包着的肥鸡。 “今儿发工钱,咱吃点好的。” 崔书窈睨了他一眼:“好好的做什么这么破费,这鸡可不便宜。” 若是从前在京城,她是决计不会为一只鸡的钱犯愁的,可如今不比从前,过日子得省着点花销,更何况再过不久,肚子里的孩子一出来,家里又要多张嘴吃饭。 袁吉却是笑笑,他说:“不便宜就不便宜,有什么关系。别愁银子,明儿空了我去找份兼差便是。重要的是……” “你喜欢嘛。” 外头黄土卷着沙尘,荒野漫漫,崔书窈的心却似绿洲,漫山遍野皆是盛放的花苞。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6章 第 96 章 谢晖小太阳继承了爹爹极度优越的头脑, 自三岁启蒙,到六岁时已经识得一大堆字,能做些小诗写些简单的日志了。 明仪和谢纾作为小太阳最最喜欢的爹娘,毫无疑问是他日志里出现最频繁的人。 譬如前几日, 小太阳忿忿地在日志中写道—— 二月十九, 记与爹娘妹妹同去后山围猎。 吾之老父, 身居高位,素日不苟言笑,冷面持重。然其表里不一, 一遇吾娘, 笑容之甜,更甚蜜瓜。 故吾称其为老甜瓜。 围猎之日, 风和日丽, 老甜瓜与阿娘穿同色骑装前往后山。 骑装之鲜艳扎眼,令人见之难忘。 老甜瓜与阿娘同乘一白马上山,一路你侬我侬,旁若无人, 置年幼子女于身后马车不顾。 此白马名曰:爱仪。 爱仪爱仪, 肉麻至极,令人听之难忘。 老甜瓜与阿娘抛下吾与阿妹,夫妻潇洒而去, 吾与阿妹恍若捡来之孩。 夫妇二人归来时已是黄昏。 此二人不知在山上做甚,归来时衣衫不整, 袖子发梢满是草与泥, 恍若在泥坑打滚过一般。 吾不解问之。 阿娘满面绯红, 目光闪躲, 支支吾吾, 不肯明言。 老甜瓜则答曰:正经事。 听老甜瓜一席话,如听老甜瓜一席话。 …… 又譬如今日,谢晖小太阳拿着小本本在上头记着—— 三月初一,今日乃一年一度大朝会之日。 我大周锦绣山河,国力昌盛,国富民强,万邦来朝。 老甜瓜一早神清气爽上朝而去。 据吾之观察,只要老甜瓜神清气爽之日,阿娘必定卧床不起。 今日亦不例外。 …… 谢晖小太阳正刷刷地在小本本上记事,云莺吩咐婢女端着簇新的衣裳鞋袜进来,道:“今儿大朝会后,陛下在麟德殿设了晚宴款待群臣及外宾,殿下让您早些换上衣裳,随她一道去赴宴。” “知道了。”谢晖放下小本本,转身去换衣裳。 近黄昏时分,小太阳那清晨还卧床不起的阿娘,换了身繁复鲜艳的礼裙,簪九树花树,黛眉红唇,艳赛盛春桃李。 明仪带着一双儿女进宫赴宴,小太阳他爹一身冕服,侯在宫门前等着夫人儿子女儿。 一家四口在宫门前相会,夫妻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眼神似有深意。 明仪低头红脸,谢纾扬唇轻咳。 小太阳看了亲爹亲娘一眼,悄悄贴在星团妹妹耳边道:“总觉得老甜瓜和阿娘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俩一直这样。别看了,你我本就是多余的。”小星团习以为常道,抬头瞥见英国公府的马车过来,哒哒哒地跑去找她虫哥哥了。 小太阳欲哭无泪:“……”多余的根本只有他一个! 宴上分了男女席,小太阳随他家老甜瓜一道去了男宾席,小星团则跟着阿娘去了女宾席。 小太阳有强烈的预感,今晚老甜瓜和阿娘定要发生些不得了的事。 果不其然,大宴中途,摄政王夫妇齐齐消失在麟德殿。 * 皇城角落处,少有人至的偏殿。 明仪站在熟悉的偏殿前,望向正朝此处走来的谢纾,双颊一红:“你怎么也来了?” “你今日的穿着与那日很像。”谢纾缓步走到她跟前。 明仪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淡香,微抬头对上他的眸子,眼睫微颤:“你也是。” 一样的冠冕,一样的旒珠,一样“清冷正经”的神色。 谢纾低头,唇欲贴不贴,笑问:“那殿下还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明知故问,还改口唤了她“殿下”,似刻意撩拨挑弄。 夜色浓浓,新月似勾,勾得人心痒。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明仪眸微垂,朝后退了几步,背脊撞在偏殿那扇陈旧的雕花木门上,朝谢纾勾了勾手:“记得。” 谢纾伸手捉住那只勾她的手,轻轻一提,将明仪卷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语:“去里边。” 明仪耳根微痒,咬唇“嗯”了声。 偏殿的门“嘎吱”一下破开,谢纾抬手将门阖上。 密闭的宫室,门上映着两人似贴非贴的身影。 温热的气息交互在彼此脸庞,明仪轻声问他:“你……还不吻我?” 