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首辅沈栗》全集 作者:诚仪鲤 沈栗意外穿过时空,来之安之,精心打造自己的古代生活。无能顽劣的侯府庶子不断升职加薪,当上首辅,出任托孤重臣,走上人生巅峰。 等等,白富美呢? 嗯,沈栗发现,纵使手握天下权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想在这遥远的时空找个三观相符的妻子,养个符合三观的孩子,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作者自定义标签:淡定重生 第一章时空彼端 沈栗只觉浑身焦躁难耐,头痛欲裂,想要翻身而起却又昏沉沉手足酸软,连眼皮也睁不开一丝,自忖昨夜应付客户在酒桌上喝的太多,这下要尝尝宿醉之苦了。好在这单利润不小,也值一醉。 恍惚间又听得耳边有女子哭泣声,夹杂争吵声,劝和声,安慰声,群雌粥粥,令人愈加烦躁。沈栗心中纳罕,不知自己家哪里来了这么多女人,又为了何事吵闹,难道昨天醉后小助理没有把自己送回家而是随意把人丢在酒店了,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工作了,这个月不给他发奖金。 睡意上来,沈栗也顾不得许多,自顾自睡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沈栗一觉醒来,自觉神清气爽,睁眼一看,不由怔住。这里并不是自家卧室,却也不是装修豪华的酒店客房,入目是古色古香的木床案几,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雕梁画栋,案上青瓷瓶中插着几只芍药,幽香袭来;窗外杨柳枝上立着几只黄雀,啁啾和鸣。雕花床边一个小女孩,梳着古画上丫环常用的双丫髻,穿着古装剧中流行的裙袄,将头伏在床边睡得正香。 沈栗不由心下大惊,大醉前还是寒冬腊月,一觉醒来花都开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丫头又是什么人?沈栗想伸手推醒小女孩问个究竟,才抬起手来又吃了一惊:这是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修剪得宜,修长白净,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一双成人大小的手!沈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得不确定,这他娘真的不是老子自己的手!发生了什么事? 沈栗见案上立着一面铜镜,从床上一跃而起,鞋袜也顾不得,赤足几步奔过去,果然,这不是自己那张三十多岁销售经理饱经风霜与烟酒摧残的老脸,镜中人不过十来岁年纪,生的长眉细目,面白如玉,真是好相貌,可这不是我的脸! 沈栗欲哭无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老子也赶上了传说中的穿越?可我真的不想穿啊,我刚装修好的一百二十坪的房子,我新换的奥迪,我想约会的相亲对象,我年后就要升职,我人生刚刚随顺些——话说,难道我是在酒桌上穿过来的,所以,我是醉死了?贼老天,这下盯着我位置的副经理可要乐死了。 沈栗神色不定地站了半晌,抹抹脸又悄悄爬上床躺好,其他的容后再想,若是被人发现身某身与某魂不符,怕是要被当作妖孽烧死,还是保命要紧。 沈栗又在躺着装了两天昏迷,睡梦时前身的一些记忆便慢慢浮现,加上他偷听来往人众闲聊,连猜带蒙,好歹得了些眉目。 原主也叫沈栗,今年不过十岁年纪,乃是这家主人礼贤侯沈淳的庶子,家中行五,族中行七。亲生母亲原是沈家一个佃户的幺女,姓颜,乳名唤作四娘。自幼姿容艳丽,又天生一管好声音,长到十五六岁,门栏都要被媒婆踩破。因沈栗的嫡母李氏生二娘与三郎一对双胞胎时遭遇难产坏了身体,再不能有孕,由太夫人田氏做主,先后纳了田氏妹妹所出,自幼父母双亡的外甥女林氏并这颜氏为妾。 这颜氏也颇有主意,在老爷面只管撒娇卖蠢,做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妾,在老太太与主母面前就一心规规矩矩地侍奉,半点逾越也无,于是沈家上下一致认定这位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小妾了,到底叫她生下沈栗,隔了一年,又得了一个女儿沈怡舒,再过两年又有了沈丽舒,有儿有女自然足,颜四娘愈发心宽了,较之先头太夫人娘家侄女林氏不知安稳多少,倒叫她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更得脸。 只有一样不好:因双胎里三郎沈桐生来孱弱,养到九个月大到底没留住,只女孩沈鸾站住了,侯爷与夫人再心疼他也不过是在族谱上占了个排名,叫人知道他在世上走过一遭,因此主母李氏只落得一个儿子,偏生身体也不好;林氏自觉是太夫人的外甥女,侯爷的表妹,夫人又不能生了,合该她得脸,整日里揣奸把猾,李氏便防她防的厉害,侯爷也不大喜欢,这些年只得了一个女儿六娘沈敏舒——沈栗便成了长房维二的男孩。 为了不让李氏忌惮他,颜四娘便只管娇养着他,也不让他往老太太跟前凑,在李氏、沈淳前除了例行问安外更是连影也寻不着。沈淳为了不叫庶子越过嫡子去,也刻意娇惯他,要玩耍也由他,要逃学也由他,及至十岁上,字也认不得几个。他本是庶子,又不争气,族兄弟也不大爱理他,时间长了沈栗自己也觉得没趣,破罐破摔,倒是越发顽劣了。 沈淳与颜氏这才觉得有些不好,待要好好教他,只是十来年养出的脾性哪里容易改得,一时疏忽,就叫他带着两个小厮上树掏鸟窝,竟失足跌下来,一度气绝,几乎要哭死颜四娘。 这日颜四娘又守在儿子床边照料,见沈栗仍然睡得昏昏沉沉,不禁悲从中来,幽幽咽咽哭起来,恰逢沈淳从外面进来,见她哭的可怜,心下也颇沉重。 沈栗是颜四娘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二的儿子之一,长房虽然妻妾三个,却只得两男,长子沈梧读书虽好,人又出息,奈何身体实在有些不好,一年总要病上两三次,如今也病得沉重,不是长寿之像。倒是二子虽然顽劣,难得活泼健壮,沈淳虽然不叫他越过沈梧去,心下却颇为宠爱他,不想竟逢此大难。沈栗若有不测,不但颜四娘老无所依,便是他这长房,也有绝嗣之忧。 他这几日一次次不是去探看沈梧就是探看沈栗,眼见两个儿子都要留不住了,只急得两眼发红,却不见儿子醒来。夫妻二人正对坐相愁,猛听得儿子在榻上咳了几声,召唤父亲、姨娘。抬眼看去,沈栗竟自己坐起来了。 颜四娘喜极而泣,扑上去抱着儿子痛哭起来。沈淳也急行几步,看看沈栗脸色还有些苍白,可喜双眼明亮,精神也足,不觉长吁一口气,好歹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转身叫门外守着的丫头去请郎中,再回过头来,却板起脸训斥道:“孽障,平日里顽劣倒也罢了,近日来越发不像话,不但自己差点摔死,还连累的旁人为你忧心,平日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颜四娘好容易盼得儿子醒来,见沈淳又来训斥她的命根子,饶是平日里只做温柔解语花,此时也忍不住埋怨起来:“七少爷刚刚醒来,还不知身体如何,侯爷就训斥他,可见这府里越发容不下我们了,贱妾也自知年老色衰……” 沈栗见沈淳面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连忙打断颜四娘的话:“姨娘说什么呢,别说满府里,就是满景阳儿子也没见过比姨娘更美貌的女子,连怡舒也常和儿子说妒忌姨娘的皮肤好呢,怎么就年老色衰了。” 颜四娘不禁破泣为笑,嗔道:“你才见过几个人!” 沈淳虎着脸道:“巧言令色,不是君子所为。”得到颜四娘白眼一个。 却见沈栗正色道:“父亲教训的是。” 沈淳奇道:“平日里十句倒有九句回我,怎么今日竟老实起来。” 沈栗道:“以前是儿子不懂事,这些日子迷迷糊糊里儿子是有些知觉的,仔细回想往日所为也觉着有些后悔:儿子往日只顾玩闹,以致近日几乎送命,还连累祖母、父亲、母亲、大兄并姨娘为儿子忧心,此为不孝;大兄是我们侯府嫡子,所谓嫡庶有别,儿子以前嫉妒父亲看重大兄,除了读书,事事都要与大兄争上一争,此为不悌;儿子已经十岁了,当为日后计,却无什才华,书也读不好,剑也提不起,庶务也不知,此时倒还罢了,难道日后要靠父兄接济度日不成,此为不智;儿子无能也就罢了,还在族里埋下顽劣之名,得罪族兄弟,连累大兄在兄弟们面前不好看,此为不义。以上种种,都是儿子的错,以后儿子都会一一改过,再不叫父亲为我生气烦忧。” 沈淳愣了半晌,道:“自你学会说话以来,这是你说过的最明理的话。莫非此次大难于你来说是福非祸,但愿你知行一致,也叫为父高兴一场。” 沈栗道:“父亲只管看着吧。” 说话间,郎中便到了——这是侯府家养着的医生,姓李,原是为太夫人和沈梧两人备下的,因此并不需出府去请——待诊了脉,果然沈栗已无事,沈淳与颜四娘才算彻底放下了心。沈栗自觉好了便要去给老夫人和嫡母请安,沈淳不允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我已命人给你祖母与母亲报喜了,且休息几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沈栗便罢了,又催着颜四娘去休息:“姨娘这几日衣不解带照看我,想是累极了,如今我已无事,姨娘也去歇歇,若是姨娘累病了,却是我的不是了。” 第二章敲打 沈栗好了,颜四娘一颗心放下,也觉疲乏,却道:“既然七少爷已无恙,贱妾还要去伺候夫人。” 沈淳道:“立规矩也不差这一天。” 颜四娘仍道不合规矩,执意去了李氏房里。这便是颜四娘在沈府的处世之道,在她这里主母最大,沈淳还要往后排。李氏也不会真的留她立规矩,听说沈栗醒了,安慰了颜四娘几句,仍赶她回去休息。 这边沈淳对沈栗道:“我也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当你真心改过了,此次便不罚你。往后再叫我知道你贪玩闯祸,只管拿家法招呼你。” 沈栗道:“儿子明日就往学里去。” 沈淳叹道:“倒不争这朝夕,只是我长房式微,我也不求你有多大出息,只叫你姨娘日后有个依靠罢了。” 沈栗听到“长房式微”心中一动,口中应下,目送沈淳出去。这边门帘刚落下去,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请安,随即门帘又被掀了起来。这回进来的是两个丫鬟,打头的十五六岁年纪,穿着粉袄翠衫,手中小心提着食盒,后一个只有十来岁年纪,一身杏红袄裤,努力为前一个掀着门帘,只是身量还不够,憋得满脸通红。待两人进来,见沈浊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们,连忙请安:“奴婢杨桃、樱桃,给七少爷请安。” 沈浊恍惚前身应是在他嫡母李氏身边见过这二人,他如今得了原主记忆,只是还不大熟,深知说多错多,只简单叫二人起来,也不多话。 大丫鬟杨桃由着樱桃摆饭食,向沈浊解释道:“因为没伺候好七少爷,叫少爷出了意外,夫人大怒,把原来在这院子里伺候的嬷嬷、大小丫鬟并小厮一概打了板子赶出去了,夫人命奴婢两个先来来伺候少爷,其余人等还未选好,明后日就送来。” 要是原主,听到身边的人都被赶走,怕是心里老大埋怨,然而沈栗怕露馅,巴不得熟悉原主的越少越好,倒庆幸这嫡母帮了他的忙。 杨桃见他面上平静,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心想除了这次意外,七少爷一个庶子能平稳长大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在他身边未必没得好处,面上便显出些殷勤来。 沈浊仔细打量这两个丫鬟,见杨桃长得倒是周正,只眉眼间有些傲气,樱桃满面稚气又有些憨态,心下一转。 他想起便宜大哥沈梧正病着,便随口问了一句,樱桃面上露出一丝忧色道:“可见到底是亲兄弟,七少爷刚见好便记挂这世子爷呢,因世子爷一年总要病上两三次,府里都习惯了,便是都在侯府一起住着,也不见五老爷,六老爷为世子多么担心,更别提堂少爷们了,不过按例问上一问罢了,平日里照旧玩笑,竟是盼着我们大房不好呢。” 杨桃斥她道:“七少爷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罗罗些些什么呢,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竟敢议论起老爷少爷们了,且仔细你的皮!” 又向沈栗道:“劳烦七少爷挂记着,世子爷近两日也见好了,郎中虽还不叫世子爷出房间,却也让世子爷在屋子里来回走走,便是精神头也好些了。” 沈栗点点头,心下知道这两个丫头都有些不大妥当:樱桃年纪小,还不当用,又爱犯口舌;杨桃也是个脑袋拎不清的,话里话外竟还是在李氏身边时的语气,不管私下里是谁的人,都已经被打发来伺候沈栗了,至少明面上要把沈栗当主子吧。 用过午饭,沈栗便打发两个丫鬟,随手摸了本书倚在床头看,心下却琢么起沈淳那句“长房式微”:景阳沈氏兴起于沈栗的祖父沈勉,原名沈二娃。从这乡土气息浓郁的名字就知道景阳沈氏实是起于微末,同很多起于微末的盛朝开国元勋一样,生逢乱世灾年的沈二娃实在饿的受不了,机缘巧合碰见龙行浅滩的盛太祖邵廉,扛着猎刀跟着邵廉扯旗造了反。 张嘴一口土气的憨人沈二娃追在王旗后头南征北战,竟叫他活到大盛开国。 除了会打仗,他还有个给邵廉当小老婆的妹妹沈妞。这位沈妞有一副不亚于邵廉后来所拥有的一众大家出身嫔妃的出众容貌,智慧心机也不容小觑,虽然身边只有一位公主活到成年,却圣宠不衰,兼之同甘共苦的情谊在,成为了邵廉一朝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又一手扶持了生母出身不高又早逝的元后嫡长子邵英即位,成为颇受尊敬的皇太贵妃,去世时邵英和礼部吵了一架,进封她为端明皇太后,又把沈勉从忠勇伯晋为礼贤候,世袭罔替。 这沈勉有一妻,就是太夫人田氏,出身不高,不过娶她时沈勉还是个找不上媳妇的老大猎户,田氏为他生儿育女,奉养父母,情分自然不同;还有一妾,就是老姨太太王氏,这是打仗时候分的,是前朝一个知府之女,因战乱时音讯不通,只知道他老家过了兵,邵廉怕他老婆孩子死了伤心,就把属下进献的美女给了他两个,又要给他娶个麾下将领的女儿为妻。 沈勉挂记着田氏,推了将领家的小姐,怕以后真没儿子,美女倒是受用了,其中就有王氏,另一个早早死了。后来田氏带着公公婆婆的排位和儿女寻来,其中艰险困苦自不必说,沈勉越发敬重她,王氏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沈勉和他皇太妃妹妹前后脚追随盛太祖去了,留下四子两女。他家是大排行,不论男女嫡庶,因着太夫人并老姨奶奶仍在,也未分家,除了少爷升了一级做了老爷之外,一切照旧。 田氏和王氏长成的都是两儿一女。田氏所出大姑奶奶沈丽嫁给嘉明伯邢穆,生了世子邢嘉,可惜福分太薄两年前没了。二老爷沈淳就是侯府袭爵长房,如今膝下活着的有二子四女。六老爷沈沃是田氏三十六岁上得的小儿子,如今才十七岁。至于王氏所出三老爷沈涵也不幸早逝,只留下继妻何氏和三个儿女在府中,今年才刚出孝。四姑奶奶沈怡嫁得远,不在景阳。再有五老爷沈凌,膝下两儿一女。 可见嫡枝孙辈着实单薄了,相比之下,沈淳与沈涵沈凌虽然都有两个儿子,可他嫡子病怏怏,庶子差点夭亡,沈淳又早交了兵权,只是空头爵爷罢了,反倒是沈凌二十岁的正五品兵部郎中做得有声有色,沈涵虽去得早,他先头妻子生的儿子沈枫也十四岁了,书读得好,如今出了孝,正好考试,继妻又有一儿。至于沈沃,他自己还小哪,年前才得了一个女儿。沈淳如今说长房式微,担心后继无人,倒也不假。 却说杨桃见沈栗自顾自翻书,倦了合书便睡,知道一时半会儿用不着她,便嘱咐樱桃好生照料着,要悄悄溜出去,猛听得樱桃呀了一声,就见沈栗正靠在床头默默看着她。杨桃不觉吃了一惊,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结结巴巴道:“少……少爷?” 沈栗轻轻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桃尴尬道:“夫人嘱咐过奴婢,要是少爷见好了,或是见缺了什么,就去回一声,免得夫人挂念。奴婢见少爷的帐子还是冬天的样式呢,如今这天气转暖,也该换上……” 沈栗皱眉道:“你既然要往母亲院里去,只管堂堂正正回我就是,何必鬼鬼祟祟的,倒像是我拦着不让,何况父亲早派人过去报信了。我身边如今就你们两个支应着,若用你的时候不见人,岂不着忙。” 杨桃垂头道:“是奴婢冒失了。”瞥见樱桃在一边偷笑,心里暗骂了一声。 沈栗摇头道:“你们原是母亲身边的人,又是先过来这边的,樱桃还小,就是后儿再来人,也不会叫人越过你去,可见这院子里头一个就是你了,若你也不妥当,叫我用谁呢?” 杨桃又喜又惭道:“都是奴婢的错,原想着些许小事我们下人悄悄办好就是了,免得少爷劳心。” 沈栗虎着脸道:“我这个年纪,什么是大事呢,除了读书,不过就是在父母亲面前尽尽孝心。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要我动手,无外乎就是日日请安问候罢了。大兄如今病着,想必母亲正心焦,你去母亲那里,不说劝慰她,倒拿着什么帐子帘子的去烦人,又叫人以为我有多张狂!” 杨桃作势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奴婢短见。” 沈栗叹道:“最怕的就是自作主张,都觉着为我好呢,我身边再不许有这样的。母亲身边来的自然都是妥当人,只是你们日常拘在院子里不许随便走动,这是防着小人做耗的管家规矩,不过有些消息你们就不知道,事情办差了头反倒不好。若是出了岔子,头一个清算的都是身边伺候的,就是前头出去的,都从小跟着我,平日里一句重话没有,一朝出事,什么功劳苦劳都没用,何苦来!” 第三章讨好 杨桃吃了沈栗敲打,垂泪道:“奴婢知错了,少爷且饶我一遭吧。” 沈栗道:“新帐子早送过来了,因我畏寒,叫人收起来没换,我屋里的钥匙可是给你了?” 杨桃应道:“都在奴婢这儿呢。” 沈栗道:“以后你在我屋里只管往来钱财收支,从今日起,我屋里的东西都要重新上账,以前东西有坏了丢了的,也有以前那些人偷拿出去的,都不要了,以后只看这新账,钱箱你管着,其余钥匙看后来人分派管什么就给哪个。” 杨桃听到叫她管账,知道自己以后就是这里头一个大丫鬟,自然无有不应的。 沈栗道:“你今日去母亲那里,不要提什么缺了少了的,母亲从来只有多我的,什么时候少过我,就是想要个针头线脑的,以后只管往母亲身边的叶嬷嬷要去,什么时候就要这些琐事劳动主母了!你只说,我醒来后,说话行动自如,已是大好了,本来今日就该去给母亲请安,因天色见晚,索性儿子犯懒一会,请母亲多担待吧,明儿一定早早地去。你再往大兄那里走一趟,我箱子里头有一方状元及第玉砚,你拿去给大兄。悄悄给他说,这是我给他赢回来的,那人是什么东西,也敢抢我们家的,小爷非让他吐出来。” 杨桃一一应了,持着砚台离了沈栗住的观崎院,先往后边侯夫人李氏的合安堂去了。 李氏正做着一床百纳被,世子年年生病,李氏觉得她儿子的身体问题已经不是御医和药石能解决的了,现在正尝试一些非常规方法,沈淳虽觉有些荒诞,念在她一片慈母之心,警告她不许弄些巫蛊符咒之类的,其余倒也由她。其实沈淳心下也悄悄希望哪一回能有些效果。 见杨桃进来请安,李氏便问她:“七郎可好些了,我听说已经不碍了,急着给大郎做百纳被,就没过去看他。” 杨桃笑说:“回夫人的话,七少爷已经大好了,还说要过来请安呢。” 李氏笑道:“他才刚好,快别折腾了。” 杨桃道:“可不是,见天色晚了才罢了。说明儿早早地来。” 李氏道:“那有这么急的,叫他只管好好养着。大小丫环已经挑好了,一会你回去时找叶大家的领过去吧。告诉七郎,小厮们去找侯爷要。侯爷的意思,七郎已经大了,嬷嬷就不要了,不如选两个得当的长随。” 杨桃笑道:“夫人真是再妥帖不过的人了,我才刚还跟七少爷说呢,丫头小子明后天就得,瞧瞧,今儿个就安排好了。” 李氏似笑非笑道:“他不怨我撵了他的人就是了。” 杨桃道:“怎么能够,七少爷听说撵人出去,脸色也没变,可见那些小人平日里就不经心,七少爷心里也明白,撵了他们,没准正合了七少爷的心意呢。” 李氏叹道:“正是,咱们侯府家业大人口多,顾得上这头就看不住那头,世子常病着,我平常又顾着他多些,这些没眼见的东西便偷奸耍滑起来,欺负七郎年纪小,只管哄他,拐着七郎只管玩闹,如今出了事,连我也跟着吃侯爷的挂落。”说着,竟留下泪来。 身边大丫鬟葡萄劝她道:“这都是小人作祟,撵出去也就是了,关夫人什么事呢,侯爷心里也明白呢。之前世子和七少爷都病得厉害,侯爷心里焦急,憋着一股邪火呢。如今两位爷都好转了,奴婢瞧着侯爷满面红光的,林姨娘也敢往跟前凑了。” 杨桃嗤笑道:“她算什么人了,奴婢妈妈讲,往日她做表小姐的时候府里还敬重她,如今不过是看在六小姐的份儿上称她一声姨娘,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奴婢罢了。” 李氏怒道:“你既是知道六娘的面子,就不该人后议论她,好歹生了六娘,还是侯爷的表妹。” 旁边荔枝便道:“夫人息怒,实在是奴婢们看不过眼,好好的表小姐不做,偏学些不入流的手段要做姨娘,奴婢们也觉得她不自重。” 杨桃道:“就是这话,奴婢妈妈是跟着夫人来府里的,早和奴婢讲过这林姨娘,原是老太太怜她父母双亡,战乱中族人也死的死散的散,才接来养在身边的,本可以嫁出去做正头夫人,非要赖上侯爷,谁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如今一个哥儿没生,才叫老天有眼呢。” 李氏叹道:“我只看在老太太并侯爷面上。你们也谨慎些,她再不好,也是府里的姨娘,不是你们能议论的,在我面前也就罢了,杨桃,你到七郎身边,也是这样的口舌?” 杨桃笑道:“哪敢呢,奴婢也知道夫人慈善,又看在我妈妈的份儿上给奴婢几分颜色罢了。到了观崎院还这般,就是给夫人丢脸呢。刚儿七少爷还说夫人身边调教的是再妥当不过的,还要奴婢管着账本钥匙呢。” 李氏方缓了脸色道:“所以我肯给他们做脸,颜姨娘不说,七郎就是再淘气,也知道尊敬我这个嫡母,偶尔他父亲还说不听呢,只要是我的意思,从来没有反驳的。林氏那样的,我就是把心掏出来,也要说我是个刻薄善妒的。” 杨桃道:“可不是,七少爷刚见好就知道要过来问安,哪就差这一回呢,不过是心意罢了,对了,七少爷还叫奴婢拿了方砚台给世子,好像是世子和什么人打的眉眼官司,七少爷给世子爷出气呢。” 李氏奇道:“什么砚台?” 