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猴年马月盗格日》——猴年马月即将来临,一起玩一场奇幻之旅   作者: 商不奇 编辑推荐: 青春校园爆笑神剧 奇幻时空冒险之旅 能选择未来的他将如何遇见真爱? 天涯社区年度*佳新人 天涯社区年度*佳新作 超一亿次点击,人气急速窜升的话题新作 内容简介: 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次意外带给郑能谅匪夷所思的能力,只要与异性发生身体接触就会灵魂出窍,进入可以选择未来的盗格空间。都说有钱难买早知道,可一旦拥有"早知道"的能力,又该如何选择猜不透的命运?注定无法谈一场正常的恋爱;能为别人选择未来,却总不得不面对措手不及的尴尬与危险;盗取与定格,一念之差,天壤之别。一切善恶都会在盗格空间无所遁形,所有谜团终将在猴年马月水落石出。 第一章   1   青春像一撮茶叶,在似水的光阴里翻腾、绽放,百般滋味皆随氤氲茗气袅袅而散,沉淀下片片残渣,折射出一幕幕不期而遇的曾经和未来。   这座城市的天气恰似它漫长而神秘的历史一般难以捉摸,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冷的春天,被严寒吓破了胆的太阳宝宝裹着厚厚的乌云赖床不起,风妈妈絮絮叨叨地吹赶也没能把他揪出安乐窝,发愁的老天爷挠下纷纷扬扬的头皮屑,铺出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压得大地喘不过气来。   对男人们来说,春天向来是危机四伏的,单身者要忍受寂寞思春的煎熬,这种孤独感只有在浩瀚宇宙中虚耗了亿万年青春的地球才能体会,而不孤独的男人们更是步步惊心,情人节连着三八节,被嗷嗷待哺的商家们轮番宰割,饱受凌迟之苦。   这般季节,如此天气,又恰是百鸟归巢的薄暮时分,原本僻静冷清的学府南路显得更加空廖深沉,排列整齐的梧桐树隔着宽阔笔直的车道遥遥相望,宛如两行刻意拉开的链牙,敞露出大学城粗糙不羁的胸膛,放肆地引诱着灰蒙蒙的天空,贪婪地吞噬着每一朵投怀送抱的雪花。   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毫不留情地刺入学府南路,吱吱嘎嘎的锐响瞬间搅黄了天与地的幽会,顺便为千疮百孔的雪地添上一道歪歪扭扭的新伤。   骑车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仪表堂堂,却有一脸在零下十度的凌晨五点时被人突然掀了被窝似的苦大仇深;文质彬彬,却有一副看见陌生老太太摔倒二话不说就敢扶的视死如归;气喘吁吁,却有一股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百折不回。后座的女孩眉目清秀,容光焕发,哼着小曲,两只手各提着七八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远远看去如同一架挂满导弹的武装直升机贴地飞行而来。这个女孩和这些“导弹”,便是骑车少年苦大仇深的根源。   少年名叫郑能谅,这是他第一次陪秦允蓓逛街。十个小时前,他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勇敢的决定,主要是出于好奇与憧憬。他想,从小到大都没有和女生单独逛过街,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应该像初恋般美好而奇妙吧!   年轻人不懂事,免不了要为自己的“很傻很天真”付出惨痛的代价。郑能谅完全没有想到秦允蓓能连逛二十八家商场毫不疲倦,也没有想到她能连买三十五单毫不眨眼,更没有想到她会把他当成免费搬运工毫不商量。这只能怪他太不了解女生,要知道,逛街状态下的女生都会变身成自然界最生猛的动物,瞬间拥有猎豹的速度、水蛇的灵敏、犀牛的耐力、狼犬的鼻子、蝙蝠的耳朵、猫头鹰的眼睛、鲸鱼的胃口,以及巨猩金刚的霸气。   在此之前,郑能谅一直很不理解,身边那些有女朋友的男生们为什么大多目光呆滞、萎靡不振,经过这次逛街初体验,他顿时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从别的方面找原因了。   秦允蓓是那种看《建国大业》不出三分钟就能睡着,散场的时候还会揉着眼睛问你结局“建成功了没”的女生,出了名的神经比腿还大条。所以当她一大清早冲进男生宿舍找郑能谅陪她去逛街的时候,郑能谅也没有察觉什么异常——连看门大爷和没起床的舍友们都没察觉什么异常,因为秦允蓓平时就打扮得跟个假小子似的,反倒是进女生宿舍经常被拦下来。   秦允蓓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拽着郑能谅掠过一条条车水马龙的街道,闯入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大厦,赏遍一片片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路走马观花,郑能谅倒也长见识,在这座他已经生活了大半个年头的城市里,竟有如此多未曾领略的繁华,权当深入群众考察民生顺便锻炼身体了。   然而,危险不期而至。秦允蓓猛地在一个化妆品专柜前刹住脚,从那五花八门的品牌中挑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方盒子,随口问郑能谅:“你看这款怎么样?”   女生随口问出的问题,男生绝对不可以随口回答。郑能谅深知这个道理,于是轻轻地接过盒子,托在掌心,仿佛托着一枚带有水银平衡装置的定时炸弹。他气沉丹田,屏住呼吸,目光一寸一寸扫过盒子的包装,努力从字里行间搜索蛛丝马迹。可惜那上面印的全是法文,把他看得一头雾水。标价倒是通俗易懂的阿拉伯文,却令他的一头雾水瞬间转化成一头冷汗。   “至于嘛?一瓶面霜而已,瞧把你紧张的,都快成面瘫了。”秦允蓓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是面霜啊,难怪我的脸觉得这么酸。”郑能谅嘴上调侃着,心里却想着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这丫头明知我对化妆品一窍不通,为什么还问我的看法?难道是暗示我买来送给她?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急需一辆救护车。   “少贫,”秦允蓓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面露愁色,“说真的,最近总感觉脸上干巴巴的,听人说用点面霜会好些呢。”她平时一贯大大咧咧,对穿着打扮没那么讲究,也很少接触化妆品,最近却忽然开始注意起形象来。奈何书到用时方恨少,面对浩如烟海的选项,她全然没了主张,才会征求郑能谅的意见,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不耻下问”,实际上是问道于盲。   “这个嘛……”郑能谅若有所思道,“其实你素面朝天,即使不用化妆品也一样倾国倾城,又何必拿化工产品去破坏这天然雕琢的冰肌玉肤呢?”   “真的吗?!”秦允蓓幸福得简直要昏过去了。   那句话的副作用是让郑能谅产生了自欺欺人、违背良心的负罪感,但一想到成功拯救了自己两个月的生活费,他立刻便释怀了。   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刚放过面霜,转过拐角,秦允蓓又盯上了一件漂亮的时装,穿在身上,凹凸有致的身材锋芒毕露。尽管她脖子以上的部分因为疏于打扮还缺一丝女人味,但此刻光凭脖子以下就足以令方圆五百米以内的所有服装模特都黯然失色了,连几个路过的外国帅小伙都忍不住投过来无数道超越国际友谊的暧昧目光。   郑能谅虽然不懂品牌,却也看得出好坏,心里已经明白没必要去看标价了,暗暗地捏了捏口袋里瘦骨嶙峋的钱包,里面还有八十块,估计够买两只纽扣。于是三寸不烂之舌再次挺身而出:“太瘦,你穿这个太瘦了,乍一看还以为营养不良呢。以你婀娜多姿、窈窕无双的完美身形,应该穿宽松厚实一点的衣服取长补短,比如棉袄、军大衣之类的。”   不料半路杀出个伶牙俐齿的售货员,比划着秦允蓓的线条,娓娓道来:“这你就错了,这款时装就是为这位靓女的这种魔鬼身材而设计的,哪有女孩嫌自己瘦的?但凡有一丁点多余脂肪的姑娘,穿起来都不如这位靓女这么有女人味。”   这一顿马屁拍得秦允蓓跟做了马杀鸡一样舒爽,眼神中已流露出心甘情愿被宰的思想觉悟。郑能谅可不想坐以待毙,当即挥舞起道德大棒:“瞧瞧,前面开胸露脐,后背一览无余,这穿出去还不让行人好好走路?还让不让交警好好指挥?还让不让司机好好开车?引发交通事故你负责得起吗?”末了,也不忘添一截感情胡萝卜:“再说,大冷天的你穿这么少,冻坏了千金之躯,让我情何以堪?”   本来这一套胡萝卜加大棒之术对秦允蓓极为管用,可没等秦允蓓作出反应,售货员便已见招拆招:“先生,这是夏天穿的,到时候满大街的姑娘一个比一个露,这一身可算相当保守了,人们才不会大惊小怪呢。也正因为是夏天穿的,现在才打这么大折扣,便宜。”   “几折?!”女生们一听打折就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秦允蓓也不例外。   “三折。”   “包起来!”   “喂,”郑能谅又瞟了一眼价码牌,提醒秦允蓓道,“她说的是三折,不是三块,你看看这价格哪里便宜了?就这么点料子,按份量算比唐僧肉都贵啦!”   秦允蓓不以为然道:“瞎嚷嚷啥?又不用你掏钱。”   郑能谅眼睛刷的一亮,心里瞬间涌起一股五马分尸当场被改判无罪释放的狂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嘴里已悄悄变换立场:“瞧你这话说的,你的钱也是钱啊,身为你的随军参谋,我有义务帮你争取最大的性价比。当然,钱乃身外之物,你喜欢就好。”   于是,刷卡,打包,前往下一站。令郑能谅没有想到的是,这趟购物列车开上了一条比西伯利亚铁路还长的旅途,破财之患虽已免,煎熬之刑却难逃。   体验了购物快感的秦允蓓决定扩大战果,几乎每到一家服装店都要钻一回试衣间,而且每次都抱着一大摞进去,然后试一件往外丢一件,就跟土拨鼠刨地洞似的。守在外面的郑能谅比觅食的金雕还要着急,若不是受生理条件所限,真恨不得冲进洞去把那土拨鼠当场揪出来。   商厦的广播里传来《LaValsedesMonstres》轻快浪漫的旋律,为购物者们的消费热情加油助兴。一上午翩翩而过,秦允蓓收获颇丰,郑能谅提议,为了庆祝丰收,由他请吃午饭。关于这个问题,郑能谅经过了缜密的盘算:首先,身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陪女生逛街如果从头到尾都一毛不拔,显然是有辱师门的;其次,秦允蓓全部心思都在逛街上,用于吃饭的时间不会太久,午饭的安排就有充分的理由从简;再者,秦允蓓买了那么多凸显身材的衣服,自然也不敢吃太多,所以如果出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请吃午饭显然是成本最低的选择,加上来回的公交车票也是自己买的,这一天的行程可算有个完美的交代了。   如他所料,秦允蓓果然没有心思吃饭,但出于对他绅士风度的赞赏,她还是跟着他进了拉面馆。两碗拉面,十六块钱,秦允蓓连小菜都没点,匆匆扒了两口就要继续向商场冲锋。   前一秒郑能谅还在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暗自窃喜,后一秒他就要为自己的百密一疏追悔莫及了。他的疏忽在于午饭可以简单便宜,但绝不能快捷迅速,要知道,在商场里望穿秋水地傻等,远不如坐在馆子里喝茶看电视来得舒服。   秦允蓓这次冲进了一家美容养生馆,迎上来一位美容顾问,容貌身材颇有几分像王祖贤,所以介绍起来都底气十足,动不动就“你看看我……”,口才也十分了得,一张嘴就吐出一座九曲回肠般的迷宫来:左拐,面部清洁补水去角质赠送头部按摩要多爽有多爽比爱情还滋润……右拐,祛斑除痘美白嫩肤组合套餐超值体验价管保您脱胎换骨破茧成蝶……再左拐,美甲修眉烫睫毛穿耳洞一步到位分分钟秒杀日韩美少女……再右拐,精油开背淋巴排毒全身保养办卡一折起过了这村没这店……   美容顾问的舌头三两下一绕,秦允蓓就变成了落在蜘蛛网里的小飞虫,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接着便跟被催眠了似的,乖乖走进了包厢。美容顾问得寸进尺,又将目标锁定在郑能谅的身上:“先生,我们这里也有针对男士的各种项目,美白、瘦身、香薰、细胞维护、红酒SPA、前……”   郑能谅噌地一下从沙发上跃起,像闪电侠一样飞了出去,仓皇逃至商场的休息区,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向张着血盆大口的美容馆大门。见没人追来,他才扶着椅背坐下,刚才这一跑,差点闪了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回想起刚才美容顾问提到的瘦身,不禁又有几分伤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六块腹肌不翼而飞了——也不能算不翼而飞,本来是上下左右六块腹肌,现在依然是六块,只不过是变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六块……肥肉。这也是上了大学以后,他身上所产生的最大变化。   不过,眼下还有更大的麻烦,那就是秦允蓓的美容之旅。她似乎和那些进了冬眠巢穴的松鼠们一样,不到春暖花开是不会出来了。在漫长的等待中,郑能谅无助地看着生命随着耐心一点一点悄悄溜走,心中涌起无限悔恨:真应该事先准备一个旅行帐篷的,那就可以在这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身后的休闲驿站雪中送炭地循环播放起SecretGarden的新专辑《DawnofaNewCentury》,郑能谅的焦躁情绪瞬间烟消云散。陶醉在荡气回肠的旋律中,不觉时光飞逝,当他摸着临出门前才刮过的脸颊发现又开始长出胡子的时候,秦允蓓终于从美容馆里出来了。   郑能谅刚要冲上去向她索要青春损失费,却忽的怔住了,款款走来的这位姑娘似乎只是穿了秦允蓓刚买的一身装束,但不是秦允蓓的模样。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嘴巴、鼻子、眼睛、耳朵……每一个部分都是秦允蓓的没错,但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换句话说,原来的秦允蓓是个表里如一的女中豪杰,此时却变成了艳惊四座的姑射神人。   秦允蓓莲步轻移,翩然而至,亭亭玉立在郑能谅面前,半天没有说话,目光上下左右做着无规则的布朗运动,毕竟她从未尝试过这样的造型,既不习惯也无自信,期待从观众的反应中得到肯定。来来往往的人们反应强烈,男的垂涎,女的嫉妒,但这些反应对秦允蓓毫无意义,她只在意一个人的反应。   “都说时间是最公平的判官,”郑能谅的反应总是不落俗套,他用指背轻轻拂过自己胡茬丛生的脸颊,深情地对秦允蓓说,“浮云一别,流水无情,转眼我又老了几岁,可你怎么更水嫩更动人了呢?”   “哈哈哈!人家有进去那么久嘛?”得到最重要观众拐弯抹角的褒扬,窈窕淑女瞬间原形毕露,笑得妆都要掉了,连忙敛住维持形象。   郑能谅忙道:“别绷啊,你改造得如此仙姿玉貌,我就更配不上啦!”   秦允蓓对此早有准备,立刻答道:“这还不简单,你也改造啊,来来来,那边正好有几家很不错的男装店。”   “嗯?”郑能谅一下严肃起来,“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秦允蓓没有忘,这个固执的家伙从来不要她花钱给他买东西,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其实郑能谅一点也不大男子主义,只是有一些道德上的强迫症,觉得用女人的钱就有被包养的嫌疑,那样的感情是不平衡的,也是不纯粹的。何况,天底下的男性普遍讨厌两种人——被有钱女人包养的男人和包养女人的有钱男人。道理很简单:前一种人玷辱了他们出卖色相的渴望,后一种人则玷辱了他们所渴望的色相。   “没劲!”秦允蓓撅起了嘴,伸手朝郑能谅的额头上轻轻一戳,悻悻道,“就你规矩多!”   “唉……别……”郑能谅躲闪不及,被她的手指点中眉心,竟忽然像一根泡在豆浆里的油条似的,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一章   2   秦允蓓先是吓了一跳,但马上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刚才那一戳根本没用力,何况就算自己用尽全力,也不可能一戳就把比自己块头大得多的郑能谅戳倒在地。这家伙向来喜欢搞恶作剧,肯定又耍什么鬼把戏呢,秦允蓓暗想。   她蹲下身子,又好气又好笑:“喂,你也太拼了吧?大庭广众说倒就倒啊?”   郑能谅枕着左臂侧身而卧,双目紧闭,没有反应。一对年轻情侣从旁边路过,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秦允蓓尴尬地朝二人笑笑,那位少年顿时被她的火辣身材和迷人笑容电到,情不自禁地回以甜蜜的微笑,“电流”迅速穿过他的身体,扎到了他的女朋友。   “瞎看什么呢?”少女瞪眼质问道。   少年忙解释:“不……这不是有人晕倒了嘛。”   “要你多管闲事?你们这些臭男人的花花肠子都一样,他那是装晕,想骗人家给他做人工呼吸呢!”少女一翻洞察万物的白眼,一扯男朋友的胳膊,迅速将他带离危险地域。   这话倒提醒了秦允蓓,这种事也像郑能谅的风格,她当下挥起手提包用力朝他屁股上一拍,骂道:“玩够了没?人家都拆穿你了,还装有意思吗?快给我起来!别想我给你做人工呼吸。”   郑能谅似乎入戏过深,对她的警告仍是充耳不闻,始终保持着倒地时的姿势。秦允蓓凑上前去试探他的鼻息,虽然有些微弱却很均匀,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再看他的眼皮,闭得很紧却轻轻跳动,似在做梦。   “行了啊!再演就拿奥斯卡影帝啦!”秦允蓓抓住郑能谅的衣服使劲摇,也无济于事,这才明白那句“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含义。   她终于失去了耐心,霍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走:“好!你自己玩吧!我不管你了,有本事你躺到商场关门去。”   走出没几步,她猛一回头,郑能谅并没有如她所料从地上一跃而起。秦允蓓几近抓狂,一把扯下发夹就要丢过去,忽然灵机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能谅身边,举起发夹上的插针,朝他的脸比划了一下,又将目标转向他的手。   “哼!让你装!”秦允蓓轻声强调了一遍行凶的理由以说服自己,咬了咬牙,小心地将凶器刺向郑能谅的手背,眼睛下意识地闭了起来。   这过程显得无比漫长,距离也似乎无比遥远,如果不是没有选择,秦允蓓是绝对不忍心伤及郑能谅一根毫毛的,纵是如此,她也已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对不起。   “你在搞什么呢?”郑能谅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又把秦允蓓吓了一大跳。她睁开眼,地上已空无一人,自己的手还捏着发夹悬在半空中,忙一抬头,就看见那张挂着坏笑的熟悉的脸。   秦允蓓又诧异又尴尬,一边缓缓起身,一边整理思绪,支吾道:“你……我……不是……那个……人工嘛……”   郑能谅指着她的手:“这发夹?”   “我刚弯下去……掉了,你忽然晕……”秦允蓓忽然想起这家伙才是始作俑者,立马从自我批评中回过神来,切换到批评模式:“还好意思说呢!刚才你干嘛装晕?!捉弄人很好玩吗?”   “我没有装,”郑能谅忽然板起脸来,“是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秦允蓓叫冤道:“哪有?!我刚才只是说要给你买衣服,又没真的买,你不肯我也没……”   “不是说这个,”郑能谅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协议第三条,怎么说的来着?”   “呃?”秦允蓓愣了一下,望着自己无辜的手指,喃喃道,“未经双方一致同意,不得有身体上的接触……可我就那么轻轻一……”   郑能谅认真地说:“不管多轻,碰到了都会有危险。”   秦允蓓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刚才你突然晕倒,就是因为我这一碰?”说着,她抬起手仔细打量,像是发现了一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咳,”郑能谅轻轻叹了口气,“和你的手指无关,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秦允蓓困惑道。   “怎么说呢,简单说,就是一种过敏性反应,我体质特殊,每当与异性发生身体上的接触时,就有可能出现头晕、窒息、昏厥等症状,甚至危及生命。”   秦允蓓简直无法相信:“啊!怎么会这样?!”   “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医生是这么叫的。”   秦允蓓瞪大眼睛盯着郑能谅的双眸,从中看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如此严肃认真的表情。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以前只在小说、电影里听说过类似的现象,如今竟发生在自己身边,实在不可思议。   她的头脑飞快地运转着,一连串的问题随之脱口而出:“可……可是接生的时候,医生护士不是要碰到你吗?喂奶怎么办?亲戚朋友里的女性来抱你、摸你,这些不都很危险吗……”   郑能谅沉默了一下,解释道:“医生认为,这种症状与雄性荷尔蒙的含量水平有密切关系,所以一般在成年之后才会出现。”   “那这个异性……什么综合症能治好吗?我……我不知道你有这个……刚才不是故意碰你的,都怪我不好……毛手毛脚的……”秦允蓓语无伦次,泫然欲泣,当初郑能谅和自己订下“不可触碰”这条约定的时候,她还以为只是出于他的保守思想,没想到竟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郑能谅笑着安慰道:“不怪你啊,是我自己以前没跟你说清楚,我也是怕跟你说了让你担心。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根治,但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迟早都会解决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直接致命的毛病,你瞧,只要隔着衣物,戴上手套,再套个大头娃娃面具,生活还是很正常很方便的嘛。”   秦允蓓被他比划着大头娃娃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刚才没摔疼吧?”说完刚一伸出手去,又连忙缩了回来。   郑能谅也条件反射地做了个躲闪的姿势,竖起食指朝秦允蓓晃了晃,笑着提醒道:“动口不动手,疼是不疼,晕还晕着呢。”   秦允蓓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引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关切地说:“你歇会儿,我去买点吃的。”   说着,她不等郑能谅客套,就冲向了休闲驿站。郑能谅才不会客套,可以终结无止境的逛街和干等,还能白吃白喝,这简直是因祸得福,他此刻心里想的是:早知道上午刚进商场时就该摸一下这丫头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郑能谅享受了一番无微不至的VIP高级私人服务,零食饮料统统喂到嘴边不说,还带肩颈放松按摩,生理上的愉悦是其次,心理上的痛快才是无可比拟的。一个是秀色可餐穿着时尚的妙龄少女,一个是貌不惊人土里土气的邋遢少年,这角色错位的情景深深震撼着每一个路人的脆弱心灵,尤其是对单身男性造成了一万点的爆炸性伤害。   尽管一开始经受了不堪回首的磨难,但这一趟噩梦级别的逛街副本总算有了个比较圆满的收官。郑能谅是个容易知足且礼尚往来的人,为了报答秦允蓓的呵护之恩,婉拒了她提出的乘车返校的建议,自告奋勇骑车送她,和来时一样,于是出现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郑能谅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和车技,特别是在陪逛了一天的前提下,也低估了载运物品的重量和秦允蓓的兴奋程度,以致本已风烛残年的自行车像个喝醉了的老酒鬼似的,踉踉跄跄,七弯八拐,幸好路上行人车辆稀少,交警也已下班,否则被治个酒驾或者危害公共安全都没的说。   “嗳,我说,咱坐车归坐车,能别哼哼吗?哼哼归哼哼,能别跑调吗?跑调归跑调,能别哆嗦吗?”郑能谅已经第二十三次向秦允蓓发出恳求了。   “谁哆嗦啦?我这叫节奏感,”秦允蓓说着又故意在后座上抖了几下,嘴里哼的也从《如果云知道》切换成了主旋律,“一九九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辆老爷车在街边的雪地里画了一条线……”   郑能谅无奈地摇摇头,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将自行车骑出学府南路,转入一条曲径通幽的林荫道。这条小道名为“天屎之路”,因为经常有从天而降的鸟粪——尽头便是西都大学。   林荫道两旁的树丛里,一对对情侣若隐若现,他们的肢体交错成油条状,难分难解,相濡以沫,流淌出梦呓般的声响。身后的哼唱声静了下去,一双纤细的手臂从腰间箍了上来,郑能谅猛踩几脚,迅速逃离这片春潮涌动的是非之地。   穿过校门,绕过花园,转过大礼堂,就来到了秦允蓓所住的女生宿舍楼。一排银杏树横在楼前,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如皇家侍卫般英姿飒爽。这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能让郑能谅动心的风景之一,每次经过,他都会放慢脚步。   郑能谅轻轻一刹,推车前行,秦允蓓也跳下来,和他一同从这层层绿纱下走过去。宿舍楼前有一大块草坪,草坪两侧各有一座半人多高的景观石,分别刻着“上善若水”和“厚德载物”,笔势豪纵,墨采飞动。这是西都大学的校训,但郑能谅一直觉得这是个美丽的误会,现实的真相应该是“上善掺水,缺德载物”。   走近一看,两座石刻上分别被人用毛笔加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变成了“上善若水货,厚德载废物”。   草坪上坐着几个长发披肩怀抱吉他的男生,造型大同小异,姿势如出一辙,水平不相上下,有的在唱《模范情书》,有的唱《喜欢你》,还有的唱《爱如潮水》,都卖力地想盖过其他同行的声音,结果搅成了一锅浆糊。   为荣誉而战的各方纷纷换上《爱不爱我》、《三万英尺》、《红日》等PK曲目,誓要一鸣惊人,终于惊动了校保卫科,被一顿轰赶,鸟惊鼠窜。   世界又清净下来,站在那两句精辟的“新”校训旁,郑能谅轻轻按住秦允蓓的双肩,含情脉脉地说:“陪你逛街,真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   秦允蓓陶醉不已,以为经过这一天的调教,他对她的感情终于出现了突破性进展。可惜她理解错了,因为痛苦的回忆同样是难忘的。 第一章   3   见秦允蓓一脸幸福地转身准备上楼,郑能谅暗自庆幸终于虎口脱险,不料她又忽然回过头来,神秘一笑:“等下一起吃晚饭,有人请客。”   郑能谅一愣,脱口而出:“这不在计划之内啊。”   秦允蓓做了个鬼脸,道:“可是你职责所在啊!”   见郑能谅还没反应过来,秦允蓓用力地抿了抿嘴,质问道:“你不会忘记今天是我生日了吧?!”   糟糕!郑能谅心里咯噔一下,难怪今天她要大肆购物。他已想不起秦允蓓是什么时候把她生日告诉他的,只清楚当初二人签订《友好交往互不嫌弃协议》时曾约定过,作为秦允蓓名义上的男朋友,陪她逛街、过生日都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   他更清楚的是,绝不能让秦允蓓发现他忘了她生日,于是大脑和巧舌同时飞速旋转起来:“怎么可能?我礼物早都准备好了。我的意思是,计划之内本来应该是我请你吃饭的嘛,谁知道你说有人请了,谁这么喧宾夺主啊?”   秦允蓓露出满意的笑容,卖了个关子:“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嘞,你上去准备一下,我这就回宿舍拿礼物去。”郑能谅打了个响指,翻身骑上自行车,箭一般消失在暮色中。   给女生买生日礼物是件相当考验智力和财力的事,要知己知彼,要投其所好,要精密计算,要节衣缩食,要勒紧腰带,承受的心理和生理压力不亚于举办一届奥运会,更别说还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补救。不过郑能谅并不担心,因为对于秦允蓓来说,只要是他送的,无论什么礼物她都欢喜,哪怕是一只肉夹馍甚至一包餐巾纸也行。   其实之前秦允蓓曾多次向郑能谅暗示过,她最想要的礼物就是一只能陪她逛街、吃饭、看电影的宠物。   郑能谅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故意曲解:“三陪狗?”   郑能谅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决定买只发夹,卡通的,便宜。说辞已经想好,就是“礼轻情谊重”。秦允蓓满面春色关不住,这是汉语在作祟,她听成了“礼轻情意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发夹蕴含着“永结同心”的意思,送发夹代表着白头偕老、天长地久。这一点,女孩们知道,秦允蓓知道,郑能谅却不知道。看秦允蓓这么开心,郑能谅自然也很开心,这是个应该开心的日子。   晚饭地点在向阳小居,一间位于西大路上的高档餐馆,号称有百年历史,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在那烽烟四起的抗战年代,公务繁忙的李向阳同志常在这家餐馆吃便当,因为这儿的便当价廉物美、营养丰富,李向阳吃了以后便气贯任督、力拔山河,战斗力爆表,轻轻松松就把鬼子们像纸老虎一样撕成了碎片。   此地与冀中平原隔着千山万水,向阳小居也从来不卖便当,所以这个拙劣的广告纯属天方夜谭,何况菜谱上的标价绝对会让革命前辈望而却步,松井小队长都未必吃得起。常有顾客在买单的时候对消费额感到不可思议,老板就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其实他的意思是说:除了童叟,都欺!   秦允蓓一行人不担心被欺,围坐一圈,大快朵颐。这一桌花销不菲,没点实力的人当然不敢自告奋勇来做东。虽然郑能谅也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豪爽之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粪土而无钱财是豪爽不起来的。   具有此等豪爽实力的人在西都大学里屈指可数,这个人一直坐在秦允蓓左手边,侃侃而谈,频频举杯,尤其对小寿星秦允蓓呵护备至,又是夹菜又是添茶,俨然成了第一男主角,令秦允蓓右手边的郑能谅黯然失色。西都大学每个人都认识他,大多数还以能与他碰杯为荣。郑能谅却只顾埋头吃喝,对其视而不见,哪怕他是学生会主席。主席也不计较郑能谅的不畏强权,他需要保持儒雅气度给某个人看。   这时候郑能谅内心还是有些佩服他的,要突然间表现出一种从未在自己身上显露过的特质实在很难,但这个啤酒桶状的男人做的一丝不苟,挺像那么回事。被这种精神感动的瞬间,郑能谅尽量不去想他曾经干过的那些缺德事。秦允蓓应该也暂时忽视了那些,不然就不会回以甜美的笑容。   一位作家说过,每个人都是一个月亮,都有不向人展示的阴暗面。西都大学的学生会主席裘比轼比较独特,他是个月全食,怎么看都只有阴暗面。凭借精明过人的大脑、游刃有余的手腕和四通八达的关系网,裘比轼捞取了不少好处,从而过上了“度日如年”的生活——每天都跟过年一样,酒肉穿肠,美人坐怀。   裘比轼原名裘初戒,取自道家的《初真戒律》,亦合佛家“初善受戒”之说,看得出他父母希望他做一个有信仰的人。裘初戒上中学时是一名热爱运动的好孩子,尤其在足球和篮球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但他很快就跌入人生的低谷,因为无论踢球还是看球,无论赢球还是输球,他都会遭到人们的无端辱骂:“日,球出界啦!”   于是他改名为裘比轼,期待能与大文豪苏轼相媲美,从此弃武从文。上大学后,他进入学生会,有了更多舞文弄墨的机会,西都大学的校训就是他的杰作。据说他在个人文学创作的巅峰时期还在校报上发表过许多散文诗歌,郑能谅没有欣赏过,只知道读过裘比轼这些巅峰之作的人后来都疯癫了。   裘比轼认为不仅文学造诣要向大文豪靠拢,胸怀气度也必须同步跟进,可惜在实际操作中,他错把“雍容大度”理解成了“臃肿大肚”,以致身材迅速走样,很快就出落成一位肚皮鼓鼓、屁股圆圆、凹凸有致、曲线毕露的人间尤物。   身为学生会主席兼大文豪接班人这么高级别的校园风云人物,裘比轼很注重个人形象,身材上的缺憾不是一时半会能补救的,他便从其他方面下手,比如置办一身名牌、涂抹一脸护肤品、喷洒一层香水……只要有钱,都不难办到。但也有不给钱面子的,比如头皮屑,无论他往头上涂多少亮晶晶的发胶,都无法掩盖那恒河沙数的头皮屑,远远看去就像是在油上撒了一层盐。这个比喻造成的后果就是,每当同学们在食堂里吃到油爆虾或者椒盐排骨之类油盐味重的菜肴,都会无法控制地联想到裘比轼的脑袋,然后食欲尽失,从而达到瘦身效果。   虽然裘比轼不差钱,却始终解决不了发质问题,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走马灯似地更换女朋友。裘比轼拥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数目的女朋友,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不得不在校外租了许多处据点用来金屋藏娇,弄得自己就像一床绣花被,不是抱着姑娘就是被姑娘抱着,名副其实的“铁打的出租屋,流水的女朋友”。   郑能谅据此得出一个推论:头皮屑与大量的钱没关系,也和大量的女朋友不矛盾,而大量的钱与大量的女朋友之间才存在某种因果关系。这就是逻辑学的迷人之处。   裘比轼追秦允蓓是个可以拍成韩国肥皂剧的冗长故事,即使她和郑能谅的关系已貌似情侣,他也没有放弃的意思。至于裘比轼为什么会看上秦允蓓,郑能谅竟没能从逻辑学层面找到答案。裘比轼的那些女朋友中不乏比秦允蓓漂亮得多的,以至于他对秦允蓓持之以恒的痴狂追求,一度让郑能谅想起了中学时充斥黑白荧幕的纯爱故事。虽然看不懂裘比轼莫名的执着,郑能谅却很清楚一旦他得手后会给秦允蓓带来怎样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他当初答应秦允蓓做她名义上的男朋友的原因之一。   托秦允蓓的福,吃完饭,裘比轼又请大家去溜冰。郑能谅搞不明白裘比轼打的是什么算盘,或许饭后剧烈运动容易得急性阑尾炎,等大家都倒下,他就可以拐着秦允蓓远走高飞了。   郑能谅只要一穿上溜冰鞋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便没中裘比轼的诡计,独自坐在一边看着他扶秦允蓓慢慢滑进场地。秦允蓓身材窈窕,平衡性却很差,手舞足蹈的样子既有趣又可爱。然后郑能谅恍然大悟,只见裘比轼的咸猪手以搀扶的名义在秦允蓓的全身游走,一双诡谲的小眼睛在昏沉的灯光下闪着欲望的寒芒。秦允蓓沉浸在练习的乐趣之中,在失去平衡的紧张状态下丝毫察觉不出异样的触碰。   “小寿星,请我喝一杯吧。”郑能谅闯进溜冰场,把秦允蓓的手从裘比轼的肩膀上掰下来,拉住她扭头便走,懒得去看裘比轼失落或者悲愤的表情。   茶吧里回荡着《Marriaged'Amour》悠扬的曲调,坐在沙发里,郑能谅心不在焉地嘬着樱桃汁,目光游离于秦允蓓之外。秦允蓓定定地望着他,嚼着吸管,期待着一些对白。他一句也没给她。   郑能谅的心情正如他的表情一般云淡风轻:明天,也许我会被一伙素不相识的人修理,或者承受其他任何形式的不爽,但此时此刻,裘比轼很不爽,而秦允蓓好好地坐在我面前,这就足够了。 第一章   4   当初秦允蓓的表白很直接,郑能谅的拒绝也很果断。那是在他们相识半个月后的某个黄昏,地点是学校礼堂的屋顶上,那是图书馆到男生宿舍的必经之路。   秦允蓓居高临下,用一颗松果把正在边走边听歌的郑能谅叫住,笑眯眯地请他上去。他一看就觉得凶多吉少,嘴里说“疯子才上去”,身体还是顺着扶梯爬了上去,因为仰着脖子和人说话实在很累。上去后他才想起自己原来有恐高症,屁股底下又是个斜面,听着瓦片“喀啦喀啦”的警告,感觉很糟糕。摔个缺胳膊断腿是小事,万一碰巧砸到来接系花校花的奔驰宝马什么的可赔不起,每个月就那么点零花钱,吃顿大盘鸡还捉襟见肘呢!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郑能谅哪还敢分心,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身体,一边同秦允蓓讨论起克林顿访华、黑泽明去世、亚洲金融危机以及最近的中东局势。可这狡猾的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嗖地一下跳到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上,也许是受了意识流的启发。   早在上大学前,郑能谅就对北方女孩的爽直有所耳闻,她们对意中人往往主动直接,言简意赅:“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   但这次秦允蓓的措辞异常含蓄,她用一种教务处长特有的节奏拍了拍郑能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充满了民主的气息。   郑能谅说:你说吧。   秦允蓓说:以后我每月的伙食费都放你这里,怎么样?   郑能谅一脸惊愕:你都瘦成这样了,还要绝食减肥?   秦允蓓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说我俩把生活费放一起,然后我的吃喝拉撒就由你负责了。   郑能谅惶恐:吃喝还行,可“拉撒”这种事我怎么负责?   从脸色和眼神可以看出,秦允蓓此时最想做的就是一脚把郑能谅踹到下面去。不过她转眼又若无其事了,笑了笑,说“不着急”,让他很费解。   后来郑能谅琢磨起来,发觉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果。因为当时他的耳机里,多丽丝?戴正用那轻盈温婉的腔调吟唱着《世事不可强求》,似旁观者的忠告。而且,高处不胜寒的屋顶暗示着“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地方通常用来玩极限运动或者寻短见,而不适合风花雪月。最重要的一点,黄昏是他一天里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不可能由于冲动而作出什么不妥当的决定——要知道谈情说爱这种事往往是在神智迷糊的状态下促成的,清醒的人很难做到。这个真理古人早已发现,比如他们创造的“婚姻”这个词的结构就告诉人们,婚姻都是“因”为“女”方头脑发“昏”而造成的。时间、地点和画外音的不合适,印证了两人的不合适。   秦允蓓来自秦淮河畔的一座小城,家境不错,父亲是当地一位颇有建树的民营企业家。和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姑娘不同,秦允蓓没有公主病,也不喜欢打扮,唯一算得上贵气的习惯就是用牛奶洗脸。在那个年代,用牛奶洗脸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在那个年代,牛奶里也不怎么放化工原料,不用担心洗脸时会把脸皮给溶解掉。   秦允蓓说,脸是人最重要的门面,门面一定要洁白纯净,所以要用洁白纯净的牛奶来洗。这让郑能谅想起一位嫁给暴发户的表姐,她也用牛奶洗脸,却改不了小家子气,每次洗脸用过的牛奶,最后都会一滴不剩地喝掉——证据就是郑能谅曾亲眼看见她早餐的牛奶中分明漂浮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摩丝粉底颗粒。   秦允蓓还说,财富在某种程度上会成为一种负担和痛苦,它让真情变得扑朔迷离而遥不可及。所以从小到大,她身边总有许多以朋友的名义存在的异性,他们极度渴望分享她以奶洗面的负担和痛苦,千方百计想把她变成自己的爱人或妹妹——“暧昧”油然而生。高一时,她把初恋给了校篮球队的队长,于是她的那些“朋友”们每天都默默祈祷她的男友出门被车撞死,居然有一天梦想成真,气得她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去,从那以后就再没谈过恋爱。   郑能谅对富二代没有偏见,也不排斥谈过恋爱的女生,但就是觉得自己和秦允蓓不合适,也许时空不对,也许是人的问题。芸芸众生之中,任何一对男女是否合适,都难以从理论上进行判定,就像是哥德尔第一不完备性定理中的一个命题,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否,无数自以为合适的人最终劳燕分飞,也有许多自以为不合适的人互相失之交臂。   再见面的时候,秦允蓓又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郑能谅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拒绝同一个请求两次。郑能谅也相信,自己和秦允蓓之间应该存在着一个“纳什均衡”,可以将双方受到的伤害最小化同时让友好最大化,所以他不再退避三舍,秦允蓓也不能得寸进尺。为了实现这个均衡,郑能谅和秦允蓓口头订立了《友好交往互不嫌弃协议》,主要包括下列几项内容:   一、自协议订立之日起,二人确立名义上的男女朋友关系,有效期至大学毕业时止,未经双方一致同意不得解除。期满之日,若双方均未提出终止,则此协议自动延续五年。   二、男方负有陪女方逛街、吃饭、看电影、过生日等男朋友应尽的义务,约会开销原则上实行AA制。   三、未经双方一致同意,二人之间不得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四、未经男方同意,女方不得为男方购买价格超过五十元人民币的物品。   第四条是郑能谅坚持加上去的,因为他知道秦允蓓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姑娘,也具备视钱财如粪土的实力,以她的性格,如果没有第四条的约束,恐怕分分钟就会把郑能谅从头到脚包装起来,贴满“秦允蓓专属”的标签。这不是空穴来风,就连一顿普通的约会餐,秦允蓓也常常拉上浩浩荡荡的亲友团,搞得跟参加超女大赛似的。   郑能谅知道她是想将他俩恋爱的假象变成一种舆论事实,却也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当面否认无从说起,事后再找每个目击者逐一解释又实在太麻烦。郑能谅最怕麻烦,麻烦好比蚂蚁,一两只蚂蚁是可爱的,但它们经常成群出现,没完没了,令他头皮发麻。   秦允蓓生日这天就是最好的例证,原本两人搞个烛光晚餐或者约几个要好的朋友聚聚都是不错的选择,郑能谅没有想到秦允蓓竟答应了裘比轼的安排。在西都大学,裘比轼这个名字就意味着麻烦,他请的饭局自然也是鸿门宴。赴宴的路上,郑能谅就一个劲地给秦允蓓提醒,却都被她当成了耳边风。   “小心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放心,这是晚餐。”   “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事,别让他喝醉就行。”   “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你才是鸡呢!”   “……”   日期:2016-04-24 08:05   不出所料,从一踏进向阳小居的大门开始,麻烦就接二连三,一直绵延到溜冰场,最终一发不可收拾。一杯饮料的借口显然解决不了今晚的危机,尽管郑能谅和秦允蓓都嘬得非常慢,杯子还是很快就见底了。当最后一滴樱桃汁极不情愿地钻进吸管时,裘比轼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沙发旁,彬彬有礼地朝秦允蓓伸出了邀请之手:“蓓儿,我们继续吧。”   秦允蓓是一个静不住的人,却很享受刚才那短暂的静坐时光,因为只有郑能谅的安静能感染她。但现在静坐的道具已经不存在,他俩总不能对着两只空杯摆造型,这儿也不提供无限续杯。秦允蓓刚才跟裘比轼学溜冰只是出于好奇,对这个人本身并无感觉,眼下裘比轼和郑能谅都近在眼前,对比就更加明显。她不想接受裘比轼的邀请,但他今天如此温文尔雅,又大方地请吃请玩,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她偷偷瞥了一眼郑能谅,期待他能挺身而出为她解围,比如拍案而起,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对裘比轼严正宣告:“这是我的女人!少打她的主意!”   郑能谅果然不辱使命,他啪地一声拍案而起,目光如电,气势如虹,伟岸的身姿宛如擎天柱,瞬间让秦允蓓热血沸腾起来。她痴痴地望着郑能谅,眼眶中星光点点,只见他轻轻抬起右臂,刚举到裘比轼鼻子底下,身子忽的一晃,整个人软绵绵地栽进了沙发里。   裘比轼一愣,喃喃道:“啥意思?碰瓷?”   秦允蓓猛然想起白天在商场里的那次意外,心头一紧,连忙推开裘比轼,冲到郑能谅面前,小心地用胳膊托住他的后颈,焦急地问道:“你没事吧?!”她本想伸手去试他的额头和脉搏,却忌惮于那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生怕加重他的症状。   “晕……”郑能谅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裘比轼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奇怪道:“这也能醉?他喝的不是樱桃汁吗?”   “不是醉,他是有……”秦允蓓刚要解释,却被郑能谅悄悄扯了一下衣袖,立刻心领神会,这怪病如果让裘比轼知道了,就等于公布天下了。   “过……过敏,”郑能谅接过她的话茬,断断续续道,“回宿……宿舍……休息……下就好……”   秦允蓓马上自告奋勇:“我送你回去!”   “我帮你!”裘比轼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献殷勤的好机会,边说边凑了上去。   郑能谅连忙朝后一缩,像只受惊的小鹿钻入秦允蓓的臂弯,颤声道:“香水……过敏。”   声音不大,裘比轼也能听见,顿时尴尬得不知所措。这款香水是他托人从国外带来的,初嗅时有柑橘和紫罗兰的清香,细闻则有一股暖暖的皮革味,充满了复古的气息,配上精心准备的双排扣风衣、针织围巾和牛津皮鞋,辅以操练已久的优雅得体的举止,活脱脱一位成熟稳重的英伦绅士。凭借这套装备,裘比轼已征服了不下十位小女生,对秦允蓓也是志在必得。刚才在向阳小居的庆生会上,虽然受到酒菜香味的干扰,郑能谅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股居心叵测的气息。后来他把秦允蓓从裘比轼的魔爪下解救到茶吧里,裘比轼就一直伺机反扑,见二人喝得差不多了,他马上又朝身上喷了一通绅士香水,卷土重来。结果,这股浓郁的香水味被郑能谅一句话变成了凶手。   本来就算裘比轼把整瓶香水浇在秦允蓓的头上,神经大条的她也未必会注意到那股香味,眼下她听郑能谅这一说,立刻朝裘比轼皱了皱鼻子和眉头,谴责道:“没事瞎喷些什么?过敏会出人命的!”   “稳重儒雅”的裘绅士顿时乱了方寸:“我……”   “你就别去了。”秦允蓓也不听他解释,下达完命令就扶着郑能谅走出大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西都大学。 第一章   5   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竟这么飞了,裘比轼岂能罢休,正要奋起直追,却马上被几位漂亮姑娘嘻嘻哈哈地拽回了溜冰场。这些姑娘有的是秦允蓓的朋友,有的是裘比轼带来的朋友,还有两个是他刚认识的。裘比轼环顾四周的千娇百媚,又远眺已经消失得只剩两盏尾灯的出租车,只好忍痛割爱,毕竟让眼前这些已经煮熟的鸭子再飞掉就更可惜了。   见裘比轼没有打车追上来,郑能谅的“症状”顿时减轻了许多,精神恢复如常,说话也利索起来:“真不好意思,害你生日都没能好好玩。”   “什么话,”秦允蓓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责怪道,“会过敏不早说,一惊一乍能把人吓死。”   郑能谅将车窗摇下一条缝,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没想到他会喷那么多香水啊,前面吃饭的时候有闻到一点,但没有刚才这么浓。”   秦允蓓哼了一声,露出一脸的鄙夷:“他搞那么香做什么?花痴么?还不是为了招蜂引蝶?”   郑能谅笑笑:“当然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咯,不是有人说,气味决定了爱情吗?一见钟情其实就是气味相投,他今天可是做足了功课的。”   “可惜我对这香水毫无感觉,还不如你好闻呢。”   “我这臭男人一身酸汗味有什么好闻的?”   “就当我有逐臭癖吧。”   “难怪鲜花都插牛粪上,原来是牛粪够臭。”   二人聊得正欢,不觉已到男生公寓楼下,正赶上黄金时段的现场版韩剧大联播,一对对痴男怨女将宿舍楼前的台阶和花园分割成一片片小宇宙,演绎着一幕幕观众们耳熟能详的情景剧。   宿舍管理员老纪斜倚在传达室窗边,手捧茶壶,嘴叼烟斗,模糊的眼镜片后,一双久经考验的眼睛时而瞅瞅传达室里14英寸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的《水浒传》,时而瞟瞟兵临城下的男男女女们,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级戒备。他知道,一旦他这道防线失守,让这些小家伙溜进宿舍楼去,那接下来他们演绎的就不是韩剧,而是日剧了。   “好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吧。”郑能谅对秦允蓓说。   “不行,你刚才还过敏呢,我要送你到宿舍才放心。”秦允蓓固执道。   郑能谅指了指老纪,又指了指秦允蓓,劝道:“非常时期,非常装束,你觉得有必要自投罗网吗?”   秦允蓓每次来男生宿舍楼找郑能谅都是直捣黄龙,即使在三伏天,楼道内裸男成群,她也能像长坂坡的赵子龙一样,如入无人之境。由于她平时看上去就像个假小子,老纪和那些男生们基本都不会注意到,但今天她换了一套行头,变成了窈窕淑女,又恰逢楼前鸳鸯成群的敏感时期,闯过封锁线的机会几乎是零。   “要是让老纪记住了你,下次再想直接上门来找我就没那么容易啦。”郑能谅的这个理由终于说动了秦允蓓。她不再坚持,却仍牵挂:“你真的没事了?”   郑能谅知道怎么回答她都不会放心,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的一跃而起,从悬在头顶的桃树枝上摘下一朵粉红的桃花来,递给秦允蓓:“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生日快乐!”   秦允蓓先是一愣,旋即开颜,接过礼物,人面桃花相映红,关切地提醒道:“跳得高不代表没事,今天你都晕了两次了,回去给我好好休息。”   郑能谅嘴上答应得爽快,可一回宿舍就准备再度溜出去了。他先打开了宿舍的台灯,因为他知道秦允蓓肯定还在楼下看着。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脑袋,一眼就在成双成对的人群中找到了她纤柔的身影。   他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她也笑着用力地挥了挥手。他关起窗,坐上床铺,缩进墙角,从木书架上取下一本边角已经微微皱起的书,抽出书签,接着上次的进度继续看,“这时,我突然哭了起来,我忍不住。我哭得不让人听到,可真的是哭了……”   秦允蓓若有所思地望着五楼那片橘黄色的灯光,片刻,才朝宿舍走去。   估摸秦允蓓已经回到宿舍了,郑能谅才合上书本,从床上跃下,穿起大衣,裹好围巾,快步下楼,出门右拐,迎着凛冽的寒风向西而行。   西都大学西门外是繁华的古城路,马路对面巍然耸立着南郊最高的建筑——求知大厦。大厦十一楼有家网吧,是年轻人消磨时光的好去处。网吧的老板杰叔是郑能谅的学长兼好友,比他大三届,毕业于西都大学经济法系。   如果有人叫杰叔的全名,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想想那名字也是情有可原:他父亲姓朱,他来自四川,他父母希望他出类拔萃——于是他叫朱巴杰。假如杰叔很苗条,或者世界上没有一部叫做《西游记》的小说,那么这个名字还算掷地有声。   杰叔很有商业头脑,大四那年跟人合伙在学校旁边开了家水果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招同行嫉恨,墙上被涂了一个“拆”字,既破了相又误导顾客。那天,杰叔正准备重新粉刷,碰巧郑能谅买早点路过。郑能谅看了一眼,随手拿起小铲,将“拆”字的一点挫去,对杰叔说:“前面写‘学生凭证八’,当然,一折就更好了。”恶作剧瞬间变成促销广告,这件事的趣味性通过围观者的口口相传对水果店也是难得的宣传,杰叔大悦,就此和郑能谅成为朋友。   杰叔是个好人,有时会重色轻友,但那是男性的本能,所以他依然算个重色轻友的好人,尤其对漂亮姑娘来说,他更是个绝对重色轻友的好人。   杰叔认为他和郑能谅在男女问题上存在互相吸引的共同点,因为郑能谅没有正式的女朋友,杰叔则没有固定的女朋友,都属于不受约束的单身余孽。郑能谅对此持保留意见,共同点就共同点吧,为什么要说“互相吸引”呢?一用上这个词,男女问题立马变成了取向问题。   杰叔口口声声自称“懒人”,说工作最没劲懒得去干活,结果一毕业就卖了水果店,开起了网吧。郑能谅很不忿,懒到这样的层次,是普通懒人能望其项背的么?感觉就像有人一边啃着东坡肘子打着饱嗝剔着牙一边说“吃肉不好容易长膘要注意减肥”。   网吧的名字是郑能谅起的,当时杰叔想了十几个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名字:一起上网吧、我是你爸吧、大爷来玩吧、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吧……都被郑能谅无情地否定了。   郑能谅说,既然大家都叫你杰叔,你开的网吧当然应该叫杰吧。   杰叔说,我名字叫朱巴杰,里面还有个巴字,是不是叫巴吧更好?   郑能谅说,你别老想着占人便宜,小心人家叫你朱吧。   杰叔便欣然接受了“杰吧”这个命名,并在“杰吧”的入口处设计了一座蜘蛛网形状的木雕,栩栩如生,给人的感觉就像进了盘丝洞,充满无限想象和期待。   杰叔经营有方,很快就把求知大厦十一楼整层盘下,在“杰吧”的旁边开了发廊、酒吧和KTV。如此一来,年轻人们可以先在发廊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到网吧和酒吧寻找猎物,再进KTV对唱山歌增进感情,可谓一条龙服务。   杰叔下一步计划把大厦的十楼也包下,与时俱进,改建成宾馆,提供大量钟点房,并作出更高瞻远瞩的决定:“还要留几间屋子,诊所不能少。”   如此丰富多彩的项目,只有上网比较合郑能谅的口味。在那个互联网刚刚兴起的年代里,这也是大多数年轻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大冷天三更半夜,避开秦允蓓独自跑来上网,郑能谅自然还有更充分的理由,白天在商场里发生的那件事令他想要立刻找个安全可靠的人去倾诉。   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灿烂的歌声裹着动感的音符扑面而来:“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   前台服务员一眼就认出了郑能谅,热情地打了招呼,并告诉他杰叔出去办事了。郑能谅说不找杰叔,就上个网。网管便给他开了一台机,杰叔早有交代,郑能谅来这儿上网永远免费。   郑能谅打开比学府南路还要冷清的QQ,十来个暗灰色的头像中,有一个似烛火般热烈地跳动。点开它,弹出一堆留言,除了几句问候,大多是记录了见闻和心情的文字,最早一条可以追溯到半个月前。头像的主人署名“热带鱼”,她正是郑能谅今晚要找的人。   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拟时空,闲聊都应当找一个心有灵犀又势均力敌的对手,同样是消遣,有的人只想消遣你,有的人只能被你消遣,只有与合适的人聊天时才可以体会到坐跷跷板的乐趣,互有进退又很轻松。郑能谅和热带鱼就是这样合适的一对,就算只有一方在线也丝毫不影响交流,因为在彼此眼中,他们都是大海般包容的聆听者,高山般睿智的解惑人,是李白举杯所邀的明月,是陶渊明山居竹篱下的菊花,是《花样年华》中那座废墟里的墙洞。   郑能谅认真地看完热带鱼的每一条留言,得知她刚去医院拔掉一颗困扰她数月的智齿,又参加了一次公益活动,还去青海湖玩了一圈,趣事多多。伴着键盘的敲击声,对话框里跃出郑能谅的回复: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我可要对你刮胡相看了。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没有把话说完,等着下次热带鱼上线的时候好奇追问,不料她正在隐身中,一见郑能谅的回复立马跳了出来:刮胡相看是什么意思?   郑能谅嘴角轻扬,十指如飞:这么久没见,胡子撒野疯长,不刮还能见你吗?   热带鱼递过来一个开怀大笑的表情,接着一个反问:难道你不见我就不刮胡子的吗?再说,我们才十来天没聊,哪有长那么快的胡子?   郑能谅振振有词: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发愁能长白发,自然也能长胡子。所以,一天不聊愁得慌,十天就变关云长。   热带鱼敲出个无奈的表情:你就是变成马克思我也没辙啊,你聊或不聊,我都在这里,打开QQ,我就无所遁形。只不过你的约会太多,档期满满,轮到我的时候你胡子自然也长长了。   郑能谅连连叫屈:天地良心,今天可是我女朋友的生日,我都忙里偷闲来见你,足以证明我们的友谊源远流长。   热带鱼并不领情:少来,这只能证明你被女朋友轰出来了,或者你根本就忘了陪她过生日。   郑能谅:简直是窦娥冤,我今天陪她从早上七点逛街逛到下午五点半……   热带鱼:太惨了,我深表同情,看来你不是被轰出来的,而是自己虎口脱险逃出来的……   郑能谅:还真是险呢,我今天在商场就晕倒了。   热带鱼:呃……你女朋友逛街这么凶残?   郑能谅:不,我又进了盗格空间。 第二章   1   每个人都有秘密,深藏不露的爱恋、讳莫如深的心结、不可告人的勾当、虚情假意的谎言、难以启齿的念头、追悔莫及的错误……统统埋在心底深处最神秘的墓葬之中,暗影沉沉,机关重重,若非高明的盗墓贼绝无可能一睹真容。有些墓葬的主人耐不住独守秘密的煎熬,会与最信任的朋友分享,或写进日记,或付与清风,或向信仰之神诉告,或拨通午夜电台的热线。   郑能谅也有个秘密。这秘密清风不解,写进日记也只能当成魔幻小说看,他又没什么宗教信仰,打给午夜电台更会被人嘲笑成妄想症。好在他还有热带鱼,一个会深信不疑又能守口如瓶的朋友。   热带鱼:哇!你又见到那棵海棠树啦?!   郑能谅:是的,果子比上次要少,只有两个。   热带鱼:有选择就好,那黄金分戈还在吗?   郑能谅:在的,跟真的一样。   热带鱼:当然是真的啦,你不是说以前你的每一次选择都应验了吗?   郑能谅: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再进过盗格空间,所以这次突然触发也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热带鱼:老实交代,这次你又碰了哪个姑娘?   郑能谅:不是我碰她,是她碰的我,没躲开。   九个小时前,商场休息区,当秦允蓓突然朝郑能谅眉心戳出那一指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从秦允蓓的角度看,郑能谅晕倒在地,昏迷不醒,然后冒出个“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而对于郑能谅来说,当时他的大脑瞬间空白,身体像一片鹅毛,在风中飘了许久,落入一个幻境般的奇异世界。   四周一片混沌,只有方圆十步左右的范围内明亮如昼,高处不见日月星辰,也没有灯火和天顶,白茫茫的雾霭中飘下一缕缕紫色的丝絮,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幽香。在郑能谅的面前,立着一株高大的海棠,满树娇绿间缀着千百点嫩红酥粉,宛如一群羞涩的少女。树根旁的地上摆着一件造型奇特的器具,笔直的黑色木柄约有两米长,顶端左右分开两道金光闪闪的横刃,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T”字,又像两根背靠背绑在一起的戈。晶莹剔透的树干好似翡翠,下半段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枝桠,只嵌着一面椭圆形的铜镜,光可鉴人,中间横着一条细细的线,看上去就像一只闭合的巨眼,又像一个金文里的“日”字。树枝从两米左右的位置开始向上舒展,粗细均匀,排列整齐,犹如人工插上去一般。高处的枝条上挂着三颗金色的海棠果,和铅球一般大小,外壳上还显现出情景各异的动态影像,好似女巫的水晶球。   这一切就和郑能谅七年前遇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他十一岁,第一次从现实世界来到这片幻境。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他只记得前一秒自己正走在教学楼的楼道里,不知何故忽然一阵眩晕,转眼就站在另一个世界了。正茫然间,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好,欢迎来到盗格空间。”   郑能谅吓了一跳,转身就想夺路而逃,却发现根本没有路可夺。回头定睛一看,树上那铜镜中间的细线正变得越来越粗,镜面随之裂成了上下两半,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一截粉红色的舌头。   “我的妈呀!要吃人啊!”郑能谅慌忙操起地上的兵器,对着那只血盆大口摆出防御姿态。   “不必惊慌,这是属于你的空间,没谁会吃你。不用找,这里没有出口,完成了你的使命,自然就能出去。不要掐胳膊,你不是在做梦……哎,不要乱摸,你手洗了没?”   “嘿!这舌头还挺软,跟真的似的呢。”郑能谅缩回手,确认了这张嘴没有危险性,便又开始上下左右地搜寻起来,“奇怪,这声音从哪来的?”   那张铜镜变成的大嘴一开一合,舌头也微微晃动,但声音似乎并非发于此处,而是来自四面八方,还在空中飘忽不定,时高时低,时远时近。郑能谅把盗格空间看了个遍,没有发现第二个人或者别的生物。   温润如玉的声音继续娓娓道来:“这是你所拥有的能力,当你与异性发生身体上的接触的时候,就会开启盗格空间,这是一个可以选择未来的地方。正如你所见,这株道格海棠上结了很多果子,但只有显示影像的这几颗金海棠果代表了未来,你可以从中选择,盗取一个你不希望发生的未来,或者定格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郑能谅凑上前去看那些铅球大小的金色海棠果,它们悬在不同的树梢上,表面光滑,影像清晰。从枝条的弯曲程度上看,它们并不太重。影像里的主人公有些眼熟,所展示的事件却很陌生。   问题像热锅里的油星一样争先恐后从郑能谅的嘴里往外冒:“你是谁?这上面的是谁?为什么每个海棠果里都只有她?这些都是未来发生的事吗?什么盗取、定格?到底怎么选择……”   声音又从头顶飘来:“对不起,每次你来盗格空间,我最多回答一个问题,请确定你最想问什么。”   “那就告诉我怎么选择吧。”   “用你手上那把黄金分戈割下你想要的金海棠果,便可进行选择了。如果你选择盗取此未来,就任由金海棠果落地,那么这颗金海棠果上的情景将永远不会发生;如果你选择定格此未来,就吃下这颗金海棠果,那么它所显示的情景就会成真,不过,吃下它的人将因此和该情景产生某种现实的直接关联。好了,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这么复杂……”郑能谅嘀咕着抬起胳膊,想先看看那黄金分戈是个什么宝贝,忽然发现黑色木柄上还刻着细密的金色文字:   《盗格七律》   1、金海棠果所示之未来都会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发生   2、金海棠果的数量取决于触发空间时双方的接触方式。   3、与盗格者有血缘关系之人无法触发盗格空间。   4、盗格者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导致正负能量流转,从而对余下的每个未来的发生几率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   5、盗格者必须严守天机,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其在盗格空间里所获知的任何关于未来的信息,否则将导致盗格者和被告知信息者受到无法预计的惩罚。   6、盗格者每进入盗格空间一次,就会令自己与真爱修成正果的时间延后一年。   7、盗格者完成选择才能离开盗格空间,若海棠树叶落尽之时,盗格者仍未做出选择,将被永久禁锢在盗格空间。   “呃,原来你叫素问镜啊,名字像个女的,声音也是女的,”郑能谅好奇地打量着树干上的那张大嘴,一肚子的问题夺口而出,“美女啊,能不能告诉我,这正负能量流转、真爱时间延后、无法预计的伤害、永久禁锢,都什么意思呢?猴年马月,到底是哪年哪月啊……”   他猛然想起,刚才已经问过一个问题。素问镜果如其所言,答完一个问题便不再吭声,任他甜蜜地称她为“美女”也没反应,兀自将两排牙齿微微拢着,舌头缩在后面,静如止水。郑能谅又朝她打了几声招呼,在她面前手舞足蹈挤眉弄眼,都没有回应,看来她已经下班了,当然也可能是假装不在,挂在那里偷窥他而已。但他顾不上计较这些,因为海棠树叶已经开始飘落,枝条迅速枯萎,娇嫩的花朵也纷纷凋零。   虽然此时郑能谅并不知道《盗格七律》的真假,但人在其中身不由己,宁可信其有也不能冒险。这巴掌大的地方没有伙伴,没有电影院,没有街头霸王,没有豆浆油条,唯一能吃的果树还在衰败,唯一能说话的对象还没个人形,要是真的被困住了简直生不如死。   郑能谅迅速观察那三颗金海棠果,画面里都是同一个女人,穿着不同的服装,身处不同的场景。这女人大约四十来岁,身材有些臃肿,五官越看越眼熟。郑能谅搜索着记忆库,终于想起,这不正是经常在教学楼打扫卫生的那位保洁阿姨吗?   他十分奇怪,她怎么会把他拖进盗格空间的?他又没有碰过她。直到几分钟后,他从盗格空间回到现实世界,听别人一说才知道,原来刚才他走在楼道里,随手朝地上丢了一块香蕉皮,被保洁阿姨发现。她很生气,就从背后拍了一下这小子的脑袋。没想到她这么轻轻一拍,就把郑能谅给拍晕在地了,保洁阿姨吓得差点也晕过去,连忙叫来校医、保安等一大帮人。等他们到了现场,郑能谅已经从盗格空间出来了,安然无恙地坐在地上,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   保洁阿姨的小心脏和人生观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请了好几天病假。大家都说郑能谅这小子太顽皮了,没事搞什么恶作剧吓唬人,可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顽皮小子刚刚救了保洁阿姨一命。   只有郑能谅心里明白,金海棠果刚向他展示了三个与保洁阿姨有关的未来情景:   第一个画面,保洁阿姨坐在太师椅上,一身唐装,眼眶泛红,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正在接受一对新人的敬茶。礼毕,新娘扑上前与保洁阿姨相拥而泣……   第二个画面,一条泥泞的乡间小道,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保洁阿姨没有打伞,在风雨中艰难前行。忽然,一辆货车从后面冲出……   第三个画面,机场,保洁阿姨穿得很精神,面露不舍之色,踮起脚尖用力挥了挥手,转身拖起旅行箱,跟着长长的队伍朝登机口走去……   海棠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郑能谅毫不犹豫地举起黄金分戈,对着第二只金海棠果的果蒂轻轻一划。金海棠果直直坠下,与那些树叶和花朵一道,像人参果似的消失在地面上,不留一丝痕迹。他选择了“盗取”,根据规则,那场发生在保洁阿姨身上的车祸将不会成真。   当金海棠果入地的一霎那,郑能谅也倏的回到了现实世界。从幻境中醒来,他觉得这一切离奇得就像一场梦,却又真实得像一段回忆,空中飘落的紫色丝絮,耳畔回荡的温润声音,鼻间游走的醉人幽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黄金分戈,挂在树上亮闪闪的金海棠果,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郑能谅多次通过和女同学接触重回盗格空间,抓住每次一问的机会向素问镜寻求答案。虽然每次都会短暂性失去意识,还要付出三番五次被女同学告状、被老师批评以及被女同学的男朋友殴打的代价,但他总算渐渐对这个神秘的“盗格空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盗格者泛指一切拥有盗格能力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止他一名盗格者。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却不是一出生就可以使用,往往在盗格者的身体受到特定伤害的时候被激活。   盗格空间提供的只是未来的多种可能性,由盗格者选择其发展方向。金色海棠果上所展示的未来,都是可能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发生的事,至于发生在那个月里的哪一天,则无法预知,这一天也被称为“盗格日”。根据“干支纪年法”,猴年12年一轮回,马月则为农历五月,所以每隔12年都会有一个“猴年马月”。对于当时的郑能谅来说,下一个猴年马月其实就在大半年之后。倘若在猴年马月的这一个月里触发了盗格空间,所做出的选择就要等到下一次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素问镜每次回答盗格者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任何限制,但她只负责回答,并不保证能“解”答。比如你问她“明天天气怎么样”,她会回答“不好说”;或者问“哥德巴赫猜想怎么解”,她会说“不知道”;要是问“下一期某某彩票的头奖号码是多少”,她就让你“自己猜”,为此郑能谅没少浪费提问机会,所以,最好问一些她能解答的问题,比如盗格空间的规则、金海棠果所示镜像中的细节等。   无法预计的伤害,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以确保关于未来的信息不会被泄露。一是失去记忆,遗忘一切,成为白纸一张;二是失去生命,不经意的死亡,看上去就像一场意外;三是失去自由,永远被禁锢在盗格空间里。   无论被动或是主动,只要盗格者与无血缘关系的异性发生身体接触,都会触发盗格空间。触发盗格空间的这些异性有个特定的称呼:启梦人,金海棠果上所显示的便是启梦人的未来命运。金海棠果的数量取决于接触方式,比如手拉着手,可能出现五六颗金海棠;嘴唇互碰,或许有七八颗;法式深吻,少说也有十来颗;而像秦允蓓在商场里那样,用指尖轻轻一戳,只能出现两颗。值得注意的是,当盗格空间被触发后,双方身体再怎样接触都不会影响金海棠的数量。何况此时盗格者在表象上已呈现昏迷状态,外面的人想要卿卿我我也只能演独角戏了。   当盗格者选择定格某个未来时,其本人就会和此未来产生某种现实的直接联系。比如定格了一场婚礼,就有可能令盗格者成为新郎或者伴郎;定格了一场火灾,盗格者就有可能是受害者或者纵火者,但具体会产生什么样的联系谁也说不准。   每一颗金海棠果都是正负能量的集合体,所示未来对启梦人而言有好有坏,盗取或者定格其中任何一个都会造成能量流转,对另外几个产生影响。比如出现了四颗金海棠果,展示了启梦人的四个未来,两好两坏,那么如果盗格者盗取了其中一个坏的,里面的负能量就会随机流转到剩余三个中去,从而可能导致坏的未来更易发生、好的未来难以实现。而如果定格了一个坏的,则会让里面的正能量产生流转,可能使另外三个未来好的成真、坏的不见。这种能量流转的走向和结果皆不可控,从盗格者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已无法改变。   为了避免盗格者滥用能力,盗格者每次进入盗格空间都会有所损耗,一次一年,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真爱,或者找到了真爱却有缘无分,这应该算是很高昂的代价。   ……   根据上述规则,郑能谅很快就想起来他的盗格能力是如何被激活的。那是一个多月前,他在操场上摔了一跤,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大脑里一片空白,似乎刚呱呱坠地。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后脑勺、脖子、整个后背,一直到小腿都火辣辣地痛。   事后同学们告诉他,当时他在打篮球,刚一跃而起准备投篮,就被一位对手横空扫了一腿,结果跳投变成了后仰跳投,一仰到底。   那姿势一定帅呆了,郑能谅心想。为了验证这一点,后来每当观看各种篮球比赛的时候,他都邪恶地期待亲眼目睹类似场景,遗憾的是无论电视里还是现实中,都没有哪个犯规者采用如此立竿见影的手段,以至于他不得不相信自己曾经是一名独步球场无人能敌的灌篮高手,才逼得对方出此下策将他放倒。但他已经无法凭记忆证实这一点了,因为这一绊绊出了个脑震荡,他失去了部分记忆。   郑能谅并不怨恨那个故意扫了他一腿的人,因为从那一天起,他的记忆力明显比以前强了许多,古文经典、历史事件、人文地理、物理定律、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这些曾经令他头疼心烦的不速之客如今纷纷成了入脑入心的闺中密友,他的学习成绩也随之突飞猛进。   许多年后,当郑能谅第一次把盗格空间的事告诉热带鱼时,分析道:我觉得,很可能是那一场脑“震荡”把我大脑里的记忆存储空间都腾了出来,说不定当时如果再摔重一点,还能摔出个安德烈?斯卢沙齐克或者爱因斯坦来呢。   热带鱼:我觉得更有可能摔成霍金。   郑能谅:那也差不多嘛,都是超级大脑。   热带鱼:你理解错了,我是说,如果再摔厉害点,你也要瘫在轮椅上了。   郑能谅:……   不管怎么说,郑能谅相信,他的盗格能力肯定就是被那次意外受伤激活的。一摔摔出个记忆高手和特异功能,也算因祸得福吧,如果说有什么代价,无非是每用一次盗格能力,就会耽误真爱一年时间。   那时候郑能谅刚上初中,对真爱的概念远比不上对未知的好奇,也根本不知道他为了搞清楚这些问题究竟错过了些什么,还自我安慰地想:不就是推迟一年修成正果吗?说不定我本来十五岁就能修成正果呢,这才用掉七……嗯,九次而已嘛,那二十四岁也不算晚呀。   虽然好奇心也令他渴望更多的金海棠,看到更多更丰富的未来情景,但天生保守的性格还是约束了他的触发方式,最大尺度的一次尝试也就是偷偷抓了一把后排女生正在写作业的小手——那次他看见了五颗金海棠。   热带鱼曾笑他为什么要傻到每次触碰不同的女生,如果从始至终只碰一个女生,就不会搞得民怨沸腾,说不定还能跟那一个女生碰出火花来。   郑能谅不以为然,因为在当时他的意识里,对盗格空间的探索完全是科学研究,那些触碰只是科学研究的需要,只有随机选择目标才能表明目的的纯洁性。如果带有感情色彩和利益企图,无疑是对科学的大不敬,也是对他这名坦荡无私的“科研工作者”的莫大侮辱。   郑能谅没有同那些女生和老师们解释这么多,因为他知道盗格空间是不可思议的,不管他的动机多么无邪、多么高尚,一旦他对她们讲了,他都会在她们眼中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女生们会躲着他,男生们会嘲笑他,老师会找家长谈话,心理医生会从天而降……这样他就无法继续他的科学研究了。他热爱科学研究。   虽然猜到了盗格能力的来源,郑能谅仍不敢告诉大家真相,因为如果大家不相信他,他还是会被当成疯子,而且是个受过脑震荡的疯子;而万一大家相信了他,也不会对他表示崇敬,只会把他拖去搞科学研究,变成标本。他的确热爱科学研究,但不想变成科学研究的对象。   于是,郑能谅把这个秘密藏了七年,直到翻越千山万水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遇到了一个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陌生女孩。他才放心地把它说给她听,因为她愿意倾听,因为她肯相信,因为她毫不介意……这些理由似乎都不足够充分,其实最大的原因是他们在现实中根本没有交集,连接他们的只是两台电脑、两个键盘、几条网线和一些字符。空间的距离反而拉近了心灵的距离,这真是件和盗格空间一样不可思议的事。 第二章   2   “这次你看见了什么样的未来?”   闪动的聊天框和耳麦里传来的提示音将郑能谅从回忆中拽回了电脑前。   郑能谅:天机不可泄露,如果我把在盗格空间里看见的任何关于未来的信息告诉你,我们都会受到惩罚。   热带鱼:谁的惩罚?   郑能谅:这……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素问镜,也许是来自盗格空间的力量,也许是命运的无形之手……   热带鱼:倒也是,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何况这还是你和别人之间的事,我本来就不需要知道。不过,我毕竟知道了盗格空间的存在,这应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话说,我最近总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不会是遭天谴了吧?   郑能谅:拜托,惩罚也不可能只罚你一个。它只规定不能透露在盗格空间里看到的未来信息,又没说不能提到盗格空间的存在,我可是一直都严格遵守《盗格七律》的,你就别瞎想了。你身体到底有什么不舒服?   热带鱼:就是经常心烦、失眠,记性也变得没有以前好了,情绪还有些不稳定……   郑能谅:我怎么听着像更年期综合症?   热带鱼:你才更年期!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好不好。   郑能谅:反正不会是天谴啦,你这些小毛病啊,谈个男朋友就都解决啦。   热带鱼:哟,男朋友是什么灵丹妙药啊?包治百病?   郑能谅:当然啦,你想,有爱情的滋润,自然就不会心烦;夜生活一丰富,失眠迎刃而解;记性不好也有男朋友帮你记;情绪不稳定,还可以找男朋友发泄……   热带鱼:瞎掰,依我看,两个人在一起,要操心的事情就更多,肯定更心烦;男人睡觉打呼、一身汗臭烟臭酒臭脚臭,失眠只会变本加厉;男人粗心大意东西乱放,根本别指望能帮我记;男人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别把人家气死就不错了……   郑能谅:嚯嚯,怨气冲天呀,你这打击面也太广了吧。   热带鱼:这不是打击,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当你对男人完全没有幻想,先入为主地把他们看得一无是处的时候,那么他们在实践中表现出的任何一个优点都会成为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郑能谅:看来,我最初在你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热带鱼:瞧你这话说的,你现在在我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郑能谅:……难道你没有发现我浑身充满了正能量吗?   热带鱼:名字叫郑能谅就充满正能量了啊?那我还叫热带鱼呢,我浑身挂满了带鱼?   郑能谅:呃,我一直以为热带鱼是热带的鱼呢,原来是热的带鱼。我说带鱼小姐,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说我不是个好东西呢?   热带鱼:女朋友生日还溜出来上网打情骂俏夜不归宿的能好到哪里去?   郑能谅:谁打情骂俏了?谁夜不归了……糟糕!   热带鱼:哈哈,超时要被女朋友发现了吧?还不快去给她暖被窝……   郑能谅顾不上跟她解释,匆匆打个“拜拜”便下线了,一路飞奔回校。冲到男生宿舍前,已是十一点半。危楼孤立,冷月高悬,铁门紧锁。叫醒传达室老纪的可能性,与叫醒木乃伊没什么两样。而叫醒他的后果,无异于《木乃伊归来》。   郑能谅知难而退,准备返回网吧对付一宿,不料求知大厦一楼的大门也锁上了。天寒地冻,无家可归的郑能谅只好去向秦允蓓求助。半夜两手空空进女生宿舍容易被当成采花贼,于是他先到夜市买了点见面礼,才踏上了冒险之旅。   女生宿舍灯火稀疏,门户洞开。看门的阿姨昨天不幸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馒头砸成脑外伤,现在正躺在传达室的床上看《还珠格格》疗伤。普通馒头的威力没有那么大,而西都大学食堂生产的馒头放置三天后,就可以进化成铅球,极具杀伤力,又便于携带,无论聚众斗殴还是暗箭伤人,都能不辱使命。不注意饮食安全的学生们也常常因此被崩掉大牙,每次西都大学举办校园歌手大赛时,总会涌现出不少吐字不清、说话漏风、歌声利尿的杀手型选手,让观众们忍不住问候其祖宗,其实这不能完全归罪于遗传。   郑能谅从窗户下猫身闪过门卫,健步上楼。这幢宿舍楼在西都大学小有名气,因为此处女生都来自外语系,平均颜值比别处高得多,所以才会出现吉他少年组团求爱的壮观场面,所以才会出现三更半夜空无一人的荒凉情景。除了少数修炼成灭绝师太的独身主义者之外,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基本上都被情场浪子们收割殆尽,留守这座活死人墓的无主之花屈指可数。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雪色浪漫的夜晚,该干什么的和不该干什么的都干什么去了,令整幢楼空余一副灰头土脸的皮囊。   一切都和计划中的差不多,要不是知道门卫阿姨受伤在床,又听秦允蓓介绍过女生宿舍楼里人烟日渐稀少的现状,郑能谅是绝对不敢出此下策贸然闯入的。能从大浪淘沙的情场追逐中幸存下来的绝非俗类,郑能谅潜行在黑暗中,心中十分忐忑:可千万别碰到出来洗漱上厕所的灭绝师太,声败名裂不要紧,见面礼被抢走就亏大了。   秦允蓓睡眼惺忪打开门,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她正在做面膜,脸上仅露两只桃花眼,妖媚中透着三分恐怖。郑能谅抬了抬胳膊:“还以为遇到画皮了,差点砸出去。”   秦允蓓又喜又惊:“老兄,你抱个榴莲干嘛?”   “这……今天不是你生日嘛,榴莲,留恋,多好的寓意。何况我是第一次登门拜访,总不能空手而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想多了,江湖救急,回不了窝,借个地睡一晚。”   “被关宿舍外面了?不是送你回宿舍了吗?又跑出去玩了?你过敏好了?”   “这不是想下楼给你买点水果嘛……没想到老纪那么早就关门了。”   “鬼才信,进来吧。”   宿舍里另外几位女生都是好客之人,不过郑能谅很有绅士风度,还是彬彬有礼地对着几张空荡荡的高低铺征求了三遍意见,获得了一致的“默许”。   秦允蓓看他装模作样的姿态,忍俊不禁道:“玩什么呢,她们早都和男朋友住外边去了,我一个人也懒得打扫,这屋里乱得跟狗窝似的。”   望门投止的郑能谅马上堆起一脸假笑:“哪里,这样才更像我的宿舍,有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   这幢宿舍楼有几十年历史,已是表里如一的老态龙钟,唯一显示生命迹象的只有那东一块西一块往下掉的墙皮,四壁看上去跟长了牛皮癣似的。   郑能谅弓起食指在墙上叩了两下,听着空洞的回声道:“我觉得你应该在这楼散架之前搬出去。”   秦允蓓一边整理着床上的布帘,一边幽怨地叹了口气,道:“没人要,只好楼在人在,楼塌人亡了。”   郑能谅马上察觉道这个话题的导向不对,便不接茬,东张西望一番,挑了一张空铺位,一屁股坐在床板上,看着墙上的挂钟道:“啊,都凌晨一点了。”   “嗯,赶紧睡觉吧。”秦允蓓说。   郑能谅就地躺倒:“晚安。”   秦允蓓一愣:“你睡那里干嘛?”   郑能谅也一愣:“不然呢?”   秦允蓓撩起帘子:“我这不有床吗?”   郑能谅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开什么玩笑,大姑娘的床我怎么能睡?再说,我睡你的床,你睡哪去?”   秦允蓓比划道:“放心,这床够大。”   郑能谅脸有些发烫了:“你的意思是……睡一起?”   秦允蓓撇撇嘴,道:“难不成让我坐在床边看你睡?是不是还要给你哼摇篮曲啊?”   “呃……其实我习惯一个人睡……”   “怎么着?你用一个破榴莲就想霸占我的床铺啊?”   “不是……我是怕我们睡一起,玷污你的清白……”   “怎么着?你用一个破榴莲就想霸占我的人啊?”   “……还是算了,这里这么多空铺,给我床被子就好。”   “被子是还有一床,可褥子和床垫就没多的了,那床板又冷又硬你怎么睡?冻坏了你人家还说我不懂待客之道呢。就这么定了,你睡那头,我睡这头,一人一床被子。”   “这……这么近,我怕我会想入非非身不由己呀。”   “别婆婆妈妈了,你以为你想入非非就能得逞吗?别忘了我可是练过跆拳道的。”   郑能谅心想若再推三阻四未免太不洒脱,反倒显得心怀鬼胎了,便不再坚持,开玩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担心我的清白了?要是你想入非非,我可无力抵抗呢。”   秦允蓓噗嗤一笑:“省省吧,就冲你那什么异性接触什么紊乱综合症,谁敢碰你?轻轻一戳都会晕倒的,亲个嘴还不死我床上了,那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郑能谅担心的也是这个,既然秦允蓓也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办了,不过他还是未雨绸缪地提醒了一句:“先说好,不许裸睡,不要挑战我的定力。”   “哼!”秦允蓓冷笑一声,道,“是不是还要搁杯水在中间啊?就算我裸睡,你这天生的柳下惠还能干出什么事来不成?”   这话很伤自尊,幸好郑能谅自幼熟读《孙子兵法》,并没有中激将法而冲动地把“什么事”给干了出来。   “好吧,既然我们愉快地就合宿事宜达成了一致,”郑能谅指着榴莲,提议道,“吃点水果庆祝下如何?”   秦允蓓有些忌惮:“这么晚了,还吃东西会不会发胖啊?榴莲糖分很高的。”   “嗨,今天是你生日嘛,何况榴莲很容易坏掉的,要趁早吃。”郑能谅当然不是真心想吃榴莲,而是盘算着用榴莲的霸道气息掩盖他即将释放出的袜子臭味。   秦允蓓被说服了,端起脸盆拿上水果刀朝洗漱间走去。郑能谅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悠然道:“洗干净点哦,我先上床等你。”   “啥?!”   哐啷当!   洗漱间传来秦允蓓错愕的轻呼和脸盆落地的锐响。   隔壁的隔壁传来一位灭绝师太深沉的谴责:“不要脸!”   郑能谅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似乎说了句很重口味的话,他的意思是让秦允蓓把水果刀洗干净点,外头太冷,他先进被窝,可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秦允蓓匆匆洗完溜回宿舍,两人哭笑不得地吃了几块榴莲,便按计划分被而睡。   “哎哟我去,多久没洗脚了?”秦允蓓在另一头瓮声瓮气地问。   “千里之刑,死于足下。”郑能谅喃喃道,故意又把脚朝她枕边靠了靠。   悠悠袅袅的《六月船歌》乘着月色从窗外潜入,如怨如慕,如诗如梦。静静的春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同卧一榻,不发生点什么的确很难,所幸这个男的是郑能谅而女的是秦允蓓。秦允蓓真心喜欢躺在身旁的这个家伙,不愿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因为她对“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深信不疑。郑能谅则更深知两人的肌肤相亲会发生什么,七年前,他还对意外拥有的这股未知力量充满了好奇,而今,他的心里只有敬畏和纠结。因为他发现,很多时候,选择越多,反而越没的选择。 第二章   3   阳光漫过窗台,爬上秦允蓓的床。郑能谅被这慵懒的暖意唤醒,挺起脖子四处张望,只见秦允蓓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拔眉。他一把抓起被子一角抱在胸前,声音颤抖:“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今年的金马影帝非你莫属了。”秦允蓓吹了吹镊子,头也不回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起床开个玩笑有助于保持一天的好心情。”郑能谅边解释边穿衣服,忽然发现秦允蓓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枕头边。   “真没干啥啊?”他的后背渗出细细的一层汗。   这下轮到秦允蓓开玩笑了:“好啦,我会对你负责的。”   郑能谅把手伸进秋衣里搓了搓,掏出来朝空中一弹,道:“仨月没洗澡了,你也不嫌脏啊?”   秦允蓓没好气地说:“还好意思说啊,整个一邋遢大王,我要睡你脚那头早中毒身亡了。”   “你以为睡我枕头这边就没事啦?”郑能谅淡淡一笑,反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双袜子来。   “你大爷的!我说怎么换了一头更臭了!”   “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不是怕熏到你,才特意把袜子藏在枕头下面压住的?谁猜得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也没猜到世上还有把臭袜子塞枕头底下的变态。”   “就算没有塞袜子,跟我睡一头也是很危险的事。我这人有个怪癖,睡到爽的时候就容易情不自禁练起铁砂掌,手会到处乱劈,经常劈死蚊子苍蝇什么的,你说万一练到你这漂亮的脸蛋上岂不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昨晚你手是老实得很,可嘴巴唧唧歪歪愣没歇过,好几次忍不住想掐死你。”   “说梦话?不会把银行卡密码泄露了吧?”   “谁稀罕,你是一直在唱歌。”   “窦娥冤!六月飞雪!我从小就养成了打死也不唱歌的好习惯,你看我至今也没有出过一张唱片,这就是强有力的铁证。污蔑我唱歌这招实在是太拙劣了。”   “还好有记录。”秦允蓓一按桌上的随声听,里边真的传出断断续续的噪音,虽然很轻,仍能依稀分辨出“哼、嘿、耶、又……”等关键词。   郑能谅没想到这丫头居然闲到会把过程给录下来,轻叹一声,道:“其实我轻易不在人前唱歌,常言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只有懂得欣赏的人才值得我献出夜半歌声,你能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可谓三生有幸。”   “太有幸了,被你折腾这一晚,人都老了几岁。”秦允蓓对修剪好的眉毛很是满意,端着镜子百看不厌,却被郑能谅一把抢了过去。   “唉,你……”   郑能谅举着镜子迎向秦允蓓的脸,忽然称赞道:“啧啧!惊为天人!”   秦允蓓喜出望外,一把抢回镜子,左看右看:“效果那么好么?真的管用?”   “如假包换,”郑能谅一脸严肃地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惊,是惊吓的意思;而所谓天人,天蓬元帅是也。”   “想死啊你!”秦允蓓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她右手食指的指甲是胎儿时期的文物,经过十几年的精心培育,可以让所有亲身体验过它威力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螳螂和螃蟹都敬畏无比。   好在郑能谅不是第一次领教,当即使出一招金蝉脱壳,将刚穿到一半的外套奋力甩开,才幸运地只掉了一层皮而已,叫道:“你这听喜不听忧的昏君!就喜欢瞎打扮,进口的名牌化妆品效果也不见得比几毛钱的蛤蜊油好到哪里去,满足你们女人的虚荣心罢了。”   秦允蓓递上一个鄙夷的眼神,道:“女人爱打扮还不都是男人的错,谁让你们只关注女人外表,感性得只喜欢性感。”   所谓涵养,就是当女生表达她的观点时,如果观点正确,你应当拥护;如果观点错误,你必须苟同;如果无法判断正确与否,你只有装傻。因此秦允蓓一说完,郑能谅立刻回答:“哈哈!”   这种反应给了秦允蓓不小的鼓舞,于是得寸进尺地想将他俩昨晚的事定义为鸠占鹊巢,郑能谅毅然抛弃涵养表示反对,因为她还睡在自己床上。她又说这是与狼共枕,郑能谅也强烈抗议,因为严格地说他俩分别睡在毫不相干的两个枕头之上。   郑能谅认为唯一恰当的说法应该是:同床异梦。   等秦允蓓梳妆打扮完毕,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来到西都大学校园内最热闹也最脏乱的食府路,瞧这名字起得多贴切,“食腐路”。   “昨天你收容了我一夜,这顿我请。”郑能谅点了两个最便宜的砂锅。   秦允蓓感慨道:“哟,这么大方,你昨天该不是溜出去打劫自动取款机了才会被关宿舍楼外的吧?”   郑能谅白了她一眼:“就不会想点好的?再穷不能穷情义,我这人一向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   秦允蓓趁机问道:“那我一直这么喜欢你,怎么说对你也有知遇之恩,这恩重如山的,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来感谢我呢?”   郑能谅淡定地喝了口茶,答道:“大恩不言谢。”   秦允蓓恨恨道:“怎么都难不住你是吧?就你这自以为是的邋遢鬼,也就本小姐瞎了眼会看上你。”   郑能谅动作夸张地甩了一下头发:“哼,虽然我不是那种在女生楼下捧一束野花、弹二手吉他、唱三流歌曲,头发长到第七颈椎以下的情场浪子,你也不能否定我对广大异性的吸引力。”   秦允蓓笑道:“吸引力?只对中老年妇女有效吧?”   郑能谅毫不示弱地拍拍她的脑袋:“比如你,典型代表。”   和郑能谅唇枪舌剑是秦允蓓生命中第二大快乐之源,比这更大的快乐是和郑能谅在一起。也就是说,即使郑能谅不这么有趣,她也对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他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神态,无法抗拒他在校园里踽踽独行的背影,无法抗拒他不急不缓的从容,无法抗拒他不卑不亢的气度。也只有在他一个人面前,她才会做回最纯粹的自己,无须收敛,毫不做作,自由自在。这种自在体现在食欲上尤为明显,昨天生日宴席上她几乎没主动出过筷子,都是裘比轼夹菜给她,可现在面前只剩郑能谅,她当然要大开吃戒。   一个砂锅怎么够?这食府路绝非浪得虚名,虽然脏了点乱了点,美食可谓应有尽有。一会儿工夫,秦允蓓就已经消灭掉三十串羊肉串,五只烧饼,三根火腿肠和两对鸡翅了,还喝了三罐可乐。   郑能谅用一脸的惊叹掩饰对钱包的心疼:“知道吗,你让我想起狄更斯的一部小说。”   秦允蓓忙着啃鸡腿,头也不抬:“什么小说?”   “《大卫?科波菲尔》。”   “什么意思?”   “大胃,可不肥耳。”   他的意思是说:暴食如此,秦允蓓居然还能保持美妙的身材,都不知道那些食物吃到哪里去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能量守恒定律的科学性。相比之下,有的人就很凄惨,哪怕喝水也会发胖,比如杰叔。   杰叔的身材在西都大学内外算是小有名气,而且大有用武之地,比如谁买了双新皮鞋,觉得太紧,硌脚,只要把它借给杰叔穿一个礼拜,拿回来保证变得宽松无比。有一家减肥中心还把杰叔的半身照和斯瓦辛格的半身照做到海报里,向客户们展示“某会员”接受减肥疗程前后的效果,极具蛊惑力。杰叔却自暴自弃,一边变本加厉地纵容食欲,一边故作忧虑地问郑能谅:“你说我吃这个会不会长胖?”   郑能谅说,你应该问“我吃这个会不会长得更胖”。   答案是不会,因为他已经胖到了极限。   郑能谅把杰叔这些故事讲给正在狼吞虎咽的秦允蓓听,结果换来赤裸裸拉仇恨的回答:“放心,我怎么吃也吃不成那样的,我从小胃口就好,就是不长肉,可把我妈愁死了。”   秦允蓓说着又舀起一勺混沌来,朝郑能谅努努嘴:“别光看啊,你也吃。”   “我不饿,看你吃就饱了。”郑能谅皮笑肉不笑道,手上已悄悄摸出学生证,等下不够付账就只有把它先押这儿了。   “对了,想起个事,”秦允蓓吃得兴起,话锋一转,“翡翠苑那边最近放出十几套单身公寓,设施齐全,环境整洁,租的人可多了。”   不等郑能谅接茬,她又道:“你看昨晚这种情况多麻烦,要是我们也搬出去住,不就不用看门卫阿姨的脸色,也不用听左邻右舍的叨叨了?那儿暖气又好,床铺又大……”   西都大学外语学院东侧围墙外不远处是城乡结合部,那里曾经有不少濒临倒闭的小旅社。后来老板们牢牢抓住校园爱情大井喷这一历史机遇,将旅社改成出租屋,翡翠苑是其中档次较高的一家。   这一变革直接导致西都大学出现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波校园鸳鸯迁徙潮,并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校区附近成人用品商店的税收增长率超越了挪威森林覆盖率,远近有名无名的妇科医生都成了名牌轿车的主要消费群体,区域经济发展结构的平衡性迅速被打破……   校方一贯空洞贫乏的思想教育和简单粗暴的管理手段根本无法遏制迁徙势头,折腾到最后只剩一撮撮单身汉像一群群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于一座座虚脱的学生公寓。事实再一次证明,校规从来就是一道形同虚设的马其诺防线,只对那些本来就不可能违反它的学生们起作用。   不少校领导开始为此感到焦虑,“纠风办”应运而生——这也是裘比轼的创意,他对明朝历史颇有研究。“纠风办”的成员大多是从校管处和退休老干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探案高手,精通潜伏、追踪、偷拍、抓捕、审讯等多项技能,令情侣们闻风丧胆,敬畏地称他们为“厂公”。“厂公”们思想纯洁、道德过硬、信仰坚定、心思缜密,在他们眼中,那片出租屋无疑是“罪恶的制造所、淫荡的发源地”。他们富有责任心,以“五讲四美三热爱”为准则,充满怀旧情怀,常常“遥想当年”,也就是学校严令禁止学生谈恋爱的那段“光辉岁月”,那时候他们有法可依,抓到谈恋爱的学生,轻则乱棒打飞,重则勒令退学,那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是几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如今世风不古,学校的规定逐渐宽松,学生们的思想也日益解放,校园恋情大有得寸进尺星火燎原之势,只有靠老一辈“执法先锋”来教年轻人什么是规矩了,一想到自己任重而道远,“厂公”们就心怀激荡热血沸腾。   其实,秦允蓓大半年前就向郑能谅提议到校外租房子去“过家家”了,说这是时代趋势,是民心所向,是男女友谊发展到高级阶段的必经之路。   谁知郑能谅兵来将挡,竟然扭扭捏捏半天,说出个让秦允蓓笑掉大牙却又天衣无缝的理由来:“不好吧,人家还未成年呢。”   此话不假,郑能谅六岁上小学,五年制,所以考入大学时才十七岁,是那一届年龄最小的新生,连选举权都没有,班上每个女生逮住他都让他叫姐,着实令他自卑了好一阵。大一下学期初,郑能谅认识了秦允蓓,一个月后,她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他的确还没过十八岁生日。秦允蓓追问他生日是几月几号。郑能谅毫不犹豫答是圣诞节,把秦允蓓急得咬牙切齿。   如今圣诞已过,郑能谅肯定已经成年,秦允蓓借着昨晚之事重提旧案,还特意选择在吃饭的时候说,可谓用心良苦——众所周知,在饭桌上谈事情成功率会高得多。   但郑能谅还有个杀手锏:“你也知道,我那怪病碰不得,咱们住一起你很不方便的。”   “没关系没关系,”秦允蓓听出了松口的迹象,马上趁热打铁道,“我们可以分床睡的,主要是生活上有个照应。我还上网查过,那什么脑神经紊乱综合症有不少是心理和精神原因造成的,说不定两人一起住久了更有助于你减轻精神紧张呢。”   郑能谅没想到她还做了功课,愣了愣,道:“住在出租屋里,人不能碰,还要照料生活,那你岂不成保姆了?哪有这样的情侣?”   秦允蓓忙解释:“别的情侣住出租屋也不是光卿卿我我的,还有很多正经事可以做的嘛!”   郑能谅一本正经道:“嗯,我也这么想的,他们其实搬进出租屋,锁上门窗,焚香沐浴,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一同探讨《第一哲学沉思录》,或者一起研究薛定谔方程。”   “讨厌,”秦允蓓轻轻捶了他肩膀一下,又好笑又好气:“三句话就没正经,你看我们昨天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不也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郑能谅故作后悔状,长叹一声道:“甭提了,本来想戴上手套占你便宜的,可惜后来太困睡着了。”   秦允蓓脸一红:“谅你也没那胆,说真的,你难道不觉得那种与世无争的二人世界才称得上生活吗?”   郑能谅耸耸肩,道:“租房要花很多钱,钱花光了还拿什么生活?”   秦允蓓说:“钱不是问题。”   郑能谅笑笑:“钱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根据约定,这种开销必须AA制,付一半租金也会让我面临生存危机的。何况问题也不是钱,你想,当大家都随波逐流地在外租房之后,空荡荡的宿舍不就相当于我们的私人住所了?又便宜又宽敞,何必再多此一举出去租?再说,外面到处都是租屋的情侣,反倒不清静太平。”   秦允蓓无言以对了,嘟囔道:“你的思维方式不正常。”   郑能谅把这当成一种褒奖:“我要是正常人,你又怎么会看上我?”   秦允蓓忽然来了兴致:“对哦,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看上你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郑能谅早有思考,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想,假如我问你,然后你说出几个所谓的优点,而这些优点实际上是我心情畅快时的一种即兴表现,或者是许多人都共有的一种不足为奇的传统美德。那么万一哪天我心情不好表现不出这种品质,你是不是会觉得我变了甚至被我欺骗了?或者当你遇到另一个在这些方面表现比我更出色的人,是不是又会觉得我不过如此?更麻烦的是万一你喜欢的其实是我的某些缺点,那我该怎么办,这些缺点到底改不改?改了,你就不喜欢了;不改,我就是知错不改。何况一个把缺点当优点的女生,精神和价值取向上很可能有问题,我又怎么能为了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而让你暴露自己的缺点?”   这一气呵成的回答足以将秦允蓓的头脑绕晕,但她直接避开了攻击,托着腮帮崇拜地看着郑能谅,痴痴道:“你知道吗,你扯淡的时候简直酷毙了。”   郑能谅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心中暗想:“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一个人会与秦允蓓彼此相爱,运气好一点还能白头偕老,但不会是我。”他不是傻瓜,当然明白秦允蓓的心意,可是秦允蓓并不知道他的苦衷。秦允蓓不知道盗格空间的存在,不知道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发生过什么,不知道郑能谅心中的秘密,更不知道他昨天在商场的那一次艰难的选择。这些事,他无法明说,她无从知晓,盗格空间究竟是一种祝福,还是一种诅咒,郑能谅也不确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此生已经不可能和秦允蓓有什么结果。在秦允蓓朝郑能谅的眉心戳出那一指之前,他和她之间已经隔着一个人;那一戳之后,命运之神又为他们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郑能谅也没打算和秦允蓓有什么结果,可这一路走来,无论他是旁敲侧击的暗示,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都治标不治本,反而一次次激起秦允蓓更大的兴趣和斗志。“众心之心”雪莱想必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否则怎会写下如此深刻的诗句:“爱虽被拒绝,仍会投怀送抱。”   既然智者都说得如此明白了,郑能谅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得和秦允蓓保持现有的关系。他相信四年一过,天各一方,距离和时间就会替他们做出选择。也许不用过多久,她就会发现彼此的不合适,或者感到厌倦,其结自解。所以他不止一次告诉秦允蓓:“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但秦允蓓显然理解错了,她一直觉得他就很适合,并且认为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暗示她要坚持到底。 第二章   4   风从西面的围墙上悄悄翻进来,将邻座一位男生手里的英文报纸掀起一角,露出一则报道,吸引了郑能谅的目光。古色古香的酒店前,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一同出现在记者们的镜头里,自从两年前戴安娜王妃逝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郑能谅英文水平一般般,也不太喜欢看八卦,却对这两位的故事颇有耳闻,尤其是卡米拉对查尔斯说出的那句自我介绍:“我的曾外祖母是你曾祖父的情人,你怎么看?”   这是个有趣的开始,倘若接招之人不识趣,或许会说:“他们老糊涂了。”   但一个幽默的女人让人很难拒绝,那就回答:“历史又将重演。”   秦允蓓和戴珐珧恰似卡米拉的两个分身,一个率性热情一个睿智机敏,假如她们合二为一,郑能谅很可能会束手就擒。当然,只是假如,感情这玩意,谁能说得准呢?   戴珐珧的出现,是个意外,发生在一年前的四月初八。   除了盗格空间,郑能谅还有个秘密瞒着秦允蓓,那就是他的生日。他告诉她是圣诞节,其实是佛诞日,农历四月初八。   郑能谅对秦允蓓隐瞒生日有十分充分的理由——生日这天他会喝酒。他会喝酒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个秘密,因为只在特殊情况下喝,而且逢喝必醉。他不希望让秦允蓓看到他醉酒的模样,不是担心损坏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而是怕她那张漏斗般的嘴损坏他在广大女生心中的形象。   郑能谅十八岁生日这天,他的两个好哥们一早就在“土曾月巴烤肉店”定了座,天一黑,便拉上郑能谅直奔主题。三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走在哪儿都是一道醒目的风景,左边这位是冉冰鸾,人如其名,冰心玉壶,鸾凤之姿,人送雅号“鸾少”;右边的姓霍名九建,因年龄是班上最大的,大家都叫他九哥。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像三角形的三条边,自这个三角形形成的那一刻起,每条边的相对位置便不会再改变。在没有异性约会的前提下,他们仨始终一起看电影,一起上自习,一起欣赏亭亭玉立的女生,一起为她的蓦然回首魂飞魄散,彼此的默契程度达到连魂飞魄散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的地步。   冉冰鸾的帅气在西都大学是出了名的,走在路上随便挑个人来问:“全校最帅的男生是谁?”结果一般不外乎以下三种:   答曰“冉冰鸾”,此乃实事求是之态度;   或者告诉你是“学生会主席裘比轼”,可谓不以品格相貌取人之典范;   还有少数会说“就站在你面前啊”,那就要打电话叫心理医生了。   据说从小学到高中,冉冰鸾总是被放在班级名单上第一个,因为花名册是按英俊程度排序的。冉冰鸾成绩很棒,一口流利标准的英式英语,字正腔圆,浑厚饱满,听着让人很享受。每次外语学院组织“英语角”活动时,他的周围必定粘着一坨坨的女生,密不透风,气氛热烈有如记者招待会。英语稍好的女生就冲他滔滔不绝,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询问他的个人情况和爱情取向,其他女生则带着求知欲很强的表情望着他,就等着最后抄电话号码——英文数字还是人人都听得懂的。   郑能谅认为,冉冰鸾的魅力是他的一万八千三百二十六倍,因为有理由相信几乎全校每一位女生都喜欢冉冰鸾,而欣赏他的可能只有秦允蓓一个。当然不排除还有暗恋者存在的可能,但那与女生们对冉冰鸾明目张胆的热情又岂能相提并论。不过即使这些热情发生在郑能谅身上,他也无福消受,因为他有密集恐惧症,那么多姑娘挤在一起肯定会令他窒息,何况万一不小心被哪个碰到一下,就悲剧了,所以他注定不会成为瞩目的焦点。   冉冰鸾则不同,他不光生理和心理素质过硬,脾气还好得可以感化野狼羞煞绵羊,耐心又强得可以安抚烈马耗死乌龟。所以粉丝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问,俗不可耐地问,没完没了地问,厚颜无耻地问,他一概不厌其烦。冉冰鸾天生不喜欢与人争,学校发书他总是最后一个拿别人挑剩的,食堂打饭他的面前总能插进不认识的人,电梯超重报警他一定会从最里面挤出来去爬楼梯,从小到大每次选班干部、评三好学生他都把名额让给别人,甚至面对班花、校花的追求时他也推贤让能,传说他因此至少错失了十七次早恋的机会。   这种比棉花糖还软的好脾气令那些存心想与冉冰鸾争吵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得逞,因为让步的总是他,让得对方毫无斗志。   比如你说:昨天我看见两个太阳在天上挂着。   他会问:太阳怎么能有两个呢?   然后你坚持一下:真的有两个,不信打赌!   放心,他绝不会和你赌的:“那就两个吧。”   刚发现他这个性格特点的时候,郑能谅常出难题逗他:“鸾少,我敢说我们系主任不是一个伪君子!绝对不是!你认为呢?”   这时冉冰鸾就会很痛苦,思想斗争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兄弟,如果你冷静一点,不跟我急,我才能说实话。”   霍九建是个身材很棒的猛男,不仅节省衣料而且极具观赏价值,令女生垂涎、男生切齿。看似轻盈的他还拥有深不可测的酒量,具体多深至今仍是个谜,因为据说那些曾经与他比拼过酒力的家伙不是已经自废武功戒酒归隐就是谈酒色变无颜再提“酒”字。“希望这次能醉”,这是霍九建每次喝酒的开场白。而最后总剩他一个人的声音:“还有谁?”名副其实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人生能得几回醉,千斤散尽还复来”便是他的人生信条。   运动是霍九建显而易见的特长,光是秀一下身材都可以引起不小的骚动,何况他还有不少绝活,最拿手的是在鞍马上做托马斯全旋,一口气几十个,呼呼生风,强劲无比。炎炎夏日,傍晚时分,郑能谅和冉冰鸾就买好瓜子水果饮料,到鞍马下席地而坐。霍九建一开工,他们便一边享受着人工吊扇所带来的凉爽,一边嗑着瓜子吃着水果欣赏黄昏的美景,只觉得人生几近圆满,不再有更多的企求。   霍九建还精通书法,硬笔毛笔都很飘逸,深受校内外广大文艺女青年的青睐,若不是这批文艺女青年普遍长得非常不如非文艺女青年,他肯定会从中觅得知音。他这一手绝活在刚进大学头两年里炙手可热,后来电脑普及、网络流行,才渐渐被人遗忘了。但霍九建在西都大学历史上所发挥的作用却不可小觑,许多同学的情书、申请书、检讨书、毕业论文,都留有霍九建的墨痕。外系外校的也纷纷慕名而来,那是要收钱的,这一切给他带来不小的利润,也或多或少、间接地影响了上百人的感情经历和工作去向。   三人之中,郑能谅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这一点令周围人都自叹弗如,因为从小学到大学,郑能谅一直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幸好校园里只有贫富、美丑之类的歧视,却没有年龄歧视,他才没有受到太多的打击。   为了体现出三人的辈分,霍九建和冉冰鸾都亲切地称郑能谅为“谅仔”,虽然听上去有点像吉祥物的名字,郑能谅还是欣然接受了。谅仔的生日,两个做哥哥的自然很操心,特地安排了他最喜欢的庆祝方式:吃。   “土曾月巴烤肉店”是个露天大排档,设有三座蒙古包式的包厢,外场早已座无虚席,冉冰鸾报了姓名,服务员便引着他们三人前往订好的包厢。掀开门帘,酒肉和炭火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众人的食欲。包厢空间不大,摆设朴素简单,污迹斑斑的木桌上立着一台破旧的随身听,传出似雅鲁藏布江一般自由不羁的歌声:“纯净的天空中飘着一颗纯净的心,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   三人落座,点了各种烤串,边喝茶边聊天。不一会儿,杰叔也来了,聚餐正式开始。热身阶段,几个人杯来盏往,对郑能谅说一些冠冕的祝词。冉冰鸾劝他早日升华与秦允蓓的亲密关系,杰叔祝他能在网恋中开花结果。这两点都不太靠谱,还是霍九建比较务实:“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将来找个好工作,买房不按揭;找个好姑娘,五十年不离婚;生个一打两打的天才精英,一半当商人,要么煤矿要么炒房产;一半去当官,为另一半兄弟保驾护航……”   郑能谅忙打断他:“这段掐掉,价值导向有问题。”   杰叔笑着拍拍郑能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谅仔,从今天起,你小子泡妞可都要负法律责任了。”   郑能谅顿时觉得悲壮无比,不光悲壮,还有激动,因为过了今天他就可以行使选举权了。一想到终于能在学生会主席的选举中投裘比轼一记反对票,郑能谅就情不自禁连干三大杯啤酒,尽管他也很清楚他那微不足道的一票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这一抛砖引玉,顿时酒兴大盛,四个人酣畅淋漓地消灭了三箱干啤,渐入仙境。老板很利落地收拾起他们喝完的瓶子,生怕被踢翻了没人认账。杰叔说还有事要先回网吧,霍九建自告奋勇去送他,杰叔一边推搡着说不用了没问题一边搂住霍九建的脖子把他绑了出去,顺手又抄起一瓶酒,两人晃着灌着笑着侃着消失在夜色中。半小时后,霍九建吹着口哨健步如飞地折回“土曾月巴烤肉店”,非常清醒地计算出消费额,一分也没多给烤肉店老板,一手一个,捞起郑能谅和冉冰鸾朝宿舍走去。   几天后,郑能谅再次经过“土曾月巴烤肉店”时,被老板很生气地叫住了:“喂!前几天买单那家伙是体育特招生来的吧?”   郑能谅一头雾水:“怎么说?”   “那么点钱都会算错,少付俺三十块,要不是体育特招生怎么可能进大学的?”   “那你咋不拦住他?”   “球!拦得住?长得跟李小龙似的。为区区三十块钱冒生命危险,犯得着嘛?!”   都说醉酒之后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心中所念,譬如撒泼胡闹,定是个急性子;或是狂喷古诗,八成怀才不遇。郑能谅酒量不大,但无论多么烂醉如泥,都不吐,可见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   那一夜,他被霍九建架回宿舍,乖乖躺在床上,既不打鼾也不唱RAP,一张模糊的面孔在他脑海里飘荡,忽而叠成一个,旋即又散成千万个。胃在烧,灼得心脏也发烫,熬出一些字句,争先恐后往外涌。他张了张嘴,想给它们一个出口,却只发出“嗬嗬”的呻吟。   冉冰鸾趴在被窝里,朝空气中挥着手,喃喃自语,念的是《中国革命史》第四章 第一节第五小段。 第二章   5   不知过了多久,郑能谅蓦然醒来,发现冉冰鸾还在呼呼大睡,霍九建却没了踪影。以他的酒量自然不会醉的,想必是夜跑去了。时针渐渐逼近十一点,郑能谅忽然想出去走走,便披上外套,裹起围巾,轻手轻脚地为冉冰鸾盖好被子,掩门而去。   老纪正低着头在刷牙,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锐利的目光立刻切着眼镜框的上沿扫了过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紧随其后从鼻孔喷出。他知道,这个时间出门的都是打算夜不归宿了。郑能谅没有解释,也没想好要去哪里,他只是觉得今天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意义非凡,如果像滩烂泥似的粘在床铺上囫囵而过就太乏味了。   风舞长街,云困寒月,郑能谅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里,脑海里又冒出刚才那张面孔,往事便如春蚕吐丝般缕缕抽出。不觉间,他转入一条逼仄的小巷,闪烁的灯光和醒鼻的浓香顿时把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浓香从左手边飘来,是个简易的烧烤铺,小贩正一边在铁板上煎鸡蛋饼一边在烤架上烤羊肉串,左右开弓,忙的不亦乐乎。一对穿着宽大校服的中学生站在铺子前,垂涎欲滴,望眼欲穿。灯光来自右手边,那是一幢小楼,门窗上胡乱挂着几串小彩灯,门前斜着一块黑板,上面歪歪扭扭爬着几行五颜六色的大字:远古怪兽复活记、吃人魔鬼和哑巴宠物、三颗痣的传说、不能看的录像、好色大汉奸……在这些大字的缝隙里,还穿插着令人浮想联翩的介绍词。   郑能谅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光棍节,本系的学长们就邀请全体新生去西大街最豪华的录像厅看了场岩井俊二的《情书》,把一帮小姑娘感动得稀里哗啦。那家录像厅比眼前这个要大得多,也贵得多……说到贵,眼前这黑板上的标价可真叫人心动啊,十五块钱包夜!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就看场通宵吧?郑能谅心里这么想着,却又有些忐忑,毕竟他从来没有在录像厅里过夜的经历,什么情况也不了解,里面有被子盖吗?有枕头吗?有没有热水洗脚?   管他呢,今天我十八岁了,是个有选举权的大人了,就应该像个大人一样,过夜生活。酒吧、歌舞厅、咖啡屋、夜总会……这些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夜生活方式是不适合我这种充满正能量的阳光少年的,但看电影是积极向上的文化生活,是有益无害的……想到这儿,郑能谅将手里的三十七块零钱捏得更紧了。   当他把钱递给售票大妈的时候,她瞄了他一眼,阴阴地问:“一个人?”   “嗯。”   “小伙子,今天搞活动,情侣座二十,饮料半价。”   “不用了,我一个人看。”   “一个人?看通宵?”单身汉的消费能力显然不如情侣,大妈的语气中不禁透出鄙夷之情,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了烧烤摊前那一对小情侣,似乎在说“连中学生都比你强……”   郑能谅一分钟前才鼓起来的气顿时开始往外嘶嘶直泄,马上解释道:“我女朋友在家……睡了。”   大妈毒辣的目光又缓缓挪向他的右手,幽幽道:“不是在这呢嘛?”   士可杀不可辱,郑能谅扭头就走。大妈忙劝道:“唉别走啊,一个人看也行的,来来来。”   郑能谅已经拐过街角,上了人行道。马路对面有个公用电话亭,他的计划是把秦允蓓约出来一起看通宵录像,让售票大妈见识一下,他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可走到马路中间时,他又发现这么做有些不妥:仅仅为了挣个面子,大冷天把小姑娘从被窝里拽出来,是为不仁;约她看通宵录像,肯定会让她以为他在感情上有所企图,释放出错误信号,是为不义;身上酒气未散,今天过生日和他会喝酒的秘密都会被她识破,是为不智。如此不仁不义不智之举,发生在十八岁第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里,岂不贻笑大方?   这么一转念,他的双脚也下意识掉过头来往回走,忽然,“吱嘎”一声锐响破空而来。一阵劲风,两束灯光,混着粗犷的嗓音:“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郑能谅扭头一看,一辆比他的腰还低的跑车正停在他左腿外侧三公分处,不安的马达发出“呜呜”的沉吟,似乎对刚才险些发生的亲密接触还心有余悸。车主人要淡定得多,关掉音乐,轻轻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来,礼貌地问道:“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这几个字像一串铃铛落在地面上,清脆动人,更动人的是那张面孔和座椅上的那半段身材。眼前的一切都很新奇,郑能谅对车不了解,认不出款式,夜色下也看不清那标志上到底是马还是牛,却对车的造型似曾相识,用力一想,好像在动画片《变形金刚》里见过。开车的姑娘十八九岁光景,长发,瘦脸,五官精致,白里透红,看上去也似曾相识,用力一想,好像在挂历上见过。一缕香水味顺风飘来,浓而不腻,艳而不俗,闻起来也似曾相识,用力一想,想不起来。   以郑能谅的性格和习惯,他应该大度地回上一个友善的微笑,说声“没事”然后飘然而去。但今天是个不一般的日子,此情此景也很特别,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蹦了出来。   郑能谅露出友善的微笑,不慌不忙走到车门边,微微弯下腰,道:“不,我有事。”   姑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又朝车前方努了努嘴,道:“有事?那应该躺在地上嗷嗷直叫才对啊。”   果然,这是个有趣的姑娘,郑能谅摇了摇头:“不,你技术很好,没有撞到腿。”   “那是撞到脑袋了?”这姑娘说笑的时候一脸云淡风轻,比相声演员还专业。   郑能谅忍住笑,直奔主题:“撞哪都不算事,约你去玩才是正事。”说着,他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   姑娘有点意外,但各种搭讪方式她也见得多了,所以这一点意外在她的眉宇之间稍纵即逝,她没有马上接受邀请,淡淡道:“哦?玩什么?”   “看通宵录像。”   这个答案就有点天马行空了,她怔了怔,开始认真地观察郑能谅的眼睛。这是表明诚意的好机会,郑能谅没有回避,报以专注而恳切的目光。无论从相貌还是眼神,他都不像坏人,这也是令戴珐珧感到好奇的地方:这家伙该不是真的脑袋被撞坏了吧?   郑能谅看出了她的疑虑,为了证明他没被撞傻,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我没事,今天是我生日。”   这时,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姑娘拿起来,瞟了一眼来电号码,没有说话,忽然“啪”地推开车门,刚跨出一条腿,又返身从车后排抓出一团物件。   郑能谅心里咯噔一下,该不是防狼喷雾器、电棍什么的吧?刚要启动防御方案,却见她手里的是一大束玫瑰花,鲜红如血,艳光四射。   这花很刺眼,提醒了郑能谅,这姑娘应该有男朋友了。这不奇怪,漂亮姑娘在这个年纪八成都有男朋友,那车也八成是男朋友送的,那电话也八成是男朋友打来的,这些常识简直比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深入人心,郑能谅自然不会感到意外,只有一丁点条件反射性的抑郁。   郑能谅飞快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姑娘有男朋友,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姑娘差点撞到他,于情于理应该补偿一下;他只是邀请她看录像,并无非分之想;他的邀请已经发出,想撤回已经不可能;姑娘拿的是玫瑰不是电棍,他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夜晚,这等僻静之所,两人这般相遇,不能不说是命运的安排,正所谓天意不可违。   姑娘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一扬手,将整束花丢进了路边的垃圾堆,又关掉了手机,丢回车座,然后锁上车门,将玉臂朝郑能谅一递,道:“走吧。”   郑能谅按住心头的惊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白手套,小心地一只一只戴好。为了避免和异性发生不经意的身体接触启动盗格空间,郑能谅每次出门都会备着这副手套。   姑娘看在眼里,秀眉轻舒:“呵,真讲究。”   郑能谅当然不会告诉她真相,谦虚地笑笑,轻轻捏住她那四根修长的手指,领着她朝小巷里走去,边走边自我介绍:“我叫郑能谅,很高兴认识你。”   “一听名字就是个三好学生,叫我阿珧吧。”   “阿摇?难怪步态如此摇曳多姿。”   “三好学生的嘴可没这么甜。”   令郑能谅没有想到的是,阿珧对巷子里的脏乱毫不嫌弃,目光中反而有些好奇,一开始还优雅地一步一摇,不一会儿就索性挽住了郑能谅的胳膊。两人像一对情侣一样走到录像厅前的时候,售票大妈的世界观彻底被颠覆了。   郑能谅自豪地掏出一把零钱,往桌上一拍:“通宵,情侣座!”   售票大妈一脸迷茫地收下二十块:“你们是?”   “是什么是?”郑能谅不耐烦道,“还要查身份证啊?”   “不用,不用,好,挺好。”   “再来两瓶饮料!”郑能谅一边吩咐,一边柔声问阿珧:“想喝什么?”   阿珧看出了他的用意,很配合地朝他肩膀上轻轻一靠:“你喝什么我就什么。”她本来比郑能谅矮小半个头,但穿了高跟鞋就比他高出一丁点,这一靠马上又恢复了小鸟依人的比例。   郑能谅点了两瓶奶茶,付了一瓶的钱,又要了一袋瓜子,然后拉起阿珧的手,在售票大妈崇敬的目光下大摇大摆进了录像厅。 第二章   6   掀开厚厚布帘的一瞬间,郑能谅被深深震撼了,这录像厅和他所期待的实在是天壤之别,昏暗的光线,压抑的空间,模糊的荧幕,凌乱的摆设,汗臭、脚臭、酒气、烟味、尿骚味……各种古怪的气息扑面而来;口哨声、聊天声、嗑瓜子声、呼噜声、亲热声……各种频率的噪音绕梁不绝。   郑能谅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来这地方是一个糟糕的决定,刚才的邀请也实在太唐突,完全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尴尬地对身边阿珧说:“这地方太……那个了,还是别看了。”   “不,这儿挺好的,”阿珧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不适,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而且那些片子我都没看过呢,好期待。”   这倒是实话,郑能谅也算个电影迷了,可门口黑板上写的那些片子他竟然一部都没看过,尤其是最后一部压轴戏,《好色大汉奸》,看片名就知道是一部包涵了战争、历史、伦理、爱情、动作等丰富元素于一身的爱国主义巨作。   既来之,则安之,两人找了张空的情侣沙发坐了下来,开始欣赏精彩大片。荧幕上正在放《侏罗纪公园》,虽然和广告牌上的片名有些出入,但可能是翻译风格的问题。阿珧真的没看过,看得津津有味。郑能谅却在反思他刚才的一系列举动: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如此主动地和异性搭讪,还坐在这张带有特殊含义的沙发上?要是在以前,跟陌生姑娘说句话我都会脸红的。   直面内心,郑能谅隐约发现了缘由。当他第一眼看见阿珧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久违的熟悉名字,这名字所代表的人物和阿珧有相似之处。可究竟哪里像,他也说不上来,笑容?眼睛?身材?还是香味?每一个细节单独拿出来比对都不像,可放在一起,又能马上让他的记忆穿越时空。时空深处的那些片段就像美杜莎的眼睛,让他不敢正视,又无法抗拒它神秘的魔力,不小心看上一眼,思维便被石化,时空也停滞了。   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四周有人发出了嘘声,有人骂了句脏话。郑能谅抬头一看,《沉默的羔羊》。   “哈哈,还吃人魔王和哑巴宠物,好好玩。”阿珧不怨反喜,饶有兴致地脱了高跟鞋,盘腿坐好,撕开包装袋,嗑起了瓜子。   郑能谅不禁想起了秦允蓓,要是那丫头来看录像,肯定也会这么随性,不过他从没带她看过录像或者电影,甚至连她的手也没有正式牵过,顶多偶尔拽拽胳膊、拍拍肩膀什么的,算得上秋毫无犯。   这场不期而至的邂逅让郑能谅既困惑又惊喜,阿珧时而神秘,时而率真,时而风趣,仿佛一缕捉摸不定的清风,一泓变幻莫测的清泉,映出一个个他所熟悉的身影。望着这些身影,郑能谅也渐渐找回了自我,重新变成那个含蓄内敛的少年。似乎为了表明他的确只是来看电影,而无非分之想,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无比专注地盯着荧幕,一脸虔诚,只有四周啃爆米花磕瓜子吮鸡爪嚼口香糖的交响曲提醒他这里是录像厅而不是教堂。   当汉尼拔博士用圆珠笔的金属丝打开手铐杀死看守逃之夭夭的时候,阿珧轻轻地靠在郑能谅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睫毛细密、修长,像两扇漆黑的竹帘;她的鼻梁白皙、挺拔,像一座陡峭的雪山;她的呼吸轻盈、舒缓,像凌空飞舞的蒲公英;她的香味绵柔、纯净,像入口即化的棉花糖;她的嘴唇鲜红、饱满,像肥而不腻的火腿肠……郑能谅猛然意识到比喻的风格发生了突变,原来是肚子饿了,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不饿才怪。但他不忍惊醒熟睡的阿珧,只好用她吃剩的瓜子聊以充饥,就当是惩罚吧,毕竟把这样一位佳人拉来过如此没有格调的夜生活实在是一种亵渎,简直比眼前这个乌烟瘴气的录像厅更惨无人道,而他这种呆若木鸡的表现,简直比那个乱改片名的录像厅老板更灭绝人性。   不多时,郑能谅也倚在沙发背上睡着了,未能好好欣赏后面的两部影片,不过在换片的时候还是被嘘声和骂声吵醒两次,朦胧中瞥到了《大话西游》和《午夜凶铃》的开头。   “快醒醒,《好色大汉奸》开始了!”   郑能谅费劲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阿珧戏谑的笑脸,再顺着她的手指望向荧幕:“我晕,《精武英雄》?什么跟什么?”   “猜不到吧,等下陈真和山田光子到旅社找地方住的时候,有个房客会骂他是好色大汉奸……”   “这也行?”郑能谅哭笑不得,“这你还叫我起来看?”   阿珧做了个鬼脸:“不能我一个人瞎啊。”   “片子是好片子,可这片名实在太坑,”郑能谅望着从出口渗进来的阳光,伸了个懒腰道,“既然都看过,就别在这窝着浪费时间了。”   “好啊,我也有点饿了。”阿珧很爽快地跳下沙发,穿好高跟鞋,跟着郑能谅出了录像厅。   售票大妈已去睡觉,烧烤铺还在营业,郑能谅点了鸡蛋饼、火腿肠、烤鱿鱼和羊肉泡馍,两个人就挑了个空座大快朵颐起来。   郑能谅上下打量着阿珧,感慨道:“我还从没见过穿你这样在街边摊吃东西的呢。”   “扎势不?”阿珧自嘲地耸了耸肩,然后张大嘴巴啃下一大块鸡蛋饼,油渍四溢。“扎势”在当地方言里有“装逼”的意思,从一位妙龄少女的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吃饱喝足,郑能谅送阿珧出了巷子,来到她的座驾前。阿珧打开车门,取出手绢擦了擦嘴,又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戴上太阳镜,转眼又恢复了女神范。   “谢谢你的款待。”她朝郑能谅扬了扬手,嘴角像一弯新月高高翘起。   郑能谅感慨万千,走上前去,将手里的火腿肠一掰两段,递给她一半,柔声道:“外头兵荒马乱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逢,这个就留作信物吧。”   阿珧接过这半根火腿肠,一把塞进嘴里,三两下嚼碎,吞了。不等郑能谅回应,她马上从包里拿出笔和便签本,撕下一张纸,用笔写下一串数字,递给他,微笑道:“火腿肠有保质期的。”   本来郑能谅还构想了一出韩剧似的浪漫情节:他和她各举起一片烤鱿鱼,贴在车窗的两侧,两鱼相吻,四目相望,无语凝噎。但为了避免鱿鱼遭遇和火腿肠一样的下场,这个念头还是作罢了。   阿珧关上车门,轰了几下马达,便和跑车一同消失在郑能谅的视野中,留下一团尾气和一缕芳香。郑能谅摊开手掌看那张便签纸,一串数字依稀可辨:195148。   这是啥?手机号?太短。门牌号?太长。生日?太老。数字密码?太难。郑能谅忽然灵光一闪:“不会是三围吧?”随即连连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可能,那还是人么!”   答案并不重要,虽然这从天而降的神秘姑娘来去如风,但郑能谅确信两人在不久的将来还会重逢,因为昨夜他又看见了那棵海棠树。也许是阿珧在睡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脸,也可能是在摇醒他的时候,总之他在盗格空间的选择决定了他会再次出现在她的身边,在数年后的下一个猴年马月里。   这就是郑能谅和戴珐珧初次相遇的过程,许多年后,那家老旧的录像厅早已寿终正寝,那条小巷也变成了一座国际化游乐场,但每当郑能谅重温当年那些老片子,或者听见强劲的马达轰鸣撕开街道,甚至只是闻一下路边摊烤鱿鱼的气息时,都会想起十八岁生日那个奇妙的夜晚。那一晚,月亮很丰满,夜风很温柔,空气很迷人。   “走火入魔啦?人家看报纸,你傻笑什么呢?”秦允蓓伸手在郑能谅眼前连打几个响指,把他从一年前的回忆中唤入现实中来。   郑能谅眨了眨眼睛,抬手看看表:“我是在笑,你要是再吃下去,口语课就迟到了。”   “糟了!”秦允蓓如梦初醒,一把抓起单肩包飞奔出去。一般的课迟到几次也没关系,可这口语教授喜欢把平时考勤和科目成绩挂钩,秦允蓓口语水平本来就在挂科边缘,自然不敢再授人以柄。   郑能谅上午没课,不慌不忙吃完早点,看看秦允蓓留下的一大桌空盘,乖乖把学生证押给了老板,然后朝宿舍走去。宿舍门半掩着,隐有歌声飘出,柔美的旋律略带忧伤,听上去似乎是俄语。冉冰鸾的床在门边下铺,一道倩影侧卧其上,面朝里,手里翻着一本书。郑能谅靠着门框,静静聆听这首动人的歌曲,他可不想扰了未来嫂夫人的雅兴。   宋颖哲是冉冰鸾的女朋友,蕙质兰心,气质不凡,是个典型的知性美女。冉冰鸾也堪称模范男朋友,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温柔与浪漫,又很专一,面对他父母对二人关系的强烈反对依然坚定不移。这种执着的叛逆,在同龄人眼里看来就是完美理想的爱情。所以朋友们都深信这一对璧人毕业后就会结婚生子,过上童话里王子与公主的那种幸福生活,白头偕老。   郑能谅平生只对两种人特别尊敬,一种是长寿者,因为生存在这个浮躁且危险的世界上需要极大的智慧和勇气,所以活得时间愈久之人便愈有高明之处,值得尊敬;另一种便是对爱情持之以恒的人,这道理更简单,长久不变的爱情,往往比长生不老更难。而正是因为世间有了这两种人的存在,其他人对于生活和爱情的信心才不容易被无所不在的歪风邪气所动摇。   “大禹同志,三过家门而不入呢?”宋颖哲发现了郑能谅,从床上坐起。   郑能谅轻轻拍着手,笑道:“好惊艳的曲子,听入迷了,还以为我走错房间了呢。”   “柳拜乐队,”宋颖哲从身后摸出一个磁带盒,“俄罗斯的披头士。”   郑能谅接过来,一个字也不认识,又递回去,问道:“刚才这首叫什么?”   “《在那浓雾后面》,我的最爱。”   “你的最爱不是鸾少嘛。”   “哼,”宋颖哲佯装怨愤道,“别提那负心汉啦,都不知道穿越到哪个时空去了,害我在这独守空房。”   郑能谅这才发现她手上拿的是《寻秦记》,冉冰鸾最痴迷的小说,便开玩笑道:“我想他肯定是穿越回上辈子找你们前世的定情信物去了吧。”   宋颖哲噗嗤一笑:“万一他发现我的前世比现在的漂亮,舍不得回来怎么办?”   郑能谅朝空中勾了勾手指,道:“那就让他的前世穿越回来陪你,总不能让前世的你一妻多夫吧?”   “想的美,他的前世要是个丑八怪,我不亏大了?”宋颖哲撇了撇嘴,忽然道,“你说要是真的在不同时空里,两个相爱的人还有没有可能感应到对方呢?”   郑能谅心弦一震,把视线投向墙上的世界地图,幽幽道:“真正的爱情,就像爱因斯坦所预言的原初引力波一样,是不会被时间和空间所抹除的。”   宋颖哲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勾起你的思念了?”   郑能谅自我解嘲:“思念就像腿毛,不去刮它容易引起瘙痒,刮了它却长得更凶猛。”   宋颖哲半开玩笑道:“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摄走我们郑大官人的魂魄?”   每个学期放假,郑能谅都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越过数不清的城市和村庄,经过数不清的车站和人群,望着天上月亮追赶着太阳,太阳又挤走了月亮,看着陌生又熟悉的风景从窗外掠过,听着车轮与铁轨的热烈交谈,想象着他与黄河长江一道向东流,恍然觉得这便是人生。将近江南的时候,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绿色世界伴着晨曦跃入眼帘。郑能谅手托着腮,享受这片宁静,任思绪在弥漫着青草香的天地间随风飘摇。下一秒发生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回忆。   宋颖哲那句不经意的玩笑就像突如其来的盗格空间,使郑能谅陷入了如旅途般漫长的沉默。 第三章   1   上中学的时候,郑能谅是一头骆驼。   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生物老师,他长着一只比老鹰还标准的鹰钩鼻,连眼睛都像是从老鹰身上移植过来的,一眼就能看得学生们不寒而栗。他脾气很好,至少对郑能谅特别客气,因为其他学生在他的口语中都是“蠢猪”、“傻鸟”、“笨驴”之类的低级动物,远不及郑能谅的“骆驼”这么高贵大方、亲切含蓄。   郑能谅分析了生物老师赋予每个学生动物代号的用意,认为存在以下三种可能:   一、出于对所教专业的满腔热爱,从心里到眼里都只有动物,乃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二、学生太多,担心认错人,不得不借用一些浅显易懂的专业术语以便区分;   三、为了帮助学生们更好地认识各种动物,用这种方式让大家身临其境地体会一番当动物的感觉。   多年后的某个暑假,郑能谅重归母校,希望能当面求证这些推测,可惜生物老师早已辞职经商去了。剩下郑能谅独自伫立校园的一角,注视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搜寻他当年的影子。   时钟飞速倒转,停驻于那个遥远夏日的午后。郑能谅依然站在原地,操场上人声鼎沸。   运动会总是与他无关的。他不喜欢跑步,绕着草坪兜几圈最后还是回到原地,吃饱撑的;不喜欢跳高,蹦来蹦去像耍猴;不喜欢篮球,那次脑震荡把他摔成了惊弓之鸟。他不拒绝标枪,但是观众那么多,他不知道会扔到谁的头上。他喜欢吃叫花鸡,非常喜欢,可惜它不是运动会项目。   郑能谅不上场比赛,也不加入拉拉队。老师说这样不好,脱离集体,缺乏参与意识。可他的确参与了,他给女运动员们倒水、递毛巾、打扇子——并非歧视男运动员,而是他们都被女生们簇拥着,根本轮不到他。心情好的时候他还写写广播稿,《啊!体育!》、《啊!铅球!》之类的,每每逗得播音员们花枝乱颤。   播音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女生,见她们笑,郑能谅也自鸣得意地乐。然后班主任过来严肃地批评他:“我们班都输掉了,居然还这么高兴!”   他知错就改,于是用参加追悼会的表情来观看比赛,庄重肃穆的形象使他被校保卫科一眼相中,破格提拔为维持秩序的纠察队员。可好差事没干多久就黄了,原因是他在工作期间走神。   这一走,走了很远。   午后,无风。郑能谅站在跑道中段的土坡上,靠着树干,透过枝叶仰望蓝天,阳光很好,空气微香。女子百米跨栏比赛即将开始。   郑能谅不喜欢大晴天,灿烂得有些虚假,放荡的热浪也令人反胃。他灌下半瓶汽水,口舌生津,呼吸顺畅,气定神闲,爽得不得了。然而一分钟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郑能谅的目光顺着跑道游向起点,五个女孩正并排做着准备活动。   一号试图弯腰,却被腹部汹涌的脂肪挡住了,显然与鼓励奖很有缘分。   二号是个小家碧玉型的姑娘,正在为运动服的暴露而愁闷不已,缩手缩脚打算把每一寸肌肤尽可能地裹起来不让人看到,估计在跑步过程中将因含胸低头而撞上跨栏。   三号……   郑能谅怎么也无法回忆起四号与五号的模样,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因为在鉴赏她们之前,他望了一眼三号。   只一眼,便令他意乱情迷;只一眼,便望尽了前生后世。很多人都期望自己拥有言情小说里描述的这类特异功能,可那些其实都是玄幻小说。郑能谅的真实经历是:三号,从远处看,是个有点姿色的女孩,五官端正,但还算不上天使;身材匀称,却也比不过魔鬼。   他对这个女孩并没有特别的眼缘,这也许同他的近视眼和当时的日照强度有关,总之他的视线毫无留恋地从她身上飘开了,沿着跑道游向终点,在三分之二处忽然被一团刺眼的亮光阻住了去路。   他挪了挪脚,换个角度观察,发现那似乎是一块银灰色的瓷器。它约摸手掌大小,呈半锥形,唯一的反光面正对着他刚才的位置,难怪跑道两头的人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目测它顶端的锋利程度足以刺穿运动员们的鞋底,郑能谅瞟了一眼右臂上的红袖章,顿时感应到了使命的召唤。与此同时,发令枪猝然响起。   接着,他的额头破了。   郑能谅并不是非常顺利地就把额头弄破的,中间经历了一串复杂连贯的动作:他顺着圆形土坡的表面向下作变加速运动,身体同时在作不规则自转,当滑至某一点时沿切线飞出,而后迅速成为自由落体。由于这些方程式比较繁琐,郑能谅的理科又向来很薄弱,因此无法在下坠期间做出精确的计算,以至于着地时不幸脸朝下。   当郑能谅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享受着剧烈运动后的平静时,跨栏选手们的铁蹄已近在咫尺。他面无惧色,因为已经神志不清……   起初他以为又不小心触发了盗格空间,可海棠树并没有出现,眼前也是朦朦胧胧的现实场景,他才确定他是真的从土坡上摔了下来,而这同发令枪声的分贝数及土壤的疏密度有直接关系。   由于曾有过脑震荡的丰富经历,郑能谅根本不把这种皮外伤放在眼里,让小护士包了一下,扎上一针,就坚持要重返运动场。可小护士非常热情体贴,死活不让他出去,甚至惊动了医务长。   小护士义愤填膺:“您看,他不付钱就想溜!”   替郑能谅解围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她一手夹着两瓶汽水,一手掏出五角钱把他从小护士手里赎了出来。   “干嘛给她钱?”郑能谅还不服气,“运动员来这里都不收费的,好歹我也是个纠察,算因公负伤。”   女孩一脸豁达,摆出亿万富翁的姿态:“五毛而已,给她好了,就当在街头碰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郑能谅脱口而出:“那么有爱心,至少给十块。”   女孩嫣然一笑:“你值那么多啊?”   郑能谅丝毫没有想开玩笑的意思,那时候他还没掌握开玩笑这么高深的艺术。他只觉得她的笑容十分清凉,而且越看越觉熟悉。郑能谅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嗯,”女孩有点不好意思,“我还差点把你的脑袋踩成鸡蛋饼。”   三号,原来是她。近距离观赏,确实有些不同,不仅与之前的感觉不同,而且与别的漂亮女生也有很大的不同。这张脸蛋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很有特点。她的眉毛颇具宫崎骏的画风,轻描淡写;她的双眸胜似冰川的清泉,干净通透;她的鼻梁宛如雨后的淡竹,挺拔俊逸;她的双唇蕴藏弗拉明戈的血液,倔强不羁。   刚才隔了几十米竟看不出来,郑能谅自言自语道:“是该配副眼镜了。”   “什么眼镜?”女孩没听懂。   “啊,没什么,我是说你如果戴眼镜一定很有学问,居然能想到鸡蛋饼这么有趣的比喻,”郑能谅趁机转移了话题,“为什么用鸡蛋饼,而不是肉饼、鸭蛋饼、老婆饼呢?”   “因为鸡蛋饼好吃呀,”女孩认真地说,“对了,刚才幸好你摔在跑道上,要不然我可能就踩到碎瓷片了。”   郑能谅憨憨一笑,低头看着袖章:“工作嘛。”   初一那年,郑能谅无不良嗜好。不喝酒,不抽烟,不打架,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当着人的面说限制级的动词,不在感叹句中提及别人的六亲,这些优良传统一直保持到大学毕业;他也不旷课,不作弊,不拉女孩的手,不跟异性打情骂俏,后来与时俱进,偶尔也入乡随俗。   这一切意味着,那个女孩在那个夏天遇到了一个严格遵守《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男生,一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无趣的人。所谓无趣,就是指这个呆子虽然用功读书,却绝无机会从书中读出颜如玉。   郑能谅发现眼前这个女孩有点与众不同,说不出是哪一点,也许不止一点,也许是全部,他只知道她的身上飘散着一缕淡淡的青草香,很好闻。科学家说异性之间的吸引源自对方特殊的气息,很有道理。   好奇、迷惑、陶醉,各种感觉一拥而上,郑能谅不知道接着该做什么了,只是傻傻地笑着。他并没有意识到他那双眼睛其实会说话,也不知道他的酒窝跟她的清香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自己身上的这些优点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来没有撒泡尿照过自己。   两人并肩走了半天,郑能谅才蹩脚地打破沉默:“我叫郑能谅,初一(1)班的。”   “孟楚怜,3班。”她终于等到一个话题,积极地回应道,并微微侧脸,把目光投了过去,却发现他的视线如触电般闪向地面,便缓缓收回来,继续嘬着吸管,认真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哦,挺好。”郑能谅刚才和她险些对上目光,此刻正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往下接,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恨不得前面有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地缝没有出现,却蹦出个小房子来,是家便利店。郑能谅如遇救星,马上提议进去看看,得到了她的同意。一进店,郑能谅就以请吃盐话梅的方式赠她份回礼,也趁机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僵局。   似乎是在攀比,孟楚怜又变魔术似地掏出一块巧克力请他品尝。在那个年代巧克力算比较奢侈的食品,在电视广告里看上一次都能令人回味无穷,便利店的玻璃窗下有一款,价格抵得上十包盐话梅。郑能谅怀着激动而好奇的心情一口吞下,给它留了个全尸。   吞完才发现自己再拿不出更高级的东西用于回赠,幸好孟楚怜见他这么爱吃,又马上递过来一块。他双手接过,深情地看着那精美的包装纸,咽了咽口水,自嘲道:“我又不是赌神,哪能把巧克力当饭吃。”说罢将它递还给孟楚怜:“就当我再送你的。”   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与人礼尚往来的记载。气氛也变得自然起来,两人离开便利店,走过柳树林,穿过跑道,爬上看台,整个运动场一览无余。   阳光很好,风很轻,广播里放着《ThePromise》,成群的鸽子在空中画出各种图案,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操场看台上吃着盐话梅喝着汽水,有说有笑。时光从他们面前缓缓淌过,滋润了两片心田。 第三章   2   命运可以选择,却不可预料,它有时奇妙,有时又莫名其妙。   在初二到来前的这个夏天,郑能谅见识了命运的奇妙。之前他为了深入了解盗格空间,多次有意触发,做出了不少选择,竟然都在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猴年马月里一一应验:   学习委员郭文婧作为全县唯一一名入选市代表队的选手参加省里举办的“未来杯”数学邀请赛,获得总分第一和两个个人单项冠军,起先名单里并没有她,后来不知为何用她替下了市二中的一名尖子生;   家境贫寒的樊丽华利用暑假时间到餐馆勤工俭学,打扫厕所时在水箱上捡到一只黑色公文包,内有文件数份、现金几十万,交还失主后,对方塞给她五千元,她坚持不收,对方便送了面锦旗到学校,得知她的家庭情况后,当场表示将为她的学业提供资助;   班花周宓儿在路边吃煎饼果子的清纯模样被一位职业摄影师发现并抓拍下来,登上了某著名摄影期刊的封面,一时成为校内外的风云人物,被大家亲切地称为“煎饼妹妹”,那名职业摄影师是出差路过这座藏于深山之中的小县城,那天早上也是因为拉肚子才起得很早,跑到街对面的药店买止泻药的时候偶然获得这一重大发现的;   ……   这些都是经过郑能谅的挑选而成就的“未来”,和金海棠果上所显示的一模一样,当然,金海棠果上并没有展现全过程,只有郭文婧领奖、樊丽华接锦旗、周宓儿被众星捧月等画面。由于郑能谅和这几位女生的肢体触碰只是点到为止,所以可供选择的金海棠果也都在三个以内。他本来可以选择“盗取”其中不好的一个,而让另外的未来自生自灭,但他刚接触盗格空间,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包括金海棠果的味道,所以他选择的都是“定格”——吃下了一颗颗被选中的金海棠果。   这些金海棠果托在掌心沉甸甸、凉飕飕,还带着几分弹性,闻上去有股淡淡的幽香,看上去鲜嫩多汁,甚是诱人,因为都有铅球大小,所以不可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样囫囵吞下,只能一口一口品尝。可果皮的画面上都是熟悉的面孔,郑能谅心里感觉怪怪的,一时难以下嘴。奈何海棠花和叶并不因他的犹豫而减缓飘落的速度,只要不想被困在此处,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乖乖!那口感,简直连遍尝百草日遇七十毒的神农也无法描述;那滋味,恐怕连荒野求生什么恶心东西都敢吃的贝爷也望而却步。最后郑能谅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样把它们咽下去的,只暗暗发誓,从此之后在盗格空间里做选择时坚决不再“定格”了。   正如规则所言,这些被郑能谅“定格”的未来都与他产生了或多或少的联系:郭文婧获奖后,班主任就让她在课余担任郑能谅的“小辅导员”,因为他的数学成绩实在太糟糕;给樊丽华送锦旗的失主正是郑能谅的大姑父,虽然大姑父一直不把老婆家的这些亲戚放在眼里,但从此事后,长辈们没少教育郑能谅要多向同班同学樊丽华学习;至于周宓儿,能被摄影师捕捉到就更与郑能谅密不可分了,因为那个煎饼果子就是郑能谅请她吃的,他本想用这个煎饼果子拉近和班花的关系,却不料班花成了风云人物后就再也看不上他的煎饼果子了。   经过这一番验证,郑能谅终于相信了盗格空间的魔力,也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无比自豪,牺牲了一些个人利益,背负了些许误解,却成就了这么多同学的美好人生,还不留姓名不露痕迹甚至连日记都没写进去,这应该可以和雷锋叔叔相媲美了吧。   然而,这份荣耀感没有持续多久就终结在一场悲剧的阴影下。七月底的一天,一架从南京前往厦门的航班起飞时突然失控冲出跑道,撞上护场圩堤发生爆炸。一百多名遇难者中有一个对郑能谅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陌生是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姓名,熟悉是因为一年前他曾在盗格空间里救过她一命。如今看来,他终究未能救她一命。   在教学楼里打扫了二十多年卫生的保洁阿姨中年丧偶,最疼爱的独生女又远在厦门一家私营企业里工作。说来也是有缘,该企业老总的儿子爱上了她女儿,恋爱三年终成正果。保洁阿姨在厦门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又被接去女婿的故乡南京游玩,正是之前郑能谅在盗格空间留下的那两颗金海棠果里所显示的情景。谁知就在马月刚刚结束,保洁阿姨离开南京乘机返回厦门时,突然遭此大祸。   消息传回校园,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老师和学生们都对保洁阿姨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有几个平日里就喜欢嚼舌根的闲人对此津津乐道:先前她们的话题是这个毫无身份的清洁工怎样乌鸦变凤凰,托女儿的福过上了好日子;如今她们又长吁短叹道毕竟是没有福气的可怜人,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布拉布拉……   听到空难的消息时,郑能谅十分震惊,第一反应是自己当时判断严重失误,竟然没有仔细观察每一颗金海棠果!竟然没有看出第三幕画面是一场空难的前兆!竟然草率地盗取了一场车祸,还自以为是帮了保洁阿姨,简直太幼稚太粗心太草芥人命!为此他还特意闯入盗格空间一次,追问素问镜这件事的真相。   素问镜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内疚和悲愤,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孩子,这不怪你,这场空难本来就没有在金海棠果里显示出来,你又如何避免它?”   郑能谅一怔:“可那个登机的画面……”   “那是她从厦门去南京时和女儿道别的一幕,她女儿因为刚刚怀孕,没有与她同行。”   听素问镜这一解释,郑能谅心中的负担略有减轻,却仍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可如果我当时盗取的是这一幕未来,她就不会前往南京,也就不会搭乘后来的返程航班,还是可以避免的。”   “可你怎么能想到返程的班机会出事呢?你只能根据自己当时看到的信息来判断和选择,任何一幕未来都会有后续的无限可能,你不可能看穿每一条脉络的走向。”   郑能谅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如果我当时没有在楼道里乱扔香蕉皮,她就不会拍我的头,也就不会有盗格空间里的三个未来,没有我的选择,说不定她的结局会更好。”   “错,没有你的选择,她可能先被车撞伤,然后再遭遇空难。未来或许会因你的选择而变得更好,却不会因为你的不作为就逢凶化吉,只要选择时心怀善意,你就没有必要为不可抗拒之力造成的后果感到自责。记住,盗格空间只能选择未来,却无法改变过去,顺其自然,勿忘自性。”   素问镜的一番开导暂时平复了郑能谅的情绪,却令他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了纠结的思考:能为他人挑选未来,究竟是意外的祝福,还是命运的桎梏?命运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把未来一一展现在你的面前,你也无法做出最完美的选择。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让郑能谅体会到了命运的莫名其妙——孟楚怜转学了。要知道,他好不容易才刚刚打听到她所在的班级和座位,都没来得及进一步了解,更没来得及为她选择一个美好的未来。   “早知道那天喝汽水的时候碰她一下就好了,”郑能谅这么想着,又很矛盾,“可是初次相识就动手动脚,还要在她面前晕倒两次,她会怎么看我呢?”何况经过保洁阿姨这件事后,他对盗格空间已经产生了一丝惧意:万一孟楚怜的未来也出现类似的情景,又如何能确保不选错呢?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猛甩几下脑袋,转开了注意力:对了,孟楚怜转学之前,怎么也没来跟我道个别?她是不是早就忘了世上还有个叫郑能谅的呆子了?想到这儿,他又颇有几分惆怅。   时间并没有给他太多纠结和惆怅的机会,紧接着就是两年忙碌的学习,然后中考。县里只有一所省级重点高中,据说考进那里就等于半个身子进大学了,只是不知道是上半身还是下半身。   大学,一个遥远而尊贵的名词,家长们经常谈论的神秘又神圣的地方,是他们眼中的大雷音寺,心中的麦加。只不过,承担朝圣使命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孩子。   郑能谅没有想那么远,也对朝圣不感兴趣。他对孟楚怜感兴趣,从她原先班级的同学口中探听到一些讯息。孟楚怜家教精良,父母为了确保她能考上重点高中,才将她转到另一所升学率更高的学校。   看来只有进入重点高中,才能再见到孟楚怜,才能继续用盗格空间为她以及其他同学们服务了,有了这个崇高的目标,郑能谅顿时心潮澎湃,全身心投入学业。此刻的他充满了斗志和信心,全无一点负担和压力,没有压力的时候,他总能得心应手,于是很顺利地考进了重点高中。   果然,高一开学的第一天,郑能谅就又遇见了孟楚怜。她亭亭玉立在报名处前的长队中,背着双肩书包,梳着短发,身材脸蛋都比一年前清瘦了些,容颜未改,清新如故,虽然多了一副眼镜,眼睛却依旧明亮如星,整个人越看越像《戏说乾隆》里演小鱼儿的那个女演员。   郑能谅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她走过去,五十米,三十米,十米……她近在眼前,连呼吸都听得见,那香气如影随形,那肌肤吹弹可破。他感觉脉搏加速,体温升高,手心冒出了汗,心中暗暗称奇:这女孩太不简单了,竟然能左右我的新陈代谢!   孟楚怜发现了出神的他,笑着打招呼:“这么巧啊。”   郑能谅感慨万千,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想不起,只好顺着她的话接道:“是呀,因为县里只有一所重点高中嘛。”   这个颇具外交水平的回答不禁令孟楚怜对他刮目相看:“一年不见,说话玄起来了。”   平生头一回被夸,郑能谅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飘飘然,更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便犯了一个极具代表性的错误,就是开始讲废话:   “你来报到么?”   “今天有点热哦。”   “时间过得好快啊,你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呢。”   孟楚怜嗯嗯啊啊地应着,完全抓不住他的谈话重点。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羞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一百多年前,雨果写下的这句话,恰好证明了此刻这个名叫郑能谅的傻小子虽然木讷愚钝,却是动机单纯,对孟楚怜有益无害。   报到的时候,郑能谅说:真巧,你念高一,我也高一。   分班,郑能谅说:真巧,你在二班,我也在二班。?   分配职务,郑能谅说:真巧,你是团支书,我是团员。   对于这些拙劣的搭讪,孟楚怜都报以甜甜一笑,那正是郑能谅最想看的,因为他发现她也有一对酒窝,比他的浅,却更可爱,每每令他想起《诗经》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在这对完美酒窝的诱惑下,郑能谅决心要和孟楚怜成为同桌,不择手段。不过供他“择”的手段只有一个:祈祷,因为分配座位这事根本不由他说了算,而是班长的权力。班长任赣士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因为考进来的成绩是班里最高的,所以成了班长。任赣士设计了许多套备选方案来安排大家的座位,有按身高的,有按姓氏笔画的,有按眼镜度数的,甚至有按星座的……可惜任何一套方案都无法让郑能谅美梦成真。   于是,郑能谅悄悄向任赣士建议道:“我觉得,按照酒窝的数量来排座位最科学了。”   任赣士推了推鼻梁上差点掉下来的眼镜,冷冷道:“干脆按酒量来排,好不好?”   结果,孟楚怜坐在了前排最靠近讲台的位置,而郑能谅被发配到了后面最靠近垃圾桶的位置。   郑能谅冲动之下差点就要扑上去对孟楚怜使出盗格空间这一绝招,他是这么想的:也许盗格空间里会出现改变这个座位排列的未来可能,也许一次不行,但只要我不停尝试,总是有机会和孟楚怜同桌的。   但他马上发现这个想法十分愚蠢,因为此时选择的未来要等到下一个猴年马月才会实现,那时候他和孟楚怜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在这个教室里?   然后他又想:不能同桌也没关系,盗格空间里不是还有更多美好的选项吗?说不定可以选择让孟楚怜成为我的女朋友,甚至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呢!   但这只是想想而已,此时的他情窦初开,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胆子更是小得可怜,别说和孟楚怜恋爱结婚,就是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下,看一下她的眼睛都要脸红好半天。   “不要急,来日方长,顺其自然,下一个猴年马月还早着呢,有的是时间和机会……”郑能谅一边整理课桌,一边暗暗给自己打气。   “咣”一声巨响,一只硕大的军用背包从天而降,砸在旁边课桌上,震起缕缕尘烟。郑能谅侧目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自己的同桌竟然是梁晨谛,全班、全年级乃至全校最不好惹的狠角色!   熟悉梁晨谛的人都知道,他上辈子是个作家,写了一辈子的书,没有卖出去一本,家里的书堆得山一样高,最后轰地一下倒下来,把他压死了,所以这辈子他一看到书就会像见到五行山的孙悟空一样,恨之入骨,避之不及,一听到老师讲课就会像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头痛欲裂,眼冒金星。上辈子的事是梁晨谛自己说的,这辈子的事大家都看得见,他确实与书不共戴天,对学习毫无兴趣,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请假逃课一点也不含糊,他每个月都有一位堂姐结婚,每周都有一位长辈抱恙,每天上学路上都会堵车,每个小时都要拉一次肚子。   没过几天,郑能谅就受不了了,私下里跑去找任赣士求解脱。这次他学乖了,先递上一包跳跳糖,嬉皮笑脸道:“班长,你看能不能……”   任赣士看着跳跳糖,舔了舔嘴唇,打断他道:“没人跟你说我不爱吃甜的吗?”   郑能谅马上把手缩回口袋里,换了件新礼物:“酸梅粉,怎么样?我抽屉里还有小浣熊干脆面。”   “嗯,这个好,”任赣士接过酸梅粉,撕开就吃,津津有味,“你刚说能不能什么来着?”   “我是想,能不能给梁晨谛换个座位……”   “你们俩对调?”   “呃,不是,是把他跟别人换一下,或者把我跟别人换一下。”   “怎么?他欺负你了?”   “倒没有。”   “那为什么?性格不合?星座相克?”   “不是,我是觉得他太醒目了,坐他旁边,太容易引起老师们的注意,不太方便嘛……”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啊?我特地安排你们俩坐一起,就是为了用他的迟到早退不上课,来反衬你的勤奋努力爱学习啊!你们坐一起,怎么都是个鲜明的对比吧,老师们得对你印象多好,你说是不是?”   “啊?还有这说法?”   “你以为呢?我关照你一下,难道还要用小喇叭全校广播啊?这种好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心照不宣就行了,真是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呃,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耶。”   “废话,当然有道理,不然我对得起班长这身份吗?对得起这红臂章吗?对得起你……这酸梅粉吗?啊?”   “可我总觉得跟他坐一起有压力。”   “有什么压力?你应该有安全感才对。”   “此话怎讲?”   “以他的成绩能考进咱这重点高中吗?还不是全靠那完美的身材?”   “啊?潜规则?校领导这口味也……”   “我晕!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他一身肌肉,足球踢得好,长跑还在全市比赛拿过第一名,所以作为体育特长生招进来的。”   一年前,一群闪亮的新星冉冉升起,横扫斯图加特世锦赛、七运会和世界杯马拉松赛,世界纪录接连被刷新,电视上随时可见一张自信的面孔在宣告:“嗦(说)破啥就破啥,嗦(说)漾(让)谁破就漾(让)谁破。”一时间,举国疯狂,田径运动在教育市场的地位如日中天,上上下下都开始挖地三尺地搜罗体育人才,如饥似渴地从藏羚羊身上寻找长跑秘诀、从旗鱼身上寻找游泳秘诀、从袋鼠身上寻找拳击秘诀、从跳蚤身上寻找跳高秘诀……   所以,作为长跑健将和足球名脚,梁晨谛哪怕文化课考个零分,也会成为重点高中的座上宾,不拘一格降人才嘛。只是校方没有想到,梁晨谛最拿手的不是长跑和足球,而是武术。   那几年,《黄飞鸿》、《方世玉》、《东方不败》红遍大江南北,校园里“尚武精神”方兴未艾,男生们经常会摆个虚步亮掌或者捏根绣花针玩模仿秀,或者用山寨版无影脚、虎鹤双形、洪拳之类的互相切磋,玩得不亦乐乎。梁晨谛也喜欢玩,但不是和同学们玩,而是和校外的地痞们玩,都来真格的。他有肌肉,也有速度,招式还有模有样,一个打五六个都没什么问题,成为远近闻名的街头霸王。几年后《古惑仔》火起来的时候,大人们还常常拿他的故事来教育子女:“不好好念书,将来就和梁晨谛一样,只能当个古惑仔。”结果适得其反,孩子们纷纷成了梁晨谛的粉丝,愈发不想念书了。   所以,当任赣士一语道破天机的时候,郑能谅果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甚至有些飘飘然:“是哦,你不说我都没想到呢,我是全县第一高手的同桌,那些江湖上的大哥们看到我是不是也要敬我几分啊?”   任赣士却话锋一转:“这倒不好说,也可能他们想找梁晨谛报仇,但是打不过他,就只好拿他同桌来开刀了。”   郑能谅:“……”   不管怎么说,郑能谅这个换座位的事就此作罢了,不是不想换,而是不敢换,要是让全县第一高手误以为自己嫌弃与他同桌,肯定会死得很惨。 第三章   3   没过多久,孟楚怜也和梁晨谛一样,成了偶像人物。   在那个有一辆二手自行车就能载着校花去兜风的年代,情场高手们自然不会闲着。他们为情而生,以爱为业,终日游荡在漂亮女生的左右。他们有送不光的可爱礼物,说不停的甜言蜜语,用不完的求爱招数,编不尽的有色段子。他们对女孩的心理了如指掌,而且脸皮厚胆子大,追起女生来不择手段——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不择手段就能让女生服帖如小鸟依人。被他们盯上的漂亮女生几乎无人幸免,只能乖乖成为爱情的俘虏,再也不能好好学习了。于是,漂亮女生能考上重点高中就变成一件比母猪会上树还要稀奇的事,愈漂亮便愈稀奇。由此看来,孟楚怜能进入县重点高中和郑能谅重逢可谓匪夷所思、稀奇至极。   不过,了解孟楚怜的人会觉得这很正常,一方面,她性格文静,喜欢看书,爱好文艺;另一方面,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对她要求很高,约束很严。所以,面对情场高手们的狂轰滥炸和享乐主义的包围蚕食,大多数女生或求之不得或丢盔卸甲,而孟楚怜却能心无旁骛,埋头苦学。   梁晨谛怀疑孟楚怜的母亲在她的背上刻了“好好学习,精忠报国”八个大字,为了证明这一揣测,他便趁夏天清凉之机,悄悄靠近孟楚怜,企图从她后颈的衣领窥视下去一探究竟,结果被她一句话吓得屁滚尿流。   孟楚怜头也不回,掷地有声:“看就掐死你噢!”   旁观者都为孟楚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惊诧不已,还是班长任赣士的功力深厚,愣了三十秒后便解开谜底,原来她是在朗读英语课本上的一句对白:   CanyoutrustNeil?   情场高手们逐渐清醒地意识到孟楚怜对学习的兴趣高于一切,于是知难而退:因为追女孩必须投其所好,他们在化妆品、明星贴纸、漂亮衣服和花言巧语等领域都游刃有余,却对于如何用元素周期表和直角坐标系追求女生一窍不通。其实孟楚怜也不是那种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兴趣挺广泛,艺术体操、现代舞、小提琴、工笔画,都耍得有模有样,令不少人怀疑她是教育部用基因技术培育出来的“德智体美劳”全能型克隆人——电影里的克隆人也都像她这样酷酷的。只可惜,情场高手们在艺术体操等方面也都是外行,只好对着孟楚怜静如止水的气场和高不可攀的造诣望洋兴叹。   很快,一句不知道哪个人总结的“名言”开始在校园里流传开来:“如果孟楚怜是夏娃,那么亚当只有出家,引诱他们的蛇将郁闷而死,而人类则不复存在。”对于这种调侃,孟楚怜付之一笑,专心地背她的元素周期表,云淡风轻;郑能谅嗤之以鼻,专心地看孟楚怜背她的元素周期表。郑能谅并不认为孟楚怜是个感情冷淡、乏味无趣之人,她只是有更高的追求并执着于斯。   孟楚怜不是校园里最漂亮的女孩,但她学习的气场和境界远远超越了别的美女,于是成为学霸级女神。学霸级女神是比校花更高级的存在,有校花们都不能享受的特殊待遇。调皮的男生们常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趴在走廊的阳台上看风景,一见漂亮女生打楼下经过就吹口哨,嘘嘘声此起彼伏,往往把听众刺激得争先恐后往厕所冲。孟楚怜却是个例外,每次她经过的时候,口哨声就戛然而止,似乎她天生有种抵御骚扰的魔力。   久而久之,漂亮女生们就不乐意了,大家都长了一副好脸蛋好身材,凭什么区别对待?她们虽然没有发起什么反对歧视的大游行,也没有组成什么姐妹联盟来打压孟楚怜,却从此尽量避开那些口哨男,纷纷从侧门进楼。口哨男们都很郁闷,这些姑娘怎么了?明明以前一个个都很享受这种被吹口哨被骚扰的感觉,如今怎么都不识逗了呢?   没了口哨对象,这些男生就改成吐口水解闷,左右开弓,乐此不疲,颇具当年晋灵公高台弹弓射行人的风范。此举既有助于口腔肌肉发育又锻炼了快速反应能力,通俗易学、老少皆宜,逐渐发展成为群众性的娱乐活动。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从楼下经过的人都越来越不相信天气预报,总感觉天上在下毛毛雨。   任何新事物的发展都不会一帆风顺,这项运动也遭遇了强大的抵抗,比如眼下这位用纸巾抹脑袋的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   “天啊!哪个臭小子?!”她一抬头,就看见那臭小子了。   中年妇女健步上楼,将疑犯当场抓获:“你,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疑犯被摇得像个拨浪鼓,当场交代,他是高一(2)班的,名叫郑能谅。郑能谅对吐口水这运动毫无兴趣,只不过作案者闪得快了点,他又正好趴在栏杆上望着刚从操场上经过的孟楚怜发愣而已。眼下他只担心中年妇女的魔爪碰到自己的皮肤触发盗格空间,一边挣扎一边叫:“唉,我说大妈,您把手放开好不好……”   “大什么妈?谁是你大妈?我有那么老吗?”中年妇女愈发生气了。   “呃,姐姐,姐姐你放开手好吗?有话好好说。”   如果被吐的真的是个姐姐级的女生,或者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事情也许可以不了了之,不幸此人是政教处长包步妲。   郑能谅不认识包处长,他甚至连校长的模样也认不清,虽然他们都曾在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上露过一面,但距离比较远,而且之后和学生们的距离就更远了。当然,也有少数头脑灵光、积极上进的好学生会主动拉近和这些领导的距离,对领导们的生日、性格、星座、家庭住址、兴趣爱好、生活习惯等信息都了如指掌,可以闭着眼睛仅凭呼吸声、脚步声和空气中的微分子颗粒就判断出方圆五百米内有没有校领导出没。而郑能谅从来不研究领导,他只能判断出方圆五百米内有没有孟楚怜的存在,单看这一点,他就永远不可能当上学生干部。   包处长也对这个不上道的家伙很气愤,不相信他没听过自己的大名:“油腔滑调是吧?走,见你班主任去!”说着把郑能谅拽到了他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班主任人不在,她便继续审问人犯:“说,你为什么要朝我吐口水?”   “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说!”   “不知道。”郑能谅确实没有注意是谁吐的,否则早坦白了。   “还讲江湖义气?”包处长的思维被武侠片侵蚀得太严重,觉得不用大刑是没办法破案了,于是果断出手,三根指头倏地一夹,揪起了郑能谅的耳朵。   这一招“拈花指”源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典故,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内外同修,阴阳燮理,无坚不破,应者俱碎。   果然,郑能谅的防线瞬间被攻破,但他没有像包处长所预期的那样嗷嗷直叫,而是轻呼一声后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包处长一愣:什么情况?以前吃了这招的臭小子们不都是鬼哭狼嚎跪地求饶的吗?怎么他直接晕倒了?难道点到了他的昏睡穴?还是被吓晕了?莫非我的功力又精进了?出手太重掐休克了?   她试了试郑能谅的鼻息和脉搏,呼吸均匀,脉动平缓,不是休克,反倒像睡着了。好小子!竟然想用装睡来逃避我的盖世神功?想到这儿,包处长立即从丹田吐出一股真气聚向指尖,“拈花指”威势大盛,面目狰狞地朝郑能谅的耳朵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   奇怪的是,包处长手指都掐酸了,那只耳朵也几乎要给掐下来了,郑能谅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甚至脸上的肉都没有抖动一下。包处长大吃一惊,这是遇上劲敌了,当下从皮带后腰刷的一下抽出一根细长的竹条来,那是她随身携带的独门法器,人称“绝情鞭”,专门用来对付皮厚肉糙的捣蛋鬼的,一鞭下去,轻则红印一条,重则皮开肉绽,死人都能被抽活过来。   “老实点别装,趁早给我起来。”包处长摊开郑能谅的手掌,发出最后的警告。郑能谅无动于衷,两颊浅浅的酒窝似乎在嘲笑包处长的刑讯能力。   pia!   pia!pia!   pia!pia!pia!   望着郑能谅掌心那十几道红印,包处长的世界观彻底崩溃了,这世上真有宁死不屈的硬汉啊!但包处长这几十年教育工作不是白干的,千锤百炼出来的斗争经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脱掉外套,甩开膀子,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大干一场。这时,郑能谅的班主任陈老师进来了。   “哎呀,哎呀!包处您这是干什么呀?大白天的……”从陈老师的角度看,他刚一进门,就看见正值如狼似虎年龄的包处长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衣冠不整气喘如牛,而他的办公桌上,趴着一个似乎已经昏迷的男生,加上最近坊间传闻说包处长的老公天天夜不归宿,不由得他不产生某些联想。   包处长眼一瞪:“你来得正好!你们班的!朝我头上吐口水!还装睡想逃避我的问话!你怎么管教学生的?!”   陈老师凑近一看,认出是郑能谅,马上解释道:“哎呀,是他啊?包处长您可能误会了,他吐没吐口水我不知道,但他这可不是什么装睡啊,我听他初中的老师说,他经常会莫名其妙晕倒的。”   “还有这种事?”包处长一脸狐疑。   “是啊,听说摔过脑震荡,有点后遗症什么的。”说着,陈老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包处长这才有点慌了,扑过去一个劲地给郑能谅掐人中、拍脸蛋、翻眼皮,都不奏效,只好用最后一招:人工呼吸。   当郑能谅从盗格空间回到现实世界时,就发现一双肥而不腻的红唇缓缓逼近,一股浓郁的大葱味扑面而来,差点吓尿,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妈……大姐您这……”   陈老师在一旁纠正道:“什么大妈大姐的,这是政教处包处长!”   见郑能谅醒了,包处长也松了口气。郑能谅却嗷嗷大叫起来,盗格空间是隔绝现实感知的,耳朵和掌心的痛楚此刻才同时爆发。   “为了把你从昏迷中拯救过来,包处长可没少费心哪。”陈老师看着包处长“费心”留下的痕迹,动情地说。   郑能谅知道了包处长的身份,也没敢多说什么,虽然对受到的惩罚感到很冤枉,却没有对刚才的选择感到后悔,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几分钟前,郑能谅的面前悬着五颗金海棠果,揭示了包处长的五个未来:第一个画面看上去是夜晚,四周灯火闪烁,包处长和一位男子有说有笑,在人潮中缓慢前行;第二个画面是在一间会议室里,包处长正襟危坐,时而看着右侧会心地微笑点头,时而低下头去记笔记,时而又优雅地鼓起掌来;第三个画面却见包处长灰头土脸地破门而出,身后的屋内火光冲天;第四个画面是包处长的侧影,她正独自坐在电脑前,手指如飞,表情轻松愉悦;第五个画面似乎是在浴室里,包处长穿着睡衣,一脸紧张地望着浴室门。   郑能谅从没见过如此复杂的选项,之前最多就三个,也都很容易做出判断和选择,可眼前这些画面让他有点纠结。火灾和浴室发生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而另外三个看上去都很寻常,说不上坏,却也不见得多好。他不想让坏事发生,根据规则,如果定格其中之一,另外几个还是可能成真,能量的流转说不定会导致事与愿违,何况定格就要吃下金海棠果,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连想一想都觉得反胃;而如果选择盗取,又只能盗一个,无法同时避免两件坏事。   两害相权取其轻,郑能谅只能对火灾和浴室这两个情景进行猜测和判断,究竟哪一个更坏?金海棠果的镜像范围不大,只能看到包处长的模样和一小部分环境,信息量有限。火势很大,包处长身上也有火苗,可似乎她已经逃出火场;浴室里的包处长虽然很紧张,却看不见门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或许只是一条误闯民宅的小蛇或者野狗呢?根据现有的信息,他实在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正思量间,他瞥见了树干上的那面铜镜,猛然想起可以求助,连忙上前一步,道:“嗨,素问镜,在不在呀?”   镜面缓缓打开,熟悉的声音如期而至:“在。”   “太好了,快点告诉我,火灾、浴室,这两个情景到底哪个更危险啊?”   “对不起,每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我这就是一个问题啊!”   “你刚问我在不在,我已经回答了。”   “……”   郑能谅真想扑上去掐死这素问镜,但时间已经不允许,海棠花又开始凋零,他必须尽快做出选择。最终,他用黄金分戈割下了显示着火灾的那颗金海棠果,因为他觉得那场火灾就算没有伤到包处长的性命,也可能危及邻居们的安全,毕竟和关在浴室门外的未知物相比,火灾才是更显而易见的危险。   对于包处长来说,无论她在将来的某一天是坐在电脑前打字,还是行走在夜市中,都不会知道十多年前曾有一个被她揪过耳朵鞭过掌心的男孩救了她一命。眼下的她依旧是那个严厉的政教处长,依旧是个讲原则的人,装睡这事是场误会,但吐口水那笔账还得算,一码归一码,何况,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也是政教处长的职责所在。包处长认为吐口水是一种严重的心理疾病,而且极易传染,因此决定给郑能谅全面调理一番。   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正所谓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药方很简单,就是打扫厕所。   干活的时候,一共来了四个人,分别犯了不同的“病”。看来包处长这一剂打扫厕所的方子包治百病。   人海茫茫,能在厕所这种鸡不生蛋但鸟经常拉屎的地方邂逅实在很难得,四个人都很珍惜这段缘分。其中一位虎背熊腰的家伙显得特别兴奋,滔滔不绝,并结合肢体语言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同是天涯沦落人,和平年代也没啥惊天动地的灾祸,我们一同被罚,就算是患难兄弟了。说着很真诚地看着其他三人。   另一位据说考试协助他人作弊的戴黑框眼镜的同学紧张得不行,说突然多了三个兄弟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么大的事最好先跟妈妈汇报一下。   虎背熊腰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然后捣了他一拳。   从黑框眼镜痛苦的呻吟中获得启发,郑能谅和剩下那位不假思索地对兄弟之称表示苟同。然后虎背熊腰成了四人中的老大,因为他的拳头最大。   大家都是头一回清扫厕所,没什么经验,所以也没有带抹布。老大说去拿抹布,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四年多。   郑能谅再次遇见他的时候,依然是在一间厕所。与从前相比,他的装束更专业了,动作更娴熟了。高中没毕业他就退学了,在社会上游荡了一年,后来进了一家清洁公司,原因是想来想去自己在学生时代唯一掌握的一技之长也就是打扫厕所,不枉包处长一番栽培。   他感慨万千:要不是当年我偷懒半路逃掉,老天也不会惩罚我来干这行的。   郑能谅本来想安慰他这至少也是为人民服务,总比虚掷年华要好,却惶恐地发现自己在“虚掷年华”这四个字面前其实也做不到面不改色。 第三章   4   高一那个萧瑟的深秋,有两件事对郑能谅的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打扫厕所与单相思。它们被相提并论似乎不太妥当,但都与同一个女孩有关。   那间男厕所的玻璃窗显然自从出厂以后就没有清洗过,积累了不下数百种不同形状和类别的污垢,令郑能谅等四人不得不怀疑包处长跟负责打扫厕所的清洁工是近亲或者有过命的交情。   