谢纾回道:“那日是你先动的手。” 他一派能忍的神色,似是想带她回忆过往。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做的? 话未说完,明仪伸手圈紧了他。 那日她误饮春宵度,昏昏沉沉,腹热难耐,心绪翻滚煎熬,投进他的怀抱。 就是像这样,紧紧的贴进他怀中。 她不敢乱来,又不知所措,只轻蹭着他想要缓解,却不知越是如此便越难熬。 里裙浸染了她心底的渴望,整个人颤巍巍的,只断断续续地发出似奶猫般的呜噎声。 理智与本能对抗挣扎,汗水自发间滑落,她抬头望向谢纾,眼角一滴滴的泪水滑落。 谁也不想这副样子出现在心上人面前。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瞧不清谢纾是什么神色,只觉察到他伸手揩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手常年握笔拿剑,指腹略有些粗粝,触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在她心头激起惊涛骇浪,她难耐启唇舌忝了舌忝他的掌心…… 回忆静止,明仪想到这,抬头问谢纾:“那会儿你……在想什么?” “我?”谢纾低头,“我只想……” “要/你。”他道。的确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么做。撬开了她莹白的贝齿,将那在他掌心作祟之物卷入口中纠缠,不停地纠缠。 他深知这有违于谢氏家规,更有违于自出生起他所习所学所认可的礼教。 有那么一瞬,他骗自己,是因为春宵度。春宵度无解,而他想救她,只能这样。 可他又问自己,除了他之外,别人也能救她,为什么他要去救? 因为他想。 且身体无比的诚实。 在认识到这一点时,他无比惊愕,但那会儿明仪看上去比他更为惊异。 明仪那会儿的确惊异,惊于谢纾会给她这样浓烈又无法抗拒的口勿。 但这种惊异只持续了一瞬,春宵度蚕食了她的理智,谢纾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添油加火。 她再也无法忍耐,只去扯他衣襟。 可礼服繁复,她怎也不得要领,无力的手难解他衣,微颤着手,几欲崩溃。 急迫又无奈之下,谢纾捉住她的手,引着她伸向他月要间的白罗大带,不肖片刻,白罗大带顺着玄衣滑落。 走到这步,已无法回头。 现下回想起来,那会儿着实放肆疯狂,不计后果。 “你后悔过吗?”明仪问他。 “后悔,极后悔。”谢纾道,“后悔没有再早些。” 当初也一样,所以他那会儿急不可耐地撕开了她的裙摆,褙子,罗袜,那满室的碎衣便是这样来的。 冠冕上的旒珠,滴答滚落了一地。发簪滑落,青丝披散了一肩。 他第一次伸手抚她的发。 她的发细长而密,也很柔软。发梢轻轻滑过他的手背,带来丝丝痒意,每一丝细微触觉都格外清晰。 明仪的下巴贴在他肩头,相贴之处渗着涔涔汗意,她呼吸不停起伏着,快而密。 昏暗的宫室,交缠的发,带着淡香的汗水,柔软的唇。 谢纾的理智在某一刻撕裂了一处口子,只一瞬一种名叫情爱之物,奔腾汇入其中,溢满他整片心河。 宛如无法抗拒的命数一般,必然且注定。他抱着明仪去了榻上,低头看着她的眼,郑重而认真地道: “明仪,我们成亲吧。” 从此刻开始,他便是她的裙下臣。 继而“噗啾”一声,在她容下他的那一刻,开始长达一生的守护。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7章 第 97 章 这不堪的声响, 令多年前那会儿的明仪无比羞耻。她闭上了眼不去看谢纾,可那声响一下接一下传入她耳畔。 明仪心潮汹涌,难忍地低泣。这并非是痛楚, 却比痛楚更深刻无法忘怀。 谢纾低头埋首于她怀中, 安抚她:“必须如此。” 她比谢纾更明白必须如此, 因为就在那声响传来之刻,几近崩溃的体内似汇入了清润舒缓的灵泉,一点一点趟过四肢百骸。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解药”还在谢纾身上。 明仪不明白,他既要救她, 为何不快些?非要这样一下一下慢慢地与她厮磨, 摧残她残存的理智。 盛宴之上的烟花在偏殿窗外绽放,五光十色的礼花透过朦胧窗纸映照在谢纾冷峻的脸庞。礼花“咻”“啪”绽开之声逐渐密集, 盖过殿内同步的声响。 心头巨浪翻涌, 明仪再难忍其苦, 染了蔻丹的指尖,抓紧谢纾的背,在他后背留下鲜红指痕, 抬头朝他滚动的结喉之处张嘴。 当初那枚牙印便是这么留下的。 如今已成恩爱夫妻, 再回想起当初那枚牙印, 明仪羞赧地朝谢纾轻笑。 “夫人笑什么?”谢纾脸色有些难堪。 