杨桃把来看了,是方雕的状元及第的玉砚,颜色青翠欲滴,一汪儿水似的,倒真是件好东西,只是不知有什么来历。 李氏笑道:“正好这百纳被也做得了,不妨一起去,也瞧瞧他们兄弟做的什么耗。” 遂一起去了延龄院,世子沈梧见了,笑道:“这原是父亲的东西,说是原军中的袍泽送的,不是什么古物,也不是真砚台,不过是玉好,匠人又琢么个状元及第的寓意,当个把件玩玩罢了。那日父亲闲时叫人从库中翻出来拿给我,可巧二弟见了,爱的不行,我还会和他争这个!大约小七以为我受了委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弄回来送我。” 李氏听得沈枫竟从沈梧手里争东西,不禁气道:“自你三叔去后那边越发眼皮子浅了,样样都要争,好像府里专门刻薄他们似的,这原是你父亲拿给你的,不与他又怎么样,他稀罕,叫他管他五叔要去,那才是亲的呢。” 沈梧道:“值得什么呢,出了府,外面看我们都是一家。想要就给他玩去,难不成我还为这伤心气恼。我自己又不是没兄弟。” 杨桃笑道:“可不是,七少爷叫我跟世子爷说‘这是我给大兄赢回来的,那人算哪个,也敢抢我们家的,非让他吐出来不可’。” 李氏叹道:“难为他一个小人儿,竟然有这份心意,知道给他兄长出气。” 杨桃道:“要不怎么说打虎亲兄弟,七少爷自来和世子爷好,旁的在他眼里,连世子爷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就是平时有些争执,也不过是玩闹,这不,到了节骨眼上,还是自己兄弟得力。” 沈梧笑道:“说的就是,舌头还有碰牙齿的时候呢,小七看着淘气,平日里也只争些吃喝玩具罢了,见真章的时候,哪次不是为我说话,这才是兄弟呢。” 李氏心下也熨帖,这也是颜姨娘精明之处,她自己只认李氏一个,也叫沈栗头一个和沈梧亲,李氏又不能生了,沈梧总要兄弟帮衬的,沈栗待他老子都没对沈梧恭顺,他们又不像林氏那么贪,只管安安分分地做姨娘庶子,等着日后分家,相比之下,只要沈栗不挡沈梧的路,李氏和沈梧自然肯给他们几分颜色。只是小孩子哪有不嫉妒的,原主儿本来是要拿着砚台向沈梧炫耀的,倒叫现今的沈栗卖了个乖,他是穿来的,眼界不同,又还没把侯府当家,只想讨好嫡母嫡兄以后日子好过,也算没浪费颜姨娘的心思。 沈梧得了砚台心中也高兴,叫杨桃:“回去和七弟说,多谢他费心思,叫他好好养着,改日我亲自谢他。” 杨桃领了命,又去找叶嬷嬷领了大小丫头婆子,高高兴兴回了观崎院。 侯府少爷按例有四个大丫头,四个管事嬷嬷,八个小丫头,十二个粗使丫头,另有四个粗使婆子。世子每样加两个,庶子每样少两个。因之前沈栗叫小厮诱去爬树,沈淳怕再有下人做大,沈栗镇不住,不叫放管事嬷嬷了,又有先来了杨桃樱桃两个,加加减减后杨桃乌乌泱泱带回来二十人。沈栗在现代见惯了都市繁华,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升斗小民,如今见这二十来人只为伺候他一个,也不禁有些咋舌。 樱桃太小管不了事,沈栗索性把二等丫头都交给她,挑了一个叫青藕的做了大丫头,青藕的老子在李氏手下管着采买,想是没什么人不服。因天色擦黑,沈栗催着杨桃给下人们找地方安置,至于规矩之类,自然用不着他宣讲。 第四章同病 沈栗因穿越而来,心里到底不踏实,这些日子一向觉浅。及至三更时分,隐隐约约听得南边府门处铜铃响起,这铜铃是特制的,铃声清越,府门开时自然响起,意为提醒府中人前门客至,该回避的回避。只是盛朝是有宵禁的,夜半开门自然稀奇。 果然,不一会渐渐有喧哗声响起,听着是往延龄院去了。沈栗心中一动,听见守夜的杨桃似乎也被惊醒,一把扯开睡帐,翻身滚了下去。 杨桃刚刚被吵醒,还没来得及分辨外面吵嚷什么,就听见沈栗内室里扑通一声,唬了一跳,忙进了内室一瞧,就见沈栗正伏在地上气喘不止,忙扶了起来,不防沈栗哇的一下呕吐起来。把杨桃惊得魂飞天外,大哭叫到:“快来人啊,樱桃,青藕,少爷不好了,快来人啊!” 观崎院热闹起来,延龄院更加热闹。原来这府门就是为了延龄院开的:世子沈梧原本见好了,不料自亥时起忽然口中叫冷,添了几床被子也不管事,一个时辰都不到,人就倒了。李郎中看了直言恐是疟疾,自己治不了,急得沈淳不顾宵禁,硬是半夜飞马敲了相熟柯御医的门,方才府门铃想就是在迎柯御医进来,此时沈梧果然已高烧起来。 李氏见柯御医诊治半晌,摇头不语,面色沉重,心知真是疟疾,时下这病算是疫疾重疾,并没有什么好验方,不过开些截疟散之类,还是要凭身体底子挺过去,可沈梧久病体弱,十有八九是挨不过去的,与沈淳四目相对,两下里不由心生绝望。沈淳忍痛道:“无论如何,还请柯兄尽力一试。” 柯御医道:“老参怕世子这会儿受用不住,不能用了,我还收着一只雪莲,你着人拿我的条子去我家里取,先开个温补清虐的方子和截疟散吃吃看吧。” 李氏忙叫人照方子煎药,一面又忍不住落泪。 身边荔枝也陪着难过:“世子才得了七少爷送来的砚台,下午还高高兴兴的,才几个时辰过去……” 不管说者有没有心,听者却是有意,沈淳和李氏心下正悲痛不已,听了这句都不免心下存疑。李氏一肚子邪火,对沈淳道:“侯爷,世子不会无缘无故得了疟疾,虽然栗儿也是我的孩子,可妾身就这一个亲生的,若是日后查出什么不虞,还望侯爷还我公道。”言下之意,如果真是沈栗送的东西有问题,李氏是一定要下狠手的。 沈淳道:“六亲不认的儿子我也不需要,但事情还要查清楚。” 夫妻两个正商量着,猛听得有女子一路哭号而来,李氏大怒道:“世子还没死呢!是谁这么没规矩,怎么没人拦着!” 一转头,却见是杨桃闯进来,在院子哭叫道:“侯爷,夫人,七少爷不好了!” 沈淳大惊:“你说什么?” 杨桃哭道:“七少爷病得厉害,已经吐了两次了。还喘不过气来,脸色都泛紫了。” 李氏抚着胸口道:“这都是怎么回事,侯爷,您快拿个主意。” 沈淳脑袋里嗡嗡直响,叫上李郎中又奔向观崎院。 观崎院里没有主子镇着,这会儿正乱成一团,二十来个下人团团乱转,听着像蜂窝。沈淳喝了一声才止住。沈栗这会儿闭着眼睛正在床上倒气,嗓子里呼噜呼噜的。李郎中先上手扎了几针,倒是见效,沈栗慢慢回过气,脸色也渐渐变回来,才又伸手诊脉。诊过左手诊右手,又思量半晌。 沈淳急得火上房,问道:“如何?可要紧?” 李郎中道:“气喘和呕吐倒还罢了,看脉象倒还不致危急,只是似乎与世子一样患了疟疾,还未到真正发病的时候,大约也就是明后天吧。” 沈淳一屁股坐下,两个儿子都得了要命的病,当初在战场上陷入包围时都没这么绝望过。 李郎中道:“正巧柯大人在府中,那边忙完了不如请过来看看,论医术在下是不如的,或有误诊也不一定。” 沈淳摆摆手,无力道:“哪个是大丫鬟,去请。”只坐着发呆。 杨桃并青藕去了。 沈栗半闭着眼,皱着眉不知思量什么,忽然看向沈淳:“父亲,大兄患了疟疾?” 沈淳深吸一口气,道:“只管顾好你自己,其他事不要操心。”又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沈栗道:“下疟而已,你自小跟个皮猴儿似的,至多遭些罪就过来了。” 李氏听得沈栗也患了疟疾,吓了一跳,也未曾拦人。柯御医知道沈淳这会儿正心焦,倒未在意只有丫鬟来请,快步来到观崎院,朝沈淳点头示意,先去看沈栗。 柯御医的诊断结果也没什么不同,只好安慰沈淳道:“好在此子底子好,又未发病,现下就煎药吃着,应当无虞。” 沈淳胡乱点头应着,沈栗道:“父亲,我有话要对您说。” 沈淳看向沈栗,沈栗摇头道:“只对您说。” 沈淳叫杨桃引着两位郎中到隔壁拟方子,把下人都轰出去,门一关,又看向沈栗。 沈栗道:“父亲,我方才的呕吐和气喘是装的。” 沈淳乍一听,都没转过弯来,奇道:“装的?难不成李兄和柯兄都陪你撒谎?” 沈栗摇头道:“不是,我是说,呕吐和气喘是装的,疟疾却不是。” 沈淳拍拍头,走过来坐下道:“你慢慢说,先说说为什么要装病。” 沈栗道:“我前几日病着睡得太多,晚上反而睡得不踏实。府门开时我就醒了,听到有喧哗声是往延龄院里去的,就知道大约是大兄又病了。我想着,我刚好大兄就不好了,偏我才送了方砚台去,谁知道会有什么闲话传出来,不如我自己先病着倒好,就装着气喘呕吐,看着行情随时病随时好。” 沈淳点头道:“你倒懂得避祸了,你病着,别人也不好拿你做筏子。” 沈栗道:“先前掉下树后我院子里的人都不见了,我猜一定是有什么不对的事才会一下子处置了那么多人,我装病原也不过是图省事,只是不知自己竟得了疟疾。方才李先生诊出来时倒真是吃了一惊。” 沈淳叹道:“你们哥俩真是要我的命啊。” 沈栗摇头道:“父亲,您说,要是我没装病,会怎样?” 沈淳问道:“倒是有人提到你送的砚台了,你觉得呢?” 沈栗道:“这就是了。我不装病,就不会有李先生来诊治,现在就不会知道自己这两天就要发疟疾,既然有人提起了砚台,就说明有人希望我来背这口锅。大兄病着,母亲正伤心愤怒,无论这件事最后查没查明,我都落不着好。我猜,没查明白之前,我是要被关起来的。嗯,父亲最常关我的地方是祠堂,门一锁,又阴又冷又没人,府中在为大兄忙乱,我要是正赶上发病,有谁知道呢。” 要真是这样,长子不测,黑锅扣到幼子头上,为防妻子气头上处置不当,也为了暂时给府中一个交代,沈栗的确会把沈栗先关起来,争取时间查明真相。一个十岁孩子,在阴冷的祠堂中突发急症,只要耽搁几个时辰,就是身壮如牛也要交代了,侯府的孩子都是娇养出来的,说是底子好,也不过是相较于他几个堂兄弟活泼些而已,何况沈栗昨天才从床上爬起来!沈淳一边想着,一边两眼渐渐红起来,目露凶光道:“好儿子,你只管好好养着,有父亲在呢,我沈淳沈慎之是交了兵权,可也不能让人当了面儿人!” 沈淳送了柯御医,看看天色已到上朝时候,他如今清闲,早朝可去可不去,但他昨夜为请柯御医闯了宵禁,今天必然要有个交代,回头叫大管家:“沈毅,世子和栗儿患了疟疾,为防过人,把两个院子封起来,去和各房说,不要过来看望了,若是送了药材补品什么,你都着人收好了,另外,去和夫人把她身边的荔枝连她爷娘老子一起要过来,看好了!等我上朝回来。你亲自去办!来人,取我朝服来。” 沈毅是老侯爷给沈淳留下来的老人,当初跟着沈淳一起上过沙场,府中机密多有他参与,他跑去和李氏要人,李氏就知道事有蹊跷,奴婢再得脸,牵涉到儿子,李氏没当场撕了荔枝都算镇定。 沈淳平日上朝一向都是当背景板的,今天叫人点了名。巡街御史何泽、给事中黄承望参礼贤侯沈淳夜半纵马,路遇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容置业带队阻止,竟叫他一拳打了个乌眼青,不可理喻,居心叵测! 皇帝邵英颇为惊奇的看向沈淳,当初扶邵英登基端明皇太后和礼贤侯府是下了死力的,沈淳少时即是邵英跟班,就像老侯爷沈勉追随太祖皇帝一样,邵英登基后想要兵权,沈淳二话没有头一个上交,故而邵英自负了解沈淳:这是个把规矩当饭吃的死心眼!夜半纵马,稀奇呀;居心叵测,不可能啊? 眼见沈淳眼角留下泪来,伏地哭道:“万岁,臣膝下两子皆重疾将死,臣要绝后了!” 第五章送药拒药 “什么?”邵英惊道。沈淳已三十六岁,却只有两子,算是子嗣稀薄了。况沈梧小时邵英还抱过的,只是近年因他体弱才见得少了。 “这么说,沈卿昨夜纵马该是延医去了?”邵英问道。 “正是。微臣两子昨夜突发急症,府医诊治后惊言似有疟疾之状,微臣一则担心真有疫情发生而不知,危及京城安全,一则担心二子病情危重,故而匆匆夜奔柯御医府上。微臣违反宵禁,惊扰巡城兵马,自知有罪,请圣上治罪。然而京中或有疫情发生,还望圣上并有司众位大人警惕。”沈淳奏道。 邵英点头道:“沈卿本是为子延医,况遇疫情发生原该速速处置,以免扩散京中。夜半纵马,冲撞兵马司官员,纵有有不当,然而沈卿单人独骑,说居心叵测,这话重了,罚银二百两,此事揭过吧。” 沈淳再拜道:“微臣谢皇上隆恩。” 得,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容置业昨夜白挨一拳。 京中发现疫病不是小事,邵英叫顺天府尹:“顾临城,近日可有疫情上报?” 顺天府尹不好当,顾临城天天恨不能装空气,没想到言官参人也能牵涉到他头上:“万岁,顺天府并未发现疫情,微臣罪该万死。” 邵英叹道:“自从你当上顺天府尹,越发胆小,也不知死了多少万次了。只盼你把忙着死的时间用来办事,叫我也放心些。” 又叫:“太医院?各有司?都没有?” 殿中大臣面面相觑:你那有消息不,没有?我这儿也没有。这可稀奇了,一般来讲疫病多为大灾后贫民流民中发生,然后才有可能扩散,京中重地贵族之家极少有染疫的情况。如今景阳城及周边各地并无疫病发生,养在侯府深宅的孩子是怎么得上的,摆明是有内容啊。 巡城御史何泽又参:“臣参沈淳治家不严致使府中爆发疫病,危及京师……” 邵英:“彼其娘之,滚!” 说起来何泽和礼贤侯府还是姻亲,他妹妹何氏就是三老爷沈涵的继妻。可惜沈涵三年前早逝,当时何氏所出九少爷沈枞刚刚两岁,何泽本来就认为妹妹一个世家嫡女与侯府庶子为继妻是嫁的低了,没成想竟守着幼子成了寡妇!从那以后,何泽就孜孜不倦地找礼贤侯府的麻烦,邵英和满朝文武都习惯了,反而不当回事。 邵英:“着太医院院使往礼贤侯府查看疫情,着有司查访京畿各处有无疫情。退朝!” 一边向外走,一边向身边掌印太监骊珠道:“告诉张茂,好好诊治,若用药太医院没有的就向內库寻,不必另外奏报,沈淳就这两个儿子,经心些!” 张茂就是太医院院使。沈淳是邵英铁杆儿,这些年虽闲置了,却照旧很得圣心。政事是政事,交情归交情,皇帝未登基前也是有几个知己好友的。说到底,邵英收纳兵权是为了集权,也不独沈淳一个;再者,因端明皇太后故礼贤侯府着实出了一番风头,邵英不想沈淳当靶子,索性不叫他领官职。可一旦有兵事,沈淳是一定要启用的。身为帝侧近侍,骊珠门儿清,少不得要细细提点一下张茂,所谓查看疫情还在其次,只两个病人有什么好查的,重点是人一定要给治好了。 可惜这提点没什么实际作用。疟疾这病太棘手,贫民得了,请个游方郎中,开的是截疟散;侯府公子得了,请来太医院院使,开的还是截疟散,没别的办法!张茂一筹莫展,索性什么天山雪莲、百年灵芝、滇南红景天、关外蛤蟆油等等药性温和的补药开了一大堆,心说反正捡着好药用吧,到时候真病重不治,也算是尽力了。 当然这年月好药也不是批量生产的,有的只有一株两株,按规矩自然是可着世子先来,可按着张院使的意思,世子久病体虚,这会儿治愈的希望已经不大了,倒是沈栗还在潜伏期,底子还好,说不定反而能挺过来,当然这主意是背着侯夫人李氏跟沈淳偷偷说的。 沈淳:“……” 沈淳前半生都在战场上,二十一岁才得了第一个儿子,这算是晚婚晚育的了,又过了五年才站住了沈栗,尊礼教分嫡庶,可哪一个儿子不是心头肉,现在硬要他放弃一个,舍不得!沈淳早朝在大殿上是假哭,这会儿真要流泪了。 张茂催促道:“时不待人,还请沈侯早拿主意。” 沈淳道:“把药给……给栗儿吧。” 大管家沈毅把药偷偷藏在袖子里,去了观崎院。张茂陪着沈淳站在堂前发呆。 沈栗昨夜把包袱甩给便宜老爹,踏踏实实补了个觉,此时已服了截疟散,见大管家亲自又送送药来,奇道:“这又是什么?” 此时观崎院已封闭,沈毅隔着门递过来:“是太医院送来的灵芝,已有百年。还有雪莲和雪蛤油”吩咐杨桃:“你就在这院中开火,用小炭炉,一次掰下一小块,细细煎好给七少爷服用。” 沈栗道:“这些药珍贵了。一下要拿出两份给我们侯府,怕是要心痛很久。” 沈毅嘴角一抽,沈栗心思转得快,见他神色游移,狐疑道:“等等,这药有什么缘由么?” 沈毅低头回道:“七少爷太多心,侯府用药,都是精细的,不会有什么不妥,七少爷尽管用了就是。” 沈栗摇头道:“不对,我倒不是担心药有不对。只是以前我用药都是府里大厨房煎好了送过来,怎么这回是大管家你亲自送药,还要在院子里小炉煎药,我怎么觉得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等等,我问你,这药是大兄也用呢还是单我有?” 沈栗见沈毅不答,知道想必沈梧是没得的,不禁心下感慨,疟疾在现代也不算小病,在古代就要逼得堂堂侯府弃一保一了。 只是沈栗是经过现代信息轰炸的,各种药品宣传和各种科普打假简直能就饭吃,自然不像古人迷信神药,什么某某食了千年人参万年黄精坐地成仙之类。这药材,甭管长了多少年吧,或许有药性大小的区别,但不能治的病,它照样治不了。 沈栗叹道:“杨桃,把药还给大管家,这些药我不用。” 沈毅惊道:“七少爷,这不是闹着玩的,况是侯爷的意思。” 沈栗道:“延医用药,自不是玩笑。但这些药大兄没有,我是不肯用的,便是父亲之命也一样,你回去吧。” 沈毅迟迟疑疑地走了,不一时,引着沈淳过来。 沈淳道:“你又胡闹,这是关乎性命的事,听话!” 沈栗道:“父亲,正是关乎性命,我才不肯听话。大兄既是我的兄长又是我们侯府世子,但有一线可能都要尽力救治,如今若救治不力而致大兄夭亡,就算我侥幸得活,又有何面目面对世人,又叫父亲对母亲如何交代。况且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李氏外家痛失大兄这个外孙又怎肯与父亲轻易干休。” 沈淳难过道:“你大兄……怕是不成了,总要叫我留下个儿子。” 沈栗摇头道:“父亲,你是关心则乱了,这些药我知道的,都是补气安神,增益气血,延年益寿的,适宜年老体弱者服用。我身体本来就不差,吃了不见得好,不吃也不见得差,倒是大兄体质虚弱,正是需要这些的时候,父亲还是叫人送到延龄院去吧。” 沈淳犹疑道:“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 沈栗道:“反正这些药我是不吃的,不给大兄用父亲就还给太医院吧。倒是茶叶叫人送来些,要绿茶。对了,还有种叫做青蒿的植物,是种野草,父亲不妨吩咐人找来些,多多益善。” 沈淳道:“你要喝茶只管叫人取来。青蒿我见过,你找它做什么?” 沈栗笑道:“父亲,青蒿和茶叶是可以治疟疾的。” 沈淳惊道:“青蒿和茶叶!我怎么没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栗心说你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日不落帝国就是一手茶杯一手火枪打下大片殖民地的,也不知道华夏的科学家就是凭着青蒿素得了世界级科学奖项的。我知道,可惜没法告诉你。 沈栗支吾道:“父亲,您也知道我平时就爱到处跑。我见过有外来的行商这样治牛。” “什么!”沈淳气道:“你是牛吗?治牛和治人能一样吗!” 沈栗道:“哎呀父亲!反正这两样东西又吃不坏人,试试又如何!我当初觉得好玩,可盯了好几天,亲眼见到那牛是治好了,那行商才牵牛离去的。说不定就有用呢。您要是不放心,不是有太医来咱们府上吗,父亲不妨先问问他。若是可行,我先吃,真的见效,还能救大兄。” 沈淳素来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可惜关乎两个儿子性命,顿时变成没头脑,叫沈栗忽悠出来,径直去了延龄院。药材是绝对不会还给太医院的,小儿子不用就拿去给大儿子。张茂此时也在延龄院,正好问问青蒿的事。 第六章转机 沈梧虽然神智还清醒,脸上却已经渐渐有死气上来,自知恐怕不好了,垂泪道:“我怕是熬不过了,这些药材精贵,用来救将死之人浪费了,还是留给小七用吧。” 沈梧死了,沈栗就是长房长子,只要沈淳不休妻另取,就是再生儿子也是庶子,差了这么多岁,沈栗十有八九会继承爵位,沈梧是想临死前叫沈栗记个好,日后善待李氏。 沈淳只觉痛彻心扉,沈梧是承爵长子,最得他重视,眼看磕磕绊绊将要成人了,不料天降横祸。 沈淳道:“你且安心养着,别费心思想东想西。你倒知道为了你母亲打算,怎么不想想你老子若是死了儿子可怎么办?” 沈梧道:“是儿子不孝。” 沈淳道:“既知不孝,不妨多活几年,也好歹孝顺孝顺我。” 张茂听说沈梧和沈栗把药材推来让去,皆不肯食,不禁叹道:“果然是公侯府第,万岁亲赐礼贤二字着实不假。” 沈淳道:“只盼上天垂怜,圣上保佑,叫我儿渡过难关。” 张茂安慰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沈侯二子孝悌礼让,有古贤者之风,定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沈淳同他商量道:“在下幼子沈栗曾见行商以茶叶和青蒿治牛,颇有奇效。今日执意用此法,可行吗?” 张茂迟疑道:“在下倒不曾听说茶叶和青蒿有止疟的功效,不过二者皆可入药,青蒿可治湿热暑湿,茶叶可解毒清热,按着令郎的情况,这两味药吃着就是不好使也不会有害,令郎若想试试,倒也不是不行。” 张茂是赞同试试的。因为对疟疾他的确是拿不出好办法来,若是沈栗的法子好使,皆大欢喜,他也有功;若是沈栗的主意不好使,治死了人,他就可以说是沈栗执意用药,好推卸责任。 不管到时候沈淳怎么想,反正在皇帝面前总是有交代了。总比现在死了人就算他救治不力来得好。 沈淳得了太医肯定,立即叫人去寻青蒿,又吩咐下人搜罗茶叶,统统送到观崎院去。 沈淳之前偷偷送药给沈栗,虽然背着李氏,但也没想着能永远瞒着,他是打着先斩后奏的主意。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沈栗身边都是李氏新送去的丫鬟。 不过封建社会主流思想都是家族利益至上,沈梧看着已经无药可救,为免绝嗣,沈淳要保沈栗无可厚非。 李氏从小就是向着大家主母教养,三从四德,女戒女德,事情过后,她再恨,也不能因为死了亲子向沈淳报复,因为按照礼教沈栗也算她儿子,更不能向沈栗下手,否则就是想让丈夫断子绝孙,这和她受的教育相悖。 但这并不意味着李氏得知沈栗把药材让给沈梧时不异常高兴! 听说沈栗要用茶叶,亲自写信叫人回娘家户部侍郎李意府上,李意好茶,常常能倒动些宫外少见的极品茶叶。 至傍晚,沈栗果然开始觉得发冷,知道是发病了。因为早有准备,事先就服用了截疟散和青蒿汁,闹得不甚厉害。 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沈栗也别无他法,能做的也只是尽量镇定下来,没事就闭着眼养神,间或嚼些茶叶,喝口青蒿汁。 到第二天,显出不同来了。张茂能当上太医院院使,也不是白给的,除了深谙为官之道,医术自然也是顶尖的。他经验丰富,是见过一些疟疾病人的,相较之下,沈栗的症状的确是最轻的,加上沈栗才十岁,体质再好也比不上成人,沈栗的情况已经很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张茂揪着胡子围着桌子绕了半晌,拍板给沈梧也用上青蒿汁和茶叶。事实上,沈梧这会儿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张茂在一个月后,带着两大车礼物被沈淳送出侯府。沈淳原来以为能留住一个儿子都算老天有眼,没成想沈栗说的法子真的管用,如今小儿子又活蹦乱跳起来,大儿子虽然还卧床不起有气无力,但也是亏损的过了,疟疾已经过去,多吃些补药,总能活过来。 沈淳前脚送张茂出了府门,后脚就叫沈毅:“大管家,去通知各房,有一个算一个,今天都到祠堂去,今天是沐休日,别说没时间,有出府的都找回来。本侯今天要处置人!” 