消灭这些污垢的过程相当漫长,他们用抹布、砂纸、铅笔刀、手指甲等工具尝试,均告失败,最后向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借来小铲才略见成效,其实他们本来想借的是锤子,直接把玻璃统统敲掉换新的更省事,可是他们没钱。   起初三人都小心翼翼地刮,生怕把玻璃刮花了,后来黑框眼镜提议把玻璃想象成包处长的脸。这一招非常实用,大家迅速抛开一切顾虑,使出浑身解数,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所有玻璃窗。看着完好无损的窗户,郑能谅感慨万千:“这脸皮真是刀枪不入。”   包处长经常教育学生们:“不要把体力劳动仅仅当作体力劳动。”这句话包含了辨证的思想和丰富的教育意义,通过那次劳动改造而被郑能谅领悟。他发现刮玻璃不仅锻炼了他的独立思考能力,还培养了集体协作精神并提高了攀爬技巧和体能,简直是一门艺术。   艺术总是导人向上的,并且非常美好。因此当郑能谅爬上厕所的窗台开始辛勤劳动时,便看见了美好。   这个位置的视野十分开阔,对面学生公寓的景物尽收眼底,栏杆上五颜六色迎风飘扬的内外衣裤、屋子里千姿百态琳琅满目的高低铺、桌子旁光着膀子围坐一圈打扑克的男生们、从窗户冷不丁飞出来的方便面盒,这些都算不上美好,除了从一楼大门走出来的那位窈窕淑女。   此时,午后的阳光、徐徐的微风、斑驳的树影以及安静的校园,如同一套配合默契的电影制作班底,恰倒好处地营造出一个近乎完美的邂逅场景,并鲜明地烘托出女主角的恬静怡人。   男主角在距离她数十米的高空,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令他找到了蜘蛛侠的感觉,而忘记他其实是以清洁工的形象出现的。他像只考拉一样抓着框架蹲在窗台上,戴着耳机,沐着阳光,想起了一些浪漫的电视剧场景,情不自禁挥了挥手中代表纯洁的白围巾(其实是水泥铲),招呼道:“嗨!散步么?天气真好。”   他想象着孟楚怜会微微仰起无暇的面庞报以嫣然一笑,而后娉娉袅袅碎步离去。可真实的情况是,孟楚怜茫然四顾,除了依稀看见对面五楼有位张牙舞爪的洁厕工人以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很纳闷地走掉。   耳机里荡漾起《沉醉于风中》风一般的旋律,风未动,心已动,风乍起,人更醉。这一场持续数十秒的插曲,在孟楚怜的记忆中也许只是过眼云烟,不出一个礼拜就会被删除,却叫郑能谅过目不忘。在此之前,对于他来说,孟楚怜是一个漂亮女生,长得有些特别,兴趣与众不同。但这是个比较朦胧的印象,他描述不出她的特别,勾画不出她的不同,直到这次相遇。严格来说,这都算不上相遇,他们隔着很远,也没有交谈,但她的特质已浮出水面,那是一种纯粹的美。   在此之前郑能谅也见过一些纯美的代表,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上学路上的小桥流水、神保史郎笔下的花仙子、83版《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将孟楚怜归为这一类,需要有一点实在的依据。这不难找,她的眼神单纯,笑的时候鼻梁微微皱起,嘴角上方还有浅浅的酒窝,犹如海棠醉日,锦上添花。   如果孟楚怜的吸引力只在五官和气质,那么几年后当郑能谅走进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时,也许很快便会将她淡忘。不料,孟楚怜做了一件让郑能谅刻骨铭心的事。   那是一个晚自习,高一(2)班教室里和往常一样,有的在吃零食,有的在听随身听,有的在看武侠小说,有的在玩跳青蛙。一个形容委琐的陌生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外闪进教室,和班主任的风格很像,顿时引起一阵惊慌。众人定神一看,发现是个乞丐,更加惊慌。   乞丐打扮得很专业,有碗有伤有破衣有拐棍,举手投足都对得起身份。不巧那时候正好是爱国卫生月,因此当他一丝不苟地挨个座位进行乞讨时,既爱国又讲卫生的好孩子们纷纷如见鬼魅般作鸟兽散。   这种反应让乞丐感到有些孤独,黯淡的目光从他的眼角垂落,洒向手里的空碗,弹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在教室里荡来荡去。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太没有同情心了!”伴着一声正气凛然的娇叱,一个柔美的身影挺身而出。她丝毫不惧众人异样的目光,大步走到乞丐跟前,深情凝望着他,眼神有些迷离,樱桃小嘴微微颤动,情绪相当饱满。   乞丐似乎得到某种暗示,脚往前挪了挪,使劲咽了咽口水,喉结不安地蠕动着,眼中放出炽热的光芒,期待着她的现身说法,教室里数十道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女孩那对鲜艳的粉唇上。   “嗬……呸!”密集的唾液从唇间激射而出,喷得乞丐一头雾水。   “臭要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滚!哈哈哈!”女孩为自己独特的幽默感亢奋不已,大笑不止,以至于脸都扭曲了,很生动地诠释了“得意忘形”这个成语。   如果脸不笑到扭曲,她也算得上是个很标致的姑娘,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嘴,难怪连阅人无数的乞丐也经不起她的诱惑。此女在年级里颇有名气,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的绰号是“三分之一”,因为无论听课时间还是考试成绩,她都一直保持低调的作风,从来不会超过班级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这个绰号太长,大家就简称她为三姑。   三姑唯一比别人多的就是男朋友,自夸有一双“识男慧眼”,可以一眼看穿任何男人的心思。乞丐不知道她的超能力,也没料到这个看上去清纯善良的女孩拥有如此超群的创意和胆色,望着议论纷纷的学生们,一时尴尬得无以复加。   板凳腿摩擦地面,声音很轻,却像一个休止符,收住了七嘴八舌。孟楚怜的出场有些意外,牵动了所有人的视线,刚才的打击令乞丐本能地向后退缩。孟楚怜面带微笑,轻轻踮着脚跟前行的模样宛如天使。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天使,她不需要翅膀,就可以带你飞上洁白的云端;她不需要光环,就可以释放出太阳般的温暖。她能唤起被遗忘的良知,也会指引梦的方向,当她出现时,你无法呼吸。郑能谅这样想象着、形容着,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其实昆德拉早就警告过:“比喻是危脸的,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   在交织的目光中,孟楚怜将一张五元纸币放进那只破瓷碗。纸币轻轻滑入碗中,乞丐的手分明沉了一沉。   郑能谅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孟楚怜所做的也不是一件特别令人感动的事,然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郑能谅将这个简单的记忆片段反复回味了不下一千遍,并且在第一千零一遍时依然能感动心灵的震颤。   受到孟楚怜的感召,良心未泯的同学们纷纷慷慨解囊,有捐一块两块的,有捐五块十块的,有捐铅笔橡皮文具盒连环画的,还有的捐出了山楂片、大大卷、爆米花……这就是美女效应,让郑能谅想起教科书上一幅描写法国大革命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前进》,画上一位美丽姑娘高举旗帜冲在队伍的前头,后边的男同志们紧跟着她,个个视死如归。   郑能谅自然也不例外,在被孟楚怜的善举感动后爱心勃发,视死如归地冲上去,把口袋里全部的二十五块钱都捐给了那个素不相识的乞丐。那是他一个月的零花钱,这意味着他将一个月吃不起话梅、喝不成汽水、看不了电影、租不到小人书,多么凄凉的代价!   不过这代价没有白费,孟楚怜看见郑能谅的大方,毫不吝啬地赐予他一个迷人的微笑。他顿时觉得把一年的零花钱全献出去也值得。   打那以后,学校附近的乞丐突然多了起来,据说是孟楚怜的事迹感动了全县的乞丐,纷纷自发前来一睹其风采,只盼能和她要个签名、合个影什么的;也有说是此事惊动了当地丐帮的高层,他们觉得该校民风淳朴、潜力无限,便制定了专项行动方案,抽调精干力量,组成多个突击队到该校淘金来了,云云。   见此场面,郑能谅不禁抱怨道:“那些记者新闻嗅觉都太不敏感了,本来把这故事加工润色一番,说不定能写出个模范少先队员来。”   任赣士却一语道破天机:“孟楚怜虽然做了好事,但想成为引起媒体关注、广泛宣传的英雄,起码得上山救个火或者下水救个人并且身负重伤什么的。”   也有人看孟楚怜很不顺眼,三姑私下里到处嚼舌根,说孟楚怜是作秀,是哗众取宠,是居心叵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越说越离谱,对方就一乞丐,哪有什么可图的。   三姑的情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孟楚怜的善举破坏了她的精彩表演,抢了她的风头,用道上的话说就是“砸场子”;更重要的一点,孟楚怜也是美女,本来就是她的对头,通俗点说这叫一山难容二虎,文艺点说就是“既生大乔,何生小乔”。   但郑能谅不这么看,在他的审美观中,“美”是个多重的概念,是皮囊也是心灵,是表象也是内在,是形态也是思想。之前他对孟楚怜的了解只在前一层,而经过乞丐事件,加上三姑的绝佳反衬,孟楚怜就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从此,郑能谅对孟楚怜的一切产生了空前的兴趣,积极打探并研究她的信息,却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除了五官齐全,他和她基本没有共同特征;   除了爱吃盐话梅,他和她基本没有共同爱好;   除了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他和她基本没有共同背景;   除了汉语,他和她基本没有共同语言……   而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此时的郑能谅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又究竟能够做什么。 第三章   5   造物主总是这么顽皮,给人欲望,却不给他实现欲望的能力。郑能谅被善良而纯真的孟楚怜深深吸引,却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他没有博取异性欢心的能力。造物主又是公平的,关上一道门,就会打开一扇窗。透过这扇窗,郑能谅就发现造物主给他安排了一位深谙博取异性欢心之道的同桌。   梁晨谛难得来上课,也难得会看书。此刻他就坐在郑能谅旁边,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郑能谅觉得不能错过这个不耻下问的好机会,便压低声音求教道:“晨谛,问你个问题,你是怎么追到你女朋友的?”   “你说的是哪一个?”梁晨谛头也不抬。   “呃,就是现在这个。”郑能谅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是哪个。   梁晨谛合上《鹿鼎记》,用食指卡住阅读进度,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这个土鳖同桌,道:“拜托,现在有三个,你到底想问哪个?”   郑能谅瞬间感受到了彼此间的差距,不禁自惭形秽,支吾道:“嗯……就是……皮肤最白的那个。”   梁晨谛想了想:“三个都很白啊。”   “哦,那是长得最高的那个。”郑能谅不停变换着标准,感觉就跟盲人摸象差不多。   “她呀,”梁晨谛终于搭上了郑能谅的调,轻描淡写地答道,“很简单的啦,游戏厅门口看见的,身材不错,就过去夸她两句,搂过来脸上亲一口,就搞定咯。”   郑能谅张着嘴巴僵了十多秒才合拢,感慨道:“你这不光简单,还很粗暴啊!”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他可学不来,就算学得来,如果用在孟楚怜身上,孟楚怜什么反应且不说,郑能谅肯定会先晕倒在地梦游盗格空间了,事后再落个处分都是轻的。   全校上下都知道,孟楚怜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所以暗中对她有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她所受到的防护也是密不透风。郑能谅在电视上见过孟楚怜的父亲,觉得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女儿善良美丽,父亲自然也不错,正所谓有其女必有其父嘛。所以郑能谅一点都不担心她父亲会成为拦路虎,他更担心的是教导主任。   一提“教导主任”这四个字,郑能谅立刻会想起那副戒备森严的棕色眼镜,以及深藏其后的那双嫉恶如仇的眼睛。从小到大,他看过的电影里好人都有好报,公主常常爱上穷人家的孩子,弱者在危急关头必定会得到从天而将的帮助,用心许下的愿望最终都可以实现,结果这些都在现实中被证明是虚构,是扯淡。而电影里的教导主任总是严厉冷酷辣手无情,现实中就真的如此。   郑能谅听说,这位姓郝的教导主任有一项特异功能,只要和人对视一眼便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像《魔戒》里那只魔王之眼,让你的秘密无所遁形。这是很要命的,自己对孟楚怜的那点心思万一被他看破,绝对会被毫不留情地碾为齑粉。所以每次看到郝主任的时候他都躲躲闪闪,避免目光上的接触,搞得郝主任以为这小子性取向有问题。   郝主任是名副其实的“三好主任”,不过不是好坏的好,而是爱好的好:好训人、好美色、好显摆。   郝主任的严厉在教学楼方圆五十米以内无人不知,因为在这个范围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他在办公室里训斥、体罚学生们的声音。他的办公室就在数学教研室的隔壁,各种刑具随手可得,让学生们深受启发,意识到原来直尺、圆规、三角尺还有比画图更有趣的用处,以至于后来校内外每有打架斗殴,教学用具们都能不辱使命,屡建奇功。   梁晨谛作为资深刺儿头,免不了隔三差五要被郝主任打手心,结果被打成了铁砂掌。这里没有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他的手心确实磨练出一层厚厚的老茧,用美工刀拉一道口子也不见红。许多年后,梁晨谛成为一名屠宰工,无论多生猛的牲畜都能一掌击晕,让它们走得无比安详,不但营造出和谐的氛围,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更避免了因紧张、害怕和挣扎而导致的肉色暗沉、肉质酸硬等问题,符合动物心理学和现代营养学的客观规律。   每次出掌击晕牲畜的时候,梁晨谛都会大吼一声:“好!”旁观者以为他这是在运气发功,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他喊的是“郝”,因为他所拥有的这一切都得益于郝主任当年的体罚,做人就应当常怀感恩之心。   好美色其实算不上郝主任的特色,毕竟是男人的通病,但为了凑齐“三好主任”这个名号,只好委屈他一下了。郑能谅入学那年,郝主任三十五岁,未婚,对漂亮异性想入非非也无可厚非,只是他的想入非非常常招惹是非。无论单身还是已婚,不管少女还是少妇,但凡在他看来有些姿色的,都会成为他想入非非的对象。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也只能想入非非,献献殷勤,套套近乎,蜻蜓点水,不了了之。比如对孟楚怜这样的,他也会想入非非,却绝对不敢有实际的作为,巴结她爹还来不及呢。结合上述两个特点来看,郝主任似乎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对男生和长相不出色的女生严厉苛刻,对漂亮异性又和蔼可亲。   在那个年代的小县城里,没有智能手机,没有交友软件,没有酒吧夜店,男人追女人除了逛公园、看电影、吃夜宵,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郝主任独辟蹊径,发现了一种简单有效而且至今都很时尚性感的泡妞方式:夜跑。在他眼里,夜跑和约炮,拼音缩写完全一样,本质属性也没什么区别。他不喜欢运动,身材也一般,但夜跑的精髓在于包装——要有高级运动包才够装逼。于是,他托人从省城买来一个价值上千元的户外运动背包,还有名牌运动服、跑鞋、帽子等装备,一应俱全,誓要将装逼进行到底。   他一穿上这身行头就不高兴了,电视广告上那模特明明穿起来又帅又酷又凹又凸的,凭什么自己穿起来只有凸?肚子也凸腰也凸,屁股也凸腿也凸,整个人就像只炸药包。   他打电话给商家,商家解释道:“先生您有所不知,这正是我们的设计理念,一方面是起到激励效果,那些凸出来的就是提醒您需要靠运动减掉的部分,跑着跑着您就慢慢变成模特了;另一方面是起到吸引效果,您穿着它是去夜跑的,夜色下谁看得清您这一身凸起的是肥肉还是肌肉呢?您就放心大胆地去跑,保证人见人爱,姑娘们个个把持不住!”   郝主任一听,心花怒放,反正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塑造自己的皮囊,而是去勾引美女的皮囊。于是他全副武装踏上征程,果然,一路上回头率高得不行,姑娘们也都把持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郝主任一听笑声里所包含的情感明显不对,连忙拉低帽子,落荒而逃。   第二天,街头巷尾的头号热点话题就是“小城夜幕下神秘现身的魔鬼筋肉人”,可惜当时没有互联网,否则郝主任早已成了网红。   从这件事也能看出郝主任好显摆的特质,其实他平时就喜欢赶时髦,从头到脚一溜名牌,远远看着都是广告里见过的高端标志,只有细心的内行人近看才会发现字母都是拼错的。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总别着的那个深黑色的牛皮套,在那个年代,“有套的男人”是身份的象征,因为只有暴发户佩戴的高级传呼机才会戴个套。虽然看上去那个牛皮套里确实装了个长方形的东西,可是谁也没听见它发出过声音,于是大家都怀疑郝主任在牛皮套里放的是一块压缩饼干,课间肚子饿了还能用来充饥。   郝主任认识县城中不少有身份的人,因为有身份的人大多有孩子,而在这个小地方只有一所重点高中。一般的学生家长来请郝主任帮忙都要送点财物,有身份的人则不用,郝主任要的不是他们的财物,而是他们的身份。跟有身份的人打了交道,郝主任不禁觉得自己也变得有身份起来了,对学生们训话的时候都不忘引经据典,“正如我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县文化馆办公室徐副主任所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你们现在不好好读书……”   见识广博、魅力四射、身份尊贵的郝主任尽管还是个单身汉,却自认为对少男少女的感情问题明察秋毫,总是用一副久经沙场的腔调教育学生们该如何树立正确的爱情观和价值观。   他说:“你们年纪还小,不应该想入非非。”有的学生就满怀期待地以为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想入非非了,还有的学生就很好奇这个“陆菲菲”究竟是何方神女。   他又说:“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然后指着自己那刚打完牌一地鸡毛的办公室,点上几个学生的名字:“现在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他还说:“没事别爱来爱去的,要爱就该爱你们的学校,因为学校是你们的家。”却又常常训斥迟到的学生:“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当学校是你家呢?!”   最可爱的是他说过一句:“男生女生之间拉拉手,做做普通朋友是很好的,不过,不要干一些出格的事。”大部分男生女生本来也只是拉拉手,做做普通朋友,懵懂单纯得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事可做,但经郝主任这么一暗示,便纷纷开始探索所谓的“出格的事”,让人想起一个成语:此地无银三百两。   鉴于孟楚怜的特殊身份,郝主任自然把她列入了重点保护名单,叮嘱每一位任课老师严密防范悉心照看,并经常亲自出马嘘寒问暖,但凡发现哪怕小半个偏离主旋律乐谱的不和谐音符,都会斩钉截铁地扼杀在萌芽状态。在这种环境下,且不说梁晨谛的那种表白方式无异于自投罗网,就连和孟楚怜多说两句话都可能招来老师们异样的目光,再厉害的情圣也只能远离这片神秘的禁区。   白色恐怖般的全方位监控让理想中的爱情故事成为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却无法斩断郑能谅的情丝,也无法阻止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继续对孟楚怜的关注。每堂课上,他用一只眼睛探测老师的动向,另一只眼睛瞄向她动人的侧影,看上去就像个交替性外斜视眼患者;每次放学,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偷偷欣赏她窈窕的身形与轻盈的步态,看上去就像个蹩脚的私家侦探;每天清晨,他早早来到上学必经的小桥头,假装不经意间邂逅,只为红着脸与她打一声招呼,看上去就像一个求领导解决困难却不知如何开口的小老百姓。   这种感情像杂草一般肆意生长,却无任何危险,因为它只存在于思想的旷野上。郑能谅喜静不喜动,闲时不和别的男生去游戏厅或球场,他上一次去球场是五年前,那次摔了个脑震荡,这也令他对运动敬而远之。他的书桌里有许多课外书,这些书的内容与爱情无关,却让他对爱情的思考变得复杂,甚至略带悲观。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些关于未来的画面,那是他和孟楚怜发展进一步关系可能导致的各种结局,唯独少了皆大欢喜那一幕。与盗格空间的不同,这些未来不知真假,也不能选择,天性谨慎的郑能谅看到了太多不确定因素,无法判断一旦表白会带给孟楚怜什么样的感受与后果,于是选择了沉默。暂时的隐忍,是为了避免因他的不成熟而可能造成的伤害,也为了让这份感情热得更慢一些,走得更远一些。   向外无处排解,只能对内倾诉,不知从何时起,郑能谅的抽屉底层出现一本带锁的日记,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了纯真懵懂的情愫,还有一些只适合十四五岁少年看的青涩俏皮的打油诗:   爱   无奈   口难开   情深似海   长相思成灾   爱如潮水澎湃   万千俗念心底埋   才貌两残无颜表白   天生劣质自弃亦难怪   情窦初开缺乏经验太菜   嘴不甜皮不厚人还有点呆   要什么没什么免不了被淘汰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注定要失败   会相思者害相思不应该时自活该   甜言蜜语不懂风花雪月绝缘谁人睬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千古真理鲜有例外   然而我不帅不才不拽不坏却也不赖   天涯何处无芳草此心只容一人塞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爱你百分百   开口容易牵手难只能暗表态   言出肺腑不信去问我奶奶   真情保鲜一万年亦不衰   梦里寻伊千百度何在   青丝愁断思念难耐   流水落花归去来   追忆如诗情怀   风雨数十载   痴心不改   鬓发白   等待   爱   郑能谅趴在日记本上写情诗的时候,梁晨谛正趴在桌上做美梦,半空中忽然劈来郝主任的雷霆一问:“梁晨谛!爱因斯坦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梁晨谛虎躯一震,茫然而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好瞥见旁边郑能谅写下的最后一个字,也顾不上多想,脱口而出:“爱!”   虽然当时整个教室都笑翻了,但事后大家回想起来,都觉得梁晨谛的回答简直天衣无缝,爱因斯坦确实对爱有极为独到的见解。   梁晨谛也对郑能谅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位和他兴趣爱好从无交集的同桌竟然会写情诗,这可是连他这情场老手都不具备的特殊技能。梁晨谛觉得郑能谅与普通书呆子不同,值得一交,便主动加强沟通和接触,不知不觉间,二人建立起一种互帮互助互惠互利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梁晨谛为郑能谅提供经济援助和军事保障,比如把抢来的零食玩具小人书等物品与他分享、时不时请他看场电影、为他抵挡其他不良少年的骚扰,以及帮他解决各种可以用武力和金钱摆平的麻烦;而郑能谅则为梁晨谛提供文化帮扶和科技支持,比如把作业本和考试卷借他抄、代笔写情书、为他讲解武侠小说里的历史典故、替他预警老师的突袭,以及帮他解决各种用武力和金钱摆不平的麻烦。   作为战略合作伙伴,梁晨谛还经常邀请郑能谅开展一些联合行动,比如恶作剧。一天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梁晨谛悄悄从后门溜进来,神秘地凑到郑能谅耳边,说:“等下一下课,我们跑快点,到半路去给孟楚怜一个惊喜,嘿嘿!”说着摊开手掌,把郑能谅吓了一跳,是条四脚蛇。   梁晨谛得意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空的易拉罐,把四脚蛇放进去。望着这身披墨绿色薄鳞的不速之客,郑能谅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绝不能让梁晨谛伤害孟楚怜,却也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对孟楚怜的心思。他定了定神,三头六臂之法他虽没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是很好用的。   “品位太差了吧?”郑能谅递给梁晨谛一个轻蔑的眼神,“这样的你也感兴趣?”   梁晨谛脖子一挺,道:“谁感兴趣了?我堂堂梁晨谛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会对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感兴趣?不过就是吓吓她图个乐子罢了。”   “这你不是自讨没趣嘛?”郑能谅不等他追问,便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你不知道像她这样读书用功的人眼里只有学习,久而久之会得一种叫‘书虫综合症’的怪病么?主要症状就是吃饭走路的时候心里只想着英语单词、几何图形、物理学定律、化学反应方程式等等,对和学习无关的刺激源反应都比较迟钝。到时候你拿这四脚蛇去吓人家,她反而很开心地研究起它的生理结构来,你说你是不是很尴尬?”   梁晨谛张大了嘴巴:“不会吧?我还没见过小姑娘不怕四脚蛇的呢。”   郑能谅笑道:“孟楚怜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你不知道她初中时就是生物课代表吗?待会儿人没吓到,还白搭一条可爱的四脚蛇。回头事情再传出去,人家还会笑话我们是去给人送标本的呢。我被人笑话倒无所谓,可你堂堂梁晨谛,要是被笑话了,将来还怎么行走江湖?”   “呃,这……”梁晨谛还是很在乎自己的江湖威望的,却不免疑惑,“读书用功的人真的会得这什么虫综合症变得反应迟钝吗?”   郑能谅反问道:“你觉得我反应迟钝么?”   梁晨谛想也没想:“一点都不。”   郑能谅又问:“那你迟钝么?”   梁晨谛想了想:“也不是很迟钝啊。”   “所以啊!”郑能谅一拍梁晨谛的大腿,“这说明我们读书都太不用功咯。我们不用功,所以反应不迟钝;反之,孟楚怜用功,所以她就迟钝;如果我们用功呢,我们也会变成和她一样迟钝;如果她不用功呢,也会跟我们一样不迟钝;可实际上她比我们用功,所以她比我们迟钝;根据原命题和逆否命题为等价命题的法则,如果哪天我们反应变迟钝了,就说明我们足够用功了;而只要你看到有谁不如我们迟钝,就可以断定这个人比我们用功。这么简单的逻辑推理,很好懂吧?”   梁晨谛听得两眼直转圈,半天说不出话来,真的变成了反应迟钝。片刻,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狡黠地看着郑能谅,道:“你不让我去吓孟楚怜,该不是有别的目的吧?”   郑能谅心中一虚,脸上却一派正气:“我的目的还不是为了保护你啊?你也不看看人家孟楚怜什么背景,就算她真被你用什么办法吓到了,回头告诉郝主任或者哪个老师,能有你好果子吃?”   梁晨谛只图玩得痛快,却忘了这一层关系,毫无疑问,任何对孟楚怜的骚扰都会遭遇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打击,想到这儿,他不禁对这位高瞻远瞩的战略合作伙伴投去既钦佩又感激的目光。郑能谅也松了口气,这就算断了梁晨谛用任何方式骚扰孟楚怜的念想了。   梁晨谛看了看静卧在易拉罐底的四脚蛇,惋惜道:“可它怎么办?拿去吓唬谁好呢?”似乎不被拿去吓唬某个小姑娘,它的生命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郑能谅心想好事做到底,索性连这四脚蛇也一并救了,便劝道:“放生咯,也算益虫。”   梁晨谛眼一瞪:“啥?我堂堂梁晨谛从不放空炮,被我抓回来的生物,不论益虫害虫,我都有一百种方法让它活不下去,你居然叫我放生?”   郑能谅没有直接与他争辩,而是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个人,从渔民手里救下一条金色鲤鱼,后来这个人被强盗杀死抛尸江中,是这条鲤鱼用‘定颜珠’护住了他的魂魄,多年后凶手伏法,此人也得以还魂复生。”   梁晨谛没有看过《西游记》,也对这种好处不感冒:“嘁!我堂堂梁晨谛怎么可能被强盗杀死?还用它来帮我还魂?不如我先帮它超度了吧。”   郑能谅继续点化:“从前有个牧童,从一个捕蛇老汉手里救下一条小白蛇,千年之后,小白蛇修炼成人形,下山报恩,嫁给了小牧童的转世之人,两人过上了幸福生活。”   梁晨谛终于有所感触:“哈哈,你也看《新白娘子传奇》呀!”   郑能谅微微一笑,谆谆善诱道:“众生平等,万物有情,你说你今天放生这条四脚蛇,保不齐千年之后,它也变个大美女来报恩呢?”   梁晨谛认真地盯着易拉罐里那条四脚蛇,想象着它变成大美女的样子,不无遗憾道:“唉,为啥都是转世之后、千年之后才来报呢?就没有个现世报的故事来激励人嘛?”   郑能谅眼睑低垂,冷冷道:“拜托别乱用词好不?现世报说的是恶有恶报。”   梁晨谛撇了撇嘴,道:“哼,反正我现在是看不到放生它的任何好处。”   但他还是马上把四脚蛇给放生了,因为楼道里传来了郝主任的咳嗽声,在郑能谅的记忆中,这算是郝主任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 第四章   1   五六十平米的教室,三千二百多步的上学路,两个年少的身影,像地球和月亮一般若即若离。一眼偷瞄,一阵窃喜;一番愁绪,一页日记;一寸相思,一声叹息。   日子就在这平淡无奇的暗恋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高二,会考之后,开始分班,文科两个班,理科四个班。郑能谅的物理化学即使在作弊非常成功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及格,根据排除法,他只能选文科班。   好消息和坏消息接踵而来:孟楚怜也选了文科班,并且和郑能谅一同进了文科一班,郑能谅把这看成是上天的厚赐和命运的暗示,隐隐有预感这一年将会发生些什么;梁晨谛去了理科四班,虽然对他来说文科理科并没有什么分别,但他非常讨厌背书和写作文,于是郑能谅失去了一位给力的战略合作伙伴;三姑也在理科四班,原因和梁晨谛一样,这跟郑能谅关系不大,但至少让孟楚怜身边少了一个嚼舌头的,郑能谅也很欢喜;班长任赣士文理都强,但他的理想是从政为官,所以进了文科一班,继续当他的班长,这可是个坏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新班级的座次又是他说了算。   果然,郑能谅又没能如愿以偿坐到孟楚怜的附近,依旧被“发配”到最遥远的“边疆”,并迎来了新的同桌。   郑能谅似乎挺有女人缘,新同桌是个女生。开学第一天,她一进教室就直奔最后一排的角落,将书包撂在郑能谅旁边桌上,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任赣士在排位表上承认了这一既定事实。   郑能谅性格内向,不善取悦女生,虽然有时嘴里也会冒出些顽皮的话语,内心却始终比较保守,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她是被他的魅力所吸引的可能性。她叫项菁菁,郑能谅的记忆库里查无此人,二人素不相识,她个子不高,也没必要往后坐,那究竟为何要选这个座位呢?   当郑能谅向她提出这个疑惑的时候,项菁菁的回答是:“我是想静静。”   “这你就选对了,我别的什么不会,安静可是最拿手的,静如止水,静如处子,要多静有多静。”   郑能谅没有自夸,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彻底安静了,因为项菁菁对他的回答报以淡淡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帕斯卡尔思想录》,自顾自看起来。   他连帕斯卡尔是谁都不知道,想不安静也不行。   后来,郑能谅从楼下理科班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帕斯卡尔是17世纪法国的一位数学家、物理学家,就很纳闷:“这项菁菁成天看这些理科的书,为什么要跑来报文科班?还跟我坐一起,莫非是对我有意思?”   再后来,他发现是自作多情了,帕斯卡尔不仅是数学家、物理学家,还是哲学家、散文家,人家16岁时就发现了著名的帕斯卡六边形定理,而自己16岁了,连帕斯卡尔是干什么的还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被项菁菁看上?   看来这项菁菁又是个和孟楚怜一样的学霸,郑能谅猛然想起,之前他曾不止一次向老天爷默默祈祷,让自己能和学霸级女神孟楚怜做同桌。如今真的从天而降一位学霸,难道是老天爷显灵的结果?他不由悲从心起,仰天长叹:老天!我要的是学霸级女神,你只兑现前半截算怎么个意思?这也带分期付款的吗?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学霸并不讨厌,还很可爱。项菁菁长得一般,也不多愁善感,但每次一听到《同桌的你》的旋律时,郑能谅总会先想起她,而不是梁晨谛。项菁菁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比他矮一个头,圆圆的脸蛋,圆圆的身子,连手指都鼓鼓囊囊的,从远处看就像一朵幼儿园时常画的向日葵——全是圈圈。   郑能谅给她起了个外号——小企鹅,叫到后来几乎忘了她的真名。他不知道她是否满意,只知道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就挥舞起旺仔小馒头一样粉嫩的拳头去揍他——实际上跟按摩差不多。郑能谅忙改口叫“大企鹅”,她却拍得更紧,他只好又改回来。   小企鹅有一手绝活:画手表。这是超出郑能谅的理解范围的,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学霸抱着自己的手腕涂鸦的画面,虽然达芬奇可能也干过类似的事,可那是男学霸,精神不正常是十分正常的。   小企鹅发现郑能谅正诧异地看着自己,便笑道:“要不要给你也来个?”说着,就去抓他的手,一点也没有女学霸的架子,也全无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   郑能谅却十分敏感地缩起胳膊,一脸戒备。小企鹅不知道这是因为盗格空间,一边灵活地转着圆珠笔,一边开玩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霹雳贝贝。”   郑能谅不想驳了她的好意,也对她的才艺充满好奇,便从口袋里摸出手套,递给小企鹅,有些害羞道:“你穿上这个给我画。”   小企鹅眼睛一亮:“哟?有洁癖?”   郑能谅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小企鹅爽快地戴上了手套,开始在他手腕背面作画,边画边称赞道:“不愧是有洁癖的人,皮肤都这么白。”   郑能谅第一次被人当画板,有些紧张,小心地问道:“你说,这画被老师看到不会骂吧?”   小企鹅专心创作,头也不抬:“骂什么?又不是文身。”   郑能谅感受到透过手套传来的体温,还有呼在他手背上的气流,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有点痒。”   “忍着点,就当为艺术献身了啊。”   “圆珠笔水有毒吗?不会有副作用、后遗症什么的吧?”   “有也没关系啊,反正这又不是我的手。”   “呃……”   “哈哈,骗你的啦,我经常给自己画的,画完就用洗掉好了,没有危害的。”   “哦,你这表怎么只有一根指针啊?”   “刚好是十二点嘛。”   “那怎么没有表带?”   “高科技手表嘛。”   “可这标志好像是国产的。”   “别崇洋媚外。”   总算大功告成,小企鹅志得意满地拍拍手,等待郑能谅的惊叹,却等来一句质问:“这表框不怎么圆啊?”   “难道要用圆规?”小企鹅脸一沉,一手打开了文具盒。   郑能谅一看闪着寒光的针尖连忙闭嘴。   小企鹅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自言自语道:“确实不够圆。”说完,低下头,撅起小嘴,“呸呸”几下,在那只“手表”上吐了一层唾沫,抬起手准备擦掉重新加工。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的唾沫星子落在“手表”上时,郑能谅竟然噗通一声,趴在桌上,晕了过去。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一定是嫌我的口水太脏,吓晕过去了。   “喂,喂!醒醒嘞!至于恶心成这样嘛?我每天早上都刷牙的!”小企鹅又好气又好笑。   可任她如何摇晃如何解释,郑能谅都感受不到也听不到了,他此刻正站在道格海棠树前,对着素问镜大声抗议道:“我晕!搞什么!不是说身体接触嘛!怎么口水也能触发盗格空间啊?!”   “当然可以,唾液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一点两点唾沫星子可以忽略,但数量多了也能触发的。”素问镜调皮地晃着舌头,不慌不忙地答道。   郑能谅没工夫和她计较,他要赶紧离开这里,否则还不知道外面那小企鹅会趁机在他身上再乱涂乱画些什么呢。   还好,选项不多,两颗金海棠果。在这两个未来里,小企鹅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材苗条了许多,五官也更清秀了。选择也很容易,因为一个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视角自下而上,可以看出她正独自站在一座高楼的天台边,披头散发,神情落寞,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撕扯她的衣裳,撞得她摇摆不定。而另一个显然比这个要好得多:她坐在一张方桌后面,手握钢笔,满面红光,周围人山人海,桌上摆了一摞书,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海报,被工作人员挡住了大半,隐约露出“签售会”三个字。   成为作家是小企鹅的梦想,郑能谅也很期待与她分享这个荣耀的未来,但如果选择定格它,其中的负能量就会流转到跳楼的一幕中去,而郑能谅当然是希望它绝对不要发生,于是作出了另一种选择:盗走它!   金海棠果飘然入地,带走了天台、狂风、神情落寞的小企鹅,也令签售会的一幕将会在未来成真,只不过和郑能谅没什么关系了。   救了小企鹅一命,郑能谅一身轻松回到现实世界,心里猜测着等下会看到她怎样惊慌错乱的糗态,谁知一睁开眼,就看见小企鹅正把头埋在他的手背上专心创作,口中念念有词:“让你装,让你装,画个小乌龟,看你醒不醒。”   “再画就只能截肢了。”郑能谅缓缓道。   “哈!”小企鹅侧过头来,“你不是冬眠了吗?看看我画的乌龟,像不像冬眠的你?”   “这不还是块手表嘛,头、尾巴和四肢呢?”   “冬眠缩进去了啊,难道你睡觉张牙舞爪的啊?”   两人正聊着,上课铃响了,郝主任英姿飒爽推门而入。他眼下不光是教导主任,还是高三年级组长,兼任文科一班班主任,同时负责给两个文科班上语文课,这不仅仅是为了多拿几份工资,更是由于本届高三汇聚了十几位县里大人物的子女,上头十分重视,也是千载难逢的立功良机。   头顶名牌大学中文系硕士、市作协会员、县文联理事、县文艺创作研究室特别顾问等光环,身负三十六次在省、市、县大大小小征文比赛中获奖的辉煌战绩,郝主任早已功成身退,归隐江湖,如今只有诺贝尔文学奖和县里的领导才能劳其大驾亲自出马,这可是郑能谅以及本届高三全体学生的莫大荣幸。   望着台下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不懂感恩的不良少年们,郝主任脸色沉了下来,扬起教鞭狠狠地抽了无辜的讲台几鞭,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高三了,心里都有数一点。”郝主任没有多说,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大字:我的梦想,我的老师。   郝主任转回身,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本来计划讲一讲郭沫若老先生的诗,但是看你们都没有进入状态,就先布置个作业,写篇作文。题目就从这两个里面任选,可以说说自己的梦想,远大的,平凡的,阳春白雪的,吃喝玩乐的,都可以;也可以谈谈对老师的看法,可以写我,也可以写别的老师,大家放开手脚,畅所欲言,尽可能地把心里想的都写出来。”   郑能谅看着“我的梦想”这四个字,脑海里蹦出的画面就他和孟楚怜手牵着手走过绿树成荫的操场,走过洒满鲜花的红毯,走过荆棘丛生的山川,走过细水长流的时光……这就是他的梦想,但只能在梦里想想,如果让郝主任知道就会被定性为非分之想。   他把目光转向另一行字:我的老师。和“我的梦想”恰好相反,这是个充满现实主义气息的命题,自从进入高三以来,每天和老师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对于老师的看法,真要和郝主任说的那样畅所欲言,写上三天三夜也写不完。但郑能谅是个谨慎的人,看出来这是一个陷阱,正如古代皇帝们搞的开门纳谏,说得中听或许会赏根骨头吃,批逆龙鳞就小命不保了。   思来想去,郑能谅还是规规矩矩、一笔一划地写道:从小,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科学家,造福人类……   第二天,郝主任把郑能谅叫到办公室,狠狠表扬了一番,夸他有文学天赋,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由郝主任亲自负责的校文学兴趣小组,每月只需交一百元会费。   同时受到表扬的还有班长任赣士,他创造性地把两个作文命题合二为一,写了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郝主任那样的老师》,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起初动笔写的时候,郑能谅只为完成任务,并没什么感觉,可一旦翻开作文簿看着上面那些违心的文字时,不免有些无地自容。再一看任赣士这篇,顿时更加无地自容——连违心都违不过人家。   任赣士毫不犹豫接受了郝主任的邀请,成为文学兴趣小组的副组长。郑能谅则展开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一方面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作文,另一方面实在心疼那一百元会费。   “不急,回去慢慢考虑。”郝主任说着转过身去和任赣士开始商量文学兴趣小组的下一次集体活动。   郑能谅长吁一口气,溜向门边,忽然在桌角一沓作文本里发现了孟楚怜的名字,心跳瞬间加速。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瞟了一眼郝主任和任赣士,发现他们没有注意到他,这才小心地掀开孟楚怜的作文本。   字如其人,清新秀丽,言出肺腑,鲜活生动,将孟楚怜那一个个美丽的小梦想徐徐铺开呈现在郑能谅的眼前,并深深烙进他的心底:游九江八河,掬一捧最纯最清的水;览三山五岳,看一眼更高更远的风景;拥抱金色的沙滩,聆听海风温柔的倾诉;策马广袤的草原,感受天地震颤的脉搏;漫步寂寥的戈壁,翻阅历史厚重的画卷;骑行苍茫的藏疆,呼吸信仰蒸腾的气息;考上父亲曾就读过的那所大学,读她最喜欢的新闻系;当一名云游四海的旅行作家,记录美好生活的点点滴滴;觅一座云淡风轻的小城,谈一场地久天长的恋爱……   郑能谅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孟楚怜的内心世界,以前她在他心中只是个不近烟火的天使、遥不可及的女神,但这一刻,她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朴素平凡,细腻纯真。他没想到,她的文笔和她的人一样美,更没想到,她所憧憬的种种梦想几乎都与他不谋而合,令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要不是郝主任的视线飘了过来,郑能谅真想一把将孟楚怜的作文本揣入怀中据为己有。   从这一刻起,郑能谅更坚信他对孟楚怜的喜欢并非一时冲动,也不是出于寂寞或虚荣,而是心灵的交会与共鸣。   回到教室的时候,他忍不住多瞧了孟楚怜几眼,她正戴着耳机练习英语听力,没有注意到五米开外异样的眼神。不过有人注意到了,郑能谅的屁股刚沾上板凳,旁边就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你抽屉那本日记里有多少首写给孟楚怜的情诗呀?”   郑能谅一惊,他一直以为他深藏不露的情愫能够瞒天过海,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连情诗也暴露了,忙冲小企鹅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是标准的老实人不打自招,滑头点就应该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小企鹅并没有深究他话里的破绽,只答道:“你刚才看她那眼神,就跟卡西莫多看爱丝梅拉达的一模一样。”   “谁?”   “《巴黎圣母院》,钟楼怪人。”   “骂我丑啊?”   “是说眼神一样。”   “那就是眼睛丑呗。”   “别钻空子,你每天晚自习都在偷偷写日记,还捂着不让我看,肯定是写情诗什么的嘛,而且每次有她在的场合,你都会显得很呆,这就是心虚的表现。我敢打赌,你肯定不敢让她给你画手表。”   这个赌实在够狠,郑能谅的解释毫无底气:“因为她没你画得好呀。”   小企鹅噗嗤一笑:“瞧把你紧张的,她又漂亮又聪明,喜欢很正常啦,班上喜欢她的又不止你一个。”   有情敌?郑能谅瞬间警觉起来:“还有谁?”   小企鹅说:“你把花名册拿来,划掉女生的名字就都是了。”   “哪有那么多?”   “对她有好感的恐怕是有那么多的,只是看她的眼神和你一样的不多,看得出你比他们认真,也更深情哦。”   “这也看得出?”   “那是,我还看得出你正直善良,勤劳勇敢,爱祖国爱人民,有理想有担当,做朋友绝对一流。”   郑能谅正为秘密的泄露心烦意乱,却见小企鹅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便道:“呃……你知道的太多了,看来我只有将你灭口。”   “大侠饶命,我谁也不会告诉的。”小企鹅假装求饶道。   郑能谅摇摇头:“如此重大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还没等郑能谅想出“灭口”的方案,小企鹅又安慰道:“放心啦,我才没那么八卦呢,何况你又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我凭什么帮你牵线搭桥?就算我说了,她也未必会信呀。再说,对她有好感的男生那么多,她就算信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嘛。”   这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让郑能谅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是最后一句话又让他有些惆怅:是啊,那么多人喜欢她,她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   小企鹅嘿嘿一笑,补了一句:“自己的事自己摆平,我要等你自己向她表白。”   对于郑能谅来说,那将是一个非常庄重的时刻,在一个极其遥远的未来。于是他窃笑:“那你可有的等了。” 第四章   2   事后郑能谅觉得还是不太保险,毕竟小企鹅和孟楚怜私交不错,更要命的是她俩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团支书,经常共同出现在一些高级别的场合,万一在开班委会的时候小企鹅心血来潮对孟楚怜说起他暗恋她的事,让与会的郝主任和其他班干部们听见,那可就不是“人民内部暗恋”这么简单了。   可是他也不敢再和小企鹅提起这件事,免得她从他过于在意的情绪里嗅出更多秘密,最好的办法还是淡化主题,用其他事物转移小企鹅的注意力。天公作美,眼下正有一个更庄重更严酷的考验在不远的将来等着他们:高考。事关前途和梦想,小企鹅对此很重视,每一堂课都专心听讲,只有在课余时间才会和郑能谅聊聊天、玩玩画手表,早就把暗恋之事抛在脑后了。   相比之下,郑能谅反倒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因为他天生是个慢性子,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老虎追在屁股后面还要回头看下是公是母。在他看来,高考还有好几百天,好几千个小时,没必要那么急着去用功,凡事要讲究循序渐进,要慢慢进入状态,太早就全力以赴的话到时候反而容易产生心理疲劳,现在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等到还剩一百天再发力也不迟。在这个战略方针的指引下,郑能谅自然全无斗志,上课时不是看小说就是睡大觉。他和小企鹅的状态反差,几乎成了当年梁晨谛和他的翻版。   教室就那么点大,人就那么些,本来上课睡大觉或者埋头看小说都是极易被讲台上的老师一眼发现的,但到了高三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这要感谢学校,感谢郝主任,感谢老师们,是他们让学生们订购的那些高考资料帮了大忙。模拟题集、高考捷径、状元攻略、单词速记……应有尽有,它们虽然大多数翻都没被翻过就在高考后以原价的十分之一被卖给了废纸收购站,但在当时还是充分发挥了使用价值。学生们将这一摞摞复习资料横七竖八堆在课桌上,高耸入云,气势恢弘,完全阻隔了老师的视线。   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郑能谅都会情不自禁想起北京,想起天安门,想起毛主席——因为这些复习资料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北京各区的模拟试卷。值得庆幸的是,北京只有十三个区,要是和伦敦一样分出三十几个区,那书包就得换成尿素袋才能装得下了。为了检验学习效果,老师们隔三差五会抽几套模拟试卷来考,考不完的就变成家庭作业,弄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懒得批改和解析了,重新发还给学生或者胡乱堆在教研室里,风一来,漫天狂舞,像极了清明节漫山遍野的纸钱,权当是烧给沉闷无趣的青春,顺便也烧给那些被砍伐的森林。   对于家长们来说,环保与己无关,腰包才有关,这些终将被扫进垃圾堆的模拟试卷价格不菲,而更费钱的是那五花八门的参考书。高考养活了一大批出版商和参考书作者,本来很简单的一个知识点,被这些参考书一展开一分析,就变成了博大精深的学术课题;本来很简单的一个定理,被单独列为一章反复剖析讲解,听起来比哥德巴赫猜想还玄妙,再附上一堆颠来倒去玩文字游戏的习题,令人哭笑不得;还有许多换汤不换药的应试技巧和答题方法,会同时出现在好几本参考书里,被分别冠以不同的名称,摇身一变成为每位作者的“独门秘笈”,看上去就跟孪生兄弟似的。这些门道只有亲自使用参考书的学生们才能体会,推荐者不关心,购买者不明了。而这些参考书的作者大多带着长长的前缀,不是某某名校的特级教师就是曾经参与编写某年高考试卷的前辈,极具号召力,不少学生家长一看完作者简介或者一听老师推荐就直接掏钱了。   望着学生课桌上鳞次栉比的“宝典”,郝主任不无羡慕:“你们真幸福,想当年我念书的时候哪有这么丰富多彩的复习资料可以看,这些书堆起来比我当年的厚了起码三倍,你们呀,想考不上大学都难呐!”   学生们纷纷目测了一番,发现自己的脑袋明显没有郝主任的三倍那么大,因此想看完并消化掉这些印刷品根本是天方夜谭,顿时万念俱灰。不过还是有不少勤奋的孩子把这所有的复习资料全部学了个遍,一本书也没少看,一张卷子也没落下。而他们之中,竟然还有落榜者,令人既惋惜又纳闷。郝主任自有解释:“你们看看,那些考上大学的,包括状元,用的不也都是这些复习资料么?所以个别考不上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能把责任推给复习资料,复习资料是死的,人是活的,考不上主要还是个人的原因。”   于是那些高考的落榜者除了怪自己智商太低别无他法,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家补吃脑白金。   就这样,被重如泰山的书包压得喘不过气的莘莘学子们踏上了高考的漫漫征程,虽然起初还颇有怨言,但随后发生的两件事马上证明了他们的浅薄。   学校门口地摊星罗棋布,煎饼果子、烤羊肉串、盗版磁带、女生饰品、各种玩具,生意兴隆,也危机四伏,一天夜里,卖小玩具的摊主在放孔明灯招揽生意,其中一盏孔明灯突然落下,砸向一名晚自习放学的学生,幸亏硕大的书包把这学生压得腰都弯了,那孔明灯才没有掉在他头顶,而是掉在书包上,火苗也只烧破了几本书,而没有伤到学生一点皮毛。另一件事更不可思议,一名学生上学路上遭到一条疯狗的追咬,失足摔倒,疯狗被压在书包下,当场毙命。   通过这两件事,学生们终于相信,知识不但能创造财富,还能化险为夷,改变命运。   有了如此给力的防弹衣和千斤坠,校园安全指数大大上升。几年后,各地开始推广什么“书包限重令”,口口声声说要让书包瘦身,减轻学生负担,这简直是缺乏调查研究的拍脑袋决定,简直是置学生们的生命安全于不顾,也难怪校方一直阳奉阴违,千方百计地抵制这一政策,坚定不移地捍卫学生们的切身利益。   尽管有厚厚的书堆屏障,郑能谅还是很快就引起了郝主任的注意,因为小企鹅。郑能谅的课桌紧靠着教室的后门,从军事角度来看非常有利,既能将整个教室一览无余,又可有效地避开老师从正门搞突然袭击时的视线。但对于身为学习委员的小企鹅来说,这个位置除了离洗手间比较近以外,毫无利用价值。更重要的是,班上基本都是男生和男生一桌,女生和女生一桌,只有郑能谅和小企鹅这一桌违反了这一规律,其中必有蹊跷,再加上小企鹅的特殊身份和矮小身材,这张课桌没理由不成为郝主任的重点观察目标。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果然发现了问题: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讨论的还不是学习上的问题;他们常常会交换书籍,不是教科书,而是小说、哲学书之类的;他们会分享彼此的便当和零食,却从来没有想到给郝主任送一份;他们还不顾体统地打闹,更不知羞耻地在对方手上摸来摸去——从远处看不出是在画手表,这些非正常接触就像一颗颗痔疮,搅得郝主任坐立不安。   要抓典型!而且要抓现行!从此,每次郝主任从前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必然是扫向郑能谅这一桌,一发现异动立即百米冲刺过去,但等他冲到桌边,二人却在埋头看书,抬起头来,一脸无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郝主任迅速改变战术,声东击西,迂回包抄,绕到后门,从门洞里偷窥,搜集证据。这也不用郑能谅担心,因为有人比他更担心。   众所周知,每一间中学教室都会自然形成两片区域,前半区是江山,座中皆为立志出人头地、出将入相的江山栋梁;后半区是江湖,个个都是立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好汉。这文科一班也不例外,教室最后一排坐着许多从踏进高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投身艺术和体育事业的少年,他们的抽屉里除了画板和球鞋,就是小说和香烟,并且当郝主任突击检查时,只能发现画板和球鞋。郝主任这招暗渡陈仓的最大受害者,便是他们。   在经历了数十本小说和数十包香烟惨遭终身监禁的悲剧之后,受害者们奋起反击,变被动为主动,在郝主任到达预定地点之前设下圈套,比如把一些漂亮女明星的写真贴纸粘在门洞的这一边,看得郝主任心旷神怡、依依不舍。   贴纸用完了,有一个富有创新和冒险精神的体育生就刮来一堆粉笔灰,搁在门洞里。   那一口,吹得郝主任半个月都眯着左眼,也吹得郑能谅和小企鹅各分东西。因为瓜田李下,他们最有嫌疑。郝主任把小企鹅安排去和孟楚怜同桌,一方面二人身高相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两位女学霸都互相帮助和勉励,成绩更上一层楼。而孟楚怜原来的同桌则被调去和另一个本来一个人坐的同学作伴,郑能谅就这样独守空巢了。   郝主任以为惩罚了主要嫌疑人就可安全地偷窥了,结果再次中招,右眼也眯了半个月。   刚被强行拆散的那段时间,郑能谅茶不思零食也不想,看小说都没心情,但他不敢去找小企鹅,因为她身边坐的那个人会让他心慌意乱。好在小企鹅很念旧,经常一有空就回来和郑能谅聊天,换书看,给他画手表。郝主任据此断定二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私交甚密那么简单,必须上升到道德品质和作风问题的高度来对待。   于是,小企鹅和郑能谅开始接受“思想审查”,被郝主任叫去他的办公室,用郝主任的话说是“谈心而已”,实际上却是“谈得心力交瘁死而后已”。   郝主任先对二人进行教育,郑能谅怀疑郝主任以前是个传教士,实在太健谈了,絮絮叨叨简直要谈出一本《十日谈》来。郝主任先帮二人温习了一遍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从孔子到朱子,从释迦牟尼到穆罕默德,从柏拉图到康德。小企鹅好几次想纠正他的引用错误,都被他的滔滔不绝所打断。接着郝主任又列举了一大堆早恋的危害,真的有一大堆,假如一条危害只有一立方厘米大,他所列举的危害就可以装满一个集装箱。   然后,郝主任对二人实施“分而击之”的战术,他让郑能谅先回教室等通知,剩下他和小企鹅单独谈心。郝主任用电影里警方惯用的伎俩和腔调暗示小企鹅,你们这算早恋未遂,只要认罪伏法,还是可以宽大处理的。   小企鹅一听,很不服气:“我们是清白的!您怎么不去抓那些真正早恋的人?”   郝主任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呵呵,谁啊?你知道有谁早恋了么?告诉我。呵呵。”   小企鹅一愣,想了想说:“没有。不知道。”刚才那句话不过是虚指,她确实不知道,回答也非常坦诚,因为如果郑能谅和她不算早恋的话,那么她所看见的其他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没有符合早恋标准的;至于她看不到的那些事,那自然是不知道了。   郝主任没把她想得那么单纯,于是又立即提审郑能谅,为了不让二人串供,他还颇有心计地把小企鹅关到隔壁的数学教研室里。   郑能谅一来,他就皮笑肉不笑道:“呵呵,项菁菁很懂事,很配合,刚刚交代了几个班里早恋的同学,将功补过。现在也给你个机会,说说看,只要说对一半,就证明你没有撒谎,我就会考虑不处罚你和项菁菁的事。”   郑能谅也是看过电影的人,不禁又怀疑郝主任在不当传教士之后还去横店影视城当过群众演员,那眼神,那语气,虚假浮夸得无以复加,根本没有走心。但谈话的氛围已被郝主任这腔调引向了戏剧化。   郑能谅没有看到小企鹅回教室,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看来小企鹅很可能在郝主任的刑讯逼供中服毒自尽了,或者是因为拒不交代而被郝主任残忍地杀害了。为了告慰小企鹅的英灵,郑能谅决定打死都不说。   郝主任也愈发进入角色状态,进一步诱供:“一个,只要说出一个,我就允许你和她重新坐同桌。”   看来她还没牺牲,可武侠小说里常说,男主角宁死不屈,最后都能获得敌人的敬佩或者高手的援救,逢凶化吉,然后某某前辈欣赏他的人品,赏一本武林秘笈或者传授一套独门绝学,从此横扫武林、所向无敌。想到这儿,郑能谅觉得还是坚持立场比较好。   郝主任继续增加筹码:“这样吧,随便透露一点点线索,就给你记一功,要什么奖励随你挑。”   郑能谅又想起看过的革命影片,那些叛徒在交代了所知道的一切之后,运气差的就被一枪毙了,或者被当作废品一样扔在一边,奖励根本不会兑现;运气好的也会在解放后被“代表政府代表人民”的人一枪毙了。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留个好名声,坚决不说。   郝主任一咬牙:“让你做副班长!”   郑能谅一哆嗦,惊讶地望着郝主任的双眼,他是认真的。这个条件太有杀伤力了,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对于一个怀才不遇的少年来说,十六岁就获得副班长如此重要的岗位,是一件多么励志、多么催人奋进的事啊!   郑能谅内心深处是坚决不会出卖同志的,可年少时谁不会犯点小错呢?这应该可以被原谅吧?其实嘛,做不做副班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副班长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正的。再等一等,等郝主任说“副班长干满三个月就能升为班长”的时候,我就弃暗投明。郑能谅暗暗给自己划了道底线。   郝主任见他还不肯交代,失望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郑能谅马上意识到副班长才是郝主任所能给出的最高条件,于是决定见好就收,当即把三姑供了出来。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高二的时候她就有好几个男朋友,现在也不可能单身。   郝主任面无表情:“还有么?”   郑能谅仔细想了想:“没有了。”   郝主任伸手抓了抓头皮:“真的没了?”   郑能谅奋力想了想:“真的没了。”   然后郑能谅被暂时释放,成天等着自己被任命为副班长的喜讯,结果等来的是单独的思想教育和组团的心理辅导。郝主任为了净化他的危险思想,消除早恋的肮脏念头,亲自上阵每天和他闭门谈心,谈得他都快得自闭症了。这还不够,郝主任又请来一位青少年问题专家,在大礼堂给全校学生上了一堂惊心动魄的辅导课。   之所以惊心动魄,是因为这位专家的年龄比郑能谅和小企鹅两人的年龄相加还大两倍,他见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见识过裹脚布、童养媳和贞节牌坊,一生来去除了青少年什么也不研究,全身上下除了嘴皮子哪儿都不利索,长长的头衔听上去威风八面实则废话连篇,瘦瘦的躯壳看起来仙风道骨却是弱不经风。   老专家有头有脸,也有手有脚,但头脸是用来招摇的,手脚是用来摆谱的,真正的使用功能已经退化,所以走路要人搀扶,倒水要人帮忙,讲话要人鼓掌……这个人就是郑能谅,他被安排在第一排,以便接受最振聋发聩最醍醐灌顶的当头棒喝,顺便扶老专家上下台、给他端茶倒水、在他停顿的时候带头鼓掌。   “真是委屈你了。”坐在旁边的小企鹅幸灾乐祸地笑道。   郑能谅耸耸肩:“唉,没办法啊,万一他讲到一半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就驾鹤西去了,那我俩岂不是罪加一等?”   郑能谅本来还指望自己举报三姑能将功抵过,却发现三姑根本都没来大礼堂接受教育。原来三姑的父亲是县木材加工厂厂长,每年赞助学校好多钱,这大礼堂都是她爹出资整修的,深明大义的郝主任当然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别说不会处罚她谈恋爱,怕是给她介绍对象都来不及。   郑能谅也由此领悟了一个道理:做叛徒一定要出卖没有靠山的人,否则还是做一个英烈比较划算。   几番教育之后,小企鹅已不胜其烦,加上高考一天天逼近,虽然她私下里和郑能谅还是好朋友,却不再常常跑到后排来找他玩了。为了抗议处罚的不公正,郑能谅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来批判郝主任,可写了两个自然段就编不下去了。他也想过打个横幅闹个静坐什么的,可未免有些惊世骇俗,还会拖累小企鹅的名声。但积郁难排,最后他选择了一种比较猥琐的方式来发泄。   在一个美丽浪漫的黄昏,郑能谅躲在教学楼三楼卫生间的窗户后面,冲一对在林荫道上依偎前行的情侣暴喝一声:“喂!学校里不准勾肩搭背!几班的!”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那是校长夫妇。 第四章   3   这是一座有着一千多年历史、二十多万人口的小县城,深藏于三省交界的绵绵群山之中,层峦耸翠,碧波含烟,阡陌纵横,屋舍疏落。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淳源,但只是好听,却不好找,在1:100000的中国地图上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捉襟见肘的空间缠住了开发的脚步,也为小城保留了一丝冰清玉洁的尊严;腹背受困的交通阻隔了外界的诱惑,也为小城蒙上了一层与世无争的气质。   关于淳源县名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民风清淳、世外桃源”之意,另一说是淳江之源头。清可见底的淳江从县城东边蜿蜒而过,郑能谅就住在江的西岸。往西不远处横着全县最高峰——九龙山,淳源一中就位于九龙山的南麓。从江的西岸到山的南麓铺着五里多长的青石板,是郑能谅每天的必经之路。这条路只有一个弯,弯口处有一座石桥,是郑能谅每天清晨守候孟楚怜的地方。这是座普通的梁桥,十来米长,七八米宽,没有典故,没有传说,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条浅浅的河从底下静静流过。但看过《魂断蓝桥》和《廊桥遗梦》的郑能谅一直憧憬着能在这座石桥上也演绎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也许很多年以后,它也会像滑铁卢桥和麦迪逊桥一样声名鹊起,造福父老乡亲。   这一天晚自习放学,他又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跟在孟楚怜身后,踏着青石板一路向东,月色澄明,风声婉约。不计其数的柳絮在天地间翩翩起舞,但郑能谅只看见孟楚怜随风轻扬的秀发;烤肉香和烟火味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但郑能谅只闻到孟楚怜身上淡淡的清香;叫卖声、嬉笑声、汽车喇叭声占领了整条街道,但郑能谅只听见孟楚怜轻如呼吸的脚步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朦胧的夜色中,转眼就来到小石桥前。这一段路没什么人,桥头的路灯也不知被谁打碎了,光线明显暗了下来。孟楚怜紧了紧衣领,加快了步子。郑能谅也觉得这里似乎不太安全,紧跟上去。突然,黑暗中传来一串尖锐的猫叫声,把郑能谅和孟楚怜都吓了一跳。   这附近常有猫狗出没,嬉闹追逐,低吟浅唱,为宁静安逸的小城平添不少生机。每次路过此地,郑能谅都害怕听到猫的叫唤,因为那慵懒暧昧的声音就像一双藏在暗处充满嘲弄的勾魂之眼,让他觉得悄悄尾随孟楚怜的行为十分猥琐,同时撩起了他内心深处一些不礼貌的欲念。但此时这猫叫声和平日里完全不同,是带着挣扎和乞求的哀鸣,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声音是从对岸西侧的弄堂里传出来的,孟楚怜只一怔,便立即循声冲了进去,郑能谅也急忙跟上。弄堂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离出口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根绑着路灯的电线杆,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倒扣的漏斗,罩着横在地上的破垃圾桶和围在四周的几个人影。郑能谅紧跟着孟楚怜冲到路灯旁,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这是一场酷刑,受刑者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色小猫,行刑者是五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两男三女,两个男的一左一右分别抓住小猫的两条腿,将它固定在电线杆上,另外三名少女站在两三米开外,用不同的工具施刑,一人用弹弓,一人用飞镖,中间个头最高的那位手握射钉枪,不时摆出各种姿势,发出自鸣得意的狂笑。就算没有亲眼目睹,只听这笑声郑能谅也知道是三姑。他们玩得正嗨,没人注意到正从弄堂口闯进来的孟楚怜和郑能谅。   “哎哟我去!你们能不能射准一点啊,刚才差点射到我的手!”一位额前垂着一缕黄头发的男生抱怨道。   “黄毛,你话可要说清楚,”三姑扬了扬手里的射钉枪,“差点射到你的是萱萱,我的枪法可是百发百中的。”   站在她左边的短发少女马上叫起来:“这能怪我吗?你俩把好用的武器都先挑走了,给我个没准头的弹弓,这玩意我拉得动嘛,能打到东西就不错啦!”   “可我用飞镖也没准头啊,还不是你技术不行啊,不对,关键是你那一对斗鸡眼不行,哈哈哈!”右边那位打着骷髅耳钉的少女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那短发少女确实有点斗鸡眼,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波霸你有种再说遍试试,信不信我一弓弹爆你咪咪!别的目标不好瞄准,你那对鸡胸还是和你的猪脑一样又大又蠢的!闭着眼睛都能打到。”   耳钉少女呲牙咧嘴又欲反击,被另一位皮肤黝黑的男生劝住了:“好啦好啦,这有什么好吵的,各有所长啦。”把斗鸡眼和鸡胸称作“长”处,此人的劝架水平可见一斑,不过那两位当事人的智商水平也不怎么样,没听出有何不妥,只听他说二人各有所“长”,便消了几分气。   三姑和大领导似的摆了摆手,总结道:“不吵了,射得不准可以再练嘛,我这枪法也是练了十几条野猫才练出来的。大家比着玩玩而已,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来,继续。”说着,举起射钉枪瞄准了电线杆上遍体鳞伤的小猫。   “你们在干什么?!”孟楚怜柔弱的身影从黑暗中斜刺出来,挡在射钉枪和小猫之间,大声呵斥道。   三姑吃了一惊,马上又露出得意的坏笑,一手叉腰道:“哈,干什么?练枪啊!看不出来?”   话音刚落,郑能谅也冲上前来,将孟楚怜护在身后:“小心。”   “哟!”三姑抖着腿,阴阳怪气道,“好感人!一会儿美女救野猫,一会儿狗熊救美女的,拍连续剧呢?是不是还有谁来救狗熊啊?”说着,她探起头朝弄堂口望去,没见一个人影,心里便踏实了。   孟楚怜没理她,转身去解救电线杆上的小猫。黄毛见状马上松开抓着猫腿的手,另一名男生却坚守岗位,用力甩开孟楚怜的胳膊,逼得她一个趔趄。   黄毛慌道:“黑皮!别乱来,她爸是县里领导。”   黑皮的手指在0.0001秒内就从猫腿和电线杆上弹开了,仿佛触电了似的。   三姑气得牙痒痒:“脓包!县领导会来管你这阿猫阿狗的事啊?这点出息!”   小猫四肢都自由了,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坠下,在离地一尺不到的地方被孟楚怜接住,却已奄奄一息,眼见是不活了。它的身躯和一本教科书差不多大小,却嵌着一颗石子、三支飞镖和五枚钢钉,爆出来的污血和内脏溅得到处都是。三姑的枪法确实如她自夸的一样准,每一颗钢钉都打在四肢关节上,尽可能造成最大的痛苦又不会马上毙命。   “喂,”三姑撩了撩垂到眼前的长发,露出精致的面庞,对蹲在地上的孟楚怜道,“我说观音菩萨,麻烦你识相点把这畜生交给我,好让我早点超度它。”   “你才是畜生!”孟楚怜猛地抬起头怒斥道。   郑能谅从来没有见过孟楚怜如此生气过,也从没听过她说粗话,但这粗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如此文明,如此得体,如此精确。只是她红红的眼圈和有些沙哑的嗓音令他感到十分心疼,他能体会她此刻的悲伤与愤怒,恨不得立刻揍三姑一顿,但对方还有四个人,而且有武器在手,保护孟楚怜才是第一要务。   三姑向来看孟楚怜不顺眼,被她一激瞬间炸锅:“骂谁畜生呢?!贱人!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不知道自己什么货色了!”说罢,张牙舞爪朝孟楚怜扑上来。   郑能谅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架住她的两只胳膊,向外用力一推。三姑就像一团烂泥一样飞了出去,瘫倒在地,又惊又怒:“好小子!玩狠的是吧?”她朝另外几个同伙一瞪眼,叫道:“还傻看着干嘛?一起上啊!”   黄毛和黑皮忌惮孟楚怜的背景,本有退意,但被三姑一骂又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正犹豫不决。那两个少女倒是和三姑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一听召唤马上蠢蠢欲动。郑能谅一看形势不妙,忙大吼一声:“不许动!放下武器!你们这些虐猫的变态!不想蹲大牢就老实点!”   这一吼还真管用,几个小混混都怔了一怔,他们没学过法律,一时没听出这句话里的玄机,究竟是虐猫要坐牢,还是持有武器会坐牢,或者是动一下就会坐牢。其实郑能谅也不知道法律是怎么规定的,只知道这些人是变态,而且手里的武器很危险,便脱口而出了。   三姑对同伙们的战斗意志感到非常失望,决定身先士卒用行动感召他们,当下一跃而起,也顾不得整饬装束,披头散发挥舞着射钉枪朝郑能谅冲杀过来。郑能谅顺手甩下书包当作盾牌迎了上去,两个人扭作一团。这次三姑有备而来又拼尽全力,郑能谅几番推搡都没能把她推开。   乓!猝然一声爆响,令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一震。 第四章   4   四个小混混惊恐地望着三姑,三姑惊恐地望着手里的射钉枪,抱着小猫尸身的孟楚怜惊恐地望着郑能谅,郑能谅惊恐地低头望向胸前。时间静止了三秒,黄毛和黑皮对视一眼,同时撒腿狂奔,转眼就消失在弄堂深处;短发少女和耳钉少女不约而同地丢掉了手里的武器,愣在当场;三姑也把射钉枪朝垃圾桶猛甩过去,想了想,又扑过去捡回来拼命用衣服擦拭起来;孟楚怜放下小猫,冲到郑能谅身边,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郑能谅也吓坏了,丢开书包,上上下下检查伤口。   “哪里痛?哪里痛啊?!”孟楚怜焦急地提示道。   郑能谅停下来感受了一下,茫然道:“哪都不痛。”   孟楚怜从地上捡起书包,打开一翻,终于找到了那颗罪恶的钢钉,它正卡在《成才之路》和《名师导航》两本书之间,已成强弩之末。   这两本参考书都是郝主任要求学生们购买的,足见其深谋远虑、关爱学生,也再次证明那些复习资料真的不是一无是处。   三姑也松了一口气,但恩怨还未了结。她不共戴天的死敌孟楚怜正背对着她,郑能谅也在为劫后余生唏嘘感慨,无暇他顾。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三姑立刻重整旗鼓,飞身而上去抓孟楚怜的头发。   郑能谅眼疾手快,抓住孟楚怜的双臂,身形一错,两人瞬间换了位置。三姑的魔爪探向郑能谅的后脑勺,她也顾不上目标已变,抓住一把头发就往下扯。   “哎哟!”郑能谅痛呼一声,整个人顺着三姑用力的方向径直倒了下去。三姑猝不及防,被他压倒在地,她原本想的是扯下一把头发来当战利品,没想到把整个人都拽翻了,难道练成了九阴白骨爪?定睛一看,郑能谅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小腿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这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孟楚怜连忙冲上去托起郑能谅的脑袋,迅速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伤口,便连声呼唤他的名字,却没任何反应。她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场面,不禁慌得叫了起来:“快来人啊!杀人啦!救命!杀人啦!”   “别叫!别叫!你给我闭嘴!”三姑又急又怕,一个劲地去捂孟楚怜的嘴。   孟楚怜躲开她的手,怒目而视:“你个凶手,杀了猫又杀人!等着被抓吧!”说着,她又扭头朝弄堂口的方向求救:“来人啊……”   三姑情急之下随手从地上操起一截木棍砸了下去,也不知砸在哪个部位,一声闷响,孟楚怜就沉默了。   “谁呀?大半夜的吵什么!”弄堂口一间屋子的二楼窗户应声打开,周围几户人家也纷纷拉亮了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三姑心知闯了大祸,登时乱了方寸,也顾不上处理现场,撒腿就跑。   老态龙钟的弄堂里,老眼昏花的路灯下,躺着两个年轻的身影。男孩面朝夜空,微合的眼皮轻轻跳动,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女孩侧身伏在男孩身上,微乱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眼角的泪花还未风干,折射出点点光芒。天空飘起了细雨,朦胧如梦的雨丝舔过二人的面庞,就像四年前那个夏日午后的阳光,渗入肌肤,直达心田。   此情此景是郑能谅梦寐以求的,可惜他看不见,他看见的,是一棵总在关键时刻半路杀出的海棠树。   这也许是自认识盗格空间以来,郑能谅最不情愿的一次选择,因为对象是三姑。这个虐杀小猫的变态凶手、欺负孟楚怜的不良少女、嘲弄弱者的富家小姐,把郑能谅送进了盗格空间,也把自己的未来送进了他的手中。   八年后的三姑看上去比现在更高挑,也丰满了些,五官没怎么变,皮肤白了许多,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女人味,似乎不再那么惹人讨厌。但一想到此时此刻她的所作所为,郑能谅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尽快选完走人,孟楚怜还身处危险之中呢!   眼前的五颗海棠果们也很善解人意,清一色的坏兆头:一座豪华别墅前,三姑衣着光鲜,戴着墨镜,微笑着和二楼窗户里的一个模糊的身影打了个飞吻,转身朝大门走去,此时,别墅一楼右侧的窗户里冒出几缕火光和黑烟;暴雨滂沱的大海上,三姑浑身湿透,抱着一块碎木板,在波涛中起起伏伏,像一只无助的小蚂蚁;在一个貌似废弃仓库的地方,四周无人,三姑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眼上蒙着布条,嘴里塞着袜子,用鼻腔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声;病床上,三姑戴着呼吸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和刚才那只小猫一样奄奄一息;崎岖的山路旁,一辆商务轿车四轮朝天翻倒在草丛里,冒出阵阵浓烟,三姑被卡在半开的车门里,身上脸上有几道不小的伤口,双手拼命撕扯着安全带,但怎么也解不开。   郑能谅飞快地分析了一下,除了第一幕的火灾烧的是别人之外,另外几幕未来都是三姑本人的遭遇,凶多吉少。如果选择定格其中之一,虽然可以让三姑遭殃,但他也要吃下金海棠果,还会与此情景产生直接关联。他可不想在未来和三姑有任何牵扯,更不想再体验那令人发指的味道,倒不如选择盗取第一幕未来,让另外几幕自动成真,这样还能顺便救了别墅里那个人。   想到这儿,郑能谅弯腰拾起黄金分戈,准备给三姑一个迟到的惩罚。当刃口靠近果蒂的时候,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问了素问镜一个问题:“我如果盗走这一幕,她是不是肯定会死?”   素问镜随叫随开,牙齿洁白如故,舌头依旧顽皮,回答一如既往地简练:“当然,每个人最后都肯定会死的。”   郑能谅对素问镜的不靠谱已经习以为常,递给她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废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如果我盗取这一颗金海棠果,那么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另外那四幕情景会不会要了她的命?”   素问镜伸出舌头,舔了舔上排的牙齿,骄傲地静默着,对他的问话不理不睬。郑能谅恼极,噌的一下横过黄金分戈,在那张大嘴前面比划道:“刚才我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好不好,你丫再装腔作势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切了做下酒菜?!”   “算你狠,”素问镜忙把舌头哧溜一下缩了回去,声音顿时谦卑了许多,“是这样的,这几幕都有可能致命,但结果是在情景之外的事,并不由你我左右,也无法预估。你只能根据情景提供的信息进行判断,你也只能选择未来是否发生,却无法决定发生后的结果。”   郑能谅似懂非懂:“我认为最危险的未必就最致命,而看上去对她没有直接伤害的未必就不会对她造成伤害,绑架也许有惊无险,海难也许死里逃生,火灾也可能会烧到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好了,我答得已经够多了,再有问题请等下一次吧。”说完,素问镜就合上了,生怕这小子再以暴力威胁。   郑能谅也没空威胁她了,海棠花已开始凋零,外面的孟楚怜还等着他去解救呢!三姑固然可恶,但最后一刻,善良的本性还是占了上风,郑能谅决定为她去掉一个他认为最危险的未来。他割下一颗海棠果,任由它坠落,消失在地上。是吉是凶,是生是死,八年后才能见分晓了。郑能谅长吁一口气,回到了现实世界。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几根雨丝刚好落在睫毛上。朦胧的视野中,一张熟悉的面容正对着他。他揉了揉眼睛,天哪!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做梦吧?不会还在盗格空间里吧?孟楚怜怎么可能趴在我的身上?不,这是真的,她温热又轻柔的身体像一层鹅毛毯,隔绝了雨夜的寒冷;她绵软又芬芳的呼吸像一缕迷迭香,驱散了垃圾桶的异味;她舒缓又执着的心跳像一曲萨克斯风,;她微凹的酒涡像两盏希望之灯,照亮了少年的梦想旅途;她微闭的双眼像两扇神秘之窗,妆点着少年的精神家园。   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郑能谅缓缓伸出手,想摸一摸她乌黑的秀发,那胳膊却像跳探戈似地忽进忽退,因为他觉得这么做有点趁人之危,而且一旦进入盗格空间,他都没想好该如何为她选择未来。正在纠结之时,似乎是感应到郑能谅心里冒出来的那一连串肉麻而天真的比喻,孟楚怜猛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一边揉着后颈,一边关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郑能谅搓搓手,又羞愧又幸福,满脸通红地答道:“没,没事。”   孟楚怜起身四顾:“哼!让那坏蛋跑了。”   郑能谅也从地上爬起来,安慰道:“你没事就好,她会有报应的。”他想,虽然在盗格空间里替三姑去掉了一个不好的未来,但另外四个将因此成真,也算是一种报应了。   “可是小猫……”孟楚怜说着朝电线杆下望去,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你已经尽力了,受了那么重的伤,本来也救不活的。”看着孟楚怜泫然欲泣的模样,郑能谅恨不得能拥有起死回生的超能力,以至于忽的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这只猫是母的,我碰它一下不知会不会触发盗格空间?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异想天开,因为如果动物也可以,那他每天不知道要被自家楼下那条狐狸狗送进盗格空间几次了,何况就算能触发,他也只能帮这只小猫选择八年后的未来,对它眼下的遭遇毫无帮助。   而它,已经没有未来了。 第四章   5   第二天上午,三姑没有来上课,下午打听到郑能谅和孟楚怜都还健在,才鼓起勇气回到学校。郝主任知道了事情经过,很严厉地批评了三姑,责令她向孟楚怜当面道歉,并罚她抄了五遍老舍先生的《猫》,直到三姑的父亲亲自深夜登门拜访,郝主任才打消了让三姑当众念检讨书的念头。   这件事就此翻篇,大家继续愉快地复习迎考。   从某种意义上说,郑能谅和孟楚怜算有过生死之交了,但他仍没有勇气更进一步,因为他觉得那一晚他的表现乏善可陈,根本不算英雄救美,细究起来似乎还是他害得孟楚怜挨了一闷棍,最后还说不准是谁救了谁呢。最可恨的是他最后一刻的懦弱,连碰一碰她头发的勇气都没有,说不定迈出这一步,他就能为孟楚怜选择一个美好的未来呢?而对于孟楚怜来说,这个时而羞涩时而勇敢的少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阳光,但她没有时间深入了解,因为高考近在眼前。   中学时代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郑能谅逐渐意识到,要想继续拉近和孟楚怜的距离,就必须考进那个叫做大学的地方。然后他就考上了。   这不是什么“爱的力量”,也跟“有志者事竟成”没关系,主要还是得益于家庭因素。郑能谅的父亲是位教师,母亲是位护师,都是充满正能量的职业,而且在教育孩子问题上,一个管学习,一个管生活,各有所长,相得益彰。郑能谅从小就是个听爸妈话的好孩子,他们叫他向东,他绝不会向东偏北零点一度。他们说:“不要求你进什么清华北大,只要能上二本就行。”所以,他没有进清华北大,也没有过一本线,而是不折不扣地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   面对毫无压力的期待值,在最后一个学期来临前,郑能谅对高考的前景作出了一番乐观的预估:   语文,对于连职业作家都未必能考及格的试卷,不能有太多奢求,客观题答对一半说不定就能进作协了,不过作文题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因为零分作文各有千秋,满分作文却如出一辙,只要把郝主任引用过的那些名人名言和他从课外书上看来的珠玑妙语捏巴捏巴,准能拿个优秀,前后一加,差不多80分左右(每一科总分都是150分)。   数学,虽然不是我的强项,但文科数学也不算太难,何况在奥数产业如此发达的环境下,十步之内必有数学高手,我这一点五的视力就派上用场了,实在求助不到,还可以跟着感觉走、照着公式套,东拼西凑个及格没问题,算它90分。   英语,凭着当年脑震荡摔出的好记性,词汇量还算过得去,虽然语法有点复杂,但选择题很多,可以用硬件弥补软件的不足,带上一粒骰子,怎么也能蒙对几道,保守估计能拿个90分。   政治,这就不用愁了,对于我这种根正苗红、思想纯洁、每天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还能随随便便就写上万把字观后感的孩子来说,考个140分都是故意放水的。   历史,平时看的课外书一大半都和历史有关,当初就是冲着它才选的文科,甭管什么正史、杂史、别史、野史,只有考官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出的,如果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我绝对算是阅女无数了,连历史老师上次摸底考试的时候都说:“要不是主观论述题的分析能力还有进步的空间,给你小子打个151分都不怕你骄傲!”   这么算下来,总分551,比去年的一本线还高出了十几分!郑能谅心呼不妙:“哎呀!爸妈让我考二本,我这都超过一本线十几分了,要是再天天用功复习的话,回头考上清华北大可怎么交代啊!”   于是,他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把成绩往下拉了几十分,终于逃出了一本的分数线,实现了对父母的承诺。他最后考了523分,其中语文101、数学50、英语96、政治135、历史141……   从盘面上看,能实现承诺全靠数学拉分,但这并不在郑能谅的计划之内,他宁愿数学和历史的成绩对调一下,因为就算他历史考个50分,老师们也会说“真是可惜啊这孩子平时历史一直很厉害的这次肯定是发挥失常了”,并且把他塑造成一个悲剧天才,用来激励将来每一届的高考学生。可如果数学考烂了,老师们就会说“真是报应啊这孩子平时就不重视数学特意选了文科班结果还是栽在自己的弱项上了要不是老师教得好他恐怕只能考出个位数的分数呢”,然后把他变成一个反面典型,遗臭万年。   实际上,在高中最后那个学期,郑能谅千方百计想要提高数学成绩,以此证明他选择文科班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科头脑,为此,他还经常带着一堆数学题去求教班长兼数学课代表任赣士。由此看来,他最终从数学菜鸟堕落成数学白痴,任赣士脱不了干系,但郑能谅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位班长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不奇怪,如果能想明白,也就具备当班长的潜质了。   班长任赣士有一张比女生还白嫩的皮囊,说起话来仿佛被人掐着脖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永远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他天生有种领导的气质,与任何人都保持安全的距离,打招呼只用下巴,听到再有趣的笑话也是皮笑肉不笑。他对一切言情小说都嗤之以鼻甚至以唾沫,对任何漂亮女生都不会多看一眼,对所有早恋的同学都报以佛祖般慈悲怜悯的叹息,清静淡泊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肯定会像林和靖那样梅妻鹤子。   在同学们面前,任赣士经常冒出一些听起来很有来头的话。看见一群小女生在聊明星,他会自言自语:“无知人的闲暇是人的一种死亡的形式,是活的坟墓。”或者在谁受到表扬而表现得比较谦虚时,他又会不以为然道:“当谦虚成为公认的好德性时,无疑世上的笨人就占了很大的便宜。”那时候看名人名言的同学比较少,所以都觉得这位班长既超凡脱俗又高深莫测,宛如《天龙八部》中的少林扫地僧。   本来郑能谅这种小人物去登门求教,任赣士是不屑一顾的,但听说了郑能谅和孟楚怜那晚勇斗三姑的事迹之后,任赣士从蛛丝马迹中嗅出了郑能谅对孟楚怜的好感。身为一名站在云端俯视凡尘的世外高人,任赣士觉得有责任拉这位无知少年一把。于是,许多次郑能谅向他请教数学题时,他都不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念的都是些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红颜祸水多薄命、桃花是劫不是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等等。   郑能谅就很苦恼:“班长,我问的是数学,不是语文。”   任赣士笑他看不穿:“我说的就是数学。”   郑能谅就若有所思,以为这些诗句是某个二次方程的解法口诀,绞尽脑汁不得要领,直到任赣士采用了更通俗的表述:“小谅哪,孟楚怜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你要是把对她的心思放到学习上来,考个北大根本不成问题。”   郑能谅直言相告:“班长,我只想考个二本。”   任赣士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照你这样,成天胡思乱想,别说二本,蓝翔技校都不会要你。”   “不过……”   “不过什么?高考这座独木桥你都‘不过’了,还想做什么白日梦?要知道,像孟楚怜这样的女生,在大学里简直多如牛毛,谈个恋爱也比高中里自由多了。”   “可是……”   “别可是了,可是人家孟楚怜这样的姑娘,喜欢的可不是个不学无术就知道想入非非的凡夫俗子,做男人要多提高内心的修养,丰富思想的底蕴,喏,像我这样,做个云淡风轻的人,爱情的阳光自然会主动投射过来。”   最后这句颇具启发性和诱惑力,令人神往,于是,郑能谅开始遵循班长任赣士的教导,朝着“清心淡泊、志存高远”的目标潜心修炼起来。他认真研究了佛教道教儒教基督教的每一部经典著作,又从地摊上买来一大堆诸如《瓦尔登湖》、《飞鸟集》、《传习录》之类的盗版书,还搜罗了一抽屉旋律清澈、陶冶情操的轻音乐卡带,日复一日地净化自己庸俗肮脏的灵魂。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月白风清,刚看完第七遍《道德经》的郑能谅摘下正放着《云水禅心》古筝曲的耳机,感觉整个人身轻如燕、飘然若仙,似乎已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境界,顿时喜出望外,决定趁热打铁到学校后山去走上一圈,以便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光华,更上一层楼。   他健步如飞穿入那片藏着无数秘密的小竹林,走近那座看惯了春花秋月的小凉亭,意外地发现一对熟悉的身影,脑海里嗡的一声,顿时响起了马克西姆的《野蜂狂舞》。   任赣士和孟楚怜正并肩坐在石椅上,她抬头望着星空,他侧着脸对她说着什么,不知是在讲解物种的起源还是在计算不规则多边形的表面积。她似乎没怎么听明白,于是他决定用肢体语言帮助表达,首先将手绕过她的后腰,然后用嘴唇慢慢靠近她的脸颊,眼看共识就要达成,不料某个不知趣的不速之客突然咳嗽了一声。   孟楚怜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逃离任赣士的胳膊,低着头好半天也没敢朝后看。任赣士也吃了一惊,猛一回头,像只猫头鹰似的死死盯着十米开外的郑能谅。   1910年,英国探险家斯科特率领的探险队历尽艰辛,排除万难抵达南极点,却发现,挪威探险家阿蒙森已经捷足先登,南极点上插着挪威的国旗。更不幸的是,斯科特一行在满怀失落返回故乡的途中,全体遇难。   望着凉亭里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郑能谅不禁遥想起斯科特,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令他更郁闷的是,任赣士似乎并非和阿蒙森一样,是凭借实力和努力而成功的。   郑能谅不想落得比斯科特还悲惨的结局,在返回教室的途中气得吐血而亡,于是迅速整理情绪,微笑着冲任赣士竖起了一根手指。从那天之后,任赣士不再向他传教了。   这是郑能谅记忆中,高中时代经历过最诡异也最有趣的一件事。 第四章   6   尽管孟楚怜和任赣士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在郑能谅心目中的形象也丝毫没有打折扣。郑能谅坚信一切不过是任赣士的善于伪装和孟楚怜的过于单纯所造成的暂时错位,就算他俩真的成了情侣也没关系,日久见人心,孟楚怜迟早会明白的。在郑能谅心中,孟楚怜永远是纯真善良的天使,天使最容易上魔鬼的当了。   要战胜魔鬼,必须先了解魔鬼。从那天起,郑能谅开始暗暗观察任赣士的一举一动,期待能找出他的阴暗面,现其原形,却很快放弃了,因为连孟楚怜这么聪明的姑娘都发现不了的,他又怎么可能发现?然后他又开始寻找他和任赣士之间的共性,期待能找出吸引孟楚怜的闪光点,横刀夺爱,可翻来覆去只找到一点:他和任赣士都是男生。   要保护天使,至少先了解天使。郑能谅发现自己虽然知道孟楚怜身上的诸多优点,却对她并不了解,起码不了解她为什么会看上任赣士。很多年后,经过大学和社会的打磨,郑能谅的见识多了,才明白了其中道理。其实越出色的姑娘就越少有异性敢于主动追求,正因如此,极少数敢于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赌徒反而容易出人意料地获得成功,从而造成了“自古英雄无美人,巧妇常伴拙夫眠”的现象——其中当然有恒心与真心的因素存在,但也不排除女方大多有“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之无奈。   为了了解更多内幕,郑能谅只好向孟楚怜的同桌小企鹅求助,掌握了关键性的情报:原来是孟楚怜的英语成绩不够出色,在郝主任的安排下,由班长任赣士单独辅导,日久生情,顺理成章。   郑能谅非常愤慨:“这郝主任原来有双重身份啊,一会儿是法海,一会儿又当上了月老。”   “唉,造化弄人,”小企鹅安慰他道,“为什么小孟的历史成绩不差一点呢?那样你就有机会了。”   郑能谅一脸沮丧:“别想了,就算那样,郝主任也不会安排我去给她辅导的,这机会他自己不会用啊?”   这倒是句实话,郝主任之所以安排任赣士去辅导孟楚怜的英语,根本原因在于他自己对英语一窍不通,但凡他懂一点,也没任赣士什么事了。所以如果孟楚怜的历史成绩不好,郝主任根本不会考虑任何一名历史尖子生,甚至会把历史老师一脚踢开,亲自掌勺给孟楚怜开小灶,以便将来在她爹面前谦卑地汇报:“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全都是楚怜她基因优秀、天资聪颖……”   小企鹅又开玩笑似地劝道:“你就认命吧,他俩走到一起也算合情合理,他是班长,她是团支书,班长跟团支书总会互相吸引,门当户对,就跟王子与公主一样,言情小说上都这么写呢。”   “班长有什么了不起?”郑能谅的斗志瞬间被激发出来,“将来看我跟孟楚怜考进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班,也去当个班长,然后天天给她辅导地理、历史、政治……”   “省省吧,你这是哪所大学?哪个专业会同时有地理、历史和政治?还班长?还同一个班?你的志向不是二本吗?人家小孟可是要上北大的。”   “北大怎么了?北大附近就没职高技校什么的吗?只要能经常见到她,也是很美好的。”   “你当她是新闻联播主持人呢?想经常见就能见?再说了,任赣士要是和她一起进了北大,还能有你什么事?你连一句哄女孩子的话都不会说,怎么跟舌灿莲花的任班长竞争呢?”   郑能谅不再争辩,心里却一如既往地坚信,自己和孟楚怜是天生一对,缘分的安排自有深意,否则五年前的那场运动会上他不会无缘无故摔倒在她面前,两年前的那个午后他也不会在五楼的厕所窗户上望见她令人窒息的美丽,还有那位乞丐,绝不可能只是偶然出现。既然命运步步为营地设计好了每一出相遇,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深明大义地圆满他与孟楚怜的结局,如果眼前的现实并不圆满,那只说明,故事还未到最后的结局。   灰色的夏天如期而至,高三部的气氛如临大敌。最后的一个月里,每隔一天都要搞一次摸底测验,摸到最后谁的心里也没了底。老师们也纷纷使出杀手锏,有的发动关系四处打探消息,有的发挥经验猛攻重点难点,没有关系和经验的就直接祭出了终极武器——押宝猜题。   在这方面,郝主任最专业最权威,作为语文教研室的资深前辈,他罗列了27个今年最可能考到的作文命题,然后挑选了59篇范文,让学生们全文背诵下来,实在背不下来的,就用他传授的“文章易容术”,修修剪剪,改头换面,也是一篇高分作文,这套方法不仅可以应付高考,也适用于写学术论文,经他本人多次使用,屡试不爽。   然而不是每一门学科都可以用这方法,也不是每一名学生都能将其运用得游刃有余,所以无论准备得多么充分,老师们还是心里没底,一个个像等在妇产科手术室门口的准爸爸,恨不能亲自出马。由此可见,高考的确是件大伤元气的活,基本跟生孩子一样,一辈子来一次就很了不起了。   倒计时还剩二十天,正是个月圆之夜。晚自习一开始,郝主任就出现在高3(1)班的讲台上,一双征服过无数高三毕业生的饱含深情与权力的富有感染力的眼睛坚定地扫射了一圈,沉默了几十秒,便抑扬顿挫地发出了总攻的动员令:“同学们,还有493个小时零25分钟,你们就要上战场了!众所周知,我们学校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是省重点中学、省优秀基层党组织、省植树造林先进集体、市精神文明建设示范点、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单位、县爱国卫生月模范岗、县“爱护公物”专项活动先进集体……年年高考升学率都在全市乃至全省名列前茅。今年,作为整个高三年级的旗舰班,你们就是领头羊,是王牌军,你们的表现,将会影响整个年级的斗志和信心,将会决定整个学校的荣誉和存亡。教书,你们不行;考试,我不行,二十天后,人生之路是走向光明还是堕入黑暗,名校之光是锦上添花还是毁于一旦,全看各位的生死一搏了!”   如果郝主任的声音再多一丝阳刚之气,或者配上《精忠报国》之类的音乐,学生们肯定会热血沸腾,当场撕碎衣服在背上刺起文身来。然而就差那么点兴奋剂,月圆之夜的气氛又比较婉约,窗外微微显出一丝亮色,月亮呼之欲出,这个情境下,会撕碎衣服的恐怕只有狼人。   郝主任只顾自己爽完就好,一脸满足地结束了发言,风度翩翩地踱出了教室。学生们刚要松口气,“咣当”一声门被撞开,历史老师硕大的身躯从外面塞了进来,那洞察中国古代农民起义局限性的左眼和写满文艺复兴辉煌成果的右眼交叉火力,所向披靡,让众人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他抬头望了望夜空,掷地有声道:“良辰美景,我们就因时制宜,讲一讲这月亮和中秋节的故事。”为了让学生们深刻体会中秋节出现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存在的现实合理性,他倾尽平生所学,一段美妙浪漫的有关中秋节的历史从那张装满了历史发展规律的嘴巴中绵绵吐出,催人入眠。将近一个小时,他才讲完离场,在门外守候多时的数学老师马上无缝对接,风风火火地冲上演讲台。数学老师的声音和个头正好成反比,他一开口,滚雷般的环绕立体声震天撼地,反应慢的同学当场坠入桌底。他不屑地用等腰三角形的眼睛白了一下,接着拿直角梯形的鼻子哼了一声,又微微耸动矩形的厚嘴唇,最后转过椭圆形的脸,在黑板上迅速地列出一大串数字,开始津津有味地向学生们介绍一切跟月亮有关的数学知识。他用翔实的数据论证了为什么月亮能挂在天上而不会突然砸到人们的餐桌上,为什么月亮看上去像月饼而不会像VCD或者拖拉机。此时,课堂上终于响起富有节奏的层层鼾声,动感十足,余音绕梁。他们还真的不是故意的。数学老师鄙视地叹了口气,一甩洋溢着射影定理和杨辉三角公式的头发,扭过写满平行线公理及体积方程式的身子,扬长而去。   然后老师们大联唱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进教室,相继发表了各自关于中秋节和月亮的专业见解。化学老师分析了月亮的土壤成分并对月亮与太阳发生化学反应是否会变出地球的猜测进行了探讨。物理老师饶有兴致地介绍了月亮的物理特征,同时严谨地指出,吴刚砍伐桂花树如果使用电锯会比用斧头提高十倍的效能。生物老师义愤填膺地谴责了吴刚破坏月球生态平衡的卑鄙行径,扬言要去联合国环保署控告他,希望学生们能为他筹集路费。地理老师则冷静地断言,根据月球表面的地形和土壤特性是不可能长出桂花树的,而且氧气的匮乏会威胁嫦娥、玉兔等生物在月球的生存与繁衍,言语间透露出欲奔月去营救嫦娥的憧憬。政治老师严肃地批判了关于吴刚、嫦娥的传说的虚伪性,告诫大家不要落入封建迷信思想和小资情结的圈套,顺便阐述了唯物主义月亮观和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最后郝主任又从天而降,神采飞扬地宣布:“同学们,今天是中秋佳节,首先,我祝大家节日愉快,然后,为了纪念这段美好的时光,我提议,每个同学回去写一篇文章,第一排的同学散文,第二排的写小说,第三排的写诗歌……低于1万字的明天不要来上课。”   不对啊?中秋不是八月十五么?现在才六月十五呀!这化学、物理、地理、生物老师都是什么鬼?还没等迷迷糊糊的郑能谅想明白这个问题,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及时将他带回了现实。他睁开眼睛,揉揉鼻子,手背上的口水还没干,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般的气味。原来在刚才郝主任历数学校一大串荣誉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得睡着了。   当天夜里,郑能谅又做了个梦,梦见漫天飞舞的历史唯物主义和稀奇古怪的数字,梦见实验室桌面上的月球土壤,梦见了吴刚在用电锯伐桂花树,最可恨的是嫦娥竟然躺在地理老师的怀抱里飞离月球。   这一切,都是毕业班的学生普遍患有的“高考前焦虑性迷乱狂想综合症”的深度症状。 第四章   7   恍如梦境的日子终于熬出头,胜利和失败就在前方不远的岔路口向学生们招手。在郑能谅的记忆中,高考那几天完全被阴阴沉沉的天和淅淅沥沥的雨覆盖着,而画外音是小企鹅的一句话:“老天爷都哭我们可怜。”   之前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高温天气烧得考生们精神恍惚,家长们早准备好了一切避暑的措施,却没想到离开考还有两天时突然天降大雨。天降大雨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于是忽冷忽热中,考生们成群病倒,医院生意兴隆。打吊瓶的人把医院门诊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一手扎着针一手还托着课本,嘴里叼着烧饼鼻子里还哼哼唧唧背单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庞令明抬棺战关羽的悲凉。   不光悲凉相似,连遭遇也如出一辙,当年樊城一战,天将霖雨十日,汉水暴溢,庞德就是在洪水中翻船才被关羽擒获的。如今这场雨也毫不逊色,淳江上游年久失修的水坝就像烂醉的酒鬼一样狂吐不止,一泻千里的洪水将整座城灌成了东方威尼斯。由于当初水坝的设计规格是应对“五十年一遇的洪水”,所以这场大水就理所当然成了“百年一遇”的。面对百年一遇的洪水,由“有关部门”负责、“相关领导”亲自验收的下水道系统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忍耐力,仿佛得了便秘的肠道,竟是滴水不漏,结果憋得大街小巷污水横流,鸡飞狗跳。   淳源一中在九龙山脚,地势较高,所以只有一楼教室被淹了一小截,并未对考试日程造成多大的影响。考生们浩浩荡荡,或挽起裤腿或荡起双桨,从四面八方劈波斩浪奔赴考场。   郑能谅水性相当好,身体倍儿棒,动机又贼单纯,所以发挥得非常稳定,几乎没什么压力。但考完压力就来了,因为要填志愿。成绩还没出来,填志愿要靠估分,郑能谅估算了下自己大概考了520多分,二本不成问题。填志愿前,他先找小企鹅了解孟楚怜的情况,得知她估分有615,一本第一志愿理所当然填了北大新闻系,二本第一志愿填的却是西都大学。郑能谅有些好奇,这分数肯定能上一本了,还填二本有什么意义?小企鹅告诉他,孟楚怜非常喜欢西都大学所在的那座城市,从小就想去那里看看。   郑能谅眼前一亮:我跟着孟楚怜去同一所大学是不可能了,但可以去她所向往的城市啊!将来就能给她写信发照片,给她讲述那座城市里的故事,说不定还有机会请她去那儿游玩,这也算一种曲线救国吧!   想到这儿,郑能谅毫不犹豫地在二本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西都大学,还在一本志愿里写了北大——他也知道肯定没戏,但这充满了仪式感,很有纪念意义。   一个月后,成绩公布,孟楚怜是全县文科状元,可惜分数比北大新闻系的分数线低了一丁点,结果被一本第二志愿录取,那也是所名牌大学,位于美丽的西湖边。小企鹅以585分的成绩考上了重庆的一所重点大学,她喜欢吃辣,喜欢秀丽的风光,这也是她的第一志愿。梁晨谛离最低分数线还差好几里路,也够不上体育特招生的标准,就此结束了学生生涯。三姑作弊成功,考上了东北的一所专科学校。任赣士的表现一波三折,先是作文大获全胜,这要感谢郝主任押宝成功,任赣士早把他给的所有范文背得滚瓜烂熟,见到作文题差点笑出声来,奋笔疾书,一气呵成,要不是因为字写得有些烂,满分是没问题的。在接下来的数学和英语两场考试中,兴奋过度的他还在回味语文考试时监考老师见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的惊讶眼神,同时幻想起作文被打了满分后自己登上报纸电视的飒爽英姿,又差点笑出声来。结果,他的数学、英语两场全部发挥失常,总分反而比郑能谅还低了十几分,气得差点精神也失常。   似乎是和孟楚怜有约定,任赣士的二本第一志愿也报了西都大学。于是,他和郑能谅殊途同归,两个人头一回在思想上产生了共鸣:都渴望对方能和孟楚怜换一所大学。   任赣士、郑能谅和孟楚怜都不是很开心,但学校很开心,因为90%的考生都过了三本分数线,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各种贺电和荣誉纷至沓来,校长因此接受了好几家报纸的采访,激动得眉毛像两朵蒲公英,风一吹就会飞走。他一边总结成绩包揽大部分功劳,一边立下豪言壮语气吞山河:“只要是我们校的应届考生,都能上大学!对于这一点我很有信心,明年,三本上线率不到百分之百,我誓不为人!”   这个誓似乎发得有点重,他一转念,不动声色地在后面跟了个字:“师!”   记者们听得热血沸腾,照这进度再发展几年,就要一半进北大一半进清华了。   同时热血沸腾的还有毕业班的老师们,纷纷露出十几年未见的纯真而憨厚的笑容,因为发奖金了。   毕业联欢会那天,郝主任亲临现场,代表校方致辞并慰问。他以空前绝后的慈爱语调向每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祝福,同时挨个鼓励到场的落榜者,若是只差了十几、几十分的,就送一句“明年再来过,要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执着精神”;至于差了好几百分的,又会告诉他们“行行出状元,未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结果那些差了刚好一百分左右的学生就犯迷糊了,不知道是该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换棵树去吊死,其实在哪棵树上不重要,反正都是吊死。   为了证明高等教育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郝主任举了个很励志的例子:“我以前有个学生,连考三年都落榜,他不气馁,一边娶妻生子,一边刻苦复习,每年都参加高考,在第九个年头,也就是去年,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   听完这个恐怖故事,不知谁在黑暗中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句:“郝主任,那是不是一所老年大学哇!”   众人哄堂大笑,末了,郝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我这人脾气不好,有时对你们苛刻了点,还会体罚,但那完全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能考上大学,能有出息。体罚只是皮肉之苦,收获的却是精神财富,等将来你们出人头地的时候,也许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到时候记得回来看看,我在这里等着各位的好消息。”   听完这番告白,无数被郝主任体罚过却丝毫没有长进的同学顿时感动万分,心想,在他赐予的这笔精神财富的帮助下,自己将来迟早会出人头地的;而没有被他体罚过的人都万分遗憾,感觉人生瞬间变得不完整了,同时对前途失去了一大半信心;还有的人读出更深层的意思,郝主任并没说欢迎“出人头地”之外的人“回来看看”,由于出人头地这种事情比扯淡要难一点,所以后来他们再也没敢厚着脸皮回去见他。   郝主任发言完毕,联欢会进入联欢环节。郝主任带头扭动饱满的身躯载歌载舞,活像一只亚运会吉祥物。毕业生们在童真未泯的郝主任的带动下也都激情四射,笑的笑喝的喝唱的唱跳的跳。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场分别代表着什么,都乐观地以为将来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还能经常在天南海北几个城市之间互相走动串门,顺便游览祖国大好河山,于是憧憬远大于感伤。   郑能谅却激情不起来,心头有一抹道不明的情绪挥之不去,随手一甩,砸碎一只汽水瓶。左右的人都是一怔,旋即齐声大喝“好”,纷纷效仿。   一只瓶子五毛钱,郝主任的心疼都写在脸上,不过他很清楚,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刻起这帮家伙已不再归他管了,只得忍气吞声。   伴着动感的音乐和迷离的灯光,大家纷纷取出毕业留言册,互赠寄语互留联系方式。郑能谅站在人群中,抱着留言册,却找不到最想寄语的那个人。不知什么原因,孟楚怜没有出现在联欢会现场,要不是任赣士一直在现场,郑能谅肯定会跑到后山去一探究竟。   “帅哥!签个名呗!”一本留言册赫然横在眼前。   郑能谅转过身,看见小企鹅圆圆的笑脸,眉头便舒展开来,接过留言册:“不会是卖身契吧?”   “恰好相反,这是赎身的,签了它,你就可以自由地飞向外面的世界啦!”小企鹅说着做了个飞翔的动作。   郑能谅耸耸肩,道:“有啥自由的?不过是跳出了一座五行山,又跳入九九八十一难罢了。”   “哟!这比喻很酷哦,不愧是大学生了,思想水平突飞猛进呢!”   “哪里哪里,主要是你教育得好。”   “这马屁拍的,快赶上任赣士的段位了。”   “真心话,就是跟你同桌那会儿,在你的人文气息下耳濡目染的。”   “孺子可教,”小企鹅莞尔一笑,“那就给你曾经的同桌兼灵魂导师写两句寄语呗。”   郑能谅翻开留言册,提起笔,嘴唇一抿,苦恼道:“唉,就两句啊?”   “少贫!这整本都你的,随便写,不够还有。”小企鹅也取过他的留言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她最喜欢的一句话: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郑能谅没有去看小企鹅写的什么,却心有灵犀地写了异曲同工的一段寄语:   天各一方别东西,月共一轮连天地,岁月匆匆,带不走青春的记忆;风尘碌碌,抹不去纯真的友情。   小企鹅告诉他,前不久,孟楚怜的父亲被调到几百里外的某个市当副市长,她也跟着搬家过去了,所以没能来参加联欢会。   郑能谅说,哦,这样啊。   互还了留言册,小企鹅冲他伸出圆圆的小手,笑吟吟地道别:“后会有期,保重。”   郑能谅轻轻一抬胳膊,又马上定住,他可不想临毕业了还突然晕倒吓坏小企鹅。这场告别用握手也不足以寄情,于是,他笑着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蜻蜓点水的拥抱,拍着她的背回应道:“嗯,你也是。”   联欢会的尾声是一团混乱,屋子里散落着果壳、彩带和玻璃渣,啤酒汽水四处流淌,密密麻麻的泡沫如同逝去的岁月和幻想,纷纷破灭。残局剩给下一届的高三生来收拾,当他们看到这遍地遗留物的时候,是否会想到,曾经有一群懵懂的少年在此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见证了人间百态,品尝了人生百味,最后散落天涯海角,继续在命运的编排下演绎着各自的故事。这些故事将是数十年后他们躺在夕阳下的摇椅上幽幽回忆的碎片,也会以各种形式在一拨又一拨的少年身上重演,不断变换时空和主配角,永无休止。唯一不变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怀。 第五章   1   郑能谅本想多悼念一下无疾而终的中学时代,却很快被扭扭捏捏的绿皮火车和耳机里飘飘荡荡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同带往遥远的大西北。在那里,他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在招生简章上见过西都大学照片的人,不说垂涎三尺,至少也会一见倾心,这也是郑能谅当初没有狠下心撕掉录取通知书复读一年争取继续追随孟楚怜的原因之一——毕竟同样美好的事物,是让人难以取舍的。   而当郑能谅站在西都大学的门前瞻仰它的仪容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招生简章的策划者拖去浸猪笼、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炮烙车裂、千刀万剐。这种心情,不身临其境很难体会。前来报到的学生中有一位比较冲动,看了一眼学校大门就订了第二天回老家的火车票。不过大部分人还是非常乐观的,希望这样的外观其实暗示着本校的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结果该想法在校园的每一寸土地上得到了证实。   放眼望去,西都大学的建筑似乎大多是在苏联援华年代完成的,是两个社会主义大国友好的见证,历史非常悠久,换句话说,就是比较适合摆进革命历史博物馆,而不是让人居住。   大门两侧的报名处飘着五颜六色的横幅和旗帜,每个系都派出了对漂亮异性特别热情的接风大军。一开始还按系按班接,很快就变成了按颜值按口味接,嘈杂的人群中,方言也成为一条重要的纽带。凭着独特的乡音,郑能谅马上被人认了出来。   “嗨!你好,你是淳源来的?”一个充满磁性的女声从旁边飘过来,把郑能谅的视线吸了过去。   这是个面容清新气质脱俗的高个子姑娘,郑能谅眼睛唰的一亮,对西都大学的印象瞬间由负转正,情绪也高涨起来:“是啊!是啊!这么巧?你也……”刚说到一半,记忆库里忽然闪过一个与眼前这张面孔有关的名字来,他猛一拍额头,惊喜道:“啊!你就是那个……一鸣……一鸣金人!”   姑娘尴尬地笑笑:“糗死了,都跑到千里之外来了,还有人记得那个土代号呢,你还是叫我金一鸣吧,自在些。”   金一鸣比郑能谅高两届,曾是淳源一中的“四朵金花”之一,颇有才气,常用“一鸣金人”的笔名在校报上发表一些诗歌散文,还在校广播台当过播音员,拥趸无数。据说当年梁晨谛都追求过她,未遂。念高中的时候,郑能谅看过金一鸣写的文字,听过她的播音,也见过其本尊,但由于当时他的眼里只有孟楚怜,所以没有对她留下特别深的印象,此时在异乡重逢,倒是分外亲切。   “哪里土了,很贴切啊,第一次看你的文章、第一次听你的播音的时候,都有种一鸣惊人的感觉。”郑能谅确实没有夸张,这两项都是金一鸣的特长。   金一鸣谦虚一笑,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提当年糗,现在都是人老珠黄,声音也干涩了,文笔也呆滞了。”   正说着,金一鸣身后闪出个戴眼镜的男生,对她说:“一鸣,这有两个新同学,你领她们去找下宿舍吧。”   “好的,”金一鸣回头应了声,又转过来和郑能谅话别,“那我先忙了,以后再慢慢叙旧,对了,你是哪个系的?”   “应用外语系。”   “很洋气哦,喏,你们系的报名点就在那儿。”金一鸣给郑能谅指了道,便领着两名新生朝另一边走了。   出于性别和颜值的原因,郑能谅与应用外语系来接新生的几位男学长擦肩而过,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报名点喝完了一瓶矿泉水。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没人接你吗?”送完新生回来的金一鸣发现了孤零零坐在树下的他。   郑能谅神秘地笑笑:“其实我有超能力,会隐身,所以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破。”   金一鸣忍俊不禁:“哈哈,那周围的人看我在跟一堆空气说话,一定以为我疯了。”   郑能谅指了指脚下:“准确地说,不是跟一堆空气,而是跟一堆行李。”   “是哦,要不我先领你把行李放到宿舍去吧,回头再来报名也不迟。”金一鸣自告奋勇给他当起了向导,于是西都大学的美丽画卷在她婉转细致的解说下缓缓展开,却令郑能谅唏嘘不已。   金一鸣介绍:“这是学校的南大门,气势恢宏雄伟壮观,据说……”郑能谅心惊肉跳:“还是走过去再说吧,它看上去随时会塌下来压扁我们。”   “左右两边是花园,这个季节很多花都已经……”“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两块抛荒的农田。”   “前面有一条绿化带,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难道我色盲了?这分明是纯正的黄化带,哪绿了?帽子吗?”   “绿化带的尽头就是古朴庄严的行政大楼……”“学姐,你有没有玩过《恶灵古堡》这个游戏?”   “行政楼两旁种满了漂亮的……”“这些莫非就是传说中气质高贵极通人性的狗尾巴花?”   “行政楼的后面是大礼堂……”“别逗了,我敢用双倍的学费打赌,这是一座山神庙。”   “大礼堂的右边是教学楼……”“天哪!这楼至少经历过五次火灾吧?”   “大礼堂的左边是四百米跑道的足球场……”“什么足球?不是月球吗?这坑坑洼洼的,八成是经常用来牧马放羊的结果吧?”   “再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学校最有名的图书馆,门前这尊雕塑很有寓意,下边是本翻开的书,上边是个地球仪,这象征着……”“原来这就是闻名遐迩的‘读书顶个球’啊?”   金一鸣掩嘴而笑:“知足吧,为了迎接你们新生,学校已经不惜血本地将里外翻修一新了。”   以上就是郑能谅所看到的“不惜血本”的累累硕果。   西都大学的招生简章里说学校是“依山傍水”,虽然刚才这一路的景象搞得郑能谅心情很不好,但实事求是的美德令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丝毫没有掺假,西都大学的确是依山傍水。   不过千万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就会发现所谓的“依山傍水”,其实是指学校的南面墙外荒地连绵,生活垃圾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北侧门边有条土沟,常年排污不畅,积水成河。   唯一令郑能谅感到好奇的是,在如此惨绝人寰的恶劣条件下,金一鸣是如何保持细嫩的肌肤和美丽的容颜的?该疑问在他到达学生公寓后迎刃而解。   眼前一边是女生公寓楼群,一边是男生公寓楼群,住宿条件一目了然,顿时让人想起了里约热内卢那毗邻而居、对比鲜明的富人区与贫民窟。由此可见,大学的确是个除旧革新的地方,最起码重男轻女的封建思维被彻底颠倒了过来。一想到将要在这里度过四年,郑能谅顿时觉得后背蹿上一股凉意,但他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对这一现象的科学性表示了理解:毕竟西都大学是一所偏重文科的综合性大学,女生占三分之二以上,根据少数服从多数和女士优先的原则,如此安排并无不妥,何况即使把男生公寓建造得无比精美整洁,考虑到大学男生们的生活习惯,不出三个月,新楼也就变成眼前这副惨状了。   如果没有金一鸣的领路,能找到应用外语系所在的7号公寓楼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发现它的时候,郑能谅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竟是一幢学生公寓的事实。这分明是华夏先人有巢氏的洞穴群落,或是玛雅文明遗址。   “这里发生过枪战吗?”郑能谅摸着满目疮痍的墙壁一边问,一边忍不住用手指抠起来,企图从中挖出几个弹头来证实判断。   “别乱抠!”金一鸣连忙制止了他,“万一把房子抠塌了你们住哪去?!”   郑能谅深情地望了望那些洞,意味深长道:“嗯!这地方实在太刺激了,回头一定要去买十份意外伤害保险,绝对有利可图。”   7号公寓楼紧靠一堵围墙,围墙外面是一片荒地,四周疯长的杂草令郑能谅想起了故乡奶奶家的芦苇荡,在昏沉暮色的笼罩下,整个画面颇有《倩女幽魂》中兰若寺的意境。   管理员是个看上去比公寓年轻百倍的老爷爷,大家都管他叫老纪。老纪总是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镜框,叼着一杆没有装烟草的烟枪。老纪领他们来到309宿舍,用十分钟时间打开房门——确切地说是撬开。迎面扑来一股厚重的霉气,熏得三人晕头转向。   “这里多久没住人了?”郑能谅扇着手问道。   “文革以后一直空着,我刚调来不久,”老纪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塞到他手里,“这里一共三张高低铺,六个床位,你自己挑吧。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不过按理说都解决不了的。”说完径直下楼去了。   奄奄一息的阳光透过支离破碎的窗户,照得屋内四处漂浮的灰尘颗粒如银河系繁星一般若隐若现。这是个沙尘暴非常严重的城市,一年到头天空都是阴沉沉的,难见雨滴,偶尔落一场,便是泥沙俱下。   郑能谅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只文具盒,用纸片把床板上厚厚的尘土慢慢扫进去,小心盖上,藏好。   金一鸣看不懂:“你还有收集灰尘的癖好?”   郑能谅说:“将来结婚盖房子,兴许用得上。” 第五章   2   选好铺位,放下行李,远处传来食堂开饭的铃声,郑能谅决定请金一鸣吃顿饭表示感谢。作为名动一时的校花,在淳源一中时,金一鸣的热度就丝毫不输给一线当红明星,许多男生都把博取她的回眸一笑当作毕生追求,她没有投身娱乐圈,实在是煤老板们的一大损失。于是郑能谅想请她吃饭的居心就变得叵测起来,金一鸣轻轻搓着双手,左顾右盼道:“无功不受禄啊,我又没帮什么忙,就是领领路而已,举手之劳,不对,应该是举脚之劳,手都没动过,嘿嘿。”   幽默风趣的女生很稀有,郑能谅愈发想请这顿饭,坚持道:“一来我们是老乡,其次我们是校友,再加上今天你又当了我的引路人,简直是亲上加亲,岂是一个举脚之劳能够概括的?”   金一鸣见惯了这种场面,兵来将挡,游刃有余:“你坐了这么远的火车疲惫劳累不说,还有一大堆行李要收拾,这儿环境又不熟悉,要说请客,也该我们当前辈的给你接风才是,正好这个礼拜六我们同乡会有个饭局,就是请你们新生的,到时候再一起聚聚。”在金一鸣看来,眼前这个小伙执意要请她吃饭,目的自然和那些追求者一样。虽然他外形不差,也很幽默,但一眼就看出不是她所想要的类型,在这方面金一鸣向来很有眼力。   其实她想多了,郑能谅对她并无企图,只是他从来不习惯欠人情。他在意别人多于关注自己,每一次付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面对馈赠却总觉得受之有愧。眼下他就觉得今天给金一鸣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想请顿饭弥补一下,而她终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哔哔哔的声音打破僵持的局面,金一鸣掏出传呼机看了一眼,笑着对郑能谅说:“不好意思啊,有事先走一步,下次再聊。”说完,便匆匆消失在阴秽逼仄的楼道里。   郑能谅不觉得饿,索性先收拾一番,打扫卫生、整理行李、铺床叠被。正忙着,两拨人马一前一后抵达309宿舍。第一拨是一大家子,走在前面的是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拖着两只拉杆箱,后面跟着一男一女,女的保养得很好,举止优雅,男的面如冠玉,五官的组合完全经得起黄金比例尺的检验,要不是二人的谈话暴露了母子身份,郑能谅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姐弟。双方互打了招呼,未及详聊,又有三人推门而入。这三人差不多年纪,身材也一般精瘦,乍一看挺像三兄弟。他们用方言说笑着,一见郑能谅和那一家子,便用普通话打了招呼。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两拨人都很庆幸自己来的早,分别抢到一个下铺。和父母一起的是冉冰鸾,来自成都。被两位老乡接来的是霍九建,山西太原人。另外几位舍友也陆续抵达,一番寒暄,一顿忙碌。   西都大学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大学,确切地说是一个大学群落,郑能谅就读的旅游英语专业隶属于应用外语系,应用外语系是外语学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系,外语学院又是西都大学里人数最少的分院,除了它,西都大学还有人文学院、法学院、金融学院、艺术学院、体育学院等等,人丁兴旺。以前西都大学并没有这么大,只是在九十年代末高校合并风潮席卷全国的时候才突然膨胀起来的,经过多番博弈,西都大学兼并了附近五六所高等学府,铸就了西都南郊首屈一指的大学城,在急速增肥的过程中难免惹上一堆“富贵病”,宛如一条贪吃蛇,吃得越多,离GAMEOVER也越近了。不过,GAMEOVER不是眼前的事,也不会影响到校领导们当前的利益,所以没关系,倒霉的只是学生们,因为扩大的只有面积和人口,考研录取数和就业机会并不会因此增加,硬件设备和师资水平也完全跟不上。为了证明不是完全跟不上,西都大学推出了独树一帜的人才建设体系——“终南山学者”奖励扶持计划和“华清池名师”等级评定制度,极大地激发了广大教师在溜须拍马、搜章摘句、投桃报李等方面的积极性。   尽管整体环境不尽如人意,甚至尽不如人意,新生们还是为平生第一次脱离家庭的约束而兴奋不已,加上又刚刚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只觉得眼前一马平川,对大学生活充满了幻想与憧憬。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独生子,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突然离开家的庇护,难免会令父母们忧心忡忡。冉冰鸾的父母便是如此,一路翻山越岭亲自护送到校,又亲手帮他收拾行李、布置床铺,反复叮咛要安全用电、小心地滑、早睡早起、天黑不要出门、过马路左右看仔细、维生素片按时吃、有空多打电话……临走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目光中满含不安与不舍,此等心情怕是要到孩子们也为人父母时才能体会。   不过,天之骄子们的学习能力和自理水平不可小觑,在到高年级学长的寝室串了几次门之后,新生们耳濡目染,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很快就掌握了如何打理宿舍的技巧——这就是为什么时至今日,大学寝室依旧“脏、乱、差”得如出一辙的直接原因。   第二天,冉冰鸾和霍九建陪着郑能谅去报名,顺便熟悉校园环境。报完名,三人立即达成共识:环境固然重要,但一切要以人为本,所以当务之急是先熟悉人。毕竟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多花枝招展的姑娘,姑娘们也把这当成人生的一个重大转型机遇点,纷纷换上自认为最时髦最漂亮的服饰,务求艳压群芳,热火朝天的场面丝毫不逊色于万人相亲大会。   见别的男生们四处撒网、遍地开花,三位少年也不禁蠢蠢欲动,在霍九建的提议下,三人冒充起高年级学长,加入狩猎大军。可惜他们人生地不熟,又缺乏实战经验,结果不是下手太慢,就是惨遭拒绝。   正茫然间,一辆三个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豪车稳稳地停在校门前。车门里走出一位摩登女郎,高贵的头颅上斜戴着一顶乳白色的帽子,优雅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太阳镜,性感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藕荷色的纱巾,一身偷工减料的服装,露背、露脐、露腿,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从她自信的步伐和妖娆的姿态来看,应该是位绝代佳人。   女郎旁若无人地走过交织成网的目光,向报名处的工作人员递上了录取通知书,郑能谅轻声感慨道:“嚯,跟我们一样是新生啊?我还以为她是奉某大款之命,来收购西都大学的呢!”   霍九建却只顾痴痴地盯着那凹凸有致的轮廓,自言自语:“唉!同样是一堆肉,为什么长在有的人身上就是累赘,长在她身上就让人脸红心跳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能谅狠狠推了他一把:“看美女就看美女,别拐着弯骂我胖好不好!”   “别光流口水啊,够胆就上!”冉冰鸾在一旁怂恿道。   霍九建一撸衣袖刚要冲,就被郑能谅泼的一盆水从头凉到脚:“你一个月的生活费够给那辆车加一次油么?”   霍九建深深地看了女郎一眼,嘟囔道:“女人,妈妈的。”   冉冰鸾又笑:“阿Q精神冤魂不散。”   “你理解错了,”郑能谅对霍九建的话作出了另一番解读,“他的意思是说,让这女人做自己女朋友是没戏了,不过还是可以认她当干妈的。”   三人有说有笑在报名处转悠了一上午,一无所获。郑能谅发现,西都大学不算大牌也不够贵族,却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各色名车应有尽有,不少还挂着颇有来头的牌照,可见“高等教育普及化”并非只是一句口号。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恋爱的普及化,与中学时代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气氛不同,一入象牙塔,男男女女们仿佛瞬间从封建社会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不需要任何引导与暗示,一个个无师自通地眉目传情起来,恋爱从此变成一件光明正大天经地义的事。正如当年任赣士给他洗脑时说的那样,大学里谈个恋爱的确比高中里自由多了。想到这儿,郑能谅猛然警醒,任赣士不也考上了西都大学么?怎么没有见到他?莫非他放弃入学回去复读准备考孟楚怜的学校了?   任赣士是情圣,可不是情痴,才不会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他只不过比郑能谅迟来了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郑能谅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高贵身影。他没有过去和任赣士打招呼,毕竟没什么话可聊,何况还是情敌,倒不如和两位新舍友好好领略一番大学的风情。如果说中学里谈恋爱的属于“个别先富”,那么一进大学就算奔走在“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上了。他们一行三人在闲逛的几个时辰里,就见证了好几对情侣的诞生。   霍九建觉得不可思议:“啥情况?咋都这么饥渴?”   郑能谅一语道破天机:“你想,如果你在干燥炎热的荒漠上走了很久,滴水未进,前面突然出现一片绿洲,你会怎么样?”   “这个比喻好!”霍九建豁然开朗,又补充道,“绿洲还是小了点,用海洋是不是更恰当些?”   郑能谅摇摇头:“不,正因为是绿洲,所以只能提供短暂的滋养,毕业后又是另一片荒漠,别奢望遇到海洋,海市蜃楼还差不多。”   “牛!”霍九建朝他一竖大拇指,悻悻道,“那我还是死在这片绿洲算了。”   冉冰鸾没有参与讨论,因为他属于“个别先富”的人,在郑能谅和霍九建的逼问下,老实交代了“早恋”的罪行并交出了女朋友宋颖哲的照片,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好清秀,还以为是李嘉欣呢。”郑能谅称赞道。   霍九建有不同看法:“我看像黎姿。”   “眼睛像周慧敏。”郑能谅说。   “鼻子像关之琳。”霍九建说。   “整体感觉还是像李小璐。”郑能谅说。   “哪有?”霍九建又反驳,“明显像鲁迅!”   冉冰鸾吐血:“啥?”   霍九建连忙纠正:“说错了,周迅周迅!”   三人顿时笑作一团,虽然认识才一天时间,他们已经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不少共同点,有共同的优点,也有共同的观点,还有共同的笑点。每个人一生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只是过眼云烟,因为咫尺天涯;只有那百分之一能结伴而行,因为一见如故。爱情的实现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友谊无论何时到来,都不容易被错过。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霍九建年龄最大,就叫“九哥”;冉冰鸾第二,号称“鸾少”;郑能谅最小,成为“谅仔”。为组合起名字颇费了一番脑筋,先是用旅游英语专业的名头,起了个“旅英三少”,可听上去有点像华侨富二代,又有点像某个旅行社导游的私人绰号;然后用应用外语系的名头,发现更难听,什么“应外三少”、“应用三少”、“外语三少”都土得掉渣;只好再用西都大学的名头,“西大三少”,才算有点气势了。   309宿舍共有六个人,“西大三少”占据了三个下铺,另外三人都住上铺,各有各的绝活,各有各的风采。睡在门左侧上铺的小个子名叫华泰崂,来自山东,小名“王子”,网名“青蛙”,最忌讳别人把两个名连着叫。虽然这霸气的姓名浓缩了华山、泰山、崂山三座名山之精华,可那不争气的身材没有受到丝毫的激励,小巧玲珑的华泰崂小时候的理想是长高,如今的理想是快快长高,因为再过十年才长高就没什么意义了。华泰崂的身材相当瘦,郑能谅给他的评语是“你的瘦不是绿肥红瘦的瘦,而是人比黄花瘦的瘦,《飘》应该就是为你而写的,gonewiththewind,瘦到风一吹就跑”。华泰崂不服气:“九哥不也很瘦嘛!”霍九建则笑称:“我瘦得像根电线杆,你就是电线;我瘦得像猴子,你就是猴子尾巴。”唱歌是华泰崂的爱好和杀手锏,因为只要他一扯开嗓门,别人就会什么都依他。人送外号“歌后”,因为每次歌唱比赛他都是最后一名。华泰崂自称几年前在故乡曾随一位崂山道士学过催眠术,此人可以一边念“你是一块钢板你是一块钢板”一边让催眠对象的身子变得硬邦邦,而华泰崂想学的口诀是“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不知是不是功力不够的缘故,在经历了无数次被女生扇耳光的失败尝试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一技能。后来他又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学了招给人看手相的绝活,操作很简单,就是把女生的小手攥在他手心里,一本正经地观察对方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一箩贫,二箩富,三箩卖豆腐……”可数到四箩的时候他就卡住了:“四箩……四箩……”对方及时提醒:“四箩是不是也卖豆腐?”他如梦初醒:“对对对,卖豆腐……知道二箩为什么富不?也是靠卖豆腐发家的。”不用说,那一箩的肯定是因为没有卖豆腐才穷的。至于那位姑娘的手指到底是几个箩,他也没数出个子午卯酉来,毕竟过程才是重点。   右边上铺是膀阔腰圆的谷二臻,江苏镇江人,身上没一处地方是小的,却坚持让别人叫他小臻子,因为想给未曾谋面者以惊喜,结果往往有惊无喜。不过他与喜还是挺有缘的,且不说胖嘟嘟的脸很有喜感,那张大嘴更是特别,两端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总觉得在笑。他和华泰崂算是这个宿舍的门神,一胖一瘦。谷二臻最害怕的运动是跑步,因为体型过于庞大,跑起来地动山摇,步步惊心。睡在他下铺的霍九建也是提心吊胆,不知哪天床板会突然塌下来。谷二臻发育成这规模其实源自传说中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因为他每次称体重的时候就会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吃东西。他长着亚洲人平坦的五官,却有一身黝黑的皮肤,常自诩为中非友好的活物证。又黑又胖的谷二臻有其独特的养生秘方:睡觉,“朝三暮四”地睡。所谓“朝三暮四”,就是早上比别人多睡三个小时,晚上比别人早睡四个小时,人称“睡神”。其实他是有苦衷的,因为体积大,上下床很不方便,危机重重,而且外出运动消耗能量也比常人多出好几倍,容易疲劳,索性深居简出,高卧“笼中”。   冉冰鸾睡在“歌后”的下铺,霍九建睡在“睡神”的下铺,皆有苦难言,但和郑能谅一比,就根本没有发言权,因为他的上铺睡着309宿舍乃至全校最闷骚的人——阚戚智。这个湖南小伙对自己几乎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觉得自己的名字是最富有诗意的、五官是最无懈可击的、品位是最高不可攀的、才华是最惊天动地的、泡妞是最战无不胜的。他有两大爱好,诗歌和美女,其辨证关系为:美女是创作诗歌的动力,而诗歌是俘获美女的工具。阚戚智特别注意个人形象,每天早晨都会比公鸡还要早起一个小时梳妆打扮,上上下下搞得郑能谅也睡不安稳。纵是如此,他的时间也不够用,毕竟洗脸刷牙、刮胡子、擦爽肤水、涂精华素、修眉、剪鼻毛、去黑头、铺隔离霜、上粉底液、刷蜜粉、描眼线、梳头定型、抹润唇膏、搭配衣裤鞋袜腰带、喷男士香水是一项复杂的工程。这还没算上修指甲,保守地说,阚戚智每天从早到晚至少要修理十次手指甲,有一次听讲座,郑能谅坐他旁边,亲眼见他修了九次,把每一片手指甲都修得像子弹头一样。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有多么讲卫生,因为他随即把这样完美的手指伸进了鼻孔,那绝对是一种高品质的享受。阚戚智最引以为傲的是他那一头又粗又长的头发,随便拔一根都可以拿来打个绑腿。虽然这头发和那张打扮得无比精致的脸蛋显得很不搭调,但他从来舍不得剪,用他的话说这是“一种态度、一种气质、一种精神”,特别是在甩起来的时候,令观众不禁替他的颈椎担忧。在和异性说话时,阚戚智每隔15秒就会将脖子轻轻一扭,让盖住半边眼睛的长发飘起来——为此郑能谅特地掐过表,真的是15秒一次,比定时炸弹还精准。阚戚智还有一手绝活,就是可以把面部肌肉随意组合,模仿各种文艺片或言情剧里男女主角,无论诗人还是怨妇都能以假乱真。   阚戚智热爱文艺,尤其喜欢作诗。大二暑假时,华泰崂邀请整个宿舍的人去他故乡青岛玩,面对从未见过的大海,阚戚智顿时诗兴大发:“啊!大海……”后面全是省略号,不知道是因为海风模糊了听觉还是他故意留个悬念。后来回到学校,宿舍里六个人又一起去看电影,屏幕上出现海的画面,他又不禁陶醉:“啊!大海……”还是没下文,因为被周围观众的目光给瞪回肚子里了。第三次是全班集体旅游,登华山至半山腰,大伙在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之际,猛听得他蹦出一句“啊!大海……”众人正纳闷,这里是华山哪来的海?却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背包里翻出一瓶“胖大海”凉茶,依然没有给那句诗一个全尸。后来迫于舆论的压力,阚戚智好久没有再提起过这首有头无尾的招牌诗,直到一次系里组织去内蒙草原踏青。望着碧绿无垠的草原和湛蓝无边的天空,他终于没有忍住,张口就来:“啊!大海……”   顿时上百双眼睛齐刷刷锁定他,看他如何收场。孰料阚大才子急中生智,竟接了个毫无破绽的尾巴:“……呀!你在何方?” 第五章   3   入学第三天,应用外语系旅游英语专业班主任穆阳泉组织全体新生聚餐。穆阳泉是西都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毕业后留校一边任教一边考研,考了七年都没考上,因为他每次失败后都会换个自我感觉更容易考的专业方向,一路下来把法理、刑法、国际法、经济法、诉讼法、民商法、法律史全耍了个遍,最后发现经过在应用外语系七年的磨砺,他的外语水平早已超出了法律水平,于是将下一次的目标锁定在了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的研究生上,志在必得。   考研之路万分坎坷的穆阳泉连组织个聚餐活动也困难重重,附近的大街小巷跑了好几趟,一个像样的餐馆都订不到。这也难怪,南郊附近学府林立,正值新生入学之际,各校各系都没闲着,大大小小的餐馆里扎满了一堆堆年轻的面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学长夸学妹,学姐逗学弟,新人敬旧人,同乡灌同乡,不愧是礼仪之邦,人情味比夜色还浓。   最后聚餐地点定在西都大学北门外的一间大排挡,拼起两张大桌,凑活着挤下了三十来号人。新生们一碰头才发现同志如此少,而且阴盛阳衰,男生六名女生二十四名,和多年后红遍大江南北的某婚恋交友类节目不谋而合。原来应用外语系新成立不久,号称是为了培养一专多能的高级应用型人才,因为高级,所以稀有,每届只招百来人,每个专业只设一两个班。场面有些冷清,新生们心里犯起了嘀咕,直到穆阳泉做了一番介绍,情绪才又峰回路转。   穆阳泉说:“咱们应用外语系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新兴学科,既学技能,又学外语,目前全国只有几所高校开设了这一学科,所有学生加起来不过几百个。”新生们一听,这就是奇货可居了,全国才几百名同行,这哪是万里挑一?分明是千万里挑一!将来毕业找工作岂不是要被用人单位疯抢?!到时候究竟报月薪一万好呢,还是两万好呢?   穆阳泉说:“咱们系去年刚刚成立,你们也才第二届,一切都刚刚起步,充满了挑战,也充满了机遇。”新生们一听,这就是开天辟地了,等此学科风靡全国之时,咱们不都成元老级人物了?将来史书上会不会有咱们的大名?做不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好歹也是第二批吃螃蟹的,这简直就是拥有了原始股的感觉啊!   穆阳泉说:“咱们系的教学内容既丰富又灵活,比专业的外语系多出许多实用性技能,又比技能型的学科多出外语这一项强有力的工具,就是要始终坚持‘外语和技能并重’,确保大家学有所长,学有所用。”新生们一听,这就是人中龙凤了,考级考研有外语,就业创业有技能,如此时髦的混搭风无疑是如虎添翼啊!简直和“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姑娘一样,不倾国也能倾城。   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在每个人心中蔓延,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后才彻底消退。因为几天后到来的军训持续了一个月,直到正式开始大学生活,他们才渐渐发现,事情根本不是穆阳泉说的那样。所谓“新兴学科”,其实就是试验品,成败皆是未知数,谁也不知道前途如何,人才市场也根本没拿他们当宝贝;所谓“多头并重”,其实就是博而不专,外语比不过外语系、技能比不过专业系;所谓“凤毛麟角”,其实就是无人问津,谁也不敢贸然报考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学科,所以只能招到这么点人,结果一碰到足球比赛或者拔河之类的群体性活动,全系就不得不倾巢出动以充门面,逃都逃不掉,更糟糕的是全系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质量还没有保证,用霍九建的话说就是“九女一男女似男”。   由此可见穆阳泉做思想工作的水平远在法学和外语之上,他当初要是考宣传学或者传播学的研究生,恐怕早就一击而中了。肮脏拥挤的大排档里,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少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幻想着坦荡无垠的锦绣前程。   一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一群来自太平洋西岸的华人劳工,漂流在浩瀚的大海上,想象着美利坚的金山,口水顺着腮帮子往下淌,神情与刚进象牙塔的这群少年一模一样。   夜色很美,气氛很好,更重要的是自由生活从此拉开帷幕,大学的真相留到日后慢慢体会,尽情庆祝这一历史性的转折才是正事。众人七手八脚搬来二十箱啤酒,砰砰起开,奔腾的泡沫晃得郑能谅有点头晕:“乖乖,两百多瓶,还不把人喝死了。”   霍九建淡淡一笑:“平均一人才一箱不到点,顶多喝成胃下垂,想死哪那么容易。”   眼前晃着一个个年轻面孔,耳边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郑能谅却神游九霄,将每一个面孔、每一个声音都幻化成一个主角。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是否也坐在这样一张桌子旁,面对着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介绍着自己,憧憬着未来?她是否也会想起身处遥远异乡的他,一个从未对她袒露过心迹的少年,如果想起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细如丝乱如麻的愁绪,加上远离故乡的陌生感以及大学校园第一印象的落差感,在郑能谅的脑海中横冲直撞。一直滴酒不沾的他终于抛开一切约束,大块喝酒,大块吃肉,直到烂醉如泥。然而故事里都是骗人的,谁说一醉解千愁?肢体虽已不受控,心中那容颜却更清晰,他昏昏欲睡地趴在酒杯前,透过浑浊的黄色液体,望着渐入佳境的霍九建,还有他头顶上空那缀满苍穹、忽明忽暗的繁星。   第二天一早,“西大三少”一起去买生活用品。正走着,郑能谅忽然开始流鼻血,霍九建和冉冰鸾还以为他发现什么绝代佳人了,四面八方一顿搜索并无惊艳,才知道他只是普通的流鼻血。然后他们又怀疑是昨晚醉酒引起的连锁反应,带着郑能谅到校医室一看才知道是水土不服,因为那里坐着好几个情况相同的新生,都是从南方来的,不习惯西都的干燥气候。校医给他配了点鱼肝油和棉球,嘱咐道:“多喝水,多休息,过两天适应了就好。”   果然,当天晚上下了场雨,鼻血就止住了。这座古城如同一名更年期综合症患者,干燥就是那抑郁沉闷的情绪,挥之不去,冬天干冷,夏天干热,看不到一丝润泽;时不时还会爆发歇斯底里的沙尘暴,露出一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模样;难得天降甘霖,也是皮笑肉不笑,还来去匆匆。   翌日天又放晴,鼻血便卷土重来,郑能谅不禁开始怀念故乡。隐居在青山绿水之间的淳源县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的美称,气候冬暖夏凉,风景美不胜收,澄澈潋滟的河流令每一寸被她亲吻过的土地都生意盎然,清淡温润的空气让人吸进去就舍不得吐出来,一碧如洗的苍穹宛如倒悬云霄的爱琴海,万紫千红的山林仿佛坠入凡间的银河系,身处其间时并不觉得有多特别,离开了她才知道有多珍贵。   更令他怀念的是故乡的美食,西都的饮食虽然也自成一派别有风味,但除了大盘鸡和肉夹馍之外,郑能谅都还不太吃得习惯。他发现,与西都饮食的粗犷大气相比,还是故乡淳源那细腻鲜爽的美食更对味。南方人向来对吃比较讲究,毕竟传统八大菜系有七个在南方,作为一名南方来的吃货,郑能谅最不能委屈的就是一张嘴。所以那一顿聚餐之后,他就惦记起淳源菜肴来。集杭帮菜的色鲜与徽菜的味重于一身的淳源菜不仅口感好,还特别养生,因为大多用的是绿色食材。可惜他不会烧菜,就算会烧也弄不到食材,但吃货是不会就此坐以待毙的。   开学第五天,他就打电话回家,让爸妈江湖救急,尽快寄些故乡美食过来。青蛳、兔头、清水鱼之类的熟食没办法“南菜北调”,野生板栗、手工豆腐干、农家番薯干等土特产还是可以的。其实他最想吃的是“汽糕”——一种用“汽”蒸出来的小吃。将粗糙的早稻米浸泡研磨加水做成米浆,舀入特制的容器内摊平,再依个人口味撒上虾仁、瘦肉、笋干、香干丝等各种馅料,加热十分钟左右,热腾腾的汽糕便完成了。盖子一揭,云遮雾绕,香气扑鼻;咬上一口,细糯可口,回味无穷。刚出锅的汽糕呈正圆形,背面洁白无暇,宛如一块玉石;正面色彩斑斓,好似一副油画,所以郑能谅每次向别人介绍起来的时候都称它为“东方的披萨”。和遍布世界各地的披萨不同,汽糕在别的地方几乎见不到,因为它的制作步骤简单却要求甚高,原料普通却滋味绝美,对水质、天气、工具、手法等每个因素都极为讲究,在选米、磨浆、发酵、蒸煮等每个环节都十分精细,据说千百年来,曾有无数人尝试将其推广出去,但在淳源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能还原汽糕本来的风采。所以,几乎每一个生活在异乡的淳源人最怀念的就是汽糕的味道。   汽糕刚出锅时最好吃,也可以通过煎烤、油炸等方式处理之后再吃,又有另一番滋味。千里莼羹,未下盐豉可敌酪,但考虑到快递的速度和西都的气候,估计汽糕寄到的时候也已经变成发霉的铁饼了,所以郑能谅只能一边吃着别的故乡特产,一边想象着汽糕的味道,望梅止渴。 第五章   4   一周的适应期一晃即过,军训便如期而至。刚考入淳源一中高中部的时候,郑能谅就面临过一次军训,不过当时校方主攻升学率,又担心出训练事故,几番讨论后还是作罢。郑能谅原以为躲过了一劫,没想到军训还在大学里等着,用道上的话说就是:出来念书,迟早要军训的。   为了这次军训,西都大学教务处、宣传部、体育部、学生会等部门联合组成了军训领导小组和军训办公室,并与附近的一所军校达成了协议,由他们指派一批即将毕业的军校生担任此次军训的教官。这所军校规模不大,但名声在外,全称西都电子通信高等专科学校,简称“西电军校”。由于具有离西都大学近、收费便宜等优势,西电军校便成为西都大学每次军训的首选合作伙伴。有钱拿,还能锻炼毕业生,西电军校自然很乐意。而那些被派去担任军训教官的军校毕业生们以前都是被人管,现在终于可以翻身管人了,心情更是不言而喻。至于西都大学的新生们,也都对军训充满了新奇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实验室的小白鼠。   由于扩招,这一届新生有六千多人,西电军校没那么大的食堂也没那么多宿舍,军训办便采取了“混搭组训法”:动员大会安排在西电军校的万人大操场举行;训练时根据科目需要在西都大学和西电军校之间灵活安排,反正两所学校相去不远,跑步行军十多分钟路程;食宿则统一放在西都大学校区内,所有参训人员住的还是各自的宿舍。   然后开始编队,每个分院为一个大队,大队按系分成若干区队,每个区队按专业分成数支小队,每个小队下设若干个班,309宿舍六个人都被编入外院大队五区队七小队三班。一支规模庞大的武装力量横空出世,以至于西都大学校区方圆几里以内的小偷地痞流氓在军训期间以及之后的一小段时期内几乎销声匿迹,治安环境得到极大改善。   军训办让每名参训的学生交五百元,包含了服装费、伙食费、外出活动经费等等,说是统统经过物价局审定的。于是学生们对这几项经费的去向充满了乐观,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英姿飒爽、大快朵颐、游山玩水的画面,结果在领被装的时候就被一记记连环耳光打醒:衣服裤子仿佛被乱点了鸳鸯谱的情侣,貌合神离,互相嫌弃;水壶挎包似乎是从革命历史博物馆里偷来的,破的破霉的霉;胶鞋皮鞋好像都被人试穿过,散发着浓郁的辛辣味;被褥里的黑棉絮都渴望呼吸自由的空气,争相从缝隙间探出头来;凉席上的竹篾丝都不甘心平平静静过一生,纷纷挺起桀骜不驯的脊梁。   一开始学生们还排着队伍逐个反馈、逐件更换,但人实在太多,很快就捋不清了,吆喝声此起彼伏,军用品满天乱飞,整个场面如同农民起义军开仓放粮,蔚为壮观。   霍九建从发被装的学长手里接过衣服,一看码数就嚷嚷不行,理由是穿这么大号的根本凸显不了他的好身材。郑能谅和冉冰鸾都是识大体的好孩子,没有跟着起哄,默默地带着服装到一边去试穿。冉冰鸾的衣服裤子都有点紧,但凑活也能穿,他心想还是不去麻烦人家了。奇怪的是,对面几个女生一直冲他笑,笑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谅仔,我穿这衣服是不是太显胖了?”冉冰鸾不安地向郑能谅求教。   郑能谅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不会啊,挺有型的。”   冉冰鸾困惑道:“那她们怎么老冲我笑?”   郑能谅用一种略带嫉妒的口吻答道:“哼,花痴呗,你这么帅,又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   冉冰鸾还是对这个解释不满意:“可那表情明显不对,焦点也不对啊。”   郑能谅看了看那群女生,也发现了异常:“是哦,她们好像在看你下半身……”   冉冰鸾一惊,低下头去:“不会拉链忘拉了吧?”   郑能谅愣了下:“什么拉链?”   “裤子拉链啊,”冉冰鸾检查了一番,“拉好的呀。”   “拜托,我们的裤子是纽扣!哪来的拉链?”郑能谅猛地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你穿了女的!”   与冉冰鸾相比,“歌后”华泰崂就要幸运得多了,因为根本不需要穿上身就知道发错了——他刚展开那条性感的裙子时,还以为这是为他们旅游英语专业学生量身定做的苏格兰式军装呢。   “睡神”谷二臻也很苦恼,他换了好几根腰带,怎么扎都围不住腰,除非上移到脖子或下移到膝盖,才能勉强扣上腰带扣。看着有些苗条的女生将腰带对折两下再扎上还能剩一大截,他绝望地瞟了瞟自己的肚子——不扎腰带的时候它就像一个气球,扎上腰带后就变成了两个气球。最后,一名教官从军需仓库里拿来一套某位军校领导换下来的装备,腰带、衣裤都有,给谷二臻一试,简直比蟒袍玉带还宽松。   军服尺码不合身的大有人在,经过反复调剂也只解决了一部分,剩下的人将就着穿,因为动员大会要开始了。教官们严肃强调了会场纪律,并教了全体新生席地而坐的标准动作,然后开始预演。口令一下,六千多条绿色的身影似麦浪一般望风而靡,又纷纷跳将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数百条“紧身裤”的集体罢工让整个操场乱成一团,几乎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低头去看裤裆。   幸好只是预演,也幸好每个人都不止一套军服,教官们让全体新生统一换上相对宽松、更有弹性的迷彩服,暂时化解了尴尬。鸡飞狗跳一番折腾,动员大会终于开始,一溜领导模样的人有说有笑地走上主席台,走在头里的那位挺着怀胎十月的肚子,沐着众星捧月的目光,一步一个脚印地把自己抬到了台中央。他是西都大学分管行政和体育工作的副校长乔竺罡,也是军训办的主任。主席台上拼着一溜长桌,上面铺着红布,众人客气一番,依次落座,乔副校长坐正中间,他右手边那位穿迷彩服的黑脸壮汉便是本次军训的“总教头”、大队长莫淼权。   长桌左侧末位的一名白面少年最先开口,轻描淡写地为“紧身裤事件”划上了句号:“为什么要组织这次军训?大道理已经不必多说,刚才的小插曲就是最好的注解,同样一款军裤,穿在教官们的身上就挺拔帅气,而穿在大家身上却会四分五裂?可见问题不在裤子,而在于人,长期缺乏锻炼已经让大家的腰围超出了裤子的承受极限,单冲这一点,咱们就应该好好练一练!”   这是裘比轼第一次出现在郑能谅的视野里,作为学生会的负责人,他是军训办的成员之一,兼任动员大会的主持人。新生中听过他名号的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没有听过他名号的见他能和校领导同台讲话也纷纷报以钦佩的掌声。   裘比轼一击而退,引出主角:“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乔副校长做动员讲话!”   乔副校长翻开讲稿,慢条斯理地开始动员:“尊敬的……亲爱的……由衷的……传承……重视……培养……重大使命……重要形式……重点任务……贯彻……坚持……根据……三项内容……四点希望……五个要求……我相信……圆满成功!谢谢!”   随后,大队长莫淼权开始训话。莫大队长是河南大汉,一张脸除了眼白和牙齿,全是黑褐色的,说起话来带着浓烈的乡土气息:“老子是个粗人,到底有多粗,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意留出哄笑的时间,然后清了清嗓子,用更高的音调将笑声镇住:“好,笑得好,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就会让你们笑不出来了。你们这些80后从小娇生惯养,缺乏吃苦精神,所以军训是十分必要的,必须给你们好好补上一堂吃苦的课。从这一刻起,你们的身份不再是大学生!而是一名军人!都要做好掉一层皮、瘦一圈肉的心理准备!”   男生们的反应是:“军人?莫非还有军饷拿?”   女生们的反应是:“瘦一圈?终于可以实现减肥梦了!”   对于听众们的反应,大队长十分不满意,严肃地强调:“我知道你们肚里有墨水,满脑子想的都是自由,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不过别跟我来这套,在我这里什么文化什么自由什么道理都不管用。你们只要记住一点,我是上级,是长官,你们是下级,是士兵,而士兵的道理只有四个字,服从命令!”   学生们都觉得他说这么多实在浪费口舌和时间,其实完全可以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一言以蔽之,他们都能理解,不能理解也只有接受。   最后,由学生代表上台表决心。似乎是为了衬托莫大队长的高大威猛,更为了配合“秀才遇到兵”的主题,被指定去表决心的是个戴深度眼镜的清瘦少年,上台阶的时候还差点被风刮跑。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这不是本届新生中高考总分第一名的施书擎吗?   施书擎一路微微侧着头,握着演讲稿的拳头贴在胸前,神色肃穆,步伐坚定,仿佛是去慷慨就义。他走到长桌左前方几米处的演讲台,在话筒前站定,做了两个深呼吸,推了推眼镜,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越过人群,投向正东偏南37度的远方。虽然那个方向只有一座垃圾场,但台上的气氛顿时诗情画意起来。   施书擎还未开口,坐在郑能谅左边的阚戚智却先喃喃自语道:“金秋时节,丹桂飘香,怀揣梦想,济济一堂……”   周围的人以为他要即兴赋诗一首,都把视线挪向他,却听台上施书擎朗声开念:“金秋时节,丹桂飘香,怀揣梦想,济济一堂……”   阚戚智轻轻摇着脑袋,继续自言自语:“走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来到万里挑一的象牙塔,我们迎来了令人神往的军训!”   郑能谅在一旁忍不住纠正道:“谁神往了啊?”   “又不是我说的。”阚戚智朝主席台努了努嘴,只听施书擎紧跟着抑扬顿挫道:“走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来到万里挑一的象牙塔,我们迎来了令人神往的军训!”   看着众人惊讶又困惑的目光,阚戚智愈发得意,继续娓娓道来:“没有敢为人先的闯劲,樱花岂能在早春一枝独秀?没有洁身自好的品格,荷花岂能被称为花中君子?”   “没有敢为人先的闯劲,樱花岂能在早春一枝独秀?没有洁身自好的品格,荷花岂能被称为花中君子?”施书擎不光念词,还自带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所以阚戚智不得不减慢速度,等他跟上了再继续:“没有凌霜傲雪的意志,梅花岂能浓淡由他冰雪中?没有顽强拼搏的精神,我们岂能担得起民族复兴之重任?!”   “没有凌霜傲雪的意志,梅花岂能浓淡由他冰雪中?没有顽强拼搏的精神,我们岂能担得起民族复兴之重任?!”   “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上岛屿与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不吃得苦中苦,哪能成人上人?让我们直面挑战,让生命焕发光彩……”   “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上岛屿与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不吃得苦中苦,哪能成人上人?让我们直面挑战,让生命焕发光彩……”   就这样,阚戚智在台下带,施书擎在台上跟,一字不差。霍九建大为惊艳:“哎哟喂!你会超能力啊!竟然一模一样!”   “怎么会一模一样呢?”郑能谅笑道,“你瞧人家梁才子的声音多么跌宕起伏,表情多么天马行空,充满了艺术表现力和情感号召力,简直太销魂了。”   众人刚才都被阚戚智的精准预言给吸引住了,没太注意施书擎的表现,经郑能谅这一提醒,瞬间有了同感。台上的施书擎渐入佳境,时而甩头翘鼻,时而侧耳抿嘴,时而挺身眺望,时而深情呼唤,直把观众们看得心神荡漾、心服口服、心脏病发。   阚戚智却一脸的不以为然:“哼,我上去也不会比他差,费玉清谁不会?”   “那他的稿子是你写的吗?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谷二臻好奇道。   阚戚智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团丢给他:“喏,自己看。”   谷二臻打开纸团,密密麻麻全是施书擎的演讲内容。原来学生会本来预定了几个人选,阚戚智也是其中之一,每个人选要交一份演讲稿,谁的出色就让谁上。为了这个机会,阚戚智绞尽脑汁写了两天两夜也没憋出五十个字来,最后灵机一动,向一位读中文系的老乡求助,由他牵线,请该系一位号称“西大第一才子”的学长吃了顿饭,才弄到这篇演讲稿。没想到最后施书擎用同一篇稿子获得了上台表决心的机会,因为他也请那名学长吃了顿饭,并且给学生会主席塞了一条烟。   动员会在慷慨激昂的进行曲中结束,为了帮助学生们找到当兵的感觉,莫大队长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去理发,还特别指定一位号称“西都第一名剪”的大师级理发师。这位理发师是不是大师不知道,是不是西都第一也不好说,但他也姓莫,这让学生们听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莫大队长给那些不太情愿剪头发的学生们做思想工作:“这位大师轻易不给人剪头发,手艺绝对一级棒。瞧,我的头发就是他给剪的。”   最后那句话真是画蛇添足,众人本来还对大师的手艺存有一丝侥幸的残念,一看莫大队长的发型,顿时万念俱灰。   结果每个学生的头发都变得跟莫大队长一样惨不忍睹,“西都第一名剪”也揣着厚厚的腰包衣锦还乡去了。   莫大队长从队伍前走过,一边欣赏亲戚的杰作,一边逐个挑毛病。   “你的胡子该刮了。”“报告!刮了会变浓变粗的。”“每天刮就不会了。”   “指甲怎么这么长?”“报告!掏耳朵用的。”“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耳朵割掉,要么把指甲剪掉。”   “谁的手机在响?!”“报告!是我的。”“立刻把这个低俗的铃声换掉!任何一首革命歌曲都比它好听!”   ……   “你!戴眼镜的,刚才是不是你在笑?”   “报告!不是。”   “我问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不是!”   “我再问一遍,刚才你笑过没有?”   “没有!”   “还说没有?!”   “没有!”   然后莫大队长面向众人高声宣布:“很好!军人,就应该这样,立场坚定,宁死不屈!” 第五章   5   军训期间,各项管理就名正言顺地规范起来,吃饭、睡觉、训练以及洗澡都以班为单位进行集体作业,只有上厕所是例外,本来莫大队长也想把这一项列入规范,让每个班的学员统一上厕所,但学员们膀胱的容量和肌肉的松紧度实在参差不齐,这一伟大的方案只试行了半天就流产了。   抛开这一点不谈,军训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而且多姿多彩。早晨六点听军号起床,然后在十五分钟内完成着装、叠被、上厕所、刷牙洗脸等事项。十五分钟后下楼集合,准时出早操,一秒都不多等。因此为了不掉队被罚,这几个环节都很有讲究:   衣裤要尽量少穿,多一件就可能比别人多耗费十几秒,睡前必须把衣裤脱在自己能第一时间取到的位置,要是能像钢铁侠的战袍一样遥控自动上装就更妙了。睡在上铺的华泰崂就实现了自动上装——他用四个夹子把裤子撑开摆在扶梯旁,起床时从被窝里一蹦出来便可以直接跳进裤子里。但这个方法只适合身材小巧的人,碰到谷二臻那种吨位的就容易引起塌方。鞋带应当系松一点,脱、穿都不用解开,可省十几秒。秋裤、棉裤和外裤必须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三件一起穿比分开穿要快至少半分钟。即便有如此多窍门,每天衣裳不整提着裤子狂奔下楼的依然大有人在,要不是因为他们穿的都是军装,看见的人肯定会以为这里是遭警察突击检查的红灯区。   在上厕所这个环节上,由于硬件设施严重不足,不少人获得了锻炼括约肌的机会。捧腹等坑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许多人将它放在穿衣服的步骤之前,作为优先环节。有人则采取更直接的办法,就是前一晚多喝水,以便比别人更早一点被憋醒,抢占有利茅坑。这是有技巧的,喝多了醒得早,影响睡眠质量;喝少了没能提前起床,就有可能要跟别人一起憋,而且憋的量还比别人多。提前起床整理完毕的人就有了欺负人的资本,在集合哨吹响之前,他们四处闲逛,当着那些没有抢到茅坑而憋得七窍冒烟的同学的面,邪恶地吹起口哨或者唱“小小姑娘,清晨起床……”。要不是军训提供了亲身体验的机会,这群少年永远都无法领悟到上厕所这件小事竟然也有如此多的门道,难怪庄子他老人家在几千年前就教育人们:道在屎尿。   平时起床后被卷成一团丢在角落里的被子,此刻也成了学员们的噩梦,根据教官们的要求,这些被子必须被叠成像豆腐块一样棱角分明。霍九建想出一个高明的办法,他从高年级学长那里弄来一条他们当年军训时用过的被子,然后请叠被子的高手事先将一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完美无缺,晚上睡觉时把叠好的被子放在柜子里,用另一床睡觉,早晨起床时从柜子里取出叠好的被子,放到指定位置,然后把睡觉盖的被子塞进行李箱——不能塞进柜子,那里也属于内务检查的范围。就这样,霍九建每天都能第一个冲下楼,被子的质量还出类拔萃,深受本队教官的赏识。直到一天深夜,一只吃饱了撑的老鼠不知从哪里叼来几双窖藏多年的袜子,钻进他那床从来不拆开的被子,豆腐块顿时变成臭豆腐,余味绕梁三日不绝。   最后一个环节刷牙洗脸最能体现技术含量,快的人可以左手刷牙右手掬水洗脸,五秒搞定,而太注重形象的人就会比较悲惨,比如视仪容为生命的阚戚智,平时有六种刷牙方式加十大洗脸步骤,不弄成冰肌玉肤不罢休,军训时就吃尽了苦头。幸好军训时男女分班,很少打照面,否则他真的会没脸下楼。   六点十五分,教官们已在楼下恭候,专逮最后一名下楼的学员,然后其他人去出早操,而这个倒霉蛋必须蛙跳上五楼。由于楼道实在不够宽,不能保证所有人在同一秒抵达地面,所以倒霉蛋永远存在。为了避免受到“末位惩罚制”的凌虐,每个人都练就了一手绝活,下楼时各显神通:身材轻巧之人坐在楼梯扶手上滑行而下,五大三粗之人连蹦带跳横冲直撞所向披靡,腿短之人飞身贴到五大三粗之人的背上死死抱住搭顺风车,肥硕之人则只有蜷成一团一滚到底了。一个下楼集合的过程,犹如高楼失火大逃生,惊天地泣鬼神。   早操的内容一般是绕着操场跑步,有时候大队长心血来潮也会把队伍拉到五里外的古城墙再跑回来,一路上番号嘹亮,“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都热情地开灯开门迎接,一些百姓还亲切地向他们的亲戚问好:“你大爷!大清早嚷嚷个球!”   六点半开始整理内务,这是重头戏。军训第一天,莫大队长就亲自带领全体教官把每一间宿舍都彻底扫荡了一番,确保整齐划一。五颜六色的床单被套、五花八门的书籍玩具、五零四散的行李杂物、五光十色的明星海报,统统像失宠的妃子一般,被扫地出门,打入冷宫——两间体育器材仓库。随后,全体学员分批参观了一间精心打造的“样板房”,并领取人手一册的《内务设置规范化手册》,回去对各自的宿舍实施整改。手册里的规定细致入微:宿舍里允许出现的物品种类及数量、各物品摆放的位置、窗帘拉起的高度、被子的叠法、鞋带打结的花式、牙杯把手及牙刷刷头的朝向、空气中负离子含量及微分子颗粒的浓度……   这本《内务设置规范化手册》由莫大队长亲自主笔,浓缩了其多年来队伍管理及学术研究之精华,充满了朴素唯物主义精神,集实用主义方法论和高级统筹学于一身,语言通俗,内容丰富,插图精美,老少咸宜,每本售价8.8元,团购还能打九折。   有了如此专业的指导,转眼之间,所有宿舍都变得像克隆出来似的。当然,这只是未使用时的情况,一旦学员们回来休息或睡觉,难免会破坏整齐划一的格局。莫大队长还是很人性化的,只要求“我来检查的时候给我恢复原样就行”,所以每天早晨起床后,学员们都要掏出《内务设置规范化手册》,把宿舍布置得好像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一样。   规范设置还有书可参考,打扫卫生就全看个人手艺了。莫大队长是个懂生活的人,对人居环境的清洁度要求极高,从集体包干区到个人生活区,从吊扇的承重绳到墙壁的地脚线,从窗户边框的内外槽到抽屉隔板的正反面……人类想象力所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在检查范围之内,每天必查。绝对不可以说“昨天已经搞得很干净了”,因为负责检查卫生的教官会戴上最洁白的手套去抠遍所有的角落。他们会用上吃奶的力气,掘地三尺地抠,不厌其烦地抠,抠到天荒地老也要抠出个石破天惊来。只要手套稍有变色,这个班全体学员中午就甭想午睡了。   作为资深的脸部清洁大师,阚戚智自告奋勇担任起本宿舍的卫生顾问,指挥着舍友们把里里外外打扫得焕然一新,自信地宣告:“这一尘不染的,绝对是全队第一名了!”   郑能谅谨慎地提醒道:“话别说太早,首先,理论上不可能存在绝对的一尘不染,其次,你根本无法料到他们会去抠哪个死角。”   果然,卫生督察队一开始翻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找到扣分点。正在阚戚智等人得意之际,一名教官灵机一动,刷的一下从口袋中抽出一根掏耳朵用的棉签,缓缓伸向宿舍门上的钥匙孔……   自从这次“抠门”事件后,再也没有哪个学员敢说自己的宿舍打扫得干净了。   莫大队长说过,卫生贵在保持。这不用他说,在如此严苛的标准下整理出来的卫生环境,学员们谁也不忍心也不会傻到去破坏它。不过总有人狠得下心的,309宿舍负责的包干区是操场东北角的一个小花坛,虽然每天早晨他们都会打扫干净,可一到中午就会发现冒出许多烟蒂来。   这天中午刚吃完饭,郑能谅、霍九建和冉冰鸾三人从小花坛边路过,又看见里面一堆烟头,气得霍九建一个劲地痛骂那些不道德的烟民,并发誓今后逮到一个就让他把所有的烟蒂全吃下去,吃不了也要让他兜着走。   “淡定,淡定,”冉冰鸾摸着下巴,耐心地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安全第一。”   霍九建的一腔热血噌地一下就冲上了脑门:“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有我打不过的人?”说着还摆出个健美运动员侧展胸肌的动作,眉毛得意地乱飞。   冉冰鸾哭笑不得:“你单挑可能没问题,但你也不敢打啊。就算你敢打,也不可能同时对付莫大队长、四区队长和几个班长吧?”   郑能谅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你们看这些烟蒂有一半还在冒着烟,说明是刚才吃饭的时候被人丢在这里的,而军训的学员们大多还在吃饭,吃完还要洗碗筷、收拾桌子,我们几个算动作快的先出来了,所以能在那个时间点作案的只有学校的老师、高年级学生和军训的教官。我们先排除老师,谁也没见过七八个老师围在花坛边抽烟聊天的吧?高年级学生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片基本都是军训的活动带,这座东校区食堂也是军训专用食堂,其他年级的学生吃饭都在另外几座食堂,不可能吃完再跑到这里来扎堆抽烟。所以符合作案条件的只有教官们,再看这八只烟蒂,呈扇形分布,其中两只软中华、一只芙蓉王、五只好猫,可见刚才这里进行了一次小型碰头会。从泥地上的脚印看,有一大一小两对皮鞋的,外加几对胶鞋的,可以断定参与者包括莫大队长、四区队长以及几个班长,因为今天上午各区队长和班长们都在操场组织训练,和我们一样穿的是胶鞋,只有四区队长没来,而莫大队长一直都穿皮鞋,脚也特别大。烟蒂上的线索也证实了四区队长在场,这两只软中华烟蒂的齿痕一只扁平,一只呈锯齿状,可见是不同的人抽的,班长们又舍不得抽软中华和芙蓉王,而根据莫大队长从不给下级递烟的规律,可以断定这中华来自四区队长,而且锯齿状的那只是他抽的,因为只有他习惯用牙齿咬住烟嘴吸,这一点也能够从芙蓉王烟蒂上的齿痕得到印证。此外,依据四区队长抽了一支芙蓉王和一支软中华来推算,他们几个人至少在这里呆了十分钟以上。”   “哇塞!太牛了!”听完这一气呵成的推理,四肢发达的霍九建瞬间对头脑发达的冉冰鸾崇拜得五体投地。   郑能谅也直竖大拇指:“你怎么不考刑侦专业啊?!”   “唉!”冉冰鸾无奈地耸耸肩,“推理得再精确又能怎样?我们根本拿作案者没有办法。老老实实把这些烟蒂扫干净,免得回头被扣分,这才是我们该做的。”   郑能谅也叹了口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霍九建反驳道:“不对!我们是本校的,他们才是外来的,不是应该他们在我们的屋檐下么?”   郑能谅拍拍他肩膀:“兄弟,这屋檐又不属于我们。”   霍九建继续较真:“怎么不属于我们?开学典礼上校长说过,学生才是学校的主人翁!”   冉冰鸾提醒道:“你忘了,莫大队长说,军训期间我们不是学生,只是他手下的兵,乖乖扫地吧。”   “好啦,别想不通,”郑能谅也语重心长地安慰怨气难平的霍九建,“咱们都是斯文人,扫地才是本分,有个成语叫斯文扫地,说的就是这意思。” 第五章   6   早餐七点整开饭,经过早操和搞卫生的轮番折腾,学员们都被刺激得食欲大增,不过还得忍一忍,因为还有“饭前一支歌”,就是站在食堂前面,集体合唱一曲革命歌曲。莫大队长很重视这道程序,认为它比基督徒的饭前祷告仪式更加神圣更加有意义,所以唱“饭前一支歌”时,不仅要以虔诚的态度表达对赐食者的感恩之心,更要以澎湃的热情表达对食物的强烈欲望。吃饭,也是一场战斗!声音必须高亢,气势必须恢弘,否则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单曲循环,直到莫大队长满意为止。   第一次饭前唱歌时,学员们都不太在状态,跑调的比较多,还有不少滥竽充数的。莫大队长在音律方面的造诣比周瑜还要深百倍,耳朵一竖,就知哪个唱错哪个偷懒,美其名曰“曲有误,莫郎顾”。只不过周郎一顾顶多纠正一番,莫郎一顾却会把全体学员都拉到操场上去跑步,还要边跑边唱。那首歌从此铭刻在每个学员的大脑中,成为他们就餐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半年之后,很多学员还经常不自觉地哼着那个调调去食堂打饭。   “饭前一支歌”对演唱者音质的要求不是很高,音量够大就行,这一点可以从莫大队长粗壮的脖子上看出来,所以说脸大脖子粗的未必除了大款就是伙夫。教官们常夸莫大队长是他们之中唱歌最好的,莫大队长信以为真,也在学员们面前吹嘘自己曾得过歌唱比赛的金奖,结果没一个人相信。然后他补充说,获奖的曲目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大家就都信了。   用餐时是不允许聊天的,这条规定其实很多余,因为理论上说,一张嘴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既吃饭又说话,而且学员们根本没有机会去违反这条规定,这并不是说他们的纪律性有多高,而是由于餐前各项运动消耗了大量体力,以致用餐的时候人人如狼似虎。更重要的是,军训的伙食开销本就有限,加上财务人员、给养员、厨师的层层盘剥,桌上的饭菜从来都是供不应求的,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就决定了学员们必然争先恐后去抢食,而不可能抽出时间来聊天。   真正有空聊天的是教官们,他们的伙食跟学员们的形成了鲜明对比,比如一个炒鸡丁,食堂是分两锅炒的,第一锅放鸡脖、鸡屁股、鸡头之类富含钙、铁、锌等微量元素的部位;另一锅则塞满了那些高热量、高脂肪、高胆固醇的纯鸡肉。莫大队长和教官们宁可牺牲自己的健康,也不忍心影响学员们的成长发育,于是主动接受了后一锅的毒害。为了不让学员们感到内疚,教官们嘴里嚼着一块块油水四溢、极易令人发胖的鸡肉,脸上还要强颜欢笑,其中的痛苦与辛酸旁人根本无法体会。   不懂感恩的学员们还对教官桌的食物虎视眈眈,等他们吃完离开,便一哄而上,演绎出一幕幕“鸟为财死、人为食亡”的惨烈画面。在抢食的过程中,技巧很重要,有经验的学员从牛的反刍中获得启发,先将食物尽可能多地塞进嘴里和碗里,等菜盘里空无一物的时候再独自慢慢享用。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军训才是“光盘行动”的起源。由此造成的另一个间接后果就是食堂饲养的那几头猪在军训期间几乎吃不到剩饭剩菜,食不果腹,以至于瘦得跟猴子一样灵巧,一口气能做一百多个托马斯全旋。   在这种人与猪争食的环境下,难免有个别吃不饱的学员会偷偷抱怨几句。奇怪的是,尽管声音并不大,而且莫大队长那桌的谈笑声几乎能盖过食堂里所有的声音,但莫大队长那比警犬还神奇的耳朵总能迅速捕捉到任何细微的不满,并比警犬还迅猛地作出反应,然后全体学员又得哼哼唧唧地去操场上跑圈。   体型庞大的谷二臻最害怕跑步,有一次又被连累受罚,终于忍不住对这种方式提出质疑,认为根据“法不责众”的原则,应该只惩罚发出噪音的那些人,而不是一锅端。当然,他是很温柔很谦卑地发出这个质疑的声音的。   莫大队长也很温柔地回答道:“小兔崽子,让你跑就跑!哪来那么多废话?”   霍九建很不服气,开始用法律知识打比喻:“大队长,就算判个刑也得告诉犯人什么罪名吧?”   莫大队长立马换上了对待罪犯的口吻:“王八羔子!这叫集体观念懂不懂?你们是一个集体,一人犯错,每个人都要反思,要怪就怪那个犯错的家伙!别来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你,再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去!”   虽然还是不明白这个逻辑,但学员们都听出来了,在莫大队长的价值体系内,温柔与不温柔的区别,主要取决于对象是兔子还是乌龟。   被骂成王八羔子的霍九建还不死心,继续追问:“歌里不是唱,官兵是一家吗?那既然讲集体观念,为什么我们罚跑,你和班长们不一起来跑?”   霍九建知道得太多,就死得最惨,比别人多跑五圈,还要多做一百个俯卧撑。   