不为别的, 只为当初在那枚牙印落下之刻,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彻底崩塌,向她缴械投降。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不经扛,可还是败给了她。 那会儿的明仪解了心毒, 松了一口气, 躺在榻上平复着呼吸, 尚未从余韵中缓过劲来。 尽管比起常人而言谢纾这表现已很是不俗,可他高傲的自尊心不甘只止步于此。 所以几乎没有给明仪太多顺气挣扎的机会,便又有了动作,试图在她面前证明自己。 对此,当年的明仪很是不解,明明她身上药性已经解了,他为何还要继续?他明明说过“他们不合适”。 可…… 谢纾不仅在朝堂之上立于不败之地,于此道上他亦是天赋异禀一点就通,他卓越的体魄和敏锐的观察力在明仪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时而势如破竹,时而温情脉脉,疾徐相交,让人难以招架他的招式。 明仪柔软细长的青丝垂落在榻边,晃荡拍打着榻沿。 她的目光浅浅落在不远处的山水屏风之上,恍惚听见那山涧流水潺潺之声伴着丝丝莺啼入耳。 直至天光微露,那会儿的明仪是连抬一抬腿的力气也无了。 如今思及此,明仪忍不住撇开头哼了声,抬手捶了捶谢纾。 谢纾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了啄,问:“夫人还生我的气?” 明仪思及后边发生的事,满脸通红,轻叱了一句:“你……你不知羞。” 那会儿事到中途,偏殿忽然闯进来一排侍卫,将内室团团围了起来。 明仪深陷被捉奸在床的惊惧与窘迫中,她以为谢纾会收手,可他并没有。只把那些侍卫赶了出去,然后继续。 对此,如今的谢纾理直气壮地道:“这是为人夫的美德。” 明仪:“……” 不过也多亏了那些人的打断,在那次过后,谢纾终于放过了她。 明仪眼角挂着泪痕和汗水,因那药性烈伤身之故,药劲过后,整个人开始发虚冒着涔涔冷汗,唇色泛白。 谢纾拾起薄毯轻轻裹住她的身体,抱着她出偏殿,就近回了王府,请人伺候她换洗休息。 明仪在昏昏沉沉中闭上眼,再醒来之时,她睡在谢纾的卧榻上,谢纾正守在她身边,手中捧着碗参汤,一点一点喂她。 喝下暖和的参汤,明仪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 她与谢纾 之间的关系已在那晚之后彻底改变,以这种方式改变,并未让明仪感到任何欣喜。 那会儿明仪想着他们是为药所迫,逼不得已才做了那些事。她不确定谢纾说要与她成亲是否是记忆错乱下的幻觉,只尴尬地提道:“命人准备避子汤吧。” 谢纾没答应:“太医来瞧过,你现下的身子不宜再用那种寒凉的药。” “别担心。”那会儿谢纾告诉她,“我会尽快请旨赐婚。” “若有了,便留下来。” “我与你的孩子,生下来也没什么不好。” 明仪惊愕于他的话,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谢纾寡淡冷清,却极为重责。这事他既做了,便会负责到底,绝不会任由他人借由此事损她声明。 “你不愿意吗?”他那会儿问明仪。 其实明仪那会儿有一些不愿意,又有一些愿意。愿意和心上人在一起,又不愿意因为这种事在一起。 不过挣扎了一会儿,明仪还是答应了:“愿意。” 似乎她的答案也没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就这样有了口头婚盟。 明仪总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待她康复后,谢纾送她回长公主府,让她稍等她几日,赐婚圣旨很快就会来。 临走前,他还多问了一句:“你喜欢什么?” 她当然喜欢……他啊! 不过那会儿明仪羞臊得很,脑袋一乱,随口说是珠宝首饰。 说出口又觉这话不对,谢氏一向清高,看轻这些阿堵物,她这么说不是更显与他不合吗? 但是话说出口也改不了了。 却不曾想,次日谢纾便送来了一整箱宝石珠子给她,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她有些许期许问他:“这算什么?” 他说:“你会是我妻子,你想要的都会有。” 那会儿明仪心颤颤的,抱着那箱子宝石珠子,心想:若我要你呢? 这个问题现如今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两人自久远的回忆里醒神。 提到那箱宝石珠子,明仪道:“我确是未想到,你会送我那么多。”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这实与他平日作风不符。 