沈栗这个天外来魂初到侯门就感染疫疾被封了院子,到今天才算见到侯府各房的亲戚,除了还起不来的世子,就连五老爷沈凌刚五个月大的小女儿沈曼娘都叫奶娘抱过来,交给亲娘抱在祠堂门外祭拜先祖。 沈淳先领着男丁女眷拜了祖宗。景阳沈氏是平民起家,老侯爷沈勉和他父亲好歹算是猎户,再往上,就都是流民了。 当初立国后也曾有族人投奔,但沈勉深恨老家兵乱时族人袖手旁观,致使父母早亡,妻子离散,不肯认,都赶走了,此后重修族谱,另起炉灶。 沈勉好歹还记得自己爷爷名讳沈八七,坟都没了,只立了个排位,做了景阳沈氏的祖宗。如今所有族人,就是阖府家眷了。 太夫人田氏陪着老侯爷一生,从贫贱夫妻熬到夫荣妻贵,如今却也只能和各女眷们一样只能隔着祠堂门栏遥拜亡夫。 不过就是让她进入祠堂,她如今也拿不准自己到底还愿不愿意离丈夫更近些。 直到老侯爷辞世,夫妻都没红过脸,沈勉至死对她都是好的,便是有更年轻漂亮的王氏在,也不能让沈勉多分些注意力。 沈勉看她的目光是不同的,里面有说不出的情分在,她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从猎户娘子到侯府夫人的跨越是话本里叫多少年轻姑娘媳妇们羡慕的故事。 没想到,侯爷去后她反而要一再处置他的子孙们了。 “是他们先下手的!”田氏想:“我要保护我的孩子,也要保护我们侯府的世子,侯爷会原谅我的,等我死后见了他,亲口对他解释,他会原谅我的!” 沈淳领着男丁们出了祠堂,站在院子里,先吩咐给太夫人和老姨太太看座,才道:“我沈淳年少随父从军,拖到二十岁上才娶亲,到如今年近四十,只得了两个儿子,偏偏有人嫌多,惦记着叫我绝嗣。先前我两个儿子莫名其妙得了疟疾,谁干的,站出来!” 沈淳环视众人:女眷们大都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小孩子们有还不知事的,懵懂缩在娘亲怀里,也有相互看来看去的;老五沈凌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耐烦;已逝三老爷沈涵的长子沈枫一脸讥讽,见沈淳看向他,梗着脖子把脸扭开。 沈淳喝到:“沈枫,你有话说?” 沈枫道:“大伯父,人有旦夕祸福,大兄和七弟不幸染疾,大家都心焦,可也不能为了这个就把全家叫到祠堂大闹吧,莫非大伯父看我们都像是要谋害长房的小人吗?” 沈淳冷笑道:“你倒是坦荡,那我问你,之前栗儿是怎么跌下树的?” 沈枫不觉吃了一惊,支吾道:“大家都知道小七整天淘气,一时不慎跌一下也是有的!” 沈淳玩味道:“一时不慎?你真这么以为?” 沈枫嘟嘟囔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能天天盯着七弟。” 沈淳道:“你不天天盯着他?你不天天盯着他怎么能买通他的小厮叫他去爬树!那树枝是怎么断的!” 沈枫抵赖道:“我没有!” 沈淳道:“你要我把人证带来和你对质吗?前段时间府中忙乱,没空和你计较,你就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是吧,你以为给些银钱叫人逃走就万事大吉了?不过是个逃奴,好抓的很哪!” 沈枫这才低头不语。 她继母何氏吃惊道:“枫儿,真是你?你为何要害你七弟?他如何得罪你了?“ 沈枫偏过头,犹自愤愤不平。 田氏道:“自老三去后,阖府都怜你们孤儿寡母的,吃穿用度都紧着你们先来,到底是有什么不满,要下这样的毒手,栗儿才多大,能叫你恨不得他死。” 沈淳道:“你恨栗儿和你争一方状元及第玉砚,是吗?不过一个把件,也值得你向兄弟下手?” 沈枫恨道:“我难道就不是侯府的子孙?我父亲去世时已是正三品武官,难道家产还养活不了妻儿,倒要大伯父拿吃穿用度做人情不成!我才向大兄讨个砚台,转天七弟就非得要回去,生怕我占了大房便宜似的。” 田氏冷笑道:“好孙儿,你有什么家产?老三向来手脚大,又喜欢到处结交些狐朋狗友,他任上得的钱财还不够自己用哪!因你娘死于难产,你外公和你父亲翻了脸,早把你亲娘的嫁妆抬回去,若说纵儿将来还有你继母的嫁妆,你可不就是一文不名!日后你妹妹枣儿出阁,还要托你大伯母张罗嫁妆。” “姐姐!”老姨太太王氏道:“就算涵儿是庶子,也是你儿子,他的儿子也是你的孙子。枫儿做错了事,您要打要罚,他都该受着,可您别这样说他,也给他留些脸面吧!” 第七章真相 田氏怒道:“对不住了妹妹,我出身低,不认得几个字,说话不好听。可我讲理!你们拍良心讲讲,是我生的也罢,不是我生的也罢,有哪个我不是当亲生的养,当初日子不好过,就是一块饼我也要分的匀匀才端上桌。就是佛祖面前,我也敢说我对你们问心无愧!可有几个把我当亲娘亲祖母了?你倒还顾着枫儿的脸面要紧,可栗儿差点跌死了你怎么不讲?枫儿,你告诉老身,你是有多恨你七弟,多恨你大伯父,多恨老身!” 何氏慌忙劝道:“母亲息怒,枫儿是魔怔了,自他父亲去后,他事事都爱钻牛角尖,他不是故意的!枫儿,还不快快认错!栗儿……栗儿,看在婶母的面上,不,看在你死去三叔的份儿上,你饶他一回罢,啊?” 何氏使劲儿按着沈枫,到底让他向沈淳跪下。一边哭叫亡夫。 又是这招!自从沈涵死后,何氏大事小事都要哭哭亡夫。把亡夫当成万金油了!用的多了,连亲婆婆王氏都觉得犯恶心。 沈淳抿唇盯了沈枫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看向沈栗:“栗儿,你怎么说?” 我怎么说?谁要是叫我死,谁就得死!沈栗半闭着眼睛遮掩神色。可他能把沈枫怎么样呢,原主虽确实因此事而死,但沈栗没法儿因为这个惩罚沈枫,沈枫也不过才十三岁,放到现代,也不会一枪崩了他。何况又是丧父了的堂兄弟,他的继母何氏如今可正在哭亡夫呢。算了,反正苦主又不是我。 “三婶娘,你不要哭了。”沈栗微笑说:“不过是兄弟之间的争执罢了,谁小时候不和自家兄弟姐妹打架呢,何况又没跌死我。” 何氏猛然噎住了。 沈栗接着道:“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我不会计较的。原本我也有错的,前头的三婶去的早,刘家和三叔翻了脸,为了副嫁妆,连外孙外孙女都不要了。三叔又不幸去世,九弟年幼,离不得母亲,三婶娘分身乏术,唉,二哥和三姐太可怜了,就是有什么不对,我这个做弟弟的应该让着二哥的。怎么能和二哥争东西呢?再说,眼看二哥今年出了孝,该参加科考了,若是因为我传出什么谋害兄弟的闲话,耽搁了前程可怎么是好。二哥快起来吧,些许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沈枫脸都青了。 五爷沈凌和六爷沈沃颇为意外的打量起这个侄子来。沈栗一向没什么存在感,提起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个纨绔种子。没想到,一番话专往人心窝子捅,既嘲笑沈枫不长进不懂事反要弟弟让着,又讽刺何氏只顾亲子,疏于教养继子继女,末了又拿着沈枫要参加科考的名声威胁,话说,你真是在说原谅吗? 沈栗偷觑沈淳神色,正巧沈淳也看向他,嗯,便宜老爹虽然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不过目光中颇有些欣慰的意思。 沈淳是真恶心坏了,自打沈涵死后,这一房就不安生。一个是弟媳,一个是侄子,你和他们讲道理,人家哭沈涵;你和他们讲家法,人家哭沈涵。好儿子,说得好,以后口舌官司就靠你了,你比他们都小,你和他们吵。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老子就关门放儿子! 沈淳道:“枫儿起来吧,你是个傻的,还以为自己手段惊人,早叫人卖了。你把树枝锯了一半,打算叫栗儿跌个狠的,有人比你还狠,叫那奴才把你锯的树枝掰断,另选个高的来锯,诚心害死栗儿好叫你顶杠,那奴才和你说是你害死了人你就信,还翻箱倒柜掏银子给他跑路!” “什么!”沈枫迷迷瞪瞪地问:“那奴才骗我?” 李氏叹道:“亏你当初没有狠到杀人灭口,反而把体己银子都给他叫他逃走,那奴才也算谨慎,手中又有银子,还真跑了,才叫他躲过了幕后真凶灭口。否则今日死无对证,幕后真凶无人知道,这口黑锅你是不背也得背!可见善举总有好报,恶人总会露行,你说是吧,何氏!” 何氏慌忙摇手道:“不,不不,嫂子,不是我,您弄错了,您肯定弄错了,我为什么要害栗儿,不关我的事!” 李氏道:“那奴才精着呢,他如今不但还活着,手中还有你收买他的证据,不但这件事和你有关,疟疾的事也是你做的!今天既然开祠堂,就是证据确凿,你痛快认罪吧。” 何氏哭道:“我是冤枉的,害了世子和栗儿我又有什么好处,呜呜,我一个寡妇,图的什么呢,沈涵,沈涵你睁眼看看啊……” 何氏又开始哭沈涵,众人都皱眉。沈栗见沈淳又一副生吞了蟑螂的样子,嘴快道:“三婶娘,您既然觉得冤枉,不妨大家把证据摆出来辩驳一番就是了。您先别忙着哭,也叫三叔在地下歇歇。” 田氏接道:“老身看栗儿这话有理,何氏,你别天天哭老三,叫他在地下不安生。淳儿,你把你查出的事情摆出来给大家看看,叫人看看是不是冤枉了何氏。” 沈淳道:“弟妹,你也算得上是处心积虑了,这府中也不知叫你收买了多少人,就是这次查到的,你嫂子身边的荔枝,栗儿原来的小厮铁瓶还有府医李先生身边的药童白术都是你的人。前段时间你得知枫儿向他大兄讨了方砚台,就叫铁瓶挑拨栗儿和他争砚台,又让铁瓶向枫儿示好。枫儿性情孤僻倔强,失了砚台必然记恨在心,只要稍加诱导,必然做下错事,就成了你现成的替罪羊。可惜铁瓶觉得事情不好跑得快,你没来得及灭口,倒叫我抓了个活口。是也不是?” 何氏叫道:“不是的,你们都冤枉我!” 沈淳继续道:“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当时栗儿没跌死,和他大兄一起病在床上,你又让白术用染有疟疾血污的棉花擦拭李郎中的银针,李郎中为他们兄弟施针时,自然将疫毒送入他们体内。所以阖府出入频繁的仆人们都无恙,偏偏静养中的他们生了病。” 何氏哭道:“我没有,我没有啊。” “沈梧先发了病!而沈栗一向活泼健康,发病要晚些,那时还未有征兆。”沈淳冷漠道:“这让你担心栗儿或许会挺过来,病不死。你一直盯着长房,知道栗儿头天傍晚把砚台送给了他大兄,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趁着那夜纷纷扰扰,你摸黑趁乱吩咐荔枝伺机挑拨,想让人怀疑沈栗。万一我怀疑再多一些,多半会让栗儿禁闭。你知道我最常关栗儿的地方就是祠堂,这地方平常没人。万一栗儿在这里发病,你总有办法要他死!是吗?” “不是!”何氏反倒镇定下来:“我不认!我一个寡妇失业的,为何要害侄子们,有什么好处值得我这样做。” 田氏忽然道:“你是有好处的,只不过这好处不是什么金银家产罢了。或者说,你的好处就是专为叫大房,叫嫡枝,叫整个侯府不痛快罢了!” 何氏忽然安静下来,仇恨地盯着田氏。 田氏抿了抿鬓角,平静地看着何氏:“看来你是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何氏扬起下巴:“一个月前。” 田氏笑道:“也就是说你立即就下手了?到底是何家的闺女。”转头向王氏道:“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她比前头刘氏差远了。这娶亲不能只看亲家门第,人不对,什么都白搭。” 何氏恨道:“我嫁过来三年就死了丈夫,十八岁就做了寡妇。” 田氏道:“路是你自己选的。何家是多少代的世家了,经了前朝,经了本朝,连当初太祖起兵的时候都被他们看不起。我们礼贤侯府是贫民发家,你们家人看我们老侯爷都是斜着眼睛的,你一个世家嫡女,是怎么想的,嫁给我们府上一个庶子做继妻?你真当别人都看不出你的算盘?你要害人立即就能找到帮手,可见你平时收买了多少奴仆,你装的什么贤妻良母!你恨自己成了寡妇,我还恨你拐坏了老三呢!” 何氏喊道:“是你们杀了我丈夫,叫我做了寡妇,凭什么你们都过得好?沈淳,你就该断子绝孙!沈枫,是他们杀了你父亲……” “枫儿知道!”田氏打断她道:“枫儿知道,他是你们这一房的长子,他知道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他知道?”何氏含泪道:“你们都知道?” 她环视众人,喃喃道:“就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叫我知道?凭什么瞒着我?” “该知道的都知道,没人瞒着你。”田氏厌烦道:“你或许不清楚老三是怎么死的,但你该明白老三是为什么死的。老三是心思不正,可他打小就笨,没学会什么高明的害人手段,不是娶了你,叫你拐坏了,他怎么可能做下那么大的错事。你省省吧!淳儿,你弟妹疯了,叫她静养吧。” 第八章原来如此 “来人!”沈淳喝到:“三夫人失心疯了,看好她,叫她在自己屋子里养病!” 何氏哭叫道:“你们敢!我是何家女,我父兄知道了必不与你们干休……” 到底被人拖走了。 沈枞见他母亲被人拖走,吓得直哭。 沈淳叹道:“枫儿,枣儿以后有事找你们大伯母,枞儿……” 沈淳转向王氏:“五弟六弟的孩子们还小,想必弟妹们分身乏术,梧儿身边也离不开人,李氏顾不过,枞儿就劳烦老姨娘了。” 王氏按着太阳穴,疲乏的点点头:“只把孩子抱过来就是,原来的奶娘是何氏的陪房,不要了,重新选人吧。” 沈淳应了,又向众人道:“咱们沈家能有今天,都是父亲领着我们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不是蝇营狗苟偷来的!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谁想出人头地就自己去挣,家里离底子薄,除了一个爵位,没什么叫人惦记的,如果老天觉得我前半生杀伐过重,诚心叫我绝嗣,皇命礼法摆在那里,该是谁继承就是谁的,若是叫我发现谁害了我儿子,我宁愿上本请皇上消爵!谁也别惦记!散了吧!” 沈栗看了一场好戏,正想回自己院子,让沈淳叫住了:“栗儿,你跟我来。” 沈淳把沈栗带到书房。沈淳虽然是武将,书房里倒不空,藏书也不少,沈栗随手翻了翻,多有注释,可见是真读过一些。 看来我这老爹还是个儒将。沈栗转头看见沈淳端着茶杯默默看着他,嘿嘿讪笑着放下书,端了个椅子坐到沈淳对面,也学着沈淳细细品茶。 沈淳失笑,打发仆人出去,问沈栗:“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沈栗笑道:“父亲今天真威风,也替大兄和我出口恶气。” 沈淳撇嘴道:“你又在耍滑头。要是以前,我说不定还以为你人小心眼少,叫你给糊弄过去。可惜,因疟疾的事你先前装病露了馅,没想倒,我这个傻儿子竟是个腹内黑。” 沈栗讪笑道:“父亲,能说说三叔的事吗?好像有什么故事,三婶娘也不清楚?” 沈淳叹道:“这是家丑,谁愿意拿来谈论,只有当年经过的人知道。你三叔啊,嘿,他可是个真正的缺心眼。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吗?他在茶水里下毒想害死我,没成想,那茶不巧让你回家归宁的大姑母用了!” 沈栗半张着嘴:“三叔为什么要害父亲?” 沈淳道:“那呆瓜从小就觉得你祖母出身低,老姨娘好歹是前朝官家小姐,做庶子委屈了他,事事都要和我争。恰巧那年皇上要释兵权,我交了兵权后就一直没再领差事,他以为我失势了,当时你六叔还小,你大兄病弱,你才七岁,你三叔呢,娶了何家女,叫他丈人家硬拱到三品,他的心大了,以为我死了,爵位就能归他!” 沈栗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大姑母似乎比三叔去的晚?” 沈淳叹道:“前朝宫中有种叫做‘一梦’的药,可让人渐渐神乏思睡,最后睡死,中者无解,这药我们家听都没听过,也不知他打哪里得来的。只是中者身上常有酒气,我倒是常爱浅酌几杯,若是中了,还真不会有人发现,没准叫你三叔得逞。可你大姑母一个滴酒不沾的妇人家身上有了酒气,就让人疑惑了,她嫁的嘉明伯府在前朝就有爵位,后来追随太祖皇帝起兵,底蕴和咱们家自然不同,身边伺候的嬷嬷立时发现了。用心查就没有查不出的事!你三叔谋害血亲,累及你大姑母,十恶不赦,嘉明伯府也不肯干休,只是这件丑事不好张扬,你祖母命人悄悄开了祠堂,叫他抵命,只说暴病死了。只是可惜了你大姑母回了趟娘家,无辜受累,拖了一年到底去了。嘉明伯怒气未平,这两年也不怎么来往了。” 沈栗惊叹府中还有这样的故事,评到:“为了一个爵位,血亲相仇,大姑母无辜送命,三叔抛下娇妻幼子抵命。咱们府还为此得罪了姻亲:嘉明伯府失了主母,没把这事张扬开来都算给咱们留面子;三婶娘丈夫离奇暴毙做了寡妇,何府肯定也不痛快。怪不得听说何御史总爱找咱们麻烦呢。” 沈淳道:“何止这两家!你三叔也不是糊涂一天了。还有他前头岳家!他见梧儿身体不好,惦记在子嗣上也要赢我一着,你先头的三婶娘刘氏头一年生了枫儿,第二年生下枣儿,第三年就难产连着腹中孩子一起死了!刘家才和他翻了脸!连外孙都不认了。你祖父当时还在,把他撵去外任,临终才叫他回来,谁知他怎么和何家搅合到一起,还娶了人家的女儿!” 沈栗咋舌道:“因为三叔,咱们家可真是到处树敌啊。” 沈淳道:“你祖父有一句话说得好:‘咱们勋贵之家,不怕子孙能耐小,就怕子孙野心大!” 沈栗讪笑道:“这话有理,儿子当引以为戒。” 沈淳哼道:“我倒不怕你有野心。”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你大哥体质原本就不好,叫这一场大病把身体都掏空了,以后就算袭了爵,也不能出门领差事做事。可我大房不能后继无人!栗儿,你今年十岁了,想和以前一样浑玩,我是绝计不让的!你有什么打算?” 沈栗正色道:“儿子一定好好读书,将来给父亲、母亲和姨娘争光。” “读书?”沈淳思量道:“我原见你每日到处淘气,还以为你厌文爱武。这样也好,我的儿子少,也舍不得送到战场上去拼。” 沈淳随即叫人去请家学先生。这先生姓方,名鹤,字晴羽,学问很不错,可惜祖上有个姻亲是前朝官员,灭国时不肯归附,和几个同僚坐在城楼上自尽而死。这些人做忠臣倒是痛快了,盛太祖不痛快!他倒没来个满门抄斩,只是下旨这些人皆为逆臣,九族之内三代不可出仕。方鹤这算是倒霉挂上的,时运不济,差点成了饿殍,后来遇到沈淳,吃到两顿饱饭,觉得这是条金大腿,死活赖在军中做了幕僚,还别说,办事挺利落。沈淳离了军中,他就跟来侯府当了个家学先生。 说是家学,其实世子三天两头生病,原来的沈栗三天两头逃课,九少爷沈枞今年五岁刚开蒙,还在学写大字,再往下,五老爷家的嫡子沈柳三岁,庶子沈桦两岁,还没断奶哪,都用不着他教。只有沈枫今年打算应试,算是正经上学的。 沈淳请方先生是为了问问沈栗学业,可有读书的天赋。方鹤耷拉着眼皮:“说起来,在下已好久不见七少爷了,故而七少爷如今学问如何,老朽并不清楚。” 沈淳虎着脸瞪沈栗,沈栗涎着脸道:“其实我近来也有读书的,不信,先生考考我。” 方鹤到底是沈淳得幕僚,并未难为沈栗,只捡着浅显的问起。只是这回沈栗倒真叫他有些吃惊,由浅入深,一问一答,倒真有考问学问的架势了。沈栗得了原主的记忆,原主再不爱学,听的多了也有些底子。这一个月来因病封了院子,每日躺在病床上无聊时就叫人拿书给他看。他不是真正的十岁孩子不知事,知道在这惟有读书高的世上下些功夫做学问总是没错的。一个大人的灵魂,理解力怎么也比孩子高,他用心看了一个月,不说学得好,生记下一些总是没问题的,方鹤由易到难地问,他能答就答,间或夹杂些前世看到的理论和自己的理解,倒也并未冷场。 沈淳问:“如何?” 方鹤思忖道:“老夫往日走了眼,今日倒叫我刮目相看。说起来,令郎底子薄些,倒也不妨,他才十岁,就从现在补起,凭他资质,自有进益。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常有奇思,想前人之所未想,不乏令人眼前一亮的妙言。令郎日后如欲从文,当有建树。” 沈淳闻言大喜,道:“孽子日后就拜托先生了!沈栗!” 沈栗应道:“在!” 沈淳道:“自今日始,你要用心的学!叫我再知道你逃学,不再罚你跪祠堂,我只叫人拿板子招呼你!不听先生吩咐,打!读书不精心,叫先生好好地打!” 沈栗向方鹤苦笑道:“如此还请先生手下留情。” 方鹤捻须笑道:“定不负东主所望。” 沈栗又读了两个月,越发得方鹤喜爱。他书背得快,讲解理解的也快,又肯用心下苦工,又常有巧思,进境可谓一日千里。方鹤原是沈淳门下,自然也希望沈淳的儿子有出息,世子看来将来只能袭爵不能出仕,长房的未来还要着落在沈栗身上,方鹤自然越加精心教授他。初时沈枫还能嘲笑他水平低,渐渐也在他身上感到压力。 这日,沈栗从家学回来,看见中门正开,沈淳迎了一人进来,沈栗打量一眼,三十来岁,嘴边含笑,玉树临风,嗯,一副世家公子的气派。 沈栗悄悄问自己的长随竹衣:“哎,这谁啊?” 第九章言来语去 竹衣道:“少爷,您肯定听说过这位。他就是三夫人的兄长,那位巡城御史何泽!” 恰巧沈淳见了他,叫他过去,向何泽介绍道:“这是犬子沈栗,已有十岁。沈栗,还不向你世叔见礼。” 沈栗笑眯眯上前唱了个肥喏:“给世叔见礼,世叔一向可好。” 何泽微笑道:“沈世侄也好。”遂拿出一块玉佩当做见面礼。 沈栗接过,见这玉佩雕成一条鲤鱼,色如白羊脂,透如冰清,温润有荧光,更奇异的是中间包着一汪水,晃之微有泉声。讶然道:“此物难得,实非寻常可见。” 何泽笑道:“此玉名为阿盖瓷,当年有天竺商人携玉此贩卖,坊市中竞相争买,最后被家父所得。当时雕成一对鲤鱼,取鱼跃龙门之意。在下进士登第时家父特意赐下,已有十几年了。今日见贤侄一表人才,文质彬彬,颇和眼缘,故而以此相赠。另一块赠给世子。” 沈栗推辞道:“这太贵重了,蒙世叔厚爱,不胜感谢,但此物还请世叔收回。” “欸,”何泽道:“见面礼哪有推辞的道理,不过一块玉佩,贤侄收下便是。” 沈栗看向沈淳,沈淳点头道:“长者赐,不敢辞。既是你世叔相赠,收下吧。” 沈栗方才收了。心中微微讶异这位传闻中乐于和侯府掐架的翻脸亲戚怎么忽然登门。居然还一出手就是重礼,这玉应是舶来品,有价无市,何泽就算出身世家随手以此物为见面礼也过了,何况前一阵何泽还在朝上参沈淳。 沈淳此时着意培养沈栗,来往待客都不避着他。几人相让往正堂而去,沈栗偷见沈淳虽与何泽热情寒暄,转头时却嘴角微牵,望向何氏所居院落,似有讥讽之色,方才恍然明白:何氏此前在府内收买了不少奴仆,虽然把她关起来后沈淳清理了一遍,但未必没有漏网之鱼。必是有人给何府递了消息,何泽担心妹妹才匆匆上门。 五老爷沈凌时任兵部郎中,散值回府听到有客来,也换了衣裳过来相见。 几人寒暄落座,待上了茶,何泽果然提起何氏:“今日忽然有人前来寻我,言说贵府声称舍妹忽然失心疯了,然而在下并未听说此事,故而散值后匆匆而来,请问沈侯:舍妹真的疯了?若然如此,沈侯为何不曾遣人相告,难道舍妹没有娘家不成!” 何泽问得气势汹汹。沈栗侍立一旁,见沈栗与沈凌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忽然插话道:“父亲,儿子有话说。” 沈淳端起茶,大咧咧道:“你何世叔也不是外人,说吧。” 