虽然学员们永远不会理解集体观念与罚跑步、做俯卧撑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但从那以后所有人在用餐时都不敢随便说话了。每个人都一脸肃穆地狼吞虎咽,需要交流时就递纸条或者打手势。比如郑能谅要约华泰崂晚上下象棋,就给他传一张纸条,上面写:   晚上下棋,同意的话请大声说“汪汪”,不同意请说“汪汪汪”。   华泰崂的回答也不能发声,于是竖起一根中指。   早餐后有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接着是三个多小时的训练,地点通常安排在西电军校的室外训练场,安静空旷、日照充足。老天爷也很配合,军训期间基本上天天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真正做到了“晒足三十天,晒出美味晒出鲜”。   为了确保晒油效果,训练时的管理十分严格,三小时里只有十分钟的课间休息让学员们上厕所。如果在这十分钟里没有排泄欲望,而在训练过程中突然内急了,就容易遭到教官的白眼或嘲笑,所以把握内急的频率与时机也成为一门必修课,膀胱或前列腺不给力的就没办法了。   训练持续到十一点半,当学员们已经腹中空空的时候,午餐号也就响了。于是又排队、唱歌、跑步至餐厅,一声不吭地用餐。这一流程与早餐、晚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饭前一支歌”的曲目。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与研究,郑能谅发现,在所有曲目里有三首歌曲最短小精练,分别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我是一个兵》和《团结就是力量》。他悄悄将这项重大发现传播开来,从此每个领唱的学员都心照不宣地任选其中的一首,极大地节约了大伙挨饿的时间,也减少了跑调的几率。领唱的也都很机灵很有默契,如果三餐都唱同一首,肯定会被莫大队长发现,于是三个曲目换着来,比如上午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下午就唱《我是一个兵》,那么晚上必然是《学习雷锋好榜样》,这样虽然也很有规律,但足以瞒过莫大队长的智力。   两个小时的午休十分宝贵,大多数学员都不舍得用来睡觉,因为这是一日里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应该用来处理一些个人事务,比如写信、看小说、听音乐、下棋、聊天。不过这些事最好别让莫大队长或者教官们看见,如果他们心情不错,倒也无妨,可能还会陪着玩两把棋。可万一他们正好看谁不顺眼,就会说“哟,很闲嘛”,然后决定出个小操、搞搞体能什么的。出小操这种事完全依赖于他们的心理状态,非常主观,连上帝也保佑不了。   午休之后又是漫长而充实的训练,直到晚餐。晚餐到就寝还有四个小时左右的间隔,这也被教官们瓜分如下:礼拜一开班务会、礼拜二学唱军旅歌曲、礼拜三复习昨天学的歌、礼拜四进行体能训练、礼拜五组织学习、礼拜六写一周训练体会、礼拜天作一周总结。实施完这些内容,熄灯的时间也到了,然后几乎每个宿舍都会响起军训期间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口头禅:睡吧,睡吧,又熬过去一天了。   以上的一日作息制度被不折不扣地执行,它让学员们的生活变成了一张周而复始的唱片,重复着同样的旋律。   不过偶尔也会有变化,军训第十天,早餐后休息不到两分钟,莫大队长突然吹响了训练的集合哨。只见大批因伙食质量问题正在拉肚子的学员们手忙脚乱地从厕所里夺门而出,边跑边擦屁股的,边跳边穿裤子的,自己滑倒的,被人撞翻的,面红耳赤的,灰头土脸的,那场面真是“厕纸与腰带齐飞,脸颊共屎尿一色”。   有一个成语是为这个情景量身定做的:屁滚尿流。   当学员们屁滚尿流地赶到操场上集合列队之后,却发现莫大队长不见了。此时他正在某个卫生间里上吐下泻,原来刚才所有的卫生间都被拉肚子的学员们占着,莫大队长不得不动用职权,用集合哨调虎离山。   后来真相查明,是食堂的给养员以权谋私,低价买了一批变质牛肉,才引发集体食物中毒。幸好负责打菜的师傅和往常一样蜻蜓点水,给学员们打的每一份牛肉都少得可怜,而且此肉也和往常一样,做得难吃无比,若不是实在没菜可吃,谁也不会对它动筷子,结果最后落到每个学员肚子里去的分量也十分有限,因此造成的后果并不算太严重。   由此可见,短斤缺两和烂厨艺有时也能救人性命。   有的人盘子里根本没看到牛肉,有的人尝了一口就吐掉了,有的人只吃了一两块,还有的人消化能力强、身体素质过硬,这些人都没有产生不良反应。教官们嫌牛肉烧得不好吃也没怎么下嘴,倒霉的莫大队长这天正好脾虚口淡,尝不出什么味,还暗自窃喜这些下属们真懂事,把好吃的留给他,于是多吃了几块,结果中毒最深。   郑能谅也中毒了,可症状十分独特,别人是上吐下泻,他却是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所以被当成重度患者,和莫大队长一同躺进了重点看护病房。手忙脚乱的教官和护士们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郑能谅正站在一棵海棠树前,一脸的莫名其妙。   “搞什么鬼?吃块牛肉也进盗格空间?这牛是母的吗?母牛也算?”郑能谅用力地拍打铜镜。   “哎哟,轻点,轻点,”素问镜刚张开嘴,就被他打到了舌头,连连躲闪,“一次一问,你到底要问哪个问题?”   郑能谅收回手,气呼呼道:“你说,这次是什么让我进来的?别告诉我是那难吃的牛肉。”   素问镜咂了一下嘴:“谁告诉你那是牛肉?”   郑能谅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难怪那么难吃,原来是猪肉冒充的!”   “不,是人肉。”素问镜平静地告诉他。   这两个字就像国足运动员的脚一样,顿时令郑能谅一阵恶心,连忙扶住树干哇哇狂吐,吐了一会儿感觉不对,一看地上什么也没有,又将手指伸进嘴里去抠,却什么也抠不出。   素问镜淡定的声音从旁边飘来:“别费劲了,这里是盗格空间,不是现实世界,你只会有心理感觉,而不会有生理反应。也就是说,你会想吐,可不会有呕吐物;你可以哭,但不会有眼泪流出。”   郑能谅直起身子,一竖大拇指:“算你狠!”   “这也是为你好,”素问镜说,“你想,在盗格空间里你能看见各种出人意料的未来画面,有些可能超出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了这一层保护,即使你怒火攻心,也不会心脏病发作;就算你极度恐惧,也不至于尿裤子。”   郑能谅递过去一个白眼:“那麻烦你把我吃人肉这件事讲讲清楚。”   素问镜缓缓道出真相:“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切肉的厨子不小心切下米粒大小的一块肉,混在牛肉里,刚好被你吃到了而已。”   虽然听上去还是挺恶心,但在西都大学食堂吃过几个礼拜的郑能谅早已见怪不怪,对此事的排斥度也大大降低了,不禁调侃起来:“咳,古有佛祖舍身喂虎、割肉喂鹰,今有厨子剁指加菜、改善伙食,真是感天动地啊。”   素问镜哈哈大笑,唾沫飞溅:“那现在轮到你来报答她了。”郑能谅头顶正上方并排悬着两颗拳头大小的金海棠果,内容不多,一目了然:   左边那一幕未来发生在一片荒废的农田旁,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占去了大半个画面,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跳下一位头戴草帽的老汉,看不清脸。他绕到车厢后面,将一串钥匙丢给一位衣着邋遢满脸油污的少妇,对方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老汉接过信封,撑开口子,手往里一伸,画面到此为止。   右边那一幕的背景是座酒楼,门口警灯闪烁,停着三辆警车,还有无数围观群众。两名女警押着一个戴着头罩的人从酒楼中走出,上了中间那辆警车,一关车门,绝尘而去。   尽管对食堂里每个厨子的相貌毫无印象,但郑能谅心知肚明,用信封换钥匙的少妇和戴着头罩的被捕者都是这次将他引入盗格空间的那个人,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一场交易和一场抓捕中给出选择。根据直觉判断,这两件事之间有所关联,而且那场交易看上去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根据逻辑判断,他的选择无非四种:定格交易、定格抓捕、盗取交易、盗取抓捕。   然而,经历过无数次选择的郑能谅深知,哪怕面对最简单的未来,选择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凭借自己的理解和推测,权衡各种选择的利弊:首先排除定格交易,一件看起来就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好事,何来定格的必要?盗取抓捕也不合适,因为这很可能让违法者逃脱制裁;至于定格抓捕,虽然可以让她伏法,却无法挽回不法交易所带来的危害;倒是盗取交易,可以从源头上消除不好的可能,甚至让因此而起的抓捕一并消失也未可知。   郑能谅也考虑到,也许就算他盗取了这一幕交易,她依然可以通过其它途径实施类似行为,最终还是会走向被抓捕的命运,但这些不确定的可能性远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只能在眼前的两幕未来之间进行选择。如此一番思量,他最终割下了左边那颗金海棠果,回归现实世界。   一睁开眼,郑能谅感到肚子无比难受,手上还插着输液管,地上的盂盆里盛满了呕吐物。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如释重负地对身后两位小护士说:“看到没,我就说嘛,一洗胃准能醒。”   围在隔壁病床有说有笑的一圈教官也凑过来看热闹,点评纷纷。“我就说他吃的也是牛肉嘛,很明显就是牛肉的问题。”“咦,吐了这么多,好恶心。”“吃得多,吐得当然也多。”“是啊,撑得都晕死过去了。”   莫大队长深沉的教诲越过人墙抛了过来:“你小子还是体质太弱啊,要加强训练。”   之后三天暂停训练,吃坏了肚子的学员们或在医院,或在宿舍,高枕安卧,胜似颐养天年。校领导们一个个都慈眉善目得堪比释迦牟尼,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令学员们感到无所适从。食堂也破天荒地改善了伙食,还配了餐后水果,让每个学员都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动。   第一天的水果就是谷二臻最爱吃的香蕉,他顺手牵羊多捞了两根藏在口袋里,霍九建笑嘻嘻地走上前,一边打招呼一边用力拍他的口袋。谷二臻怪叫一声,舞起两手香蕉泥追着霍九建要拼命,但大象是永远追不上猎豹的。   校方不仅承担所有的医药费,还给每一名受害者发了一百元慰问金,以当时的物价水平来看,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少学员甚至对那位买了变质牛肉的给养员感恩戴德,恨不得一生都以食物中毒为业。   遗憾的是,仍有个别不通人情的学员置校领导的好意于不顾,把事情捅到了媒体,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没有中毒却嫉妒慰问金的人举报的。总之,江湖真险恶。 第六章   1   因为没有死人,所以当地几家大报纸都没什么兴趣,倒引得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报记者屁颠屁颠跑来看热闹。记者们的不请自来折磨着校领导们的神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裘比轼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军训办公室副主任、校方联络人、学生会主席和学生利益捍卫者的多重身份闪亮登场,牢牢把握住这群记者吃软不吃硬的特性,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牵到了酒桌上。   于是,谈笑间,笔杆灰飞烟灭。   酒足饭饱之后,该事件的经过就变成了这样:最近季节更替,卫生隐患增多,年轻人又不太注意饮食卫生,加上各地新生初来乍到本来就有些水土不服,部分学生就餐后出现轻微腹泻的现象,西都大学校方对此高度重视,迅速组织救治,在精神和物质上对腹泻学生给予莫大的关怀,嘘寒问暖,得到了学员们的理解和好评,目前学员们情绪都很稳定,同时,校方迅速采取一二三四五六七条措施改善就餐环境,提高卫生意识,改进服务水平,效果立竿见影。   而知情者都清楚,那桌酒席的效果才是立竿见影。   同样一件事,换个角度,换点词句,多么皆大欢喜,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让人无话可说,这才是知识分子的素养。放眼当今天下,报纸图书上此类才华横溢的文章比比皆是,却没见谁获了普利策新闻奖或者诺贝尔文学奖,毫无疑问,这是普利策新闻奖和诺贝尔文学奖本身有问题。   三天后,没有拉肚子的人继续军训,拉肚子的人也陆续出院,并获得三天在宿舍调养的奖励,又让没有拉肚子的人狠狠羡慕了一把。华泰崂和阚戚智都是幸运的中毒者,出院那一天都依依不舍,拉着护士们的手,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训练场了,眼里便噙满了泪花,场面无比感人。   食物中毒风波平息之后,一切又迅速恢复原貌,仿佛一块石头投向湖面,波纹散去之后,谁也不记得这里曾落下过一块石头。冷漠的依旧冷漠,难吃的依旧难吃,捞油水的继续捞油水,短斤缺两的继续短斤缺两,餐桌上的水果也知趣地消失了。   郑能谅也拉了肚子,当霍九建、冉冰鸾在操场上“一二一”的时候,他正趴在宿舍的长条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书信,床头的收音机里悠悠传出和窗外阳光一般柔暖缱绻的歌声: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信是写给孟楚怜的,开学头几天都在适应新环境,军训以来又都不得闲,只有吃了变质牛肉才能因祸得福,有机会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上一封信。对于内向羞怯的单相思者而言,写信是相当受欢迎的一种表白形式,可以避免面对面说情话的紧张,有充足的时间组织语句,更清晰更得体地表达意图,还能减少被拒绝后的尴尬。   郑能谅也想过用这封信一诉衷肠,但反复思量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主题,因为他知道孟楚怜正在和任赣士谈恋爱,如果他一上来就表白,会让她难做。从她的角度考虑,如果答应,会显得喜新厌旧;如果不答应,又显得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是,她刚恋爱没多久,他这时候出手无疑是以卵击石,几乎不可能成功。何况,刚从高中校园分开,一进大学第一封信就直接表白,会给她留下心意不诚、动机不纯的负面印象——早干什么去了?上了大学一下空虚寂寞了才想起来表白?   于是,郑能谅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决定以一个普通朋友兼高中校友的身份给孟楚怜写这封信,主题内容自然是谈校园、谈人生、谈理想。他把对西都大学的第一印象一五一十地写进了信里,基本都是调侃和不满,写的时候自鸣得意,写完一想又觉得这样不好,这会给她留下一种消极悲观、充满负能量的坏形象,而且会和任赣士给她写的信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家伙肯定满纸都是名人名言、心灵鸡汤、青春阳光、你侬我侬,实话实说无疑会被无情碾压的。   刷刷刷,五大张信纸瞬间被郑能谅揉成一团,飞进了垃圾桶。他重新构思、选词、造句、排版,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段中规中矩的描述,基本和西都大学的招生简介差不多。勉强有一页,但他再也编不下去了,于是开始谈理想。   这一点是他的强项,不是说他有多么擅长空谈,而是他曾经在郝主任的办公室看过孟楚怜的作文,在字里行间倾听过她的理想。任赣士八成不知道这些,这下可以盖过他了。郑能谅想到这儿,嘴角上方的酒涡就更深了,当下奋笔疾书,将孟楚怜那一个个小梦想改头换面、添砖加瓦,一一重现在信纸之上。他并没有投机取巧,也不是借花献佛,在看到孟楚怜作文本之前,他早就有了同样的梦想,他们只是不谋而合。   转眼,一封情书不像情书、作文不像作文的书信便初见雏形了。这是写给孟楚怜的第一封信,岂可等闲视之?郑能谅拿出了比写高考作文还认真的态度,从头到尾来回检查了五六遍,找出了19处错别字和11处语法、标点错误,并且发现最大的问题是字迹太难看了。   信的开篇就说“见字如面”,这些歪瓜裂枣似的字怎么代表我这眉清目秀的“面”呢?对了,九哥不是说他练过书法吗?要不让他帮忙抄一封。可是,我和他毕竟才相识十多天,这么快就让他看到我最隐私的秘密是不是不太稳妥?而且他白天训练那么辛苦,晚上还要麻烦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何况他能帮一时又帮不了一世,将来有一天孟楚怜发现我的字没那么好看,岂不是觉得我虚荣?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凭真本事写,只要工整清爽也挺好看的。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郑能谅又跑去书店买了一沓彩色信纸,带水果香味的,指望它能弥补一下字迹上的不足。然后,他开始一笔一划地重抄那封被他反复修改过的书信。每写一个字,都像在米粒上雕刻十八罗汉,天地间只剩一人、一纸、一笔,目不转睛,心无杂念。每写完一页,他都会一边轻轻地把墨迹吹干,一边逐字校对。第十行字看上去不太整齐,重抄;感叹号的那个点太浓太大,重抄;一滴汗珠不小心落在信纸上,重抄……就这样过了七个多小时的时间,这封信才算真正完成。   信封、邮票、封口的胶水,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捧着这封堪称人类历史上最能体现强迫症的书信,郑能谅发现他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孟楚怜的通信地址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任赣士是肯定知道的,但有哪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会去向公天鹅询问母天鹅的联系方式呢?要问也是去问母天鹅的闺蜜嘛。   于是,郑能谅拨通了小企鹅家里的电话。这是小企鹅在毕业留言册上留下的一条细微的线索,郑能谅从小企鹅的姐姐口中问到了小企鹅的宿舍电话和通信地址。郑能谅拨下号码,听见对面拿起了话筒,便忙不迭打起了招呼:“喂,猜猜我是谁。”   “哇!”小企鹅的惊叫声破空而来,震得郑能谅连忙把听筒挪开几寸。   等了两三秒,他才又凑近话筒,调侃道:“拜托,矜持一点好不好,接到偶像的来电也不用这么激动嘛。”   小企鹅的情绪还在沸腾中,音调只降了一个分贝:“是你啊,我们正在看《初恋》呢,裴勇俊真的好帅啊!”   女生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议论声、嬉笑声充斥着二人对话的背景,把郑能谅的玩笑话撂在半空无处着落,幸好电话只能听,他尴尬的表情才得以全身而退。   “呵呵,我以为你在看《惊声尖叫》呢。”郑能谅迅速找了个台阶下。   小企鹅的眼睛盯着屏幕,忙里偷闲地应付道:“没有啦,你怎么找到我电话的啊?你电话多少?回头给你打过去。”   郑能谅察觉到机会稍纵即逝,连忙避开她的问题,直接切入主题:“呃,你那里有没有孟楚怜的通信地址?先告诉我下,有急用。”   小企鹅手忙脚乱地翻出孟楚怜的通信地址,告诉了郑能谅,并抄下了郑能谅报来的宿舍电话和通信地址,匆匆结束了对话,重新投入裴勇俊的怀抱。   万事俱备,郑能谅揣上神圣的书信,迎着和煦的阳光,迈起坚定的步伐,走向幸福的邮筒。站在黑幽幽的投信口前,他又将所有的步骤重温了一遍,确认没有一丝瑕疵,才小心地把信一寸一寸塞了进去。 第六章   2   接下来的日子里,训练的任务不算很重,一周只训练七天而已,因为要赶进度,将之前落下的课程悉数补上。可惜训练的强度并不代表成果,盲目填充的课程安排除了搞得学员们疲惫不堪之外,一无所获。   恢复训练第一天,谷二臻就崩溃了,中午回宿舍直接往霍九建的床上一倒,叫苦不迭:“哎哟我的亲娘哎!腰肌劳损嘞!被整残嘞!”立刻引来一顿质疑。   “你哪来的腰肌?”华泰崂问。   “你哪来的腰?”郑能谅补刀。   “你本来就残的好不好?”霍九建戳戳他的大脑袋。   下午训练开始前,谷二臻找到祝班长:“报告班长,我要请病假。”   祝班长问:“什么病?”   谷二臻说:“我残了。”   祝班长上下打量着他:“哪残了?”   谷二臻理直气壮:“脑残了。”   祝班长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脑残了更应该好好锤炼身体,不然从头到脚就全废了,脑残志坚,自强不息。耶!”   然而学员们都清楚,这些训练科目对于锤炼身体并无多大帮助。就拿主要科目之一的队列训练来说,那些班长们懒得动一下本来就不富裕的脑子,只知道让学员们无休止地重复单调的动作,起初还亲自示范一遍再指挥大家做,到后来索性让排头兵接替这项工作,他们则跑到树荫下乘凉去了。不过这不能完全怪班长们不负责任,其实他们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做才算标准。来教这帮学员之前,他们毫无带兵经验,既没有研究过正确的动作也没有进行规范统一,而且他们各自在军校里的学习水平也是良莠不齐,教出的动作自然也是千奇百怪。为了检验训练成果,每个小队会定期把几个班拉到一起表演一番,结果是各班有各班的走法,同一个班里的人也不尽相同,看上去就像一支东拼西凑起来的联合国军。   小队长们一看不对,便要纠正,可这些动作都是经过无数次练习后被学员们掌握的,再想改就没那么容易了。然后区队长一看不对,也来纠正一番,最后是莫大队长。就这样,几拨教官都按各自的理解和习惯来“规范”了一下动作,经过数个版本的激烈碰撞之后,学员们方寸大乱,结果连一个简单的齐步走都不知该怎么走,成了名副其实的邯郸学步。一个方阵走出来,不是左边人把右边人的手碰出了淤青,就是后面人把前面人的胶鞋踩成了拖鞋。   与既枯燥又混乱的队列相比,军体拳就比较受学员们欢迎,因为男生们大多有侠客梦,觉得学了之后可以用它来英雄救美;而女生们大多有女王梦,觉得学了之后可以用它来降服老公。   不过这套军体拳被发明出来既不是为了英雄救美,也不是为了降服老公,而是为了表演。为了展现拳法的威力,莫大队长从西电军校拉来一个示范班打配套,一边饰演武林高手,一边饰演挨打的。一打起来,果然效果非凡,挨打的那一边在空中飞来飞去,又是翻筋斗又是背摔,还配上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华泰崂被这神奇的武功深深迷住了:“哇,比北斗七星拳还厉害呢!都能把人打飞?”   “这你就不懂了,”霍九建不以为然道,“拳法的威力取决于对手的配合程度,真正的高手其实是挨打的那个人。”   到教学阶段时,学员们便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出拳者的功力深浅不重要,只要被打的那个人轻功足够好,打出动作大片的效果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和北斗七星拳还有一定的差距,但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这套军体拳招招都很实用,尤其是针对雄性敌人设计的那几招,杀伤力惊人,可以直接影响到人类的繁衍。   实用是实用,可没有实力也是没用的。天之骄子们从小到大苦练的都是背书答题这一套本领,一直以来的假想敌就是高考独木桥上那千军万马,所以在身体素质上并无任何提高,反倒是落下近视眼、颈椎病、脱发、驼背等一堆后遗症,要在短时间内练成军体拳谈何容易?   教官说:一套拳打下来,敌人基本上就丧失战斗力了。   而事实是,打完一遍军体拳后,学员们个个累得气喘如牛、东倒西歪,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教官又说:这套拳法的精髓就是十二个字——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   遗憾的是,由于大多数学员的武学天分并不高,结果用实际行动将上述武学境界作了另一种诠释:   站如松(松鼠)、坐如钟(钟摆)、卧如弓(老太公)、行如风(羊癫疯)。   学员们的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确信自己在武术界和军事领域都注定碌碌无为,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瞬间化身成完颜宗弼渡淮河时的南宋百官,不是装病请假就是装疯卖傻。但校方可比宋高宗强势多了,明确规定,军训成绩不合格的,本学期的体育成绩直接不及格。西都大学虽然是个综合性大学,却一向对体育特别偏爱,体育一门不及格就不给毕业证。或许是不折不扣地落实德智体全面发展的要求,或许西都大学的前身是一所体校,或许校长本人是一名体育爱好者,或许西都大学早年的校训其实是以武会友、精忠报国之类的,不管怎么说,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的学生因为体质或体能比别人差而白读了四年大学。   练又练不好,躲又躲不过,学员们仅存的一线生机就只有天气了,因为军训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恶劣天气不搞训练。校方考虑问题还是疏而不漏的,毕竟这帮学生大多是独生子女心肝宝贝,而且不少是懂法律的,万一在学校组织的活动中受了伤,少不了要赔钱的,一旦折腾起来也对学校的声誉不利——尽管学校的声誉本来就聊胜于无。比如之前的食物中毒事件,虽然万幸只是少数学生拉拉肚子、打打吊瓶,没出什么大问题,却也让校领导们紧张忙活了好一阵子。   再来一次食物中毒的可能性不大,于是学员们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大自然的身上,恨不得能像诸葛亮一样呼风唤雨。对于女学员们来说,训练不光劳累辛苦,还会带来被太阳蹂躏脸蛋和肌肤的痛苦,所以她们就把对雨水的渴望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若是搁七八年前,个个都能当上《渴望》的女主角。   华泰崂精准地把握住这一机遇,迅速从地摊上买来几本和天文学有关的二手书,扒拉了一些术语,从此和女学员们搭讪就更加自信了。虽然开学才三个多礼拜,他已经把视线范围内的所有女生都打探了一遍,物色了五六个目标,伺机而动。训练时不可能交流,就餐时也没什么机会,只有利用上水房打开水和餐后短暂的休息时光。   “这天八成要下雨了。”这是华泰崂常用的开场白。   走在他前面的女生就会又欢喜又好奇地回过头来:“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然后他就漫不经心地说起自己的过往,小时候如何博览群书,长大了如何通天晓地,昨天如何夜观星象,今天又如何未卜先知。听完这一番介绍,女生要么觉得他好牛逼,要么觉得他好风趣,总之是兴趣满满。接下来,他的相术、催眠术等绝活都有了用武之地,一边教女生如何测雨一边借机揩油,这便是“春雨贵如油”的来历。   学员们的训练积极性持续低迷,让班长们很上火,因为在这次军训中担任教官就是西电军校布置给他们的毕业实践任务,所带班级的日常表现和考核成绩将直接影响他们个人的毕业评分。上火就要去火,药方就是打骂和体罚,两种传统疗法轮番上阵,玩得不亦乐乎。   当着学员们的面,莫大队长不止一次道貌岸然地告诫过班长们:“要注重方法,管教的手段不能简单粗暴。”   班长们并没有违背这个要求,因为他们采用的管教方式都是相当复杂的,一点也不简单:俯卧撑、深蹲起立、扎马步、蛙跳上楼、站军姿、走鸭子步、劈叉压腿、反手摸肚脐、反手拉拉链、将舌头蜷成U字形、左右手从身后交叉分别为右左脚剪脚趾甲……   莫大队长还语重心长地教导班长们:“我们是纪律部队,不可以打骂和体罚学员。”   但这话是说给旁边的学员们听的,班长们充耳不闻,照样骂的骂打的打罚的罚。客观地说,班长们的尺度还是把握得比较好的,骂只骂些常见的粗话,也不累及家人,学员们大多能够接受;打也点到为止,拍脸蛋、揪耳朵、打手心、踢屁股,一般也不会打出什么后遗症来;罚更是集科学性与趣味性于一体,不仅增强了体能还免费练了瑜伽。当然,也有学员不服管教,搬出莫大队长的“教导”做挡箭牌,班长们便自有解释:“这不是打,而是帮你们做肌肉放松,缓解训练疲劳;这不是骂,而是对你们的爱称,拉近官兵距离;这不是体罚,而是趣味教学和拓展练习,丰富军训生活。”   如果学员还是不上道,对打骂体罚喋喋不休,班长们的统一答复就是:“少废话,我们都是这样被训出来的。”这句话所包含的逻辑就是:假如你在菜里吃到一只苍蝇,不应该问厨师为什么会有苍蝇,而应该把苍蝇有滋有味地吞下去,并且在别人的碗里也放进一把死苍蝇,告诉他“吃吧,我也吃过的”。   由于牵扯到体育课学分和毕业证,学员们最多也就发发牢骚斗斗嘴皮,最后还是都服服帖帖地吃下了这些苍蝇,然后一身臭汗地躺在床上慢慢消化。   据不完全统计,在整个军训期间,平均每名学员被太阳直接照射238个小时,绕着操场跑了199圈,被喊过57.5次“蠢货”、“笨蛋”及其它含义相近的称呼,从米饭、菜、汤里吃出过5次以上形态各异的节肢动物、软体动物、线虫动物以及各种非生命体,洗过3.6次澡……   关于洗澡的情况是这样的,为了配合军训,东校区的澡堂被指定给军训学员们使用,每天晚上6点到8点开放。男女澡堂各有二十七只淋浴喷头,供六千多名参训学员分享,其中三分之一喷头已经锈死,剩下的正在作垂死挣扎,无疑是僧多粥少的。男学员们尚可在宿舍公用水房里解决,女学员们就无所适从了,每天匆匆吃罢晚饭就在澡堂前排起了长队,往往排到澡堂关门还没轮上,或者遇到刚抹完沐浴露却突然没有热水的尴尬情形。在这种环境下,一个月能洗3.6次澡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其实不少男学员还是主动放弃洗澡的,因为往往刚洗完澡就被班长们拉出去搞体能,重新折腾出一身臭汗来。   一年后,郑能谅陪着秦允蓓坐在外院东路清流茶馆的包厢里,透过玻璃窗望着对面“庆春大浴场”五彩缤纷的招牌,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已不记得他在军训期间到底有没有洗过澡,只记得军训结束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庆春大浴场狠狠洗了一次澡,搓完背,一称,体重减了十一斤半。 第六章   3   309宿舍的班长祝沽笙是个天津小伙,个头不高,皮肤白皙,五官清秀,虽然看上去有种阴柔感,但他的军人作风还是相当过硬的,接到上级打来的电话时都不忘先对着话筒敬个礼。祝班长小时候因一次重感冒导致声带受损,高音上不去,说话细声细气,喊口令时只见声嘶力竭的神情,却没有地动山摇的效果,学员们如果不学会看口型,就容易做错动作。祝班长对家居几何学情有独钟,突出体现在对内务的精益求精上,根据他的审美,直线加方块是人世间最动人的几何图形,所以每天早上他都要检查班上学员的被子,每次都老大不满意。   “直角!懂吗?直角!90度!你们没有学过几何吗?!怎么考上大学的?每个角都必须是直角!绝对的直角!不能有褶皱或弧线!这被子右边的,明显只有75度!”他虽然看上去很愤慨,但听觉效果其实和温柔的冉冰鸾差不多。   于是根据外交对等原则,就由冉冰鸾去向他作解释:“班长,理论上我们都明白,可手工很难做到,能不能给我们配一些角尺、墨斗、锉刀、手提式磨光机之类的工具?”   祝班长狠狠白了他一眼:“你要当鲁班呢?告诉你,我不用任何工具,随便叠个被子,都能保证四四方方,每个角都是90度!”   然后全宿舍的学员都巴巴地望着他,等着大开眼界,不料他话锋一转,指着霍九建的床铺,道:“你们看看,连他都能做到!还用我再示范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霍九建那床“模范被子”是他花钱找叠被子高手定做的“展览品”,也不好意思当面拆穿。霍九建也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嘿嘿……雕虫小技,主要是我这被子棉絮结实,好叠……”   “不用谦虚!好就是好!”祝班长一挥手打断了他,并交给他一项光荣的任务,“你好好教教他们怎么叠被子,中午我来检查,只要有一床比不过你的,集体出小操!”   霍九建瞬间从高高在上的标兵沦为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避免被连坐,他提议每个人都按他的方法,找一床备用的“展览品”。心思缜密的冉冰鸾马上指出:“这肯定不行,首先上哪找那么多被子?其次没那么多空间可以放这些被子。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六个人一下全都叠出了模范被子,咱宿舍就会成模范宿舍,到时候全区队、全大队都来参观学习,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如果叠不出来,中午要出小操,也是死路一条。”谷二臻撅起厚厚的嘴唇抱怨道。   华泰崂摇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出一次小操总比天天被参观的好。”   最后郑能谅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对策,他先让霍九建把这床模范被子藏起来,取出昨晚睡过的那床被子叠整齐;然后大家一起把另外五床被子尽可能地修理平整;接着把这六床被子比较一番,挑出相对最差的一床摆在霍九建的床上,另外五床分别归位。   “这办法能行吗?”舍友们无不忐忑。   “死马当活马医了,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郑能谅对霍九建叮嘱道,“九哥,到时候你就按我说的说,大家一起配合你,应该能混过去。”   午休时间,祝班长如约来检查,一看众人满头大汗(其实是自己泼洒的水珠),脸上已有几分得意之色,再把目光投向各人床上的被子,略带肯定地“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比早上的要好一些,可离标准还有不小的差距,我说了,不能比霍九建的这床……”   他一转头,刚指了下“模范被子”,就卡壳了:“霍九建?你这被子怎么回事?”   严格来说,霍九建那床被子并没有太糟糕,形状还是规矩的,只是直角不那么严谨了,皮面显得有些蓬松,还有些淡淡的水印。霍九建瞟了郑能谅一眼,愧疚地对祝班长解释道:“报告班长,刚才我把暖水杯放在床头,不小心弄翻了,用吹风机吹了吹,就变成这样了。”   “这么巧?”祝班长狐疑地盯着霍九建的眼睛,又扫了众人一圈。   这一系列反应都在郑能谅的计划之中,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嗯咳,报告班长,对不起,九哥撒谎了。”   祝班长一愣:“什么?”   郑能谅一脸诚实地交代道,“是这样的,刚才我女朋友来看我,喝水的时候把九哥的被子弄湿了。”   “呃……这信息量很大嘛,怎么就女朋友了?怎么就喝水了?怎么就弄湿了?”祝班长一步步走进了预设的圈套。   “说来话长,”郑能谅娓娓道来,“我女朋友听说我们军训,一直很好奇,想来参观我的宿舍,但你也知道,我的被子一直叠得不怎么样,所以也没好意思让她来。这不,今天正好你给我们下了叠好被子的死命令,我们也做到了,所以我才有信心让她来参观。她进来一看,就被我们的内务震撼了,一个劲地夸我们班长教导有方,还说能把住的地方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的男人现在可不多见了。然后我谦虚了一下说,我的被子不算什么,九哥的被子才是叠得最好的,每个角都是直角,一度也不差。于是她就凑近去看,还忍不住去摸被角,结果一不小心,手上的水杯就洒了。”   这段话编得天衣无缝,人物、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小说要素样样齐全;有描写,有议论,有抒情,有说明,有记叙,表达方式丰富多彩;铺垫、发展、转折、高潮、结局,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祝班长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被郑能谅女朋友夸赞的那一段,不仅感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而且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幸福。   但他奇爽之下仍不失理智,细心地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她是谁?”   郑能谅早有准备,滴水不漏地答道:“这事有什么可张扬的?我女朋友是西都医科大学的,北郊那边,离得比较远。我们军训管得比较严,我就没让她来影响大家训练。她中学时跳了一级,所以比我高一届,今年没有军训,正好上午没课,就跑来看我一下。”说着,他不慌不忙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递给祝班长:“喏,这就是我女朋友。”   照片上的女孩是孟楚怜,穿着中学时代最流行的碎花裙,站在小河边,斜倚着一棵柳树。这是在高二会考结束没多久的一次郊游时,郑能谅趁孟楚怜去洗手间的空隙,从她的半开着的皮包里获取的,如今成了最珍贵的纪念。   孔乙己先生早就给他这种行为定了性:“窃照片不能算偷……窃照片!……痴心人的事,能算偷么?”   郑能谅收存这张照片本是为了留个念想,并没有要冒充孟楚怜男朋友的意思,何况任赣士和他也在同一所大学,自欺欺人只会徒增伤悲。但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偷偷拿出照片傻傻地看傻傻地笑,终于被霍九建和冉冰鸾发现,还没等他开口解释这张照片的来历,两个好朋友就已经先入为主地批判道:“好呀!你小子有女朋友也不告诉哥们。”   然后郑能谅就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并且觉得霍九建和冉冰鸾真是全世界最有眼光的人,是他们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证明了他跟孟楚怜是天生一对——至少应该是天生一对。再然后,郑能谅就跟他们大谈特谈孟楚怜的优秀之处,美丽、聪明、善良,直说得两人艳羡不已崇拜万分,而郑能谅也愈说愈觉得孟楚怜真成了自己的女朋友。一听说孟楚怜现在在南方读大学,两位好友也对郑能谅对着照片犯花痴的行为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与同情。眼下为了剧本需要,郑能谅便暂时将孟楚怜“变”成了西都医科大学的学生,大伙也都心照不宣。   祝班长接过照片的瞬间,也露出一副惊为天人的表情:“真是好福气啊。”言下之意,自己被这么漂亮的姑娘顺带夸奖了,无疑也是一种福气。郑能谅看着班长羡慕和满足的眼神,就知道计划已经大功告成。   祝班长陶醉了一番,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深化教育的好机会,便语重心长地对众人说道:“看看,女朋友来宿舍玩,看到干净整洁的环境,你是不是也很有面子?坐在一尘不染的床上,心情是不是会更舒畅?人家女生都说了,能把被子叠出直角的男人才更有男人味,现在还有谁会觉得叠被子是无意义的劳动?”   学员们心不在焉地听着,霍九建朝郑能谅使了个眼色,谷二臻朝郑能谅竖了竖大拇指,男人味才不是他们所关心的问题,躲过这一劫就好。从现实的角度看,天下又有哪个女朋友会吃饱了撑的去计较男友被角是90度还是89度?何况看到这些像豆腐一样精致的被子,谁都不忍心往床上坐以致破坏了它的完美,如此束手束脚,女朋友恐怕会比林黛玉进贾府更有压力吧?   更讽刺的是,尽管说起叠被子的好处来头头是道,可祝班长自己从来不叠被子。班长们集中住在教官专用的宿舍,他们的内务从来不用亲自动手,而是从各自的班里挑选一名“勤务兵”来帮忙搞卫生、打开水、叠被子,着实享受了一把只有首长才有的待遇。   祝班长的勤务兵是华泰崂,他起初想找的是霍九建,因为他被子叠得最好,但霍九建血气方刚,哪受得了这份委屈,当场反抗道:“自己的事自己做!我可不会伺候人!”   祝沽笙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顿时憋红了脸:“你……让你多动手是磨练你!是为了帮助你成长进步!你们这帮大学生成天养尊处优,不好好把握这个改造自我的机会,将来走上社会连生活都自理不了,还不懂珍惜!自己的事当然是自己做,我的头等大事就是训练和教育你们,哪还有空去搞内务?你帮一下忙又怎么了?你以为我这班长很好当啊?很轻松吗?”   霍九建很快弄懂了这段话的内涵:劳动是一种形式,形式大于内容,班长们是脑力劳动者,学员们是体力劳动者,大家干的都是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但他还是宁死不从,祝班长也没强求,就算强求也打不过他,毕竟叫学员帮忙搞内务这事本就不占理,何况霍九建还是本班的叠被子标兵,没必要去打击他的积极性。反正班里学员又不止他一个,祝班长便把勤务兵的光荣使命交给了华泰崂。   华泰崂也像霍九建一样老大不乐意,可惜没有霍九建宁死不从的资本,于是被罚做了五十个俯卧撑,做到第十八个就乖乖从了。 第六章   4   每个人都有优点,祝班长也不例外。虽然一身戎装,他却酷爱文学,连上厕所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常常蹲在坑上抱着《知音》、《女友》、《故事会》如饥似渴地啃,时不时发出阵阵沙哑沉闷的笑声,寒气逼人,闹得学员们半夜都不敢单独上厕所。   祝班长不光自己用功,更关心本班学员的精神追求和身心健康。他的道德纯洁度相当高,他是一个传统的人,一个谨慎的人,一个心灵纯洁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于是注定了是一个不利于其他人的人。郑能谅正是“其他人”中的一员,在被窝里看小说时被祝班长逮了个正着。   表情比修女还正经严肃的祝班长扫了几行正文,顿时面色绯红,眉头紧锁,猛地合上书,一看封面,厌恶地唾弃道:“黄金时代?书名起得这么阳光,里面写的什么玩意?龌龊!下流!还不如叫黄色时代!成天看这种书的人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东西?!现在的大学生真是……”省略号的作用是概括了一切贬义形容词,他话没说完就把书丢回了床上,生怕把自己清白的手玷污了。   “这玩意你赶紧处理掉,别放在宿舍里,要不然哪天检查内务的看到,又是个典型!”祝班长毫不客气地警告道。   郑能谅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做任何辩解,默默收起书,第二天就把书架上所有此类书籍藏进行李箱,换上了一批原版的外文名著。从此,他也不用躲在被窝里偷偷看了,因为当他津津有味地欣赏《Lolita》或《Ulysses》时,祝班长只得对着通篇的蝌蚪文干瞪眼。   但这不代表他束手无策,晚上7点左右,309宿舍六个人在各自的领地内或看书或听音乐或写信,屋内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祝班长突然出现在门口,面有愠色:“一个个都很闲嘛,马上给我到楼下集合!”然后一百个俯卧撑、跑操场十圈,把谷二臻折磨得咬牙切齿:“一点创意都没有。”   华泰崂小声提醒道:“我看还是别有创意的好,否则谁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我们见都没见过的新花样来?”   霍九建一边推着谷二臻往前跑,一边点头赞同道:“是啊,我们不怕折腾,就怕不知道会怎么折腾。”   阚戚智气喘吁吁地对郑能谅抱怨道:“都是你啊,耍什么小聪明,他不让你碰黄书你就别碰咯,还整些外国的黄书来刺激他。”   郑能谅反唇相讥:“什么外国的皇叔?我还英国女王、圣母玛利亚呢!那些是黄书吗?跟你枕头底下那些明星写真能比吗?”   “嘘!轻点!”阚戚智生怕被站在操场边猛抽烟的祝班长听见。   郑能谅哼了一声,不忿道:“再说了,我们就是学旅游英语专业的,看点英文书怎么了?他看不懂就别看嘛,有什么好报复的?”   事后他们才知道,祝班长罚他们出小操并不是因为英文书的事,而是因为刚被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甩了。祝班长的女朋友在一所著名的商学院读书,见多了有头有脸有财有势的人物,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打算另攀高枝。可那些人物又不是土包子,见多了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勾搭者,她根本排不上号。碰了几次钉子后,她想想还是退而求其次,毕竟祝沽笙还是对她很不错的,生日这天还给她买了个LV的包。没想到商学院里到处都是识货的人,她刚秀出去就被人一眼看出是件仿品。   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冲冠一怒为包包,祝班长就失恋了。   这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感动了309宿舍的全体学员,大家都不再记恨祝班长罚他们出小操,并且从他的遭遇中吸取了两条经验教训:一是将来给女朋友买山寨名牌一定要买仿真度最高的,二是千万不要找读过商学院的女朋友。   后来,祝班长也意识到拿学员泄愤的行为不合适,私下里向他们道了歉,说不应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拿他们来撒气,无端端整他们,以后一定改。   再后来,祝班长就经常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整他们,果然大有改变。   久病成医,被整得不要不要的学员们终于总结出了几条“生存法则”:一、不要当面对教官提出质疑,质疑只会让自己的境遇变得更糟,惩罚,是教官们回应一切质疑的不二法门;二、不要在教官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那个时候他正在寻找出气筒,这就非常考验学员们察言观色和随机应变的本领了;三、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教官们面前表现出快乐或轻松的样子,那是最容易挨整的,因为他们会认为学员们悠闲过度、精力过剩,必须消耗一些。在他们的管理理念中,每一名被管理者只有时刻保持一种紧张疲惫不得闲的状态,才是最符合自身身份和管理需要的。这一理念的逻辑依据是:只有当一个人精力损失殆尽的时候,才没有余力去做不安分的事,才能够服服帖帖,才更利于管理。   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309宿舍的学员们就有了新对策。霍九建耳朵灵,远远听见祝班长的脚步声,便马上打个唿哨。众人瞬间切换成“省电模式”,一个个变成蔫不拉叽、心力交瘁的模样,还不忘互相提醒演技。   “睡神,太浮夸了!累就有累的样,还打什么呼噜啊?人还以为你很享受呢!”   “小智,写真集盖好点!暴露了!”   “歌后,拜托别一副猥琐的表情,是心力交瘁,不是纵欲过度。”   “还说我呢,你口水都流到肩膀上了,老年痴呆啊?”   祝班长推门一看,满眼的无欲无求,顿时对管教效果万分满意,深情地宣布:“知道累了吧?少闲聊多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好好训练,今天就不开小灶了。”其实他也担心如果再施压会逼出精神分裂来,总之学员们用上这个办法之后,果然过得安稳多了。   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岁月里,学员们都情不自禁怀念起课堂上的时光:如今看来,那些课程是多么的不可或缺,那些老师是多么的和蔼可亲,那些书本是多么的妙趣横生,那些考试是多么的引人入胜,连那里的空气,都比训练场上的芳香百倍。他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次军训的深刻用意是通过对比,让大家都学会去珍惜触手可及的幸福,珍惜学习的时光,珍惜平淡的生活呀!   如此迂回曲折的教育方式的确很深入人心,以致于军训结束后的一小段时期,教授们都惊喜地发现,新生听课的出勤率明显比其他年级的高得多。   漫长的一个月终将结束,一封远方来的书信才飘到郑能谅手中,这也是郑能谅入学后收到的第一封信。在那个大多数学生都没有手机、网络也才刚刚兴起的时代,书信可算是相当重要的精神寄托。   信封上不是他最期待的地址和名字,但也不差。信纸似乎还沾了几分重庆的湿气,软软黏黏的。小企鹅喜欢用细细的圆珠笔,写出的字既轻淡又飘逸。在信里,她先问了郑能谅一大堆问题:西都风光如何?气候怎么样?饮食习惯吗?学校大不大?宿舍好不好?学业重不重……郑能谅都能想象到她当面问出这些问题时好奇的眼神和飞快的嘴皮,这下回信可有的写了。他跳过这一大段,准备看她自述近况,孰料她不按套路出牌,笔锋硬生生一转,却说起她那所大学里美女如云,至今已经见过两个长得神似孟楚怜的女孩,接着就把话题转到了孟楚怜的身上。整个第二大段就绕着一个问题展开:你当初怎么不向孟楚怜表白?   怎么全是问题?这是记者招待会吗?郑能谅庆幸这只是一封信而不是面对面对话,不然真要被问得尴尬冷场。其实这最后一个问题他也无数次问过自己,未曾说出口的,是否已经错过?不知如何开始,是否注定无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便孟楚怜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发展他朝思暮想的那种关系。这种关系就像一个戈尔地雅斯难结,或许能用亚历山大大帝的方法一了百了,可这种简单而不顾后果的手段难免有所伤害。他总觉得他无法带给她幸福,而且他的一厢情愿还会成为她的羁绊,走向不可知的深渊,从而演绎成一出悲剧。无奈的是,如今的状况同样很悲剧,他也许从未走进过孟楚怜的心灵,就像任何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命运给他安排的角色,可能只是扮演一位苦行僧与守望者。   当初如果说出口,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这个矛盾的念头好似一个魔障,困住了郑能谅,让他陷入欲罢不能却又无能为力的囹圄。这错综复杂的因果变幻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了千万遍,曹孟德的多疑与卡夫卡的焦虑在他体内搜肠刮肚,掠尽了一切可能。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他继续读信。第三段,也是最后一段,小企鹅才提起了她的近况。她说已经和许多高中同学搭上了线,让他需要谁的联系方式就回信告诉她。她说重庆是一座节奏缓慢的美丽城市,适合她和他这样的人生活。她说她天天吃辣,皮肤都变得嫩白起来,虽然本来就很嫩白。她最后把她的学校批得体无完肤,说这是她唯一不满意的地方,还说其他几个高中同学来信谈起他们的大学时也都是一肚子怨气,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希望郑能谅回信的时候也说说西都大学的不好,好让她心理平衡一些。   郑能谅本来也打算在给小企鹅的信里控诉对大学的诸般不爽,可看完小企鹅这一番介绍,忽然间没了劲头,仿佛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所有的怨气瞬间一泄而空。   他捏着信纸,站在窗边,望着暮色下的校园,觉得它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可为什么每个刚进大学的同学都感到如此失望?其实,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观原因是大家都对现实期望过高,客观原因就是以前受了太多正面宣传的影响。然而这些其实都是不可避免的:年轻人都向往光明,自然会把未来想象得尽可能美好;而大学的招生人员也不是老实的甘迪德,自然会将学校鼓吹得尽可能美好。所以学生们不应该后悔被欺骗,而要认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周瑜打黄盖。   但教训是有的,就是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在见到真身之前都要先打个折扣。比如去餐厅吃饭,你在点一只烤鸭的同时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这只鸭也许发育不良皮包骨头,或者缺胳膊少腿,甚至有可能端上来的是一只鹌鹑。   这样你就成长了。 第六章   5   西都大学悠久的历史孕育出风格独特的校园文化,穿越时空的老旧宿舍楼、令人过目难忘的奇特雕像、比专业课更受重视的体育……但对学生们影响最深的还是恋爱管控。西都大学最早的校规里曾明确规定:学生禁止谈恋爱。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斗争形势的发展,加上了一些定语,变成了“学生在校期间禁止公开谈恋爱”。   军训期间,这一“传统文化”如虎添翼,因为教官们搬来了西电军校的一条规定:不得在部队内部和驻地找对象。这条军规和那条校规一拍即合、相得益彰,合称“双规”,成为悬在学员们头顶的两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309宿舍的学员们向祝班长咨询这条军规的定义,祝班长解释道:“对于你们来说,部队内部就是学校内部,驻地就是指学校周围方圆五十公里之内。”   学员们顿时觉得生无可恋了,只有郑能谅松了口气:还好孟楚怜在五十公里以外。   华泰崂想了想,觉得还是有机可乘的:“班长,只说不让找对象,如果只是玩玩而已,不处对象,应该可以吧?”   祝班长没有对华泰崂的解读作任何评价,只是让他绕着操场一直跑,直到想明白为止。华泰崂跑到第三圈的时候终于开了窍,跑到祝班长面前汇报道:“报告班长!我悟到那条军规的深刻用意了!”   祝班长赞许地望着他:“你说。”   华泰崂自信地回答:“不让在驻地找对象,就是因为只有在离驻地很远的地方找对象,才能使你平时罚我们练的这个长跑技能有用武之地!还能省下火车票钱!”   然后他又跑了三圈。   眼看学员们的思想认识都不够到位,军训办公室马上祭出看家法宝:念经。他们从西都最有名的心理研究所请来一位专攻青少年思想问题的资深教育专家贾政景博士,在大礼堂设坛作法,给学员们上一堂名为“大学生恋爱及性问题研究”的专题讲座。大礼堂一次只能座两千多人,所以贾博士要重复上三次讲座,也就能收三份钱,很开心。   郑能谅所在的队被安排在第一天听课,为了打磨年轻人的棱角,考验听众们的诚意,贾博士八点半起床,九点半吃早饭,特意晚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大礼堂。贾博士四十出头,一身装束与他的面部表情一样严肃正经,如狼似虎的年纪精力相当旺盛,一口气讲了四个多小时,反正他也不饿,索性跳过了午饭时间,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然后撂下两千多名眼冒金星肚子咕咕叫的学员,在校领导的陪同下直接喝下午茶去了。   身为教育专家,贾博士绝非浪得虚名,思想十分纯洁,道德指数爆表,措词慎之又慎,生怕惹人遐想,所以整个讲座过程中一次都没有提到过“性”这个字眼,始终以“这个东西”、“那种事”、“某些不正当行为”等深奥隐晦的词句进行阐述,甚至连讲台上的横幅都按他的要求改成了“大学生恋爱及xing问题研究专题讲座”。   霍九建低声感慨道:“我的妈呀!横幅都屏蔽敏感词了。”   阚戚智嘿嘿一笑:“这专家是不是对‘性’字过敏啊?一次都没提过呢。”   郑能谅听课比较认真,当场纠正了他的这个偏见,客观地指出,“性”这个字眼其实在贾博士的讲座中是出现过的,原话如下:“许多同学禁不起欲望的诱惑,做出了一些不文明的事,这是个性质很严重的问题!”   没错,“性质”,他的确提到了“性”,百密一疏。   就在贾博士大谈特谈传统道德观和纯洁恋爱观,唾沫横飞地提醒学生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中,而要珍惜青春努力学习的时候,每名听众都深深地领悟到:珍惜青春,不如从少讲废话、珍惜时间开始。   “双规”压顶无动于衷,思想教育也无济于事,问题就变得棘手起来,棘手的原因是裘比轼还没出手。   裘比轼终于出手了,他只向校方提了一个建议:成立纠察队,杀一儆百。前半句是原话,后半句是言外之意。   纠察队由校保卫处、体育部、学生会以及学员队抽调人员共同组成,将学员也纳入其中是裘比轼的主意,说是为了“让学员们参与管理,锻炼能力,提高透明度”,听起来充满了“夷人治夷”的信任,实则暗藏着“以毒攻毒”的心机。因为学员对身边人更熟悉,掌握着更精确的情报和更丰富的经验,抓起违规者来一逮一个准,比卧底还有效率。虽然这种得罪人的事本不太有人愿意做,但学员中也不乏想往高处走的积极分子,任赣士就是其中之一。   任赣士高考成绩不算拔尖,进入高手如林的西都大学中文系之后更是失去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没能如愿当上班长,最后请了好几顿饭送了好几瓶酒才勉强弄了个纪律委员,当然是不甘心的。纠察队的成立是天赐良机,他想都没想就主动报名了,由于报名的人不多,便轻松上位。   加入纠察队的好处不少:一来可以积极表现,建功立业,在领导面前多露脸,前途一片光明;二者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红臂章的保护,自己谈恋爱就安全得多了——还从没听说哪个纠察队员把自家人纠出来的;最重要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方便拓展人脉,不光可以认识学生会、宣传部、体育部等各部门的前辈,还能在执行任务中结识三教九流的人物。   西都大学校规严,军训管理更严,但这些只是对普通学生而言的。规定是死的,执行规定的人是活的,活的人就有七情六欲,就要吃喝拉撒,就避不开柴米油盐,就免不了人情世故。西都大学不是贫民窟,爹妈有钱有权的学生比比皆是,只要情商不在个位数以下的,都能轻松获得一块免死金牌,从此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这些人就是任赣士要结识的目标,也是他的人生目标。   事实证明,裘比轼是高明的,纠察队的出现对处于恋爱中的和打算恋爱的学生们无疑是一记晴天霹雳,若是平时,凭空弄出个纠察队来管这管那似乎太突兀也太专横,但借着军训的背景而生就显得顺理成章——军中本就该有宪兵队。事实也证明,任赣士是精明的,他在纠察队中如鱼得水,很快就升任小组长,每周有三天负责带队巡查,当班期间不仅威风八面,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眼球,而且权倾一方,掌握了不少情侣的命运。借着这些机会,他卖足了人情,结识了许多在他看来日后有用的人。   纠察队开工没几天,无数男学员就捶胸顿足地后悔起来,他们倒不是有任赣士的算盘和野心,而是羡慕纠察队最大的一项隐藏福利:一日看尽长安花。因为纠察队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女生宿舍楼,除了洗漱间不能随便进,其他地方都留下了他们正义的足迹。   众所周知,从大学毕业时,但凡长得不算很离谱的女生基本都会谈过男朋友,即使没被人追求过,也追求过别人。在这方面,人人都是争先恐后的。到大学毕业也没谈过恋爱的,或者谈过又分手了的,毕业后若再想找对象,已是僧多粥少,就只能朝着剩男剩女的方向前进了。所以,在校园恋爱这个硝烟四起、狼多肉少的战场上,谁能更快地掌握全面而准确的情报,谁就能赢得先机,就能取得制胜的主动权。军训期间,六千多人,近百个小队,上千个班,男女分场地训练,分桌就餐,基本上没有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偶尔打个照面也都是汗流浃背妆容不整的,看不真切,而纠察队的这一隐藏福利,无疑是收集情报的最佳途径。   意识到纠察队好处的男学员们争先恐后地向学生会递交入队申请,但纠察队已经人满为患了,考虑到狼和羊的比例问题,如果把这些家伙都吸收入队,那纠察队基本就没剩下几个可以纠察的对象了,学生会便毫不犹豫地把这些申请者打回了羊群。不过还有极少数不甘心的人觉得可以再争取一把,偷偷当起了纠察队的耳目,为他们提供身边谈恋爱者的线索,指望通过忠诚的表现赢得一个便衣特工或者编外人员的席位。从事这一职业需要有敏锐的观察力、高超的窥探术、快速的反应力和无下限的道德感,可见要吃上一份皇粮有多不容易。   任赣士身在福中很知福,充分运用纠察队的隐藏福利,很快就摸清了“敌情”,先按自己的口味挑选出几十朵名花,再逐个排除有主的,其实是否有主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个“主”他是否惹得起——名花后面各位“主子”的情况他也已基本掌握,这便是纠察队情报网的强大之处。经过筛选剩下的,他也不急着下手,因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早已盘算仔细:首先,现在还是非常时期,身为纠察队负责人之一,又正处于事业上升期,过于高调容易影响他今后的发展;再者,军训也只剩不到半个月了,应该利用这段时间纠察队的便利对剩下的目标展开进一步的筛选和调查,了解其性格、喜好和背景,从而选出最适合他的,待军训结束、环境宽松之后,再有的放矢、一击而中;何况,局面都在他的监控之内,根本不用担心别人捷足先登,因为没有背景和实力的对手就算“先登”了也会被他的纠察队无情“先蹬”,而有背景有实力的对手在任何时候都能把他“先蹬”,他就算先下手了也没用。   任赣士所关注和掌握的主要是名花的行情,但恋爱不只是名花名草们的权利。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刚挣脱父母和中学师长的双重约束,大学新生们对爱的渴求岂是清规戒律和纠察队所能浇灭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纵然不能似唐玄宗杨贵妃一般高调秀恩爱,也可以学司马相如卓文君那样暗许绿绮声。   秋天是猫咪的爱情季,一入夜,宿舍楼附近就会响起千奇百怪的声音,其中只有一种属于猫,剩下的便是地下恋爱者们的暗号。 第六章   6   “我有女朋友了!”   当霍九建向全宿舍发出这声呐喊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被军训逼疯了,只有附近几间宿舍里那些纠察队的“耳目”们如获至宝,纷纷像狗仔队一样竖起耳朵并掏出笔记本。   正在看英语语法书的阚戚智幽幽地问道:“呃,你这句话到底是祈使语气还是虚拟语气?”   霍九建对他问话中透露出来的质疑和调侃气息感到十分不满,眼睛一瞪,反问道:“啥意思,就许姑娘们喜欢你这种诗人?我这一身金钟罩铁布衫难道是白练的?就不能有女朋友了?”说着,秀了秀肱二头肌和三角肌。   “冷静,冷静,”阚戚智连忙堆起笑脸,“有话好好说嘛,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找不到女朋友,而是说在眼下这环境,哪有机会找女朋友啊?”   同样没有女朋友的华泰崂马上接过话茬,分析道:“就是啊,你看,男生女生都分开训分开吃,从物理上隔绝了联系,这是其一;其二,校规军规加纠察队,从法律上断绝了可能;第三,现在的姑娘既不喜欢阚戚智这种诗人,也不喜欢你这种猛男,更不喜欢我这种文武双全的天才,她们只喜欢裘比轼这种有钱又有权的人,这就从根本上灭绝了念想。所以,你说你有女朋友了,我也是持百分之五百的怀疑态度的。”   睡在霍九建上铺的谷二臻也跳出来补刀道:“咳,我说九哥,咱一批的新生里,你叫得上名字的姑娘都没几个吧?是不是人家冲你打了个招呼,你就把人当成你女朋友了啊?”   “呸!”霍九建一脸的不屑一顾,“谁说在新生里找了?校花我都不稀罕!不是我夸海口,整座西都大学里没有一个姑娘能比我的女朋友漂亮!”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左邻右舍的狗仔队更是兴奋不已,个个摩拳擦掌誓要将这一对拆散,似乎拆散了之后他们就有机会接盘了似的。309宿舍随即沸腾起来,羡慕和好奇的眼神交织成一片,八卦和祝贺的声音缠绕成一团。   “比校花还美啊?市花?还是省花?”   “哪个学校的啊?”   “怎么认识的啊?”   “什么名字?有照片吗?”   霍九建很享受这个氛围,故意拖了好半天才不慌不忙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道:“不要吵不要吵,瞧你们一个个没见过女人的德性。”   待众人躁意稍退,他才揭晓谜底,将手缓缓伸进衣兜,顿了数秒,眼见观众们都快急得要扑上来了,才猛地抽出手来,嘴里配起了背景音乐:“当当当当!”   一张灰头土脸的光盘赫然出现在他的指间,大伙登时傻了眼。霍九建得意之色更盛,胳膊向前一伸,将光盘戳到离郑能谅的鼻尖只有几毫米的地方,炫耀道:“瞪大眼睛看仔细咯!美不美?!”   郑能谅敏捷地向后一闪,笑道:“兄弟你悠着点,差点亲上了,咱可不想不明不白背上轻薄嫂子的罪名。”   说话间,他也看清了那光盘的封面,是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没有表情,五官并不特别惊艳,嘴巴的位置上印着一个大写的“MUTE”,好似被黑色的针线缝住了双唇,乍一看有几分像《沉默的羔羊》。   “这谁啊?我怎么没见过?”阚戚智好奇道。   “废话,又不是日本的,你当然没见过。”郑能谅一句调侃噎得阚戚智脸都红了起来。   奇怪的是,连平时最喜欢看外语片、叫得出绝大多数西方影星名字的冉冰鸾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可我也没见过啊,她叫什么?”   霍九建自豪地介绍道:“嘿嘿,玛丽娜……什么什么……蒂娜来着。”   “不是吧,你女朋友你叫不出名字?这熟悉度还不如小智对他的那些‘女朋友’们高啊!”华泰崂坏坏地笑。   “哼!”霍九建白了他一眼,“她是俄罗斯的,我又没学过俄语,中间那一段不会念。”   “回头问问我女朋友去,她懂。”冉冰鸾接过那张光盘,翻来覆去看,“哪里搞来的片子?”   霍九建说:“昨天晚上去老乡学长宿舍串门看到的,他说是从地摊上买的,94年刚出的新片。”   谷二臻勇敢地问道:“说句不中听的,从这封面上看,并不怎么倾国倾城啊,怎么就比咱们校花还美了?”   霍九建一抬胳膊从冉冰鸾手上夺回光盘,指着照片义正词严地辩护道:“这是盗版光盘!在男生宿舍放了那么久磨损严重!又是个没有表情的宣传照!和她本人完全不像的!片子里她比这漂亮一万倍都不止!”   “哼,”为了回击谷二臻对他梦中情人的冒犯,霍九建又冷笑一声,拍了拍谷二臻的大肚子:“说句不中听的,要是把那些什么校花的照片印在这盗版光盘上,比你都难看呢。”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霍九建自顾自继续赞美道:“漂亮只是其一,你们要是看过这部片子就会发现,她的清纯,她的可爱,她的演技,都是世界一流的!”   舍友们都很清楚不能同坠入爱河的人讲道理的道理,便不再质疑女主角的颜值和魅力。虽然此时网络已经开始走入人们的生活,但大学宿舍里电脑还是凤毛麟角,连VCD播放器都算是奢侈品,所以他们想一睹九哥“女朋友”风采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   阚戚智对霍九建这种阿Q精神很鄙视:“追星就追星嘛,怎么就成你女朋友了?按你这么算,我的枕头、床垫下面有上百个女朋友呢!”   霍九建投过去一道更鄙视的眼神:“你懂什么?昨天在学长宿舍里,我当着好几个见证人的面亲口问她‘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她害羞地一笑,默许了。你那些能比吗?你表白了吗?她们同意了吗?有见证人吗?”   阚戚智哭笑不得:“你这是纯粹的暗恋加意淫!”   郑能谅刚想附和几句玩笑话,却想起自己对孟楚怜的暗恋,顿时觉得有种五十步笑百步的尴尬,便默然不语了。   霍九建则理直气壮地冲阚戚智反驳道:“哼!意淫总比你手淫强。”阚戚智看了看晾衣架,也默然不语了。隔着墙壁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的“狗仔”们原以为钓着一条大鱼,结果发现被耍了一通,更是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至此,“西大三少”都有了女朋友,虽然只有冉冰鸾是名副其实的,但至少在精神层面他们都不再单身了。受到九哥精神恋爱法的启发,阚戚智、华泰崂也立即宣布有了女朋友,前者的对象藏在枕头和床垫下面,千娇百媚可亲不可近只能饱饱眼福;后者的对象遍布校园各个角落,千姿百态可遇不可求只能过过嘴瘾。   于是,在当天深夜的“卧谈会”上,几位自我感觉“恋爱”了的少年破天荒地聊起了恋爱的话题。   正在收听“午夜悄悄话”的霍九建先开了口:“嘿,你们听,主持人说,最新科学研究表明,情侣最佳的约会周期是三天半,也就是一周才约两次,这也太不人道了!要是我女朋友在西都大学附近,我肯定跟她天天黏在一起,朝夕相对,直到天荒地老。”   “只有连体婴能天天黏在一起。”郑能谅的一句玩笑瞬间戳破了霍九建尚未吹成型的浪漫泡沫。   阚戚智也向霍九建传授起经验来:“一看你就没怎么谈过恋爱,就算你女朋友是个天仙,天天黏在一起也会很快失去美感的,这就好比吃东西,每天同一道菜,鲍鱼也会吃腻,只有隔几天吃上一回,才会觉得美味。”   作为真正的过来人,冉冰鸾最有发言权:“我觉得都有道理,天天在一起会失去自我空间,也不现实,可如果经常不在一起,也容易疏远彼此,冲淡感情。最好的办法是隔几天见一次,但可以经常通过电话、书信等方式交流。”   谷二臻打了个哈哈,道:“电话?书信?还经常?哪来那么多的话可聊?除非像某些话痨一样,精通旁门左道,腮帮子肌肉发达,连说三天三夜也不倦。”   “话痨怎么了,生命在于运动,说话也是运动,有的人就是太缺少运动了才会胖得走不动,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躺着也中枪的华泰崂奋起反击道。   郑能谅出来打圆场:“我看你们也别争了,一天约会一次太多,一周两次又太少,不如听科学家的,就三天半约会一次,大不了每次在一起时呆上三天半嘛,不就两全其美了。”   霍九建笑道:“这和我的天天黏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大家就别想得太美好了,”唯一自认“单身”的谷二臻泼出一盆冷水,“我觉得科学家说得很有道理,大学里的情侣分分合合是家常便饭,很大一个原因是没有掌握好约会的节奏。本来大学里谈恋爱的人大部分不是出于寂寞就是贪图刺激,看到喜欢的就扑上去了,有谁经过深思熟虑?有谁真的了解对方?所以,在这种前提下的拍拖成功后还要天天腻在一起的话,很快就会暴露出各自的缺点,很快就会发现原来根本不合适。科学家建议情侣们三天半约一次,就是为了让大家处得久一些,免得闪合闪离。”   阚戚智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看不出来啊,睡神,你没女朋友,也能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谷二臻对自己的“高论”颇为自得。   “什么话,你吃过的猪肉比我们五个人加起来的都多好不好。”郑能谅又恰到好处地来了个神回复,逗得众人一阵大笑。   “滚!”谷二臻气急败坏地丢过去半根吃剩的香肠。   霍九建对刚才谷二臻的观点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大学情侣有几个能坚持到毕业后坚持到结婚的?白头偕老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早点发现不合适早点分了未必不是好事,又何必半死不活地拖着徒耗青春?”   这是郑能谅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聊起恋爱观,以前在中学时他不住校,没有机会体验“卧谈会”,加上学习和生活环境的制约,整个人每天就像一列行驶在封闭轨道上的货运列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没有别的路线和站点,没有可以解闷的乘客。而这一刻,他遇见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同龄人,听到了和他一样年轻一样复杂的大脑里发出的声音,发现了关于爱情的不同理解和更多可能,实验主义、怀疑主义、完美主义……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命。   自己对孟楚怜的感情究竟属于哪一种,他还说不准,没关系,青春还很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这也丝毫不影响他参与眼前正在讨论的话题。   “确实,毕业算得上是校园爱情的奈何桥,能携手共渡忘川河的少之又少。但我认为,造成这些悲剧的原因并不像睡神说的那样是约会的节奏问题。”郑能谅每次开口总能轻松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华泰崂憋不住好奇:“那是什么原因?”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电视里放的两条新闻?一条是说现在大学毕业生面临的最大压力是就业压力,另一条是说某个科研小组发现,陷入爱情的人很容易变得愚钝。”郑能谅不慌不忙地掌控着节奏,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水。   华泰崂又追问:“好像是这么说的,有什么联系吗?”   “这联系还不明显吗?你想,一个毕业生如果陷入爱情之中,就会因为愚钝而失去竞争力,怎么可能在本就僧多粥少的人才市场上找到好的工作?所以,为了保持聪明清醒的头脑实现就业,情侣们在毕业时分手也是无可奈何的嘛。”   霍九建哑然失笑:“哈哈,你简直是乱弹大师啊!”   “嘿!照你这么说,我倒想到个办法能让校园爱情不走奈何桥,”阚戚智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毕业的时候为了找个好工作暂时先分手,等彼此工作稳定了再续前缘,多好!”   华泰崂重重地嘁了一声,道:“这办法还用你想啊?人家本来就是这么盘算的好不好,大学毕业时分了手的情侣在各自工作、结婚甚至生子之后再度旧情复燃、珠胎暗结的难道还少吗?”   听他这一说,谷二臻不乐意了:“什么世道!还给不给光棍活路了?”   华泰崂一愣:“怎么了?”   谷二臻掰着指头数落起来:“你瞧,一开始大伙讨论说大学里谈恋爱不靠谱,那我就想,先忍忍,等毕业的时候从别人分了手的那里捡个漏来也好,结果谅仔又说毕业时没对象的容易找到好工作,那我就想,再忍忍,先找个好工作,等稳定了再找个对象,凑活着过日子算了,结果你又说那些大学毕业分了手的还会旧情复燃,这是要把我往武大郎的路上逼吗?”   309宿舍里登时爆出一片欢笑声,还有人鼓起了掌。   “喂,笑归笑,鼓掌算怎么个意思啊?太伤人自尊了!”谷二臻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批评道。   “烦躁!”阚戚智边拍打边骂,“哪来这么多蚊子?!”   此话一出,无异于拉响了一级红色警报,卧谈会也瞬间变成了群英会,人影四起,掌声大作。这个季节按理说不该有蚊子,但九月底的西都适逢最热天气,原本打算蛰伏起来的蚊虫们也不好意思不继续加班。紧贴着7号公寓楼的围墙外是一片荒地,被附近的居民当成了天然的垃圾场,污秽遍野,奇臭无比,幸好在干燥无风的天气里还不会太夺命,不料昨天下了场阵雨,留下一潭死水,将所有毒素都发酵了出来,打造出一座蚊虫们的天堂。   其实这也不打紧,墙外是蚊虫们的天堂,墙里是军训学员们的地狱,各过各的日子,本也相安无事。可学员们每天训得一身臭汗,就算有空清洗皮囊,也来不及处理“窖藏”多日的鞋袜、训练服、床单、被子等“陈酿”,这酸爽,蚊子都不敢相信。   原本呆在“天堂”里的蚊子们嗅到了美味,纷纷动了凡心,争先恐后翻墙而来。人蚊大战拉开序幕,紧挨窗户睡在上铺的阚戚智首当其冲,其他人也陆续加入战团。最胖的谷二臻吸引了最多的蚊子,左冲右突嗷嗷直叫,晃得高低铺摇摇欲坠,吓得下铺的霍九建大惊失色:“塌了!塌了!被蚊子咬死还有个全尸呢,被你一压就成饼了!”   郑能谅一边拍打一边指挥:“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话音未落,手上和脖子上已冒出五颗大包。   华泰崂忽然想起什么,指着窗边的衣柜,冲阚戚智喊道:“快!我抽屉里还有一筒!”   阚戚智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只露了一对眼睛,哼哼道:“什么一筒两筒?人都要没命了,还惦记着你的麻将?”   “哎呀!是蚊香!一筒蚊香!就在充电器旁边。”   阚戚智这才不顾生命危险,探出身子,拉开华泰崂的抽屉,划拉了半天:“哪有啊?”   “怎么可能,我明明放在抽屉里的。”   “真没有,不信我把整个抽屉拉出来,你自己看。”   “见鬼了!难道蚊子在我们宿舍里还有内应?!”   第二天他们才知道,那个“内应”其实是祝班长,他发现他的宿舍里最近蚊子比较多,就直接把华泰崂抽屉里的蚊香拿去用了,招呼也没打。   其实“内应”还不止一个,早在军训第一天,为了内务整齐划一,莫大队长就下令不许学员们挂蚊帐和布帘,于是防蚊的“马其诺防线”被一一拆除。虽然宿舍还有一道纱窗的屏障,但西都的沙尘暴早将它摧残得千疮百孔了,何况光有纱窗却没有纱门也是首尾难两顾的。至于训练场上教的那一套号称可以让敌人断子绝孙的“军体拳”,此刻也根本派不上用场。面对内外夹击又空无一技的窘境,309宿舍的六个人只能赤手空拳去和蚊子们对抗,这简直就是机器猫玩剪刀石头布——无从下手。   对抗的结果自然是集体沦陷,每一个铺位都变成了蚊子们的殖民地。战斗从一开始就已经结束,其实都算不上是场战斗,而是屠杀。六具残躯缩在被窝做成的防空洞里,大气不敢出,已经酒足饭饱的蚊子们这才大摇大摆地撤出了无生机的废墟。   “走了吗?”华泰崂揭开一道缝隙,轻声询问敌情。   “应该吧,好像没有嗡嗡声了。”谷二臻在被窝里瓮声瓮气道。   阚戚智掏出手电筒,朝四周照了一通:“没了!哈哈哈!终于被我们赶跑了!”   “要脸不?”郑能谅的声音从下铺传上来,“那是人家爽够了回窝睡觉去了。”   血气方刚的霍九建哪能吃得下这奇耻大辱,当下探出头来环顾四周,确认蚊子们真的走了,便噌地一下从被窝里蹦出来,指着纱窗的方向斥道:“呔!算你们跑得快,有种留下姓名和家庭住址,改日定当登门讨教,再战三百回合!”   “咦,没全飞走,这还有。”阚戚智又发现敌情。   霍九建刷的一下飞回了被窝,紧张地问道:“哪儿?哪还有?!”   手电筒的灯柱停在纱窗正中,同外面射入的月光交汇,照出几粒跳蚤大小的暗影。“纱窗上还有四五个,”阚戚智观察了一下,道,“吃太饱了,都飞不动了。”   一听敌人的数量和状态,霍九建顿时又斗志昂扬起来,一身正气地宣告:“我来!我要打十个!”   不等他走近,报仇心切的郑能谅已从床头抓过一本皱巴巴的《飞越布谷鸟巢》,跳到纱窗前,狠狠地朝那几只蚊子拍了过去。   刺啦!   早已是风烛残年的纱窗应声而破,《飞越布谷鸟巢》就这样从“鸟巢”里飞了出去。   “糟糕!”郑能谅惊呼一声,急忙推开窗户,朝下望去。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也是心狠手辣啊,一下宰了五个敌人,”霍九建笑着走到他身旁,看他神色紧张,又安慰道,“放心,大半夜的,砸不到人。”   郑能谅大半个身子趴出了窗沿,声音无比焦急:“照片!照片掉下去了!”   “什么照片?”霍九建这一问纯属多余,能让郑能谅如此紧张的当然是孟楚怜的照片。郑能谅也没回答他,只顾四下搜寻目标。   孟楚怜的照片他只有这一张,视如珍宝,本来一直藏在抽屉里的皮夹内,但军训期间每天都要检查内务,抽屉不让上锁,他觉得既不安全也容易泄露隐私,于是将照片取出放入训练服的口袋,却又发现每天一身臭汗的容易玷污她,便又把照片夹进了正在阅读的小说里,以便每天欣赏,没想到眼下一时大意酿成了大错。   《飞越布谷鸟巢》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被不识字的清风来回翻阅。照片不在书里,四周也没有,还是霍九建眼尖:“那边!是不是那个!”   顺着他的手指,郑能谅终于在小路对面的一棵桃树下看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附庸风雅的清风翻翻书也就罢了,竟还在不怀好意地撩拨他的最爱,企图拐起她远走高飞。   眼见她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再度卷起,郑能谅怎能袖手旁观?他二话没说,双手一撑窗沿,就翻了出去。   “喂!你干嘛?!”霍九建一把拽住郑能谅的胳膊,   “要被刮跑了!”郑能谅的视线始终锁定在照片上。   “我考,一张照片而已,犯得着这么拼吗?!”   其他舍友也围了过来,都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可理喻,七嘴八舌一边议论一边劝。   “什么情况?越狱啊?”   “女朋友照片掉下去了。”   “啥?又不是女朋友掉下去了,明天早上再捡咯。”   “他怕被风刮跑了。”   “刮跑再找女朋友拿一张不就好了!玩这么大干嘛?得亏这是楼,要是一片海,你还潜水去啊?”   郑能谅不想向他们解释这照片的唯一性,也不愿告诉他们其实孟楚怜并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只知道多耽误一秒,他就离她更远一步。可他的手和胳膊被好几个人按着,动弹不得,也不能太激动地挣扎,那样既危险又可疑。他只好耐心地告诉舍友们:“哎呀你们这些不懂爱情的俗人,这照片是我和她的定情信物,意义重大,哪能说丢就丢的?再说这里才三层楼,又不高,每层窗户和墙壁上都有搁脚的地方,一点都不危险的,倒是你们这样拉拉扯扯的更危险呢。”   几个人探出头朝下面看了看,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手上还是不敢松开。霍九建自告奋勇道:“那好,我帮你下去拿,你回来,你身手没我好。”   郑能谅正色道:“什么话?这是我的女人,当然应该我去救。”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又天衣无缝,众人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郑能谅便催道:“别磨唧啦!赶紧松开,等下把班长们吵醒,有的好看了。”   大家这才松了手,几颗脑袋高高低低叠在窗户上,目送着郑能谅一步一步往下爬。墙上的青苔有些滑,窗台的水泥有些松,排水管的异味有些重,妄想横刀夺爱的夜风也从四面八方袭来,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郑能谅拯救爱人的脚步,连从小一直困扰他的恐高症,此刻都变得不那么明显了。看来军训还是有点用的,胆子比以前大了,腿脚也利索不少,他时而回头看看照片的方位,时而看看脚下的着点,手脚并用地下到二楼窗台,稳住身子,轻轻一跃,落入草丛。   在舍友们异口同声的喝彩声中,郑能谅猫着身子蹿向对面的桃树,迫不及待地捡起孟楚怜的照片,兴奋地朝三楼窗户挥舞起来。华泰崂和谷二臻击掌庆祝,霍九建吹了两声口哨,冉冰鸾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阚戚智却将手电筒高高举起,朝郑能谅的身后照去,脸上露出惊疑之色,轻呼一声:“有贼!” 第七章   1   夜幕深沉,西风萧瑟。一道淡黄色的灯柱掠过树梢,将7号公寓楼和庄璧楼连了起来。   庄璧楼是西都大学的地标式建筑,占地两万多平米,其建筑质量和配套设施水平在整座西都大学名列第三,仅次于办公楼和体育馆。在郑能谅入学的前几年,也就是建校六十周年时,三位从西都大学毕业的成功人士合资为母校献上了这份厚礼,将其作为研究生的宿舍楼,并命名为“庄璧楼”——庄者,谨严持重;璧者,君子如玉。寓意深刻,校领导和研究生们都很喜欢。   设计师是从澳大利亚最大的设计公司请来的,建筑材料是从方圆百里内最好的建材市场运来的,施工队是从校长最亲的直系亲属里找来的,强强联手,才打造出这座无与伦比的豪华宿舍楼。从高空往下看,庄璧楼好似一个巨大的“Ω”,它的拱面正对着郑能谅所在的7号公寓楼,宛如一块朝他们傲然撅起的巨臀。   庄璧楼高达七层,有庞大的地下车库,正门用大理石砌成,彰显“庄”的精神;外墙铺满白色瓷砖,与“璧”字遥相呼应。楼内每间宿舍只住两人,装修摆设不亚于三星级宾馆的标间。这令广大本科生们羡慕不已,因为他们只能住在猪圈般的集体宿舍里,睡在囚笼似的高低铺上,闻着汗臭、脚气、馊饭菜以及其他非人类所能承受的异味杂揉而成的重口味气息,听着呼噜、梦话、磨牙声以及其他非少儿所宜聆听的异响交织出的多声部旋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熬到毕业时不光心力交瘁,而且节操尽碎。   “将来我一定会考上研究生!住到哪里面去!”霍九建第一次透过宿舍的窗户望见威风八面的庄璧楼的“大屁股”的时候,曾吐出这番豪言壮语,一如当年面对秦始皇车驾说出“彼可取而代也”的项羽。   “兄弟,费那劲干嘛?这就是个三星级宾馆的双人标间,三百块随你住。”郑能谅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霍九建一愣,马上又傲然道:“可那只能住一宿!我要成为那里的主人!”   郑能谅哈哈一笑:“那你也不用考研究生,而应该去追校长的女儿才对。”   “我是那种吃软饭的男人吗?”霍九建瞪起眼睛,掷地有声,“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考进去!用真才实学吸引校长的女儿来追我!然后成为那里的主人!”   郑能谅不放过任何一次打击他的机会:“要是她喜欢的是真才实学,那你光考上研究生是远远不够的,起码得读到博士后。”   “都省省吧,”华泰崂冷冷地终止了他们的斗嘴,“校长就一个在美国留学的独子,哪来的女儿?”   虽然校长没有女儿,也丝毫不影响学生们把庄璧楼当成大学四年的追求和梦想,哪怕其中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是屯在西都大学这座垃圾场里的一坨垃圾,但垃圾也有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之分,卖给废品收购站的价格也参差不齐,所以从两毛钱一斤向五毛钱一斤奋斗显然是件很有意义很激动人心的事。   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望着清冷高贵的庄璧楼,霍九建的心情再一次激动起来:老子平时连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的圣地,竟然被你这小毛贼给玷污了!   那名窃贼体形瘦小,一身黑色装束,连帽运动上衣罩住了脑袋,全然看不清模样。阚戚智将手电筒瞄过去时,他正从“大屁股”的五楼往四楼爬,应该完成了盗窃正要逃离现场,但此人动作既生硬又笨拙,似乎是个新手。他也发现了照在他身上的灯光,没敢回头,手脚马上加快了节奏,却更忙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霍九建一弓身,翻出窗外,迅速向下爬去。要是能亲手抓住这窃贼,就算不上《西都日报》,也能得个全校通报表彰,万一再从窃贼身上追回些贵重财物或者重要资料什么的,名利双收更是不在话下。要知道这是研究生宿舍楼,里面最值钱的可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那些重大研究课题的秘密文件,这窃贼很可能是一名觊觎研究成果的“文贼”,所以才没有职业惯偷的身手,抓起来自然也容易得多。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负责课题的导师一高兴,说不定直接就把他破格录取进研究生院了,即使不破格录取,对他将来考研也会有极大的便利。正是出于这些考虑,霍九建才没有大声呼喝,生怕被别人抢了头功。   但已经有人抢在他的前面了,郑能谅本来就离庄璧楼更近,一听到阚戚智喊“有贼”时,便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目标。他本没有霍九建那么出众的身手,也没有为考研铺路的美好愿望,他之所以冲上去,完全是因为手里的那张照片。那不只是一张照片,更是一个偶像、一种信仰,面对偶像的注视和信仰的鼓舞,郑能谅瞬间爆发出全部的正能量,别说见义勇为抓窃贼,就是舍身取义炸碉堡,也绝不含糊。   等抓住了窃贼,上了表彰大会的演讲台,一定要举起这张照片昭告全世界,我能做出如此壮举全是因为照片上的姑娘,然后自豪地向孟楚怜去表白——只有成为英雄才配得上她。想到这儿,郑能谅顿时脚下生风,转眼便冲到了庄璧楼下。   手电筒的光柱如影随形地打在窃贼身上,他已经爬到了三楼的阳台上,正努力地伸出一条腿去够三楼和二楼之间的空调外机机箱顶。郑能谅看了一眼手里的照片,孟楚怜纯纯的笑容与柔柔的月光相得益彰,宁静中透着一股澎湃的力量,在她面前绝不能当懦夫!他当即将照片揣进贴身衣兜,定了定神,双手一搓,迎着目标开始攀爬。光柱的另一头传来舍友们七嘴八舌之声,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倒是九哥的提醒破空入耳:“小心点!让我来!”   九哥的呼喝声没能拉住郑能谅,却把窃贼吓了一跳。窃贼脚尖一滑,手一抖,身子一歪,径直摔下楼来。   正下方不远处,郑能谅正低头寻找下一个落脚点,猛听得上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呼,刚仰起脸,就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砸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和那窃贼一下一上,双双落入大地的怀抱。   幸好庄璧楼绿化带的档次比较高,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草甸;幸好刚才只向上爬了不到一米,坠下来并无大碍;幸好这窃贼体型瘦小,压在身上还有些软绵绵的;幸好他是一名盗格者,从多年来的无数次猝然倒地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各种姿势都轻车熟路,所以这突然一击也没什么大不了;幸好……   不等郑能谅庆幸完毕,窃贼已回过神来,飞快地撑起身子,拔腿欲逃。   “站住!”郑能谅条件反射似地甩出右臂,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这手怎么……疑惑未及成型,郑能谅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登时瘫软下去。   竟然是个女贼!   郑能谅站在久违的盗格空间里,一脸郁闷,脑海中波澜起伏:难怪她的身形那么瘦小,身手那么业余,身体那么温软。虽然上一次进入盗格空间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他的确有些惦记这棵海棠树了,但此次突然开启的时机实在不太合适。擒贼立功的好事眼看将成,这一晕可全泡汤了。既已身陷秘境,肯定来不及追捕这女贼了,只能指望外面的九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不过万一九哥没抓住她,他还有补救的希望,因为树上挂着能看清她容貌的金海棠果!   “哼!让我来开开眼,到底是何方神圣,敢来庄璧楼里偷东西,还敢自由落体袭击我!”郑能谅自言自语着走到海棠树下,抬头一看,不禁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 第七章   2   六颗金海棠果上浮现的都是同一张熟悉的面孔,亮亮的大眼睛,浅浅的小酒窝,有如催眠大师发出的一个个暗示信号,瞬间将郑能谅带入深层催眠状态。纵然时空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但那一幕幕不曾消化掉的往事在这一刻尽似醉汉腹中的食物一般,争相涌了出来,跑道、阳光、巧克力、乞丐、小桥、流浪猫……   忽然,潜意识中冒出一个念头,掐断了回忆,给了郑能谅一记当头棒喝:这个面孔此时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另一所大学里,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庄璧楼!   他从催眠中惊醒过来,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开始重新审视那一颗颗金海棠果上的画面,认真比对二者的区别。画面中的姑娘二十来岁模样,不如照片上的孟楚怜那么年轻,但气质同样明媚;穿着颇具职场风格,但身材曲线无异;看得出施了一层淡妆,但五官如出一辙……各项指标都无法否定:这就是生活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的孟楚怜。   但她怎么可能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西都大学?又为什么要在半夜偷闯庄璧楼?以她的身份和性格又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这一切实在太不合逻辑与情理了,可这些金海棠果上的面孔又该如何解释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疑问就找素问镜。郑能谅当然不会浪费这一次提问的机会,何况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素问镜!这女的到底是不是孟楚怜啊?!”   素问镜慢悠悠地咧开大嘴,亮出巨舌,回了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答案:“可是,可不是。”   “我……”郑能谅刚要开骂,转念一想事关孟楚怜,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什么叫可是可不是?”   素问镜慢条斯理道:“就是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郑能谅憋不住了:“屁话!字面意思用你说?我是问她到底是不是孟楚怜?要么是,要么不是,哪有两种可能并存的道理?”   素问镜舌尖贴着双唇舔了一个圈,用一种神秘的腔调回复他:“你,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   “少给我来这套!”早在中学时代,郑能谅就已经领教过素问镜的故弄玄虚,也听学霸同桌小企鹅讲过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和量子自杀实验,当即振振有词地反驳道,“薛定谔的猫那是‘既是,又不是’,你说的是‘可是,可不是’,少忽悠我!”   素问镜愣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道:“差不多,差不多啦,其实这些画面都是发生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的,等到那个时候自然就知道真相了。”   郑能谅急得直跺脚:“那我还用问你?!就不能给个痛快话吗?!”   “好吧,”素问镜的声音终于变得正经起来,“这么说吧,这事全在于你自己,只要你觉得她是,她就是;你觉得不是,就不是。你想要她是,她就可以是;你不想她是,她就可以不是……”   “我想要你去死!”郑能谅飞起一脚踹了过去。   前一秒还在摇头晃脑的舌头倏的一下缩了回去,大嘴瞬间合拢,比刚才打开时快了一万倍也不止。郑能谅的脚尖撞上坚硬的镜面,痛得嗷嗷直叫。   素问镜的声音却未消失:“哈哈!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动脚也不行!”   郑能谅又气又急,知道从素问镜的嘴里撬不出想要的答案,只好靠自己了。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梳理所获得的一切信息,庄璧楼、声音、金海棠果、面孔、薛定谔、猫、小企鹅……对了!小企鹅的来信!   小企鹅在信中提到过,她那所大学里见到好几个长得像孟楚怜的女生!这条极其重要的信息让郑能谅猛然意识到,金海棠果上所出现的情况还有一种合理的解释:这姑娘只是长得像孟楚怜!天下之大,撞脸的情况屡见不鲜,既然小企鹅都能见到好几个长得像孟楚怜的,他遇见一个又有什么奇怪呢?福尔摩斯说过,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没错,这应该只是一个貌似孟楚怜的陌生姑娘而已。   郑能谅总算从心理纠结中暂时解脱出来,才意识到他还身处盗格空间。海棠花已经开始凋零,他可不想被困在这里,更不想让自己躺在庄璧楼下的那具肉身成为他人的观赏品,所以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六颗金海棠果,似乎都是不错的未来:飞驰的列车里,她靠着车窗,怡然自得地望着外面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天空湛蓝,阳光很好;广袤的草原上,她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的背上,娇躯振振,秀发飘飘,纵情呼喊,好不快活;清雅的灯光下,她盘腿坐在一张单人床的床头,身后垫着一只和她一样高的布娃娃,腿上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她盯着屏幕,似乎在看喜剧片,时而抿嘴时而捧腹时而翻滚;嶙峋的怪石间,她一身运动服,背着双肩包,摆出各种姿势,一群头戴蛋黄色遮阳帽的游客背对画面向更高处走去,山路一边峭壁高耸,另一侧云海翻腾;碧波荡漾的海边,她穿着迷人的泳装,披着纱巾,戴着太阳镜,赤脚走过黄灿灿的沙滩;迷离的夜色中,她静静地倚着一根电线杆,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时不时朝右手边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此时郑能谅的心情十分复杂,从道义层面,他觉得一个窃贼不应该有如此完美的未来,毕竟偷东西是不对的;从情理层面,他又希望这个长得极像孟楚怜的姑娘能有个好的归宿,似乎她幸福了孟楚怜就会幸福;从逻辑层面,他忽然发现,这姑娘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将会经历一场从单身到恋爱的转变。   仔细观察这些画面,列车里,她坐的是硬座车厢,虽然她身旁和对面的旅客都瞧不见正脸,但从露出的头发和指甲不难看出都是女人,也与她没有任何交流;草原上,她独自骑着马,视线也尽在蓝天绿草之间流转,不像有同行的旅伴;灯光下,那是一张单人床,三更半夜一个人看喜剧片,八成还是个单身宅女。而另外三个画面则截然不同,山上的她摆出的那些姿势明显是在让人拍照,一颦一笑都在与人互动;海边的她视线一直望着前方,太阳镜的镜片里隐隐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夜色中捧着玫瑰花的她,自然是在等那个心上人。自从上次卫生包干区烟头事件之后,受冉冰鸾的影响,郑能谅也对侦探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推理还不甚严密,但观察力着实长进不少。   这一刻,郑能谅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感性的错觉,觉得画面中的这个姑娘正是孟楚怜,而他,正在为她选择未来。他甚至冒出个自私且奢侈的愿景,希望他能成为画面中的男主角,分享她美好的未来。与此同时,理性的自我又在一旁悄声提醒他:这姑娘很可能只是长得像孟楚怜,但品性有着天壤之别,你喜欢孟楚怜可不仅仅是因为外表,美丽的心灵才更重要,千万不能因为她俩长得像就不顾原则。   郑能谅对盗格空间的法则早已烂熟于心,知道自己可以选择盗取其中一个未来,让另外五个由正负能量来决定;也可以定格任意一个,并与之产生某种现实的直接关联。这六个画面看上去没有特别不好的,他觉得没有盗取的必要,何况内心深处那一点私心与好奇也让他非常想近距离地了解一下这位长得酷似孟楚怜的姑娘。   郑能谅没有细想这一选择可能导致的后果,时间也不容他细想——树上的海棠花只剩十几朵了。他轻轻一挥黄金分戈,一颗金海棠果稳稳地落入他手中。这不是他第一次定格未来,初中时他就用定格功能为好几位女同学选择了灿烂的明天;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吃金海棠果,那古怪难受的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但这次的果子吃起来竟特别香甜。   郑能谅睁开眼睛,就看见霍九建的眼神在一秒内从焦急切换至惊喜:“哎呀!你可算醒了!可把我吓死了!”   不等郑能谅回答,他又追问道:“怎么样?摔哪里了?不要紧吧?”郑能谅的心头涌起一丝温暖,这哥们没有只顾追女贼立功,而是关心昏迷的兄弟,便冲他笑了笑,拉住他递过来的手,一使劲,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道:“没事,就头有点晕。”   霍九建这才松了口气:“咳,让你等我来再动手,就知道这贼会狗急跳墙,不逼他就不会直接往下跳了。”   郑能谅面露惭色:“都怪我平时没跟你一样好好锻炼,反应慢,体质弱,被人一撞就晕了。”他这一说就把刚才进入盗格空间期间的昏迷状态顺带圆了过去。   “他还挺机灵,哧溜一下就没影了,”霍九建朝远处望了望,又转过来问郑能谅,“你有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模样?”   霍九建是见过孟楚怜的照片的,郑能谅可不想他误会,摇了摇头:“天太黑,没看清。”   霍九建一脸懊恼:“哼,真是便宜他了!”   “算了,赶紧回吧,三更半夜站人楼下,等下把我俩当成贼了呢。”郑能谅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便乘着夜色返回了宿舍。   事后,309宿舍达成了一致意见:对外保密。这主要是郑能谅的三寸不烂之舌起了作用,他给舍友们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我和九哥两个人去抓一个贼,没抓住,还被砸晕了一个,传出去只会遭人耻笑;二、一旦传出去,就会让人们知道我俩到过现场,而我俩又都说不出贼的模样和来历,这种情况下如何排除我俩的作案嫌疑?三、军训期间半夜溜出宿舍楼,我俩违反规定是小事,害得大家一起连坐受罚可不好。   大伙一听,连连点头:“还是谅仔想得周到。”   其实,郑能谅心里还是担心那女贼就是孟楚怜,毕竟两个人长得如此相似只是一种可能性,就算她不是孟楚怜,也有可能和孟楚怜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或许有巧合,或许是宿命,谜团环环相连,绝非一时能解,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都不便妄下断论。而水落石出,至少要等到下一个猴年马月,反正那个未来已经被定格,他一定会再次与她相遇的。在此之前,他能做的就是不主动暴露她的信息,如果研究生宿舍楼里失窃了什么,自然有警察会去侦破,也可能,那儿什么也没丢呢?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搅拌了无数次,确实想得十分周到。   第二天,309宿舍六个人就跟没事似的,照常起床洗漱,照常整理内务,照常出操训练,一直到傍晚才出现变数。晚饭后没多久,霍九建风风火火地踹门而入,左手一大袋蚊香和灭蚊药,右手一大袋电蚊拍和驱蚊水,到桌边撂下两大袋,一掏口袋,又摸出个玻璃瓶。大家凑上去一看,竟然装着两只壁虎。   “这是蚊子的天敌。”霍九建对它们充满了信心。   冉冰鸾替蚊子们感慨道:“你真是个记仇的人啊。”   郑能谅则对外援表达了更多的期待:“蝙蝠、蜻蜓、蛇、蜘蛛、猫头鹰、青蛙、螳螂,也是蚊子的天敌,你有没有都带来?”   霍九建摆摆手:“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干嘛?西大路上刚开了家宠物店,这两只壁虎就是从那儿买的,绝对高手中的高手,对付这些蚊子绰绰有余。”   “宠物?吃荤还是吃素的?”阚戚智将信将疑。   “我办事你放心,店老板为了证明它们的价值,特地用蚊香熏倒几只蚊子,然后把这些蚊子放到食槽里,我亲眼看这两只壁虎吃下去的。绝对会吃的!”   众人望着两大袋“军火”,想象着蚊子们魂飞魄散尸横遍野的场面,脸上露出清一色满足而奸诈的笑容。不一会儿功夫,309宿舍就被布置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四面墙角、高低铺下、桌上都点起了蚊香,狼烟滚滚;门内、门外、窗下都用灭蚊药喷涂出一个个八卦图案,阵容森森;屋里到处都洒了花露水,浓香阵阵;每人手握一只电蚊拍,杀气腾腾;两只从宠物店引进的“神兽”也加入了战团,威风凛凛。   这一仗直杀得天昏地暗,鸡飞狗跳,许多年后那场战役的幸存者们,无论蚊子还是人类,回想起那一幕时依然感到惊心动魄。过程很激烈,但结局很蹊跷,清晨打扫战场时,众人翻遍宿舍,一共搜出五具蚊子尸体。   “难道都变成僵尸了?”郑能谅一脸纳闷道,“昨天晚上我明明亲眼看见许多蚊子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   经过深入调查和反复试验,他们惊讶地发现,问题出在那些“军火”上:蚊香盒上有七八处错别字,还没有标明生产日期,被这些蚊香熏晕后的蚊子没过几秒就又会精神抖擞地一飞冲天,而且身体更壮,食欲更旺,皮肤更嫩滑,战斗力更强,遇神杀神,吃嘛嘛香,简直跟兴奋剂差不多;电蚊拍的功能也很奇特,只有当苍蝇拍一样进行物理攻击才有可能将蚊子拍死,如果只是按电开关,除了会发出美妙动听的“滴滴”声外毫无杀伤力,对蚊子来说无异于一个MP3;而在用所谓的“特效灭蚊药”喷涂成的一个个太极圈内根本没有发现一具蚊子尸体,翻开灭蚊药说明书,发现原来是使用不当,正确的方法是——捉住蚊子,以药涂其嘴,即死,一次半勺,成年蚊子加倍。   至于那两只可怜的“神兽”,早在混战中被踩成了肉泥,遗体粘在地上,费了好大的劲才冲洗干净。在郑能谅的提议下,它们被追认为烈士,灵魂得到了安息。   尽管这场人蚊大战人类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他们的胜利经验并没有在别的宿舍得到推广,因为大家一想起那些毒死人比毒死蚊子更容易的假药,以及生死相搏的艰难和惨烈,就宁可吃上一片安眠药,睡得死一点,让蚊子们多吸两口血罢了,何必铤而走险?人生应该有更高的追求。   尽管惨胜犹败,但从那以后,光顾309宿舍的蚊子还真的少了很多,因为蚊子们也是有思考能力的,一想到连天敌壁虎都未能幸免的危险地带,以及那群张牙舞爪的疯子,就宁可转移阵地找正常一点的目标去,或者勒紧腰带,少吸两口血罢了,何必自寻死路?蚊子也应该有更高的追求。 第七章   3   种种迹象表明,包括309宿舍六个人在内的学员们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错乱症状和暴力倾向,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解药也不是没有,偶尔改善的伙食、偶尔发善心的教官、偶尔打断训练的坏天气,都可以缓解病痛。不过在郑能谅看来,这些治标不治本的偏方加起来都不如一味药管用,这味药此刻就攥在他手中。他等了它好久。   整洁的信封,清爽的信纸,娟秀的字迹,雅澹的笔触,将一个如菊似莲的孟楚怜从千里之外唤至他眼前,又载着他沿着时间长河逆流而上,回到了郝主任办公室的门边,望着桌上那本薄薄的作文簿,思绪万千。   信的开头,孟楚怜和小企鹅一样问了一大串程式化的问题,语句都几乎雷同,但在郑能谅看来,感觉和意义明显大不相同。   她问起了西都!看来西都真的是她魂牵梦绕的城市,她很在意这个地方,沾了西都的光,我也会得到她的特别关注!我将成为她了解西都的眼睛,而西都也将成为她与我加深沟通的纽带,哈哈!这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她问起了西都大学的气候和饮食!这与西都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可她为什么会问起来呢?难道说,她其实一直在暗暗关注我的?进而对我的生活环境产生了兴趣?哈哈!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啊!   她问起了我的专业学科和学习情况!这显然不是简单的客套话,而分明是一种超越同窗情谊的期许与关心!关心我的学科,便是关心我的就业前景;关心我的学习,便是关心我的成长进步!她这是在含蓄地表达对我的未来的希望,她我能学有所成,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希望我能与她同步辉煌!我一直误以为我在她眼中无足轻重,一直不敢奢求她会注意我,没想到她还是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并对我寄予了厚望!哈哈!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最惊喜的是,她竟然没有问起任赣士的情况!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微妙而强烈的信号!莫非任赣士已经喜新厌旧了?莫非她已经发现了他的表里不一?莫非他们已经分手了?哈哈哈!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呃,不对,这是写给我的信,她当然不会提到任赣士,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嗨!不管了,反正在这封信里,我就是主角,她只关心我的情况,哈哈哈!任赣士,你也有今天!   自嗨了好一阵,郑能谅才意犹未尽地把目光挪向下面的正文。孟楚怜在信中谈到了她那所大学的环境,虽然也有些许调侃,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望,因为她发现与旧照片上的校园相比,眼前的一切已经大有改变,并且相信今后会越来越好。她读的新闻系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她都只点到为止,且丝毫没有抱怨,反倒为这些缺憾找到了各种不怎么有说服力的解释,像极了一名为偶像极力辩护的铁杆粉丝。郑能谅如获至宝:以前只觉得她善良、美丽、独立,没想到还有这乐观、可爱的一面,孟楚怜这小天使真是让人惊喜不断啊!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孟楚怜竟然夸奖起他来。她对他的理想抱负大加赞赏,并显露出惺惺相惜之感,就像行走在孤寂荒原的旅人忽然发现前方还有同路人一般,觉得既意外又振奋。在郑能谅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中,他借花献佛地阐述了一番对未来的展望,每一点都与她的梦想不谋而合,瞬间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郑能谅心知这事有点投机取巧,但对心上人投其所好应该不算不礼貌,何况他对她的每一个梦想本就深有同感,写出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赢得这番称赞也算当之无愧。   受到孟楚怜表扬的郑能谅不禁有些飘飘然,甚至打算把她的这段话裱在床头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誉,幸好想起“秀恩爱,死得快”的古训,才悻悻作罢。   好戏要压轴,在信的末尾,孟楚怜送给郑能谅一个大大的彩蛋,八个字,“共筑梦想,西都再聚”。   看到这儿,郑能谅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蹦而起,脑壳重重地撞在床板上,把阚戚智吓了一大跳:“搞什么?自杀式袭击?!”   “练功!”郑能谅揉了揉脑袋,全然不顾疼痛,迅速扑下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起这段结束语来:共筑?为什么要用“共”这个字?她想和我一同实现梦想?“共筑”不都是用来搭配“爱巢”的吗?难道说……她在暗示什么?不可能……是我想多了?再聚?又是什么意思?她要到西都来吗?什么时候呢?邮戳上显示信寄出的时间是一个礼拜前,那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来了?难道前天晚上在庄璧楼撞见的那个姑娘真的是她?如果是的话,那盗格空间里的那些梦想实现的情景就是她的未来了?那我那天定格的……电线杆……玫瑰花……都将与我产生直接联系,也就是说我会和她……哎呀!好乱好乱!为什么她的信里要用这么短的话语来表达嘛?!又不是发电报!就不能说得详细点明白点嘛!真是急死人了!   任他如何着急如何绞尽脑汁也没有用,那八个字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不置可否。要弄清楚真相只有问当事人,郑能谅马上取出纸笔写回信。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加上求解心切,他很快完成了这封信。他先笼统地回答了孟楚怜提出的一大串问题,内容言简意赅,措辞无懈可击,观点积极向上,把西都和西都大学都夸了一番,一方面是为了迎合她的开朗性格,更重要的是要激起她对西都的兴趣,就算她这次没来,以后也肯定更想来。接着,他向她的乐观精神表达了敬意和鼓励,对她的专业和理想都满怀信心,同时不忘针对她的夸奖自谦一番,说那些理想不过是他读小学时做做的白日梦,不足称道,从而含蓄地佐证了它们并非抄袭,与她的理想一致实属造化之合、天定之缘。   最后才是重点,他认真地询问了她的近况以及在即将到来的国庆长假里的出行安排,让她如若打算来西都旅游务必提前告知以便他尽地主之谊,并画龙点睛地加了一句,“前天夜里在楼下遇见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孩,以为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成的幻觉,故未敢搭讪,今天收到你的来信,方才明白,是你想来西都的意图所产生的念力,令我提前两日便感应到了你的存在”,收放自如,天衣无缝,就看她如何应答了。   寄出这封信,郑能谅又伏案疾书,将看完孟楚怜来信的百般感触统统写入日记。不觉已至最后一页,他深吸一口气,翻开过往的篇章,看着那一个个未及雕琢的文字,回味着曾经的心情,时而痴笑,时而叹息。微微发皱的纸张间还夹着一些没有寄出的情书,含蓄的,煽情的,诙谐的,每次尝试过后他都觉得孟楚怜不会喜欢,便悄悄压在日记里,日积月累已有十来封。   光写日记和情书根本不过瘾,郑能谅便常常天马行空地编织关于他和孟楚怜的梦境:典雅的西餐厅,他俩共进晚餐,小提琴师在一旁演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快乐的烛焰似小心脏般动如脱兔;明媚的三月天,他俩站在开满映山红的山坡上,阳光洒向他们,成群的蜂蝶上下翻飞;安静的图书馆,她做着笔记他翻着小说,一人一只耳塞合听一盘磁带,窗外细雨如丝;敞亮的新房,他俩相互依偎躺在沙发上,抱着装潢杂志商量着布置家居,她看中的他都喜欢……   虽然他的能力是盗格而不是造梦,但这些梦足以让现实中所有的不快乐都烟消云散,令他爽到根本停不下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在做什么事都能一秒入梦,睡觉时做、吃饭时做、晨跑时做、打扫卫生时做、站军姿时也做,连吊在单双杆上他都能做,比蝙蝠还神奇。就在寄出给孟楚怜第二封信的这个夜里,他又编织出一部更激情四射的剧本:   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外敌入侵,他和同学们自发组成了抵抗军,军中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当然他的功夫最厉害。抵抗军每个周末都会去打击敌人,周一到周五又回到学校上课——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了学习,战争结束还要靠知识的力量重建家园呢。抵抗军英勇善战,歼敌无数而己方从来无人牺牲,最多也就断个指甲掉几根头发受点皮外伤。孟楚怜是抵抗军中最漂亮的女卫生员,不用说,每次都是她遇到危险,更不用说每次都是他帮她披荆斩棘化险为夷,渐渐孕育出伟大的革命爱情。整个故事情节曲折、对白很少、打斗精彩、人物众多(郑能谅认识的人都有不小的戏份),拍成电视剧至少有五百集。   也许是因为军训的缘故,难免想些打打杀杀,这个集战争、武侠、爱情、搞笑等元素为一体的幻想狗血剧在艺术上毫无价值,但对郑能谅来说充满了积极意义——只要把他和孟楚怜放在同一个时空里,做一些不受任何现实条件约束的事,就可以令他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汗水。   在各种剧本里,郑能谅对这一款情有独钟,尤其喜欢结局。按照他的自编自导,这部狗血剧中的他最后被叛徒出卖落入敌人手中,牺牲的时候敌人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视死如归地回答道:“让我面向东方而死,因为我的心上人在那儿上大学。”然后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海棠树,留下一句“此处甚好”,席地而坐,从容就义。   潜藏的英雄主义情结令郑能谅每次都会被这生死两茫茫的悲剧感动得热血沸腾,虽然他也很愿意来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比如抵抗军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他和孟楚怜终于修成正果,在普天同庆的烟花中携手走过红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这种完美总让他觉得非常可疑乃至虚幻。或许是受了索福克勒斯的影响,两个完全矛盾的念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一直针锋相对地僵持着,将他的意念一分为二:一方坚信他和孟楚怜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另一方却暗示他俩今生很可能有缘无份。二者此消彼长,难解难分,让他的大脑不堪重负,所以无论梦境还是现实的结局,他想过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敢去想了。 第七章   4   秋分后的第一场雨落了下来,气温渐凉,白昼渐短,西都大学广播站的稿件也丰富多彩了起来,这一切都暗示着,军训已时日无多。   为了配合军训,校广播站特地将中午和傍晚这两个黄金时段奉献了出来,还抽调了三名声线最优美的播音员提供服务。这都是裘比轼智慧的体现,他深知工作成绩“一分做、九分吹”的道理,觉得如此盛大的活动不能默默无闻,于是向莫大队长建议,规定每个班每天至少向广播台投稿一篇。这任务不算多,但要求不低,必须思想阳光、内容健康:一切表达赞美、歌颂、感恩、敬佩、表决心等情感的皆属上乘之作,而任何带有抱怨、厌倦、烦躁、抑郁、忧伤等情绪的都是不健康次品。   在这一标准的约束下,学员们都只能强压真实想法,戴上面具,激活演技,用中规中矩的笔调写下一篇篇孪生兄弟似的套路文交差了事。只有在军训临近结束的这几天,大家心情都普遍好转,才出现了不少带着真情实感的精妙文字,可见西都大学并不缺才子,关键看上头是什么调子。   309宿舍也有才子,刚收到这项指标时,华泰崂马上就想到一位理想的人选:“谅仔,这任务不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吗?”   郑能谅一愣:“凭什么啊?”   “它要求的全是正能量元素,你不就叫郑能谅吗?”   “你还叫话痨呢,瞎掰的功夫更是强项!而且你还是传说中的‘歌后’,文艺气质浓,担此重任最合适不过了。”   “要说还是你更文艺,你看咱们宿舍里谁的书架有你的丰满?何况你还天天写日记,笔杆子肯定硬啊!”   “我写的可都是情书,卿卿我我的广播站敢发吗?你就不怕我把纠察队给引来啊?”   “文艺本就一通百通的,情书、八股文都要好文笔,你能者多劳,可别谦虚了。”   “你也忒天真,写这种广播稿光有文学素养就够了?不还得靠脸皮厚撑着吗?要我调侃逗乐还行,歌颂、赞美什么的就太肉麻了。”   “你就当是歌颂赞美你的心上人呗!把写情书的那份激情和脸皮挪过来嘛,也没那么难。”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你要再这么坑我,我可要把你的‘光辉事迹’都写进广播稿里去了哦。”   听他俩唇枪舌剑地较量,另外几个人都不敢轻易插话,生怕引火烧身,连自诩最文艺的阚戚智也欲言又止,宁可将才子名号拱手相让。华泰崂见讨不了便宜,只好挥手止住争论:“算了算了,我看要不这样,今后每天的广播稿就由当天第一个露出笑脸的人来写!”   霍九建不太明白:“这逻辑怎么来的?”   “很简单啊,”华泰崂解释道,“你想,写这种阳光健康的广播稿不正需要好心情吗?愁眉苦脸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呢?所以谁第一个露出笑脸,就说明他当时具备了写稿的首要条件,当然应该趁热打铁写。”   冉冰鸾点点头:“听着还挺有道理的,可怎么样算笑脸呢?他这表情算吗?”说着,他指了指对面上铺刚探出脑袋的谷二臻。   谷二臻连忙捂住两角翘起、憨态可掬的大嘴:“我天生就这副嘴脸,你咋不找弥勒佛去写?”   郑能谅总结道:“歌后的这个方法不行,生理歧视不说,还等于变相逼迫大家情绪低落,而且明显对笑点低的同志不公平。”   最后,309宿舍统一了意见,一人一天轮流写,一个月下来每人平均受五次折磨,忍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忍到快结束时,裘比轼又放了个大招。   为了迎接军训大收官,西都大学学生会主办的校园杂志《西都风》准备出一期特刊,展现学员风采,展示训练成果。往年军训结束都是一场联欢会敷衍了事,裘比轼这个出特刊的创意让领导们眼前一亮,充满了期待,这就意味着不能敷衍了事,奈何《西都风》的编辑们敷衍惯了,于是就把任务分摊下去了事。   分摊的方式很科学,每个小队负责一页版面。在大多数小队长明白这一规则的玄机所在之前,几个头脑灵活的小队长就已经抢先把封面、封二、封底、目录等版面一一认领走了,按理说目录这一页不该算入其中,但认领这一页的小队长和莫大队长是同乡兼高中校友,自然另当别论。剩下那些领取文字版面任务的小队长们虽然不太爽,却也都不担心,毕竟不用他们亲自动笔,手下自有壮丁。   旅游英语专业所属小队的小队长一眼就相中了郑能谅,毕竟文艺这种特长就像络腮胡一样,想藏也藏不住的,剃得精光还会留下青印。虽然自军训以来,小队长同郑能谅对话没有超过三句,但他从别人口中、广播稿的质量、宿舍摆设等细节都不难发现这小子就是完成任务的不二之选。   郑能谅自知躲不过,反正军训也要结束了,就当送行礼吧,便欣然领命,写了篇两千多字的小小说,刚好凑足一页版面。这篇小小说讲的是一名刚从某军校毕业的少年奉命打入贩毒集团内部,为了骗取贩毒集团头目的信任染上了毒瘾,后来将贩毒集团一网打尽的故事。   稿子在几位舍友手里转了一圈,又转到班长那里,然后呈交小队长,所有看过的人都觉得它充满了正能量,没想到在莫大队长那里卡住了。莫大队长把郑能谅叫到办公室,将稿纸甩得哗啦哗啦,厉声质问道:“你写的什么玩意!是不是以为军训要结束了,我们要走了,就可以借机报复了?!”   罪名太大,令郑能谅诚惶诚恐:“写的小小说啊,我,我没有这么以为啊,没有报……”   “那你说!”莫大队长戳着稿纸,“我们军校毕业的同志怎么会吸毒上瘾?你这是不是含沙射影地诋毁和丑化我们的形象吗?!”   郑能谅登时傻眼:“大队长,这……不是这个意思啊,这里面提到的军校和人物都是虚构的,没有说是西电军校……而且,他吸毒也是为了获取犯罪分子的信任啊。”   莫大队长一听小说原来是虚构的,情绪才稍有缓和,再一看他的神情,不像是说谎,怒气也消了大半,沉默了片刻,语重心长道:“没有映射就好,可是你这样写还是不妥当的,要知道,染上毒瘾就代表意志不坚定,这也是个负面的形象,你可以写他顽强抗争、不屈不挠,最终战胜了毒瘾,不是挺好嘛?”   郑能谅心脏一震,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大队长,那就写成戒毒日记了。”   莫大队长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就算戒毒成功了也不是多么光辉的形象,便又灵机一动,出了个新点子:“你们这些搞文艺创作的人思路不是很开阔的嘛,完全可以从其它正面角度来写啊,比如,你可以写这名同志在军校中培养出一身浩然正气,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内心对毒贩的厌恶和憎恨,结果不幸被犯罪分子识破,英勇牺牲。”   郑能谅发现自己正在慢慢滑向无尽的深渊,痛苦地挣扎道:“可这么写不是显得他当卧底很不专业吗?”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军校毕业生怎么能不专业呢?莫大队长马上又建议道:“那你就写他一直隐藏得很好,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不料遭到叛徒出卖才牺牲的。”   郑能谅捂住了心口,皱着眉头道:“那,那不是影射队伍内部有叛徒么?”   莫大队长一拍大腿,虎目放光:“笨!叛徒一定是队伍内部的吗?不可以是他的亲戚或朋友吗?!”   郑能谅已经站不稳了:“可是大队长,那不是又暗示他家庭不和睦或者交友不慎么?”   维护完美形象真是门复杂的艺术,莫大队长也有些为难了:“这……这,总之你自己好好构思下,反正绝对不允许破坏军校毕业生的正面形象!”   郑能谅拿着稿子回去苦思冥想三天三夜,终于改出一个符合莫大队长要求的版本:   男主角成功打入贩毒集团内部,获得了大毒枭的信任,受邀赴宴。酒桌上,男主角与大毒枭的亲信们推杯换盏,不胜酒力。此时,大毒枭出场,见男主角的醉态,问了句“小伙子还行啵”。男主角恍惚间意识到来了大人物,便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弹起,立正,敬礼,冲着大毒枭高喝一声:“报告首长!没问题!”结果暴露身份,英勇牺牲。   虽然酒量差也是对正面形象的极大污蔑,但莫大队长觉得还算可以接受,毕竟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忘记军人的礼节礼貌。   这篇最后定名为《报告首长》的小小说在《西都风》军训特刊上一登出,好评如潮,编辑们一致认为作品讴歌了卧底精英不忘初心的高尚情操,揭露了犯罪分子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弘扬了主旋律,激发了正能量;教官们一致认为作品展示了一名受过良好教育和训练的军校毕业生应当具有的基本素养,反映出作者对《内务条令》的准确把握和熟练运用,强化了纪律意识,巩固了训练成果;而学员们普遍认为,这篇小小说太搞笑了,非常契合喜迎军训结束的心情。   按照裘比轼的计划,如此内容精彩、制作精良、内涵精妙的《西都风》军训特刊定价至少10元,首印至少一万册,全体参训学员每人至少购买一本,费用自付。   许多学员对此颇有微词,班长们就开导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军训?能有几次十八岁?最好的青春用在了最有意义的事上,难道不值得留下点回忆吗?这么珍贵的纪念版杂志,只卖十块钱,简直是业界良心哪!难道这一个月的汗水、泪水和战友情,还抵不过十块钱吗?”   学员们一听,谁也不敢当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道德囚徒,便乖乖掏了腰包。等拿到杂志一看,意外发现了《报告首长》这般有趣的文字,顿时觉得物有所值。众人口口相传,《西都风》的销量自然水涨船高,连高年级的学生们也慕名来买,把裘比轼乐得合不拢嘴。 第七章   5   《报告首长》仿佛一颗深水炸弹,将学员们的快乐细胞和浪漫精神从将近一个月的沉闷气氛中炸了出来,文艺男青年们纷纷模仿这种笔调写诗写歌写情书,文艺女青年们悄悄打听到作者的信息,对郑能谅青眼有加,令周围一众光棍对他白眼相向,甚至惊动了莫大队长。   起床哨还未吹响,祝班长的身影便如幽灵般飘入309宿舍,游到郑能谅的床边将他摇醒,神秘兮兮道:“莫大队长叫你去,马上。”说罢,留下个暧昧的假笑,又幽灵般消失。   “什么情况?”被吵醒的阚戚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上铺探出脑袋。   “我也不知道啊,不会是让我去帮他打开水或者叠被子吧?”郑能谅的推测不无依据,一般学员大清早被叫去都是干这事。   目睹了全过程的霍九建一脸的幸灾乐祸:“嘿嘿,我觉得是让你扶他去上厕所,再帮他穿衣服。”   “还给他喂奶呢!”郑能谅嘴上开着玩笑,手脚却不得不奉命动了起来。   华泰崂的猜想更邪恶:“喂,我说,看咱班长刚才那暧昧的眼神,莫大队长该不会是像那帮小姑娘一样,被你的文采吸引,看上你了吧?”   郑能谅猛地把穿了一半的袜子甩向他:“去去去!我卖艺不卖身的!”   受到华泰崂的启发,霍九建补充道:“谅仔,你现在你有那么多女粉丝,资源丰富,莫大队长很可能想让你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莫大队长已经三十来岁,却还单身,这个假设站得住脚。   谷二臻连忙提醒郑能谅:“那你可要坚持原则,无论如何不能把跟你关系好的姑娘介绍给他,那绝对是把她们往火坑里推。”   “废话,”郑能谅正气凛然道,“跟我关系不好的也不能介绍给他呀!我才没那么缺德呢。”   阚戚智立即冲他竖起大拇指:“仁者无敌,我代表西都大学全体单身男女向你致敬!”   郑能谅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莫大队长卧室半掩的门,却见莫大队长早已穿戴整齐,坐在饭桌旁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两人的眼神撞了个满怀,同时闪开。郑能谅连忙喊了声报告,莫大队长没用正式口令,而是连声客气道:“进来,进来吧,不用喊报告。”这口吻和态度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郑能谅愈发觉得眼前是一座危机四伏的贾府,不禁步步小心。   不等郑能谅坐稳,莫大队长便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把他吓得连忙跳将起来,好似被开水烫了一般。莫大队长挤出一坨笑容,道:“别紧张,没什么事,随便聊聊。”   结果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谁也没话聊,气氛尴尬得就像宅男和宅女相亲一样。莫大队长一脸踌躇不定、羞于启齿的模样,酝酿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呃,小郑啊,你,能不能帮我写篇论文?大家都说你文笔不错,我看了你那篇《抱抱首长》,写得十分感人。”   郑能谅一听不是让他介绍对象,大松了一口气,再一听《抱抱首长》,又倒吸了口气,看来莫大队长根本没看过那篇文章,只是道听途说听岔了。   原来西电军校也有职称评定和绩效考核,莫大队长想继续往上爬就必须弄个专科以上的文凭出来。一年多前,他报名参加了西都大学法学院环保法专业的函授本科,眼看要毕业了,论文还没着落。   郑能谅很想告诉他,文笔的好坏跟写论文的水平是两码事,写论文并不需要华丽的辞藻,更多是依赖于专业知识的积累、文献材料的收集以及客观辨证的论述,但考虑到以莫大队长的领悟力和脾性,肯定无法理解并接受如此深奥的常识,于是作罢。   这任务推是推不掉了,郑能谅只好答应下来。为了确保最后能顺利过关,郑能谅粗略地了解了一下莫大队长对环保法专业的掌握情况,绝望地发现他对于环保的认知还停留在“不能随地吐痰,不得随地大小便”的层次上,忍不住提醒道:“就算我替你写好论文,可你的答辩怎么办?”   莫大队长挠挠头,一脸懵懂:“有什么怎么办的?跟我的大便有毛关系?”   郑能谅耐心解释道:“这个我又没办法代劳的,到时候考官一看就穿帮了呀!”   莫大队长把一双虎眼瞪得老大:“废话啊!我的大便当然我自己拉,谁要你代劳了?考官没事看我大便做什么?他有毛病啊?”   人贵有自知者明,莫大队长敢于一语道破他去参加论文答辩其实跟拉大便没什么区别这一天机的勇气,让郑能谅钦佩了好一阵子。钦佩过后,他从旁边拿过纸笔,给莫大队长简要介绍了毕业论文评审的常规流程。莫大队长听完马上钻进床底,抠了半天抠出一张皱巴巴的函授简章,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关于答辩的事项,而且对论文的要求也只有“3000字以上、主题鲜明、格式规范、语句通顺、条理清晰”寥寥数条。   “这文凭也忒好拿了!没想到咱们法学院还有这么公益性的服务!”郑能谅看得心里直痒痒,毕业找工作的时候多一本证书就多一份胜算。   “什么公益性的?要钱的!”莫大队长纠正道。   “多少?”   “喏。”莫大队长手腕轻轻一抖,翻过简章的背面,亮出五颜六色横七竖八的大小标语:   速成教育闪亮登场,价廉物美值得珍藏!二十一世纪十大最热门专业向你招手!六十三年传奇名校最经典学科为你加油!一纸文凭走天下,两脚书橱靠边站!环保学位证一出,竞争对手谁不哭?感恩季真情回馈!让利大促销!吐血大甩卖!不要三四万,不要一两万,只要9998!你没有看错!真的只要9998!9998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买不了一辆车也买不了新马泰一趟,要买就买个货真价实的好文凭!要买就买个一劳永逸的好未来!让我们对文盲身份说再见!让我们对高价学历说再见!名额有限,惊喜无限!路过不要错过,心动不如行动……   郑能谅愣了半晌,吐了吐舌头:“呃,我还是给你写论文去吧。”   在图书馆耗了三个晚上,郑能谅终于找到一篇环保方面的论文,年代有些久远,是从外国期刊上翻译过来的,在那个网络尚未普及的年代基本不可能被别人认出来。他打印出来一看,觉得不太合适,这篇论文内容翔实、观点新颖、语句优美,如果原封不动地交上去,傻子都看得出不是莫大队长自己写的。于是他大笔一挥,把其中阐述个人独到见解的几个段落、超过十五个字的复杂句以及涉及高深术语的内容统统划掉,再见缝插针地设计了一些错别字进去,总算把这篇论文整出了点符合莫大队长个人风格的真实感。   郑能谅把加工后的论文送到文印店重新打印成稿,交了差。莫大队长从极为专业的角度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嗯,不错,纸张手感很好,排版很整齐,字体也很漂亮,不错。”然后交给了导师。   几天后,郑能谅吃饭时猛然惊觉:糟糕!那篇抄来的论文忘记把原作者名字改过来了!   他丢下碗筷,飞奔去找莫大队长,祈求上天保佑能在导师审阅它之前加以弥补。刚撞开门,莫大队长就激动地迎了上来:“哈!你来得正好,快看,我的毕业论文得了满分呢!你小子可真牛!”   而郑能谅的第一反应是:那导师可真牛! 第七章   6   终于迎来了军训验收考核,每名学员的个人成绩将被计入其本学期的体育学分,班级成绩也会在班长们的毕业评定中有所体现,军训大队的整体成绩则直接影响到军训办的年度政绩,都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当然要同心协力、心照不宣地把这场重头戏演好。   考还是照常考,分还是照常打,但不合格的可以交钱补考。学员们当然愿意交钱拿学分,班长们也希望手下都能过关,军训办还可以顺便创收,一举三得。初考时人多眼杂,必须像模像样,补考时没那么多观众,在场的都是些没过关的人,谁也不会多嘴,考官睁一眼闭一眼就过了。诚如莫大队长所言:“考试不是目的只是形式,采取什么样的形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预期的目标。”   校方对此次军训的“预期目标”就是效果显著、圆满成功,那么结果自然是效果显著、圆满成功。至于是什么效果、如何显著、哪里成功,解释权就全在校方嘴里了。   开考前一天,309宿舍有五个人去银行取了钱,为之后的补考做准备。霍九建没有去,天生好体格又经常健身的他只冲着总分第一的“优秀学员”去。谷二臻取了一千多,捏在手里还不免心虚:“这些够吗?”   答案是“不够”,除了班队列可以夹在队伍里滥竽充数混个及格,其余任何一个科目他都悬。第二天开考,第一个科目就是单双杆。霍九建仿佛鱼儿见到了海洋,轻松欢快地飞上单杆,一口气做了二十个引体向上,还不过瘾,又做了五六个大回环,稳稳落地。谷二臻却还在为第一个引体向上而挣扎,任其双腿如何蹬踢就是战胜不了地心引力。   在一旁看着于心不忍的冉冰鸾低声向祝班长求情:“班长,反正军训都要结束了,您就高抬贵手,睁一眼闭一眼让他过了算了,他这体重做这个实在太虐了。”   祝班长不但没闭眼,反而把它们睁得更大:“废话!正因为快结束了,此时不虐,更待何时?”   谷二臻也是顽强,虽然怎么也上不了杆,可也死活不撒手,就那么吊在杆下狂蹬腿。   祝班长实在看不下去,格外开恩道:“行了行了,你也别上吊了,让他们扶你上去,你只要下巴过杠,坚持十五秒就算合格。”   郑能谅和霍九建便上前帮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谷二臻推上去。谷二臻把下巴卡在杠上,祝班长对下面两人挥了挥手:“要他自己挂十五秒才算,一直这么扶着我都能在上面挂到吃年夜饭。”   可他们一松手,谷二臻又开始蹬腿,脸憋得跟猪肝似的,舌头伸得老长,眼珠也快翻白了。郑能谅和霍九建连忙把他架下来,祝班长叹了口气:“唉,你这辈子和单杆是无缘了,还是选双杠吧,在双杠上直臂支撑十五秒,算你过关。”   阚戚智在一旁嘀咕道:“谁稀罕和单双杆有缘啊?又不是跳钢管舞的。”   祝班长斜了他一眼:“无知!练好单双杆在生活中可是很有用的,说不定还能救命呢!”   众人异口同声:“啊?”   “要是在野外碰到一只狗熊,学过单杠的人就可以抓住树枝一翻上树,狗熊就奈何不了你了。”   众人:“……”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端着照相机走过来,胸前挂着《西都大学校报》的记者证,说是来采风的,让大家配合一下。学员们马上领悟了“配合”的意思,争先恐后地冲到自来水龙头边把头发、脸和前胸后背都打湿,再飞奔回双杠前列队跨立,个个气宇轩昂、视死如归。   “霍九建!你上!”祝班长觉得让谷二臻出镜实在有损本班形象。   小记者连连摆手:“别,别换人,我就是冲他来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谷二臻的脸刷的就红了,幸福来得来突然了,他情不自禁地捋了捋头发。   “唉,不是,这小子一个屈臂伸都做不了,你拍他怎么拿得上台面啊?”祝班长也顾不上考虑谷二臻的感受了,直接对小记者的品位提出了质疑。   “是你看问题的角度不对,”小记者振振有词,“你想,连胖成他这样的都能上双杆,不是更能反映出我们军训的效果显著吗?”   不愧是校报的记者!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谷二臻的幸福感也瞬间蒸发,失落得差点栽倒在地。   祝班长恶狠狠地给他打气:“给老子好好做!要上报纸的!”   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全在此一举了,谷二臻使出吃奶的劲踩着支架爬上双杠,这一次,他竟出人意料地坚持了三分多钟,直到小记者拍下完美的半身照满意离去,他也没有下杠,直把阚戚智看得惊叹不已:“哇塞!小宇宙爆发了?是爱情的力量吗?”   却听谷二臻在双杠上大吼:“爱你妹啊!快来帮忙,老子卡住了!”   类似的情景不会在女学员们身上发生,并不是因为她们都很苗条不会被卡住,而是因为班长们细心呵护让她们没有机会被卡住。单双杆本来就不是女子考核科目,但教官们不舍得浪费这个展现怜香惜玉情操的机会,上训练课的时候还是把女学员们带到器械场,对她们说:“单双杆有一定的难度和危险性,为了照顾你们的身体,就不做要求了,大家了解一下即可。”女孩们就感动坏了。   然后教官们开始帮助她们“了解”,先指着单杠介绍道:“这是单杠。跟我念,单杠,单杠,单杠。”   女学员们异口同声:“单杠,单杠,单杠。”   接着教官们又用同样的方式帮助她们“了解”了双杠和鞍马,就和她们一起坐在操场边,欣赏男学员们在单双杆上的各种洋相,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不亦乐乎。这也不能怪教官们区别对待,倘若军训教材里增加一个“游泳”的科目,那他们肯定也会要求全体女学员“熟练掌握”,然后天天亲自赤膊上阵,贴身施教并“保护”她们的。   西电军校不是没有女生,但数量和质量与西都大学一比未免相形见绌,加上军校规矩森严,自然不如当军训教官时这么便利。在这一背景下,整个军训期间,女学员的生存条件就明显优于男学员。由于女教官人数不足,为了当女学员们的班长,教官们没少明争暗斗,平时训练生活也没少送温暖,所以女学员们饱受滋润,养得白白嫩嫩,随便拉一个去都能做某某口服液的代言人。相比之下,男学员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出演土著居民基本不用化妆。向来十分注重个人仪表的阚戚智就深受其害,他本来打算将来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去当个傍富婆的小白脸,结果小白脸晒成了小黑脸,梦想随之破灭。   军事考核结束,霍九建成绩出众,他的五位舍友都加入了补考大军,为军训办的财政收入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尽管军训期间只开过几堂文化课,内容也仅限于思想教育和条令学习,但为了证明学员们不光被练出强健的四肢,还有发达的头脑,理论考核自然必不可少。军训办东拼西凑弄出一份试卷,本想也按军事考核的套路来,捞一笔补考费,却发现试题的难度根本无法胜任。考试范围内都是些死记硬背的内容,几乎找不出迷惑点,难不住这群刚经过高考筛选的书呆子,除非出“《纪律条令》第四章 第一节第五十五条第五个汉字的笔划数是多少”这样的题目或许还能考倒几个,但那么做目的性就太明显了,军训办还是要脸的。   一番权衡,军训办决定做个顺水人情,不在理论考核上为难学员们了,并将这一方针传达给了每名监考人员。于是学员们发现,这场考试与自己所经历过的各种考试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作弊的难度,以致他们多年积累的作弊经验全无用武之地,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轻易作弊成功,根本没有技术含量。整场考试,监考人员就像《超级玛丽》里的紫蘑菇一样充满了规律性,学员们只要不主动去踩他们就没什么危险。   作为一名久经考验的作弊老手,霍九建对于眼前的一切感到极为震惊:有人把书摊在桌上翻,有人大声交流着答案,有人离开座位去看别人的试卷,还有人把小纸条扔到了监考人员的背上……本来充满了挑战性、融合了智慧与勇气的作弊艺术突然间变得如此枯燥乏味且无关紧要,简直是儿戏!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怀才不遇的苦闷。   坐在他后排的郑能谅自从初中那次脑震荡之后就没有怕过这种考记忆力的试卷,早就将全部知识点背得滚瓜烂熟,当下笔走如飞,转眼就剩最后一道三十分的论述题:请谈谈你对军训必要性的看法。   看在这个分值的面子上,好歹也要写千把字,而且出题者已经给出了暗示——每张试卷后面附有三张标准方格纸,意思很明显,只要写满这三张纸,分数肯定不低。   郑能谅心想前面的题目全部答对也只有七十分,要考出高分就必须在这一题上下工夫,于是苦思冥想,开始写名人名言,所有前人说过的,能跟军训扯上点关系的妙语警句都搬了出来,拼凑了半天,离规定的三页竟然还差一百来字,实在挤不出什么了。直到交卷前五分钟,他忽然开窍,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完美地完成了最后一段:   我思绪万千,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我也许无法写满这三页纸,不过只要我还在写,还是有可能写满的。我可以一边写一边考虑“如何写满三页纸”这个问题,可是如果我思考的速度不够快,那么在我想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前,这个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同一道论述题,其他学员给出的答案千奇百怪:有人说从班长们身上学到了以身作则、甘当表率的高风亮节;有人说莫大队长那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情操有一股醍醐灌顶、起死回生的力量;还有人将赞美延伸到校领导身上,动情地说多亏校领导英明决策,给了他一个强身健体、磨练意志、重新做人的机会,还蘸了口水在卷面上点出几滴“泪痕”,并在试卷上画下一颗桃形的“感恩之心”。   都是为了得个高分,与他们相比,郑能谅的那段废话算是最有底线的了。而且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军训办宣布鉴于学员们的喜爱,本次军训将再延长一个月,那么那帮歌功颂德的家伙定会当场吐血而亡。   天天被迫替祝班长叠被子搞卫生的华泰崂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眼看军训马上结束,他的心情就和听说诸葛亮病死的司马懿一样,恨不能追上去踩几脚扬眉吐气。他背书的功力比郑能谅还略胜一筹,客观题答完感觉相当好,再一看论述题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盘算了一下,客观题不说满分也肯定65以上,哪怕论述题零分,总分也及格了。于是将一腔怨气倾注笔端:我认为,军训没什么必要,完了。   然后他就真的完了。阅卷者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叉叉,说他离题。这是不客观的,题目的要求本来就是“谈谈你对军训必要性的看法”,纯属主观认识,而华泰崂的确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真实看法。相对于那些口是心非的答题者来说,华泰崂的回答其实才最符合题意。   可惜计分标准并不是“符合题意”,而是“符合阅卷者之意”,所以华泰崂在这道论述题上得了全校最低的负10分,加上前面的68分,总分58,成为本次理论考核中屈指可数的补考者之一,只好破财消灾。 第七章   7   从理论上说,考核结束就意味着熬出头了,然而还有一场联展会和一场联欢会,合称“双联会”,这是西都大学军训的传统项目,也是学生会主席裘比轼的拿手好戏。联欢会好理解,联展会则是“新训风采联合展示会”的简称,既然都熬出头了,为了表示庆祝,大家展示一下成果、交流一下感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联展会有好几项内容,包括之前的军训特刊,还有会操、先进评选以及板报比赛。会操是以区队为单位的,板报比赛是以小队为单位的,先进评选是以人民币为单位的。对于郑能谅来说,会操和先进评选自己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板报比赛还能发挥点作用,果然,慧眼识珠的小队长再一次找到了他,让他担任本小队板报的主创。一个人做不出一期板报,小队长赋予他一项特权:可以在本小队的十多个班级里任意挑选助手。谁都不喜欢在军训结束前多这么一折腾,郑能谅当然只敢麻烦309宿舍里的那几位难兄难弟,毕竟是熟人,将来找他算账时也许还能酌情打折。   郑能谅把板报划成三大部分,让小伙伴们分工落实。第一部 分是图片内容,由苦大仇深的华泰崂负责。华泰崂欣然领命,跑遍各班,又找到那位校报的小记者,终于搜集到一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可以看见学员们汗流浃背地搞卫生、跑步、训练,也可以看见站在一旁抽烟聊天嬉笑打闹的班长们。华泰崂将这组照片的主题定为“开心劳动、快乐训练”,其中的寓意要一分为二来看:学员们负责劳动和训练,班长们负责开心和快乐。   郑能谅搓着下巴左看右看:“寓意挺好,可如果都是这种图片,影射意味似乎太明显,容易被毙,最好加点别的照片或者图画。”   “画画我最拿手!”谷二臻自告奋勇道。   “你?”众人异口同声,将信将疑。   “这语气算什么意思?人不可貌相,上中学的时候我跟一位著名的山水画爱好者学过画,得到了他的真传,还在全校比赛中拿过奖呢!”   众人一听“著名的”、“拿过奖”,便有些信了,毕竟也没谁规定绘画天才不能是个贪吃贪睡的胖子,于是忽略了“爱好者”、“全校比赛”等细节,也没意识到“鼓励奖”也算拿过奖,又异口同声起哄道:“来来,露一手,露一手!”   谷二臻一撸衣袖,露出东坡肘子一样的手,一番挥毫泼墨,顿时亮瞎一堆眼:洒满了葱花的春笋油光发亮,汹涌浑浊的山涧里焦黄松脆的金枪鱼此起彼落,皮薄肉嫩的丑小鸭在云雾中自由翱翔,檐下淌着奶油的凉亭里还有两只裹着荷叶的老母鸡在悠然对弈。   “怎么样?没吹牛吧?我可不是只知道吃吃睡睡吧?”谷二臻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郑能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吃吃睡睡去吧,这不就是油焖笋、照烧金枪鱼、北京烤鸭、叫花鸡吗?”   谷二臻连忙解释道:“这,这是一种绘画表现形式,叫象征手法,意识流来的!”   “意识流?我还口水流呢!教你画画的是个厨子吧?”郑能谅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他,“去去去,买个肉夹馍一边啃着去,别耽误我们办正事。”   “你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谷二臻委屈地嘟囔道,“肉夹馍六块一个呢!” 第二部 分是文字内容,当然交给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阚戚智。阚大才子为此没少操心,加班加点创作出一大批“先锋诗”,每行寥寥数字,读来一气呵成,一首就能吃掉好大一块版面,非常适合应付板报任务。但这些作品绝不只是为了应付任务,每一首都蕴藏了丰富深刻的内涵,其中有歌颂军训伟大意义的《军训好》:   军训真好啊   真的,很好很好   非常好   特别好   极其好   贼好贼好   简直好死了   啊——   有讲述凄美爱情故事的《分手》:   几分钟前   我收到了娜塔丽?波特曼打来的电话   她约我今晚去土曾月巴烤肉店撸串   我说不行,我在军训   她说没关系,她可以等   她在西都大学旁边买下了一座宅子   我说对不起   我们分手吧   根据规定   我不能和驻地的女青年谈恋爱   也有抒发对自由的向往的《自由日》:   大大后天就自由了   大后天就自由了   后天就自由了   明天就自由了   哈哈哈哈哈哈   军训终于结束了!   还有见证教官与学员深厚情谊的《梦见》:   昨天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遇到了班长   班长说   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说   好个屁啊   下雨才好   翻阅着这些稿件,霍九建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颤抖:“小智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报复社会?”   “我哪报复社会了?哪里残忍了?”阚戚智一脸无辜地捋了捋头发。   “我这个人算是比较没有节操的了,可我才读了四首就差点犯心脏病,你让别的读者怎么活?”   “一看你就不懂文艺,这可是鼎鼎大名的‘戚辽体’!”   “什么鬼?”   “居然连校报副主编、校园民谣协会秘书长、西都大学头牌先锋诗人何戚辽都不认识?戚辽体就是他独创的诗歌形式,别说西都大学,整个西都都有数不清的粉丝。我只不过模仿创作了其中的几篇经典而已,远未能得其精髓。”   “你逗我吗?这还先锋诗?一句话分两三段说,内容全是废话,应该叫‘结巴家常口水诗’才对吧?”   “不许侮辱我的偶像兼本家!”   “你姓阚,人家姓何,哪门子本家?”   “我俩的名字里都有个戚字,这个字就是连接我和‘戚辽体’的精神纽带,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是诗人之间心有灵犀的默契!”   “可别侮辱诗人了,要是这也算诗,我都能写诗了。”   “你写的那不算,你浑身上下全是肌肉,哪有点诗人的样?首先要有诗人的气质,关键看气质,懂不懂!”   “气质个头啊,这种废话诗我家村口大树下唠嗑的老太婆都可以张口就来。”   “你!”阚戚智有些急了,可又打不过霍九建,惹不起只能躲,“我跟你这文盲没有共同语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不会欣赏,自然有欣赏的人!”   “你确定那些人是来欣赏而不是来嘲笑的吗?再说,别人欣赏有什么用,最后用不用还是得听我们主编大人的。”霍九建说着指了指在一旁静静欣赏诗作的郑能谅。   听他俩唇枪舌剑斗了半天,郑能谅没发表意见,虽然看诗的过程中也笑了几次,却对“戚辽体”展现出特别的宽容:“我觉得吧,这种形式有没有意义、算不算好诗另说,但起码很有趣,我们的军训板报不是文学圣殿,本来就是个大杂烩,让忙碌了一个月的同学们看着一乐图个开心的,这些诗不正好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吗?”   他这一番话既没有否定戚辽体的价值,也没有否定霍九建的批评,让争斗双方听着都有几分舒服,也都不好意思反驳,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有水平。”   阚戚智的“戚辽体”先锋诗骨骼精奇、霸气侧漏,像一把把尖刀,将版面切割得四分五裂,直接导致了负责板报第三部 分的冉冰鸾和霍九建无事可干。考虑到“学霸”冉冰鸾和“武神”霍九建的身份,郑能谅将该版命名为“斌铨录”,取“文武双全”之义。冉冰鸾轻轻松松就用英文写出一篇介绍世界各国军训情况的文章,霍九建却还在为中文版的“习武心得”绞尽脑汁,结果一看排版,乐了,东一坨西一条全是“戚辽体”,哪还有放心得的位置?对文艺青年的偏见瞬间一扫而空,连连称赞:“好诗,好诗。”   郑能谅见“戚辽体”愈发深入人心,只好把“斌铨录”改成了杂货铺,见缝插针地放一些环球时事、国家大事、好人好事、寻人启事等等,凑满整块板报了事。   版面瓜分完毕,内容也已就绪,接下来轮到霍九建展示才艺了。他的书法功力有口皆碑,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幅结构另类、内容怪异的板报呈现在众人面前。   “最下面怎么空了一小条?”冉冰鸾问。   “这是署名栏,用来写设计、编辑、文字、绘画等创作人员的大名的,彪炳千秋哦。”说着,霍九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郑能谅。   郑能谅谦虚地笑笑:“我可算不上策划,名字就别写上去了,虚名于我如浮云……”   “少来,”华泰崂一语道破天机,“这板报搞得跟坨屎一样,你是怕被人知道名字骂你吧?我的名字也不许写上去,谁写我跟谁急。”   主创们心照不宣地一顿笑,谁也不想沦为笑柄,最后是阚戚智出了个好主意,在署名栏里填上“总策划:莫淼权,艺术总监:小队长,主创:斌铨工作室”这一行字。六个人就此达成了共识:前面两位的大名如雷贯耳,写上去也是表示对领导的尊重,合情合理,至于后面这个组合谁也不认识,如果观众反响热烈,再公布成员身份不迟;若是骂声一片,咱们也不用脸红,前面有两块挡箭牌呢。   “还缺个报头。”霍九建望着板报顶端的一小片空白,提醒道。   郑能谅也想到了:“对,差点忘了,主题没写。”   谷二臻说:“我觉得叫‘军训回忆’比较好,简明扼要。”   “土不土?一点营养都没有,这又不是村口的布告栏,”华泰崂白了他一眼,提出个让人目眦尽裂的新创意,“要叫就叫‘军训的回忆’!”   众人用口水淹没了他,又七嘴八舌吐了一堆方案:翻滚吧军训、将军训进行到底、我与军训不得不说的故事等等。终究谁也说服不了谁。阚戚智看着设计稿纸上横七竖八的创意,咬了咬嘴唇:“我觉得,‘我与军训不得不说的故事’这个报头还有点悬念,但还不够醒目,缺少一点吸引力。”   “要有吸引力还不简单?”郑能谅说着大笔一挥,将这报头改成了:我与军训不得不说的故事激情版(18岁以下禁止观看)。   正议论着,莫大队长从远处走来。众人连忙互相提醒,不约而同换上艺术家的表情开始对着板报指指点点。莫大队长对他们的专业态度以及板报的整体效果都感到很满意,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可见根本没看懂。他既没有发现华泰崂选的那些图片的寓意,也没有意识到阚戚智写的那些诗其实是滥竽充数,他只看见黑板顶端空着一小块,很好奇:“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   郑能谅灵机一动,把皮球踢给了他:“这是报头,特地留着等你来题字的。”   “呃……”莫大队长有些受宠若惊,“我一个大老……哪会题什么字呀?”   “优良传统嘛,领导都要留墨宝的,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随心而作,才是精品。”郑能谅忽悠着他,心里早就盘算好,只要他题了字,就跟署名栏里的“总策划”呼应上了,赖也赖不掉。   莫大队长扭捏道:“这个……我事先都没准备,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标题来。”   “随便写,随便写。”众人异口同声地劝说道,心里都不谋而合地嘀咕:拜托,你就算有准备,也不可能想出什么好标题的。   “那就献丑了,”莫大队长眼睛一亮,似乎获得了灵感,“我看叫‘军训的回忆’如何?”   “很好啊,很好啊!”众人异口同声地赞美道,心里都幸灾乐祸地笑:敢情谷二臻和华泰崂跟莫大队是一个层次啊!于是,各种猥琐的表情将他俩团团围住,他俩则对视一眼,互诉无尽的幽怨。   郑能谅趁热打铁递上粉笔:“大队长,题上去吧。”   莫大队长面露难色:“我没怎么练过,字写得难看,怕是会毁了整个版面的。”   “不会的,不会的。”众人异口同声地鼓励道,心里都被他的诚实所感动:原来莫大队长也是有自知之明和羞耻之心的。   但他们都判断错误了,刚才这一番推辞全是套路,要是他们当中谁没按默认的剧本来对台词,后果就不堪设想。只见莫大队长瞬间换了副神情,缓缓折起袖口,环顾四周,轻松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傲视群雄地踩着板凳上了课桌,一气呵成在板报上题下了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军驯的回意。   他将粉笔潇洒一扔,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微微叹息道:“状态不佳,没写好。”   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下,莫大队长背着手满足地离去,霍九建默默地爬上桌子,把那两个错别字擦掉,模仿莫大队长的笔迹重写了一遍。   第二天,评比结果公布,“军训的回忆”以五位评委齐刷刷满分的成绩毫无争议地获得了板报比赛的冠军,奖状和奖金头一天就发到了莫大队长的手里。 第八章   1   校方本想借着军训给学生们一个下马威,收一收他们的心,刹一刹恋爱之风。然而事实又一次证明,堵不如疏,任何一厢情愿的压制性手段最终都会成为过眼云烟,甚至催化剂。军训考核刚结束,在半休眠状态下卯足了劲的情侣们就像迎来了王师的游击队,纷纷破土而出,扬眉吐气。横行一时的纠察队也自知大势已去,有如收了钱的黑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逢场作戏起来。憋了近一个月,少男少女们对爱与自由的渴求仿佛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反弹之势不可挡,一对对比从前更如胶似漆、如饥似渴、如狼似虎,直接导致校外出租屋的入住率一周内暴增了几十个百分点。总的来看,这次军训除了肥了少数人的腰包、伤了许多人的腰肌、缩了无数人的腰带之外,并无更值得称道的建树。   漫长的一个多月终于熬出了头,在最难熬的日子里,唯一能令学员们在抓狂边缘止步的信念就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如今一切真的马上就要成为过去,当然有必要庆祝一下。关于如何庆祝,在集训队里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女学员们的主流观点是组织一次郊游或者逛街,放松压抑已久的心情;男学员们普遍赞成集体大吃一顿,把这一个月错过的营养补回来,不少人还奢望能举办一次帝国时代联机大赛,以巩固大家在军训中掌握的军事知识,提高实战意识。   最后军训办的决定充分体现了民主集中制,以上几项建议是“民主”的体现,经过领导的“集中”之后,结果是只安排一场联欢会,传统又喜庆。在征求学员们的意见之前,这已经被决定。   为了虚构出广大学员喜闻乐见、踊跃参加的盛况,军训办规定每个班至少要出一个节目,全体学员也必须到场观看演出,一个都不能少。于是有自知之明的表演者也不得不昧着良心,走上舞台蹂躏观众;而无辜的观众们也不得不忍着性子,坐在台下接受折磨。   309宿舍都是有良知的人,谁也不愿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正准备抽签决定谁去表演,祝班长就进来点了郑能谅的名。原来莫大队长知恩图报,为了感谢郑能谅帮他写论文还帮他拿了板报冠军,才特意叮嘱祝班长派这小子去,一方面能为班级争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他更多展现自我的机遇,将来成为西都大学的风云人物。殊不知郑能谅最害怕成为关注的焦点,也根本没有出风头的欲望,所以这个机遇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地狱。   陪他一同入地狱的还有霍九建和谷二臻,霍九建是作为体能标兵兼叠被子能手被选上的,而谷二臻则是因为卡在双杆上的那张照片当了一回《西都大学校报》的封面人物,可见舞台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上的,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不上的。   被选中的谷二臻低头瞅着自己的大肚腩,无可奈何道:“对不住了,莫要怪我们,身不由己啊!”算是提前对观众们作出的忏悔。   由于都没什么表演天赋,脸皮也薄,他们仨不知道演什么样的节目才能将观众和自己的心理痛苦减到最低程度。霍九建建议搞一个小合唱,《社会主义好》,一分钟左右就能结束,也不容易走调。郑能谅则主张扬长避短,最好表演那种上台后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表情只做肢体动作的节目。   霍九建马上提醒:“哑剧很考验演技的。”   “不是哑剧,”郑能谅做了几个动作,解释道,“就表演我们平时训练的内容,节目的名字叫《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怎么样?”   谷二臻举双手赞成:“我没意见,只要别表演单双杠就成。”   霍九建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便按郑能谅的方案实施,并邀请莫大队长出演教官,负责下口令,因为他们仨脸皮都太薄,不好意思在如此敷衍了事的节目里发号施令。   由于没有剧本和台词,也不需要布景和演技,他们很轻松地完成了任务,并且在目瞪口呆的观众们反应过来之前及时谢幕,全身而退。   联欢会节目评审团一致认为《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创意独特,主题鲜明,思想积极,内容朴实,既展示了训练成果又充满了生活气息,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精品,尤其是饰演教官的莫大队长,形象高大又很亲切,表演自然又有质感,凭借深厚的修养和出众的气质,将一名教官对事业的热爱之心、对学员的期望之情以及对人性对社会对历史对宇宙的反思表现得淋漓尽致,直指人心,触动灵魂,堪称天才的实力派。   沾了天才的光,郑能谅等三名配角也得以上台领奖,这是郑能谅第一次在大型文艺演出中获奖,还是一等奖,激动之情可以想见。作为节目的创意总监,他当居首功,便在霍九建和谷二臻的鼓动下精心准备了一大段获奖感言:“最想说的就是感谢,感谢国家,感谢学校,感谢军训办,是他们为我提供了这么好的舞台和条件,让我可以展现自己。还要感谢莫大队长,是他慧眼识珠把我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成一名文艺新星;感谢我的班长,他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教会了我这些精美的动作;感谢没能参加表演的兄弟们,是他们把这个耀眼的机会让给了我们;感谢客观公正的评委们,是他们把这个大奖给了初次登上舞台的我们;感谢在座的每一位观众,是你们的宽容和忍耐让我们能够厚着脸皮将节目演完。今后我会再接再厉,进军娱乐圈,他日成为影帝,作为处女秀的《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和作为伯乐的你们都功不可没。谢谢,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几个人一起上台领了奖,莫大队长先发表了一番获奖感言,然后主持人接过话筒:“谢谢,下面有请二等奖获得者上台领奖。” 第八章   2   联欢会结束的第二天,莫大队长和班长们就离开了西都大学,从郑能谅的生活中消失了。临别时,学员们个个脸上依依不舍,心中窃喜不已。郑能谅感慨道:“感觉军训就像高三毕业班,此情此景让我一下回到了高考结束的那一刻。”   祝班长的心弦瞬间被触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别太难过了。”   华泰崂听出了郑能谅的言外之意,没好意思纠正班长的误解,深情道:“班长,谢谢您教了我们这么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您走好。”   祝班长满意地看着这位懂事了的勤务兵,又扫了一眼众人,挥了挥手:“走了,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好,欢迎,欢迎。”学员们陪着笑送班长下楼,好聚好散谁也不尴尬,说不定多年后回想起这次军训,还可以会心一笑。   望着教官们远去的背影,谷二臻心有不安:“他刚说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是什么意思?怎么有种《十三号星期五》的感觉?”   冉冰鸾安慰他:“别紧张,也许他的意思是准备考我们学校的函授本科或者研究生,将来还会来这里办事而已。”   “也有可能是他毕业后要留校任教,将来像莫大队长一样来带军训。”郑能谅补充道。   谷二臻拍拍胸口:“呼!还以为我们明年还有军训呢。”   阚戚智叹道:“军训肯定还有的,我们是脱离苦海重见天日了,明年就轮到学弟学妹们上刑场了。”   华泰崂破天荒地替教官们说起话来:“其实这些班长也不容易,同样是大学生,读了几年也没学到什么有用的本领,毕业了找工作都很少有对口的,前途渺茫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们的前途就不渺茫了?”霍九建调侃道,“难道我们学到什么有用的本领了?从进大学到现在,我们学的不就是教官们教的那些?去找工作有优势吗?简历里怎么写?专业,旅游英语;特长,‘叠被子、擦玻璃、拖地板、走齐步、耍擒敌拳’?”   华泰崂被噎得干瞪眼,谷二臻乐观地回应道:“这不是还没开始正式的学业嘛,至少我们还是胸怀大志的。”   “有什么可炫耀的?”阚戚智泼来一盆凉水,“胸无点墨的人也可以胸怀大志,大志是大志,事实是事实,实现了再吹牛也不迟。我的志向还是拿诺贝尔文学奖呢,有用吗?”   听他这一说,郑能谅不禁遥想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初中那次脑震荡之前发生过的事包括当时的梦想都已变得十分模糊,可能是做一名万众瞩目的科学家,也可能是成为一位误人子弟的校长,而那之后的梦想,似乎只跟一个女孩有关。进入大学一个月来,他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那个梦想却越飘越远,在严肃冷峻的现实面前,他无能为力,也不敢奢谈梦想,便默然不语。   霍九建也对这些假大空不屑一顾:“什么梦想不梦想的,实现不了的才叫梦想,能实现的那叫目标,我的目标就是将来毕业了找一个称心的工作和一个不错的国产女朋友,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要强调国产?”华泰崂好奇道。   霍九建幽幽地斜了他一眼:“一看你就不懂行情,现在国产的好姑娘留学的留学,移民的移民,流失严重啊,能留下一个是一个,我权当为国捐躯了。”   阚戚智噗嗤一笑:“能被你留下的姑娘也算是瞎了眼了,哪还算得好姑娘?”   “你说的!等着!”士可杀不可辱,就冲阚戚智这一顿鄙视,霍九建便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比阚戚智先找到女朋友。   从那天起,霍九建每天早上半小时举哑铃半小时跑步,晚上睡觉前仰卧起坐两百个加俯卧撑一百五十个,练得肌肉团簇,青筋暴起,把阚戚智看得心惊肉跳,以为要挨揍,怯生生道:“九哥,君子动口不动手。”   霍九建瞪了他一眼:“揍你还用练吗?”   “九哥这是要展现雄性魅力玩一把姜太公钓鱼啊!”郑能谅笑着一语道破天机。   霍九建的确打算发挥自己的运动特长,加上之前在军事考核和联欢会表演中积攒的人气,不信没有姑娘自投罗网。遗憾的是,他守株待兔了近半个月,除了一位推销电话卡的大妈和一位敲错门的学生家长,就没过别的异性光顾过309宿舍。更令他费解的是,他在校园里转来转去,也没看到几个中意的目标,之前军训时见过听过的那些系花校花尽数不知所踪。经过一番调查研究才知道,漂亮姑娘们早在入学头几天就被眼尖的男生先下手为强了,军训期间虽受纠察队打压拆散了一部分,却也马上有了新的接班人,这军训一结束,就都跟男朋友腻在一起了,看电影、上自习、过家家,哪还会形单影只地走在校园里?剩下的那些女生,要么对肌肉男没有兴趣,要么对自己没有信心,自然与霍九建无缘。   不光霍九建无缘,另外几位也同病相怜,只有冉冰鸾例外,军训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就赶到十几里外的音乐学院找宋颖哲去了,之后的国庆长假,他更是天天约会,忙得不亦乐乎,羡煞旁人。五个“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毕竟谈恋爱这项技能主要靠天分,就算勤能补拙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相比之下,还是吃喝、睡觉、闲聊、健身、写诗来得更容易一些。于是,和大多数男生寝室一样,309宿舍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光棍集中营,如温水煮青蛙一般,裹着五个单身汉细数着懵懂困惑的大一时光。   没有情人的国庆节过得特别缓慢,似乎连时间自己都觉得时间宝贵、生命苦短似的,非要度日如年才罢休。其实西都本就以生活节奏缓慢而闻名于天下,即便不是春困秋乏时节,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也无一例外地像照在这片土地上的阳光一样慵懒而拖沓。连外语学院门口的邮局也受到这节奏的影响,不免让人怀疑他们使用的运输工具是蜗牛。   远在重庆的小企鹅对此最有发言权,大二那年圣诞节,她收到一张郑能谅从这邮局寄出的贺卡,贺词是:情人节快乐。她感慨道:“天哪!这张贺卡在路上跑了大半年。”然后她看了一眼卡片上的日期,马上纠正道:“晕!去年的!”   国庆才过了三天,郑能谅就已经几乎看遍了外语学院图书馆里所有可以看得下去的书。这并不意味着他目下十行,只是反映了这座图书馆的藏书量。西都大学每所学院都有一座图书馆,外语学院图书馆是其中最年轻的。这一点倒和郑能谅很登对,他此时刚满17岁,也是西都大学里年龄最小的在读学生。只不过人年轻还可以装清纯,图书馆年轻就只能装废纸了。   外语学院图书馆拥有一万多册各类书籍,主要由以下几部分组成:   一、某小企业捐赠的从旧书店以两元一斤的价格买来的八百多本旷世名作,除了“全庸”、“古龙巨”、“梁栩生”等名家的作品,还有大量堪称孤本的奇书,如《谁偷了我的奶嘴》、《千年寂寞》、《海子长篇小说集》;   二、兄弟院校赠送的两千多册珍贵书籍,都是这些院校的校办刊物合订本,以及校内教授们编写的辅导书,在市场上很难买得到;   三、西都大学历届大四毕业生扔掉的旧书,共计三千五百余册,非常具有纪念意义和收藏价值,其中包括大量私人信件和日记本,充分展示了一个时代的大学生的心路历程和生活姿态,可惜西都大学至今未培养出什么名人,否则这堆废物中说不定还能翻出他的墨宝,也算一笔横财;   四、五千多册通过各种途径收集来的言情小说,其中的错别字比中学时代流传的地摊盗版书里的还多,翻阅的时候还常常能发现苍蝇、飞蛾之类的昆虫标本,令生物系的学生们心动不已;   五、大量的儿童读物和高考、中考参考书,惹人怀旧、催人泪下;   六、最受欢迎的当数“社科文化类”单元里那几本讲解生理知识的书籍和人体艺术画册,它们备受摧残的容颜充分反映出大学生们旺盛的求知欲。   西都大学还不至于穷到这份上,光那扇雄伟的“凯旋门”就足以傲视西都乃至全国所有高校,不过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知道整几次容比读一堆书更招人喜欢的道理,校领导的见识自然比小姑娘要广博得多了,很清楚把钱用在图书馆藏书上显然不如用在学校门面上更有价值。事实证明了他们的英明,无论上面领导来视察还是八方宾朋来参观,都必在“凯旋门”前含笑留影,而绝对不会跑到图书馆去看藏书。   在这样的图书馆里实在很难有所作为,郑能谅不得不回到宿舍里,陪着其他光棍一起跟时间较劲。五个人在各自的床上摆着八百罗汉的造型,或趴或躺或侧卧或盘腿而坐,嗑着瓜子,听着收音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睡不着就谈天说地,无话可说就大眼瞪小眼,与世无争得像在安度晚年。   为了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谷二臻翻身滚下地,摆起楚河汉界,说是要给郑能谅一个机会打败他——他和孟获都一个德行,屡战屡败还死要面子。如果一件事情的结果是必然的,那么它的过程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而郑能谅之所以还能不厌其烦地接受谷二臻的挑战,并非贪图轻易获胜的快感,而是因为谷二臻一屁股就能把他坐扁,他没胆拒绝,弱国无外交嘛;同时也是出于一种期待与好奇——假如有一天谷二臻赢了他,他一定比谷二臻还惊喜。   眼下这局棋从第一步开始就注定它只能用来消磨时间,谷二臻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每想一步棋都能耗掉几十分钟,好几次想着想着就打起盹来。所幸到吃晚饭的时候正好轮到谷二臻出棋,郑能谅建议先吃饭再继续,谷二臻却正色拒绝:“饭局没有棋局重要。”   郑能谅指着他的大肚子:“你怎么对得起吃货的名号?”   谷二臻转了转手里的棋子:“我首先是个棋痴,然后才是吃货。”   郑能谅舔了舔舌头:“棋痴?难道能把棋当饭吃?”   谷二臻鄙视道:“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这境界你懂么?”   “行行好吧,还长日,照你这速度,三五天都不够玩的,弄不好就一局成千古了。”“当年名人秀哉和吴清源那一场世纪之战还下了三个多月呢!这就叫慢工出细活。”“人那是围棋。”“精神相通的,要吃你尽管吃去,这局我是赢定了。”   在离外院食堂不到五百米的十字路口,郑能谅远远看见了好久不见的金一鸣。她纤柔的腰肢在一条蟒蛇般粗壮的胳膊中灵活地扭动着,那条胳膊的主人不似学生模样,从头到脚散发着成功人士的吸引力和排斥力,将金一鸣牢牢吸在身上,同时令郑能谅识相地保持距离。眼前这一幕并没有让郑能谅产生特别的观感,即便没有这个男人,他也不认为自己和金一鸣能有更多的交集,只是还对刚入学时她的热心帮忙念念不忘,不过从这男人所代表的标准来看,当时他打算在食堂请她吃饭表示感谢的念头显得过于不自量力。金一鸣和这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郑能谅也云淡风轻地走向食堂,这一餐他胃口特别好,一气吃掉五只馒头和半瓶辣椒酱。   窗外升起一片粉红色的晚霞,郑能谅托着腮帮子痴痴地看了半天才返回宿舍,进楼的时候被老纪逮个正着,追讨长途电话费85元。郑能谅一愣,他从不欠账,最近也没打过长途电话,一番对证才发现记账本上是祝班长的笔迹。跑到西电军校去理论无异于羊入虎口,吃了哑巴亏的郑能谅只好李代桃僵结了账,等他回到宿舍时,肚子里的馒头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谷二臻的那步棋竟然还没着落。   前后持续了五个多小时的棋局终于没有意外地结束了,华泰崂和霍九建也从操场散步归来,随口问起战况。   “唉,鏖战半天,被他侥幸逃脱了失败的命运。”谷二臻一脸遗憾,似乎失去了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   霍九建说:“好激烈呀!”   华泰崂说:“真是棋逢对手。”   郑能谅苦笑道:“是啊,势均力敌的经典之战,可惜你们没有亲眼看到。”   缩在上铺目睹了全过程的阚戚智呵呵一笑,楼道里也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颇有鸾凤和鸣之意。阚戚智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射下地,飞身出门。几秒钟后,阚戚智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神情沮丧。   郑能谅安慰道:“女孩的声音与容貌成反比,这是一条准确率高达99%的规律。”   “丑中霸主?”华泰崂做了最坏的设想。   “不,很漂亮。”阚戚智的脸扭成了苦瓜状。   华泰崂不解:“那你还失望什么?”   “为什么?”苦瓜脸喃喃自语,“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孩却是别人的女朋友?!”   楼道深处有人吼起《无地自容》,歌声愈走愈远,调也愈跑愈远。五条光棍相视无语,纷纷潜回自己的小天地,继续冬眠。   这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似乎不比军训时强多少,不过生活条件已有了明显改善,军训一结束,校方就对每一间新生宿舍进行了“现代化”改造,更新的更新——换掉了两端乌黑的日光灯管;升级的升级——将原来用牙签就能打开的门锁进化成了用曲别针才能打开的;还原的还原——让学生们把各自的行李领回宿舍并允许大家在床上挂帘子;美化的美化——给楼道两侧贴满励志标语,用廉价油漆把公寓楼粉刷一新,在四周花坛和空地里种上牵牛花和向日葵;甚至非常人性化地增配了电话机。分给309宿舍的是一台经过无数届学长代代相传的文物级电话机,宛如迟暮红颜,黯淡无光,遍体鳞伤。她目前的主人是一群喜新厌旧的家伙,将其遗弃在墙角,不闻不问,除非她自己主动发声。   “突突……突突……”   “电话。”霍九建全神贯注盯着光盘上的梦中情人。   “突突……突突……”   “电话。”阚戚智全神贯注盯着海报上的菱见百合子。   “突突……”   “话痨,快去接电话,美女找你呢。”谷二臻拾起一颗棋子,甩到华泰崂的床上。   华泰崂舒展双臂,咕哝了一句,翻个身继续做白日梦。   “突突……突突……”电话机不依不饶地呼唤着。   霍九建撩开帘子:“谅仔,说不定是你的天使妹妹。”   “她回老家去了,现在正在表姐婚礼上呢。”郑能谅面不改色地忽悠道,为了延续那个美丽的误解,早在军训结束之前,他就假装不经意地向舍友们透露过他“女朋友”孟楚怜在国庆期间的行程。   “那就是小智的笔友。”谷二臻分析道。   “不可能,她在新西兰,”阚戚智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钻回被窝,“这号码是本地的。”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由离电话机最近的人来接,华泰崂的铺位离电话机最远,于是由他来测量。被摇醒的华泰崂揉着睡眼,从垫被下面抽出一卷皮尺,命令道:“Freeze!都处那儿别动。”   在他下令前,众人几乎同时飞身缩进各自铺位的墙角,像一群壁虎似的贴紧墙壁,姿势千奇百怪。华泰崂一丝不苟地测量了从每个人身体上最靠近电话的一个点到电话的直线距离。排除相对较远的几位,剩下最有争议的两人:阚戚智与谷二臻到电话的距离分别为344.3厘米和344.5厘米。   按理说,下铺的郑能谅和霍九建应该离话机更近一点,但阚戚智的床铺角上堆满了没有洗的外套和牛仔裤,导致他的脚无处躲藏,输给了郑能谅;谷二臻则完全是被自己的大屁股给连累了。   阚戚智觉得结果不存在争议:“科学就要讲究精确入微,哪怕只有0.1厘米也是差距,他更近。”   谷二臻却振振有词地向华泰崂提出了复核建议:“报告裁判大人!我屁股上的肉具有超乎常人的流动性,运动时的惯性也比别人的大,刚才测量前我的身体正好移动过,屁股上的肉在惯性作用下自然就产生了波动,而你测量的恰巧是振幅的最高点,所以是不准确的!我要求重新测量。”   “这算什么理由?”阚戚智一瞪眼,“你屁股上的肉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晃到天上去也赖不掉。”   谷二臻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规则了,刚才裁判明明说了‘Freeze’,然后才测量的,我屁股上的肉既然还在晃动,怎么能算‘Freeze’呢?要测当然得测它静止时的,喏,现在静下来了,快测。”   华泰崂只好又测了一遍,形势瞬间逆转,谷二臻耷拉下来的屁股一下将距离改写成了346.8厘米,令阚戚智大跌眼镜:“有没有搞错?前后差两厘米?你屁股是充气的吗?!”   郑能谅笑着总结道:“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大屁股自然也收放自如。”   华泰崂朗声宣布:“经勘测,阚戚智距离电话最近,应该由他来接!”   在一帮光棍的瞎胡闹中,话机已经静默了五分钟,早就不用接了。不过它似乎很善解人意,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阚戚智非常自觉地扑向听筒,粗声粗气道:“谁?!”紧接着又柔声道:“哦,您好,我就是呀,请问找我有……”   郑能谅与霍九建相视一笑,得出一致的推论:“是姑娘,还有邓丽君一样的嗓音。”   