谢纾轻咳一声:“问了同僚,说是家里夫人都喜欢他们多给些。” “你还要问同僚?”明仪第一次听说这事,忽觉有趣。 谢纾却异常正经答道:“毕竟,头一回做人夫君,生疏了些。” 明仪瞪他一眼:“难不成你还打算做第二次?” “若有来世的话。”他回道。 周遭的一切仿佛静止,谢纾带着丝丝柔情,低头覆上了明仪的唇。 谢纾第一次见明仪,是在城墙之上。 久闻长公主之名,初见确如传闻所言,美艳不可方物,甚至更甚传闻。 仿佛是对同他母亲一类的女子本能的排斥,自初见起他便对她这般美艳骄纵的女子存有偏见。 幸好生于宫墙里的娇女与外臣的交集极少。 若按他设想,这一面过后,他们不会有任何瓜葛。 可事情并未如他所设想的那般。 自那一面过后,他总能在皇城拐角的榕树旁,偶遇那位任性的长公主。 一回两回可说是巧遇,可一个月有十回之多,便不能说是巧了。 少女怀春,情意朦胧。 他还 不至于蠢笨到连她这点小心思也看不穿。 大周时人对男女之情,多是晦涩婉转的,她却选择跟他坦白了心迹,大胆且直白的。 她不知道,事实上,对于这件事,他想过很多,也想了很久。大概是从常会在梧桐树旁偶遇她那会儿就开始想了。 从责任、家世、习惯、性情想到未来种种,把所有能想的都想了个遍,冷静而理智地得出结论—— 他们不合适。 在听到她坦露心迹的那一刻,他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她。 她大概怔了片刻,没做任何纠缠就走了。 而后,他再也没有在梧桐树旁“偶遇”过她。 程之衍问他总朝皇城南边看什么? 原来他已经习惯日日朝梧桐树旁看去,去寻那一抹娇艳。 明仪问过他,若是多年前那晚,他没有在偏殿门前偶遇她,那他们还会成亲吗? 必然会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偶遇,从最开始,他便是“寻”着她去的。 脑内盘旋着久远的记忆,谢纾愈发吻得浓起来。 一吻毕,明仪抬指擦了擦谢纾唇上沾走的口脂,二人相视而笑。 偏殿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门外传来小太阳和小星团的声音。 “爹爹阿娘,不要捉迷藏了。” “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外头要放烟花了,快点出来!” 明仪红着脸,牵着夫君的手朝门外应道:“来了。” 失踪的摄政王夫妇,在其子女齐心协力之下寻回。 夫妻二人一人牵着一只小手,同儿子女儿一齐朝城墙高处而去。 城墙上三三两两站了好些人,这处看烟花视野最好。 城墙最高处,坐着帝后二人。 小皇帝正给他最心爱的程皇后剥枇杷,一副紧守男子美德的模样。 姜菱和程之衍早早带着家里大大小小三只崽来城墙上占位子。 三个小崽你追我赶地往城墙上跑。 姜菱着急喊:“大虫,二虫,三虫,小心跑别摔着。” 家里崽多了,只好这么叫了。 她正盯着自家那淘气的三只崽,自己却不小心踩了个空,幸好程之衍及时赶到,将她扶住,否则非摔个屁股蹲不可。 程之衍:“还说孩子呢,你也是。” 姜菱不由老脸一红,紧接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程之衍背了起来。 “诶,背我做什么?”姜菱一惊。 程之衍笑道:“总不好让夫人摔着吧,不好走的路,为夫替你走了。” 姜菱羞羞一笑,在自家夫君脸上印下一大个唇印:“奖励!” 才刚印完,一低头自家三只虫正呆呆地看着夫妻二人。 姜菱:“……” 程之衍:“……” * 大朝会后的烟花如期而至,一簇接着一簇在夜空绽开。 小星团和小太阳年纪尚小个子矮,被高耸的城墙挡住了视线,嚷着要爹爹抱。 谢纾左手女儿,右手儿子,把两个宝贝抱了起来。 明仪笑了笑,靠在夫君坚实的臂弯上。 五彩烟花映照在一家四口满是笑容的脸上,谢纾趁着儿子女儿不查,低头偷亲了明仪一嘴。 “我爱你。”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第98章 全文完 程砚清出生于钟鸣鼎盛之家。 父亲是英国公兼大周最年轻的御史中丞, 舅舅是当朝新贵平宁侯也是大周最英勇的将军,姑母是陛下“闻风丧胆”,宠在心尖尖上的母老虎程皇后。 程砚清自出生起便过得顺风顺水, 最大的烦恼便是他那爱偷懒的小青梅—— “虫哥哥,今儿也帮鲤鲤把书抄了吧。” 鲤鲤是宜园长公主与摄政王的长女,据说是因为怀她的时候长公主常常梦到小锦鲤, 所以才有了这个小名。 鲤鲤大名叫谢昴,因昴字含星团之意,长辈们打趣的时候也爱喊她小星团。 由于他家阿娘依着民间习俗给他起了个小贱名叫虫宝, 所以小星团自会开始喊人起就叫他虫哥哥。 虽然他纠正了她很多次, 该叫他砚哥哥, 可她总也改不了。 