沈栗道:“儿子有些奇怪,是何人去寻何世叔?别的不说,三婶娘深居后宅,她的消息怎会被人拿到府外传递?” 沈淳向何泽道:“我也很奇怪,我沈府后宅之事怎会到得何兄耳中,何兄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何泽愣了一下,道:“这是小事,我此来是为了舍妹……” 沈栗嘴快道:“不不不,世叔,这可不是小事:我父亲是礼贤侯,当初带过兵的,府中还有些机密卷宗;我五叔现任兵部郎中,有时也会把一些公务拿回府中处理。如今连我家内宅之事世叔都有耳闻,可见世叔对我沈府可谓了如指掌……” 何泽跑来给妹妹撑腰,兴师问罪的话还没说出口,先叫沈栗扣了顶窥伺官员府第的帽子,不禁气苦。怒道:“谁爱打听你们侯府的事了!岂有此理!” 沈栗道:“不错,想来世叔出自何家,行事一向光风霁月,不屑为此鬼祟行径。此必是小人居心不良,意图败坏世叔清名,还请世叔告知此人是谁,我们定然轻饶不了他。” 何泽想也不想道:“是你们府上的一个小厮叫做砚乐的。” 沈栗挑眉讶然。沈淳沈凌却毫不奇怪:何家是几百年的世家,可惜家业犹存,风骨不再。族人自视甚高,视奴仆如物品,何泽也好不到哪去。况且他又是御史,一向是只有他参别人的,怎么肯因为一个小厮莫名其妙的背上一个窥伺侯府的名声。 倒是可惜砚乐,被何氏收买给何泽递消息,没想到反而被自己讨好的主顾卖了。 沈淳高声交代:“大管家,砚乐背主,此乃大罪,叫人绑了打死。叫府中仆人们现在没有事情的都去看,看看背主的有什么好下场!” 沈栗吓了一跳,他到没想到沈淳如此轻描淡写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此时才深切感受到这个世界和前世相比并不只是物质条件的不同。 何泽被沈栗打了差,气势已经落了下来,语气倒是平静了许多:“舍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还望告知。” 沈淳道:“我倒不信何兄一无所知。” 何泽皱眉道:“我只听说她犯了错,如今正被关在院子里,连孩子也不能见。舍妹排行最小,自幼娇生惯养,脾气不好也是有的。然而她性情耿直,断然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我今日此来,就是为了向沈兄询问此时,不知她究竟犯了什么大罪,竟让你们连个寡妇也不肯放过,要叫她做个失心疯!” 说着,何泽又气愤起来。 沈淳冷笑不语,沈凌叹道:“此事三嫂想必连何兄一并瞒在鼓里。此前我侯府世子连通栗儿得了疟疾,我兄长夜半延医还是何兄参了他一本,不知何兄还记得否?” 何泽瞪着两眼,呆了半晌才道:“怎么可能?” 沈淳怒道:“人证俱在,何兄可要一观。” 沈凌道:“何兄,栗儿此前还从树上跌落过,险些送命,此事也是三嫂谋划。三嫂犯下如此大错,我们府也只是把她关起来,不许她继续害人罢了。何兄何必如此气势汹汹。倘若贵府出此恶妇,不知又会如何处置?” 何泽疑惑道:“舍妹没有理由下此毒手,贵府确实查清楚了?或者事情另有蹊跷也说不定。” 沈淳道:“她只不过忽然知道沈涵并非暴毙而亡,想要报复沈家罢了。” 何泽恍然,沉默不语。 沈凌道:“三哥去世时还是有仆人知道的。大兄并未因此杀人灭口,只是远远打发到庄子上。谁知三嫂一直心存疑惑,到底叫她找到了。” 何泽知道自己妹妹性情执拗,若是知道沈涵并非病亡而是被沈府处死,只怕真能悍然下手。沈府既然敢处置何氏,必然证据确凿,不留漏洞。他一边叹息,一边又暗自埋怨妹妹既然向他求救又不肯让人把事由向他说明白,结果他毫无准备贸然前来,处处落于下风。 何泽思来想去没有托词,只好软言求情道:“此事却是舍妹错了。然而舍妹心地不坏,必是一时性子左了,做了糊涂事。只是要打要罚都好,难不成要把她一辈子关起来,连孩子也不得见?她明明神智清楚,倒要她做个失心疯,只怕关上两年就要真疯了!可怜她年轻守寡,心中悲愤,或者只是想为她丈夫报仇……” 沈淳气道:“她做了寡妇就要害别人的孩子?要别人绝嗣!她是报的哪份儿的仇?她是怎么做寡妇的?别人不知何兄还不清楚?沈涵为何而死,他手中的药是哪里来的?” 何泽争论道:“沈涵之死早有定论,为何当时沈侯一口咬定‘一梦’出自何府?至今为此争论不休。莫非沈侯此时又查出了新证据,要与我何家理论不成!” 沈淳冷笑道:“‘一梦’乃是前朝秘药,常人不知,我沈家闻所未闻,也只有你何家才拿的出来吧。” 何泽怒道:“归附之臣又不是只有我一家,谁知道沈涵在哪里得到,你们沈家教子不严,以致他犯了错事,反而害了我妹妹终身!又向嘉明伯妄言,说什么毒药必是从我何家而来,以致嘉明伯府与我何家起龌蹉!” 沈淳驳道:“你何府既不气短,为何默认我等处死沈涵?以你何家的德行,怎么可能任凭别人杀了自家女婿,何况沈涵死前被你们辛辛苦苦扶上三品官位,你怎么不去告我沈家私自处死朝廷官员?分明是做贼心虚!你口口声声叹你妹妹命苦,怎么不说是用何家女的终身和女婿的命,来换我礼贤侯府和嘉明伯府的妥协!” 何泽恨道:“岂有此理!” 沈淳怒道:“的确岂有此理!何泽,你既然千般委屈万般愤怒,不如同我去告御状,将往事查个清楚明白,索性叫皇上评评理!” 何泽狠狠喘了两口气,拂袖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何府不屑与你等计较!” 沈淳冷笑道:“就算你何府势大门生众多,可也不是人人买账,毒药的事查不清楚,是我沈淳没能耐,我认了!可不等于你何家人可以在我沈家撒野!何氏心机狠辣,手段阴毒,搁在别家早死了,留她一条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今天你就是说破天我们也不会放她出来再害人!至于枞儿,哼,如果交给这样的母亲扶养,我还怕他被教坏了呢!” 第十章甩锅背锅 何泽沈淳气极道:“不可理喻!” 沈淳道:“哪个要你妹妹守节了?我沈府早说听凭另嫁,是你何家为了什么狗屁名声不肯接回去,留她在此满怀怨恨,整天琢么怎么害人。你既心疼妹妹,我今天就给你个机会,你把她领回去啊,我沈淳保证,今天你把她接走,她害我两个儿子的事就既往不咎!她在我沈家,就要服我沈家的宗法!你接是不接?” 何泽抖着手指着沈淳,半晌方道:“我何家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 沈淳冷笑道:“慢走不送!” 径自去了。 何泽向着沈凌气苦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你就由得他如此待客?” 沈凌挑眉。 何泽道:“沈涵与你同母,他是被你嫡母和嫡兄处死的,你就半点不恨?诸事听凭沈淳处置,让他如此得罪姻亲!” 沈凌悠然叹道:“兄长可不可恨我想不明白,可有一件事我还是清楚的:我那三哥虽然糊涂,可要不是娶了你何氏之女,不是让你何家拱上高官之位,他的野心就不会那么大,最后也不会死!” 掸了掸衣衫,竟也施施然离去。 堂中只留下沈栗与何泽面面相觑,沈栗皮笑肉不笑道:“要不,侄儿送世叔出去?” 何泽气得向桌上一拂,将茶杯拂落在地,狠狠道:“不劳……贤侄!” 沈栗眼角一抽,忽然嚎啕大哭,堂外伺候的仆人们闻声纷纷进来,沈凌此时还未走远,闻声也转回来。 沈栗仗着皮囊脸嫩,只做孩童状,向沈凌哭告道:“五叔,何世叔用茶杯砸我!” 众人都看向何泽。 何泽愕然道:“胡说,我何时打你了?” 沈栗道:“就是刚才,五叔刚一出门,你就用茶杯摔我。” 众人向地上看去,正好一个茶杯碎在沈栗脚边。 原来何泽衣袖一拂不要紧,那茶杯正好飞落到沈栗脚边不远。 沈栗与沈淳、沈凌不同,沈家大都是武将,唯一的文官沈凌也在兵部任职,做事风格果断豪放,话不投机起身就走。而沈栗前世是个销售经理,也没有个做侯爷的老爹,做事务求圆滑,滴水不漏。沈府与何府的矛盾已经不可化解,但何府老树根深,门生众多,三年前毒药的事合礼贤侯府、嘉明伯府两府之力都没抓牢证据,不得不与何府妥协,秘密处死沈涵了事。今日何泽上门理论不成,被沈淳端茶送客晾在堂中,出了门去必然到处宣扬沈府待客不恭,竟要把访客赶出门去,败坏沈府声誉。当时几人到底议论什么又不可为人所知,外人最多只知何泽上门果然被沈府冷待,再加上何府众多门生附和,沈府名声说不定真要被人损坏。沈淳久居高位,再者何泽与沈府一向不对付是众所周知的事,自然不在乎这点小事,但这和沈栗的从前世带来的处事习惯不符,沈栗得了机会就要扭转这种可能。他要在何泽出门之前,先给何泽扣上一个趁着家长不在拿孩童出气的帽子。何泽是下了值后贸然登门,连名帖也未递,又“蓄意伤害”沈淳的儿子,被轰出去也是理所当然。 沈栗假装抽噎道:“要不是我躲得快,就砸到我身上了。” “何御史真是好大的威风!”此时沈淳也被人唤回,黑着脸道。 怜悯弱者乃人之天性,当时堂中只有何泽与沈栗两人,相比之下,众人当然更相信年龄“幼小”处于劣势的沈栗了。 何泽百口莫辩,直气得七窍生烟。他今日气势汹汹而来,本是为了何氏“被失心疯”之事,谁知理论不成,反而先后被沈栗扣上“窥视侯府”、“欺凌幼童”两口黑锅,自打他成为御史,只有他给别人甩锅的,不料今日背锅! 何泽还在寻思如何理论,沈淳却不给他这个时间,怒道:“大管家,还不送何大人离开!” 沈毅一挥手,领着几个得力家人,扶挟着何泽,将他请出府门。 何泽不料今日竟落入如此狼狈境地,站在大门之外,两眼翻白,直喘粗气,半晌方才缓过气来。平时自矜的世家公子的风度也没了,指着府内大喊:“沈淳,我与你没完!我……我何府与你们沈家势不两立!”怒气冲冲登轿而去。 沈栗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连眼角都没红。抬眼一瞧,沈凌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又转睛看了看沈淳,抬手搓搓下颌,轻笑一声:“真没想到啊。”悠然而去。 没想到什么?大抵是没想到沈栗竟说哭就哭,眼也不眨就给何泽甩锅。 沈栗瞅见沈毅面无表情盯着他,眨眨眼,尴尬着嗫嚅道:“那个,吓死宝宝……了。” 这句话下限有点儿低,沈淳愕然,哭笑不得地叹道:“你这不要脸皮的架势果然有些做文官的潜质。” 沈栗嬉笑道:“我就当父亲夸我了。” 沈淳哼道:“不料竟养出狐狸来。” 沈栗问道:“这位何大人今日负气而去,恐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吧?” 沈淳道:“若肯息事宁人,就不是他何泽了。不过我礼贤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沈栗道:“三叔去时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若是何府以我们私自处死朝廷命官上告,恐怕我们的确不好交代。” 沈淳道:“如果能告他何家早就告了。可惜,他要告我们就要扯出‘一梦’的事,他们不敢的。” 沈栗疑惑道:“‘一梦’出自何府一说没有切实证据,何家有什么好怕的。” 沈淳微笑道:“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什么证据。只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皇上的意思?沈栗摇头晃脑想了半晌,沈淳也不急,反身坐下,叫人上了新茶,慢慢等他。他既然起意培养沈栗,这点耐心还是有的。沈栗顺着故事慢慢回想,待想起何泽曾提到“归附之臣”二字才恍然大悟:盛太祖邵廉本是边关大将,因前朝接连出了几代昏君,搞得民不聊生,朝廷内外怨声载道,邵廉当时被猜忌,几乎因此丧命,于是索性举旗南下,除了自己手下,当时也有不少朝臣响应归附。只是何家却不在此二例之中,他们本是世族,颇有些流水的朝廷铁打的世家的意思,直到大半江山已倒,末帝又忽然崩殂,眼看无可挽回了,这才归附。当时邵廉担心北方狄族趁乱攻击,腹背受敌,急于平定战乱,也就马马虎虎受纳了,何氏因此保存元气。开国后,何氏果然搅着一些世族,仗着门生故吏众多,形成了一股势力。但皇帝绝不会允许出现前朝那种门阀干政的故事!邵英登基后,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这股力量,为了稳定朝政,只要何家老老实实做事,邵英倒也不会为难他们。 可是何家为什么偏偏要选沈涵做女婿呢?何家名满天下,他家嫡女可谓是千家求万家选,偏偏就嫁给他们看不起的庶族礼贤侯府中一个庶子做继妻!说什么花前偶遇一见钟情,那是唬人的。多半是因为沈涵当时带兵又肯买他们的账吧。 何家要把沈涵的死闹出来,首先就要解释沈涵的死因,他前脚娶了何氏女,何家出力扶植他升官,后脚他就要暗害礼贤侯沈淳!落在皇帝眼里,这就是何家明明白白在他邵英手里撬兵权,谋杀他的铁杆支持者,何况还牵出前朝秘药“一梦”! 告不告得倒礼贤侯府不知道,邵英要先砍了何家! 沈栗慢慢地说,沈淳越听越惊异,渐渐坐直身体仔细听。他还留着以前对沈栗的印象,没想到原本认为纨绔愚蠢的庶子竟然有如此见地,竟把何、沈二府之形式猜出了十之八九。心下感叹原来沈栗身为庶子竟一直藏拙,直到沈栗明确表示要培养他时才渐渐展露头角。今日无论是堂前辩论时不露声色地给何泽甩锅还是此时猜测二府形势时的思虑深刻,都不逊成人。 沈淳道:“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计,足胜同龄人许多。你学问如今有方先生操心,我也不虑。只一点你要记着,我礼贤侯府一向忠于皇上,不要和你那没出息的三叔学。不然我是不会饶你的!” 沈栗肃然道:“儿子知道厉害。只是不知何家以后又要怎生谋算……” 沈淳喝到:“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你爹我还没死呢!” 沈栗抱头鼠窜。 沈淳既然明确表示关于何府之事不要沈栗参与,沈栗便安安生生地读他的书去。又两个多月过去,沈栗的书读的越发好了,只是方鹤教的也越发的急了,沈淳每日被课业压的眼冒金星,不由叫苦道:“先生,我又不是现在就要考进士,当官的还有沐休呢,您看,我这两日可见瘦了。” “瘦了就多吃些肉!”方鹤道:“你离进士还远那,不过,明年二月你要和二公子一起下场考童试。” “什么!”沈栗愕然,猛然间背后一寒,回头见是沈枫正一脸不满地盯着他,嗯,好一双死鱼眼。 第十一章浮云蔽日 沈栗哑然。 “先生,作弊是不对的!”沈栗故作严肃道。 近日来因沈栗确实一改前非,在学问上也肯下功夫,方鹤自然待他越加和蔼,况方鹤本性就洒脱,师生间相处越发随意,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夯才!”方鹤骂道:“要你下场,你就想到作弊?” “先生,我近来虽然有些进益,不过和从前相较罢了,若论学问,只怕还是浅薄些,先生要我下场,只怕只有作弊方才得过。”沈栗摇头晃脑道:“况小子今年不过十岁,何必急于一时?” “老夫也没指望你能考过,让你下场见识见识罢了。二公子十岁时本也准备要他下场的。”方鹤道。 沈枫因沈涵事守孝三年,今年刚出了孝。 “我自是不能和兄长相比的,二哥自幼苦读,小子却是玩着学的。”沈栗嬉笑道。 沈枫见沈栗语间恭维他,脸色立时好转些。沈栗失笑。 沈枫对沈栗时心情总有些复杂,他先前因小心眼儿,结果被三夫人挑拨去害沈栗,却是并没有想要沈栗死的,他自己也不是真正不讲理的人。只是他虽知道自己错了,却又放不下面子和沈栗交好,是以总有些别别扭扭的。 “玩着学?老夫看七公子您是玩着玩吧!”方鹤刺他道。 沈栗只发愁道:“二哥学问好,下场自是无虞的,我只怕是不成的,到时候名次不好看,只怕要挨父亲的板子。” 沈枫见沈栗又夸他,一颗别扭的心方才舒展些,搭话道:“先生要你下场,自然有先生的道理。 方鹤道:“名次你多半是不要想的,且不说景阳乃国都,人文荟萃,若是像你这样只苦读了一年半载的小儿一试便过了,可要那些一考几年几十年的人怎么办?你虽有些天赋,然而天赋也是需要下功夫打磨的。 况县试府试都由学政监督,不巧得很,这人恰是何家的门生,与何泽私交甚笃,你若学问扎实便罢了,凭你有个侯爷爹,他也不敢不取,至于可取可不取时,是绝对不会如你的意的。” 沈栗叹道:“先生明知如此,还要我下场?” 方鹤不在意道:“你家又不缺参考那些花费,涨涨见识总是好的。便是不过也不妨的。” 又嘱咐道:“无需紧张,如你这样的勋贵人家多是这样做的,只是到二十多岁若还不过,不如索性弃文从武。” 沈栗方才明白。 大抵武勋之家子弟读书总有些劣势:如今的勋贵大都是当初太祖邵廉手下庶族出身的,对于世家出身的官员而言,勋贵子弟都是暴发户,我们不和他玩;而庶族出身的文官又觉得这些人出身太高不知民生疾苦,我们不带他。再加上文武不同道,没准儿子的坐师就是老子的政敌,看不顺眼。 所以勋贵子弟要从文,不说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至少也不能“泯然众人”。 虽然科场上考三四十岁甚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仍旧考童试的也有,但说到底,童生再难考,也不过是取得科考资格,证明自己算个读书人罢了。后面还有乡试、会试、殿试等着呢。 考不上殿试,当不成进士,也不过是个举人罢了。对一般人而言,能成为举人也不错,起码算是有功名,可以免税免劳役,运气好还能谋个小吏的差事。 对于勋贵子弟而言,举人算是什么呢,皓首穷经半辈子,最后当个小吏,领着的银钱还不够吃顿饭的,听凭以前自己看不上眼的官吏差遣,我才不干呢! 勋贵子弟读到二十多岁还过不了童试,起码在读书上算是泯然众人了。但他们有别的出身:一则是和他老子一样到军中去拼,军中都是他老子的门人故交,想出头自然容易的多;一则就是进入府军前卫,这是肥缺,能在皇上和太子面前晃悠,非勋贵子弟不得入,要靠恩荫,若是有幸得到皇帝赏识,就算是一步登天了。 沈淳说过舍不得放沈栗到战场上去拼,多半是瞄上府军前卫了。 三人正说着,忽听外面喧哗起来,方鹤不悦向外喝到:“外面闹什么呢!” 就见府中一个家人叫做司明的仓皇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哭道:“不好了,侯爷出事了!” “什么!”几人惊得站起来,方鹤问:“怎么回事?” 司明喘着气,摇头道:“小的也不清楚,听说侯爷杀人了!” 沈淳昨夜应邀到故交家中宴饮,并未回家。谁知今日竟传来他杀人的消息! 沈栗急道:“父亲他人呢?” 司明哭道:“听说下了大理寺,皇上下旨说着刑部,督察院与大理寺三司会审!” 沈枫插话问道:“消息属实吗,是谁说的,确定不是谣言?” 司明道:“大管家昨日伺候着侯爷一起去的,今日跑回来亲口说的。” 沈栗问:“五叔六叔呢,可曾派人去找回来,如今都有谁知道了。” 司明道:“五老爷还在当值,已派人去找了,六老爷前日出门会友去了,说是要小半个月才回来,也已有人去寻了,可是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沈栗问:“祖母和母亲可知道了?如今人在哪里?” 司明道:“就是太夫人和夫人叫小的来寻少爷们回去,如今都在太夫人的和云堂。” 沈栗向方鹤道:“先生一起去!” 方鹤皱眉道:“东主有难,我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何云堂在贵府内院……” 沈栗急道:“哎呀先生,火烧眉毛了也,顾不得了,打个帘子回避回避也就是了。先生是父亲幕僚,总比我们有些主意。” 沈枫附和道:“先生去吧,教司明先回去通报,让不相干的人回避也就是了。” 何云堂如今一片愁云惨淡。李氏还在为世子的身体焦虑,不料丈夫又出事了,惊得晕过去,方才醒来。 那位表妹姨娘林氏更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号。太夫人田氏怒道:“我儿子还没死呢,你在哭什么!” 林氏顿时噎住了,举起手绢捂着脸装作擦泪水掩饰尴尬。 老姨娘王氏和沈涵的妻子洪氏倒不甚着急,庶支还有沈涵。 “杀人又不诛九族,大不了以后分家罢了。”洪氏暗自打算道。 倒是沈沃的妻子宫氏面上有些急色,沈沃年纪还轻,平时多是靠着沈淳这个兄长。 一屋子都是女眷,沈枫同沈栗急匆匆进来,方鹤隔着帘子坐在门外。 好在沈毅回来时就已叫人去寻沈涵,如今前后脚也到了。 方鹤急着问大管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侯爷为何就杀人了?” 沈毅哭丧着脸道:“奴才也不知详情。昨日侯爷是赴京卫指挥使司姚镇抚的宴请,这人原是侯爷在军中的属下,今年新升任的。小人伺候侯爷到姚镇抚府上,就着家人们到仆房处等着。小人自己跟着侯爷身边伺候。 侯爷昨天见到军中袍泽很是高兴,到晚上时有些醉了,姚镇抚就提议侯爷在府中歇一晚,侯爷推辞一下也就同意了。小的叫人回府知会一声,自己也到仆房中睡下了。侯爷身边另有姚镇抚安排丫鬟伺候。 谁知道今天一早起来,发现姚镇抚府上花园中死了一个人,被人认出是给事中黄大人,他二女儿要与姚镇抚家的三公子结亲,所以昨日宴会中也有他,同样是酒醉未归歇在姚府,不料被人杀了。 姚镇抚当时就报了官。因为是昨夜发生的凶案,所以府上未走的客人都被留下了,侯爷也不以为意。谁知道,顺天府的人到了后,姚镇抚家的一个奴才忽然站出来指认是侯爷杀了黄大人!又有差人在黄大人尸体上找到了侯爷的佩剑! 顺天府尹顾大人虽未立时锁拿侯爷,却也立时禀报皇上圣裁。人证物证俱在,皇上叫侯爷下了大理寺,说是要三司会审了!” 沈栗插言问道:“这位死去的黄大人,就是几个月前在朝上参过父亲的那位黄承望?” 沈毅道:“正是他!有人传说就是因此我们侯爷记恨在心,故而酒后寻仇失手杀人。” 沈涵不屑道:“荒谬!朝上参人的多了。我兄长是什么人,也值得记恨这点小事!” 田氏道:“如今可有什么章程。” 方鹤皱眉道:“这案子着实有些莫名其妙,若说侯爷杀了黄承望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如今重要的是打听案情细节,到了堂上好为侯爷分说。三司文官多与何家有故,不落井下石就已是难得,若指望他们为侯爷昭雪却不可能。” 沈栗道:“案子是顺天府先探查的,不知顾大人……” 沈涵苦笑道:“顾临城是个面糕,稍有压力就恨不得消失,指望他是不行的。” 沈栗道:“如今要打听案情还靠五叔多费心了。” 沈涵点头道:“我立时就到相熟人手处打听,劳方先生带着栗儿去大理寺探望兄长,看看他怎么说。” 沈栗与方鹤正要应下,忽然延龄堂世子处丫鬟跑进来,惊慌哭道:“老太太、太太不好了,疯了的三夫人不知怎么出了院子,跑到延龄院来说什么侯爷要问罪斩首,世子惊得吐血了!” 第十二章疑窦丛生 沈梧如今还病殃殃地在他院子里修养着。沈淳出了事,众人都不敢叫他知道,唯恐惊了他。不知何氏怎么跑到延龄院去大闹。 田氏惊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如何出来的?” 