忽然阚戚智又原形毕露:“见鬼,是你们啊!我们都在寝室呢,有什么事快说!”   “哦……咱班的女生。”郑能谅与霍九建又心有灵犀地互做了个鬼脸。那边阚戚智对着话筒恩恩哦哦了一通后连说几个“没问题”就挂了机。   “什么没问题?”郑能谅问。   “咱班女生约我们明晚聚会。”   华泰崂严正申明:“三陪可不是我的强项。”   “偶也不是随便的人哦。”谷二臻冷不丁的阴阳怪气差点让众人的晚饭都吐出来。   阚戚智说:“不去可别后悔。”   “理由充分么?”华泰崂问。   “女生们说不用AA制,这场她们请。”   “其实我早就觉得有聚聚的必要了。”霍九建一跃下床,竟已穿戴整齐。   “明晚,明晚,矜持点。”阚戚智提醒道。   华泰崂也全无节操:“没错,这么有意义的活动今后一定要经常搞,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多多益善。”   众人情绪空前高涨,磨刀霍霍,将空虚和无聊暂时丢到一边,早早进入了吃喝的主题和饥渴的状态。   “她们所谓的吃喝,不会就是请我们吃闭门羹、喝西北风吧?”见惯了现实落差的郑能谅总是事先做最坏的设想,这样就不容易有太大的失望。 第八章   3   309宿舍倾巢出动,除了陪宋颖哲去看电影的冉冰鸾。五名男生趟过深沉的暮光,远远望见餐厅前东倒西歪地站了一群人,再近些便听见稀里哗啦的谈笑声,一想到马上能大饱口福了,笑容就横七竖八地爬满了他们的脸颊。   “瞧她们看见我那兴奋劲,唉!现在的女孩子就是不知道掩饰对偶像的迷恋。”阚戚智这时候也不忘自恋一把,故意挺起一个鸡胸。   两个团伙在夜幕中会师,天色渐暗,令女生们无法看见他们嘴角的贪婪,也令他们无法看清她们的容貌。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不过视力最好的霍九建就比较尴尬,一脸的心神不宁。   华泰崂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女生。”   众所周知,漂亮女生都是和国家领导人一样忙的。本来旅游英语专业九七班也有两名长得不错的姑娘,可这一夜,最漂亮的那位被几个广东籍新生约去蹦迪了,排名第二的与身为校园歌手的男友共进烛光晚餐探讨艺术人生,剩下的女生并列第三,全部有时间请男生们吃饭,非常有时间。   一个月前,班主任穆阳泉组织全班聚餐的时候,彼此都打过照面,才有了霍九建“九女一男女似男”的感慨。霍九建当时只记住了那两位姑娘的模样,结果此时一个也没有见到,不禁忧愤交加,心生退意,被郑能谅一把拽住:“稳住,友谊第一,不要太实用主义。”   霍九建强颜欢笑又扫了一眼众女生,低声道:“我们和她们的友谊,绝对地久天长。”   这一大帮只有友谊可谈的男女挤进向日葵学生活动中心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学生活动中心位于法学院教工食堂地底十米处,曾经是座地窖,也当过防空洞,与地面唯一的通道是一条黑色铸铁的螺旋楼梯,深藏不露,冬暖夏凉,倒也算个清幽僻静的好去处。整个学生活动中心占地近两千平米,楼梯旁是一个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圆形大厅,大厅南面有五道拱门,好似一只被拦腰斩断的巨大手套,直指幽暗的深处,穿过拱门,别有洞天,小径纵横交错,孔穴星落棋布,虽无始皇陵地宫之风水,却有地道战遗址之风采。   就在郑能谅入学的前一年,哲学系的几名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便合伙从校方手里租了这块风水宝地来经营。从开始研究哲学的那天起,他们就都认定自己天生是当哲学大师的料,可惜当今天下暂时没有哲学大师的位置空缺,说明他们生不逢时。生不逢时的人一般只有三条路可以选,一是生无可恋一死了之;二是穷困潦倒郁郁而终;三是另起炉灶快乐生活。这几位都不信奉加缪,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也不想过苦日子,于是决定边谋生边等待横空出世的机会。   “哲学大师”们刚接手的时候,学生活动中心已沦落得和纳粹集中营的毒气室差不多,阴暗潮湿,空气混浊,胡乱摆着几张乒乓球台和一些桌椅,没有窗户。其实窗户是有的,不过被爬山虎堵死了。他们便请裘比轼出马,动了动他的嘴皮子和关系网,马上争取来丰富的资金和优厚的照顾。作为报答,裘比轼每个月可抽取活动中心营业额的十分之一,皆大欢喜。有了赞助和靠山,“哲学大师”们底气十足,大刀阔斧,将学生活动中心粉刷一新,招募了五六名清纯可人的女同学当兼职服务员,并用隔音板和小门把一个个孔穴改造成温馨的小包厢,每间配上一两张沙发、一台大电视和一部影碟机。在那个电脑尚未普及、娱乐场所屈指可数的校园里,这无疑成了学生们最青睐的休闲场所,一时门庭若市。   为避免因商业气氛太浓引起保守派的批评和负面影响,“哲学大师”们保留了“学生活动中心”的旗号,并给它加了个阳光美好的前缀——向日葵。如此充满正能量的招牌加上充满新鲜感的装潢顿时吸引了校内外无数社团前来组织集体活动,天天爆满。社团人数众多,一般在大厅活动,最迟也都会在午夜前散场。午夜之后,一座座小包厢又会迎来另一波热潮,由两大消费群体主导:一部分是来观看少儿不宜影片的;另一部分是来实践少儿不宜之事的。从这角度看,“向日葵”这前缀起得实在恰如其分,因为只要想一想向日葵的颜色就知道此休闲场所的经营性质与服务方向了。   生意越做越红火的向日葵活动中心难免招惹是非,活动中心地面入口东侧有一座古老的“神秘花园”,藤蔓缠绕,荒草丛生,是情侣们的约会胜地,也引来不少有偷窥或暴露癖好的怪人。校园之大无奇不有,大伙也见怪不怪,一般情况下,彼此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偶尔打打骂骂也闹不大,直到一件罪案的发生才打破这虚有其表的平静与平衡。   受害者是一名在向日葵活动中心当兼职服务员的大二女生,用服务台的电脑上校园BBS时邂逅了一位头像颇似织田裕二的帅小伙,聊得很投缘,便相约当晚在“神秘花园”最偏僻的一座凉亭里见面。深夜下班后,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前往约会地点,一见对方,登时花容失色,这不是在活动中心看门的保安小朋吗?当保安也就算了,可那张脸实在打了太大折扣!好好的《东京爱情故事》瞬间换成《巴黎圣母院》,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转身要走,孰料对方可没卡西莫多的品格,摇身一变成了克洛德,劫财又劫色。   小朋隶属于校保卫处,受裘比轼雇佣在向日葵活动中心兼管治安,如今在工作地点作案,受害者也是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有点棘手。校领导要照顾学校的面子和受害者的情绪,校保卫处要照顾队伍的形象和处长的饭碗,裘比轼要照顾向日葵的生意和自己的收益,三方一拍即合,将事情捂了下来,迅速辞退了保安小朋,同时给了受害者一大笔钱并答应保送她读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处理得很及时,但关于此事的多个版本渐渐在校园里流传开来,在那个没有“人肉”技术的年代,甚至有人查到了作案者保安小朋的身份,说得有板有眼。校保卫处也不是吃素的,迅速出来辟谣,一口咬定保卫处从来没有雇过什么叫“小朋”的员工,只有一个外号叫“小月月”的女保安,而且早就回山西老家结婚去了,至于保送读研之类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质疑之声并未因此平息,深感力不从心的保卫处长只好请裘比轼“拉兄弟一把”。一条船上的裘比轼也想帮忙协防,可他深知一旦正面回应反而不打自招,便让人在校内目前发行量和影响力最大的《西都风》杂志上写了一篇对比中外名校校园文化的文章。此文乍一看是在品评名校人文,实则另藏玄机,前面先中规中矩地介绍了哈佛、牛津等几所世界名校的校园文化、管理模式等,行文过半,自然而然过渡到了西都大学,提及本校的管理文化,又轻描淡写地列举了学校历年来取得的一些管理成果和荣誉,接着笔锋一转,重点来了。   有两个重点,一个是西都大学的安全管理体系,作者从西都大学以人为本的建校理念写起,写历届校领导如何关心师生生活、重视安全工作,写规章制度建设如何持续推进,写校园硬件设施和生活环境如何不断改善,写校园的安全指数如何节节攀升,写师生们的幸福指数如何突飞猛进,尤其强调了校保卫处在其中所发挥的不可或缺的作用,高度赞扬了校保卫处的管理规范、业务精湛以及工作负责。另一个重点,是西都大学的学术管理体系,作者同样按照从宏观到微观、从过去到现在、从领导到师生的思路阐述了一通,论证了西都大学学术管理的规范性、科学性和透明性,让人看了心服口服,感慨万千。   前一个重点巧妙地否认了“神秘花园”事件,排除了保卫处保安作案的可能性;后一个重点婉转地回应了受害者被保送读研的传闻,驳斥了幕后交易的荒谬性。以《西都风》的销量,大多数学生都会看到这篇文章。以大学生们的理解力,大多数看过的都能读懂文中的弦外之音。以此文作者的身份,大多数读懂弦外之音的都知道该怎么做了。学生会里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只有一人,大多数读者不用看署名就能想到“俞呈裘”三个字。此人是学生会的笔杆子,擅长八股、软文,与大“诗人”何戚辽、学生会主席裘比轼合称“西都三才”。他的本名叫俞呈龙,写文章署名也是俞呈龙,由于他尊重上级,每次写完稿子都要当面呈交裘比轼审阅,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俞呈裘”。也正因如此,他写的文章所传递的自然是来自校方高层的信息,学生会如此大张旗鼓又隐晦含蓄地辟谣,识相的聪明人便纷纷收声不语了。为了帮助那些不聪明的人,裘比轼又让另一名宣传骨干在《西都大学校报》的醒目位置发布了一则学生会召开例会的报道。此类消息出现在校报上本来很寻常,但这次的内容很不寻常,分管纪律和德育工作的副校长肖勉浒到会并做了重要发言,强调了作风纪律的重要性,批评了一些不良现象,并重申了校方对于违反校规校纪行为的严肃态度,要求学生处、团委等部门加大管理力度。考虑到不聪明的人的悟性,报道中对肖副校长所批评的“不良现象”进行了举例,特别指出,新生军训才过去没多久,不少学生的遵章守纪意识就明显淡化,不专心学业,到处散播小道消息,人为制造混乱紧张的气氛,扰乱校园管理秩序,云云。   《西都风》和《西都大学校报》这两篇文章一前一后,一唱一和,再不聪明的人也都明白了,只剩下极少数“不识相”的聪明人还在嘀嘀咕咕,但在校领导和裘比轼的眼里,那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已难成气候,终将为时间的风沙所吞没。   有趣的是,虽然议论之声渐渐平息,可不议论并不代表不相信,相反,经过校方的一顿辟谣,那件事竟在更多学生的心中扎下了根。从那以后,经常有衣着暴露、身材惹火的年轻姑娘游荡于西都大学内各个隐秘的角落,以身为饵,捕捉机会。她们中有的是考研失败者,有的是求偶失败者,都从“神秘花园”事件中看到了希望。可惜她们的热情和容貌都过于惊世骇俗,吓得大大小小的流氓们望风而逃,直接导致了校园的治安环境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极大地减轻了保卫处的工作压力,却也让研究生部的领导们患上了焦虑症,毕竟保送读研的名额实在有限。   坐在光影摇曳、声色迷离的包厢里,想起发生在向日葵活动中心的这个荒诞故事,郑能谅感到有些烦躁,要不是看几位舍友玩得挺开心,他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男生们迅速进入角色,纷纷发挥特长,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华泰崂找了个看上去相对比较可爱的姑娘,施展看手相大法;谷二臻对人对物都不挑食,跟两个女生开心地玩着骰子;霍九建被一群女生围着,大谈健美心得;阚戚智则搭上一名文艺女青年,开起了唐诗宋词研讨会。剩下郑能谅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地坐在沙发一角玩遥控器。   遇到知音的阚戚智变得比华泰崂还要话唠,说得那名文艺女青年根本插不上嘴。为了争取发言机会,也为了表达关心,文艺女青年用牙签戳起一片西瓜递到他嘴边。阚戚智正在兴头上,吧唧一口吞进,可源源不绝的长篇大论和唾沫星子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喷涌而出,带着西瓜汁溅了文艺女青年一手。   “手纸手纸。”这位名叫薄黎歆的文艺女青年连声惊呼,她对阚戚智的景仰还没到把这口水与西瓜汁的混合物当成幸福的圣水的地步,倒像是沾了什么污秽之物。   郑能谅正出神,猛听有人喊“手指”,条件反射“刷”的一下将右手食指甩到薄黎歆的面前。   众人一愣,瞬间笑翻。薄黎歆也笑得忘记要手纸,其实也不用了,她已顺手将湿手在阚戚智身上蹭了好几个来回。于是人们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到郑能谅身上,女生们惊喜地发现原来角落里还有条漏网之鱼,他虽貌不惊人,却也浓眉大眼不算难看;他虽沉闷木讷,却一开口就令人捧腹;他虽衣着普通,却与众不同地戴着一双白手套,充满了神秘感。   一道道目光如万箭齐发般扑向郑能谅,犹如动物学家发现一只野生朱鹭,结果反而令他不自在了。他害怕被关注,犹如狼孩害怕文明世界。   “你是……”薄黎歆一手指着郑能谅,一手挠头,使劲搜索着记忆库。   “我叫郑能谅。”   薄黎歆笑着一拍他肩膀:“对对对!就是你,联欢会上见到过,一等奖那个!”   她这一说,众女生如梦初醒,纷纷弓起嘴唇,噢噢声此起彼伏,仿佛一群打鸣的公鸡。倒不是她们太健忘,而是因为联欢会上那个节目的主角是莫大队长,作为在队列里做机械运动的三只木偶之一,连发表获奖感言的资格都没有的郑能谅自然很难被观众记住。   既然认了出来,话题便接踵而来,一个女生兴奋地说:“莫大队长编的这个节目太有趣了……”   “什么啊!那节目是谅仔的创意,我们仨才是主演,莫大队长就是个友情客串。“霍九建连忙为兄弟们正名,惹得众女生不约而同地将惊讶而崇敬的目光投向郑能谅。   “你太有才了!怎么想到这么搞笑的点子的?莫大队长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喊口令,你们几个面无表情地做动作,那效果别提多逗了!”   “就是就是,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是莫大队长自黑呢,一个劲地夸他肯为艺术牺牲形象。”   “你看别的节目,不是看腻了的才艺表演,就是恶心人的歌功颂德,就你们这个啊,最接地气最搞笑!”   “别提了,我们几个在下面都快笑抽了。”   见自己的好哥们如此受欢迎,霍九建也觉得很荣耀,在一旁趁热打铁道:“这算啥,谅仔不光点子多,文笔还不是一般的好呢,《西都风》军训特刊上那篇《报告首长》,你们都看过吧?”   女生们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啊?也是他写的?”   “可不是嘛!“谷二臻帮腔道。   话音刚落,又一波更猛烈的赞誉劈头盖脸砸向郑能谅,弄得他既没机会插话,也没地方搁脸。一侧目,又撞上阚戚智嫉妒的目光,不由尴尬万分。   待她们的兴奋劲稍歇,他才苦笑着耸了耸肩:“唉,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名言。”   “什么名言?”   “星宿老仙,法驾中原,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众人一愣,旋即笑作一团。薄黎歆愈发对郑能谅刮目相看:“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   这个词令郑能谅想起昨天在食堂门口遇见金一鸣的那一幕,目光虚向一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女生们以为他又有惊人之语,连忙闭上了嘴,巴巴地望着,期待他更多的幽默表现。然而她们既不懂郑能谅,也不懂幽默,幽默不是指哪打哪的表演,也不是精心布置的花园,而是信马由缰的灵光一现,水到渠成的脱口一言,可遇而不可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幽默与爱情异曲同工。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上帝说:“要幽默。“幽默未必来。   郑能谅知道她们的企盼,可他超越不了上帝,又不好意思冷场,只好对她们说:“笑太多会起皱纹的,不如我给你们出道智力题玩玩吧。”   也不等她们答应,他直接开始出题:“话说,一个村子里有50对夫妇,每个女人在别人的丈夫对妻子不忠实时会立即知道,但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如何,她们也从不向那些丈夫不忠实的妇女通风报信。该村有个规定,如果一个女人能够证明她的丈夫不忠实,她必须在当天杀死他。假定女人们都是赞同并遵守这一章程的,而且都一样聪明,也知道别的妇女都跟自己一样聪明。一天来了位智者,告诉所有女人说村子里至少有一个风流的丈夫。结果在第五十天晚上,枪声大作。请问这个村子有几个不忠于妻子的丈夫?”   一帮人大眼瞪小眼,看来这道题无法测出每个人智力的差异,只能测出眼眶和眼球的大小。几个颇有自知之明的女生借尿遁之术溜走,还有两三个女生从玻璃桌下取出几本免费赠阅的《西都风》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其余的女生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的重点是:哇塞!这是哪个村子?女人这么有地位?居然拥有主宰丈夫生死的权力!   “好吧,这是一道有关博弈的推理题,比较怪异,答不出也是正常的,”又过了一会儿,等不到回答的郑能谅只好放弃这个问题,“还是另外换个简单点的吧。”   “那答案是什么呀。”女生们刨根问底。   郑能谅摇摇头:“光知道答案又有什么用呢?答案是50个。”   女生们瞬间沸腾起来:50个丈夫居然全部都有外遇,这是多么令人失望和愤慨的现实啊!难道世界上的好男人都死光了?难道女人们一生就注定要忍受被背叛被抛弃的痛苦?难道一夜夫妻百日恩都挽救不了一个从一而终的小小梦想?难道海誓山盟天荒地老都是男人不负责任的谎言?难道七年之痒就那么无法抗拒?难道女人年老色衰就必定要被爱情遗忘?难道那么多难道都是真的?这一系列让人头晕眼花的问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砸在她们细胞丰富的大脑皮层,折射成没完没了的议论和控诉。   望着七嘴八舌的女生们,郑能谅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刚才真应该把答案篡改成只有一个男人不忠,就不会让她们如此不安和愤慨了。他咳了两声,轻声提醒道:“呃,这只是个推理题,不是道德题。”   一片叽叽喳喳,谁也没听见。华泰崂和霍九建都迫于性别的压力溜到屋外抽烟去了,谷二臻加入了女生们的讨论,一个劲地强调“我可是很专一的”,阚戚智则似道学家般高冷地坐在一旁,一脸的举世皆浊我独清。   郑能谅正准备去解手,坐在一旁翻阅《西都风》的女生中忽然蹦起一个来,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叫道:“嘿!可别都一棍子拍死了!这个男的就很专一啊!”说着,她把杂志摊开拍在桌上,露出一篇署名“四裤全输”、题为《不可触碰》的文章。   “这笔名有意思,”薄黎歆翻了翻,“这么多页啊。”   那女生概括道:“大概意思是说一个傻小子喜欢上一个学霸校花,又清纯又聪明又漂亮的那种,后来一天晚自习,有个乞丐跑到班里来要饭,这个女生给了乞丐五块钱,这傻小子就彻底爱上了她。爱就爱吧,他还不敢说,结果那女生就被别的男生泡走了。他还不甘心,成天惦记着她,写日记自己看,写情书也不敢寄,闷骚至极。更搞笑的是,从头到尾,他跟那女生连手都没有牵过,说过的话更是没超过十句,胆子这么小,真不如去做女人算了,哈哈哈。”   她的笑声有如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瞬间激活了绵延不绝的哄堂大笑,女生们花枝乱颤,阚戚智的脸上也浮起轻蔑的笑容,谷二臻嘴里一口饮料都喷了出来。   “这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比我幼儿园的妹妹还天真!“   “典型的自闭症加禁欲狂!难怪会裤子都输光了!“   众人笑着说,说着笑,仿佛吸了一氧化二氮,根本停不下来。郑能谅笑不出来,为了排解思念,也为了某种纪念,他在军训期间断断续续写下了这篇《不可触碰》,前几天才用笔名投稿给《西都风》,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被人翻出来。在看到眼前这些反应之前,郑能谅一直都没意识到,他的初恋故事在别人眼中原来只是个笑话。   快乐的男男女女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表情与众不同的家伙,自顾自尽情欢笑着,“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压抑的包厢里翻涌激荡,裹着郑能谅飞速旋转,进而灌入他的身体,从右耳穿到左耳,从脚尖直冲发梢,令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不寒而栗。恍惚间,郑能谅觉得这笑声似瘟疫般迅速扩散开来,蔓延到整个活动中心、整片校园、整座城市,乃至全世界,人人都身不由己地狂笑起来,飞禽走兽、鱼虾蟹蚌、树木花草、山川大地,都笑了起来。他看到每一张笑脸都扭曲、变形,荒诞而可怖。   他终于感到了尿意。 第八章   4   最近的洗手间位于通道尽头,已经被醉饱的饕餮客和饥渴的野鸳鸯们占领,郑能谅便朝旋梯走去,“神秘花园”西面入口旁边有座公厕。他出了活动中心,进公厕解手完毕,原路返回,刚走出小路,斜刺里忽然横出一堵墙来。定睛一看,是个大胖子,怀里还裹着个女孩。女孩身材瘦小,似在挣扎,嘴里说着“不要不要”。   绑架?非礼?打劫?一想起之前的“神秘花园”事件,郑能谅浑身一激灵,马上撸起袖子要英雄救美,不料大胖子来了句:“咦?郑能谅?”   一听声音郑能谅就认出此人是裘比轼,那颗涂满发胶的大脑壳上反射出的月光也证明了他的身份。郑能谅对裘比轼叫得出他名字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像绝大多数被官老爷叫出名字就感激涕零点头哈腰的小卒子那样受宠若惊,心里还记着英雄救美的使命,何况袖子都已经撸起来了,不能半途而废。   他嗯了一声,正要出手救人,却发现两个问题:首先,他无论从体积还是吨位上来讲跟裘比轼都不在同一数量级上,即使撸起袖子也挡不住对方一招,斗争必须讲策略;更关键的是,女孩抬起了脸,面色绯红,目光如水,一点也不像需要被拯救的样子,似乎还嫌他有点碍事。   郑能谅再一瞧这女孩的五官,立马对裘比轼刮目相看。学生会主席实在不简单,因为这女孩实在不简单——不是说她的五官不简单,而是指她的身份不简单。   在西都大学,你可能不认识某所分院的院长,可能不认识某个名头极为响亮的博士生导师,可能不认识来自某省某市的高考状元,但你绝对不可能不知道裘比轼怀里的这个女孩——胡娇粉。   有事实为证: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叫胡娇粉了,却根本不知道西都大学任何一个分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或者高考状元的名字。   有的人想不出名都难,正如猪不得不壮。胡娇粉一直是众多男生追求的梦中情人,郑能谅入学没多久就听说过她的大名,一度以为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后来,他在联欢会舞台的后台亲眼领略过她的芳容,心中便疑窦丛生,因为无论从身材还是五官来看,她都实在没有什么能令人疯狂的特质,令人抓狂倒是有可能。当然,人不可貌相,也许她具有过人的智慧、超凡的人格、脱俗的品位之类的也未可知。遗憾的是,眼下看见她依偎在裘比轼的怀里之后,这方面的可能性也从郑能谅美好的假设中永远消失了。   胡娇粉成为万人迷的奥妙在于:西都大学法学院院长与学生们的关系是管理与被管理,而与胡娇粉的关系却是抚养与被抚养。要不怎么说上帝是公平的,在剥夺了胡娇粉身上的所有优点之后,就给了她一个能决定学生个人档案和就业机会的院长父亲。   胡娇粉的父亲胡偖是个勤劳的人,为了养家,同时打好几份工,副业是当法院学院长,主业是律师。此人最大的梦想是在法制健全的前一天才退休,最大的爱好是研究和经营人际关系,最大的特长是在开庭前就能预知详细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看,胡院长的外表让人觉得人还是可以貌相的:那铜钱一般圆的双眼、金锭一般肥厚的手掌和破旧纸币一般粗糙的面庞不折不扣地反映出他的价值取向,而且这些生理特征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他的女儿。   对于千军万马追求胡娇粉的现象,愤青们从各自的专业角度给予了充分解读:经贸系的将其定义为对高科技原始股的投资,利润丰厚;生物系的则悲观地认为这是世界末日前夕的生物反常举动;艺术系的将其看作一种为残缺美而痴狂的反传统行为艺术;哲学系的干脆一言以蔽之曰“存在即合理”。   百家争鸣为胡娇粉的人气推波助澜,令她变得更加炙手可热。对胡娇粉献殷勤的男生们轻而易举就让校区附近大小花店的老板们的生活水平由温饱跃升至小康。   这种平庸的示爱方式胡娇粉当然不放在眼里,于是失恋的小伙子们纷纷去借酒消愁,转眼就将附近酒吧的经理们也推入小康。   酒壮英雄胆,互为情敌的小伙子们决定拳脚上见高下,于是又立竿见影地帮助私人诊所的医生们奔向小康。   同时生活水平得到提高的还有:方圆十里内服装店、饰品店、蛋糕店等大小店铺的老板们,数十名出租汽车司机,多家餐馆的经理和侍应生,以及无数在人行道上堵截情侣兜售鲜花的小孩。   正因如此,郑能谅才愈发好奇,裘比轼究竟是如何把眼高于顶的胡娇粉揽入怀中的?揽着她的时候又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谁都知道裘比轼找女朋友的标准很高,绝不会真心喜欢胡娇粉这种才貌双缺的女孩,而他竟能在与她卿卿我我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投入,没有显出一丝不适或混乱,这莫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坐怀不乱?   “这谁啊?“胡娇粉对这个上下打量自己的陌生男孩并无好感,以为又是一个出身低贱的追求者。   裘比轼介绍道:“郑大才子,新生中的佼佼者,军训期间在校报和《西都风》上发表过不少文章,文笔很好。”   “郑大才子“这个肉麻的称谓被他那油腻的声音裹着吐出来时,郑能谅觉得仿佛有一坨浓痰落在鞋面上,被恶心得狠狠一哆嗦。他隔着长袖使劲搓着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连连解释道:“任务,完成任务而已。”   胡娇粉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把裘比轼的话当回事,也对才子不感冒,眼角向上一撇:“哦?俞呈龙那种?”   “不是一个风格的,小俞写公文比较拿手,散文小说什么的可不一定比得过郑大才子。”裘比轼似乎对郑能谅真有几分欣赏,不惜将手下的得力干将说成了陪衬。   胡娇粉又说:“何戚辽?”   裘比轼摇摇头:“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文笔好的人多了,也就挣点稿费,了不起干个编辑咯。”在胡娇粉的眼里,俞呈龙也好,何戚辽也好,郑大才子也好,都是生活在凡间的人,与她这种神界的主宰根本没得比。   裘比轼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后的“神秘花园“,朝郑能谅使了个暧昧的眼色:“约会?”   郑能谅提了提腰带:“嘘嘘。”   他这不经意的一答,引起了胡娇粉身上蝴蝶效应般的连锁反应:她那坑坑洼洼的脸蛋宛如一沓被投入火堆的纸钱,瞬间一黑一红,烟焰四起;净爽娇嫩的眉头瞬间攒成一团,仿佛被轻薄了的含羞草;轻飘飘的脑袋被橡胶般柔韧的脖子用力一弹,向后疾闪,生怕被那两个粗鄙的字眼玷污了高贵的节操。   郑能谅假装没看见她的反应,指着“神秘花园“,一脸神秘地提醒裘比轼:“在这儿约会可要加倍小心呢,猫猫狗狗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经常随地大小便,草丛里、树叶上、凉亭角角落落……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肥料,晒干风干了也看不出来,味道和细菌却都还在的。而且坏人非常多,听说前阵子还出过什么事来着……咳,反正又脏又乱不太平,可别让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受委屈了。”   听完这番话,胡娇粉眼睛瞪得老大,身子微微颤抖,立马冲到路灯下,前前后后仔细检查高跟鞋,上上下下使劲拍打连衣裙,还举起胳膊像给烤鸡翅膀刷油似的来回嗅,终于发现了异常,怪叫一声,飞快地打开坤包,匆忙揪出一小袋湿纸巾,胡乱扯了两张,在右手小臂上拼命搓擦起来。   “我就说吧,这地方太脏,”郑能谅一本正经地提醒她,“擦不净的,味道还在。”   “在你个大头鬼!”胡娇粉气急败坏,也顾不上尊贵的身份和清高的姿态,将湿纸巾一丢,就要冲上前去教训他。可惜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左脚高跟鞋的鞋底卡在了水泥地上的一道裂缝里,咔嚓一下,被绊了个趔趄,扑倒在地。   “哎哟!”一声惨叫把裘比轼揪了过去。他咕咚咕咚地滚到胡娇粉面前,满头大汗地蹲下身子:“粉粉,伤哪了?”   胡娇粉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呜呜,这里,呜呜……”   郑能谅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她反应过度摔伤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跟上去一看,胡娇粉的膝盖上嵌着一些碎石片,露出一道两寸多长的血口子,宛如一张垂涎欲滴的大嘴。胡娇粉也咧着大嘴,一边哭叫一边用手去捂伤口。   郑能谅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别碰伤口,会感染的,来用这个按住它。”   胡娇粉哪还听他的,一把抓起地上的坤包劈头盖脸甩了过去:“滚!”   “唉……”郑能谅离得近,又没防备,话音未落,脸就被坤包糊了个正着。   令裘比轼和胡娇粉没有想到的是,被坤包砸中的郑能谅就像一只鼻子受到猛击的大笨熊,晃了一晃,轰然倒地。   郑能谅也没有想到,一只小小的坤包也能让他进入盗格空间。 第八章   5   “坤包什么时候也变成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啦?!”郑能谅义愤填膺地质问素问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包包、首饰、手表、化妆品、衣裤鞋袜、香水镜子等等,都可以算女人身体的一部分,”素问镜悠然地晃着舌头,“不过,专业而严谨的盗格空间是不会用这些东西来坑你的。你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沾到了胡娇粉的血。”   “血……”郑能谅马上想到刚才胡娇粉用手去捂伤口的画面。   素问镜确认道:“没错,她伤口的血经过手和坤包两次转移,最终落在你的脸上,是无可置疑的身体接触。”   郑能谅瞠目结舌:“这也太狗血了吧!”   素问镜一本正经:“这是人血。”   郑能谅一脸的不服气:“我说,就算是这样的接触,那也不过沾到一点点血而已啊!至于把我拽进来嘛!”   “血液可是人体极为重要的组成,哪怕只有一滴,也足以开启盗格空间。也正因为只沾到一点点,所以也只有一个未来可以选。“素问镜一边振振有词地解释,一边顽皮地将舌尖朝上撩了撩。   郑能谅抬头一看,海棠树茂密的枝叶间果然悬着一颗金光闪闪的果子。似乎因为是独苗,这颗金海棠果看上去比以往的更大更沉,将细细的枝条拽弯了腰。果皮上显现出的画面也比以往任何一幕都叫人不寒而栗:   这是一条一人多宽的通风管道,浓烟从管道深处和缝隙间不断涌出来,两个身影穿过浓烟,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前面一位正是胡娇粉,脸上蒙着毛巾,紧跟在她身后的是名短发男子,灰头土脸,眼中布满血丝与恐惧,一边用手捂住嘴,一边屈肘爬行。管道里亮了起来,出口就在前方,男子的手忽然碰到了胡娇粉的脚,令她浑身一震。她果断地回过头,一脚蹬开那人的手,同时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管状物,朝对方的眼中喷去。在男子痛苦地捂住眼睛的同时,管道深处涌出一团橘黄色的火球,瞬间将他吞没。胡娇粉还没来得及转身,身下的管道便轰然塌陷,将她整个人拽了下去,同时翻起一片火光。两股火焰刚一交汇,管道四壁忽的一紧,旋即被一阵猛烈的爆炸撕成了碎片。画面中只剩一种颜色,纵然金海棠果传递不出声音,郑能谅也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和冰冷的死亡气息。   望着又一次从头开始的画面,郑能谅的心跳愈来愈急,他被这场吞噬一切的灾难深深震撼,也对胡娇粉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慨。眼下她的命运就攥在他的手里,只要他定格这一幕,胡娇粉就将付出惨重的代价。然而他断然抛弃这选择,甚至连一次提问的机会都没有使用,便径直挥起黄金分戈,连枝带果应声而落。刚一触地面,金海棠果便倏然消失,空余一截断枝轻轻弹落在郑能谅的脚边。   素问镜问:“你这算是以德报怨吗?”   郑能谅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利用这能力来报私怨,何况我只是不欣赏她的为人,还算不上什么怨。”   “嗯,你能想到这一层很难得,”素问镜抿了抿唇,“可她为了自己的安全置他人于险境,不该死吗?”   “这的确很过分,但在那种情境下,很多人都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因此而惩罚她,选择定格这一幕,那么她旁边那个无辜的人也会受到牵连,不如直接盗走这场灾难,对大家都好。”   素问镜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善良天真的盗格者。”   郑能谅有些奇怪,这句话听上去似褒扬,却为什么要叹息呢?只听素问镜接着说:“孩子,好心未必一定能办好事。对命运的选择,光有清泉般纯净的心灵是远远不够的,还应该有皓月般明亮的眼睛。”   “什么意思?”郑能谅心头一紧。   “谁告诉你盗取了这一幕,灾难就不会发生了?你又凭什么断言,那人是无辜的?”   一股凉意瞬间蹿上郑能谅的后背,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和选择,连忙追问:“怎么回事?这场爆炸还是会发生吗?那人到底是谁?”   素问镜干笑两声:“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了,后会有期。”说罢,两瓣嘴唇便含住舌头,飞快地缩进了树干中,不给郑能谅任何追问和发泄的机会。   “你……”郑能谅顾不上骂它,连忙开动脑筋,猜想起各种可能:莫非和初中时遇到的那次一样,虽然盗取了赵老太压在危楼下的画面,却阻止不了危楼的倒塌?这场爆炸终究不可避免,只是胡娇粉不在其中?如此说来,那个男的还是会遇难?听素问镜的口气,他似乎不是好人?莫非他是个追杀胡娇粉的凶徒,而胡娇粉是无辜的受害者?   郑能谅这一肚子的问题和焦虑还没来得及排解,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裘比轼和胡娇粉早没了踪影,坤包、高跟鞋跟、湿纸巾也一并消失,连地上和他脸上的血迹都被清洗得一干二净。虽然倒在地上的郑能谅还有脉搏和呼吸,但在裘比轼和胡娇粉看来,这小子可能是装晕讹人,也可能暂时休克,还可能因为这一摔留下什么后遗症,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很麻烦的,而眼下四周没有其他人,这个路段又没有监控,避免麻烦的最好办法就是溜之大吉。   郑能谅很了解这两位的品性和能力,所以对眼前的一切丝毫不觉得意外,也没有怨意。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瓶红药水,返回现场,将其尽数洒在自己躺过的位置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向日葵活动中心的包厢里,继续陪同学们玩到散场。   第二天,郑能谅照常去听外教上英语口语课。上到一半时,窗外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昨夜事发后一个多小时偷偷溜回现场的裘比轼被那一滩“血”惊得目瞪口呆,却没有找到郑能谅的“尸首”,直到此刻亲眼确认这小子没有变成僵尸才放下心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在校园里又撞见过几次,彼此都微笑着打招呼。那件事就像胡娇粉甩在郑能谅脸上的污血一样,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而胡娇粉就像郑能谅撇在厕所里的那泡尿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她去了加拿大,也有人说她去了新西兰,但只有她那位关系网比下水道还要四通八达的父亲才知道正确答案。   郑能谅根本没把胡娇粉对他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但对于胡娇粉而言,这个出身卑微的家伙随时有可能用这件事来勒索她,于是果断转变一直不愿意出国留学的态度,依了父亲的安排。郑能谅不知道她这一番思量与选择,也不知道他在盗格空间的那个选择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更不知道,那一幕被盗取的未来究竟是完全不会发生,还是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在下一个猴年马月到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边思考边等待真相的揭晓。为了不让他等得太无聊,应用外语系特地准备了精心烹调的学习大餐。这是一锅乱炖,密密麻麻的课程表看上去就像一块刻满了名字的受难者纪念碑,接过课程表的学生们大眼瞪小眼,总有一种自己的名字也将被刻入其中的不祥预感。   西都大学的课程设置向来以琳琅满目和不着边际闻名,据说是因为学校的师资力量太雄厚,雄厚到不多开一些必修课就会让教授们无事可干的地步。刚成立没多久的旅游英语专业深得真传,所设课程涵盖了英语、地理学、管理学、心理学、文学、哲学、市场营销、环境保护、逻辑推理等方方面面,连体育都成为其中一门必修课,足见二十一世纪实在太需要综合性人才了,高中里德智体美劳无所不能的全才没有培养够,大学里接着来。   不过这只是校方的一厢情愿,理想化的课程设置与实践中的教学情况就像两块同极相向的磁铁,从来就不曾无缝对接过。能考上大学的都不是凡夫俗子,请假、迟到、早退、逃课,这些技能就算没有高年级学长倾情相授,他们也都能无师自通。况且刚从书山学海中解脱出来的他们也不想把青春都埋在教室里,于是有的驰骋网络,有的沐浴爱河,有的醉心美食,有的寄情山水。   郑能谅不具备吃喝游玩的经济基础,除了看看书听听音乐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爱好,唯一的心上人更是远在千里之外,只能凭借往返一趟要大半个月的书信来解馋,所以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宿舍、教室和图书馆。确切地说,是献给了冉冰鸾和霍九建。   宋颖哲平时要上课,两所学校又隔得比较远,冉冰鸾只能和她周末约会,间接提高了“西都三少”的集体活动频率。霍九建是个静不住的人,身体静不住的时候就跑跑跳跳单杠哑铃地轮番折腾自己,心静不住的时候就折腾郑能谅和冉冰鸾,一手一个拽起去校园里“寻找爱情”。   中学时代的霍九建在校园里算个大人物,健美的体形、洁白的牙齿,一身喷薄欲出的运动细胞,集篮球队长、足球队长、乒乓球队长三大头衔于一身,风头丝毫不逊“美国队长”。不过按他的说法,当时的他致力于运动事业,一心想着突破人类体能的极限,心无旁骛,忽视了无数纯情少女的追求,错过了恋爱的黄金年代。   “再不好好谈一场恋爱,肌肉就松弛了。“他抚摸着一块块紧致的腹肌,声音充满了沧桑感。   冉冰鸾很不解:“谈恋爱这么隐私的事,你带着我们是不是不太方便啊?”   霍九建振振有词:“谈恋爱当然是一对一,可寻找爱情的时候最好还是团队作战,一来给我当当参谋,二来可以用你们来衬托我的身材。”   郑能谅哈哈一笑:“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碰到个你中意的姑娘,可人家喜欢的是鸾少这样颜值高脾气好的,或是我这样有内涵有才华的,你就会后悔带我们一起了。”   霍九建却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你和鸾少都名草有主了,何况,以你们光明磊落义薄云天的人品也不会和兄弟争食的。”   “这高帽戴得太阴险了!”郑能谅笑骂,“看来我只能祝福你碰不到艳遇了。”   这“祝福”还真灵验,霍九建拽着他俩在校园里横冲直撞、七进七出,竟没碰到一个对眼缘的女生。想起之前国庆期间一无所获的遭遇,再看看眼前三个和尚没水喝的窘境,霍九建气就不打一处来:“难道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要无伴终老,孤独一生吗?!”   “别这么说,”冉冰鸾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华英雄好歹也是有妻子儿女的。”   郑能谅更是为这个类比叫苦不迭:“我说九哥,天煞孤星克的是身边亲友,冤有头债有主,你碰不到艳遇又不是我和鸾少害的,这一比把我俩圈进诅咒里去不合适吧?”   霍九建嘿嘿一笑:“要不想被克也容易,只要你们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郑能谅和冉冰鸾异口同声道。   “跟我来。”霍九建说着,一把拽起他们,风风火火地穿过操场和林荫道,来到了学校大礼堂。礼堂内座无虚席,台上一桌一人一幕布一横幅,幕布上播放着幻灯片,横幅上写着“西都大学第三届‘阅时光,悦青春’校园演讲大赛”。   郑能谅拉住正拨开人群向前挤的霍九建,提醒道:“看清楚啊,这是演讲大赛,不是体操大赛,你上去能秀啥?”   “谁要秀了?我是来找缘分的!”霍九建不由分说,扯上二人撕开人群,钻到第一排,大臂一挥:“瞧瞧,全校精英济济一堂,还愁没的选?”   郑能谅环顾四周,果然在第四排正中间发现一名鹤立鸡群的“精英”。此人身穿《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中谢君豪的同款白色上衣,梳着随《泰坦尼克号》一同走红的“李奥纳多头”,要不是因为脸还没整过,郑能谅根本认不出他就是任赣士。任赣士的二郎腿上托着一名妖媚的少女,双臂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一样牢牢锁住她的细腰,右脸与少女的长发在他的肩膀上紧紧相连,身子轻轻摇晃着,仿佛在哄婴儿入睡。郑能谅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校园里看见任赣士主演的亲密戏了,只知道女主角每次都换,而男主角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娴熟,表情千篇一律地麻木——如果一个人频繁地做着同一件事,都会如此。   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让郑能谅忽然觉得时空似乎陷入了一个无限死循环,他看到的总是重复的影像,既改变不了什么,也无处逃避,只能随波逐流,又永远漂不到岸。   “喂喂喂,让你陪朕出宫选姑娘的,眼看皇帝就要熬成老处男了,你个太监还有闲情在那里想入非非?!”见郑能谅望着别的姑娘出神,霍九建忍不住抗议道,“信不信我把你送到太医府变成女儿身当老婆用!”   郑能谅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捅了捅冉冰鸾,道:“咱们赶紧给他物色个对象,不然他要饥不择食了!”   冉冰鸾已经付诸行动:“九哥,你看那左边第一位计票员怎么样?我在英语角见过她,可以帮你约一下。”   “嗯,”霍九建瞄了一眼,连连摇头,“下巴赘肉太多,还有颗小龅牙,不是我的菜。”   “快看,这主持人够漂亮吧,好像是学生会的。”郑能谅也没闲着。   霍九建一鉴定:“腿太粗,粉太厚。”   冉冰鸾又找到个目标:“有了!观众席第二排那头数过来第五个,像不像徐若瑄?”   “嘴巴眼睛还行,美中不足是鼻尖上那十几点小雀斑。”任何瑕疵都逃不过霍九建2.0的视力。   “那这排数过去第七个怎么样?”郑能谅锲而不舍地推荐着。   “滚!”霍九建捣了他一拳,“那是评委,都可以当我姑妈了!”   三人说笑打闹间,一个充满辨识度的声音从天而降,将霍九建和郑能谅的眼球瞬间吸了过去。霍九建被吸引是因为这位选手的声音比前面几位好听太多,而且一看之下发现那脸蛋比声音更出众;而对于郑能谅来说,这熟悉的声音让他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开学报名的那天,脑海里进而浮现起微微泛黄的中学校园,耳畔同时传来小广播员“一鸣惊人”的诗朗诵。 第八章   6   台上站着的正是金一鸣,端庄大方,精致动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知性成熟的唯美气息。霍九建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喃喃自语:“这个好,这个好。”   冉冰鸾也表示肯定:“嗯,是不错。”   “什么不错?!这叫完美!Perfect!”霍九建激动地纠正道。   郑能谅不忍心他被她的外表蒙蔽了判断,提醒道:“人好看,声音好听,也不代表全无缺点了,都没深入了解呢。”   霍九建瞪了他一眼:“相由心生!懂不懂?好看的人心也坏不到哪里去!这声音好听得都能让杀人狂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郑能谅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知这哥们已经坠入情网了,越说她的缺点越易引起他的抵触,便不再多嘴,更不便提起那天在食堂门口看见的肉麻一幕。   “你们谁认识她?”霍九建左顾右盼,两人不约而同摇摇头。霍九建又一指计票席:“鸾少,你不是认识那个计票员吗?直接让她给我的女神打满分。”   冉冰鸾一脸为难:“兄弟,她就一个打杂的,我也就见过她两次而已。”   郑能谅鬼点子倒是不少:“我有个办法,你可以去认评委席上那‘姑妈’为干妈,就能帮你的女神拿第一了。”   霍九建盯着那女评委看了半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摇了摇头:“不行,虽然我很希望我的女神夺冠,可我也要为了她保住贞洁,不能放弃原则。”   郑能谅坏笑着继续劝:“哎呀,认个干妈而已,你可以只卖艺不卖身的。”   霍九建崇敬地望着演讲台:“我相信我的女神凭借实力就可以轻松夺冠,根本不需要我牺牲色相。”   英语口语水平相当出色的冉冰鸾对演讲也颇有研究,听了一段金一鸣的演讲,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嗯,字正腔圆,跌宕起伏,情绪饱满,表情到位,节奏控制得非常好,声音还挺像隔壁西都音乐台‘交通之声’的女主播。”   “那当然,”霍九建也为偶像感到骄傲,“明明可以靠脸蛋一任群芳妒,却要用声音一览众山小;明明可以靠声音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却还要用才华鹤立鸡群出人头地。”   郑能谅跟着起哄:“真是享受呢,我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她无所不包的博大胸怀和无坚不摧的强大气场。”   冉冰鸾笑着继续点评:“这就有点浮夸了,她的演讲技巧和个人魅力确实高,可临场经验略有不足,准备的稿子长了点,这都超时了好几分钟。”   “哪有?”霍九建死活不赞同,“中间被热烈的掌声打断的那几分钟不能算。”   这时,金一鸣演讲结束,微笑鞠躬,退入后台。霍九建马上似捕食的猎豹般嗖的一下冲出偏门,把冉冰鸾吓得惊呼一声:“九哥冷静!别吓着人家!”   对金一鸣颇有了解的郑能谅胸有成竹地笑笑:“放心,他马上就会浪子回头的。”   果然,不出三分钟,霍九建又飞快地钻进门来。冉冰鸾刚要张嘴问他缘分如何,就被他打断了:“快来帮忙!”   郑能谅一边跟着往外跑一边嘀咕:“啥情况?抢亲吗?”   三个人来到礼堂后门,就看见一脸愁容的金一鸣在拨弄着一部全校屈指可数的名牌手机。她瞥见郑能谅,露出一丝苦笑,右手朝身后一指:“真倒霉。”   她那辆红色跑车静如处子地缩在墙角,一侧是布满爬山虎的石壁,另一侧并排停着一辆颜色同样鲜红的跑车,正前方还横着一辆高大的黑色轿车,两位“不速之客”结成一张L形的“囚笼”,死死地锁住了它。   “看看,多缺德,”霍九建打抱不平道,“这位置卡的,分明是恶作剧!”   诺基亚的经典铃声响起,金一鸣连忙接起:“你搞什么呢?三个电话都不接!”   “刚才开会呢,宝贝消消气,什么事啊?”手机音量开得很大,对方声音又很粗犷,站在旁边的郑能谅听得一清二楚,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大腹便便的轮廓。   金一鸣满是委屈:“我车被两辆车堵在墙角出不去了!”   “谁啊?这么嚣张?!”   “一个是上次三环线和你较劲的那辆三菱3000GT,另外一辆不知道谁的。”   “什么牌子?”   “别克林荫大道。”   “哼,两台破车还想拦我的牛魔王,上路去玩分分钟甩他们八条街,飚不过就来玩阴的,贼小类!”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找拖车还是报警?”   “不用!让他们堵好了,有本事一直堵着,敌不动我不动,二陪一,划算。”   “那我呢?”   “宝贝别慌,我现在马上开车来接你。”   “你还能天天接啊?”   “嗨,车库不是还有台宝马Z3嘛。”   “不要,颜色不好看。”   “那公司里车还多着呢,随你挑。”   “我就喜欢SUPRA。”   “乖,宝贝,他们以为堵这一下我们就没车可开了,我们不管找拖车、找警察还是找他们论理,都等于认怂,人活一口气,大爷我不差车,随便堵!”   “那开宝马也行,但要重新刷漆。”   “听你的!mua!等我!”   “mua!”金一鸣开心地挂了电话,这才有空搭理身旁冻出一身鸡皮疙瘩的郑能谅:“这么巧,你也来参加演讲比赛吗?”   郑能谅尴尬地笑笑:“不是,跟朋友来听听。”   正俯身研究3000GT的冉冰鸾闻声抬起头来朝金一鸣打了个招呼:“嗨,你的演讲真不错。”   “谢谢,业余的,”金一鸣谦虚道,又看了看在旁边前前后后打量三辆车相对位置的霍九建,对郑能谅说,“你朋友很热心呢。”   霍九建刚才一冲出偏门,就在礼堂后面撞见了为爱车被困而发愁的金一鸣,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英雄救美的天赐良机,便跑回去找俩兄弟帮忙,结果听完金一鸣的一番通话,对眼前的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一、金一鸣有个车多钱多的男朋友,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他没资格帮忙;二、她男朋友为尊严而战,不打算挪车,所以他没必要帮忙;三、堵路的两辆车都大有来头,万一有个擦擦碰碰的把他整个人卖掉也赔不起,所以他没胆子帮忙。   如此看来,霍九建对于金一鸣来说就是个无用之人,空有一身蛮力和一腔热情。他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只能躲在一旁,假装在想办法把车挪出来,此时听金一鸣提到了自己,便憨笑着挠挠头:“嘿嘿,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别人。”说着又指了指郑能谅:“你们,认识啊?”   “嗯,老乡,高中校友,”郑能谅说着为几人互相引见,“她叫金一鸣,在艺术学院设计系二年级。这位是霍九建,这位是冉冰鸾,都是我的舍友。”   “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处相逢非古人啊。”霍九建如饥似渴地握着金一鸣的手,差点舍不得放开,兴奋之下竟东拼西凑出两句诗来,又回头冲郑能谅抱怨道,“那刚才台下你咋没说认识她。”   郑能谅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你也看到了,她一出场,艳惊四座;一开口,声醉八方。当时我跟你一样都神游九霄云外了,再加上台上台下隔那么远,就算我觉得有几分像我认识的那个老乡,也不敢冒冒失失就说出来啊。”   他这一番说辞,既肯定了金一鸣的才貌出众,又暗示了霍九建对她的一见倾心,还开脱了自己知情不报的罪名,不禁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心旷神怡、心悦诚服。   “太夸张了啦,”金一鸣笑道:“就是应付差事,系主任一定要我来,也不好推辞。”   “应付差事都这么出色,要是用心起来那还得了?”霍九建越聊越热,起先的尴尬早已烟消云散。   细心的冉冰鸾却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尴尬,抬手看了看表,插了句:“哎呀,球赛要开始了,九哥,谅仔,既然学姐不需要帮忙挪车,我们也别打扰她等男朋友了。”   “哦,对对,”霍九建如梦初醒,连拍两下额头,对金一鸣道,“差点忘了今天有公牛和湖人的半决赛,那我们先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着带头匆匆逃离现场。   郑能谅追上去低声笑骂:“还能假得再离谱一点吗?常规赛才刚开始,要是人家也看NBA就穿帮了,你咋不说今天有泰森咬霍利菲尔德耳朵的现场直播呢?”   “等一下!”金一鸣的声音破空而来。   “得!穿帮了!”冉冰鸾一声叹息。   三人停步回头,却见金一鸣指着墙角,不好意思地对霍九建说:“唉,请你帮我取一下包好吗?”原来她的包还锁在跑车里,车换一辆开也就罢了,可不能把名牌包包和里面的证件、化妆品什么的都搭进去,而她那个身材肥硕的大款男友是绝无可能从两辆豪车的包围圈中取出它们的。   霍九建没想到他的人生价值会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得到体现,这一刻,他是无可替代的。金一鸣需要他,这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多年来的锻炼没有白费,只见他的身体像一根锥子,轻松地插入三辆车的夹缝中,使出和瑜伽高手一样不可思议的技巧,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远处隐隐传来马达的轰鸣声,在好不容易才拾起的微弱自信未被碾碎之前,霍九建浅尝辄止地享受了一下金一鸣的赞美和感谢,便和两位朋友飞快地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第八章   7   郑能谅和冉冰鸾都觉得这是一次聊胜于无的失败尝试,霍九建却自认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因为他平生第一次握了心中女神的手,第一次展现出比拥有多辆豪车的大款更具使用价值的一面,而且第一次品尝到了谈情说爱的滋味。   “女神握手和使用价值我都没意见,可这谈情说爱的滋味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了?人家哪里跟你谈了?”郑能谅提出了质疑。   “你这没心没肺的当然发现不了其中玄机,“霍九建颇为自得,“鸣人妹妹的心思只有我能读懂。”   郑能谅不禁打了个哆嗦:“鸣人妹妹?”   “金一鸣,一鸣惊人,简称鸣人,也是爱称。”霍九建解释道。   冉冰鸾哭笑不得:“老天!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地看《火影忍者》了?”   郑能谅没有忘记重点:“那我说九哥,你的鸣人妹妹到底怎么跟你谈情说爱了?”   霍九建一脸幸福地回忆道:“还记得她叫我帮忙时说了什么吗?”   “什么?”郑能谅和冉冰鸾都没注意那么多。   “当时她说,唉,请你帮我取一下……听出来没?唉,请……爱,情……鸣人妹妹蕙质兰心,超凡脱俗,巧妙地把这两个火辣的字眼用谐音藏在了一句看似平淡的恳求语中,不露痕迹地传递心意,不动声色地谈情说爱……”   “……”冉冰鸾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敢想。”   郑能谅缓缓地鼓了几下掌:“兄弟,我觉得以你这脸皮的厚度,完全有可能横刀夺爱把金一鸣抢过来。”   “罢了,”霍九建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色黯然道,“花自飘零水自流,就让这段美好的爱情成为记忆中一场绚烂的烟火吧。”   “什么意思?”郑能谅和冉冰鸾都对这突变的画风大惑不解。   霍九建正色道:“其一,我对金一鸣同学是真心的,发自肺腑地希望她过得更好,而我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她,给不了她所需要的一切,所以不应该扰乱她原本幸福的生活。其二,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恋爱的感觉,可惜世间的初恋大多不会有好结果,我不想我的初恋也因为不成熟或是太执着而变成一段糟糕的回忆,所以昙花一现是最好的选择。”   冉冰鸾伸手摸了摸霍九建的额头:“刚才还叫人家鸣人妹妹呢,一下又改称金一鸣同学,你是不是被烧昏头了?”   “九哥清醒得很呢,小弟甘拜下风,”郑能谅冲霍九建一拱手,对冉冰鸾解释道,“虽然九哥这一番不合情却合理的话在他过于严肃的表情下显得不那么可信,但不难看出,在感情问题上,他其实和金一鸣一样理智务实,甚至略胜一筹,他不光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还明白对方要的是什么。”   这边霍九建刚为初恋画上句号,那边阚戚智就传来了捷报。他的对象是一位就读于应用外语系经贸英语专业二年级的学姐,外号“北极公主”,一听就是个冷艳富家女,可实际上,她只是身材有点像北极熊而已。   “太拼了吧?我知道我们系里没有女神,可你也不用为了赢我就这么自虐吧?”霍九建还记得和阚戚智打的赌,现在阚戚智先有了女朋友,他当然输得不服气。   阚戚智哼了一声:“我才不像你们这些外貌协会的凡胎浊骨,我更看重精神世界的交流,她是胖,是不漂亮,可她有思想,有才华,身上蕴含着无尽的文化宝藏,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思想和才华一时看不出来,但文化宝藏似有其事,据说,“北极公主”的高祖父是晚清进士,曾祖父当过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秘书,祖父曾是民国时期广州光复路某著名报馆的创办者之一,外公官至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委员,大舅是东南亚小有名气的收藏家,大伯是一名内地出版商,父母都在省文化馆工作,家中光藏书和古董就占去一层楼。阚戚智无疑是个懂文化、爱文化的人。   “能不能教两招?怎么追到这么高大上的女朋友?”华泰崂一脸媚笑地向阚戚智取经。   谷二臻自作聪明地分析道:“那还用说,如此充满了文化气息的女生,当然要投其所好咯,写情书、诗朗诵、约去听音乐会……”   没想到,阚戚智竟是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一套极其简单粗暴的手段,而且短短两天就结束了战斗。   第一天,快餐店门口,阚戚智第一次请北极公主吃饭,当时太阳很毒。阚戚智厌恶地瞪了一眼天空,狠狠道:“别逼我!”   北极公主以为他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壮举,连忙闪到一边以免影响他发挥。结果阚戚智从口袋里缓缓取出一副墨镜,很酷地戴上。   然后他们在阳光下走了几步,北极公主表现得很娇嫩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被烤融化掉。阚戚智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衬衫,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擦汗,突然抓住她的手,说:“真他妈的热,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考虑一下。”北极公主害羞地说。   第二天傍晚,阚戚智提着一块砖头气势汹汹地来到北极公主的宿舍,视死如归道:“我苦练了十八年的铁砂掌,就为了这一刻用来证明对你的爱。”然后举起砖头,大喝一声,立掌劈下。   北极公主和周围的女生们都满脸兴奋,期待着砖头应声而断或者阚戚智的手掌应声而断的壮观场面,没想到二者都完好如初。   这时,阚戚智按照预定计划,面朝着夕阳,深沉地告白道:“看到了么?我对你的爱,就像这砖头一样坚固,无论多么功力深厚的铁砂掌也奈何不了它。”   阚戚智就这样成了西都大学历史上第一个用砖头追到女朋友的人。   听完这个励志的故事,华泰崂感慨万千:“哎呀,没看出来,你个文质彬彬的大诗人居然能用砖块和铁砂掌追到女朋友,真是剑走偏锋啊!”   “那是,谁说文人不能武的?光靠四肢发达没用的,还得有灵活的头脑。”阚戚智得意地笑着,话里有话。   霍九建在一旁闷闷不乐:武可是我的强项,却被这弱不禁风的小子用来泡妞,而身怀绝技的我竟然只是爬爬车取取包,简直太没面子了!不行!这口气一定得挣回来!看来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多读些书,等到下次追姑娘的时候也用文人的招数出奇制胜,让小智输得心服口服。   然而,不用等到下次追姑娘,他就不得不多读些书了,因为期末考试来了。浩如烟海的教材在这一刻如雨后春笋般从角角落落涌了出来,郑能谅望着和被褥一样丰满的书堆,不禁想起了高三时的书包。眼前这些书和高三那些书哪个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不太好说,但最终进入废品收购站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得益于初中那一场脑震荡,郑能谅的短暂记忆能力应付期末考试绰绰有余,只不过背过的内容一考完就几乎全忘了,连书名都未必记得住,惟有一本叫作《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的教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本书真的很有趣,郑能谅一口气把它读完,然后又倒着翻了一遍,一共找到168个错字和语病。他兴奋地连封面封底都仔细看了,编写于1987年,里边提到1973年世界石油危机,还有邓爷爷的南巡讲话。书名也特别有味道,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朗朗上口。   临时抱佛脚的霍九建就没那么安逸,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复习仍然挂了两科。这已经算是很幸运的结果了,毕竟其中一门法律史他整个学期只在开学第一堂课去听过。这唯一的一次,他还什么都没听到,因为教授没来。霍九建就想,我一个学旅游外语的,跟法律史有毛关系?瞧这教授都懒得教了,我还听个什么劲?   从那以后,霍九建就再也没去听过这门课,尽管第二堂课教授现身了,也未能提起他对这门课的信任和兴趣,所以,直到学期结束,他都不知道那教授是男是女,长啥模样。不过,即使郑能谅这种一节课也没有旷过的人,也只是知道那位教授的性别是男,名叫池白石,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没学到。因为池教授是一名经济法专家,教法律史只是兼职中的兼职,他被两家私营企业聘为法律顾问,并且首先是法律顾问,然后才是教授。池教授的教学模式就是在上课时间赚外快,为学生们提供最大限度的自由学习空间。西都大学经济法系的教授大多如此,名气的大小和所受聘的企业数量成正比,他们将所掌握的知识充分地服务了经济,就是没有施舍给学生。   这种现象给学生们的暗示是:此人在考试时应该不会为难大家。果然,在考前最后一节课上,池教授宣布:“只要来上过我的课的人,都能及格。”于是每个学生都随便准备了一下,考试时一概自由发挥,想到什么写什么,不是把刑法的基本原则答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是把婚姻法的指导思想说成“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还有人在论述题下面直接写上“对先生的敬仰,加上对知识的渴求,使我每节课都不缺席,望先生明察”等等,真的都及格了。   霍九建是个特例,因为他寄希望于池教授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不幸的是,池教授虽然从不把学生当回事,却不能容忍学生不把他当回事,毕竟作为经济法系的副主任,大小是个官。池教授检验学生们有没有来听过课的方法也很特别,就是在试卷最后附加了两道题:   1、10月17日那一堂课上,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A、同学们好B、下课C、今天自学D、现在点名   2、我的口头禅是:做人要摸着()说话   A、良心B、秃头C、屁股D、钱包   霍九建纠结了好久,估摸着这么有个性的教授说话肯定不俗,于是分别选了D和B,结果答案是C和A。   池教授的解题思路是:第一题答错证明你没有来听我的课,第二题答错证明你在侮辱我的品位和情操。   于是,当霍九建拿到批阅过的试卷时,发现姓名栏“霍九建”三个字的正上方被池教授批了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至于另一门国际法,霍九建是经常去听的,因为他觉得将来如果从事国际旅游会用得上这方面知识。教国际法的任麦光是西都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曾在大不列颠的某个鸟不拉屎的野鸡大学混过几年,发表过不少学术论文,在心理学、社会学、关系学等方面都颇有造诣,深受校领导赏识。可霍九建听过几堂课后就大失所望,发现此人在国际法专业领域的很多观点都漏洞百出。其实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可只有霍九建在上厕所的时候说了出来,刚好传到正在蹲坑的任麦光教授耳朵里,把他气得差点踩到屎。于是任教授动了动手指,霍九建就踩到了屎。   任教授上课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Whatislaw?Lawispower!Yes,power!Power,yes!   补考两门花去霍九建五百块,每门二百五,不光被宰一刀还被骂一顿。这价格也比军训时的补考贵了将近一倍,令人不得不怀疑校方开始把补考作为创收手段之一,并且给每个教授摊派了补考指标,而那些挂科的学生只是不幸被套入了这个圈圈,并非真的考得不好。   规模空前壮大的西都大学为了加强教学管理,修改了许多规章制度,包括学历证书管理规定。补考费翻倍便是其中最大的变化之一,同时根据新规,有三门(含)以上必修课考试不及格者,不能获得学位证,补考通过后只发毕业证;每门必修课补考机会最多两次,任何一门必修课经两次补考仍不及格,也不能获得学位证。   由于这些新规在期末考试前不久刚刚出台,不少学生还没适应,纷纷中枪。最惨的是任赣士,当初二本报西都大学教育学院本就是出于向孟楚怜宣誓“形影不离”的目的,而且为了塑造出充满爱心的形象,还特地填了个“学前与特殊教育系教育康复专业”,没想到真的被录取了。任赣士对这个什么“康复”专业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只觉得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创伤,需要好好“康复”一下,于是天天翘课,结果门门挂科。当他弄明白新规的标准之后,手上已经拿到三张不及格的成绩单了,郁闷一番后,他忽然想开了:反正已经拿不到学位证,不如一身轻松地度过接下来三年半的悠闲时光,混个毕业证拍拍屁股走人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拿不起,放得下还是容易做到的。   但一位朋友的一句话把任赣士从破罐子破摔的边缘拉了回来,此人曾和他在纠察队共事过,看了看他的成绩单,笑道:“还有救。”   任赣士不及格的三门功课分别是听力学基础、普通心理学、体育,根据这位朋友的分析,教听力学基础的罗教授毕业于美国名校,为人正直,作风严谨,没有通融的余地;教普通心理学的许教授却不同,喜欢和学生们玩心理游戏,每次改到不及格的卷子都会在分数下方划斜线——两道斜线代表木已成舟、三道斜线则说明还有转机,正如菩提老祖敲在孙猴子脑壳上的那三下,悟出奥妙的学生只需三更半夜带上礼物去敲许教授的门,便可逢凶化吉;至于体育这门西都大学的通用必修课,教员们的套路更是几近公开的秘密,哪个爱抽软中华、哪个喜欢名牌运动鞋、哪个只收营养品……二年级以上的过来人大多心知肚明。   经高人一点拨,任赣士轻松保住了学位证,要不是还有个油盐不进的听力学罗教授卡了他一门,他险些就能拿到系里的“三好学生”和全额奖学金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霍九建既遗憾又伤感,遗憾的是他的身边没有一位“高人”朋友,伤感的是即使有这样一位朋友提醒他,他也拿不出那么多礼品去孝敬。遗憾与伤感挥之不去,发酵成郁闷和烦躁,令霍九建一看到池教授和任教授的私家车就蠢蠢欲动,恨不得把它们大卸八块。   看来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下雪了。西都的雪虽然也从天上来入地里去,却在气、韵、形、神各方面都别具一格:绵里藏针的沙尘味吹来万里大漠的异域风情,荡气回肠的呼啸声翻开千年古城的浩瀚画卷,蓬头垢面的土模样透着百姓人家的质朴气息,遮天蔽日的大阵仗显出十分霸气的王者风范。   如此特立独行的一场雪,不光让人瞬间冷静,还让校园内外变得冷清起来。放寒假的前一天,郑能谅邀请霍九建、冉冰鸾和宋颖哲到外语学院民族餐厅小聚,算是为刚刚过去的半年大学生活来个小结。霍九建提议AA制,被郑能谅笑着驳回:“我发起的,我请。”冉冰鸾拉起宋颖哲的手,说:“我们出席人数最多,该我们请。”霍九建又拍拍胸脯争道:“我78年的,我请!”郑能谅按下两位“兄长”:“好了好了,我最小嘛,你们应该让着我点,所以,让我先请,下次你们再争,我不拦,就这么定了。”   四个人点了些西都的特色菜品,要了一箱啤酒,围坐一圈,谈笑风生。酒足饭饱,正要离去,郑能谅忽然发现霍九建的脸比他们三个都红,奇道:“我说九哥,你的酒量可比我们仨加起来还高,怎么就醉了?”   细心的冉冰鸾指了指斜对面包厢,低声说:“好像自从那个姑娘进来以后,九哥的状态就变了。”   郑能谅和宋颖哲刚顺抬头望过去,对面那桌就散场了,一溜男女陆续走出包厢。一个梳着马尾辫模样俊俏的小女生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朝屋里挥了挥手:“嗨,这么巧!”   “是啊,呵呵。”霍九建的矜持令他的笑容牵强得就像是用透明胶粘上去的,使郑能谅想起中学时代站在孟楚怜面前的自己。   说完这几个字,霍九建就像被磁带卡住了的随声听,僵在那儿发不出声来。郑能谅和冉冰鸾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谁,除了礼貌地道声“你好”,也插不上别的话。幸好这姑娘也没工夫搭理他们,在尴尬初见雏形的时候就被她的朋友们催着出去了。   望着还在发愣的霍九建,郑能谅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与漂亮女生打交道多少会有点小心翼翼,这是正常的,因为心里多少对她有所企图——男生只有在无欲无求的情况下才会在女生面前表现得自然得体。而九哥,你刚才的表现很不一般,所以可以断定,你跟这姑娘的关系绝不一般。”   霍九建连呼冤枉:“就是个老乡好不好!”   “什么话,老相好怎么就不好了?”郑能谅正色批评道。   “你小子别抠字眼损我啦,我跟她一点都不熟,一面之缘而已。”霍九建的脸愈发红了。   宋颖哲笑道:“不对吧九哥,加上刚才这一面,至少是两面之缘了。”   “嗨,你们咋就不信呢,”霍九建急得直挠头,“刚进校的时候不是两个老乡领我来宿舍的吗?就是他们组织的老乡会,吃过一次饭,饭桌上认识的她,好像叫什么娟来着,对了,秦秀梅。”霍九建来自农村,他以为捏造一个富有乡土气息的名字出来,就能让郑能谅他们相信那女生真的只是他老乡。   揭穿这一点并不难,郑能谅马上冲出包厢朝过道尽头一望,见那女孩和她的朋友们正在收银台前有说有笑。郑能谅扯开嗓子就喊:“秦秀梅!”   不出所料,霍九建没有慌张地制止他,那女孩也对这名字毫无反应。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郑能谅听得脑后传来一声晴天霹雳:“嚷什么嚷?!我又不是聋子!”急忙回头,一张清秀的陌生面庞赫然映入眼帘,柳眉微皱,樱唇轻抿,凌人的气势夹着淡淡的奶香味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郑能谅就这样走进了秦允蓓的世界。 第九章   1   秦允蓓念的是日语系,她在上大学之前的名字就叫秦秀梅,后来觉得太没个性就改掉了。霍九建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西都大学里真有一个叫秦秀梅的女孩,还刚好被郑能谅撞见,这概率简直跟中彩票头奖差不多。他也为说谎付出了代价,就是在“快乐老家”请所有当事人和目击者搓一顿,包括郑能谅、冉冰鸾、秦允蓓、宋颖哲,还有那位被他称为“秦秀梅”的漂亮老乡。   “快乐老家”是外语学院附近为数不多的比较体面的餐馆之一,和“向阳小居”名气相当。所谓体面,应当符合以下条件:一、服务生看上去不像乞丐;二、餐馆内外没有假乞丐;三、顾客不会因为点了不该点的菜而沦落为真乞丐。   “快乐老家”之所以是“比较”体面,因为它只满足了其中两条标准:环境幽雅管理井井有条,服务生衣着光鲜仪表堂堂……美中不足就是顾客结账的时候快乐不起来。但霍九建看上去相当快乐,忙前忙后菜也没吃上几口,最后买单的时候还一边掏钱一边傻笑。大家终于知道了假“秦秀梅”的真实姓名——梅歆芾,的确是霍九建的老乡。据霍九建坦白,他之所以编个假名字来蒙大家,是因为他之前也根本不知道这个漂亮老乡的名字。   秦允蓓哇了一声:“九哥,你可真是全宇宙上下五千年来最纯情最木讷的男生了!”   霍九建脸刷的一下又红了,连忙找个借口避风头:“呃,我去看看小龙虾好了没。”   “别忙活了,”冉冰鸾拉住他,“从头到尾就看你这啊那的张罗个没完,把服务员的存在感都刷没了。”   郑能谅趁机给霍九建倒满一杯啤酒:“九哥,咱不能忘了这顿饭的主题啊,你给人家小梅扣了个那么土的名字,不得敬上一杯赔礼啊?”   “哪里土了?哪里土了!”秦允蓓笑着抗议道,“不行!你也得敬我一杯赔礼!”   郑能谅吐了吐舌头,也把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对霍九建说:“瞧瞧,为了劝你一杯,我也搭进去了,还不赶紧将功赎罪?”   霍九建只好硬起头皮去向梅歆芾敬酒:“不……不好意思,你名字……瞎编的。”   秦允蓓马上起哄道:“九哥又说错话了,人家名字都是认认真真起的,怎么是瞎编的?再罚,再罚!”   “唉唉,小蓓,没个先来后到啊?先罚的我,我这杯还没跟你喝呢。”郑能谅连忙帮霍九建解围。   秦允蓓一瞄酒杯,又凑上前一闻:“什么呀你这是?葡萄糖?还是武林第一奇毒?无色无味的啊!”   郑能谅解释道:“我呀,酒精过敏,从小滴酒不沾,以水代酒,请多多包涵。”   秦允蓓将信将疑地向他的好友们求证,霍九建和冉冰鸾知道郑能谅会喝一点,不过几杯就醉,也只在极特殊的场合才喝,于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那行,我一杯啤酒,你五杯白水。”秦允蓓爽快地举起杯子,跟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俏皮而挑衅地看着他,不给他说不的机会。   郑能谅见一个姑娘如此豪气,也不能怂了,当下捧起桌上一瓶还剩三分之二的大瓶矿泉水,二话没说,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一抹嘴巴:“怎么样?够诚意吧?”   众人齐声叫好,秦允蓓也冲他一竖大拇指:“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这肚子啊,简直可以让十个宰相在里面举行游泳比赛了!来来来,咱们慢慢切磋。”说着,招手示意郑能谅坐她身边去。   郑能谅却猛地推开椅子,兔子似的向包厢外蹿去,逮着服务员就问:“厕所在哪?!”   须臾,郑能谅揉着肚子打着饱嗝回到包厢,受到英雄般的热烈欢迎。   宋颖哲从餐桌中间的瓷瓶里抽出一枝塑料花,双手递到郑能谅面前:“借花献佛,不成敬意。”   秦允蓓扯下长长一条卫生纸,一边朝郑能谅的脖子上挂一边唱:“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郑能谅接过花,抚摸着卫生纸,感慨道:“差点把命都留下来了。”   冉冰鸾扶他入席,笑道:“酒渴思吞海,名不虚传哪!”   霍九建拍着手,赞不绝口:“生子当如郑能谅!”   郑能谅一瞪眼:“你丫就知道占便宜,都当兄长了还嫌辈分不够啊!”   秦允蓓咯咯一笑:“谅仔,你可是我见过最够意思也最有意思的南方人了。”   郑能谅还没缓过劲来,又打了个饱嗝,连忙低下头猛咽口水,却被宋颖哲打趣道:“哟,被小蓓这一夸,谅仔都害羞了呢,脸蛋就和胸前的红领巾一样,更鲜艳啦。”   “哪有红领巾?那是胸毛。”郑能谅脱口而出的自嘲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秦允蓓热情地夹起一只小龙虾,放在郑能谅的盘子里:“表现这么好,奖励一下。”   郑能谅撇了撇嘴:“塞牙缝都不够,好歹给只母的。”   “母的就够塞牙缝了?”   “母的可以下崽啊。”   “小龙虾靠一只母的就能繁殖?”   “这不还有我嘛!”   秦允蓓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口味可真重。”   郑能谅剥开虾壳,吮了吮手指:“嗯,我们淳源人就喜欢口味重的菜,无辣不欢。”   “淳源?是那个产‘三头’的淳源吗?”秦允蓓眼睛一亮。   郑能谅也很诧异:“是啊,这你都知道?”   秦允蓓嘿嘿一笑:“吃货的基本修养嘛,兔头是我最爱,我也特别能吃辣。对了,淳源离我家还很近哦,说起来咱们算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呢。”   “这么巧?你哪的?”   “石头城。”   “南京?那你刚才说我什么‘南方人’,还以为你是北方的呢。”   “我是北方的啊,秦淮不是南北分界线么?我就住在秦淮北岸。”   “我说,南北分界那个秦淮是秦岭淮河,不是秦淮河,你这地理是美术老师教的吗?”   “……不管,反正我家比你更靠北,就是北方。”   “好吧,北方姑娘,既然你说你也特能吃辣,那就舍命陪君子吧。”郑能谅说着也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只小龙虾。   “唉,”秦允蓓连连摆手,“最近长痘痘,不能吃。”   郑能谅马上凑过去盯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哪有痘?”   秦允蓓脸一红:“谁说痘痘只能长脸上?”   郑能谅反应奇快,目光刷的向下一扫:“拜托,长屁股上那叫痔疮。”   “讨厌,长你嘴上才好!”秦允蓓把那只小龙虾又夹到郑能谅的盘子里,“你能者多劳吧,我就算可以吃,也嫌剥壳太麻烦。”   郑能谅笑着将刚才剥好的龙虾肉送到她嘴边:“大小姐,这服务够到位吧。”   秦允蓓忙一侧脸:“咦,上面还有你的口水呢。”   郑能谅不假思索地缩回筷子,伸出舌头把龙虾肉前前后后舔了个遍,再送回去:“喏,干净了。”   两个人唇枪舌剑你进我退,把一桌人逗得前俯后仰,都忘了霍九建才是这饭局的发起者和主角。霍九建也很乐意被众人忘记,因为他觉得能看梅歆芾一眼都是幸福,能和她同桌共餐更是妙不可言,要是和她说上一句话简直能快乐地飞上天。但他根本不敢贸然上前搭讪,生怕一个不得体的动作或者一句不合适的话语让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以至于从开局到散场,他与她都几乎没有交流。   第二天,郑能谅就迫不及待地坐上绿皮火车,经过将近三十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回到了久违的淳源。他见到了父母望穿秋水之后露出的笑容,还有光阴偷偷刻下的痕迹;闻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的空气,那是江南小城特有的恬静气息;吃到了无可替代的汽糕、兔头等众多美食,味道比从前更迷人;听到了无所不在的老旋律,虽然少了那些传遍西都大街小巷的新潮流行乐的时尚动感,却多了几分怀旧的亲切。   郑能谅从西都带回一只彩绘泥塑和一块小玉石,并不昂贵,却是精心挑选,泥塑是照着他手里那张照片上孟楚怜的模样定做的,玉石正反面也请人分别刻上了“楚”、“怜”二字。他记得孟楚怜对西都的向往,相信她一定会喜欢这两件礼物,于是带着它们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前往孟楚怜所居住的城市。他从小企鹅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住址,想给她一个惊喜——在他看来,走很远的路去见一个很想见的人,是一件无比浪漫的事。一路上,他不厌其烦地哼着《漂洋过海来看你》,幻想着上百种她收到礼物时的反应,不时露出令旁边乘客心神不宁的诡异笑容。   孟楚怜的家很好找,黄金地段,依山傍水——不是西都大学那种“依山傍水”。远远望去,在迎春花和翠竹的掩映之下,一座白墙红瓦的西式别墅分外醒目。小区门口两道拱门当中有一间岗亭,形状极似一只蒜头鼻,左右两根电动升降杆一字紧锁,宛如一对肃然低垂的眼睑,只有在豪华轿车经过的时候才毕恭毕敬地抬起来。全副武装的保安像几只绿头苍蝇,叮在这张不苟言笑的门脸上,偶尔扑腾一下。   郑能谅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一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束,捏了捏装着两件廉价礼物的口袋,心底发虚,手上冒汗。他知道,如果这样大摇大摆走过去,肯定会遭到苍蝇们的轰逐。除非孟楚怜出来迎接,他才有资格进入这小区,可那样就没有惊喜了,绝不能前功尽弃!他一边焦急地想着对策,一边左顾右盼,忽然发现前方百米开外的人行道上出现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五六十岁模样,衣着体面,右手提着一只老母鸡,左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   郑能谅快步上前,亮出一对招牌式的酒窝:“大妈,我来帮您拿吧。”   老妇人抬起头打量了一番这名不速之客,觉得他虽然打扮有些土气,可面相看起来挺和善,便把胳膊一抬,道:“这点东西我还拿得动,你扶我一下就行。”   “好嘞,”郑能谅便小心地握住她的肘部和腕部,扶着向前慢慢移动,“大妈,您脚没事吧?”   老妇人叹了口气,悻悻道:“别提多倒霉了,去了趟菜市场,回来路上几个缺德小鬼在路边放鞭炮,一点心理准备都没,邦邦邦邦一顿吓,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吓散架,脚还给扭了。”   郑能谅皱了皱眉头:“这帮小屁孩真是胡闹呢,万一吓出心脏病什么的可怎么办?可是大妈,您脚扭了怎么不叫辆出租车送您回家呢?”   老妇人转身朝后指了指:“嗨,就在那个路口转弯的地方扭去的,马上都到家了,还叫什么出租车?”   “哦?您家在哪?”郑能谅刚才主动上前帮忙只是出于本能反应,此时一听似有柳暗花明之意,果然,老妇人朝旁边的围墙努了努嘴,说出了他最想要的答案:“喏,就这。”   郑能谅灵机一动,马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巧啊,您也住这小区?几号呀?”   老妇人也有点意外:“5-7,小伙子你是?”   “我是3-3的远房亲戚,寒假过来玩几天。”郑能谅答得天衣无缝,3-3正是孟楚怜的住处。   说话间,两人已到小区门口,老妇人掏出一张卡,在岗亭前面的刷卡机上一刷,升降杆自动升了起来,岗亭里的保安也露出和善的笑容:“曲大妈,您回来了。”岗亭外的保安则关切道:“哟,曲大妈,您这是怎么了?”   曲大妈摆摆手:“没事,不小心扭了下。”   “要不要帮忙呀?”岗亭里那位说着撅了撅屁股。   “不用啦,有邻居呢。”曲大妈指了指郑能谅。   屁股瞬间贴回座椅:“哦,那就好,慢走啊曲大妈。”   郑能谅扶着曲大妈来到她家门前,曲大妈从兜里取出五元钱,递到郑能谅面前:“小伙子,谢谢你。”   “唉,这怎么可以。”郑能谅连忙抓住曲大妈的袖子,将她的手和钱一起推了回去。   “怎么?嫌少啊?”曲大妈以为他是客气,一侧身。郑能谅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一扑,抓着曲大妈袖子的手不敢用力,轻轻一滑,刚好落在曲大妈的手背上。   2   “这次总不算坑你了吧?嘿嘿嘿……”素问镜贱兮兮地笑着。   郑能谅哼了一声:“废话少说,快告诉我,这两个未来,哪个对曲大妈来说更危险?!”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躺在曲大妈的门前,离孟楚怜只隔着一排别墅。试想,如果孟楚怜发现他穿得这么老土,傻乎乎地躺在别人家门口,还冒充她的远房亲戚……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无论如何要马上出去!想要离开盗格空间,就必须在眼前的两幕情景中做出选择:第一个画面空间非常有限,只能看到曲大妈在一个服务窗口认真地填写表格,窗口里露出半个女服务员的脸孔,周围其余的人和物都在画面之外,找不出更多的提示信息;第二个画面是在一个三岔路口,天色微明,曲大妈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身旁停着一辆红色跑车,有个女子背对着镜头,正在不停地拨打手机,周围也看不到别的人和车。   郑能谅知道如果直接问“选哪个未来更好”,素问镜只会胡说八道,不会给出任何有价值的答案,才选了这个更务实的问题。谁知素问镜还是一如既往地顽皮:“不好意思,怎么才算更危险?危险有很多种,生命危险,家庭危险,思想危险,财产危险……这恐怕要取决于主体的世界观,如果她把生命看得最重,那么生命危险就更危险;如果她把家庭看得最重,那么家人所面临的危险对她而言就是更危险;如果她……”   郑能谅不耐烦地打断道:“够了够了!我问的就是生命危险,什么世界观价值观我可管不了。”   “那就是这个比较危险。”素问镜说完,显现着曲大妈在服务窗口填表格的那颗金海棠果在枝头摇了几下,似乎在向郑能谅招手。郑能谅却不太相信:“什么?这个有毛危险?你逗我呢?”   “嘁,反正我答完了,一次一问,拜拜。”素问镜傲娇地吐了下舌头,瞬间变回了原形。   “你!”郑能谅有气也没地方撒,有地方撒也没空撒,为了赶紧出去,他决定还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毕竟被车撞了是实实在在的危险,而填个表格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对于完全没把握的事,他向来不敢轻下判断。   “我把五块钱给他,他一推,我一闪,他就这样了啊!我根本都没使劲!”曲大妈焦躁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她身旁站着一名年轻男子,西装革履,声音低沉:“妈,这人是谁?怎么会在我们家门口?你干嘛给他钱?”   曲大妈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哎呀,我买菜回来,路上小鬼放鞭炮,我一吓,脚扭了,走到小区门口,刚好碰上这小伙,很热心地来扶我,他说他是……”   “曲大妈!”郑能谅连忙打断她,揉着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   “哎哟妈呀!”曲大妈吓了一跳,“你小子可算醒了!你跟那帮放鞭炮的小鬼是一路的吧?他们刚吓完我,你接着演续集?”   郑能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曲大妈,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就是我这人天生贫血,有时情绪激动会突然晕倒。”   曲大妈拍拍胸口:“我的天,我就给你五块钱,你至于情绪激动成这样啊?没见过人民币啊?”   “呵呵,”郑能谅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如何接茬,一低头看见她掉在地上的老母鸡和塑料袋,便一边弯腰去捡,一边道,“误会误会,没事啦,我帮您拿进去吧。”   “别动!”曲大妈的儿子低喝一声,身手敏捷地从地上捞起所有物件,拉着曲大妈进了屋,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对郑能谅说,“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小伙子,麻烦你了,有空再……”曲大妈话音未落,厚重的大门便哐的一声关上了。   郑能谅没必要也没兴趣做更多解释,反正他混入小区的目的已经达到,还顺便帮曲大妈盗取了一个不好的未来,其它的都不重要。他摸了摸口袋,两件礼物还在,便循着门牌号朝孟楚怜家走去。   刚转过一户人家的花园,郑能谅就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忙一闪身缩到栅栏后面。“真是冤家路窄!”他悻悻地骂道。   曾经苦口婆心教导他看破红尘的任赣士正一边穿外套一边找鞋,笑声中满是得意。半开的防盗门里,露出那张郑能谅朝思暮想的面孔,依然清新,更加美丽。   “谢谢你,路上小心。”声音也还是那么沁人心脾。   这七个字如针入耳,扎得郑能谅眼冒金星。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蹦出胸膛,有鼻子有眼地悬在半空,突突乱跳,先是被一瓶老陈醋劈头浇下,酸得皱眉咧嘴;又掉进一盆冰水,冻得瑟瑟发抖;再撒上一层盐,痛得嗷嗷直叫;接着落在一副烤架上,熏了个面目全非;最后被千刀万剐切成了片,成为看门狗的盘中餐。   郑能谅无法确定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更不敢深入探究其背后的含义,可是一想到这半年来在大学校园里三番五次见到的任赣士和别的女孩的亲密画面,他就禁不住替孟楚怜感到气愤与担心。任赣士根本配不上她,而她的善良又让他的伪装屡试不爽。   任赣士穿好外套和鞋子,潇洒地一捋头发,手扶门框,脖子微微向前一探,冲着孟楚怜的脸颊袭去。郑能谅的心又一紧,却见孟楚怜笑着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吻别,递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道了句“拜拜”,便合上了门。任赣士在空中虚挥一拳,扭头悻悻而去。   见他出了小区大门,郑能谅才向那扇连通了过去和未来的防盗门迈出了小心的步伐。望着那道门,他看见白衣素面站在阳光里的少女,看见四仰八叉躺在跑道上的少年,看见二人手拉手走过西都古老的长街,看见满树的金海棠果都昭示着同一幕婚礼画面……   站在还飘着熟悉清香的门前,郑能谅一手从兜里取出沾满汗水的小礼物,一手缓缓伸向门铃,心里循环默念着开场白。   叮咚!   “来了!”活泼的应答声伴着紧凑的拖鞋声从门缝里传出来,“糊涂虫,又落东西了吧!”   一抹紧张的笑容在郑能谅的脸上彗星般划过,陨灭。   咯咔!孟楚怜打开门,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和地上两件古怪的小玩意,一脸茫然。   年三十的晚上,淳源和西都同时下起了雪。郑能谅通过电话给孟楚怜送上了新年祝福,为了这通电话,他纠结了好久,因为他原以为她会通过小区保安或者监控录像查到他的行踪,或者从礼物上的蛛丝马迹发现送礼人的身份,还有可能在与小企鹅的闲聊中了解到他曾打听过她的家庭住址从而推断出后续的一切。然而孟楚怜并没有问起礼物的事,让他精心准备的各种说辞毫无用武之地。相比之下,更令她感兴趣的是他在西都这半年的见闻,那些往来书信里未能尽言的趣事。这下把郑能谅难住了,趣事确有不少,可其中不少涉及了盗格空间,不能说,还有许多他觉得有损自身形象的,也不便说,一番筛选下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磕磕巴巴敷衍了几句,幸好孟楚怜又接到一个拜年电话,尴尬才匆匆结束。   当冬天随着冰雪一道融化掉的时候,郑能谅又千里迢迢回到了309宿舍。一进楼,就被老纪叫住了,他想起之前祝班长干的好事,以为又有谁用他的名义赊账了,正要叫冤,却见老纪从窗户里递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来。   “玩出新花样了?货到付款?”郑能谅不敢贸然去接,“我可没带钱。”   老纪斜了他一眼:“小姑娘送你的礼物。”   郑能谅一愣:“什么小姑娘?”   “不认识,没报姓名,就说一定要交到你本人手上。”   “都是她给的?”   “嗯,小的那个是上个月底送来的,大的那个是昨天送来的。”   “那可不行,万一是情书或者情趣内衣什么的,怕您老人家受不住。”   老纪一口茶喷了一桌:“你小子没大没……”   “长什么模样?”   “挺漂亮,瘦瘦的,怎么?你收个包裹还看脸的?你不要给我好了。”   郑能谅连忙撂下一串怪笑,一溜烟蹿上楼。进了宿舍,他一看没人,便锁上门,跳上床,拉上帘子,打开简易书桌,把包裹往上面一放。说不好真是情趣内衣呢,他好奇地用剪刀拆开了大个的包裹。   椰蓉酥饼、蟹壳黄、马蹄糕、桂花糕、麻糬、青团、糖不甩……大大小小的包装,五花八门的美食,顿时让郑能谅的口水横流,连肚子都发出迫不及待的咕咕声。   如果这是个恶作剧,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郑能谅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麻糬,一边为小包裹宽衣解带。一张做工考究的唱片封套赫然映入眼帘,他怔了怔,再一看封套上的曲目,心跳瞬间加速。   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专辑,来自一个英国的传奇乐队。当时的郑能谅对这支乐队了解并不多,也没有买过他们的磁带或CD,只在西都音乐电台的一档午间节目里偶然听到过某位听众点播的一首歌曲。   他还记得,那天是军训刚开始的第二个礼拜一,身心俱疲的他一回宿舍就倒在床上,拧开调频收音机,扣上头戴式耳机,女主播夜子刚好报完曲目。旋律初起,他就感到一阵清风袭来,身上的臭汗散了一大半,倦意全无。当优雅而忧伤的华丽嗓音从耳机中缓缓流淌出来时,他的灵魂瞬间出了窍,被勾入耳壳,沿着导线飞快地游进收音机,又乘着一道道电波向四面八方飘去。令人浮想联翩的曲调和叫人欲罢不能的声线轻而易举地占领了他的耳朵,唤醒每一颗细胞,彻底征服他的心,以至于他根本没去注意听歌词在唱些什么。未及尽兴,一曲已毕。他噌的一下冲到电话机旁,开始不停地拨打点歌热线,却始终没能挤进去。   节目临近尾声时,导播切入最后一个听众来电,对方是个女生,声音细嫩:“夜子姐姐,我想点今天开头放的那个曲子。”   夜子柔声问道:“是《I Started A Joke》吗?”   “对,对,就是这首。”女生很开心。   “那你想点给谁呢?”夜子又问。   “点给我自己,今天生日。”   “好的,祝你生日快乐,那就让我们在这经典之声中告别短暂的音乐之旅,明天同一时间,不见不散。”   这一遍,郑能谅听得更投入。歌词中并无生涩的词汇,他听懂了大意,却又隐隐觉得,在那充满故事性的字句和极具感染力的演绎之下,似乎另有深意。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电波中的时候,他的眼眶已湿润。   当天晚上,他就跑到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音像店,买了一盒收录有那首歌曲的卡式录音带。专辑里每一首歌都很动人,可他只对《IStartedAJoke》情有独钟,随声听没有单曲循环功能,他便不厌其烦地倒带。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这首歌曲与《红拂夜奔》成为他精神花园中两朵长盛不衰的奇葩。   此刻,郑能谅小心地从封套中抽出那张沉静如水的黑胶唱片,手指缓缓拂过覆在碟面上的保护膜,就像考古学家为稀世珍宝擦拭灰尘。封套中落下一张小书签,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唱片,听着不错,送你过耳瘾。等寒假结束,再带些家乡的美食,让你饱口福。   落款是秦允蓓。 第九章   3   尽管在男女关系方面天生比较愚钝,郑能谅还是从秦允蓓的热情和大方中察觉到了一丝超越普通友谊的企图。这姑娘富有亲和力的性格让他觉得蛮舒服,对幽默的敏感度也令二人的互动其乐无穷,不过对于郑能谅来说,这就如同云游四海的旅者遇到了一位好客健谈的客栈老板,聊得再欢也终须一别——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个叫孟楚怜的目的地。更何况他是个乌龟般慢热的人,头一回碰见秦允蓓这种动如脱兔的姑娘,还真有点跟不上节拍,除非秦允蓓跑到半路倒在树下打个盹,否则他只能望尘莫及。   预感到前路坎坷的郑能谅只需快刀斩乱麻就可以避免麻烦,但手里这张殿堂级的唱片和眼前一大堆朝他抛着媚眼的美食让他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   “艺术是无价的,”他纠结地摩挲着唱片封套,又抓起一块椰蓉酥饼丢进嘴里,“唉,美食也是无罪的。”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秦允蓓的糖衣炮弹撕开了郑能谅的防线,还在他的周围遍地开花。第二天,她就拎着两大塑料袋的水果、零食和饮料,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309宿舍大门。   华泰崂以为是送外卖的,问了句“送错寝室了吧小妹”,立马被谷二臻瞪了一眼:“错什么错?错了不要紧,将错就错才是好孩子,好孩子来来来,既来之则安之。”说着就要扑上去大快朵颐。   霍九建眼快手快,从秦允蓓手上接过塑料袋,半开玩笑地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秦允蓓,我的‘冒牌’老乡。”   秦允蓓笑嘻嘻地朝三个上铺分别挥了挥手:“第一次来,见面礼俗了点,不要嫌弃哦。”   谷二臻已经撕开辣条吃了起来,鼓着一张油嘴回应道:“嗯嗯,我就是个俗人,越俗越好。”   秦允蓓朝窗户边的下铺一伸脖子:“郑能谅呢?”   “去图书馆了。”冉冰鸾说。   秦允蓓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哟,他受什么刺激了,这才刚开学就比你这学霸还用功了呐。”   冉冰鸾笑笑:“他说去查点资料。”   “该不是去查我送他的那张唱片正版还是盗版吧?”秦允蓓调侃道。   “那个我鉴定过了,正宗的宝贝,他都准备买个保险箱把它藏起来了,”冉冰鸾说着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拉出满满一屉糕点,“你给谅仔送的这些好吃的,要不是我们几个轮班监视着,昨天晚上就被谷二臻砸锁吞了。”   谷二臻红着脸向哈哈大笑的秦允蓓辩解道:“不是,闷在抽屉里不透风,不抓紧吃掉要变质的。”   这边秦允蓓和309宿舍的男生们打成一片,那边郑能谅正在图书馆走马观花。秦允蓓说对了四分之一,他要找两个问题的答案,其一就与那张唱片有关,但不是正版盗版,而是BeeGees乐队的历史,另一个则是盗格空间的来历。西都大学图书馆的藏书量有目共睹,郑能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找遍了整座书库,无论在“艺术—音乐”还是“动物—蜜蜂”的索引下都没发现BeeGees乐队的蛛丝马迹,更别提什么盗格空间了——当他向图书管理员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对方还以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科幻爱好者。   一推开宿舍门,霍九建就扑上来忏悔:“谅仔,我有罪!”   “那还不赶紧去公安局自首?!”郑能谅笑着推开他。   “我没用,没能替你守住家业,”霍九建指着一片狼藉的桌子,控诉道,“都是睡神干的!小蓓给你的零食水果全被他独吞了,要不是我身上没什么肉,他连我都不会放过!”   谷二臻从上铺丢下一截鸡骨头,正中霍九建脑门:“恶人先告状,三分之一是你吃的!”   郑能谅大度地摆摆手:“什么给我的,又没写我的名字。小蓓大方开朗,乐善好施,那是给咱宿舍全体吃货的救济粮,见者有份。”   华泰崂纠正道:“那可不一样,她来的时候特地问了你去哪呢。”   “废话,你们都在,就我不在,可不得随口问一句,就别上纲上线了,”郑能谅心虚地岔开话题,“这事啊,你们还得感谢九哥,人家主要是看九哥的面子,要不是他的乌龙事件,小蓓也不可能认识我们。”   霍九建马上把皮球踢回去:“不对吧,要是冲我来的,咋给你送了那么多特产美食和珍藏版唱片?”   郑能谅辩解道:“我只是签收人,美食可全都交公了,你们谁也没少吃,那唱片没有留声机根本放不了,所以由我暂时代为保管。”   阚戚智嘿嘿一笑:“你就不要死撑了,人家姑娘就是对你有意思呢。”   华泰崂戳了戳郑能谅装着钱包的裤袋,煞有介事地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可是有家室的人。”   霍九建一脸不忿:“这叫什么世道,像我这么优秀的男生一个女朋友都没,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却能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嘿!我哪有瞧锅里?我可比你专一着呢!”郑能谅白了他一眼。   阚戚智又冷笑道:“别装了哈,一个那么漂亮,一个那么有钱,换我也想脚踩两只船的。”   “什么话,小蓓也很漂亮的,孟楚怜也未必没钱啊,”霍九建说着又羡慕起郑能谅来,“啧啧,这才叫人生赢家啊。”   在一片调侃嬉闹之声中,只有冉冰鸾给的提醒最中肯:“谅仔,我觉得小蓓是个敢爱敢恨、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你要是对她没意思,应该早点明白告诉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于是,郑能谅连夜赶制了本学期的工作计划,主要包括两件大事:头等大事就是要和冉冰鸾一起,帮霍九建把梅歆芾追到手;次等大事就是要让秦允蓓对他的热情降降温,起码要在沸点以下。   他做事喜欢从次要的做起,策略就是用孟楚怜来击退秦允蓓,在他看来,让一个女孩对男生死心的最好办法就是证明他已经有了恋人。可他觉得自己出面不太合适,一来刚拿了人家的厚礼就拒之千里,显得有些翻脸无情,二来秦允蓓又没说要和他怎么样,主动跳出来宣布有女朋友又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于是,他把策略告诉了舍友们,请他们帮忙,却遭到了异口同声的拒绝。   “你和小蓓多般配啊!我就那么随口编个假名字,就把你和她串上线了,这可是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缘分呐!”霍九建玩着秦允蓓送他的拉力器,苦口婆心地开导他。   “嗯,我也觉得小蓓和谅仔天生一对,一个活泼热情一个内敛含蓄,性格互补才能天衣无缝。”华泰崂对镜子里自己的新造型十分满意,尤其是头上那顶秦允蓓送的牛仔帽。   “可不是嘛……嗝,呼,”谷二臻打了个饱嗝,补充道,“张爱玲说过,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你看我们小蓓多懂事,一下就抓住了我们一屋子的胃,这样的好姑娘上哪找去?”   “就知道吃,俗不俗?”连向来不轻易夸人的阚戚智也对秦允蓓赞赏有加,“小蓓同学最脱俗的地方就在于慧眼识人,给吃货送美食,给猛男送健身器,给二货送牛仔帽,给谅仔这种文艺青年就送黑胶碟,所以,只要看一看她给我送的礼物,就知道我是个气质美男了。”说着,他小心地打开一瓶护肤霜,轻轻地举到鼻尖下,深情地嗅了起来。   望着这一群毫无原则和立场的墙头草,郑能谅无助地摇了摇头,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诚实正直的冉冰鸾身上。冉冰鸾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时候,老师就教导我们,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我可不当这坏人。”   就这样,秦允蓓在309宿舍站稳了脚根,就算郑能谅狠得下心以怨报德与她断绝来往,也无法阻止她与他身边这些墙头草们的交往,何况他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姑娘,毫无应对的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九章   4   时光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纠结而放慢脚步,校方也没有因为学生们的抱怨而减轻重负,下学期又给旅游英语专业添了好几门莫名其妙的新课程。天性随遇而安的郑能谅不知是自己的适应能力足够强,还是早已对校方的套路感到麻木,并未表现出排斥和厌恶,每天的生活便在上课、逛街、聚餐、看录像、卧谈会等平淡碎片铺成的轨道上徐徐前行,偶尔还会遇上绚烂的彩虹,便是来自遥远南方的书信。   寒假结束后一回到学校,郑能谅就给孟楚怜写了一封信,谈天说地,评古论今,洋洋洒洒几大页。经过半年多的书信往来,最初的谨慎与生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闲言碎语的自在和不加修饰的自然。每次提笔,他不再思前想后,无须字斟句酌,也不会一封信写上几天几夜,似乎只有在这纸墨之间,他才能把孟楚怜当作和小企鹅一样的朋友,无话不谈。当然,有些话对她俩都不能谈,比如在孟楚怜家看见任赣士的事,他只能烂在肚子里。还有些话只能对小企鹅谈,就是任赣士在西都大学的风流韵事,尽管他写得很含蓄,小企鹅还是在回信里把任赣士批得体无完肤。在告诉小企鹅之前,郑能谅还犹豫了一下,觉得在人背后说闲话不太光明磊落,可要想光明磊落就应该把任赣士、孟楚怜都约到一起,三个人坐下来边喝茶边谈任赣士劈腿的事,那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为了孟楚怜不被蒙在鼓里,说一回闲话又何妨,而他又不能直接对孟楚怜说,唯有迂回地告诉小企鹅,由她传声。为了让目的性不那么明显,郑能谅还做足了铺垫并认真推敲了字句,使任赣士在信中出现得十分自然,就好像说起一位久违的普通校友一般。   情报成功送出,估摸不用多久,孟楚怜和任赣士就会分手,这对郑能谅来说是个天大的利好消息,令他的心情无比轻松。他开心并不是觉得可以趁虚而入,而是替孟楚怜终于可以摆脱渣男而庆幸,其实自从盗格空间出现后,他的心里就早已明白,他绝不可能带给孟楚怜正常人的生活和幸福,所以,任赣士和孟楚怜的关系也从来不曾影响过他对孟楚怜的心意,倘若孟楚怜的男朋友是一位帅气正直的好男人,他祝福都来不及。   同样,他也不想耽误秦允蓓,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将伤害减至最低,这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于是,在和秦允蓓相识三个月后的那个黄昏,当他手脚并用、提心吊胆地朝学校大礼堂的屋顶爬上去的时候,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可他没想到,秦允蓓先下手为强,用一种既含蓄又爽快的方式向他表达了心意,要不是他手心里正攥着刚准备亮出来的孟楚怜照片,说不定就被感动得脑门一热答应了。更没想到的是,他一番装傻充愣,竟几乎没有对秦允蓓造成伤害,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她只是做了个夸张的生气表情和想要踢他下去的假动作,然后云淡风轻地笑笑:“不着急。”   “嗯不用着急,我还是处男呢。”郑能谅挪了挪屁股,试图用自嘲缓解那一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歉意。   “哈哈哈!”秦允蓓被逗得花枝乱颤,身子后仰,手往地上一撑,忽有意外发现,“咦,这是什么?”   她手里拿着孟楚怜的照片,应该是郑能谅挪屁股的时候从裤袋里掉出来的,他索性顺水推舟:“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真的假的,”秦允蓓将信将疑,“以前咋没听你说?”   郑能谅耸耸肩:“以前你也没把话挑这么明啊,我主动提这事就太自作多情了,谁会见人就说‘我有女朋友’呢?”   秦允蓓对着照片左看右看:“挺漂亮哦,你跟她怎么认识的啊?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嘛。”   这是要展开调查了,郑能谅清清嗓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天马行空地胡诌起来。浪漫的邂逅,默契的牵手,甜蜜的交往,深情的守望,丝毫不受分隔两地的影响,只待大学毕业共结连理。为了说服秦允蓓知难而退,郑能谅还引经据典、声情并茂地把他和这位“女朋友”的关系描绘得坚如磐石、稳如泰山、韧如蜘蛛侠的蛛丝、深如马里亚纳海沟,十艘核动力潜艇也拉不动。估计秦允蓓会失望透顶并且伤心欲绝,涕泪俱下是少不了的。他连手帕都准备好了,三条。   然而,不知是郑能谅高估了自己的口才还是低估了秦允蓓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丫头竟然又笑了。起初他还担心这是精神错乱的前兆,可她的思路非常清晰,情绪也十分稳定:“这就对了,说明我没看错人,要是我一追你就答应,那这花心男不要也罢。”   郑能谅一愣:“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秦允蓓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怎么了?女朋友而已,又没结婚,我还有过男朋友呢,难道我一辈子不能嫁人了?有竞争才能进步嘛,太容易得手的也没什么意思。”   A计划宣告失败,非但没有吓退秦允蓓,反而给孟楚怜平白无故变出一个“情敌”来。从那以后,斗志昂扬的秦允蓓三天两头请郑能谅出去玩,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掉,但借口总有用光的时候,他终于答应了她一次。因为他发现,躲不是办法,不如将计就计,试一试B计划。计划很简单,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败坏他在秦允蓓眼里的形象,让她讨厌他,从而主动放弃。   于是,他穿着好几个礼拜没洗的脏衣服和臭袜子就去赴约了,还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一坐下就把腿往椅子上一架,粗话脏话低俗笑话随着唾沫一起横飞,眼睛不安分地朝别桌的漂亮姑娘身上乱瞟,甚至偷偷在秦允蓓吃的面里塞了一大勺芥末并把茶壶里的水换成白酒……   结果,这一切只换来她接二连三的欢笑和发自肺腑的赞美:“没看出来啊,表面上闷头呆脑的,原来这么会玩!跟你在一起总是有惊喜哈!太有趣了!”   黔驴计穷的郑能谅想过干脆煽她两耳光拉倒,可是狠不下心。约会结束,他悻悻地回到宿舍,向情场前辈汇报了战况,并请教道:“鸾少,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都不管用?”   冉冰鸾分析道:“你没有做坏人的天赋,坏得不专业、不真实,而女孩大多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坏男生。”   郑能谅傻眼:“你的意思是我要坏到家了才能让她讨厌我?难道还要去打个架放个火什么的?”   霍九建说:“那你就更甩不掉了,我看过一个叫什么什么少年杀人事件的片子,里面有个很坏的公子哥,抽了一女孩一大嘴巴,后来那女的莫名其妙抛弃男友去跟公子哥好了,哪怕最后被前男友捅死也不回头。所以幸好你没坏彻底,不然秦允蓓肯定也死不回头了。”   郑能谅若有所思道:“照这逻辑,如果不想让女孩爱上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变成好男人?简直太神奇了!”   成为好男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郑能谅意识到摆脱秦允蓓将是一场持久战,便决定先帮霍九建的事给办了。从刚才得出的分析结论来看,霍九建只要一坏到底就有把握追到梅歆芾,最好是个黑社会或者通缉犯什么的,那样梅歆芾就非他不嫁了。可惜霍九建虽然体格健美、武力超群,却是个慈悲为怀的和平主义者,杀只鸡都要三个帮手,一个烧水一个褪毛一个杀,他自己则躲在一旁心惊肉跳地念阿弥陀佛。   “你这也太水了,白瞎了一身好肉!”听完霍九建的自我介绍,郑能谅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得给你好好包装一下!”   郑能谅和冉冰鸾先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天天带霍九建穿梭于师大路上的大小录像厅,学习了《教父》系列、《疤面煞星》、《低俗小说》、《英雄本色》、《古惑仔》等中外经典,然后依葫芦画瓢给霍九建设计了一套造型方案:眼戴墨镜,嘴叼雪茄,梳起大背头,喷上古龙水,一袭黑风衣,两把大砍刀,走起来八字步虎虎生风,一坐下就用燃烧的美元点烟抽,平静中透着霸气的眼神分分钟秒杀全场。   光听着这方案,霍九建就热血沸腾了,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预算紧张的他们只能就地取材:没有墨镜,就用毛笔把近视眼镜涂黑;没有雪茄,就用圆棒冰代替;没有黑风衣,就披一块毛毯;没有大砍刀,就别两把扫帚;没有古龙水,就洒点花露水……只有换发型是免费的,哗哗哗一梳,喷上定型水,就算大功告成了。   霍九建站在镜子前,信心爆棚:“怎么样?帅不帅?”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在他左边的谷二臻马上用嘴巴伴奏起《赌神》的经典插曲。   “龙搬,龙牢,蛮累偷偷缸水,尾巴要……”右边的“歌后”华泰崂也情不自禁一展歌喉。   冉冰鸾一个劲给霍九建打气:“超有型的!比发哥还要酷百倍,梅歆芾见到你绝对不能自拔!”   “什么发哥?”阚戚智却一语点破真相,“你这都快成发糕了!加个破碗,加根拐棍,不就是苏乞儿吗?”   郑能谅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寒碜了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该下本钱的还是不能省。”   霍九建咬咬牙,掏出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到批发市场和路边摊上淘来一套新行头,软毡帽、长围巾、二手黑风衣、人造皮手套、山寨名牌表、高仿牛津鞋,又是一番捯饬。   冉冰鸾上下打量着他:“酷是够酷了,可九哥的特长没有展示出来,这一身裹太严实,性感的肌肉都看不到咯。”   霍九建摩挲着风衣的袖子:“总不能剪了吧?”   郑能谅提醒道:“袖子是不能剪,可风衣不是敞开的吗?可以把你的腹肌亮出来啊!”   “我晕,难道里面什么都不穿?”霍九建说着都有些害羞。   “嗨,你真笨,可以穿短一点嘛,比如肚兜、露脐装之类的。”郑能谅不坏好意地笑着。   霍九建一把推开他:“你怎么不说穿文胸呢?!”   最后折衷了一下,在风衣下面配一件天蓝色皮马甲,既显身材又不走光。   郑能谅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外形上已经有点坏样了,下面来解决内在的问题,要做到表里如一地坏。”   “那还有救吗?我还想顺利毕业呢。”霍九建很担心。   冉冰鸾安慰道:“嗨,又没让你真干坏事,就是摆个坏男人的模样嘛,演戏当然要演全套。”   郑能谅接着解释:“主要就是气质和语言,气质呢,你底子不错,只要绷住不笑,就够范儿。语言就更容易了,记住,在她面前不要说什么请啊、谢谢啊之类的敬语,多用粗话当口头禅,懂啵?”   “我觉得光用中文说粗话未免太老土了,”华泰崂建议,“要走国际化路线。”   霍九建不甘示弱:“英语的粗话我也会很多的!”   华泰崂连连摇手指:“NO,NO,光英语可不够魅力,懂英语的人多了去,你还是个旅游英语专业的,会点英语算什么?可是你想,要是冷不丁冒出句希伯来语、阿拉伯语、吉普赛语甚至更冷门的濒危语种的粗话,是不是很酷炫?坏男人的形象肯定会水涨船高啊!”   “也对,”霍九建点点头,又犯起愁来,“可上哪学这些话去?难道你认识阿拉伯酋长,还是吉普赛女郎?”   “这有何难?资源近在眼前。”冉冰鸾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咱校不是有个远近闻名的逍遥法外嘛!” 第九章   5   在西都大学,还有一个比应用外语系更不起眼的小系,法律外语系。这也是个混搭风格的新兴学科,原本是应用外语系下设的一个小专业,不过时来运转,其负责人忽然成了校长的亲家,又和应用外语系的系主任互相瞧不起,不甘心再当附庸,便乱入了政法学院,独立成系。与应用外语系在外语学院的边缘地位不同,法律外语系一入政法学院,便被捧为掌上明珠,教学设施和师资力量配置极优,课程设置也少而精,既给学生们保留了充足的闲暇时光,也为他们赢得了与众不同的校园地位。法律外语系简称法外,又如此逍遥,便有了“逍遥法外”之说。对于应用外语系的系主任而言,这就好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下属嫁给了自己的男上司,原本居高临下的对象一下蹿上天把屁股对准了自己,在姿势上和心理上都很难适应。   单看语种的丰富性,法外系足以令正宗的外语系都逊色三分,每次外语学院举办“外语角”活动,法外系的学生们都会去“露一嘴”,叽里咕噜一通就把外语角变成了联合国大会。经常去切磋口语的冉冰鸾便是在那儿认识了不少法外系的小语种学生,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老外学中文一般先学敬语,中国人学外语则往往由粗口入门,所以冉冰鸾认识的这几位学习成绩不怎样,却都说得一嘴地道的外国脏话,字正腔圆,韵味十足。霍九建在他们的悉心指导下,国际骂人水平突飞猛进,不出三天便出师了。   尽管同郑能谅设想的预期效果相比打了不小的折扣,但霍九建cosplay黑帮大佬的新形象对付大多数小姑娘已绰绰有余,连梅歆芾看到他的时候都惊讶万分。然而,霍九建看到梅歆芾时的惊讶足有十万分。这个让他不惜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的女孩身旁,站着另一位酷哥。此人从头到脚的造型与霍九建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每一个零部件都明显贵许多。两个不同风格的对手尚有竞争可言,但同一风格的两个档次高下立判。   梅歆芾的男朋友看见有人模仿自己,非常激动,以为遇到了脑残粉,一撩风衣准备给他签名,不料霍九建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洋话。用一种对方一无所知的语言骂人,既发泄了当事人的情绪,又不影响社会的安定,利国利民,有力地证明了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和实用性。   铩羽而归后,冉冰鸾主动请罪:“都怪我们无能,包装得不如别人,让九哥你又失恋了。”   “为什么说又?”霍九建纠正道,“这才第一次。”   郑能谅提醒他:“这么快就把金一鸣给忘了?”   霍九建理直气壮道:“那不算,没开始我就主动退出了,怎么是失恋?”   郑能谅问:“那这次你也没开始就退出了,也不算?”   霍九建很坦诚地说:“我为她改变形象,学了外语,还请她吃过一顿饭,现在失败了,当然算真正的失恋。”   冉冰鸾安慰道:“别难过,就当积累经验了,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你看我像难过的样子吗?”霍九建斗志昂扬地宣布,“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有女朋友的,区区一次失败算什么,有挫折才会有进步,天涯何处无芳草,吹了一个接着找,你们就瞧好吧,明年这个时候,我绝不会再单身!”一番话把宿舍里另外几个单身汉说得热血沸腾,掌声如雷。   郑能谅却有些郁闷,因为计划内的两件大事都做得非常失败,于是马上调整目标,重新定位: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把这些抱负写在方格纸上,当作中文写作课的作业交到了教授的手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旅游英语系会开出一个中文写作课来,只知道小时候语文老师就教育他要写这种充满阳光积极向上的好文章。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有阳光,阴了一通后下了场暴雨,那天下课后,郑能谅再次见到了那张方格纸。它在擦拭了教授湿漉漉的雨靴之后,蜷成一团,傻傻地钻进了垃圾桶,使用价值得到充分的体现。   这件事让郑能谅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价值观以及本学期的星座运势都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便一个人去逛街散心,路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看见了墙上那个大大的“拆”字和正在发愁的杰叔。他的随手一改令杰叔赞不绝口,也让自己重拾了信心和好心情,还从此吃上了更价廉物美的水果。看上去这是个时来运转之兆,不过一个礼拜后在那间录像厅里发生的事,他就不知是好是坏了。   那天是他18岁生日,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遇到了一位陌生的姑娘。他们一起看了场通宵录像,天亮时,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烤鱿鱼;他揉一揉眼睛,却想起昨夜的海棠树。   那一刻,正牵着孟楚怜的小手徜徉在一片春光烂漫的花海中的他一秒瞬移到紫絮纷飞奇香缭绕的盗格空间,一看身边的孟楚怜不见了,不由心中一阵慌乱。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从梦境进入了幻境,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可能与孟楚怜牵手。   与清醒状态下突然触发不同,这一次他没有晕厥,因为本来就睡着。而对于戴珐珧来说,她只不过出于好奇轻轻摸了一下身边这男孩酒窝和嘴唇,却令他眉头骤紧面色大变,口中呢喃道:“孟!孟……”   梦?到底是什么梦,让他一会儿开心得漾起酒窝,一会儿又紧张成这样。戴珐珧百思不解。   答案只有郑能谅知道,一开始他紧张是因为孟楚怜的忽然消失,接下来的紧张却是源自金蛋上的画面。悬在他面前有两颗排球大小的金蛋,吉凶也一目了然,选择并不难,但其中的一幕让郑能谅看得心惊胆战:   天色有些昏沉,看不出是傍晚还是清晨,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上,游动着一条由无数盏车灯织成的长龙。忽然,龙头上两只巨眼一歪,一沉,一灭,紧接着绽放出一朵红黄相间的邪恶之花,瞬间吞没了紧随其后的几辆车,浓烟滚滚而起。在惯性的作用下,后面的车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投入烈焰和浓烟之中,只见一对对车灯就像飞入囊中的萤火虫一样,或挤成一团,或黯然消失。一阵激烈的碰撞之后,高速公路上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上百辆车,有的叠罗汉,有的底朝天,有的被拦腰截断,有的飞进了路边农田,有一辆车及时刹住了脚,却被后面冲上来的车撞成了夹心饼干,还有好几辆车在碰撞中发生了爆炸,一时间到处都是火光、残骸和死伤者……   这一幕长达数分钟的惨剧逼真得难以置信,爆炸的烈焰和遍地的鲜血映红了郑能谅的眼睛,各种物质燃烧的气味侵入他的鼻孔,带着恐惧与绝望的气息一路蔓延到他的五脏六腑,虽然只有图像而无声音,他的心也几乎要被若隐若现的哭喊声和爆炸声揪得粉碎。   与此相比,另一颗金蛋上的情景则温和得像一幅油画,那是在一条空荡荡的酒店过道里,细碎的灯光洒在装修朴素的墙面上,令人昏昏欲睡,一位穿着低调的女子戴着黄色胶皮手套,正用一块白色的抹布细心地擦拭着一间客房的门把手。就算没有看清她不时侧向镜头的脸庞,单凭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和后颈露出来的蝎子纹身,郑能谅也能认出就是那位陪他坐在录像厅里的阿珧。   他连忙把视线扫回第一颗金蛋,在画面中飞快地搜索着她的身影,可连环车祸现场乱成一团,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正焦急间,一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金黄色跑车跃入眼帘,就在第一个爆炸点右后方不远处。没错,是阿珧的车!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离爆炸中心那么近,恐怕……而且从车辆的损坏程度上看,车里的人也已凶多吉少。   郑能谅不忍再多看一眼,毫不犹豫地挥起黄金分戈,盗走了这一幕未来。望着消失在脚下的金蛋,又看看枝头那颗金蛋上平静的画面,他长舒了一口气,也有些无可奈何,心中自我安慰道:当保洁员总比香消玉殒好百倍了。   虽然还对刚才看见的灾难心有余悸,但救了阿珧一命的郑能谅心情好了许多,刚要回到现实中继续做关于孟楚怜的美梦,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一打响指,叫道:“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   素问镜被召唤出来,无可奈何地甩着舌头,抱怨道:“你小子可真行啊,都选完了还要来烦我。”   郑能谅一脸得意:“嘿!每次一问的机会,浪费了多可惜啊?再说了,这么久没见,难道你就不想我吗?”   “越来越油腔滑调了!自作多情!”素问镜上的两瓣嘴唇一弓,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郑能谅乐了:“哈哈,你还会做这么复杂的动作呢,我还以为这嘴唇只是摆设呢。”   “废话少说,什么问题赶紧问。”   “阿珧她早餐最喜欢吃什么啊?”   “……”   “怎么?这都答不出来,还好意思当素问镜呢!”   “不是答不出来,是你太八卦了,居然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不会问点有用的嘛。”   “废话,什么问题是有用的?难道问她的三围是多少?还是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内衣?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满脑子色念、一肚子坏水吗?再说了,我问这些你也会说不知道。”   “哼,只要你敢问,我就不怕告诉你。”   “呃……那我要换问题。”   “没机会了,你问的是她早餐喜欢吃什么,答案是,煎饼果子,加孜然。回答完毕,拜拜。”   “唉,再聊聊嘛……”不等郑能谅挽留,他就被送出了盗格空间,回到了现实世界。虽然有所遗憾,但他还是在之后的早餐中让戴珐珧惊讶了一把,不能说毫无收获。   戴珐珧给郑能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他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人,也没那么容易产生爱情,这一场邂逅对他来说无非是一个如盗格空间般不可思议的奇遇,有火花,有惊喜,但只是插曲,并非主旋律。在他看来,自己与戴珐珧,就像直角坐标系的两道轴,在某一点匆匆相交,便分道扬镳。   生活照常继续,他还有许多现实的难题要处理,比如捉襟见肘的生活费,比如如影随形的秦允蓓,比如险象环生的期末考。秦允蓓比期末考更难处理,而当秦允蓓与期末考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难上加难,因为她挂科了。   在西都大学,女生挂科的比例要比男生的低很多,这有两层原因,一是学霸队伍阴盛阳衰,二是教授队伍阳盛阴衰。面对男教授,女生们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特别是颜值达到一定水准的女生,想不挂科甚至拿个优秀学生都算不上什么难事,这与她的复习程度无关,关键看她有什么特长,又愿意付出多少。有的身材一流,有的媚态出众,有的嘴甜过人,有的嗲功超群,都是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虽然在条条框框的约束下,这些大多只是点到为止的小暧昧,却也不排除个别自制力不强的“狼教授”得寸进尺。教育提倡人性化,“狼教授”们也很注重“人性话”——在他们看来,人与人之间一旦谈到了性,就很好说话了。   为了文凭、奖学金或保送研究生,总有些姑娘甘愿与狼共舞。但性情爽直的秦允蓓不屑于此,甚至连给教授送礼都无法接受,所以才会哭丧着脸来找郑能谅,张口就问:“你看我,像不像倒霉鬼?”   郑能谅怜悯地左看右看:“啧啧,霉鬼算不上,就是个霉女。”   据秦允蓓哭诉,她最讨厌的三门课全挂了。第一门《日语翻译理论与实践》,教授比较厚道,事先整理出150道题的题库,承诺试题尽在其中,全部背下来就能拿满分。秦允蓓不奢望满分,便偷了个懒,把前120题背得滚瓜烂熟,心想就算按比例抽题也足够及格了。谁知教授也偷了个懒,直接把后30道题编成了试卷,于是秦允蓓考了零分。第二门,《日本文学史》,由一位既开明又有个性的老先生主讲,出卷前还主动征求学生们的意见:“你们想开卷还是闭卷?”众人当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前者,然后有人问:“考试范围呢?”教授答:“不多,都是我上课讲过的内容。”又有人问:“重点在哪?”答曰:“很少,都在我的备课笔记上。”结果大部分试题翻遍全书也找不到答案,80道题目,秦允蓓把书翻了80个来回,只考了20分。第三门《逻辑学》,秦允蓓吸取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总结了高年级前辈们的经验,决定采取装病避考的策略,打不起总躲得起。该科教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于因病缺考的学生,他从不要求补考,就以班级平均分计算,这一次也不例外。问题是一个人一旦衰起来,数九寒天都会中暑,秦允蓓怎么也想不到,由于全班同学普遍不用功,结果只有十几个人及格,导致平均分只有40,她也被拖下了水。   对于这种千载难逢的霉运,郑能谅深表惊奇与同情:“你真是有如神助啊!”   秦允蓓叫道:“什么呀!这也叫神助?”   郑能谅狡黠地笑笑:“衰神也是神嘛。”   一半出于同情,一半迫于秦允蓓的软磨硬泡,郑能谅终于答应在这个暑假陪她去旅游散心,食宿由她安排。 作者有话说: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第十章   1   “挂科万岁!”秦允蓓快乐地舞起双臂,蹦上了前往郑州的绿皮火车,转身朝不远处拖着两只大行李箱吭哧吭哧的免费搬运工频频招手:“快点快点!”   郑能谅叫苦不迭:“大小姐,你当我是铁道游击队呐,人游击队追火车也没带这么多行李的啊。”   秦允蓓咯咯直笑:“谁叫你平时缺乏锻炼啊,这就叫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猩猩四肢头脑都不简单,你咋不带只猩猩去旅游?”郑能谅总算进了车厢,一抹湿漉漉的额头,反唇相讥道。   秦允蓓一边掏出手绢给他擦汗,一边继续开玩笑:“咳,猩猩不是太黑了嘛,又没有酒窝,还不会写诗,只好用你将就一下咯。”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沿途大多是又黑又长的隧道和草木稀疏的黄土丘,望着这单调荒凉的风景,听着耳机里似山泉般轻灵明快的《Holiday》,郑能谅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逸起来。   一开始,秦允蓓还家长里短地找话题,却见他又是听歌又是出神的,便嘟了嘟嘴,伸手轻轻拽下他右侧的耳机线,戴在自己耳朵上,一听就乐了:“咦,这不是我送你的那张专辑吗?”   郑能谅把口袋里的随身听摆在桌上,脸依旧朝着窗外:“你那古董级的唱片要用老式留声机才能听,能带上火车?再说我也舍不得呀。这是十几块一盒的翻录磁带,曲目都和唱片上一样的,早就买了。”   秦允蓓更加高兴了:“看来你很喜欢呀。”   郑能谅转过头来:“对了,你之前怎么想到送我这的?”   秦允蓓做了个鬼脸:“刚好那几天一个国外的朋友寄来的,很好听,我就想,你这样的男生应该都会喜欢吧。”   “我这样?什么样?”   “傻样。”   “哦,”郑能谅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把目光折向窗外,头靠着玻璃,悠悠道,“那就好好听吧。”   秦允蓓的聊兴刚被这个话题撩起,岂肯半途而废,正要奋起直追,忽然听见耳机里传来一串和风细雨般的低吟,顿时被这股以柔克刚的力量软化。郑能谅也醉心其间,手指跟着节拍轻轻敲击桌面,“beebeebeebeebeebee……”   秦允蓓会心一笑,从包里取出《瓦尔登湖》翻了起来,这是郑能谅上车前给她推荐的读物,不是投其所好,也并非因材施教,而是死马当活马医,他知道她是个静不住的姑娘。果然不出所料,她目录还没看完就睡着了。   宝贵的安宁总是持续不了太久,因为每当列车停靠站台的时候,它都会被铺天盖地的噪音赶到九霄云外。好客的小贩们早已在站台上严阵以待,列车还未停稳便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朝车窗里塞水果、茶叶蛋和矿泉水,热情程度不亚于当年淮海战役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群众们。不同的是,小贩们可不义务劳动,所有商品的价格介于超市零售与列车供应之间,买了觉得有点贵,不买发现列车上的更贵。   只要小贩们吆喝得够卖力,总有乘客忍不住会出手;只要一个乘客先出手,就能带动周围一大波人的消费;只要列车一启动,小贩们就会露出比卖掉了垃圾股的股民更轻松的笑容;只要备齐了专治腹泻的特效药,乘客们便可开始尽情地享用“美食”了。   郑能谅的肠胃功能一般,也没有准备腹泻药,所以一路都没搭理这些小贩。可路程还没过半,他就惊讶地发现二人自带的粮食储备已经被秦允蓓单枪匹马尽数消灭。秦允蓓还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到他身上:“都怪你啊,又不陪我聊天!不聊天我当然要吃东西了啊,总不能让嘴巴闲着。”   郑能谅刚要反驳,忽然想起在一档野外求生节目中看到的生存法则——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要尽可能地保存体力,于是果断地放弃了和她理论。考虑到接下来还要跟饥饿对抗数个小时,他又果断地进入了梦乡。到终点之前,他被秦允蓓吵醒三次,其中两次是她要上洗手间,让他看住行李。   他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行李早被你吃光了。”   还有一次秦允蓓一个劲地用枕头拍他脑袋,他挣扎着睁开睡眼,四周一片漆黑,窗外不时有昙花一现的橘黄色光芒飞速掠过。只听她兴奋地说:“快看,快看!过隧道了!”   饥肠辘辘地走出火车站时,恰是正午时分,郑能谅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天色更灰暗、空气更浑浊的城市,似乎回到了黄昏的西都,有种时空混乱的错觉。秦允蓓正在东张西望,接站的人群中忽然蹿出一位少年,轻轻跃过隔离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面前,二话没说就给了秦允蓓一个熊抱。   秦允蓓也很开心,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为两位男生互相引见:“这是我高中同学,金飞祚。这是大学同学,郑能谅。”   “怎么听着有种工程交接的感觉啊。”郑能谅一边开玩笑一边伸出手。金飞祚笑着与他一握,看了看秦允蓓,道:“这项目可不好管理啊。”   金飞祚看上去就像个从海边来的孩子,身材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微卷,有些凌乱,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指细长,很有劲。秦允蓓和郑能谅跟着他来到预订好的快捷酒店,一进门就看见整整齐齐一大堆装备,原来金飞祚早已将接下来五天的行程规划妥当,并做了充分的准备,背包、地图、雨伞、电筒、驱蚊水、防晒霜、急救用品、水果刀、压缩饼干等一应俱全,展现出男生身上少有的细心品质。   “太专业了吧!这是要搞野外生存训练吗?”郑能谅放下行李,感慨道。   金飞祚淡淡一笑:“熟能生巧,大一这一年我们系里组织过好几次集体旅游,都是我这生活委员安排的,所以啊,我准备下学期兼职干导游去了。”   郑能谅往沙发上一躺,伸了个懒腰:“还是你们好,我们系就大一开学聚了个餐,后面一次集体活动也没,不过西都附近好玩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看来还是你们这儿的旅游景点比较丰富,小蓓推荐的没错。”   正在卫生间洗脸的秦允蓓接茬道:“我游山玩水不看地方,只看人,阿飞可是我的铁哥们,别的地方再好玩也没这里亲切啊。”说着,她探出半个脑袋来,冲金飞祚做了个鬼脸:“何况,人家刚拿了全额奖学金呢,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望着哭笑不得的金飞祚,郑能谅也忍俊不禁,便故作深沉地批评她:“你这丫头忒不懂事,尽欢则乐极,乐极则生悲,再肥的水也经不起轮番榨,一千三百多年前,也有个皇帝和你一样贪恋繁华,结果玩坏了江南,玩丢了江山。一个奖学金你就磨刀霍霍,人祚哥还不倾家荡产?”   秦允蓓一边擦脸一边走出卫生间,反驳道:“哎哟,你可别猫哭耗子了,当初还是我先问的想去哪儿玩,是谁张口就说最想去趟少林寺,圆了武侠梦的?”   郑能谅一脸无辜:“想去少林寺没错,可也没说一定要来这里蹭祚哥的方便啊。”   “离少林寺最近的不就他这儿了?难道你想去少林寺,我还带你去见齐齐哈尔的朋友?”秦允蓓说着把手里的毛巾往他怀里一塞,“快洗把脸去,黑得跟阿飞有一拼了。”   郑能谅用毛巾一抹脸,全是灰,连忙从沙发里跳出来朝卫生间冲去,嘴上还犟着:“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少林寺是我心中的圣地,就算从西都一路化缘步行前往也没问题,完全不必麻烦祚哥的嘛。”   正在清点装备的金飞祚忙说:“一点也不麻烦,少林寺我也没去过,正好沾你们的光一起玩。”   郑能谅颇感意外:“少林寺离你这么近,都没去过啊?”   “是啊,每次组织旅游都有人提少林寺,但因为系里大部分是本省人,早就去过,还有的人觉得少林寺太近,迟早有机会去玩,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总被否决,”金飞祚做了个无奈地手势,对郑能谅说,“这应该和你们觉得西都周围没什么好玩的心态一样吧。”   郑能谅点点头:“也对,人总是向往远方。”   金飞祚马上接住他的话:“这不正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秦允蓓笑道:“瞧见没,阿飞好客成性,你要不麻烦他,他还憋坏了呢。”   金飞祚的确是个非常好客的人,假如他只有一百元钱,就会用其中的九十元来招待朋友,剩下的十元送给朋友留作纪念。他在学校附近最好的饭馆订了包厢,酒菜丰盛。一入座,他就给秦允蓓倒了杯清酒,秦允蓓大方接过:“谢谢,还记得我的口味呢。”   “喝酒的女生我就认识你一个,能记不住吗?”金飞祚说着朝郑能谅一晃酒瓶,“小谅,清酒?啤酒?还是白的?”   不等郑能谅开口,秦允蓓已抢答道:“他呀,酒精过敏,还不如我呢。”   本来见金飞祚如此热情豪爽,郑能谅一时兴起很想与他喝上几杯,幸亏快人快嘴的秦允蓓提醒了他,便尴尬地笑笑:“惭愧,扫兴了。”   金飞祚也不勉强:“那你就多吃点菜哦,千万别客气。”   郑能谅喝着饮料,看两位势均力敌的酒伴变着花样把酒灌进彼此的肚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青春。金飞祚和秦允蓓从小住在同一条街道,小学、初中、高中都上的同一所学校,他比她大一岁,也高一届,每次升学的时候她都会开玩笑地说“你开路,我殿后”。高一那年,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的金飞祚忽然成绩一落千丈,留了一级。两人又在高中同桌了三年,结果一个考上了西都大学,一个来了这儿。望着两腮酡红正和金飞祚猜拳的秦允蓓,郑能谅不禁想起了小企鹅,以及曾经的点点滴滴,似乎有一阵子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   不知是酒量过人,还是猜拳技术略胜一筹,秦允蓓最后只是微醺,金飞祚却醉成了一滩烂泥。幸好他体重和秦允蓓差不多,郑能谅一个人就把他背回了宾馆。两张单人床,他和秦允蓓一人一张,酣然入睡。郑能谅裹着毯子躺进沙发,拿起《瓦尔登湖》看到半夜。   凌晨三点,郑能谅被一个噩梦惊醒,发现自己侧身躺在金飞祚的那张床上,金飞祚不知去向,另一张床上也空空如也。他心中一惊,却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穿过卫生间半掩的门,与电视中噼里啪啦的弹壳落地声互相呼应,飘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正纳闷间,水声戛然而止,过了一分钟左右,又传来玻璃门开合和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卫生间的光,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倩影投入墙上的梳妆镜,反射到郑能谅半闭的眼睛里,令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宽松的浴袍像一顶帐篷罩在秦允蓓清瘦的身躯上,却藏不住她玲珑的曲线,也抓不住她嫩滑的肌肤,无可奈何地从右边滑落一小截,露出优雅的锁骨和精致的削肩,在半明半暗的过道上泛起一层迷人的微光。润泽的秀发一头扎入这层微光中,仿佛一片鲜翠欲滴的新竹拔地而起,衬得那眉目如画的面庞更加娇媚。   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朝他的床铺走来。他心中一乱,下意识地合紧了眼缝。她从他脚畔掠过,走到床的另一侧,轻轻上了床。他的大脑已经完全空白,心脏跳到了嗓子眼,手臂被侧卧半天的身子压得麻木了也不敢挪,全身上下尤其是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都进入了一级警戒状态。他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次会以怎样激烈的方式触发盗格空间,只能屏息等待。   背后伸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臂,捏着被角越过他的上方,将被子盖在他的腰际。细如发丝的气流从后颈飘来,拂过他的脸庞,伴着一缕熟悉的清香。数秒后,气流悄然退去,手臂也离开了他的腰间。他感觉到床垫的凹凸变化,就像站在海边望着潮起潮落。   洁白如玉的身影又一次掠过他的床尾,来到另一张单人床前,似一片雪花般飘入被窝。一切平静如梦。 第十章   2   日上三竿的时候,郑能谅和秦允蓓被金飞祚的敲门声叫醒。穿上衣服开了门,郑能谅故作惊讶道:“咦?你昨天不是醉倒在我床上了吗?”   金飞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唉,酒量大不如前,丢人现眼了,半夜醒来一看自己鸠占鹊巢,连忙物归原主,害你睡了半宿沙发,所以也没敢太早来吵醒你们,肯定没有休息好吧?”   郑能谅总算弄明白了昨晚的情况,连忙答道:“不会,睡得好得很,早就起床了,正边聊天边等你呢。”   “是啊是啊,早就起床啦。”秦允蓓裹着被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墙角探出小脑袋,笑嘻嘻地附和道。   吃完早餐,打点行装,三人坐上了前往少林寺的巴士。这是金飞祚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巴士,也是郑能谅乘坐过的最活泼的交通工具,一发动起来,每一个零部件都会载歌载舞。它的运动细胞非常丰富,充满跳跃性的舞步堪比澳大利亚灰大袋鼠,当然这也得益于那比噪声波形图更跌宕起伏的破旧公路;它的艺术天分也相当高,极具破坏力的歌喉令死亡金属乐队都逊色三分,就像一台由拖拉机改装成的坦克,闻者无不变色;它还充满了环保主义精神,不给空调任何制造污染的机会,直接坏掉,逼得乘客们只能打开窗户拥抱自然,饱受热风和黄沙的蹂躏。   被颠得面色苍白的金飞祚还不忘关心邻座的郑能谅和秦允蓓:“你们还好吧?真是不好意思,这儿的路差,车也……”话音未落,巴士又碾上一个小土堆,狠狠一哆嗦,震得他把后半句话一下咽了回去,险些咬到舌头。   “哇喔!”秦允蓓却无比享受这激情不断的旅途,兴奋地冲驾驶座叫道,“够劲!师傅,再来一次!”   司机在后视镜里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猛踩油门,巴士顿时来了个四连跳,把一车人颠得前俯后仰,笑声骂声响成一片,还夹着秦允蓓的好几声“爽”。   “我的姑奶奶,歇歇吧,”早饭和昨晚的残酒都已经吐得差不多了的金飞祚向秦允蓓求饶道,“再折腾下去,这巴士和我都要散架啦!”   秦允蓓咯咯一笑:“免费的过山车,不玩白不玩,还能清理肠胃多好啊!再说了,这路和车就这鸟样,也不是我想歇就能歇的呀,反正都要翻江倒海,索性来得猛烈些,既然不能避免,就享受它嘛!”   金飞祚说不过她,胃里又一阵翻腾,只好低下头捂着肚子不再吭声。秦允蓓得意地转过脸去看郑能谅,见他正靠在椅背上听着耳机闭目养神,虽然身子也随着颠簸上下左右地摇摆,却全无一丝不适之意。她啪的一下关掉了塞在前排座椅背囊里的随身听,好奇地问道:“这你也能睡得着啊?!”   郑能谅睁开眼睛:“一物降一物,听着《浮躁》就听不见噪音,想着少林就会忘了旅途的艰辛。”   “有那么神奇?精神胜利法吗?”秦允蓓调侃道,“难不成你是少林俗家弟子?”   郑能谅潇洒地一撩头发,振振有词:“男生们的英雄主义情结不是你们女生能理解的,更别提千古文人的侠客梦了。身为男生,又是文艺青年,我心向少林那是理所当然的。”   秦允蓓做了个刮目相看的表情,道:“心向少林就能不怕颠簸啊?看你也不像习武之人,哪来的功夫?”   “这叫信仰的力量,懂啵?与朝圣的信念相比,这点牺牲算什么?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颠其屁股嘛。”   “哈哈,你可真是借花献佛、天花乱坠。”说话间,巴士已经驶过了最坎坷的路段,渐渐稳了下来,秦允蓓不禁感慨道:“哎哟,信仰的力量还真不是吹的,连路面都乖乖变平坦了呢。”   见不再颠簸,乘客们便迅速回到了各自的小世界,有说有笑,或吃或睡。一位戴黄帽的导游取出小喇叭开始介绍少林寺和沿途风光,可惜旅游团的成员们谁也不感兴趣,倒是郑能谅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观察四周旅伴。左前方,一对情侣在唾沫横飞地接吻,邻座的老爷爷忧国忧民地摇着头。左后方也有一对情侣,男的脑袋插在女的怀里,安详地发着鼾声,女的一双小手在男的一头乱发里穿梭,专心致志地搜索着什么。这画面让郑能谅想起了《动物世界》,总觉得那女的还不时将找到的跳蚤往嘴里塞。   秦允蓓也想起了《动物世界》,不过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鸳鸯。她注意到郑能谅也在看同一幅画面,不禁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升华二人关系的大好时机,便悄悄用右手握住了郑能谅的左手,却遗憾地发现一个问题:“嗯?为啥你出门老是戴着手套?”   “嘿嘿,有点小洁癖,外头细菌多。”   “那这大热天的你一身长袖长裤又算怎么回事呀?”   “汗毛太多,羞羞嘛,”早有准备的郑能谅对答如流,还劝起她来,“而且阳光里的紫外线对皮肤损伤很大的,你最好也多穿点呐。”   秦允蓓低头看了看自己清凉性感的着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嘁!才不要,晒成黑炭也比捂出痱子闷到发霉了强。何况,我有防晒霜,可没带痱子粉。”   “来,笑一个。”金飞祚举着照相机瞄准秦允蓓。秦允蓓马上挽起郑能谅的胳膊,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冲镜头甜甜一笑。咔嚓一声过后,郑能谅指着照相机,一本正经地对秦允蓓说:“你拍就拍,还拉上我当陪衬,这下好了,一朵鲜花插牛粪上,铁证如山。”   秦允蓓微微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呢,板着个脸能好看吗?你就不会笑一下啊?酒窝呢?”   郑能谅耸耸肩,道:“你见过哪堆牛粪会笑的?”   忽然一个急刹车,巴士在一条长长的“S”形斜坡上停了下来。郑能谅探出头向前方望去,只见首尾相连的各色车辆密密麻麻挤满了整条山路,车窗和后视镜反射出的阳光照得人眼花缭乱。   “这么长!等到过年去啊?师傅,少林寺还有多远?”性急的秦允蓓可没耐心,冲到车门旁边问司机。   司机巴不得乘客们全下车好让他早点打道回府,便答道:“不远啦,三五里吧。”   “马上到了,走走更快!”秦允蓓朝后面一挥手,带头跳出了烤箱似的车厢。   郑能谅和金飞祚跟了出去,一同步行,有说有笑地朝着目的地而去。大约走了十里左右,长长的“车龙”还未到尽头,也没见少林寺的影子。金飞祚打开事先准备的地图对着四周环境比了半天,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秦允蓓眉头紧锁:“司机不是说三五里吗?”   郑能谅抹了抹满脸的汗,提醒道:“你没学过数学?三五不就是十五吗?”   “你咋不说三十五里呢?”秦允蓓狠狠白了他一眼,转头向路旁一位卖矿泉水的中年妇女问路,“阿姨,这儿离少林寺还有多远哇?”   中年妇女慈眉善目地笑着:“买水不?”   竹篮里塞满了各种矿泉水,全是名牌,“娃呵呵”、“康帅傅”、“农天山泉”,有产地有日期,还有防伪标签。瓶身粗糙,富有质感,无疑是纯手工打造,洋溢着浓郁的匠人精神。瓶盖的封口均已打开,可见都找人试喝过,绝对没有下毒。每一瓶里还体贴地插着一根黑不溜秋的吸管,管子上黏附着厚厚一层藻类生物,水中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小颗粒,显然含有丰富的微量元素。   秦允蓓用十元钱换来这样一瓶精装的洗脚水,和所要的答案:“转过前面那个弯再走半个小时就到了。”   三人顶着烈日继续跋涉,穿得最严实的郑能谅最受罪,口渴难耐眼冒金星,随手揭开瓶盖就要喝,幸好被里边散发出的阵阵浊气刺激得汗毛直竖,顿时大脑清醒,浑身清凉。之后,他们又向一位老汉买了三根登山手杖,从几名村姑手里买了三顶遮阳帽,在一位老妪的摊前消费了五只茶叶蛋,换得一条条宝贵的线索,一步步向少林寺靠近,虔诚之心随着身外之物悉数奉上。结果最后那位老妪的话令三人生不如死:“少林寺啊?早过了!你们往回走个几里,右边有个叉路,拐进去就是。”   原路折回,来到一处热闹场所。眼前的景象与郑能谅多年来魂萦梦绕的少林寺相去甚远,恰似地球的两极,彼此用射电望远镜也瞧不见对方。   “不会是这里吧?刚才第一次路过时我就注意到了,还以为是个露天大卖场呢。”金飞祚一脸困惑。   秦允蓓分析道:“市场经济嘛,名山古刹旁边有个开发区也很正常。”   “什么大卖场?什么开发区?”郑能谅可容不得他人污蔑心中的圣地,摇头晃脑地教育道,“正所谓五蕴皆空,一切如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切不可轻信感官,执著于表象,眼睛看到的未必是本质,何况这只是寺外的景象,里面一定别有洞天。”   三人买了票,进入少林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些在其他任何地方不用花钱就能看见的饭店和旅馆,也不乏少林特有的景观,只是已被分割包围。这里有禅院,不过旁边还有溜冰场;这里有宝殿,但台阶之下遍布西瓜摊;这里有塔林,四周却团簇着玉石店。顺着山路往上看,满眼花花绿绿,左侧一溜鳞次栉比的店铺,右侧一片星罗棋布的地摊,服色各异的小贩和游客互相交织,人声鼎沸。店铺和地摊的外围,是一座座武术学校,围墙上贴满招生启事和各种广告,一群群稚气未脱的孩童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耍着花拳绣腿。   秦允蓓回过身,噔噔噔跑到入口的牌楼下,抬头看了看那三个镀金的大字,纳闷道:“没走错哇,的确是少林寺。可这哪有佛门清静的样?”   “铁杆少林粉”郑能谅又缓步上前,双手合十,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这位女施主,清静不在佛,也不在门,而在你的心里,只要有一颗清静的心,到处都是净土,不到佛门也能清静,佛门再闹也是清静。”   “滚你个死唐僧!”秦允蓓飞起一脚,被郑能谅笑嘻嘻地躲开,指着旁边的武校说:“嚯嚯,在这里玩无影脚,小心被人当成踢馆的群殴哦!”   金飞祚忍俊不禁,劝道:“好了好了,既来之则安之,人家做人家的生意,我们玩我们的。这都快一点钟了,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先。”   于是三人来到最近的一家饭馆,一品江湖。一看名字就充满了武侠风,连门面都与众不同,跨过由三张长方形的木刻“大嘴”拼成的门洞,一股浓浓的江湖味扑面而来。古色古香的装修风格,荡气回肠的电影配乐,一下子把食客们带回了刀光剑影的时代。工作人员清一色古装,衣服上还标明了各自的身份:清洁工是“扫地僧”,厨师是“食神”,帮厨是“火工头陀”,男服务员个个师出“少林”,女服务员统统来自“峨嵋”,连收银员都穿着“金钱帮”的衣服。除了取名为“聚义厅”的大堂之外,每个包厢都对应一个江湖门派,秦允蓓提议,既然身在少林寺,不如就进“武当”包厢。   “什么跟什么啊?凭什么在少林,进的却是武当?”郑能谅抗议道。   秦允蓓理直气壮:“这都不明白?少林阳气太旺,当然要进武当平衡一下。”   一位“少林”派的服务员提着一只长嘴茶壶闪亮登场,二话没说耍了一通功夫茶,洒得三人嗷嗷直叫,一壶茶有大半壶都给他们洗澡用了。接着又进来一位“峨嵋”派的服务员,递上一份《江湖菜谱》。菜谱只有文字没有配图,分类却十分细致有趣,粤女剑(粤菜)、楚留香(湘菜)、蜀膳剑侠传(川菜)、白马啸西风(西北菜),应有尽有。每一道菜也煞费苦心地起了与江湖有关的名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唉,这道九阳神功是什么?”金飞祚指着菜单问道。服务员刚要回答,就被秦允蓓打断了:“等下,不要说!”她兴冲冲地向两位男生提议:“我们都别问,直接点,就跟盲选一样,多好玩!”   三人便兴致勃勃地点了一堆菜,然后开始了望穿秋水的漫长等待。眼瞅着大厅里那些桌的菜碟子走马灯似地来来往往,秦允蓓坐不住了,打开包厢门,拦住一个长着双下巴的女服务员:“喂,能不能在我们饿死之前给口饭吃?”   双下巴应声好,立马跑去打来三碗热腾腾的米饭,摆在三人面前,一脸憨笑地等待表扬。秦允蓓差点背过气去:“吃干饭?菜呐?!”然后一指大堂:“外面那些客人都在我眼皮底下换了三四拨了,是我们点的菜太难炒?还是断货了?”   双下巴这才明白过来,解释道:“不好意思,因为大堂里有些桌点的菜比较少,所以厨房就先把他们的菜炒了,好让他们尽快吃完,腾出位置给新的客人,提高就餐率。”   “你们这也太扯……”秦允蓓刚要蹦起来发飙,马上被郑能谅轻轻一按肩膀坐了回去,只听他和颜悦色地对双下巴说:“既然这样,我有个好办法。反正我们的菜一个也没上,不如先撤单,重新点。先点一个菜,你马上让厨师给我们炒出来,我们尽快吃完,然后出门,再以新客人的身份进来,又点一个菜,厨师再炒,我们再吃,再出去再进来,这样既可以提高就餐率,我们也不用饿肚子,好不好?”   双下巴被他一番话转得一愣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先生,点好的菜是不能取消的,因为都已经在第一时间切好配好装盘了,就等厨师下锅。你们再等等,菜……”   话音未落,包厢的玻璃门哐的一下被顶开,一位脖子上纹着骷髅头的男服务员端着一盘菜闯进来,往餐桌上呼啦一推:“化骨绵掌,慢用。” 第十章   3   望着盘里一堆细碎的蒜末,秦允蓓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纹身男粗声粗气地解释道:“蒜泥鹅掌。”   金飞祚好奇道:“呃?为什么叫化骨绵掌?”   纹身男又解释:“鹅掌是剔掉骨头的。”   郑能谅便问:“可是,蒜泥鹅掌不应该是蒜泥炒鹅掌肉吗?鹅掌肉呢?这不就是盘蒜泥炒蒜泥嘛。”   纹身男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在盘里拨弄起来,没好气地反问道:“这不是肉么?这不是么?”   郑能谅意识到如果再坚持己见,这家伙很可能把他的肉切下来加到蒜泥里去,于是很识相地答道:“咦,真的有!你们大厨的刀法真是炉火纯青,瞧把这骨头剔得多干净,这肉剁得多细腻,简直跟唾沫星子一样精致。辛苦你了。”   纹身男哼了一声,放下刀,转身离去。不到一分钟他又端来一只碟子:“给,陆小凤。”   郑能谅还以为他在叫谁,愣了下,却见秦允蓓得意地对金飞祚夸耀道:“哈!我就说这道陆小凤和鸡有关吧!”   “嗯,这盐卤鸡倒还有模有样,量也足。”金飞祚满意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刚嚼一下就吐了出来,“哇!这是什么鸡啊?牙都崩了。”   秦允蓓也试了试,轻轻一咬,便囫囵吞下,秀眉微蹙:“这鸡是老死的吧?”   郑能谅抽出根牙签,往鸡肉上一戳,牙签应声而断。他沉吟道:“嗯,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童子鸡。”   “什么?童子鸡能这么硬?”秦允蓓质疑道。   “要知道,只有童子之身才能练成如此深厚的铁布衫。”郑能谅用筷子轻轻敲着鸡肉,一脸的见多识广。   接着,他们又陆续见识了在几块芋艿上铺一层白萝卜丝的“白发魔女”和由五只红薯拼成的“五鼠闹东京”,你推我让谁也不忍心对这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下筷子,翘首以盼最后一道压轴菜——“千蛛万毒手”。   许久,来了个女领班,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不好意思,你们这道千蛛万毒手能不能换个菜?”   秦允蓓忙问:“什么情况?千蛛万毒手到底是什么?”   “猪肚炖猪蹄。猪蹄卖完了。”   金飞祚抱怨道:“没了早不说?害我们干等半天。”   “刚才我们已经派人去进货了,可还要等一阵子,现在应该还在……”   “进货?”秦允蓓调侃道,“去养猪场了吗?小猪还没生下来?现在是不是在等母猪临盆啊?”   郑能谅一本正经地对领班说:“让你们的伙计千万不要催,慢慢来,万一动了胎气这两个小时又白等了。”   领班哭笑不得,眼珠一转,发现桌上那四个几乎没动过的菜盘,便道:“这已经上了几道菜了,你们可以先吃啊。”   一听这话,秦允蓓就跳起来了:“还好意思说呢,你看看这些菜,加起来够我一个人吃吗?还有这鸡,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岁数都大了!还没让你退单呐!”   “呃,下好的单是不能退的,“领班自知理亏,连忙提出个折衷的方案,“这样吧,既然你们对这几道菜不满意,我们可以破例让你们换四个同价位的菜,怎么样?”   三个人合计了一番,都觉得饿着肚子再找别的店实在麻烦,便重新点了四个菜。这次菜上得非常快,连服务员都换成了一位美少女,在制服上“峨嵋”二字的衬托下,给人一种纪晓芙再世的感觉。   “哟,果然有诚意,服务档次一下提高了。”郑能谅朝金飞祚含蓄一笑,大加赞赏。   “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秦允蓓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美少女将一个精美的托盘摆在桌面上,优雅地取下托盘上的木罩,柔声道:“独孤九剑,请品尝。”   三个人不约而同凑上前去,瞪大眼睛,因为不这样做根本看不见。宽大的瓷盘里,躺着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蘑菇,上面插着九根牙签。   “这什么玩意?”秦允蓓问。   美少女字正腔圆地介绍道:“这就是本店八十一道名菜排名第七位的‘独孤九剑’,你看,九根牙签代表九剑,每一根都取自这山上最好的毛竹,由本店的首席名厨亲手一刀一刀削制而成,尖利无比,隐有剑气。”   金飞祚按住狂跳的心脏,声音颤抖:“那独孤呢?”   美少女玉指一点:“盘子里那一朵千挑万选出来的小蘑菇,不正是‘独菇’吗?”   郑能谅从蘑菇上拔下一根牙签,捏在指间一边转一边欣赏,若有所思地问道:“这‘独孤九剑’多少钱来着?”   “不贵不贵,只要三十五。”美少女笑容可掬。   秦允蓓一拍桌子:“你们这也太欺负人了吧!三十五都可以买把真正的剑了!再说这蘑菇要不要那么小啊!你还不如给我来个‘七剑下天山’呢!”   “那可不能这么说,“美少女不慌不忙地翻开菜单,指着一道菜名,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虽然‘七剑下天山’也要三十五,可它是七根牙签加一块豆腐,要知道,豆腐可比蘑菇便宜多了,当然是这‘独孤九剑’的性价比更高呀。”   她这一番分析,加上那甜美的声音和淡定的气场,令三个人的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捡了大便宜的感觉。等他们反应过来,美少女已飘然离去,秦允蓓也顾不上追出去理论,一下扑上饭桌,用“九剑”把“独菇”撕成了三块,分给郑能谅和金飞祚。   “唉,想起了当年的上甘岭。”郑能谅看着手里的一小粒蘑菇,还在满眼泪花地感慨,金飞祚早就把他那份填进了肚子,连牙签也咬去半截。   不一会儿,美少女又扭着腰肢游入包厢,放下手里带罩子的托盘,笑吟吟道:“一指禅,请品尝。”   “别动!我来!”郑能谅怕秦允蓓受不了刺激,抢在美少女打开罩子之前飞身而上挡在菜盘前,轻轻掀起罩子一角,看见了鸡爪。确切地说,是鸡爪上的一根趾头,还是小脚趾,厚重浓郁的油光掩盖不住它的瘦弱绵软,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一只得了骨质疏松的老母鸡。   秦允蓓从他身侧探出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不出所料,‘一指’果然是鸡爪,只是没想到是一根。”   郑能谅不甘心地质问道:“那所谓的‘禅’呢?!”   美少女彬彬有礼地指了指他的脸:“你看着菜肴的眼神还不够‘馋’吗?口水都流下来了。”   郑能谅一抹嘴角,也没工夫和她争辩,一把抓起那根鸡脚趾,掰成三段,和另外两个饿鬼大快朵颐起来。不等他们把鸡骨头嚼碎,第三道菜又来了。这道“四大皆空”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因为托盘里摆了四个尺寸明显比之前的大许多的菜盘,   金飞祚喜上眉梢,自豪地宣布:“哈哈!这道菜我点的!眼光不错吧,一道菜就有四盘哟!”   美少女一手一个掀开了两个罩子,郑能谅和秦允蓓迫不及待地同时扑上去,各打开了一个。   “我去……”望着四个光溜溜的盘子,秦允蓓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她抄起一只盘子,举在灯光下又看又闻又舔,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不用试了,”郑能谅气若游丝道,“这‘四大皆空’的意思就是四盘全是空屁。”   美少女竖起大拇指:“好悟性!”   郑能谅白了她一眼:“要不是看在你是个美女的份上,我现在就扑过来掐死你。”   美少女咯咯娇笑道:“你都饿成这样了,谁掐死谁还不一定呢。”   金飞祚挣扎着拉住郑能谅的手,劝道:“我看最后那道菜也别指望了,趁它还没上,赶紧退了吧。”   不等郑能谅回答,美少女就扼杀了他们的计划:“对不起,第四道菜已经上了。”   三个人同时傻眼:“什么?”   美少女柔情似水的目光缓缓地从三人身上挪向了桌面,悠悠地停在那盘“四大皆空”上。郑能谅一愣:“你什么意思?难道这四个空盘子不光是‘四大皆空’,还能解释成‘玉女心经’不成?”   美少女摊开玉掌指着秦允蓓,振振有词:“这位姑娘貌美如花,显然是‘玉女’,而她现在这近乎抓狂的模样,不正是‘心惊’吗?本店这‘四大皆空’和‘玉女心经’乃是珠联璧合、相辅相成的一对,往往能达到一菜两用、两菜合一的至高境界。”   噗!金飞祚一口茶喷在那四只空盘子上:“你逗我呢?这是黑店吗?!”   美少女面不改色地拍了两下手:“恭喜恭喜,这两道菜上都沾了你的口水,现在想退也退不了了,请慢用。”说着,后退两步,关门而去。   “你给我站住!”秦允蓓拔腿就追,刚到门口就被领班堵了回来。领班陪着笑劝道:“贵客息怒,息怒,这丫头新来的,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跟我说。”   秦允蓓指着餐桌:“你看看这都什么玩意儿?!这菜能吃吗?”   领班伸长脖子一看,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哎哟哟,这也太不像话了,这么点菜怎么够吃呢?真是作孽啊!要不要再加几个菜?”说着刷地一下从身后抽出菜单。   “加你妹啊!”秦允蓓一巴掌拍掉菜单,“你就说说这几道菜是怎么回事?四大皆空给我们四个空盘子?玉女心经还拿老娘开涮?”   “冷静,姑娘冷静,”领班连忙把椅子拖过来,请秦允蓓坐下,安慰道,“您不满意,是我们服务不周,这样吧,这四个菜分文不收,好不好?您看几位等了这么久,肚子一定也饿了,先吃点饭填填肚子吧。”   说完,她冲包厢外路过的一位服务员叫道:“来三碗米饭,要快!”   三碗米饭转眼端到三人面前,有那四道惨不忍睹的菜做铺垫,眼前这碗里的简直就是山珍海味,三人瞬间把抱怨抛到一边,也顾不上形象,三下五除二,扒得一粒不剩,结果一个个被噎得大眼瞪小眼。领班又叫人上了两壶茶、一大盘花生米,三个人边喝边聊,人生、理想、爱情、江湖,无所不谈。   秦允蓓看领班笑眯眯地坐在一边,像一尊弥勒佛,便把茶壶朝她轻轻一推:“嗳,你别光看啊,也喝点嘛,花生米吃啊,不用客气。”   “嘿嘿,这个我没口福了,”领班说着抬手看了看表,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各位先把单结一下吧。”   “我来结。”秦允蓓大咧咧地站起来,接过账单一看,傻眼了:“什么?个十百千……一万多?!”   领班云淡风轻地提醒道:“不要激动,有明细的。那四道菜我已经给你们免单了。”   三人一看账单明细,果然,独孤九剑、一指禅、四大皆空和玉女心经一共三百多都没算进去,接着往下看,秦允蓓马上发现了问题:“这包厢费怎么比那四道菜还贵?”   领班走到窗户边,指着暮色下的巍巍群山:“山景房,一小时两百,还给你们打了八折。”   “行行行,”秦允蓓继续逐项质疑,“那这六百五的服务费是怎么来的?”   领班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各位都去过理发店吧?应该知道导师、总监、店长剪头价格都不一样的吧?同理,我们这儿的服务员也都按级定价的,你们包厢前后安排了两名服务员,前一个是少林派七品行者,服务费五十,后一位是峨嵋派三品居士,二百五,再加上我这一品监院的三百五,一共正好六百五。”   “呃,听起来很正规的样子,那么这咨询费一千两又算什么?”   “作为监院,我的时间宝贵,回答问题当然要收费,每个二十,考虑到三位的消费已超过一万,所以现在你问的这些关于账单的问题,我就不另外收钱了。”   “嗯?好像我们捡了个大便宜呢。那这个又怎么解释?米饭九千块?!还说不是黑店?”   “话不要乱讲,我们米饭是明码标价的,你看菜单。”   “废话!这上面明明写的是米饭两块钱!”   “没错,米饭确实是两块钱……”   “啊哈!你终于承认了!”   “一粒。”   “……”   “我们这个是统一标准的碗,一碗米饭一千五百多粒,零头还给你们去掉了。两块钱一粒,三千块一碗,三碗就是九千。”   “一碗三千……你怎么不说一晚三千呢!夜总会头牌也没你贵啊!”   “你这就不讲理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爱惜粮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尤其是在当今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时代,倡导节约更是一种绿色环保的健康理念。米饭按粒算,正是要提醒你们农民伯伯种粮食的辛苦,杜绝不必要的浪费。”   “我……去!你们怎么不把茶水也按滴算啊?!”   “果然有悟性!我们就是这么算的,一滴一毛钱,很实惠了,两壶茶每壶算你一万滴,一共两千块。还有花生米,也是论粒卖的,十块一粒。”   “……你怎么不去卖大力丸呢?”   “好眼力啊,我以前就是卖大力丸的。我这人就是这样,干一行爱一行,做什么都是实打实的,这么算下来,你们一共消费了一万五千六百五,零头就算了,一万五吧。”   秦允蓓出离愤怒了:“你们怎么不去抢啊?直接把我们绑起来,拿光身上的钱不就完了,何必搞这么复杂?”   领班忽然瞪大了眼睛,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瞬间退去,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义正词严地抗议道:“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一品江湖堂堂名店,诚信为本,怎么会做那么卑鄙的事?我们从始至终都是高度尊重并且按照你们的意愿行事的,我们的饭、菜、茶水都是明码标价的,菜也都是你们自己点的,什么叫抢?”   金飞祚马上抓住一个漏洞:“不对!米饭可不是我们点的,是你主动提供的。”   领班用手紧紧抓住菜单放在胸口,似在宣誓,又似在抗议:“你这人太没良心了!作为顾客,你们是我们的上帝,试问,眼看上帝要饿死了,难道我置之不理?点三碗饭来挽救你们的生命,何错之有?再说了,点不点饭是我们的事,吃不吃的决定权还是在你们手中,难道刚才是我们强迫你们吃的吗?”   她说得好有道理,大义凛然的神情令三人不禁为自己刚才捧着饭碗狼吞虎咽的丑态感到无比羞愧,但郑能谅还有话说:“我们饿成那样,还不全是因为你们那几道菜根本没法吃?!这叫鱼目混珠、偷工减料,是赤裸裸的欺诈!”   领班冷笑一声:“麻烦你回忆清楚,刚才每一道菜上来的时候,我们的服务员是不是都解释过其含义?哪一道菜和名字不符了?什么叫鱼目混珠?难道‘独孤九剑’就真的给你上九把宝剑?你吞得下去吗?难道‘一指禅’就真的剁根手指给你?你敢吃吗?难道‘玉女心经’还要真的给你弄个玉女来?你想什么呢你?”   她停顿了几秒,给三人反驳的机会,但他们已被深深震撼,一个字也驳不出来了。她便开始心平气和地给他们讲道理:“至于菜量的问题,谁也没规定一盘蘑菇不得少于多少朵、一盘鸡爪不得少于多少根,我们一品江湖之所以叫“一品”,就是因为始终把品质放在第一位,求精而不求多,每一份食材都是精挑细选、万中无一的极品,论质量那都是一个顶一万个的,你觉得,这能用简单的数量堆砌来比较吗?怎么能说是偷工减料?何况,我们菜单上早就明明白白写着‘菜名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何来欺诈之说?”   一番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的辩白令三人哑口无言,虽然明知被坑了却不得不乖乖认栽,虽然乖乖认栽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领班嘴角微翘:“钱不够没关系,你们两个男的可以洗碗拖地倒泔水,至于这姑娘嘛,长得还挺水灵的,还债就更容易了,嘿嘿,我们很人性化的……”   一听“人性化”,郑能谅就想起了西都大学的某些“狼教授”,不禁一个哆嗦,却见领班伸手就要去抓秦允蓓,急忙飞身上前,紧紧扣住了领班的手腕。刚碰上她的肌肤,他心中就咯噔一下,糟糕!盗格空间!   奇怪的是,他没有晕过去,也没看见海棠树。更奇怪的是,领班竟然轻轻一转腕,反抓住了他的右肘。他只觉胳膊一麻、一软,便不听使唤了。包厢外马上闪入一位左青龙右白虎的彪形大汉,一手一个抓起秦允蓓和金飞祚就走。   “救命!”秦允蓓拼命挣扎,哭喊声渐行渐远。   “放开她!”郑能谅惊叫一声,从黑暗中猛地坐起,却听见耳畔飘荡着《ScarboroughFair》凄美婉转的旋律,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金飞祚的声音从左边传来。睡在床铺另一头的秦允蓓也把搁在枕边的随身听的音量调低了半圈,支起身来问道:“都放摇篮曲了,还睡不踏实呀?”   郑能谅一抹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呼!还好只是个噩梦。”   听他讲完这个梦,秦允蓓乐得在床上打起滚来:“哈哈哈哈!可别说,这种事他们真干得出来,幸好我们后来点的四个菜不是什么独孤九剑、四大皆空。哈哈哈!”   金飞祚悻悻道:“亏你笑得出来,我们吃的那四个菜也没便宜到哪里去啊,要不然的话,我们也不用在这破屋子里挤着睡了?”   原来之前在一品江湖他们重新点了四个家常菜,加上茶水、包厢费也花去近千元,大大超出了预算。吃完那顿饭,天色已晚,找遍了附近有模有样的旅馆,价位都在他们的承受能力之外,无奈之下只好挑了一家看上去还比较干净的民宅。房间挺宽敞,不过空荡荡,没有一件五百元以上的家具;床挺大,不过只有一张,枕头也只有一个;视野挺开阔,门前窗后一览无余,不过窗户上没几块完整的玻璃,大多是纸糊的,门上千疮百孔,风一来哐哐作响。一开始郑能谅还担心三个人合用一张床不太合适,但一看屋里根本没有沙发,地上也到处是鸡粪、老鼠屎和其它来历不明的污迹,便不再充君子。秦允蓓也觉得在这处处有陷阱的是非之地,三个人还是睡在一起比较安全,男女分两头,一人一床毯子,和衣而睡,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房东的数学知识和社会经验都相当丰富,一人过夜五十,三人一百五,不过两男一女要加一百隐私保密费,一共二百五,不还价。   “这也不能怨我,”秦允蓓把矛头转向郑能谅,“还不都是因为他,来之前非逼着我只带和他一样多的现金,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好了吧,一天用掉了两天的预算。”   郑能谅掀开毯子挪到床边,一边在黑暗中找鞋一边说:“知道你不差钱,可我们还是学生,出来玩也得有点学生的样子,总不能鼓着腰包大手大脚,搞得跟暴发户来投资房地产似的。”   秦允蓓哼哼道:“那也不用搞得这么捉襟见肘啊,我说带张卡备用,你也不让。”   郑能谅趿拉着鞋,借着依稀的月光朝墙角的夜壶走去:“虽然现在手头紧了点,但这何尝不是一段有趣的经历?你说你养尊处优十几年,可曾饿过肚子?可曾吃过‘陆小凤’和‘五鼠闹东京’等美味?可曾住过这种古董级的老房子?可曾用过这么怀旧的夜壶?”说着,他拿起夜壶,面朝墙壁开始放水,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顿时在空旷的屋子里荡漾开来。   “哎哟我的妈呀,你这么享受吃苦,咋不去支援非洲建设呢?”秦允蓓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随声听里缓缓流出沉静如水的《月光奏鸣曲》,令刚打完尿颤的郑能谅一身轻松、心神荡漾,尽管这一路走来坎坷不断,他依然对心中的武林圣地充满了景仰与期待。他拉上裤链,站在吹弹可破的窗户边,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幽幽道:“久处红尘知冷暖,初临禅境试高深,我觉得,今天经历的一切苦难其实都是佛祖对我们诚心的考验,看来这一趟必定有所斩获。”   “斩个毛获,”秦允蓓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个孟获,诸葛亮懒得斩你,你还以为是自己脖子硬呢。”   郑能谅只把她的嘲讽当作耳边风,继续自言自语:“嗯,白天看到的喧嚣都只是表相,寂静的夜晚才会撩开武林神秘的面纱,半夜出去转转肯定会有奇遇,要知道,得道高僧都是昼伏夜出的。”   秦允蓓纠正道:“耗子才昼伏夜出。” 第十章   4   最终郑能谅还是打消了夜闯少林寺的念头,一来是对自己的武学功底有清醒的认识,碰上个毛贼都可能被打得满地找牙;二来这一天下来实在太疲惫,本来吃个午饭,结果折腾到连晚饭一起解决了,还只吃了三分饱,现在别说夜闯,就连起夜都费劲。   三人就在这张可以并排躺四五个人的大破床上对付了一宿,尽管屋里闷热无比,此地的蚊虫也都跟练过武似的特别能战斗,他们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天一亮,便重振旗鼓,杀回那片热闹的集市,开始新的征程。   路过一个卖兵器的小店,秦允蓓打算买二十柄宝剑回西都送给朋友们。郑能谅提醒道:“这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小罪,带回西都,涉嫌走私军火;发给朋友,涉嫌建立非法武装。买来也是你自己拿,我可不帮忙,你想清楚咯。”   秦允蓓哼了一声,买下两柄宝剑,一柄交给金飞祚,一柄抽出鞘举在手里把玩。没走出几步,就踩着一个坑,脚一崴,下意识用剑尖撑地,咔嚓,断了。   “赔!”她把断剑丢在柜台上。   店主看也不看:“剑是用来观赏的,不是当拐杖的,你撑地它才断,只能怪你太重,该减肥了。”   “我减肥?!我还没你一条腿肥呢!一撑就断,还算什么宝剑?”   店主拿出一柄标价一千五的剑:“宝剑和人一样,是分档次的,想摔不坏,你应该买这把传说中历千年而不朽的倚天剑。”三人定睛一看,果然是举世闻名的“椅夭”剑,便心悦诚服地离开了。   他们也不敢再买别的纪念品,直奔深山而去。半路见一庙,烧香者络绎不绝,个个都说这里佛光普照,许愿灵验无比。郑能谅很想许一个与孟楚怜有关的愿望,这个愿望他在心里早已许过无数次,可从未有过任何的仪式。他向旁人一问,一支香五十元,顿时囊中和脸上都羞涩起来。   秦允蓓鼓励道:“不贵不贵,一人许一个嘛,我请客。”于是三人跪成一排,一同敬香许愿。秦允蓓虔诚地三叩首,喃喃道:“请菩萨保佑我和……”   “嘘,说出来就不灵了。”郑能谅小声提醒道。   三人默默许愿完毕,起身离开,郑能谅还一步三回头。秦允蓓捣了他一拳:“嘛呢?没打草稿,许错愿了?”   郑能谅巴巴地望着佛像:“我是想再许个愿,请菩萨把刚才的香火钱赐还给我们。”   秦允蓓忍俊不禁:“要脸不?居然跟神仙要回扣。”   郑能谅嘿嘿一笑:“神仙都是视钱财如粪土的,才不会跟我们凡夫俗子计较呢。”   行至半山,秦允蓓嚷嚷口渴,一眼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地摊在卖西瓜、玉米和茶叶蛋,兴冲冲跑上去一问,惊得直咋舌:“这西瓜怎么比超市里的贵好几倍啊?”   小贩正色道:“开过光的西瓜,普通西瓜能比吗?”   郑能谅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这儿是神仙出没的地方,你想,飞机上卖的东西都比地上贵那么多呢,飞机才多高?神仙飞多高?知足吧。”   又热又渴的秦允蓓也顾不上心疼钱,买了两只开过光的西瓜。三人分而食之,金飞祚还吃了一棒玉米,彩色的。半小时后,金飞祚忽感腹痛难忍,汗如雨下,疑为武林第一奇毒“大肠杆菌”所致。遍寻茅厕,不得,于林间僻静处救急,一泻千里。刚提起裤子,就被一位高大威武的神僧抓了个现行。神僧慈悲为怀,念其初犯,罚款一百元后放行。   无限风光在险峰,郑能谅本想更上一层楼,深入探寻佛门圣地之妙意,奈何金飞祚已经拉肚子拉得灵魂出窍,秦允蓓也因酷热难当体力不支而瘫软在地,旁边就有几位轿夫,不过单人单趟就要一百多,不用算也知道余额不足。正好从山上下来几名游客,郑能谅忙问:“前面还有多远?”答曰:“快了,两小时。”郑能谅正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躺在地上的两位同伴,那人又补了句:“两小时就到半山腰了。”   “行行好,不用到半山腰,我这剩下的半条命就没了。”秦允蓓摘下草帽,一边扇一边诉苦。   金飞祚也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你衣服都湿透了,这天气实在不适合再爬了。”   秦允蓓低头一看,顿时花容失色:“天哪,这可是我刚买的新衣服,都泡成酸菜了!”   “好吧好吧,打道回府。”郑能谅只好妥协了。   “算你还有点人性,没狠到要把老娘热死才罢休。”秦允蓓这才笑着戴上草帽,从地上一跃而起,大摇大摆地朝山下走去。   “也不是怕你热死,”郑能谅把金飞祚从地上扶起,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用手在她上身一比划,坏笑道,“主要是怕你这一身湿到透明的造型扰了佛门清净,对佛祖大不敬。”   “你个欠揍的……”秦允蓓抬腿欲踢,郑能谅早已笑着跑远了。   望着在崎岖山路上黯然游动的身影,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丝丝震颤与隐隐酸痛,郑能谅的心情开始随着午后的日光渐渐下沉。半途而废让他感到一丝郁闷,渐渐发展成忧伤,每往山下前进一步,他就觉得离儿时的梦想又远了一光年。