小星团生得玉雪可爱, 一双大眼睛不笑的时候清澈如琉璃,笑起来的时候又似新月弯弯, 小嘴巴甜甜的, 一开口便是—— “虫哥哥, 长得真好看。” “虫哥哥好聪明。” “我最喜欢虫哥哥了!” 虽然摆着一张一丝不苟的脸, 但程砚清已经被小星团哄得七荤八素,下笔仿着她的字迹,帮她把书抄了。 这种事做一两次还好, 做得多了难免穿帮。 摄政王对子女的学业一向十分重视, 某次去国学检查女儿的课业,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猫腻。 于是乎, 程砚清和小星团一起被摄政王罚了好几下戒尺。 “抄书不止是为巩固课业,更是为磨定心性。读书不止是为识文断字, 更为明理。” “如若为应付, 做表面功夫, 而行欺骗之实,则本末倒置。” 摄政王神情严肃,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并责令他二人去孔子像前思过。 小星团知错了,乖乖地跪在蒲团上思过。 到底是年纪尚幼,手心被爹爹责打了几下,尽管摄政王没怎么用力,可她软乎乎的手心还是红了好一会儿,火辣辣地疼。 小星团捂着手心小声抽泣。 程砚清跪在她身边,瞥她一眼,从衣袖里摸出阿娘之前塞给他的糖,递到她手中。 小星团熟门熟路地从他手里接过糖放进嘴里,破涕为笑。 她一向特别好哄。 两人一直在孔子像跟前思过到黄昏,谢晖小太阳提着红木食盒来给他们送饭。 一大食盒里头,有鱼有肉还有虾,丰盛非常。 这绝不是思过时该有的待遇。 小太阳叉着腰,拍了拍胸脯表示:“你阿兄我可是冒着被老甜瓜揍一顿的风险,偷偷给你送的饭!够义气吧?” 这已经不是义气不义气的问题了。 因为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老甜瓜正巧也提着食盒过来,站在他身后把他说的话听了个全。 小太阳察觉妹妹和好友眼神不对,回头一看,在原地僵了僵,抱着头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爹爹,我错了!” 摄政王虽严厉,但罚归罚,绝不会让女儿和友人之子饿肚子。且女儿是长公主的心头宝,让女儿饿肚子,就会惹他夫人忧心,他夫人忧心就是他痛心。 那带来的食盒里,东西一点也不比小太阳带来的少。 程砚清和小星团一人捧着一只食盒,坐在孔子像前吃起来。 小星团还把自己食盒里的肉都夹给了程砚清。 她红着脸小声道:“是补偿。是我偷懒连累你一起被罚的补偿。” “对不起,虫哥哥。” “没关系。”程砚清道。 他是自愿的。 小星团这声“虫哥哥”一直叫到了他九岁。直到那天,他家阿娘同长公主私下说笑,说要把他许配给小星团做童养夫!这样她就能拥有玉雪可爱聪明伶俐的星团媳妇一枚。 程砚清脸烧得通红,怀揣着淡淡的少年心事,对着小星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星团同长公主一般大胆且坦诚,明媚地笑道:“我愿意的,砚哥哥。” 年幼时不大明白男女之情,或许是单纯对玩伴的喜欢。 这句不知是玩笑还是童言无忌的话,却深深印在了程砚清的心上,许多年都不曾忘记过。 春去秋来,院里的桃树苗长成粗壮树干和繁茂枝叶。 七岁男女不同席,他们之间的交集开始变得越来越少,不再像幼时那般亲密无间。 她不再像幼时那样粘人,他也愈发对她礼遇了。 年岁长了,幼时的玩伴也大多散了,有了各自的前程。 在人前对彼此的称呼也改成了“世子”和“郡主”。 “砚哥哥”这三个字,似乎也逐渐被遗忘。 * 十四岁那年大朝会后的晚宴。 小星团忽在晚宴上不见了。这可急坏了摄政王夫妇,尤其是长公主,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曾在大宴上消失过,那会儿她出过大事。她生怕女儿也出意外,简直担心得要命。 摄政王急忙派了身旁最得力的精卫队,仔细搜寻小星团的踪影,交代尤其不要放过皇城角落的偏殿。 那日大宴正逢上春日夜雨,天上无月,阴沉得厉害,地又湿滑。 精卫队搜寻着皇城中所有不起眼的偏殿。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砚清举着伞走遍每一处宫道,鞋履湿透了也浑不在意。 心里正焦灼,忽闻不远处的树上传来“喵”地一声,这种时候他本无心去管宫墙野猫之事,可也不知为何,抬头朝猫叫的方向瞥了眼。 这一瞥,正好对上树上那人的清澈的眼睛。 程砚清:“……” 小星团:“……” 她约是撇开贴身侍奉的婢女偷跑出来的。 “你在这做什么?”程砚清望着她问。 小星团怀中抱着受伤的仔猫,告诉他:“我在救它。不过……好像现下我也需要被救。” 说着,小星团望了眼不远处被风吹散架的竹梯。 