丫鬟哪里知道这个。 李氏问道:“梧儿如今怎样了?可曾去请李先生?” 丫鬟点头道:“奴婢来时路上遇见颜姨娘,颜姨娘已着人去请了。” 沈栗方才在何云堂中没见颜姨娘来,已经有些诧异,沈淳出了事,颜姨娘不可能无动于衷,众人都跑来何云堂中商议对策,却不见她来,竟遇见延龄院的丫鬟了,如今见丫鬟提到她,不由问了一句:“颜姨娘如今人在哪里?” 丫鬟答道:“颜姨娘听说三夫人还在闹,已往延龄院去了。” 李氏听到世子出了事,早已按耐不住,急道:“母亲,如今还是要先去看看梧儿如何了。” 众人于是又急匆匆赶往延龄院。 此时三夫人已叫颜姨娘着人抓住,拉拉扯扯地往院子外面拖,口中还在吵嚷道:“颜氏,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婢罢了,也敢和我作对。如今沈淳问了罪,老娘看你们还能得意几天!沈梧,你老子杀人就要被问斩了,你们来求求我,请我父兄给你老子求求情,判个流放,也好留条命在。哈哈……” 田氏怒道:“还不与我堵上她的嘴!何氏,你放心,我儿子就是死,也不会求到你何家头上!” 世子已得了李郎中诊治,如今正昏沉沉躺在床上。 李郎中道:“世子是惊怒过度,以至吐血,如今要好好养着,再不能受惊了,不然只怕寿数不永。” 李氏不禁垂泪,她出身也好,嫁的也好,只是子女缘不好,半辈子都在为世子和早夭的沈桐担心难过。 田氏环视世子院中的众奴婢,沉声道:“都听到了?老身知道你们觉得三夫人是主子,不敢拦,可你们得想清楚,你们是世子身边伺候的,世子出了事,就是你们保护不力,老身先要拿你们试问!李氏!你这主母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儿子也护不住?” 李氏怒道:“都是媳妇不会管教奴才,这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去领十板子,世子再有闪失,就都发卖了!” 沈栗疑道:“祖母,三婶娘是如何跑出来的?再者,她怎生知道父亲惹了官司的,有人特意去告诉她?” 田氏深吸一口气道:“阎王不在,什么小鬼都敢出来作祟!李氏,这件事你去查,无论如何,要给老身一个交代!栗儿,你过来。” 沈栗上前,田氏示意要他搀扶着向外走。 何氏如今已被人绑在院子里,见众人面色沉重的出来,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田氏冷笑道:“梧儿无恙,倒要让你失望了。” 何氏果然一副失望的模样。 田氏又吩咐道:“近日天干物燥的,想是三夫人身体不适。净饿三夫人两天,让她消消火。” 沈栗暗叹何氏如今只求要沈府人不快活,真有些失去理智的模样。 正想着,忽然田氏靠向他悄声道:“栗儿,你要警醒些。你五叔是王氏生的,他又天生是个冷清的性子,你父亲的事他也就是尽尽心罢了,单指望他是不能的。倒是方先生,他是你父亲的幕僚,尽可以信任,你要多听听他的意思。” 沈栗应道:“祖母放心,我晓得的。” 田氏哪里能够放心,能办事的沈凌并非她所出,沈沃又不在,世子病着,沈栗还小不顶事,剩下的都是女眷出不了府门,沈淳一出事,满府竟找不出一个能替他出头的人。 田氏叫大管家来:“去账房提银子!该撒银钱的时候不要吝惜。” 沈凌自去相熟人家打听不提。沈栗与方鹤带着沈毅都去大理寺探望沈淳。 大理寺狱丞蓝新与郝觉今日收银子收到手软。 沈淳人缘好,他入了狱,多得是人来探监,只是他二人事先得了吩咐,决不能叫人见到沈淳,是以银子虽得了不少,人却是没放进去一位,只赔笑道:“对不住,小的也是听上面的吩咐,往日还可通融通融,今日确实不行。” 旁人无可奈何,暗骂一句也就回了。 沈栗自然不会作罢,他仗着年纪小,只管打岔道:“今日不行,那明日可行了?” “什么时候也不行。”蓝新赔笑道:“这位公子,上面吩咐了,这案子三司会审断案未决前,是一律不准探望的。要不,您去问问小人上官的意见?” 沈栗看向方鹤,方鹤摇头悄声道:“大理寺卿孙理与何家是旧交,平时何泽私下里还称他一声世叔,他不会为我们说话的。” 沈栗伸手向沈毅,沈毅连忙递上一张银票。 方鹤咳嗽一声,装作无聊般四处张望,沈栗一脸嬉笑把银票向二人手中一塞:“二位大人辛苦了,拿去请兄弟们喝喝茶?” 蓝新偷眼一瞄,见足足有三百两,也觉吃惊,礼贤侯府出手也真是大方,光打点狱卒也算舍得出手了。与郝觉对视一眼,迟疑道:“若是一般案件也就罢了,只是这回盯着这桩事的人太多,小的们实在不好交代。” 沈栗头也不回,又向后伸手,沈毅毫不迟疑又递上一张。 沈栗又笑眯眯向蓝新手中一塞:“知道二位大人为难,这样好了,您看,我今年不过十岁,单放小子进去看看家父,若是上面问起二位也好有个交代,如何?” 这回足有五百两! 蓝新二人真是不由心动了。大理寺狱丞说是官,其实是个牢头,不过从九品下,不入流,能有多少银子?今日一天可真是要把一辈子的银钱收来了。 “有多少?” “加起来有八百两了。”蓝新为这银子正在神智恍惚时,听见有人问,不知不觉顺口答了,答完才惊觉不知是谁。 众人向外看去时,见一人三四十岁,身着紫袍,上绣盘龙,戴金冠,手摇折扇,懒洋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后面跟着几个人,看服饰是侍卫。 沈栗还在打量,众人已大礼拜下去:“参见晋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栗跟着参拜,心里已反应过来这个晋王是谁了。 这位是当今皇帝邵英的亲弟弟邵荣,得封亲王,是有封地的,只是他不爱就藩,倒是常住在景阳。先皇后去时他还小,邵英自顾不暇,还是得沈栗那位皇太后姑奶奶多加照顾。他与沈淳年纪相仿,关系也不差,也是一同上过战场砍人的。 晋王叫起了,摇着扇子道:“你们家还真是舍得散财。这是哪个,本王不认得。” 方鹤躬身道:“回王爷的话,这是侯爷第二位公子,今年十岁,听说侯爷下狱了特来探望。” “哦。”晋王点点头:“叫沈栗的那个。” 沈栗答道:“回王爷,正是小子。” 晋王似笑非笑道:“我听慎之提起过你,淘气的很。据说你近来运气不好,先是差点跌死,后来又染了疫病。如今看起来倒还算精神。” 沈栗笑道:“没准儿是因为小子太淘气,阎王大人嫌弃得很,不肯收,叫小子先回来活些年,晚些再去阴间闯祸罢。” 晋王失笑道:“你倒是敢想。” 蓝觉两个抖着手把银票递上来请罪:收贿银被王爷抓了个现行,两人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安排后事了。 晋王虎着脸道:“沈栗,你贿赂狱丞被本王看见,怎么不知道怕?” 沈栗故作茫然道:“咦?小子此时该害怕么?方先生没告诉小子啊。” 沈栗知道晋王多半是“自己人”,方鹤先前在望风,如有不妥,自然会先提醒他。如今方鹤神色自如,应是无事的。 晋王撇嘴道:“收着吧,两个大人还不如孩子有眼色,本王又不是督察院的,不管这个。” 两人忙谢恩,擦了擦头上冷汗。 晋王问道:“本王如今也要探看沈侯,你二人也要拦着吗?” 两人连道不敢。忙在前引路,向沈淳关押处去了。 说起来不过一日不见,沈淳可狼狈多了。虽未过堂,身上的衣服已经皱的不像样子,气色也差得很。 这狱中条件可比沈栗在前世看电视中还差的远了,连透气的小窗也不见一个,只说味道就要掀人几个跟斗。 晋王捂着鼻子怒道:“皇上又没下旨夺了沈侯的爵,他一日未经判决,就一日还是本朝的侯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就这样对待朝廷大臣的?” 蓝新两人都要哭出来了:“这都是上面的吩咐,小的们哪里敢私自做主。” 晋王怒道:“什么上面下面的,哪个不满要他来找本王!本王要你们换个监舍,你们换不换?” 谁敢!二人连忙给换了监舍,好歹这回干净不少,桌椅床凳也有,墙壁上开了个小窗,有些微光透下来。 晋王才放下捂着鼻子的手,发牢骚道:“正经事不干几桩,整天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大理寺越来越没出息了。” 方鹤向晋王致谢。沈栗急着和沈毅给沈淳换衣洗漱,却见沈淳一副恍惚的样子,虽也睁着眼,但总觉反应较常时慢些,不由心中疑惑。 第十三章哭门 沈栗觉得奇怪,不由开口打断晋王与方鹤的寒暄:“王爷,方先生,家父看起来有些不对。” 二人连忙上前查看。 沈淳半眯着眼,显得有些迟钝。 方鹤迟疑道:“似乎是中了麻药?” 晋王撇嘴道:“听说慎之杀了人,本王就觉得蹊跷,如今看果然如此。” 麻药是好解的,来看沈淳,沈毅准备了不少吃用,恰有一壶热茶,如今正好温了,方鹤浸湿了汗巾给沈淳擦脸,又喂他吃了一盏,沈淳立刻精神不少。 沈栗急着问道:“父亲,你如今可清醒些了?昨夜黄承望被杀之事父亲可知道?” 沈淳皱眉点头道:“我虽中了麻药,也只是反应慢些,今早如何下狱我还是知道的。” 沈栗道:“如今都说是父亲杀了黄大人。” 沈淳叹道:“姚宏茂是我在军中时的部下,本侯还救过他的命,这些年也未断了音讯,赴他的宴请本侯一点防备也没有,不料竟被他诬陷。” 方鹤道:“侯爷莫名中了麻药,不如将此事上报大理寺,或可解除侯爷嫌疑。” 转头见沈栗面上似有迟疑之色,不由问道:“怎么,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沈栗道:“若是在姚府时就发现父亲中了麻药,或许还有辩解的余地,只是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父亲从姚府到大理寺经过了不少地方,中间可下手的机会多了,想要证明父亲是在姚府中了药只怕不易。” 沈栗和方鹤思考的角度是不同的:方鹤说到底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信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会把大理寺官员想的太坏;沈栗前世小半辈子的工作就是防止合约有漏洞,加上网络上各种奇葩的报道,遇事先考虑最坏的结果。 沈淳赞同沈栗道:“既然有人不惜用一个给事中的命来陷害本侯,就不会让我轻易脱困。别说如今麻药已经解了,就是未解也可说是为防止本侯逃跑所下。” 沈毅内疚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昨夜应该跟在侯爷身边伺候的。” 沈淳摇头道:“既然能够下手,想必对方早有准备,不是你想跟着本侯就没事的。” 沈栗问:“父亲对昨夜之事有何印象?” 沈淳叹道:“我只知昨晚饮了几杯酒就醉了,一觉睡到天亮,大理寺差役来抓我时还不甚清醒。想必这酒中就掺了麻药。” 沈栗问道:“听说昨夜是有人伺候父亲的,这个人是谁,可有可能证明父亲昨夜行踪?” 沈淳回忆道:“我入睡前恍惚听到有人叫‘槐叶’,一个丫鬟应了。” 沈栗看向沈毅,沈毅摇头道:“今日站出来指证侯爷的人中并无以此为名者。” 沈栗立即道:“想必此女并不在那些人的计划中,牵涉如此机密之事,若非已经被灭口就是见事不妙逃了。还要劳大管家寻找此人。” 沈毅应道:“奴才立即派人寻找,只是怕此女已经被杀。” 沈栗道:“姚府中出了命案,如今想必也有官差搜检,想要再藏匿一具尸体只怕不易,派人盯着姚府,若此女果真被杀,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转移尸体。” 方鹤点头道:“如此甚好,若果真如此,看姚府怎生解释侯爷入狱后还有人被杀。” 晋王摇头道:“若是婢女,寻个错处也就杀了,哪里需要解释。只盼此女运气好逃了,让我们找到活口方好。” 沈栗道:“父亲对此案全无印象,大理寺只怕也不会告诉我们案情细节,父亲岂不是直到过堂才能知晓案情,如此一来全无准备,父亲到时如何辩解。” 沈栗此话虽然是对着沈淳说的,眼睛却看向晋王,显然是想要晋王打听些消息。对方是奔着沈淳来的,这案情礼贤侯府想打听自是千难万难,晋王若是要知道些事情想必容易些。 晋王失笑道:“你倒是胆大,竟指使起本王来。” 这对晋王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正要派人出去,沈淳阻止道:“不妥,案情未经审判原本不该向外透露,王爷是皇上亲弟,为在下破例,只怕会让人说皇上与王爷有失偏颇,有损皇上声威。” 晋王叹道:“慎之总是如此,只是人太守规矩却要吃亏,慎之在朝堂上已是步步退让,还是有人要害你。” 沈淳再三阻止,方才罢了。 晋王看着沈栗道:“本王见你倒不似慎之迂腐,怎不劝劝你父亲?” 沈栗抿嘴笑道:“小子听父亲的。” 晋王颇有深意道:“知道听话,好,也是规矩的人。” 沈淳问候了府中家小,嘱咐了几句,便催促沈栗回去。 晋王皮笑肉不笑地向蓝新二人道:“本王看着慎之精神头还好,不会莫名其妙地畏罪自尽吧?” “哎呦!王爷,怎么可能?这里好歹是大理寺,小的们也想多活两天哪。”蓝新二人擦着冷汗道。 晋王冷哼一声:“大理寺?哼!” 几人出来,沈栗几个自然回府去了,晋王看着天色还早,索性又去了宫中。 邵英正在批折子,见邵荣来,免礼赐坐,问道:“如何了?” 晋王叹道:“这下麻烦了,人果真不是慎之杀的。他昨夜被人在酒里下了麻药,稀里糊涂一觉睡到天亮,除了记得一个名字叫槐叶的婢女,什么印象也没有。” 遂把狱中应答一一道来。邵英听到沈淳不肯要晋王替他面打听案情,不禁叹道:“朕身边就这么几个的得用的,倒是慎之尤为可信,不知是何人如此精心设计朕的肱骨之臣!” 晋王道:“慎之近几年在朝堂上毫无作为,算是隐逸了。只是他如今虽不领兵,在军中的声望却是不减,臣弟看,对方似乎还是为军权!” 邵英道:“他们知道朕能坐稳这把椅子靠的就是军权,故而千方百计挖朕的墙角。姚宏茂升调的折子还是朕亲手批的,未料竟是如此恶徒!只是不知这回下手的究竟是朕那几个好兄弟还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朝遗脉。” 晋王道:“不知姚宏茂身上是否有线索?” 邵英摇头道:“姚宏茂既然被抛出来做刀,想必已是对方弃子,知道的定然不多,可叹他如今还为升官得意洋洋。” 晋王道:“如今当务之急还是为慎之洗清罪名。只是不知那槐叶人在何处,是生是死。” 邵英道:“此事不要让大理寺去查,在御马监找几个可靠的暗中查访,务必把人找到。” 晋王应是。邵英又问:“你看慎之儿子沈栗如何?以前只闻有些顽劣。” 晋王笑道:“不似慎之古板,处事颇为灵活大胆,不过也是知道规矩的。” 邵英沉思道:“慎之长子病弱不能理事,已几年不见出门。看来日后沈府要看这个沈栗了。” 晋王道:“沈梧比慎之还要呆,相比之下,臣弟倒更喜欢沈栗。” 邵英笑道:“此时慎之涉案,宣他进来不合适。等到此番风波去后,朕也见见这个沈栗。” 沈栗此时心情非常不好! 虽然见到了沈淳,但除了槐叶这个名字,几人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来,见府门口正热闹着。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里面传来哭声与指责声,纷纷扰扰,挤得几人进不去。 沈栗拍了拍前面的人,打听道:“这位仁兄,这礼贤侯府门口是出了何事如此热闹?” 那人回过头来,见沈栗一个小儿老气横秋地称他为“仁兄”,颇觉有趣,学着他拱手道:“这位贤弟请了。这是给事中黄大人家的家眷在此哭丧哪。” “哭丧?”方鹤惊道:“他们怎么跑到这里哭丧?” 那人笑道:“听说这位黄大人是死于礼贤侯之手,如今礼贤侯被压入大理寺等着三司会审。黄家人听了消息跑来哭闹,指责礼贤侯胆大妄为,害人不浅。” 此前沈栗几人去了大理寺探监,沈凌出门打听消息,沈沃又不在,府中只剩女眷,是以偌大侯府被人在门口哭丧,竟无人能出头交涉料理。只有几个管事出来相劝,只是他们都是奴才,人家不搭理他们。无可奈何,只好在府门前拦着,防止有人冲入府中。 此时围观众人见侯府许久无人出面,想是理亏,纷纷指责。 沈栗伸着头喊了一声:“哎,黄府家人们,沈府的人在这里,你们往这边看!” 前面的人见他喊,纷纷转过头来看稀罕,让路给他走过去。 黄府的人正哭骂的热闹,忽然间听见周围静下来,抬眼一看,见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站在眼前。沈栗道:“几位请了,家父礼贤侯,小子是第二子沈栗。几位今日到我府门前哭闹,不知有何话说。” 黄府有人上前怒道:“沈府何其无理,竟只派个小儿前来应付。是看我黄府无人吗?” “欸,”沈栗道:“分明是我沈府无人!如今我府中只有女眷并两三岁的小儿,实在不好出来抛头露面的。也是贵府选的时候巧,竟似挑着我沈家无人时来的!” 来人气得倒仰。沈栗分明暗指黄府存心挑着沈府无人能出面时上门吵闹,用心不良。何况,黄府来的人中确有女眷,沈栗说沈府女眷不能抛头露面,倒像指责黄府女眷不知规矩似的。 第十四章利齿 那人哭道:“你爹杀了我们老爷,可怜我们老爷……” 身后一众也跟着哭起来。围观的人见他们哭得热闹,也议论纷纷。 “等等,谁说家父杀人了?”沈栗打断道。 那人道:“还用谁说!你爹现在被压在大理寺……” “再等等”沈栗又打断道:“家父是进了大理寺,可那也只能说家父有杀人的嫌疑,嫌疑你懂吗?三司尚未会审,家父也未定罪,连审案的官员都不敢说一定是家父,你们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家父杀了黄大人?你们是觉得朝廷上的众位大人都不如你们能明察秋毫,还是你们本来就知道家父是被人陷害的,如今为虎作伥,故意来吵闹!” 那人指着沈栗,怒道:“强词夺理,不近人情,不近人情……” 沈栗冷笑道:“我近不近人情且不由你来评判!反正又不与你们黄家做人情。” 又厉声赌咒道:“若家父果真杀了黄大人,叫我沈氏从此断子绝孙!如若不是……” 沈栗看向黄府众人:“如若不是家父杀人,你们如此信誓旦旦,上门吵闹,可敢同样发个断子绝孙的誓言来么?” 黄府众人僵住,他们听说大理寺抓了沈淳,合计了一番,就决定上沈府大闹,博取同情。他们哪里知道黄承望究竟是谁杀的!古人重信,畏鬼神,如今要他们发个断子绝孙的重誓,嗯,还真是有些为难。 围观人等见黄府众人迟疑,也不似方才那样一味指责沈家,纷纷猜测案情另有蹊跷。 沈栗冷笑道:“看来你们是打着不论是非先闹一场以求先机的主意,可惜了,我礼贤侯府行的正、坐的端,不吃这套!” 黄府众人愈加尴尬。 此时有人插言道:“沈贤侄,想来黄府骤失亲人,悲痛欲绝,进退间行止失当,也是有的。” 沈栗转头看去,见来人竟是何泽。 何泽接着道:“黄府毕竟是苦主,贤侄大人大量,何必如此不依不饶呢?” 沈栗道:“可惜,他们却不是我们沈家的苦主。我自是不如世叔量大,说句不当的话,日后若是沈家有什么不虞,也披麻戴孝哭上何府,想来何世叔一定会原谅我们悲痛欲绝,行止失当了?” 何泽觉得每逢碰见沈栗,他世家子弟的风度就有些维持不住。叹道:“在下只是觉得贤侄不当与他们计较,建议而已,贤侄不听也就罢了。” 沈栗点头道:“不好意思,世叔,小子确实不听的。” 何泽愕然。 沈栗微笑道:“小子记得何世叔回府似乎不走这条路,今日怎么到我府门前?难道世叔是听说黄家人来此大闹,故而特意来看热闹的吗?” 何泽还真是。他听说礼贤侯府门前被人哭丧,特意让轿夫拐了个弯,沈栗几人未回来前,已是“欣赏”了好一会儿了。 只是被沈栗如此直言相问,何泽却是绝不能承认的。他刚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听沈栗大声道:“噢,小子知道了,世叔终于想通了,要接三婶娘回去吗?” 何泽一惊,道:“贤侄说笑了,舍妹如今正在为令叔守寡,在下怎会……” “欸,”沈栗阴森森道:“世叔忘了吗?因为三婶娘一再谋害家兄,我家已数次与贵府商议,要贵府接她回去,听凭另嫁。” 什么!守寡的三夫人屡次谋害侯府世子?这可真是大八卦,今个儿这热闹看得真值!围观人等轰的一声,议论的愈加兴奋。 “你!”何泽惊交加。沈、何二府互有把柄,早已默认不提有关沈涵之死的事。再说,这些明明都是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家丑,沈栗他怎么就敢如此坦坦荡荡地当众说出来? 沈栗皮笑肉不笑地接着道:“何世叔想必还不知道,就在今天,三婶娘还把家兄气得吐血,算是我们沈家恳求何世叔,快把三婶娘接回贵府去吧。” “你,你……”何泽指着沈栗,半晌方才恍然大悟:之前两府算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可如今沈淳下狱,何泽再来挑衅,沈府指不定就要破罐破摔,彻底撕破脸皮。 想到这儿,何泽不敢再争论下去,索性一甩袖子,掩饰道:“念你年纪小,在下不与你计较,且看你张狂到几时!哼!” 何泽匆匆而去,剩下黄府众人愈加尴尬,哭是哭不下去了,方鹤、沈毅上前又劝慰了几句,众人便顺着台阶下来,收拾收拾悄声走了。围观的见没有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去。 沈栗几人方进了府。 府门内早有家人等着,引了几人先去了何云堂,田氏、王氏几人都在。 见沈栗进来,田氏招手叫他进前,握着他的手道:“好孩子,幸好你回来了,叫黄家人再哭下去,我们家的名声都要坏了。” 沈栗道:“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便是黄家不来闹,他们也不会说我们家的好话,只是不在我们家门前罢了。如今重要的是洗刷父亲的罪名,到时流言自散,黄家也不敢来撒野。” 田氏点头道:“正是如此,你父亲在家时,谁敢如此,如今不过是看我们家无人出头罢了。” 李氏接到:“此去大理寺,可见到你父亲了。他如今怎样,可提到姚府中事?” 沈栗答道:“父亲昨夜被人下了麻药,整夜迷迷糊糊的,并不清楚命案如何发生,只说出一个婢女的名字叫做槐叶,此女不在今日指证父亲的人中,如今已经派人寻找。” 田氏见沈栗等人此行并无太大收获,不禁失望道:“这可如何是好,不想我沈家有此大难。” 众人纷纷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却也无法可想。 沈栗担心颜氏,拐弯抹角道:“不知大兄如今怎样了?” 李氏道:“如今服了药,已好转不少,只是还在为侯爷担心。何氏可恨!多亏你姨娘去得早,叫人将她拽出来。” 沈栗叹道:“父亲出事的消息传来,我们都在此商量对策,谁想到三婶娘怎么会趁机跑到延龄院,若不是姨娘来晚一步,半路遇见报信的丫鬟,还不知何氏在延龄院做出什么事呢。可见大兄福泽深厚,逢凶化吉。” 李氏后怕道:“何氏怀里揣着剪刀呢!亏得丫鬟们拦着没让她近身。你姨娘因在花园里伺弄花草,来晚一步,恰巧先去了延龄院,方才解了危局。” 沈栗怕李氏疑神疑鬼,怀疑到颜氏身上来,如今听见李氏道颜氏并无疑踪,方才放下心来。 却听李氏向田氏道:“母亲,何氏屡次加害我儿,这可如何是好?”却连声“弟妹”也不肯叫了。 田氏面无表情道:“这何氏无论如何不能留在咱们家了。” 