虽然此行始于他的提议,他也很想完成这旅程,但结局并非他一人所能决定的。这其中似乎包含了某种暗示,但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前方出现一片农田,田埂上架着摄像机,路边搭着休息棚,一大群人围在棚前闹哄哄。三人过去一看,原来是某电影摄制组要拍一部国际超级科幻神话武侠爱情悬疑巨片的外景戏,正在现场招群众演员。从小就热爱电影的郑能谅当然不会坐失良机,马上抖擞精神,冲入了报名者的队伍。表演欲旺盛的秦允蓓也跃跃欲试,可她更喜欢追星,绕着场子跑了好几圈,没看到一个认识的明星。等她回来时,角色早就被瓜分完毕了,郑能谅也只轮到演一具没有台词还不露脸的尸体。   这场戏的剧情是一群盗匪入村打劫,郑能谅演的就是一个在赶牛犁地时被弓箭射死的倒霉蛋,所以还要扑倒在泥浆里。郑能谅想起小时候看见过孩童们在田间尿尿的情景,马上高风亮节地把角色让给金飞祚:“祚兄,这个角色的人物性格和气质跟你比较合,你来吧。”   金飞祚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这人根本不懂演戏,一看到镜头就紧张。”   郑能谅便解释:“这个角色不需要演技的,也根本没机会面对镜头,放心。”   金飞祚继续谦让:“我真不适合演戏,要不给小蓓吧,她有天赋,也喜欢演。”   秦允蓓一撅嘴:“太没难度了,起码有给点台词吧。”   “有了!”郑能谅一拍手掌,“刚才剧务说我赶的那头水牛昨晚被人偷走了,你可以披块大麻布演它,很考验演技,台词也多,一直要发出哞哞的声音。”   秦允蓓又好笑又好气:“你要是演牛粪,我就演水牛。”   郑能谅纠正道:“那你应该演鲜花,往我身上一站,就是一出戏了。”   最终郑能谅把那角色让给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大叔,此人年少时在武校上过学,后来常居此地,平时在旅馆饭店打打杂,碰见剧组就去报名群众演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一炮而红,成为功夫巨星。   他感激地握了握郑能谅的手,满面红光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将来俺红了,一定不会忘了你。”   “我叫郑能谅,”郑能谅望着对方被烈日灼得跟油爆小龙虾似的的脸和胸膛,咽了咽口水,“大叔,你已经很红了。”   “正能量?现在都不兴叫雷锋了吗?”大叔将信将疑,却也不计较,“么的要紧,一个意思,俺记住了。”   望着大叔奔向镜头的欢快的背影,金飞祚长长地叹了口气。秦允蓓忙问:“怎么?后悔这角色让人捡了?”   “不是,我想起了我去世多年的二舅,他也曾是这样的演员,参加过许多影视大片的拍摄。”   郑能谅一愣:“什么大片?”   “老版《西游记》,他就演了个重要的角色。”   “真的假的?老戏骨啊!”秦允蓓惊叹道。   “还记得金角大王那一集吧?”金飞祚娓娓道来,“唐僧被抓住后,金角大王问,小的们,这唐僧怎么个吃法好?我二舅带头雀跃道,蒸着吃!蒸着吃!“   夕阳在笑声中悄悄滑向山脊,天与山的交界处泛起一片橘黄色的光。“好美啊!”秦允蓓挽起郑能谅的胳膊,对金飞祚说,“可别白来一趟了,给我们合个影吧!“   “好嘞!”金飞祚抱起相机开始找角度。郑能谅也大方地带着秦允蓓来到路旁一棵老树前,面朝镜头一站,道:“意境不错,就这儿了。”   秦允蓓回头上下打量那树,大惑不解:“哪不错了?这就一颗老不喀嚓的枯树,什么意境?”   “拍出来就是一句古诗的写照啊,”郑能谅神秘地笑笑,“孤藤老树昏鸦。”   秦允蓓更糊涂了:“怎么解释?”   “在这张照片里,我是孤藤,老树是老树,昏鸦呢,不是我和老树。”   “讨厌!”秦允蓓刚挥手去打,金飞祚就按下了快门,但他的摄影技术很特别,拍出的照片上怎么也找不到郑能谅和秦允蓓,只有稀松的树枝与苍茫的天空。   “不错,拍出了大自然的神韵,”郑能谅竖了竖大拇指,刚夸完就有意外发现,“咦,这是什么?”   金飞祚得意地伸手指了指前方那座山:“我这抢拍技术,心服口服吧?被佛祖抢镜,心服口服吧?”   郑能谅和秦允蓓抬头一望,只见高高的山梁上聚起一团巨大的灰色云朵,俨然一尊佛祖侧身像:高高隆起的肉髻、微微前倾的额头、轻轻低垂的眼眸、合于心口的双掌,宝相庄严,栩栩如生。   “哇!真的好像呀!太美了!”秦允蓓忍不住惊叹道。   郑能谅拍拍金飞祚的肩膀,开玩笑道:“照片拍得不错,不过你可侵犯了佛祖的肖像权,得赶紧进香赔礼。”   金飞祚说:“今天上山的时候我们不都进过香了嘛。”   郑能谅恍然大悟:“难怪佛祖亲自现身了,还以为他双手合十在诵经,原来是向我们道谢呢。”   秦允蓓做了个数钱的动作:“道谢就免了,不如给我们送点金子,解解手头的紧。”   “这不就是嘛?”郑能谅朝那团神奇的云朵努了努嘴,“佛祖直接把自己的金身送来给你了。”   “这哪是金的?棉花糖差不多,”秦允蓓说着又把郑能谅拉到身边,对金飞祚道,“来来来,给我们和佛祖合个影。”   连拍了两张,秦允蓓还不过瘾,换个姿势又要拍。郑能谅连忙从金飞祚手上拿过相机,说:“别光拍我俩,你们一对老朋友也来张。”说着,他为金飞祚和秦允蓓设计了一个合影的造型,类似于《乱世佳人》剧照的那种。拍出来效果极佳,两人从形体到表情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佛祖默默的注视下竟有一种永恒的感觉。   告别了佛祖,三人照着地图,走马观花地把沿途剩余几个景点转了一遍,似乎想寻找些什么,却一无所获,看上去就像一伙不得要领的盗墓贼。少林之行匆匆落幕,三人又一次站在入口的牌楼下,回顾两天的行程,发现除了见识了几道颇具解构主义风格的菜肴之外,并没有留下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忽然郑能谅发出一声峰回路转的惊呼,金飞祚和秦允蓓忙围过去问有何发现。郑能谅的发现是:钱包丢了。   四周的保安、摊贩、游客见他们慌张的模样,呼啦一下涌过来看热闹,得知只是丢了个钱包后,又不约而同地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呼啦一下散回原位。居高临下望去,仿佛一只巨大的水母刚做了一次平淡无奇的呼吸。在这里,除非你丢了性命或者丢掉脸皮,否则很难引来关注或掌声。   三人沿着来路找了半天徒劳无功,秦允蓓叹息道:“这人来人往的,肯定找不到了。”   金飞祚拍拍口袋,安慰郑能谅:“没关系,破财消灾,钱我这还有,够我们再玩两天的。”   “没事,钱一分没少。”郑能谅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朝水沟里张望。   金飞祚诧异道:“嗯?啥意思?钱包丢了钱还在?”   “我的钱包里从来不放钱,”郑能谅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叠纸币,晃了晃又塞回去,“钱包这东西不光方便我们,也方便盗贼,我才没那么傻,鸡蛋也不会全装一个篮子里嘛。我那钱包里就一点零钱,还不及钱包本身的价格高。”   “那钱包肯定很贵吧。”金飞祚关切地问。   “嘁!就他那品位,买个钱包都是最廉价的,给乞丐都不会要,”秦允蓓抢答道,“上次我说给他买个新的,他还推三阻四。”   “你懂什么,这叫念旧,”郑能谅撇撇嘴,深吸一口气,深情地凝望远方,“那钱包初中时就陪着我了,是我的青春伴侣,当然要不离不弃。”   “行行好吧,初中陪过你的东西多着呢,你怎么不把语文课本、穿过的校服、坐过的板凳,还有老师的教鞭都当成青春伴侣不离不弃啊?”   秦允蓓一番话让还在专心寻找钱包的郑能谅一时无言以对,正好从山上下来一位僧人模样的汉子与他们擦肩而过。郑能谅忙比划着向对方打听:“大师,请问您这一路上有没有看到个皮夹子?这么大小,黑色的,正面有些褪色,背面有个小洞,边上的皮掉了一块,里面三个卡位是破的,有两张卡,还有一些……唉大师你别走啊……”   金飞祚摇摇头:“你也是的,那么多人走过去你不问,非要问个和尚。”   郑能谅自有道理:“出家人不打诳语,问别人不可靠。”   “人家都懒得理你,直接甩胳膊走了。”秦允蓓笑道。   “你忒没悟性,大师分明已经回答我了,答案就在这一甩衣袖中,”郑能谅一本正经地分析道,“表面上看,他只是甩了甩衣袖,实际上,他是想告诉我,该放手时就放手,不要执著于已经失去的东西。”   金飞祚赞叹道:“哇!好高深的禅机啊!”   秦允蓓噗嗤一笑:“什么禅机,他就一逗逼。”   金飞祚便劝郑能谅:“我看啊,你还是应该听这位大师的忠告,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反正这个钱包里没钱,本身又不值钱,对你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嘛。”   这句话戳中了郑能谅的痛处,这钱包确实不值钱,却绝非可有可无,因为里边有一张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照片,此刻不知落在谁的手中。金飞祚不知此事,郑能谅也不便解释,因为一旦扯出这张照片,就必然会延伸到他的初恋故事以及他与秦允蓓的关系,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他朝金飞祚尴尬地笑了笑,恨不得当众悬赏五百把那钱包找出来,可他的背包里只有一张伍佰的唱片,还是五块钱买的。   天色越来越暗,郑能谅不得不放弃寻找,和秦允蓓、金飞祚坐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大巴。一想到今后不能再和从前那样随时随地可以看见孟楚怜的容颜,他就闷闷不乐。秦允蓓却似打了一场大胜仗,心情无比舒畅,情不自禁将头伸出窗外,让风吹散秀发,大声呐喊抒发美好情怀。   金飞祚连忙拉住她的肩膀往里拽:“你不要胡来,这样很危险的!”   秦允蓓不以为然:“没关系,前面的路我看得一清二楚,有危险会躲开的。”   这时,后头贴上来一辆小卡车,副驾驶位上的人一条胳膊搭在车窗外。两车并排前行,那人忽然举起手,“啪”,在秦允蓓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甩下一串怪笑:“哈哈哈,小丫头片子,脑袋不要了!”   秦允蓓气呼呼地缩回脑袋,骂道:“猪,猪手。”   抵达火车站时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转乘火车前往计划中的下一个旅游点。秦允蓓心里的快乐还没释放干净,坐在窗户边又开始不安分,心想:火车上总不会有什么车能追上来敲我脑袋了吧?于是又将脑袋伸出窗外吹风看风景,还没等金飞祚制止她,“吧唧”,一个一次性饭盒劈头盖脸砸得她心服口服。   “我说了吧,很危险的。”金飞祚强忍住笑,递上毛巾。   “不是。”   “钱包丢了就丢了,我送你个新的。”   “不用。”   “是不是我偷看日记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那别老是发呆嘛,发挥一下你的特长,损我两句呗。”她嘟着嘴,轻轻摇晃他的衣袖。   郑能谅转过脸来,陪出淡淡一笑,满足了她的愿望:“好啦,好啦,我可是不敢睡呀,怕你和上次从西都来的火车上一样,把行李吃光光了,说不定啊,我的钱包就是被你偷偷吃掉了呢。”   “咦?写诗?”秦允蓓好奇地把脑袋凑了过去。   郑能谅飞快地合上日记本,塞进背包里,淡淡地回了句:“记账。”   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倦意,秦允蓓知趣地点到为止。坐在郑能谅身旁的金飞祚也有些累了,便对她说:“来,换个位置,我趴桌上睡一下,你坐过道这边,也免得再钻到窗外去找虐。”   秦允蓓冲他做了个鬼脸,乖乖换了座位。不一会儿,金飞祚趴在桌上睡着了,秦允蓓这才小声地问郑能谅:“怎么了?没精打采的,也不休息一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秦允蓓洗完脸,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偷偷瞄了眼对面的郑能谅。他正把一只胳膊架在桌上,托着腮帮听着歌,面朝窗外想问题,一言不发。耳机里传出《Bressanone》的前奏,充满忧凄与哀愁的旋律与他的心境不谋而合,令他愈发黯然神伤。照片遗失事件似乎是命运安排的一个隐喻,提醒着某种现实的不可能。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以及与这个问题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心中蔓延起一股奇怪的情绪,脑海里随之跳出三三两两的字词。他从背包里取出日记本和笔,在空白页将它们整理成句:   山水相逢两相忘   日月同天不同光   踽踽独行的兵荒马乱   孤掌难鸣的地久天长   极致的幸福   只存在于寂寞的穹苍   秦允蓓脸一红,哼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一张报纸翻看起来,不再搭腔。郑能谅也塞上耳机,伴着纯净忧伤的歌声,继续欣赏窗外的夜景。不知何时,秦允蓓靠在郑能谅的肩膀上进入了梦乡。郑能谅望着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的她,惊讶地发现,此刻这张熟悉的面庞竟像极了孟楚怜。顺滑的秀发、优雅的睫毛、齐整的眼角、粉嫩的鼻尖、玲珑的唇线、清浅的梨涡,每一个细节都和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如此相似,连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也仿佛有孟楚怜的味道。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也许她们用了相同的洗发水或沐浴露,也许是受了光线、睡姿或观察角度的影响,也许是他一直没有如此近距离细看过秦允蓓的脸而忽视了她与孟楚怜之间本来就存在的某些相似点,再或者是秦允蓓闭着眼睛不说话的安静状态削弱了她在性格和气质上的辨识度,还有可能是因为他这一路一直想着那张照片上的容颜以致产生了某种错觉。   总之,在郑能谅看来,眼前靠在他肩膀上的似乎是孟楚怜。尽管脑海里有个理性的声音一直在提醒他这是秦允蓓,但已经不重要,他轻轻俯下身子,在那清亮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在任何时候重温这个画面,郑能谅都无法明白当时自己想表达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除去一切前因后果,那个吻就变得很空洞,既非承诺也非施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肌肤触碰,就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自然而然。 第十一章   1   “哼哼,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道貌岸然的家伙也会趁人之危呀。”顽皮的素问镜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拿郑能谅开涮的机会。   “什么叫趁人之危?分明是成人之美好不好,不信你问问她愿意不愿意。”郑能谅反驳道。   “哟,还挺会臭美的,人家姑娘喜欢你,不代表就可以让你随便亲。”   “就算她不愿意,也不叫趁人之危,应该叫趁人之睡。她睡得好好的,哪来的危。你个无所不知的素问镜居然成语都用错,太不专业了。”   “少跟我耍贫嘴,再不赶紧选,就关你在这里,让你那肉身躺在外面任人蹂躏去。”   “急什么,才一颗金蛋,还这么小,都不够我吃的。”郑能谅漫不经心地凑上前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啊!她这是在干什么?”   画面中光线比较昏暗,但从隐约可见的轮廓和摆设可以看出,那是一间宽敞的整体厨房。一个身穿睡衣的女子背对镜头站在水槽边,手里捏着一张对折的小纸片,正在往一只瓷杯里小心地倒着什么,还不时侧过脸来观察身后的动静。虽然根本看不清五官,但从身材、头发和触发盗格空间的规则来判断,她当然是秦允蓓。可她这古怪的举止让郑能谅隐隐感到不安,问题便脱口而出。   素问镜马上给出了解答:“当然是在下药了。”   郑能谅急忙追问:“什么药?给谁下?”   “现在知道紧张了吧?不过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问题回答完毕,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判断啦。”素问镜幸灾乐祸地摇了摇舌头,不再吱声。   郑能谅没时间去骂它,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秦允蓓穿着睡衣,应该是在她自己或熟人的家里;屋里没有开灯,但角落里的除湿器、开关的指示灯等都亮着,说明并没有停电,只是不方便开灯;从她的状态来看,屋里肯定至少还有一个人,此时正在忙别的事,而她的药就是给这个人准备的;这药也显然是对此人不利的,但应该不会是致命的毒药,因为她穿着睡衣又没戴手套,到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如果毒死了同屋的人,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越想越担心,既为那个不明身份的受害者,也为秦允蓓。无论是否毒药,无论成功与否,对秦允蓓来说都有极大的危险。这样的未来,绝对不能让它就这样发生。想到这儿,他立即挥起黄金分戈,让它永远地消失在自己面前。   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愈发心事重重,那个画面虽然已经随着金蛋归于尘土,却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秦允蓓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她的目标究竟是谁?被盗取的这一幕未来,会不会改头换面,以另一种更糟糕的形式出现?下药失败的她,是否会采取别的方法达到目的?   这些忧虑写在他的脸上,落在秦允蓓的眼里,却被解读成另一串信息:他为什么从昨晚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是不是还在为昨天丢照片那事不开心?那个孟楚怜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要?他莫非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钱包虽然扔掉了,可照片我还贴身藏着,他应该不可能发现吧?我现在要是坦白,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永远都不理我了呢?   几个月前,就在她向他表白的那个傍晚,两人并排坐在大礼堂的屋顶上,他给她看了那张照片,告诉她这是他女朋友。她蜻蜓点水地瞅了一眼,嘴上说着不着急,云淡风轻,心里却早已电闪雷鸣。向来藏不住话的她在那一刻显得异常理性,因为有一种坚定在脑海中暗暗提醒,为了那一刻她准备了很久,也做过无数种假设,所以她忍住了。   但这一次她没忍住。郑能谅选上了群众演员,兴高采烈地去看剧本,把背包丢给了她。拉链本来就开着,钱包也碰巧掉了出来,落在她脚边的时候正好让照片映入她的眼帘。她并未处心积虑,也不算趁火打劫,她只是随手捡起照片来欣赏了一番。上次在大礼堂,她看得很粗略,一来因为心乱如麻,二来不想让他看出她很在意。后来她又觉得应该知己知彼,可再想细看却找不到机会,如今照片不请自来,她当然不会错过,定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位名叫孟楚怜的情敌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研究的结果喜忧参半,喜的是孟楚怜并没有三头六臂,只是个与她差不多的漂亮姑娘,这说明郑能谅的审美观是正常的,值得欣慰,而且通过深入观察与分析,孟楚怜的多项指标似乎还稍逊一筹:从光影对比度上看,孟的皮肤没她这么嫩白;根据参照物目测,孟的身高低她半个头;从服饰造型上看,孟的风格比她更清淡更通俗……如此说来,要赢孟楚怜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秦允蓓的自信刚一露出小脑袋,马上被接踵而至的忧虑感生生拍回了地洞。忧自喜中来,正是这种并未特别惊艳的感觉让她忽然意识到,孟楚怜并不是靠外表吸引住郑能谅的。不安迅速在秦允蓓的心底蔓延开来,让她方寸大乱:在孟楚怜那朴素简单的外在美之下,一定还藏着某种更具核心竞争力的特质,这种特质也许我不具备,那就毫无胜算;或者我也具备,但她已经先入为主,我又如何后发制人?   想到这儿,秦允蓓下意识地朝四周瞄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她,便将照片迅速往胸口一塞——藏别的地方她都觉得不安全。   结果,等到坐在闷热又拥挤的车厢里时,秦允蓓就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被不断渗出的汗水弄湿的照片好似一群蚂蚁,在她的皮肤和文胸之间来回蠕动,痒得她坐立难安。她本想去洗手间把照片取出来换个地方藏,可起身一看堵在过道里的无座乘客和大包小包,只好知难而退。她伸出手飞快地在胸口挠抓了几下缓解不适,却注意到一旁郑能谅阴晴不定的脸色和金飞祚不忍直视的神情,又不得不用力忍住以免穿帮。   “是不是有蚊子?给,一喷就好。”金飞祚关切地递过来一瓶驱蚊水。   秦允蓓受到这个误解的启发,马上引为己用:“是啊,这里蚊子真多,痒死了。”   不料,金飞祚被自己的歪打正着所鼓舞,即兴开起了玩笑:“还是群好色的蚊子呐,专叮敏感部位。”   秦允蓓脸一红:“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脚上痒。”说着,她低下头,朝脚上喷了点驱蚊水,以证明自己的说法。   金飞祚指指她胸口:“人家头痛医脚,你脚痒挠胸?”   “讨厌,我挠这里是因为内衣太紧,你眼睛不老实!还多管闲事!”秦允蓓把瓶子丢回给他,用余光偷瞄了一下郑能谅,却见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二人的斗嘴无动于衷。   一个魂不守舍,一个心怀鬼胎,一个不明就里,这样的三人行,注定了接下来的游玩只是走走过场,乏善可陈。短暂的暑期之旅匆匆结束,郑能谅和秦允蓓谢别金飞祚,各自回到故乡,在熟悉又陌生的圈子里过完了那个漫长而无聊的夏天。   天还未转凉,树叶刚开始变黄,309宿舍的六个人又从四面八方回到了学校。小别胜新欢,新学期第一天夜里的卧谈会持续到凌晨三点,交流暑期见闻,炫耀各自收获,聊得热火朝天。最后,大伙一致认为,霍九建是这个暑假里全宿舍最有建树的人,因为无论是集齐《龙珠》漫画与闪卡,还是把《暗黑破坏神》所有职业地狱模式统统打通,都无法与找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女朋友相媲美。   关于这个女朋友的来历,霍九建交代如下:   “这个暑假我没回老家,在西都市图书馆里找了份活勤工俭学,因为每天可以蹭空调。一天中午,我趴在阅读室的大桌子上休息,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捏在我手里——竟然是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我心想书中真有黄金屋啊!正打算把钱装进口袋,它们却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拽不动。僵持间,嗡的一声,我被一阵剧痛逼得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孩冲着我圆睁杏眼。我心想这本书太厉害了,颜如玉也变出来了。接着我发现自己的右手和这个美女的左手都抓在同一本笔记本上,而她的右手则抓着足以当枕头用的牛津字典——这就是凶器了。我朝她咧嘴一笑,那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她还是板着个脸,但开口说话了;她声音很悦耳,但只说了三个字:神经病。于是我就喜欢上她了,理由很充分:第一她很美;第二她爱憎分明。很快,她的第三个可爱之处也浮出水面。当我告诉她我抢她的笔记本只是因为梦见自己捡到一捆钞票时,她马上心无芥蒂地笑了。这一笑就好比锦上添花,把她的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当场就醉了,情不自禁地用所知道的所有褒义词形容她。这是我第一次当面称赞异性,效果显著,她很开心地对我说:你真贫。虽然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贫穷,但她是笑着说的,说明她并不在乎这些,这是多么豁达脱俗的好姑娘!后来的发展就简单了,她经常上图书馆,我每天在那里打工,一来二去越来越熟,逛街、吃饭、看电影……顺理成章咯!”   一口气说完这段奇缘,霍九建一脸的春风得意,喝了一大口水,补充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妈管她比较严,尤其是和异性交往方面。不过,准岳母大人前不久被公司派出国拓展业务去了,起码一年才能回来,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她回来生米也成熟饭了,嘿嘿!”   几个光棍被他的满足感馋得直流口水,更为这段恋情的开始与发展都能避开未来丈母娘的阻挠而嫉妒万分。华泰崂指着霍九建提醒道:“你可别心存侥幸哦,煮熟的鸭子也会飞的,要知道,对于大多数恋爱中的男同胞来说,拥有丰富对异性斗争经验的丈母娘绝对是一座难以逾越又无法回避的火焰山。”   “唉,可不是嘛!”阚戚智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如果想修成正果,就不光要征服女朋友,还要征服她的妈。”不久前,他刚和那位来自书香门第的“北极公主”分了手,因为对方的母亲本来就不赞成女儿在大学期间谈恋爱,结果看了阚戚智写给她女儿的“戚辽体”情诗后更是差点心脏病发作,坚决要求女儿和阚戚智划清界限,令他一直耿耿于怀。幸好“北极公主”的外表乏善可陈,所以他没怎么挣扎就放弃了,耿耿于怀的只是她妈不懂欣赏“戚辽体”这件事。   “果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她妈呀!”郑能谅听了霍九建的爱情故事,不禁也脑洞大开起来,“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擒贼先擒王,娶女先娶妈?”   “哈哈哈!”霍九建对舍友们的调侃一笑而过,同时对两位“恩师”表达了谢意,“我能谈到这个女朋友,头功要归谅仔和鸾少,因为上次追梅歆芾的时候,他俩的指导给了我很大帮助,锻炼了我的胆色与技巧。”   “两个词都用错了,你这叫色胆,不叫胆色;也没什么技巧,就是些伎俩,”郑能谅一针见血地点评道,“事实上,每个男人迟早都会褪去纯情羞涩的外衣,将油腔滑调、花言巧语、软磨硬泡等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因为竞争的需要以及动物的本性使然,我和鸾少只不过帮助你缩短了这个进化的过程而已。”   霍九建故意做出一个娇羞的表情:“乱讲,人家现在还是很羞涩很纯情的好嘛!”   “呕!”众人异口同声报以鄙视,然后哄闹着让霍九建简明扼要地把这位新女朋友的外貌特征描述一下,看看到底有多美。这把他难住了,一会儿说她“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会儿又说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最后直接说:“古人云,美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我这女朋友如果生活在战国时代,那么中国古代史一定会改写,因为只须挠一挠她的胳肢窝,就能将七国全灭了。”   大家都知道霍九建是个很严谨的人,他形容女孩子的措辞一向都有90%的保留,即使在他为梅歆芾神魂颠倒的那段日子,也不过将对方称作“值得一追的女生”而已——失恋后即改为“庸俗的雌性动物”。于是这个令霍九建不吝赞美之词的现任女友顿时激起了全体舍友极大的兴趣。   三天后,霍九建的女朋友应邀视察309宿舍,引发整个楼层的群体性骚动,309宿舍一时间热闹得跟开新闻发布会似的。   “何茹媲,可以叫她小何。”霍九建不厌其烦地向这些平日里几乎不来串门的左邻右舍介绍自己的女朋友,脸上挂着憨厚饱满的笑容,一如“多收了三五斗”的农民伯伯。   何茹媲在西都理工大学念大一,拥有精致的五官和傲人的身材,令围观者议论纷纷,口水潺潺。   “原来是别的学校的,难怪没见过呢,就说嘛,本院的美女怎么可能逃得出我猎犬般的眼睛?”   “是色狼般的眼睛吧。”   “工科的女生果然都很极端,不是魔鬼就是天使,没有中庸。”   “才大一就有这么成熟的品相,啧啧,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呀!”   “九哥这福气,楼台不近水,竟还弄来个外国的月亮,圆,就是圆。”   “哪儿圆啊?”   “哪儿都圆啊!”   这一天,309宿舍的访客络绎不绝,来者千奇百怪,有借扫帚簸箕的著名懒汉,有探讨专业知识的全班倒数第一,有素昧平生的老乡和故交,甚至还有请求与郑能谅切磋棋艺的绝世棋盲——此人居然知道象走日、马走田、车拐弯、兵回头……显然一个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茹媲良好的家教并非浪得虚名,言谈举止尺度分明,若有似无的笑容让每个人都觉得很亲切却又不敢太亲近,雨露均沾的目光也从不在任何人身上逗留超过两秒,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她感到丝毫意外,无欲无求的气场仿佛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火墙,将她与这个纷乱而庸俗的世界彻底隔绝。她看上去如此高贵不凡,便与这个凌乱不堪的宿舍格格不入。   霍九建注意到这种尴尬,便匆匆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带她去吃烛光晚餐了。从那以后何茹媲再也没在7号宿舍楼里出现过,霍九建也渐渐从按时作息变成早出晚归,再到夜不归宿,乃至迁居爱巢,共沐爱河。   找一个女朋友,立竿见影的好处就是不用自己洗衣服并且能经常吃到爱心小灶。也许受了西都悠久历史的影响,传统的女性美德在西都大学里也有所残留。恋爱初期的女生们只要闲来无事或者心情不错,就会到男生宿舍帮各自的男朋友洗衣做饭。那些衣物一般都是堆积在角落,腌制了有个把月以上了,洗与不洗根本没区别,而且也没必要非得在男生宿舍里洗。可见这只是一个形式,通过这个形式,女生们的贤惠得到体现,男生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而彼此所谓的爱情得到了想当然的升华。   一到周末,女生们又纷纷撸起衣袖,在煤油炉前大展身手。水平如何并不重要,米饭可以半生不熟,调料可以颠三倒四,只要冠以爱情的名义,男朋友就应该满脸幸福地吃干净,同时遭殃的还有本已奄奄一息的男生宿舍楼,被熏得昏天黑地焦味扑鼻,仿佛饱受德军蹂躏后的斯大林格勒。   何茹媲从不做饭给霍九建吃,也不会帮他洗衣物,因为她是高贵的,更重要的是,霍九建根本舍不得让她动手,反而为她做饭洗衣,去餐厅约会时尤其体贴,开门、拉座椅、脱挂外套、盛汤夹菜,无微不至的细节每次都令在场的其他女孩既羡慕又嫉妒,更令她们的男朋友既惭愧又郁闷。而他每天骑自行车去理工大学接何茹媲上下课的行为,也一度使得许多“有车”的男生恨不能将自己的自行车碎尸万段,甚至由此引发了一股廉价转让自行车的狂潮。   霍九建全身心投入,用尽一切温柔,因为这是他平生谈到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一场已经发芽开花等待结果的名副其实的恋爱。他与何茹媲的恋情像偶像剧一样在校园里流传开来,成为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还被添油加醋地描绘出一段段脍炙人口的“佳话”,比如:   何茹媲在桌前正襟危坐,霍九建双手托着餐盘,碎步进屋,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一脸虔诚地将盘子高举过眉,和声细语道:“请用饭。”   在郑能谅看来,这个足以令每一位女权主义者亢奋不已的“举案齐眉”男性版未必纯属虚构,因为为爱痴狂的九哥早已从“力拔山兮气盖世”变成了“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甚至还亲自动笔以诗咏志,那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首诗,发表在309宿舍谷二臻的床板背面,比抽屉文学更隐秘,比厕所文学更直白:   她是公主,我会像骑士一样保卫她   她是神女,我会像信徒一样供养她   她是世间最可爱的姑娘,我会像护舒宝一样呵护她   新学期第一次来串门的秦允蓓看到这首诗,大为感慨:“真没想到,连九哥都开始写诗了,还从猛男变成了暖男,爱情真的会让人忘掉自我呢。”   “可是,忘掉了自我的我,还是我吗?”郑能谅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忧虑,“现在九哥成了举例的对象,成了学习的榜样,却不再像从前的九哥了。”   “难道像八哥?”秦允蓓开玩笑道。   郑能谅没有笑,轻轻叹出一口气,道:“我担心他女朋友喜欢的只是这个他,而不是真正的他;或者喜欢的只是这种感觉,而根本不是他。”   “好深奥的样子,”秦允蓓最怕搞脑子,马上岔开话题,“听说他那女朋友是个超级大美女?一来就把你们整座楼迷得神魂颠倒了?”   “还超级赛亚人呢!江湖传闻要打折扣的,我觉得她长得还可以吧,气场比较强罢了。”郑能谅轻描淡写地评价道。   秦允蓓直接问重点:“那跟我比怎么样?”   “不是一个类型的怎么比?她充其量不过是个女神,你可不一样。”郑能谅端起水杯,掐住了下文。   “我是什么?”秦允蓓急忙追问。   “超级女神……经。”   “想死了你!”秦允蓓手臂疾伸,在他胳膊上一拧,痛得他嗷嗷直叫,幸亏他穿着长袖,不然又要闯入盗格空间。   “这是褒义词啊!”郑能谅辩解道,“要知道女神只要长得漂亮就行了,可女神经还要具备一定的幽默感和趣味性,是女神的升级版,可遇而不可求呢。”   秦允蓓才不上当:“少来这套,不就是拐着弯儿骂人不漂亮吗?”   “非也非也,颜值还是硬指标之一,漂亮又幽默的才叫女神经,不漂亮的只能算神经,没有女。”   “你这家伙,老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以后干脆叫你郑胡扯算了。”   “什么逻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是应该简称‘一本道’吗?”   “哈哈哈,说不过你,以你这口才和机智,应该去竞选学生会会长。”   “别逗了,学生会会长什么时候需要口才和机智了?不都是靠人脉与厚黑的吗?”   “嗨,这些名利场上的事你们男生最在行,我可不懂,我们女生只对好男人感兴趣。”   “名利场的事与我无关,好男人的问题我也不懂,怎样才算好男人呢?”   “九哥这样的就是典型的好男人咯,其实女孩们的理想爱人差不多都一个样。”   “千人一面?那我回头得到九哥身上抽一管血来。”   “干嘛?”   “用他的基因克隆好男人啊,申请专利、批量生产、独家销售,卖给全世界女人当老公,发财了!”   “亏你想得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他这种像地球绕着太阳转似的在女朋友鞍前马后服服帖帖的状态,是最讨女生欢心的。”   听了她这句话,郑能谅忽然收起嬉笑的嘴脸,缓步走到窗边,以一种哲学家的目光凝望着远方影影绰绰的终南山,幽幽道:“在大多数男人的一生中,这种狂热的举动也许只会出现一次,而且往往不是时候。”   “呃,”秦允蓓对这个转折不太适应,愣了愣,道,“这和我那句话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没有联系,我随口说说的。” 第十一章   2   309宿舍的单身汉又少了一个,就好像班上成绩倒数第一的突然转学了一样,剩下的学渣们顿时有了危机感。华泰崂一脸的不服气:“凭什么连我这样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能歌善舞还精通相术八卦的奇男子都没有女朋友?”阚戚智也很幽怨:“凭什么连我这样风流倜傥学富五车能文能武还充满忧郁气质的大才子都没有女朋友?”谷二臻更是心有不甘:“凭什么连我这样心宽体胖憨态可掬能吃能睡还从不沾花惹草的好男人都没有女朋友?”   三人一拍即合,开始策划脱单方案,把一旁的郑能谅看得疑窦丛生:“瞧你们仨鬼鬼祟祟的样儿,不会是打算绑个姑娘当女朋友吧?”   谷二臻一甩头发:“就我们这姿色,还用去绑吗?”   郑能谅掩嘴而笑:“那倒是,就算绑来了,人姑娘一瞧你这姿色也会当场自尽的。”   谷二臻白了他一眼:“你就嫉妒吧,等我们和联谊宿舍的妹子们逛街看电影各种嗨皮的时候还有的你嫉妒呢!”   在西都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里,高等学府之间的学术交流和资源共享一直就像世界各国政客们在镜头前疾呼的“和平、环保”之类的东西一样,口号永远比行动精彩。倒是联谊宿舍这种自发的“民间”交流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成就了不少曾经八竿子打不着的情侣,撩拨着男女光棍们的心弦。   郑能谅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融入其中的机会,当即指出:“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作为宿舍的一员,联谊宿舍的活动我本来就要参加的。”   华泰崂可没把他算在同一阵营,反驳道:“我们这是脱单计划,你有个死心塌地的秦允蓓,还有个千里之外的漂亮女友,还脱什么单?”   “这话就不对了,”郑能谅振振有词,“不论最终目的是什么,既然用了联谊宿舍的名义,那就要符合基本的概念,肯定得以宿舍为单位出面,而不是你们三个光棍就可以全权代表的。对方要知道是光棍联谊而不是宿舍联谊,恐怕会直接被你们赤裸裸的目的性给吓跑吧?”   他的分析有理有据,三个光棍不由深思起来。“那你想怎么样?”阚戚智问道。   “很简单,一个宿舍六个人,你们仨加上我,正好过半,就可以代表了。”   郑能谅就这样加入了四人联谊小组,根据分工,东南西北,每个人负责一个方位,展开为期一个月的摸排行动,不论本校的还是外校的,只要发现合适的女生宿舍就列入初选名单。“合适”的唯一标准,就是那个宿舍里必须有三名以上秀色可餐的单身女生——以免分赃不均。   “我们四个人,凭什么三个就能避免分赃不均了?”郑能谅抗议道。   “少来,你就是个凑数的,吃着碗里的守着锅里的还想伸手拿仓库里的?”华泰崂毫不留情地驳回了他的抗议。   明察暗访了大半个月,四人一无所获,毕竟一个宿舍要藏娇三名以上已非易事,还都要单身,简直难上加难。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找到几个疑似目标,但都由于对“秀色可餐”的定义不同而无法统一意见,导致这些目标都没能入围。结果没过多久,之前被他们排除掉的那些目标纷纷与别的男生宿舍“联谊”成功,他们想吃回头草也没机会了。更令人感到痛心的是,那些他们曾经并不看好的女生,在搭上联谊宿舍进而有了男朋友之后,竟一个个都变得漂亮起来,皮肤白了,气色好了,身材也苗条了,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于是,一直劝三位光棍舍友不要太挑剔的郑能谅语重心长地总结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其实每个女生都有她的可爱之处,都是可塑之材,就看你们有没有足够的慧眼和爱心。”   阚戚智这才幡然醒悟,代表光棍们表态道:“好吧好吧,以后改改标准,只要有三个以上看得顺眼就行。”   当天半夜两点多,谷二臻猛地从床上直挺挺坐起,闭着眼睛大叫一声“我要女朋友”,接着“哐当”一下倒回被窝继续睡。   局势的转机发生在数日后一个酷热的晌午,郑能谅和华泰崂陪阚戚智去乐坊路买收音机,转了一圈没找到一台买得起又过得去的收音机,三个人却都被晒成了肯德基。远远看见路口有辆装满西瓜的牛车,连忙冲上前去蹲作一圈,三毛钱一斤的西瓜一人啃下去五六斤。垃圾桶在街对角,阚戚智已经撑得站不起来,随手将西瓜皮甩了过去,结果比奥尼尔的罚篮还不准,西瓜皮掉在了马路中央。   阚戚智悻悻骂了句,正要去捡,突然侧面巷子里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刚好踩在西瓜皮上,“吧唧”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只粉红色的PRADA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到阚戚智怀里。阚戚智捧着包一脸尴尬,正要向躺在地上呻吟的受害者道歉,巷子里紧接着又冲出三四条壮汉,呼啦啦围上去把那人的手脚抓个严实,架了起来,七嘴八舌直嚷嚷:“送派出所,送派出所。”   三位吃瓜少年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众人簇拥着裹到了派出所。因为西瓜皮是阚戚智丢的,赃物也是被他“亲手”追回的,所以他立下了头功。群众们热烈的掌声和民警们赞许的目光让他没有机会也没好意思说出真相,与乱丢果皮的不文明典型相比,他当然更愿意做“急中生智”的见义勇为楷模。   第二天,阚戚智的事迹就上了《西都快报》:笨拙小贼慌不择路,机智少年手到擒来。有了市级媒体的定调,各路稀客便纷纷登场,先是校报记者前来采访,想从他的成长经历中发掘他的精神闪光点和思想源泉。然后是附近一所小学邀请他去给小朋友们上课,教他们如何巧妙地打击犯罪。郑能谅也没闲着,把这个用西瓜皮行侠仗义的传奇故事写成了短篇小说——《瓜皮英雄》,发表在《西都风》上,赚了两百元稿费,分给阚戚智五十。更不可思议的是,竟有三家企业分别派出代表来抢着请阚戚智拍广告,一家是奶粉厂,一家是营养品公司,还有一家是生产化肥的。三个代表都给阚戚智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只要他承认他的头脑如此机智灵活是因为长期服用他们的产品。   “我脑袋被驴踢了?吃你们的化肥?”阚戚智还没有被金钱冲昏头脑,对化肥厂的代表反问道。   对方淡淡一笑:“我们以前是做食品加工的,最近改做化肥,其实道理一样,化肥供养出的农作物,你吃了以后变聪明,也算是化肥的功劳咯。再说了,现在大家每天吃进嘴的化肥还少吗?”   阚戚智顿时无言以对,心中更是波澜起伏,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成名机会如此突然降临,令他受宠若惊、浮想联翩:若是代言其中任何一款产品上了电视,以我绝佳的气质和天才的演技,一定能被国内外著名导演看上,拍几部流芳百世的大片基本没什么问题;然后演而优则唱,发行几张个人大碟也是顺理成章的;随着中国的国际地位日益提高和中国风的方兴未艾,将来我冲出亚洲进军全球市场更是指日可待;对于演技和唱功都颇具天赋的我来说,在娱乐界混下去必定会名震好莱坞,问鼎奥斯卡和格莱美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名利双收后直接移民美国,再竞选个州长或者议员当当,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华裔政治家也不是不可能;最后剩下能做的事也只有冲击美国总统宝座了……这个要低调一点。   孰料,这个宏伟目标初见雏形便胎死腹中,原来三家小公司找他拍的都只是平面广告,根本没钱往电视上播。这离总统就比较远了,阚戚智这才冷静下来,认真酌定。就在他酌而未定的过程中,奶粉厂被查出产品有毒物质超标,倒闭了。阚戚智心有余悸:“呼!还好没有答应,不然拍广告的时候还要喝那奶粉,明星没当成反倒把命搭进去就亏大了,看来代言食品风险太大,还是考虑化肥厂吧。”结果他刚答应化肥厂代表的第二天,化肥厂就发生了爆炸事故,被夷为平地。阚戚智又连连抚胸:“呼!还好没有签约,不然万一在厂里取景正好赶上爆炸就……看来多等等还是有好处的。”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又等了大半个月,看剩下的那家营养品公司既没倒闭也没爆炸,才终于下定决心跟他们签约。没想到,对方告诉他,这个机会早就被一个过气的小明星抢走了。该明星无人问津很多年,实在憋不住了,毅然夺了阚戚智这个“演艺界新人”的饭碗。   尽管总统之梦和演艺之路都破灭了,但受到“瓜皮事件”的启发,阚戚智认为自己这段经历很有宣传价值,用以解决光棍问题大有可为:“你们想,只要把咱宿舍的集体照通过我的关系登到报纸上去,来个公开征友,以我的明星效应,肯定一呼百应啊!”   “有道理,”郑能谅连连点头,“看报纸的那么多,保不齐会有瞎了眼的女生呢。”   “什么话,难道哥几个的形象就这么一无是处?”华泰崂从床上坐起来,按了按嘴角的面膜,反驳道。从开始谋划联谊宿舍之事那天起,他就每日一敷,发誓要养出一张“吹弹可破”的脸来。   郑能谅耸耸肩:“一无是处倒不至于,用处还是很多的,贴门上能辟邪,挂床头能熏蚊,摆厕所里还能灭苍蝇。”   “哈哈,你小子真是骂人不带脏字啊!”谷二臻又好气又好笑,“咋地,自己带头先富了,就这么打击我们贫下中农?犯得着用臭袜子和屎尿来比喻嘛?”   “误会误会,我说的是蚊香和捕蝇纸。”   “少贫了,小智的这个提议很不错,趁着新闻热度还没下来,赶紧趁火打劫把我们的个人问题解决掉。”华泰崂已经迫不及待了。   谷二臻白了他一眼:“你的成语是跟菲佣学的吗?那叫趁热打铁。”   “不要吵,不要吵,说正事,”阚戚智拍拍手把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广告词我都想好了——纯情少年团诚觅女生宿舍结对联谊,共同追寻梦想、品味人生。怎么样?”   郑能谅带头表示赞同:“这个好,既简练又实在,除了纯情,我们也没有别的资本了。”   于是,阚戚智信心满满地找到了最初报道他事迹的《西都快报》的记者。对方很讲原则:“登广告、启事这些要找广告部,下楼左拐第三个房间,他们会告诉你收费标准。”   阚戚智把脸凑上去:“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上次那个丢西瓜……”   “瓜皮英雄嘛,怎么会不认识?可报道是报道,广告是广告,别说你丢个西瓜皮,你就是丢原子弹的,来打广告也得按规定收费呀。”   阚戚智照着对方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广告部,一看价目表,便一溜烟逃回了学校,因为把宿舍里六个人半年的生活费都算上也只够登一则豆腐干大小的广告,不带照片,还只能放中缝。望着难兄难弟们失望的眼神,阚戚智对《西都快报》表达了强烈的谴责:“一群见利忘义的财迷!以后他们休想再采访我!”   “人家有说要再采访你了?”郑能谅笑道。   “哼!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来,弟兄们,咱们发扬南泥湾的精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报社不给打广告,咱们就自己做。”在华泰崂的号召下,大伙纷纷行动起来,连正准备去图书馆复习备考英语专业八级的冉冰鸾和刚把何茹媲送回寝室的霍九建都被紧急征召,分工合作:阚戚智买来书写纸,郑能谅构思中文广告词,冉冰鸾负责英文版,谷二臻磨墨,霍九建执笔,华泰崂插图。数小时后,一百份传单大功告成,颜筋柳骨、情真意浓,每一个字都倾注了创作团队的心血与智慧,每一张都承载着众光棍的期盼与渴望。   华泰崂看了看,觉得还有改进的空间:“应该把《西都快报》关于‘瓜皮事件’的报道剪下来,和小智的照片一并贴在传单上,提高吸引力和成功率。”   阚戚智跳了起来:“别介!报道你要贴就贴,我的照片坚决不能贴,搞得跟通缉犯似的!”   “而且我们手边只有一张《西都快报》,也不够贴这么多份的呀。”谷二臻提醒道。   “这不还有我神笔马良嘛!”华泰崂说着大手一挥,几笔就在一张传单上勾勒出了小偷、卖瓜小贩和阚戚智的线条。   “怎么感觉还不如贴照片啊?”阚戚智咬着手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小贩怎么看着像小兵张嘎?我这吃相,这造型,还有这丢瓜皮的动作,怎么那么像鬼子翻译官啊?”   是夜,六个人骑上自行车,趁着月色悄悄潜入西都南郊和西郊的十几所大学。所到之处,女生宿舍楼、图书馆、大礼堂、浴室、餐厅等重点区域的墙壁上都留下了一幅幅脍炙人口的“抗日宣传画”。   效果立竿见影,之后的几天里,309宿舍陆续收到十几封热情洋溢的来信,华泰崂说是他妙趣横生的插图激起了姑娘们的兴趣,霍九建说是他精妙绝伦的书法征服了少女们的芳心,只负责磨墨的谷二臻也宣称他的举手之劳功不可没,阚戚智则认为他的名人效应起了关键作用。   郑能谅连忙挥手示意众人淡定:“同志们,同志们,这才刚看见一点点革命的曙光,星星之火还没燎原呢,就开始争名夺利,成何体统?我这策划了如此具有诱惑力的广告词的核心人物都没抢功,你们都哪来的自信呐?”   华泰崂点点头:“还是谅仔高瞻远瞩,不能高兴太早了,我们要看清形势,眼下的工作重点应该是调整心态,保持冷静,在这些女生宿舍中做出正确的选择,选对了夜夜笙歌,选错了可是后患无穷。”   望着摊在桌上的一大堆信纸和照片,阚戚智有些发愁:“这么多目标还真不好挑呢,有的寄来了照片,有的没,可从字迹上也判断不出美丑啊。”   “这就不对了,”谷二臻批评道,“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太现实,太功利。”   “少给我装哈,你要不在乎外貌,咋不直接和我们班的女生宿舍联谊啊?”阚戚智冷冷地顶了回去。   谷二臻理直气壮:“兔子不吃窝边草。”   阚戚智又顶:“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谷二臻哼哼道:“就算是癞蛤蟆,也不会甘心找母癞蛤蟆的,此乃人之常情。”   “好啦好啦,咱还是把天鹅先找出来,再讨论吃肉的事也不迟,”华泰崂一边劝一边扒拉信纸,“来来,有照片的看照片,没照片的基本不用考虑了,要知道,天生丽质难自弃,漂亮姑娘都巴不得全世界看见自己的美呢,不敢寄照片的肯定美不到哪里去。”   郑能谅有不同意见:“这话未免失之偏颇,高人还常常隐逸山野呢,为什么美人就不能孤芳自赏?不寄照片,有可能是低调、矜持或者不自信,觉得自己不够美或者不上镜呢?也可能是骄傲,觉得应该男生主动,应该我们先寄照片给她们筛选呢?还可能是稳重,觉得应该先书信交往一阵子再见面呢?可能性这么多,怎么能一概而论?”   华泰崂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牛!你的思维确实很严密,可是别忘了‘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古训,咱这是挑联谊宿舍,不是在找希格斯玻色子,用不着考虑那么全面那么费劲,只要找一个中意的目标速战速决即可,所以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确的方法,先从这些有照片的来信中找,找不到,再看其他。”   阚戚智马上补充道:“我觉得如果有两三个中意的目标,也不妨多管齐下,分别联谊。”   “你可真会玩,搞个联谊宿舍还带劈腿的呢?”郑能谅瞪大了眼睛。   阚戚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可以?我未娶你未嫁,大家你情我愿的,交友联谊而已嘛。指不定我们在人家那里也是个备胎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郑能谅从桌上拿起一张照片,心有疑虑道,“可我要提醒你,这集体‘劈腿’的风险可比单人劈腿大多了,一方面是暴露的风险大,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信息面,想要做到密不透风根本不可能;另一方面是暴露后的风险更大,得罪一个女生尚且难以收场,得罪一窝女生恐怕就……”   阚戚智眼珠滴溜溜一转,立马开窍了:“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咱就和一个女生宿舍联谊,从一而终!”   “哇!哇!哇!”谷二臻忽然发出一串惊叫。   “蛙什么蛙?我还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呢!一惊一乍,”华泰崂一边调侃一边转过头去朝谷二臻手里一看,双眼登时放出光来:“哇塞!这是仙女宿舍吗?!”   众光棍一哄而上,无一例外地被那张照片勾走了三魂七魄,恨不能将它据为己有。照片上四位妙龄少女个个肤白貌美,落落大方,在镜头前一点也不生涩,穿着打扮、眉目气质各有特色,仿佛古代四大美人穿越而来。   在那个没有PS技术的时代,照片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连几乎没有对宋颖哲之外的女生表现过热情的冉冰鸾都不禁感慨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密度的美女聚居点,她们这宿舍的风水真好。”   “都不错,不过跟小何比还差那么一截。”虽然知道弟兄们都不会告密,但霍九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对女朋友表忠心。   华泰崂翻开来信一看:“艺术学院表演系二年级的,难怪都这么漂亮,还和我们同届,没代沟,我觉得相当合适,就她们了。”   另外几个光棍当然没意见,阚戚智二话没说就把桌上剩下的书信照片一把搂起,要朝废纸篓里丢,却被郑能谅拦了下来:“等等,这太没礼貌了,礼尚往来,联不联谊,好歹都要给人回个话。”   华泰崂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谅仔,回信这种脑力活当然非你这才子莫属了。”   郑能谅忙推辞:“你可别捧杀我,遣词造句是脑力活,可写成文字是体力活,要不你给我当秘书,我说你写。”   华泰崂嘿嘿一笑:“我读书少,你说的字词句我听都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也多半会写错,所以,还是要麻烦你能者多劳哦。”   阚戚智也说:“就是,口口声声说要回信的是你,难道还要别人代劳啊?”   郑能谅一看祸从口出躲不掉,只好说:“写信可以,但写这种回绝信,既费脑细胞,又伤良心,还要冒被对方报复的风险,你们好歹补偿点什么吧?”   最后,众光棍以三只全瘦肉夹馍的代价换得一封词优句美、言恳意切、让人看了觉得拒绝实属无可奈何被拒绝也是一种幸福的回绝信,立马拿到文印店打印出十几份,一一回寄。“仙女宿舍”那边也需要回一封应允的信,这种好事就不需要麻烦郑能谅了,几个光棍纷纷自告奋勇,当仁不让,最后谁也争不过谁,只好相约一同登门拜访。至于那张仙女们的合影照,更是成了争夺的焦点,就差兵戎相见了,为了避免在抢夺中造成照片的损坏,他们才决定把照片裱起来,挂在宿舍墙上,实行集体所有制,互相监督,共同拥有。   姑娘们将碰面的时间定在本周六的中午,冉冰鸾虽然也被“仙女宿舍”惊艳到,但早已心有所属的他仅限于点到为止的欣赏,不会参加这种见面活动,何况他已经答应宋颖哲那天一起去看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导演、编剧、主演和原著作者都是她的偶像。霍九建则要陪何茹媲去西都影城看《秋天的童话》,也不能参加。这是部出色的爱情片,对于大部分男生来说,看完都会受益匪浅;但在霍九建这种模范男友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郑能谅倒是有空,最近秦允蓓黏得没那么紧了,他虽有些许不适应,却也不便反客为主,便顺其自然地享受这清闲,作为联谊宿舍活动的策划者之一,他既有权利也有义务出席这场见面。   这一天的天气和众光棍们的心情一样“暖暖内含光”,原先抱着各种猜测和想法的他们一见到联谊宿舍的众“仙女”,小心脏不约而同猛地一提、一软,瞬间融化:真人竟然比照片更养眼、更生动、更销魂。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尽管内心震撼程度不相上下,外在表现却各不相同,郑能谅的震撼在脸上蜻蜓点水一闪即过,比膝跳反射还快,不留一点证据。阚戚智就有点失控,呆若木鸡地傻看着,口水快流到下巴上才匆忙用袖子擦去。谷二臻和华泰崂虽然没有灵魂出窍,却一个耳朵和脸红得像吃了“地狱之火”指天椒,一个喉结蠕动得像疯狂扫射的机关枪枪栓,铁证如山。   见同伴们如此失态,郑能谅只能独挑大梁,借着向对方介绍的机会,用手势和眼神帮助他们元神归位。早已见惯了异性失态表现的几位女生也分别作了自我介绍,话题便戛然而止。双方脸上礼节性的笑容不约而同地僵住了,仿佛被树脂裹住的三叶虫,动弹不得;一道道尴尬的目光在空中四处乱窜,就像某些大学生辩论赛上的辩词一样,千方百计地避开对方;整个场面好似一盒劣质的盗版磁带,刚放了截序曲就卡带了。   打破僵局的是个不期而至的甜美声音:“哟!这不是传说中的‘瓜皮英雄’嘛!”这个在西都方言里颇为不雅的字眼通过如此柔嫩的声线和婉转的腔调轻轻吐出,不仅没让听者感到丝毫不快,反倒一身舒爽。对于郑能谅而言,这感觉不光是舒爽,还有亲切。他回过身,两人一照面,不禁异口同声道:“是你?”   科学上认为,信息释放的能量分散进入到三维空间中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同分子的摩擦,于是巧合产生了。此刻郑能谅的眼前漂浮起无数粒小“分子”,雾气蒸腾的逼仄小巷、马达低吟的金黄色跑车、鲜红如血的玫瑰花、肮脏混乱的破屋子、光影交织的小荧幕,还有根嚼了一半的火腿肠,它们在空中互相碰撞、摩擦,融合成一张久违的面孔。   “你……”郑能谅的脑神经忽然卡了一下,没想起她的名字来,尴尬地笑笑,“这么巧!”   “郑能谅!”戴珐珧伸手和他一握,笑道,“呵,还是这么讲究,不会一直就没脱下来洗过吧?”   郑能谅搓了搓戴着手套的双手,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嘲道:“上次被你牵过手,哪舍得洗啊?”   戴珐珧继续开他的玩笑:“那你应该把它真空封存,藏到保险柜里,这戴在手上摸来摸去的,岂不是污染了。”   “别提了,自从上次摸过你的手之后,我这手套就没碰过别的东西,吃饭穿衣上厕所都是他们帮忙的。”郑能谅朝舍友们努了努嘴。   “哈哈,真是群助人为乐的好伙伴,”戴珐珧指了指屋里众人,“我这帮姐妹也是看你们的交友广告挺有趣的,怂恿我写联谊信,没想到把你给联上了。”   郑能谅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呢,难怪字句那么优美,读起来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郑能谅当着那四位漂亮女生的面如此肆无忌惮地夸赞戴珐珧,无疑犯了大忌,令她们颇有几分不爽。更令她们不爽的是,那几个男生就那么傻呵呵地看郑戴二人对聊,也不知道主动与她们搭讪,白白给他俩套上了主角光环。与此同时,那几名男生见二人聊得如此投机,马上意识到这阿珧跟他们基本没什么关系了,一上来就少了个目标,心中难免感到郁闷。更令他们郁闷的是,那四位漂亮女生的脸色似乎都不怎么好看,也不知是对他们几位的长相不满意,还是对郑能谅独宠戴珐珧的行为有意见,若是前者,通过整容还能解决;若是后者,这联谊宿舍的胜利果实恐怕就要被他郑能谅一个人独吞了。   绝不能坐以待毙!郑能谅话音刚落,好几次想插嘴却插不上的阚戚智一把抓住机会,笑嘻嘻地对众女生说:“似曾相识,这个词用得好!第一眼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可不是嘛,要说有缘,还是郑能谅和我们屋小戴的缘分最深了呢,还不知道你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哦,一定很精彩很刺激吧,给大伙讲讲呗。”说话的姑娘名叫洪妍冰,是这个宿舍身材最火辣的一位,她背朝众人,对着镜子拨弄着新烫的卷发,媚劲十足的双眼在镜中朝郑能谅一眨,冻得他一哆嗦。   郑能谅可不想把秘密公诸于众,不等他想好托辞,戴珐珧就一打响指,对男生们说道:“嘿!等下我们的活动才叫精彩刺激呢!你们正好赶上了,多有缘!”   “什么活动?!”华泰崂喜出望外,“烧烤蹦迪溜冰逛街看电影游山玩水,一律奉陪到底。”   四位女生异口同声地答道:“搬家!”原来艺术学院新宿舍楼启用,她们正愁没有搬运工。这些姑娘看上去轻如鸿毛,私人物品却都重如泰山,每人几大箱衣物不说,还有车载斗量的化妆品、书籍、乐器、磁带以及一些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古怪物件。   望着眼前一屋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谷二臻搓着双手,憨憨道:“呵呵,真巧呀,赶上乔迁之喜。”   阚戚智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巧个大头鬼,明显有预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赶紧开工,各自为战吧。”华泰崂轻声下达了动员令,便一马当先冲到一位娇小玲珑长着娃娃脸的姑娘面前。在之前看照片的时候他就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过刚才一番接触,他发现这位名叫白芙玫的女生不光长着娃娃脸,还有娃娃音,更是欢喜。   阚戚智虽然平时一副文艺腔,但在男女问题上还是青睐风尘范,于是锁定了最撩人的洪妍冰。郑能谅自然是帮戴珐珧搬东西,责无旁贷。按照能者多劳的原则,剩下两位女生就全部由吨位最重的谷二臻负责了,一位是箫宫鞠,性格有点冷冰冰,给人一种距离感;另一位叫程蕙菀,穿着前卫,说话举止都很开放。这两个类型都不是谷二臻的菜,但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占了双份,他就心满意足了。   阚戚智也不甘心一把茶壶只配一只杯,于是一边将洪妍冰的大箱子往怀里一抱,一边向戴珐珧献殷勤:“要不要我帮忙?”   “当然要,”郑能谅指指自己,替她答道,“我帮她拿箱子,你帮她背我。”   “滚。”阚戚智一脚踢过去,差点闪了腰。   一路上郑能谅故意压住步子,和戴珐珧走在最后,二人大半年没见,丝毫不显得生分。“那照片上怎么没你?”“我上个月才搬来这宿舍的,那是她们大一时的合影。”“还以为你是拍照的人,所以没在照片上。”“你不了解女生吗?我要是拍照的人,就不会把她们拍那么漂亮了。”“她们确实都漂亮,跟拍照技术关系不大吧。”“那我算漂亮吗?”“你已经超越了用外表来衡量价值的层次了,漂亮只是观赏价值,而你还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哎呀,我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都被你看出来了。”“关键是还能前一秒开着干净的跑车后一秒就往脏乱的小巷里钻,一点也没有上流人的架子。”“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上流人,跑车是借朋友的,手机是别人送的,这一身衣服鞋子也大多是高仿的。”“身外之物说明不了什么,你自然流露的高贵气质已不输那些上流人。”“看通宵、撸烤串,哪儿高贵了?”“人美国总统还排队吃快餐呢,这叫接地气,哦,对了,上次你写的那串数字什么意思呀?195148,我找了好几个高等数学博士都没解开呢。”“哈哈,能解出来才怪了,那天我生日,约了朋友们去酒吧,玩到一半忽然心血来潮想上街兜风,就一个人溜了出来,19点51分48秒,是我离开酒吧的时间,也算是我们缘分的起点吧。”   见他俩边走边聊有说有笑的热乎劲,另外几位男生都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华泰崂那些旁门左道在白芙玫的面前统统失灵,他没想到这个一脸天真的姑娘还是个反封建斗士,一听到看相算命就避而远之;谷二臻的庞大身躯用来搬东西游刃有余,却对身边两位姑娘毫无吸引力,性格迥异的她们都在行李箱上贴满了难辨雌雄的漫画式美少年;阚戚智为博洪妍冰一笑,翻出几个压箱底的笑话,却只换来她几声不痛不痒的干笑,备受打击。一行人眼看就要走到新宿舍楼,阚戚智忽然发现众苦力中就数郑能谅最轻松,一手一个小拉杆箱,胜似闲庭信步,一滴汗也没出,忍不住叫道:“嘿!你小子可真会挑……”   郑能谅却干咳一声,缓缓道:“徒儿们,前面就是女儿国了,先歇息一下吧。”   此时谷二臻一根扁担挑着三只大包裹,阚戚智熊抱着一只大箱子,华泰崂夹着一捆晾衣杆,风尘仆仆,汗流如注,看上去恰似唐三藏的三位高徒。众女生听得郑能谅这机智的回答,再一看那三人的造型,不禁哄然大笑。   来来搬了几趟,总算大功告成,虽然戴珐珧的行李既不太多又很好搬,郑能谅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层细汗。戴珐珧从抽屉里取出一包湿巾,抽出一张就朝郑能谅的头上擦去。   “哎,别……”郑能谅敏捷地向后一缩脖子,右手飞快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戴珐珧嗔怪道:“哟,怕我揩油么?!”   “嗨,我人胖了,出的汗里可不都带着油嘛,”郑能谅急中生智地解释道,“我自己擦就行了,免得弄脏你手。”   戴珐珧可没那么好打发,若有所思地分析起来:“每次见你都是长袖加手套,可衣领和鞋面上的污迹都显示你并不像有洁癖,那为什么要包得那么严实?你待人接物总是刻意地与人保持距离,但和你的舍友们接触时又很自然,可见你只是对异性有戒备,莫非有什么偏见?可如果是偏见,为什么在异性面前,你又总是那么风趣幽默,谈笑自如?既不是心理上的洁癖,也不是观念上的偏见,难道是生理上的问题?比如说,某种通过皮肤接触引起的不良反应?”   在惊叹于她的观察力和分析力的同时,郑能谅也忽然受到了启发,“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多么绝妙的挡箭牌!一年后,他在商城里用它向秦允蓓解释,令她深信不疑。而此时他还不能对戴珐珧这么解释,因为这还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还没想好怎么圆成一个无懈可击的说法。于是他只好笑了笑,说:“你想多了,我就是有点封建,男女授受不亲嘛。”   戴珐珧耸耸鼻子表示不信,但不等她继续质疑,阚戚智就提议道:“马上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一起搓一顿吧。”   白芙玫嗲声嗲气地响应道:“好啊,念在你们帮我们搬家这么辛苦,这顿我们请。”   华泰崂客气道:“那怎么行,联谊宿舍第一次见面,应该男生先请。”   阚戚智也难得大方一次:“就是,一下子认识这么多漂亮的姑娘,应该有感恩之心,我们请我们请!”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请她们去哪吃,欢快的铃声就响了起来,程蕙菀低头瞟了眼手机,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提包,抽出一支唇膏对着镜子胡乱在嘴上抹了抹,甩下一句“不好意思有约会,下次聚”,便夺门而出。华泰崂正欲开口挽留,另外几位女生的手机和呼机就像清晨的公鸡们似的,一听见带头打鸣的,立马争先恐后地叫唤起来。不一会儿工夫,新宿舍里就只剩戴珐珧和几名光棍了,戴珐珧望着半开的门,两手一摊,叹道:“女人啊,一谈恋爱就变得日理万机。”   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希望,阚戚智迅速扫了一眼硕果仅存的她,清了清嗓子,一脸自信地分析道:“咳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手上戴的这颗戒指应该是祖母绿宝石,青翠的色泽、柔和的光彩与你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珍品。喜欢绿色的人大多性情淳朴心地善良,这也暗示了你是个情感纤柔、重情重义的奇女子。你把戒指戴在小指上,而且也没约会,说明目前你的真命天子还未出现……”   “哈哈哈!柯南看多了吧,”戴珐珧大笑道,“戴小指是因为别的手指太粗了。祖母绿当然是绿的,又不代表我喜欢绿色。这戒指是我前任男友托人从哥伦比亚带回来的,觉得挺好看就一直戴着了。今晚没约会是因为现任男友有活动,走不开。”   阚戚智只觉得胸口一口淤血呼之欲出,险些昏厥:“敢情我们今天就是来当搬运工的啊。”   “不光是搬运工,还是义工——我可没钱给你们哟。”戴珐珧调皮地笑笑。   华泰崂诉苦道:“没钱无所谓,没男朋友才好啊。”   郑能谅轻轻补上一刀:“呵呵,说得好像人家没男朋友就有你什么事似的。”   见几个光棍同时沮丧地低下了头,戴珐珧马上安慰道:“别灰心呀,这现成的不就有几个大美女嘛,喜欢谁就勇敢去追,我可以帮忙穿针引线。”   众人不解:“她们不都有男朋友了么?”   “大惊小怪,男朋友又不是老爸,谁规定不能换了?”戴珐珧的一番话让男生们大眼瞪小眼。   郑能谅自嘲道:“你别见怪,俺这些兄弟几十年没下山,思想落伍,不通世情,顺便问下,日本鬼子打跑了没?”   戴珐珧又被他逗笑,华泰崂就不乐意了:“谅仔!你一个配角老抢戏干嘛?你要再妨碍我解决个人问题,我可要改变性取向拿你开荤了啊!”   郑能谅忙摆手:“别别,冤有头债有主,阿珧,你赶紧给他们介绍下你的舍友们吧。”   众人移步附近一家川菜馆,边吃边聊,经过戴珐珧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述,单身汉们才发现那四位佳人的情感生活竟如此错综复杂跌宕起伏,相比之下,他们几个简直纯净无瑕得堪比和氏璧,天真无邪得胜似初生的婴儿。为保护隐私,戴珐珧讲述时隐去了真实姓名,用甲乙丙丁代替:   美女甲上大学后的第一个男朋友是艺术学院大四的帅哥甲,两人认识三天后确定关系,五天后同居,十天后分手,投入了教民族舞蹈的年轻助教帅哥乙的怀抱,原因是帅哥乙那忧郁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美女甲,为了拯救帅哥乙那看上去极易受伤的灵魂,美女甲“痛苦地”放弃了“真爱”。帅哥甲不死心,连续一个礼拜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歌,希望美女甲回心转意,美女甲没回头,美女乙却被打动了,她发现自己活了二十年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位痴情的男人,于是和帅哥甲双宿双飞。帅哥甲的室友帅哥丁目睹了这一过程,意识到这个宿舍的女生的确跟一般女生不一样,比一般女生好骗多了,于是也抱了把破吉他跑到女生楼下唱歌,果然,美女丁迅速步了美女乙的后尘,投入帅哥丁的怀抱。这个宿舍只剩美女丙没有男朋友了,她是个非常有上进心的人,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于是在校园网上发布了一个征集男友的启事,还附上了玉照,男生们趋之若骛,羡煞那几位已经有主的明花。美女丙精挑细选,最后要了个最有财、相貌也不错的帅哥丙。本来天下就此太平了,然而感情这东西是深不可测且变化无常的。在与美女丙相处一百天后,帅哥丙为了庆祝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在酒店摆了一桌,宴请四大美女和那三大帅哥。谁知一顿饭过后,格局骤变,经过几天的重组与磨合,帅哥甲和美女丁、帅哥乙和美女丙、帅哥丁和美女乙、帅哥丙和美女甲,分别走到了一起。如此相安无事一段日子,又发生一件小小的意外,帅哥乙遭遇一场车祸,右脚小拇指断裂,无法复原。美女丙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忍受缺了一小截的“真爱”,便趁着两人还没到生死相许的地步理智地分手了。在帅哥乙住院期间,带着爱犬去宠物医院打针的美女乙顺道探望了他,经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相处之后,两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美女乙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酷爱残缺美。与此同时,美女丁在排队买哈根达斯时发现帅哥甲竟然不好意思插队,万分绝望,认定这个窝囊的男人一辈子成不了大事,不如及早分手,遂与更有胆更有钱的帅哥丙好上了。帅哥甲玩了一圈发现还是美女甲最好玩,于是又对她展开攻势,可被美女丁抢走男友帅哥丙的美女甲,不甘心去要曾经被自己甩过又被美女丁甩了的帅哥甲,转而选择了刚刚被美女乙抛弃的帅哥丁。甩掉了帅哥乙的美女丙寂寞无聊,独自去酒吧喝酒,遇到同样独饮解闷的帅哥甲,聊了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美女丙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经历过数段失败的感情后好像变得无比成熟了,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类型。帅哥甲也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遂与她一拍即合。尽管彼此都是曾经的对象,但八个人都是成年人,不会像小孩子一样斤斤计较,所以在一起依然很和谐。不过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成不变的社会是无法进步的,所以,后来他们又经过无数次洗牌,如今的局面变成了:美女甲和一位体育学院的帅哥戊在一起,美女乙和帅哥丙,美女丁和帅哥乙,美女丙则同时对付帅哥甲和帅哥丁——一、三、五和帅哥甲一起,二、四、六和帅哥丁一起,周日休息。   听完这一连串让戴珐珧的舌头差点打结的传奇故事,听众们都晕头转向了。郑能谅还试图绘出人物关系图,结果把一张点菜单划拉成了百叶窗。本来还想对其中任何一位下手的阚戚智也望而却步了,以前他追女生时对方常说跟他在一起没安全感,眼下他才明白什么叫没安全感,那四位天仙般的姑娘美则美矣,可惜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第十一章   3   一场欢喜一场空,联谊宿舍的第一次见面就在一阵唏嘘感慨中悄然落幕。告别了戴珐珧,华泰崂提议去西都大学商学院的“新世纪”游戏俱乐部联二十把DeltaForce以解心头郁气,得到了谷二臻和阚戚智的踊跃响应。   在绝大多数女生的情敌排行榜上,游戏的威胁性向来远在“狐狸精”之上,同理,对于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们而言,游戏也成了最好的精神寄托,而且能包治百病。考试挂科懊恼抓狂,玩几把游戏,顿时云淡风轻神清气爽;身体不适气息恹然,玩几把游戏,瞬间生龙活虎病态全无;钱包被偷欲哭无泪,玩几把游戏,就明白钱财乃身外之物来去由它;情场失意生无可恋,玩几把游戏,便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得失随缘……不过,在实践过程中,往往也正是因为“玩几把游戏”,才导致了考试挂科、身体不适、钱包被偷、情场失意……由此陷入了《十二猴子》式的命运死循环。   华泰崂等人并未看破这一切,在他们眼中,这家“新世纪”游戏俱乐部建在西都大学环境最优美的东校区,开业没多久,办卡优惠,电脑给力;而这款融合了《彩虹六号》和《雷神之锤》优点的FPS新作很受欢迎,随时可以联上几十个玩家一起嗨;这些玩家有时还带漂亮女朋友一起去玩,当着美女的面在游戏里狂虐她男朋友,对光棍们来说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精神享受;更重要的是,俱乐部里有沙发和空调,附近就是食府路和小卖部,后勤补给充足,凭俱乐部会员卡还能打七折,玩几个通宵都不成问题。这么多好处,足矣。   所以,当郑能谅说他不能同行的时候,几位舍友都感到很失望。“你这重机杀手不参战,不是把第一拱手让人嘛?!”“这么晚了,除了通宵游戏,还有什么好玩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偷偷溜回去幽会戴珐珧?我就觉着你刚才看她的眼神不对!”“俗话说,上阵父子兵,为父我都……”   “去去去,我还你爷爷呢,我就是到东大街买点东西,回来就去俱乐部找你们。”郑能谅撂下句借口,便一个人跑到马路对面,等着从西都大学开往火车北站的3路公交车。   在这座年迈的城市里,郑能谅最喜爱的运动就是坐公交车。之所以称其为运动,是因为西都出了名的节奏慢,人们平时吃饭、走路或者干活都似千年神龟一般懒洋洋的,可是在搭乘公交车的时候就会摇身一变成霸王龙,嗷嗷叫着冲锋陷阵,挤个脱臼骨折大小便失禁都是家常便饭。在生死相搏的抢座过程中,所有乘客的体能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名副其实的全民健身。而当所有人筋疲力尽挤上车后才发现原来僧少粥多,座位其实绰绰有余,于是被挤成大小便失禁的就觉得特别冤,非要在车上尿一下才解气,以致许多公交车的角落里都荡漾着比芥末更能提神醒脑的酸臭味。   郑能谅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所以每次都站在人群之后、战场之外,静静地看着,直到那火腿肠般臃肿的人流整截塞进了樱桃小嘴似的车门,他才不慌不忙跟上去。这次也不例外,一层座无虚席,郑能谅和往常一样直接上了二层,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座位上。这3路车在西都小有名气,因为有位作家在乘坐这路车的时候邂逅了美好的爱情,浪漫的故事引来无数年轻人效仿,火爆的客流直接导致3路车从单层车升级成了双层车。郑能谅爱坐公交车,很多时候不为去任何地方,只是在这座城市里游荡,此时的公交车对他来说并非交通工具,而是伙伴。在这些伙伴中,3路车与他最亲密,因为他第一次来西都时就是坐3路车从火车站到了学校。第一次,对他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字眼,第一次听过的歌,第一次看过的电影,第一次读过的小说,他总念念不忘、反复温习,即使后来遇到了更好的,也很难取而代之。   运气不错,这个角落没有酸臭味,郑能谅戴好耳塞,打开别在腰间的随声听,头轻轻倚上车窗,感受着细微而有节奏的震动,身心缓缓浸入了恬淡如水的夜色与柔美如丝的旋律。当曲子从《BalladepourAdeline》跳到《Murmures》时,玻璃上出现了点点水珠,细密的雨丝为飞逝的景物笼上一层薄纱,在橘黄色灯火的烘托下宛如翻开了一本老相册,悄悄唤起一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一波接一波冲刷着他的大脑皮层,令他产生时空颠倒的错觉:贴着车窗涓涓而下的细流仿佛与世无争的淳江,绚丽多彩的广告牌上浮现出春光明媚的九龙山,静穆深沉的古城门化身为上学路上那座不知名的小石桥,包子铺里氤氲的热气传来汽糕诱人的清香,琳琅满目的书店里闪动着埋头苦读或嬉笑玩闹的年轻身影,连城墙根盘腿席地而坐的流浪汉,也让他的心跳起了微妙的变化……移动的公交车像一个磁头,从走马灯似的景物连接成的磁带上读出了岁月的留声。   郑能谅也不明白,究竟是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还是西都的怀旧气氛太浓,只要在公交车上这么静静地坐着,他就会产生无边的回忆与遐想,如膝跳反射般身不由己。刚才在联谊宿舍,戴珐珧那一番关于他的分析让他忽然想起了孟楚怜,心中一阵慌乱。慌乱并非因为戴珐珧精准的分析,也不是因为想起了孟楚怜,而是因为“忽然”。于郑能谅而言,孟楚怜是他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是一个难以替换的存在,想起她,本该“经常”,而非“忽然”。这微妙的变化让他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孟楚怜的牵挂不再那么频繁那么热烈,曾经每天一笔的日记已经荒废了好一阵子,当年最爱听的《沉醉于风中》也悄然被《I Started A Joke》所取代,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上一封写给她的信似乎是在两个月前,她的回信还不见踪影,而他竟然不焦虑。种种迹象表明,他出现了喜新厌旧的苗头。   问题是,谁是“新”?秦允蓓?她像一只贪玩的小鹿闷头闯入他的世界,他用孟楚怜冒充女友婉拒了她的告白,但她的真诚与善良让他无法快刀斩乱麻,以模糊的身份交往了近一年,他对她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主动亲吻了她——这么多年来,他连孟楚怜的手都不曾拉过一下。抑或是戴珐珧?他与她萍水相逢,她像一阵风,灵活多变,又像一团雾,神秘朦胧。二人的了解不深,却相处甚欢;交集不多,却巧合不断,似命中注定。第一次邂逅,他俩就在录像厅共度一宿——这么多年来,他跟孟楚怜独处的时间总共也不超过一小时。一边是与秦允蓓、戴珐珧的难分难解,一边是与孟楚怜的渐行渐远,二者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又将何去何从?这些问题就像环环相扣的魔咒,在郑能谅的脑海里萦绕不散,令他如坠梦中。   “本恩,逃婚怎么不带上新娘呢?是在等我吗?”戴珐珧的突然出现让郑能谅感到意外,她一路尾随,见他一直发呆,过了十几站也不下车,便主动出击了。   磁带早已放完,郑能谅摘下耳塞,迎着她的笑脸,无懈可击地答道:“我在等一片随风飘落的白色羽毛。”   两个电影迷说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暗语,相视一笑,车厢里干燥阴冷的空气便暖暖地融化开来。戴珐珧换了身和刚才吃饭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一身黑色连衣裙外加深蓝色绑带凉鞋令她身材毕露,横看成岭侧成峰,在迷离的夜色中更添诱惑。从她开口打破沉寂的那一刻起,郑能谅就察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和令人不安的热量,当她缓缓走近,在他身旁坐下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还掺着一点别的味道。   “你喝酒了?”郑能谅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问道。   戴珐珧深吸一口气,慵懒地趴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一只胳膊垫住腮帮子,一只手比划出三根指头,侧目而笑,眼神迷离,声音绵柔:“不多,三两白的。”   郑能谅有些奇怪:“刚才吃饭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喝?”   戴珐珧轻叹一声:“你又不喝,我跟谁喝?”   郑能谅说:“我那几个舍友不都喝了的。”   戴珐珧摆摆手:“嘁,跟他们喝不着。”   郑能谅又问:“那你现在怎么又喝了?”   “酒壮怂人胆,喝了才敢跟踪你呀。”戴珐珧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他。   “跟踪我干嘛?”郑能谅忙将目光错开,投向窗外。   戴珐珧咯咯一笑:“瞧把你吓得,还怕我找你报销酒钱不成?我就好奇大半夜的你不跟他们回学校,是不是去和哪个美女幽会呢。”   郑能谅灵机一动,顺势编了句玩笑话来缓解心头的紧张和尴尬:“可不是嘛,其实我早就发现有人跟踪了,所以一直在坐公交兜圈子,你要是再多忍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发现我的小秘密了。”   “哼哼,我已经发现你的小秘密了,”戴珐珧顿了顿,待郑能谅把脸转回来,才指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发呆的时候侧脸特别像罗嘉良。”   郑能谅憋住笑:“我把脸蒙上还像刘德华呢!”   “哈哈!来来,偶像,抱一抱!”戴珐珧边说边张开双臂扑上前去。   郑能谅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连忙向后闪,却发现这是角落根本无处可退,当下双手疾伸,分别抓住一只袖口,架住她的两条胳膊。可她的身子还在继续往前冲,他只能飞快地曲起一条腿,用膝盖顶住她的胸口。   “哎哟!”戴珐珧一声轻呼,酒劲顿时醒了几分。   郑能谅忙收住气力,放下膝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轻轻送回旁边的座位坐好,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你这突然一下……我没注意……”戴珐珧紧皱眉头微闭双眼不搭话,按着胸口直哼哼。   “哪里疼啊?没有伤到吧?”郑能谅不知所措,向四周张望寻求帮助,可二层没有别的乘客。他正要起身去一层叫司机停车,却被戴珐珧拦住:“不……不用,气……气堵了,揉揉,揉揉就……就好。”   “好的,我帮……”郑能谅说着一抬手,却在她的胸前定了一定,旋即转向自己的后脑勺,挠了起来,“呵呵,我手劲太大,揉不好。”   戴珐珧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开玩笑道:“手劲大多好,更有按摩效果,说不定直接把我的C罩揉成了D罩呢。”   郑能谅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忙侧过身,一只手搭上她袖口,趁机岔开了话题:“我还是帮你把把脉吧。”   戴珐珧没好气地甩开他:“去去去,头痛医脚、胸闷医手啊?你这么有创意,咋不说给我做个足疗呢?不就揉下胸口缓缓气,还怕我告你非礼不成?”   郑能谅尴尬地笑笑:“这大庭广众的,不太雅观嘛。”   戴珐珧指指空荡荡的车厢,娇嗔道:“哪来的广众?这是大庭吗?瞧瞧你,还戴手套穿长袖的,整个一封建余孽。”   郑能谅忽然发现了玄机:“咦,你这不是缓过气来了嘛,说话这么利索了。”   “哼,本来被气堵着,再被你这贱人一顿气,以毒攻毒了呗!”戴珐珧使劲搓了搓白里透红的脸蛋,把小嘴挤得像一朵喇叭花。   郑能谅松了口气,戏谑道:“所以说,不管封建、人贱,只要能治好胸闷,就是好剑。”   戴珐珧冲他做了个鬼脸:“你这张嘴除了会瞎掰,还会什么?屁用没有。”   “还会吃呀。”   “猪也会吃,了不起啊?会说人话吗?会接吻吗?我看就你这封建老土的样,怕是初吻都还在吧?”   这句话就像催眠大师的一个暗示性刺激,让郑能谅忽然坠入时空长河,回到那一趟行走在夜空下的列车上,坐在那位姑娘身边,重温那个连他自己都没有防备的吻。他沉默了一下,对戴珐珧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戴珐珧没有追问,也不解释,只轻轻答道:“嗯。”   二人在下一站下了车,穿过马路,登上一辆返校的公交,坐到二层最后一排,一人一只耳塞,与《Memory》一道晃晃悠悠向南郊飘去。同样迷离的夜景,同样空荡的车厢,同样悠扬的旋律,只是一个人发呆变成了两个人发呆。   小醉了一场,又斗嘴了一番,戴珐珧似乎有些累了,小脑袋缓缓地靠在了郑能谅的肩上。郑能谅便将额头从车窗上挪开,坐直身子,以免车厢的震动破坏了她的睡意。   戴珐珧轻轻一笑:“你女朋友上辈子一定积大德了,碰上个这么体贴的。”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郑能谅一怔,他和戴珐珧只见过两次,从未提起过女朋友的事,何况他自己刚才都还在纠结,秦允蓓和孟楚怜到底哪个才算他“女朋友”。却听戴珐珧叹了口气,道:“要是没女朋友,你还这么躲着我,我岂不是太没魅力了?”   郑能谅便将错就错:“被你发现了,她挺能吃醋的,要是见我们坐这么近,会伤心的。”   戴珐珧依然靠在他肩头,淡淡地说:“录像厅里更近。”   她一直面朝前方,长发垂帘,郑能谅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出了幽怨。他想说“那天只是看录像,并无非分之想”,当时进了录像厅后他也是这么约束自己的,可谁信呢?他可以不按套路进行,别人却会按套路理解。他知道自己没有轻薄她的念头,可金蛋毕竟出现了,也不知是谁碰了谁,总之他脱不了干系。   “呵呵,那老板可真损,好色大汉奸,亏他想得出来。”他试图转移话题。   戴珐珧仰起脸,追问道:“那天真是你生日吗?该不会是搭讪用的借口吧?你差点被我车撞到,不会也是精心设计好的吧?”   十八岁生日那晚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可郑能谅无法回忆起自己当时招惹她的动机和诱因,或许是那两罐啤酒,或许是那一曲《苦行僧》,或许是空气中那一缕亲切的芳香。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人生难免做出一些无法解释的选择,因为无法看到结局。何况即使能看到结局,也未必能做出最合适的选择,比如盗格空间。   郑能谅沉默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说:“有人一辈子只买一次彩票,就中了五百万;有人一辈子只坐一次游轮,就撞上了冰山。巧合这种事,信或不信,它都存在。那天确实是我生日,不然我也不会喝酒。你的出现是个意外,否则谁会在那么脏乱差的地方等人搭讪?”   戴珐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理有据,我信,巧的是,那天也是我生日。”   “这么有缘,”郑能谅微微一惊,马上调侃道,“我们该不是失散多年的龙凤胎吧?”   戴珐珧噗嗤一笑,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你这颜值,就算有血缘关系,也是同父异母来的吧?”   见秦允蓓一脸幸福地转身准备上楼   郑能谅转过头去对着车窗挤眉弄眼:“有那么失败吗?”   “嘿嘿,也别太自卑,捯饬清爽还是挺帅的。你说你这身打扮简直土得掉渣,得亏事先不认识你,不然生日Party都不好意思请你去。”   “还生日party,难怪车上有束花。”   “嗯,男朋……前男友送的。”   “那个被你无视的电话也是他打的吧?”   “不记得了,应该是吧,反正一礼拜后就分手了。”   “看来那天我是趁虚而入啊。”   “你那叫守株待兔。”   “那今天是不是算瓮中捉鳖了?”郑能谅用手在座位前面比划道。   “哈哈,你还真像个鳖,土鳖!”戴珐珧说着把脖子往前一伸,开怀大笑起来,引得郑能谅也忍俊不禁。   笑过一阵,戴珐珧忽然说:“我很想知道,那天如果路边不是一家录像厅,而只有一家小旅馆,你会不会跟我提出别的邀请?”   这个突兀的问题顿时把郑能谅全身的毛孔都唤醒了,他感到一股凉意直顶脑门,却还没有乱了方寸,急中生智地答道:“嗯,我会让你开车带我去找一家录像厅,然后度过大同小异的一夜。”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只想看录像。”   “有个性。”   “这是装逼的说法,其实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五十七块六毛五,只够看录像的。”   “呵呵,我见过很多男人,有的像皇帝,舍得花钱,各种朝歌暮宴;有的像奴才,舍得尊严,各种低眉顺眼,到头来都是为了占有这副皮囊。而你这样的,我还头一回见。”   “咳,其实我也一个德性,我也舍得花钱啊,那五十七块六毛五只剩几块了,我也舍得尊严啊,死皮赖脸地请你看通宵录像,还厚颜无耻地请你吃街边摊。”   “可你目的不一样,你没有趁机占我便宜,甚至没有他们那么明显的反应。”   “呃……”   “我也努力了,我试过各种风格,优雅的,天真的,温柔的,豪放的,可你总是应对自如,点到为止,就像坐在孙悟空画的保护圈里的唐僧一样,死活不过界。”   “这……”   “你知道么,你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出现是命运的安排。”   “啊……”   “虽然跟你接触时间不长,但每次都很快乐,让我有种做回自己的自由感,可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肯接受我,感觉我在你眼里不像女人,你连碰我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其实我是性冷淡。”   这句话从嘴里蹦出的时候,郑能谅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从未被一个女生这样表白过,只觉得小心脏被说得越来越软,越来越酸,生怕一个憋不住就冲动地犯错,不得不随便找了个近乎荒唐的借口打断她。当初秦允蓓的表白既委婉又简约,穿得也没这么性感,也没有迷离的夜色和绵柔的酒劲助兴,拒绝起来自然比这容易得多。   望着戴珐珧诧异和怀疑中透着一丝失落的眼神,他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因为以前遇到的姑娘都没有你这么有女人味,我没有冲动也很正常,可面对魅力四射的你,我虽然每每感到惊艳,却只当作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在欣赏,心里那股企图拥有的欲念总像便秘似的,想出出不来。就像你说的,上次在录像厅,旁边那对情侣卿卿我我,我看在眼里,却没有行动的渴望。刚才你主动靠近,我也不由自主地躲避,这不是性冷淡是什么?”   戴珐珧盯着郑能谅的眼睛看了几秒,一抿嘴:“你这不是性冷淡,是性压抑,我有祖传秘方,药到病除。”说着,不等他回应,径直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缓缓伸向他的胸口。   她蕙风般绵柔的呼吸里漂浮着青春的气息,碧泉般澄澈的眼波中荡漾着醉人的笑意,凝脂般细嫩的手指上跳动着欲望的火苗。背靠车厢一角的郑能谅无处躲避,面对这等诱惑也无力躲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玉手轻轻滑落,隔着薄薄的衬衣,在他左胸上温柔地画了几个圈。   “这是心理问题,要从这儿根治。”戴珐珧用一种近似催眠师的语调说完这句话,递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便继续在郑能谅胸前一笔一划写起来:“把我的名字刻进去,你就会有感觉了。”   她灵巧的指尖一次次划过他的乳中穴,柔软的触感带着暖暖的体温一波接一波穿过衬衣传到他的皮肤上,带来阵阵酥麻,又辐射到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引起了一串不可思议的连锁反应:心脏变成了一只受惊的袋鼠,血管犹如一条条决堤的水坝,毛孔似爆米花般竞相炸开,脸蛋比刮痧拔罐之后又抹了一层辣椒油的发情期母猴的屁股还要红……   与此同时,他的大脑里蹦出一白一黑两个小人来,白的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要让她碰你啊!你是有女朋友的!她知道会伤心的!”黑的嘿嘿直笑:“傻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死脑筋,有名无实的女朋友哪能跟这货真价实的尤物比?有花堪折直须折,过了这村没这店!”白的又说:“别听他胡说!做人要讲良心,小蓓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黑的立马回呛道:“你个误人子弟的东西!对他好就必须在一棵树上吊死吗?阿珧对他不好吗?拒绝她就对得起良心了?”白的一巴掌扇过去:“你个小妖精!小蓓跟他在一起多久了?阿珧跟他才见过几回?喧宾夺主么?”黑的又一脚踹回去:“这事还有先来后到的吗?还有打表计时的吗?久?相处那么久也没亲热过算什么‘主’?敢爱就要敢做!没胆放纵就没资格拥有!”两个小人唇枪舌剑拳打脚踢,搅得郑能谅六神无主,这边还没分出胜负,那边他的胳膊已经把持不住蠢蠢欲动了。   眼看等不及大脑的指令,身体就要犯错。郑能谅心道不妙,飞快地脱下一只手套,五指疾伸,摸向了近在眼前的那张俏脸…… 第十一章   4   “唉,真是暴殄天物啊!送上门的也不要,摸一下就晕倒完事,值得吗?”素问镜一个劲地为郑能谅可惜。   郑能谅如释重负道:“长痛不如短痛。”   素问镜嘿嘿一笑:“你可以亲她一下,或者来点更激情的举动啊,反正都快把持不住了,就不要浪费嘛。”   郑能谅翻了个白眼:“最后还不都是一样进这里,有什么区别?”   “起码爽到了呀,人生得意须尽欢咯。”   “你说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没脑子,就一张会吧啦吧啦的大嘴。”   “你就嘴硬吧,心里指不定多后悔呢。”   “别废话了,让我赶紧选好走人,车快到站了,别到时候引来一堆围观的。”   “我也很好奇,在这段时间里,那姑娘会对你的肉身做些什么,哼哼。”   “你别胡说八道,那可是在公交车上。”   “二层又没人,一对小情侣在角落里做什么,人家也不会多管闲事的。”   “懒得理你。”郑能谅仰起头,只看见一只苹果大小的金蛋,心中暗暗庆幸:还好刚才只是轻轻摸了下她的脸,如果太亲密的接触,蹦出一堆金蛋来,那就难选了。   可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未来也不那么好选。几年后的戴珐珧美艳如初,衣着依旧时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坐在一张靠背上缘严重褪色的单人沙发上,面带愁容,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她跟前摆着一只玻璃茶几,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警察四十来岁模样,鬓角有少许白发,侧着身子倚在沙发扶手上,时而抬头跟戴珐珧说话,时而低头在厚厚的本子上记录。整个场景就是二人的无声对话,没有前因与后果,郑能谅看了好几遍,只能判断戴珐珧遇到了麻烦事,可不知具体何事,也看不出来究竟是警察在找她问话还是她在向警察寻求帮助。   有一次提问机会,但与素问镜打过无数次交道的郑能谅深知其顽皮古怪,要想获得有用的线索,必须细细斟酌发问的内容,倘若直接问“这事是好是坏”,得到的回答八成是“自己判断”,还有两成是“有好有坏”,白白浪费了机会;如果问“她到底在做什么”,很可能被呛“有眼睛不会看么”;至于提“盗取、定格,哪一种对她更有利”、“定格这一幕会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之类的问题,更别想得到正面回答。在有限的时间里,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个自认为比较靠谱的问题:“这警察是来帮她的还是来查她的?”   素问镜言简意赅地答道:“查,也是帮。”   由此看来,戴珐珧应该是做了什么错事,引起了警方的怀疑,所以对她展开调查。郑能谅又看了一眼画面,她虽然气色不太好,却还未被采取强制措施,面对的也只是一名问话做记录的警察,环境也不像在公安局,可见警方并未掌握切实的证据。那么后续发展不外乎三种可能:戴如实交代,警方依法处理;戴隐瞒真相,调查陷入僵局;戴隐瞒真相,警方通过别的途径破案,然后依法处理。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好结果,“盗取”似乎是个简单直接的选择。可根据素问镜的暗示,警察查她其实也是帮她,那就意味着,如果破坏了这场调查,反而有可能对她造成更为不利的影响。   郑能谅十分纠结,但海棠树并不等他,枝头的叶片纷纷蜷缩,枯萎。郑能谅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握着黄金分戈的手,一抬胳膊,金蛋应声而坠,落在了他的掌心。他将金蛋托至面前,静静地打量着。素问镜也满心好奇,耷拉着长舌头,一言不发。只见郑能谅用手指轻轻擦了擦金蛋那映着未来画面的表皮,放到唇边,对着那名警察的位置咬了下去。   “你想清楚了?”素问镜用舌头舔了舔嘴角,问道。   郑能谅皱着眉头嚼了几下,才把这一口难吃的金蛋给咽下去,然后露出一丝坏笑:“嘿嘿,以前我太守规矩了,不好玩。”   素问镜一愣:“什么意思?”   郑能谅把剩下的大半个金蛋从唇边挪开,手指忽然一松,金蛋迅速下坠。在它消失在地面的同时,他的答案也从口中缓缓吐出:“我一直以为,对未来的选择,除了盗取就只能定格,非黑即白,没有别的可能。可现在我先咬了一口,再让它落地消失,那么根据规则,这一幕未来就会变成既被盗取又被定格。我吃掉的是警察的部分,也就是说,警方调查这件事被定格了;而阿珧的部分随着金蛋一同消失,也就是说,她不会出现在这场调查中。”   “挺聪明呀,都学会钻空子了,”素问镜先表达了赞赏,接着给他当头一棒,“可惜规则的最终解释权不在你,只要金蛋入地,这幕未来就不会发生。”   郑能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坑我了。”   素问镜嘿嘿一笑:“那你有没有料到,你的选择有可能让罪犯逍遥法外?”   “我虽然关心她,却还没到不辨是非的地步,所以我才会先吃一口,定格警察,让调查发生,”郑能谅解释道,“既然你说刚才的选择只能算作盗取,我就算后悔也改变不了什么,值得安慰的是,我的目的好歹实现了一部分,至少阿珧不会与这场调查有瓜葛。”   “那你只要让金蛋直接落地就可以,那一口等于白吃。何况,你盗取了这一幕,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也不代表她犯下的错就不会被发现。”   “这些我都想到了,”郑能谅平静地答道,“我就是为了避免她在被调查的时候因为一念之差做出错误的选择,才决定直接抹去这个未来。而我会在下一个猴年马月到来之前,尽可能地提醒她不要越过法律的边界,即使无意间犯了法,也要主动向警方坦白。”   “上一次泄密的惩罚是不是太轻了?”   “你放心,我不会透露在盗格空间里获知的任何关于未来的信息,我不会告诉她不该知道的事,但提醒她遵纪守法没有错吧?劝她勇于承担责任不算违规吧?作为朋友跟她聊聊天总不至于被惩罚吧?”   “呵呵,小鬼,我会盯着你的,别耍小聪明。”   “得了吧,你连眼睛都没,用牙缝盯啊?不用放狠话,就算你不盯,我也不会让她陪我冒这么大风险的。”   “好吧,既然你都想明白了,我也不多说了。记住,重情重义是好品质,不过有时也会令你陷入两难之境。”   郑能谅刚要琢磨素问镜最后这句话的含义,就被送回到3路公交车上。一睁眼,只觉得自己从一处幻境来到了另一处幻境,四周幽香扑鼻仿佛置身花海之中,脖子后面软绵绵的就像靠着一只水枕,眼前朦朦胧胧似有仙子飘过。定睛一看,是戴珐珧精致的面容,而他正躺在她的大腿上。   “呀!醒了!”她喜出望外,俏脸一个俯冲,小嘴不由分说亲了上去。   “别!我……”郑能谅根本来不及躲闪,双唇就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晕!”他扶着海棠树,才将这个字吐出来,唇角还留有那个吻的余温和味道。   素问镜一伸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这么快又想我了?”   “想你妹啊!”郑能谅控诉道,“我被强吻了!”   “少装了,心里指不定多享受呢。”   “拜托,要享受你也该让我在外面享受吧?刚沾个唇边就被你拽进来了,怎么享受?就不能多等几分钟再启动盗格空间?每次都蜻蜓点水一下就拆散,你说你是不是法海转世啊?见不得我爽?”   “这不是免得你犯错误嘛,何况现实世界的你还是爽到了啊,那边你俩还在吻着呢。”   “呃……你不说我还忘了,得赶紧出去,不然她趁火打劫就……”   “公交车上你怕什么?”   “你不知道,她这人不按套路走的,还喝了酒,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哟,那我要多留你一会儿,很期待她的表现呢。”   郑能谅瞪了素问镜一眼,不再搭话,兀自探头探脑找金蛋去了。这一吻的力度不小,弹出了三颗棒球大小的金蛋。郑能谅定了定神,凑近它们,争分夺秒地研究起来。   第一幕平淡无奇,应该是一间西餐厅,戴珐珧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吃着意大利面,餐桌对面伸过来一只纤细的右手,将一个信封推至她面前。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吃面,一口一口,很认真,也很慢。第二幕发生在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戴珐珧神色慌张地朝安全出口的方向快步前行,边走边回头张望,忽然,她从旁边输液架上拽下一瓶药水朝身后猛丢过去,同时撒腿狂奔起来。第三幕是最不可思议的,戴珐珧穿着美丽的婚纱,而身边的新郎竟然是郑能谅!二人手牵着手,站在缀满鲜花和彩灯的舞台中央,迎着蜂拥而上的闪光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郑能谅的注意力完全被婚礼这一幕吸了过去,他想不到自己娶的会是戴珐珧,倘若是秦允蓓或孟楚怜,他都不会这么惊讶;他也想不到自己与戴珐珧的感情进展会如此之快,这场婚礼应该发生在下一个猴年马月,也就是他大学毕业后没多久,这与他的性格和人生规划都极不相符;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画面中他与戴珐珧手牵着手,两人都没戴手套,肌肤接触一目了然,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状况,难道说,在那个时空里,他的盗格能力已经不复存在了?   在此之前,他不敢想象一名与异性不能正常接触的盗格者可以过上普通人的婚姻生活,这也是困扰他多年的爱情障碍之一。而眼前这一幕让他看到了幸福的可能,是一条充满希望的人生之路,定格它,是明智的选择。郑能谅却不是一个明智的人,他看到了选择定格这一幕的好处,也想到了定格的代价。他又看了看另外两颗金蛋,然后做出了令人意外的选择:盗走婚礼。   不光是人,连素问镜都觉得很意外:“你是不是兴奋过度手抖了?割错了吧?”   郑能谅故作惊讶状:“哎呀,真割错了!本来想割掉你那根讨厌的舌头的。”   素问镜把舌头往里一缩:“说真的,这样的新娘这样的婚礼哪个男人不喜欢?按常理应该定格才对,你是不是想定格来着,没接住?”   “不,我就是希望这一幕不要发生。”   “这我就不懂了,你是个独身主义者?还是你不喜欢这女的?再或者你根本就不喜欢女的?不对啊,信息库里都没提到你有这些倾向呀……”   “呃?信息库?我还有隐私吗?”   “这算什么,你平时一言一行都在盗格空间有记录的,这是对盗格者的规范化管理……”   “一言一行……那我洗澡、上厕所、打飞……游戏什么的,全都在你眼皮底下?”   “咳咳,我也不是什么都看的,全世界又不止你一个盗格者,我不可能面面俱到,随机抽查,抽查而已。”   “哦,那麻烦你下次再看我隐私的时候能不能先用马赛克处理一下?”   “呃……还是说正事吧,你为什么不希望婚礼发生?”   “我觉得结婚应该出于真心相爱,而且独一无二,虽然我不知道几年后的我为什么会和阿珧结婚,但以目前的状态扪心自问,这场婚礼并不符合这两项条件。”   “或许在接下来这几年的相处,你们彼此相爱了呢?独一无二了呢?”   “从感情角度看,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不好说;但从逻辑角度看,她应该不是我的命中真爱。”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你们定的《盗格七律》说得明明白白,盗格者每进入盗格空间一次,就会令自己与真爱修成正果的时间延后一年。这些年算下来,我怎么也进来过二三十次了吧,就算从刚出生那天开始推,我跟真爱修成正果也要等到三四十岁以后了。下一个猴年马月离现在才几年?你觉得画面上跟我结婚的可能是我的真爱吗?”   “你真是……太神了。”   “神奇还是神经?神不神还不都得在你这如来佛祖的手掌心里打转?一个不小心就要飞进来做该死的选择题,一个不细心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每个选择都要充分考虑你们的条条框框,我容易嘛我?”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斯人?我看迟早要被你们整成死人。”   “别这么悲观嘛,做任何事都会有风险和误判,就算遇到不测,顶多也是重伤残疾毁容失忆什么的,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   “何况你这是给别人选择未来,就算倒霉,也是别人。”   “……你劝人的方式可真叫我耳目一新呢。”   “你的选择也让我耳目一新呀,换别的男人,有这么漂亮性感的新娘子,就算知道不是真爱,也八成会将就了,不要白不要咯。”   “那就害己害人,把两个人都耽误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今后一年只进一次盗格空间,你到三十岁也攒了十多次,到时候等真爱又要等到四十岁,然后那十年里又加十次,再等到五十,这样一路加一路等,一辈子也就这么耽误过去了。”   “凡事要看积极的一面,这样至少只耽误我一个人。况且你的理解不够准确,盗格七律只说‘延后与真爱修成正果的时间’,并不是‘遇到真爱的时间’,所以,也许我早就遇到了真爱,只是修成正果可能会久一些。”   “好小子,你抠字眼的本领真是天下一绝,看来回头要好好改一改《盗格七律》了。”   “我去!这还能说改就改啊!玩我吗?”   “呵呵,开玩笑啦,你的理解没错,修不成正果并不代表遇不到。”   “嘿嘿,那你能告诉我,我现在有没有遇到呀?我的那个真爱到底是谁呀?”   “傻小子,你的真爱是谁你问我?我就一张挂在树上的嘴,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说你能信?我要说你的真爱是裘比轼,你还真跟他结婚不成?”   “……当我没说,拜拜。”   “等一下,我还有个疑问,你刚才为什么不选择盗取中间那颗金蛋呢?那个看上去不是有点危险么?”   “我注意到了,好像有人在跟踪她,她想摆脱那个人,但那里是医院,到处都是人,如果她感觉到生命危险,完全可以向周围的人求助。考虑到上一次在盗格空间里看到的情景,在后面跟踪她的很可能是警察之类的人,所以她才没有呼救,而只是逃跑。”   “不错,还会用关联法来分析问题了。”   “那是,政治课不是白学的。同样,在西餐厅那一幕,她对面坐的明显是名女性,双方也没有激烈的冲突,虽然不知那只信封里装的什么,但至少不是迫在眉睫的危险。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在细节不明时贸然定格或盗取是最容易犯错的,所以我只能将局面最明朗的婚礼盗走。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刚才你一共问了我十六个问题,我全都回答了,是不是下次我再进来的时候,你也可以多回答我几个问题作为报答呢?不用多,八个问题好了,两个换一个,便宜你了。”   “呃……时间不早了,再见。”   郑能谅这次学乖了,一出盗格空间,立马蜷起身子、双臂抱头,像一名拼命防守的拳击手。亲眼见证了他连续两次昏迷的戴珐珧也不敢再放肆,在两名男性乘客的帮助下将他平放在地板上,并请求司机往医院开。郑能谅可不想把事情闹大,连忙用睡眠不足、低血糖外加曾经受过轻微脑震荡的理由解释了一番,并用活蹦乱跳证明了现已安然无恙,不需要再去医院。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公交车也重回正轨。   站在艺术学院女生宿舍楼下,望着戴珐珧消失在楼梯上的背影,郑能谅长吁一口气。与十八岁生日那天的录像厅偶遇相比,这一次公交车遭遇少了几分新奇,多了几分惊险,让他对戴珐珧有了新的认识,却更加困惑,那无风起浪的热情和无所顾忌的举动仿佛无源之水,来得突然又诡异,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层面都难以解释。他自知没有那么强大的魅力可以让女生如此着迷,主动如秦允蓓,也只对他动口不动手。当初秦允蓓的表白委婉又简约,穿得也没这般性感,更没有迷离的夜色和绵柔的酒劲助阵,拒绝起来都容易得多,不至于让他豁出老脸自称性冷淡。   由此看来,戴珐珧的意外出现和突然出击都充满了神秘感和戏剧性。郑能谅喜欢看戏,但置身其中是另外一回事。一二不过三,以后要离这姑娘远一些了,他暗暗提醒自己,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在海棠树前看到的那一幕,想起了当时的选择,以及与素问镜的那番对话,心中的结解了又结,结了又解。   来到商学院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郑能谅如约赶往俱乐部,却见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冒出一大波来路不明的人,阵容鲜明地分成了三个梯队:第一梯队的五六个人神情肃然,一言不发,幽灵般徐徐前行,似乎要赴刑场就义;他们身后几米处,一群小伙子情绪激动,手上拿着扫帚、拖把、竹竿、羽毛球拍等,七嘴八舌吐着含混不清的话语,逮着路人就往队伍里撺掇,看起来就像被迫去搞大扫除心有不甘恨不得拉更多人下水;再往后是浩浩荡荡的主力部队,这些人造型千姿百态,有说有笑有骂有叫,有的戴着耳机哼着小曲,有的嗑着瓜子喝着汽水,有的相互依偎一边接吻一边前进,俨然一派轻松愉快的郊游气息。远远望去,整支队伍仿佛一条大王酸浆鱿,前部是神秘诡异的触腕,中段是凶悍好斗的巨眼,后面是柔软无害的肉身。在沉静如水的月色下,这条“大王酸浆鱿”朝着勿攸居缓缓游去。   勿攸居是西都大学东校区的招待所,其豪华程度和消费水平在西都百余所高校中首屈一指。毕竟学生宿舍、图书馆、教学楼等等已经如此破败不堪,招待所再不搞得像样一点,岂不是成心逼着情侣们去校外约会吗?怎么着也得把有钱的那部分留下。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也是很科学的,同样一笔钱,投资在宿舍改造上,造得再舒适,住宿费也不可能收太高,而砸在勿攸居里,绝对一本万利。   当那条“大王酸浆鱿”游过面前时,郑能谅惊讶地在它的躯干部发现了阚戚智和华泰崂相互搀扶的身影。他俩各拎着半瓶啤酒,步伐踉跄,神情悲愤。郑能谅忙冲上前拽住二人:“搞什么?你们不是打三角洲吗?怎么醉成这样?”   阚戚智忿忿道:“凭……凭什么,美……美女都他……娘的有……有主了?!”华泰崂在一旁猛点头。   “难道是失恋阵线联盟大游行?”郑能谅满腹狐疑地向其他参与者求证,终于从一位边走边唱RAP的同学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天下午,就在他们帮联谊宿舍的姑娘们搬家的时候,有两拨人在“新世纪”游戏俱乐部里举行了一场三角洲联机友谊赛,一方是商学院新成立的游戏竞技组织——“星图”战队,另一方是八位外国留学生。结果留学生战队凭借丰富的经验十局全胜,比分还很悬殊,得意中有人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国足的脚、星图的手,交叉感染啦”,顿时将游戏中的战火引到了现实中来。没想到这一轮又是留学生们占了上风,放倒了“星图”战队一大半人。不过,队长的女朋友也趁乱跑回商学院搬来一大群援兵,留学生们一看形势不对,慌忙逃进了离俱乐部几百米远的勿攸居。眼见这群勿攸居的常客和高级VIP有难,经理赵嘉仁当然不会坐视不管,马上将他们带到经理办公室,并让众保安在楼前拉起了防线。商学院的学生们没有硬闯,而是一边将勿攸居团团围住,一边在校园论坛上发出了“英雄帖”,于是便出现了眼前这一幕。   与此同时,阚戚智、华泰崂、谷二臻三人从艺术学院无功而返,便直奔食府路,点了啤酒和烤串,准备一醉解千愁。正吃着,却见路口闹哄哄涌出一大帮人,酒兴正浓的阚戚智和华泰崂二话没说就冲上了前线,谷二臻因为不忍心丢下一桌热腾腾的烤串而选择留守大后方,静候佳音。眼下听完知情者的陈述,阚戚智和华泰崂更加热血沸腾,誓要与“星图”战队共进退。郑能谅自知劝不住,只得跟上去随机应变。   勿攸居门前人声鼎沸,第一梯队的几个人正大义凛然地与赵经理交涉;第二梯队的迅速实施战术行动,一部分人分散控制住勿攸居的几个进出口,另一部分人开始向第三梯队的分派任务;第三梯队中半数以上是来看热闹的,一到现场便三三两两聊起了天,对任务一笑了之,当然也不乏积极参与者,欣然领命后有的开始整队喊口号,有的向围观者进行宣传,还有的展开了深度调查——由于之前冲突双方并未有过接触和了解,谁也不清楚那几个讲洋文的留学生到底是什么来路,以至于喊口号的都不确定宾语该用哪一国合适,只能笼统地喊“打倒洋鬼子”。   经过多方询问,总算有了点眉目:八名留学生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具体国籍一时难以查证,但有目击者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位长着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在逃跑的时候还喊了句“撕锅衣”——虽然目击者们选修的外语课成绩都很一般,但在自学的影视艺术领域个顶个的棒,一下就捕捉到这个无比熟悉的信号,瞬间判明此人的国籍。   “交出日本小流氓!”   “窝藏洋鬼子,就是卖国贼!”   “自强不息!勿忘国耻!”   此前大部分学生喊的都是些“骂人道歉、打人赔钱”之类的对仗压韵而无杀伤力的口号,除了唾沫星子并无什么实质性威胁,现在统一上升到自强不息和民族大义的高度,令一直心平气和对学生们解释的赵经理听了不禁脸色大变。勿攸居的保安队长神情更是紧张,他曾在体育馆干过保安,见识过明星演唱会上女粉丝们的威力,并且在眼前这群喊起新口号的围观者身上看见了她们的风采,难免心有余悸。听闻此事的校领导们也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倒不是担心事情不好收场,而是担心收场的任务落到自己头上,本来找那么多关系费那么大劲当上个领导就够不容易了,当上了才发现油水不如预期的那么多,太平无事的时候收收回扣搞搞潜规则都不够回本的,现在冒出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处理好了也没什么好处,处理不好还惹一身骚。领导们充分发扬谦虚谨慎的优良传统,你推我让好半天,才把资历和背景相对最浅的副校长霍熙猊派去处理此事——当初把最不好管的安全和卫生工作分给他负责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刻。   霍副校长叫来校保卫处处长彭畴蛟商议对策,彭处长建议立刻启动《西都大学校园突发事件应急处置预案》,并且报警。霍副校长觉得目前的局势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报警反倒容易刺激学生们的情绪,把问题复杂化,而且会显得他这当领导的太没有水平,便让彭处长暂不报警,先把应急处置预案拿出来研究一下。彭处长说因为保卫处的办公室地面凹凸不平,应急处置预案被用来垫麻将桌脚磨了几个月早就磨成一块白板了。   霍副校长一看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亲赴现场见招拆招了,于是和彭处长乔装打扮成不明真相的群众,在月色的掩护下悄悄靠近勿攸居。老远望见把每条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再一听充满爱国主义精神的口号,霍副校长心里咯噔一下:要命!老子分管的是安全和卫生工作,对交通和外交可是一窍不通啊!术业有专攻,得找个懂行的人来!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他虽然在几个副校长中地位最低,不过指挥一个学生会会长还是绰绰有余的。裘比轼也知道此事棘手,不过他那颗大脑袋可不是白长的,头发也不是白掉的,这都是智慧的象征。聪明的一休每次思考问题还要舔一下手指头,在头上画圈,然后说“休息,休息一下”,才可以想出解决办法。裘比轼才不需要那么复杂的程序,只抠了抠鼻孔就豁然开朗了。他翻出一套破旧的睡衣换上,用吹风机把油腻的头发吹得乱蓬蓬,趿拉了一双拖鞋,不慌不忙地出了门。   从卧室到勿攸居一共三千九百六十五米,足够裘比轼完成全部准备工作。他掏出手机,打了七个电话。   前方就是勿攸居,裘比轼收住脚,观察了一下形势:现场大约聚集了两三百人,最靠近勿攸居大门的三四十个人情绪最激动士气最高涨,有的在和赵经理、保安队长等人争论,有的披头散发振臂高喊口号,有的举着字体潦草的横幅和标语,有的用扫帚、拖把、木棍等工具有节奏地击打地面,看上去就像召开丐帮大会;周围有不少人跟着起哄,有吹小喇叭的,有挥舞荧光棒的,有拿相机拍照的,有抱着薯片喝着饮料的,有喊“加油!必胜!”的,刚赶到现场的观众还以为他们在看世界杯;更多的人散在外围,三五成群,指指点点聊着天,有些看得久了已面露倦色,有的索然无味便悄然离去。勿攸居那边,本来十几名保安手挽手在门前拉开一道人墙,此时校保卫处又调来二十余名保安,增加了一道防线,他们还带来几面五星红旗,齐刷刷展开。“同学们,我们是站在一边的。”赵经理一边指着五星红旗安抚学生们的情绪,一边转身对一名保安耳语一番,那保安便迅速冲上楼去。   裘比轼紧了紧睡衣的领子,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蹲在角落吞云吐雾起来。不一会儿,在红旗、人墙的软硬兼施下,这一波喧闹暂时退去,人群稍稍安静了点。那名保安也返回门口,凑在赵经理的耳朵上说了些什么,赵经理连连点头,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   裘比轼瞧在眼里,淡淡一笑,掐灭香烟,一路小声念着“借过、借过”,慢慢从外围挤到了阵前。走上台阶时,他不小心绊了个趔趄,甩掉一只拖鞋,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拍了拍睡衣,往回退了几步,趿好拖鞋,憨憨地冲四周一笑一招手,继续慢悠悠地走到了保安们围成的人墙跟前。   在场的大多数人未必能一眼认出霍副校长,却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个经常在校内大小刊物上露脸的学生会会长;更重要的是,大家只是认识他,可真正了解他为人的并不多,由他来代替校领导出面,平添了几分亲切感,加上事先设计好的接地气造型和自导自演的小丑式出场秀,顿时令现场的紧张气氛缓和了许多。   围在前面的一些学生本来计划等校领导一出现就向校领导施压,没想到来的是裘比轼,还穿得这么随便,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和态度,也不知该如何发难。没想到裘比轼却先发难了,一上来就对赵经理质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把人交出来?!”   此话一出,学生们都是一愣,保安们也不禁傻眼,倒是赵经理神色不乱,答非所问道:“你来得正好啊,我刚接到南区派出所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接到报警这里有人打架,还聚众闹事什么的,我当然跟他们说没这回事,搪塞了过去,你想,警察如果一来调查,肯定有学生要被牵连,留下不良记录什么的,没必要嘛。”他的声音不是很响,前面的人群一听到“报警”两个字,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向外松了一松,有几十个人直接散到外围变成了观众。“南区派出所的朋友”裘比轼用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暗喜,继续心照不宣地按之前和赵经理商量好的剧本对戏:“谁这么无聊还报警?年轻人吵吵闹闹不是很正常的嘛?不就是道个歉的事吗?怎么的,骂了人又打了人还不肯道歉不成?”他字字铿锵,正气凛然,令学生们无比感动。第一梯队里的几个人随即高呼起来:“道歉!道歉!”   赵经理连忙接上:“当然要道歉!必须道歉!我刚才就派人进去跟他们说清楚了利害关系,他们也都知道错了,表示愿意道歉,同时全额支付被他们打伤的同学的医药费。”这又大出学生们的意料之外,马上有一位女生质疑道:“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还在这跟我们磨蹭半天?”赵经理苦笑道:“这是两分钟前才从里面传出的消息啊,何况同学们,你们多少张嘴,我才一张嘴,哪插得上话呀……”   裘比轼马上打断他的解释:“好了好了,既然愿意道歉和赔钱,那怎么还不把人交出来赶紧把事情解决掉?”   赵经理一脸为难:“怎么交?你看这儿挤了这么多人,情绪又这么激动,要是他们几个人一出来,这里有谁克制不住再发生点冲突什么的,可真就没法收场了,我敢随便交吗?”   裘比轼望了望四周,面露焦虑之色,自言自语道:“确实有点吓人,这要有个意外真不好说,换我也不敢出来了。”旁边一位穿蓝色衬衫的男生便表态道:“我们不以多欺少,就是讨个公道,他们出来道歉,我们保证不动手。”   “呵呵,这个我相信,君子动口不动手,”裘比轼冲他礼貌地笑笑,然后面向众人,朗声道,“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气得不行,睡衣都来不及换就从床上跳起直接跑来了。你说玩游戏就玩游戏,赢了还羞辱人就不对了;打架就打架,可把人打伤就有点没轻没重了。所以谁是谁非一目了然,羞辱人的要道歉,打伤人的要赔钱,正如刚才所说,他们都认识到错误了,并且也愿意这么处理。这种几句话就能摆平的事,没必要兴师动众的,一不小心还容易把本来有理的事闹成理亏,不值得。”   听完这一番抑扬顿挫、攻守兼备的发言,不少学生频频点头,感到胜利在望,怨气尽消,同时也觉得确实没必要再闹大,于是队伍又松动了几分,第三梯队悄然散去大半。   郑能谅便对两位同伴说:“好了,戏要落幕了,可以撤了吧?”   阚戚智的酒劲在夜风下吹了半天醒了大半,此刻头脑无比清醒,眯起眼睛分析道:“我怎么觉着这是缓兵之计,他裘比轼只是学生会的人,可代表不了校领导。这都是他一面之词,不能全信。”   华泰崂也恋恋不舍:“别着急啊,好戏都是最后反转的,说不定片尾还有花絮和彩蛋呢!”   那位蓝衣少年也没放弃,追问裘比轼:“那校领导是什么态度?为什么不亲自出来说?”   裘比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插入口袋,转身向左走了几步,然后把目光缓缓投向远方。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扭头一望,只见夜幕中咯吱咯吱驶来三辆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停在路旁,下来三个人,是霍副校长、彭处长和一位二十来岁梳着斜庞克发型背着一只单肩包的高个男子。高个男子朝裘比轼看了一眼,快步走进勿攸居,直奔楼上而去。在场的大部分人不认识这名男子,却都对霍副校长的突然现身及出场方式感到意外。霍副校长气定神闲,一边走一边扫视着注意力被不断转移的人群,余光瞥见裘比轼自信的眼神,一丝神秘的微笑便蜻蜓点水般掠过嘴角。   “同学们辛苦了,”霍副校长在台阶上站定,张开双臂,轻轻挥了几下手将议论声压了下去,然后微微昂起头,抬高调门,“事件经过我都清楚了,并亲自向校长作了汇报,校长非常生气,态度明确,这些打架闹事的人严重违反校纪校规,破坏团结,一定要严肃处理,该道歉的道歉,该处分的处分,尤其是那个出口伤人的家伙,引出这么大的乱子,必须清理出西都大学,不能让害群之马破坏和谐的校园环境!”   此话犹如一颗深水炸弹,震得众人心潮澎湃,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校方会如此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更没想到处理决定远超他们心理预期,而且宣布得如此爽快。   霍副校长轻咳两声,趁热打铁地送上了谆谆教诲和殷殷关怀:“同学们,你们嫉恶如仇的心情我们很理解,但这种表达方式略显偏激,有话好好说,有理慢慢讲,犯不着一言不合就围而攻之,更没必要迁怒于招待所和保卫处的同志们,他们不是包庇偏袒,而是不想让你们出事。试想,如果让你们一窝蜂似的冲进去,发生踩踏事件多危险?失手伤及无辜怎么办?就算不发生冲突,这大热天的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很容易中暑,半夜蚊虫又多,容易传染疾病,既不安全,也不卫生,让我这负责安全和卫生工作的怎么放心得下?怎么过意得去?在你们眼中,我是个小领导,但在我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作为长辈,我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夜空中恰到好处地飘荡起温暖抒情的《祝你平安》,勿攸居大堂里价格不菲的进口音响设备终于派上了用场,与霍副校长的演讲配合默契,令听众们如痴如醉,跟着轻轻哼唱摇摆起来。   “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蓝衣少年也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唱了几句,又瞬间回过神来,凛然道:“呔!刚才那些处理意见真的能兑现吗?”   “没错,”霍副校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学校在纪律问题上向来秉持不包庇、不偏袒、不徇私、不姑息的四不态度,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任何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都会得到公正处理。下午我在北郊参加一个座谈会,没能及时赶回来,所以才请裘比轼同学先来代为传达,他刚才说的就是校方的决定,准确无误,坚决执行,请同学们放心。”说完,他朝身侧的裘比轼瞄了一眼。   裘比轼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补充道:“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学生会将全程跟进,监督落实,也欢迎同学们继续关注,随时提出批评意见。”   “好!有担当!”话音刚落,下面就有人爆出一句爽朗的喝彩并带头鼓起掌来,饱满的情绪似瘟疫般迅速传播开来,感染了每个人,一时间掌声四起,叫好不迭。东拼西凑的队伍终于四分五裂,学生们纷纷转身,有的打算去吃宵夜庆祝胜利,有的准备去校园网上发布好消息,还有的趁机向身边的女同学下跪求爱起来——在如此喜庆而有意义的氛围下,谁也不好意思拒绝。   虽然看不见那位带头喝彩鼓掌之人的模样,但郑能谅对这个充满感染力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桃花是劫不是运”、“做个云淡风轻的人,爱情的阳光自然会主动投射过来”,一勺勺鸡汤的余香犹绕梁不绝。   “没反转了,一切都在人家的掌控中,撤吧。”郑能谅再次劝两位同伴。   华泰崂感慨道:“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   阚戚智一手一个按住两人正要调转方向的肩膀:“等等,听完结案陈词再走。”   掌声渐渐平息,霍副校长慈爱的声音再度响起:“谢谢各位同学的理解和支持,你们忙了一晚上都累了,时间也不早了……”说着,抬手看了看表,继续道:“我已经让彭处长跟宿管科打过招呼了,今晚所有宿舍取消门禁和熄灯,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彭处长躬身附和道:“嗯嗯,都交代好了,同学们不用急,路上要注意安全。”   一听这利好消息,众人顿时玩兴大发,喜上眉梢,纷纷收起扫帚、标语、荧光棒等东西,准备回宿舍玩通宵。可还有一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尚无退意,杵在原地摆造型,有的是还不解气,有的是还没尽兴,这都在裘比轼的预料之中、计划之内。那位梳着斜庞克发型的高个男子已从楼上下来,站在裘比轼身旁,单肩包却不知去向。裘比轼微微侧了下脑袋,高个男子便开口道:“同学们,我是‘新世纪’游戏俱乐部的负责人孙继龙,今天俱乐部里发生了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扫了玩家们的兴,也给在场的各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难辞其咎。刚才我上楼与几位引发争端的闹事者进行了交涉,他们承认了错误,并答应赔偿损坏的财物。为了表达对大家的歉意,我宣布,明早十点之前,‘新世纪’游戏俱乐部免费畅玩,零食饮料全部买二送一!”   在如此大尺度的诱惑下,血气方刚的游戏迷们再也顾不上个人造型和民族大义,瞬间同时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俱乐部抢占电脑去了。孙继龙也向霍副校长和裘比轼告辞,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中。   6   一眨眼的工夫,勿攸居前的人潮便退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小撮搁浅的孤军,二三十人左右。霍副校长和裘比轼相视一笑,忙活了大半夜的保安们也都松了一口气。赵经理走下台阶,对剩下的人问道:“你们怎么还不撤呢?是不喜欢玩游戏,还是不想回宿舍呀?”   郑能谅也在其中,本来他正要跟着阚戚智、华泰崂冲向游戏俱乐部,一侧身看见对面墙角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旋即刹住脚,并紧随其后走到勿攸居大门前。面对赵经理的问话,那身影应声作答:“我才刚来呢,撤什么撤?”   不等郑能谅开口,裘比轼倒先一惊:“小蓓,你来这儿干什么?!”   秦允蓓一脸假笑道:“来看你忽悠啊,可惜来迟了,错过了好戏。”   “什么忽悠啊,可不能乱讲。”裘比轼一脸尴尬,生怕她搅了他的局。   秦允蓓快人快语:“什么不能讲啊?人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了,你还怕我一句话把他们都召回来啊?”   郑能谅上前打招呼:“嘿,大半夜又出来梦游呢?”   秦允蓓一见郑能谅,假笑瞬间切换成真开心:“这么巧,你也是来讨说法的?”   郑能谅实话实说:“被朋友拽来凑热闹的。”   霍副校长本打算收工了,却见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来,心中自是不快,却也不便发作,便走上前,和颜悦色地问秦允蓓:“这位同学,不知你要讨什么说法?”   秦允蓓很有礼貌地冲霍副校长一点头:“领导好,正好请您主持个公道,我就想找那出口伤人的家伙讨个说法。”   “呵,”霍副校长挺了挺腰杆,指指四周,“你刚来还不知道吧?这事已经解决好了,同学们都很满意,都散了。”   秦允蓓不以为然地舔了舔牙床,笑道:“这我听说了,他们的诉求是解决好了,可我要的说法不在其中。”   裘比轼忙抢上一步,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打伤学生的赔医药费,侮辱学生的公开道歉,还要什么说法?别胡闹了!”   秦允蓓一把甩开他的手,振振有词:“侮辱学生的道歉,那侮辱国足的呢?人家说的明明是‘国足的脚、星图的手,交叉感染啦’,现在单单对侮辱手的部分道个歉?脚这事就不给个说法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霍副校长挠头不解,赵经理和彭处长面面相觑,后面几名保安欲笑又止,裘比轼简直要崩溃:“我的姑奶奶唉!这话不都是同一个人说的嘛,他道歉不就完了?还分什么手啊脚啊?”   “那不行!”秦允蓓一本正经道,“这是并列主语,交叉感染也是由两部分要件构成的,手、脚缺一不可,他侮辱的不光是打游戏的那帮人,还把国足一并侮辱了!作为国足的资深球迷,我一定要讨个说法!还有,请你不要叫我姑奶奶,我看上去有那么老么?”说着,她又一指正在旁边偷着乐的郑能谅,对裘比轼质问道:“这是我男朋友,我要是你姑奶奶,他就是你姑爷爷了,你敢叫吗?”   裘比轼被这连珠炮似的打击噎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像鱼泡,脸憋得赛猪肝。郑能谅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冲裘比轼摆了摆手:“客气,客气,你姑奶奶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国足虽然老是让球迷们失望,但也轮不到那老外来挖苦是不是?既然侮辱游戏玩家要道歉,那侮辱体育健儿就更应该道歉,咱西都大学不是向来最重视体育的嘛,反正他本来就要道歉的,多加一句话的事,也显得更有诚意一些,挺好的。”深知秦允蓓脾气个性的他已经看出来了,她是成心来搅局玩的,而且虽是瞎闹,但她的态度是认真的,得不到满意的说法恐难善了。于是,他索性顺水推舟,给她助阵,顺带帮裘比轼解围。裘比轼是个聪明人,暂时不去计较二人占他便宜之事,看到台阶立马就下:“行行行!应该道歉,一并道歉!这样可以了吧?”   秦允蓓摇摇头:“这么大的侮辱,光道歉还不足以消除负面影响,惩罚也太轻。”   “那你到底想怎样?”裘比轼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哀求。   秦允蓓眼珠滴溜溜一转,道:“下礼拜六体育馆正好有场球赛,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给全校所有球迷每人买一张入场券!”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学生队伍中十几位球迷的齐声响应,连保安队伍中都有不少人跟着起哄叫好。裘比轼面露难色:“这惩罚过重了吧,一张票好几百,全校球迷少说好几千,而且这‘球迷’的定义也很主观,到时候一听有票送,说不定每个人立马变成球迷了,这谁吃得消?”   彭处长也凑上来解释道:“是啊,这总额恐怕要六七位数了,不合适。”   秦允蓓摸着下巴说:“那好吧,给打个折扣,一百张入场券总可以吧?不能再优惠了,好歹这儿在场的每个人都要来一张吧?看在大家辛苦这一晚的份上,你们说对不对?”   “对!”应声四起。   裘比轼一边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一边继续劝她:“这就更不合适了,你想,这些人有,走掉的那些人又要闹着说不公平了,何况惩罚也不一定非要用物质来体现嘛,传出去容易让人说我们国足的球迷太市侩,也不好听是不是?不如换点别的方式?”说罢,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郑能谅,为了处理刚才的危机他已经耗尽了智慧和精力,此刻身心俱疲大脑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什么新招,只好寄希望于这姑娘的“男朋友”了。   郑能谅也不想事情闹到无法收场,便给了个建议:“依我看,此事因比赛而起,自当通过比赛来解决,既然牵扯到足球,不如就让留学生部组个球队,和商学院的足球队踢一场友谊赛。这样既不会显得太市侩,又能展现双方的诚意,还能以球会友,化干戈为玉帛,一举三得。”   彭处长和赵经理连连称好,秦允蓓也嫣然一笑,冲郑能谅一竖大拇指:“还是你脑瓜好使!”   裘比轼如释重负,转身向一直背着双手站在一旁保持风度和克制的霍副校长请示道:“您看怎么样?”   霍副校长恨不能立即跳出这苦海,很外交地笑了一下:“大家满意就好,我没意见,这友谊赛就由你去安排吧。”说完,便让彭处长叫了辆三轮车,打道回府了。秦允蓓也玩够了,没兴趣再纠缠,挽起郑能谅的胳膊朝41号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裘比轼走到墙角,从地上的箱子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大半,将剩下的全部淋在头上。他转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秦允蓓和郑能谅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看四周寥寥无几的学生,长舒了一口气。任赣士从他身后的黑暗中探出脑袋,冷笑一声:“哼!郑能谅这小子还耍阴招,自己不敢出头,就找个头脑简单的女朋友来搅局。”   “你才头脑简单呢,她这叫单纯直率,这种姑娘现在很少见了,”裘比轼斜了他一眼,“这郑能谅你也认识?”   任赣士向前挪了一步,自豪地答道:“当然,高中三年,我都是他的班长,他身上几根毛,我都一清二楚。”   裘比轼眯起眼睛,又好奇又羡慕:“你们班很会玩啊,班长还可以给人数体毛的?”   任赣士忙解释:“比喻,我是比喻。”   “比个头啊,这挨着吗?答非所问!”裘比轼摇摇头,重新把目光投向那两个背影,“据你所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闷头闷脑的,有点书生气,不太爱交际,脑筋直,很好骗……容易相信别人,还暗恋班上一个女生。”   “哦?后来呢?”   “后来那女的就被我泡了,嘿嘿。”   裘比轼又侧目:“哟,看不出你还挺有本事。”   “那可不,那女的还是我们县领……”   任赣士自吹自擂的话匣子正要打开,就被裘比轼果断摁了回去:“你觉得,那女的和这秦允蓓比,谁漂亮?”   对话一开始,任赣士就听出了裘比轼对秦允蓓的喜欢,当然知道该如何回答:“那还用说,肯定是秦允蓓漂亮啊!”   裘比轼听出了奉承之意,一瞪眼:“什么叫肯定?我要的是真话。”   “真心是秦允蓓漂亮,他暗恋的那女生长得不说丑吧,也就中等偏下水平,要不然我能玩完就甩了嘛?”   “这么说自己的前女友,你还真是比我还不要脸。”   任赣士习惯性地谦虚道:“哪里哪里,差远了。”   “什么?骂我呢?”   任赣士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更不要脸,您比我差远了。”   “那我还是不要脸咯?”   “不,不,您要脸,您满面红光,脸好得很!”   “咳,问你正事的时候,就别拍马屁了,”裘比轼也懒得跟他计较,指着远处已经变成两个黑点的背影,“你说他俩会走多远?”   任赣士闭上一只眼,伸长胳膊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分析道:“目前大概走了一千三百米,如果接下来他们是要回女生宿舍的话……”   “你白痴吗?我是问你他俩感情能走多远,他俩到底配不配?”   “嘁!怎么可能配?”任赣士冲那两个背影缓缓地摇了摇头,模仿着电影里的腔调笑道,“他好像一条狗啊。”   裘比轼若有所思地回过身,对赵经理说:“好了,这也没什么人了,让兄弟们都回去休息吧,折腾一晚上都不容易,回头好好请兄弟们搓一顿。”   一阵欢声笑语,众人正要散去,却见不远处花坛边又冒出七八个身影,直奔勿攸居而来。借着路灯的光,裘比轼认出那些面孔,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这伙人都是他的老冤家,经常给他找麻烦,一心想要把他从学生会会长的位置上搞下来,为此还成立了一个社团,起初叫“驱裘会”,由于听上去实在不雅,遂改名为“愤青社”,以示对现状的不满。与普通愤青不同,这些人大多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生活条件不错,有些还跟个别校领导有着盘根错节的亲友关系,所以裘比轼也一直没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住在西校区,当天傍晚相约聚餐,随后又去K歌,故而姗姗来迟。   裘比轼知道跟这些人玩刚才那一套根本没用,也没道理可讲,不过深谋远虑的他在计划里还留了一招后手。他转身对赵经理使了个眼色,赵经理点点头,一边返身走入大堂,一边拿起对讲机说着什么。   “快!别让他们跑了!”愤青们簇拥着冲到勿攸居前,一见裘比轼,正要围上去要人,门里忽然冲出一名保安,神色紧张地凑到裘比轼耳边嘀咕了几句。   裘比轼脸色大变,急道:“还不快叫救护车!”   “满意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裘比轼面色凝重地冲那群一脸茫然的愤青们反问道,“刚没多久,霍副校长亲自来过,好不容易把事情处理好,同学们也都散了。楼上那些留学生之前被那紧张的场面吓得够呛,情绪刚有些缓解,现在看你们又突然冲出来,精神上哪受得了?他们有个人本来就有抑郁症,被你们这一惊,割腕了。”   愤青们登时傻眼,面面相觑,心想:我们才来啊,还什么都没干呢,这也赖我们?可看看裘比轼无懈可击的表情、焦急拨打电话的赵经理和对他们全无好脸色的保安们,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公然质疑。连准备散去的最后一拨学生也冲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问同伴:“这些是谁呀?打扫战场的?”有人跟他们开玩笑:“现在才来,片尾曲都放完啦!”有人分析道:“看着像是来帮那些留学生的,可能对处理意见不满,来堵裘比轼他们的呢。”   不一会儿,校医室的救护车呼啸而至,下来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他们飞快地冲上楼,在几名保安的帮助下,从楼里抬出一名穿着时髦的少年。他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套着口罩,手腕上胡乱裹了几层被染红的餐巾纸。楼外的保安们立刻用人墙隔出一条通道,护送他们上了救护车。   “哼!起哄也要过过脑子,别浑水摸鱼不成,反倒画蛇添足!”裘比轼冷冷地撂下一句绵里藏针的评语,跟着钻进救护车,绝尘而去。   赵经理狠狠地瞪了愤青们一眼,对身边的一位保安说:“给我把这几个家伙都记下来,要是回头割腕的人有个三长两短,可别让咱们背黑锅。”   愤青们瞬间乱了阵脚,有的捂脸,有的摆手,有的躲闪,有的讪笑:“误会,误会,我是来参加英语角的……好啊油?饭三克油,俺的油……呵呵……”   第二天,西都大学广播站的金牌播音员用甜美的声音宣读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信。《西都大学校报》则在多个版面发表了角度不同的评论文章,不是赞扬校方处理事件的果断与英明,就是歌颂裘比轼为民请命的正直与勇敢,处处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又过了几天,有人看见一辆高级商务车从留学生宿舍接走了那个戴口罩缠绷带的年轻人,离开了西都大学,朝着机场方向驶去。看起来校方的承诺全都不折不扣地兑现了,此事转眼便风平浪静。   人生如舞台,发生在勿攸居的这一幕情景剧由前台表演和幕后策划两部分组成,最终的成功离不开三大因素:一是导演干练,运筹得当;二是编剧高明,设计巧妙;三是演员专业,技巧娴熟。   裘比轼兼三职于一身,游刃有余。那一夜,他在赶往勿攸居的路上打的七个电话,个个切中要害:一、给彭处长打了个电话,请他把离勿攸居最近的几个校区的保安调往现场维持秩序,并让他们带上几面五星红旗在现场拉开;二、给校通信管理部打了个电话,关闭了校园网的服务器,对外称系统升级维护;三、给西都大学留学生部负责人打了个电话,了解了几名涉事留学生的情况;四、给霍副校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等下如何出场,如何配合;五、给游戏俱乐部的负责人孙继龙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在接下来这幕剧中的角色及任务;六、给勿攸居赵经理打了个电话,交代行动方案;七、给校医务室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让他依计行事。   裘比轼一边打电话,一边梳理线索,一边开动脑筋,打完第三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把事件中的每个关键人物和关注焦点都串在一起,织成了一张网,环环相扣,疏而不漏。在电话那头听完裘比轼的方案,霍副校长对他用红旗缓解气氛、封锁校园网遏制消息扩散等部署大为赞赏,同时也有些顾虑:“打架这事双方都动了手,光让对方道歉,他们会乐意吗?言语不当的那个留学生是应该对冲突负主要责任,可道歉一下就差不多了,让他离校是不是太重了点?”   裘比轼分析道:“从目前的情况看,要想控制住事态,就必须安抚人更多、情绪更激动的一方;要安抚,就要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的诉求是交人、道歉,交人容易引起局面失控,那么道歉就必不可少了;而眼下双方显然不宜有正面接触,考虑到留学生那边的情况,事后道歉更容易接受一些,那么学生这边就要多给一些条件才能稳住,所以我提出对受伤者全额赔偿;不过我觉得,光有道歉和赔偿,还不足以迅速平息事态,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一旦基本诉求被满足,人们往往都会想更进一步,所以,我们还要增加砝码,那就是让那个侮辱人的留学生离校。只有我们开出的条件超过了学生们的心理预期,才能对水涨船高的情绪釜底抽薪,让他们的愤怒无处借力。把他送走,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霍副校长听得心服口服:“你这脑瓜子里装的东西真多,道理都没错,可道歉、赔偿、离校,回头怎么落实呢?”   “这个您放心,”裘比轼胸有成竹,“刚才我跟留学生部的罗主任通过电话了,他说那几个留学生早就被这架势吓坏了,打电话向他求救呢,道歉肯定是愿意的,只不过现在这场面他们不敢出去当面道歉罢了。这些人家里也都不差钱,罗主任说他马上再给勿攸居那边打个电话,跟他们说清楚利害关系,赔偿不成问题。电话里罗主任还告诉我一个重要信息,那个侮辱人的留学生还有两个月就完成全部学业,然后回国接手家族企业去了,巴不得早点走呢,所以我们承诺让他离校,实际上就是给他提前办理毕业手续——反正我们只说让他‘离校’,又没说‘开除学籍’。顺水推舟的事,何乐不为?”   “高,实在是高!”霍副校长冲话筒竖起了大拇指。   “那等下还要辛苦您多多配合,您跟彭处长、孙继龙先在林荫道拐角那边等着,到时候我一拨您手机,您就和他俩一起出来。”   “一定要骑自行车吗?我可有三十多年没碰了。”   “我建议是最好骑车过来,出场方式挺重要的。走路,显得太散漫;坐车,显得太官僚;骑车,最接地气。给大家的第一印象,会对您随后的表达效果和事态走向产生微妙的影响。”   “那好吧,我骑车来,丢人就丢这一回,等下万一摔跤了,你可不许笑。”   “不敢不敢,您要是摔跤了,胜算又多一分。”   “你小子别损我,我这老骨头可不经摔,那等下我到现场该说些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很简单,先申明校方的立场和处理意见,态度坚决掷地有声;然后劝大家不要继续逗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您这么多年的阅历和经验,发挥出正常水平就可以了。”   “嗯,”霍副校长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酝酿出场台词,接着又说,“我在想,假割脉这一出有没有必要?如果穿帮可就闹笑话了。”   “未必会用上,但一定要备着。人心是最难预测和掌控的,无论我们前面做得多到位,最后都难免剩下个别死缠烂打的顽固派,所以这招金蝉脱壳很有必要。至于穿帮,您大可不必担心,孙继龙在艺术学院学过影视化妆,割脉这种小场面他一个人一瓶胶水一瓶药水就能搞定,光靠肉眼,连医生护士都看不出来。医务室那边我也会打好招呼,指定一个信得过的人接诊,其他人不会知道细节,到时候我也会随车陪同,确保不出纰漏。”   “那就好,不过这一套方案下来牵扯的人可不少,万一事后哪张嘴没管住,泄漏内情,或者让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们有意安排的话,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时间紧迫,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危机,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反而会错失良机。保密方面我会跟每个环节的人都交代到位,都是自己人,没事不会瞎传,就算传出些什么,也大多无从查证,何况,只要眼下这关过去了,将来别人听到些什么也不可能再闹起来。这种事,本来就是一阵风。”   就这样,在各方的通力配合下,裘比轼果然不辱使命。几天后,坐在食堂里吃午餐的谷二臻盯着盘子里的番茄蛋汤,猛地一拍脑袋:“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对面的郑能谅抬起眼皮,瞅了瞅那碗漂着两片鸡蛋壳的汤,纠正道:“那里面有老鼠屎才是真的。”   谷二臻一脸认真:“我不是说汤里有猫腻,是说前几天那个勿攸居的事情,处理得那么顺利,答应得那么爽快,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郑能谅瞪大了眼睛:“哟,这鸡蛋壳还能益智呢,没喝完就开窍了。”   阚戚智不以为然道:“不吃鸡蛋壳也能知道,那封道歉信八成是找人代笔的,不登报只在广播里念,就是不想留下证据,还只念了一遍,估计一大半人没听到,不过听到的人自然会口口相传,最后大家知道有这么回事就算交代了。”   华泰崂捏着一只鸡爪,边啃边说:“小智啊,作为一名普通学生,你知道的实在太多,我也保护不了你了。”   谷二臻直起身子,朝阚戚智晃了晃手指:“嗯,你分析得有道理,我觉得肯定还有更多内幕!”   华泰崂噗呲一笑,用袖口擦了擦嘴,悠悠道:“省点脑细胞吧,就算你发现所有内幕又如何?道歉的道歉,赔钱的赔钱,该走的也走了,人家戏都做足了,你还要怎样?游行队伍早散了,观众也没兴趣了,谁还管你什么内幕啊?三分钟热度一过,日子还要继续过,何必那么较真呢?柴米油盐酒色财,哪个不比真相重要?”   “老谷,别理这消极避世的懦夫!你们可以数典忘祖,得过且过,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可不会忘记八年抗战,也不会忘记这帮人里就有个日本来的,”阚戚智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一番,并郑重宣布,“虽然事件已经平息,但我的爱国之心不会就此平静!我要用行动继续抗争,抵制日货,支持国产!从今天起,打死我也不开英菲尼迪!饿死我也不吃神户牛肉!冻死我也不穿JOYMCCOY!无聊死我也不看《圣斗士星矢》……”   “唉,我说,”郑能谅忍不住打断他的慷慨激昂,“拜托你先把枕头下面那一沓什么宫泽理惠、高冈早纪、广末凉子的写真集烧了再发誓好吗?”   阚戚智一下被噎住了,顿了几秒,正色道:“你懂个屁!这些写真都是艺术,艺术是不分国界的,它们属于全世界热爱艺术的人,所以不在被抵制之列。”   郑能谅深吸一口气作崇拜状,缓缓地点了点头:“你可真是个爱憎分明的好同志。”   一直笑而不语的冉冰鸾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对众人道:“且不论里面有什么猫腻,至少就目前来看,处理结果实现了多方共赢,被打伤的拿到了赔偿,被羞辱的收到了道歉,围观者的窥探欲得到了满足,那几名留学生摆脱了困境,裘比轼和霍副校长立了功,校方也成功化解了一场危机,皆大欢喜呀!现在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受害者,就冲这一点,不得不佩服。”   “不,还是有受害者的。”郑能谅纠正道。   “谁?”冉冰鸾问。   郑能谅指了指大礼堂方向,说:“还记得九哥的初恋吗?金一鸣,我老乡,就是上次演讲比赛时一辆跑车被人两辆车围堵的那个美女。”   “记得啊,怎么了?她被人伤了?”   “人没事,倒是她那辆一直卡在大礼堂墙角的丰田牛魔王,被人用涂料喷成了花脸猫,还碎了一面后视镜、两块玻璃,轮胎全爆。”   “这么惨,谁干的?”   “那地方没监控,那天晚上又那么乱,查也查不出来,听说校园里还有另外几辆日系车也被人划了,不过就数她这辆伤得最重,树大招风嘛。”   “那围堵它的那两辆车呢?不是有辆三菱3000GT么?也是日产的,没事?”   “嗨,人家消息灵通,校园网上帖子一出,他们就把两辆车全开跑了,估计溜掉之后还偷偷给砸车的人指了路呢,不然大礼堂后门墙角那么隐蔽的地方一般人可发现不了。”   “呵呵,想想她男朋友真是不值,当时为了赌气不肯找对方解决,一辆好车闲置大半年,结果闹这么个下场。”   “听现场围观的人说,她男朋友还很开心呢,说对方终于认怂先撤了,没胆子把车留在那儿让人砸。”   听完二人这一番对话,阚戚智沉吟道:“嗯,看来以后有钱了,还是买辆解放牌大卡车比较安全。”   “先买得起永久牌自行车再说吧。”郑能谅笑道。   谷二臻也大为感慨:“唉,看来这次最大的赢家还是裘比轼,瞧他现在更受领导器重,粉丝数也直线上升,不知又有多少姑娘要争先恐后献身于他了。”   一席话惹得众人百感交集,嫉妒、羡慕、无奈、鄙夷,尽数化作一声声叹息,此起彼伏,宛如唱诗班齐鸣。 第十二章   1   在西都大学,裘比轼无疑是个“神圣”的存在——在女生们眼中,他是个男神,聪明多金有身份;在男生们眼中,他是个情圣,浪漫多情有女人缘。   “神圣”之人自然会吸引无数信徒,无数男生对裘比轼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又极度渴望从他那里学到讨领导和姑娘们欢心的技巧,哪怕只是凤毛麟角也够一生受用不尽。更多姑娘为他着迷,这位活跃在校园里的“成功人士”尽管颜值不高,但没有老年斑;尽管头皮屑不少,可还没秃顶;尽管身材不好,却藏着释放不尽的激情和挥霍不完的人民币。姑娘们常说,以貌取人太庸俗,生理歧视更落伍,男人要看内涵与品质……品质就是,名牌包包在冲她们挤眉弄眼,漂亮衣服在朝她们搔首弄姿。她们从此有了梦。   这些梦并不难实现,只要脸或身材能入裘比轼的法眼。而裘比轼又不是个很挑食的人,还特别随和特别勤劳,来者不拒,雨露均沾。更难得的是,裘比轼的女朋友们大多心胸宽广,并不计较他的生活作风,也不搞同行间的争风吃醋,深得“独乐乐,不若与众同乐”之真谛。因为她们共同的恋爱信条是:不求完美,但求精彩。所谓“精彩”,包括以下几项要素:每周至少吃一顿大餐,每月至少添一件新衣裳,每季度至少听一场音乐会,每次节日、生日都能收到惊喜大礼,同时保留最大限度的恋爱自由——毕竟双方都是各取所需玩玩而已,说什么忠贞不渝从一而终就太伤感情了。在这种默契下,裘比轼的女朋友们和谐共处,其乐融融,比历史上任何一位帝王的后宫都太平。   这里提到一个神奇的词,“裘比轼的女朋友们”。它的神奇在于超越了传统的语义,打破了学科的壁垒,成为一条连接各领域的纽带:从数学的角度看,它就像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紧紧跟在裘比轼这颗“小数点”后面,绵延不绝;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它又像一群贴壁依赖性细胞,需要贴附在裘比轼这个固体“介质”上才能生存和生长;从物理的角度看,它还像一组并联电路,每只元件都享受着来自裘比轼的“等值电压”,谁也不吃亏;从天文学的角度看,它更像一片奥尔特星云,在以裘比轼为中心的“太阳系”边缘乖乖地浮游,不必担心会像阿波罗小行星群那样动不动就引发天地大碰撞……作为裘比轼“神圣”光环的重要部件和完美注解,“裘比轼的女朋友们”所展现出的包容性与稳定性给广大旁观者的恋爱观和价值观带来了革命性的冲击,也在“神圣”光环的影响下不断壮大着“革命”队伍。   勿攸居事件后不久,郑能谅发现,裘比轼企图把秦允蓓也收入这支庞大而神奇的队伍里去。其实不算“发现”,因为以他闭塞的信息渠道和迟钝的反射弧是不可能主动发现的,主要还是秦允蓓那张不设防火墙的嘴的功劳。那一晚在勿攸居,裘比轼称秦允蓓为“小蓓”,可见二人已相识。郑能谅注意到这个细节,却并未放在心上:一个是学生会会长,一个是活泼大方的美少女,相识不足为奇。没过两天,见郑能谅还不向自己询问这个细节,秦允蓓就憋不住了,主动把裘比轼追求她的事告诉了他。   秦允蓓知道从小裘比轼就对她有好感,却不记得他的出击始于何时,只知道他的攻势来得很突然,而她的反应显得很茫然。这种茫然让裘比轼感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好奇,激发出强烈的兴趣与斗志,愈战愈勇,鲜花、情书、礼物轮番轰炸。起初秦允蓓没当回事,心想反正裘比轼女朋友那么多,不差她一个,追不到的话他自然会换新目标,谁知竟陷入了持久战。她对裘比轼毫无兴趣,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他发生什么,也就没在郑能谅面前提起这事。那天听说勿攸居有热闹可看,她玩性大发跑去给裘比轼捣乱,不料遇见了郑能谅。一番折腾下来,明眼人都看出裘比轼对秦允蓓的态度很不一般,秦允蓓也意识到这点,便做好了准备,只等郑能谅一问起,她就如实相告。结果等了两天,郑能谅只字未提,她等不及了。   听完秦允蓓的解释,郑能谅说:“这还用解释啊?”   秦允蓓一脸认真:“当然要说清楚,我跟他没关系。”   郑能谅露出了酒窝:“真叫人看不懂,那么多女生想要和他发生关系,你却急着和他撇清关系。”   秦允蓓微微撅起嘴,道:“谁会愿意自己的女朋友和这样的人有关系啊?”   “有关系怎么了?关系的种类多了去,可以是同学关系,也可以是工作关系,还可以是亲戚关系、敌对关系,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作为人类,那也算同物种关系。所以,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完郑能谅一通乱弹,秦允蓓继续小心求证:“真的没关系?他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无论哪个女生说跟他是普通朋友关系,她男朋友都未必信哦,就算信了,也有近墨者黑的顾虑,难道你就一点不介意?”   郑能谅摇摇头:“你想多了,我虽然对他人品不太赞赏,可还不至于恨乌及屋。就算当过他的女朋友,也不代表和他一样黑。”   秦允蓓哈哈一笑:“你可真是大度,难怪名字叫能谅,什么都能原谅。”   “那是,所以就算你答应做他的女朋友,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一丝坏笑浮上郑能谅的嘴角。   “去去去!他跟我套近乎而已,又没明说要我做他女朋友,说不定他看上的是你呢,只不过借取悦我来接近你。”   “……你可真敢想。”   “女的玩腻了,换换口味咯,这些学生精英的想法和趣味本来就和常人不同嘛。”   “那我得赶紧变性去……”   与两位当事人恶搞自娱的反应不同,华泰崂一听说裘比轼追求秦允蓓的事,顿时出离愤怒:“简直欺人太甚!后宫都爆满了,还要对我兄弟的女朋友动歪脑筋!这家伙会勾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等我有钱了,一定勾得比他更多,见人勾人,见神勾神,指哪勾哪,一勾无余,勾三股四弦五,勾无数美女尽折腰!”   尽管郑能谅并没有把裘比轼当成情敌,但局外人尚且如此激愤,他也不能太无动于衷,于是大笔一挥,向校报投了篇千余字的小品文——《性情中人西坡先生的女友分类法》。这是个十分隐晦的标题,因为裘比轼给自己改名为“比轼”的初衷就是向大文豪苏东坡致敬,“西坡先生”便是郑能谅送给他的“雅号”;而裘比轼生活的每分每秒都与“情”和“性”密不可分,无疑是“性情”中人。   文艺青年大多这样,说话总是拐弯抹角,一来显得有内涵,二来免得惹麻烦——多数时候,后者才是主因。郑能谅这么写,就是为了能顺利通过校报责编的审核。责编也不是吃干饭的,一眼就看出此文讽刺的是学生会裘会长,虽然私底下笑得嘴角都裂开了,却不得不当着众同事的面大义凛然地将它丢进废纸篓,再啐上一口唾沫道:“垃圾!”   这篇文章内容很简单:在某大学文学社担任社团骨干的万人迷“西坡先生”最近很苦恼,因为太受欢迎,导致其女朋友的数目变成了一个呈等比数列快速增长的非素数,搞得他傻傻分不清楚,经常出现牛头对上马嘴的误会,于是潜心研究,发明出一套“女友分类法”,给女友们对号入座。比如,一个姑娘被定义为“西坡先生的第NB9805号女友”,就可以这样理解:头两个字母代表姑娘目前的社会身份,NB不是说她很牛逼,而是指“内部”,意思是文学社的内部人员;同理,WY不是指网易,而是“外院”,外语学院;LG也不是韩国金星社的标志,而是指理工学院……这些代码涵盖了西坡先生的足迹到过的每一个角落;而“98”这个数字,代表的则是这位姑娘是1998年入学的;至于“05”,就是她在西坡先生的“后宫”中的资历和辈分了——整个编号的意思就是:此女为西坡先生在文学社里发展的98届的第5位女朋友。从此,哪怕西坡先生换女朋友比换袜子还勤快,也不会搞糊涂了。   虽然校报毙掉了这篇文章,但它还是通过别的渠道在校园里悄悄流传开来,风靡一时。文中提到的“女友分类法”还引起了不少业内人士的关注,几个月后,西都大学商学院管理系毅然摒除门户之见,将年度“应用创新奖”颁给了外语学院应用外语系的郑能谅。   受到鼓励与启发的各系才子们对“裘比轼现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施展平生所学,各抒己见,《一个萝卜百个坑》、《论能者多劳在校园爱情资源优化配置中的科学依据及哲学意义》、《茶壶茶杯辩证法与两性关系之关系》、《人中泰迪,马中种马》……一篇篇脑洞大开的论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学术界的春天悄然来临。   郑能谅本来只是借机吐槽,没想到能获奖,还引起了连锁反应,更意外的是,这些连锁反应无论褒贬,最后都只造成了一种结果:裘比轼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拥趸。   秦允蓓也觉得很惊讶:“简直不可思议,你那篇《西坡先生》所发挥的讽刺作用远不如宣传作用大,反倒帮裘比轼成了明星。”   郑能谅无奈地笑笑,道:“恐怕是逐臭之癖和猎奇之心在作怪吧。”   秦允蓓还是无法理解:“咳,我一直以为这种荒唐现象只有小说里才有。”   “呵呵,”郑能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边翻边笑道,“以前看金庸的小说,总觉得先生异想天开,比如韦小宝怎么能有那么多老婆,段正淳又如何同时跟多名情人相好而游刃有余?现在看到我们裘会长在感情上的暴饮暴食,我才发现,原来《鹿鼎记》和《天龙八部》其实都是报告文学。”   秦允蓓被逗笑了:“你可真能联想,可人家韦爵爷顽皮幽默,段王爷风流倜傥,他裘比轼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华没才华,怎么还有那么多女朋友呢?难道是因为他看上去比较成熟稳重?”   郑能谅吐了吐舌头:“稳重?那家伙重倒是重,稳就难说了。”   秦允蓓追问道:“那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郑能谅想了想,说:“他接近权力并善于利用权力,便拥有了被众多异性喜欢的权利。”   “嘁,”秦允蓓撇撇嘴,“这种我一点也不喜欢。”   “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像你一样有个好家境的,她们想要的东西你不缺,而裘比轼那里正好有。这也算是一种市场经济。”郑能谅直言不讳。   秦允蓓忽然像只小猫似地欺身而上,小手一指郑能谅的脸蛋:“要是他像你这样有趣又有酒窝,我还会考虑考虑。”   郑能谅反应敏捷地向左后一缩,避开了一次不必要的盗格空间,笑道:“淑女动口不动手,戳破了酒窝就成窟窿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还是裘比轼更好看了。”   “唉,好看有什么用,许看不许摸。”秦允蓓一脸失望。   郑能谅便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延伸开来:“总的来说,裘会长还是比我强的,酒窝可以通过整形整出来,多读书也可以变得有趣,可是他那些本领,我一点也学不来。就拿这次勿攸居的事来说,他处理得干净利落,对心理和局面的把控很有一套。”   秦允蓓不以为然:“哼,最后还不是靠你帮忙?不然我都可以让他下不来台了。”   郑能谅忙叫屈:“大小姐,我那哪是帮他?你以为你捣蛋成功能有好果子吃啊?”   秦允蓓马上露出顽皮的笑容:“嘻嘻,知道你为我好,当时我不也夸你聪明嘛,硬是把坏事变好事,搞出一场足球友谊赛来。”   郑能谅打了个响指:“对哦,友谊赛好像就在明天呢,宿舍里几个兄弟还约我一起去看来着,你去不?”   “明天我约了朋友去买衣服,”秦允蓓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再说我本来也不喜欢看足球,太墨迹了,半天都看不到一个进球。”   郑能谅哑然:“不厚道啊,那天在勿攸居,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国足的球迷呢。”   “没错啊,国足比赛被人进球别提有多快了,一点都不墨迹,我可喜欢看啦。”   2   郑能谅是309宿舍唯一的足球盲,但这场比赛事关民族荣誉,又是因他而起,于公于私都不好推辞,便在舍友们的裹挟下来到了商学院足球场。   这场比赛影响不小,看台座无虚席,但郑能谅对周围人讨论的技战术打法、双方球员背景、足球文化等一窍不通,根本插不上嘴,尴尬得就像一只走进鸡窝的鸭,无聊得只能东张西望看风景——校园“球星”们的技术大多不入流,女朋友可都是一流的。   与之前约定的有些出入,主场迎敌的是商学院的“空谷足音”队,而代表留学生院出战的“西边太阳”队却是由一群足球爱好者临时拼凑起来的,他们有的来自艺术学院,有的来自成教学院,还有的是职工餐厅的临时工。留学生院不是没有自己的足球队,可他们的球员来自世界各地,个个人高马大,经验丰富,真要上场友谊赛就变成表演赛了。何况这些球员也不愿意和水平相差太多的对手较量,尤其是这种有故事背景的“友谊赛”,赢了遭人白眼,输了自己没脸。于是,经过裘比轼一番协调,最终以客队球员伤病、队伍休整等理由,换上了一支战斗力打了折上折的杂牌军,取名“西边太阳”,表面上看有一种“这支球队是代表留学生院出战,而且充满了阳光与正能量”的意思,可实际上是说“这支烂队如果能赢的话,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商学院的“空谷足音”队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本来还在为丢五个球还是丢十个球而发愁,一听对手从精英玩家换成了低级NPC,马上高风亮节地表示“无所谓啦,友谊第一嘛”。   天气挺凉爽,双方的球员们还在舒展筋骨就已汗如雨下了,“空谷足音”队是因为终于可以赢球了心情太激动,“西边太阳”队则真的是身体太虚。作为资深球迷,霍九建特地向何茹媲请了假来看球,趁着比赛还没开始,便兴致勃勃地为郑能谅介绍双方球员。郑能谅一个名字都没记住,倒领教了不少匪夷所思的绰号。   “那个头发有些黄的是‘无敌风火轮’,传说他散步的时候都能刮起女生的裙子,跑起来简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那怎么不叫‘沙尘暴’?”   “风火轮听上去更阳光、更正义一些啊。你再看蓝衣服10号,就是传说中的‘无影忍者’,他身法的灵活简直令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你瞧,地上是不是没有他的影子?”   “废话,他蹲在大树底下乘凉当然没影子。”   “那等下跑起来就没有了,你看着好了。”   “那个一直在做高抬腿的是谁?看上去肌肉很发达。”   “有眼光,这家伙可厉害了,一记远射,能把球从自家门前踢到对面看台上,人送外号‘金华火腿’……”   “金华火腿我最爱吃了,你别说还真像呢,他这腿色泽鲜艳,肉质饱满……”   “什么呀,人这是标准的大长腿,女生见了都流口水。”   “大肠腿?油光锃亮,肥而不腻,能不流口水吗?”   “哇!‘后腰王’也来了,这比赛有意思了。”   “什么王?”   “后腰王,就是穿红袜的那个矮胖子。”   “这个我懂,刚才听话唠介绍过,后腰就是防守中场,这个胖子是不是很擅长传球和抢断?”   “不,他每次都从背后往对方球员的腰上踢,轻则腰肌劳损重则生活不能自理,所以叫‘后腰王’。”   望着场下各路妖魔鬼怪,郑能谅不禁满怀期待:“这么多高手,看来接下来的‘魔兽大战’一定很精彩。”   华泰崂在一旁冷笑道:“想多了,九哥刚介绍的这些都是‘空谷足音’队的,客队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这就叫没有最弱,只有更弱!”   西都大学重视体育的传统营造出浓厚的运动氛围,校园里喜欢踢球的男生很多,不过其中三分之一是为了向女生们展示自己的条状背肌和块状腹肌,上场不到五分钟就会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还有三分之一在平时专攻各种花式动作,比赛时不秀一下就浑身难受,经常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突然用双脚交叉运球,或者来一个前空翻,偶尔还会摔个仰八叉,让对手摸不透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确很用心很投入地在踢球,可惜只有激情而无常识,不是背后铲球就是用手带球,幸好以无与伦比的参与精神感动了裁判,才不至于经常被罚。   在大量经费的支持下,西都大学的体育教员们个个又白又胖,也在西都体育界混的有模有样,还出了几个省一、二级足球裁判,不过除了那些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像足球之外,基本上找不出其它能跟足球扯上关系的特征。这种级别的友谊赛是请不动他们的,看在裘比轼的面子上,才来了位快退休的老教员当裁判,反正对于这场比赛来说,专业水准并不重要。这位老裁判的活动范围小得可怜,主要集中在看台中央下方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喝着茶,不到上厕所的紧要关头决不挪屁股,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如何判断是否犯规。只有霍九建看出了门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以不变应万变,是裁判的最高境界。”   各项要素都决定了这场友谊赛必然与任何一场在这片草坪上进行过的比赛一样,索然无味,平淡无奇。大部分观众也明白这个道理,安静地坐在看台上,嗑着瓜子喝着饮料,情绪稳定得如同在看肥皂剧。场外有个长着“囧”字脸的高个男生开起了赌盘,“空谷足音”队让3球也没一个人押“西边太阳”队胜。倒是零零星星的死忠粉还在激情满满地摇旗呐喊,支持“空谷足音”队的希望能大比分获胜,支持“西边太阳”队的祈祷出现奇迹。可无论他们多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撕心裂肺,球员们就是始终如一地似行尸走肉般游来荡去,仿佛在用一台286电脑播放高清默剧,节奏缓慢,动作诙谐。   怪诞的画面中,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身影引起了郑能谅的注意。那是“西边太阳”队的门将,弓身挡在球门前,眼睑低垂,岿然不动,犹如一条静候猎物的巨鳄,又似一尊谛视众生的大佛。虽然对方一直未能组织出有威胁的进攻,他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任汗水爬满额头又顺着脖子淌落,注意力始终锁定在那颗足球上。这一刻,郑能谅觉得,整片绿茵场上只剩一人、一球。   “那个门将是谁?”郑能谅指着他好奇地问华泰崂。   华泰崂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有点眼熟,不过叫不出名来。”   “耿志寒,国际法系大一的,前不久刚加入校足球协会‘星足社’,球痴一个,耐力相当强,技术也不错。”运动达人霍九建如数家珍。   “我看这场上也就他对得起观众和这身球服。”郑能谅言语中透出敬意。   “咳,”谷二臻轻叹一声,“可惜这比赛的结局不是他一个能左右的,你看看他的队友们,个个没精打采心不在焉,摆明了来走过场的。”   阚戚智替他们解释道:“这些是聪明人,本来就是代替留学生院出战的,干嘛拼了命去帮老外挣面子?何况实力本就不济,还是临时拼凑的队伍,想赢简直天方夜谭,有这自知之明,索性顺水推舟,输了也没什么丢人的。”   郑能谅又看了一眼耿志寒,道:“那我倒更欣赏这个不聪明的人。”   “人家用你欣赏?”阚戚智说着伸手朝远处点了点,“瞧那边一大波花花绿绿的小女生,还有球门后面那些摇旗的,全都是他的粉,排队吧你。”   顺着他的手指,眼尖的华泰崂有所发现:“咦,那不是咱联谊宿舍的那谁吗?”   郑能谅也注意到,在耿志寒右后方跑道拐角的围栏边,倚着一道熟悉的倩影,秀发披肩,白衣飘飘。虽然那副酷劲十足的太阳镜遮住了眉眼,但挺拔的鼻梁和红艳的嘴唇还是瞬间令郑能谅心乱如麻。他想起了那天在3路公交车上,那个面带桃花的婀娜少女,那双撩人心魄的纤纤小手,以及和香酥的酒劲一道从唇间吐出的那番告白。   “美女戊!对,就是她!”华泰崂没想起她的名字,只记得她讲过一个比热带雨林食物链还错综复杂的关于美女甲乙丙丁和帅哥甲乙丙丁的校园爱情多角恋故事,便临时给她起了个这样的代号。   谷二臻看得痴了,啐出几块鸡骨头,舔了舔油渍斑斑的嘴角,赞美道:“哇!这款太清纯了,就像我的初恋。”   “你的初恋不是东坡肘子吗?”霍九建笑道。   “能让睡神的注意力从美食上挪开的女生,已经不是秀色可餐那么简单了,”华泰崂晃着手指点评道,“那简直是秀色霸王餐呀!”   谷二臻把手里的半截鸡爪朝他丢过去,骂道:“看美女就专心看,别老拿我开涮,你们没觉着么,联谊宿舍里就数她最有味道,造型百变,气质多样,那天还豪爽得跟女汉子似的,今天又清纯得像白雪公主,谁要是能当她男朋友一定幸福死了,这简直就等于同时跟好几个姑娘谈恋爱呀!”   “少做点做白日梦,”阚戚智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人家是耿志寒的女朋友。”   谷二臻眼一瞪:“你怎么知道?!”   阚戚智说:“你没看耿志寒的眼睛不盯着球的时候,就朝她那边看吗?喏,又看了一眼。”   “还真是,唉,好菜都让……”华泰崂朝左右一张望,也不知有没有耿志寒的球迷,便隐去了敏感词,含混地完成了总结,“拱了。”   霍九建对耿志寒这种运动健将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便替他辩解道:“人家凭的是实力,这叫英雄抱得美人归。”   华泰崂不以为然:“我只听过巧妇常伴拙夫眠。”   阚戚智也酸溜溜地说:“亲热是体力活,谈情是脑力活,所以姑娘们都喜欢和耿志寒这种四肢发达的滚床单,却和谅仔这种头脑发达的玩暧昧。”   “话不能乱讲!”郑能谅马上一脸坏笑地抗议道,“不要误导姑娘们,我四肢也很发达的好不好?”   众人一阵哄笑,下半场比赛的哨音同时响起。上半场比赛除了耿志寒,球场上的人都没怎么出力,比分零比零。其实“空谷足音”队也组织过几次进攻,都被耿志寒轻松化解,队长一看这样下去没法交代,下半场一开始便带着队员们狂轰滥炸起来,而“西边太阳”队一票人仍沉浸在“烂队臭脚”的身份定位中无法自拔,继续萎靡不振,于是所有的压力落在了耿志寒一个人身上。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奋起神威力挽狂澜,连续扑出对方十几次射门,激起了观众们阵阵欢呼,也激起了队友们的斗志,奇迹般地发动多次反击,一度攻到对方禁区,要不是这些队友的实力实在不济,说不定就会有一次射门了。   最终,双方零比零握手言和,也算响应了“友谊赛”的主题。可“空谷足音”队的球迷们觉得这比分无法接受,便以嘘声和投掷物品的方式表示抗议。“西边太阳”队的球员们也很理解这种心情,一边抱拳鞠躬一边快步退场,有的还像动物园的猴子似的,一把接住迎面飞来的火腿肠,剥开包装吃得津津有味。然而他们没有料到与饮料瓶、火腿肠一起飞来的还有吃剩的水果、臭鞋子和碎石块,瞬间从猴子变成了靶子。   耿志寒是导致这个比分的关键人物,块头又最大,受到的打击自然最多。对袭击者而言,你块头大不是错,错在不该胳膊肘往外拐,帮“老外”守门守得那么卖力;站错立场固然可恨,更可恨的是你个愣头青居然有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简直没天理;不过鲜花插牛粪也不是关键,最要命的还是因为你块头太大,碎石块不是不长眼,只是有点近视,谁叫你比别人更容易瞄准呢?于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砖头正中耿志寒的后脑勺。   一群歪戴帽子反披制服趿拉拖鞋的人出现在林荫道上,屁股后面洒了一路的扑克牌。袭击者一哄而散,阚戚智和谷二臻拔腿就要跑,被华泰崂一手一个拉住:“傻啊,闹事的又不是我们。”阚戚智回道:“你才傻呢,保卫处的人还管你闹没闹啊?”华泰崂愣了愣,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能谅和霍九建也飞奔而去,却是朝着与他们仨相反的方向。戴珐珧楚楚可怜地蹲在一片狼藉的跑道上,身旁躺着不省人事的耿志寒,见郑能谅冲过来,嘴巴微张却又合上。郑能谅朝她笑着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从地上扶起耿志寒,弯腰一背,轰的一声被压了个狗啃泥。   “该!争功逞强的下场!”霍九建叉着双臂骂道。   郑能谅狼狈地从耿志寒身下钻出来,自嘲道:“唉,我只顾在美女面前展现英雄救英雄的豪情,却忘了英雄乙比英雄甲重几十斤的客观事实,教条主义害死人啊!”   “枉我一身肌肉,竟无用武之地,”霍九建鼓了鼓肱二头肌,对郑能谅说,“咱俩兄弟一场,不跟你抢头功了,你继续背你的伤员,我就委屈一下,负责伤员家属了。”说着,他朝戴珐珧使了个眼色。   郑能谅一把拽住他的腿:“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快搭把手来。”霍九建这才笑着扶起他,两人一起架着耿志寒前往校医务室——一个令学生们闻风丧胆的地方。   刚进大学不久的一次宿舍聚会上,谷二臻跟霍九建比拼酒力,一败涂地,烂醉如泥,大伙都以为他酒精中毒了,连忙抬着他去看医生。路上谷二臻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去……去哪?”冉冰鸾说:“当然去校医务室。”谷二臻瞬间回光返照似的瞪大双眼,须发皆张,一把扯住冉冰鸾的衣袖,挤出两个字:“校……外。”   西都大学校医务室的护士们年纪轻轻,却似乎都已看破红尘,上班时间总是板着个脸,比灭绝师太还要苦大仇深,下起手来也比倚天剑更摧枯拉朽,一针过去,不戳到骨头不罢休,只要针头够长就能扎个对穿,更要命的是人体穴位她们一清二楚,哪儿最疼就往哪扎,比小李飞刀还准。刚进大学那年打预防针,郑能谅就领教过这一项绝技,因为盗格空间的缘故,他坚持要求小护士戴好手套再给他扎,导致小护士满腔怨意统统凝聚到针尖上,假装不熟练地插了又拔拔了又插,让他体会了一把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感觉。   护士们的时间观念也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因为从她们对下班铃声的敏感度来看,可以保证没有哪个学生敢在下班前几分钟去打针。试想,万一针刚扎进屁股里还没来得及推药,下班铃突然响起,那么该病人不得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动手把针打完,要么顶着那根针管过一夜。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大部分护士还是会把正在打的针打完再下班的,至于会不会由于赶时间而不慎推错药或者将针头拗断在病人屁股里,就全看个人造化了。   医务室里还养着一帮来路古怪背景神秘的老医生,不知是由于不服老还是耐不住寂寞,半百高龄仍坚持在一线,身手如何姑且不论,工作细致度绝对一流,经常一个感冒咳嗽看上三五个小时,最后神色凝重地告诉你“这个问题不太好说,先观察观察,明天再来做个全面检查”,吓得你冷汗直冒以为要英年早逝,回去提心吊胆一晚上,第二天一起床就活蹦乱跳了。