年岁长了,她这冒失性子倒是未改。 程砚清无奈摇头叹了声,忙去附近宫殿找人借了把扎实的竹梯,小心扶着那一人一猫从树上下来。 他将头顶的伞撑过小星团的头,道:“你耶娘正着急寻你,快随我回去吧。” 小星团应道:“好。” 两人走在雨幕之中的宫道上,淅沥的雨轻洒在伞面上,发出细碎响声。 程砚清用余光打量着小星团。他已久未仔细瞧过她了。 她从前圆润的脸颊消瘦不少,露出精致的下颌,嫣唇比幼时更为饱满红润,长高了许多,从那矮矮一截成了青涩窈窕的大姑娘。 程砚清看得有些出神,手上的伞不自觉望她身上多偏了些。 直到她说:“你这样都淋透了。” 他才回过神来“哦”了声。 程砚清将小星团送到了麟德殿前。小星团离开他伞下,隔着朦胧夜雨,轻轻朝他说了声:“多谢。” “砚哥哥。” 程砚清又一次恍了神,待反应过来以后,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 那年秋闱,程砚清考中了举子,十四岁便中了举,相貌堂堂,又是这般的家世。 有不少家中有闺秀的世家已经开始打听起他的消息。 他家阿娘,看着眼花缭乱的各家姑娘,头一回觉得脑袋大了。 儿子若销不出去会愁死人,可儿子太吃香也着实令人烦恼。 京中闺秀,十五岁及笄便可开始议亲,如此算来小星团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 小星团十五岁及笄那日,一向低调的摄政王为爱女,办了场极为盛大的及笄宴。 及笄宴上,小星团一袭金线刺绣红裙,眉间花钿,明艳夺目,身旁堆满了贺她及笄的贺礼。 程砚清站在夜色下,透过窗子静望,视线不经意与她交会。 小星团愣了愣,放下手中正拨弄的镯子,提着繁复的裙摆,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夜色浓浓,星辰寥寥,周遭无风,远处宴会之上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程砚清比小星团高了足足大半个头,他低头仔细凝视着她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睛,轻轻且小心地问:“你还缺童养夫吗?” 在听懂这话的意思后,小星团“嗖”地一下涨红了脸,好一会儿叉着腰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且羞且娇蛮。 “做我的童养夫,必须比我爹爹厉害才行。” “若是你能比得上我爹爹,我也不是不可以勉强缺一下。” 程砚清:“……”这可确是桩难办的事。 谁都知道,摄政王是大周难以超越的存在。 于是乎,十七岁那年,程砚清在殿试拔得头筹,成了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成了大周另一个难以超越的存在,成功抱得星团归。 *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十八岁那年开春,程砚清终于穿着绯红喜袍,自长公主手中,接过了此后与他恩爱美满相伴一生的妻子。 这场盛大的婚宴,由程砚清的皇后姑姑亲自主持。 姑姑比他的皇帝姑父足足大了六岁。 当初成亲,他祖母并不看好这段婚事,总以为帝王薄情,怕姑姑进宫受苦。 陛下乃天子,想要什么臣不得不遵。 但陛下对姑姑用情至深。 听说当初陛下为了抱得美人归,使劲讨好祖母,三十次顾茅庐,终是以诚心打动了祖母。 这些年来,帝后同心,后宫无人,姑姑与陛下育有两子,一个调皮一个稳重,兄友弟恭,团圆和美。 人都道明家郎深情,姑姑好福气。 行完拜堂礼,姑姑拿着剪子把他和小星团的发各自裁下一段,打成结用祈过福的红绳绑起来,放入镂雕鸳鸯纹红漆木盒里。 此为结发礼,是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繁琐的礼节结束,小星团被送进了洞房。程砚清撇下婚宴上一众宾客,早早入了新房。 他撩开小星团手上用来遮面的团扇,向新婚妻子递上合卺酒:“鲤鲤,我等这一日很久了。” 小星团举着合卺酒:“很久是有多久。” 程砚清笑言:“自你说‘我最喜欢虫哥哥’了起。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小星团一愣,绯红着脸,眼睫微微一颤:“那……自今日起,你换句话记记。”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砚清问她:“什么话?” 小星团眼里盈满光彩,低眉唇畔含笑:“我最爱砚哥哥了。” 喜烛晃晃,程砚清扔掉了手中酒盏,拉上红纱帐,吻住自己的新婚妻子,而后扑倒。 * 明仪看着女儿出嫁,又是高兴又是惆怅,眼睛哭得都肿了。 喜宴结束,回宜园的马车上,谢纾看着自己夫人伤怀,心疼万分,抱着夫人哄了又哄。 “英国公府离宜园不远,若是你想她,常去看她便是。” “有我在,程家那臭小子定不敢欺负鲤鲤。” 明仪湿着眼角,叹气道:“我明白,我只是在想,女儿都出嫁了,你我都差不多老了。”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谢纾唇上的胡子。 谢纾:“……” 大周人长寿,年过九十寿终正寝者众多。谢纾和明仪一向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按岁数算,如今他正当壮年,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家夫人说自己老! 于是乎,当天夜里,谢纾狠狠证明了一番,自己宝刀未老。 原本因为女儿出嫁,明仪心里头记挂,怎么也睡不着,可被谢纾这么一闹,“累”完她便睡了。 谢纾望着熟睡的夫人,瞧见她眼角残留的泪痕,轻叹一声,将她搂紧怀里。 往日承欢膝下的可爱女儿出嫁了,她定会觉着寂寞。 当年明仪与他的那场“分房”让谢纾明白了陪伴家人的重要。 人活在世上的日子是一天天少下去的,这些年他越来越珍惜同明仪在一起的时光。 谢纾思虑再三,做了一个决定。 * 明仪生辰那日,除了同往年一般,向夫人献上独一无二的烟花外,谢纾还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生辰礼。 如今的谢纾已经熟练于给夫人准备惊喜。 生辰那夜,明仪被谢纾用丝巾蒙了眼,带到了碧水湖畔。 谢纾解开绑在夫人眼上的丝巾。 明仪听着缓缓水浪拍打湖岸礁石的声音,缓缓睁开眼。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艘装饰精致的客船。 船上每一处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设的。连船杆子上雕刻的花纹也是她最喜欢的。 明仪愣愣地看着这条客船,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想到送我这船?”明仪问他。 谢纾笑道:“我想过了,鲤鲤有了归宿,咱们晖宝也大了,已到了能担大任的年纪。” “你平日也总爱看些游记图志,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从前你总觉着这是妄想,现下却不是了。” “如今大周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朝中之事,这半年来我已安排妥当。” “接下来的日子,你我便趁着‘年轻力壮’到各处去转转。看看你喜欢的山川、飞瀑,去尝尝那些你从未见过的小食。” “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先坐着这船南下,而后骑马过山道,一路北上……” 明仪怎么也没想过,这年生辰会收到这样特别的生辰礼。 她伸手牵住夫君,与他十指相扣,笑着应了声:“好。” * 两人开开心心上路,有人欢喜有人愁。 夫妻俩欢欢喜喜,小太阳却愁得不行。 他那亲爹老甜瓜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往儿子身上一推,自己潇潇洒洒和阿娘一道结伴游历去了。 小太阳每每看着自己因埋首公务掉的头发,都要愤慨一番,自己为父母恩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谢纾还是疼惜自己儿子的,人虽在外头,但常寄家书回来关怀自家儿子。 最新的那封家书,送来了一份生发秘籍。 家书里还有阿娘亲笔写的几行字,嘱咐小太阳,莫要年纪轻轻秃了头。若是秘方没用,出去别说他是她和她夫君的孩子! 小太阳欲哭无泪:亲娘啊!我的亲娘! * 明仪和谢纾正在前往姑苏的水路上。 两人倚靠在船头的小凳上,惬意地看着远方日出东升。 回首过往种种,明仪心中生出万分感慨,她没来由地对谢纾说一句:“若当年我没有先喜欢上你,会怎样?” 谢纾在她额间亲了亲,回道:“你应该问,若当年是我先喜欢上你,会如何?” 明仪眨着眼睛看向谢纾:“会如何?” 谢纾想了想,笑道:“我们可能不会那么晚才成亲。” 明仪挑了挑眉:“是吗?” 谢纾嘴角轻扬:“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吧……” 明仪补完了他尚未说完的话:“你这个人吧……属实诡计多端!” 