转头向王氏问道:“你的意思呢?” 礼法上田氏才是正经婆婆,只是沈涵乃王氏之子,田氏还是要询问一下王氏的意思。 王氏恨道:“不是娶了这个搅家精,涵儿也不会死,我真恨不得叫她也死了!看在何家的份儿上,留她条性命,不想此女越发阴毒了。姐姐要把她休回家去,不必问我!” 田氏点头道:“如今是谁把她放出来还没查清,待事情明了,就赶她出去吧。” 沈栗却不甚关心,何氏名下还有一子沈枞,况且沈淳还在牢里,一时半会还轮不到处置此事。 至傍晚,沈凌也回到府中。只是他也无甚收获。只打听出来指认沈淳杀人的奴仆姚柳,是姚府的花匠,说是半夜去如厕时偷偷看见沈淳仗剑杀人。 沈府众人一筹莫展,如今案情尚不明确,更别提如何辩解,若如此浑浑噩噩地过堂,又有何洗脱罪名的机会。 只是众人别无他法,只好命人紧盯姚府,查访花匠姚柳家中是否有什么异常或得了什么好处,出手比平时阔绰。又加紧寻找“槐叶”。急切之间,又查得出什么! 至第三日,沈沃方才匆匆赶回府。只是今天,也是三司会审开堂的日子。 此案乃是官杀官,一经传出,顿时轰动了景阳。若不是官衙不许不相干的人等围观,只怕大堂都要被看热闹的挤垮。就是这样,大理寺外照样人山人海,都等着断案的结果。 因事关礼贤侯,皇帝也移驾大理寺,在堂后端了杯茶,听三司审案。 此时沈淳已被押至堂前,他的爵位还未被夺,倒捞了个凳子坐。 大理寺卿孙理先道:“沈侯,黄府告你因记恨给事中黄承望于朝上参你,故此在姚府醉酒后气盛杀人,你可认罪?” 沈淳摇头道:“本侯不认。朝上参我的多了,我一个个去记恨,还真是忙不过来。” 督察院左都御史狄嘉问道:“沈侯,黄承望死时你人在哪里。” 沈淳道:“本侯酒中不知被何人下了麻药,当时睡得正香,要我杀人却是不能的。” 孙理道:“可有人能证明你当时中了麻药?” 沈淳冷笑道:“无人。若是有这么个人,当属京卫指挥使司姚宏茂姚镇抚。” 刑部尚书耿雅言道:“姚镇抚可在?” 姚宏茂在堂下拱手道:“下官在。” 耿雅言问道:“姚镇抚,沈侯言说当夜中了麻药,你可知情。” 姚宏茂低头道:“当夜下官送沈侯前去歇息,却是并未发现沈侯有何不妥!” 第十五章斩之流之 沈淳冷笑。 狄嘉问道:“姚镇抚,你是何时发现黄承望被杀的?” 姚宏茂道:“第二天早上,下官正准备送头天歇在府中的客人们离开时,忽然有下人来禀报,说是花园中死了人,下官连忙去看,发现是给事中黄大人,下官认出杀死他的凶器乃是沈侯随身佩剑,故此慌忙通报了顺天府。” “你如何确定凶器就是沈侯佩剑?” 姚宏茂道:“下官曾是沈侯属下,这佩剑往日时常见的,故而认得。” 孙理得意地看向沈淳,仿佛自己拆穿了沈淳的狡辩,神目如炬似的。 耿雅言只管巡着案情继续走下去:“有请顺天府尹顾大人。” 不一时,顾临城被请上堂来。景阳城中官员暴死,下手的是个侯爷,顾临城作为顺天府尹,唯恐被皇上训斥,这几日满脸苦涩,又想要寻地缝儿了。 狄嘉问:“顾大人,黄承望一案可是顺天府先接手?” 顾临城下意识先看了看沈淳,方才有气无力地答道:“当日乃姚镇抚差人前来报案,因是杀官案,故此下官亲自带人勘察。” 孙理问:“不知顾大人如何断定乃沈侯杀人? 顾临城摇头道:“下官并未断定。” “嗯?”孙理一脸不高兴,心说都三司会审了你还来个“并未断定”,合着你涮着大家玩呢。 顾临城慌忙解释道:“因杀人凶器乃是沈侯佩剑,又有人指认沈侯,下官以为凭沈侯爵位,下官并不能审理,故而上报。” 顾临城胆小是出了名的,众人并不奇怪他如此说。 耿雅言问:“是何人指认沈侯?” 顾临城答道:“乃是姚镇府府上花匠姚柳。” 孙理一拍惊堂木道:“传姚柳。” 有差役引姚柳上堂来。众人一打量,嚯!这人长得,嗯,勉强能认出是个人吧。 姚柳叩首道:“奴才见过众位大人。” “姚柳,”耿雅言问道:“你指认沈侯杀死黄承望,可曾亲眼见他杀人?” 姚柳偷眼看了看沈淳,沈淳不屑地撇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姚柳转了转眼珠,叩首道:“回大人的话,还请沈侯转过头来,让小人再认认。” 还不待有人接话,沈淳便转头厉声道:“那你这小人就再仔细认上一认!” 姚柳吓了一跳,见沈淳盯着他,眼中冷光森然,不敢再挑虎须,连忙磕磕巴巴地道:“就……就是沈侯爷,就是沈侯爷。” 孙理安抚他道:“不必害怕,你仔细说来。” “是。”姚柳缓了口气道:“那晚老爷宴客,小的们也得到些好吃食,更难得还有几杯水酒。就因为喝了几杯,到后半夜,小人忍不住想要如厕,因小人是花匠,来回正好经过花园。小人回来时听见有人在花园说话,心中奇怪,就躲在东边假山石后头向西瞧,借着月光正好看见沈侯爷杀了黄大人。” 耿雅言问道:“既然看见有凶案发生,为何当时不声张,直到翌日一早,方才出来指认。” 姚柳道:“小人当时心中害怕,不敢声张。到天亮时,方才听说死的是个大官儿,小人怕我们家大人没法向客人交代,才斗胆站出来指认。” 狄嘉似笑非笑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个忠仆。” 姚柳谄笑道:“不敢当大人夸奖。” 狄嘉看他那张脸一笑的模样更加令人不忍目睹,不禁撇开眼。 “姚柳,”耿雅言问道:“你既说是半夜看到,可知到底是何时辰?” 姚柳道:“小人回去看了更漏,在丑时三刻。” “从花园回到你房中,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孙理问。 姚柳答道:“不到一刻钟。” 孙理思索道:“这么说案发时应在丑时二刻出头。不知沈侯此时在何处啊?” 沈淳道:“在客房中睡得沉。” 孙理问:“可有人能证明?” 沈淳道:“当夜应有姚镇抚府中婢女伺候守夜。” 姚宏茂道:“确有婢女二人当值,只是当夜这二人均在外室值守,想以沈侯身手,不惊二人顺窗出去,应不在话下。” 狄嘉唤二女上堂前问话,果然二人一夜酣睡,一无所知。 耿雅言道:“黄承望客房之中可有婢女值守?” 姚宏茂道:“原是有的。只是黄大人坚持道怕日后有人污蔑他享用了婢女,有污清名,故此入睡前把婢女赶走了。” 堂上众人忍不住啼笑皆非,主人家安排仆人照料原是应有之义。都道言官重誉,没想到还有这样迂腐的。 孙理道:“这么说无人可证明沈侯当时行踪。沈侯可有话说?” 沈淳辩道:“我若真要杀黄承望,大可做的隐秘些,何必客居时亲自下手。何况据说当时黄承望房中并无他人,我何不立时动手,反而引他至花园。” 孙理道:“沈侯宴饮时饮酒过量,醉酒后义气杀人也未可知。或许黄承望住处隔壁也有人歇息,沈侯怕声响惊动他人,故此将黄大人引开。再者姚柳也提到沈侯杀黄承望前曾与之交谈,可见黄承望此前并未预料到沈侯会杀他,想是他以为只是与沈侯谈论事情,故此随沈侯去到花园,并未惊动他人。“ 沈淳冷笑道:“孙大人既如此说,本侯也无话可讲!” 孙理得意道:“案情已经明了,沈侯原该无话可讲才是。” 又问左都御史狄嘉和刑部尚书耿雅言道:“不知二位大人可有何见教?” 狄嘉此来是装糊涂的,耿雅言虽有心帮一把沈淳,但堂上证据均不利于沈淳,他也有心无力。二人对看一眼,都向孙理摇了摇头。有人爱做出头椽子,由得他吧。 孙理一拍惊堂木道:“今审得沈淳者,乃当朝超品二等爵礼贤侯也。黄承望,乃七品给事中也。盖因黄承望不负皇恩,旦夕言事,偶涉沈淳,为其记恨在心,屡思报复。德彰十二年九月初一丑时二刻,沈淳赴近卫指挥使司镇抚姚宏茂宴,酒后义气,引黄某至花园,悍然杀人。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经三司勘验,证据确凿。故今日判其理应剥夺爵位,斩立决!上呈皇上定夺。“ 忽听皇帝在堂后道:“流!” 孙理连忙站起,正衣冠拜道:“万岁!此案乃是官杀官,如今朝廷内外物议沸腾,所谓杀人者偿命……” 皇帝森然道:“孙理,此案果无疑点了?你就肯定是沈侯杀了人?” 孙理正色道:“微臣得蒙皇恩,一言一行,莫不兢兢业业,深恐有冤不察,有过不纠,上对不起皇上信任,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此案证据确凿,若不秉公处置……” 皇帝漠然道:“哦。有冤不察?孙理,你既然如此确定,如果日后查出杀错了人,你可愿意抵命?” 孙理噎住了。 他确实不喜沈淳,趁此机会落井下石,打击政敌,他是很愿意的。但要为此让他以性命担保,换沈淳一命,确实不能干。其实孙理自己心里也不大相信沈淳杀人。只是此时证据正好,他想推一把而已。 邵英接着道:“如果孙卿愿以命相保断案无错,人确实是沈侯杀的,如果日后发觉判错了,孙卿愿以命抵命,那就判斩吧。” 孙理的汗下来了。心说:“三司会审,皇上您老人家怎么只盯着我呀。”这儿会他倒忘了原是他坚持判斩的。 耿雅言软言道:“万岁,据现今能够查明的证据而言,沈侯杀人确实证据确凿的,然照微臣看,此案于细微处还有疏漏,只是一时半会儿实在查访不出。但此时物议沸腾,此案不断不行,时日愈久,愈加有损朝廷威严。臣建议,不如先判了。沈侯往日战功赫赫,功过相抵,判个流刑还是可以的。以后再慢慢查访,若沈侯果有冤屈,总有昭雪的一天。” 邵英心知所谓日后在细细查访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判了案再昭雪能一样吗?流放是要在脸上刺字的,到时候昭雪了又如何!堂堂侯爷脸上一个“囚”字,还能出来见人吗? 只是此时整个景阳都轰动了,太学生也互相串联,纷纷写文章评论此案,如若再拖下去,搞不好闹出太学生扣阁之事就不好收场了。 邵英自后堂走出来,也不管众人跪拜,只难过地盯着沈淳。 沈淳倒是平静,只再拜道:“皇上,臣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无论如何,臣都毫无怨言。” 邵英转过头去,半晌方才轻声言道:“削爵,流放岭南。” 邵英黑着脸回到宫中,在御书房内绕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掀了桌子。 晋王听了判词,也进宫来。 邵英忍不住抱怨道:“自登基以来,处处掣肘,如今连慎之都搭进去了。连自己人都护不住,朕真是愈加无能了!” 晋王皱眉道:“皇兄何必妄自菲薄!前朝把国家祸害的不轻,父皇又是马上皇帝,一直征战。立国后朝野窘迫。自皇兄登基以来,国库愈丰,百姓安宁,已是不易。” 邵英道:“那个‘槐叶’还没消息?” 晋王摇头道:“没有任何发现。如今要先派人暗中保护慎之才是。” 两人对坐长叹。 忽闻鼓声,正诧异间,掌印太监骊珠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道:“皇上,沈侯二子沈栗敲了登闻鼓!” 第十六章登闻鼓 沈栗这天本来是和沈凌、方鹤、沈毅几日人带着些奴仆挤在大理寺外等消息的。 这次审案虽然并不许闲人听,但在皇帝和耿雅言的默许下,还是有人将审案细节一一向沈府众人偷偷传递。 判词一出来,沈府众人也并不如何惊讶,可以说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短短三天,能干什么?人家是蓄谋已久的陷害,沈府仓促应对,各姻亲人家也纷纷奔走,可惜都没有收获。 如今听道沈淳留下一条命来,反倒松了口气,倒不似那些围在大理寺外听风声的人激动——好歹没有判了斩。 沈凌回头对方鹤道:“如今兄长既判了刑,在下还须立即去狱中好生打点,免得兄长受苦。只是我侯府宅院乃是当初蒙先帝赐下,如今既已削了爵,皇上虽未下令抄家,但府第还须归还公中。此刻只怕催还的官差已经出发。府中现在只有六弟一个男丁支应怕是不够的,还请先生即刻回府相助。” 方鹤称是,带着沈栗、沈毅几个人与沈凌分头而行。 这边正往外走,沈栗眼尖,就看见那边前几日领着黄府人上门哭丧的那位正使劲儿在人群中向这边挤。 沈栗对方鹤道:“先生快走,这人那日被我抢白,如今父亲的判词下来,他必然是来讽刺我们出气的,先生不要被他拦住,耽搁了时间。我在此应付他几句也就是了。” 方鹤望见那人来势汹汹,怕沈栗人小力薄,有些迟疑。 沈栗道:“先生留下反而不好,如今这里凑热闹的人多,听了判词,正在激动间,如被那人煽动,不知要做出什么来。我年纪小,他们反而不好太过。” 方鹤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见那人越发近了,似乎要开口拦人,嘱咐跟着沈栗的家人小心保护,带着沈毅钻入人群先走了。 说是催还府第,实际上和抄家也差不多了,方鹤惦记着那边,实在也是顾不上。 沈栗这里见那人张口欲拦,先大声开口道:“哟,这不是黄府的老爷么,怎么,你们终于成功陷害家父,如今是耀武扬威来吗?” 那人本以为如今沈府人见了他应心虚气短,不料沈栗理直气壮地先开了口,倒是又气又笑。 “沈淳杀了我们老爷,你偏说你爹是冤枉的。如今三司会审已经结束,众位大人们均已认定沈淳有罪,你还在此大放厥词,你可知此乃大理寺门外,就不怕官差们拿你去问罪吗?”那人得意道。 沈栗冷笑道:“就是大理寺门外,判词已下,我仍敢发誓若黄承望若果为家父所杀,叫我沈家断子绝孙!这位老爷,你既然如此得意,我还要问你一句,相同的毒誓,如今你敢不敢发?” 那人语滞,气急败坏道:“老子不需发什么狗屁誓言!如今你爹削了爵判了流放,你以后就是罪人之子,凭什么与我在此理论。哼!你们沈家坏事做多了,老天都看不下去,若不是叫人乘月看见你爹杀人,还要叫他逍遥到几时!可见天日昭昭,恶人恶报!” “乘月看见?”沈栗用一种很奇妙的语气重复道:“乘月看见,是了,那个姚柳说他是乘着月光看见的!” 那人见沈栗神经兮兮的,疑惑道:“莫非是见沈府要倒大霉了,吓疯了。” 沈栗冷笑道:“你做梦呢!我沈家人只会在战场上战死,还没听说有吓疯的!我爹是冤枉的,改日昭雪,看你有何话说!” 那人得意道:“昭雪,大理寺断案有几个冤枉的?我看你才是做梦!你想翻大理寺的案,下辈子吧。都不用过晚上,你爹脸上就得被刺个“囚”字,就等着一辈子做罪人吧,我看他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沈栗愣了愣,悄声问自己的常随竹衣:“这么快?” 竹衣苦着脸道:“三司会审的案子哪有那么好翻呀,要不五老爷怎么那么怕差人催还府第,人家是觉得咱们沈府没有翻身的一天了,所以才立即下手,好拿咱们家卖人情捞油水不是?” “呸!”沈栗自言自语道:“听说顺天府尹顾临城是个胆小鬼,上顺天府肯定是不行的,还有什么门路呢?” 那人还是瞧着沈栗神经兮兮的,以为他到底气短,故而答不上话,自得道:“所以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莫说众位大人法眼如炬,就是今天三司会审叫你爹逃了,我黄家也要去告御状,总要这恶人现形!” “好!”围观的见那人说的漂亮,都为他叫好。 那人正洋洋得意,却见沈栗两眼发亮地对他道:“今日多谢这位仁兄两次提点,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居……居然掉头走掉了!看这样子,是发癔症了吧? 围观的因沈栗是个小孩,倒也未拦着他扔鸡蛋。只扔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案情。 沈栗领着竹衣几个走了一段,见四下无人了,对竹衣道:“如今事情紧急,你领着他们回府给五叔六叔他们报信,就说我……” 沈栗压低声音道:“我要去告御状!” “什么!”竹衣差点蹦起来:“您要干什么?” 见沈栗伸手要捂他的嘴,忙也压低声音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少爷你……” 沈栗深吸一口气急道:“如今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真等到他们在父亲脸上刺字,抄了咱们家。这案子一判,对方就会急着销毁证据,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如今事情紧急,来不及细说,你只告诉五叔,我发现了一些细节,他要是有手段,一定要看住了那个姚柳,更要防着有人要我闭嘴!” 竹衣见他说的郑重,忙认真应下。留下两个人,厉声吩咐平安护送沈栗。自己亲往府中报信去了。 两个仆人护送沈栗至长安右门,登闻鼓就设于此。这鼓可有些年没响了,由羽林前卫派人守护。 今天领兵当值的是个百户,几个人站着岗无事,正在悄声议论这几日纷纷扬扬的礼贤侯杀官案,就见对面走来个十来岁的小孩。 几人驱赶他道:“哪里来的小孩,这可不是你玩的地方,快走!小心大人出来见了要拿板子打你。” 却见那小孩叹气道:“谁没事跑长安右门来玩呀!可惜,我虽不愿挨板子,今天却要挨上一挨了。” 说罢,见他直往登闻鼓去了。 几人登时兴奋了,岗也不站了,跟过去问道:“小孩,你叫什么?你是要敲登闻鼓?你家大人知道吗?” 小孩撇嘴道:“我叫沈栗,我家大人乃是礼贤侯——我爹在狱里那,不然我敲什么鼓啊。” 几人听说是礼贤侯家的,更兴奋了,议论道:“说什么来着,我就不信黄承望是沈侯杀的,他算老几,也能入沈侯的眼!”一边有人跑去叫领兵当值的百户来。 沈淳在军中声望不小,军士看待此案自然与文官不同。再者羽林前卫属府军前卫,不说军士,起码带兵的长官都是武勋子弟,沈淳下狱,这些人难免兔死狐悲。 如今沈淳幼子要敲多年不响的登闻鼓,当然挑动这些人的情绪。 沈栗走到鼓前,一提鼓锤,手上一沉,嗯,分量不轻。到了这会儿,也不容你犹豫后悔,使劲儿敲吧。 登闻鼓声一响,惊动圣驾,算是告了御状了。 这时带兵的百户也出来了。姓邢名秋,沈栗还要称他一声世叔——是沈栗大姑母沈婉嫁的嘉明伯邢穆的三弟。这两年因沈婉无辜身死两府走动的少了,但沈淳一出事邢府却也派人过来问候,邢秋昨天还和沈栗照过面。 邢秋对沈栗的印象不错,觉得他接人待物沉稳有度,还真没想到沈淳的这个儿子有胆量告御状! 长安右门不是闲谈叙旧的地方。鼓声响了,邢秋就得按规矩问话:“何人击鼓,有何冤情,竟敢惊动圣驾?” 沈栗跪下大声道:“礼贤侯沈淳之子沈栗状告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姚宏茂诬告我父杀死给事中黄承望,并告大理寺卿孙理,督察院左都御史狄嘉、刑部尚书耿雅言断案不明,相互推诿,致使家父蒙冤受屈,百口莫辩;家兄愤怒伤心,卧病吐血;府中妇孺惊悸慌乱不能止也。此诚旷世之冤!吾皇圣明,定不忍见此奇冤者!故下民斗胆上告,死罪,死罪。” 他把经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扒拉进去了。 邢秋道:“凡击鼓者,无论何因,盖杖则一百,以警无事生非者,来人,架他起来!” 沈栗吓了一跳,嚷道:“大人,不会还没过堂就把小子打死了吧。” 众人都笑。登闻鼓响,圣驾惊动,人还没过堂就死了,拿什么向皇上交差? 邢秋气道:“小子这样刁钻,打死正好。” 沈栗向怀中一摸,掏出一卷银票。这两天沈栗几人为沈淳事四处奔走,身上都揣着不少银票,唯恐要用时拿不出来。沈栗身上也带着不少,这时全拿出来,顺手塞到架着他的军士手中。那人怔了怔,走到邢秋身边,两人数了数,足有一千两! 邢秋失笑,不知是该叹沈栗会做人还是该叹他惜命。 邢秋朝众人使个眼色,大喝道:“给我使力的打!” 板子一落,沈栗杀猪般叫起来。 邢秋听他叫得凄惨,不由疑惑起来! 第十七章亲审 邢秋见沈栗叫得厉害,恐怕军士中真有下狠手要打死他的,连忙仔细观看。 却见行刑的几人也在疑惑地互相看来看去,手上板子越发轻了。沈栗虽叫苦,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之色,这才想到原来是沈栗半真半假,故意叫的厉害。 邢秋啼笑皆非,喝道:“仔细些!” 几个军士忙正了正脸色,认真……打下去。 一百大板,手下重些,说不定就真打死人了,何况沈栗这壳子是个小孩,又出身侯府,自幼也没挨过几下打。军士们手下再放水,沈栗也渐渐吃不消了,假哭慢慢变成了真叫。到后来,嗓子都有些喊哑了,有气无力地哼哼。 好容易挨完了,邢秋亲自把他扶起来,领着一队军士,这回不是下大理寺狱中了,而是往天牢去。 沈栗这会儿痛的过了,身子发木,不会走了。他又年纪小,个头矮,想架着他也不成。邢秋比划了一下,怕抱着他压到伤口,索性背他起来。 沈栗哑声道:“多谢世叔照顾!” 邢秋道:“念你孝顺罢了,沈侯好福气。不知我邢秋若有这么一天,家中那两个小兔崽子可愿为我走上一遭。” 沈栗道:“虽未与二位世兄蒙面,看世叔也知世兄们的为人。” 邢秋沉声道:“如今不是寒暄的时候,我问你,果真有办法给你父亲翻案么?” 沈栗知道可以信任邢秋,答道:“那个花匠的证词不对,如今只他一个人证,只要证明他说谎,单凭一把佩剑,不能判家父有罪。只是怕那花匠被人灭口。” 邢秋道:“自会有人盯着他,你不要担心这个。再者他的证词已经记录在案,死了也不怕。倒是要小心有人灭你的口,到牢里不要随便吃用里边的东西,等着你家人去看你时自然会送去。” 沈栗谢道:“有劳世叔提点。” 天牢里阴冷了些,好在沈栗的狱室还算干净,没有床,地上堆了些新鲜干稻草,沈栗抖着手扒拉开,往上面一趴,心说:“便宜爹,我也算为你拼了,以后要多多补偿我。” 沈凌回府半路上听说礼贤侯之子告了御状——此时景阳真有些沸腾了——越发急匆匆加快脚步。 此时府中正商量派人去天牢探监。此前果有人来催还府第,府中正人心惶惶,忽然就听说沈栗敲了登闻鼓,催还的人立即走了。礼贤侯威名在外,一看他还有翻身的机会,没几个人愿意与他为难。府中众人虽然搞不清情况,沈栗却是一定要去探看的。 沈凌回来,众人一边问他沈淳情况,一边问他沈栗之事。 沈凌道:“兄长目前还好,倒是栗儿如何去敲了登闻鼓?”沈凌询问地看向方鹤,他们分开时沈栗是跟着方鹤的。 方鹤道:“在下几人回来时遇见黄府人寻衅,因担心府中情况,栗儿留下支应,在下几人先回来。后跟着栗儿的竹衣回来,言说栗儿发现那姚柳有问题,要去告御状,还说要人看住姚柳,谨防他被人灭口。” 沈凌道:“照他说的办!大管家,你准备一下东西,一会儿吾等去看栗儿。” 又向方鹤道:“在下去内宅看看,一会儿请先生同去探看栗儿。” 方鹤自应下不提。 沈凌说内宅指的是他自己这一房居住的院落。 一进正堂,就见妻子洪氏陪着老姨娘王氏坐着。 沈凌接过妻子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把脸,道:“为夫与姨娘几句话,一会儿还要出去,你先回屋歇息吧。” 洪氏自去了。 沈凌道:“在那边不见姨娘,儿子就知道姨娘必然有话对我说。” 王氏看着他道:“如今长房完了。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沈凌漠然道:“长房也没完。” 王氏不屑道:“沈栗一个小孩能折腾出什么妖蛾子!他胡乱告状不要连累了我们才是。凌儿,长房不济,我们要趁早与他们分家,免得日后累赘,至于家产么……” “姨娘!”沈凌打断道:“可是又有人对姨娘说了什么?是何氏么?这个不省心的婆娘!” 王氏不答。 沈凌叹道:“必是有人来挑唆。