其实这是老医生们妙手回春的体现,要不是他那一吓,你不出汗,感冒哪能那么快好?不瞎吹,别看他们老,头脑可比猴子还机灵,能把三十六计活学活用到工作中,比如声东击西:某位学生得了咽喉炎,在医务室这么一进一出,眼睛上就多了层纱布。再比如借刀杀人:动个小手术,发现消毒过的手术刀用完了,便临时煮几把水果刀将就着用。   与校医们一样老掉牙的还有医务室的药品,不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打不开瓶盖,就是打开瓶盖却涌出一堆不知名的飞虫。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愿意光顾校内的药房,毕竟医药费有九成可以报销,不吃白不吃。不过他们买的一般是VC或鱼肝油,比巧克力豆味道差了点,还算有嚼头。真正治病的药可不能在医务室买,尤其是销量最大的避孕药,不光药效全无还会暴露隐私。因为药房的配药员们只是兼职配药,窥探隐私才是本职,饭前便后的爱好就是交流和传播见闻。所以西都大学里有头有脸有很多女朋友的人都对医务室敬而远之,何况有头有脸的也不在乎那点钱,早就到校外诊所处理妥当了。   “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呢?”站在医务室外等候的戴珐珧用肩膀轻轻顶了一下沉浸在联想中的郑能谅。   郑能谅回过神来,正了正衣摆,答道:“我是在替你男朋友担心呢。”   “他?踢球那么多年,身上到处都是伤,这点磕磕碰碰的算什么。”戴珐珧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耿志寒嗷的一声惨叫。两人掀开门帘一看,耿志寒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露出小半截针头,一脸怨怒地望着小护士,旁边的霍九建也是满眼惊恐,茫然无措。   “一惊一乍的,想吓死人啊!大老爷们这么娇滴滴的。”小护士把手里的针筒朝托盘里一丢,拍着胸脯抱怨道。   耿志寒也很生气:“针头都断在肉里了,你还有理啦?!”   小护士振振有词:“哈!凭啥没理?你怎么不说是你的肉太糙把我的针给吞了呢?”   “那我是不是还要赔你根针头啊?”   “免了,我们可不像有些人,小家子气。”   “你……那我问你,我就头上一点皮外伤,你给我胳膊上扎针算几个意思?”   “哎,你搞清楚,你刚才是昏迷的,要不是我这一针,你能醒过来啊?没良心的。”   “我可真谢谢你了,麻烦你不要这么好行不行?”   “好呀,你有本事自己再晕过去啊,别忘了顺便把吞了我的针给吐出来哦,扎你身上也是浪费。”   耿志寒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一看门帘外的戴珐珧和郑能谅,便对小护士说:“懒得跟你吵,要打针赶紧换个针头打掉,我还有事呢。”   小护士白了他一眼:“腿在你身上,有事不会走?那针本来就是用来叫醒你的,还打什么针?这药和绷带带走,回头换药随便找个人就行,不用再来了。”   耿志寒低头看了看胳膊:“那这针头……”   “算了,”小护手大方地摆摆手,“留个纪念吧。”   耿志寒哭笑不得,无奈地在霍九建和郑能谅的搀扶下离开了医务室。刚出走廊,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哎哟!”那人倒退几步,抬头一看便叫:“谅谅,你没事吧?!”   郑能谅一愣:“小蓓?你怎么来了?”   秦允蓓也顾不上擦满头的汗,一口气解释道:“我刚才去宿舍找你碰到话痨,他说你们在球场看热闹,我跑到球场却看见满地的乱七八糟,周围人说有人受伤被送到医务室了,我就赶来了,你没事吧!”   望着她焦急的眼神和红扑扑的脸蛋,郑能谅感到心脏忽的一颤,马上酥软下去,又立即猛跳起来,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柔和:“没事没事。”   秦允蓓上上下下打量了郑能谅一遍,确认他真的没事,才朝他身旁那头缠绷带眼含哀怨的壮汉瞅了下,大吃一惊:“这么严重!你们打架了吗?”   霍九建指了指耿志寒胳膊上还没拔出来的小半截针头,调侃道:“本来不严重的,这不进了趟医务室嘛。”   秦允蓓也对医务室的神奇早有耳闻,见了那针头便猜出了大概,问道:“为什么不拔出来呢?”   耿志寒粗声粗气地说:“刚才护士扎进去的时候很疼,感觉戳到筋了,回去缓一缓再弄。”   郑能谅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小护士懂穴位的,这针有可能扎中了要害,拔出来会有生命危险。”   “又不是东方不败的绣花针,”秦允蓓说着一伸手就把针头从耿志寒的胳膊上拔了出来,冲他嫣然一笑,“长痛不如短痛,针头留在体内不好的。”   “唉你……”耿志寒的眉头一皱一展,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便不再说什么。   郑能谅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她向来这样毛手毛脚的。”   “你才毛手毛脚呢,”秦允蓓撅着嘴反驳道,“你胳膊上那毛比大猩……”   “这位是?”戴珐珧的问题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秦允蓓的爆料。   不等郑能谅回答,秦允蓓又一下挽起他的胳膊,自我介绍起来:“我是他女朋友,叫我小蓓就可以了。”   戴珐珧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笑着对郑能谅说:“才子配佳人,天生一对呢。”   秦允蓓喜形于色:“你可真有眼光,怎么称呼?”   戴珐珧轻轻捋了捋额角的秀发,答道:“阿珧,郑能谅的朋友。他才有眼光呢,找了你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秦允蓓自豪地看了眼郑能谅,一箭双雕地夸赞道:“嗯,确实有眼光,认识的女生个个美丽大方清新脱俗,嘻嘻。”   “他这家伙闷得很,没什么人缘,”秦允蓓同情地看了郑能谅一眼,又问戴珐珧,“你俩咋认识的?”   这问题让郑能谅有些心虚,虽然录像厅那一晚情况有些特殊,二人也没有过于亲密的举动,而且当时他和秦允蓓才相识没多久,但他总觉得做了什么亏心事,就像在海滨浴场看见比基尼女郎有了生理反应的热血少年,情有可原,却难以启齿。倒是戴珐珧云淡风轻:“哦,都是影迷,多聊了几句就认识了。”   这回答也算实事求是,秦允蓓也没多想:“那挺有缘啊,我也是影迷呢,要不这周末一起看电影去,我请客。”   “行行好,我们是影迷,不是还珠格格迷。”郑能谅笑着调侃道。   秦允蓓一噘嘴:“讨厌!我又不是只看还珠。”   “我知道,可天线宝宝也不是我的菜呀,”不等她反驳,郑能谅又补充道,“其实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压根就不敢看恐怖片。”   “哼!原来你们都喜欢重口味啊。”秦允蓓白了他一眼,又好奇地瞄了瞄戴珐珧。   戴珐珧笑笑:“我什么样的都喜欢,重口味小清新都行,上不封顶下不见底。”   秦允蓓高兴了:“那周末我就请你们去看爱情片。”   郑能谅正要提出不同意见,却听戴珐珧说:“今天多亏你男朋友帮忙,要请也该我先,沙海游泳馆,周六下午一点,都有空吧?”   “好呀好呀!游泳也不错!”秦允蓓十分爽快,“那说好了,再下次就我请看电影。”   向来热爱运动的霍九建也很爽快:“没问题。”   郑能谅就没那么爽快了:“呃,这个季节游泳?”   “嗨!室内游泳馆,暖和着呢,这季节反而人更多,而且那儿新开没多久,环境好得很。”秦允蓓一个劲地怂恿。   “可我……不会游泳。”郑能谅面露难色。   秦允蓓又自告奋勇:“正好!我教你啊!还有别的教练,还有救生圈,水也不深,玩儿呗!哪怕就是去泡个澡也好,比学校澡堂舒服多了。”见她积极性如此高涨,郑能谅不好意思再扫兴。她也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打响指:“好嘞!就这么定了,周六下午一点,不见不散!”   “好。”戴珐珧微笑着点点头。   秦允蓓忽的一把拽起郑能谅的胳膊:“走!履行男朋友职责的时候到了!”   “哎你要干嘛?”郑能谅跟不上她的节奏,指指身旁气色还未恢复的耿志寒,“人这还需要帮忙呢。”   “呵呵,这有我呢,护工谁都能干,男朋友的职责可不是谁都能代替的哟。”霍九建将他朝秦允蓓轻轻一推,笑得很暧昧。   “辛苦九哥啦!”秦允蓓也不客气,挥了挥手,拉起郑能谅就朝女生宿舍楼走。3   在西都生活了近两年,郑能谅住惯了破旧的宿舍楼和摇晃的高低铺,也学会了吃香菜、孜然和各种面食,却还未能完全适应这儿的气候。西都的气候就像一个情绪化的公主病患者,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热起来热得要命,冷起来又冷得要命。所以在寒假到来之前,不想没命的男生们纷纷开始置办取暖设备,有的买了热水袋,有的买了取暖器,没有热水袋和取暖器的就迅速谈上了女朋友。当他们发现女朋友远比热水袋和取暖器昂贵而且很可能比寒冬更要命的时候,已经迟了。   在郑能谅心中,秦允蓓不是那种任性到要命的姑娘,也不是可以用来“取暖”的女朋友,可每当她想要发挥“取暖”的作用时,就会变成一件很要命的事。一路上,他的大脑一直在“女生宿舍”和“男朋友职责”这两个词之间搜寻着危险的蛛丝马迹,嘴里再三询问“什么事啊这么急”,得到的回答始终是“到了就知道啦”,让他不得不在进门前先给她打好预防针:“又给我下什么套吧?我可说好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想什么呢?修电脑可为不可为?”秦允蓓说着打开房门,指了指电脑桌,“前阵子我买了台新电脑,一直用的好好的,今天早上开主机也没反应,显示器也不亮,赶紧帮我看看……”   “原来是修电脑啊。”郑能谅长舒一口气。   “那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是……试泳装呢。”   “试个大头鬼,暖气坏了好几天了,你想冻死我呢。”   郑能谅一身轻松地走到电脑桌旁,瞅了眼接线板,又看看床头插座上黑了指示灯的手机充电器,走到门边,一拉电灯开关:“拜托,没电啊。”   楼里住的多是单身女,不是还没起床就是已经坐在图书馆或教室里,谁也没在意这个楼层的保险丝烧了。郑能谅给电工打完电话,对秦允蓓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下次弄点有难度的,这男朋友的职责也太没挑战性和成就感了。”   “那就别走了呗,”秦允蓓轻轻拉住他衣袖,一脸娇羞,“住我这儿,时刻准备着处理故障。”   “呃,我说的是挑战性,不是要挑战那个……性,”郑能谅心跳一下快了起来,“我既不是电工也不是电脑专家,这孤男寡女的,怕是故障没处理好,我就先出故障了。”   秦允蓓色诱不成改利诱:“讨厌!我又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白天在这里玩电脑,晚上再回宿舍去睡觉嘛,我这台电脑上装了好多游戏哦,暗黑破坏神、大航海时代、金庸群侠传、太阁立志、红警,还有魔法门无敌哦,我都玩不来,你可以教我吗?”   “是魔法门英雄无敌,”郑能谅猛咽口水纠正道,“要不把这电脑搬到我宿舍去吧,我那儿风水好,还有很多游戏高手,可以一起教你。”   “滚!”   郑能谅做了个鬼脸,全身而退,毕竟游戏还可以到网吧和游戏俱乐部里去玩,而有些冲动一旦没有忍住就回不了头了。回到宿舍,舍友们都在热聊白天的球赛。听完郑能谅刚才“虎口脱险”的经历,冉冰鸾不由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谅仔你真有定力,当年我就是没忍住才失去了自由身。”   “嗨,修电脑这种事下次叫我去就行了,怎么说我也是业余八段。”选修了计算机课程的谷二臻自告奋勇道。   “有点常识好不好?修电脑还用找你?我看你这颗人脑也该修修了。”华泰崂送上无情的嘲笑。   谷二臻不服:“我修电脑的技术远近闻名!班里女生的电脑都是找我修的,别的系的女生也有。”   “唉,”霍九建不忍揭穿:“人家那是真的电脑坏了。”   在那个生活越来越丰富、节奏也越来越快的年代,绝大多数少男少女都对潮水般涌来的新奇毫无抵抗力,其中最具诱惑的当属电脑与网络。不过刚刚跨入十八岁的郑能谅对电脑的认知还停留在“可以玩游戏的机器”的层面,而谷二臻把精力都用在了电脑技术上,倒是阚戚智成了309宿舍最先冲入互联网的弄潮儿,因为在同乡会聚餐时听说,电脑里可以找到女朋友。   他跑到网吧一试,顿时耳目一新,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惊奇地发现,这张看不见的“网”将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织在了一起,为人际交往开辟了新的平台和模式。在这里,面对面的羞怯与尴尬不复存在,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字斟句酌地酝酿对白;不满意或厌倦了的身份可以丢到一边,每个人随心所欲地扮演想要成为的角色;无处倾诉的心声和无人理解的情绪也纷纷从五脏六腑中探出头来,在每一只键盘上翩翩起舞;木讷的人变得健谈起来,谦虚的人展现出骄傲的姿态,专情的人开始沾花惹草,保守的人也露出了放荡的本色……在这虚拟的世界里,人们一个个变得比真实世界里更真实。   但也不是什么都真实,比如长相,这对于想通过互联网解决个人问题的阚戚智来说是致命的。看照片美若天仙,一见面魂飞胆裂,说好的双宿双飞也空余一声抱歉。这只能怪他对网恋市场的前期调研和分析不到位,没有意识到漂亮姑娘在现实中往往日理万机,不光要对付前仆后继的追求者还得细心呵护容貌与肌肤,根本不会有大把时间上网,更别说要远离那伤眼又伤颜的电脑辐射了。就这样,阚戚智在网恋上的累累硕果最后都变成了重重负担。   “网恋嘛,玩玩而已,当不得真。”为了甩掉见光死的女网友,阚戚智与她们第一次约会之后一般用这句话收场。偶尔也会瞎猫撞到死耗子,意外碰见姿容秀丽得让他愿意“当真”一次的女孩,结果对方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网恋嘛,玩玩而已,当不得真。”   阚戚智身经百战,又是绝处逢生,哪能如此容易打发,便以退为进:“那就玩玩好了。”   女孩甩过来一个白眼:“你玩得起么?”   阚戚智向来很自信:“当然!我体貌出众,气质过人,还满腹经纶……”   女孩用一个数钱的动作打断他的吹嘘:“关键的。”   可惜阚戚智误解了对方的意思,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你大可放心,我虽然很优秀,但始终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绝对不会贪图荣华富贵而背弃感情!”   女孩只好坦诚相见:“可我贪图。”   阚戚智还想垂死挣扎:“说不定我将来会成为有钱人。”   “那等你说得准的时候再谈吧。”   阚戚智只好重振旗鼓转战下一个目标,反正网络世界里的选择多如牛毛,而且这些选择大多不需要他负什么责任,远比郑能谅在盗格空间的选择轻松得多。他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令谷二臻很惭愧,盯着手里的蛋筒反思道:“唉,一想到小智成天为幸福不知疲倦,而我还在为口福不思进取,就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郑能谅便安慰他:“没关系的,你胖成这样,江东父老早就认不出你了。”   华泰崂也对阚戚智的网恋热情有着独到的见解:“我认为,小智之所以能屡败屡战,应该是网络的广泛性和不确定性在起作用,使他总对下一个满怀希望。这就好比买彩票,虽然中大奖的概率低得可怜,却依然存在。和他一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虚拟世界里缘分的执着,恰好反映出现实世界中爱情的稀缺。”   “稀缺个毛,你头上的毛才稀缺呢,说得好像你有多少女朋友似的。”阚戚智踢门而入,一脸沮丧,不用说又是一次糟糕的见面。   郑能谅劝道:“别难过,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不用上网也有大把的恋爱机会。”   阚戚智白了他一眼:“我不去夜总会的。”   “想得美,是个网吧,连着酒吧和KTV,热闹又好玩,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最适合你了。”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在谜样的薄雾中啃着煎饼果子直奔求知大厦。乘电梯上了11楼,门一开,就看见一个蜘蛛网模样的木雕上顶着金灿灿的“杰吧”二字和醒目的拼音首字母缩写。入口两侧各站着一位小姑娘,学生打扮。   阚戚智微笑着打招呼:“早。”   左边那位姑娘回礼道:“呸!”   阚戚智冲郑能谅耸耸肩:“爱到极致就是恨。”   郑能谅纳闷道:“怎么你们认识?”   那姑娘指着阚戚智的鼻子说:“小智!你要再敢把我的照片在论坛里乱发,我就找人把你揍成弱智!”   阚戚智吐了吐舌头,连忙拉起郑能谅从她胳膊下钻了过去,低声诉苦道:“唉,这就是那个我想当真她却连玩玩而已都没兴趣的网友。”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郑能谅举起胳膊往身后一扫,“什么样的电脑也都有。”   宽敞气派的大厅里整齐地摆着数百台电脑和单人沙发,按配置和价位分成三片区域,宛如阅兵式上的海陆空方阵,着装讲究的服务生端着托盘穿梭在方阵的缝隙间,五颜六色的屏幕上闪动着各种游戏和影视剧的画面,把阚戚智看得心花怒放:“真是个人间天堂啊!”   这个时间点天堂人满为患,早起的蜂拥而至,通宵的还没下机,大厅里座无虚席。阚戚智扫了一眼四周,微笑着跟众网虫打招呼:“见鬼。”   服务台的收银员认出了郑能谅:“嗨,这么早,杰叔还没来呢,要不你先上他办公室那台电脑玩会儿。”   “不急,我带朋友转转。”郑能谅笑着把阚戚智刚要说出口的“好哇”给堵了回去,拉着他参观起来。两人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在A区手把手地教人打帝国时代,一会儿又跑到B区围在电脑前屏住呼吸一起看《闪灵》。当飘荡的旋律从忧郁深沉的《ShapeofMyHeart》切换到轻松明快的《L'arrivéesurl'ile》时,一位衣着朴素、体态富贵的胖小伙推门而入,到服务台聊了几句,便朝郑能谅和阚戚智走了过来。此人长着一颗灵光四射的大脑袋,留着两撇英气逼人的八字胡,玩世不恭地摇着一柄折扇,连说话的腔调都深受古龙先生的影响:“你在看什么?”   郑能谅没有转身:“不该看的东西。”   胖小伙轻叹一声:“可你还是看了。”   郑能谅转过身:“看了又如何?”   胖小伙微微昂起头:“是你?”   “是我。”   “你来了。”   “我来了。”   “你不该来。”   “我已经来了。”   “你毕竟还是来了。”   “我终究还是来了。”   “你居然还是来了。”   “你到底有完没完?”   “你来干什么?”   “我说来学微积分你信吗?”   “莫非是来打酱油?”   “食堂菜不如酱油拌饭。”   “网吧不卖酱油。”   “那我上网。”   “没有空位。”   “我可以等。”   “现在走还来得及。”   “既然来了就不走。”   “家才是你的归宿。”   “浪迹天涯,网络为家。”   “你一定要上网?”   “好男儿言出必行。”   “等的人很多,从好男儿等成老男人也未必有空位。”   “你可知道,我五点就起,脸都没洗。”   “只能说遗憾,”胖小伙收起折扇,转身训服务生,“跟你们讲过多少遍了,没洗脸的网虫不论多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人品出众,也不能让进!”   两人一唱一和,惹得四周的听众忍俊不禁,笑成一片。这胖小伙便是杰叔,前不久刚从水果店合伙人转型为网吧老板,对老朋友郑能谅照顾有加,给予永久免费上网的最惠国待遇。郑能谅虽然没少为杰叔出谋划策,还替网吧起了名,却从不居功自傲,也不好意思占便宜,每次都按价付款,被收银员拒收几次后便不怎么来了,反正他用电脑只玩一些单机游戏,在学校的游戏俱乐部一样可以玩。这次他把阚戚智带来,只是想给杰叔介绍新顾客,作为报答。   给阚戚智办了卡,杰叔请二人到他办公室喝茶闲聊,才发现来了这么多次网吧的郑能谅竟然只会玩单机游戏,连聊天工具和搜索引擎还不会用,感到既惊讶又兴奋,说什么也要亲自帮助这位“不懂网络的二十一世纪文盲”。郑能谅一向不太喜欢改变,本来对这类新事物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学习和使用的兴趣,可一听杰叔说“学会了上网聊天就可以打破空间上的阻碍”,就忍不住动心了,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他和孟楚怜、小企鹅“千里对话”的画面。想到这儿,他又忽然意识到,曾经如氧气般不可或缺的联系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越来越少,给她们打宿舍电话不是占线就是人不在,后来连号码都换了,书信也从原来的两周一封减至两个月一封,继而大半年也不见一只鸿雁的身影,不知迁徙到哪儿越冬去了。这看上去是一段缓慢悠长而平静如水的改变,又快得像川剧中的变脸,令郑能谅既困惑又感伤,他不喜欢改变,可生命中总有一些改变不请自来。   经过杰叔和阚戚智的一番调教,郑能谅终于脱下互联网盲流的帽子,知道了“鹰特奶”并非一种饮料,“伊妹儿”也不是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可他只是入了门,却迟迟无法融入其中,面对五花八门的网站、三教九流的面孔和千奇百怪的网名,他的不安远大于好奇,太多的资讯令他应接不暇,太多的身份让他难辨真假。在一个火锅般沸腾的聊天室里,一条条长长短短的会话信息像点钞机上的纸币一样飞快地刷过屏幕,牵出一个个有故事的人:发掘了多位当红女明星的王牌星探、见过美人鱼和海底宝藏的远洋水手、怀才不遇埋头写玄幻小说的基层公务员、拒绝世界500强企业老总求婚的白领丽人、见义勇为失去双臂的黑帮老大、给成龙当过替身的出租车司机、照顾瘫痪男友十年耗尽积蓄和青春的下岗女工、足迹遍布天南海北的吟游歌手、辞去高薪工作扎根贫困山区的小学教师、忘不了亡妻独身多年的酒吧老板、被某著名导演潜规则生下双胞胎的纯情少女、曾策划绑架多名富豪还抢过运钞车的世纪大盗……   除了不久前已被正法的那位世纪大盗之外,郑能谅并不确定其他角色的真伪,黑帮老大或许学会了用脚打字,下岗女工可以借钱上网,贫困山区也可能通了网络。这些都不重要,他根本没有想过要与他们产生任何现实的交集,彼此萍水相逢,转身雁过无痕,偶尔闲聊几句,也是点到即止。于他而言,这些“实则虚之,虚更虚之”的网络社交平台与学府南路、宝辛商城、西都火车站、学校食堂等场所并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个人来人往的寻常空间。用了许多天,他那OICQ的好友栏里仍是空空如也,陌生人的申请不少,可他想把第一个好友的位置留给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那个女孩,这就如同一个仪式,也可以理解为强迫症。   郑能谅拨通了小企鹅宿舍的座机,想打听孟楚怜的Q号或者网上邮箱,接电话的陌生女孩告诉他宿舍调整过两次,原先的住户不知搬到几号楼几号屋去了。他便写了封信寄到小企鹅所在的班级,等到快要期末考试了才收到回复:不知道,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你也玩OICQ啦?号多少?你加我吧,我的是……   郑能谅将信锁进抽屉,没有马上加她,连杰叔和阚戚智的好友申请也未予通过。听完他的解释,杰叔笑了:“你真是个固执的土包子,想知道她的Q号还不简单?来,我教你!”说着,他打开浏览器,噼里啪啦输入一串字母和数字,一按回车键:“喏,这有全国各地的同学录,她在哪个学校?”郑能谅将信将疑地说出了孟楚怜所在的大学、系和班级,杰叔照着一搜:“嗯?还没人建过?哦,才大二,等毕业就有了。对了,你哪个中学毕业的?哪年上的高中?几班?”   “淳源一中,94届,2班。”   “找到了!”   “咦?哪个才是?”郑能谅抑住激动的心情凑上前一看,发现跳出来两条搜索结果,淳源一中高94届(2)班和淳源一中高94届(二)班,一字之差。   杰叔分析道:“肯定是人多的这个,你看那个(二)班,才一个人,可能是换掉的旧群,或者谁建错了。”   郑能谅点开(2)班的同学录,一眼就从几十个名字中找到了孟楚怜,忙问杰叔:“然后呢?”   “点她名字,看资料。”   郑能谅把手掌放到鼠标垫上擦了擦,才小心地点了下孟楚怜的名字,却只看到一行通信地址和一个座机号码,那号码是大一时用的,早换过了。他有些沮丧,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   “别急,看看那个一个人的。”杰叔提醒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郑能谅嘴上这么说,心里仍存一丝侥幸,手指便下意识地点了下鼠标。页面弹开的瞬间,他就被那个同学录里唯一一名成员的头像惊呆了:碎花裙、小河边、柳树、面带酒窝的笑脸……   更令他意外的是,她在资料里留下了OICQ的号码。隔壁一位戴着耳麦全神贯注看偶像剧的小伙忘情地跟着插曲哼起了《漂洋过海来看你》,杰叔笑着鼓励郑能谅道:“缘分呐!还等什么?快加!”   对方刚巧在线,好友申请一秒通过。“嘿嘿,金童玉女慢慢叙旧,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杰叔知趣地转身走开,又猛一回头,“大功一件,怎么谢我?”   “粉汤羊血,明晚六点。”郑能谅头也不抬比了个OK的手势,满心欢喜地盯着好友列表里的昵称,自言自语道:“这名字有意思,热带鱼。”   4   “嗨,好久不见。”这是郑能谅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七十九次反复酝酿修改才最终定稿的开场白,为此他特意用搜索引擎搜了“面对久别重逢的初恋女孩第一句该说什么”、“网络聊天经典开场白”、“女生最爱听的话”等参考资料,还认真研究了“嗨”、“嘿”、“哈喽”等词在语气、含义和用法上的细微差别。   对方回复很快:你谁啊?   注册OICQ帐号时郑能谅填的网名是他曾经用过的笔名“四裤全输”,在孟楚怜面前,他要做回自己,便将名字改成了郑能谅,回道:“是我呀,郑能谅!”   等了漫长的两分钟,对方才回:郑能谅是谁?   郑能谅心一沉:小孟,你不记得我啦?就是那个初中运动会时摔在你的跑道上弄伤了屁股,后来你去看我,高中和你同班,还跟你一起救过流浪猫的那个郑能谅呀!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表情:哈哈!你的中学生活可真是跌宕起伏呀,不过我真的不认识你呀,我也不是小孟。   郑能谅愣住了:那你是谁?   对话框里跳出一张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的照片:我是热带鱼呀!   郑能谅:我问真名呢。   热带鱼:网上谁会用真名啊?   郑能谅:我的就是真名。   热带鱼:怎么证明?   郑能谅:等我身份证办下来给你看。   热带鱼:哈哈,原来是个未成年儿童呢!   郑能谅:我成年了!办证不是要时间的嘛。   热带鱼:这倒是,考虑到办证机关的工作效率,等你拿到证应该娃儿都会打酱油了,也不需要证明了。   郑能谅:那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小孟呢?   热带鱼:这个问题有点难嗳,我也不能证明我不是许茹芸,那我是不是就成了许茹芸呢?   郑能谅:可你用了小孟的头像呀。   热带鱼:你的小孟是大力水手?口味可真重。   郑能谅:我说的不是OICQ头像,是那个同学录网站里的,你看这个链接……   热带鱼:呃,不会是色情网站吧?   郑能谅:哈,我倒想是呢,你有什么好推荐?   热带鱼:原形毕露了吧,头像上这姑娘就是小孟吗?长得挺漂亮,难怪你一往情深。   郑能谅:就是普通同学,我是根据她资料里留的OICQ号码找到你的。   热带鱼:我想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郑能谅:洗耳恭听。   热带鱼:有三种可能,一是她填错了Q号,可能她的号跟我的只差一两个数字;二是她不想被别人骚扰,故意留了个错的;三是她根本不玩OICQ,为了赶时髦才填的,反正号码又不保密,碰巧搜到我的就填进去了。   郑能谅:第三种不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第二种也不合逻辑,不想被骚扰,空白一片就行了,何必要留错的?   热带鱼:也许她想把骚扰者引流到别处去呢?   郑能谅:不,她才不会这么有心机。   热带鱼:呵呵,看来这个小孟在你眼中是个完美无缺的姑娘呀。   郑能谅:缺点还是有的,她的缺点就是太完美了,没有进步的空间了。   热带鱼:哟,说的我都有点嫉妒她了。   郑能谅:这有什么可嫉妒的,每一朵花都有采蜜的蜂,每一幅画都有欣赏的人,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在他眼中,你是完美无缺的。   热带鱼:你不去写心灵鸡汤实在太可惜了。   郑能谅:我还是喝老母鸡汤更在行,一砂锅一口闷不带换气的。   热带鱼:哈哈,吃货相见分外眼馋,你还有什么喜欢吃的?除了吃还有什么爱好?来唠个天昏地暗吧。   不知不觉间,郑能谅平生第一次网上冲浪竟从早上九点半持续到了晚上七点一刻,直到眼皮发酸手指发麻才如梦初醒:我的天!跟一个人聊了一天!   热带鱼发来个得意的表情:聊天可不就是聊一天么。   郑能谅马上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错误:晕,最宝贵的第一次也被你占了!   热带鱼满屏幕问号:什么?!话不能乱说,我可连你一根毛都没碰过。   郑能谅忙解释:想哪去了,是说第一次网聊,还有第一个好友的位置,本来都是留给小孟的。   热带鱼只问了一句:那初吻是不是也为她留着?   这句话就像深谙人体穴位的校医务室小护士手里的一根银针,指哪打哪,招招制敌,扎得郑能谅措手不及。他先是鹰窗穴被狠狠扎中,心弦猛地一震,又感到天鼎穴一酸,几乎不能呼吸,紧接着承浆穴一紧,双唇下意识地抿了起来,同时翳风穴一热,耳根和脸都红了,急欲回应她的提问,却发现胳膊根本不听使唤,犹如被制住了小海穴一般。   郑能谅最终没有回答出这个问题,热带鱼也没追问。他走出网吧,到食府路点了只三鲜砂锅,吃完回到宿舍,一推门就看见换好了休闲裤和运动鞋的阚戚智正对着镜子摆各种姿势进行多角度自恋。得知郑能谅这一天都在网聊而且只跟一个人聊,阚戚智惊呆了:“我说你傻啊,在网上搞从一而终可没人给你立牌坊。”   “其实是个误会,我本来想加另一个人,结果加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聊了一天。”   “那就是缘分呀,哪儿的?先约出来见个面呀!”   “才认识一天就见面?再说我还是有女朋友的。”   “你这家伙,身体进入了网络时代,脑子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呢!有女朋友怎么了?就不能有别的异性朋友了?见个面,吃个饭,拉拉手,逛逛街,看看电影,有什么关系?”   “然后呢?”   “顺其自然啊,都是成年人,爱干嘛干嘛呗。”   “我可没那么开放,你是不是因为跟九哥打赌比谁先有女朋友输了,索性自暴自弃,饥不择食啦?”   “小看我?这跟九哥没半毛钱关系,是思想观念的自我进化,谁也不是一辈子就谈一次恋爱的。你不也是先有个什么孟什么怜,再谈了小蓓的嘛?两个和十个、二十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区别大了,动机和行为都不同,你一开始就是抱着占便宜的目的去的,有失手也有得手,而我发乎情止乎礼,跟她俩都没发生过关……过分的事。”   “不是吧?你之前跟那个姓孟的怎么样我不知道,你和小蓓一年多了,什么也没干我可不信哦。”   “怎么干?你没看我每次跟她出去都戴手套穿长袖么?哪像你,就知道带香水和套套。”   “少给我装清纯,你这种面相老实的家伙其实花花肠子最多了,对少女极具欺骗性。”   “真没有,我对天发誓,不信你看我这胳膊,粉红的守宫砂还在呢。”   “滚,女人才有守宫砂,你那是毛囊炎。”   “你爱信不信,只要你够胆,下次可以自己问小蓓去。”   “哈哈,要是真的你就太怂了!不,不是怂,是笨。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是对女生的尊重?很绅士是不?告诉你,真正的尊重是要主动亲近她、调戏她、占有她,要是连碰都不敢碰才叫最大的侮辱,因为这就等于暗示她没有女人味。”   “这逻辑太流氓了。”   “说真的,你长这么大,就从没跟任何姑娘亲热过么?再不济,啵总打过吧?”   郑能谅今天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其实在热带鱼问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答案,只是当时还无法消化,现在面对阚戚智对他与秦允蓓关系的质疑,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搬出火车上发生的那个吻来还击了。   阚戚智带着饱受煎熬的表情听完郑能谅关于那个“吻”的讲述,挤出两个字:“变态。”   郑能谅狠狠地点了下头接受这个评价,拥有盗格能力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即使不是盗格者,他与生俱来的性格也会让他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曾怀疑自己在故作正派,再卑鄙点就是欲擒故纵,却不曾怀疑过自己对待感情的认真与坚持。秦允蓓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装着孟楚怜,也对秦允蓓如实相告。一路走来,无论他是旁敲侧击的暗示,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都治标不治本,反而一次次激起秦允蓓更大的兴趣和斗志。“众心之心”雪莱想必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否则怎会写下如此深刻的诗句:“爱虽被拒绝,仍会投怀送抱。”听从智者的教诲,郑能谅放弃了无用功,和秦允蓓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关系,他相信四年一过,天各一方,距离和时间就会替二人做出选择,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她就会发现彼此的不合适,或者感到厌倦,其结自解。所以他不止一次告诉秦允蓓:“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但秦允蓓显然理解错了,她一直觉得他就很适合,并且认为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暗示她要坚持到底。   阚戚智还在执著地传播着他的恋爱观:“你呀要看开点,这年代啊什么专一啊纯情啊,统统都过时了。人国外的科学研究都证明了,在当今社会,一个男人至少要谈五个以上的女朋友才能找到真爱。”   “真爱”这个词让郑能谅想起了《盗格七律》,他已经不知道进了盗格空间几次,与真爱修成正果怕是遥遥无期了。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叹息道:“咳,这么多呢?那可真要累死在石榴裙下了。”   “死也是快乐地死呀,值!”阚戚智从桌上抓起一条紫色纱巾,放在鼻尖下闻了闻,露出田伯光似的坏笑。他的衣柜底下摆了只上了锁的黑色木箱,里边装满各种小玩意,每一件上都贴着小纸签,标注着时间地点人物,成为他每一次约会的见证,其功能与裘比轼的“女友分类法”有的一拼。   “你这更变态,”郑能谅说,“好莱坞电影里的连环杀手都有你这种收集战利品的怪癖。”   阚戚智不以为然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将纱巾收进箱子,锁好,又站在镜子前左右晃了几下,边边角角修理一番,才满意地朝门口走去。   “又约会去?”郑能谅问。   阚戚智一脸得意:“白天在网上碰到一个文艺女,我随手复制了几首北岛的诗,她就以为是我写的,崇拜得要死。哈哈……我的心,是一座城,一座最小的城……”   “我晕,你是纵欲过度得了健忘症吗?顾城和北岛都傻傻分不清楚?还有这文艺女是火星移民来的吗?她是崇拜你脸皮够厚吗?”   “嘁,谁写的重要吗?人家兴许是觉得我有气质呢,你就嫉妒去吧,拜拜了你呐。”阚戚智哼起《赤裸裸》,快乐地飞出门去。   空荡荡的宿舍里,郑能谅独自躺在床上,透过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纱窗,瞥见一弯新月。她轻轻抿起嘴唇,巴巴地望向桌角,那儿摆着一台二手电视机,是一年前六人集资买的。刚买来的时候,人人争抢遥控器,战况之激烈惨不忍睹;而当抢到遥控器的胜利者打开电视,才发现节目更惨不忍睹:电视剧不是沉闷无趣的套路戏就是投机取巧的跟风者,一摔倒就亲嘴、一坠崖就挂树、一撞头就失忆、一咳嗽就出血,完全不考虑观众的智商和感受,一部剧一旦火了,很快便会涌出一堆同母异父的,犹如一个人一朝练就了葵花宝典,所有的习武之人立马集体自宫一般;难得来几出情景喜剧,却味同嚼蜡,还从头到尾配满了爽朗的笑声,既有王婆卖瓜的自夸,更有沐猴而冠的心虚;无所不在的商业广告更叫人头大,贫乏的创意、直白的表达加上粗糙的特效,还常常循环播三五遍,胜似传销式的洗脑口号;最令人费解的是西都电视台的一档情感热线,主播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尤其喜欢奚落和羞辱别人,常常把打进热线寻求帮助的听众骂得狗血淋头,跟父亲教训儿子似的,每次看这个节目不超过三十秒,霍九建都会胸闷气短坐立不安,有一回还抽出水果刀要冲到电视台去为民除害。   “想看电视了?”郑能谅柔声问月亮。   月亮满怀期待地望着电视机,欲言又止。   “唉,以你的品位,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不如听听音乐吧。”郑能谅不忍心她被那些节目毒害。   月亮轻轻拽过一片薄云遮住半边脸,不置可否。   郑能谅打开收音机,调到西都音乐台,小喇叭里传出悠扬的钢琴曲《乡愁》,如泣如诉,这是他的最爱之一。月亮也很喜欢,从云后探出头来,伸长耳朵想听得更真切。郑能谅将收音机朝窗边挪了挪,把音量调大了一点点,对于趣味相投的知音他总是这么体贴。他从小就喜欢音乐,也喜欢与喜欢音乐的人做朋友,所以无论是听《It'sOhSoQuiet》的孟楚怜还是送他BeeGees乐队唱片的秦允蓓,他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不过凡事皆有例外,任赣士也是个喜欢音乐的人,在成长的不同阶段都有最爱听的名曲,初中时是脍炙人口的《小燕子》,给老师们留下了天真可爱的好印象;高中时换成《感恩的心》,又给老师们留下了情深义重的好印象;大学军训期间,他毅然爱上了《我的老班长》、《严守纪律歌》等歌曲,赢得了教官们的好感,顺利加入纠察队,拿到了优秀学员,还因为经常领唱饭前一支歌,为控制众人食欲、节省伙食开销做出了贡献;军训结束后他终于回归自我,跟随内心的呼唤找到了音乐生命里的挚爱——《毛毛歌》,迷得神魂颠倒,走在路上也唱,排队打饭也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不闲着,以致方圆五十米以内的听众个个全身汗毛闻鸡起舞、瘙痒难耐。对于如此热爱音乐的人,郑能谅就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乡愁》的最后一个音符悄然落地,声线柔美的主持人又和一位刚打进热线的听众聊了起来。这是个想为过生日的女友点一首《太想爱你》的大一男生,肉麻的祝福词还没念完,郑能谅就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对啊,小孟也爱听歌,给她点首!”   被这浪漫念头点燃的热情就像钢铁侠的方舟反应炉,一下将郑能谅从床上射到桌边。他抓起电话就拨号,没想到这平时比银行客服还难打的热线电话竟然一下接通了。老天都帮忙,他朝月亮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心情激动得仿佛电话那头就是孟楚怜本人:“喂……喂?通啦?你……您好……我是……真的是我吗?”   主持人笑得像一只风铃:“嘻嘻,这位听众朋友一定打了很久才打通,有点语无伦次了呢。是的,当然是你哦,请问想点一首什么歌呢?”   “呃……我想点,想点……”郑能谅本来准备边拨热线边想曲目和祝福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拨通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答非所问道,“点给……初恋。”   “嗯哼,初恋,很浪漫哦,那想点一首什么歌呢?”   歌到用时方恨少,郑能谅搜肠刮肚,曾经听过的千百首曲子此刻忽然变得像天边的繁星一般朦胧,叫不出名字也哼不出旋律,卡了七八秒,才灵光一闪蹦出颗“北极星”来:“嗯,就点《FairyWings》吧。”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中文名应该是叫《精灵之翼》,一首很好听的钢琴曲,收录在凯文?科恩三年前的……”   “对不起,我们只点歌,不包括钢琴曲。”   “那换LisaEkdahl的《It'sOhSoQuiet》可以吗?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听的就是这首歌……”   “嗯,你的故事很浪漫,也非常感人,可是很不巧,这位艾……艾丽莎的专辑有些磨损,暂时无法播放,你看是不是再换一首同样浪漫感人的歌曲呢?比如《纤夫的爱》,或者《对你爱不完》……”   “呃,还是点《寂静之声》吧,《毕业生》主题……”   “喂,喂喂,你还在吗……唉,信号故障,很遗憾不能继续和这位先生愉快地聊音乐了,那就为他的初恋女孩点一首《纤夫的爱》,祝福他们早日破镜重圆、涛声依旧,这也是今天最后一首点播曲目,同样送给各位亲爱的听众,明天同一时间……”   握着嘟嘟作响的话筒,听着收音机里热情洋溢的“妹妹你坐船头”,郑能谅仰起头,一脸茫然地望向似笑非笑的半轮明月,喃喃道:“早知道选《对你爱不完》还好点。”   月亮终于憋不住,躲进云里偷着乐去了,郑能谅懊恼地关掉收音机和台灯,一头钻进了被窝。   5   电话铃声刺破美梦时,已近正午。意犹未尽的郑能谅挠挠蓬乱的头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扫空荡荡的宿舍,悻悻地抓起话筒:“都不在!没人!”   “还用你说!三个电话都没反应,早知道人不在啦!只剩你这一头懒猪了!”秦允蓓的调门比警笛还醒脑。   “姑奶奶!”郑能谅叫苦不迭,“今天礼拜六!你这么早打鸣干嘛?!”   “还早?可以喝午茶啦!你还记得礼拜六啊?那就不记得和美女有个约会啦?人家可在游泳馆等着呢!”   “啊?游……真去啊?”郑能谅早把这事忘干净了。   “什么真的假的,当面答应过的。”   “那是你答应的,我又没说要去。”   “咦,这你可不能钻空子,阿珧请的是‘我们’,你、我还有九哥,都要去啊。昨天碰见九哥的时候还问过他,他说一定去的。”   “那正好啊,九哥陪你去,我也放心了。”   “不行!你必须去!我特地买了件新泳衣,你不看就白买了!”   “你回头让九哥把泳衣带过来,我一定仔细看。”   “想死啊你!去游个泳会死啊?赶紧给我起床!十五分钟后我到楼下等你,要是敢开溜,我就穿着泳衣到你系主任那里告你非礼我!”   “……要不要玩这么大啊!系主任有心脏病……”   “还有十四分五十六秒。”   就这样,为了系主任的生命安全和自己的一世清名,郑能谅一秒挂上电话,三十秒洗漱完毕,六十秒穿戴整齐,十秒冲刺下楼,提前十多分钟到达指定地点恭候秦允蓓,然后被一脸窃笑的她“押”赴沙海俱乐部。   沙海俱乐部是西都首家综合性运动休闲会所,集游泳、健身、桑拿、洗浴、娱乐等功能于一身,环境优美,设施齐全,却不是一般学生可以消费得起的,所以郑能谅只听过它的大名,远远望见那气派的轮廓也不免啧啧称奇。戴珐珧和霍九建早已等在门口,耿志寒要参加球赛,何茹媲嫌公共泳池不卫生,都没来。“两男两女也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戴珐珧随口开了句玩笑,倒令霍九建脸微微泛红。   一到俱乐部门口才发现贴着一纸告示:今日定期检修,暂不对外营业。“啊?白跑一趟。”秦允蓓瞬间变成泄了气的皮球,郑能谅则暗暗庆幸老天有眼,正要建议打道回府,却听戴珐珧说:“没关系,我有后门。”说着,她走到员工通道的铁门旁,轻轻敲了三下。   喀拉一声,门开一道缝,露出一张五官拥挤的苦脸,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与戴珐珧一照面,似陈年干花般紧缩的五官忽然绽放开来,嗓音也嫩得像刚磨好的石膏豆腐:“嘿呀,来了。”   “我朋友,”戴珐珧推门而入,朝身后一招手,“来吧,跟上。”   霍九建钦佩道:“厉害啊,芝麻开门。”   老男人搓着手:“小事一桩,谁让她是我的……”   “我是这儿的白金会员,这点特权算什么?”戴珐珧淡淡一笑,又问,“游泳馆的热水暖气开了吗?”   “开了开了,我一小时前就来开了,不会冻着你们。”老男人邀功似地谄笑着,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秦允蓓看了看外头的告示,问道:“不是检修吗?”   “呵呵,不影响的,这次主要修小影厅和养身馆那边,游泳馆这边就整整墙面、玻璃和几台设备。”老男人看着戴珐珧的脖子,流利地答道。   “那我们去玩了,回头等我电话。”戴珐珧头也不回地朝更衣室走去。   “你们先去游,我运动一下!”霍九建兴致勃勃地奔向了健身馆。郑能谅便和两位姑娘分头去换了衣服,陆续来到泳池旁的休息区。空气暖洋洋,四周空荡荡,七八名穿工作服的男子或站在脚手架上或蹲在墙角忙着自己的活。   戴珐珧穿了件黑色半透明高叉连体泳衣,完美的肌肤和曲线展露无遗,一亮相便艳惊四座,犹如一面凸透镜,瞬间将男人们的目光聚到一处,一抬脚又步步生莲,仿佛一个震源体,带动一颗颗小心脏跟着狂跳不止,好一个媚意横流,霸气侧漏!相比之下,秦允蓓的粉红色挂脖式分体比基尼就显得过于保守,黯淡了许多,其实她的五官与戴珐珧各有千秋,只是缺乏一些打扮的技巧;身材也丝毫不输对方,不过少了几分张扬的自信。奈何男人们感性得只喜欢性感,自然就忽略了这一抹含蓄的美丽。   秦允蓓并不在意被忽略,她只在意一位观众的看法,而这位观众也没令她失望。当戴珐珧闪亮登场时,郑能谅确实也眼前一亮,但他的目光在那面“凸透镜”上只逗留了数秒便迅速逃离。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公交车上的那场遭遇,想起了她酒后吐出的那番话,想起了藏在那美丽外表下的重重谜团,不禁觉得眼前这场游泳之约另有文章。这个姑娘每一次出现都会有出乎他意料的举动,也不断刷新着感官刺激的尺度,令他既困惑又不安。正纠结犹豫间,一道鲜亮的小粉红半路杀出,宛如炽热阳光下的一缕清风,瞬间将他的烦闷与忧虑一扫而空。在他眼中,活泼比性感更迷人,率真比神秘更亲切。   望着郑能谅注视自己的目光,秦允蓓心花怒放,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这眼神?是不是很傻气,很难看吧?”   郑能谅又痴痴地看了她几秒,才缓缓道:“我是想问你,这一身哪买的,我都想买一套来穿穿,简直太美了。”   “哈哈哈!我这你也敢穿?逆天吗!”秦允蓓一指自己,又指指郑能谅,才发现他的异常,“咦?你裹这么大块浴巾干嘛?冷啊?”   “呃,不冷。”   “不冷拿掉啊,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难看死了。”   “不是,拿掉……”郑能谅扭捏道,“更难看。”   “嘿嘿!那我就更要看了!”秦允蓓说罢作势欲扑。   “别!我自己来!”郑能谅早有防备,向后一跳,主动卸下“粽叶”,露出一身墨绿色的潜水衣。   “我的天呐!你是来海底寻宝的吗!哈哈哈!”秦允蓓笑得前俯后仰,可她哪知道,这都是郑能谅再三思量之后的无奈之举——要在游泳馆这种场合避免触发盗格空间,实在是没有更好的着装选择了。   “哟,你可真会挑衣服和颜色,老远一看还以为是只直立行走的癞蛤蟆呢。”款款而至的戴珐珧也不禁莞尔。   “我可不敢吃二位的肉,”郑能谅推了推眼镜,自嘲道,“何况我也不是癞蛤蟆,顶多是只四眼田鸡。”   “我最喜欢吃田鸡了,”秦允蓓坏坏一笑,“你这身蛤蟆皮啥时候买的?来的路上也没见你带这么大件家伙啊。”   “我才买不起,更衣室凳子上捡的,”郑能谅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墨绿,又瞄了瞄她胸前那一抹粉红,冷不丁发出一句感慨,“唉,真是绿肥红瘦啊!”   秦允蓓一愣,顿时花枝乱颤。戴珐珧也一边捧腹一边竖大拇指:“哈哈,这联想,我对你真是一个大写的服!”   “嗨!是大写的胖吧,”郑能谅撇撇嘴,“我这身材在这张蛤蟆皮里真是无所遁形啊!”   秦允蓓比划了一下:“还好,就有点小肚腩,要不是穿这么紧的也不会这么明显。”   “没办法啊,难言之隐,”郑能谅耸耸肩,一摊双掌,“都怪我汗毛太多,没脸见人,哪能跟你俩似的,天生丽质,想露就露啊。”   戴珐珧嘴角微翘:“呵,这马屁拍的,我倒想看看,能有多茂盛的汗毛,让你这么害羞。”   秦允蓓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让我们见识一下,不用脱掉,露一截小腿看看就好,嘿嘿,我也就好奇。”   郑能谅深知如果不满足她的好奇可能带来的危险,只好自觉地翻开裤脚,让她俩一饱眼福。   “哇塞!”秦允蓓两眼放光,“自带纯天然皮草啊!”   郑能谅飞快地把裤子拉好,脸红到了脖子根:“小点声,把猎人招来非扒了我皮不可!”   “谁在叫我呢?哪有皮草?”刚洗完澡的霍九建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走到郑能谅身后,笑着去扯他的裤脚,“来,让爷收了它。”   郑能谅忙一闪:“去去!你自己也有,相煎何太急!”   秦允蓓瞅了眼霍九建健硕性感的大长腿,对郑能谅说:“就是啊,你看人九哥,汗毛不比你少,大大方方露出来,有什么关系?不更man嘛。”   郑能谅苦着脸:“拜托,他man是因为肌肉不是因为汗毛好不好,肌肉上长毛才叫man,肥肉上长毛那叫豪猪。”   戴珐珧忍俊不禁:“哈!你可别侮辱豪猪了!豪猪才没多少肥肉。我就奇怪了,九哥是运动健将,雄性激素旺盛,毛多正常,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也这么长势喜人啊?不会是传说中的‘植须种毛’吧?那可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   “什么呀,”郑能谅尴尬地道出原委,“高一的时候,发现腿上胳膊上汗毛多了起来,觉得不好看,就自己偷偷拔掉了,没想到越拔越长,越拔越多,就变这样了。”   “原来是传说中的‘拔毛助长’啊!”秦允蓓的神补刀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好了好了,今天主题是游泳,可不是研究毛发问题,你们穿得这么火辣惹眼,要是在这干聊一下午就太辜负自己的好身材了,赶紧下水去谋杀眼球吧!”郑能谅的提醒瞬间燃起了三人的激情,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戴珐珧和霍九建有说有笑地朝泳池走去,秦允蓓还在对郑能谅进行最后的动员:“一起来嘛,我教你。”   “不着急,我先观摩一下,你来几段示范,”郑能谅一边躲进躺椅,一边暧昧地望着她,“这可是我第一次看你穿这么少,别提多赏心悦目了,眼瘾还没过够呢。”   得到意中人的鼓励和吹捧,秦允蓓喜不自胜,欣然跃入池中,时而展臂似绢蝶,时而弹腿似雨蛙,时而翻搅似鳅鳝,时而潜行似蛇龟,时而逐浪似燕鳐,时而漂荡似浮萍,曼妙的身形在水花间时隐时现,灵动的泳姿在郑能谅心底撩起层层涟漪。   望着秦允蓓不时探出水面与他互动的笑脸,郑能谅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踏实到听不见嘈杂,看不见其他,包括戴珐珧性感的娇躯和幽怨的目光;温暖到蠢蠢欲动,恨不能就此抛开一切束缚,下水陪秦允蓓游上几圈……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浑身躁闷不已,瘙痒难耐,真的有种马上脱光光的冲动——原来这件潜水服从来没洗过,主人还有狐臭。   郑能谅失魂落魄地冲出休息区,一路狂奔到淋浴间,连撕带甩褪去那身蛤蟆皮,从头到脚狠狠搓洗了七八遍,直到皮肤又辣又痛红得像只烧鸡才罢休。   这潜水服是不能穿了,可也不能只兜着一条内裤出去。郑能谅低头看了看下身,又瞅了瞅门外,一想到那两位姑娘可能出现的眼神和表情就深感不安。他的目光扫过静悄悄的淋浴区,落在汗蒸房旁边的衣柜上,顿时一亮。套上汗蒸服,尽管胳膊和腿还露在外面,他心里却踏实多了,正要返回休息区,却听隔壁女浴室传来一声尖叫和猛烈的碰撞声。 第十三章   1   走廊上空无一人,女浴室的门半开着,飞奔而至的郑能谅望着门上的标识犹豫不定。   “哎,哎哟!”是戴珐珧的声音,“有人吗?谁在啊?”   “是我,”郑能谅老实回答,“刚在隔壁听到点动静,你没事吧?”   戴珐珧静了三秒,沮丧道:“我脚被卡住了。”   郑能谅怔了怔:“呃,别慌,我这就去找人帮……”   戴珐珧马上打断他:“找谁啊,这儿今天没人上班,只有我们几个和那帮修理工,你那猛男舍友我又不熟,我可不想让人看笑话。”   “还有小蓓啊!”   “她买饮料去了,最近的超市离这儿两条街,等她回来我脚都断了!”   “啊?那,那怎么办?”   “这还怎么办,你进来帮我一把就好了啊。”   “可,这是女浴室啊,我一个男的……”   “又没别的女的!”   “可你也是……你衣服穿的吗?”   “废话!你洗澡穿衣服的?”   “那这样,你把衣服穿好,我再进来帮你。”   “你逗我吗?脚卡着怎么穿?”   “用手穿呀,裹住身子就……对了,你脚卡哪儿了?”   “蹲便器里!你真够磨叽的!帮个忙还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我脚要是废了就赖你……”   “蹲……”郑能谅还没消化掉这条信息,就被她的抱怨打败了,“别,别着急,我来,我来帮你还不行嘛,来了。”说着,他飞快地跑回男浴室,从地上捡起潜水手套戴好,在汗蒸服上搓了搓,才鼓起勇气上前线。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女浴室,他不得不像林黛玉进贾府般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循着声音找到了卫生间。   “可把救兵盼来了。”戴珐珧探出半个身子嗔怪道。   “我……晕!你怎么光……”郑能谅被那突然跃入眼帘的胴体臊得无地自容,下意识掉头就躲。   “躲你妹啊!”戴珐珧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又不是闪光灯,搞得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快包好!”郑能谅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一条浴巾,头也不回地往后一丢。   戴珐珧轻轻哼了一声,窸窸窣窣一番:“好了。”   “我考!”郑能谅刚转过身,立马抬手捂住了双眼,“哪里好了?你搞什么!”   头上包着浴巾的戴珐珧被他的窘态乐弯了腰:“哈哈哈!你不是让我包好吗?我这包得不够好吗?哈哈!”   “我让你包好身子!”郑能谅又羞又气,“你再这样我可走了!”   “好啦好啦,别生气,不开玩笑了,”戴珐珧说着扯下头上的浴巾往身上一绕一扣,“包好了。”   “不是包头!”   “我还呼和浩特呢!身子包好啦!”   “我不信!”   “不信你从指缝里看下啊!”   “才不上当!”   “呵,你这样很搞笑诶,蒙着眼睛跟小孩子躲猫猫似的,这样怎么帮我啊?”   “我还是去叫别人来……”   “别啊!都到这里了,还拖泥带水干嘛,跟你说包好就包好了啦,不开玩笑了,不信你摸摸看,反正戴着手套。”   “不摸!”   “不摸就不摸,躲什么啊,我脚卡着呢,又不会扑过来吃了你。你倒是赶紧帮我一把,我脚快吃不消了。”   郑能谅这才透过指缝虚看一眼,见她身上真的裹好了浴巾,才小心地放下手,红着脸问道:“你这到底什么情况?”   戴珐珧往后一退,一指脚下:“喏,刚上厕所,脚下一滑,进洞了。”   郑能谅跟上前一看,只见她的左脚脚踝以下全部陷进了蹲便器的排水口,仿佛被一张嘴咬住了似的,这才意识到真的遇到麻烦了。这种情况他闻所未闻,一时也束手无策。   “一点也不能动吗?”他问。   她轻轻扭了扭脚踝,秀眉微蹙:“上面能动,下面不行,前脚掌卡死了。”   “你挪一下,我看看。”他扶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腾出一些空间。她顺势后撤两步,身子一倾,靠在了水箱上。   他蹲下去仔细观察,排水口还算干净,污垢不多,也无残留纸屑,在脚踝的两侧还留着两道圆珠笔粗细的小缝隙,但他戴着潜水手套的手指是不可能伸得进去的。   “不要手套,应该刚好。”她小声提醒道。   他摇摇头:“光手指进去有什么用,你是前脚掌卡住了,我手指又没那么长,够不着也用不上力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不能乱试,万一我的手指也卡住,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心里忌惮的是盗格空间,这手套绝对不能脱。   戴珐珧轻嗤一声:“嘁!这么封建,卡住了也是见义勇为被困啊,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洗不清的?”   郑能谅一边继续观察排水口,一边开起了玩笑:“这臭气熏天的,我说的是弄脏了洗不清嘛。”   “我有脚气啊?”戴珐珧假装不高兴地反问道。   “哪里哪里,你的脚香得很。”说完这句话,郑能谅的目光下意识地飘过她的脚踝,却见那纤纤玉笋小巧玲珑,如玉如缎,心神忽的一荡,耳根随之一热,忙把脸偏向一旁。   这一偏不要紧,他原本朝下的双眼顺势向右一掠,自下而上扫过她的大腿。而她,不知什么时候把右腿架在了卷纸筒上,双肘和后背顶着水箱,大咧咧的模样仿佛躺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春光尽泄。   郑能谅大惊失色,脚下一软,整个人猛跌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哎哟!”   “你搞什么啊?踩着肥皂了?”戴珐珧一脸懵懂。   郑能谅揉着屁股,眼睛都不敢正对着她:“你还问我?!你,你那什么姿势啊!”   戴珐珧低头看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舒服的姿势啊,我左脚都卡了这么半天了,还不能让右脚休息下啊?”   “你……”郑能谅头转向一边,朝她一个劲地挥手,“麻烦你把腿放下来!我在下面都……看……没法看。”   戴珐珧一瞄自己小腹,哑然失笑:“哦,哈哈!我说什么事呢,嗨!刚才进来的时候,该看的不早都让你看得一清二楚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才没看清楚……”   “早说嘛,我这就拿掉浴巾,看清楚先。”   “我……你能不能别这么不正经!”郑能谅急得一跺脚,就要往外走。   “哈哈哈!”戴珐珧忙劝,“别走别走,开玩笑的啦,裹得好好的呢。我这不是看气氛太紧张,逗你一下嘛。”   郑能谅见她没脱浴巾,腿也摆正了位置,才收住脚回过身,责备道:“被你逗得不光紧张,还尴尬了。”   戴珐珧歪起脑袋,好奇地看着他:“我说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怎么这点尺度就害羞成这样啊?难不成你俩从不亲热的?”   郑能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是我俩的事。”   “哦?是她不让你碰?还是你的问题?”戴珐珧不依不饶,“是心理的问题?还是……生理的?”   “我俩好得很,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脚吧!”郑能谅说着从墙角捡起一根钢筋,走回卫生间,俯身敲了敲蹲便器的挡板,又朝排水口的缝隙比划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把它砸了,或者撬开。”   “撬?”戴珐珧感到一丝不安,“这也太野蛮了吧,这插进去往哪借力?别蹲便器没撬开,我脚先撬开花了。”   郑能谅耸耸肩:“我这智商水平只能想到这些粗暴的蠢办法,要么就用砸的撬的,要么还是另请高明,诶,对了,我帮你报警吧,警察叔叔肯定专业。”   “报警……那还不上晚间新闻啊!”   “也是,这动作难度系数的确不小,”郑能谅打量着她,戏谑道,“新闻标题应该是——美少女以脚当搋子,蹲便器不慎吞异物。”   “哈哈哈!”秦允蓓银铃般的笑声破空袭来,瞬间漾满整个屋子,还未散尽,倩影已飘过墙角:“这是在玩啥呢?”   郑能谅如释重负:“嗨,你可算来了,阿珧的脚卡在蹲便器里了,你又不在,她又不好意思惊动别人,就把我从隔壁叫来帮忙。这不,我只想到了简单粗暴。”说着,挥了挥手里的钢筋。   “嘿,别啊!会弄伤的,”秦允蓓咬了咬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转,将手上一大袋饮料往郑能谅怀里一塞,“我来!”   郑能谅接住饮料,下意识地把钢筋递过去:“咋地?你钢筋玩得比我溜?”   秦允蓓笑着一转身,从淋浴区拿来一瓶沐浴露,走到戴珐珧身边蹲下,朝她一挤眼:“别怕,洗洗更健康。”说着,打开瓶盖,将沐浴露顺着她的脚踝均匀倒下。   “聪明,”郑能谅轻轻夸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你不是没想到,你是没舍得那么快想到吧,”秦允蓓一边调侃他,一边对戴珐珧说,“试试。”   戴珐珧抬了抬脚,苦笑道:“不行,不够滑。”   “那就只有用贵的了。”秦允蓓利落地从郑能谅提着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瓶按摩油,二话没说就撕去包装拧开盖子,正要倒,忽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又从塑料袋里抽出一瓶冒着寒气的矿泉水。“有点冰,忍着点。”话音未落,水已倒下。   戴珐珧的玉足轻轻一抖,晶莹的沐浴露伴着清凉的矿泉水迅速消失在排水口,转眼又覆上一层香气扑鼻的按摩油。秦允蓓弯下腰,细心地替她将油抹均匀。   “这是给我做精油足疗啊。”戴珐珧开着玩笑一收脚,轻松脱险。   “嘿,要是满意记得给小费哦,”秦允蓓轻轻一甩头发,站起身来,“热胀冷缩加精油润滑,再脱不开就只能拆了蹲便器了。”   “有个这么多才多艺的女朋友,你可真有福了!”戴珐珧指指郑能谅,刚一抬脚,就痛得一个趔趄,“哎哟!”   “诶,脚背都肿了。”秦允蓓连忙扶她坐在台阶上,对郑能谅说:“去拿几块毛巾来。”   接过毛巾,秦允蓓便用另外几瓶冰镇饮料做了几个简易冰敷包,将戴珐珧的左脚围了个严严实实。见她料理得如此娴熟,郑能谅都有些自惭形秽了——从头到尾,他就没帮上什么忙。   秦允蓓一抹额头的汗珠,看了看郑能谅:“咦,你还在这干嘛?”   郑能谅挺了挺身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秦允蓓噗呲一笑:“哦,阿珧等下可能要冲个澡,还要换衣服,要不,你来帮她?”   “呃……”郑能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行啦!这是女浴室,你还没呆够呢?”秦允蓓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朝向出口,“你赶紧去附近的药店买点碘伏消毒液、消炎药和包扎用品来,在外面等我们。”   在秦允蓓有条不紊的安排和照料下,戴珐珧的伤势得到了及时妥当的处理,回去后没几天便痊愈了。为此,戴珐珧还特地给郑能谅打了好几次电话,再三向他道谢。郑能谅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都是秦允蓓的功劳。戴珐珧连连称是,又再三邀请他去看电影、吃大餐,欲表谢意。郑能谅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支支吾吾推掉了。   转眼又到期末,这个寒假对冉冰鸾而言意义非凡,宋颖哲终于答应去他家过年,这就算是第一次正式见家长了。相恋五年多,两人的感情与日俱增,有如胶似漆的亲昵,却没有如狼似虎的放纵,单纯优雅得如童话一般,因为宋颖哲早与冉冰鸾有约在先,要把“第一次”留到穿上婚纱的那一夜。心眼实在的冉冰鸾始终恪守这个约定,每每点到为止,为此没少受“阅女无数”的阚戚智的嘲讽:“出道比我早,上道比我迟。”   郑能谅也满怀期待,因为孟楚怜在几个月前的一封信里提到过,今年过年可能回淳源玩几天,他的心当时就飞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为此他还婉拒了秦允蓓邀他去她家过年的请求。凌晨五点一刻,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郑能谅直奔最近的火车售票点,领教过一次春运列车风采的他不想再为了避免触发盗格空间而缩在一个充斥着各种男性气息的过道角落煎熬几十个小时,更不想再用纸尿裤应对根本挤不进厕所的窘境,所以他决定赶个早,买张相对舒适一些的卧铺票。   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还没开始工作的售票点早已人满为患,有的裹着被子在睡觉,有的围成一圈在打牌,有的忙着叫卖香烟零食,紧闭的三个售票窗前都排着绵延数里的长队,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爪”字,令郑能谅油然而生百爪挠心的焦灼,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相比,买春运火车票简直就是千军万马走钢丝。太阳从地平线升到头顶又滑入地平线,三条长龙始终气势恢宏,不时有黄牛党来嘘寒问暖,囊中羞涩的郑能谅只好说自己是替人站队的。终于熬到售票窗口,却被告知元宵节之前的票已售罄,他恳求售票员帮忙再查一遍确认下,排在他后面的中年女子就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他回过身刚要与其理论,一看她满面风霜的疲态和怀中酣睡的婴儿,便默然走开了。   校区在五个街区之外,郑能谅等了十多分钟也没见一班公交车,却等来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他将硬币塞回口袋,走出站台,没入茫茫雪色之中。雪遮住了四周景物,也盖住了各种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多么熟悉而纯净的孤独感。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坐公交,一个人漫步雪中,与其逃避忍耐,不如尽情享受。呼啸的风就像一个极度渴望爱的小情人,拼命往人怀里钻,一阵阵无孔不入;飘扬的雪花则似那不安分的嘴唇,争先恐后吻向发梢、眉头、鼻尖、嘴角、颈后和胸口,一步步得寸进尺。   郑能谅有些招架不住,一抬头就瞥见求知大厦冷峻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直奔11楼的杰吧。这是个适合上网的好天气,他打开电脑,登陆电子邮箱,发现被垃圾邮件爆了;登陆论坛,提示系统维护中;登陆OICQ,密码输到第四位时停住了——这不是个聊天的好时机。他知道这虚拟世界的另一头有个人在等他,也知道有些人的出现不过是命运设下的迷局。他登陆游戏平台,找人下象棋,没想到此人的棋艺比谷二臻还差,棋品更是低下,没下几步就挂机让他干等。几分钟后,棋局以郑能谅主动认输宣告结束,他不想浪费时间,也愿意成人之美。他打开一个电影网站,挑了部很喜欢的老片子欣赏起来,却对漏洞百出的剧情有种前所未有的嫌弃感——许多年前第一次看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些漏洞,当时觉得好有趣好可爱。然后他又点开一部一直很讨厌的影片,却发现网络繁忙,因为它忽然在某个国内电影节上获了大奖,现在正被无数人点击。紧接着,四周一片漆黑,网吧停电了。   在一片嘘声和骂声中,郑能谅离开了网吧。雪势明显减弱,夹着细雨,他边走边想:真是个坎坷的夜晚,以这样的运气,应该会捡到个钱包什么的。于是一路低头四顾,满怀期待。在他右侧的屋檐下,一条毛发凌乱的黄狗踽踽独行,也低头四顾,满怀期待。走了一阵,有了尿意,四周没有厕所,也没有人,郑能谅走到墙角,刚要解手,却见那条黄狗也抬起了一条后腿,冲着一截树根尿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用力把尿憋回去,继续往前走。终于遇见一间公厕,门票两角,他翻遍口袋只找到一枚五角硬币。看门大爷铁面无私又高冷无比,找不开零钱还给了他个白眼。   郑能谅低头对不离不弃的黄狗说:“来,我请你。”   虽然刚尿过,但被他的盛情所感动,黄狗还是屁颠屁颠地朝尿池跑去。   “两位,多一毛不用找了,给您的小费。”郑能谅阔气地将五角硬币投入铁皮盒,昂然入厕,只见黄狗正把两条前腿搭在尿池边缘,伸长了舌头舔池里的水,不禁皱起了眉头:“扶不起的阿斗,出去别说认识我。”说完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小解姿势,却遭到黄狗无情的鄙视。它用力嗤了两下鼻子,摇着脑袋和尾巴扬长而去。   黑色奥迪不耐烦地轰了两下油门,闷头向前冲。吱嘎!伴着一声锐响,刚要提起的速度又被压了下去。它愤怒地盯着路面上的不速之客,发出鬣狗般瘆人的嚎叫。   这位不速之客手插口袋,站在非机动车道出口处的斑马线上,看上去并不比三轮车夫强壮多少,白里透红的肤色和文质彬彬的装束也显不出比电线杆更大的攻击性,倒是他身后那条呲牙咧嘴的黄狗有可能会咬破轮胎。好狗不挡道,黑色奥迪觉得此人和此狗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加大了喇叭的音量和频率,震得每一片飘过车身的雪花都不停哆嗦,却没能让他的脚挪动分毫。   郑能谅向来与人为善,很好说话,却没有和发动机或者喇叭说话的习惯,所以噪音越大,他的倔劲便越强。其实从见到三轮车夫被驱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要给黑色奥迪上一课。雾气朦胧的车窗后,尖嘴猴腮的驾驶员在狂按喇叭,副驾驶座上塞着一位满脸横肉的壮汉,一条胳膊耷拉在车门外,手背上露出半块刺青,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瞧不清面目。   “不用怕,大庭广众的,公道自在人心。”郑能谅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朝四周张望,却发现根本没人,机动车道上的几辆车早就跟着绿灯一起走了,那位三轮车夫也已不知去向。他紧了紧口袋里的拳头,继续自我安慰:“别怂,光天化日的,有理不在人多。”   “喂,你什么意思?我好心请你尿尿你倒给我脸色看?我尿的姿势有问题吗?有本事你站直咯给我尿个看看,不会尿尿就谦虚点!你以为你撅着屁股抬腿尿很帅是不是……”郑能谅亦步亦趋追上去,跟它理论起来。   孰料黄狗定力不凡,深谙政客们的应对批评之道,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一溜小跑,穿过绿化带和非机动车道,蹿上斑马线,被红灯和车流挡住了去路。郑能谅紧跟上去,眼前忽然飞过一辆摩托车,溅了一身雪水和污泥。他正要发作,抬眼一看摩托车破旧的躯壳和驾驶员花白的头发,怒气瞬间融化成轻轻一声叹息。   “嘟嘟!嘟嘟嘟!”一长串刺耳的喇叭声破空而来,将这微不足道的叹息震得稀碎。郑能谅循声望去,只见非机动车道上逆向驶来一辆黑色奥迪,闪着一对怒目似的大灯,正冲一辆人力平板三轮车不住地狂吼。三轮车箱里装满了货,披着厚厚的帆布。身材瘦小的车夫脸上写满慌张与焦虑,奈何体力对抗不了沉重的货物和泥泞的道路,匆忙间脚下一滑踩个空,膝盖重重磕在脚蹬子上,痛得直咧嘴。喇叭催得更紧了,车夫忙回头抬手致歉,使劲揉了几下膝盖,连踩几下脚蹬子,总算把三轮车开出了非机动车道,慌乱中车箱又与一棵行道树发生刮擦,险些翻掉。   “你丫吃错药了吧!”黑色奥迪的驾驶员终于摇下车窗,代替喇叭吼起来,气势和音色一点都不比喇叭逊色。   郑能谅有礼有节:“谢谢关心,我没吃错药,是你开错道了,这条是非机动车道,我站的地方也是人行道。”   驾驶员一愣:“人行道?那你倒是行啊!你走你的路,我开我的车,碍你什么事了?!”   “没错,是没碍我什么事,”郑能谅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刚才那三轮车也没碍你什么事吧?人家在正确车道行驶,你抢道,又逆行,还那么轰,害他差点翻车,合适吗?”   “哟,怎么着?交警?证件呢?瞅你这肉了吧唧的就一学生吧,大爷我怎么开车轮得到你管?人三轮车屁也没放,你丫上蹿下跳个什么劲?赶紧给大爷起开!”   郑能谅寸步不让:“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也是为你好。下这么大雪,你这样乱开车很危险。”   驾驶员正要继续破口大骂,却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拍了拍肩膀。他侧过头去,跟后座的同伴嘀咕起来,不时朝郑能谅投来异样的目光。忽然,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被哐的一声撞开,刺青汉子提着一根棒球棍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郑能谅面前,劈头就砸。驾驶员和后座那人连忙跳下车去劝阻。郑能谅也迅速抬起双臂护住头部,惊叫道:“你要干嘛?!”   一切为时已晚,刺青汉子瞬间挥出三棍,其中两下打在郑能谅的右肘和左上臂,最后一击正中额头。剧痛与黑暗同时袭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郑能谅的视线飘落在一张久违的脸孔上。   2   “怎么回事?!那是祝班长吗?他怎么会在车上?棒球棍什么时候也能触发盗格空间啦?马路上乱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老规矩,业务咨询,一次一问,想清楚再问。不用着急,盗格空间里很安全,他追不进来。”   “废话!肉身还在外面呢!等我出去早被打烂了!”   “那两个人不是拉住他了嘛,那人就是脾气不好冲动而已。想好问什么了吗?”   “祝班长为什么会在车上?”   “聪明,一个问题包含了双重信息,至于棒球棍为什么会触发盗格空间,可以通过金蛋上的线索来寻找答案。这么短的时间能理清头绪,找准重点,你进步不小呢。”   “少废话,回答问题。”   “作为老朋友,我想提醒你一下,一问的机会很宝贵,你确定不看完未来的画面再问吗?”   “我爱问什么就问什么,用不着你提醒……”刚被人敲了三闷棍的郑能谅心情极差,没好气地顶了回去,眼睛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海棠树,不禁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现在想好了没,究竟要问什么?”   “为什么……什么都没的……”郑能谅尽可能地把脸凑近那唯一的一颗金蛋,却只看见自己的五官倒映在如瞳仁般又黑又亮的球面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未来?”   小麻花轻叹一声:“哎,这是没有未来的未来。”   “没有未来?没有未来……”郑能谅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忽然汗毛直竖,“难道说她已经……”   小麻花沉吟着不置可否,令郑能谅更加焦急:“快说呀!她到底是谁?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已经回答完一个问题,剩下的真相只能靠你自己去找了。”小麻花边说边往回收舌头。   郑能谅飞身上前,一把抱住滑溜溜的大舌头,叫道:“不对!我的问题你没回答完!我刚才问的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未来’,而你只回答出它是什么样的未来,并没有解释它的成因,根本不算回答!早知道你会敷衍了事,所以在问题里下了套,休想就这么溜之大吉。”   “噗!噗!松开,给我松开,”小麻花奋力将郑能谅甩到一边,“你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敢算计、绑架、要挟素问镜!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   郑能谅拍拍屁股站起身,理直气壮道:“这不叫算计,是灵活运用规则;也不是要挟,是争取合法权益;更不是什么绑架,你们动不动就把我困在盗格空间逼我做选择,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绑架好不好……”   “好好好!怕了你了,你不去当律师真是浪费了,这女的就是祝沽笙青梅竹马的前女友,甩掉祝沽笙后傍上了一位纨绔子弟,成天花天酒地,还染上了毒瘾。九个多月前的一天,她的尸体被清理护城河的环卫工人发现,打捞上来时全身腐烂、面目全非,你现在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不小心接触到了其中的某个……”   “少给我来绘声绘色那套,不就想恶心我吓唬我吗?”郑能谅不以为然地打断道,“哼,我才不怕呢,那么多恐怖片可不是白看的。”   小麻花晃着舌头辩解道:“哪有?我这不是认真回答你的问题,想把事情交代得尽可能清楚点嘛。”   “嗯,听你这一说,我大概明白了,”郑能谅轻轻抚摩着下巴,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我进盗格空间之前被棒球棍击中额头,可见棍子上肯定沾过那姑娘的血,那么她的死应该与这根棒球棍的主人有关,所以那个刺青汉子嫌疑最大,当然也不排除他身边其他人作案的可能,开车那家伙也是冲动型人格,刚才还跟后座的交头接耳……对了!祝班长!他也在车上,跟他们一伙的!难道说……因为女朋友跟他分手,他怀恨在心,报复杀人……”   小麻花呵呵一笑:“这你就想多了,作为她的前男友,他是第一个被警方调查的,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排除了嫌疑。他之所以跟这些人在一起,其实是为了查明真相,找出凶手,给女友报仇。”   听完这番话,郑能谅不禁热血沸腾,心头涌起一股大无畏的英雄豪情,瞬间将面对未知危险的紧张感压了下去,昂然道:“我帮他!”   “哦?怎么帮?”小麻花的声音中透着好奇与期待,“告诉他这个刺青汉子有重大嫌疑?和他一起把凶手抓住?还是直接报警?”   “祝班长既然潜伏在疑犯身边,显然已经看出他们的嫌疑,不需要我多此一举去提醒;而以我的身体素质、伪装技巧和实战能力,直接参与其中恐怕只会帮倒忙;直接报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又怕警察不会相信我无凭无据的举报,总不能说因为我被棍子敲一下脑袋开启了盗格空间,所以那个人就有杀人嫌疑吧……”郑能谅一边分析一边思量,忽然有了主意,“嗯,不如匿名举报,冒充目击者把这个刺青汉子和凶器的事抖出来。”   小麻花反问道:“怎么举报?外面雪那么大,周围又没有目击者,车牌号你记住了吗?刺青汉子的相貌看清楚了吗?”   “这个十字路口有摄像头,我只要报警说看见有人持械行凶,警察就会查录像,总能找出蛛丝马迹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祝沽笙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你报警很可能会让他的处境更危险。”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所以我打算在报警之前先悄悄跟他通个气,让他有所准备,顺便也了解一下他目前所掌握的情报。”   “哟呵,还情报,搞得跟真的情报员似的,可别入戏太深哦,你就一学生娃,报了警该干嘛干嘛去,剩下的让大人们去做,千万别多管闲事逞英雄。”   “哼,我早就是大人了,这也不是什么闲事,惩恶扬善人人有责,知情不报良心不安;何况祝班长当过我教官,教得好坏且不说,师徒之谊、战友之情总不能忘,他的事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还有那个纹身的家伙,用棒球棍敲我三下,此仇不报非君子,将他绳之于法也是替我自己伸张正义。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事我都得管!”   “说不过你,爱咋咋滴,到时候碰到危险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嘿嘿,这不还有你这坚强的后盾嘛,真遇到危险,相信你也不会见死不救,要是我挂了,谁来三天两头陪你唠嗑解闷呢?对吧?”   “你可真高看自己了,早就跟你说过,天底下盗格者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挂了自然会有后来人,你就勇敢地去作死吧,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救你的。”   “你个绝情的家伙!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俩好了这么多年,不说生死与共,多少也算狼狈为奸了,再不济,兔死狐悲的情分总有吧?”   “我去,你字典里没有褒义词的吗?好吧,我承认,还是有点担心你的,像你这样牙尖嘴利顽皮有趣的小鬼还真不多见,死了怪可惜的。”   “别光说不练,要真那么担心我的安危,倒不如多给我提供点有用的线索,比如真凶到底是谁、藏在哪里、有什么弱点、怎么才能抓住他等等。”   “拜托,我就是一面会说话的镜子,你拿我当福尔摩斯用可不行。”   “别那么谦虚,你能看破未来,能答疑解惑,还能把大活人从现实世界吞到盗格空间里来,比福尔摩斯强多了。”   “唉,不是我不想说,你进进出出这么多次也该明白,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有些事我知道却不能说,还有些事我说了你也未必听得懂的。”   “算了,没神气跟你废话,再不出去肉身就被冻成冰雕了,”郑能谅从地上捡起黄金分戈,注视着那颗没有画面的金蛋,“我说,这情况怎么选啊?是不是我盗取它,祝班长的前女友就会起死回生?”   “呵呵,想法不错,可惜盗格空间只能选择未来,不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你想盗也盗不走的,不信可以试试。”   郑能谅将刃口对准目标,用力一拉,咔,金蛋应声而落。“哈!想忽悠我!这不是……”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正要向小麻花炫耀,却见掉在地上的金蛋并没有消失,而是咕噜噜滚到了他脚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嗯?真盗不走啊?”   小麻花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已经尽力了。不过别灰心,盗取不行,定格还是可以的。”   “当我傻呢?既然人都死了,定格不是多此一举?”郑能谅捡起金蛋掂了掂,白了小麻花一眼,“又沉又硬,你成心想崩坏我大牙吧!”   小麻花垂下舌头:“骗不到你,不过别忘了规则,不做出选择是不能离开盗格空间的。你既不定格,又盗取失败,是想呆在这儿陪我看细水长流吗?”   “想得美!谁说我没选择的?我选的就是盗取,规则只规定必须进行选择,又没说一定要成功,何况我的没成功也是由于不可抗力造成的,跟我玩文字游戏你还太嫩,”郑能谅说着把手里的金蛋朝那条自鸣得意的大舌头猛丢过去,“还不赶紧送我走!”   “哎哟!”伴着小麻花的叫声,郑能谅眼前一晃,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由白色和红色组成的世界。白色的墙红色的灯,白色的绷带红色的血迹,白色的被子红色的十字,白色的连衣裙红色的蝴蝶结,白净的牙齿红润的脸蛋迎面扑来:“醒了!医生!他醒了!”   郑能谅飞快地往后一缩窝进枕头里,才看清对方眉目:“小蓓?你怎么来了?”   “你受伤了我当然要来啊,要不是老杨开车送表弟去机场路过那里发现你,你恐怕早就被冻成雪人了。”秦允蓓的脸上挂着微笑,声音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与担忧。   “哪个老杨?”   “就是去年儿童节一起在快乐老家吃过饭的那个,高高瘦瘦,喜欢抽中华,眉毛有点翘的,就坐在你右手边过去两个位置,你不记得了?”   郑能谅当然记得,刚和秦允蓓订立《友好交往互不嫌弃协议》那阵子,她三天两头约饭局搞聚会,一心要让身边所有朋友都知道他是她男朋友,只不过面孔实在太多,他一点也想不起这老杨的模样,但对救命恩人不可失礼:“哦!原来是他呀,他人呐?”   “人还要送他表弟赶飞机去呢,把你送到医院,给我打完电话就走了。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啊?现在还疼吗?”秦允蓓说着又往前凑了凑,“来,让我看看。”   “别!”郑能谅生怕又触发盗格空间,下意识抬起缠着绷带的右臂格挡,顿时感到肘部一阵钻心的剧痛,“啊!”   秦允蓓急忙撤开身子,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你躲什么嘛,我就想看看伤势。”   “小心点,”一个略显沙哑的男中音从她背后传来,“想知道伤势问我就行了,一共三处,左臂肱骨轻微骨裂,右肘受外力撞击损及滑囊,前额有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已经缝合,所幸没有造成脑震荡。”   郑能谅挺了挺身子,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个头不高,面庞白净,胸前的名牌有些磨损,依稀能见第一个字是“刘”。秦允蓓转过头看着刘医生,俏眉紧锁:“那这些伤严重么?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郑能谅正在为刚才的躲闪编织理由,多亏刘医生的出现转移了秦允蓓的注意力,不禁暗中松了口气,顺势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开起玩笑来:“唉,当然有后遗症啦,本来脑袋瓜子就不聪明,又来这么一下,脑残是逃不掉了;脑门的伤口这么长,就算愈合也毁容了;还有两条苦练多年的麒麟臂也彻底报废了,以后骑不了自行车也打不了三角洲,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呀!生无可恋,出家去了!医生叔叔行个方便,反正您刀法也不错,直接给我剃度了吧。”   “呸呸呸!乌鸦嘴!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情瞎扯淡!”秦允蓓又好气又好笑。   刘医生也笑了:“小伙子挺乐观,没那么严重,卧床休息,观察几天,慢慢会好的。”   秦允蓓这才松了口气:“谢谢叔叔!等下我就去办住院手续,您看还需要准备些什么?这几天他饮食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这口服药有没有副作用更小一些的?这间病房离值班台有点远,按铃以后护士要两分多钟才能到,还有一扇窗户锈死了打不开,可不可以帮忙换个离值班台近点又通风的大房间?还有这床铺有点摇晃,最好能……”   “呵呵,这女朋友真是比棉袄还贴心、比保姆还细心啊,好福气。”刘医生笑着冲郑能谅竖了竖大拇指。   郑能谅心头一热,又有些不好意思,对秦允蓓招招手,说:“好了好了,母鸡丢个蛋你还出告示呢?这点伤小题大做让人笑话,换来换去对其他病人也不方便。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医生都说没事了,该吃吃该睡睡过两天就活蹦乱跳啦。你这么小心翼翼,反而会削弱我的康复意志和信心呢。”   刘医生也宽慰秦允蓓道:“你不用担心,我开的这些药都是临床上广泛使用的,剂量也不多,副作用几乎可以忽略。窗户我马上叫人来修,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也都有经验和责任心,会定时巡查的。你男朋友只是手和头部受伤,不影响下地行走,所以除了生活用品外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这段时间饮食上以清淡易消化的为主,多吃蔬菜水果,适当补充钙质,尽量少吃油腻、辛辣的,保持心情舒畅就好。”   “哎呀这太矛盾了,我向来无辣不吃、无肉不欢的,少吃油腻和辛辣,心情怎么可能舒畅得起来?”郑能谅嘟着嘴抱怨道。   “年纪轻轻不注意饮食,都有点营养过剩了,无论是想将来不得富贵病,还是想现在早点痊愈,都该管住嘴和胃。”刘医生隔着被子拍了拍郑能谅的肚子劝道。这时,门外呼啦啦涌过一群人,簇拥着一辆急救病床朝手术室的方向奔去,刘医生顾不上道别便匆匆跟了过去。   秦允蓓冲郑能谅嘿嘿一笑:“谨遵医嘱,由不得你。反正你手也动不了,我喂你什么你就乖乖吃什么吧。”   “谁要你喂了?对于我这种资深吃货来说,不用手只用嘴也能吃东西是基本功好不好?何况只要有美食,用脚拿筷子的隐藏技能也会瞬间被激活,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   “瞧把你能的,你怎么不说用鼻孔吃呢?”   “真不用麻烦,你把我的生活用品拿过来就行了。马上放寒假了,你赶紧回家过年去,对了,你火车票买好了吗?我的天,买票的人都快把售票点挤爆了,你刚不问我怎么弄伤嘛?我就是因为排了一天队都没买到一张火车票,气血攻心、头重脚轻,滑了一跤摔成这样的。”   “摔一跤能这么严重?”秦允蓓将信将疑地把目光投向病房外,“刚才那医生不是说外力撞击么?”   郑能谅不想让她担心,忙说:“嗨,滑了一跤倒下去撞在花坛上了嘛,也可能是行道树的防护砖,我哪记得清。”   秦允蓓秀眉紧蹙:“怎么这么不小心!买不到火车票跟我说啊,至于这么瞎折腾么。”   “不是吧?”郑能谅趁机转移话题,“你有办法弄到火车票?铁道部有人?”   “不是,我提前订好了飞机票,你早说给你也弄张了,上次就说让你跟我一起回家过年,你不是没答应嘛。现在估计机票也卖完了,你要的话我等下帮你问问,不过以你这状况,过年前不一定能痊愈。”   “也是,这么遍体鳞伤回去,又要让爸妈担心了,唉,还是在这儿过年算了。你买好机票可别浪费,半年也就回这一趟家,伯父伯母肯定很想你,我这不需要人照顾。”   “机票我已经退掉了,等你痊愈了一起回去。”   “你个败家娘们,知道机票火车票炒到几倍啦?居然直接给退了,倒卖一下,返程的机票也有了。还有,谁要跟你一起回啊,我痊愈了也是回自己家。”   “随便你,我只负责你到痊愈,到时候你想去哪我帮你买机票就是了。”   “我才不花你的钱。”   “大男子主义,谁说白送你了,帮你买而已,你回头把钱给我就是,还要跟你算利息呢。”   “这还差不多,既然机票退了你一时也回不去,你要坚持留下来陪我也行,不过要按护工的标准逐日计费,回头我一并给你。”   “还来劲了你,就算普通朋友,受伤了照顾一下也没给钱的道理吧,别拿铜臭味来恶心我。”   听出了她的不悦,郑能谅马上服软:“呵呵,开玩笑嘛,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我脑壳被摔坏了乱喷的胡话。你留下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这么漂亮性感又聪明的保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   “呸,不要脸。”秦允蓓娇叱一声,耳根都红了。   “不过,”郑能谅话锋一转,“咱得约法三章。”   “你说。”   “你我之间不能有身体上的直接接触,手套戴起来,头发盘好,”郑能谅指指她的头发和手,不等她追问为什么,便用一种半羞涩半谄媚的表情解释道,“你可知道,你这一头瀑布般顺滑的青丝和这一双柔荑般纤嫩的玉手有多么撩人多么危险吗?哪怕只是轻轻的一碰,都会令我血脉贲张、真气逆行,对于还未复原的伤势无疑是雪上加霜,轻则伤口崩裂、落下残疾,重则筋脉尽断、七窍流血,你就要守活寡了。”   秦允蓓被夸得飘飘然又羞嗒嗒,含情脉脉地递给他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白眼:“胡说八道,我有那么妖吗?”   郑能谅正色道:“这不是妖,是魅,天生的魅力,得亏现在是大冬天,你身上裹得还算严实,要是穿得跟夏天那样清凉性感,我这些伤恐怕永远都别想好了。”   秦允蓓心满意足:“好吧,看在你拍马屁如此无底线的份上,就应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第二条,给我吃的和喝的东西里,不能混入杂质,比如你的头发、指甲、汗液、唾液等等。”一想起军训中意外“吃人肉”开启盗格空间的经历,郑能谅不免感到胃里一酸,眉头也随之微微一皱。   见他这表情,秦允蓓不乐意了:“你这洁癖太严重了,我没那么不讲卫生吧,我还没嫌你这病号身上细菌多呢。”   “唉,你理解错了,这不是说你不讲卫生,而是夸你温柔体贴。”   秦允蓓一愣:“我怎么没听出来?”   “设想一下,你兴高采烈来看我,总会打扮一番,梳头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把头发飘到菜里?你为我准备饭菜,忙里忙外,累出的一身汗掉几滴进碗里是不是很正常?还有,你怕菜不好吃,或者怕我喝汤烫着,肯定会先试吃一下,唾液自然就混进去了,是不是温柔体贴的表现?而我之所以要约定这一条,其实是想委婉地提醒你,不要那么辛苦,不要那么周到,我不想看到你为了照顾我而大汗淋漓、头发凋零或者被汤烫着,那样我会内疚自责,就算身体痊愈了心里也留下疤。”郑能谅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秦允蓓也很佩服,一脸娇羞道:“这都能扯上关系,这一跤真没白摔,脑瓜都开窍灵光了。”   “那这一条可以答应我么?”   “没问题,还有么?”   “第三条,是最关键的,也跟第二条有点关联。为了不让你太辛苦,我给你指定一家饭馆,每天你就去那里把我想吃的买来就行,这样你既不用亲自下厨,也不用担心饭菜不合我胃口。”   “哪家饭馆?快乐老家吗?”   “不是,师大路最里面靠西有一家小馆子,没有招牌,但东西很好吃,酱肘子是一绝,红烧排骨也很入味,还有油炸臭豆腐、胡辣汤、干煸肥肠……”   “打住,打住,医生刚说让你少吃油腻辛辣的,你这是顶风作案啊!”   “哪有,我这叫以毒攻毒,油腻的大补,可以促进肌肉和骨骼生长;辛辣的出汗,可以排除体内毒素,都是对康复有益无害的。”   “你就扯吧,我是不会上当的,要想早点出院,就乖乖听医生的。”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位手捧鲜花的护士,走到郑能谅的病床前,低头看了看病号牌,道:“郑能谅是吧?你的花,还有一封信。”说着,她把花摆在枕头边,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递给郑能谅,才注意到他双手都不能动。秦允蓓马上接了过去,好奇道:“哟?老相好?送花又送情书的?”   郑能谅无奈地笑笑:“不动脑筋,就算是老相好,也不可能送这里来呀。从我受伤到现在,只有你和你那朋友老杨知道我在这医院,我又没机会给别人通风报信。”   “难道是老杨?”秦允蓓打开信封一看,是五百块钱,更加困惑了,“他送这干嘛?我又不缺钱。再说他为什么不自己送进来?”   郑能谅问护士:“那人长什么样?”   “方脸,皮肤挺白,个头跟她差不多高。”护士冲秦允蓓比划道。   是祝班长!郑能谅猛地挺直身子,挪到床边,一边找鞋子一边问护士:“他人呐?在哪给你的?”   “慢点,哎哟你慢点,”秦允蓓忙扶住他,把鞋子踢到他脚下,“真是老相好啊?这么兴奋。”   郑能谅趿拉着鞋子快步跑到走廊里左右张望,却听护士在身后说:“人早走啦,他特地嘱咐我等二十分钟再给你送过来的。”   秦允蓓又推理起来:“肯定是看我在,不想让我发现,很聪明哦。”   “你在瞎想什么呢,是个男的!他朋友打伤了我,他来道歉的。”郑能谅心里只想着尽快找到祝班长,好帮他捉住杀害他前女友的凶手,一听到秦允蓓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嘴上不由自主吐出了真相。   秦允蓓就跟触了电门似的叫起来:“啊?!刚才不是说摔去的吗?我说怎么会摔得这么厉害!这人叫什么?打你的那个混蛋在哪里?!我报警去!”边说边掏出了手机。   “不能报警!”郑能谅下意识地伸手去制止,立马痛得嗷嗷直叫。秦允蓓一把扶住他:“别乱动!有事说就是了,来,坐好。”在她和护士的搀扶下,郑能谅回到病床上,说出了现编的理由:“这事不能全怪他们,是我先动的手,你要报警的话我先倒霉,反正打我那人也没捞着什么便宜,瘸了条腿,鼻子也歪了,人还送花送钱来赔礼,私了算了。”   秦允蓓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的眼睛:“真的假的?你先动手?你性格我还不了解?认识一年多就没见你跟人红过脸,除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全身上下毫无攻击性,人家打你你都不一定会还手,还先动手?说说看,为什么动的手?”   “他骂人。”   “我还经常骂你呢,你心这么宽脸皮这么厚,骂你什么了,至于动手?”   “骂我是小事,可他说我又穷又傻又老土,女朋友肯定是个丑八怪。”   “我……打得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唉,现在是我生活不能自理了。”   “有我呢!你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是民族英雄!就算被打残废了,我也会照顾你下半辈子!”   “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要早点把伤养好,再去找他们决一死战!”郑能谅心里想的当然是早点找到祝班长,秦允蓓却当真了,连连劝道:“不要不要,我说着玩的,别再惹那些流氓了。”   郑能谅看着她写满担心的双眼,微笑着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不再说话。   3   得知郑能谅受伤的消息,杰叔马上赶到医院,还带了一大筐亲自挑选的新鲜水果。五位舍友也一同前去慰问,让郑能谅感到温暖之余又有几分惭愧,要不是他一时逞强,也不至于让朋友们如此担心。霍九建扬言要与行凶者单挑给兄弟报仇,冉冰鸾带来了宋颖哲煲的骨头汤,谷二臻献出了最珍贵的零食,华泰崂送上了“祖传”的“避邪符”,阚戚智笑言郑能谅双臂悬空缠着绷带的模样像极了提线木偶,并即兴创作了一首“戚辽体”祝福诗:   你的左臂   废了   你的右臂   废了   你的脑袋   破了   好大一块乌青   一定很痛吧   痛   就对了   痛痛   就习惯了   要不是秦允蓓及时瞪眼制止,阚戚智还打算再创作几首,郑能谅就可能会笑到金疮迸裂。众人看秦允蓓把郑能谅照顾得这么好,也都放心了。接下来的期末考试郑能谅不能参加,秦允蓓帮他打电话给班主任穆阳泉请假。   穆阳泉请示过系主任后同意郑能谅下学期开学再补考,随后通过手机与他展开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对他意外受伤表示深切同情和诚挚慰问,并表示将持续关注他的伤情,祝愿他早日康复、重返课堂。   期末考的几天里,秦允蓓每场都迟到进场、提前交卷,一出教室不是奔医院就是奔宿舍。郑能谅住院的第二天,平常顿顿吃外卖和零食的她就买了电磁炉、平底锅、铲勺瓢盆和油盐酱醋,为他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吃得他神魂颠倒大呼神奇:“天哪!从来没看你下过厨啊,这也是突然领悟的隐藏技能吗?”   “你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学好厨艺有多重要吗?这都是我高中时学的,他也特别喜欢吃我烧的菜,后来他不在了,我一个人慢慢就懒了,荒废了好几年,幸好基本功还在。”秦允蓓脸上笑着,眼底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微光。   郑能谅嘴里塞满菜,口齿不清地开着玩笑:“早知道你有这手绝活,我早搬过去跟你住了。”   秦允蓓掏出手绢给他擦擦嘴角溢出的油渍,叹道:“看来对你而言,还是吃比玩更有吸引力,电脑游戏都勾不来你,好吃的一下就动摇了。”   “嘿嘿,玩物丧志,当然要把持住;食色性也,谁都难抗拒嘛,所以才要你戴手套扎头发避免身体接触,不然美食美女一起来,我可就招架不住了。”郑能谅趁机重申了“约法三章”,他并非不想给秦允蓓选择未来,而是担心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过他还是低估了秦允蓓的恒心,天真地以为她送饭送菜、白天照料一番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她找人搬来一张弹簧床,在他旁边落地生根了,理由还很充分:“你双手动不了,尿尿怎么办?”   这真是个问题,一开始秦允蓓说要给他买成人纸尿裤。他实在无法接受年纪轻轻就躺在床上尿在裤子里的画面,再一想将来这丫头很可能抓住这个把柄笑话他一辈子,便果断拒绝了。秦允蓓又建议他穿一条开裆裤,不用手也能尿。他又愤然拒绝,理由同上。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就是迅速和同病房的另一位手脚利索的男病号套近乎成为朋友,然后出双入对上厕所,让这位新朋友助他一臂之力。可惜这办法只能白天用,夜里睡得好好的总不能摇醒人家去给他把尿。他朝四周看看,只有他醒着,走廊里也没动静。床边有个痰盂,他嫌脏,又不想惊动秦允蓓,便决定悄悄溜到走廊的厕所里去解决。他像揭豆腐皮一样轻轻撩起被子一角,还是没能躲过她敏锐的耳朵。   “是尿尿吗?”她从弹簧床上倏地一下弹起,一对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呃……我说起来看流星雨你信吗?”他尴尬道。   “你尿成流星雨我信。”她说。   他无奈叹息:“你真是我膀胱里的蛔虫,什么时间有尿都比我先知道。”   她得意地笑:“那是,我熬汤的时候都算好的,这个点你就该起来尿了。”   “你……是不是在汤里下了利尿剂?”   “还下了迷魂药呢,你到底尿不尿?”   “没事,我憋一憋,天亮就好了。”   “憋?中华鳖精吗?痰盂不就在这里。”   “刚憋回去点,不那么想尿。”   “憋坏了肾我可不要你了。”   “那我自己尿就行了。”   “你是准备尿裤子上,还是洒一地啊?”   “不会的,我叫护士帮忙下。”   “护士不也是女的?她的手更香点?”   “不是那意思,人家是专业的。”   “我也是专业的,以前还在农场里给母牛挤过奶呢。”   “……”   “行了,别麻烦护士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来帮你把着就可以。”   “这样我尿不出来。”   “我口哨吹得可好了,不信你听,嘘……嘘嘘……”   “好好好,别吹了,我尿还不行么。”   “来,我把痰盂给你拿到阳台上去,免得吵着人家,还能吹吹风、赏赏月,多好。”   “是不是还要边尿边吟诗啊?也不怕冻坏我命根子。那痰盂太脏了,我去厕所里上。”   “随你,来,慢点,小心这里有个架子。”   “不用扶,我脚又没伤。咦,走廊里怎么没人?”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也就我对你不离不弃。”   “厕所里也没人?”   “没,快进来吧。”   “瞧你这熟练淡定的样,不是第一次进男厕了吧?别到那里面去了,用门边这个池吧,就算被人发现你也能溜得快一点。”   “助人为乐是好事,我干嘛要溜?说吧,接下来怎么操作?”   “嗯……这样,你帮我把扣子和拉链解开,裤子往下一点,然后脸转过去,我自己尿就可以。”   “不用手把着也行?那还不尿得天女散花一样啊?”   “我又不是喷泉,不会漏外面的。”   “漏裤子上也不行啊,到时候不还得我来洗。来,我给你把着,我不看就是了。”   “不……嗯!你干嘛?我还没……霸王硬上弓啊,你这也……你手套戴了没?!”   “当然戴了,我还嫌脏呢,别乱动!小心扯断咯!”   “诶,你拔萝卜呢!轻点,可以了,可以了,再往下一点,对着池子,眼睛别看!”   “废话,眼睛不看怎么对得准?”   “我会告诉你的啊,好了好了,就这个位置。”   “嘘……嘘嘘……”   “吹毛口哨啊!”   “你倒是快尿啊!”   “你手指夹那么紧我怎么尿得出来!练二指禅呢!”   “你们男人尿个尿可真麻烦!给母牛挤奶都没这么难伺候!那我松手咯,你可别尿歪了。”   “放心吧,我可是DeltaForce老手,枪法准着呢。”   “专心点,快尿,乖。”   “呼!好了。”   “好了就好了,抖什么抖啊?都甩我身上了。”   “男人尿完都会哆嗦一下的,这是常识。”   “恶心死了,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爽完了吧?爽完了我就给你穿裤子了,别叫人瞧见咯。”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打开值班室的门,揉着眼睛朝女厕所走来,听到她刚说的这句话,再一看二人暧昧的姿势和尴尬的表情,顿时又羞又怒又鄙视:“变态!”这真是个问题,一开始秦允蓓说要给他买成人纸尿裤。他实在无法接受年纪轻轻就躺在床上尿在裤子里的画面,再一想将来这丫头很可能抓住这个把柄笑话他一辈子,便果断拒绝了。秦允蓓又建议他穿一条开裆裤,不用手也能尿。他又愤然拒绝,理由同上。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就是迅速和同病房的另一位手脚利索的男病号套近乎成为朋友,然后出双入对上厕所,让这位新朋友助他一臂之力。可惜这办法只能白天用,夜里睡得好好的总不能摇醒人家去给他把尿。他朝四周看看,只有他醒着,走廊里也没动静。床边有个痰盂,他嫌脏,又不想惊动秦允蓓,便决定悄悄溜到走廊的厕所里去解决。他像揭豆腐皮一样轻轻撩起被子一角,还是没能躲过她敏锐的耳朵。   “是尿尿吗?”她从弹簧床上倏地一下弹起,一对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呃……我说起来看流星雨你信吗?”他尴尬道。   “你尿成流星雨我信。”她说。   他无奈叹息:“你真是我膀胱里的蛔虫,什么时间有尿都比我先知道。”   她得意地笑:“那是,我熬汤的时候都算好的,这个点你就该起来尿了。”   “你……是不是在汤里下了利尿剂?”   “还下了迷魂药呢,你到底尿不尿?”   “没事,我憋一憋,天亮就好了。”   “憋?中华鳖精吗?痰盂不就在这里。”   “刚憋回去点,不那么想尿。”   “憋坏了肾我可不要你了。”   “那我自己尿就行了。”   “你是准备尿裤子上,还是洒一地啊?”   “不会的,我叫护士帮忙下。”   “护士不也是女的?她的手更香点?”   “不是那意思,人家是专业的。”   “我也是专业的,以前还在农场里给母牛挤过奶呢。”   “……”   “行了,别麻烦护士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来帮你把着就可以。”   “这样我尿不出来。”   “我口哨吹得可好了,不信你听,嘘……嘘嘘……”   “好好好,别吹了,我尿还不行么。”   “来,我把痰盂给你拿到阳台上去,免得吵着人家,还能吹吹风、赏赏月,多好。”   “是不是还要边尿边吟诗啊?也不怕冻坏我命根子。那痰盂太脏了,我去厕所里上。”   “随你,来,慢点,小心这里有个架子。”   “不用扶,我脚又没伤。咦,走廊里怎么没人?”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也就我对你不离不弃。”   “厕所里也没人?”   “没,快进来吧。”   “瞧你这熟练淡定的样,不是第一次进男厕了吧?别到那里面去了,用门边这个池吧,就算被人发现你也能溜得快一点。”   “助人为乐是好事,我干嘛要溜?说吧,接下来怎么操作?”   “嗯……这样,你帮我把扣子和拉链解开,裤子往下一点,然后脸转过去,我自己尿就可以。”   “不用手把着也行?那还不尿得天女散花一样啊?”   “我又不是喷泉,不会漏外面的。”   “漏裤子上也不行啊,到时候不还得我来洗。来,我给你把着,我不看就是了。”   “不……嗯!你干嘛?我还没……霸王硬上弓啊,你这也……你手套戴了没?!”   “当然戴了,我还嫌脏呢,别乱动!小心扯断咯!”   “诶,你拔萝卜呢!轻点,可以了,可以了,再往下一点,对着池子,眼睛别看!”   “废话,眼睛不看怎么对得准?”   “我会告诉你的啊,好了好了,就这个位置。”   “嘘……嘘嘘……”   “吹毛口哨啊!”   “你倒是快尿啊!”   “你手指夹那么紧我怎么尿得出来!练二指禅呢!”   “你们男人尿个尿可真麻烦!给母牛挤奶都没这么难伺候!那我松手咯,你可别尿歪了。”   “放心吧,我可是DeltaForce老手,枪法准着呢。”   “专心点,快尿,乖。”   “呼!好了。”   “好了就好了,抖什么抖啊?都甩我身上了。”   “男人尿完都会哆嗦一下的,这是常识。”   “恶心死了,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爽完了吧?爽完了我就给你穿裤子了,别叫人瞧见咯。”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打开值班室的门,揉着眼睛朝女厕所走来,听到她刚说的这句话,再一看二人暧昧的姿势和尴尬的表情,顿时又羞又怒又鄙视:“变态!”   4   在秦允蓓细致入微的照料下,郑能谅的身体恢复很快,十来天就出院了,又在309宿舍休养了数日。舍友们都回家过寒假去了,秦允蓓便把厨具餐具悉数搬进309宿舍,将田螺姑娘的精神发扬到底。她本来想把床单被褥和洗漱用品也搬进去,可逃不过看门人老纪的火眼金睛:“小鬼!烧菜做饭当保姆可以,安家落户过日子可不行。”   于是,秦允蓓白天形影不离地陪着郑能谅,晚上熄灯前回女生宿舍,好在他的石膏已拆,行动并无不便。看着活蹦乱跳还胖了一小圈的郑能谅,秦允蓓满心欢喜地开他玩笑:“你打算怎么报答我这起死回生之恩呢?”   郑能谅用略显生硬的双臂捧起一截甘蔗放在嘴前,深情地唱了起来:“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去你的,一首歌就想打发啊?”秦允蓓笑道,“别忘了我不光救了你的命,连这一身清白都赔进去了,你可要对我负责。”   郑能谅作无辜状:“这些天我行动不便、身残志坚,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也没贼力,怎么可能玷污你的清白?”   “哼!那天在医院厕所,可是有目击证人的。”秦允蓓言之凿凿。   “好吧,我会负责的,三天之内,保证灭她的口。”郑能谅嘴上逗着她,心里却早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往日的点点滴滴似炙热的气泡般滚滚涌出,慢热的他终于被她的文火煮熟了。   当天夜里,郑能谅到校门口的传达室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爸妈说他今年不回家过年了,留在西都陪女朋友。思子心切的二老先是失落,一听缘由立马喜出望外,追问了一大串隐私问题,还要求他马上把女朋友的照片寄回去给他们审阅。郑能谅挂了电话,便来到秦允蓓的宿舍,说想看看她的相册。虽然觉得有些奇怪,秦允蓓还是把相册给了他,只见他从相册里挑了一张最淑女的照片,说要留个纪念,放进钱包的透明夹层里一试,尺寸刚好。上次游完少林回来,他买了个和之前同款的钱包,那个透明夹层一直空着。秦允蓓深知这个空位的意义,见自己的照片被放进去,当然满心欢喜,满口答应。第二天,郑能谅带着钱包来到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照相馆,将照片复制了一张,寄往淳源。这事他没让秦允蓓知道,怕她骄傲。   郑能谅在西都过的第一个年温馨又充实,他从没见秦允蓓如此活力四射,每天笑容满面地拉着他玩遍西都大小景点和大街小巷,回到宿舍又忙里忙外张罗饮食起居,像个待嫁的新娘,满怀期待,不知疲倦。碍于盗格空间的存在,他依然坚守着接触的底线,她也尊重他的方式,并不急于将精神上的亲密关系向肉体层面延伸。   在享受二人世界的欢愉时,郑能谅也没有忘记更要紧的使命,出院一周后,他让秦允蓓去医院再配一些止疼药。等她一走,他便穿戴整齐,跑到西电军校,开始打听祝班长的消息。知道祝班长的人不多,但莫大队长很好找,他已经不记得郑能谅这个好记的名字,直到眼前这位少年提起那个在联欢会上获了一等奖的《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时才依稀恢复了部分记忆。   谈起祝班长,莫大队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本来学校已经把祝班长列入留校任教的初选名单,莫大队长也对他青睐有加,可大半年前,他忽然像变了个人,每天晚上烂醉如泥,白天闷头大睡,不出操,不上课,也不和任何人说话,谁都不明白为什么。领导找他谈话,他呆若木鸡,朋友们来劝他,他也充耳不闻。没过多久,他就因为在酒吧和人打架被行政拘留,校方考虑到影响,就把他开除了。后来的事莫大队长也不清楚,出于曾经同台演出的交情,他给郑能谅提供了几个跟祝班长关系不错的人的联系方式。目送着郑能谅走到门口,莫大队长如梦初醒地一拍桌子:“哎呀,想起来了!你给我写的那篇毕业论文真是牛!”   郑能谅笑笑:“还是你的导师牛。”   拿着莫大队长提供的名单,郑能谅很快就打听到祝班长现在在一家名叫“陌上珠”的夜总会里当保安。回学校的路上,他酝酿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一推开宿舍门,秦允蓓就扑上来要拧他耳朵:“刚好点就跑出去野!医生的话当耳边风!手机也不带!差点报警了!”   郑能谅敏捷地一缩头,躲过险些开启的盗格空间,叫屈道:“冤枉!我这不就是听医生的话,多呼吸新鲜空气、多活动活动筋骨嘛!闷在宿舍里都快成木乃伊了!”   “说!去哪了!”秦允蓓板着个脸。   “本来在附近东走走西逛逛,就想透透气,路上听人说西电军校那边有个小商品展销会,我琢磨着你这些天照顾我这么辛苦,也该表示一下,所以就过去……”郑能谅一边搬出早已编好的说词,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指粗细的小物件,递到秦允蓓手里。   秦允蓓见有礼物,气立马消了一半,好奇地摆弄起来:“这是什么?”   “迷你手电筒,防水的。”郑能谅对刚才在西电军校门口遇到的那个发展销会传单的小姑娘充满感激,要不是她,这故事就没那么容易编了。   “好可爱呀!小小的,我正好想要一个呢!这样晚上就不怕停电了,走夜路也不怕没路灯了,你可真是心有灵犀又体贴啊!还是紫色的呢!我最喜欢紫色了!”其实不管他送什么,秦允蓓都会这么赞不绝口,至于他的擅自离校之罪,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喜欢就好,”郑能谅趁热打铁地提了个建议,“既然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又这么开心,不如明天找个地方一起庆祝一下吧。”   “好呀!你说去哪?”这时候他就是提议去阶梯教室学习《时间简史》到天亮她也会答应的。   “陌上珠,听说过吗?”郑能谅迫不及待要去和祝班长接头了。   “夜总会?”这简直是比《时间简史》更难理解的东西,秦允蓓瞪大了眼,“你怎么会想去这种地方?不对,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郑能谅料到她会有这反应,不慌不忙答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见过猪跑也听过猪的大名,我知道这种地方又有什么奇怪呢?医生不是说了么,想康复得快,就要保持心情愉悦,多听音乐。夜总会里不就是歌舞升平,让人心情愉悦的吗?”   秦允蓓眯起双眼,警惕道:“听音乐?别有所图吧。”   郑能谅很想将祝班长的事如实相告,但事关盗格空间和凶杀案,只能暂时先瞒着她,便用一句理直气壮的反问打消了她的顾虑:“有所图还会让你一起去么?”   陌上珠夜总会位于繁华的长乐街,热闹如景点,气派胜宫殿,象征身份的座驾来来往往好似日内瓦车展,身着名牌的男女进进出出仿佛奥斯卡盛典,要不是有见多识广的秦允蓓在前面开路,郑能谅恐怕就跟卡夫卡的小说《城堡》里那位土地测量员一样,到死也进不去这座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城堡”。   “啧啧,8号这身材,就跟8似的,前凸后翘中间细,这嘴唇红的,跟吸血鬼一模一样,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她吸成干尸啦!”“快看15号,是不是有点像苏菲玛索?那眼神,含情脉脉,那秋波,夺魄勾魂!在看你,她在看你呢!哈哈,你都被勾得说不出话来了吧!”“36号也不错,有俩酒窝,好深呀,跟你有的一拼。笑起来好迷人,别愣着啊,美女冲你笑呢,给点反应嘛!”   望着眼前一溜千娇百媚的公主,任秦允蓓多么津津有味地点评,郑能谅始终就跟入了盘丝洞的唐三藏似的,面不改色心不动,即使心动也绝不能让她看出来。他捏起小茶杯,云淡风轻地嘬了一口,点点头道:“好茶。”   “拜托,那是白开水。”秦允蓓一脸无奈。   郑能谅笑笑:“跟你在一起,白水也能喝出茶滋味。”   秦允蓓对这个马屁很满意,可还是忍不住批评他:“有你这样玩的吗?看表演你说太俗太吵,进舞池你说太乱太脏,去吧台你又不会喝酒,这包厢够安静也够干净了吧,你却只顾喝水,你这是上夜总会还是开研讨会啊?”   郑能谅坐直了身子,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那我们就来开一个关于如何上夜总会的研讨会吧。”   秦允蓓狠狠踩了他一脚:“正经点!”   郑能谅坏笑着指了指四周:“你真逗,在如此不正经的地方叫人正经点。”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嘛,地方是你挑的,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咯,我刚推荐的几位姑娘,你觉得怎么样?”秦允蓓向来不善伪装,尽管竭力做出真诚的模样,但顽皮的眼神和憋不住的笑意已经让郑能谅察觉到这是个陷阱。   “不怎么样,”他一字一顿地答道,“在我眼里,除了你,任何姑娘都不怎么样。”   秦允蓓要的就是这句话,甜蜜得说不出话,不等她进一步试探,郑能谅马上对领班说:“让公主们都下去吧,来几瓶伏特加和雪碧,我俩自己玩。”   “哟,老玩家啊,还知道伏特加兑雪碧。”秦允蓓对他刮目相看,又问,“你能喝?不是酒精过敏吗?”   “所以我喝雪碧,你喝伏特加。”   虽然这个玩法很不公平,可被灌足了迷魂汤的秦允蓓已决定舍命陪君子。郑能谅诚意满满,巧舌如簧,端着饮料一个劲地劝酒,敬她的真心付出,敬她的慧眼识珠,敬阴差阳错的缘分,敬南辕北辙的情路,敬清风明月的夜幕,敬身处异乡的孤独,敬一去不返的青涩时光,敬遥遥无期的美好未来,一直敬到国泰民安、世界和平,才把她灌醉。   郑能谅轻轻摇了摇她,没有反应,试了试脉搏,还算平稳,便扶她躺下,让她枕着扶手侧卧在沙发上,又脱下外套给她盖好,并把空调打高了几度。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他有些内疚,只好用“救人要紧”来安慰自己。他叫来一位女服务员,给了她五十元小费,叮嘱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如果她翻身子,马上给她恢复成这个姿势,不能仰着也不能趴着;如果吐了,一定要把嘴里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再让她躺回去;如果醒了,告诉她我很快就回来,喂她喝点果汁或者温开水,千万不能喝茶;如果她说哪里不舒服,你马上送她去医院。记住了吗?”   “呃,麻烦您再说一遍,慢点,我拿笔记一下。”   郑能谅耐心地复述了一遍,边说边对着秦允蓓比划,总算让女服务员明白了每一个细节,也对这份工作的价值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先生,这五十块可不够。”郑能谅又塞给她五十元,默记下她的工号和姓名,才放心离去。   见到祝班长的时候,郑能谅差点认不出他来。一年多没见,他变得又瘦又黑,脸庞磨出了棱角,从前的阴柔气荡然无存,曾经总在眼底游荡的困惑、烦躁与傲慢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冷峻和生无可恋的淡漠。看着郑能谅,他并不惊讶,也没有故人重逢的亲切,淡淡道:“医药费还差多少?”   郑能谅理解他的变化和处境,便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你女朋友有东西寄存在我这,我来还给你。”   祝班长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寒意,目光骤然一紧,旋即散开,飘向身旁的同事:“我跟他去拿下东西,你帮我顶几分钟。”说完,便领着郑能谅左拐右拐,闪进最角落的一间空包厢,反手关上门,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问道:“玉儿给你什么了?在哪里?!”   “没有东西,我也不认识她。”说完这句话,郑能谅只觉得胳膊仿佛被血压计的袖带突然加压,勒得发胀,忙解释道:“但我知道她的事!你不要紧张,我是来帮你的!把手松开,听我说。”   祝班长放开他,戒心不减:“你帮我?怎么帮?”   郑能谅调了调呼吸,理了理思路,才答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有悖常理,可能无凭无据,但每一句都是真话,你可以不相信,但要明白,我是来帮你的,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抓住凶手。”   祝班长点点头:“这一点你已经证明了,如果你想害我,只要把我的目的告诉他们就行。说吧,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又打算怎么帮我?”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相信,那天那家伙用棒球棍敲了我三下,你们都以为我晕过去了。可我躺在那里,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幕可怕的画面,那是一个女孩,跟我一样被一根棒球棍击倒在地,然后被丢进了护城河……”   “谁打的?看清脸了吗?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凶案现场在什么地方?怎么去的护城河?!”   为了将棒球棍是凶器这一信息告诉祝班长,又不泄露盗格空间的秘密,郑能谅不得不编出个画面来。但画面中不能有太多细节,以免混淆真相误导祝班长,所以这些问题郑能谅实在回答不了,只能继续编:“那画面就跟幻觉一样,破碎又模糊,看不清凶手,看不清环境,就隐约看到女孩、棒球棍、护城河这些。”   “既然是幻觉,你怎么会信以为真呢?”   “军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么,我好奇心特强,平时爱看一些古怪的书和电影。所以当时以为是幻觉,事后总觉得蹊跷,于是我翻查了过去几个月的报纸,没有找到有关联的消息,然后我又去护城河周围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大半年前那里打捞出一具女尸,这才知道真有其事。”   “那你怎么知道是玉儿?你又没见过她。”   “那天我被打的时候,你不是和司机一起出来劝阻那家伙么?我倒下前依稀看见了你的样子,后来你来医院给我送花,根据护士的描述,不难确认你的身份。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可能跟那些地痞混在一起,其中必有隐情。于是我又去西电军校拜访了莫大队长和你的几个朋友,知道了你大半年前的那次性格突变。所以我就大胆推测,你想为女朋友报仇,圈定了嫌疑人的范围,然后混入其中寻找凶手,而我的出现碰巧让凶器浮出水面。这样的话,所有的疑点和线索就都能串起来了。”   祝班长的疑虑烟消云散,不禁对眼前这不速之客刮目相看:“想不到仅凭当头一棍,竟能猜出这么多事,军训时真是小瞧你了,幸好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郑能谅总算将故事编圆了,心中窃喜,嘴上谦虚道:“胡思乱想的啦,就像你说的,猜猜而已,要证实还得找你。刚才见到你时,你的模样和反应告诉我,我猜对了。”   听完这话,祝班长下意识瞥了一眼黑亮如镜的大屏幕,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怒道:“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要让那畜生血债血偿!”   “放心,凶手肯定跑不掉的,”郑能谅安慰道,“既然那根棒球棍是凶器,它的主人就是第一嫌疑人。应该就是那个打我的人吧?他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就不像好人。”   祝班长摇摇头:“不是蛇皮干的,一开始我也怀疑过他,可后来查过,玉儿遇害前的一个月里,他都在广州,不可能来西都行凶。棍子不是他的,上个月龙哥请我们几个去郊外玩,不知哪个落在这车上的。那辆车也是公司跑业务用的,很多人可以拿到钥匙。”   郑能谅想了想,说:“那就抓住作案凶器和案发时间这两个点,找出玉儿遇害那天这根棍子到底在谁手里。”   “嗯,我会查清楚的,”祝班长抬手看了看表,便要去开门,“我们该走了,在这儿呆太久会惹人怀疑的。”   郑能谅一把拦住他:“别查了,我们应该报警。本来我想直接报警的,可担心警方介入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的幻觉故事,只有加上你的调查结果才有说服力,你现在应该已经掌握一些证据和线索了吧?”   “不能报警!”祝班长坚定地一挥手,“我在玉儿的葬礼上发过誓,一定要亲自找出凶手,让他体会和我一样的痛苦。何况我花了这么大功夫才打入他们内部,好不容易逼近真相了,不可能说撤就撤。加上你今天提供的线索,我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了,绝不能报警便宜了他们!”   “越接近真相也越危险,就算要继续,也应该跟警方取得联系,好歹有个照应。”   “越多人知道才越危险。你不用劝我了,真想帮我,替我保密就好了。没必要担心我,我又不是成心找死,会保护好自己的,你看我这几个月不混得好好的么?”   “那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凶手!”   “你已经帮过了,剩下的你帮不了,这种事可不是你一个学生能干的。”   “学生怎么了?我也看警匪片和侦探书的,侦察与反侦察多少懂一点,还学过军体拳呢,三五个都不怕!”   “真打起来,王八拳更管用,”祝班长露出一丝久违又短暂的笑容,又正色道,“好了,不开玩笑,等下开门我先走,你在屋里等几分钟再出去,往走廊另一头走到底,右拐到底再左拐就是大厅。记住,这事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以后也不要来找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如果你报警,只会打乱我的计划和节奏,出了事就是你害的,明白了没?”   郑能谅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点点头,感慨道:“想不到你是这么重情的人,要是知道你现在为她做的这些,她一定后悔当初跟你分手。”   “她出事前几天还在长沙给我打电话,说要来西都,想跟我重新开始,谁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如果不是为了来见我,也许她就不会……”祝班长握在门把上的手因用力而颤抖,声音也渐渐沉了下去。   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听上去近在咫尺。祝班长反应迅速,一把拉开门,喝问道:“谁?!”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倏然扑入他怀中,夹着酸臭的酒气和绵柔的香水味。祝班长抓住对方的肩膀刚要往外推,郑能谅却叫了起来:“阿珧!怎么是你?”   戴珐珧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在祝班长的双手间摇摇晃晃,一听郑能谅的声音,才撩开散落在额前的秀发,痴笑着说:“咦?这不是……你也来这种地儿?还以为你就会……会……会……”   “你认识?”祝班长警惕地问道。   “嗯,一朋友,学校里的。”郑能谅边说边上前帮他把戴珐珧扶进了包厢,安顿在沙发上,抬头一看祝班长满脸不安的神情,忍不住开玩笑道:“瞧把你紧张的,她都醉成这样,就算不小心听到我们几句对话,酒醒后也都忘干净啦,难不成还要杀她灭口?”   祝班长没有笑,快步走到门边,朝四周看了看,回头对郑能谅说:“我先走了,不能让人发现我还跟你在一起,管好她,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等郑能谅回答,他就闪出门外,在走廊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包厢里剩下孤男寡女,戴珐珧躺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着,一身酒红色的薄纱无袖连衣裙随着呼吸轻轻抖动,深不见底的领子和空空荡荡的后背令春光一览无余。郑能谅蹲在沙发前,无心赏风景,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脑海中时而浮现出数月前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一路纠缠,时而跳跃至几天前医院厕所里的一场合作,时而回想起半小时前另一个包厢里的一番对饮,以及对饮时他所敬的点点滴滴。他开始担心秦允蓓,同样烂醉如泥的她也可能闯入某个陌生的房间,投入陌生的怀抱,即使没有乱跑,那个服务员也未必会尽心尽责照顾好她,她可能被冷风吹到而着凉,可能吸入呕吐物而窒息,可能磕磕碰碰而受伤……他越想越坐不住,霍然起身走到门边,冲走廊里喊道:“服务员!服务员!”   “呕……”戴珐珧突然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郑能谅连忙跑回去扶起她,叹道:“唉,每次都醉,酒量不行就少喝点嘛。”   “谁说不……不行?你来!比比!”戴珐珧边说边扑到桌上找酒。“酒呢?谁把酒都收走了?”她又把视线投向墙角的小冰箱,踉踉跄跄地发起了冲锋,被郑能谅一把拽住:“不能再喝了!”她挣扎着叫道:“不行!一定要比!”   郑能谅虽然戴了手套,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一边试图抓住她挥舞的双手,一边往后缩着身子保持距离:“不用比,你最厉害,你酒量最好了。”   戴珐珧忽然停止挣扎,瞪着他问:“你躲什么?我身上很脏吗?很臭吗?!”   郑能谅一愣:“啊?没有没有,就是……有点味道。我酒精过……”   “是这个味道吗?”不等他说完,戴珐珧猛一挺身,撅嘴向他袭来。   有过公交车那次前“车”之鉴,郑能谅也留了一手,马上屈肘格挡,正好卡住她的锁骨,避免了再一次被强吻的命运。不料戴珐珧来势太猛,一下将他冲翻在地,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幸运的是,虽然她穿得很少,但他裹得很严实,两人并没有发生直接的肌肤触碰。可惜他还来不及庆幸,就见万千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那张红苹果似的俏脸也直扑他的面门。   他飞快地抽出双手,一手托住了她的脑袋,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有几缕头发在惯性作用下趁虚而入,冲在最前面的已扫向他的双瞳。他退无可退,也没有更多的招数,只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5   阳光有些刺眼,海棠果分外红艳,应该是从暗处瞬间进入明处造成的错觉,也可能是头发入眼造成的不适。郑能谅有些惊慌,是刚才的突然袭击留下的余震,也有些愧疚,感觉像做了对不起秦允蓓的事,还有些担心,生怕被人撞见他和烂醉如泥的戴珐珧纠缠在一起的尴尬场面。   小麻花也对他的遭遇深表遗憾:“你说你,本来是她不省人事,你可以为所欲为,结果弄成了你不省人事,她可以为所欲为。瞧你俩现在这姿势,莫非你喜欢被动?”   “你还喜欢被虐呢!”郑能谅伸出脚尖一勾一提,顺手握住黄金分戈的柄,朝小麻花横扫过去。他本想虚晃一戈吓唬这个多嘴的家伙,谁知那根大舌头正好伸出来要反驳他,他收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光四射的刃口迎上了唾沫四射的舌头。   “啊!”伴着小麻花一声惨叫,锋利的援瞬间没入舌头,阻力通过黄金分戈传到郑能谅指尖,吓得他慌忙撒手。戈柄一端重重砸在地上,将舌头往下扯出一大截。   “哎!哎……”小麻花又疼又急又气又口齿不清,“蛋勒,蛋勒……结尺额……”   郑能谅挠着头:“你在说啥?”   小麻花痛苦地翘了翘舌尖:“戈,戈,拔!”   “哦!”郑能谅重新拾起戈柄,定了定神,说,“你忍着点,我要拔出来咯。”   “嗯。”   “等下!我这一拔会不会把整根舌头扯断?你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我这算谋杀还是过失杀人?哦,你不是人……对了,突然拔出来的话血不会溅我一身吧?这衣服可是小蓓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呢,咦?你这舌头上怎么没有……”   “嗯嗯,嗯嗯,拔!开点……嗷!”   “呼!拔好了!嘿嘿,刚才我故意问这些废话,就是想转移你注意力,这样拔出来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疼了,电影上学的,聪明吧?”   “聪明个大头鬼!舌头差点让你扯断!给你脸了是不?敢对我下毒手!”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就做个样子吓唬你,谁知道你真把舌头伸出来配合我了……”   “谁配合你了?你跟我斗嘴,我当然要回应了!”   “唉,一场误会,没事就好。”   “什么没事?!这么大一窟窿!”   “坚强点,就当穿了个舌钉嘛,何况血都没掉一滴,对了,怎么没有血呢?”   “我是素问镜,又不是树袋熊,不是动物当然没血,可不代表我不会疼啊!你知道蛋疼有多疼吗?”   “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这么神通广大,黄金分戈伤不到你的呢。”   “你不是自夸很聪明吗?就不会想想,黄金分戈能割下树上的金蛋,我也是长在树上的,凭什么就伤不了我?”   “也对,可你们设计盗格空间的时候就不会考虑周到一些吗?比如把你的舌头设计成刀枪不入,或者在盗格者和素问镜之间设置一个缓冲带,或者给你们素问镜罩个铁笼子,让盗格者没有机会用黄金分戈伤害你们。”   “铁笼子……动物园看猴子呢?!搞什么缓冲带?谁会想到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盗格者!盗格空间有史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么过分的事!”   “有史以来?盗格空间也会修史吗?那我是不是会被载入史册?史上蹂躏素问镜第一人,哈哈哈!”   “史上最不守规矩最喜欢抬杠的盗格者还差不多。懒得跟你废话!你该做选择了,后会有期。”   “哎!这就溜了?我还有个问题没问呢。”   小麻花把舌头往前一伸:“戳了这么大一窟窿,还好意思问问题?!再说,刚才聊了半天,你也没少问吧!”   郑能谅面带愧色地看了眼舌尖侧面那个拳头大小的洞,舔了舔嘴唇,诡辩道:“刚才聊的都是私事,这个洞也是私人恩怨,我现在要问的是关于人家姑娘未来命运的问题,咱不能公报私仇不是?”   “舌头不方便,下次再跟你斗嘴,拜拜!”话音未落,那根麻花舌就哧溜一下缩进树干里去了。   郑能谅只好独自面对选择,定睛一看离他较近的那颗金蛋,脸瞬间红得像满树的海棠果。画面上,戴珐珧背对着他,身穿白色浴袍站在衣柜前,左手一件蓝色吊带背心,右手一件红色连衣裙,对着镜子来回比划了几下,摇摇头,统统丢到一边,又取出一件宽大的黑白格子衬衫,一试,笑了。她抬手在胸前轻轻一拨,浴袍像瀑布般落下,露出令人窒息的胴体。   许多年以前,郑能谅的同桌梁晨谛曾向他展示过类似的画面,用一种神奇的小贴纸。贴纸正面是各种衣着暴露的美女照片,拿打火机在背面轻轻一烫,就能抹去所有遮羞之物。慕名而至的人越来越多,连看破红尘的任赣士也屈尊一试,试完不以为然地讲了一通物理和化学的原理,并要求再试一次,用实践证明他的分析不是无稽之谈,结果因为按着打火机舍不得松手,把美女贴纸烧成了灰烬,用实践证明了欲火焚身不是无稽之谈。   与当年的好奇与兴奋不同,面对眼前这一幕,郑能谅更多的感觉是紧张和羞愧。在浴袍滑落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这并非在装清纯,装也没人看。他只是觉得偷看朋友的身体是一种不礼貌不光明的行为,何况她还对他表达过好感,而他又拒绝了她。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看,因为他必须对画面进行判断并作出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悄悄张开指缝,发现画面上的她并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穿上衣物,就那么亭亭玉立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身体。他试着把手放下,用一种科学探索的眼光去直视画面,把镜前的她当作一件事而不是一个人来看。起初他发现很难自欺欺人,但一想到秦允蓓,想到她的美,想到她的好,想到她还在外面的某个包厢里等他回去,他就豁然开朗了。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姑娘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是命运安排的一场测试,终将成为过去。他也渐渐意识到,在盗格空间,他面对的不只是未知的困惑,还有无尽的诱惑;选择的不只是别人的未来,也是自己的人生。   郑能谅认真地观察这个画面,不再有杂念,只见戴珐珧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忽然转过脸来,冲他嫣然一笑,仿佛知道他在后边窥视一般。这个诡异的举动让他爆出一层鸡皮疙瘩,刚要开口对画面里的她做解释,就发现这个想法实在荒唐可笑——金蛋只是预示未来,可从没听过能跟未来的人交流,若是能交流的话,那选择简直太容易了。   他定下神来,又仔细看了看画面,终于发现刚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透过镜子的反射,可以看到在她身后的双人床上,铺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与床头灯相交的位置,歪着一颗脑袋。戴珐珧刚才的回眸一笑,是给床上那人的。   郑能谅长舒一口气,可这口气刚呼出一半便戛然而止:床上那人竟然还是他!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不知这是小麻花跟他开的玩笑,还是他眼花看错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一番,这不是玩笑,也没有看错,那眉眼,那酒窝,除非他还有个双胞胎。“我怎么会在她床上?下个猴年马月……五年后?我们都毕业了,小蓓呢?阿珧的男朋友呢?我跟她这样……不怕触发盗格空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海棠树的叶子和果实没有兴趣听他的自言自语,匆匆而逝。   郑能谅也不敢再多想,手起戈落,让这颗金蛋和那香艳而古怪的未来画面一并归于尘土——无论这一幕背后有怎样的故事,他都不想让它在未来成真,不愿让秦允蓓因此受伤害。   完成了选择的他如释重负,忽然想起树上还有另一颗金蛋没看,虽然现在已无法再选择,但他还是好奇那是一幕怎样的未来。他仰起头,刚要向枝叶深处望去,就觉得眼前一黑,瞬间被送回了现实世界。   “不可能,他从不喝酒的,他酒精过敏呢。”耳畔传来秦允蓓的声音。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包厢的卫生间被人占了,我只好出来找地方方便,一进这屋,就看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以为是喝醉了,也没多问。”伴着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和翻盖声,戴珐珧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朝沙发看过来,发现郑能谅睁开了眼,便笑道:“喏,他醒了,什么情况你问他吧。”   秦允蓓低头一看,又喜又急:“你没事吧?怎么睡得跟死猪似的?幸好遇到阿珧,不然被人拐卖了都不知道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能谅和她一样困惑,冲戴珐珧问道:“你不是醉了吗?怎么……”   “是啊,刚吃了点醒酒药,头还疼着呢。”戴珐珧一边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一边揉着太阳穴。   “你怎么知道她醉了?你不是晕在沙发上吗?”秦允蓓好奇道。   郑能谅瞥见戴珐珧偷偷对他使了个眼色,意识到刚才那一幕谁也没法解释清楚,为了不让秦允蓓起误会,他只好顺着戴珐珧的话编下去:“是这样的,你刚才醉了,我就出去给你买醒酒药,回来的时候进错了包厢,一推门就撞见个发酒疯的醉汉,硬说我是他未婚妻,要跟我去拜堂,拉拉扯扯起来。那家伙块头大,我哪是对手,被他一掌拍在额头上,本来就有伤,就晕过去了。又过了一会儿,迷糊间看到有个人影摇摇晃晃闯进了卫生间,不用说又是个醉鬼。我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的晕劲还没过去呢,就继续躺着休息了,没想到这人是阿珧。”   戴珐珧心里清楚,郑能谅在借瞎编的醉汉调侃她刚才的失态之举,便冲秦允蓓笑笑:“咳,都怪我长了个没特色的大众脸,不像你五官精致身材出众有识别度。对了,上次你帮我洗澡,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诶,我今天喝太多,不知道瞎说些什么,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这人喝多了只瞎说,不瞎搞,我跟他孤男寡女在这屋里可什么都没做哦。”   郑能谅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马上接过话茬开玩笑道:“孤男寡女要做点什么,都会先把门反锁上的,哪能被人这么容易捉个现行嘛。”   “那是,像你这样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爱斯基摩人似的也做不了什么。倒是我,一看就是个不三不四的交际花。”戴珐珧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容,幽怨地打量着自己,话里的酸味越来越浓,似乎刚才的醉意还未散尽。   心直口快的秦允蓓全然没抓住这番话的重点,还一个劲地哄她:“哪有,你这套衣服可衬你的身材了,我就是肚子上有些赘肉,没有自信穿你这样,羡慕都来不及呢。至于他呀,一直都那么古板保守,夏天也穿长袖长裤,别提多丑了!好像露出点肉就会被人占了什么便宜似的。你忘了,上次去游泳,他还穿了套潜水服呢,蛤蟆皮哈哈!”   “我那是怕露出腿毛胸毛吓到小朋友。”郑能谅不想再讨论衣服、身材、孤男寡女之类的话题以免节外生枝,便对秦允蓓说:“好了,时间不早了,阿珧喝了不少酒,别耽误人家休息,你刚才也醉得不轻,改天再聊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呢,我的几个狐朋狗友还在那边包厢里嗨歌,”戴珐珧自知在正主面前不宜过多纠缠,便对二人挥挥手,“那就不送二位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一夜好梦。”   秦允蓓心底一暖,一边扶起郑能谅,一边翻他口袋:“你刚给我买的醒酒药呢?给阿珧用吧,她更需要。”   郑能谅身上哪有什么醒酒药,正尴尬间,却被戴珐珧及时解了围:“不用找了,刚才我进屋的时候看见地上有一盒,以为别人掉的,就顺手拿来用了,不然也不可能这么活蹦乱跳地跟你们聊天了。”说着在身上飞快地摸了一通,又转身看看卫生间,嘟哝道:“剩下的那些,我记得好像放在柜子……还是马桶盖上的,啊?不会被我稀里糊涂冲走了吧?”   秦允蓓连连摆手:“不用找了,酒醒了就好。”   郑能谅暗暗佩服,戴珐珧这一番话和表演既填补了他刚才那个故事里道具的漏洞,又解释了她短时间内从醉酒到清醒的转变,还完美地勾勒出一幅孤男寡女在包厢里和谐共处的画面:他在沙发上昏睡,不具备作案能力;她在卫生间里吃醒酒药,不具备作案时间。   告别了戴珐珧,二人离开包厢,穿过迷宫般的长廊,朝大门走去。秦允蓓紧紧握着郑能谅的手,尽管隔着手套,他的掌心仍能感到源源不断的温热。   “哎,我们走太急,应该送阿珧回她朋友的包厢才对,她刚醉过,一个人不知道行不行?”秦允蓓面露忧色。   “没事的,她醉得还没那么厉害,”郑能谅忽然为刚才的谎言感到有些内疚,“不要人家说什么你都信。”   秦允蓓迷茫地看着他:“不然呢?”   郑能谅放慢脚步,一边比划一边分析给她听:“呐,假设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单纯从逻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本来不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同时开错门进入同一间包厢的概率有多少?碰巧一个昏迷、一个喝醉的概率有多少?更巧的是,他俩还是认识的,一个带了醒酒药,正好被另一个捡去用了,而另一个酒醒之后,既没离开包厢也没跟他发生点什么,这种事,一般人都会怀疑的吧?”   秦允蓓抿起嘴,露出无奈的表情:“你也知道,上学期我逻辑课只拿了40分。”   “我说的不是逻辑是常识!”郑能谅不禁为她的没心没肺感到着急,“有些事怀疑一下、追问一下或许就交代了呢。”   秦允蓓却一点也不急,笑着反问道:“呵呵,交代什么?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能有什么可交代的?再说了,为什么要交代呢?每个人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属于自己的,根本无须向别人交代。”   迎着她真诚的目光,郑能谅终于释然一笑:“哟,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近朱者赤,还不是被你熏陶的,”秦允蓓挽住他的胳膊朝公交车站走去,“自打跟你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比以前更有文化更有思想了,气质上去了,品位提高了,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   郑能谅忍俊不禁:“气质品位不好说,但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已经跟裘比轼有的一拼了。”   “没开玩笑,真的有变化呢,你看我这气色,是不是比以前更好了?皮肤是不是更水嫩了?整个人感觉特别精神,特有胃口,吃什么都香!”秦允蓓轻轻晃着身子,娇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啊?”   “你的特有胃口、特别神经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我的功劳。”郑能谅的内心认可爱情力量之说,也认定了这个可爱的姑娘,可嘴上还是改不了拿她开玩笑的习惯。   秦允蓓虽然天真单纯,却不乏女人对爱特有的敏感性,一脸得意地对他说:“承认吧,跟我在一起,你也变了。”   “变胖了?还是变傻变丑了?”郑能谅犟嘴装傻。   “变得喜欢我了,哈哈!”秦允蓓说完,快乐地张开双臂在风中转了好几个圈,笑声和舞步震动了苍穹,抖落漫天雪花。   郑能谅的脸滚烫似火,令白色的精灵们一触即融。他用力搓了搓脸,说:“没发现啊,你脸皮也变得厚起来了。”   “你没发现的事还多着呢。”秦允蓓做了个鬼脸,不等他接茬,便拽起他冲上了刚刚靠站的公交车。为了尽快转移话题,稀释她那句话造成的羞涩与尴尬,投完币,他轻声追问道:“还有啥事我没发现的啊?”   “嘘……”秦允蓓竖起食指,“听,好空灵啊。”   驾驶座旁斜插着一只调频收音机,正在播放西都音乐台的“交通之声”,郑能谅一听便知这一曲是恩雅的《Exile》,几个月前在杰叔的网吧里就被网管的循环播放洗了脑,一口气买了好几张她的专辑。   郑能谅笑着点点头,扶秦允蓓在驾驶座后方的座位上坐好,一同欣赏这首能让人瞬间安静的好歌,无论驱除雪夜的寒冷,还是化解尴尬的气氛,它都能不辱使命。   6   回到宿舍后,郑能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今天去找祝班长的决定似乎有些唐突,也许他提供的凶器线索有助于找到真凶,却也可能对祝班长的情绪和计划造成意外的干扰,使其做出不安全的举动。这就如同在盗格空间选择未来,有时一个出于善意的、看似有益的选择,却会带来相反的结果。他想起了八年前第一次在盗格空间做出的那个选择,不禁更为祝班长担心。   几天后,郑能谅一个人跑去“陌上珠”夜总会找祝班长,却听领班说他已经辞职了,而且没人知道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郑能谅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到市公安局报了警。做笔录的是位面善的年轻警官,姓吕,问得很仔细。为了让事情听上去合理可信一些,郑能谅没有提暴露凶器的那场袭击,也没有提一波三折的包厢密谈,只说祝班长是在独自追查女友玉儿被杀真相的过程中突然失去联系的,并告诉吕警官,曾听祝班长说过有个绰号叫“蛇皮”的刺青汉子与玉儿的死有关。核对完笔录并签字后,郑能谅留下了吕警官的联系电话便回去了,接下来所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三月,桃花开,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节,西都大学却掀起了一场揆文奋武的热潮。这事要从梅歆芾与何戚辽说起,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张国荣。   在一次校园诗歌交流会上,梅歆芾认识了何戚辽,瞬间被他的气质和作品深深打动,回过头无比嫌弃地看了一眼身边那位曾经凭借酷感造型打败霍九建的男朋友,由衷地觉得外酷不如内酷重要,内在酷才是真的酷,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诗人的怀抱。何戚辽是个来者不拒的主,既不介意她的过去,也不介意她的智商,更不介意她最爱的其实另有其人,毕竟无论外酷还是内酷,在张国荣面前都不过是班门弄斧,梅歆芾在宿舍里睡上铺,四周贴满了张国荣的靓照,尤其是正对着枕头的那张《东邪西毒》海报,迷死人不偿命——每个夜晚与他深情对视,甜蜜入梦,是她能想到最浪漫的事。然而喜欢张国荣的姑娘太多,经常有人忍不住扑到那张海报上去“一亲芳泽”——包括她自己。在汗水、香水、口水的不断侵蚀下,没过多久海报就变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张国荣还是何戚辽了。梅歆芾舍不得撕,重新买了一张覆盖上去,于是不速之客们继续摸、嗅、舔,然后她又买新的贴上去,如此反复数月,竟积累起一指多厚的海报残骸,天花板上也出现了大量的霉斑和破损,就此埋下隐患。   情人节当晚,何戚辽来看女朋友,奉上五张电影票,该宿舍的另外五位女生便很配合地消失了。半小时后,一声男人的惊叫打破了夜的寂静,其产生过程如下:首先是“爱情”的力量引起了床的振动,振动产生的机械波通过高低铺的支架传至天花板,根据多普勒效应,波源的速度越快,所产生的效应越强,于是在波源运动的尖峰时刻,那块早已被严重腐蚀的批荡层猝然脱落,正中何戚辽后脑勺,吓得他大叫起来。夜半惊叫在女生宿舍本不稀奇,可惜宿管阿姨刚好从门外经过。被宿管阿姨发现也不要紧,遗憾的是这天是情人节,她正因老公没有送她鲜花礼物而生闷气。那声惊叫刺中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决定公事公办,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便掏出了备用钥匙,一开宿舍门,只见一男一女端坐桌前,秉烛夜读。男的披着被子,手里倒捧一本英汉字典,女的罩着睡衣,正在研究世界地图。   梅歆芾一脸无邪地冲宿管阿姨笑道:“阿姨好,这位是我请的家教,给我补习英语,过会儿就走。”宿管阿姨不答话,用脚尖拨开地上的碎墙皮,踢出一只撕开的杜蕾斯包装袋,又走到何戚辽身后,一撩被子,人赃并获。   两天后,郑能谅和霍九建去上自习,路过外语学院图书馆,发现周围的人都在仰望天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图书馆顶楼有个手舞足蹈的身影。外语学院的图书馆虽然老朽,却有十五层高,对谈恋爱的人极具使用价值,无论是表白发毒誓、热恋看星星还是失恋玩殉情,此地都是不二之选。   “看来又是个失恋的,”郑能谅感慨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逼。”围观者越来越多,有的边嗑瓜子边开玩笑,有的呼朋唤友来看热闹,还有的高声起哄催他快跳。“太没同情心了,”郑能谅对霍九建说,“走!去救人!”二人来到图书馆楼顶,就看见何戚辽戴着顶鸭嘴帽,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冲几名试图靠近的保安嗷嗷直叫。郑能谅困惑了:“跳楼怎么还带刀?”霍九建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有三种可能,一,他本来想用刀自杀,结果被人发现,所以一路奔逃至图书馆楼顶;二,他担心图书馆楼层不够高,跳下去死不了,所以用刀增加成功率;三,跳楼是项剧烈运动,容易口渴,所以他打算削个水果补充水分。”   保安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何戚辽忽然调转刀锋,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保安们停住脚步,展开心理攻势,用各种正能量的话语劝说他。这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何戚辽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引经据典,声情并茂,从三皇五帝说到三妻四妾,从梁祝悲剧说到夜半惊叫,进而说起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坎坷情路,说得保安们眼眶都红了。滔滔不绝大半个时辰,何戚辽终于口干舌燥,一名保安贴心地丢过去一瓶矿泉水。何戚辽嘴一撇:“我要奶茶!”   保安的服务态度立马转变:“自己跳下去买!”何戚辽朝楼下看了看,发现这个位置太危险,连忙朝里边挪了两步,将就着喝了口矿泉水,继续侃侃而谈。“瞎耽误工夫!”霍九建看得忍无可忍,大步流星走到何戚辽面前,根本不理会他摆出的自刎英姿,飞起一脚踢飞水果刀,轻轻一下捏住他手腕,一个转身,就把他摁倒在地。整个过程除了水果刀飞出去差点插到一位看客之外,没有一丝惊险。看客捡起刀,在手上划拉了几下,根本没开刃。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何戚辽被保安们架出图书馆,不小心被门框磕到膝盖,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先是夜半惊叫,然后跳楼未遂,搁普通学生身上一个处分是少不了的,不过考虑到何戚辽是一名校园诗人,这两件事就成了典型的浪漫主义和行为艺术,加上他的死党裘比轼出面求情,校管理层便没有追究其个人责任。人是放过了,事情却大有文章可作,善于举一反三的领导们从这两件事里嗅出了深层次的矛盾:夜半惊叫事件反映了大学生们精神生活匮乏、沉迷低级趣味的现状,跳楼未遂事件则暴露出大学生们抗压能力不强、身体素质薄弱的问题。   领导们不光善于分析问题,还善于解决问题,很快就有了对策。校长提出应该举办一场运动会,解决身体层面的问题;书记提出应该举办一场音乐会,解决精神层面的问题;剩下的几十位领导便做起了选择题,有的支持运动会,有的支持音乐会。于是召开专题会议,投票决定。众所周知,西都大学是个相当庞大的综合性大学,有一个校长一个书记四个副校长五个分院院长五个分院书记以及二十个分院副院长,结果连开了八次会,每次投票都是十八比十八,僵持不下。最后,众领导终于达成了第一个共识:应该再增加一个副校长名额以利于决策。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九次专题会议上,讨论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双方同意通过一种传统而公平的方式分出高下:丢硬币。因为谁也信不过谁,领导们指定裘比轼为公证人。然后由校长和书记各从1到9里挑选一位数,校长选了5,书记选了7,取平均值6。接着,裘比轼翻开西都黄页,在“餐饮娱乐”一栏从上往下找到第六家餐馆,拨打订餐电话要了一份牛肉炒河粉。半小时后,送外卖的小哥提着热腾腾的餐盒一进会议室,见到一屋子领导,登时傻眼了:“这么多人分一盒?忆苦思甜上甘岭?”   裘比轼笑吟吟地递上一枚硬币:“麻烦你,丢一下。”   五局三胜制,正面国徽代表运动会,反面万里长城代表音乐会。外卖小哥先丢出两次正面,令校长一方喜形于色,接着又丢出两次反面,让书记一方松了口气。最后一下,众人屏息握拳,汗如雨下,只见一元硬币在空中翻了十几个跟头,稳稳地插进了桌缝里。   “天意,真是天意!”裘比轼趁机打起了圆场,“看来连老天都觉得,身体素质和文化修养应当双管齐下,运动会和音乐会缺一不可呀!”   领导们如释重负,握手言欢。裘比轼也被委以重任,协助相关部门筹备这两场文体盛事。他给音乐会起了个高端大气的名字——世纪余音,希望在这世纪之交奏出的乐声能够余音绕梁,百年不绝。由于背负了教育听众、导人向上的使命,“世纪余音”音乐会的规则空前严格,所有上台献艺者都必须事先向组委会递交一份台本,详细列明曲目、伴奏、伴舞、台词以及可能使用的肢体动作等情况,以确保整场演出三观端正,格调高雅。   前期宣传十分到位,天天发广播,处处拉横幅,校报头条报道,BBS置顶公告,图书馆、食堂和宿舍楼贴满了海报,连厕所也不放过。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同时做到不上网、不吃饭、不解手,所以每一名学生都被通知到了。准备工作也相当充分,资金、场地、设备很快就到位了,裘比轼还广发英雄帖,邀请西都各大高校的校园音乐人共襄盛举。没想到,直到报名截止前一个小时,西都校园音乐圈最有名的几位风云人物还都不在名单里。裘比轼颇有诚意,一个个打电话去约,才知道他们不是懒得写台本,就是明知写了台本也过不了审。   最后出现在海报上的是一群二流歌手的面孔,还有个谁也不认识的“神器十三”。此人照片里的五官被一个大大的问号代替,旁边的介绍词说他“从小五音不全,在一次脑震荡后忽然精通十三种乐器,信手拈来都是动人的音乐,至今看不懂五线谱,却屡获国内外大奖”。打饭回来看到海报的冉冰鸾一把扯下它,撞开宿舍冲到郑能谅床前,兴奋地扬起海报:“谅仔你要火啦!”   “火什么?”郑能谅一头雾水地盯着海报上那个黑乎乎的头像,“这谁啊?被火烧成炭了?你咒我呢?”   “哎呀!你看这儿,一次脑震荡,你不是说你初中的时候摔过一次脑震荡吗?这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郑能谅一瞅介绍词,坦白道:“五音不全,是我;一次脑震荡,是我;不懂五线谱,也是我。其他的我不认识,乐器我就会敲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谦虚!想一鸣惊人是吧?”冉冰鸾不信。   “就算是,我也不会去参加这种音乐会的,”郑能谅从他手上拿过海报仔细看了看,话锋一转,“不过这个‘神器十三’的表演我一定要去欣赏一下。”   “怎么?想跟他一较高下?”   “不是,你看这预告,‘神器十三’将在音乐会上为大家表演最拿手的SexPhone。”   “这个有看头!”   二人约上霍九建和秦允蓓,准时来到位于大礼堂的音乐会现场,选手不少,听众也很多,大部分都是冲着“神器十三”的SexPhone来的。组委会很会吊人胃口,把他作为嘉宾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没想到前面的选手表现一个比一个糟,还没轮到“神器十三”出场听众就走了大半。剩下的人忍受着噪音的蹂躏,皱眉挤眼,龇牙咧嘴,形象地说明痛苦其实是一种由外而内、再由内及外的反应。要不是活动规则中明确写着禁止投掷物品、禁止殴打表演者、禁止纵火焚烧舞台等条款,场地四周还未雨绸缪地安排了大量安保人员,大礼堂恐怕早就上演一幕“攻占巴士底狱”了。   霍九建好几次要冲上台去和表演者同归于尽,都被冉冰鸾拦住了:“别冲动,别冲动,难听是难听了点,起码人家自信呀。”   秦允蓓也安慰他:“九哥你看那些评委的表情,比我们更痛苦呢,我们是爱听不听,他们却不得不听。要知道,在一堆垃圾中挑好坏,可比从鸡蛋里挑骨头难得多了。蛋孵化到一定程度,敲开来,还是可能找到骨头的;可垃圾无论怎么翻,都只会让空气变得更浑浊。”   郑能谅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卫生纸搓成的耳塞递给他们,轻松解决问题:“咱不听,只看脸。”   不少选手的颜值确实不错,一出场就能引起少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这些姑娘并不在乎他们唱成什么样,只关注他们长成什么样。所以他们也把练歌学谱搞创作的精力用来护肤养颜整造型了,眉毛的浓淡、鼻梁的高低、皮肤的色泽以及刘海的走向,都将直接影响其人气,也会影响评委们的打分——反正每个选手都唱得一般烂,索性选个看得顺眼的。   万众期待的“神器十三”终于在音乐会马上要崩盘的危急关头出现,发挥的却是落井下石的作用。首先他的表演跟“Sex”和“Phone”没半点关系,让一大批好奇者十分失望。然后他吹了一曲KennyG的《回家》,表情很到位,可听上去时而像唢呐,时而像汽笛,让剩下的好奇者万分失望。结果,大伙就用嘘声和骂声让这位乐器天才回家去了。   活动的亮点在最后的颁奖环节,本来组委会夸下海口说要“破格奖励”每一名获奖者,却低估了招待各方领导的开销以及层层盘剥的损耗,奖金一下捉襟见肘。于是,颁奖时只发给每个获奖者一本证书,大大缩水的奖金没好意思亮出来,让他们自己到后台去领。   音乐会在领导慷慨激昂的演讲和振奋人心的进行曲中结束,获奖者们兴冲冲地跑到后台领奖,不禁目瞪口呆。第二名的说:“亚军才奖一支牙膏?还是用掉一截的!”第一名的说:“我说我这支牙膏怎么是完整的,原来我是冠军。”第三名的说:“你们都知足吧,我啥都没有。”   裘比轼出来解释道:“早说了是破格奖励啊,以往的比赛都是奖钱,我们特意突破常规,改成了奖励负数,也就是罚钱,对第三名罚款一百元,第二名罚款五十元,第一名不罚。后来校领导宽大为怀,考虑到你们搞艺术的生活也不容易,才没有真的罚,还奖了你们牙膏呢,怎么就不懂感恩?”   第三名的不乐意了:“太不讲道理啦,凭什么罚钱?”   裘比轼冷冷道:“唱成那鸟样,没报警把你们抓起来就已经很讲道理了。”   “世纪余音”音乐会本想当绕梁的余音,却变成了多余的噪音,不过积极意义还是有的,第二天西都大学里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个音乐团体。热爱文艺的任赣士自然不会错过这热闹,马上招呼四个朋友,成立了“落差”乐队。这五个人其实只会唱儿歌,却都觉得搞音乐是个很有前途的事业,容易引起女生的关注,而且都自认为长得很帅,如果不搞音乐简直是暴殄天物。   受音乐热潮的启发和影响,校园社团纷纷活跃起来,趁着“文艺复兴”的东风各显神通,招兵买马。连向来门庭冷落的“龙蛇”书法协会都下了血本,请来西都市书法协会的某“大师”当特别顾问,还搞了隆重的剪彩仪式。校报记者们觉得这是个很大的噱头,蜂拥而至,争相发问,可“大师”只挥了下剪刀便匆匆离场,比东方不败练葵花宝典还要干脆利落。这也不能怪他耍大牌,毕竟身份早就交代过了,“特别顾问”——特别忙,顾不上回答任何提问。“大师”确实忙,既要上下打点、经营人脉,又要题字出书、倒卖字画,还要四处讲学、广收门徒——那些被父母逼着学书法的孩子们在他眼中就像《超级马里奥》里一块块悬在半空带问号的小方砖,只要轻轻跳起摸一下就会往外吐金币。   爱好书法的霍九建也慕名加入了该协会,交了好几百的会费,还买了一本“大师”的自传和一本协会老会员们的作品合集——《龙蛇舞》。他兴冲冲地翻开“大师”自传,痛苦地发现插图比文字多,字间距比行间距宽;再翻开《龙蛇舞》,更痛苦地发现这些人的书法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望着被霍九建一怒之下丢进垃圾桶的两本书,郑能谅不禁想起了高考那年买的一摞摞参考书。   秦允蓓打算报名参加一个招收影视爱好者的社团,当场被郑能谅拦住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说,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讨厌,人家就是想多跟他们看些经典片子,学些影视知识,开拓视野,提高品位,缩小跟你的差距呀!”秦允蓓的这个苦恼由来已久,每次郑能谅跟她聊音乐她还能接几句,可一谈起文学或电影,她就一头雾水了。   郑能谅苦口婆心地劝:“相信我,加入这社团,品位未必能提高,智商肯定会下降;视野未必能开拓,钱包肯定会紧缩。”   “也不贵呀,会费才三百,进去看看先,真像你说的那么差再退出好了,万一能学到点什么呢?就当赌一把咯。”   “想赌一把可以去买彩票,再不贵也不能白白浪费,这三百捐给贫困山区更有意义。你要真对影视感兴趣,我以后可以多陪你去看电影,看通宵,没必要上他们的贼船。”   “太好了!那我不报社团了,你可说话算话!”   就这样,郑能谅用牺牲自由的代价让秦允蓓远离了一个大坑。类似的大坑在西都大学遍地都是,实事求是地说,它们并非一点价值也没有,至少让许多无所事事的学生有了形式上的归属感,不至于被人笑话没爱好、没追求。刚从夜半惊叫事件中走出来的梅歆芾就特别需要这样的归属感,一口气加入三个社团:一个健身的,为了能看到更多酷哥猛男;一个影视的,为了张国荣;还有一个文学的,为了练好文笔,可以给张国荣写情书。不过,在接受校报记者的随机采访时,她慷慨激昂说出的动机是:“因为我从小就热爱运动,热爱电影,更热爱文学!”   然后记者把录音笔转向正准备和秦允蓓离开此地的郑能谅:“这位同学,你报了哪些社团?”   “没报。”   记者回头看看比菜市场还热闹的各大社团报名处,大为不解:“这么多款,没一个是你的菜?”   “都爱。”   “那为什么不报呢?”记者打趣道,“应该和刚才这位女同学一样,爱它就去拥有,来一场亲密接触。”   “爱到深处,不可触碰。”郑能谅笑着拍拍手套,牵起秦允蓓,逆着人潮走向远方。 第十四章   1   音乐会的辐射效应如此明显,令校长想把运动会办得更出彩的意愿更加强烈,以致筹备方案一改再改,会期也一拖再拖,最终定在半年后举行。   对许多人来说,半年很漫长,一万多个小时的无聊不容易打发;半年又很短暂,一万多个小时过去了感觉也没什么变化。而在郑能谅眼中,这半年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无比充实,并深深烙进了记忆里。尽管没什么仪式,也没有任何承诺,他却很清楚,秦允蓓已经真正走进了他的世界,不再只是个名义上的女朋友。秦允蓓也感受到这种变化,从他偶尔主动的邀约,从他情人节送来的小礼物,从他与她通电话的时长,从他不经意间的一句关心,从他与她目光交汇时的温柔一笑。   徜徉于爱河的半年中,郑能谅跟秦允蓓学起了厨艺。他的手脚没有头脑灵活,不是放错调料,就是掐错火候,甚至连食材都会看错,刀功更是惨不忍睹,丝切成条,条切成块,支离破碎得仿佛一副立体主义画作。秦允蓓担心他把手指切进菜里,便一人包下了洗菜、切菜和配菜,只教他烹饪的技术。复杂的他也学不会,几个月下来,只学会了几道家常小炒,却已足够在309宿舍里反复炫耀了。作为投桃报李,郑能谅也在秦允蓓的强烈要求下,为她单独开设了“影视补习班”,就是兑现在音乐会后的承诺,每周陪她看三场电影,还要随时给她解答关于影视知识的提问。这教练可不好当,因为他平时喜欢看的是悬疑、恐怖、喜剧、动作之类的,而她感兴趣的却是宫廷、都市、童话、爱情,完全没有交集,可他又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只得先抽空给自己恶补一顿,再去教她,名副其实的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他们有福同享,安静闷骚的他有说不完的历史故事、诗词歌赋和笑话段子,活泼好动的她有道不尽的旅行见闻、玩乐心得和社交趣事,两张嘴就像两扇门,为彼此展现了从未见过的新世界。她请他品尝法国的羊角面包、英国的牧羊人派、美国的番茄酱和加拿大的枫糖浆,有些是朋友寄来的,有些是她游山玩水的战利品。他则给她带来故乡的番薯干、野生板栗、手工豆腐干和超辣兔头,吃得她香汗淋漓爱不释口。他笑着说,你悠着点,还有一种叫汽糕的美食,只有在当地才能尝到最纯正的,而你一旦去了那里,就会被醉人的自然风光迷得再也离不开。“不,让我离不开的,只有你,”她嘴上说着情话,心里却对他口中那个世外桃源般的淳源心驰神往,“不如下次你给我当向导,我们一起去,一起留下,再也不离开。”他会心一笑:“好。”   他们无话不谈,从学习到生活,从文艺到时尚,从爱情到理想,他的幽默风趣与她的率真顽皮本就是天作之合,让相处的每一刻都充满了阳光和欢笑。她说她父亲从小培养她社交礼仪,希望她跟他学做生意,可她只想在学校旁开一家不计盈亏的小饭馆,有兴趣的时候做饭烧菜,想偷懒了就关门出去撒欢。他说他家人鼓励他考研,或努力当上公务员,安安稳稳过一生,而他只想当一名自由撰稿人,涉笔成趣,问心无愧,哪怕没有一个人喜欢看。她说她喜欢看。他说那得管饭。她就咯咯地笑。   在这亦师亦友的和谐氛围下,两人的关系日趋亲密,若不是有盗格空间的制约,怕是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之间几乎不再有秘密,除了盗格空间。这么多年来,郑能谅只跟热带鱼提起过盗格空间,因为她存在于网络——一个在他看来和盗格空间一样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拟世界,彼此之间没有现实的接触,也就不会有危险。而如果告诉秦允蓓,以她的性格,非但不会跟他保持安全距离,反而会迎难而上,更加毛手毛脚,不把未来看个够是不会罢休的。   秦允蓓生日那天,在宝辛商城的那个意外给郑能谅敲响了警钟,要想维持这种柏拉图似的恋爱关系,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异性接触性障碍型脑神经功能紊乱综合症”便应运而生。无论是否真的深信不疑,她都会尊重他所选择的相处方式,所以即便同榻而卧也能风平浪静。   然而秦允蓓并不知道,那一晚郑能谅“送货上门”前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此之前,他从未主动去过她宿舍,更不敢想象会躺在她的床上。禁忌最终被打破,起因还要从宝辛商城说起,当他在盗格空间里面对二人深情相拥的未来情景时,心底偷偷涌起的那股快乐与期待已有爱的踪影;而当他对她编出那个“综合症”的时候,她的反应又让他既感动又愧疚;之后在生日宴和溜冰场上,裘比轼的一系列举动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对秦允蓓的在乎明显超出了朋友间的关心,他的世界已不能没有她;回到男生宿舍,躺在床上,他惊讶地发现,虽然刚刚才分开,想再见她一面的感觉却无比强烈……接二连三的提醒和暗示,让郑能谅不得不直面内心,终于确信这段关系已经发展到可以更上一层楼的地步。他必须做些什么,哪怕会开启盗格空间,也不应留下遗憾,就算他会暂时失去意识,也要让她的情感得到一次自由的释放。他知道自己不能主动去碰她,因为一碰就会晕倒,她会以为他发病了,不可能再深入接触,只有让热情大胆的她来掌握主动权,虽然也会触发盗格空间,但本来就睡着的他从表面上起来并不会有什么变化,而根据《盗格七律》,当他进入盗格空间后,无论她与他再发生怎样的接触,也不会重复开启盗格空间,他所要做的,就是在盗格空间里呆久一点,让她做完她想做的事。所以他的设想是,以借宿的名义自投罗网,在睡眠的状态下顺其自然,最好的情形莫过于,一切在她半梦半醒时发生,天亮一睁眼,他已是她的人。   在这个姜太公钓鱼式的计划里,他无疑有点自私的小企图,面对如此活泼可爱又美丽的女朋友,若没企图就该怀疑性取向了。然而直到太阳晒在了屁股上,海棠树也没出现,他知道计划失败了,小企图变成了小失望。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她的克制正是源自对他的尊重与关心,还有信任——无论多离谱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都会当真。她完全相信他有那种怪病,不仅不嫌弃,还倍加小心,生怕给他带来一丝危险。他不禁为自己的小企图和小失望感到万分惭愧,并从此笃信,她就是那个值得他守护一生的人。   对郑能谅这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秦允蓓浑然不觉,依旧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刚刚过去的十九岁生日带给她无限快乐,满足了她对爱情的诸多想象。这一天,她和他一起翘课逛商城,坐在他的自行车上穿越美丽的雪景,还收到了他的礼物和祝福,甚至共度良宵,尽管什么也没干。确切地说,并非什么也没干,凌晨一点,他睡得像夜一般沉,她托着下巴趴在他的枕头边,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凝视这张百看不厌的面孔。他眼皮微微跳了几下,应该是梦见了什么,她马上也闭起眼,学他一样抖动眼皮,试图感应他的梦境。虽然没有感应到,却让她觉得很有趣。于是,他抽抽嘴角,她也抽抽嘴角;他咕哝一声,她也咕哝一声;他磨了磨牙,她也磨了磨牙;他翻了个身,她也跟着翻;他踢开被子,她也踢开被子;他肚子咕噜咕噜响了几下,她也使劲揉搓腹部,却怎么也弄不出声来,只好用口技模仿道:“咕噜,咕噜……”   她很想偷偷亲他一下,或者搂着他直到天亮,却想起在宝辛商城的那件事,纠结半天还是忍住了。他也忍住了没有告诉她,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已今非昔比,却把这些私密的感受一一输入跟热带鱼的对话框,男生就是这么奇怪。   热带鱼不在线,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也下了线。一个多月后,她回复了留言:“谢谢你分享的快乐,为你祝福,替她高兴。”又过了一个月,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在求知大厦8楼听完一位学者的讲座,顺便去了趟11楼的网吧,看到她的这句话,心中有些奇怪,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正经客套的表达。他没有多想,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便下线了,因为约了秦允蓓吃晚饭。   晚饭时,秦允蓓提起了三天后即将举行的学生会换届选举,让郑能谅有些意外:“向来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的你怎么忽然关注起这种事来了?不沾边啊。”   “怎么不沾边?”秦允蓓大咧咧地用袖子一抹嘴角,“学生会那帮人最拿手的不就是吃喝玩乐么?同道中人呀。”   郑能谅用筷子敲敲菜碟:“人花的又不是自己掏的钱,跟我们有本质区别。”   “那就更不能便宜他们了。”   “你想怎样?”   “这不是换届了么,你也去竞选啊。”   “认识我这么久,你觉得我哪里像学生会干部了?”   “就是因为一点都不像,才能给学生会带去一股清风,洗洗那儿的浊气嘛。”   “这话有点道理,可我实在是对当干部毫无兴趣,高中时我们的教导主任就用副班长的职位来诱我出卖同学,都没成功。”   “出卖同学这种坏事当然不能答应,可现在是做激浊扬清的好事,意义不同呢。”   郑能谅似乎有些被她说动了,沉默一会,又耸耸肩道:“这好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竞选学生会干部的多少都有些关系和基础,我这一没靠山二没人气的愣头青,上去不是当炮灰么?”   “可你有才、有品又有趣啊!比学生会那帮人强不知道多少倍了!”秦允蓓忙不迭地给他打气,“光凭你的那些诗,就圈粉无数啊,我们班的几个文艺女青年前几天还在议论,说跟你这样的人一起去踏青才有意思呢。”   “为什么?”郑能谅不解。   “喏,不就冲你的诗性嘛。”秦允蓓从包里翻出一份卷好的报纸递给他。   郑能谅打开一看,是最新一期校报,“艺苑”版块里被黑色水笔圈出了一坨“豆腐块”:   草色袅袅接天际,波光滟滟收穹庐   风送笛声抒残梦,云移日影驱塞鸿   雁门关外无乡音,敕勒川内有江南   八方绿翠悦牛羊,一骑飞歌醉河山   这是上次系里组织去内蒙草原踏青,他有感而发写下的即兴之作,没想到又被她翻了出来。他都有些无地自容了:“我说姑奶奶,这种打油诗高中毕业的都会写,混点零花钱而已,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吧。”   “谦虚!我就欣赏你的谦虚!”秦允蓓一竖大拇指,“这品格也是学生会那帮人望尘莫及的。”   郑能谅直挠头:“你就捧杀我吧,再这么不要脸下去,迟早我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秦允蓓继续夸:“反正我就是觉得好,那些读者也不瞎,你的诗就是接地气,还有小说,也有很多人喜欢,这可都是竞选学生干部必备的人气基础啊!”   郑能谅一愣:“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写小说了?”   秦允蓓脱口而出:“就是在《西都风》上发表的那篇《不可触碰》啊。”   “可我用的是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呃……”秦允蓓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嗨!你忘了?上次在大礼堂屋顶,我不就已经知道那首诗是你写了。”   “那首诗和《不可触碰》,我用的是两个不同的笔名,你怎么联系上的?”   “这个……文风很相近啊,就算不知道那首诗,要找出《不可触碰》的作者也不是很难的事嘛,可以跟《西都风》的编辑打听一下,投稿哪里来、稿费发给谁,或者找点关系去看原稿,从字迹上一对比,总是有办法的嘛。”   这下轮到郑能谅慌神了,当初他写下那篇文章只是为了寄托对孟楚怜的思念和对初恋的感触,并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刨根问底探究作者真身,以为用个笔名就够安全了,更没想到此人如今成了他的女朋友,那篇文章等于告诉她,孟楚怜并非他的前女友,而是他的暗恋对象。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知道就知道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折点面子罢了,正打算一五一十坦白,却听秦允蓓感慨道:“多么干净纯粹的爱情故事,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想起了《情书》,你当时是怎么构思出来的呀?”   他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她把这当成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也好,就让这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吧,反正故事的主角已经从孟楚怜换成了秦允蓓,过去已不重要了。他谦虚地笑笑:“胡编乱造的,暗恋这种事,中学里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写得真好呢,当时我们宿舍几个女生抢着看,直接把那本杂志看得四分五裂了。”   “爱情的体裁本来读者面就广,我也只会写点这种投机取巧的玩意。”   “哪有,你那篇《报告首长》也很火呀,还有你们在军训联欢会上跟莫大队长一起表演的那个《单个军人徒手队列动作》,笑得我肚皮都痛了,大一一整年我都指着这个笑料活下来的呢。对了,还有那篇《性情中人西坡先生的女友分类法》,简直太绝了!我们那层楼里有个女的本来跟裘比轼有一腿,你这篇文章一传开,她马上就跟他撇清关系了,真是杀人不见血啊,哈哈!”   “我晕!我经常换笔名的啊,你都怎么关联起来的?你是不是二十四小时监控我的呀?老底全被你扒光了。”   “这还用扒?鹤立鸡群本来就很好找的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说,你的人气和基础不比那些竞选者差的,要有信心,我看好你!”   “唉,一入侯门深似海啊,我这样的就算进了学生会,也无异于羊入虎口,非但不能激浊扬清,反而会被万箭穿心呢。说不定还没选完就已经体无完肤了,记得《竞选州长》的故事吧?”   “你这人就是太悲观,有我们这么多粉丝支持你,他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郑能谅忽然发觉秦允蓓这番劝说的动机很古怪,便盯着她的双眼问道:“小蓓,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参加这个换届选举?”   只要他问出口,她就不知该如何隐藏,虽然有些纠结,还是老实交代了:“嗯……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哦。”   “呵呵,你还从没让我生过气呢,说吧。”   “你知道的,裘比轼那家伙一直缠着我,前几天上公开课,我旁边的女同学有事出去了,他不知从哪冒出来占了座就找我聊天,我也不好当那么多人面轰他走,就当听他自言自语。他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先说你各种好,然后又是叹息又是可惜,言下之意就是说你空有一些小聪明,却不过是个书……很普通的人,我听不下去就撅屁股走人了。”   “就是说我碌碌无闻没出息呗?”   “他话没直说,大概就这个意思,贬低你抬高他自己,反正我当时听着就觉得特气人。”   “傻瓜,他怎么看我根本无所谓,你怎么看我才重要。我只在乎你的真实想法,你觉得我有没有出息?我该不该去竞选学生会干部?”   “不!你永远是最棒的!”秦允蓓的眼里瞬间闪起热烈的光芒,“去他的干部!去他的竞选!去他的出息!”   郑能谅笑着举起茶杯:“来,为去他的干一杯。”   “干杯!”秦允蓓爽快地一饮而尽。   “好,那我明天就去报名。”郑能谅缓缓地给她杯里重新斟满清酒。   “怎么改主意了?”   “不能太便宜他们。”   2   王小波说过,傻人在道德上的敏感度总是很高。根据逆否命题与原命题等价原理,裘比轼无疑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无论在情场还是官场,他都能游刃有余,因为这两个领域有许多共通点,比如都得会忽悠、善伪装、肯花钱,而这些,都是他早已被解锁的宗师级技能。   裘比轼的忽悠和伪装能力在第一次竞选学生会干部的时候就得到了充分展现,一副憨态可掬的外表、一纸文采飞扬的台词、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征服了无数听众,加上校领导的支持和朋友们的帮忙,轻松当上了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此后一路平步青云,三个月后接替了辞职的秘书长,六个月后兼任副会长,第二年换届时就成了会长。期间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小插曲,但最终定调的还是校领导,在他们看来,走不走正道并不重要,上不上道才是关键,裘比轼显然是个相当上道的有为青年。   是否上道,主要体现在待人接物上。裘比轼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待人、接物归根到底都是一个“礼”字,待人看礼仪,接物看礼品。实践起来更是不折不扣,不论在哪个领导面前,他都恭顺无比、谦卑有加,领导说过的每句话他都会牢记心头,提出的每项要求他都会严格落实,显露的每个微表情他都能瞬间捕捉,潜藏的每个小情绪他都能精准解读。跟他在一起,领导们觉得特别舒服,油然而生一种慈禧遇到李莲英的幸福感。而对于“接物”方面的礼品,裘比轼也向来舍得下血本,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家有喜事,他的厚礼总会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抽屉里有个本子,上面记着每一位领导的详细信息,生日、喜好、家庭住址、生活习惯、健康状况乃至衣服、腰带、鞋子的尺码,都是送礼必不可少的参考数据。有些特别重要的领导,他连其重要亲属的详细信息也打探得一清二楚,每每给他们带去惊喜。裘比轼相信,在领导们身上的每一分投资都是一本万利的,尽管伺候一个领导的钱可能足够伺候十个女朋友,但回报绝对比二十个女朋友还要多。   用心如此,领导们怎能不感动?不光感动,还从裘比轼身上看见了他们自己年轻时为理想而奋斗的影子,顿生惺惺相惜之情,甚至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少年比亲生儿子还要亲,若不是家人不答应,立他为遗产继承人都没问题。   在此背景下,学生会会长一职根本没有悬念,郑能谅无意与裘比轼空较劲,何况根据竞选规则,他这初次参选者也没资格直接竞选会长,于是报了个文艺部长。裘比轼自知稳操胜券,却没想到半路还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他拿着报名表,一脸迷糊:“不羁阁阁主?什么鬼?”   打听来打听去,原来这是个新成立的校园社团,没有提出明确的兴趣方向,也没有开展过什么主题活动,只是个由一群男生拼凑起来的小团体。这些人极具识别度,脸上总有一种便秘似的表情,他们跟女生不太往来,对漂亮女生嗤之以鼻,对别人怀里的漂亮女生恨之入骨。他们目空一切,见人咬人,见狗咬狗,有时把高级轿车的轮胎捅个洞,有时做个弹弓打豪宅玻璃,有时在公共厕所的门上墙上写诗作画。他们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只有当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时才会瞬间变身成温顺的小绵羊。   身边美女如云的裘比轼刺痛了“不羁阁”的志士们最敏感的神经,成为他们的头号公敌。学生会换届选举的消息一传出,“不羁阁”就行动起来了,四处游说候选人一起对抗裘比轼。郑能谅报完名的当天晚上,一位一脸便秘的说客就敲开了309宿舍的门,自报姓名朱知志,并开门见山地邀请他加入“不羁阁倒裘大联盟”,说完表情就切换成了一脸骄傲,似乎听到这个邀请的人应该感到受宠若惊。   郑能谅没有受宠若惊,倒是有点受惊:“什么鸡哥倒裘联盟?又是推销投资项目的?我没钱!”   朱知志耐心地解释了“不羁阁”的悠久历史和远大抱负,让郑能谅更加受惊:“我早上才刚报名参选啊!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朱知志嘿嘿一笑:“已经有很多人加入了我们联盟,到处都有我们的耳目,我们不光找到你,还对你做了充分的研究和评估,与其他同盟者相比,你身上有三条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是你对裘比轼一贯鄙视,根正苗红,具备很坚定的政治信念;二是你才华横溢,文笔出众,拥有很过硬的战斗能力;三是在秦允蓓的问题上你和裘比轼针锋相对,摩擦不断,积累了很丰富的斗争经验。”   一番吹捧之后,朱知志递上了拜帖。郑能谅打开一看,顿时喷了朱知志一脸茶水。任赣士,这个已经快被郑能谅遗忘的前情敌,竟然成了“不羁阁阁主”。听朱知志介绍,原来任赣士以前跟着裘比轼想要干一番事业,谁知裘比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处处压着他,还把他当棋子使唤,勿攸居事件后没多久,任赣士就离开了裘比轼,本想加入“愤青社”,却被怀疑是裘比轼派去的卧底,索性自立门户,拉起了“不羁阁”的大旗,四处招揽对裘比轼不顺眼的人。   郑能谅想起音乐会,问道:“那个‘落差’乐队,也是你们阁主的吧?”   朱知志一抹茶水,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想不到能谅兄对音律也有研究啊,那你和我们阁主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   郑能谅感慨万千:“咳!果然是跳蚤在哪儿都会蹦跶。”   朱知志以为是在夸他老大,面露喜色:“那是那是,有我们阁主和你强强联手,裘比轼那只胖跳蚤绝对蹦达不了几天了。”   郑能谅哭笑不得,又不忍打击对方的革命热情,只好委婉地拒绝道:“贵阁的好意在下心领了,然自古兵法讲究互成犄角以散敌之势,如今贵阁与裘比轼正面交锋,在下正好趁机自后方迂回穿插,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如此则敌阵自乱,定可一击而破。倘若双方合兵一处,只恐正中裘比轼下怀,使其无后顾之忧,定会倾巢而出决一死战,纵然侥幸取胜,也难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得不偿失也。”   朱知志从小立志做的只是政治家,对兵法一窍不通,只听郑能谅说得头头是道,既肯定了“不羁阁”在联合战线中的主导地位,又揭示了裘比轼必将灭亡的命运,一时激动万分,把使命抛到脑后,身份也从说客变成了学生,虔诚道:“说得太好了!能谅兄字字珠玑,句句见血!裘比轼这种人早该下台了,我就不明白,凭什么他的人品那么差,还能当学生会会长?凭什么他长得还没我万分之一帅,却有那么多姑娘追?”   郑能谅便因材施教地开导他:“别难过,鲜花总是要插在牛粪上的嘛,我们不应该抱怨这种现象的不合逻辑性,任何一种感情分配方式的存在都是合理而未必合逻辑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快让自己向牛粪转变,以便让鲜花来插。”   “太精辟了!你讲慢点,我记一下。”朱知志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兴高采烈地摘抄完语录,一蹦一跳回去向阁主任赣士汇报:“这次游说取得了三大成果:一,郑能谅表明了对裘比轼的立场,把他比作跳蚤;二,他充分肯定了我们的领导地位,并提出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略构想;三,他建议我们都向牛粪转变。”   “牛粪?”任赣士一愣。   朱知志补充道:“是,他先把裘比轼比作牛粪,然后让我们向牛粪转变,我琢磨着他这句话应该是个暗语,意思是不是让我们采集一些牛粪,去偷袭裘比轼?”   任赣士略一沉吟,笑着摆摆手:“非也非也,我这老同学向来喜欢舞文弄墨,擅用比喻。把裘比轼比作牛粪,果然是恰倒好处,牛粪的三大特点他全具备——肥,粘,臭。肥的是腰包,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粘的是手段,阿谀奉承,阅女无数;臭的是名声,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哈哈哈!高!实在是高!”   这边郑能谅刚送走朱知志,就被躲在帘子后面偷听半天差点憋不住笑出声的冉冰鸾调侃了一番:“行啊谅仔!小小年纪就被咱西都大学第一大在野党看上了,前途无量呢!”   郑能谅苦笑道:“你都说了,前途无谅,前途跟我郑能谅无关的。我本来也对裘比轼追求的这种‘前途’毫无兴趣,这次参选不过是想替小蓓出出气罢了。”   冉冰鸾说:“咱学校几万人,你想想万人之上的感觉。”   郑能谅不以为然道:“不用想,看看裘比轼就知道了,万人之上,千夫所指。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想当那一将,也不想成为万骨。”   冉冰鸾轻轻鼓了几下掌:“说得好,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浪子,不入俗流,潇洒自由。”   “浪子,”郑能谅一边咀嚼着这个词,一边从桌上的碗里摸出一粒黄豆,又抛回去,看着黄豆在碗中滚来滚去,喃喃道,“不如说是粒子。我们每个人长大后都会成为一颗粒子,选择各自的空间归属,一旦进入某个空间,就要在被设计好的界障内运动,少数粒子还会成为界障的一部分,管束别的粒子,却也逃不脱空间的管束。而我,是一颗拒绝进入任何空间的粒子,不愿在有限的环境下做无趣的运动,只想在没有界障的天地中自由飞翔,偶尔与其他同样自由的粒子摩擦碰撞,迸发出美丽绚烂的光芒。”   3   选举如期举行,竞选学生会会长的一共三个人,除了任赣士和裘比轼,还冒出来一个黑脸大胖子。这位不速之客没有竞选团队,没有准备讲稿,没有语言逻辑,没有洗脸刷牙,甚至都没有睡醒,耷拉着眼皮讲了不到一分钟就吐了吐舌头溜之大吉了。后来才知道此人是裘比轼请来的托,唯一的特长就是长得比裘比轼还要胖,裘比轼想用他来反衬自己的身材其实并不算太胖。   黑胖子的出现对任赣士来说也算件好事,反衬出他的外表形象和个人卫生都不算太差。“不羁阁”之前的游说工作发挥了一定作用,争取到一部分对裘比轼有意见的学生代表,但裘比轼的公关工作更加出色,仗着雄厚的人脉和财力轻松拿下大多数代表。凭借“落差”乐队的影响力,任赣士还吸引来一帮女歌迷,但“不羁阁”一贯来对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的态度又让这一优势打了不小的折扣。所以总的看来,裘比轼的支持者在人数和颜值上都明显高于对手。不过,谁的支持者更多都无所谓,因为唱票人、计票人、监票人都是裘比轼的人。   根据竞选规则,学生代表投票结果占总票数的80%,另外20%来自选举委员会全体委员的表决。在投票前的讨论环节,代表校方出席竞选活动的副校长霍熙猊作了简短发言:“裘比轼同学有理想,有品格,有能力,工作积极,才艺出众,总的来说,优点不少,建树颇多。”另外两位候选人也获得了类似的评语,唯一不同的是,对裘比轼的点评中没有出现“但是……”这个部分。委员们当然不会忽视这一细节,于是裘比轼高票连任。   竞选结果当场公布,身为学生代表的冉冰鸾长叹一声:“咳,又让姓裘的得逞了,白瞎了我投给任赣士的一票。”   郑能谅笑笑:“裘比轼当选说明流氓都能当学生会会长,任赣士落选则说明不是所有的流氓都能当学生会会长。”   会长的竞选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出人意料的是郑能谅当选了学生会文艺部长。郑能谅原先的计划是通过竞选进入学生会文艺部,让秦允蓓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裘比轼对他的嘲讽,同时也可以利用共事的机会对裘比轼的胡作非为进行制约,哪怕这力量微不足道,也是一种态度。可在竞选现场领教了裘比轼的手段之后,他就发现这计划简直是天方夜谭,第一步就不可能实现。如今被告知当选,他很困惑,更困惑的是,裘比轼还深夜造访309宿舍。   裘比轼一脸和蔼可亲,郑能谅也好客热情:“裘会长?走错门了?”   裘比轼笑吟吟道:“没错,就是找你的。”   郑能谅也露出酒窝:“我一不是领导,二不是美女,找我做什么?”   “哈哈!文艺部长果然幽默过人,你这部长大小也算个领导,这酒窝也比美女好看,不找你找谁?我就是来恭喜你当选的。”   “一场误会,何喜之有?票数肯定统计错了,当选的不可能是我。”   “怎么这么不自信呢?你的才华有目共睹,当选是众望所归。你的演讲热情洋溢,态度诚恳,看得出是认真准备过的,大伙的掌声很热烈。”   “可我没后台。”   “你有工作能力啊,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军训的时候还当过板报编辑,那期板报领导们都很喜欢。”   “可我没后台。”   “你有群众基础啊,学校里喜欢你作品的人可不少,你来当的话,《西都风》的销量都会节节高呢。”   “可我没后台。”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你的后台。”   “那我要赶紧拆台去了。”   “你可真没良心,要是没我这后台,你怎么可能当上文艺部长?”   “什么意思?你搞什么鬼?”郑能谅顿时不安起来。   裘比轼甚是得意:“投票给我的人,当然也会投票给我觉得适合当文艺部部长的人。”   郑能谅没想到竟是裘比轼在暗中帮忙,同时马上意识到这一招的威力:“你真阴险,想让大家都以为我是你的人,把我拖下水是吧?”   “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裘比轼一脸委屈状,“难道就不能是因为我发自肺腑地欣赏你吗?何况,看在小蓓的面子上,我也该帮你。”   郑能谅一惊:“什么?她叫你帮我了?”   裘比轼笑笑:“那倒没有,我自愿的,伟大吧?”   “猥琐吧!谁要你帮?我凭自己本事,当不当得上都无所谓,被你耍手段弄上去的还有脸当?这差事我干不了,另请高明吧,不送。”郑能谅把门一甩,转身朝屋里走去。   裘比轼一伸脚顶住门,慢条斯理地替他分析利弊:“这是代表们一票一票选出来的,当初是你自己要参选的,选上了又不当,难道把选举当儿戏?就不怕大家说你玩弄民意?就不怕给领导们留下个恃才傲物的印象?”   郑能谅想想真的挺麻烦,回过头骂道:“卑鄙!你到底什么居心?把我弄到文艺部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   “笑话,没好处的事你会干?”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不就是因为小蓓嘛。优秀的姑娘人人喜欢,那都是私事,可文艺部长这事是公事,你不能因为私事上的矛盾就把公事都往坏处想。”   “不,我们之间的矛盾不只是小蓓。”   “啊?还牵扯了别的女生?”   “不是女生。”   “男的我一般不碰的。”   “一般……还真碰过啊?”   “……这跟又你没关系,除了小蓓,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矛盾?”   郑能谅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三观不合。”   裘比轼愣了下,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三观不合?生辰八字、属相星座还不合呢!又不是相亲,谁要跟你合?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去不去是你的事。”说完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我还有事先走了,想清楚了再决定哦!记得代我向小蓓问好。”   当晚的卧谈会上,郑能谅向众兄弟征求意见:你们说我到底去不去当这个文艺部长呢?   霍九建:常言道,鸟惜羽毛虎惜皮,为人处世惜脸皮。千万不能去!   谷二臻:常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倒灶喝凉水。不去白不去!   冉冰鸾:常言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去了也白去!   华泰崂:常言道,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白去也要去!   阚戚智:常言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爱去不去!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是听天由命。”郑能谅说着抛起一枚硬币,落定,国徽朝上,当即宣布:“我去!”   霍九建问:“你这是句口头禅还是要去上任的意思?”   冉冰鸾则质疑道:“不对啊,你扔硬币之前也没说国徽朝上代表去还是不去,规则和结果完全由你一人说了算啊!”   郑能谅点点头:“没错,裘比轼也是这样把我弄成文艺部长的。”   与此同时,惨败的任赣士和“不羁阁”的几位元老在“土曾月巴烤肉店”召开批判大会,历数裘比轼十大罪状,并祝他“生儿子没屁眼”。会后五分钟,会议精神就传到了裘比轼耳朵里,作为胜利者,他表现出豁达的大将风度:“老子就喜欢女儿。”   第二天,校报和《西都风》的记者们倾巢出动,采访新当选的学生会干部。严格地说,不是“新”干部,一大半都是连任的老面孔。他们在接受采访时都很低调,回避了一切敏感话题,尤其是私生活方面,口风比娱乐圈明星还要紧,因为内容比明星更见不得光。记者们撬不出什么料,只好把目标锁定“校园政坛”的新人郑能谅。   一位来自校报的记者问道:“郑能谅同学,你觉得自己当文艺部长一职有什么优势?”   郑能谅耸耸肩:“毫无优势,我就像个刚出道的女艺人,唱功平平,演技拙劣,没脸蛋没身材,没文化没气质,还一肚子臭脾气,动不动就耍大牌,怎么可能有前途呢?”   记者说:“集百丑于一身,不世出的极品,不红透半边天还有天理么?!”   “所戴斯内,”郑能谅吐出一句刚从秦允蓓那里学来的日语,释然道,“看来这个文艺部长我还是当之无愧的。”   记者又问:“上任后,你有怎样的打算?”   郑能谅说:“我打算先买一个背篓。”   记者好奇:“为什么呢?”   “我自知能力不足,难堪重任,还经常说些别人不爱听的话,写些让人不高兴的文字,所以,希望大家看我不爽的时候丢得准一些,每一篓西红柿和鸡蛋我都会捐献给学校食堂,为改善伙食尽一份绵薄之力。”   记者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傻,后来在报道中颠三倒四又煞有介事地写道:新当选的文艺部长是个吃货,满脑子都是吃,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想换件大餐具,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西红柿炒蛋。   莫名其妙的是,这位记者还为郑能谅编了三场轰轰烈烈的初恋和五段波澜壮阔的绯闻,连郑能谅自己因为脑震荡都忘得差不多了的童年生活也被他一支妙笔描绘得荒诞离奇、跌宕起伏。郑能谅不禁怀疑这家伙是裘比轼派来玩他的。   更莫名其妙的是,因为这篇报道,《西都大学校报》的发行量直线飙升,校园网的论坛上也热闹了好一阵子。郑能谅身不由己地成了公众人物,到食堂打菜总觉得阿姨们的眼神有些异样,走在路上也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第一次领教了炒作的力量。   4   学生会有独立的办公楼,位于行政楼的西北角,是一座两层高的平房。楼前有一株老榆树,宛如一位行将就木的公主病患者,虽已人老珠黄仍不改傲气本色,孤芳自赏谁也不理,还不时抖落片片“脂粉”恶心路人一番。   新官上任,郑能谅两手空空就要出发。秦允蓓本来想给他好好捯饬一番,可他一点也不配合,买衣服不去量尺码,买领带说勒得慌,买公文包说用不上,连她想带他去剪个新发型都被他以“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的典故断然拒绝。最后她说要送他去上任,他爽快地答应了,毕竟这也是他参选的初衷——让她可以在裘比轼面前扬眉吐气。   二人刚经过那棵老榆树下,就看见楼里迎面走出一位高高瘦瘦的帅小伙,脸上棱角分明,发型潇洒飘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道眉毛呈八字撇开,看上去就像一个“囧”字。郑能谅猜他应该是在学生会工作的同学,便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我叫郑能谅,来学生会文艺部报到的,这位是我的女……”   谁知帅小伙跟没听见似的,眼睛始终斜向下45度看着地面,表情似乎有些忧郁愁苦,又有些愤世嫉俗,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目空一切的强大气场,让郑能谅知趣地闭上了嘴巴。眼看着帅小伙如一具僵尸般缓缓飘过来,郑能谅不知是该躲闪回避,还是下跪磕头,正犹豫间,却被秦允蓓用力一拽胳膊:“见鬼!走!”   帅小伙对这句话也毫无反应,目不转睛、悄无声息地与他们擦肩而过。跟着秦允蓓进了楼,郑能谅忍不住问道:“你认识他吗?是谁啊?”   “不认识!”秦允蓓硬邦邦地答道。相识这么久,郑能谅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神情,已然明白他俩认识,也知道她不想多说,便也不多问,轻描淡写地开起了玩笑:“哦,你刚说见鬼,我还以为你真的见过这个鬼呢。”   秦允蓓噗嗤一下回过魂来:“骂得好!这种没礼貌的人看着就恶心,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   郑能谅搂搂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学生会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装神弄鬼的小社会,你来逛一趟就回去了,我可是要经常在这里的,祝我好运吧。”   文艺部和会长办公室分别位于走廊的两头,裘比轼不在办公室,秦允蓓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郑能谅向别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囧字眉的帅小伙就是在“神秘花园事件”中一文定乾坤的俞呈龙,《西都风》执行主编及首席评论员,与何戚辽、裘比轼合称“西都三才”。知道他身份后,郑能谅宽宏大量的毛病又发作了,心想:有才有名有靠山,少年得志的人难免有点自负,看来俞呈龙刚才的傲慢并非针对我,只是惯性使然,任谁都一样。   但他很快就发现并不一样,在许多人面前,俞呈龙都是爱说爱笑,谦逊有礼。第一种是漂亮姑娘,他一见到她们就会变成优雅的绅士,露出迷之微笑,主动嘘寒问暖,讲一些自以为幽默的笑话;第二种是地位比他低的人,与他们打交道时,他也喜欢说笑,就是拿对方的八卦开玩笑以显其机智健谈,同时语气神情又彬彬有礼以免对方受辱暴走,真遇上克制不住的就可以给对方扣上一顶“开不起玩笑”的帽子了;第三种就是地位比他高的人,具体表现与裘比轼一脉相承,大同小异。   与他们相比,郑能谅属于最不受待见的,从未被俞呈龙正眼瞧过。他思前想后,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跟俞呈龙不够熟造成的隔阂,等彼此加深了解后,应该会有所改观。结果,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后,俞呈龙傲慢依旧,却让郑能谅见识到了更有趣的嘴脸。   作为学生会主办的刊物,《西都风》与学生会文艺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郑能谅这文艺部长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协助《西都风》采编稿件。由于所有稿件都要经过俞呈龙和裘比轼的双重把关,所以郑能谅送上去的稿件录用率极低,这不能怪他没眼光,只怪他没悟性。他也不是没悟性,心里其实很清楚上面想要什么样的稿件,只是绝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选稿原则。而对于编辑部硬派下来的一些命题征稿任务,他都宁可违命挨批也不违心服从。   为此,裘比轼特地在一次学生会内部会议上既点名又不点名地指出:“搞文艺不能只讲艺术性,更要讲实用性;不能只谈风花雪月,更要关心柴米油盐;不能只写校园生活,更要揣摩和贯彻领导意图。《西都风》要进一步发挥好传声筒和大舞台的作用,多做一些有利于提高学生会地位、促进学校整体建设的好事,多展现一些正能量的作品……哦,郑能谅,不是说你。”   俞呈龙就是裘比轼这番指示的坚定执行者,一次,总务副校长柴巴窦到《西都风》编辑部检查工作,俞呈龙忙里忙外把领导伺候舒坦送走后,在门边捡到一张纸条。他一眼就认出是柴副校长的墨宝,字迹清晰,龙飞凤舞:   男生宿舍十五幢   女生宿舍三百间   学校前后两扇门   操场四周八道沟   柴副校长把一首亲笔书写的小诗留在此地的用意何在?俞呈龙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不一会儿便豁然开朗,马上组织全体编辑召开专题品鉴会。会上,人人畅所欲言,见仁见智,最后俞呈龙慷慨陈词,总结提炼出柴副校长这首小诗的五大艺术亮点:   一、内容扎根现实,贴近生活,为学生而歌,为校园而唱,看似描写平凡的景物,实则蕴藏着深厚的人文关怀;   二、语言通俗易懂,简单亲切,读起来朗朗上口,深得白居易诗风之真谛;   三、结构化繁为简,清新明快,巧妙运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一幅当代校园生活的画卷徐徐展开,颇具《清明上河图》的神采;   四、寓意含蓄深远,精巧细腻,其中男生代表品德,门代表智慧,操场代表体育,女生代表美学,阴沟代表劳动,充分表达了作者殷切期望学生们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美好夙愿,真情流露,润物无声;   五、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将文学与数学完美地融为一体,妙趣横生。前两句诗其实是一道数学题:已知学校每幢宿舍有一百间房,那么十五幢楼就是一千五百间,由此可算出男生人数是女生的五倍,后两句诗又暗藏着一个等比数列,二、四、八,公比正好是二!   俞呈龙当即决定,将这首旷世奇诗刊发在《西都风》下一期文艺特刊最醒目的位置,传诵千古——这应该就是柴副校长“无意间”留下此诗的目的。正兴奋中,柴副校长忽然闯进来,劈头就问:“有没看到一张写着字的纸条?”   俞呈龙毕恭毕敬地呈上刚被鉴定完毕的奇诗:“柴副,您的功力又精进了!”   柴副校长接过纸条,纳闷道:“功什么力?这东西还好没弄丢,后勤处统计了好几天,都是有这样那样安全隐患、需要抓紧维修的地方,可有得忙了。”   那天之后,《西都风》连续半年都没好意思刊发任何诗歌作品。   不过俞呈龙不愧是“西都三才”之一,马上急中生智地剑锋一转,改赞起柴副校长的书法来,说那张小纸条上的每个字都龙伸蠖屈、凤翥鸾回,充满了诗情画意,让人忍不住产生无限遐想误以为是一首诗歌。柴副校长对他的忠诚和品位感到很满意,便礼尚往来地大赞了编辑部的工作。俞呈龙又趁热打铁地代表编辑部邀请柴副校长一同共进晚餐。   在“快乐老家”的酒桌上,柴副校长喝得很高兴,拉着俞呈龙的手说:“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一点毛病,从来只说好听的。人无完人,我们这些当领导也有缺点,可从没听你提过中肯的批评意见,这就很不对。”   俞呈龙也不含糊,当即举起酒杯,数落起柴副校长的六大罪状来,说得他心服口服、相见恨晚:一、工作太投入,对家人照顾不够,影响和谐社会的建设;二、上班时间从不喝茶看报纸,只顾埋头工作,办公氛围太过沉闷;三、作风太清廉,从来不收礼,让人很难亲近;四、经常加班加点,缩短了电脑的使用寿命,还造成大量辐射;五、总是废寝忘食,累出黑眼圈鱼尾纹,有损领导干部的形象;六、一贯亲自打水、亲自洗手、亲自吃饭、亲自上厕所,不给下属们代劳的机会,令他们无法实现自我价值,乃至怀疑人生。   柴副校长被他这一顿亦庄亦谐的批评逗得前俯后仰,从此愈发喜爱俞呈龙。郑能谅也见识了俞呈龙的真面目,送给他一个“屁马温”的称号:“马的屁股上没有手印,而他已经拍过。”   阚戚智说:“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   谷二臻不服:“我们将来也会干大事的。”   华泰崂很悲观:“我们犯大事倒有可能。”   冉冰鸾不以为然:“人生为什么一定要干大事呢?一日三餐饭,一卧三尺床,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不是挺好的么?苏格拉底说过,我们需要的越少,就越接近上帝。”   霍九建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需要的越少,就会越饿越冷,饿死了冻死了,就见到上帝了。”   郑能谅需要的不多,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就足够了。眼下的状态挺好,晚上和秦允蓓谈谈恋爱,白天就在教室和学生会间来回转,虽然总会见到一些不想见的人和事,但他不想做的也没人能强迫他。每次看着秦允蓓听完他的学生会趣闻后咯咯直笑的可爱模样,他就觉得这份兼职还是挺有意思的。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容易满足,自从竞选学生会会长受挫之后,任赣士和他的“不羁阁”就一直卧薪尝胆,一边发展新人,一边渗透策反,渐渐在学生会里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大有“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之势,也让学生会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裘比轼的势力依然最大,“不羁阁”次之,郑能谅自成一派。   郑能谅所在的文艺部里除了他,还有两位副部长和十二名工作人员,个个能说会写,分工明确。冉冰鸾曾评价其“机构虽小,五脏俱全”,却被郑能谅纠正为“五毒俱全”,因为两个副部长都是裘比轼的亲信,这点从他们的品行不难看出来,十二名工作人员中有八个也是裘比轼的人,另外四个则是“不羁阁”的干将,人称“四大金刚”。郑能谅上任第七天,这四个人一起来到309宿舍,先神叨叨地前前后后探查了一番,然后飞快地关上门,亮明了身份。   郑能谅颇感意外:“你们都是任赣士派来的?”   大金刚忙捂住他嘴:“嘘,不要暴露我们的卧底身份。”   郑能谅一把推开他:“拜托,十四个人里有十个是裘比轼的人,他们还能打听不出你们的底细?”   二金刚大吃一惊:“这么说我们已经暴露了?看来我们得赶紧请示阁主,让他换四个人来。”   郑能谅为他的智商着急:“老兄,傻瓜也知道换来的四个肯定也是你们的人啊!换一百次都一样。”   四金刚很苦闷:“那怎么办?要不……换五个人来?”   郑能谅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四个活宝,感到无比绝望:“我看行,换五个人记得把我也算上。”   四大金刚异口同声:“你不能换。”   大金刚说:“阁主特别吩咐过,你是我们反击裘比轼的最后希望,所以才派我们几个BB来帮你。”   郑能谅被他搞迷糊了:“你们不是四大金刚么?BB又是什么鬼?”   三金刚自豪地说:“是我们的英文组合名,BestoftheBest!”   然后郑能谅就不省人事了。这就是他与反对党游击队第一次秘密会面时的情况。   自从知道自己有后援之后,郑能谅开始变得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这四个活宝给他帮倒忙:本来胜算只有三分,现在几乎是零了。相比而言,裘比轼的十个手下就专业得多,时不时帮着裘比轼给领导唱唱赞歌、给秦允蓓写写情书,必要的时候还会操起棍棒教训一些不听话的人,充分展现出多才多艺、能文能武的过硬素质。   不过郑能谅和“不羁阁”都坚信,无论前景多么黯淡,总有一丝希望之光存在,正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只要有个导火索,就有可能一战而定。   说导火索,导火索就到。盛夏的一个夜晚,天干物燥,“向日葵”活动中心忽然起火,所幸附近有一水潭,且火势不大,经过保安和学生们奋力扑救,并未酿成大祸,只烧毁了三张沙发、一台音响和一块“消防安全先进单位”的牌匾——这些都是可以随时更新的。有点麻烦的是,一名来这里唱歌的女生在疏散的时候扭伤了脚,而且据参与救火的学生反映,活动中心里的灭火器没一个能用的。保卫处通过调查发现,这些灭火器有的过期,有的是伪劣产品,而火灾的起因也是电线老化加上过载运行,皆为人祸。由于火势很快被扑灭,并未惊动地方消防部门,校领导决定私下处理,不对外公布。   通过学生会内部渠道得知真相的郑能谅找到四大金刚,慷慨陈词,说了一番“匡扶正义、匹夫有责”之类的豪言壮语,然后转入正题:“我们应该把这种隐瞒真相、逃避责任的事公诸于众!”   二金刚摇摇头:“这事不算大,裘比轼肯定能摆平。”   郑能谅反问道:“怎么才算大?非要出人命才算大?”   大金刚摇摇头:“出人命他也可以摆平。”   郑能谅提议:“我们到校园网上去揭发。”   三金刚摇摇头:“我有个老乡就是网管,自从上次勿攸居事件后,校领导有新要求,学校里一出什么事,他们就会启动应急预案,安排专人轮班24小时监控校园网,管保你帖子一出,5秒内删除。”   郑能谅一咬牙:“那我们向教育局写举报信反映。”   大金刚摇摇头:“你疯了,人家就算来查实,也就警告一下,处分几个替罪羊,回头算起账来,我们都要完蛋。你不想毕业了?”   郑能谅灵机一动:“那可以暗中找外面的记者来报道。”   四金刚摇摇头:“还记得军训食物中毒那次吗?裘比轼对付记者可有一套了。”   郑能谅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把目标锁定那几个应该对火灾负责的人,请求校领导公正公开处理。”   三金刚摇摇头:“你算哪根葱啊?校领导凭什么满足你的请求?有资格对火灾负责的人,哪个不是有点后台的?你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郑能谅对他们的自暴自弃感到很失望:“团结就是力量!只要我们五个人一起请求,一定会引起领导重视的。”   金刚们面面相觑:“五卵击石。”   后来的事实证明四大金刚的判断力比智力要强许多,校保卫处和后勤处联手,用最快的速度将现场清理干净、粉刷一新,并把火灾调查报告束之高阁,不再提这件事;参与救火的人也都口径一致,只说火势不大,无人受伤,其余细节一概不知;那位受伤的女生休息了几天,脚伤已无大碍,拿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补偿金后,对外便称自己练瑜伽时不小心;而关于这场意外,校园网和校报上除了几张校领导临危不乱指挥救火和保安们奋勇冲锋的照片之外,什么也没。   火灾事件让郑能谅对“不羁阁”彻底失望,也不再理会四大金刚,继续做无门无派的闲云野鹤。“不羁阁”与裘比轼的明争暗斗却愈演愈烈,暗斗表现为互挖墙脚、互说坏话,明争则表现为打嘴炮,每次学生会里讨论个什么事都唇枪舌剑、手舞足蹈,比议会还热闹。火灾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校领导授意裘比轼组织一个“安全宣传周”活动,拟个实施方案出来。于是裘比轼召集学生会骨干开会讨论方案细节,会上,针对在宣传栏前摆三张桌子还是五张桌子的问题,双方又吵了起来,从早上8点一直吵到下午5点。最后郑能谅这个独立派看不下去了,出手解决了这个问题。在众人吵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的时候,他飘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们这样吵下去是没有结果的,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郑能谅从身后拉出一辆手推车,上面整齐地摆着消防斧、西瓜刀、自行车车链、电焊枪、小瓶装氢氧化钠、耗子药、臭袜子……   郑能谅面带微笑,推着手推车从每个人身边走过,一边分发决斗工具,一边念念有词:“长痛不如短痛,心动不如行动,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终于,两派人各让一步,综合了两种意见,决定在宣传栏前摆八张桌子。   5   当初让郑能谅加入学生会,裘比轼自有一番盘算,一方面是想把郑能谅揽入旗下,收为己用,没想到这小子不识时务,非但不感恩,还经常不按要求完成他布置的任务,甚至处处揭他的短,让他很难堪;另一方面是为了接近秦允蓓,插足他俩的世界,没想到秦允蓓虽然如他所料三天两头朝学生会跑,却都是直奔郑能谅而去,根本没给他搭讪的机会,让他很尴尬。   屡败屡战的裘比轼继续出阴招,经常在周五下午突然给文艺部安排任务并要求周一前完成,哪怕郑能谅文思泉涌,也不可能愉快过周末;还忍痛割爱把几位貌美如花的大一新生分给了文艺部,就算郑能谅不上钩,也可以让秦允蓓起疑心;进而让他的狐朋狗友们在秦允蓓的生活圈里散布郑能谅的“绯闻”,并时不时派些“女特工”现身说法,扮演绯闻女主……然而这一切在秦允蓓眼中好似透明的一般,因为她太了解裘比轼了,更了解郑能谅。   郑能谅本以为自己进了学生会,大小也算个学生干部,多少能让裘比轼对秦允蓓的企图有所收敛,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这只怪他太粗心,忘了游戏规则:在学生会里,他只是干部,而裘比轼是领导干部,这种关系正如军棋游戏里团长永远吃不了军长一样,而军长不光能吃团长,还打算吃团长的女朋友。   暑假一过,裘比轼又对秦允蓓发动了新一轮攻势,铺天盖地的情书蜂拥而至,一封封文采飞扬、字眼火辣。秦允蓓来者不拒,并给这些情书找到了最能体现使用价值的归宿:有些送给了收购废品的老爷爷,有些用来点火烧煤炉,还有些塞进墙角堵住了老鼠洞——老鼠们读了这些肉麻的文字后,纷纷上吐下泻,一命呜呼。   一次郑能谅去给秦允蓓送早点,看见她正用一封还没拆开的信包起一只死蟑螂要往垃圾桶里丢,连忙上前夺下来:“怎么不看就丢了?”   秦允蓓说:“裘会长的第78封情书,有必要看么?”   “那也不能这么处理呀。”郑能谅一边把蟑螂的尸体抖出来,一边批评她:“蟑螂可杀不可辱!”他换了张清香扑鼻的卫生纸重新包起它,扔进垃圾桶,然后晃了晃手里那封信,问秦允蓓:“就不想知道自己差点错过了什么?”   秦允蓓一脸的不屑:“不用看也知道,错过了恶心和危险。”   郑能谅说:“裘会长手下食客八千,这情书八成不是他自己的文笔,你就不想欣赏一下其他才子对你的赞美吗?”   秦允蓓温柔地看着他:“我只想听你对我的赞美。”   郑能谅毫不吝啬地赞美起来:“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在找男朋友这件事上特有品位。”   “不要脸,我真该用这封信把你也包起来丢掉。”秦允蓓笑着一把抢过情书,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紧接着飞快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一撩裙摆,一抛媚眼:“来,正儿八经地赞我一个。”   被她这一造型和神态惊艳到了,郑能谅脱口而出:   一夜新雨一溪风   一剪闲云一抹红   一园芬芳一枝秀   一寸光阴一惊梦   “哈哈!你这闲云还真能掰!”秦允蓓乐不可支,一头扎进他怀里。   几天后,筹备了大半年的运动会终于开幕,牵动无数少男的心。夏秋之交,酷热刚过,凉意未至,正是穿短裙的好时节,三伏天里蛰居避暑的美女们纷纷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来到运动场,有的是给男朋友助威,有的则亲自披挂上阵,吸引了无数呼之欲出的眼球。男生们也不甘示弱,一个个亮出看家的本领,或以颜值倾倒众生,或凭身材力压群雄。前者的偶像派优势显而易见,可在运动场上的回头率就远远逊色于四肢发达的实力派,这也是为什么相貌平平的男生们大多对体育和艺术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只能容纳五千人的看台上挤了一万多观众,原本是不符合科学精神的,可如果把所有坐在男朋友腿上、骑在男朋友脖子上、趴在男朋友背上的女生们都算进去,这就是一个最大限度利用土地资源以解决人口问题的成功范例。在这些女生中,骑在男朋友脖子上的是最霸道的,趴在男朋友背上的是最懒惰的,而坐在男朋友腿上的那些才是最有心机的,其良苦用心直到各代表队入场时才体现出来。伴着激动人心的进行曲,一个个方阵从主席台前走过,打头的是参差不齐的仪仗队,紧跟其后的是五音不全的管乐队,接着是东倒西歪的彩旗队,最后才是由身材一流、容貌清秀的女引导员带领的运动员代表队。前面几个方阵看不看无所谓,可由美女引导员们带领的方阵经过时,无数被女朋友挡住视线的男生们顿时痛不欲生。   秦允蓓也坐在郑能谅的腿上,却没有去挡他的视线,反倒津津有味地和他一起欣赏靓丽风景线,还不时品评一番。她之所以坐他腿上是因为座位有限,而碍于他那“综合症”也不方便骑着或趴着。除了和女朋友去九寨沟旅游的霍九建之外,309宿舍全员到齐,冉冰鸾还带来了宋颖哲,其余男生不甘寂寞,邀请联谊宿舍的姑娘们一起看比赛。戴珐珧坐在郑能谅的左后方,被华泰崂和谷二臻夹着,面色有些憔悴,注意力也不在运动场上。自从上次在“陌上珠”的不期而遇之后,郑能谅已有半年多没有见过她了,也没有再见她的念头。起初他总忘不了上一次进入盗格空间所看见的那一幕,虽已盗取,却担心它会在别的时间或者以别的形式出现。如今他已情定秦允蓓,不再有这种担心,见到戴珐珧也没什么尴尬,微笑着打了招呼,就坐下来陪女朋友了。   赛场上竞争激烈,看台上气氛热烈,但远远望去,他们这一片区域显得尤为特别,人数不多,却条块鲜明地分成了五个部分:几位美女交头接耳,几个光棍聊作一团,郑能谅和秦允蓓有说有笑,冉冰鸾和宋颖哲相敬如宾,只剩戴珐珧茕茕孑立。她对比赛毫无兴趣,却一直没有离席,目光时而垂向地面,时而飘向天空,时而又落在郑能谅的背上,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未吭一声。   直到散场时,郑能谅起身一转头,才瞥见戴珐珧有些阴沉的脸。不等他开口,戴珐珧已径自披上外套闪入人群,眨眼便消失了。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寻常,但郑能谅并未多想,因为还有更多更不寻常的事要去想。   第一件事是他被投诉了。其实当上学生会文艺部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么被看不惯他的裘比轼之流投诉,要么被不喜欢他文章的读者们投诉,面对校报记者采访时他也曾提到过这种预见。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投诉他的竟是负责打扫学生会办公楼的清洁工们,投诉的内容很多,随地吐痰、乱涂乱画、偷窃厕纸、上完厕所不冲水、用垃圾堵塞排水口、踩在坐便器上解手等等,就差没说他在厕所里跳街舞了。直到系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郑能谅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怪癖,刚要解释,却立马被系主任痛心疾首地盖棺定论:“堂堂学生会文艺部长,做出这种事,简直是教育的失败!人生的耻辱!让我这系主任脸都没地方搁!”然后他就被罚去劳动改造,打扫厕所三天。   郑能谅一边擦着盥洗池一边回忆起中学时那次类似的经历,同是被罚打扫厕所,当时他的眼里是孟楚怜,如今他的心里有秦允蓓,命运如此顽皮,总喜欢往一个弹坑里投两次弹。可惜他只有窥视未来的能力,无法看见过去,否则只要往回倒转三天,就能听见发生在这间厕所里的两位保洁阿姨的对话。一个粗嗓门的说:“哪个缺德鬼用完又没冲?还撇到外边了,真恶心!”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道:“咦!你看看这脚印,肯定是踩在坐垫上面拉的,难怪到处都是,太没素质了!”粗嗓门的边扫边骂:“地上吐了这么多痰,肺痨吗?还在门上画下流的小人,不要脸!”尖细的声音开始冷嘲热讽:“现在的年轻人满脑子脏东西,我看是他是没女朋友跑厕所里发泄来了,哼哼,要不厕纸能用这么快?估计没用完的也给整卷偷走了,贪小便宜!”“我也奇怪了,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事,怎么一下全冒出来了?”“还用说么,肯定是新来的人干的呗。”“学生会都几年没换干部了,今年好像就文艺部有个新来的男的,可他平时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说话,不像会干这种事。”“你不知道,其实这种外表斯文的坏毛病最多,嘴上越是不说,心里越是龌龊呢。”“可我们又没亲眼看见他干这些事,没证据不好说。”“废话,这是男厕,他干的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在场。反正以前没出过的事,他来之后出现了,不是他是谁?用用脑子就知道了。”“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要不要去给他提个醒?”“提醒?开玩笑,你没看他连裘会长都不放眼里么?会搭理我们这种没身份的吗?这种文化人最清高了,嘴巴又厉害,我们别去自讨没趣,直接跟领导反映才管用。”“他这么傲气,会不会有什么后台?别到时候我们自己碰一鼻子灰。”“没,我打听过了,就是个会写写东西的毛头小子,裘会长和领导们也不待见他。”“那就狠狠告他一下!不冲水、偷厕纸、乱涂乱画、随地吐痰……对,还有乱丢烟头。”“别,谁都知道这种牌子的烟头是罗主任的,何况也没见那小子抽过烟,这几条已经够他受的了。”粗嗓门的一脸钦佩:“嗯,还是你细心。”   这便是郑能谅受罚的直接原因,而想知道根本原因,还得让时光再倒流两天,回到夜幕下的《西都风》编辑部办公室,孤灯一盏,人影一双。一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摆上桌面:“董阿姨,这是裘会长托人从韩国带回来的一点小礼物,你儿子今年上小学了应该用得上。”“哎呀!俞主编,这怎么好意思!当初要不是裘会长帮忙,我现在还在扫大街呢,一直没机会好好回报他,哪能再收他的东西呢!”正是那个尖细的声音。何戚辽淡淡一笑:“这不,正好有个小忙要你帮……”   郑能谅看不到这些前因,也不在乎那些后果:反正无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也不可能躲开背后捅来的刀,不如顺其自然,不就是被冤枉被批评嘛,只当锤炼心志了;不就是打扫三天厕所嘛,只当体验生活了;不就是落下个不好听的名声嘛,只当踩到狗屎了……何况他也没工夫纠结前因后果,因为又遇上一件不寻常的事。   罚扫厕所第二天的黄昏时分,郑能谅拖着又脏又臭的身子刚推开309宿舍的门,就发现地上躺着一封给他的信。拆开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晚9点,勿攸居东侧小花园,一个人来。   第一件事是他被投诉了。其实当上学生会文艺部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么被看不惯他的裘比轼之流投诉,要么被不喜欢他文章的读者们投诉,面对校报记者采访时他也曾提到过这种预见。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投诉他的竟是负责打扫学生会办公楼的清洁工们,投诉的内容很多,随地吐痰、乱涂乱画、偷窃厕纸、上完厕所不冲水、用垃圾堵塞排水口、踩在坐便器上解手等等,就差没说他在厕所里跳街舞了。直到系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郑能谅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怪癖,刚要解释,却立马被系主任痛心疾首地盖棺定论:“堂堂学生会文艺部长,做出这种事,简直是教育的失败!人生的耻辱!让我这系主任脸都没地方搁!”然后他就被罚去劳动改造,打扫厕所三天。   郑能谅一边擦着盥洗池一边回忆起中学时那次类似的经历,同是被罚打扫厕所,当时他的眼里是孟楚怜,如今他的心里有秦允蓓,命运如此顽皮,总喜欢往一个弹坑里投两次弹。可惜他只有窥视未来的能力,无法看见过去,否则只要往回倒转三天,就能听见发生在这间厕所里的两位保洁阿姨的对话。一个粗嗓门的说:“哪个缺德鬼用完又没冲?还撇到外边了,真恶心!”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道:“咦!你看看这脚印,肯定是踩在坐垫上面拉的,难怪到处都是,太没素质了!”粗嗓门的边扫边骂:“地上吐了这么多痰,肺痨吗?还在门上画下流的小人,不要脸!”尖细的声音开始冷嘲热讽:“现在的年轻人满脑子脏东西,我看是他是没女朋友跑厕所里发泄来了,哼哼,要不厕纸能用这么快?估计没用完的也给整卷偷走了,贪小便宜!”“我也奇怪了,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事,怎么一下全冒出来了?”“还用说么,肯定是新来的人干的呗。”“学生会都几年没换干部了,今年好像就文艺部有个新来的男的,可他平时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也不怎么说话,不像会干这种事。”“你不知道,其实这种外表斯文的坏毛病最多,嘴上越是不说,心里越是龌龊呢。”“可我们又没亲眼看见他干这些事,没证据不好说。”“废话,这是男厕,他干的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在场。反正以前没出过的事,他来之后出现了,不是他是谁?用用脑子就知道了。”“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要不要去给他提个醒?”“提醒?开玩笑,你没看他连裘会长都不放眼里么?会搭理我们这种没身份的吗?这种文化人最清高了,嘴巴又厉害,我们别去自讨没趣,直接跟领导反映才管用。”“他这么傲气,会不会有什么后台?别到时候我们自己碰一鼻子灰。”“没,我打听过了,就是个会写写东西的毛头小子,裘会长和领导们也不待见他。”“那就狠狠告他一下!不冲水、偷厕纸、乱涂乱画、随地吐痰……对,还有乱丢烟头。”“别,谁都知道这种牌子的烟头是罗主任的,何况也没见那小子抽过烟,这几条已经够他受的了。”粗嗓门的一脸钦佩:“嗯,还是你细心。”   这便是郑能谅受罚的直接原因,而想知道根本原因,还得让时光再倒流两天,回到夜幕下的《西都风》编辑部办公室,孤灯一盏,人影一双。一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摆上桌面:“董阿姨,这是裘会长托人从韩国带回来的一点小礼物,你儿子今年上小学了应该用得上。”“哎呀!俞主编,这怎么好意思!当初要不是裘会长帮忙,我现在还在扫大街呢,一直没机会好好回报他,哪能再收他的东西呢!”正是那个尖细的声音。何戚辽淡淡一笑:“这不,正好有个小忙要你帮……”   郑能谅看不到这些前因,也不在乎那些后果:反正无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也不可能躲开背后捅来的刀,不如顺其自然,不就是被冤枉被批评嘛,只当锤炼心志了;不就是打扫三天厕所嘛,只当体验生活了;不就是落下个不好听的名声嘛,只当踩到狗屎了……何况他也没工夫纠结前因后果,因为又遇上一件不寻常的事。   罚扫厕所第二天的黄昏时分,郑能谅拖着又脏又臭的身子刚推开309宿舍的门,就发现地上躺着一封给他的信。拆开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晚9点,勿攸居东侧小花园,一个人来。   捏着这张字迹和恐吓信一样歪歪扭扭的纸片,郑能谅飞快地思索起来:秘密?是说盗格空间么?不对,盗格空间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虽然告诉过热带鱼,却只提及它的存在,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热带鱼,只是个聊得来的网友,又没发生什么,何来秘密?那为什么说“你们”?还有谁呢?秦允蓓?我和她的关系光明正大,唯一算得上秘密的就是她生日那天在她宿舍过夜,可当时什么也没发生,蹭个床也算秘密?孟楚怜?我以前暗恋过她,可她并不知道,彼此也没复杂的交集,不存在共同的秘密。小企鹅?梁晨谛?当初因为泄露天机,连累她和梁晨谛受到失忆的惩罚,算个秘密,可他俩脑海里的那段记忆已被抹去,不可能有局外人知道。祝班长?祝班长!   这个许久没有出现在脑海里的名字让郑能谅忽然慌张起来,他一直觉得,祝班长的失踪很大程度上是他的草率造成的,可他却只是报警了事,并未竭尽所能。报警后的半年多里,吕警官曾给郑能谅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在六月中旬,吕警官告诉他,“蛇皮”已落网,还顺藤摸瓜揪出一个贩毒团伙,特别感谢他提供的宝贵线索。两周后,他又从吕警官处得知,贩毒团伙的一名头目交代了其亲手杀害玉儿的犯罪事实,祝班长大仇已报,可问遍了全部同案犯,没有一个知道祝班长下落的。而根据警方几个月调查所掌握的情况看,祝班长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是在西都火车站候车大厅,本来他已买好从西都到南宁的车票,却没有上车,就此不知去向。听到这个消息时,郑能谅又喜又忧,喜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忧的是祝班长其实并未了却心愿,因为他亲口说过要让凶手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而不是这种绳之以法的结果。郑能谅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祝班长要么是改头换面等待机会复仇,要么是遇到了某种新的危险。   郑能谅的想法很有道理,可他也只能想想,以一个在校学生的资源和能力,实在没办法去验证。他能把握的,只有和秦允蓓在一起的快乐。而眼下这张突然出现的纸片,让他重新燃起了寻找祝班长的希望,话说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还真有几分祝班长的味道。   郑能谅如约来到密会地点,四周静得像一座坟场,初冬的夜风也冷得毫无生气。他跺了跺脚,缩起身子朝勿攸居的墙根走去,那儿风小一些。突然,一个黑影斜刺过来,把他重重地顶到墙上。郑能谅全身一震,气血翻涌,眼冒金星,感觉像被一头野牛撞了。定睛一看,是耿志寒,瞪着火红的眼睛,喷着浓烈的酒气,比野牛还野百倍。郑能谅马上意识到:看来那秘密说的是和戴珐珧的……   录像厅、公交车、夜总会,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任何一件都足以让耿志寒与他不共戴天决一死战。他飞快地捋了一下:夜总会那次是意外,公交车那次是她跟踪他,而且两次她都喝了酒,只有录像厅那次是他主动,可当时他没有女朋友,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不知者不怪嘛,何况那天他生日,喝了不少酒。   不过跟耿志寒说这些都没用,因为他这次也是喝了酒才来的,浑身骚味。难怪人们总说喝酒伤身,不光伤自己,更会伤别人。郑能谅觉得这次死定了,开始脑补自己的后事:葬礼上秦允蓓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裘比轼也哭得跟中了五百万似的,学生会全体同仁集资以按揭贷款的方式送了个最便宜的花圈,挽言“一路顺风”,不羁阁也敬献了花圈,上书“出师未捷”,还有309宿舍兄弟们的“天妒英才”和食府路上几十家大排档联合署名的“欠债还钱”,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墓志铭是一片向日葵,象征满满的正能量,生平事迹就一句——史上最憋屈的超能力者,死因:被犄角类动物顶死在墙上。   这死法的倒霉程度简直超越了被不明水柱喷死在男厕所墙上的苍蝇,郑能谅觉得有必要垂死挣扎一下,便萌萌地笑着打了个招呼:“嗨,原来是球……球神……志寒兄呀……这么晚……还在练……练扑点球……”   耿志寒不吭声,垂着脑袋喘着粗气,像一只发怒的棕熊。郑能谅的胸口被熊头顶着,左侧琵琶骨被熊掌压着,宛如一只被钉在板子上的标本,动弹不得。郑能谅目测了一下熊掌的厚度,觉得它搓碎琵琶骨就跟拍爆气球一样容易,也明显感受到不断增大的压力,忙苦笑着继续套近乎:“好有缘……上次足球赛我还……还救过你……唉医务室……记得吗?”   耿志寒的脑袋使劲摇了摇,碾得郑能谅胸口几欲裂开。看来他是酒喝多短暂失忆了,既然动之以情无效,那就晓之以理:“兄弟……有话……好好说……你不说我……我也不知……什么情况呀……怎么能解……解决问题呢?”   耿志寒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哀怨和愤怒。郑能谅看不太懂:愤怒符合逻辑,可哀怨是怎么个意思?这壮汉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他打了个冷战,使劲甩甩头把这个恐怖的猜想甩掉,小心地动了一下稍稍自由的身子,连做几个深呼吸调匀气息,才继续劝道:“啊,你看,咱两个大老爷们,这样壁咚似的僵着,让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要不,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行吧?”   耿志寒抬起另一只胳膊,竖起一根手指指着郑能谅,开始说话:“你……”   郑能谅洗耳恭听,耿志寒顿了顿,接着说:“你……”   郑能谅应了一声:“嗳。”   耿志寒还是说:“你……”   郑能谅不禁又怀疑眼前是个系统故障的机器人,马上就要死机了。“我是郑能谅呀,想起来了吗?”他小心地探出左手,去摸耿志寒的鼻子,也许那里是个开关,重启一下就好了。耿志寒一瞪眼,一使劲,郑能谅的琵琶骨一阵酸痛,哎哟一声,胳膊立马软了下来。紧接着,耿志寒头一歪,靠在郑能谅的身上,呼呼大睡起来。   “呃?”郑能谅长长舒了口气,本想趁机溜之大吉,却不忍心丢下耿志寒一个人喝西北风,何况一跑了之等于承认心虚。他对戴珐珧从来没有做出过非分之举,以后也不可能有,无论耿志寒约他出来是不是因为这事,他都觉得有必要当面跟他讲清楚。   想到这儿,郑能谅便吭哧吭哧地拖着耿志寒转过院墙,进了勿攸居的大堂,找了张沙发落脚,刚要喘口气,就来了个保安:“请出示一下房卡。”郑能谅老实交代:“没住,他喝醉了休息下。”保安一边摇头一边轰:“走走走!醉鬼不能躺这里!”郑能谅可没力气再搬运了,连忙递上二十块钱,保安一边点头一边笑:“嗯,还算清醒,最多让你休息半小时,吐到地上要另外罚钱哦。”   不到半小时,耿志寒就醒了,也没吐,让时刻准备着办理续租和罚款事宜的保安感到很失望。耿志寒看看沙发,又看看郑能谅,气似乎消了不少,神情依旧沮丧,提议一起去土曾月巴烤肉店吃夜宵,他请客。郑能谅心有怯意,又不敢拒绝,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幸好耿志寒是真的肚子饿了,点了一百串烤肉和两箱啤酒,大快朵颐起来。郑能谅说不会喝酒,他也没勉强。   填满帐篷的炭火味、横七竖八的小板凳、破旧随声听里传出的《为爱痴狂》,营造出一片促膝长谈的良好氛围。一开始两人只是吃喝,不说话,偶尔碰碰杯子。半箱啤酒和五十来串烤肉一下肚,耿志寒的话匣子便打开,说起那段并不久远也很简单的爱情。他在高中时苦苦暗恋戴珐珧,因为没能和她一起考上西都大学,又复读了一年,成为她的学弟,也用执着打动了她。   郑能谅早猜到,能让这么一个外表刚强的汉子醉成这样的,只能是感情上的事,却没想到耿志寒的初恋和他的一样也是从暗恋开始,而且人家还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成功了,想想自己当初还是差点勇气。不过他现在有秦允蓓,那些都不重要了。   填满帐篷的炭火味、横七竖八的小板凳、破旧随声听里传出的《为爱痴狂》,营造出一片促膝长谈的良好氛围。一开始两人只是吃喝,不说话,偶尔碰碰杯子。半箱啤酒和五十来串烤肉一下肚,耿志寒的话匣子便打开,说起那段并不久远也很简单的爱情。他在高中时苦苦暗恋戴珐珧,因为没能和她一起考上西都大学,又复读了一年,成为她的学弟,也用执着打动了她。   郑能谅早猜到,能让这么一个外表刚强的汉子醉成这样的,只能是感情上的事,却没想到耿志寒的初恋和他的一样也是从暗恋开始,而且人家还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成功了,想想自己当初还是差点勇气。不过他现在有秦允蓓,那些都不重要了。   更让郑能谅没想到的是,这个纯情的初恋故事接下来竟画风突变。确定恋爱关系后,耿志寒和戴珐珧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同时,两人在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渐渐显露出来。耿志寒是个简单的人,喜欢平淡安稳的生活,除了运动之外没有更多的爱好。戴珐珧却很多变,喜欢新鲜刺激的事物,在物质方面的需求也远非他所能满足。为了让她开心,他不得不努力攒钱,用各种理由叫父母汇款,也开始踢一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商业性质的足球比赛。他付出了很多,效果却差强人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稀少。他也不断尝试改变,听她喜欢的歌,穿她觉得帅气的衣服,陪她吃她喜欢的美食、看她喜欢的电影,时而学写诗,时而学做饭,时而学幽默,时而学温柔。他学了很多,结果哪个也学不像,反倒模糊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他原以为这些都是恋爱的必经阶段,只要用心去爱,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咬牙坚持,所有分歧都会迎刃而解。然而从某个清晨开始,她不再学猫叫把他从被窝里唤起,也不再偷偷在他的粥里拌孜然,连粥也变成了快餐店买来的。更令他不安的是,她身上的名牌悄然增多,用起了他一年生活费也买不起的手机,还经常开着他见都没见过的跑车。面对他的疑问,她只说这些名牌是山寨的,手机是家人给她的生日礼物,跑车是借朋友的开着玩玩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不知在看哪儿。他对这些变化无能为力,在她十九岁生日那一天,他用辛苦积攒的钱给她准备了鲜花,订好了烛光晚餐,在她的车前单膝跪地送上祝福。她接过花看也不看一眼就丢进了车后座,借口有事扬长而去。那天晚上,他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找遍她常去的地方也不见踪影,之后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听到这儿,郑能谅已然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角色了,想想眼前这位一往情深又忍气吞声的痴心汉一夜不眠苦等女朋友的惨状,他不免有些同情,甚至对自己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招惹戴珐珧的事产生了一种不道德感。尽管当时这对情侣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他也不想当这个第三者,不过从耿志寒的描述来看,他至少算是第四者了。他没想到发生在他生日之夜的一场看上去挺美的邂逅,背后竟有如此复杂而麻烦的故事。他怕麻烦,一直都怕。   郑能谅心想:耿志寒一定是知道了录像厅那件事,才会约我出来摊牌,刚才看我那眼神,愤怒而哀怨,说明了一切,看来我还是赶紧主动交代并承认错误,或许能留个全尸。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坦白,耿志寒就爆出更大的料来:戴珐珧是个性瘾者。   “知道什么是性瘾者不?”耿志寒瞪起一对充血的眼珠,“就是成天想……”   “知道知道,”郑能谅急忙掐住呼之欲出的敏感词,并试图举几个历史人物的例子来平衡一下他的心态,“就像胡承华那样的,还有纪昀,都是性瘾者。”   耿志寒一愣:“哪个系的?你认识?”   “呃……”郑能谅差点被噎住,“外校的……听说,听说而已。”   耿志寒鄙夷地哼了一声,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起了戴珐珧私下里的各种怪癖,弄得郑能谅面红耳赤进退两难,听下去容易把持不住,劝他又不知如何开口。作为一个心虚的戴罪之人,他只能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给他添酒,指望他快点醉倒闭上嘴。没想到耿志寒的酒量堪比霍九建,虽已满脸通红,却愈战愈勇,思路和舌头一点也不含糊。郑能谅一举瓶子,空了,再一看四周,乖乖,全空了。   耿志寒用筷子敲着横七竖八的空瓶子,悲愤地控诉道:“知道吗!她睡过的男人,就跟这桌上的空瓶一样多!”   郑能谅终于听不下去了,虽然戴珐珧现在在他心里只是个普通朋友,但在背后这样说一个女生,无论是否属实都有失风度。但他是个讲策略的人,没有直接顶撞耿志寒,而是双手并用,飞快地收拾起桌上的空酒瓶放到地上,只留下一只,然后笑嘻嘻地答道:“知道知道!当然一样多!喏,一个,她的男人就你一个!”   耿志寒一脚踢翻十几个空瓶子,瞪眼骂道:“一个屁!现在天底下除了我,她随便哪个男的都会要!”烤肉店的两个伙计以为有人要砸摊,急哄哄闯进帐篷来,只见一地碎玻璃。郑能谅连连致歉:“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倒了,等下一起算。”然后长叹一声,对耿志寒说:“唉,你喝多啦,一夜夫妻百日恩,在一起要珍惜,不要生闷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呢?哪怕想分手,也该好聚好散,一笑泯恩仇,没必要留下糟糕的回忆,弄得将来追悔莫及。”   似乎是被他的话触动了,也可能是想起了最初的美好,耿志寒这次没有发脾气,只是垂下脑袋,喘了两口粗气,缓缓地摇摇头:“我没醉,我说的都是事实,她真的变了,我喜欢过的那个天使已经变成了魔鬼。”说完这话,他轻轻推开面前的酒杯和碗筷,竟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6   送耿志寒回宿舍后,郑能谅到楼下的小卖部拨通了秦允蓓的手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喂,裤子,我在口语补习班呢,还有一小时才下课哦。”她每天的行程安排都会提前告诉他,就是怕他担心。他温柔地答道:“嗯,知道的,没什么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却挺开心:“好肉麻呀,是不是刚看了韩剧?”他嘴角一翘,立马恢复了不正经的本色:“不,看的《午夜凶铃》,等下我就会从你们面前的电视屏幕里爬出来,记得列队欢迎哦。”她咯咯笑道:“补习班的电视是吊在壁顶上的,不怕摔死你。”话筒里隐隐传出一男一女用英文对话的声音,他便说:“好了,不打扰你听课了,等下结束了我去接你。”“不要,这么冷的天你就别出门了,我自己打的回来,反正也不远。”“两人一起就不冷了,下课很晚了也不安全,我准时到,就这么定了。”   从学校到补习班的路上会经过求知大厦,郑能谅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便去了趟杰吧。很久没跟热带鱼聊天了,他可不想背上个重色轻友的骂名。耿志寒刚才那一番倾诉让他明白,任何一段关系仅凭单方面的热情和真诚是无法长久的,只有一起用心经营才能走得更远。在他的爱情世界里,秦允蓓是独一无二的,过去的大半年里,她几乎满足了他对爱情的全部想象,也几乎统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以致他粗心地忽略了另外一些同样美好也不可替代的感情。现在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迟去做一些弥补,然而登陆OICQ才发现账号已被盗。看来不光是感情,连聊天软件也不例外,但凡不好好经营,随时都可能绝尘而去。   郑能谅急忙叫来一位胖胖的网管,向他求助。郑能谅之前根本没有设置过密码保护,也不记得注册时随手乱填的个人资料,而且好友寥寥无几,网管建议他还是重新申请一个账号实际点。郑能谅说那个号上有个很重要的朋友。网管说搜索她的账号重新加为好友就行。郑能谅这才尴尬地发现,虽然只有短短五位数,他也从来没有留意过热带鱼的账号。面对搜索栏里那成千上万陌生的“热带鱼”,他沮丧地发现,曾经无话不谈的知己就这样被他弄丢了。   网管瞅了眼电脑上的系统时间,用一种哲人的口吻安慰他道:“别难过,这本来就是个来去匆匆的时代,要走的留不住,该来的躲不开,我们迎接新世纪的曙光,也要准备承受千年虫问题带来的遗忘。”   听完这番气质不俗的话,郑能谅不禁对这位胖胖的网管刮目相看,平时只知道这家伙喜欢玩游戏,喜欢给姑娘们面前讲荤段子,没想到还挺有慧根,说不定他在虚拟世界里也是个妙语连珠的“热带鱼”,而这个“热带鱼”在生活中也可能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想到这儿,郑能谅便释然了:不期而遇的开始、不拘形迹的相交、不了了之的结束,如此也算是一种完美。   把秦允蓓接回41号楼再回到宿舍,已入子时,郑能谅有些疲惫,一推门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屋里灯火通明,酒气熏天,杯盘狼藉中,四个披着军大衣的醉鬼正在吆五喝六地打牌。喝酒不赌博、赌博不喝酒,这是309宿舍的共识,如果这两件事同时发生,那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一听见霍九建的大嗓门,郑能谅就猜到了是什么大事。从踏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霍九建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追寻着爱情,他并非玩玩而已的花花公子,而是死而后已的情场浪子,所以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直到遇上了何茹媲。交往没多久,他就和她在校外共筑爱巢,见他如此痴情,又进行得如此顺利,冉冰鸾早就准备好改口叫她“嫂子”了,可当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郑能谅就有一种不那么乐观的预感。他好几次想把这个预感告诉霍九建,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忍心开口。   果然,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万圣节前夜,霍九建的感情世界里出现了一位决定性的人物,之所以说是决定性的,是因为这个人的决定非常重要,而且跟性有关。十多年前,她决定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霍九建才有可能在大学里遇到一个名叫何茹媲的女孩;十多年后,她决定接受公司安排,出国拓展业务,霍九建才有机会趁虚而入追到何茹媲。显而易见,她的决定始终左右着霍九建的恋情。如今她又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何茹媲必须出国。   按照她设计的蓝图,何茹媲将取道香港前往新西兰,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大学,关键是要跟一个大她二十八岁的中年男子成为朋友,培养感情,时机成熟后就嫁给他。这个中年男子是一家跨国公司总裁的独子,四肢简单头脑更简单,不善交际,一眼看上去就像个冤大头,而这位总裁没有把遗产捐给慈善机构的想法,也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唯一认定的继承人就是那个冤大头儿子,更美妙的是,总裁身体状况很不好,随时可能驾鹤西去。同时具备这一系列条件的对象是千载难逢的,何茹媲的母亲下血本托了好多关系才跟这个中年男子搭上线。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何茹媲将会和这位素未谋面的“伯伯”过上郎情妾意的幸福生活,如果人工授精成功的话,他们还会有可爱的小宝贝。如果是女孩,长大后就让她到美国留学,嫁一个门当户对、金发碧眼的人生赢家;如果是男孩,就让他傻傻地呆在新西兰,等着下一个从他母亲的祖国飞来跟他结婚的妙龄少女……如此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对于这个庞大计划的第一步,何茹媲还是十分向往的,不过她没有把这种单纯的憧憬表现在脸上,担心让霍九建看到会影响两人目前尚未破裂的感情,伤害他幼小的心灵,可见何茹媲的确是个非常仁慈非常仗义的姑娘,做朋友绝对没的说。何茹媲更担心的是如果立刻表现出想分手的意图,很可能让霍九建接受不了,情绪失控乃至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来阻止她实现梦想。其实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就在她对霍九建的感情越来越冷淡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他的床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件叫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一本包装精美的图书,《世界著名情杀案》;还有一张报纸,其中一则新闻的标题赫然写着“女孩提分手被男友砍成重伤”。   何茹媲是个有智慧的女子,深知“鱼可以死、网不能破”的道理,所以千方百计要稳住他,安全第一,只要上了去香港的飞机,就万事大吉了。何况现在表演得投入一些,还可以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让他多年以后回首往昔想起她时,还能泪流满面。   最后不得不摊牌的时候,何茹媲把毕生的演技都发挥出来了,总算没有让霍九建抓狂。他的心情非常难受,毕竟为这段感情付出了许多,不过他天生就是个豁达的人,而且有了前几次大起大落的爱情经历打底,心智已成熟了许多,很快就接受并适应了何茹媲即将离开他的事实,至少在表情上没有产生明显的变化。   为了给这段“爱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分手那天,何茹媲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霍九建面前挤出几滴眼泪,还说了一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话。霍九建被感动得涕泪俱下,无以为报,惟有不住地用头撞墙。何茹媲红着眼圈看着,也不阻拦,心想:撞吧,撞吧,撞死了我就可以走得无拘无束了。霍九建撞了几下也发现比较痛,就转而撞起枕头来。   何茹媲安慰道:“你别难过,我只是出去念几年书,几年后,我肯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霍九建只是痴,又不傻,心道:你个狠婆娘,临走了还耍我,几年后你左手一儿子右手一女儿地回来,关我屁事?难不成你那傻老公死掉还要我接盘?嘴上却说:“好,我们的爱情,天地为证、日月可鉴,我会一直等你的。我们就在这里立下誓言,谁先放弃这份承诺,跟别人结婚,就出门被车撞、回家房子塌、睡觉睡到腿抽筋、吃饭吃到烂嘴角。”   何茹媲没想到霍九建一夜之间变聪明了,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拿出一张纸条转移话题:“这是我即将去念的大学的通信地址,还有我在国内的家的住址和电话,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打电话哦,我绝不会忘记你的,么么哒。”   霍九建打心底佩服起对手来,这时候还给他丢包袱,他若不写信,分手的责任就可以推给他,他若要像她说的那样一直给她写信,这远隔重洋又遥遥无期的,根本是个无底洞。不过眼下他也只有接过纸条,同时急中生智道:“遇见你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希望你对我的真心能感动老天爷,让他继续成全我俩的爱情传奇。”就这样,他成功地把责任踢给了老天爷,即使最后两人永远地分了手,那也是因为老天爷没有帮忙或是何茹媲没有用真心感动老天爷导致老天爷不肯帮忙,跟他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茹媲走的那天,天气非常好,霍九建没有去送她,也没有任何过激举动,平淡得让人有些伤心。几个月后,有一次跟郑能谅谈起何茹媲,霍九建还念念不忘道:“其实最令我伤心的就是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月初。”郑能谅不明白:“月初跟伤心有什么联系?”霍九建解释道:“刚把一个月的房租缴出去啊!那房东是个典型的黑洞,钱财只进不出,所以为了不让这几百大洋白白浪费,当时老子硬是一个人在那间孤寂冷清的屋子里熬过了剩下的大半个月才搬回宿舍的。”   当霍九建从爱巢搬出来的时候,发现唯一一本相册不见了。相册里有何茹媲的照片和他们所有的合影,记载了一段感情,而这些东西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新西兰。众兄弟对此表示遗憾,纷纷安慰他:“算了,人走了留着照片也没用。”   霍九建悲痛欲绝:“你们懂个屁!我把剩下的五百块生活费全夹在相册里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何茹媲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还有一线希望,连忙翻出来,拨通她家的电话,却被告之此号并不存在。霍九建不死心,按照那张纸条上的地址上门去找,不出郑能谅的意料,那里果然是间公厕。霍九建为了面子,并不承认何茹媲是蓄意留下错误的地址,而宁愿相信这是因为她的母亲想要彻底断绝两位“有情人”的关系而特地把整个家连房子带门牌都搬到新西兰了,都是她妈的错!不管怎么说,从心理层面到物理层面,霍九建与何茹媲都已经永远地一刀两断了。   幸好他还有一帮善解人意的难兄难弟,阚戚智率先以网恋达人的身份开导他:“别难过,这是校园爱情最正常不过的结局,可见你们都还算正常人。”谷二臻也从他的挫折中总结出了经验:“以后我们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一个非常爱国、不崇洋媚外的。”华泰崂却不赞同:“看问题不能这么悲观,我们要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其实何茹媲走向国际是为了向其他国家传播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顺便像蒲公英一样把炎黄子孙的种子撒播到全球各地,从而促进世界民族大融合,说不定还能跟王昭君那样一去紫台连朔漠,维护世界和平万古流芳呢。这才是最伟大的爱国。”阚戚智笑道:“呵呵,在奔四与286之间,我们没理由要求人家姑娘一定要选择286。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把自己从286升级成奔四。”冉冰鸾叹息道:“爱情不能太功利,我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的。”他们都不知道,关于未来和选择,郑能谅才最有发言权:“谁都无法确知将来会如何,只能跟随内心去选择,选对选错只有以后才知道,眼下无愧于心就好。她能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其实已经足够幸运,有些时候,未来也许掌握在别人手里,那才麻烦。”众人听他这一席话觉得很有道理,又似乎没听太懂,不由钦佩地鼓起掌来。   千禧年近在眼前,校园内外一派欢闹气氛,霍九建分手的事还没传开就被吹散在风中。当他的爱情故事还在被学弟学妹们津津乐道的时候,何茹媲早已真的如同一个屁一样,从这座古老的城市以及霍九建的生命中消失了,空气里还残留些许酸酸的余味,只是因为消化不良。   霍九建再一次失恋了,面对这个结局,郑能谅和冉冰鸾比他更痛苦,因为失恋了的霍九建开始借酒消愁,不光消愁,还消人民币。一进酒吧,霍九建就点了三扎啤酒,一边一杯推给郑能谅和冉冰鸾:“来,不醉不休!”   “九哥,谁不知道你的酒量哇!还不醉不休?你是不醉的,我们命可休矣!”郑能谅感应到霍九建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杀气,心中已打了退堂鼓。   霍九建也不强求,一个人敞开肚子喝了起来,喝了三扎又三扎,喝完啤酒再红酒,喝过戌时入亥时,反正喝完不用掏钱。郑能谅和冉冰鸾就揣着钱包,跟保镖一样紧随其后,欣赏着走马灯般轮番亮相的酒瓶,大开眼界,暗自心疼。吧台里传来焦躁的配乐和忧郁的歌声:“昨晚我喝了许多酒,听见我的生命烧着了,就这么嗤嗤地烧着了……”郑能谅被它深深打动,因为他也依稀听见自己的钱包烧着了,就这么嗤嗤地烧着了……   郑能谅和冉冰鸾不知道霍九建的失恋后遗症还要持续多久,只知道他俩的钱包已经撑不了多久,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抽出七天时间,给他来个“失恋黄金周”强化治疗。兄弟有难不能不管,秦允蓓和宋颖哲都很善解人意,准了他们的假。   黄金周的第一天,正好是光棍节,三个男生来到艺术学院的书画展览厅,一见满屋子的人体艺术作品,大惊小怪得咿哩哇呀,惹得无数为艺术抛头颅洒热血的正直青年对他们怒目而视。在另一个展区,他们改变了态度,对着画上的女模故作深沉地点头并发出“嗯、嗯”之声以示肯定,瞬间赢得周围看客们的赞许和尊重。应霍九建的要求,三人又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走进一家传说中很不正规的录像厅。观众爆满,因为今天上映的是一部名为《新婚之夜》的爱情片,海报上特别强调“未满十八岁不得观看”。影片开始不到三分钟,台下就沸腾起来,有人摔瓶子,有人骂脏话,还有人开始拆坐椅,原来播映的竟是一部歌颂自由恋爱的反封建黑白教育片,拍摄于几十年前。老板理直气壮地举起包装盒,这部黑白片的确叫《新婚之夜》,至于“未满十八岁不得观看”的意思,他解释为:由于不满十八岁的人眼睛尚未发育完全,不适合看黑白胶片的电影。然后他就被暴打了一顿。   黄金周第二天,霍九建的忧郁情绪有所缓解,却变得愤世嫉俗起来。他开始讨厌女生,尤其对美女不满,因为他追求过的几位都是美女,可谓吃了葡萄才知道葡萄真的酸。这种不满的表现形式十分单纯,就是对周围的漂亮女生爱理不理,虽然她们并不在乎他的冷漠,但他总能想象她们在精神上其实饱受不被他理睬的痛苦,从而满足了报复的快感。由此可见,霍九建对美女的心态其实经历了一波三折的过程:从还没有谈女朋友之前的敬而远之,到追求梅歆芾失败后的畏而远之,最后变成恨而远之。当天中午,三人在食府路吃砂锅,遇见“不羁阁”的元老朱知志。朱知志过来跟郑能谅打招呼,忽然发现坐在旁边的霍九建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洋溢着不羁的气质,顿生惺惺相惜之情,立马就想把他发展成为会员,并承诺一入会就可以直接上位成为中坚力量,担任“不羁阁家居环境原生态保护与再生能源可持续发展委员会污染监测防治与危险物排放紧急处置办公室执行一科副总工程师”这一重要职位。郑能谅说这是干嘛的?朱知志说就是负责打扫卫生的。   黄金周第三天,三人踏上了前往青海湖的旅程。那曾是孟楚怜最想去的地方之一,去过哪儿的热带鱼也跟郑能谅分享过它的美丽,令他心驰神往。这场为期五天的旅行果然物超所值,在返程的路上,霍九建的精神状态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元气满满,活力四射,谈起何茹媲时云淡风轻,畅想未来时满怀热情。冉冰鸾的灵魂也受到洗礼,决定将来蜜月旅行时带着宋颖哲再去看一次那儿的山水。   然而对于后来的郑能谅而言,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宁愿自己这五天呆在西都大学,陪在最爱的人身边,寸步不离。可惜时光不会倒流,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当他们风尘仆仆回到校园时,发现秦允蓓失踪了。 第十六章 (作者章节标示问题,不影响阅读)   1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很匆忙。它悄无声息地向这座沉默阴郁的城市笼罩下来,似乎想掩盖些什么。几片雪花落在薄薄的信封上,立刻漾开一滩滩水渍,企图破坏不辞而别者留下的讯息。   “小蓓留给你的。”这个脸庞清瘦的中年男子语速很慢,叼在嘴角的香烟随着每个字的发音轻轻跳动,他的声线就像他的皮肤一样苍白干涩,听不出一丝情绪,但没有情绪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情绪。这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可郑能谅根本没心思去想,他全身的神经已经让这六个字紧紧绷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那个“留”字。汉字真是会捉弄人,明明说的是留,却意味着走,秦允蓓走了。   “她在什么地方?出什么事了?你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消息的内容和出现方式都太突然,接过信的郑能谅一时消化不了,惟有寄希望于他找错人了,或者只是个善意的玩笑。   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走了,这是给郑能谅的信,你是郑能谅吧?上次见你,也是个下雪天。”   “老杨!”郑能谅猛然想起年初遇袭那件事,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急忙问道:“小蓓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我办公室留下这个就走了,托我亲手交给你,”老杨指指他手里的信,脱下手套拍拍衣服上的雪花,抬头看看天,转身朝路旁花园里的小凉亭走去,“过来慢慢看,别打湿了。”   郑能谅抢先一步跑进凉亭,飞快地拆掉信封,抖开对折的信纸,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字迹便跃入眼帘。   谅:   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却是不得不做的决定。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我也没弄明白,所以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好,也不要寻找我的下落,我现在还没办法面对你。   感谢缘分让你我相遇,感谢你给我的快乐时光,虽然很短暂,却足够一辈子念念不忘。我会永远记得,那个笑起来有酒窝、出门总穿白手套、喜欢骑自行车、从不轻易发脾气的男生。有些话来不及对你说,现在也不知如何开口。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将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答应过你的一些事可能也没法兑现了,就先欠着吧,不过说好再要教你几道私房菜的,还能补上,菜谱我都写在后面,好坏看天赋,做出来味道不对可不能赖我。还有,你切菜总是笨手笨脚的,就别亲自操刀了,去超市买配好的食材下锅就行。   好了,矫情得差不多了,讲点实际的。别红着个眼圈了,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又不是去死。给我些时间,等我准备好了,说不定又会脱胎换骨地出现在你面前,继续骚扰你的,到时候你可别再躲躲闪闪了哦。反正你那什么一碰女人就晕倒的综合症,也就我能适应了,别的姑娘基本没机会争的。不过万一你这毛病治好了,或者哪个姑娘不介意的,你可要抓住机遇趁早解决个人问题,都老大不小了,不要老是让我这个前女友替你操心。“发现适合你的,千万不要错过”,这还是你以前经常教育我的,与你共勉。   我是说给些时间,可也说不准要多久,也许几个月,或者几年,甚至一辈子,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反正未来怎样谁也不知道,所以答应我,不要等我。你不吭声就当你默许了,一言为定。   唉,我的文笔没你那么好,词不达意,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就先到这儿吧。嗯,再见。   信尾没有落款,后面是几页菜谱,条理清晰,内容详尽,仿佛她正站在眼前亲手烹饪。对于郑能谅来说,这是他见过最怪异的一封信,先是让第一段搅得晕头转向,然后被第二段击中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随即又给第三段逗得会心一笑,最后面对充满矛盾的结尾还是疑窦丛生。她所说的“选择”和“决定”究竟是什么?她没有弄明白的事又是什么?为什么她说“给我些时间”却又让我“不要等她”?是什么样的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几个月、几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他将正文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郑能谅抬头看着老杨:“小蓓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跟我说呢?”   “这要问她自己。”薄薄的烟雾被这平淡的回答轻轻吹开,又立刻聚成一道谜墙。   郑能谅有些沮丧:“究竟有什么事让她非得离开我?”   “这要问你自己。”   “嗯?什么意思?”   老杨把手探出凉亭外,接住几片雪花:“你看这些晶体,都是由云端的水蒸气和尘埃结合而成的,可如果不经历从高空坠向大地的旅程,也无法变得如此美丽。”   郑能谅似乎悟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将信揣入怀中,走进雪地仰望天空,深吸一口气道:“看来,与其干等它们融化后再变成水蒸气回到我身边,不如去找带走它们的地心引力谈一谈。”   “祝你好运。”老杨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将烟头丢进垃圾桶,紧了紧领口,径直朝路边的黑色轿车走去:“一支烟的闲暇已过,我又该去忙了,不必送。”   “谢谢你,”郑能谅目送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补了一句,“上次的事,一并谢了!”   寻找秦允蓓的行动迅速展开,郑能谅首先想到的是拨打她的手机,不出意料已关机。他从记事本里翻出她家的电话号码,那是在少林之旅结束后她留给他的,可他一直没用过,如今已过期——提示为空号。她的宿舍大门紧锁,透过门缝只见空荡荡的高低铺和桌椅,宿管也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问遍她的班主任和同学们,都只知道她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却不知为何。他向每一个他认为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人打听她过去这五天里的行踪,得知她去过补习班,去过理发店,去过图书馆,去过食府路,可循着这些轨迹追查下去发现都是死胡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309宿舍的兄弟们也纷纷伸出援手,在各自的朋友圈和同乡会里搜索起来,两天过去,仍一无所获。   常规方式都不管用,郑能谅只好厚着脸皮去请裘比轼帮忙。事关秦允蓓,裘比轼也有点紧张,一边张罗找人一边责怪他怎么没把女朋友看好。认识这么久,裘比轼终于说了一句让郑能谅无力反驳的话。   又度日如年地过了两天,郑能谅才从裘比轼的口中得到一条有用的消息:秦允蓓已转学。消息是从一位校领导那里打听来的,不过涉及个人隐私,且应当事人的要求,对方拒绝透露她转去了哪里。   郑能谅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秦允蓓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也不似祝班长那样人间蒸发到连警察都找不到。警察?他心念一闪,马上拨通了吕警官的电话,说女朋友失踪了。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讲述,吕警官满怀歉意地告诉他,这种情况不符合失踪的立案条件。他继续央求:“那麻烦你帮我找找看她的下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就行!”吕警官沉吟道:“这个……找不找得到另说,就算找到了,我也没有权力把涉及个人隐私的住址信息告诉你,何况从这封信来看,她本人也是不愿意让你知道的。”   郑能谅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请求有多么荒唐,尴尬地道了谢,挂上电话。他已被秦允蓓的离开弄得方寸大乱,不再是从前那个对什么都云淡风轻的少年。   看过秦允蓓那封信的舍友们都觉得郑能谅反应过度了,冉冰鸾分析道:“信里说得很明白,她人又没事,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也许有家事要处理,也许有点小情绪想静一静,青春期的女生总有许多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你没必要非得刨根问底把她找出来。”华泰崂也劝:“我看你这样盲目寻找也没用,一个人真的想躲,总有办法让你找不到的。不如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连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谷二臻也传授起经验来:“你俩热恋也有七八个月了吧?结婚有七年之痒,恋爱也有七月之痒,她可能觉得两人太亲密了,需要给彼此一些空间来降降温,这未尝不是好事,距离产生美嘛。”霍九建则现身说法:“看开点,小蓓虽然走了,却还是一心惦着你的,总比我的前任好。”阚戚智不知那根神经搭错,竟接过他的话开起了玩笑:“那可不一定,也许她跟何茹媲一样喜新厌旧呢,说不定现在正在跟……”郑能谅突然冲过去将他顶翻在床上,这是他大学四年来唯一一次当众失控,以至众人都怔了好几秒,才想到冲上去将双方拉开。   冲动退去,郑能谅依然不得不面对秦允蓓已离开的现实,不可理解又无可奈何。不过,办法还没有用尽,至少对郑能谅来说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确认舍友们都熟睡了,他才悄悄溜出楼去。他要做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刚才冉冰鸾和霍九建说要陪他出去吃宵夜散心都被他婉拒了。他一个人在校园里乱逛,终于在一间通宵自习室找到了合适的目标。   这位素不相识的女生正趴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桌上打盹,一副黑框眼镜耷拉在鼻尖和上唇之间,厚厚的镜片上笼着一层白雾,伴着呼吸时隐时现,一只粉色的耳麦连着她的双耳和一台随身听,里面放着《廊桥遗梦》的原声带,一摞摞考研复习资料将她的脑袋团团围住,正好形成了环绕立体声的效果,也隔绝了一切干扰。教室斜对角坐着一对互相抱着脸啃得津津有味的情侣,根本没注意到有个不速之客坐在了眼镜女生前排的座位上。   要不是有正事要办,郑能谅真有心借这姑娘的耳麦听上一段。他背靠座椅,假装伸了个懒腰,指尖飞快地向后一撩,轻轻点过她的手背。   郑能谅喊了三声,小麻花才很不情愿地打开,声音充满疲态:“有没有搞错?都几点了,人家明天不用上班啊!”   郑能谅开门见山:“小蓓走了。”   “啊?!”小麻花一个激灵,“怎么可能?你不是给她选过好几次未来的吗?怎么可能死了呢?”   “去你的,谁说她死了,是走了。”   “拜托你表达准确点好不好,我可是有汉语高等A级证书的,走了不就有死了的意思么?加上你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当然以为她……那个了。”   郑能谅没心情和她斗嘴:“好了别废话,赶紧帮我查一下小蓓去哪了!”   “查?怎么查?”   “盗格空间不是有个什么信息库吗?”   “拜托,有权限的,想查就能查?再说那是盗格者信息库,又不是失踪人口信息库,哪会有你女朋友的信息?”   “那你就没有别的渠道打听一下吗?”   “还真没有,我知道的还没你多呢,她什么情况?”   听她的语气不像装傻或开玩笑,郑能谅便将秦允蓓失联的经过和留给他的那封信简要交代了一番,沮丧道:“唉,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到处都找遍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本来还指望你能提供一点有用的线索……”   “嗯……其实线索还是有一点的。”小麻花沉吟道。   郑能谅眼里登时放出光来:“快说!”   “我不知道她去哪,却大概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啊!”   “为你。”   “为我?为我……”郑能谅反复咀嚼着,觉得这不像个正经的答案,却又似乎解释了些什么,想再问清楚点,“为我什么啊?为我跟离开有什么关系?你又怎么知道的?”   “直觉,也是推理,从她的信能看出她很爱你,那么她做的任何决定也都一定是为了你,为了爱。你现在也许毫无头绪,但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的。好了,晚安。”   郑能谅没有追问,细细咀嚼着小麻花的话: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总有一天……说的是未来吗?未来,盗格,小蓓的未来……宝辛商城那次看见的金蛋上我俩拥抱的画面,不正预示了我们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还会再重逢么!虽然我选择是盗取另一个,却并没有断绝这一幕发生的可能,只要我一直等着她,总会有希望,四年很快就过去的……对了,小蓓那么顽皮,这说不定是她对我设置的一个考验呢,看我有多爱她,有多坚持,嗯,肯定是,那就瞧好吧,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想到这儿,他有些兴奋,又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就该大胆一点,多碰小蓓几次了,说不定还能多给我俩选一些甜蜜的未来呢!   心情大好的他没有忘记眼前还有个任务,这颗金蛋只有指甲盖大小,幸好挂得比较低。他凑到近前一看,这姑娘的一张脸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耳畔垂发的缝隙间依稀露出一角明月。她神色慌张,头发湿漉漉的,手上沾满污泥,一边小心地遮住贴在嘴角的手机发出的亮光,一边惊恐地望着前方,不知由于紧张还是寒冷,哆嗦的双唇有些发紫,以致无法从口型分辨她在说什么。不过仅凭手机屏幕上的“110”也不难判断,这是个充满危险的未来,郑能谅果断选择了盗取,就当是对她间接帮他解开心结的报答了。   这天夜里,郑能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间巨大的绿色房子里,房子中间有一条笔直的河,两岸摆着许多地摊。穿草裙的秦允蓓身在其中,守着一只竹篓,给每个经过面前的人赠送香蕉,这些面孔个个似曾相识却又叫不出名字。河对面有个卖鱼的,竟是小企鹅,正在同一个肥头大耳的陌生人讨价还价。陌生人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电视机,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一甩胳膊就要用电视机砸小企鹅。郑能谅连忙冲上前去阻止他,却发现自己身在黑白电视机里,旁边铺着一张双人床。郝主任坐在床沿,认真地玩着魂斗罗。郑能谅走上前打招呼,郝主任笑着掏出一把手枪,对着游戏机开了一枪,双人床便爆炸了。郑能谅飞出了黑白电视机,落在一间教室里,只见小企鹅和那个胖子肩并肩坐在课桌旁,一起看一本封面模糊的书。这时,郑能谅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了站在云端的秦允蓓,她已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倚在一株海棠树上,一轮硕大的落日将她和海棠树都笼入光圈之内。空中忽然飞过一只乌鸦,一张嘴,郑能谅手里便冒出一根香蕉。剥开皮,爬出一只毛毛虫,凑近一看,原来是个浑身长满长毛的野人,脸上还敷着面膜。揭开面膜,露出了裘比轼的脸,笑得很灿烂。郑能谅义正词严地斥责他追求秦允蓓的动机不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裘比轼则冷笑着反唇相讥:丫占着茅坑不拉屎!   然后郑能谅就惊醒过来,再也没睡着。第二天,他跑到图书馆,翻了好几遍《梦的解析》和《周公解梦》,也没弄明白这个怪诞的梦到底暗示了些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梦里最后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   2   四处碰壁的现实和小麻花一针见血的启发终于让郑能谅从没日没夜寻找秦允蓓的失控边缘慢慢走回正轨,尽管时不时还会有新想法灵光一闪冒出来,但他已逐渐习惯了将新想法付诸行动后的徒劳无功。毕竟四年之后的重逢尚可期待,他还不至于陷入歇斯底里的绝望。   朋友们都为郑能谅的悬崖勒马感到高兴,不过只有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那些悄然出现的变化。他天生是个吃货,来者不拒,故乡淳源那精致独特的饮食文化更是助长了他的食欲,以致其身形一直比同龄人要大一圈;可如今的他开始挑食,很多曾经爱吃的东西都不再碰,到食堂或饭馆只点那些秦允蓓给他做过的菜品,还总嫌人厨师手艺不好,为此没少惹麻烦,人也渐渐瘦了下来。以前的他不太熬夜,一碰枕头就开睡,秦允蓓总笑他睡得像头猪,可如今的他每天凌晨一两点才睡,还经常失眠。以前的他偏爱轻音乐,收藏的大多是些春风秋雨般轻柔的旋律;可如今的他迷上了重金属,隔着耳机也能听见酷暑严寒般爆裂的声音。以前的他喜欢阅读和写作,精神世界充实得一个人也活得很精彩;可如今的他不再去图书馆,不再逛书市,连夹在床头藏书里的书签也很久没去动了,身边少了个人,用再丰富的知识和思想也补不回来。以前的他很少上网,不愿在虚拟世界耗费太多时光;可如今的他成天泡在杰吧里,在无聊的游戏和躁动的论坛中挥霍着青春。   变化之中也有未变,以前的他经常一个人到录像厅看恐怖片,因为秦允蓓虽然没心没肺,却也没胆,即使有他陪在身边她也不敢瞄一眼,他还经常一个人看文艺片,因为她不光没胆,更没耐性,看不到几分钟就会睡着;如今的他依然经常一个人去看恐怖片和文艺片,坐在双人沙发里,一想起她没胆没耐性的模样,他就会露出甜蜜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在惊叫四起或泪花四溅的氛围下都显得无比突兀。以前的他经常一个人乘坐3路公交,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不为到任何地方,不为见任何人;如今的他依然经常一个人乘坐3路公交,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不为到任何地方,不为见任何人。唯一不同的是以前坐在车上望着窗外想的多是中学时的那场暗恋,如今想的全是和秦允蓓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阴差阳错的相识、对牛弹琴的告白、有惊无险的逛街、相安无事的同床、斗智斗勇的生日聚会、意犹未尽的夏日之旅、无微不至的病床陪护、琴瑟和鸣的热恋时光……   没有秦允蓓的日子里,时间溜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要和一个世纪说再见。千禧夜,郑能谅通宵上网,没有走出杰吧一步。西都几乎每个角落都留下过他和秦允蓓的足迹,去哪都会想起她,没必要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徒增伤感。街上的雪积得很厚,一想到上一次出现这样天气时的糟糕经历,他就更不想挪屁股了,这次要是又被人打进医院,可别再想得到那么温暖的照顾……唉,怎么又有点酸酸的感觉,还是把心埋进网络游戏吧,打怪升级刷装备,不用动脑,不去回忆,不必纠结。   接下来的一年,郑能谅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在“杰吧”那位胖网管的指导下,很快就从一名游戏菜鸟升上了帮主之位,打理帮会、传授攻略、招兵买马、组团副本,在虚拟世界玩得风生水起,以致昼夜颠倒、生活随便。随随便便吃饭,随随便便睡觉,随随便便穿戴,随随便便花钱,随随便便听课,随随便便考试,教授们也随随便便给了他好几个不及格,他就随随便便去补考,结果又随随便便没过。后来华泰崂告诉他,前面这些环节大家基本上也都是随随便便的,没什么大问题,可随随便便去补考就大错特错了,应该随随便便去给教授们送点礼,就可以随随便便通过了。郑能谅说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说教授们的坏话,他们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吗?华泰崂说你真是在网络世界里沉迷太久了,都忘了现实世界的法则了,然后一口气举出十几个老乡和朋友随随便便送礼随随便便过关的实例。郑能谅说你这马后炮怎么不早说,现在说什么也迟了,就算认认真真去送礼,补考不及格的成绩也已经被认认真真记入档案了。   谷二臻就批评他:“小谅!你这么自暴自弃下去怎么行?既然你什么事都随随便便了,何不干脆随随便便谈一场新恋爱呢?有了新的爱情滋润就能重新焕发活力,走出低谷了。”郑能谅白了他一眼:“低谷?你是真二吗?难怪你叫谷二臻,我再怎么低,也比某些没谈过恋爱的人高一点吧?”谷二臻就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华泰崂又安慰道:“没关系的,好歹你还是个学生会文艺部长,找关系疏通一下应该可以从档案里抹去的。”郑能谅也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自从秦允蓓离开后,他就没怎么管过文艺部的事,也早已没心情动笔了,因此惹来不少非议。何戚辽当即发挥特长,洋洋洒洒写了篇一万多字的“檄文”,不点名批评了“某些学生干部”尸位素餐、伴食中书、玩物丧志的不良作风,并引经据典、痛陈利害,力劝学校有关部门当断则断,斩除害群之马。郑能谅有好一阵子没去过办公室,也不看校报,消息闭塞,迟迟没有反应,直到这件事被某位校领导在学生骨干座谈会上提起,才意识到自己被“弹劾”,淡淡一笑,第二天就主动辞职了。   与追名逐利、勾心斗角的现实游戏相比,郑能谅宁愿把精力耗费在“玩物丧志”的网络游戏里,试图以一种简单机械的生活状态来转移注意,麻醉自己。但这治标不治本,治不了那越不去想越难忘的音容笑貌和一想起来就心伤的往日时光。他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呆在游戏里,只要一走出网吧,面对无可奈何的现实世界时,就会马上想起秦允蓓。更糟糕的是,只要一静下来,思念和幻想更会如野草般疯长。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梦见了她,又有多少次从梦中惊醒,甚至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真实。他见到自己坐在“快乐老家”的包厢里侃侃而谈,她在一旁乐得前俯后仰;他见到自己站在简陋民居的破窗户前遥望明月,她抱膝坐在床上望着他;他见到自己靠在深黑如镜的车窗上聆听音乐,她闭着眼抿着嘴脸上漾着笑;他见到自己坐在书房电脑前十指如飞地敲着键盘,她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心手相应地炊金馔玉;他甚至见到自己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淳源的山水之间,她坐在车架上兴奋又好奇,就像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小松鼠……   起初的几个月里,每次路过校门口的传达室,郑能谅都会仔细查看收发件登记簿,又在回收箱里反复翻找无人认领的信件,还跟保安再三询问,确保没有遗漏或错发,搞得保安见了他比见了主管还头疼。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见到一封秦允蓓的来信,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不是说只离开一段时间吗?不是说只是转学而已吗?不是说以后还会见面吗?不是说好好的没事吗?为什么不写信呢?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呢?郑能谅又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但这个问题就像秦允蓓刚离开时的那些疑问一样,无人解答。   他只能自问自答地琢磨起来:也许她不小心弄丢了我的联系方式,也许她去了一个不方便写信也没有电话的地方,再或者是她对我的考验升级了,还有可能,她怕我通过信件的邮戳、日期等线索追踪到她的下落……嗯!这个解释得通,她知道我看过很多侦探小说,果然小心谨慎!哼,没关系,反正等到猴年马月,一切自然会揭晓,还剩三年不到了,我就在这儿等着那一天,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让郑能谅没想到的是,命运先给了他一个惊喜。就在他即将浑浑噩噩地过完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年头时,一个电话打到了309宿舍。他正在盥洗室刷牙洗脸准备睡觉,听见霍九建高声喊他:“小谅!电话!美女!”   郑能谅条件反射般飞出盥洗室:“是小蓓吗?!”   霍九建咂了咂嘴:“你傻啊,小蓓的声音我听不出吗?全新的声音,陌生的美女。”   郑能谅快步走到桌边抄起话筒:“喂,你好,哪位?”   对方笑了:“哈,几年大学没白上,这么彬彬有礼了。”   “小孟!怎么是你!真是太……”郑能谅惊讶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说“难得”有些见外,说“高兴”过于平庸,说“幸福”又显得做作,两秒内斟酌再三,马上接道:“怀旧了。”   时间真是个顽皮的精灵,来去无踪,还总喜欢顺手牵羊地带走些什么,又会藕断丝连地留下点线索,然后在你以为已经失去的时候来个峰回路转。郑能谅和孟楚怜已经有一年多没任何联系了,冬夜里的一个电话又让两颗闪闪发亮的心照到了彼此。两人闲聊了一番,孟楚怜便说起她准备在毕业前来西都游玩的计划。郑能谅有些意外,却马上很高兴地表示欢迎,这毕竟是三年前就许下过的承诺,虽然此时他的爱情世界里只有秦允蓓,但作为一个有特别意义的老朋友,孟楚怜的到来也理应受到热情的接待。   挂了电话,他就里里外外忙活起来,忽的一阵刺骨的凉风破开未关严的窗户,刺得他一个激灵,在他脑海里激出一丝奇怪的预感:这个冬天会很不一般。   3   孟楚怜的列车在一场沙尘暴后抵达西都,一出站见到灰头土脸的郑能谅,不禁莞尔:“三年没见,成包青天了。”   郑能谅帮她接过行李箱,自嘲道:“为了贵客的安全,必须掩人耳目,所以特地化了个妆。”   孟楚怜还是美得那么恬淡自然,笑意更浓,梨涡愈深,令郑能谅的思绪一下飘回那个遥远夏日的运动会,人面桃花依旧在,只是换了种心态。他注意到她又留起了二人初见时的那款齐肩短发,和他在庄璧楼下看见的未来模样不同,不过那是猴年马月的事,现在还早。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正盯着他手上的白手套看,便举起来晃了晃,笑着解释道:“最高规格的礼遇,一般人来都不穿。”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说,“初中就见你有这习惯呢,那时的说法是洁癖。”郑能谅没想到当年她还会留意他这个貌不惊人身无所长的傻小子,一时不知如何自圆其说,笑着轻轻一挑眉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正好望见远方还未散尽的沙尘暴,便有了说法:“西都这地方风沙大,想要皮肤衰老得慢一些,本来没洁癖的也要养成洁癖了。”想了想又接着说:“我宿舍里还有没用过的新手套,你也来一副吧,刚来这里肯定不适应气候,保护一下手。”“好啊。”孟楚怜爽快地答应了。郑能谅也更加放心,这样就不会触发盗格空间了。过去这一年里,几乎没什么异性与他的生活轨迹产生交集,除了偶尔跟家里通个电话或和朋友看场电影,他的现实社交几乎一片空白。小麻花指不定多大怨气呢,他可不想在这个有朋自远方来的大好日子闯进盗格空间去跟她斗嘴。   为了孟楚怜的西都之旅,郑能谅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加上游少林那次从金飞祚身上学来的出行经验,足以给她献上比私人旅游豪华套餐更周到的服务。他用自己三年来的积蓄在勿攸居给她订了舒适的包间,为她设计了一套丰富多彩又轻松休闲的观光行程,既包含了西都附近许多著名景点,也充分考虑到季节、天气、环境、安全系数以及她的身体条件等因素,更重要的是,他还记得中学时在郝主任办公室偷看到的她的作文内容,记得她那一个个小小的梦想,其中有一些就可以在这次的旅途中得偿所愿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背着行囊,一同走进大自然,看浮翠流丹的莺啼鸟啭,听空谷足音的疏影暗香,闻沁人心脾的朝晖霞光,像两朵蒲公英,自由自在,随遇而安。多年以前,郑能谅就幻想过和孟楚怜这般畅游的景象,也憧憬过各种可能的发展;星移斗转,如今的他看着身边的她,已不再有表白的热望,也不会迸发超越友谊的火花,却还抹不去对青涩年代的怀念和对自由人生的向往。他知道,她也一样。   这场旅行很圆满,完成了孟楚怜的一个心愿,对郑能谅而言更是一种释放。回到西都的那个夜晚,郑能谅请孟楚怜在向阳小居吃了顿大餐,然后一起沿着西大路边散步边欣赏西都的夜景。新修的路灯格外明亮,刺眼的灯光经过错落有致的梧桐树叶层层过滤,洒在地上,漾开一个个不规则的淡黄色光圈。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也是从一片树荫下走过,也有这样星星点点的阳光洒下来。”孟楚怜用脚尖轻轻点过那些光圈,像在跳皮筋。   郑能谅点点头:“嗯,是柳树林。”   孟楚怜俏皮地笑了:“那时的你不抽烟也不喝酒,爱吃,喜欢安静,还挺固执,护士跟你讨药钱都不肯给。”   郑能谅的回忆也被勾起:“那时的你喜欢听音乐,喜欢鸡蛋饼,还挺大方,帮我垫了钱还请我吃东西。”   “那也是因为你见义勇为在先嘛,说来有趣,要不是送你去医务室的时候失手伤了你,我也不会去登门赔礼,也就不会认识你,运动会上几千人,一块碎瓷片却把我俩连在一起,也算是有缘吧。”   郑能谅的顽皮劲又探出头来:“不一定哦,你就没想过那碎瓷片是我故意丢在跑道上的?只是为了接近你。”   孟楚怜看了他一眼,巧妙地答道:“如果是故意的,那也说明你有心,有心自然有缘。”   街对面的夜市飘来烧烤的香味,拴住了郑能谅的脚:“那边有家烤鸡蛋饼做得很不错,要不要试试?怀旧一下。”   孟楚怜摸摸肚子,撅起嘴直摇头:“刚吃了晚饭,再吃就过量了,吃烧烤对皮肤、肝脏都不好,何况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爱吃鸡蛋饼了。”   郑能谅的馋虫刚爬出来就被拍了回去,不禁半开玩笑地批评道:“这么好的优良传统给丢了,忘本呀。”   孟楚怜笑了:“人总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改变的嘛,不过你好像没怎么变,还是不抽烟不喝酒,爱吃,喜静不喜动,还是那么固执。”   “额?”郑能谅有些惊讶,“不抽烟、不喝酒、爱吃这些不难看出来,可喜欢安静和固执,你是怎么发现的?”   “瞧你的右手掌跟,都被鼠标磨出老茧了,成天泡网吧的能动的只有这手了吧?还有你的眼镜,度数也比以前深多了,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脑造成的,都静得不能再静了。”   “那固执呢?”   “十年前和十年后全然一副习性,这还不够固执吗?”   “那你爱听音乐这个好习惯应该没有丢掉吧?”   “这倒没有,还换了新装备呢。”孟楚怜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台粉色的CD机在他面前晃了晃。   郑能谅会心一笑:“歌也换新的了吗?”   “你听听。”孟楚怜一边按下播放键,一边拿起一只耳机往他耳朵里塞去。   “我自己来。”郑能谅一抬手捏住了耳机,动作快得不免令人起疑。   孟楚怜没有多问,笑了笑,缩回手,缓缓转动音量旋钮:“怎么样?会不会太响?”   “哟,”郑能谅跟着旋律轻轻点头,“杰西和塞琳娜在试碟间里听的那首歌。”   “嗯,KathBloom的《ComeHere》,”孟楚怜有些意外,“原来你也看过《爱在黎明破晓时》。”   郑能谅轻轻翘起嘴角:“当然,如此充满文艺气息的大胆之作,正适合我这种闷骚男。”   “闷是够闷,骚在哪儿?”孟楚怜打量着他,戏谑道。   郑能谅反应也很快,一边挠了挠耳后一边答道:“这儿,一紧张就瘙痒难耐,还有这儿,瘙得很。”说着,又一本正经地挠了挠脖子。   “哈!那是因为你很久没洗澡了吧。”孟楚怜笑道。   郑能谅指了指CD机,继续开玩笑:“当年我发过誓,它不出续集,我就不洗澡。”   孟楚怜叹了口气:“也是哦,他俩不是约好了六个月再见嘛,怎么一等这么多年也没点动静。”   “这可能性就多了,失忆、绝症、车祸……不小心遇上天打雷劈,穿越到古代去也说不定,再或者,男主回国一查家谱,发现自己和女主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哈哈……韩剧看多了吧!”孟楚怜被他逗笑,不禁也脑洞大开起来,“咦,你看我俩这么边走边扯,是不是跟他俩那一夜挺像的?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俩的灵魂通过多重世界的辗转投射,附在我俩身上,然后在这西都的街头重逢了?”   郑能谅为她的奇思妙想感到惊奇,一转念又想起片中二人的关系,不免有些尴尬:“你这想象力都可以去当编剧了。”说着,抬手往西一指,岔开了话题:“喏,这边过去一站路就是西都电视台,经常有导演和明星出没,咱们逛过去看看,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就真的打入娱乐圈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拐过街角,眼前一排热闹景象,几十个小摊一溜排开,各种工艺品、风味小吃、盗版光碟,应有尽有。走过这片风景,就到了西都电视台。门前围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女生,有的怀抱签名本,有的手握荧光棒,有的高举五颜六色的标语牌,一个个在寒风中东张西望、瑟瑟发抖。他俩走近一看,都没认出那明星是谁,只好一脸惭愧地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有了意外收获。   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蹲在围墙边,低头不语,身旁泥地里插着一根竹棍,面前摆着一个破盆,压着一张写满字的脏油布,上面讲的是一个足球天才因为在一场地震中奋不顾身保卫国家财产不幸摔断了腿的感人故事。这个场景顿时让郑能谅回想起高中那次晚自习,正要转头和孟楚怜怀旧一番,却见她快步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放进了破盆,更让他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在西都呆了这么些年,郑能谅已非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虽然依旧善良,却不再天真,深知路边这些乞丐的套路,不禁为孟楚怜的爱心感到不值。他委婉地劝道:“其实他并不需要什么施舍来满足需求,他的生活质量说不定比我们高多了。你看这盆里空空的,也就你会施舍他。”   她的回答却很耐人寻味:“其实我们在施舍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满足他的需求,而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施舍的愿望。”   他怔了怔,又提醒道:“可他只是在演戏。”   她便笑答:“那就更应该给钱了,不能看霸王戏呀。”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可你这二十块也给得太多了,以前不都五块十块的么。”   她调皮地耸耸肩:“这不还得考虑通货膨胀的因素嘛,那时候的五块能顶现在二十吧。”   他终于服了:“你还说我一点没变,你自己才是真的固执如初呢,就跟以前一样有爱心有智慧。”   她也不客气:“彼此彼此,你当年不也一口气给了那乞丐二十五块嘛,爱心是我的五倍呢。”   原来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释然一笑,从裤袋里掏出钱包,脱下手套,点了两张纸币,悻悻道:“我的天,五倍,看来这次我也要按比例付爱心了,唉,现金只有四十了,要不先欠六十,下次再补?”   一直低着头的“足球天才”心想赊账怎么行,忙从身后摸出一台无线POS机:“刷卡也行的。”   郑能谅和孟楚怜不禁目瞪口呆,却听得人行道上呼声四起。“赶街的来了!快撤!”“拿来拿来!不卖了!”“闪开!闪开!没刹车!”“哎哟!不长眼啊!压着老子脚了!”“哎你钱还没找我呢!你站住!站住!我去你的!”   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似沙尘暴一般沿路袭来,摔断了腿的“足球天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破盆里的二十元钱,从地上一跃而起,又顺手夺过郑能谅手里的四十元,像一只汤普森瞪羚,欢脱地消失在夜幕中。   就在郑能谅拉着孟楚怜闪到墙边的一瞬间,几十辆三轮和手推车从二人面前呼啸而过,零零碎碎的玩意洒了一地。忽然,一辆手推车被行道树下高高翘起的防护砖狠狠一绊,翻了个底朝天,满车的“秦砖汉瓦唐彩宋瓷”夺路而出,有的碎在地上,有的飞入草丛,有的直扑围墙。郑能谅眼疾手快,扯开外套一弓身,将孟楚怜笼了进来。清脆凌乱的撞击碎裂之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嘈杂的叫骂声。郑能谅松开外套,探出脑袋,眼前掠过一群身穿蓝灰色制服手提伸缩棍的人,迅速消失在人行道的尽头。   “呼!有惊无险,这乞丐的腿脚还真算得上是个足球天才呢。”郑能谅一边感慨一边望向身旁惊魂未定的孟楚怜,只见她左耳后边有一道细细的血柱顺着脖子流了下来,顿时乱了方寸:“呀!你受伤了!”边说边飞快地伸出手去替她止血,却忘了刚才掏钱给乞丐的时候脱了手套。   “别碰!”孟楚怜的声音慢了一步,他的手已摸到了她的伤口。郑能谅也发现自己没戴手套,心里咯噔一下:糟糕!要晕了!   奇怪的是,他没有晕,孟楚怜却扑通一声倒下了。   4   四周空无一人,迎接明星的小女生们见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都作鸟兽散了。凉飕飕的夜风裹着还未消散的烧烤味扑面而来,却无法将郑能谅一片空白的大脑激活,也无法将孟楚怜从昏迷中唤醒。   郑能谅猛地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连忙蹲下去查看孟楚怜的情况。她面色微红,呼吸均匀,脉搏平稳,除了手有些凉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异常。   可为什么她晕了呢?   更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我没晕?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用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反应;又试了试鼻尖,还是没反应;又试了试下巴,还是没反应;再试试……再试就有猥亵的嫌疑了,也不需要再试了,已经可以确定:他与她接触不会开启盗格空间。   “是我的盗格能力失效了?还是她对盗格空间免疫?”郑能谅忽然想起《盗格七律》里说过,与盗格者有血缘关系之人无法触发盗格空间,心中登时一惊:“难道她是我失散年的妹妹?!”随即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个狗血又可怕的念头甩到九霄云外,同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重点,孟楚怜还受着伤呢!   他轻轻将她的脸转向一边,凑近她耳畔观察伤口,只见洁白如雪的肌肤上插着一块薄薄的碎瓷片,和半截小拇指的指甲盖一般大小,应该是刚才翻车时甩到墙上打碎的瓷器飞溅过来的。伤势看上去不算严重,血已不再往外流,伤口四周被他刚才那一碰弄出了几个红红的指印。他想给她清洗包扎一下,却没有任何工具,也不敢贸然拔出碎瓷片,想来想去,还是赶紧送医院稳妥些,便弯腰去抱她。   “别!快松开!”孟楚怜忽然醒了,惊叫一声,用力挣脱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推开,飞快地站了起来。   郑能谅也吓了一跳,有些语无伦次:“不,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动……就碰了一下,要送你去医院……我不是故意的,你刚才突然晕倒了……”   孟楚怜靠着墙角缓缓蹲下,目光在他和四周景物之间飞快地窜来窜去,双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郑能谅愈发感到不安与愧疚,深吸了几口气稳住心绪,然后一边解释一边道歉:“是这样,刚才看你脖子上流血了,我有点慌,以为伤到了动脉,只想着赶紧给你止血,就直接按了上去,没想到把你吓晕了,都是我不好。”   她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坦诚,让她很难再信任,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如实相告:“小孟,认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虽然有时说话有些不正经,但对女生一直都很尊重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对身边的异性都有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出门就戴手套,夏天也穿长袖长裤,这都是为了避免和她们发生肢体接触,而不是什么洁癖。至于为什么,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   “我相信。”孟楚怜终于开口。   “你相信?”郑能谅困惑了。   孟楚怜轻轻地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双臂抱膝,一字一句道:“因为你一碰她们,就要为她们选择未来。”   郑能谅差点跌倒:“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盗格者,准确地说,是逆盗格者。”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缓很平静,似乎想把对他的冲击降到最低,可这些信息对他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叫:“什么?你也有这超能力!逆盗格是什么鬼?”   孟楚怜皱起眉头:“再叫大声点,把人都叫来,把我俩都抓去做实验标本好不好?”   郑能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小声求证:“你不是开玩笑吧?”   “坐下说。”她拍拍身边的地砖,一脸严肃地发出指令。他以前只听小麻花说过世上不止他一个盗格者,却没想到同行早就在身边,还是自己的初恋对象,不禁又惊又喜又感慨又好奇,便乖乖坐下,听她三言两语道出了真相。   原来在营救流浪猫的那个夜晚,被三姑用木棍击中头部的瞬间,孟楚怜的盗格能力就被激活了。只不过,她的能力是小麻花曾经提到过的“逆盗格”,与郑能谅的正好相反:郑能谅看的是未来,她看的是过去;郑能谅选择盗取或定格可以决定未来的走向,她的盗取却能将已经发生过的事从客观世界里彻底抹除,就跟从未发生过一样,而定格则会让过去永远铭刻在俟影人的记忆中,哪怕大脑受到重创也不可能忘记;郑能谅使用能力的前提是与异性发生身体接触,而她只有在异性接触到她的血液时才会进入盗格空间……   “哦,难怪刚才我一碰你的伤口你就晕了,”郑能谅恍然大悟,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她的耳朵,才发现两人光顾着聊天,竟忘了更要紧的事,忙指着她的伤口说:“要不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再慢慢聊吧,可别感染了。”   孟楚怜不以为然地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袋子,拉开拉链,露出各种急救用品,让郑能谅大开眼界:“我以为你们女生的包包里只有口红、防晒霜什么的呢。”   孟楚怜撇撇嘴:“拜托,我有这古怪能力,还能不时刻防着意外流血吗?来,搭把手。”说着递给他一面小镜子:“帮我照着伤口的位置就行。”   郑能谅一边举着镜子寻找合适的角度,一边关切道:“你自己怎么弄啊?还是我帮你清理吧。”   “不用,久病成医了,”孟楚怜看着镜子,一只手拿镊子精准地夹出碎瓷片,另一只手马上用碘伏棉球擦拭伤口,“你那笨手笨脚的,我可不想再晕一次。”说完又取出消毒纱布和胶带,一边包扎一边调侃他:“唉,我本来就不喜欢窥探别人隐私,何况对象还是老相识,看起来感觉怪怪的。”   “呃,你在盗格空间里看到了什么?”郑能谅又尴尬又心虚。   孟楚怜戳戳他胸口:“亏你还是个盗格者呢,不知道盗格空间里看见的未来不能说吗?过去当然也一样。”   “过去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为什么不能说?不过……”郑能谅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的过去自己都知道的,那这怎么能算泄露天机呢?”   “都知道?”孟楚怜将剩下的急救用品装进小袋子,再塞回包里,然后从他手里拿过小镜子,朝他的脸上一照,反问道,“不用镜子,你能看见你背后发生的事吗?要知道,你经历的过去和我看见的你的过去,视角是完全不同的,我能看见一些你当时看不见的事,比如发生你身后的、远处的、暗处的。而这些事如果被你知道,就会对你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不可预测的影响,从而影响未来,所以你所不知的那部分过去就属于天机,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所不知的过去。”   “那你对过去做出的选择是不是也不能说?比如盗取了什么,或者定格了什么。”   “只要其中包含了你所不知道的信息的,就不能说,既然内容都不能说,又怎么告诉你盗取还是定格?至于你原本知道的过去,被我定格的那些早已深深烙在你的记忆里,就像你刚才所说,你自己都知道的,也没什么可说。而另外那些被盗取的自然更不能说,因为它们已经从客观世界和你的记忆中被抹去,再告诉你,既和盗取的选择产生矛盾,又会造成你主观世界和外部客观世界的多重混乱,属于严重违反规则的行为。违反规则会付出什么代价,想必你的素问镜也警告过你吧。”   郑能谅点点头,也不好意思跟她提起当年自己连累小企鹅和梁晨谛一同被惩罚的糗事,便用半开玩笑的抱怨转移了话题:“难怪我现在忽然觉得脑瓜不灵光了,好像少了点啥,原来是刚才被你用逆盗格能力偷偷抹掉了记忆啊!”   “乱讲,我刚才选了定格。”   “为什么?”   “被感动得呗,那画面很真很纯也很美,我谢你都来不及,为什么要盗取呢?”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起了刚才在盗格空间看见的画面,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郑能谅没有追问画面的内容,因为他的脑海中忽然浮出一座熟悉的小石桥,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一前一后,轻轻地走在被月光和路灯点亮的青石板上。和以往的每一次回忆不同,这次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充满了质感,连温柔清爽的夜风和女孩发际的清香都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他顿时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孟楚怜刚才选择定格所造成的铭刻效应,也瞬间意识到,他当年对她的暗恋此刻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他深吸一口气,感慨得不知该说什么,曾经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情愫,却在她的盗格空间里无所遁形,曾经不好意思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眼前如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而自己却蒙在鼓里的暗恋实在是太尴尬了。   冬夜清冷的风拍着脸提醒他,这一切都已过去,只适合偶尔怀念。他回过神来,试图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幸好当时我是暗恋你,而不是讨厌你,否则惹你一生气,恐怕我的记忆要被抹得七零八落,说不定直接被抹成老年痴呆了。”   孟楚怜哈哈一笑:“我有那么小气嘛,你看你刚才对我动手动脚害我晕倒,我也没跟你计较呢。”   “奇怪哦,为什么你晕了我没晕?好歹我也是盗格者,应该两人一起晕才对呀。”   “因为我是逆盗格者,比你高级啊,低级碰到高级的,你的能力就靠边站了。”   “这也可以?你忽悠我的吧?”   “我晕了你没晕,事实摆在这里我有必要骗你么?”   “那凭什么逆盗格者比盗格者高级啊?”   “这还不简单吗?我看的是过去,你看的是未来,没有过去哪来的未来?”   “听上去好有道理的样子。”   “我猜的,反正我比你高级就对了。你下次见到你的素问镜时,可以问问她。”   “嘁!我那素问镜可喜欢抬杠了,每次都不好好说话,一根麻花舌甩来甩去都甩不到重点的讨厌死了……对了,她有没有捉弄过你啊?”   “什么麻花舌?我的素问镜是正常的舌头啊,声音很有磁性,像张学友。”   “啊?我听到的是女的,不是同一个!那海棠树呢?有没有?是不是挂满了红红的小海棠果,还有每次大小都不同的金蛋,树干上是不是还有面铜镜?铜镜一打开就变成大嘴和舌头。”   “树上怎么会有铜镜?金蛋是什么?我的素问镜就是一面躺在地上会说话的小镜子,不过那棵海棠树是挺奇怪的,树干粉红色,树叶金黄色,树冠像个大元宝,果子都是翠绿色的,一个个长得像槟榔……”   “晕,完全不一样呐,我还以为我们进的是同一个盗格空间,只是能力不同而已呢。”   “怎么可能进同一个,你想,如果两人同时触发盗格能力,不就撞车打照面了?肯定是一人一间的嘛。”   “也对,可你怎么连金蛋也没见过?那你看见的那些过去又是从哪里显现的?”   “海棠树的旁边有一堵方方正正的透明墙,过去的画面就在那里显示,跟放电视一样,彩色高清,还带环绕立体声的呢。”   “呃……比金蛋高级多了,那海棠树有啥用?”   “没用啊,听素问镜说,海棠树和素问镜都是盗格空间的标准配置,就算没用也要摆着。”   “……”   “不过素问镜还是挺有用的,我每次都问他好多问题,聊得可开心了。”   “什么?好多问题?我每次只许问一个问题,她说那是盗格空间的规定。有时候实在不懂了要多问几个,还要讨价还价好半天。”   “哪有这规定,是你太老实了,可以随便问的。你不知道,这些素问镜可寂寞了,有个人进去陪他们聊天别提多高兴了,巴不得你多问点呢。”   “……又被她耍了,回头再找她算账去。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盗格者的?”   “我的逆盗格能看见过去呀,我每次可以选一个长度不超过五分钟的过去时间段,然后透明墙就会把那五分钟里俟影人的经历重播一遍。还记得第三次被你带进盗格空间时,我刚好选到了你被包主任揪耳朵结果不省人事的画面,就问素问镜那是怎么回事,他分析说,你很可能也是盗格者。”   “呵呵,有意思,帮别人选择未来的时候我是盗格者,被你选择过去的时候我又成了俟影人。那首诗怎么说来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等下!你刚说第三次被我带进盗格空间?总共有多少次啊?”   “那太多了,数不清。”   “怎么可能呢?大学三年我们没见过面,中学里我也没碰过你,刚才这次,加上救猫那一次,一共也才两次吧,哪来的好多次?”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早想问你了,我那照片是不是你偷的?”   “什么照片……不是偷的好不,那叫捡……你怎么知道是……难道我捡的那个瞬间被你用逆盗格看见了?”   “看是没看到,不过被三姑打伤那天晚上我就发现照片不见了,一开始以为是在小巷里弄丢了,还回去找过,没找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洗澡的时候晕倒了,一进盗格空间,就在画面里看见你了。”   “照片什么时候也能触发盗格空间了?难道说……那照片上有你的血……不对啊,我翻来覆去看了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看到?不就正面一个人像、背面一个唇印么?”   “那不是唇印,是我用自己的血兑着红墨水,照着自己的唇形画上去的。”   “……这么变态。”   “你才变态呢!偷我照片,还三天两头摸来摸去,搞得我动不动就晕倒。”   “也没三天两头吧……其实就夹在书里当书签,偶尔翻书会看到,随手拿出来怀旧一下咯……我又不知道那是你用血画的,正常人谁会这么干?”   “还不是我那个素问镜出的馊主意,他说在照片后面用自己的血留个记号,这样万一照片被暗恋我的人偷去,就可以用逆盗格能力去找出这个暗恋者了。我当时也觉得这样很新奇很好玩,就听了他的,没想到会是你。”   “呃……这么说你其实早就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个……暗……”   “那当然啦!你以为你不开口,眼神就不会出卖你吗?人有七窍,都连着心,爱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我……”   “哈哈,你脸怎么红成这样,都什么年代的事啦,还会害羞呢?谁没暗恋过啊?其实当时我也挺欣赏你的,要不是因为两人都受到盗格能力的限制,我也不会一直刻意跟你保持距离的。”   “其实你不用说这话来安慰我,我那时候虽然很幼稚,却也有自知之明。”   “没安慰你,我说的是实话,我俩都是盗格者,有共同经历,又是老朋友,有共同语言,你可以喜欢我,我为什么就不可能喜欢你?”   “我长得不帅,出身普通,学习一般,又不会……”   “我看你现在还是很幼稚,这些跟喜欢有关系吗?感情这东西,一个放学路上的背影,一个擦肩而过的眼神,一声从高楼厕所传来的问候,一段写在日记本里的情话,甚至只是在运动场上狼狈地摔上一跤,就足够了。”   “我……”郑能谅如同被人打了一记化骨绵掌,五脏六腑软得就像泡在岁月深海中的一滩水母,心已无处借力,口中喃喃道,“可你当时不是选择了任赣士么?”   “呵呵,他那人品我又不瞎,那不是为了演给你看么,既然明知我俩不可能在一起,不如让你早点放弃,免得一错再错。学校后山凉亭那次,还有大一寒假他去我家,其实都是我特意让你看到的。”   这番话又似一记摧心掌,打得郑能谅瞠目结舌:“这……可寒假那次我是偷偷去的,你怎么能事先安排呢?”   “你去之前不是跟项菁菁打听过我家住哪吗?她都告诉我了。”   “唉,百密一疏……不对啊,那只能表示我会去找你,可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呢?如果不掐着时间点,怎么可能让我在你家见到任赣士?”   “不错,还挺细心,不过你忘了我的能力吗?”   “逆盗格?什么用?”   “你来我家是不是要坐车?坐车是不是要买票?买票的时候你是不是带着我的照片……”   “晕!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心情很激动,就拿出你的照片看了半天。”   “呵呵,所以当你摸到唇印时就把我送进了盗格空间,而我选择查看的过去,就是之前的那五分钟,自然发现了你买车票的事,正好任赣士也说了好几次要来,我就邀请他在你来的那天……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厉害啊,你对盗格能力的运用比我娴熟多了。”   “哪里,还没谢谢你呢,送我的那两件小礼物很有心,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那个……”   “哪个?”   “就是跟我以前想象的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认为你很文静,很保守,有种很难靠近的感觉。没想到闷声不响的你还有这么多小心思,现在聊起感情的话题,也这么随心随性放得开。”   “放不开就见外了,”孟楚怜用真诚的目光迎向他透着复杂情绪的眼神,减慢了语速,“这么多年下来,不知不觉看了你那么多秘密,我要是还对你遮遮掩掩的,就太不真诚了。何况,大多数人本就有好几张面孔,性格也不单一,尤其像你我这种,拥有特殊能力和离奇经历的,面对不同的人和环境时,也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郑能谅终于释然:“呵,不愧是高级盗格者,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这么有深度,看问题也比我透彻明白多了。”   孟楚怜笑笑:“主要是我那素问镜太能聊了,我跟他说过的话比在现实世界里跟所有人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许多知识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是他教我的,有机会你可……哦,没机会,你不可能进入我的盗格空间。”   郑能谅羡慕不已:“你这盗格者当得也太爽了,不用纠结对未来的选择,没什么压力,又有这么个专业陪聊,增长见识,还可以随便挑选别人的过往经历来欣赏,相当于免费看电影,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吗?”   孟楚怜抿了抿嘴:“谁说没有压力?就拿咱俩的事来说,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把好感藏在心底,后来通过盗格空间发现你也喜欢我的时候,我那个激动和紧张别提多难熬了,思前想后一直在纠结是不是该向你坦露心迹并表明身份,最后还是没敢说,怕事情变复杂。”   “还是说了好,事情反而变简单了,感觉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郑能谅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惭愧的是我太怂,这种事竟让女的先开口。”   “我也是在刚才意外触发逆盗格的时候才想通了的,现在不趁机说出来,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孟楚怜顽皮地耸耸肩,“何况你已另有新欢,我这昨日黄花说起这些往事也只是空怀旧,不会引起太多纠结或担忧的。”   “呃?你怎么知道我有新……又是逆盗格看见的?”   “嘁!这还用亲眼看到吗?”孟楚怜一扬眉头,自信满满地分析起来,“从我晕倒的次数就可以推断出来了,第一个学期几乎每天都要晕一次,第二个学期平均两三天晕一次,到大二的时候就变成一个礼拜左右才晕一次,再后来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去年暑假一过,彻底没了。很明显,我那照片要么被你弄丢了,要么被别的姑娘代替了呗。”   郑能谅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学霸!佩服。”   孟楚怜趁热打铁起哄道:“那有机会认识一下呗,来西都这么多天了,也没见过她的真身,是不是你陪我去游山玩水惹她吃醋不高兴了?”   听完这句话,郑能谅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更为自己刚才和孟楚怜聊得热火朝天感到一丝不得体,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行道树下,向星空望去。   “怎么了?真不高兴了啊?”孟楚怜跟上来问道。   郑能谅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便从上衣兜里取出秦允蓓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递过去。孟楚怜凑到路灯下看完信,神情慢慢从好奇变成了凝重,最后问了个问题:“这封信什么时候给你的?”   “三百六十三天,”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抬手看了看表,“三小时零七分。”   她又问:“那她后来有没有再跟你联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很不甘心地说:“没有。”   “那她应该不会回来找你了。”她把信递还给他,眼中流露出同情和无奈。   他没伸手接信:“为什么?!”   她缓缓道:“一个女孩突然离开,又不说原因,又这么久不联系你,当然是不会再出现了。”   “可她说了让我给她些时间!她说了准备好还会再出现的!”他据理力争。   “给她时间是为了让她适应没有你的日子,一年都无音讯说明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准备好了。信的最后她也说了,让你不要等她,说明她早有打算,前面的内容只是为了让你好接受一些。”   她的分析无懈可击,刺得他措手不及。他其实也曾想过这些可能,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敢面对:“不可能!她应该只是跟我闹着玩,或者暂时遇到什么麻烦了不方便联系,还可能……”   她打断了他:“什么叫或者?肯定是遇到麻烦了啊。一看信的内容就知道她很在乎你,没有万不得已的原因绝对不可能离开你,而她之后一直没联系你,说明她遇到的麻烦至今还困扰着她。”   5   在过去的一年里,对于秦允蓓的离开,郑能谅想过无数种可能,又无数次推翻,任何一种推测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撑,任何不好的念头都被他内心的不情愿所拒绝。直到孟楚怜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以其特有的敏锐和细腻一分析,才令他如梦初醒:秦允蓓出事了!   然而就算知道了这一点,他也只能干着急,出什么事、人又在哪、现在如何,一概无从知晓。这些问题孟楚怜也帮不上忙,她问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细节,反复推敲猜测,最后也跟他当初满城搜寻的结果一样,毫无头绪。而她的西都之行也即将结束,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回到南方去。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勿攸居大堂,正要道别,旁边沙发上忽然蹦出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跑过来跟郑能谅打招呼:“嗨!郑能谅!等你半天了!”   郑能谅一愣:“你是?”   小姑娘大咧咧一笑:“说了你也不认识,算是学妹,叫我姗姗就可以了,这位是你前女友吧?怎么称呼?”   孟楚怜也愣了:“姓孟,你怎么知道……”   郑能谅忙解释:“高中同学。”   “嘿嘿不用解释,都是过来人嘛,我懂的,”姗姗眯着眼睛指指他俩,然后对着郑能谅回答孟楚怜的问题,“刚才我去你宿舍找你,有个姓华的帅哥告诉我你前女友来西都玩了,又说你给她安排在这里住,还说她是明天的火车,那我想你们今晚肯定会回来这里的,所以吃过晚饭就来等了。这不,抓个现行……哦不是那意思,就是找到你俩了。”   “找我干嘛?”郑能谅见她比华泰崂还能聊,索性直奔主题。   “蓓姐让我来的,秦允蓓。”   姗姗这话一出,郑能谅和孟楚怜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她在哪?”   姗姗连连摆手:“不是现在让我来的,是以前让我来的,她只让我来找你,又没告诉我她在哪,唉,这样说说不清楚的,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看样东西就知道了。”   郑能谅和孟楚怜连忙让她带路,出了校门,转过学府南路,进了杜家村,东拐西拐来到一排廉租房,走到最里面一间,一进门,一股隔夜蛋炒饭的味道扑面而来。姗姗指着床边的一台电脑对二人说:“喏。”   虽然机箱上铺满灰尘,但郑能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小蓓的电脑!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跟蓓姐是在口语补习班认识的,她跟我讲过许多你的事,我经常看见你骑个自行车在楼下接她。去年这个时候,她把这台电脑寄存在我这,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过一年后把它转交给你。”姗姗边说边从桌上捡起一根火腿肠,剥开包装,咬了一大口。   郑能谅巴巴地等着,却见她嚼了几下咽下去后就没有话了,急追问道:“然后呢?”   姗姗又啃一口:“没有了啊,然后我就来找你了啊。”   孟楚怜提醒道:“答案应该在电脑里。”   郑能谅马上开机,发现需要密码,傻眼了。当初秦允蓓曾用这台电脑做诱饵钓过他,他没上钩,后来她又邀请他去她宿舍一起玩电脑,被他婉拒,再后来二人热恋了,成天逛街吃饭看电影,偶尔一起在她的电脑上玩玩游戏看看电影什么的,也大多是在已经开机的情况下,就算当场开机,他也从未见她输过什么密码。他用她的生日、他报给她的假生日以及两个人的生日数字交叉组合一一去试,都不对。   “她离开的那天。”孟楚怜又提醒。   果然通过了,屏幕上弹出一个正在自动登录的OICQ。紧接着蹦出的昵称和头像宛如一颗音爆弹,震得郑能谅大脑嗡嗡作响。   “怎么了?”孟楚怜察觉到他的异样。   郑能谅曾无数次猜想过热带鱼现实身份的各种可能,却从没想到原来她一直就在身边。他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说来话长,大约在大二上学期快结束的那阵子,我跟你失去了联系,以为你换了联系方式。那时候又刚好开始接触网络,就想着通过网上同学录找你。当时一搜,出来两个淳源一中高94届(2)班,一个是阿拉伯的2,一个是汉字的二。阿拉伯那个里没有找到你,却在另一个只有一个人的群里发现了用你照片做头像的ID,就是有唇印的那张。ID信息里还留了OICQ的号码,一加,就是这个热带鱼。”   姗姗叫起来:“这么巧!你网恋遇上了自己女朋友?不会是蓓姐偷偷查岗,看你有没有出轨的吧?”   郑能谅瞟了她一眼:“她才没那么多事呢。”   姗姗吐了吐舌头:“呃,你们慢聊,我去洗个澡,不打扰你们破案了。”说完,从旁边的整理箱里翻出一套皱巴巴的衣裤,走出了房间。   “你确定?网上同名的可多了。”孟楚怜提醒道。   郑能谅看着热带鱼的好友列表,都是些不认识的古怪网名,忽然发现下面还有一个名为“不可触碰”的分类列表,点开一看,孤零零一个“郑能谅”赫然映入眼帘,心中一抖:“没错,是我。”   “你就用真名做网名啊?”   “起初是叫‘四裤全输’,以前投稿用过的笔名,可当时以为热带鱼是你,就觉得还是真面目更亲切。”   “嗯?你刚说是在同学录里看到这个号码的,可我从没注册过同学录ID,你看见的那个ID还用的是我的照片?对了,我那张照片你放哪儿了?”   郑能谅有些不好意思:“丢了。”   孟楚怜眼珠一转,忽的一亮:“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照片在她手里。她知道这张照片对你的重要性,所以用它做头像注册ID,在网上同学录建了个假的班级群,并把这个Q号填在个人信息里,以一种姜太公钓鱼的方式完成了你和热带鱼的‘邂逅’。”   “不可能,小蓓平时大大咧咧的,才没那么有心机,更不可能偷我的东西。”郑能谅嘴上果断地否定了这个推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它合情合理。   孟楚怜笑笑:“我可没说她有心机,她设这个局,只是想用一个网友的身份来了解她喜欢的人,倾听他的故事,或者更单纯一点,只是想用冒充我的方式体验一下被你关爱的感觉。我也很理解她拿走这照片的动机,再大大咧咧的女生,恋爱起来也会变得柔软无比。”   在她既理性又感性的分析和引导下,郑能谅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可她为什么把这电脑留给姗姗,又让她在这个时候交给我呢?是不是这电脑里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说着,他用鼠标逐个点开硬盘各分区的文件夹,仔细查看起来。   孟楚怜若有所思:“你之前跟她在一起,为什么不知道她电脑的开机密码?”   郑能谅边看文件夹边答:“以前开机好像直接就到桌面了,没见她输过密码,我也没注意。”   “哦?那以前这个OICQ是自动登录的吗?”   “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用这个,不是看电影就是玩游戏,我也没见她登录过这个账号,不然早就知道她是热带鱼了嘛。”   孟楚怜马上按住他握着鼠标的手,将光标引向OICQ上那个“郑能谅”的头像,正要点开,想了想,又松开手:“你来,答案应该在这里面。”   “这里面能有什么?就是我跟她的聊天记录啊。”郑能谅心中疑惑,还是照做了。对话框轻轻弹出,出现的聊天内容却令二人大吃一惊。   “这是你说的?”孟楚怜看看屏幕,又看看他。   “这是我说的?”郑能谅看看她,又看看屏幕。   屏幕上是郑能谅与热带鱼最后一次对话,只有两句。   郑能谅:我想见你,今晚8点,华晨宾馆425。   热带鱼:好!不见不散。   刚洗完澡的姗姗穿着睡衣裹着头巾从他俩身后走过,见二人表情古怪,便凑上前来一看,立马指着屏幕大呼小叫起来:“噢!难怪蓓姐要离开你!铁证如山!”   郑能谅真恨不得用头巾把她嘴堵上,不过还是冷静地看了一眼对话框里的时间,1999-11-135:37。   “不对!这不是我!”他斩钉截铁地说。过去的这一年他过得浑浑噩噩,很多事早已记不清,但一看到这个时间,他马上想起,这正是他和冉冰鸾为霍九建安排的“失恋黄金周”的第三天,5点37分的时候,他们仨正在火车站等候列车。他也想起,早在“失恋黄金周”之前的几个月,他在杰吧上网时就已经发现OICQ被盗,当时由于资料不全、时间有限等原因便不了了之,毕竟他的好友里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热带鱼,而网络社交对于当时正在热恋中的他而言并不特别重要,他也没把这事放心上,很快就淡忘了。   听完他的回忆,孟楚怜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这个人不是你,那他很可能对秦允蓓不利!”   6   月亮小心地躲进了乌云里,夜风也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这个冬天比往年来得早,也更加干燥寒冷,令整座城市都猝不及防。郑能谅猜不到秦允蓓就是热带鱼,也猜不到有人会冒充自己约她,更猜不到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危险。   孟楚怜紧盯重点:“现在的关键是找出这个盗号的人,你的Q号密码还告诉过谁?”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你丢号之前去什么地方上过网?”   “我一直都在同一个网吧上网。”   “带我去!”   二人告别姗姗,匆匆赶往求知大厦。一路上,郑能谅自责不已:“都怪我当初死要面子,不肯要她给我买的手机,要是身边有个手机,那几天她就能随时联系到我,也就不会上别人的当了!她肯定以为我背着她偷偷约网友,想去看个究竟……唉!当初我要是不那么好奇加什么热带鱼,不去上网聊天,就什么事都没了……”   孟楚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照你这逻辑,要不是这些年我渐渐跟你失去了联络,你也不会想到上网来找我,也就不会遇到热带鱼,罪魁祸首岂不成了我?拜托你就别再纠结过去的事了,把精力用来找真相才是最好的弥补。”   郑能谅不再说什么,脚步更紧了些。转眼便到杰吧,刚进门,那个胖网管就认出了他,笑着用网络游戏里的身份招呼道:“帮主,很久没来啦,昨天有人来踢馆呢。”郑能谅敷衍地笑笑,领着孟楚怜直奔正对着大门的一个机位。孟楚怜打开电脑,跟他确认:“你在别的电脑上从来没登过?”“嗯,每次都用这台。”“你可以的,玩电脑都从一而终。”“习惯了,懒得换。”   孟楚怜握着鼠标这儿点点,那儿点点,还不时朝四周观望一番,分析道:“那这么看来,盗号的人要么用的是木马,要么就是在你玩的时候偷看到你登录账号,我看过了,这电脑上安装的杀毒软件是正版的,病毒库也是最新的,防护措施比较齐全,刚杀了一下毒,也没什么问题,只要没上过什么不健康的网站,应该不会被木马盗号。”说到这儿,她坏笑着瞟了一眼郑能谅。   他脸一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些网站都打不开的……”   孟楚怜噗嗤一笑,继续说:“这座位正对大门背靠窗户,不太可能被人从你身后看到密码,不过,这个角上有个监控探头,正对着你的显示器……”   郑能谅说:“这监控只有网管能看,也不可能。”   “我知道,可你的Q号确实被盗了不是吗?在这个前提下,要考虑一切可能性,包括你自认为的不可能,”孟楚怜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向收银台旁边一排闭路电视,轻声补充道,“还有,我纠正一下,不是只有网管能看,是只有在网管监控区里能看。”   郑能谅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可能在我上网的时候,混进监控区,通过监控偷看到我输入的密码?”   “嗯,这个人一定把你的习惯摸透了,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上网、在哪个机位,还应该跟网管比较熟,或者说,就是网管。”孟楚怜的目光随着话语在来来往往的身影上快速移动,最后落向正在收银台里聊天的两个网管。   郑能谅觉得这个猜想过于夸张:“不会吧,他俩我认识很久了,人都不错,尤其是刚才跟我打招呼那个,平时我不在的时候都帮我挂机练级,还请我吃过两次饭,再说我一个穷学生有什么可图的?偷我号有什么用?”   “你不是穷学生,是呆学生,谁说图你了?目标是秦允蓓啊!”孟楚怜一脸同情地看着他,“都快大学毕业的人了,看人看事怎么还这么天真简单?坏人会在额头上刻字?就算是好人,也未必不会做坏事,做坏事也未必是为自己,有可能是被利用了,或者被胁迫。可能性多着呢。”   郑能谅被她批评得心服口服:“那我们赶紧报警吧。”   孟楚怜皱了皱眉:“拜托,就凭这些无凭无据的猜测?报警说他们盗你Q号?这能立案吗?说盗号的约你女朋友去酒店?感情问题吗?在酒店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你女朋友在哪你知道吗?再说你怎么证明是盗号的约的而不是你约的?随便谁都可以在你用的这台电脑上,用你的Q给她发留言,时间过去一年多了,当时的监控也早没了,你告诉我,你拿什么去查?又拿什么证明?”   被她一连串的追问抽得头晕,郑能谅愁得直搓手:“那怎么办?”   “看我的。”孟楚怜从挎包里翻出一根三寸多长的银针,用酒精棉球擦了擦。   他一惊:“干嘛?用针逼他们招供吗?”   “你怎么不说我用它来扎小人诅咒他们呢?”她白了他一眼,将消毒过的银针对准了自己的手指。   他马上明白了:“哦!逆盗格!”   “还不算太傻,”她得意地对他使了个眼色,“借你手套用下。”接过他的手套,她又问:“还记得你发现Q号被盗的那天是几月几号吗?”   “嗯……让我想想,”郑能谅心知此事对查出秦允蓓离开的真相至关重要,不敢有丝毫马虎,细细回忆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不少事,我先是被耿志寒约到勿攸居小花园谈心,然后一起吃了顿夜宵,再来这上了会儿网,接着去补习班接小蓓回学校,最后回到自己宿舍,知道了九哥刚跟女朋友分手的事……九哥是在万圣节当天分的手,第二天回的宿舍,去年万圣节是十月三十一号,那么我发现号被盗应该就是十一月一号,时间大概晚上九点五十左右。”   “那再往前一次上网是几月几号,想得起来吗?”   “自从跟小蓓正式确定关系后,我就很少上网了,只在比较特殊的日子才去,别急,我可以想起来的……嗯,对了,那天比较热,我在求知大厦,就是这座大厦里听了个讲座,结束时顺便来了趟网吧,因为之前给热带鱼留过言,想看看她的回复。她的回复很简短……呃,直接登陆她的Q号找到当时对话的内容,不就能看到日期了吗?”   “这办法我早想到了,可你忘了,她在自己电脑上设置的是自动登陆?她那个Q号的密码你应该不知道吧?账号估计你也报不出,何况聊天记录换了台电脑也是看不到的。你还是再动动脑筋,把日期推算出来。”   郑能谅点点头:“当时我看完热带鱼的留言,回了个表情就下线了,因为要回学生会开例会。例会一般在每季度第三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五,等等,我看下……嗯,六月二十五。时间应该是下午,例会三点开始,那么登录的时间大概是两点一刻左右。”   “很好,万事俱备,接下来轮到我了。”孟楚怜毫不犹豫地将银针扎入右手食指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手套上,抬头看见郑能谅皱眉咧嘴的模样,便笑道:“别搞得一副好像我杀身成仁似的表情好不好?早都习惯了。”   郑能谅一脸错愕:“这种事你还经常干啊?”   孟楚怜颇为自得:“那当然,这些年我用这逆盗格能力做过不少好事呢。没看我都熟能生巧了嘛,以前我可没这么强的分析能力和沟通能力,都是实战中练出来的。”   郑能谅不禁感慨:“同样是盗格者,差别咋这么大,你一个劲地办好事,我一个劲地搞砸事。”   孟楚怜安慰他:“别这么说,各有各的用处,谁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我一开始也经常搞砸,但既然责任没的选,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了。好了,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心得,先把眼前这事办了吧。”   经她一开导,郑能谅心情好了许多,深吸一口气,精神满满:“好!接下来我怎么做?”   孟楚怜把沾了她的血的手套递给他:“戴上,等血迹干一点,再去挨个摸他俩,摸手就行,轻点,表情动作自然点,别让人看破,我就坐在这里‘开天眼’了。记住,分开摸,先从那个胖的开始,我每次只能选看五分钟的过去片段,所以可能要多试几次,你注意看我的状态和提示,我没醒过来的时候,你摸他也没用。发现线索,就给你信号。”   郑能谅本不擅长伪装,好在跟这两个网管都比较熟,顺利完成了渗透任务。他一边靠在收银台上和二人勾肩搭背问长问短,一边不时偷瞄趴在电脑前神游盗格空间的孟楚怜。当她的脑袋第六次从电脑后面探出来时,终于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假装去上厕所,绕了个大圈飞奔到她身旁,正要开口问情况,忽然发现个问题:“哎呀,天机不可泄露,你在盗格空间看见的过去不能告诉我,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来办啊,又不用告诉你。”说完,孟楚怜从包里取出镜子和眉笔口红,飞快地打理了一番,然后站起身,将郑能谅按在座位上,冲他一眨眼:“别动,你玩会儿电脑,五分钟后揭晓谜底。”   “唉你……”他正要追问,马上被她的回眸一笑给压了回去:“别——动!坐等。”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郑能谅已经见识了孟楚怜的机智与果断,暗暗自叹不如,只有乖乖服从。只见魅力四射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胖网管勾出了收银台,两人沿着过道直达网吧后门,转眼消失在安全出口。他点开电脑的系统时间,坐立不安地数秒,好几次想起身去一探究竟又忍住了。   经过漫长的四分三十八秒,安全出口的门再度打开,孟楚怜一脸轻松地走了出来。那胖网管却没跟在后面,不知去了哪儿。她哼着小曲来到郑能谅跟前,轻轻一跳坐在电脑桌上,从身后摸出一张相片,反拍在桌面上:“不出我所料,这好色的胖子只是个工具,盗号的另有其人。”   郑能谅还在为她消失的这几分钟担心:“你没事吧?他还老实吗?我跟他挺熟的,早知道我去套他的话就可以了。”   孟楚怜伸出食指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味深长地说:“有些活,女的来做更简单。有些罪,比盗Q号更严重。现在没时间谈这些,先看看这人你认识吗?”   郑能谅将照片翻过来,不禁目瞪口呆。 第十七章   1   在郑能谅和秦允蓓热恋的那段时光,戴珐珧曾来309宿舍找过他三次。前两次他都不在,第三次她出现在门口时,他还在床上睡懒觉。穿得漂亮又性感的她翩然穿过另外几个光棍凌乱的目光,来到他的床前,叫他的名字。一听是她,他便轻声呻吟起来。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就笑着约他出去看电影。他说真的不方便,痔疮破了。她又将约会项目改成了散步。他说还是不方便,鸡眼也破了。她就知难而退了。后来她又断断续续给他寄过几封信和一些礼物,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   连刘皇叔那么痴情的人,也不过三顾茅庐,戴珐珧算是仁至义尽。郑能谅并非无礼之人,只是经历过几次险象环生的“遭遇战”,又加上耿志寒那次酒后吐真言,他实在不敢再跟戴珐珧有瓜葛。更重要的是,他已爱上了秦允蓓,眼下别说是戴珐珧,就算戴安娜王妃,也不可能让他移情。   秦允蓓离开后的一年里,戴珐珧又来找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在网吧打游戏。她便带着好吃好喝的到网吧,想陪他一起玩游戏、看电影,却根本无法把他的注意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哪怕一秒。久而久之,她也心灰意冷,两人渐渐断了联系。他不得不用这种有点残忍的方式亲手结束这段由他惹起的缘分,虽然有些歉疚,却对彼此都好。   此刻,看着桌上的照片,郑能谅思绪万千,心乱如麻。照片拍摄于一家大型游乐场,戴珐珧穿得很清凉,正坐在胖网管的腿上喂他吃草莓,旁边冷饮店的电视里播着北约轰炸南联盟的新闻。她的眼神让他又想起那个遥远的录像厅。   “这女的你认识吗?”孟楚怜重复着问题。   郑能谅点点头:“她叫戴珐珧,我跟小蓓在一起前就认识她,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一些你的影子,所以请她看过一次通宵录像,后来结对联谊宿舍又碰巧遇上了,彼此有些误会,一言难尽,再后来我跟小蓓确定了关系,就疏远了她。”   “看不出啊,你还挺有故事,”孟楚怜瞄了一眼照片,“可她身上哪有我的影子?身材?还是性别?我看来看去也就眼睛有一点点像嘛。”   郑能谅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天我喝了点酒,又是半夜,其实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或者只是错觉。”   “都怪我,要是我当初直接向你表白,你也不用胡思乱想走火入魔了,”孟楚怜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琢磨起来,“依我看,应该是这个戴珐珧对你的疏远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所以从秦允蓓下手,盗了你的号约她去宾馆……不过,她怎么知道热带鱼和你女朋友是同一个人呢?”   郑能谅想起这些年与戴珐珧的纠葛,觉得这个推论合情合理,却也弄不明白其中的细节:“是啊,连我都不知道。”   “不,她不需要知道,”孟楚怜脑筋转得很快,“她其实是想让你女朋友知道,你和网友热带鱼有一腿!她只需要截图你约热带鱼的留言,并拍下热带鱼进入约定宾馆房间的照片,就足以让你声败名裂。至于热带鱼是谁、你去没去赴约、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她是冒充我的,我本人又不会去赴约,她光凭约会的留言和女方赴约的照片,并不能证明这个男的就是我吧?虽然这网名就叫郑能谅,可网名都是随便起的。她这一招又有什么用呢?”郑能谅的质疑不无道理。   孟楚怜的分析更有道理:“别忘了,你和热带鱼之前有过无数次聊天记录,里面肯定提到过很多你生活中的细节,她只要从这台电脑上你Q号,就能拿到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个郑能谅就是你本人,还可以证明你跟热带鱼暧昧已久。”   “这也太……”郑能谅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说,别轻易得罪女人,”孟楚怜笑笑,话锋一转,“不过,如果她发现前去赴约的热带鱼就是你女朋友本人,这个陷害的计划就没有意义了。而从之后你女朋友突然不辞而别的事实来看,在华晨宾馆,这个戴珐珧肯定还对她做了些别的什么事。”   郑能谅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了:“她会对小蓓干什么?!”   “不好说,去案发现场走一趟就知道了。”孟楚怜斗志昂扬地从桌上一跃而下,一马当先冲出了网吧。   华晨宾馆位于离西都大学十几里外的东部新城,偏僻但不冷清。香港回归那一年,扩建东部新城就成为西都城市发展规划的重点项目,几年下来,已是街衢纵横,商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于是那些曾经看不上这荒凉之地的高等学府争先恐后将新校区圈了过去,间接成就了华晨宾馆的盛名。作为东部新城最早的建筑之一,华晨宾馆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不光交通便利,周围还有许多娱乐场所,引来无数少男少女。互联网兴起后,华晨宾馆更是各路网友见面约会的黄金选择。   郑能谅和孟楚怜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赶到华晨宾馆时已近夜里十二点,正是住宿登记最繁忙的时候。孟楚怜扫了一眼大厅,发现电梯口有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保安正在看墙上的消防安全宣传海报,便让郑能谅在立柱旁边等她,自己走到那保安身后,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大哥,请问一下,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保安一转身,见有美女求教,使命感倍增,马上整了整衣摆和帽子,昂然道:“嗯,谁?”   “是个男的,不知道名字,”孟楚怜巴巴地望着他,真诚中透着羞涩,“是这样的,我有个很要好的闺蜜,去年来西都旅游,在你们这儿住过几天,被他的热心、善良和敬业精神深深吸引,一见钟情,可惜没勇气表白,也没留下联系方式。我看她那么遗憾,就想帮她了个心愿,争取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   听完这个浪漫感人的爱情故事,保安眼眶微微湿润了,更重要的是注意到那位帅哥是凭借“热心和善良”打动姑娘芳心的,自然见贤思齐,也热心地帮忙起来:“他长什么样?是我们的同事吗?哪个部门的?”   “好像是管监控的。”   “监控是我们保安部管的,就两个人负责,白班晚班轮着换……”   “十一月十三号那天晚班。”   “我想想,去年圣诞晚班是瘸子,那那天应该是……太子文!没错,他现在就在三楼东边的监控中心,我带你去!”保安已然雷锋附体。   孟楚怜当然不会让他去:“谢谢大哥,这事比较隐私,我怕您在场的话他可能不好意思答应,会坏了这一对鸳鸯的好事,我自己去就行了,等事情成了,我再跟闺蜜一起请你吃饭,好好答谢。”   保安一脸幸福地目送秦允蓓进了电梯,门合上了还在频频挥手。郑能谅从旁边另一部电梯跟了上去,来到三楼,他小声问孟楚怜:“那个什么太子文会让我们查监控吗?”   孟楚怜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用用头脑,酒店监控一般保存不会超过一个月,一年前的数据早没了。”   郑能谅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脖子,没躲开,也没晕倒。孟楚怜笑道:“都告诉你了,我比你高级,你的触发规则对我不起作用的。”   郑能谅耸耸肩:“既然监控查不到,那你刚才还费神打听那个负责监控的保安干嘛?”   孟楚怜指指他那只沾着一点红的手套:“故技重施。”   二人来到监控室门口,透过半掩的门,看见了正把脚架在操作台上打瞌睡的“敬业”的太子文,脚边还有一双皱成一团的袜子。孟楚怜靠墙坐下,朝郑能谅使了个眼色。郑能谅紧了紧手套,看了眼指尖的血迹,蹑手蹑脚摸进屋去。   他不知道孟楚怜看见了什么,只见她每次醒来都冲他摇头,让他再试。根据QQ聊天记录,秦允蓓收到的约会时间是8点,以她的性格只会早到不会迟到,而且至少会早半小时以上。郑能谅正要提醒孟楚怜这一点,缩小探查范围,却见她噌的一下翻身站起,朝他连连招手。他知道她已得手,便小心退出门外,问道:“怎么样?看到什么了?”   孟楚怜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说:“找绳子。”说完,就带着一头雾水的郑能谅在整个楼层翻找起来,很快就在一个杂物间里找到一条尼龙绳。二人又飞快地跑回监控室,郑能谅忍不住问道:“干嘛呀?”   孟楚怜朝太子文一努嘴:“绑起来。”   郑能谅吓了一跳:“过了吧。”   孟楚怜把绳子往他手里一塞:“啰嗦!想知道女朋友出什么事就赶紧的。”   郑能谅心一横,三下五除二将酣睡中的太子文绑了个严严实实。刚打完结,太子文就惊醒过来。孟楚怜眼疾手快,一把抓起操作台上那双臭袜子,用力塞进他嘴里,噎得他瞠目结舌,呜呜直吼。   “不许叫!”孟楚怜摸出那根刚才在网吧取血用的银针,在太子文眼皮上晃了晃,“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了,我们马上走,撒谎,俩眼珠串个糖葫芦!”   太子文连连点头,孟楚怜便把从胖网管那里拿来的照片给他看:“这个女的认识不?”他看了一眼,摇摇头。她把照片往前一送:“看仔细!”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又问:“去年十一月十三号,她有没有找过你?想清楚再回答。”他看着地面回忆了片刻,刚要摇头,就被她狠狠拍了一下天灵盖:“说了让你想清楚再回答!”他呲着牙连连点头。“好,”孟楚怜挺直身子,指着郑能谅对太子文说,“现在你告诉他,这女的那天来让你做了什么。”   郑能谅这才明白了孟楚怜的用意——她不能把她在盗格空间里看见的他所不知道的过去直接告诉他,所以要让事实从太子文的口中说出来。孟楚怜一手捏着太子文嘴里的袜子,一手晃着银针警告道:“我现在拿掉这个,你不许叫,只准小声回答问题。敢呼救,就算有人听到赶来,你也已经变成瞎子了。明白么?”太子文点点头。她便抽出袜子,举着针对准他的脸:“说。”   太子文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低下身子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唾沫,又连忙抬起头,咧着嘴冲操作台上的茶杯直抬下巴:“水,水。”   “自己袜子还嫌臭呢?”孟楚怜不耐烦地挥了挥银针,“先回答问题!”   太子文愁眉苦脸地答道:“她,她没让我干嘛。”   孟楚怜一瞪眼:“不老实是吧?我告诉你,你俩做了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只不过我这朋友想给你个坦白的机会,别不识好歹!”   太子文偷瞄了郑能谅一眼,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看,神色有些焦急又有些茫然,心中不禁忐忑,又存几分侥幸,支支吾吾道:“真没做什么,就是个网友嘛,玩玩的。”   孟楚怜二话没说,一手将袜子塞回太子文的嘴里,另一只手瞬间调转方向,银针径直朝他的手背刺了下去。郑能谅和太子文都没想到她来真的,更没想到银针刚一入肉,孟楚怜就晕倒了。   郑能谅一边飞快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一边用身子挡在她和太子文中间,假装跟她说话:“提醒你多少次了,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每次一冲动就气血攻心头晕眼花,下手也没轻没重,幸好这次只是扎他手,要是跟上次一样,扎人命根子上,治都治不好,来,把针给我……”   他的缓兵之计和疑兵之计同时奏效,太子文听得胆战心惊,孟楚怜也立即从盗格空间回来了,悻悻道:“见鬼,忘了针上沾过我的血了!”   郑能谅顺水推舟继续吓唬太子文:“是啊,你的乙肝还没痊愈,要是传染到人家多不好。”   孟楚怜白了他一眼,刚要问“什么乙肝”,余光瞥见太子文煞白的脸,便心领神会道:“那别用银针了,你把我包里那把老虎钳拿出来。”   “嗯嗯!嗯!呜呜!呜!”太子文拼命摇头摆尾,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像是有话要说。   郑能谅不慌不忙地帮他拿掉袜子,只听太子文噼里啪啦一口气全招了:“我说!我说!她那天来是让我帮她关掉四楼楼道的监控,说要跟一个朋友来开房,不想留下把柄,就关半个小时,六点半到七点,其他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对天发誓!”   孟楚怜站起身,思路清晰,直戳要害:“三个问题,一,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二,你真的关掉所有监控了?三,你有没有看见这半个小时里四楼发生的事?”   太子文一听这三个问题,就知道眼前这姑娘不好对付,再遮遮掩掩只会吃更大苦头,便将真相和盘托出:“我,我当时也觉得有点蹊跷,心想先看看是什么情况,四楼楼道有三个监控,我只帮她关了两个。六点四十分的时候,我看见她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从电梯出来,戴了副黄色的胶皮手套,拿着一块白色抹布,走到425房门口,先转了几下门把手,好像在试好用不好用,然后她抬起左手,按了一下无名指上那颗蓝宝石戒指的指环,宝石就翻开了。她从里面倒出几滴黏糊糊的东西,弄在白色抹布上,再用这块抹布包住门把手来回转了很多下,最后又蹲下来仔细看了门把手好一会儿才离开。”   郑能谅听到黄色胶皮手套的时候就已经懵了,心想:这一幕不正是我十八岁生日那一晚在盗格空间里看到的两个未来之一么?我盗取了另一个连环车祸的,留下了这一幕,当时还以为她在当保洁员,没想到竟是在对秦允蓓做手脚!难道是因为我盗取了连环车祸,正负能量流转,导致这一幕成真?可是就算成真,也应该发生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怎么会出现在去年的十一月呢?这一切太诡异了!   孟楚怜敲敲太子文的额头:“第一个问题还没说呢!”   太子文无奈地看看她,很不情愿地说:“她很小心,做完这些马上就来监控室找我了,幸好我一看完就把那段监控给删除了,她一进来就去检查机子,确认没留下任何证据才跟我亲……那个……这就是她给我的好处,也是我在她手里的把柄。”   郑能谅回过神来:“那你后来有没有看到,还有谁进了这房间?晚上八点左右。”   太子文还在搜索记忆库,孟楚怜已替他作答:“戴珐珧不会让他有机会看的,肯定找借口把他支开了,温存之后买点吃的或者热饮,顺理成章,由她暂时替他看着监控。何况以这怂包的责任心,就算坐在这里,也不可能注意到什么的。”说着,她瞥了眼桌上那双臭袜子。   太子文一脸羞愧,默认了她的说法。郑能谅连忙又问:“那后来这425房里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吗?比如有人受伤,或者中毒之类的?没有客人投诉或者报警?没有警察来调查过什么吗?”   “没有,”太子文对这一点很确定,“那几个月连小偷小摸都没发生过,所以去年年底我们还被评了个安全管理先进单位。她后来还跟我提过,说她那天是来和一个女性朋友约会的,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双性恋,才会让我帮她处理监控的事。我想想也有道理,她去擦那个门把手,可能只是因为有洁癖,或者在抹布上加了些情趣药品什么的,反正最后又没人出事,我就相信了她的解释。再说,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工作,我也只能一直帮她保密。”   听他说没人出事,郑能谅稍稍安心了些,但孟楚怜不这么看,冷冷地对太子文说:“那只是你以为没有出事。”   “什么意思?”郑能谅刚刚松下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孟楚怜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转身指着监控屏幕反问他:“你想,如果这个戴珐珧只是想通过冒充你约热带鱼去宾馆来破坏你女朋友和你的关系,可你当时根本没有赴约,你女朋友怎么可能会如此决绝地离开你,乃至一年毫无音讯?戴珐珧给太子文的借口漏洞百出,他头脑简单加上心虚才会相信,你也这么天真吗?谁会把情趣药品抹在门把手上?还要给自己带上保护性的手套?”   郑能谅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追问道:“你在盗格空间里还看见了什么?!小蓓到底出什么事了!”   孟楚怜难过地避开他焦急的目光,把脸转向太子文:“我只能看见俟影人所经历的过去,其他的还只是推测,要知道真相,只有去问当事人。”   “戴珐珧!”郑能谅冲太子文喝道:“她现在在哪?!”   太子文苦着脸:“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是她找的我。”   “你们一共见过几次?”郑能谅问。   “三次,第一次是在监控这事发生前三天,她来到监控室,说在四楼丢了个手机,想让我帮他倒查一下,本来倒查监控有规定的审批流程,可她说要赶去参加朋友婚礼,我心一软就帮她查了下,虽然没找到什么手机,她却很感激,还请我喝了杯奶茶。第二次就是十三号这天。后来过了大概半年左右,她又来找过我一次,问我有没有人问起上次监控的事,我说没有,她就给我留了个电话,说如果有人问起,就通知她……”   “号码!”郑能谅打断他。   太子文用下巴指了指操作台:“抽屉里。”   郑能谅飞快地拉开抽屉一顿翻,找到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抓起座机就要拨号,却被孟楚怜一把按住:“打草惊蛇吗?”   郑能谅心急如焚:“我要问个清楚!”   孟楚怜目光如炬:“当面问。”   郑能谅正为此发愁:“可不知道她在哪。”   “马上就可以知道。”孟楚怜取出手机,拨通了纸条上的号码:“喂,您好,请问是戴小姐吗……我是快递公司的,刚才整理仓库的时候发现一个您的包裹,地址被水泡糊了,麻烦再报一下……”   郑能谅心中暗暗钦佩,只见她客气地结束了通话,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响指:“搞定。”   “老实点,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除非你想让人知道你的糗事。”孟楚怜又用银针指着太子文的鼻子警告道。   太子文连连点头:“不敢,不敢。”   孟楚怜这才解去他身上的绳索,和郑能谅迅速赶往下一站。   2   电动铁门敞开着,没有看门狗,也没有报警器。和孟楚怜并肩走过花园和水池,郑能谅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更多细节。一座德式风格的青灰色建筑巍然耸立在二人面前,静穆而神秘,令门前停着的一辆红色法拉利显得格外刺眼。建筑正面漆黑一片,只有侧面两扇窗户透出亮光,防盗门虚掩着,隐约可以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两人推门而入,穿过昏暗的走廊朝光亮处走去。   这是一间装修精美的观影室,色彩绚丽的壁灯和结构复杂的吊灯搭配出层次丰富的光效,一张数米长的黑色真皮沙发如堤坝一般将房间隔成前后两段,墙角迷你吧台橱柜里的名酒们瞪着一双双迷离朦胧的醉眼望着对面墙上霸气逼人的超大屏电动幕布,悬在天花板四角的音箱们也高冷地转述着光影世界里的故事,那是一部拍摄于上世界60年代的影片,对于已经看过五遍的郑能谅而言再熟悉不过。   “意境挺好,前戏太长。”背对着门的沙发上传出一个娇媚的声音,从门边望去,只能看见一顶紫色的宽檐帽。   郑能谅停住脚步,看着幕布,缓缓道:“前戏磨得够细,高潮才更有味道。”   戴珐珧从扶手上端起一只装着黄绿色液体的高脚杯,轻轻抿了一口:“可惜不是每个观众都那么有耐心,欣赏得了这古龙式的气氛营造。”   郑能谅也走到吧台边,取出一只杯子,打开一瓶红酒,斟满,一饮而尽:“所以有人浅尝辄止,有人暴饮暴食,有缘有分善始善终的少之又少。”   戴珐珧轻轻笑了几声:“那我还算幸运的,虽然也没什么耐心,终究还是品到了一些味道,头一回见有人能把简单粗暴的复仇故事拍得如此富有诗意的。”   郑能谅转过身,拎起酒瓶和杯子走向沙发,在她背后停住,居高临下看着紫色的帽顶:“我一直想学那支口琴曲,却总把韵味吹乱,看来也不如哈莫尼克那么有耐心。”   “也可能是因为恨意还没他那么深,”戴珐珧平静地说,“是不是很想把瓶子砸下来,却又对答案充满好奇?”   “叽叽歪歪废话什么?”孟楚怜没看过这部影片,也没兴趣听二人打哑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从郑能谅手里夺过酒瓶,将大半瓶红酒一股脑儿浇了下去。   “唉你……”戴珐珧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连连拍打马甲和牛仔裤上的红酒,一抬眼,见孟楚怜模样十分俊俏,不禁阴阳怪气道:“哟,啥时候送快递的也这么漂亮了,你小子手段不错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女朋友换得挺勤快,还一个比一个漂亮。”   原来她早就识破了孟楚怜那通电话,一听“女朋友”三个字,郑能谅就气不打一处来:“少胡说八道!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捣鬼!快说!你对小蓓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盗我的Q号?还有,你在华晨宾馆那个房间的门把手上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嗯?居然知道这么多了,这丫头不简单嘛。”戴珐珧朝孟楚怜瞟了一眼,又对郑能谅说,“不过你也是多此一举、自作自受,我本来早就打算只要你一来找我,我就全部告诉你的,可等了一年多,你也没开窍,我主动上门找你,你也不搭理,让我想坦白交代都没机会,唉,怪谁呢?”   郑能谅才不相信她会主动坦白:“少狡辩!要不是被我们盯上了,你还指不定多逍遥呢。”   孟楚怜轻蔑道:“看来太子文那条狗又通风报信了,她早知道我们要来。”   戴珐珧大笑:“哈哈!太子文这怂包才不会,是大堂那个徐……徐什么来着,就那傻傻的保安报的信,唉,这些男人,为了讨我欢心,总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郑能谅觉得她的笑容丑陋无比:“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小蓓比你强一万倍都不止!”   “哟!”戴珐珧娇滴滴地反问道,“我变成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   郑能谅刚要反驳,却想起自己十八岁生日那一晚的事,不禁心生悔意:“确实是我多事,当初不该主动招惹你,要是我没有溜出来瞎逛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恩怨,或者不去那条小巷也不会遇到你,哪怕遇到时直接被你的车撞死,结果可能都比现在要好……”   戴珐珧不以为然地打断他:“幼稚,你还真以为我们的相遇是偶然吗?”   “什么意思?”郑能谅吃了一惊。   “邬三冠,想必你还认识吧?”   这是个有点耳熟的名字,郑能谅使劲想了想,也没能把它和任何一张面孔对应起来,倒是孟楚怜在一旁提醒了他:“三姑?”高考那年,三姑进了西都一所专科学校,后来就再也没和郑能谅有过交集,郑能谅也几乎忘了西都还有这个老同学。   “她可不喜欢别人叫她三姑,而且好像特别讨厌你哦,”戴珐珧得意地看着郑能谅,“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挺有钱,而我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穷学生,我需要她的钱,她也正需要我的脸。我就帮了她一个忙,事情很简单,她出钱给我租了辆跑车,让我打扮漂亮点来勾引……其实呢,也算不上勾引,她的原话是‘想办法跟他亲近一下,看看他的反应’。你呢,倒挺配合,直接约我去录像厅,这钱挣得别提多轻松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想找人偷拍一些我俩亲近的照片,给你女朋友看或者用来要挟你什么的。”   “她确实这么干了,”孟楚怜忽然说,“大一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一封匿名来信,里面都是你俩的照片。”   “啊?她……”郑能谅刚叫出声,就想起那一晚其实也没发生什么,马上改口道,“三姑也太损了!”   孟楚怜笑笑:“也没什么,照片上的你还是很矜持的。”   戴珐珧一下就猜出了几人之间的关系,冷笑道:“原来都是高中遗留下来的孽缘。”   “你懂什么,”郑能谅反驳道,“是那个三姑以前虐待动物,我和小孟阻止了她,谁知道她会这么记仇……”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淳源一中旁边的小酒楼里,三姑留给他和孟楚怜的那个恶狠狠的眼神,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可你们都小看她了,”戴珐珧话锋一转,“她让我这么做,不只为了报复,还有更深的目的。”   郑能谅和孟楚怜异口同声:“什么?”   “她怀疑你有与众不同的能力。”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郑能谅叫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淡定点淡定点,”戴珐珧语气里透着大局在握的满足感,“这个被你们叫做三姑的人表面上玩世不恭,像个小太妹,其实粗中有细,早就注意到你平时戴手套穿长袖的习惯不像别人以为的只是有洁癖那么简单,于是从各种渠道打听你的过去,得知你在初中时有一阵子经常乱碰女生,而且一碰就晕倒。她把这两条线索串起来一看,就推测出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秘密,显然与异性、肌肤接触等条件有关。但她又不确定这样做对被接触者是否有危险性,不敢亲自去试探,所以就拿我来当小白鼠。”   对郑能谅而言,这简直是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紧张也最漫长的夜晚,短短数小时内,他已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打得晕头转向。他没想到身边第一个怀疑他的人竟是与他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三姑,这会不会是戴珐珧抛出的烟雾弹和挡箭牌?他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充满邪气的女人:“她怀疑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不可能把心里想的告诉你。”   戴珐珧重新坐回沙发上,悠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端起高脚杯,轻轻抿了口,眉头一缩一松,继续解密:“三姑自己当然不会主动告诉我,我也不会那么高明地想到她有这么一层目的,但和你在一起的那一晚让我的世界豁然开朗,明白了人生原来充满了无限可能,如果只是满足于替人干点出卖色相的活挣点小钱,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后来当三姑问起我亲近你时你的反应,我就把我看见的一切告诉了她。她却不肯相信你拥有这种能力,更不肯相信她的命运已经握在我的手里,还说我是魔鬼。”   说到这儿,戴珐珧顿了顿,忽然爆出一阵瘆人的狂笑:“哈哈哈!还魔鬼?演话剧呢?她自己不敢冒险,把我往火坑里推,难道还是天使?直到死到临头的那一刻,她才亲口向我承认那天派我接近你的真实目的,现在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她的动机了吧?”   听到一半的时候,郑能谅有些不知所云,因为不想打断她说出真相便没吭声,听完后才大惊失色:“死到临头?你把她怎么了?”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雨夜、那条小巷和那五个关于三姑的未来画面,也记得自己当初的选择——盗取了其中一幕,却留下了更多的未知。   戴珐珧耸耸肩:“这是个过去完成时,你说她怎么了。”   “她死了,你杀了她。”孟楚怜目光中透出厌恶。   “她是死了,可不是我杀的,”戴珐珧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发生在影视剧里的虚构之事,“凶手是几个绑匪,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你。”说着,她一指郑能谅。   郑能谅以为她的意思是说他中学时跟三姑结怨令其耿耿于怀才会最终走上不归路,也知道所谓的绑匪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并未深究,只问:“你为什么要三姑死?”   戴珐珧没有回答,而是朝屋子四周扫了一眼,问道:“你们觉得这座别墅怎么样?漂亮吗?气派吗?一个人住会不会太浪费?”   孟楚怜鄙视地讽刺道:“你这么风骚,男朋友肯定又老又多金咯。”   戴珐珧冲她笑笑:“对了,我听三姑介绍过,说你学习成绩很不错,不如帮我做道数学题吧,假设你大学毕业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月薪五千,在不考虑未来十年房价浮动、货币贬值等因素,你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买下这幢目前估值三百万的别墅?”   孟楚怜哼了一声没理她,郑能谅也有些不耐烦:“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三姑,东拉西扯什么!”   “我就是在回答你的问题呀!”戴珐珧摊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讲起了故事,“有个刚进大学的女孩,长得漂亮,可家里很穷,穿得很土,也没靠山,为了维持学费和生活,就到处找兼职,有一次接了个周末家政钟点工的活,主人是个离异的中年男子,在西都做生意,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偶尔来玩的侄女。一天,这个人的侄女给了那女孩一个任务,让她认识一位与众不同的男生,度过了一个神奇而诡异的夜晚。女孩的命运从此被改变,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与渴望,不再甘心只当别人的附庸。她发现,只要抛开世俗规则和道德观念的束缚,尽情释放自己的潜能,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无比。于是,她轻易地征服了男主人的心,轻易地说服了几个地痞,轻易地将男主人的侄女从家中抹去,轻易地拥有了想要拥有的一切……”   “够了!”郑能谅打断她的邪恶回忆,已经明白这故事里的每个角色都是谁,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不择手段。   戴珐珧还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真的,我没有杀她,也没必要杀她,我只是说服了几个正好需要用钱的人拿她解燃眉之急,说起来我还是助人为乐呢。谁能想到这帮菜鸟会不小心被她看到脸?谁又能想到他们认为被看到脸就该撕票?我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管不了他们的每个举动,对吧,呵呵!所以说,她的死完全是个意外嘛。”   孟楚怜朝郑能谅轻轻一抬下巴,问戴珐珧:“那他女朋友呢?也是个意外吗?你跟她又有什么仇?”   “小蓓……”郑能谅猛然想起来这儿的目的,险些被戴珐珧和三姑的陈年旧事给绕远了,不禁暴喝一声:“你到底把小蓓怎么了!”   戴珐珧淡淡一笑:“别激动,我早说了,只要你问,我就会告诉你的。”说着,她抬起右手,用中指指尖轻轻抚摸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神秘的蓝宝石戒指,幽幽道:“秦允蓓,多好的姑娘,可惜啊,再也无法体验当女人的快乐了。”   郑能谅的克制已到极限,猛地抓起戴珐珧的胳膊,厉声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戴珐珧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却不慌张,淡定地瞥了眼他的手:“哟,还是那么讲究,连上门复仇都不忘戴白手套,不过这样也好,杀了我也不会留下指纹的哦。”说着,身子轻轻探出,将细长的脖颈送向他,阴笑道:“嘿嘿,来,掐胳膊可掐不死人的,应该朝这儿掐。记得要掐软骨上面一点,两侧颈动脉窦一起掐,很快就窒息的。对了,建议你脱了手套掐,手感会更好哟。”   见她这般,郑能谅反倒下不了手了。感觉到他渐渐松开的手劲,戴珐珧又将戒指举到他面前:“你不是很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郑能谅望着那颗美丽而恐怖的蓝宝石,胸口急剧起伏。孟楚怜低声道:“是毒药。”   “BINGO!”戴珐珧打了个响指,“不愧是学霸,的确是毒药,而且是一种世上无解的毒药。这药神奇的很哦,只对女人有效,药性也古怪得很,只有在目标心神不宁的时候对她使用才能生效,所以时机的把握很重要,心越乱中毒越深。虽然下毒时机不好找,可使用起来很方便,只需要一丁点接触到皮肤就可以,而且毒性很强,隐蔽性也好,中毒24小时后才会发作,毒发时的症状根据中毒深浅有所不同,起初呢跟妇科疾病啊皮肤病啊之类的差不多;36小时后,那些症状渐渐消失,后遗症开始出现,或记忆缺失,或容颜尽毁,或肢体残疾,或失去生育能力。更妙的是,用任何方法都检测不出是被投毒,只会以为是得了某种怪病,你们说,发明这种毒药是不是个天才呀……”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将她掀翻在地。   郑能谅怒容满面,这是他第一次打女人,也是他第一次在内心深处萌生杀意。孟楚怜连忙拦住正要扑上去继续对戴珐珧动粗的他:“冷静点!别被她激了,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毒药?就是胡说八道气你呢!她连毒药的名字都没提,明显瞎编的,信她干嘛!”   “呵!”戴珐珧缓缓站起,擦去嘴角的血,冷笑一声,“要编有什么难的,可这毒药真就没名字,无名无姓,才无迹无踪,何况,也没有什么字可以配得上它的毒。”   孟楚怜骂道:“少装!那你说,这药哪来的?没有名字,总不会连出处也没吧?”   戴珐珧将目光投向一旁,一脸不屑:“嘁!它来的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你也未必去得了。”   “故弄玄虚!”孟楚怜白了她一眼,继续安慰随时可能失控的郑能谅:“别听她的,就算中毒,也不可能查不出,只要不致命,对症下药肯定能治好,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戴珐珧淡漠的目光掠过孟楚怜,飘向郑能谅:“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们心里很清楚,如果查得出,为什么毒发时没人报警?为什么没人把华晨宾馆当成投毒现场来调查?如果能治好,她为什么要转学?如果没有后遗症,她又为什么一年无音讯?我想她现在要么失去了记忆,忘了郑能谅是谁,要么毁了容,没脸再见他,再或者变成一个残缺的女人,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吧。哈哈哈!”   这一连串反问句句刺中要害,让心思缜密的孟楚怜无力再反驳,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戴珐珧为什么如此坦白?又为什么一直在刺激郑能谅?难道只是单纯的发泄情绪?   郑能谅已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孟楚怜,朝戴珐珧扑了过去。只见戴珐珧冷笑一声,身子突然朝孟楚怜跌倒的方向一闪,左手顺势挥向她的脸,同时拇指一摸指环,蓝宝石倏然翻开。郑能谅大惊失色,转身去护孟楚怜,终究慢了一步。失去平衡的孟楚怜没有躲闪之力,俊俏的脸蛋被戒指划出了一道血痕。   “混蛋!”郑能谅暴喝一声,飞身夺下戴珐珧的戒指,丢到一旁。争抢中,她用力扯脱了他左手的手套。他疾伸左手,狠狠叉向她的脖子,咆哮道:“你这个疯子!早知道就定格那场车祸,让你烧死!去死吧!”   望着迎面袭来的手掌,戴珐珧竟不避不闪,嘴角露出一丝得偿所愿的奸笑,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孟楚怜看了地上的戒指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不要碰她!”   一念乍起,为时已晚。   3   出手之前,虽已出离愤怒,但郑能谅还是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无非是再触发一次盗格空间,那样更好,就为戴珐珧选一个不能再祸害别人的未来!   然而他发现,这次空间转换的时间比以往长得多,着陆的感觉也截然不同,空气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呼吸时还嗅到一股刺鼻的铁锈味。凹凸不平的地面又烫又硬,他飞快地爬起来,定睛一看,脚边竟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炽热的熔岩在这口“大锅”里不安地翻腾着,喷溅出五彩缤纷的火花。昏暗无边的穹顶垂得很低,似乎随时可能塌落,厚厚的云层里不时闪过一道道紫红色的电光,夹着令人心悸的低吼。顺着锥形的山体往下看,大地遥不可及,隐约可见远处有一团黑乎乎的区域,像是幽密的森林,又像是荒芜的戈壁,看上去竟有几分眼熟。更奇怪的是,山体上并没有任何火山碎屑物或冷却的熔岩流,只有鳄鱼皮般丑陋而坚硬的泥层,仿佛这是一座从来没有喷发过的活火山。   “这是什么地方?!”郑能谅揉着眼睛自言自语道。   “暗黑盗格空间。”戴珐珧冰冷的声音带来冰冷的答案,足以冻住滚烫的岩浆。   郑能谅回过头,看见正蹲在火山口边陶醉地呼吸着难闻空气的她,美丽的五官在死亡之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暗黑盗格……”他咀嚼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困惑道,“我怎么会在这?”   戴珐珧哈哈一笑,没有回答,缓缓起身,摘下头上的宽檐帽,轻轻丢进火山口。呲的一声,宽檐帽瞬间化作一道火焰,没入深渊。   “因为你中了她的圈套。”孟楚怜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看起来有些疲惫。   “小孟?你怎么也进来了?我只碰了她呀!”郑能谅还没弄明白状况,连忙迎上去查看她的脸,“你没事吧?刚才她的戒指划破了……”一想到戒指里那毒药的毒效,他就不敢再说下去。   “我没事,刚才那个是普通戒指,和她在酒店用的那一枚纹路、色泽、大小都有所不同,所以我才说你上当了。”孟楚怜淡定地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看了眼戴珐珧,“她只是想逼你出手。”   戴珐珧轻轻地拍了拍手:“聪明,毒药只够用一次,就算没用完,我也不可能戴着它随便出手,这么毒,啧啧,要是误伤自己就太不划算了。”   “那她为什么要……”郑能谅疑窦丛生,正要伸手去扶孟楚怜一把,却被她躲开:“小心,刚进来的时候擦破了手。”只见她右手的手背上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一点点渗出来。他在自己身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止血的东西,却又发现了一个矛盾的问题:“不对啊,以前小麻花告诉我,在盗格空间里只会有想吐的感觉,却不会有呕吐物,所以你应该只有痛的感觉,却不会流血呀!”   “在盗格空间是那样没错,可她说这里是什么暗黑盗格空间,法则未必一样,还是谨慎点好,”孟楚怜狠狠地瞪了一眼戴珐珧,扯下郑能谅右手的手套,戴在自己受伤的右手上,“这样保险,反正你一只手套也没用。”   郑能谅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她也是盗格者?!”   孟楚怜咬着嘴唇思考着:“嗯,从眼下的情况看,她很熟悉这里,也从一开始就计划要把我们诓进来,所以她很可能也有某种特殊能力。但根据我以前所掌握的信息,盗格者要么看未来,要么看过去,没听说过还有第三种类型。而且我们盗格者只能自己进入盗格空间,从没有把别人也一起拽进来的本事。这里面还有很多疑团没解开,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郑能谅看着自己的手,心生一计,低声道:“等下我趁她不备去抓她的手,触发我的盗格空间,然后问一下小麻花就知道了。”   孟楚怜摇摇头:“这个我以前试过,盗格空间不能重叠开启,如果我们已经在盗格空间,就不可能再触发盗格空间,何况她刚才一直激你去碰她,你刚一碰,我们就被带进来了,如果你再碰她,说不定会让局面更糟糕。这个暗黑盗格空间的来历和法则我们都一无所知,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两位贵客窃窃私语什么呢?既然到了我的地盘,还不赶紧过来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戴珐珧伸出细细的胳膊,朝他俩摇了摇。   “见机行事,”孟楚怜低声提醒郑能谅,然后朝戴珐珧挤出一丝假笑,“客随主便,来了。”   两人走到离戴珐珧五六步远的地方定住,为了打探出真相,郑能谅强忍住心头的怒气和烦躁,假装客气地问道:“麻烦主人介绍一下,这风水宝地为什么叫暗黑盗格空间?难道跟盗格空间有什么渊源?”   戴珐珧咯咯娇笑起来:“哎哟就是吃不消你这斯文范,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放心,只要你开口,小女子有问必答。”说着,她清了清嗓子,又要开始讲故事:“有个刚进大学的女生,长得漂亮……”   “闭嘴!”郑能谅打断她,“这个你已经讲过了。”   戴珐珧一怔,又笑起来:“嘻嘻,你粗鲁的时候也这么可爱,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是都讲过了,可高潮部分还没说呢,既然听众这么没耐心,我就跳过前面,直接说重点了。话说那晚我们进了录像厅,看完《沉默的羔羊》后我就假装睡着了。我的计划是守株待兔,指望你主动一点,对我动手动脚一番,然后我假装生气一撅屁股走人,三姑交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谁知你是个柳下惠,美女睡在身边,也只知道傻傻地看片,后来还自顾自睡着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摸了几下你那可爱的酒窝和嘴唇,见你没什么反应,又脱掉你的手套,摸了摸你的手。这时,你忽然皱紧了眉头,脸色也变得非常慌张,嘴里一直喊着‘梦,梦’……”   说到这儿,戴珐珧顿了顿,轻轻扬起眉毛,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孟楚怜,幽幽道:“当时我以为你在说梦境,后来才知道念叨的是这位姓孟的姑娘,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躺在我身边心里却念着别人,你可真是个多情种呢。”   孟楚怜用冷峻的目光迎上去:“哼!看来你那一副自以为无人能挡的好皮囊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戴珐珧俏脸刷的一白,又涌起血色,干笑两声:“现在没空跟你斗嘴,我还要回答我老相好的提问呢。”说着又转向郑能谅,继续说:“当时我看着你,心里就想,三姑为什么要叮嘱我‘想办法跟他亲近一下,看看他的反应’呢?你这反应不是跟做噩梦差不多么?有什么可试探的呢?三姑大费周章难道就为了了解你做梦时的模样?不过我只是好奇,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举动,摸完你几下,就算完成任务了,我便准备悄悄离开录像厅,回去向三姑交差。却没想到,你的一个突然袭击让我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一番天旋地转,飞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喏,就是这儿,暗黑盗格空间。”郑能谅还在跟着她的讲述细细回想那一晚所发生的事,孟楚怜已先驳斥起来:“一派胡言!漏洞百出!他是盗格者,他袭击你也是他自己进盗格空间,怎么可能是你晕过去?而如果你是盗格者,碰他的时候就已经触发盗格空间了,不可能等到想离开录像厅的时候才开启。何况在认识他之前,你也不可能没接触过其他异性,早就该知道自己是盗格者了,装什么无辜,扯什么三姑。”   戴珐珧并不辩解,只笑着反问她:“孟小姐,请问你有没有跟这个书呆子一起睡过觉?”   孟楚怜一咬嘴唇,从地上抓起一块火山岩丢了过去:“闭上你的臭嘴!不要脸!”   戴珐珧敏捷地闪过,也不生气:“呵呵,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睡觉时会说梦话吗?”   孟楚怜哼了一声不理她,郑能谅却有话要说:“我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宿舍里的人都知道。”   “哦?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戴珐珧自嘲道,“听到了别人从来没机会听到的你的梦话。”   “什么梦话?我说了什么?”郑能谅怔了怔,心中忽然紧张起来。他想起了那一夜出现的古怪的梦,隐隐觉得戴珐珧刚才说的似乎句句属实,也让他离真相越来越近,而这个真相,似乎很不妙。   戴珐珧没有回答他,而是张开了双臂,仰视天空翻滚的乌云,纵声狂笑:“哈哈哈!去他妈的盗格者!去他妈的未来!去他妈的庄璧楼和狗屁小孟!”   最后这句话犹如一把钥匙,咔嚓一下打开了郑能谅的记忆大门,将他带回两年前那个阴暗压抑的录像厅,带回那个影响深远的梦。当时他刚从盗格空间出来,继续做美梦,在梦中,他牵着孟楚怜的手漫步于无边无际的花海,他想跟身边这个朝思暮想的姑娘聊点什么,找了半天找不到话题,这时她忽然向远方跑去,他急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说起了庄璧楼,说起了那个神秘的小偷,说起了那些将会发生在下一个猴年马月里的未来,以及画面中那个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面孔。他太想知道真相,便将这些困惑对梦境中的孟楚怜一一吐露,全然没有意识到,每一个字都不自觉地从他口中飘出,传入了正要离开录像厅的戴珐珧的耳朵!   泄露天机,必受惩罚!郑能谅惊悚地望向戴珐珧,心乱如麻,喃喃自语:“是我的梦话让你进了这暗黑……空间……你那天不辞而别其实是被惩罚……你刚才说录像厅那一夜让你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难道是盗格……都是我……是我害了……”   戴珐珧嘴角挂着冷冷的笑,不置可否,静如死灰的眸间闪过一道令他心虚的嘲讽。他不愿相信她的话,却又不得不信,因为记忆中那一晚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她刚才的讲述严丝合缝,何况若不是他亲口说出,她是绝不可能知道庄璧楼与小孟的关联。想到这儿,他不禁头冒冷汗,手脚冰凉,连忙将视线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转向火山口突突冒泡的岩浆,借刺眼的光芒掩盖心中的慌张。   孟楚怜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脸转回来:“郑能谅!看着我!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你别胡思乱想!别被她蛊惑了心智!如果是因为泄露天机被惩罚,为什么只惩罚了她,没有惩罚你?!”   “谁说没有惩罚他?”戴珐珧冷笑道,“当我站在这儿等待未知的黑暗时,他正在空间边缘的悬崖上挣扎呢。”   郑能谅的记忆又被这一记重锤震得更加清晰,翻转的悬崖、幽暗的森林、长着怪眼的魔爪、远处低吟的火山、似曾相识的背影……原来那不是什么噩梦,而是真实的惩罚!   戴珐珧又冲孟楚怜抱怨起来:“想想真是不公平,明明失言的是他,却连累我受罚,而他最后还被你这老相好的一个唇印给救了出去,简直是耍赖!”   郑能谅立刻想起那两道从他胸前激射而出的月牙形紫光的确有些像嘴唇,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不敢相信:“这小小的唇印能有这么大威力?”   “别忘了她的身份,逆盗格者的血液天生就有抵御黑暗的魔力,”戴珐珧嘴角露出一丝怨意,“所以我说老天不公,什么好事都给她一人占了。”   听完这话,孟楚怜悄悄朝郑能谅挪了一小步,却没逃过戴珐珧的眼睛:“呵,反应挺快,想利用血液的魔力逃出暗黑盗格空间?可惜太天真,要是单凭血液就可以,那盗格七律对逆盗格者还有什么约束力?可以抵御黑暗,又没说是暗黑盗格空间的克星,其实真正的魔力,来自他。”   见戴珐珧指着自己,郑能谅不禁一愣:“我?”   “我也是后来问了暗黑素问镜才知道,原来是你这多情种一天到晚抚摸照片和唇印,日积月累的爱意带给它强大的正能量,所以才足以对抗暗黑盗格空间的禁锢之力。”   郑能谅和孟楚怜四目相对,惊讶之余,心里不约而同叹息:可惜那张照片现在在秦允蓓手里,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可以摆脱目前困境的法宝。   细心的孟楚怜马上又有了新疑惑:“暗黑素问镜?也是素问镜吗?怎么没看到?这儿好像也没海棠树,我们的盗格空间里都有海棠树的。”   “哦,差点忘了介绍了,”戴珐珧把手伸到腰后摸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二人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嗨,我是暗黑海棠。”   “无聊!”郑能谅还在消化刚才那些不可思议又错综复杂的信息,没兴趣陪她玩。   “真的是啊,不信自己看。”戴珐珧一甩胳膊,将手里的东西朝他抛了过来。郑能谅一惊,闪身躲过。那东西落在地上,原来是棵通体乌黑的小树苗,五根岔开的树枝连着圆形的树干,看上就像一只手,树枝上布满针尖大小的墨绿色叶片和米粒似的黑色果子。   孟楚怜将它小心捏起:“怎么跟变异的佛手似的?”   戴珐珧嗤笑道:“没见识,你俩的海棠树和素问镜也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吧?”   “你的海棠树?”郑能谅忽然从孟楚怜手上夺过暗黑海棠,一把丢进了火山口,“看你还怎么害人!”   “幼稚,”戴珐珧笑嘻嘻的也不阻拦,只见那黑不溜秋的“佛手”飞进了沸腾的岩浆中,没有火焰,没有青烟,也没有下沉,就这么浮在岩浆表面,毫发无损,甚至还顽皮地摆出个“V”的手势。   “谁在乱丢垃圾!”一个苍老粗重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仿佛从天边滚来的一记闷雷,又像是地底传出的一阵嘶吼,“差点插进牙缝!不像话!”   郑能谅和孟楚怜都吓了一跳,只觉得脚下的山体动了起来,碎石纷纷顺着斜坡滚落下去。“火山喷发了!”郑能谅惊叫一声,正要拉着孟楚怜逃离险境,却见她沉着地指了指火山口:“你看。”   山体依旧瑟瑟发抖,岩浆还在噗噗冒泡,暗黑海棠树正下方却赫然出现一道细缝。这道缝迅速裂开,眨眼便将整个火山口一分为二,紧接着,一条巨大而鲜红的舌头顶着暗黑海棠树缓缓升起,直指苍穹。   4   “哎我还没玩够呢!”戴珐珧老大不乐意。   巨舌轻轻摇摆,将暗黑海棠树甩到角落,也甩得岩浆四处乱溅:“异界之门马上要开启,你还有心思在这闲聊。”   戴珐珧耸耸肩:“开就开呗,又不是第一次被流放,反正干等也是等,陪他俩唠唠嗑多好。”   “异界之门?流放?”这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让郑能谅瞬间爆起一身鸡皮疙瘩,上一次它们出现是在小麻花对他的告诫中,似乎与一种可怕的惩罚有关。   更令他不安的是这根出场方式极为霸道的巨舌:“天呐!这玩意儿也是素问镜?”   巨舌忽的一甩,几束熔岩流朝他激射过来,幸好他反应快,一缩脑袋躲过。熔岩流尽数洒在山坡上,呲呲冒烟。“没大没小!没学过敬称吗?”巨舌的舌尖指着他骂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郑能谅只得重新问一遍:“您好,请问前辈您也是素问镜吗?”   “这才像人话,”巨舌满意地点点舌尖,回答道,“没错,我就是暗黑盗格空间的素问镜,简称黑素镜。”   郑能谅又问:“那异界之门是什么?”   黑素镜慢条斯理道:“异界之门就是异界的大门。”   郑能谅对这个回答佩服得翻起了白眼:“嚯,我还以为是异界的后门呢。”   “你说什么?”黑素镜有些不悦。   孟楚怜马上补救:“他说,您可真是无所不知呀。”   “那是,”黑素镜很自豪,“还有什么问题吗?”   郑能谅摇摇头:“没有了,我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儿。”   黑素镜哈哈一笑:“不用着急,很快就可以离开了,不过不是回你原来的地方,而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什么意思?”郑能谅和孟楚怜异口同声问道。   “就是去另一个世界咯!”戴珐珧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正要进一步解释,却被黑素镜一声威严的咳嗽打断了:“咳!注意礼貌,我回答问题的时候不要插嘴!”   她憋红了脸,不再抢答,乖乖听黑素镜说:“看来你们还没有理清这件事的关键点,先说说刚才别墅里发生的事。郑能谅掐住阿珧脖子的那一刻,一气之下说出了她的未来,这就同时产生了三重盗格效应。第一重,作为盗格者的郑能谅与阿珧发生身体接触,触发了自己的盗格空间,却因一怒之下说出了未来之事,必须立即接受惩罚性隔离,所以本应开启的盗格空间暂被屏蔽;第二重,由于你们听到了他泄露的天机,也将一同接受惩罚;第三重,作为暗黑盗格者的阿珧,被身为盗格者的郑能谅主动触碰,因此获得了一次暗黑选择权,可以对已经被郑能谅选择过的未来进行二度选择。”   “什么乱七八糟的?!”郑能谅一脑袋浆糊。   孟楚怜却听懂了大概:“嗯?前两重我们都明白,可这第三重怎么回事?暗黑盗格者和异性接触就会开启暗黑盗格空间吗?也能替俟影人选择过去或者未来吗?二度选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被盗格者接触就会获得暗黑选择权?”   “问得好,你比这傻小子专业多了,”黑素镜冲孟楚怜翘了翘舌尖,仿佛在竖大拇指,“通常情况下,暗黑盗格者与常人无异,与异性发生身体接触也不会开启盗格空间或者暗黑盗格空间——除非对方是一名盗格者。这要分两种情形,如果是暗黑盗格者主动触碰盗格者,只会令盗格者进入盗格空间,暗黑盗格者的身份也只是俟影人;而如果是盗格者主动触碰暗黑盗格者,就会在开启盗格空间的同时令暗黑盗格者获得一次暗黑选择权。暗黑选择权就是可以调取盗格者在金蛋上见过的任何一幕未来,并对这未来的选择结果——只要其还未发生——进行修改,同时可以重置发生时间。比如这个未来本已被盗格者盗取,她可以给它改成定格,并让这未来在之后任意一个时间点发生;原本被盗格者定格的未来,她也可以改成盗取;当然,她还可以选择不做任何修改,那是她的权利。”   孟楚怜恍然大悟:“我说呢,刚才兴师问罪的时候她怎么那么坦白,原来就是想激阿谅对她出手,真是阴险。”   “这也可以?!暗黑选择权太黑了吧!”郑能谅叫道。   黑素镜解释道:“也不是无限黑,毕竟暗黑选择权是被动获取的,要是盗格者不主动碰她,她就是个普通人。何况暗黑选择权一次只能调取一幕未来,跟你们盗格者一次能看好几个未来相比还是弱了些。”   “什么啊!她可以改我啊!”郑能谅愤愤不平,本还不信这是真的,却被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幕往事不断敲击,公交车、游泳馆、夜总会……终于豁然开朗:“难怪你总缠着我,三番五次挑战我的定力!原来都是为了骗取更多的暗黑选择权,好为所欲为!”   戴珐珧冷笑一声:“废话!你还真以为自己魅力无穷呢?老娘的追求者多的数不清,稀罕赖着你?像你这种又笨又丑又没钱的男生,也就秦允蓓那种没脑又没心的蠢丫头会瞎了眼看上吧?”   “不许你说她……”郑能谅刚要顶回去,却突然被孟楚怜抢过了话头:“呸!你才没脑没心呢,也不看看上你钩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要么是大腹便便的糟老头,要么是沾花惹草的公子哥,还有就是来者不拒专拣便宜货的小混混,像你这种阴险毒辣自私无耻的臭婆娘,也只有那些无才无德没心没肺的蠢男人才会看上你!”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孟楚怜小脸通红,余忿卫平。从未见她如此彪悍的郑能谅此刻只觉得她是世间最可爱的姑娘,他想说的话也被她表达得淋漓尽致,无需多添一言。倒是戴珐珧气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要不是有黑素镜在中间挡着,她真恨不得扑过去大打一场。   孟楚怜看出黑素镜对戴珐珧的约束力,便继续发问:“前辈,我还有一件事没搞明白,以前我的素问镜说过,盗格者分两种,看未来、看过去,可从没提到这什么暗黑盗格者呢。”   黑素镜摇起舌头:“严格来讲,暗黑盗格者不算盗格者,正如刚才所说,通常情况下暗黑盗格者其实跟普通人一样,可以与异性正常接触和交往,不会像你们那样一碰就晕,然后必须选择过去或未来。之所以叫暗黑盗格者,只是因为其能力的产生和使用都与暗黑盗格空间有着密切联系。”   “我就说嘛,盗格者哪会这么下作!原来还是暗黑盗格空间制造出了这个怪物!”郑能谅一听戴珐珧不属于盗格者,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份都干净了不少。   “话不能这么讲。”黑素镜似乎说得有些累了,弯下舌尖在火山口里舔了几口岩浆解渴,又昂起来指向郑能谅:“要说制造,也是你的功劳。”   “关我……”郑能谅正要反驳,却想起录像厅的事,心中一虚便将“什么事”缩了回去。   黑素镜替他把话接上:“没错,就是那件事,你说梦话泄露了天机,导致阿珧和你一同堕入暗黑盗格空间,然后你在空间边缘被唇印之力救走,留下她一人接受惩罚。”   “堕入暗黑盗格空间算哪门子惩罚?”孟楚怜纳闷,“她一个暗黑盗格者,进暗黑盗格空间不就是回家探亲嘛!”   黑素镜赞许地点了点舌尖:“没错,你又说到了重点,因为堕入暗黑盗格空间并非惩罚的结果,而是惩罚的过程,其实真正的惩罚,是被流放去异界。”   “异界?就是她刚才说的另一个世界?”孟楚怜问。   “对,”黑素镜说,“异界之门存在于暗黑盗格空间,他们要接受惩罚,自然要先来这儿。惩罚也分很多种,记忆、智商、自由、生命,都可被剥夺,与终生监禁和丢了性命相比,流放到异界应该算是从轻发落了。”   曾经听小麻花说起过大概,郑能谅也不觉得特别意外。孟楚怜也知道这些,继续梳理前因:“您的意思是说,暗黑盗格空间只是个中转站,当时他俩先来这儿,然后郑能谅被唇印之力救回现实世界,而这个姓戴的通过中转站被流放去了异界?”   “跟聪明人聊天就是轻松。”黑素镜说着一挺舌尖,飞快地在她脸上撩了一下。   “小心!”郑能谅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那火红的舌尖已经缩回原位了。见他紧张地在孟楚怜脸上左看右看,黑素镜哑然失笑:“喂,我每天漱口消毒七八遍,比你干净。”   “我是怕你烫到她!”郑能谅没有看见伤口才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刚才还看你喝岩浆呢!”   “不用高温怎么消毒?”黑素镜的回答天衣无缝,还趁机一针见血地反击道,“我看你不光是担心她,而是嫉妒我吧?你想做却一直没敢做的事,我一秒就办到了,嘿嘿!”   郑能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孟楚怜倒大度地开起了玩笑:“想不到前辈撩妹的手法如此娴熟。”   黑素镜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欣赏至极,情不自禁。”   孟楚怜马上言归正传:“这姓戴的当时既然被流放了,怎么又能回来祸害别人?”   “流放嘛,又不是终生监禁,总有个期限的。”   “多久?”郑能谅追问道。   “这就说不准了,无论泄密者还是知情人,流放期限皆随机而定,少则三五年,多则一两个世纪。”   “呃?不对吧,”郑能谅心算一下,“三五年?我记得录像厅之后过了大半年,就在联谊宿舍见到她了啊!”   “呵呵,你应该知道,盗格空间的时间流速是地球的七倍,同理,异界的时间流速也是盗格空间的七倍,所以,异界与地球的时间比是四十九比一。”   “天哪!”孟楚怜惊羡不已,“她在异界一呆几十年?回来才老了不到一岁!这哪是什么惩罚啊!分明就是传说中的驻颜术嘛!”   郑能谅心中的谜团又解开了几分:“难怪上次联谊宿舍见面时,她的舍友们都说她神出鬼没,一连几个月不见人影,耿志寒也提到过,她在十九岁生日那一晚之后就没了音讯。”   “哼,耿志寒那四肢发达的傻帽,空有一副好身材,要不是当初看在他追了我那么多年有点可怜的份上,他连我的脚趾头都舔不到。”戴珐珧一脸不屑。   郑能谅想起当初耿志寒醉后吐出的那番话,不胜唏嘘:“人家对你一往情深,你可真够狠心。”   孟楚怜愈发看不惯也看不懂戴珐珧:“我说,这个蛇蝎女人难道一生下来就是暗黑盗格者?”   “不,”黑素镜缓缓道,“在此之前,阿珧只是个普通人,而就在那一晚,当她站在这儿等待接受惩罚的时候,她心中积聚已久的黑暗力量与你们脚下这座不仁火山产生了共鸣,引发了一场大爆炸。”   “大爆炸?”郑能谅低头看看四周的山体,“可这一点也没有火山爆发过的痕迹啊。”   “呵呵,爆炸的又不是火山,”黑素镜用舌尖指了指戴珐珧,“只是她的灵魂。”   “哼!怎么没把她炸死呢!”孟楚怜甩给戴珐珧一个鄙视的眼神。   郑能谅则望着戴珐珧略显瘦弱的身躯,觉得灵魂大爆炸这种事实在荒诞离奇,可转念一想这些年来不可思议的盗格经历和今晚接二连三的奇诡见闻,不禁觉得一切又那么不足为奇。他的思绪再次飘回录像厅那一夜,定在戴珐珧的侧脸,面对连他都有几分不适的血腥镜头,她那享受的表情和炽烈的目光,如今看来,竟如头戴禁食口罩的汉尼拔博士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暗黑盗格者极为罕见,十亿人中也未必会出一个,”黑素镜幽幽地补充道,“你们应该知道盗格空间的胀缩效应吧,阿珧的心理阴暗面本就远超常人,加上胀缩效应的作用,又恰好与不仁火山的黑暗频率一致,才会发生这种超低概率的突变。所以,暗黑盗格者是个异类,既不算标准的盗格者,也不属于暗黑盗格空间。”   孟楚怜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暗黑盗格者就像是一种病毒,可以对盗格者的选择实施毁灭性破坏的病毒。”   “你的理解非常精确。”黑素镜夸赞道。   听完这一番解释,郑能谅又快速梳理了一遍这些年来每一次遇见戴珐珧的情形,心中百感交集,幸好自己当时都把持住了,没有中她的诡计,不然不知要被她乱改多少选择,坑害多少人。虽然最后这次晚节不保,却是为了替秦允蓓报仇冲冠一怒,就算被惩罚也无怨无悔。一想到秦允蓓,他又不禁悲从中来,忙问黑素镜:“那她之前交代的,她对小蓓做过的事,还有那毒药,都是真的吗?”   黑素镜嗯了一声:“都是真的。”   孟楚怜还是不相信:“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毒药?连名字都没有?”   “因为它来自异界,是阿珧第一次去异界时获得的。它其实有名字,叫五仁散。”   “那她干嘛说没……”郑能谅不理解戴珐珧既然什么都交代了,何必还要隐瞒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那是因为人在通过异界之门的时候会被清空记忆,就像一台被格式化的电脑,从零开始。”   “清空?”孟楚怜想了想,“既然失忆了,她又怎么知道这毒药是从异界带来的?还对它的药性如数家珍?”   “你可真细心,这失忆是暂时性的,当她再次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前被清空的记忆便会完全恢复,而她在异界的记忆同时被清空。”   “你们真能折腾。”孟楚怜感慨道。   “这对两个世界都是必要的保护。”   “可她怎么还能记得药性?”郑能谅没有忘记这个关键的问题。   “要不是她后来自己对我炫耀,我还真想不到,”黑素镜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真相,“她并非记得药性,而是试出了药性。”   孟楚怜惊叫道:“我晕!这疯子!拿人做试验!”   郑能谅本还没理解黑素镜的意思,听完孟楚怜的解读,才意识到不知还有多少无辜的受害者经历了和秦允蓓一样的痛苦,一脸迷茫顿时化作满腔愤怒:“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用,暗黑盗格空间真是什么垃圾都有!”   “喂!都说了她不是我们这儿的,暗黑盗格者和暗黑盗格空间两码事,”黑素镜很爱惜名声,“这药她自己弄来的,跟我没半点关系,她从异界回来又不用经过我这里,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虽然我不赞成她这么做,可暗黑盗格者只在暗黑盗格空间范围内遵守我的规矩,她在地球或异界做些什么,我都无权也无力干涉的。”   “等下,”孟楚怜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提到五仁散的时候,你说她是‘第一次’去异界,难道她去过不止一次?”说着,又看看郑能谅:“你后来又对她泄露过天机了?”   “没有……吧。”郑能谅也不确定。   黑素镜笑道:“呵,受到异界之门的惩罚,一定都是因为这个傻小子泄露天机吗?别忘了,阿珧自己就是个暗黑盗格者,她只要把她在暗黑盗格空间修改过的选择或了解到的天机主动泄露出去,也会招来异界之门的。”   “啊?”郑能谅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主动寻求惩罚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素镜指指戴珐珧:“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因为好玩呀!”戴珐珧一脸的不在乎,“生活如此无趣,当然要自己找乐子。何况作为盗格者,你应该也能体会那种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吧?哈哈!”   “不好意思,没你那么变态!”郑能谅斩钉截铁地顶了回去,忽然想起在公交车上遭遇戴珐珧那次,他跟小麻花之间一场关于正邪盗格的对话,终于有了更深刻更直观的理解,“原来世上还真有这种人。”   戴珐珧不知所指何事,却听得出鄙视之意,嘴角浮起一丝阴森的诡笑:“嘁,这种人怎么了?要没有我这种人,又怎么体现你的正直、善良、伟大呢?没有了魔鬼,还要天使干嘛?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是我衬托了你耶。”   郑能谅懒得跟她斗嘴,只冲黑素镜抱怨:“既然是病毒,就不能清除掉吗?任由她到处泄露天机,害人受罚,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黑素镜振振有词:“从哲学的角度看,病毒的存在,有弊也有利,也不可能杜绝。从现实的角度看,由于她的生命有限,危害自然也有限,毕竟流放一次至少会耗去大半年,所以她其实也没敢过度使用,而且每次泄露,我们也会及时处置,除了少数受害者,还不至于引发天下大乱。”   郑能谅义愤难平:“无法无天,不可理喻!”   戴珐珧反问道:“装什么装?突然拥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感觉,别人无法体会,你还能不知道吗?就算不想害人,也不可能忍住对未知可能的好奇吧?你刚变成盗格者的时候,就没一点冲动和私心?难道你做的每次选择都是大公无私、问心无愧的?当自己是圣人呢!”   一想起当初自己也曾主动触碰过很多女生,以求到盗格空间一探究竟,郑能谅不禁无言以对,只听戴珐珧继续说:“其实我一开始是想拉着你去异界一同受惩罚,顺便拿你做些实验的,可是有唇印之力的存在,我明显太吃亏。何况只是用这么简单的方式把你和小蓓分开也有点太便宜你俩了,我可不想破坏了自己给你们设计好的更虐的结局,所以只好先委屈其他可怜虫陪我玩了。”   她说起这些阴谋和罪行时神情轻松愉悦,仿佛是在玩过家家,让郑能谅感到既反胃又胆寒:“你还害了谁?!”   “谁?”戴珐珧咬着手指作回忆状,“嗯……让我想想,被我玩过的男人实在太多了,长相和名字都有些记混了,再说大部分你也不认识的……哦!有一个你认识!就是上次在夜总会包厢里遇到的那个酷哥。”   “祝班长!”郑能谅心头一震,“你把他怎么了?!”   戴珐珧耸耸肩:“还能怎么啊,当然是被我送去异界咯,你难道没听说他失踪的消息吗?”   郑能谅骂道:“你疯狗吗?逮谁咬谁?他跟你又没仇!”   “是没什么仇,还不是怪你咯,”戴珐珧轻描淡写地说起害人经过,“要不是那天在夜总会让我撞见,我也不会知道他是你朋友,也就不会对他动念头。不过,起先我也只是想色诱一下耍耍他,跟他开启个暗黑盗格空间玩玩而已,可他居然对我不感冒,还骂我下贱,这可真是激发了我的斗志,才决定跟他玩一把异界之旅。于是之前在包厢外面偷听到的你们对话就派上用场了,我骗他说,杀害他女朋友的凶手不止一个,想知道其他凶手是谁,就一个人来车站旅馆见我。我在那儿订了个房间,他乖乖上钩了,估计以为我一个女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然后他一进门,我就给他小小地泄露了点‘天机’,他就piu的一下……嚯嚯!”   “你……”郑能谅这才明白,“原来那天喝醉是装的!”   “嘿嘿,不光那天,每一次见你,我都是装的,演技不错吧?”戴珐珧自鸣得意。   “不要脸,都能演。”郑能谅骂道。   戴珐珧愈发得意了:“呵,亏你还是个影迷,演技好怎么能说不要脸呢?难道白白浪费这一副好脸蛋好身材?看看你自己那怂样,明明拥有神奇的盗格能力,还成天跟个柳下惠似的,装什么正经,简直暴殄天物,我要是你,就把身边所有异性都玩个遍,再把他们的未来满大街说去,然后到异界爽个够!哈哈哈!”   “你已经玩遍身边异性了。”孟楚怜冷冷地嘲讽道。   “那还差点,这不还有个性冷淡不让我玩嘛。”戴珐珧冲郑能谅抛了个媚眼。   郑能谅厌恶地怼了回去:“哼,我只是嫌你脏。”   “有意思,你那个祝班长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一开始还劝我自重什么的,要不是劝说失败后骂我下贱,我还真有心放他一马呢,”戴珐珧一边回忆一边感慨,“其实我这也是为他好,你想想,他女朋友死了,已经生无可恋,找到凶手会怎么样呢?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报完仇如果没死,他也免不了牢狱之灾吧?对方的人也会继续找他报仇吧?他在这个世界只会面对无休止的仇恨和追杀,去异界闯闯不更好?异界无非是另一个世界,虽然有些地方也比较糟糕,可对于他来说,怎么都比这儿好吧?所以,想开点。”   听完这番话,郑能谅竟无力反驳,戴珐珧固然可恶,但在这个问题上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对于祝班长来说,离开这个伤心的世界,去一个未知的时空开始新的人生,未尝不是好事。说到伤心,他又想起了秦允蓓,一时黯然无语。   “糟糕!”孟楚怜忽然意识到一个十分紧迫的危机,“她这次把你诓进来,不是又获得了一次暗黑选择权么?她要是再修改你过去的选择,又有人要遭殃了!”   郑能谅连忙朝戴珐珧望去,只见她依旧呆在原地,用一种漫不经心又略带挑衅的目光看着他俩。从进入暗黑盗格空间到现在,一直没见她做过什么选择,暗黑海棠树上也没出现过什么金蛋之类的选项,黑素镜更是滔滔不绝从未停歇,不可能分身去干别的事。莫非她还在等待时机?   黑素镜看出了他的心思:“别费神了,她已经选好了。”   “啊?什么时候选的?”郑能谅大跌眼镜。   “不要老是用你们普通盗格空间的思维定势来看问题,暗黑盗格者的选择都是在内心完成的,不需要表现出来,甚至都不需要进入暗黑盗格空间,在现实世界就可以,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念头那么简单。她站在那儿半天,心里肯定早就已经选择好了。而且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她选择了什么,包括我。”   听完黑素镜这番话,郑能谅彻底绝望了,不知道戴珐珧选择了什么,就根本没有办法补救了。借着岩浆的亮光,他看见戴珐珧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宛如一具没有皮肉的骷髅。   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巨响,大地发出剧烈的震颤,云层也像一床迎风抖动的棉被,泛起道道波浪。   “终于来了。”戴珐珧缓缓吐出四个字,俨然期待已久。   郑能谅和孟楚怜面面相觑,都对即将到来的惩罚束手无策,这个地方没有出口,也无路可逃,在未知的强大力量面前,盗格者也如蝼蚁般渺小。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愧疚万分:“都怪我刚才太冲动,连累你一起没命了。”   孟楚怜安慰道:“不会没命的,刚才黑素镜说了,这个异界穿越并非单向的,流放也不是永久的。她之前去过异界,不也带着毒药毫发无损地回来……”   “想得挺美,”戴珐珧冷冷打断她,“我回得来,不代表你们也回得来,要不是有充分的把握,我今天能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们吗?”   郑能谅心中一凛:“你又搞什么鬼?到底想怎样?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了,”戴珐珧朝他抛了个媚眼,“好处就是我们仨可以幸福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你那个蠢笨天真的小蓓只能在下一个猴年马月独自面对更刺激的未来咯,哈哈哈!”   “你说什么!”郑能谅惊恐地意识到,刚才戴珐珧用暗黑选择权修改的未来与秦允蓓有关,而且肯定对她不利!他狂吼一声向她扑过去,却被巨舌一扫,重重摔倒在地。   “在我的地盘谁也不可以动粗,”黑素镜威严地警告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我。”   孟楚怜扶起郑能谅,对戴珐珧的心态和行为完全无法理解:“他女朋友已经中了你的毒,你还非要赶尽杀绝?你们究竟有什么过节?”   “过节?”戴珐珧摸着下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好像也没什么过节,美貌和能力,我都不比她差,也许她出身比我好,说实话,以前我是挺恨有钱人的,不过当我发现只要利用好美貌和能力,钱也不是问题的时候,也就想开了。你们看,我现在生活多好,男人个个围着我转,要多少有多少,而她的身边只有一个穷书呆子,哈哈,我还真想不出,到底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呢……”说着,忽然一转身,用怨毒的双眼死死盯住郑能谅:“噢!就是因为你!”   郑能谅怔了一下,却听孟楚怜冷笑道:“嘁,说半天还是这种争风吃醋的破事!”   “呸!”戴珐珧一脸不屑,“男人对我来说不过是玩具,一个不好玩又带刺的玩具,不要也罢。”   孟楚怜继续怼她:“那你还三番五次勾引……”   戴珐珧马上接道:“没错,起初我那么做,只是想借他的能力,因为只要他主动一次,我就可以获得暗黑选择权,他也能顺便占便宜,不是两全其美吗?别的男人求之不得,可他却故作矜持,搞得跟亲热一下要他命似的……”   “选错了未来,是很要命的。”郑能谅提醒她。   “少来这套!装什么好人?是不是要夸你善良、有责任心啊?说得跟你没选错过似的!选错要的也是俟影人的命,你有一命抵一命吗?你犯的错,罚的还不是我?我流放异界的时候,你在哪快活呢?”戴珐珧连珠炮似的反问打得郑能谅无话可说,也没给他说的机会,“所以收起你那副悲天悯人的嘴脸,倒不如说贪恋美色更诚实,秦允蓓确实长得不赖,也很讨人喜欢,每次她在的时候,你就注意不到我的存在,既然你这么迷她,那折磨你最好的方式自然是折磨她咯!哼哼,我只是好奇,她究竟哪里比我好呢,值得你这么……”   “她哪点都比你好!”郑能谅不想再听她丑陋扭曲的心路历程,厉声打断。   “嚯嚯,可惜,她现在哪点都没我好了,她已经是一个废人!丑八怪!没脸见人了!”   看着戴珐珧狂妄狰狞的笑脸,想起秦允蓓遭受的苦难,郑能谅顿时怒不可遏,发疯似的冲向她,却立刻被巨舌缠住了身子,悬在半空手舞足蹈,兀自破口大骂:“死八婆!小蓓就是毁容也比你好一万倍!放开我!放开!我弄死你!”   可任他怎么喊,黑素镜就是不松舌头,还苦口婆心地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报仇等去了异界再报,有的是机会,别在这儿闹,别破坏了暗黑盗格空间的和平环境和优良传统,我这儿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年零三百六十四天没有发生过打斗事件了,再坚持一天就可以拿‘万年安全工作先进单位’的荣誉称号啦。还有注意文明,八婆就八婆,别死八婆,我们这种地方最忌讳‘死’这字。”   郑能谅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虽然上半身被巨舌缠住了动弹不得,手脚还是自由的,奈何都不够长,碰不到戴珐珧。情急之下,他一把解下了腰间的皮带,挥舞着向她打去。这一招出乎所有人预料,黑素镜的舌头顾不上阻拦,戴珐珧也来不及躲闪,皮带卷起一道劲风直扑她面门。啪!洁白如雪的脸蛋上瞬间多出一条血印。   “你找死!”被破了相的戴珐珧终于不再淡定,张牙舞爪地扑上前。黑素镜连忙松开郑能谅,舌尖一转,飞身去挡戴珐珧,一边劝她“冷静点冷静点!好女不跟男斗,破相了还可以整容……”,一边还不忘回头提醒郑能谅“走光啦!裤子穿好!文明!注意文明!”   那边孟楚怜正在为戴珐珧被抽脸叫好,一听黑素镜的话才注意到郑能谅没了皮带的长裤已滑落至膝盖,露出了内裤和大腿,头一扭,脸一红。郑能谅也有些尴尬,一把提起裤子,麻利地穿好皮带,却听见头顶传来一阵霹雳般的炸响,刚才还在远处滚动的沉闷的隆隆声不知何时已到脚下,仿佛一群推土机将山体团团围住。   戴珐珧不再叫骂,虔诚地抬起头。郑能谅和孟楚怜也不约而同向上看去,只见原本昏暗的穹顶忽然间红云密布,一股股倒悬的龙卷风宛如一条条巨大的连衣裙翩翩起舞,正对着火山口的天空中渐渐裂出一道缝。   “时辰已到。”黑素镜话音刚落,巨舌便缓缓朝火山口缩了下去,仅露出个舌尖伏在岩浆上,似在向异界之门叩首。   该来的终会来,郑能谅紧紧抓住了孟楚怜的手,胸中有千言万语,嘴上却只吐出两个字:“别怕。”   “别怕。”一个声音重复道。   好耳熟,不是孟楚怜,郑能谅愣了一下,以为是幻觉,朝四周看看,并没有看见说话的人。   “别怕。是我。只有你能听见我说话。”   这次郑能谅听清了,兴奋道:“小麻……”   “别出声!”小麻花提醒道,“别让他们发现了。”   见戴珐珧闻声望过来,郑能谅瞬间改口接了个感叹词:“呀!”   “呵,吓得叫妈呀了?”戴珐珧得意地嘲笑。   郑能谅没理会她,专注于小麻花的声音:“我说,你听。你刚才在别墅里掐住戴珐珧脖子的时候,触发了三重盗格效应,其中包括你的盗格空间。但由于泄密要接受流放惩罚,你的盗格空间便无法开启,我也被隔离在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弦膜’之外,只能旁观,不能干预。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被送去异界受罚,所以拼尽全力,拖延了异界之门的开启,并勉强突破了‘弦膜’的封锁,终于可以跟你暗中对话了,只是还没办法直接把你们救出去,也不可能阻止异界之门,不过,我想到一个李代桃僵的计划。”   小麻花停了两秒,接着说:“因为异界之门不看人脸,只认能量,所以,我来做个障眼法,在异界之门开启的同时制造两股等额能量束,冒充你和小孟。到时候你们只要听我口令,同时遁入各自的盗格状态,让我制造出的能量束替换上去,就有可能金蝉脱壳。”   时间紧迫,郑能谅没工夫去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只好奇该怎样落实,小麻花已给出了答案:“你们是来接受惩罚的,站在暗黑盗格空间里的自然都是肉身本体,而非灵魂投影,所以盗格法则就跟在现实世界一样有效,只要你碰到小孟的鲜血,小孟就能进入她的盗格状态;而你只要碰一下戴珐珧,也能进入自己的盗格状态了。好了,异界之门马上就要完全打开了,快准备一下。”   郑能谅将这个方案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便马上付诸实施。他先悄悄将孟楚怜右手的手套脱掉,并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接着揽住她的肩膀走到戴珐珧近前,警告她:“贱人,别想趁机开溜,到了异界,我们还有很多账要算。”   戴珐珧冷笑道:“呵!求之不得!”   漫天的红云愈发浓烈,四面八方的龙卷风迅速向火山口聚拢,脚下的闷响和四周的风声也紧了起来,空中的那道缝已裂成一扇巨大的门,门洞里出现的景象却美得仿佛一副油画:蓝天碧海之间,横亘着一条蜿蜒似巨龙的海岸线,那儿有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有千姿百态的花草树木,还有千奇百怪的鸟兽虫鱼,除了因为倒挂在穹顶欣赏起来有些别扭之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可怕的地方,甚至有些令人神往。   “别分心!”小麻花的声音在郑能谅耳边再次响起,“准备!三,二,一!启!”   说时迟,那时快,郑能谅一手按住孟楚怜右手血迹斑驳的伤口,一手迅速抓住了戴珐珧被风卷起的长发。戴珐珧当然对他有所提防,早已双手抱在胸前成防御之势,却没想到他会倾尽全力偷袭她的头发。   一瞬间,郑能谅和孟楚怜双双晕倒在地。与此同时,异界之门里射出一束耀眼的七彩光柱,将整个火山口罩住,开始搜寻并吸收那三股面临惩罚的能量。   郑能谅躺在细密柔软的草地上,嗅着醉人的幽香,望着白茫茫的雾霭和纷纷扬扬的紫色丝絮,心知小麻花的计划已经奏效,孟楚怜此刻应该也在她的盗格空间里,却不知小麻花怎么样了。他下意识地朝海棠树望去,只见树干上空空荡荡,那面铜镜已不知去向。   “小麻花!小麻花!”他朝四面八方呼喊着,只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回音:“小麻花!小麻花!”   “小麻花!快出来!这样不好玩!”他愈发焦急,却听见一个遥远而微弱的声音:“别吵吵,上面。”   他连忙抬起头,只见刚才还是白茫茫一片的天空忽然变成了一块无边无际的平面镜,而镜中的画面,正是暗黑盗格空间此刻的情景:一道七彩光柱连着火山口和异界之门,火山口已空无一人,一面巨大的椭圆形铜镜牢牢卡在光柱的中间,将两束紫色光芒射入异界之门。   郑能谅看呆了:“怎么回事?我已经出来了啊,你还在那里干嘛?快回来!”   小麻花的声音中满是疲惫:“对不起,我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你和小孟的本体暂时安全,等你们各自完成盗格选择后就会被送回现实世界,可我祭出的两股能量束虽然骗过了异界之门,却无法阻断和你的潜在联系,所以异界之门还在继续吞噬,如果我现在撤出,无论你们身处何方,它都能马上顺藤摸瓜找到你们,把你们带走。”   “怎么会这样?!那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你出来?快告诉我!怎么才能阻止异界之门?”郑能谅对这些一窍不通,也没有预想过备用方案,一时六神无主。   “只有一个……办法,”小麻花眼看渐渐支撑不住,那两道紫色光芒也越来越淡,“我跟……跟它走……才能关闭……断开你……”   “不可以!”郑能谅大声叫道,“我不要你死!”   “谁说……死了,只是换……换个环境嘛……”   “那让它带走我!你给我回来!我正好要去异界跟那个八婆算账!”郑能谅红着眼圈,朝空中拼命挥手,“嗨!我在这儿!垃圾异界门!有种来抓我啊!笨蛋!”   “傻瓜……我们说话……没人听得见的……你还有……还有更要紧的事……秦允蓓的未来……被她用……用了暗黑选择……只有你……可以帮她……”   郑能谅心头一颤,他绝不想秦允蓓在下一个猴年马月再被戴珐珧今天所改变的选择伤害,也不忍心小麻花就这样离开,心中万分纠结,一时没了主张:“可是,可是……”   “再见……我的朋友。”   “不要!”   紫色光芒熄灭的瞬间,铜镜被猛地吸入异界之门,七彩光柱随即缩回漫天红云之中,龙卷风纷纷退去,暗黑盗格空间转眼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任凭郑能谅如何哭喊,也无法阻止头顶那块巨大的平面镜重新变回一片白茫茫的雾霭。 第十八章   1   郑能谅伏在草地上抽泣了好久,也未能抑住悲伤,认识小麻花近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眼前。也许在旁人看来,一个人和一面镜子的友谊实在有些荒诞可笑,一个人为一面镜子而哭泣更是不可理喻,但只有经历了失去的人才更能体会,并肩走过青春的每一个伙伴,都弥足珍贵。   “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郑能谅猛一回头,只见海棠树的树干上又冒出一面缓缓打开的铜镜,一样的椭圆形,一样的麻花状舌头,却是个成年男性的声音。   郑能谅擦干眼泪,走上前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素问镜。”   “胡扯,小麻花刚刚才牺牲了,你看,我眼泪都还没干呢。”   “我知道,节哀顺变,我就是来接替她的二号素问镜,你可以叫我素问二镜。”   “素问……二镜?你们这个接班也太随……快了吧,前面的还尸骨未……刚离职呢。”   “这不正体现我们效率高嘛,总不能让盗格者找不到组织,其实在你刚才堕入暗黑盗格空间的时候,一号素问镜就已经通知我做好接班的准备了。”   “这么说,她一开始就没想着能回来。”   “唉,这也算了了她的心愿。”   “心愿?”   “松鼠的事你知道吧?”   “松……哦!那只会说话的松鼠,她说他说话时有种春天万物复苏的感觉,还来自一个充满神奇力量的世界……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讲童话故事呢,听说后来那松鼠去了别的世界,他们就分开了。”   “嗯,确实如此,她一直想跟那只松鼠再见一面,所以,这次穿越异界之门或许可以如愿。”   “哦?异界之门那一头就是松鼠所去的世界吗?”   “不一定,异界之门只是个通道,那一头有无数个不同的世界,每一次穿越会落向哪里,谁也不知道。但这至少是一个机会,不是吗?万一碰巧遇上了呢?她总是很乐观。”   “那她还能回来吗?那个姓戴的八婆之前就进过异界之门,后来又回到了地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她找到了松鼠,就呆在那边舍不得回来了;也许她去了更糟糕的世界,被困住了回不来,都有可能。”   “但愿她能找到那只松鼠,然后一起去最美丽的地方生活,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也有你自己的选择。”素问二镜说着朝上撩了撩舌尖,翠绿的叶片间悬着三颗金蛋。   郑能谅想起刚才是扯了戴珐珧的头发才进入这盗格空间的,虽然他连看都懒得再看这女人一眼,却不得不遵守规则替她再做一次选择。他已暗下决心,这次无论看到什么样的未来,都要给她选个最糟糕的,决不能让这凶手在异界过得逍遥自在!结果抬头一看,愣住了。   三颗金蛋,三个画面,清一色的漆黑一片,什么图像也没有。他还记得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自己是被一根棒球棍打进了医院。   “死了?!”郑能谅的脑洞已跟不上这变化的节奏,“怎么死的?难道是穿越到异界的时候从天而降摔死了?”   “车祸。”   “什么车祸?”   “就是你上次在录像厅,为她盗取的那一场车祸。”   “那……不是盗取了吗?”   “当时因为你盗取了车祸,让她在下一个猴年马月不会因此而死,这是一个负能量的选择,所以该未来中的正能量就流向了另一幕未来——华晨宾馆,使那一幕中的正能量远远超出了负能量,导致其不会成真。”   郑能谅被这逻辑绕得有些头晕:“谁说不会成真啊?明明……小蓓在华晨宾馆中毒了,过程和预示的一模一样!”   “我还没说完呢,”素问二镜继续说,“本来这一幕是不会成真的,但后来戴珐珧又用暗黑选择权定格了它。”   “混蛋!”郑能谅忍不住骂道。   素问二镜缓缓道:“其实,考虑到她当时的处境,选择定格也可以理解。”   郑能谅脑门一热,调门瞬间拔高了:“你说什么?可以理解?难道谁逼她下毒的吗!”   “冷静冷静,听我说,”素问二镜一边安抚他,一边道出了更隐秘的内情,“暗黑选择权的局限性决定了她一次只能调取你所看到过的一个未来,那次她调取的是她在华晨宾馆的那个未来。而当时她又面临着马上要被流放到异界的惩罚,你也知道,流放的时间随机而定,万一流放很久,回来也人老珠黄了。所以,她决定事先设计好流放的时间……”   “啊?这也能设计?”郑能谅吃惊不小。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她通过定格华晨宾馆这一未来事件,并将发生时间提前,人为制造出一个时空悖论——在华晨宾馆这件事发生时,作为主角的她不可能同时存在于异界和地球这两个时空。而根据盗格法则,被定格的事件必会如期发生,因此在异界的流放便会自动终止。也就是说,当她选择定格时,就已经为将来的自己打通了回归之路。”   郑能谅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照你这么说,她给小蓓下毒,其实不是出于本意,只是因为不想被流放太久?”   “不,下毒也是她的本意,无论华晨宾馆这一幕未来能否让她从异界脱身,她都不会对小蓓手下留情。”   “可你怎么知道这是她的本意?”   “就凭她的选择。为了摆脱异界而选择定格可以说是不得已,但她从异界回来后,已是自由身,却依然盗你的Q号骗秦允蓓赴约,依然在那门把手上抹了毒药。这些选择,绝非不得已。因为未来画面显示的只是她在擦拭门把手,这是一名普通清洁工也可以做的事,她完全可以在只完成画面里这些动作的同时不伤害任何人,结果却选择了诱骗和下毒。所以刚才我说的是她定格这一幕‘可以理解’,却没说对秦允蓓下毒可以原谅。”   郑能谅总算弄明白了:“哦!也就是说我和她看见的那一幕发生在华晨宾馆的未来画面,在真正发生之前,其实存在许多种可能,我以为是姓戴的在打扫卫生,而她则用行动将它变成了下毒。”   “没错,画面是唯一的,但含义是多重的,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归根到底取决于每个俟影人包括相关当事人的自我选择。”   “难怪以前我问小麻花那些未来究竟代表了什么,她总是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要么就是避而不答,当她说不知道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搪塞。”往事历历在目,郑能谅终于理解了小麻花的苦衷。   “世间生灵亿万,每时每刻的选择不计其数,能够影响未来的又岂止是盗格者?”素问二镜似有感慨,又似在开导他。   郑能谅没有细想,因为一想到戴珐珧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八婆真是不得好死!”   “死于车祸当然是不得好死了,不过也算自掘坟墓。”   “哦?怎么说?”   “你知道,暗黑选择权一次只能调取一幕未来,所以她当时眼前只看见华晨宾馆那一幕,却不知你曾经盗取过一场车祸,也就根本没有意识到,当她定格了华晨宾馆时,等于同时取消了你对车祸的盗取。于是,本来因为你的盗取,那场车祸永远不会发生,却又因为她对另一幕的定格,导致了车祸盗取无效,并提前发生。这不正是自食其果吗?”   听到自食其果这四个字时,郑能谅的心中涌起一股如释重负的畅快,却又有些好奇:“那又为什么会提前发生?”   “因为她使用暗黑选择权的时候已经将华晨宾馆那一幕的时间从2004年改到了2000年,这就造成了另外几幕未来的时间线集体紊乱,车祸的发生时间自然也随之改变。”素问镜用舌尖向上指了指,“而从这几颗金蛋的预示来看,在下一个猴年马月时,戴珐珧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才断定车祸的时间是提前而不是延后。”   “有道理,那究竟什么时候发生呢?”   “既然叫紊乱了,自然是随机的,反正她活不过下个猴年马月就是咯。”   “可那场车祸实在太惨烈了,画面上就看见不少伤亡,要是能知道什么时候或者在哪里发生,或许能够避免其他无辜的人受伤害呢。”   “那你就错了,既然这一幕已经注定,那就是个完整的未来,不可能只兑现其中一部分。”   “什么意思?”   “即使你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你也无法改变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有异界之门的惩罚在,你不可能拯救或提醒任何人。”   “这我知道啊,我可以不泄露天机,可难道我也不能去现场,用自己的行动救出一些人吗?”   “错!改变未来,会产生蝴蝶效应,引起更多不可预测的改变,也许你救了一个人,却可能间接害死了十个人。”   “可是我们盗格者在盗格空间的行为,盗取或定格,不也都是在改变未来吗?”   “又错!这不是改变,是选择,你们只是从各种不同的未来可能性中挑出一种,被选定的未来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而对已经选定的未来加以改变,就会制造出一些本来不该存在的可能性。明白吗?”   “你是说,戴珐珧在暗黑盗格空间使用暗黑选择权时,已经间接选定了这场车祸的整个未来,所以无论我做怎样的努力,车祸都必定会如金蛋画面上那样发生,死伤多少人、损坏多少车辆,都已成定局。而如果试图强行改变其中任何一个细节,只可能给更多人带来危险。”   “没错。”   郑能谅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为戴珐珧罪有应得感到庆幸,也为受到这场未来车祸牵连的人感到惋惜,更为秦允蓓的不幸自责不已——要不是当初他说梦话,戴珐珧也就不会成为暗黑盗格者,也就不会用暗黑选择权改变秦允蓓的命运,或者如果他根本不去招惹戴珐珧,这些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素问二镜看出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劝道:“众生的命运本就盘根错节,瞬息万变,无始无终,互为因果。谁都无法左右他人的选择,也不可能预测一切,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做出选择的时候,问心无愧。”   郑能谅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开导,小麻花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嗯,她也给过我许多启发和建议,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前辈和老师了。”   “可你们一点也不像呢,尤其是回答问题的方式。她每次还只准我问一个问题,搞得我经常跟她斗嘴。”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一次只准一问,不就可以多见你几次了。你真是不懂女人的小心思呢。”   “女人?我以为你们只有声音分男女呢,难道镜子里面躲着个人?你们到底长什么样?以前听小麻花介绍过,你们的世界叫弦域,也有复杂的社会结构,你们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体,还有很多有趣的分工和称呼,可我始终看见的只有这一方天地,一棵树、一柄黄金分戈和一面镜子,在这之外的弦域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呢?”   “呵呵,你问题真多,时间可不够用,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了解吧,现在,你该做出选择了。”   “好吧……嗯,这真是我见过最容易的选择,三个一模一样的未来,刚好又是我想要的,”郑能谅望着三颗金蛋,正要挑一颗吃下去,忽然又想到个重要的问题,“对了,刚才被改来改去的未来搞晕了,都忘了问,这场车祸发生在异界还是地球啊?”   “当然是地球,你在盗格空间不可能看见其他世界的未来。”   这正是郑能谅最头疼的事:“啊?不死小强啊!她这次又要从异界回来?!”   “她已经回来了。”   郑能谅心头一紧:“这么快?怎么可能!”   “你忘了,刚才实施脱身之计的时候,你不是主动扯了她头发一下?”   “那也是……糟糕!又给她一次暗黑选择权!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记得这茬你也没别的选择,孟楚怜是逆盗格,你碰她不会触发你的盗格空间。”   郑能谅愣了下,确实没的选,却又一转念:“不对啊!暗黑选择权也不可能对抗异界之门的惩罚啊。”   素问二镜用舌尖点了点他的天灵盖:“动动脑筋,她又不用对抗,只需要缩短惩罚时间。”   郑能谅心中一紧:“你是说……她和之前一样,定格了一幕未来,并将发生时间提前了?”   “对,而且就提前到下一分钟。”   “这也可以!”郑能谅惊叹之余不禁有些佩服戴珐珧的应变能力,“她让被定格的这一幕在转眼将至的时间点发生,这样流放的期限也就被无限压缩了!这就等于是,一去异界,马上回来!”   “而且当时一号素问镜正与异界之门僵持,异界的通道一直敞开着,也为她的瞬间往返提供了一定的方便。”   “可你怎么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刚才一号素问镜被异界之门吞噬掉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不仁火山口,你们三个人的肉身都没消失。你沉浸在失去朋友的悲伤中,当然不会注意到。”   郑能谅急得直跺脚:“该死的!便宜她了!”   “有什么关系呢,她反正快死了,在哪死不是死?”   “当然不一样啊!如果回到我们的世界,她在死前又可以害人了啊!”   “那你还不赶紧选完出去?她说不定现在就站在你们的肉身旁边玩得不亦乐乎……”   “……我去!”郑能谅冒出一头冷汗,飞快地挑落一颗金蛋囫囵吞下,匆匆离开了盗格空间。   不出素问二镜所料,戴珐珧几分钟前利用暗黑选择权逃出了异界之门,回到现实世界,正幸灾乐祸地想象着郑能谅和孟楚怜在异界受苦的模样,爬起来一看,这两个冤家竟好好地躺在地毯上!   她又奇又恼,马上有了坏点子,随手从吧台里取出几瓶烈酒,咬开瓶盖,边走边倒,一路洒到厨房,接着从架子上挑了把锋利的水果刀,打开煤气阀,回到观影室。她摸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朝四周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走到郑能谅身旁,蹲下身子,高高举起了水果刀。   “duang!”一声脆响,戴珐珧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惊魂未定的孟楚怜身子一晃,扶住沙发,将手里凹了一块的托盘朝地上一丢,盖住了那张美丽而丑陋的脸。   郑能谅随即也醒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形便已明白,戴珐珧刚才用暗黑选择权定格的,正是当年在公交车上他看见的“吧台开酒”那一幕,幸好孟楚怜及时出现。   他冲上去扶住她:“你没事吧?”   “没事,”孟楚怜缓过劲来,指着昏迷的戴珐珧说,“她怎么也回来了?”   “一言难尽,先离开这儿,回头再慢慢跟你说。”郑能谅拉起她的胳膊就要往屋外走。   孟楚怜拗在原地不动:“就这么走了?那她呢?”她看着地上的水果刀,又想起刚才在暗黑盗格空间的所见所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作恶多端!不能让她再害更多人了!”说着弯腰捡起之前郑能谅掉落的左手手套,往手上一戴,便拿起了水果刀。   郑能谅急忙拽住她:“别!救人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孟楚怜看看他,咯咯一笑:“你想哪去了?我才没那么傻呢,也没杀人的胆。这刀上有她的指纹,回头涂点我的血上去,就成了重要物证,加上我脸上手上的这些伤口,绑架、谋杀未遂什么的应该够她受的了。”   郑能谅竖了竖大拇指:“还是你机灵。”   孟楚怜叹了口气:“可惜,跟你女朋友受的那些罪相比,这简直太便宜她了。”   一提到秦允蓓,郑能谅胸口又是一紧,刚要做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就察觉不对劲:“什么味道?”   孟楚怜微微一耸鼻梁,目光四下一扫,发现了地毯上的酒渍和打火机,不禁皱起眉头:“这变态想得挺周到,管杀还管埋,连火化都准备好了呢。”说着摸起了打火机,对郑能谅说:“不如就用她设计的方法送她一程?”   郑能谅没听出她是开玩笑,吓得连忙从她手上夺过打火机:“别介,连我们一起烤了!赶紧离开这儿。”他将打火机揣进兜里,拉起她跑出了屋子,路过厨房的时候还顺手把煤气关了。   “以德报怨是个好品质,可你这已经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了哈。”走在洒满月光的乡间小道上,孟楚怜批评道。   郑能谅轻叹一声:“唉,这事归根到底都是因我而起,我没有资格终结她的生命。”   “那我有资格呀。”孟楚怜挥了挥准备拿去当“证物”的水果刀。   “何必脏了你的手?”郑能谅意味深长地说,“她已经替自己选好了归宿。”   孟楚怜没听懂:“什么意思?”   “你刚不是问我为什么她也回来了吗?”郑能谅便将戴珐珧如何利用暗黑选择权逃脱异界惩罚的伎俩告诉了她,婉转地分析道,“自作孽不可活,连异界之门都敢耍的人,离灭亡还会远吗?”戴珐珧将会死于车祸的这个未来不便透露,已经见识过异界之门威力的他不敢再泄露天机。   “果然有心机!我都不一定想得到这妙招,”孟楚怜也有些佩服,忽然又发现不对,“呃,那我俩呢?怎么回来的?”   郑能谅便将小麻花暗中相助舍生取义的事告诉了她,伤感之情溢于言表:“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小麻花,这么多年,每次都是有事才会去找她,见面了也经常斗嘴,几乎没有怎么好好坐在一起谈过心,她也说过,独自守在盗格空间很孤单很无聊,我却从没把她的感受放在心上,没想到生死关头竟是她毫不犹豫地救了我们。”   孟楚怜也被感动得湿了眼眶,柔声安慰道:“别难过了,她那么善良勇敢,在异界也一定会遇到更多好朋友的。”   郑能谅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悲伤的情绪压了回去。忽然,两声巨响撕破了夜的寂静。两人同时一惊,循声向后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燃起一支巨大的“火炬”,他们刚离开的那幢别墅已被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吞没。   “还真被你说对了,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放的火烧死了自己,报应来得挺快。”孟楚怜喃喃道。   “是啊,”郑能谅的目光随着浓烟缓缓升向夜空,“就当这是为我们今晚这一战欢庆胜利的烟火吧。”经过刚才与素问二镜的对话,他心里很清楚,这火灾并非戴珐珧的归宿,只是她的障眼法。   事实也是如此,从昏迷中醒来的戴珐珧发现郑能谅和孟楚怜已经离开,还带走了有她指纹的刀,加上之前她自己交代的绑架三姑、酒店投毒等罪行,就算没有足够的证据,也足以毁掉她现有的一切了。对于她来说,用火灾掩盖行踪,然后逃之夭夭,是目前可以想到最好的选择。   回到勿攸居,郑能谅帮孟楚怜处理完伤口,看着她一夜未眠有些憔悴的面庞,感激万分:“今天幸好有你帮忙,才解开了困扰我一年的心结,也找出了伤害小蓓的凶手。”   孟楚怜会心一笑:“老朋友嘛,又是盗格同行,亲上加亲的,说什么客气话呢。”   郑能谅也笑:“呵呵,我发现你顽皮起来还挺有几分像小蓓的,要是小蓓见到你,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孟楚怜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之前说过,这都是盗格空间和我那素问镜的功劳,刚才被你的素问镜从异界之门救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聊了你几句呢。”   “哦,聊我?聊什么?”郑能谅走进卫生间,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一边掬水洗脸一边好奇地问道。   “他说,他很怀念我的照片被你珍藏的那段时光。”   “为什么?”他关掉水龙头,探出头来看她。   她面朝窗外,答非所问:“天亮得好快呀,我的车快要到点了。”   他擦干脸,走出卫生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两个半小时呢,折腾了一晚上,你先眯会儿吧,这里到火车站一小时就够了。”   “不用了,车上有的是时间睡,现在也睡不着。”她说着取出那台粉色的CD机,按下播放键,释放出一个温柔浪漫的女声,宛如一缕清新淡雅的夜风,吹得郑能谅心旷神怡。   “好耳熟啊,什么歌?”他问。   “《Cetrainquis'enva》,”孟楚怜流利地答道,“伊莲娜?霍莱的老歌,金发褐眼的女神。”   “哦,”郑能谅耳朵的记忆被唤起,“她那首《我的名字叫伊莲》我也很喜欢。”   “其实她跟你我都挺有缘的,”孟楚怜露出一丝俏皮的微笑,“她出道的第二年,你刚好出生;她因情景喜剧《初吻》成为荧屏偶像的那一年,你我刚上初中;《我的名字叫伊莲》红遍法国的那一年,我又刚好转学,也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她的,七八年了也没听厌。”   “音乐真能让世界变小,可惜这些我现在才了解到,回头一定要把她所有的专辑都买来收藏,也算不负这段冥冥中的缘分。”郑能谅半开玩笑道。   孟楚怜轻轻敲了敲CD机:“全在这儿了,她至今就发行过一张专辑。”   “啊?真可惜,这么好的嗓音。”   “物以稀为贵,好歌不需多,一张就够我听七八年。”   “也对,那就听上一轮,再出发。”   “嗯。”   两人嘴上聊着万里之外的异国歌手,思绪已不约而同地飘向十年之前的秋日午后。千言万语无须说,尽在那绵绵的歌声里,和溶溶的月色中。   坐在西都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孟楚怜问郑能谅:“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回南方来吗?”   郑能谅早有打算:“暂时不会,留在西都。”   “是等她吗?”她问,“她可能在任何一座城市哦,不去南方找找么?”   他笑笑:“不用找,我在哪,她就会在哪。”   她又说:“那你来南方,她也会出现在南方。”   他摇摇头:“在开始的地方等,不容易迷路。”   “那好吧,常联系。”   “路上小心,多保重。”   列车缓缓驶向远方的时候,候车大厅的公共电视里开始播报一条新闻:今天凌晨7点左右,西慈高速宝颖段发生30多辆车连环相撞事故,目前已造成3人死亡、47人受伤,伤者已被陆续送往医院救治,据目击者称,事故发生时,一辆超速行驶的红色法拉利从应急车道超车后突然失控,与一辆载运易燃品的大货车发生碰撞……   2   惊心动魄的一夜较量最终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是谁都不愿看到的。郑能谅救人反被咬,戴珐珧害人终害己,命运又一次展示出它的无情与顽皮。   郑能谅很快就从素问二镜那儿了解到,在他和孟楚怜离开没多久,戴珐珧也匆匆逃出别墅,经过走廊时被自己摔在地上的碎酒瓶割破了脚,接着,她一把火烧掉了别墅,驾车火速驶向机场,打算在被警方锁定之前出国,途径高速遇上堵车,当即从应急车道超车,却因脚伤吃痛致座驾失控,一头撞上了大货车。   伤害秦允蓓的凶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郑能谅感到一丝慰藉,却仍有不少困惑,只能向素问二镜求教:“我记得当初还给姓戴的选择过另外三次未来,前两次都是在公交车上,分别盗取了警察对她的调查,以及一场婚礼;第三次是在陌上珠夜总会的包厢里,我盗取了我跟她在一起生活的画面。我好奇的是,如果当时我选择的不是盗取,而是定格,那么这三个未来在猴年马月真的会发生?”   “当然。只要你选择了,又没有被暗黑盗格者修改掉,就一定会如期发生。”   “可这也太离谱了,我怎么可能跟姓戴的结婚生活?我跟她又不熟。再说她不是死于车祸了吗,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猴年马月的未来之中?根本解释不通吧!”   “所以你选择了盗取,离谱的婚礼也就不会发生。所以戴珐珧选择了改变你的选择,矛盾的未来也就不会出现。品性决定了选择,而选择决定了命运。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命运自会给出相符的配设——你若定格婚礼,自会跟戴珐珧变得很熟;戴珐珧若不修改你的选择,也自不必死于车祸——正所谓求仁得仁,不作不死。”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郑能谅茅塞顿开,又感慨万千,“其实现在看来,我倒宁愿当初选择的是定格婚礼,跟姓戴的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素问二镜只是知识广博一些,却看不透人的心思。   “因为那样小蓓也许就不会被姓戴的伤害了。”郑能谅依然不能原谅自己。   素问二镜的回答一针见血:“心伤不是更有害吗?”   郑能谅苦笑道:“我知道小蓓会很难过,可至少她还能健健康康地生活。”   “不过以戴珐珧的性格,即使和你生活在一起,也未必不会伤害秦允蓓。”   “有那么大仇吗?她想要的我都给她还不行么?不就是暗黑选择权么?我每天给她十次、二十次,还不够么?”   “呵呵,你太不了解戴珐珧这种女人了。暗黑选择权确实是她想要的,她很享受这种控制他人命运的快感,但她更想要的,是控制他人的情感,”素问二镜顿了顿,缓缓道,“她想要你爱上她,迷恋她,臣服于她。”   虽有过几次“亲密”接触,又经过生死交锋,郑能谅却不得不承认,戴珐珧对他来说始终是个谜,若说评价也只有三个字:“她有病。”   素问二镜也言简意赅:“是病,都有病因。”   “怎么?难道她又有什么难言之隐?”郑能谅听出了言外之意,却绝不可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难言之隐,一洗了之啊!犯得着出来害人吗?”   “呵呵,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变质的食物不可能一秒就烂透的,恶人也不是生下来就想要害人的。”   郑能谅正要反驳,忽然想起黑素镜曾说过,戴珐珧是因为内心积聚已久的黑暗力量与那座不仁火山产生共鸣,才突变成暗黑盗格者的,心中也好奇:“那究竟要怎样,才能烂成她那样?”   素问二镜叹了口气,缓缓道:“一出生,母亲便死于产后大出血,第二年父亲又坠崖身亡,于是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镇成了人人讨厌的‘灾星’,寄养在贪婪刻薄的叔叔家,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五岁时被卖给了人贩子,辗转来到离家千里的一座陌生县城,成为一对失独夫妇的养女,就这样在酒鬼养父的打骂声和赌徒养母的麻将声中度过童年,十五岁时认了一位在郊外开矿厂的老板当干爹,勉强支撑生活和学业,奈何干爹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夺走了她生命中最后一丝光亮,考上大学那一年,干爹也因一场重大安全事故进了监狱……”   听到这儿,郑能谅不免对戴珐珧的遭遇产生一丝同情,也对一步步将她推向深渊的那些幕后黑手深恶痛绝,可一想到无辜受害的秦允蓓,仍是无法释怀,用力咬了咬嘴唇,恨恨道:“病有可原,罪无可赦。”   素问二镜紧接着补了句:“所以,仇恨只会生出更多的仇恨,变态也会制造更多的变态。”   郑能谅叹了口气:“你提醒得对,其实这事我也有责任,认识戴珐珧那么久,从来不曾关心过她的过去,也不曾了解过她,她的怨恨与我的疏远不无关系,我的态度应该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吧,她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她的性格和经历终归还是主因,包括她在异界的几次经历,跟她的所作所为必定有很大的关系。”   郑能谅也很好奇:“异界究竟什么样的?”   “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无论什么样,一个人进入一个世界,总会在那里留下点什么,而那个世界也会在这人身上留下点什么。所以,就算没有你,她一样会作恶,甚至会害更多人。”   郑能谅却想起了老朋友:“唉,小麻花也被连累了,还有祝班长,车祸里那些死伤者,三姑……对了,我之前看到三姑的五个未来,当时的选择应该没有错吧?不会是因为我的选择,才导致她丢了性命吧?”   “呵呵,你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你选没选错我说不好,但无论你怎么选择,都改变不了她的结局。”   “为什么?”   “因为戴珐珧对她的未来使用过暗黑选择权。”   “啊?”郑能谅大吃一惊,“不对吧,她哪来那么多暗黑选择权的?我只主动碰过她两次呀,一次是录像厅,一次是最后在她家。”   素问二镜提醒道:“公交车,忘了?还有夜总会。”   郑能谅这才尴尬地想起,公交车上那次,眼看防线要被戴珐珧的挑逗给攻破,他不得不主动出击,脱了手套摸了她的脸,但他怎么也搞不懂后半句:“夜总会?夜总会是她主动碰的我啊!我被动接触也能给她暗黑选择权?”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当时她突然扑向我,我被压倒在地上,一手托着她的脑袋,一手挡着自己的脸,结果眼睛被她几缕头发扫到,然后就进了……”   “对,被头发扫到,你是否还记得是她的发丝先碰到你的眼皮,还是你的眼皮先夹住了她的发丝?”   “……老兄,我又没带行车记录仪,哪记得那么细?”   “现在从她获得了暗黑选择权的结果看来,是你的眼皮出于条件反射主动合上时,先夹住了她还没碰到你身体的发丝,所以,是你主动。”   “这也可以!”郑能谅叫道,“那是被动防卫啊!”   “你应该知道,区分主动还是被动的条件有两点:一是行为是否出于主观上的自愿,二是行为是否造成主动性的结果。在这件事上,很显然,你合上眼皮这个行为是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实施的,也成功地夹住了她的头发……”   “我服了!”郑能谅已无力吐槽,“难道我睁着眼睛让她头发进来啊!”   “没错,如果你不想让她获得暗黑选择权,就该这样。”   “那照你这么说,我来假设一个情况:她趁我进入盗格空间昏迷的时候抓住我的手,然后等我从盗格空间回来的那个瞬间突然发力,让我的手接触她的身体,这,算我主动还是被动?或者另外一种情形:她找几个壮汉把我抓住,然后强迫我去碰她,她能获得暗黑选择权吗?”   “当然算你被动,除非你在被迫的过程拼命挣扎,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身体,或者因为愤怒,朝她吐了口痰……这样就可能导致原本的被动变成了主动。”   “你们还讲不讲理,那不就是鼓励我任人宰割吗?”   “我讲理有什么用?规则又不是我定的。千百年沿袭下来总有它的道理,就算没道理,身在其中也由不得你。何况你想过没有,以戴珐珧的诡计多端,你刚才设想的这些方法,她会想不到吗?如果规则不对主动、被动加以区分,那她想获得暗黑选择权岂不是易如反掌了?”   郑能谅冷静下来一想,确实如此,也只好认栽:“好吧,反正已成事实了,这么说来,她一共从我这儿获得了四次盗格选择权,其中三次分别用在了定格‘吧台倒酒’、‘绑架三姑’、‘宾馆投毒’这三件事上,而从之前她自己的交代和小麻花的提醒来看,剩下的那次,她是用在了修改秦允蓓的未来上。可你能告诉我她改的是哪一幕未来吗?又是在哪一次使用暗黑选择权时改的?之前黑素镜和她自己都说得不是很清楚,我自己琢磨得也晕头转向了。”   “暗黑选择都是在内心完成的,我也不可能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不过,”素问二镜话锋一转,“可以根据现有的事实来推测一下大概。最后这次,她无疑是定格了‘吧台倒酒’并将发生时间提前,才能让自己瞬间往返异界,逃脱惩罚;录像厅那次,她才刚认识你,还不认识秦允蓓,所以不可能想到调取你对秦允蓓的选择,也不太可能定格她自己的‘宾馆投毒’,因为她定格这一幕是为了让自己在事件发生前结束流放,如果定格的是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应该发生在你和她第二次见面,也就是联谊宿舍见面之前的某个时间,而不会等到1999年底,所以根据排除法,她在录像厅里定格的就是‘绑架三姑’,也符合她当时的心态;还剩两个,‘宾馆投毒’和一个秦允蓓的未知数,再说公交车那次,从时间线上看,那是她第一次的异界流放结束后不久,那时候她应该也还没认识秦允蓓,所以选择‘宾馆投毒’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那一幕是她自己的未来;至于夜总会这次,此时她已在足球友谊赛上见过了秦允蓓,也肯定对你和秦允蓓的亲密关系有了很深的了解,三番五次在你这儿碰壁的她,必定会利用这次暗黑选择权对秦允蓓的未来进行破坏,至于是什么样的破坏,只有等到发生时才知道了。”   郑能谅顿时豁然开朗,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哪!你这分析能力比小孟还强啊!原来在录像厅里,她选的是定格‘绑架三姑’,就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报复计划能按照所定格的情景顺利实施,万无一失。”   “也不全是为报复,更多的是为了利益,三姑的存在,阻挡了她获得更好生活的机会。”   “太可怕了!难怪小麻花提醒过我,盗格空间也有黑暗与危险,盗格能力也可能被坏人利用,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编故事吓唬我而已,”郑能谅这才真正理解了那番警告的深意,不禁又有些懊恼和沮丧,“她也真是的!就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可信一点嘛,比如告诉我暗黑盗格空间是什么,或者提醒我谁是潜在的暗黑盗格者,我也许能先下手为强……”   “你觉得可能吗?”素问二镜平静地反问道,“你都说了是‘潜在的’,她又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她只是个素问镜,又不是暗黑盗格者,没去过暗黑盗格空间,怎么给你当导游?何况她也不可能料到你会在梦中说破天机,而身旁正好躺着一位潜在的暗黑盗格者。”   “唉!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当时腿贱!非要一个人上街瞎逛,不然也不会遇到戴珐珧!”郑能谅越想越自责,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大嘴巴,“也怪我嘴贱!当时遇上了就当没看见,不去搭理她就什么事都没了。”   素问二镜伸长舌头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安慰道:“你不搭理她,她就不会坑你了?别忘了最初是三姑雇她来的,你明她暗,防不胜防,她又那么心机重重、擅长伪装,总能逮到机会与你邂逅,总能想到办法让你上钩。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出色了。”   “唉!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邂逅,其实都是姜子牙钓鱼的套路!我连伪装都看不破,拿什么看穿未来?!”郑能谅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次选择,无论在盗格空间还是在现实世界,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心中自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迟迟不能平息。他知道自己远不够出色,也对盗格者这一身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畏惧、厌恶和排斥,本来以为只需要承担一些误判的风险,没想到还要面对暗黑盗格者的算计。   回到宿舍,他便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封面已经有些褪色的《追忆似水流年》,翻开那一个个用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暗语记录下的“天机”,细细回忆起来。那些曾经无比笃定的选择,如今看来,每一个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可能,而那些记忆中有些模糊的画面,每一幕都显得那么诡异而危险。   一想到还有许多位俟影人的命运吉凶未卜,郑能谅就坐立难安,下一个猴年马月就像一条嵌在必经之路上的幽深隧道,静静地张着嘴,等他自投罗网。眼下的他没机会改道,也无法刹车,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能像暗黑盗格者那样可以修改已经做出的选择,也不能像素问镜那样可以随时获得第一手消息,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谜底的揭晓,并以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约束自己,确保在下一个猴年马月到来之前,不再触发盗格空间,以免又添新的变数。   这不难做到,他天生就是个安静的人,在秦允蓓失踪后的一年里也没主动去跟任何女生交往。他只要继续保持这种优良传统,再坚持三年多就可以了。和孟楚怜一同经历的这场九死一生的冒险有多么离奇多么刺激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旁人眼中,刚刚过去的那十几个小时和周而复始的任何一个夜晚并没什么明显的区别,或许有些微妙的天气变化,或许有些糟糕的突发新闻,却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身边的同学们都很配合,谁也没空来打扰他,因为临近毕业的他们在经历了大一的迷茫综合症、大二的放荡综合症和大三的无聊综合症之后,终于成功地患上了大四的焦虑综合症。焦虑的焦点集中在钱的问题上:考试不及格,补考要钱;毕业论文通不过,给教授送礼要钱;找工作,疏通关系也要钱;不找工作,自己创业更要钱;和女朋友分手,财产分割加散伙饭,都是钱。   最后几个月的校园时光,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又可大可小的事:   第一件事和何戚辽有关。按理说郑能谅已经主动辞去文艺部长的职务,退出了学生会,对他的地位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他也没必要继续纠缠。可何戚辽是个很特别的文人,不光喜欢文人相轻,还喜欢文人相亲——哪怕郑能谅躲得再远,他都要追着亲近上去。他表达亲近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炫耀自己跟秦允蓓的“风流韵事”。时间要追溯到大一军训那年,当时的秦允蓓是个天真的文艺女青年,因为仰慕何戚辽的文采,热烈地追求他。身为“西大双珠”之一的何戚辽当然不会轻易动心,秦允蓓竟不顾小女子的矜持,半夜偷偷溜进何戚辽所住的研究生公寓——庄璧楼,只为见他一面,共度良宵。何戚辽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她。   这段往事是何戚辽自述的,在秦允蓓离开之前从没听他提起过,此时凭空出现,郑能谅当然不信,不光不信,还痛扁了他一顿。尽管身为高贵的研究生,又自认为长得天下第一帅,还自认为天下第一有文采,但何戚辽在拳脚方面还是很谦虚的,先是一个劲地拿“君子动口不动手”讲道理,然后一个劲地以“我是学生会干部”相威胁,最后一个劲地用“再打就死人啦”来求饶。   郑能谅打得很爽快,校方的处分也很爽快,严重警告加当面道歉。郑能谅就不爽快了,拒绝道歉,于是严重警告就变成了记过。   这件事不大不小,因为在郑能谅看来,不过是打了一条乱咬人的狗,没什么可小题大做的。这件事也可大可小,因为有个处分挂在档案里,找工作是不方便的。   第二件事与裘比轼有关。因为他一直在交女朋友这项运动中坚持不懈地攀登高峰,有一天盯上了一座新的高峰,本来爬得顺风顺水,没想到这座新高峰上有一只镇山神兽——一个混黑社会的男朋友。人家可不认什么学生会会长、西都三才之类的头衔,给裘比轼一顿胖揍。   裘比轼躺在医院,惨不忍睹,监护病房外面挤满了他的朋友,不过都是男性朋友,受过他的恩惠和想要受他恩惠的。而那些曾经对他百依百顺的女朋友们一个都没来,可见还是同性之间的感情更经得起血与火的考验。   这件事不大不小,因为裘比轼只是断了几根不大不小的骨头。这件事也可大可小,因为从那以后,西都大学里想勾搭别人女朋友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了。   第三件事和霍九建有关。失恋后的他没有再谈女朋友,命运却在遇到一盘蛋炒饭的那个午后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那天,他独自去一家小店点了盘三块钱的蛋炒饭,给了老板五块。回学校的时候路过彩票销售点,平时从不信彩票的他一摸口袋正好有两枚硬币,心血来潮就买了张随手塞进衬衣口袋,半个月后无意间看到报纸上一则报道说有个二等奖无人认领,才想起来,翻出一直没洗的衬衣,果然中了。   霍九建当时买的七位数字是8956856,前六位全部吻合,可惜最后一位差一点,如果选的是9,就是一等奖。大家都问霍九建是从哪里获取的灵感选中这些号码,霍九建红着脸如实相告:“89,56,85.6,何茹媲的三围。”   华泰崂惊呼:“这才叫爱情的力量!”   霍九建却后悔不已:“别提了!当时老板按错一位数,最后一个按成了9,直接打印出来了,我还不要,非让他按照小何的三围重打一张!你说冤不冤!这就是命呀!”   谷二臻则认为问题还是出在何茹媲身上:“为什么小何的臀围只有85.6,不是85.9呢,否则就算按照三围打,也是一等奖啊!”   郑能谅就开导:“有些东西不是想多大就能多大的,她能长成二等奖那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件事不大不小,因为何茹媲的三围确实不算大也不算小。这件事也可大可小,因为它在西都大学掀起一股买彩票的风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生们的手指甲都留得老长,时刻准备着刮奖。   第四件事和冉冰鸾有关。宋颖哲跟他分手了。冉冰鸾的父母一直反对这段感情,在多次正面施压无效的情况下,迅速改变策略,开始关心他的理想——成为一名外交官,于是鼓励他大学毕业后继续考双学位深造,然后他们认识的一位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当教授的朋友就派上了用场。宋颖哲的父亲身体不好,孝顺的她打算大学毕业后尽快找一份工作,常伴其左右。宋颖哲很了解,冉冰鸾是个执着的人,双学位不是他的最终目标,只是起点,他会在这条似锦前程上越走越远。她更明白,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成为牵绊,不能是自私的占有。恋爱中的人大多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宋颖哲属于少数派,于是先提出了分手。   冉冰鸾的父母巧妙地利用了理想与爱情、时空与爱情的双重矛盾,创造了一个兵不血刃的战例:鼓励和诱导冉冰鸾去北京,是为调虎离山;貌似给了他更自由的天地实际上为爱情套上了枷锁,是为欲擒故纵;让这对情侣面临两地奔波的局面而静观其变,是为以逸待劳;利用现实条件的重重阻碍诱发和扩大这对情侣之间的隔阂,是为隔岸观火;在经济与精神双重支持冉冰鸾的表象之下暗藏着拆散二人的图谋,是为笑里藏刀;而京城美女如云诱惑不断,必然会出现各种美人计,这才是最直接和最致命的。   这件事不大不小,无非是校园爱情的常见归宿之一。这件事也可大可小,因为对于很多之前相信爱情的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比如华泰崂,从此看破红尘,不谈爱情,向着神与佛的目标迈进,发誓要成为一个凌驾于所有人物之上的人物,能主宰众生的生死,能调兵遣将、呼风唤雨,能让谁相爱就相爱,让谁分手就分手。几年后,他如愿以偿,成为一名编剧。   这几件事一过,就到了离别的时节。郑能谅每天都会到校门口,目送一张张充满朝气的面孔,穿过那道“凯旋门”,伴着蝉鸣,迎着骄阳,乘着新世纪的暖风,踏上开往新人生的征途。不过无论多好的朋友,他都只送到校门口,绝不多走一步。   任赣士走的时候,郑能谅本不想去送,但听说他前不久被一群不明来历的陌生人打断了腿,念在相识多年又是中学老班长的份上,郑能谅还是去了。在几名同学的帮助下,任赣士垂头丧气地坐着轮椅离开了校园,在人群中发现郑能谅,目光立即闪向一旁。告别了初恋的冉冰鸾按部就班地北上攻读双学士,毕业后通过了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律师。不安现状的霍九建决定去追寻自由与爱情,揣上意外之财和浪子之心离开了西都,穿过一座座城市和乡村,看过一片片山川与大海,在走走停停的路上痛醉复还醒,和形形色色的人相遇又分离,最后在东部沿海一座新兴城市停住脚步,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套房,开起了出租,第二年房价飞涨,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白领丽人,对方参观了他的住处,便决定一见钟情,两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能说会道的华泰崂回到故乡,先在一家当地的旅游小报干起了采编的活,一年后辞职当起了自由撰稿人,常有作品见诸报端。资深宅男谷二臻凭借电脑方面的特长,进入一家新成立的网站当网管,没干多久网站倒闭,他又去人才市场碰运气,找了好多天都没人要,却因为生辰八字、血型和星座都跟一位老总极其相配,被对方一眼相中,聘为特别助理,每次一有重大谈判,老总都会带他一起去,他也不用做什么,就端坐在老总身边负责招运。阚戚智考研受挫,到一所中学教英语,在网恋中浮浮沉沉的他后来换了许多任女朋友,结果因为对有夫之妇动手动脚而被辞退,只好南下广州闯荡,最后找了份对有夫之妇动手动脚也不会被辞退的工作:洗脚工。   裘比轼伤愈之后没多久,又遭遇一场更大的意外——有关部门收到一封针对他的匿名举报信。这事本不稀奇,在他担任学生会会长的数年间出现过无数次,不过都因缺乏实质性证据而被归为嫉妒、报复或者恶作剧之列。但这封匿名信不同,说是信,其实相当于一个小包裹。厚厚的上百页材料不光有言辞犀利的控诉,还有一针见血的证据,历数了裘比轼的七宗罪:虚开发票报假账、拉帮结派搞贿选、违规操作乱盖章、滥用经费吃喝玩乐、假借组织活动之名申请场地却为企业搞宣传从中谋利、利用加分权和关系网捞取奖学金,还有众所周知的生活作风问题。   裘比轼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被打得措手不及。有关部门也很被动,因为匿名信的事很快通过校园网和生活圈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立即展开调查。所有在学生会与裘比轼共事过的人都接受了询问,郑能谅也在其中。对于匿名信中提到的每一条罪状,郑能谅早有耳闻,但他是个诚实的人,只如实回答了自己亲眼所见之事,并未将道听途说和推测臆想一并供出。“愤青社”和“不羁阁”都有人在学生会工作过,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对调查组添油加醋地讲了许多并无实证的事,反倒令原本清楚的部分自相矛盾、调查不清的部分更加模糊。   调查还没结束,裘比轼就主动辞去了学生会会长,也失去了保研、留校、推荐工作等令人羡慕的好前程,甚至连学位证和毕业证都没拿到,便黯然退出了校园舞台。半年后,他不知从哪弄到一笔钱,开了家海鲜餐馆,位于西都大学城的中心地带,深受年轻男女们的喜爱,加上他的交际能力和当学生干部这些年打下的人脉,财源滚滚来。   离开西都大学的前一夜,郑能谅、冉冰鸾、霍九建三人约上杰叔在“土曾月巴烤肉店”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来到行政楼前,跨过插着“禁止踩踏”指示牌的栏杆,并肩躺在百味杂陈的草坪上,望着刚被一场暴雨清洗过的星空,畅谈理想。   霍九建说:我想当个伸张正义的警察,为民除害。   冉冰鸾说:我想当个德高望重的学者,为民请命。   杰叔说:我想当个刚正不阿的好官,为民服务。   郑能谅想了想:那我就当民好了。   毕业后,郑能谅没有去找工作,也婉拒了杰叔的邀请,向父母借了一笔钱,在西都大学东门边租了间五十来平米的店面,开了家饭馆,取名“候蓓阁”。名为饭馆,其实只有几道小菜,都是秦允蓓手把手教过的;名为开店,其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经营上。幸好店租不算太贵,自给自足压力也不大,与忙着考证考研考公务员的同学们相比,郑能谅显得特别不求上进,却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他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这种生活状态,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就这样等着那个喜欢的人。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他坐在“候蓓阁”的门帘旁,听着喜欢的音乐,看人来人往,觉得这就是最适合的位置。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遇见适合自己的人,他遇见了,又弄丢了,所以决不能错过下一次遇见。   朋友们都劝他放下执念,面对现实,秦允蓓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内心很清楚,她一定会回到西都,而且一定会和他再见面。这不只是一种信念,而是有充分事实支撑的推理。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何戚辽。从学生会办公室搬走的那天,抱着一箱私人物品穿过走廊的郑能谅无意中听见何戚辽在厕所里对人夸耀自己跟秦允蓓的“旧情”,从而揭开了一个困扰他近四年的谜团。   军训那一夜,在庄璧楼下,郑能谅见到了那个神秘“女贼”的未来,看见的面孔却是孟楚怜。他一直以为是孟楚怜悄悄来西都找“男朋友”任赣士,或者是其他长得像孟楚怜的姑娘。直到何戚辽说起秦允蓓在军训期间半夜溜进庄璧楼找他的事,郑能谅才将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虽然他不相信秦允蓓会看上何戚辽,但夜闯庄璧楼这种事还是十分符合她的性格,何况还是在被骗的前提下。   于是,在教训过何戚辽之后,郑能谅暗中展开了一些调查,获得两条重要的线索:一是经当时在学生会工作的人证实,军训期间秦允蓓曾去过学生会几次,想打听《西都风》上那篇《不可触碰》的作者,因为用的是笔名,又是新人,谁也不清楚;二是在姗姗的帮助下,从秦允蓓电脑里找到一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存着许多照片,一张张拍的都是郑能谅进入大学后发表在校内外各类刊物上的作品。   “我知道了!”姗姗抢答道,“身为《西都风》的执行主编,何戚辽肯定跟蓓姐说他知道那篇《不可触碰》是谁写的,骗她去他宿舍见面!”   “不,”郑能谅分析道,“如果只是声称知道作者是谁,不可能约在他的宿舍见面,还是三更半夜。应该是何戚辽自己冒充作者,趁机骗小蓓的感情。”   姗姗气愤道:“真不要脸!”   郑能谅继续分析:“后来小蓓识破了何戚辽的骗局,一直耿耿于怀,难怪我第一天去学生会报道遇见何戚辽时,她会对他那种反应。唉!我真是粗心,当时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有过节,还以为只是看不惯。”   有了这个重要发现,郑能谅基本可以断定,军训那一晚在庄璧楼下碰见的“女贼”就是秦允蓓。可还有个问题,为什么未来画面里显示的都是孟楚怜的脸呢?他忽然想到了那张丢失的照片,还有戴珐珧给秦允蓓下的毒!   戴珐珧曾炫耀过她从异界带回来的那种奇毒的威力,其中就包括让人毁容。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秦允蓓很可能因此去做了整形手术,而根据之前从“热带鱼”这条线索里得知的情况,她手上正好有孟楚怜那张带着唇印的照片,以她的性格,很可能让医生照着照片去整。而因为在盗格空间看见的都是发生在下一个猴年马月的未来,所以他看见的自然是孟楚怜的面孔。如此一番推理下来,郑能谅终于惊讶地发现:一直以为在庄璧楼那次是为孟楚怜选择未来,没想到真正的对象却是秦允蓓!   他也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选择,非常庆幸,他定格了最美好的,也就是她奔向他的那一幕。所以他确信,只要一直等在这儿,等到猴年马月,秦允蓓一定会出现,与他破镜重圆,就跟在盗格空间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3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遇到不止一个让你心动的人,却难得恰到好处,不是在你还没入戏时就匆匆出场,就是在你准备谢幕了才姗姗来迟。秦允蓓出现得有些匆忙,离开得也很匆忙,但无论回来得多迟,郑能谅都愿意一直等下去。   三年弹指一挥间,他终于迎来人生中第二个猴年马月。盗格之选的结局还没浮出水面,他先收到了北方飘来的一束请柬。冉冰鸾要结婚了,未婚妻是位漂亮的医生。   郑能谅打开了只登陆过三次的大学同学录,发现班上男同学们还个个单身,而好几位女同学都已为人妻,正在群里热火朝天地晒婚纱照、聊育儿经。说到小孩满月办酒席时,有人提起了裘比轼,说他那酒楼原本给西都大学的校友打七折,很划算,可惜前年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于是有人感慨,一代校园风云人物沦落至此,可悲可叹。然后有人反驳,他其实因祸得福,拿到一笔巨额保险,足够重新开一家酒楼。接着有人爆料,好像他现在不搞餐饮,改开快捷酒店去了。结果有人唏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同届里最可惜的还是郑能谅,守着一家生意惨淡的小饭馆,等着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翻回去看了所有聊天记录,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秦允蓓的消息,郑能谅便退出了账号。几天后,许久没有消息的小企鹅发来一封信和一张邀请函,信里说,大三那年,她因为感情问题情绪很低落,谁也不想联系,还曾想过自杀,但现在的她已走出阴影,成为一名作家,刚出版了首部自传式爱情小说,签售会将在重庆举行,邀请他前去做客。看着信和邀请函,郑能谅会心一笑,他知道自己总算选对了一次。   他通过中学校友录了解到包处长的近况。离异两年多的她在前不久的一次学术交流会上认识了一名天津的教授,相谈甚欢,两人约在这个夏天到承德去玩。就在二人有说有笑漫步在避暑山庄的如意洲畔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淳源一中教职工宿舍发生火灾,无人伤亡。   他也没忘记那个让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人肉”的配菜阿姨,特地去学校食堂打听过她的消息,才知道她早就被辞退了。没想到,某天看晚间新闻时,他注意到一则关于食品安全突击大检查的报道,一个大量使用地沟油的餐馆被查封,负责人被警方拘留,画面就跟他当初在盗格空间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后来素问二镜告诉郑能谅,幸好他盗取了另一幕,否则她就不是被拘留这么简单了,因为在那个未来里,她成了一名毒贩。   他还想起了军训时那位冷若冰霜的短发姑娘,吴伏襄。她可以说是他所见过命最好的俟影人,三个未来都是令人羡慕的好事,让他选得毫不纠结。“她现在应该已经身家千万了吧?”他感到无比欣慰。   这份欣慰没能持续太久,几天后,郑能谅去银行柜台办理存款业务时,看见几个神情严肃的人簇拥着一位戴墨镜的年轻女子从自动取款机的隔间里走出,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停在大门外的警车。墨镜脱落,露出一张因紧张而苍白如纸的面孔。望着被呼啸的警车带向远方的吴伏襄,郑能谅一脸茫然,喃喃道:“什么情况?”   一位穿着工作服的中年妇女翻着白眼说:“贪心呗,不是自己的钱也敢拿,拿了一次又来拿,自投罗网。”   “那不是她自己的银行卡吗?”郑能谅脱口而出。   “卡是她的,钱不是啊,系统出错了,她还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呢,”中年妇女干笑两声,“哼哼,也难怪,三千万谁不动心?”   人算不如天算,郑能谅虽然感到很懊恼,却对误判不再大惊小怪。从那以后,他不再继续四处打听其余俟影人的近况,既然过去选定的未来已经变成了现在,不如顺其自然,未来很快又会把现在变成过去,执着计较,徒增烦恼。   有一事却不得不计较,眼看着猴年马月一天天过去,秦允蓓依然没有出现。郑能谅不免有些焦虑,忍不住进盗格空间问过素问二镜数次,得到的答复都是“盗格空间从不撒谎,该来自会来”。以素问二镜坦率直爽的性格,此言必不虚,其余不必问。   盛夏的第一场雨千呼万唤始出来,却下得扭扭捏捏不干不脆,令憋闷已久的满城生灵怨声载道。原本生意清淡的“候蓓阁”早早打烊,没带伞的郑能谅踩着积水穿过马路,拐入一条小巷,转了两个弯,回到出租屋。这是个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屋子,一床一柜一电脑,电脑桌面上24小时开着热带鱼的Q号。窗外细雨如丝,光阴若梦。屋里潮气湿重,豆大的水珠挂满四壁,仿佛往昔的点点滴滴,一抹又会渗出。   和三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郑能谅裹着被子,弓坐床前,打开QQ对话框,用热带鱼的身份去找那个已经不可能回复的“郑能谅”聊天,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伴着神秘园那一曲空灵缥缈又如泣如诉的《Adagio》在狭小的空间里飘来荡去。   热带鱼:今天下雨,我偷懒收工了,你那边天气如何?过得还好吗?   热带鱼:这个月候蓓阁的生意比之前差了很多,当然之前也不好,师大路里有家烧饼铺转让店面,租金比这儿便宜,我想换过去,又怕搬了你不好找。   热带鱼:你留下的这台电脑昨天又死机了,修理工说这机子毛病太多该换了,可我想能修就修着用,实在修不了这屏幕还能当镜子用,别浪费。   热带鱼:上次过生日的时候,杰叔也说要送一台新电脑给我,我没要,新的是漂亮,可就没你的味道了。   热带鱼:你已经离开1705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热带鱼:我好想你,你到底在哪?   郑能谅:我也想你,紫郡花园西门往北,地球村主题公园,等你。   看着对话框里突然跳出的回复,郑能谅浑身毛孔瞬间炸开,吓得键盘都差点掉了:什么情况!这Q号之前不是被戴珐珧盗走了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是人是鬼?!   他摆好键盘,深吸口气,缓缓敲下三个字:你是谁?   屏幕上立刻闪出一句回复:是我啊,小蓓,有要紧事说,一个人来。   一股热流直窜上郑能谅的脑门,搅动成千上万个字眼,翻涌着欲夺路而出,憋得十根手指哆嗦不止,不知该先敲哪一个键,慌乱中只打出一个“我”,就按下了回车键。   冰冷深邃的对话框轻轻一闪:见面再说,快来!   郑能谅不及细想,数秒内穿好衣裤,飞奔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紫郡花园。一路上,他一边整理纷乱如麻的思绪,一边平复激动不安的心情。多年以前在盗格空间看见的未来让他确信在这个猴年马月还能遇见秦允蓓,对重逢的期盼支撑着他在浑浑噩噩中一路熬到现在,可他不曾料到重逢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降临,原以为会迎刃而解的谜团,带来的却是更大的谜团。   在他不断的催促下,司机开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紫郡花园的西大门。这是一片位于城乡结合部的高级社区,住户寥寥,布满电网的高墙内整齐地排列着一幢幢静默的别墅,宛如一座坟场。伸缩门紧闭,裹着窗帘的岗亭内透出一点灯光,好似乱葬岗上飘摇的鬼火。前半夜的雨在原本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留下了星罗棋布的水坑,倒映出一轮轮明月。出租车一不小心陷进了泥里,传出马达呻吟和轮胎挣扎的噪音。   “见鬼!不能再往前开了!”司机指着远处一座土丘对郑能谅说,“喏,看到那块牌子没有,小山包右边一点,那块工地就是你说的主题公园,早就烂尾了。”   郑能谅便结账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地平线上那一道隆起的轮廓走去,只听身后司机一边倒车一边抱怨:“大半夜的跑这鬼地方来,老子底盘都要刮坏了!”   好不容易来到废弃的工地前,路终于平坦了些,郑能谅抬起头望着悬在空中那半块生锈的牌匾,上面刻着“地球村主”四个大字。前方是一大片废弃工地,遍地狼藉,荒草丛生,没有一丝生机,静得令人发毛。   小蓓向来连恐怖片都不敢看,怎么会约在这种地方见面呢?郑能谅开始怀疑这是别人的恶作剧,回头一看远处的出租车,早没了踪影。他正准备从原路返回,忽然瞥见工地的主干道旁有一根倾斜的电线杆,一道电光瞬间闪过脑海:好眼熟!   他飞快地搜索记忆库,终于想起,在庄璧楼那一次看见的六个未来中,就有这么一根电线杆!连上面贴着的黄色广告纸都一模一样!这根电线杆与一场美丽的约会有关!而他,定格了它!   喀拉!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是木板的碰撞声,来自电线杆旁那间小木屋!郑能谅吓了一跳,但马上定下神来,既然是小蓓约他来的,又有电线杆这个鲜明的标签,那么这个声响八成是来自他朝思暮想的她!几年来,他无数次设想过与秦允蓓重逢的画面,也对自己曾经定格过的那一场约会充满期待,只是从来没想到约会就是重逢,而且会在这样一个古怪而诡异的环境下发生。   他强抑住激动的心情,用力搓了搓双手,紧了紧手套,慢慢走过去,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一字一顿地谨慎发问:“是小蓓吗?”   话音刚落,小木屋下方的草丛里闪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朝他飞奔过来。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他一秒也等不下去了!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迎了上去,皎洁的月光下,秦允蓓的面庞渐渐清晰,是孟楚怜的容颜。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他还是感觉有些尴尬,而且发现这一幕有点奇怪,一些细节与他曾经定格的未来似乎不太一样:她手里没有玫瑰花,脸上没有灿烂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紧张,穿着溅满泥浆的睡袍,头发也有些凌乱。   但这些并不妨碍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久别重逢的拥抱像寒冬里的一团篝火,融化了他冰封沉寂的心,又似荒漠中的一泓清泉,唤醒了他被风沙掩埋的回忆。一口憋了数年的气从他胸中长长呼出:“对不起……”   她深深埋进他怀里,身心俱疲,只有轻轻摇头的力气:“不……不,是我不该……”   “不,其实……”他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开场白,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只想这样一直抱着他,永远不分离;他也希望自己拥有控制时间的能力,让它永远不要进入下一秒,让他可以慢慢理清头绪,然后从头到尾细细跟她吐露所有的秘密。   然而时间不允许,她也等不及:“手机!报警!快!”   他纳闷地掏出手机:“怎么了?”   “裘比轼要跑!诈骗!”   这几个字里包含了太多信息,他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串问题,脱口而出:“骗谁?跑哪?你怎么知道的?”   “很多!再不报警就来不及了!”她从他手里夺过手机飞快地拨了号,却发现完全没有信号。   他顾不上细问,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十五,又看看四周寂静空旷的乡野,叹了一声:“唉,你刚喊我来的时候怎么不说清楚呢,早知道让出租车不要走了。”   “刚喊你来?我?”她一脸迷茫,“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愣住了:“你在Q上跟我说的啊,一小时前啊,你忘了?对了,你怎么会有我Q号?那个号不是被戴……”   “见鬼,开头挺煽情的,两句话就变味,真扫兴!”   一听这声音,秦允蓓吓得手机都掉了,郑能谅更是心惊,循声望去,竟见裘比轼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踱了出来。他的身材看上去似乎比大学时瘦了一些,不过还是满头油光、一脸富态。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紫色运动服的瘦高个,脸藏在兜帽下看不清五官,双手戴着黑手套。周围的黑暗中也同时闪出四条精壮的身影,缓缓逼近二人,堵住了所有退路。月光之下,一个面带刀疤,一个头顶秃瓢,一个露出金牙,一个耍着匕首,皆非善茬。   “明明是段久别重逢的爱情戏,硬是给演成了刨根问底的悬疑剧。”裘比轼在离二人八九步远的位置定住,露出招牌式的假笑,“呵呵,你们刚才要是不出戏,我还真舍不得打断呢。”   秦允蓓又惊又怒地盯着他,小心地向后退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续拨打报警电话,却被从左侧靠近的刀疤脸一把将手机夺了过去。   裘比轼从腰间取下一个造型古怪的小设备,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摇了摇:“亲爱的,别试了。都二十一世纪了,不知道有手机屏蔽仪吗?这荒郊野地的信号本来就弱,加上它,方圆几十米内,手机就只能当手表用了。哈哈,这才叫知识决定命运呀。”   “卑鄙!”秦允蓓骂道。   裘比轼耸耸肩,指着郑能谅:“请贵客来玩,怎么能不准备充分呢?”   郑能谅明白了:“是你!你怎么会有我的Q号?”   裘比轼大局在握,先对刀疤脸和光头男耳语了几句。二人点点头,快步走向百米开外的一排棚屋。目送二人消失在棚屋后,裘比轼才不慌不忙地开始回答郑能谅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在小蓓转学后不久,有一天我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看到里面被人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就写着这个号和密码。我登陆上去一看,昵称是你郑能谅的大名,可是既没有聊天记录,也没有一个好友,想想也没什么用,就一直没再登过。几个月前,我心血来潮又登了一次,发现隐藏好友里跳出一个热带鱼,每天都有好多留言,那内容,啧啧,真是肉麻呢,想不到你也是个泡妞高手呀。”   “又是那女人搞的鬼,死了还不让人消停!”郑能谅悻悻骂道,心里已经明白,戴珐珧在对秦允蓓下毒后,又把他的Q号偷偷送给了他的情敌加死对头裘比轼,因为她知道了秦允蓓就是热带鱼,只要秦允蓓没死,将来对郑能谅发的每一句网络留言都会出现在裘比轼的眼前——为别人设计充满变数和危险的未来,正是这位暗黑盗格者最喜欢的游戏。   郑能谅也终于明白,戴珐珧曾使用暗黑选择权做了怎样的修改:在庄璧楼出现那六个未来里,他原本定格的是“月下重逢”,却被戴珐珧改成了“午夜狂奔”——半小时前,秦允蓓就和金蛋上所预示的一样,奔跑在乡间小路上,突然闪进了路旁的黑暗之中。她应该是在躲避裘比轼这伙人的追捕,因为听见郑能谅的声音,才从躲藏的地方跑了出来,没想到正中裘比轼的圈套——他的狡诈不减当年,阴毒也不逊于戴珐珧,竟利用了郑能谅和热带鱼的藕断丝连,反向诱骗郑能谅,进而利用他将秦允蓓从暗处骗出来!   “哟呵,”裘比轼对戴珐珧的事不知情,还开起了玩笑,“看不出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挺会玩哈。”   “什么女人?”秦允蓓也对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望着她无辜迷茫的双眼,郑能谅不忍心在此时此地告诉她那些肮脏的真相,也没时间细说,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小蓓,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裘比轼却阴阳怪气道:“喂喂,你好歹是个有文化的人,还是堂堂西都大学毕业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别人的未婚妻搂搂抱抱,合适吗?”   “未婚妻?”郑能谅困惑地看着他。   裘比轼狡黠地眨眨眼,猛一拍脑袋:“哎呀!都忘给你发请柬了,我俩的婚礼就在下个月十八号,你这前男友可一定要赏光哦。”说着伸长脖子,指指秦允蓓和自己,问郑能谅:“怎样?是不是很有夫妻相呢?”   秦允蓓厌恶地向后一缩:“呸!谁要跟你……”   “嚯嚯,反悔了?这可由不得你,”裘比轼冷笑道,“咱两家可是世交,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呀。现在订婚酒办过了,请柬也都发出去了,当时你不也挺乐意的嘛,嘿嘿!”   秦允蓓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涌了出来,断断续续回忆起当年的遭遇:“那天你们去青海湖,我就一个人回老家看我爸,谁知突发怪病,人变得……情况很急,在医院里给你写了那封信,怕你担心,也没脸见……后来我爸给我办了转学,送我去国外,看了很多医院,都没办法治好……还毁了容,所以做了整形手术,当时我手里有张从你那里……的照片……我想……我想既然要整,索性就按你……你最喜欢的那个女的样子去整,这样你也能接……”   “傻瓜!”郑能谅捧起她的脸,心早已碎成千万片,“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呀!”   她蕴聚悲伤的双颊闪过一丝苦涩的笑意:“脸可以整,可怪病留下了后遗症,我……医生说我这辈子都不……不可能有孩子了……”说到这儿,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伏在他肩膀上失声痛哭起来。   “呜呜!太感人了!我又开始相信爱情了被!”裘比轼掏出手绢,假模假样地擦擦干巴巴的眼睛,忽的话锋一转,“不过,你又毁容又不能生,不想亏待这小子,就找我这冤大头来接盘吗?”   郑能谅毫不犹豫地替秦允蓓顶了回去:“你也配?!”   “配不配也只有我了,”裘比轼又嬉皮笑脸起来,“不然你以为还有谁会要她?也怪我妇人之仁,要不是接这个盘,她也不可能偷听到我的秘密,我也不用三更半夜带着兄弟们出来找她了”   “呸!”秦允蓓指着他的鼻子痛斥道:“你还不是看上我爸的钱!在我爸妈和亲戚们面前各种做戏!假惺惺地说不在乎我有什么病,不在乎我的过去,说从小就喜欢我了,要照顾我一辈子。要不是那时候我人在国外治病,当面就给你揭穿!结果等我回来,我家里的人都已经被你的甜言蜜语和假装痴情骗得回不了头了。而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敢再奢望什么幸福,任性了这么多年,不忍心再拗爸妈的心意,才半推半就应了这桩婚事。没想到你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后,就露出了丑陋的真面目,成天吃喝嫖赌,在澳门欠了一屁股债,酒店也开得一天不如一天。本来把酒店卖了还能勉强还债,可你竟然利用酒店来骗钱!害了那么多人!要不是刚才我失眠,无意间听到你在卫生间和别人打电话,不知道还要被你瞒多久!”   听到这儿,郑能谅的记忆瞬间被唤起,在宝辛商城陪秦允蓓逛街时,他看见的两幕未来中,有一幕就是她和裘比轼同床异梦的情景,画面上她穿的就是眼前这件深紫色睡袍,而当时他盗取了这一幕。“也许正是因为我的盗取,导致了裘比轼没有躺在床上,才会去卫生间打电话,或者正是因为我的盗取,导致了秦允蓓没有睡着,而是偷听到了他和别人的对话……才会陷她于如此危险的境地……”郑能谅的内心转眼就被这些因果可能性折腾得翻江倒海,自从上次与戴珐珧的殊死一战之后,他就经常疑神疑鬼,总觉得俟影人的遭遇都是他的错误选择造成的。   “骗子!我绝不会跟你结婚的……”秦允蓓越说越气。   郑能谅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轻轻封住她的双唇,又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滴,温柔地说:“我娶你。”   她愣了几秒,眼中亮起幸福的光芒,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咳咳,我同意,”裘比轼打了两个响指,对秦允蓓说,“不过麻烦你先把录音笔交出来。那可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呢,里面还装着我给你的情话哟。”站在她右侧的一名黄衣胖子应声上前两步,把手抓向秦允蓓。   秦允蓓一闪身,躲到郑能谅身后,下意识地捏紧了睡袍的口袋:“休想!你那些骗人的鬼话我早删了!这都是你诈骗的证据!你趁早去向警察自首!”   “嚯,你当我傻吗?自首了还要找你干嘛?”裘比轼抬手看了看表,笑道,“何况自首也来不及了,不过你交不交也无所谓了。”   “怎么来不及?为什么无所谓?”郑能谅基本理清了头绪,也清醒地认识到眼下敌众我寡的形势,在想出对策之前,必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因为我已经是……”裘比轼用眼角瞟了一眼左右的同伙们,露出一丝坏笑,“人生赢家了嘛。”   郑能谅继续套他的话:“哦?中彩票了?还是赌赢了?不对呀,刚才小蓓说你澳门欠了一屁股债呢,难道突然赌神附体咸鱼翻身了?”   “嘿嘿,赌博小打小闹,那点窟窿轻松填平了,小蓓不是告诉你我骗钱了嘛,”裘比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罪行,反倒显出得意之色,“你怎么就不问问我骗了多少呢?”   “百万富翁?”郑能谅配合着问道。   “哈哈!穷书生还真是没见过钱,百万是你能想到的极限了吧?也不用用脑子,我欠下的赌债就一千多万了,拿百万怎么填?”裘比轼愈发忘形了。   “一个亿?”郑能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裘比轼笑而不语。   “两个亿?”郑能谅的声音有些颤抖了,这个数字越庞大,他和秦允蓓的处境就越危险。   裘比轼对他的恐惧感到很满足,不再兜圈子:“刚才我说了,她交不交录音笔无所谓了,想必你也理解,这么大的生意,我不可能冒险。老同学一场,你看我给你俩选的这个地儿,风水还算不错吧。”   郑能谅心中一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人渣!”   “咦,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现在可是人上人,要变成渣渣的是你俩,”裘比轼摊开双臂,在原地打了个转,“这里虽然烂尾了,可毕竟是个主题公园嘛,王侯将相也没这么时髦的排场哦。”说话间,刀疤脸和光头男又从棚屋后闪出,同时朝裘比轼打了个手势。   “你!你到底想干嘛!”秦允蓓也感到不对劲。   “还能干嘛?成全你俩啊,”裘比轼做了个翩翩起舞的动作,“梁山伯与祝英台,埋一起,化成蝶,双宿双飞呗!”   秦允蓓既愤怒又鄙夷:“就为这点臭钱,你居然杀人!”   “不要说那么难听嘛,”裘比轼振振有词,“不是杀人,是超度,你看看你,脸也不是自己的脸,身子也已经废了,而这穷小子,这几年也活得跟行尸走肉似的,你俩在这个世上都是生不如死呀!我送你们去极乐世界,不是做善事吗?哈哈……”他自鸣得意地笑了几声,不等二人回应,继续卖弄口才、炫耀手段:“何况这钱远不止‘一点’哦,虽说不到两个亿,却也是很多人几辈子也实现不了的小目标啦,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能骗这么多,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面对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钱,谁也不会嫌多的吧?本来再努力努力能凑足两个亿的,可惜最近风头有些不对,安全第一,知足常乐,我也就不等那个整数咯。”   “真没看出来哈,一直以为你这三寸不烂之舌只能用来骗女孩子,没想到还能骗钱,还一骗骗了这么多,到底怎么做到的?”郑能谅知道坑已经挖好,他们随时可能下毒手,必须趁着裘比轼的表现欲尚未退潮,争取一线生机。   裘比轼盯着他看了几秒,咧开了嘴:“嘿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反正以后你也没机会学习了,今天就教教你。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这家酒店开了好几年,影响力多少有一些,虽然业绩每况愈下,外人却不知底细,于是办法就来了,只要做足前期宣传,对外放出消息,说我们酒店即将上市,并准备在全国开100家连锁店,然后用股权做抵押,用高息当诱饵,到社会上去吸引散户的投资。那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等第一波金主把钱送来,我就用他们自己的钱来兑现短期高额回报,不用多久,口口相传的效果就会吸引来第二波第三波,雪球自然越滚越大咯……我这么说,你能听懂不?”   “哦,原来是庞氏骗局。”郑能谅的鄙夷大过惊奇。   裘比轼有点意外:“哟,我还以为你只会舞文弄墨呢,原来也懂金融?”   “还用懂金融吗?电影里什么骗术没有。骗子的手法有高有低,可原理大同小异。我只是没想到,身边的骗子比电影里的更心狠手辣更没有底线罢了。”   “怎么能说骗呢,”裘比轼坏坏地笑着,“这都是凭本事挣的钱,我的酒店真实存在,也有想上市想开连锁的想法,他们都是自愿投资的,我承诺的高息也都全部兑现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里骗了?”   “呸!酒店经营入不敷出,股份抵押就是空头支票,开连锁根本痴人说梦,高息无非拆东墙补西墙,羊毛全都出在羊身上,一旦没有更多的投资人加入,你的资金链很快就会断掉!为了虚构上市、扩建的假象,你可没少动歪脑筋,开发布会,找小明星代言,到处打广告、发传单,搞些小恩小惠的活动,都是你最拿手的把戏,你还厚着脸皮亲自上阵,一对一地劝人投资,那嘴巴,死人都能给你说活。更不要脸的是,你们专挑老年人下手,欺负他们辨别能力不强,根本禁不住你们这一套套花里胡哨的忽悠,可那些都是人家辛苦一辈子的血汗钱,你们也好意思贪!”秦允蓓噼里啪啦一顿数落针针见血。   “贪?哼哼!”裘比轼冷笑一声,“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贪,这骗局能成功?那些投钱给我的,哪个不是贪我给的高息?这些帮我干活的,哪个不是贪我给的高薪?贪?是人都贪!别跟我在这儿装什么圣人!你爸做生意那么多年,难道是为了公益事业?没他的贪,你能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他当初给我钱开酒店,还不是为了让我替他多挣钱!行行好吧!都是一个粪缸里的蛆,谁看谁都跟照镜子似的,还有脸嫌弃对方恶心?”   秦允蓓气得小脸通红:“不许你这么说我爸!他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从不干违法又昧良心的事!”   “我也没昧良……”裘比轼正要用三寸不烂之舌顶回去,却被郑能谅平静而有力的一句话打断:“哼,人嘛,有需求就会有欲望,但不能失法度;有欲望难免起贪念,却必须守底线。贪得,不可无厌;利己,不要损人。”   裘比轼哽了两秒,皮笑肉不笑道:“呵,不愧是才子,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可惜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看你无欲无求,其实你比谁都贪,只不过你贪的不是利,而是名。以拒绝我的邀请博取闲云野鹤之名,以讽刺我的为人博取正人君子之名,以迎合大众心态的文字博取仗义执言之名,最高明的是,还能利用小蓓怪病缠身主动离开的机会,以放浪形骸的姿态博取用情至深之名。装得如此到位,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不服不行……”   “放屁!”秦允蓓骂道,“小人之心!说装谁能比过你?不过这些名,你再怎么能装也装不出来,因为你跟他根本不是一种人。”   裘比轼嘿嘿一笑:“当然不是一种人,我是活人,而他和你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说着朝光头男和刀疤脸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杀气腾腾地朝郑能谅和秦允蓓扑过来。   “等一下!”郑能谅将秦允蓓护在身后,连退几步,冲裘比轼喝道:“你想清楚!杀人可是死罪!”   裘比轼耸耸肩:“我想清楚了啊,所以明天就要远走高飞咯!呵呵!”   “跑……”郑能谅猛想起刚才一见面时秦允蓓说过的话,心念一转,立刻对那些帮凶展开心理攻势,“你们都听到了,姓裘的其实一直在利用你们!现在他跑了,诈骗、绑架、杀人,这些罪就全算你们头上!还替他卖命?!”   “嚯嚯,学会用离间计了,不错不错,”裘比轼不慌不忙地鼓起了掌,得意地朝左右扫了一眼,“可惜他们不傻,每人几百万白拿的?只要有钱,哪儿不能去?我能跑,他们就没腿吗?你以为这些罪能吓到谁?这么多年玩下来,什么勾当没干过?你以为他们的手跟你的一样干净吗?摸女人还要戴个白手套,哈哈哈!”   听着裘比轼肆无忌惮的狂笑,再看看打手们无动于衷的表情,郑能谅的心一沉到底,却绝不甘心让秦允蓓的生命终结在今晚,只好暂时收起对裘比轼的愤怒和鄙视,换上了商量的语气:“那,这样!这样好不好,你现在把录音笔拿去,先让你的手下把她看管起来,等你安全脱身之后再放掉,不就没必要杀人了吗?反正你一逃出国,就算她不报警,那些被骗钱的人也会发现,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你无非就是因为现在还没脱身,不能让她走漏风声,对不对?”   “唔,好像说得挺有道理耶,”裘比轼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用手指比划着模拟郑能谅的提议,“先把她关起来,然后我逃出国,然后再把她埋了……”   “不是不是!是把她放了!”郑能谅纠正道。   “别跟他废话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是不可能放了我们的!”秦允蓓冷冷地揭穿裘比轼的表演,她虽然也不想死,却太了解这个共处了几年的男人。   “亲爱的,还是你最懂我。”裘比轼狡黠地冲她抛了个飞吻,又一本正经地对郑能谅摇了摇手指:“不好意思,我想了又想,埋了你们,于公于私,都是很有必要的。”   “为什么!”郑能谅不能理解,也绝不接受。他曾经间接害了秦允蓓一次,苦等这么多年,不光为了再见她一面,更是希望将功补过给自己一个救赎。眼下看来又要功亏一篑,他想不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也不敢相信裘比轼竟会狠心对秦允蓓下毒手,更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恨交加。   “为什么?”裘比轼反问道,“这还用问我吗?”   郑能谅似乎听懂其中含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讨厌我,恨我,没关系,要杀就杀我。小蓓跟你无冤无仇,无非听到了不该听的事,你完全可以放她一马。”   “怎么会无冤无仇呢?”裘比轼又指着秦允蓓,反问道,“你看她看我那眼神,就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呢!”说着,朝众打手下令:“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把仇人给我灭咯!”   大金牙抢先上前,迅速从身后抓住秦允蓓的双臂,匕首男也冲上来抱起了她的双腿。郑能谅反手疾伸,拉住了秦允蓓的手,却被从左右两边包抄过来的刀疤脸和光头男死死锁住。二人使劲一扯,将郑能谅和秦允蓓生生分开,又顺势一踢,将他扫翻,死死按在地上。秦允蓓拼命挣扎,却根本抵不住那两名打手的合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郑能谅离自己越来越远,绝望的哭喊声也被厚重的夜色和呼啸的阴风吞噬于无形。   “等一下!等一下!”郑能谅困在泥地里,手乱抓脚狂蹬,语气已几近哀求:“不要这样!放过她!放过她好吗?裘比轼你忘了你以前怎么追她的吗?你肯定是喜欢过她的!你看她一眼,看一眼,想想以前,想想她的好……”   “哦?我看看。喂,停停,停一下。”裘比轼还真的叫住了大金牙和匕首男。他不慌不忙走上前,捏住秦允蓓的下巴,左看右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对啊,这女的谁啊?根本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小蓓嘛,五官一点也不像,虽然也挺标致,玩玩倒是可以的,嚯嚯!小蓓可比这要可爱得多呢,可惜那傻丫头太没眼光,喜欢跟穷书呆子在一起。”说着,他又转过身,对郑能谅说:“不好意思,我真想不出她有什么好,也许她的好都给了别人吧!反正跟我没关系,还是眼不见为净,拖走吧。”   郑能谅气得直骂:“裘比轼!你还是人吗?连自己未婚妻都不放过?!”   “唉!”裘比轼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本来我也是个重情之人,可惜刚才她也当众悔婚了,你也当众说要娶她,这么说来,她就不算是我的未婚妻了,我对她下手应该不用受良心谴责了吧?哈哈哈!”   “呸!你也有良心?”秦允蓓憎恶地唾了他一口,对郑能谅道,“阿谅!你还看不出来?他就是一直比不过你,内心自卑,现在逮着机会了,想戏弄你来捡一点可怜的面子。所以无论你怎么骂他求他,他都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哎哟!又被你看穿了。”裘比轼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一边伸手飞快地拍了拍胸口,一边冲按着郑能谅的两名打手喝道:“还不赶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把这个令我自卑的家伙也一起埋咯!”   两名打手正要架起郑能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和一声闷响。众人不约而同一怔,循声望去,只见百米开外的土包旁闪出一条黑影,一手拎着铁棍,一手拖着什么,摇摇晃晃朝废弃工地走来。待其走到光亮处,郑能谅才看清是刚才跟在裘比轼身后的兜帽男,一直闷声不响,也不知什么时候去逮了个猎物回来。   兜帽男走到裘比轼身边,松开猎物,竟是一位已经不省人事的年轻女子。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丢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吐出三个字:“想报警。”   郑能谅一瞥那姑娘,觉得似曾相识,用力一想,心中忽的一亮:这不正是小蓓失踪后不久,我在通宵自习室见到的那个复习考研的女同学吗?!   他又扫了一眼那座小土包和四周的环境,更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用力一想,心中不禁一颤:这不就是我曾经替她盗取了的那一幕未来吗?怎么还是发生了?   他再一看地上那部屏幕已经开裂的手机,拨号键上只有“11”两个数字,心中已然大乱:当时我在盗格空间看见的是她在报警,拨号键上显示的是完整的号码,而且她的嘴巴一直在动,无疑处于通话状态,但我觉得这一幕对她不利,便选择了盗取,没想到的是,我的盗取没能让她脱离险境,而只是让她的报警失败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这姑娘原本无意间撞见裘比轼等人对郑能谅和秦允蓓行凶,正要报警,却被兜帽男发现,一棍打晕。一想到自己的误判又连累了一位无辜的人,而且还将自己和秦允蓓的最后一线生机给掐断了,郑能谅的情绪瞬间跌至谷底,忍耐也已近极限。   突然,他嗷的一声从地上跳起,朝裘比轼扑了过去。起初裘比轼还小心地保持和郑能谅的距离,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裘比轼不觉间已进入了郑能谅的攻击范围,加上那位突然出现的目击者分散了打手们的注意力,令裘比轼周围防备空虚。郑能谅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立即竭尽全力,拼死一搏。   嘭!一声闷响。   “啊!”在秦允蓓的惊呼声中,郑能谅轰然扑倒在裘比轼的脚下,鲜血从口鼻中喷涌而出,混着三颗碎牙,溅洒在泥泞里,宛如杰克逊?波洛克的那幅《1948年第3号》。   反应过来的刀疤脸和大金牙一左一右抓住秦允蓓胳膊,任她如何哭喊也不松手。裘比轼正在琢磨怎么处理被兜帽男捕获的不速之客,被突如其来的声响猛地扭过脑袋,盯着地上的“名画”,眼中透出一丝惊诧,和几分嘲讽:“唉,没想到连你这文质彬彬道貌岸然的草食男,竟然也学会使用暴力了,真是世风日下呀!”   兜帽男拄着铁棍蹲下身子,拍拍郑能谅的脸:“小子,几年不见,不那么能打了嘛。”   郑能谅还没从刚才那重重一击中缓过劲来,脑袋里好似打翻了一桶浆糊,左脸仿佛已经炸裂,双耳金鼓齐鸣,两眼狂冒金星。他用力甩了甩头,挣扎着想要爬起,又被兜帽男一巴掌按回了泥地里:“这么没礼貌?跟你说话呢!”   “阿辽,温柔点,”裘比轼假惺惺地提醒道,“他可是我未婚妻的新老公呢。”   兜帽男这才松开手,一把撩开帽子,冷笑道:“贵人多忘事,不认识我了?”   郑能谅艰难地抬起头,撞见一张狰狞的面孔,心中一惊,但已有些麻木的脸部肌肉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尽管此人的声音沙哑得跟喝过硫酸似的,半边脸也被烧得扭曲变形,但另半边脸上那半道标志性的囧字眉还是令一个名字瞬间跃入郑能谅的脑海。   “哟,勤工俭学呢,先锋诗人兼职当先锋打手了?还真是文武双全呀。”郑能谅冷笑道。   何戚辽抽抽嘴角刚要回击,却听裘比轼说:“这叫忠诚,哪像你,吃里扒外,不识好歹。当初好心安排你入学生会,成天拆我台不说,还帮着别人朝我背后捅刀。”   拆台这事郑能谅心知肚明,却听不懂他后半句所指:“拜托,要捅也捅肚子,你见过谁杀猪往背上捅的?”   “哈,”裘比轼干笑一声,从身旁一人手中拿过匕首,用拇指轻轻刮弄刀刃,睨视着郑能谅,“死到临头还挺幽默,你忘了匿名信的事了?”   “哼,匿名信又不是我写的。”郑能谅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不过如果你那些丑事的证据掌握在我手里,我也一样会告发你。所以,你大可以把这笔账算我头上,只不过我不好意思贪人之功——能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也算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了。”   裘比轼摇了摇匕首:“我知道不是你写的,你也接触不到那么多内幕,那条吃里扒外的狗已经断了腿,用你的话说,是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呵呵。”   郑能谅忽然想起毕业时任赣士坐着轮椅的画面,他投匿名信的动机未必单纯,却终究算做了件好事。   “可我也知道,”裘比轼话锋一转,将刀尖滑向郑能谅,“人家来调查问话的时候,你也没少说我的坏话,这,对得起我对你的提携之恩和信任之情吗?”   “对得起良心就行。”郑能谅缓缓起身,迎着刀尖,掷地有声。   “好一个对得起良心!”裘比轼又一指地上那名昏迷的姑娘,“你看看,你和小蓓狼狈为奸,盗取我的商业机密,还怂恿她毁弃婚约,以致我夜不能寐,兴师动众,最终害得这名无辜的女子受到牵连,你,难道真的对得起良心吗?”   “少给我们扣屎盆子,你想把她怎么样?!”郑能谅自知难逃一劫,却还想替这名无辜的俟影人挽回生机。   “让你装!”何戚辽操起铁棍,在郑能谅的腰间狠狠捅了一下,“先收拾好自己的狗命吧!有什么遗言赶紧说!”   郑能谅痛得一弓身,却咧嘴笑了起来:“呵呵,有,当然有。只恨我年轻不懂事,当年在厕所揍你的时候手下留情,要是直接废了你,也就不至于今天又跑出来乱咬人。不过,我记得我当时好像没有打你的脸啊,怎么毁成这模样了?难道是练你的‘马屁神功’走火入魔了吗?呵呵……”   何戚辽恼极,举棍便打,郑能谅这次有所防备,闪身躲开。何戚辽一棍子在泥地上砸出个洞,一时抽不出,气得抬脚就去踢郑能谅。   裘比轼喝道:“够了!别给打烂了,待会儿他还要跟我的未婚妻埋一起呢,留个全尸,好看点。”说着,又苦口婆心地教育郑能谅:“知道你嘴巴厉害,你可知道他这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这一点你真该好好跟他学学……”   “他不就是蠢,前年帮你放火烧酒楼骗保,结果笨手笨脚把自己烧残了呗!”被刀疤脸和大金牙牢牢钉住的秦允蓓冷不丁插了一句,想起这件事又忍不住有点想笑,却把何戚辽气得够呛。   “你个臭婆……”何戚辽刚要扑过去,又被裘比轼制止:“好了好了,别跟女人一般见识,好歹她差点就成了你嫂子嘛,忍让一点。”   裘比轼拍着何戚辽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对郑能谅和秦允蓓解释道:“那酒楼都快倒闭了,烧掉换保险金,这叫变废为宝。阿辽主动请缨,不小心挂了彩,这叫因公负伤。我体恤下属,拿出一半保险金,给阿辽治伤、贴补家用,这叫以人为本。亏你俩还是大学毕业生,连基本概念都分不清楚!”   酒楼?纵火?郑能谅猛地想起了当年在西都大学“神秘花园”做出的那次盗格选择,心中一紧,忙问裘比轼:“胡娇粉,她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粉?”裘比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玩过的女人太多了吧,”郑能谅提醒道,“就是当年在‘神秘花园’用坤包打晕我的那个。”   “哦,她呀,好得很,去年移民德国了。人现在改名了,叫什么Honey……还是Hollie……无所谓了。上礼拜还给我发来一封电子邮件,说下个月要跟她那洋老公去爱琴海度蜜月,”裘比轼眯起眼睛,猥琐地笑道,“怎么?对她有兴趣?要不要我给你牵个线?原来你也好这口啊?”   “没兴趣,随便问问。”郑能谅只想确认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看来那一幕“酒楼失火”虽被盗取,却依然在另一个时间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了,只不过那已在他的能力之外,也不至于像金蛋所预示的那般惨烈,何况纵火者还引火烧身毁了容,如此也不算太糟糕。   见郑能谅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裘比轼有些看不懂:“以前常听小蓓说你很特别,我也一直觉得你很特别,不过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的特别——你特别有毛病!明明被打得狗血淋头,也明知死到临头了,关心的却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难道是被吓傻了?”   “呵,你都说了死到临头了,我又有什么可挣扎的呢?关心什么又有什么分别?”郑能谅轻蔑地笑笑,“不管怎么说,为了你那两个亿的勾当,我这命丢得也算不亏了。”   “嘿嘿,你总算想开了,我这半天思想工作可没白做,”裘比轼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手,“最后还有个小小的请求,拜托你到了阴间以后,就不要老提我这两个亿的事了,财不外露,让我做个与世无争的土豪,可好?哈哈哈!”   秦允蓓冷冷道:“是怕被你害死的人来找你算账吧?”   “咦,话不能这么说,我可从来不主动害人哦,”裘比轼一脸无辜地指着郑能谅,“要说害,也是你这位姘头害的,当初大学里要不是他插在中间,我俩说不定早成一对了,现在指不定多幸福呢,你也不会得怪病,我也不用去骗钱,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大不一样了吧?而今天,又是他把你引出来,还怂恿你改嫁,凭什么啊?你这些年痛苦寂寞的时候,还不是我不离不弃守在你身边?他在哪儿?为你做了什么?哦,对,他开了间小饭馆,叫什么候蓓阁……真会做秀,咋不叫候赛因呢?哈哈哈!”   听着裘比轼声情并茂的宣泄,郑能谅和秦允蓓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相见,这些年一直强忍着对他的思念,无数次路过候蓓阁也迈不出那一步,那场“怪病”留下的后遗症让她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再进入他的生活。她本打算借着与裘比轼订婚就此应付残生,将那份未了之情永远封藏,不料却阴差阳错与他重逢,讽刺的是,刚刚死灰复燃的希望,又要马上面对生死离别。绝处逢生却又生不如死,备受折磨的心情无法言说,只噙着泪挤出一句承诺:“以后,我再也不走了。”   这句话仿佛一道强劲的脉冲电流,令郑能谅的心脏骤然一麻,旋即狂跳不止。他充满爱怜地望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也许是彼此今生最后一次对望,恨不能将这一刻永远定格。他也知道,这场劫难是戴珐珧多年前就为秦允蓓选定的未来,已然发生,不可更改。一切皆成定局,裘比轼除掉了多年的情敌和绊脚石,春风得意地想着出国之后该给别墅装修成什么风格;何戚辽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幸灾乐祸地想着被活埋了的郑能谅要过多久才窒息;打手们也玩得很尽兴,满心欢喜地想着办完事后如何挥霍那丰厚的酬劳。   望着一张张丑陋的笑脸,郑能谅终于做出了决定。就在刚才裘比轼开玩笑地让他在阴间守口如瓶的时候,这个念头便已闪入他的脑海。而秦允蓓吐出的这句承诺,给了他排山倒海的动力和勇气,也让他在心中默默道了个歉:“对不起,怕是又要失约了。”   要完成这个决定,还得演一出戏。郑能谅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血迹未干的腮帮子,一脸愧疚地对秦允蓓说:“唉,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没能救你,是我一错再错,一直把你往火坑里推,真是对不起……”   秦允蓓眼圈一红,正要回应,却见他一摇头,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动。他转过头,如释重负地对裘比轼道:“好了,事已至此,我认命,反正都是一死,无谓挣扎只会增加痛苦。不过还有个心愿,上路前,让我跟小蓓最后单独聊两句,可以么?”   裘比轼看看他,又看看秦允蓓,笑了:“当然可以。”   “谢谢。”郑能谅捂着刚才被何戚辽打伤的腰,慢慢朝秦允蓓走过去。   “唉你想干什……”何戚辽伸手就去抓他。   裘比轼摆摆手:“没事,情话当然要面对面说,你还怕他俩飞上天咯?”   何戚辽停住脚,上下左右扫了一眼,似乎还真怕郑能谅和秦允蓓跟超人一样飞走。   裘比轼又朝抓着秦允蓓胳膊的大金牙和匕首男挥挥手,戏谑道:“给点私人空间嘛,吻别还用帮手的吗?”   本来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郑能谅走到秦允蓓面前,竟真的一把搂过她的玉颈,径直吻了上去。   秦允蓓猝不及防,却绝不会躲避这个渴望已久的吻,只管将全部的爱意聚到唇齿之间,与之呼应。   众打手也目瞪口呆,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郑能谅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郁雾沉沉,紫絮蔌蔌,碧草萋萋,幽香袅袅。满树翠绿,孤影孑立。   “你这是何苦?”素问二镜已经猜出了郑能谅的计划,不免有些难受。   郑能谅淡淡一笑:“进来道个别,顺便看看……”   “嗯,看吧。”素问二镜知道现在每一秒都对他很珍贵,不再多言。   道格海棠树上悬着三颗拳头大小的心形金蛋,编织出秦允蓓十二年后的人生:产房,她侧躺在病床上,有些疲惫,却满脸幸福,伸出一根指头,小心地点了一下枕边襁褓中婴儿的小酒窝;游轮,徜徉在蔚蓝平静的海面上,她一身洁白,躺在船尾的太阳伞下,胸前摊着一本书,海风吹过,翻动纸张,露出画着一株海棠树的封面;沙漠,断垣残壁间搭着一座简陋的营地,她似乎很多天没有梳洗,满头大汗,却精神饱满,正在给一位肤色黝黑的伤者包扎,忽然,几米开外落下一颗炸弹,半堵土墙轰然倒向她……   郑能谅捡起黄金分戈,望着那两幕妙不可言的未来,眼中燃起渴望与不舍。他想参与这幸福,哪怕只是静静看着。他不想离开,不想选择,不想要变幻莫测的未来,只想定格这一刻。然而他知道,如果不选择,身陷险境的秦允蓓恐怕就没有任何未来了。   他将黄金分戈高高举起,对准那颗金蛋。   “你想清楚了?”素问二镜问。   “嗯,但愿这次没选错。”   “我不是问你这个选择,是问你接下来的那个选择。”   郑能谅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是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担心的是,你准备好了吗?”   郑能谅苦笑:“没准备好,也不可能改天了。”   “好吧,保重。”   “再……保重。”   刚睁开眼,就见何戚辽正在一旁挥舞着铁棍骂道:“这小子肯定在装晕!装死!怂包!自己女人都不管了,真是不要脸!”   秦允蓓不顾一切地挡在他身前:“你懂个屁!他是……”   不等她说完,郑能谅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揉着脑袋讪笑道:“不好意思,太激动,大脑缺氧了。”   裘比轼干笑两声,调侃道:“你说你,身体素质不行还玩什么吻别,悠着点嘛。现在可以安心上路了不?”   “别急啊,刚才就亲了一下,临别赠言还没说呢。”郑能谅朝四周一抱拳,“麻烦各位,二人世界,两分钟,两分钟,马上就好,谢了。”   裘比轼“嘁”了一声,示意众人后退一些。郑能谅一边冲他们点头赔笑,一边脱下沾满泥浆和血迹的手套,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将右手伸进了裤袋。   打手们以为他要摸什么武器,瞬间摆出攻击姿势,却见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中指大小的MP3和一根耳机线,才面面相觑地收回拳脚。   “还记得你送我的第一张唱片吗?”郑能谅柔声问道。   秦允蓓看着他:“嗯。”   “那就再一起听一遍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吧。”   她的眼中又泛起泪光,用力地点点头。他按下播放键,切到那首《IStartedAJoke》,重新穿好手套,为她戴上一只耳机,又将另外一只塞入自己耳中。伴着禅意悠悠的歌词和余音袅袅的歌声,两个人轻轻拥在了一起。   何戚辽妒火中烧,正要上前拆散他们,被裘比轼一把拽了回去:“有点人性好不好。”   此情此景早已在郑能谅的脑海中循环过无数遍,这一刻也让他朝思暮想了许多年。秦允蓓的脸轻轻倚在他肩膀上,沾满泥浆的秀发凌乱却不失温柔,挂着泪痕的双颊疲惫中透着倔强。他静静地感受着她平和的呼吸和坚定的心跳,把头微微侧向一边,避免触碰到她。当旋律渐渐荡向第一波高潮,他的眼中也闪起鲜丽明亮的光。   “有个礼物,几年前就想给你,刚才来见你时带在身上,差点错过了这最后的机会,”他轻声吐出这句话,将手伸向裤兜,又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有惊喜。”   她暖暖地望着他的酒窝,合上眼皮。他抬起手,摘下自己那只耳机,为她戴好,同时将音量调高了几档。她耳垂一抖,睁开眼,面露困惑之色,正要伸手去摘耳机,却被他按住了。   “太响了。”她说。   他将音量调回原位,开着玩笑:“这辈子的最后一首歌,不响一点怎么够劲?”   她嘴角轻翘,苦中带笑。   “不许偷看哦,”他拍拍裤兜,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不要破坏咱俩最后的浪漫。”   这一刻,夜风不再清冷,伤口不觉疼痛,连四周虎视眈眈的打手们也瞬间变成了花草树木般无关紧要的点缀。她的眼中只有一张笑脸,唇色如焰,目光似水。她百看不厌,抿抿嘴,点点头。   “好好听完,回头要写心得体会。”郑能谅顽皮一笑,轻轻合上她的眼,连按几下音控线,定了几秒,缓缓吐出一口气,整副皮囊仿佛瞬间瘪去几分。他转过身,紧了紧手套,向前走出几步,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裘比轼贪婪而冷漠的脸上,淡淡一笑:   “想不想听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   尾声   I looked at the skies   Running my hands over my eyes   And I fell out of bed   Hurting my head from things that I'd said   Till I finally died   Which started the whole world living   Oh if I'd only seen   That the joke was on me   Oh no   That the joke was on me   Oh……   夜风清凉,月色皎洁,乡野间蛙声四起,废墟中孤影独立。当最后一个音符落定,秦允蓓才睁开双眼,呆呆地望着四周,没有礼物,没有恶徒,也没有郑能谅,只有遍地的泥泞和脚印提醒着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并不是梦。   岩浆四溅的火山口,一位云淡风轻的少年,六个惊慌失措的身影,围着一潭噗噗冒泡的岩浆。   “我晕!发生什么事了?!”   “神经病啊!怎么到火山来了?”   “他刚才说的那些啥意思?根本没听懂啊!”   “我在做梦吗?这什么把戏?”   这次轮到郑能谅当导游了:“欢迎来到暗黑盗格空间。”   见多识广的裘比轼也乱了方寸:“什么暗黑盗格空间?是你搞的鬼?哪学的妖术?!”   “管他什么妖术!刚才就该直接弄死他!”何戚辽怒不可遏,四下寻找铁棍不得,随手拾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嚎叫着朝郑能谅扑了过去。   啪!噗通!一道长长的黑影从他脚下飞速掠过,将他扫翻在地。“在我的地盘,谁敢动粗!”一根滴着岩浆的火红巨舌昂然挺立,声如洪钟,令那几位正要跟着冲锋的打手呆若木鸡。   “去你大爷的!”何戚辽骂骂咧咧翻身跳起,心智已然失控,猛一甩手,把石头朝巨舌掷了过去。   巨舌轻轻一卷,瞬间将石头熔成了一团岩浆。几缕烈焰顺势飞出,直扑何戚辽的面门。“嗤嗤”数声脆响过后,那张原本扭曲丑陋的脸上赫然爆开一片血泡,愈发狰狞丑陋。   痛得嗷嗷直叫的何戚辽伸手一摸,瞬间被那一簇簇新伤旧疤带回了当年那场令他容颜尽毁的恐怖大火,不禁面如死灰,肝胆俱裂,歇斯底里地狂吼数声,脚下一乱,翻身滚落山坡。   “阿辽,你没事吧?阿辽!”裘比轼朝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呼喊,却只听见何戚辽的声音渐行渐远,愈来愈弱,终于消失无踪。   “他死了。”黑素镜平静地说。   裘比轼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只是摔晕了。”   “他死了。”黑素镜重复道。   “你怎么知道!”裘比轼面无人色。   “因为这也是惩罚的一种,”黑素镜指了指众人,“你们知道了未来的秘密,就必须接受惩罚。惩罚因人而异,随机而定,有人失去记忆,有人失去自由……”   黑素镜顿了顿,又指指山下:“而有的人,失去生命。”   裘比轼恍然大悟,惊恐地望向郑能谅:“原来你……”   此刻郑能谅谁也懒得理,也对接下来的惩罚和命运毫不关心,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自顾自欣赏着四周熟悉的风景。远处传来隆隆的巨响,大地和天空随之抖动起来,穹顶红云密布,倒悬的龙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火山口正上方的天空中缓缓裂开一道缝。   黑素镜有些意外:“这么快……嗯,也难怪,异界之门很久没有接到过这么大单的生意了,积极性高涨呀。也可能是因为各位心肠太黑,异界之门等不及要收了你们了!”   “异界之门?”打手们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没时间解释了,”黑素镜说着郑能谅一弯舌尖,“小子,准备好了吗?”   郑能谅翘起嘴角,露出酒窝:“早等不及了。”   “可我还没准备好啊!”裘比轼要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要把我们怎么样啊?!”   打手们可不想坐以待毙,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朝山下逃去。“哪里走!”黑素镜轻喝一声,倏然裂成四股火红的长索,刺破黑暗,直扑深渊,转眼便收回四只绑得严严实实的“粽子”,丢在地上。   郑能谅看着黑素镜的绝技和众打手的丑态,不惊不喜,引起了黑素镜的兴趣:“这次可不会再有唇印之力,素问镜也救不了你,你怎么还这么淡定?”   “只要能让他们蛋疼就行。”郑能谅嘴上开着玩笑,心里想着秦允蓓的此刻和未来,感到无比欣慰与平静。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抑塞多年的闷气,张开双臂对着那愈开愈大的异界之门用尽全力大吼一声:“来吧!”   一束七彩光柱从天而降,仿佛一张巨大的嘴,眨眼便将不仁火山上的所有人一扫而光,又瞬间退去,归于无形。深不可测的混沌之中传来一个粗重的回音,犹如得偿所愿的饱嗝,又似无可奈何的喟叹,经久不息。   (全文完)   致读者、版主和天涯:   衷心感谢你们的一路陪伴和热心支持,在一年多的更新中给了我无穷的动力和灵感   衷心感谢莲蓬大大的慧眼和关爱,在作品连载之初就鼎力推荐,给一位素不相识的新人极大的信心和勇气   衷心感谢夜黑了夜、凡目、沉醉东风等天涯版主、管理员,一直默默无私地帮助我这新人,答疑解惑,不厌其烦   衷心感谢来自出版社、网站、影视机构等各行业的前辈们,感谢你们的邀请和帮助,让我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与更多样的可能   衷心感谢你们,一年来,是你们的鼓励和帮助让我完成了这部50万字的小说,尝到了创作与互动的乐趣   这部作品已经全文更新完毕,接下来,我将会全身心投入新作品的创作,也许是《猴年马月盗格日》的续集,也许是前传,也许是番外,还可能是一部全新的作品,无论怎样,都会竭尽所能,不忘初心。   欢迎大家一如既往地关注和支持,敬请期待,再次拜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