谢纾轻笑:“我会在城楼那对你一见倾心。”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明仪问:“然后呢?” 谢纾道:“我夫人那般好,自是有许多没有自知之明的狂蜂浪蝶在身边转悠的。” 明仪:“……” “先把这群狗东西各个击破处理了。”谢纾利索道。 明仪:“……” 而后清点了一番昔日情敌:“林家二郎温文如玉长相俊朗,但是有个剪不清理还乱的远方表妹,只需暗中遣人将他那好表妹接回京即可。三心二意之人配不上我夫人。” “高家十一郎,少年意气,鲜衣怒马。看似什么都完美无缺,只可惜他有隐疾。” 明仪睁大了眼:“什么隐疾?”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谢纾凉凉一笑:“其脚之难闻,如茅坑之石。” 明仪:“……” “还有那才高八斗的崔家六郎。”谢纾很是不屑道,“毛头小儿也配与我争?先改了他那‘听我阿娘说’的口癖吧。” “至于李家三郎,他长成那副鬼模样,想来我家殿下是看不上他的。他不出局谁出局?” 明仪扯了扯嘴角:“……”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这心机深沉的可怕夫君,默默把当年那些“情敌”摸得那般一干二净。 “那处理完这些人,然后呢?”明仪又问。 谢纾认真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母后去的早,接下来便是拿下你父皇。” “不过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你父皇一向很信重于我,这不是大问题。” 明仪微微皱眉:“你倒是把别人都算计得明明白白,怎的唯独漏了我?” 谢纾诚恳地望她,温声道:“唯独你不能算计,需用真心。” 明仪猝不及防被他的肉麻情话噎到,通红着脸,轻轻哼了声,翘起嘴掩饰唇边笑意:“我可不是那么好哄的!” 谢纾若有所思地点头应了声:“的确,不过……” 明仪笑盈盈顺着他的话问:“不过什么?” “我觉着除了心之外,我的‘身’也还不错。”谢纾眼眸微微敛起,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你会喜欢的。” 明仪:“……” 的确,这么多年,他“老”当益壮,在“身”这方面给了她超乎寻常的美妙体验。尤其是随着成亲日久,他越来越精进的手段…… 这实在是令她无法拒绝的诱惑。 她也不是不能勉强考虑一下。 明仪笑着靠在谢纾肩头,红着脸“嘿嘿”一笑:“那好吧。” 谢纾读出了夫人笑中隐藏的意思,眸光深处,抬手轻托起她下巴,吻了上去。 朝阳渐升,湖面波光粼粼,冬日暖黄的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在甲板上留下两道交叠恩爱的身影。 * 小星团与程砚清在院子赏梅。 程砚清折下一朵红梅簪在小星团为他绾起的发髻上。 小星团笑了笑,牵着程砚清的手去摸她微凸的小腹。 程砚清心满意足地摸了会儿,和肚子里的小宝贝交流了一番,又忙脱下身上大氅给小星团披上:“天凉,莫要冻着才好。” 小星团拢着身上大氅,极是无奈道:“我这已穿了厚厚一身,你又往我身上罩一件大氅,是想把我裹成粽子不成?” 程砚清如幼时般刮刮她的鼻子:“粽子好,粽子可爱。” 小星团没话了,她的夫君一天要跟她说八百句她可爱! 天上渐下起雪来,程砚清扶着小星团和小小星团回屋。 穿过廊下,路过沧兰院。 程砚清瞥见屋里头他爹爹正给他阿娘喂葱肉大包,阿娘抿着油汪汪的嘴朝爹爹笑。 瞧见这画面,程砚清不由失笑。 因着阿娘对吃的执念,一有空闲,爹爹便研究食谱。 这些年下来,天南地北的美食都被爹爹搜罗了一遍。这些搜罗来的美食,毫无例外都进了阿娘肚子。 不过阿娘最爱的还是葱肉大包。 程砚清送小星团回了屋。 长公主临走前,将自己贴身的云莺姑姑留下来照顾小星团。 小星团刚进屋,云莺姑姑捧着厚厚一封信走了进来。 在外头游历的摄政王夫妇给女儿来信了。 小星团忙拆了信封,取出里头的信。 信上是长公主娟秀的字迹,写了她与摄政王一路南下的所见所闻,以及对京中孩子的思念。 这信的内容虽然正经,但隐隐还透着股子老夫老妻你侬我侬“晒恩爱”的气息。 随信还附带了一副画。 小星团从这画风布局,一眼便瞧出着画是她爹爹画的。 画的是她阿娘在田间扑蝴蝶的“糗”样。 画里头还夹了一张小纸,是她爹爹偷偷写给她的—— 记得帮我把这画裱起来。 小星团:“……” 小星团看着爹爹偷偷塞给她的纸,无奈又好笑。心想这对活宝爹娘,定会永远恩爱下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