姨娘,栗儿也是庶子,兄长出事,该是梧儿这个世子更着急,为何栗儿单凭着一点儿蹊跷线索就敢去告御状?登闻鼓一响,先有一百大板等着,他才多大,就不怕么?” 王氏扭头道:“我怎知沈淳的儿子想些什么!” “姨娘!”沈凌严肃道:“不提孝悌之意,单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兄长获罪,梧儿栗儿不分嫡庶,都是罪人之子,日后还有什么前程!就是儿子,有一个流放的兄长,同僚们如何看待我?日后升迁、考评时都要提一句,儿子能有什么好处?” 王氏默然无语。 “姨娘,”沈凌道:“兄长待我是不如六弟,谁叫他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可该我得的他也没少给我一点儿,我升迁也罢,要找个好岳家也罢,他也没阻过我。他没待我好,也没待我不好,儿子为什么非得给自家人落井下石。“ 王氏恨道:“自家人?” 沈凌道:“就是自家人。出了府门,都是姓沈的。姨娘!不是为了争这些闲气,前程似锦的三哥不会把命搭进去。儿子如今正五品的兵部郎中做的好好的,有妻有子,不想和自己过不去。姨娘如信儿子,就不要听人挑唆!” 沈凌缓了缓语气:“至于姨娘想分家,也好。待此事过去,儿子买座新宅子,带姨娘出去过,也好正正经经称您一声母亲。” 王氏含泪道:“你让我再想想。” 用帕子擦擦眼,道:“你不是要去看沈栗吗,且忙去吧。” 沈凌应了,又出来,同沈沃、方鹤、沈毅往天牢去看沈栗。 沈栗这回也算糟了罪。板子再轻,那也是一百大板,军士们又不能放水的要人看出来,后面从上到下都打破了,血迹透着衣服渗出来。沈凌几人来时,连衣服都黏在身上干了。沈毅往下一揭,沈栗差点蹦起来。 “不要揭了!”沈栗道:“这牢里不甚洁净,揭开后反倒易发炎,不如等回家后再处置。单把露出来的地方上些药,等过堂,我就穿着这身去。我受的苦,也叫人看看,不止他黄家委屈。” 沈凌道:“也好,你年纪小,博些同情也罢。只是你果真发现了端倪?告御状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栗见有狱卒远远站着,朝沈凌眨眨眼道:“五叔信我就是。那个姚柳还好吗?” 沈沃插言道:“不用在意他,要是真有人耐不住朝他下手才好!” 方鹤道:“你六叔交游广阔,虽然是些,嗯,总之还有些手段。”沈沃的朋友在方鹤看来都有些不走正路,什么纨绔子弟三教九流的。 沈栗笑道:“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带了吃的,饿杀我了。” 沈毅忙把吃食摆出来,沈栗欢呼一声开动。只是他背上痛,只好趴着吃。众人见了都有些难过,沈毅净了手,给他伤口为粘连处细细涂上伤药。 这回过堂就是公审了。为这沈淳案本就朝野轰动,待沈栗敲了登闻鼓,景阳霎时沸腾,不说井肆田陌,就是太学生,人家前脚写好了痛斥礼贤侯的文章,后脚沈栗告了御状,好,文章撕掉,准备好笔墨,就等着开审了。大家都要看庭审,怎么办,皇帝说,有什么可拦的,那就公审吧。 掌皇帝随驾护卫的腾骧左卫、腾骧右卫算是忙坏了。登闻鼓一响,皇帝就得亲审。皇帝打算公审,看热闹的人中若有刺客,远远放上一箭,侍卫们还活不活。头半夜,大理寺外明岗暗哨就布置好了。 没错,案件还放在大理寺大堂审,可主审换了人——上次那三个都叫沈栗兜进去一块儿告了,如今算嫌疑犯。 皇帝在上面听着,往下是主审官两个阁老,一个国公: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文华殿大学士封棋,玳国公郁良业。这三人两文一武,都是朝中数得着的重臣了,平时处事还算公正,这回让邵英提溜出来。 沈栗被带上来时围观的人一阵唏嘘。他前天挨了板子,身上都打破了,衣服东一个口子,西一个破洞,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头发披散下来,休息不好,小脸尖尖的,眼眶发青,个子又小,往下一跪,众人心里先道:“若不是真有天大的冤屈,这样一个小孩,怎么肯遭这份儿罪!” 沈栗先赚了个眼缘。 钱博彦问:“堂下可是礼贤侯沈淳之子沈栗?” 沈栗应道:“回大人,小子正是沈栗。” 封棋问:“你欲状告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姚宏茂诬告你父杀死给事中黄承望,并告大理寺卿孙理,督察院左都御史狄嘉、刑部尚书耿雅言断案不明、互相推诿。可有此事?” 沈栗道:“正是!” 郁良业问道:“连告四位朝廷重臣,你可有证据在手?” 沈栗道:“小子虽无物证在手,人证却是有的。” 郁良业道:“是哪个?报上名来。” 沈栗回道:“就是那指认我父杀人的姚府花匠姚柳!” 第十八章朔月不见月 什么!姚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姚柳良心发现,反口了?围观的议论纷纷。 “肃静!”一拍惊堂木,问道:“沈栗,这姚柳乃是指认你父之人,如何能证明你父被冤?” 沈栗道:“他本人就是证据,还请大人唤他上来与我对质。” 不一时,姚柳被带到。这人大约没想到竟要重新过堂,有些忐忑不安,跪在堂下磕了头,一抬眼见一个小孩跪在堂上正打量他,心中知道这就是沈栗了,目光不禁有些游移回避。 沈栗见他心虚,倒是多了几分把握。 钱博言道:“沈栗,姚柳已带到,你有何话要问?” 沈栗朝上拱手示意,转过头问姚柳道:“姚花匠,你指认家父于九月初一夜里丑时二刻在姚府花园中杀害了黄承望大人,可是如此?” 姚花匠答:“正是。” 沈栗问:“你言说站在东边假山石后向西看,正巧看到家父与黄大人。” “正是。” “丑时乃夜半过后不久,四下漆黑一片,你如何肯定见到的就是家父?” “天上有月,趁着月光,自然看得清。” “哦?”沈栗思索道:“那晚没有阴天下雨,想必月色明亮。” 姚柳点头道:“正是。” 沈栗微笑道:“你在东边向西看,想必月亮也在东边,月光向西照,正好照着家父脸上,叫你看清?” 姚柳不知沈栗为何这样问,只是如今已不容他改口,只好一口咬定:“正是如此,那晚月色正好,照在沈侯脸上很清楚,亏小人眼神好,一眼认出就是沈侯。” “一派胡言!”沈栗厉声道:“姚柳,你说谎!” 姚柳一惊:“我没有。” “没有?”沈栗哼了一声道:“姚柳,你傻了吧,九月初一那夜乃是朔月,天上根本就没月亮!你哪儿找的月光!” 轰!大堂内外都轰动了。堂上三位大人也伸直脖子使劲儿往下瞅。 沈栗阴测测地问:“姚柳,你说说,你是如何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借着月光看到家父的?” 别看文人才子动不动就拿月亮吟诗作对迎风流泪的,谁没事研究月亮怎么运行变化啊。但对沈栗来说,这就是高中地理课的常规内容之一,说不定高考题还出一个,那日判词一出,黄家人来炫耀时一提到,沈栗就反应过来了。呈堂证供俱记录在案,沈栗才有底气告御状。 “来人!”皇帝在上面道:“宣钦天监。” 钦天监监正冯有年。 皇帝亲口问:“九月初一,天上可有月在?” 这有什么好问的,冯有年一拱手:“回皇上,初一正当朔月,无月可见!” 轰!就听大理寺堂外纷纷喊:“冤案!” “伪证!” “小人可耻!” “构陷!” 沈栗接着质问姚柳道:“夜半之后,天上无月,花园不比庭院之中或挂灯笼,这时是一定没有半点灯火的,姚柳,你说说,你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之中,看见家父的脸的?” 姚柳不意证词被人拆穿,正思索如何把话圆回来,一脸紧张:“小人……” 沈栗打断道:“别说你离得近!家父戎马半生,身手也不是白给的,不至于让人近身偷看还发现不了;何况假山石距黄大人尸体有多远,想来大理寺差人还不至于量错吧。” 姚柳语滞。 沈栗冷笑道:“你的眼神再好,也不至于变成狼眼睛,夜里还会发绿光见物的?倒是你的胸膛里,怕是长了狼心狗肺,狼子野心!” “骂得好!”围观众人纷纷叫好,仔细一听,居然还有玳国公郁良业的声音。郁良业正在喝彩,见众人纷纷看他,方才回神捂嘴。 沈淳杀人一案,大多数人心下都不太信的,文官事不关己,武将就有些感同身受,尤其是像玳国公这样当年和老侯爷一起经过立国的老将。立国后邵廉砍过一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剩下老实的才放心留给儿子,没想到如今力挺邵英的沈淳都挨收拾。今天峰回路转,玳国公高兴了。 “皇上,众位大人。”沈栗叩首道:“如今证明姚柳是在说谎,单凭现场留下的一把佩剑不能认定是家父杀人,况家父当夜被人下了麻药,拿他一把佩剑轻而易举,三司会审时虽未被采信,但晋王殿下可以证明翌日见到家父时家父是神智有异的。再者,当日夜宿姚府的客人很多,这姚柳偏一口咬定家父,分明是姚宏茂命人勾陷家父!” 大理寺堂上口枪舌剑,礼贤侯府内也不平静。 沈凌等人跑去看堂审了,留下一门心焦女眷。老姨娘王氏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去何云堂找田氏。 田氏正在拜佛,见王氏来有些诧异:“你这几年轻易是不往我这儿来的?” 自打老侯爷去后,田氏和王氏连表面和睦也没心思装了,到沈涵死后,两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王氏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方慢声道:“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田氏挑眉。 “何氏的院子里好像关了一个人。”王氏低头仔细看着自己的手:“听说是个生人……叫什么什么‘叶’的。” “什么!”田氏霎时站起来:“来人!” 大理寺中姚宏茂正声嘶力竭地争辩:“微臣也不知这姚柳为何指认沈侯,这人三年前卖身到臣家中,臣见他花草伺弄的好,才把新宅的花园交给他,微臣也曾得沈侯提拔,怎会有意陷害他?” “不知?”沈栗冷笑:“姚大人,你看看他的手!” 沈栗跪行了几步,抓起姚柳的手举给众人看:“这哪里是什么花匠的手,我身边的大丫鬟,平时只铺个床递个茶的,也没有这么一双细嫩好手!平常人见他长得猥琐,穿的邋遢,自然不会仔细打量,可我今天就是为家父伸冤来的!他一上堂来,我就发现这人不对! 姚镇抚,你说说,这么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是怎么伺弄花草的?你可别说你不清楚,你刚说这人在你府中三年了!一月两月不知道,整整三年,你连自家花匠干不干活都不知道?你家花园是自己长的?” 郁良业走下来仔细看了看,沉吟道:“这确实不像花匠这类人的手,这人的手保养得宜,偏偏虎口又有薄茧,臣见过有些人武功偏门,如什么黑风掌之类,要用各种药汤泡手,才会养出这样的手。何况仔细回想这人上来时脚步身形,确实是个武人。” 什么?这人是会武的!这样的人能在姚府一藏三年,再加上那夜姚府种种布置也不是一人可以做得到,这么说确实是姚宏茂有意陷害礼贤侯! 这时,有差人上前禀报:“万岁,沈府送来一人,说是姚府的一个丫鬟叫‘槐叶’的,正是当夜在沈侯房外伺候的,因卷入谋杀,怕被灭口逃了,如今才被找着了。” “宣。”皇帝这几日也暗中差人查找,此女也真是会藏,楞没叫人找着。 不一时,一个年轻女子上堂来。 封棋问道:“堂下可是姚府丫鬟槐叶?” 那女子答:“正是奴婢。” 封棋问:“九月初一晚上发生了什么,你可知情,其后为何逃走,你不要害怕,一一道来。” “是。”槐叶应道:“奴婢原是伺候二小姐的丫鬟,那日原不该出现在外院,只是因着二小姐正与黄大人家三公子议亲,二小姐不知那人长相脾性,命奴婢悄悄去打探那三公子可是随黄大人一同赴宴。谁知奴婢转来转去又要避着人,到夜里时也没能转回内院。 正急切间,奴婢趁着一位姐姐稻穗儿内急时悄悄顶了她的缺,恰被安排和一个面生的姐姐去伺候沈侯。后来稻穗儿姐姐回来见了奴婢很诧异,被奴婢支应几句糊弄过去。谁知道,第二天传说沈侯杀了人! 奴婢听了觉得很奇怪,因为前夜沈侯爷烂醉如泥,被奴婢不小心把热茶洒在他手上都不觉,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就忽然清醒杀人了?听到有人明明白白地指认,奴婢顿时觉得不好,慌忙逃了。 后来听说沈侯下了狱,奴婢以为去沈府做个人证会得到庇护,就偷偷托在侯府三夫人身边伺候的表姐带话儿,谁知道竟被三夫人关起来了!三夫人说不许奴婢去帮侯爷作证,要侯爷抵罪才好!要不是奴婢表姐求情,奴婢早被三夫人杀死了!” 嚯!感情这里还有三夫人的事!这热闹!围观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议论。 沈府内宅事不提,姚宏茂故意陷害算是坐实了。 这回姚宏茂算是哑口无言了,只干巴巴地解释道:“臣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可惜,这时没人信他了。 大理寺卿孙理,督察院左都御史狄嘉、刑部尚书耿雅言几人都被沈栗一股脑儿告了,此时也在堂下,托官位的福,倒没跪着。此时见果然翻了案,都有些着慌。这案子是孙理主导的,别人还稳得住,他可有些着急了。 “姚宏茂!”孙理道:“你这良心败坏的杀才!枉顾皇恩,竟然构陷朝廷大臣,糊弄大理寺,你该当何罪?” “孙理,孙大人!”沈栗忽然插言冷笑道:“您不会以为顺风斥责姚宏茂两句就万事大吉了吧?您别忘了小子我告御状可不只为了告他姚宏茂一个,孙大人,对不住了,这事还没完!” 第十九章倒也倒也 沈淳被判削爵流放,礼贤侯府差点倒了;沈栗去敲登闻鼓,挨了一百大板,打去半条小命。其余两人一个装糊涂,一个有心帮忙,倒也罢了,孙理当时一则看在何府面上,一则也想落井下石,可是极力主张判斩立决的,要不是皇帝施压,说不定他真敢判。沈栗能绕了他?不咬下他两口肉都是轻的! 沈栗冷笑道:“家父好歹也是朝廷超品侯爵,进了大理寺,经过三司会审,居然一个错案说判就判,孙大人就没什么话说?” “这个……”孙理叹道:“姚府处心积虑陷害沈侯,本官一时不查,叫他们蒙骗过去,以至沈侯蒙冤,本官羞愧。不过本官确实一心为公……” “一时不查?一心为公?”沈栗打断他道:“究竟是一时不查还是有意不查?是一心为公还是存心坑害?封大人和耿大人两位还罢了,这案子他们参与的少,您可不一样。案发后,人证物证都交给你们大理寺,今日一照面,我这个小小孩童都能看出这姚柳供词身份皆不对,孙大人,您一个积年的老经历,也是凭功绩升任至大理寺卿,人在你手中好几天,家父中了麻药您不知道,姚柳有问题您也不知道,那您知道些什么?知道怎么合谋陷害,落井下石吗!” “你……”孙理又惊又怒。教沈栗一番挤兑,孙理要么自承无能,要么就是存心陷害。哪个好?选哪个也吃不了兜着走啊!沈淳怎么养了个这么牙尖嘴利的儿子。 沈栗道:“您别不说话啊。遇上您,我家堂堂侯府,尚要蒙冤受屈,别人家要怎么办?也不是次次都有人去敲登闻鼓的,再说,要总劳动万岁爷亲审,要你何用?” 有人告御状,朝廷的脸就丢尽了,这说明出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不能解决的冤情,人家走投无路了,才宁可挨着一百大板去惊动皇帝。登闻鼓一响,要么说明大臣无用,以至有冤情不伸,要么更严重,说明底下人沆瀣一气,愚弄皇帝。哪一样都够朝臣失去皇帝信任的。 再说,告御状事件兴许还会在史书上提一笔,哪朝哪代登闻鼓响了,作为这个年间的官员,心里能不别扭吗?是以看着孙理被沈栗一个小孩挤兑,愣是没人给他说话。 孙理看着大堂之上没人帮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皇帝哭诉道:“皇上,微臣得蒙皇恩,一言一行,莫不兢兢业业,深恐……” 邵英淡然接道:“有冤不察,有过不纠,上对不起朕的信任,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孙理哭不下去了。 邵英当初无奈要判流,让孙理坚持顶了好几句。做皇帝的最忌讳什么?就是大臣不听话!倒不是说皇帝心胸狭窄不能纳谏,可当初人人心知肚明沈淳是冤枉的,只是没法辩白。判流邵英心里就够沤的了,孙理还振振有词非要斩立决。沈淳是邵英铁杆,你要砍皇帝的羽翼,皇帝能饶你吗?没今天这一出,邵英也暗戳戳思量捅掉孙理。 “沈栗,”邵英道:“孙大人说他也是出于公心,只是偶尔被人蒙骗了,你怎么想?” “回皇上,”前几天关于沈淳的处置皇帝和孙理意见相左沈栗是知道的,听皇帝的话音,沈栗也知道皇帝是忍不下孙理了:“小子不信!” 沈栗转头向孙理冷笑道:“偶尔?孙大人是怎么说出‘偶尔’两个字的?小子虽然年少,但平日也听先生说起一些朝廷逸闻。三年前,淮府大案,这件事最后也是移交大理寺审理,小子没记错吧?” 围观的议论纷纷,淮府大案牵涉一个巡抚,三个县官,把百姓饿死两百余,当时也是轰动一时。 沈栗接着道:“案子在大理寺足足拖了两个月,天下人议论纷纷,朝廷颜面扫地,若不是皇上后来命缁衣卫参与探察,大理寺还会拖下去吧?” 孙理道:“此案着实复杂蹊跷,本官当初也曾夙夜不寐,日夜思量。” “所以孙大人两月审理不明,缁衣卫参与后短短七日就案情明朗了?”沈栗反问。 孙理推脱道:“个中详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哦,”沈栗点点头:“那两年前顺天府尹韦德受贿案,严刑逼供太过,以至于韦德受刑不过而死,至今案情不明,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这……”孙理迟疑道:“此案复杂,大理寺仍在探察。” “哦,”沈栗又点头道:“看来这件案子也不好说。” 沈栗冷笑道:“朝廷外饿死了百姓,不足为外人道;朝廷内莫名死了官员,仍不足为外人道,请问孙大人眼中,究竟什么能与我们这些外人、小民说个清楚明白呢? 我倒是听说,前阵子孙大人上折子言说请皇上甄选秀女以充后宫,想来这是可以为外人道一道的,是吗?” 轰!围观的都笑起来。 沈栗大声问道:“小子就不明白了,所谓大理寺也,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大理寺卿,掌各地刑狱重案。这皇上选不选秀女,关您老人家什么事?秀女不入宫闱也有冤屈?” 围观的又笑。 “这……这这,”孙理气道:“所谓帝王无家事,官也是为了提醒皇上广纳秀女,以繁衍子嗣,安定天下也……” 沈栗打断他道:“天下安不安定得看吏治清不清明,将士用不用心,还没听说和皇子多不多有什么关系。东宫有太子,宫中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孙大人您急的什么,是急自家女儿到了选秀的年纪了吗?你是把万岁当做什么人了!” “这……”孙理叫沈栗挤兑的说不出话来,左思右想也没什么有力的话应对,心说我哭惨吧。 大臣都爱和皇帝哭,好像一哭就显得忠心耿耿似的。 可惜,孙理晚了一步,沈栗先哭起来:“皇上,万岁,小子父亲年少时逢天下大乱,颠沛流离,多亏先帝平定天下,我们家才有好日子过。小子父亲感念皇恩,愿为皇上上阵杀敌,万死不辞。小子父亲赋闲后常言‘愿得天下安宁,何惜刀马入库’,常以忠君安民以教小人。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竟蒙冤入狱,若不是皇上不以小子年少,执意亲审,小子父亲岂非沉冤不雪!这都是小人作祟,蓄意陷害。更可恨孙贼本应查审冤情,竟同流合污,险至我父于万劫不复之境!皇上,您可一定要为小子做主啊。” 沈栗一哭,孙理胡子一把,倒是不好哭了,尴尬的不行。 沈栗冷笑道:“庶民是不是饥馑你不急,官员是不是蒙冤你也不急,皇上选不选秀女你倒着急了,孙大人这大理寺卿做的好啊。” “我……”孙理这个急,瞅向堂上诸位大臣,哪个都不看他。封棋和耿雅言怕火烧到自家身上,更是躲得远远的。皇帝要看戏,沈栗摆明了要咬人,谁往前凑谁倒霉。 沈栗骂道:“孙理,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朝廷正三品大员,你看哪个官员操心皇上喜欢哪个女子?东宫有没有太子,那算是国事,皇上有太子,还有两位皇子,如今选不选秀,喜欢哪个女子,就是皇上的家事。皇上爱喜欢谁喜欢谁,干你甚事?” 孙理硬生生从沈栗这个孩子眼中看出不屑之意。 沈栗皮笑肉不笑道:“就是我们家,我祖母,我母亲,也没说干涉我父亲喜欢哪个姨娘。孙大人你成天操心这个,难怪审不好案子!” 哈哈!这回连堂上的大臣差人都憋不住乐。 沈栗讽刺道:“甄选秀女是皇后娘娘操心的事。如今皇后娘娘还没急,孙大人急什么?您老人家把皇后娘娘至于何地?” 众人越发笑得大声了,邵英与大太监骊珠笑道:“捉狭。” 邵英也不愿意大臣们成天上折子讨论他对后宫如何如何。 沈栗讥笑道:“心思不放在查案上,成天盯着皇上的宫闱事,孙大人,你可有点出息吧!” 轰!沈栗半点情面不留,大堂内外都轰动了。 在沈栗看来,孙理曾经要杀沈淳,与礼贤侯府是不可调和矛盾,有机会收拾他,沈栗绝不会放过。 孙理气得抖着手指着沈栗,说不出话来。 他也是累迁至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的,官路不说一帆风顺,也是少有坎坷,没想到今天被个小儿当众把面皮扒下来撕了又撕,踩了复踩,他也是上年岁的人了——他倒了。 孙理被沈栗气厥过去,皇帝当即表示让他养病去吧,最好是别回来了。姚宏茂、姚柳发回大理寺再审,缁衣卫协同。沈淳无罪当庭释放。 这案子虽还留着尾巴,但其间有官杀官,有阴谋陷害,有侯爷蒙冤,有稚子敲登闻鼓告御状,有对质翻案,更有一位大理寺卿当庭气得昏厥。可谓是精巧奇诡,比说书都精彩。围观的表示,过瘾,值得吹嘘议论个十天半个月的。太学生就更兴奋了,低下头心里已经开始思量编排词句了…… 沈栗可分不出心思想这些,下了堂,沈沃喜得亲来抱他上车。他后背都是板子打的伤呢,沈沃力气用大些,沈栗哀叫一声:“六叔,我的背!” 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第二十章好叫你名动天下 沈淳无罪开释,礼贤侯府上下嬉笑颜开。烧火盆的烧火盆,撒盐的撒盐,还有扬柳枝水,烧香拜佛的。 沈淳和沈栗也算糟了罪了。沈淳还好,他到底是个侯爵,平时也也有些积威,大理寺并无人敢与他动刑。沈栗可是先有一百板子呢。 那日沈凌等人去看见他时,衣服就粘在伤口上,他怕牢里条件不好,不让揭下来,如今看着都要长在伤口上了。 李郎中看了道不能用水泡下来,须在浴桶中加满淡酒,把人泡在里边,慢慢揭下来。 沈栗疼的顺着桶沿往外窜,又叫人使劲儿摁回去,口中不住哀叫:“父亲,父亲!” 沈淳看得真是心疼了。 颜姨娘更是泪水涟涟:“侯爷,妾只听说古时有妃子争宠把对手泡在酒缸里的,哪有这样治伤的,岂不是要疼杀七少爷!” 沈淳道:“你不知这样的棒伤不是小事,他又在狱中搓磨了两日,听李先生的。” 直到都收拾的妥当了,也抹好了伤药,沈栗方才叹道:“噫,我只道那一百大板已经够难挨的,不意这个才是厉害的。” 沈淳见他还有精神说笑,方才放下心,吩咐伺候的人道:“都仔细些,栗儿若有什么不虞,本侯只管找你们算账!” 沈栗能把沈淳捞回来,对整个侯府都是有功的,就是沈淳不说,也没人敢怠慢他。众人见沈淳又郑重嘱咐,自是恭敬应下。 沈栗道:“父亲何必在意这个,儿子如今好多了。倒是父亲,虽不见伤,到底也在牢中搓磨了多天,怎么不去好好休息?况这些天府中一定有事须父亲处理,且不必在儿子这里耽搁功夫。” 沈淳自是疲乏的,见沈栗还好,便道:“也罢。只是你要小心伤口,若有不适,一定要速速告知李先生。”方才去了。 颜姨娘送了沈淳回来,沈栗见她脸上似乎有些不愉,便问她。 颜姨娘原本不想对着沈栗抱怨,耐不住沈栗执意要问,只好道:“我的儿,你猜,前儿偷偷放三夫人出来到延龄院去闹的是谁?” 沈栗笑道:“管他是谁,只要不关咱们娘俩儿的事就好。” 颜姨娘撇嘴道:“是林氏!” “什么?”沈栗惊奇道:“她是有多想不开?大兄若有个三长两短,母亲能饶她?就算她是祖母的外甥女,母亲还有个户部侍郎的父亲呢!” 颜姨娘扬了扬手帕,笑道:“这位主儿,说她精吧,她又蠢的要死,说她傻呢,她还有些小算盘。” 颜姨娘压低声音悄声道:“听说要给你填个兄弟了。” 沈栗方才恍然。 颜姨娘撇嘴道:“她倒打算得好,你父亲当时出了事,你大兄再不好了。她肚子里那个可不就就金贵了。” 沈栗摇头道:“父亲若真入罪,祖母就更不可能为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与母亲翻脸了,好歹后面站着个侍郎府呢。咱们家败了,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倚仗这个亲家呢。一个不知进退的外甥女和咱们府的前程相比,祖母还用选吗?说不定还会来个去母留子。” 颜姨娘本来担心林姨娘因这个孩子张狂起来,见沈栗这样说,方才转忧为喜道:“就知道她不是好作,有个这样不省心的妈,就是个男孩又怎样。” 沈栗安慰她道:“姨娘无需担忧,父亲是什么脾性?能容忍林姨娘这样!” 又轻声道:“说句不得体的话,这时间赶的好。儿子如今捞父亲回来,正是得脸的时候,母亲为父亲平安自是高兴,可为着大兄打算心里也未必全然喜欢。如今且让林姨娘作去,叫母亲看着她比注意我好。” 颜姨娘笑道:“听你这样一说,这林姨娘倒是为了给咱们帮忙似的。” 遂抛下不提。 没过两天,果然听说林姨娘被禁足。六姑娘沈丹舒苦苦求情也无用。 如今万事初定,一件大事被提上侯府日程:休弃三夫人! 沈府是真忍不下了。 三夫人身后站着何府,当初人都道她嫁的低了。如今要把她休回家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栗能做出告御状的事,最重要的是他还告赢了,故此府中也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再者沈淳本就着意培养他,如今他的伤虽然还未全好,行动却也无虞,府中商量大事,便也叫他去。 沈栗到了何云堂中,见田氏、王氏及各房的正头媳妇都在,沈淳三兄弟坐在一旁,世子这两日身体见好,也歪一边,沈枫作为他那一房的长子,家里要休他的继母,也叫他过来旁听。 各人见了礼,方才打开话题。 田氏道:“何氏做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是决不能容忍家中有这样的媳妇的。” 说罢,转头去看王氏。 王氏平静道:“你看我做什么,你忍不了,难道我就忍得了?不叫她,我的涵儿怎么会死!” 沈涵养成事事争强的性子还真不能说没有王氏的影响,当初王氏自持出身书香门第,要与大字不识的田氏争锋,沈涵才养成看不起嫡母与嫡兄的脾性。老侯爷并不喜欢何府的人,当初这位三夫人能进门,也少不了王氏的支持。 只是沈涵死了,王氏总不能恨自己吧。她一腔恨意都放在何氏身上,认为不是何氏挑唆,不是那来路不明的‘一梦’,沈涵走不到那一步。故此何氏这几年并不好过,才越发恨沈府,恨大房。 余下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身边有这么一号作妖的,日子也过得背后发凉。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样天天惦记着害人的媳妇,休就休了呗。留在家中,什么时候又害了人怎么办? 沈淳故意问沈栗道:“栗儿,你是怎么想的。” 沈栗知道沈淳急于给大房培养个能出面做事的儿子,故此也直抒己见:“儿子说句不讲情面的话,单凭三婶娘藏匿槐叶,意图使父亲蒙冤,危害我们侯府的利益,也不能再留在府中了。只是三婶娘为三叔生下九弟,他如今已经五岁,记事了,如今叫三婶娘家去,就怕九弟长大后有什么不妥。” 李氏迟疑道:“要不,就打发到庄子里,或者送到庙里叫她念佛去?” 沈淳摇头道:“栗儿?你说。” 沈栗朝李氏拱手道:“不断就要修复关系,要断就要断个干净。三婶娘关在府中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放到外面,叫她联系何府,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来。” 沈凌点头道:“栗儿说的好。要么咱们家以后当祖宗供着她,要么干脆休她回家。只把她打发到外面去,她也算咱们家媳妇,惹出什么来,还要咱家顶杠。” 王氏断然道:“休了她。叫我以后哄着她,没门!” 沈淳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枞儿到底姓沈,总会明白的。若是日后为了这个谋害沈家的媳妇怨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叫他只管找我来!” 沈栗道:“如今重要的是如何送三婶娘回去。何家是不会不声不响的。” 沈沃道:“这倒是个难处,何家门生多,这些读书人的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别再叫他们倒打一耙,反而说我们沈家没理。” 沈淳道:“好在那日槐叶在大理寺说到何氏拦着她不让作证,众目睽睽之下,这件事总是翻不过来的。” 沈栗接道:“何况这天下也不止何府门生会说话。” “哦?”沈凌颇感兴趣道:“栗儿有什么主意。” 何氏与沈家作对,就是与沈栗作对,何况何氏先后出手害他两次。对于这个不择手段的敌人,沈栗是不会有什么同情之心的。既然府中已经决定赶走她,沈栗此时手软才叫跟自己过不去。 沈栗道:“如今整个景阳都在为父亲的事沸沸扬扬。听说酒楼中还有说书的编了故事。叫他们编怎么能和咱们家这些亲历的比? 不提以前三叔的事,只把父亲入狱之后三婶娘气病大兄又藏匿槐叶的事写出来,着人偷偷匿名散给说书先生们,或干脆叫人编成曲子小戏来演,比文人写几句之乎者也有趣多了。 井市之中消息传播最快,来往的人又多,用不了几天,三婶娘就可名动景阳了!说不定外地的人都会听说。到时候,咱们家站着理,又趁着名声,索性大张旗鼓地送三婶娘回何府,看何府能怎么着。” 沈沃笑道:“这个主意好,酸秀才们写几句酸词儿也架不住听书看戏的人多,人多则势众,先叫人知道何氏的坏处,别弄得像是咱们家委屈了何氏似的。这事交给我。” 沈沃交游广阔,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沈栗接道:“就是休书,也不单要祖母自己写(沈涵死了,要休他妻子,得田氏这个正经婆婆出休书),咱们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署名,叫人家知道,这样的媳妇,就是出身再尊贵,咱们家也忍不了。” 一个生下孩子的媳妇,得多能作,才会全家都忍受不了。这样的休书一出,何氏就算硬赖也不能赖在沈家了。 德彰十二年九月,世族何家出嫁礼贤侯府之女,以一份婆家全家上上下下俱都署名的休书名动天下! 第二十一章好大张的休书 槐叶在大理寺当众说出三夫人拦着不让给沈淳作证的话,何家人就知道不好。沈淳一开释,何泽就备了礼上门探望——探望是托词,主要是探口风,修复关系。被沈府以沈淳修养,府中忙乱不宜见客推了,没见着人。 这几日正思量着什么时候合适再次登门,何府就渐渐听说风声不好:如今满景阳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起沈家那位不安生的三夫人。 起先是什么酒巷瓦肆,勾栏曲舍,驿外桥边,如今连太学、官中都在议论。 到太学中有位学生写了篇《讽沈妇言》,这事算是发酵到了顶点。虽然被议论的是礼贤侯府的后宅,可这位“沈妇”可是出自何家! 何家也不是没仇人!人家平时畏惧何府势大,不敢明目张胆与何府作对。如今趁着风头,悄悄提几句何家姑娘教养如何如何,还不行吗。 把何泽恨的!他又不能叫人到处解释:我们何家的姑娘都是好的,这其中有缘故……有误会…… 后宅的姑娘们的闺誉是能拿到外面去说的吗? 这几天何家有适龄女儿的夫人们都跑来哭诉:这可怎么办,何家姑娘的名声都叫何氏连累了,可怎么嫁人呢? 何家老太爷还活着——他运气不好,做过前朝的官,世家都靠名声活着,他不好意思做贰臣,索性退下来,做个族长,着力培养族中子弟。 何老太爷嘱咐何泽:你快别绷着面子了,赶紧的,与沈家和解吧,把何氏的事压下来。何家女没了名声,就嫁不到好人家,没有好姻亲,咱们何家的势力就会缩小,没了势力,你还有什么面子。 何泽连忙吩咐人准备礼物,刚换好出门的大衣服,管家屁滚尿流地爬进来禀报:“老太爷,老爷,不好了,府门前被贴了张好大的休书。” 何泽连忙跑出去看——还真是好大张的休书。 沈栗也真损。他发现府中还有会刻雕版的家人——这人的父亲是匠人,到了他,去当了兵,后来跟着沈淳到府中做了护院——现拆了两张桌面叫人把休书刻印出来,特意声明“要大张的”。 连夜印了许多。今天把原版田氏亲手写,众人署名的那张塞给何氏,叫人整理好何氏的嫁妆,送她回何家。赶着一路走,一路把印出来的休书分发,就见队伍后面一群群人手里拿着休书跟着看热闹。 到了何府,先贴了一张到门上。看门的要往下揭,看热闹的都不让:“别揭别揭,没看完呢,欸,说你呢,再揭扔鸡蛋了啊。” 何泽:姥姥!你们沈府太损了! 何泽还想找沈府人争辩,老太爷一摆手。还有什么争辩的?沈府这样大张旗鼓地送人回来,还能把人再抬回去吗? 先前两家互有把柄,沈家才会忍下去,如今何氏闹出羁押人证之事,还叫人在大理寺说出来了,沈家的借口都是现成的! 你看看,休书发的满大街都是,何氏还有什么名声!你越争辩,看热闹的越多,当务之急,是赶快让事件平息下去。 老太爷亲自出马,站在府门前,拱手道:“各位,家中不幸,出了这样的孽障。竟然鬼迷心窍为祸夫家……” 老太爷发表了一场热情洋溢的演说,大意是何氏自从丈夫死后就哀毁过度,失心疯了,所以行事颠倒。我们何家出了这样的女儿,也是痛心疾首,就是沈家不休了她,我们何家也不能容她…… 沈栗作为休书事件的策划者,今天也跟着来了,听着何老太爷这番演说,佩服地对沈淳道:“真不愧是何家啊,听他这么一说,我竟觉得何家的德行不错,三婶娘只是个特例罢了。” “如今她不是你三婶娘了,叫她何氏就是。”沈淳纠正他道:“何家人也不是白给的。” “比何泽道行深。”沈栗评论道。 “何泽的心性简单的几乎不像何家人!”沈淳道:“这老家伙才是何家人的水平,看何氏先前不声不响的阴毒就知道了,若不是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她能做的更多。倒也奇怪,何密有四个儿子,偏偏最没心计的何泽最得他喜欢,其余三子都打发出景阳为官了,只留这个儿子在身边。” 何密已亲自走下台阶迎沈淳进府商谈。沈家人在门外站着,看热闹的就不会散,这事就没完没了。只有先请沈家人进府,才好命家丁驱散人群。 沈淳与何家人已经无话可说,两家彻底撕破了脸,连人家闺女都赶出去了,还能一同坐下来喝茶吗? 遂推辞道:“既然人已送到,在下府中还有事要处理,只能辜负何公的好意了。” 何密现在瞧着沈淳也犯膈应,事已至此,他请沈淳入府能有什么话好说。他只是求沈家人不要堵在门口发那好大张的休书罢了。 何密客气道:“既然如此,就不耽搁沈侯的时间了,改日再到府上致歉。这就是令公子吧?早听说贵公子事亲至孝,为沈侯不惜告御状,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何密只是随口客气,沈栗的话可是一向犀利:“何老太爷谬赞了。何老太爷,何氏……我前三婶娘的嫁妆就在后面,您不派人去清点一下?免得不小心遗留什么在我门沈家,回头再传出我们沈府贪墨了前三婶娘的嫁妆就不好了。“ 何密一口气梗在胸口,想到孙理如今还卒中在床,心中默念平心静气,慢慢把这口气长吁出来,尴尬笑道:“说笑了,沈侯的为人老夫还是信得过的。” 沈栗眨眨眼,道:“牵涉财物,还是精心些好,何老太爷不要不好意思。” 何密心说这一清点一时半会儿都不会结束,围观的沸沸扬扬一直观看,我何府的面子就得一直掉。 “不用不用,不过是些嫁妆,何必计较。再者,她这几年想来自己也动用过,就是有些出入也是理所当然。”何密推辞道。 沈淳点头道:“既然如此,本侯就不打扰了。” 沈栗跟着行礼告辞。 何密刚松了口气,就见沈栗忽然转过头来大声道:“何老太爷,前三婶娘不会忽然‘羞愧自尽’吧,您可得看好她,免得再叫人说我们沈家欺负寡妇,不讲情面。我跟您说,三婶娘干的事可真让人容忍不下……” 沈栗!小兔崽子! 别说,何密本来还真打算令何氏来个“羞愧自尽”。 他不是疼女儿的人。若是疼女儿,他当初就不会谋算把何氏嫁给沈涵,长了眼睛就知道两人不配,可谁让沈涵当时手里握着兵,又亲近何府呢?若疼女儿,沈涵死后也可以接何氏回家,他明知因为“一梦”之事何氏在沈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可为了何家无再嫁之女的名声,他就能闭眼看何氏年轻守寡。 如今何家丢了大脸,要是何氏死了能让何家的名声好点,何密绝不会犹豫! 可现在被沈栗当众叫破了,何密再这样做就没意义了。何氏一死,别人不会认为是沈家逼迫过分,而是会先疑惑是不是何家为挽回名声自己下的手。 如今何密只求沈家人赶紧走。 沈淳休弃何氏的目的达到,也不故意耽搁。何家毕竟根基深厚,何密真要恼羞成怒了,沈淳也会有些吃不消。 沈淳偷偷教儿子:“把人送回去就罢了,何家不是你看到那样简单,叫他们盯上,有你什么处?你老子虽是个侯爵,只在军中有些面子罢了,你要进学从文,他们真要与你为难,本侯却有些鞭长莫及。” 沈栗道:“咱们家休了何氏,早就与何家结了仇。凭何家人小肚鸡肠的样儿,只要是姓沈的,惹不惹到他们都不会放过。何家故旧又多,儿子以后科考难免遇上,总不能见了他们就特意避让吧,那还进的什么学,做的什么官! 儿子想过了,要从文,论根基、论手段、论人脉、论声望,儿子都没法和他们比,能比的,就是儿子比他们年纪小,仗着脸嫩,还能混几年,最重要的是,儿子比他们不要脸!” 沈淳听到沈栗居然把“不要脸”当做优势,几乎喷笑出来:“本侯还头次听说‘不要脸’也能和人比一比!” 沈栗嬉笑道:“像何家这样的世家不就是靠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皮混日子的吗?其实背地里什么隐私手段都用尽了。当了婊……那个什么还要立牌坊!以后有什么龌龊,大家把遮羞布揭开晒一晒好了。儿子年纪小,能有什么阴私怕人揭,他们可就不同了。” 沈栗摇头晃脑冷笑道:“今天满街休书一发,何家不就痛快了?只要咱们自家行的直坐的端,有什么事尽管拿出来晾一晾,看谁的脸皮更值钱,他何家也还蒙不住天下人的眼睛!” 沈淳一想还真是,本以为今天送何氏回家,要有好一场口舌官司。没想到,不过在井市中散了几本说词小曲,沿路发了一些休书,何家就痛痛快快接招了。 送走何氏,满府的人都松了口气。正说话间,沈毅满脸喜气进来禀报:“侯爷,有圣旨到门了!” 第二十二章立场要坚定 沈淳二人前脚回到侯府,后脚宫里传来旨意。 一家人扫庭院、摆香案,准备接旨。 传旨的小太监长得挺讨人喜欢,笑眯眯的,见谁都彬彬有礼。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 夫孝,德之本也。又,天之经也,民之行也。尔沈栗乃礼贤侯之二子,奉亲至孝,聪敏果毅,以幼学之龄,击登闻之鼓,解父难于倒悬,昭孝悌之德行。大义可嘉,潜德宜表。夫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朕何吝于封赏?兹特进尔阶云骑尉,锡之敕命。 钦哉!” 什么意思? 奖励沈栗,说他为父亲昭雪告御状是孝顺的行为,皇帝很高兴,所以封赏他做个云骑尉。 什么是散勋呢,就是专门用来赏人的勋位,有勋无权,干拿银子,常用来赏赐宗室大臣及外戚。云骑尉是正六品武散勋,在散勋中排倒数第二,奉禄八十五两。 按礼贤侯府的门第,这赏赐不算高,关键是赏赐的理由。这不是按例封赏,而是以表彰孝悌的理由,封赏了身为庶子,年不过十岁的沈栗。这说明什么?说明沈栗是入了皇帝的眼了! 有前途!沈府的人……大多数都是高兴的,与有荣焉! 沈淳就更高兴了,他担心的就是子嗣少、后继无人,现在沈栗给他争了气,好!大管家,快递银子。 沈毅不动声色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个荷包,小太监笑眯眯地:“赶上贵府的喜事,奴才就不客气了。奴才还有皇上的口谕。” 众人又跪下接旨。 小太监肃容道:“慎之受了委屈,朕都记在心里,来日方长。你的小儿子有些意思,带来给朕瞧瞧。” 沈淳接了旨,请小太监少待。催促众人赶紧给沈栗收拾,自己也换了朝服。领着沈栗进宫面圣。 沈栗还是头回进宫,饶是他见惯了现代繁华,也游过故宫景区,也不禁为这皇宫啧舌。作为景区的皇宫和正在使用的禁宫能一样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应有之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沈栗还真有些腿抖。 邵英比沈淳年纪大,不过保养得好,兼之面容英俊,不板着脸的时候,还是挺容易让人有好感的。 邵英见沈栗应答的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笑道:“朕见你在大理寺质问姚宏茂与孙理时言辞犀利,今日又听说你把何密气了个半死,怎么如今到畏缩起来。” 沈栗答道:“回皇上的话,草民并非畏缩:姚宏茂、孙理都是小人,蓄意陷害家父,草民自然要与他们据理力争。便是何老丈面前,草民家占着理,草民也不畏惧。只是草民自幼得父亲教导,身沐皇恩,深畏皇威,今日有幸得见天颜,怎不谨慎小心,战战兢兢。此非畏缩,乃敬畏也。” 真会说话。大太监骊珠心里道,就凭这张嘴,这小子也得出头。 皇帝笑对沈淳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敢去敲登闻鼓,状告朝廷大员,又满街散休书,朕还以为你这儿子是个傻大胆,没想到居然从他口里说出‘敬畏’二字。” 沈栗小心道:“皇上,草民虽不肖,却一向以为,人生在世,故应勇往直前,然总要心怀敬畏,方不至于刚愎自用,行差踏错。今日第一次得见圣颜,草民就打心里敬畏皇上。” 邵英大笑道:“曰忠,曰孝,不愧是慎之之子。” 沈淳微笑谢恩道:“皇上谬赞了。” 邵英摇手叹道:“此非谬赞,慎之待朕如何,朕是知道的。可惜朕自登基以来,掣肘颇多,以至功不能尽赏,过不能尽罚,前日又差点令慎之蒙冤受屈,朕心甚愧。” 沈淳失色道:“皇上怎可如此菲薄。臣年少时有幸得识皇上,廿余年来深蒙皇上谬爱,飨以高爵厚禄,臣常惶恐不知以何得报圣恩。今朝有奸佞,至皇令不得顺行,此吾等臣工之过也。皇上如此说,至臣于何地!” 骊珠也上前劝慰。 邵英感叹道:“先皇在时曾叹:尔性和顺有余,刚毅不足,日后恐困于臣下。又言:若武事有忧,郁,沈可信之也。果然如此。” 沈淳拜道:“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沈栗眼尖,见沈淳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忙跟着跪拜道:“皇上圣意所向,即我父子兵刀之所指!” 这话说的真好,骊珠心里又叹道。 邵英果然大悦。 他的确是个性格比较温和的皇帝。要不然孙理当初也不敢跟他“据理力争”。 先前三司会审的时候没能护住沈淳,不得不暂时舍弃他。这要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一类的,估计觉得既然昭雪了就算对得起你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嘛。可邵英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愧疚的。好歹沈淳可是一直立场坚定忠于他的。 再者,身为上位者没护住属下,的确是个挺忌讳的事,邵英有点担心沈淳的立场。如今沈淳父子二人表示没问题的皇上,礼贤侯府一直忠于您。谁跟您过不去,我们去砍他。 邵英高兴,赐宴。 照沈栗的体会,其实陪皇上吃饭是个辛苦活。 邵英见他吃的小心翼翼,笑道:“吃饭的时候不用敬畏朕,喜欢什么,叫骊珠给你夹。” 沈栗连忙站起来拜道:“草民多谢皇上。” 骊珠推荐道:“这个燕窝煲炖的好,适合小孩子吃,沈少爷不妨试试?” 沈栗忙谢了。 骊珠亲手舀了一碗递过来,笑道:“沈少爷得蒙皇上赏了云骑尉,也是官儿了,以后不必自称草民,要称臣了。” 沈栗摸摸头尴尬道:“皇上太厚爱,嗯,微臣家了,我这个年纪自称微臣,那个,感觉挺奇怪的。” 邵英笑道:“这有什么,湘王世子今年不过四岁,见了朕也板着一张小脸自称微臣。” 说到这里,邵英顿了顿,思索道:“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听你父亲提起明年你要下场一试,做了童生后自称‘学生’也是可以的。” 沈栗转了转眼珠,嬉笑道:“在皇上面前自称‘学生’,岂非‘天子门生’?” 邵英大笑道:“天子门生岂不好?难道慎之之子还做不得?” 沈栗喜道:“这个好!” 邵英复又大笑。 宴罢,捧着邵英赐的一匣子糕点,沈栗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沈淳见儿子入了皇帝的眼,心中也是高兴,玩笑道:“怎么,难道御膳没吃饱,得了上赐的糕点如此高兴?” 沈栗翻了个白眼道:“除非姓邵,赐宴哪有能吃饱的,比打仗都累。” 复又开心道:“糕点也就罢了,父亲,皇上要我自称‘学生’,做‘天子门生’呢。” 沈淳斜眼看他道:“你若能爬到殿试那一步,皇上多半会点你做个‘天子门生’,你得先考过乡试。” 沈栗不以为意。 邵英毕竟是个皇帝,他表露了什么意思,多的是人“心领神会”。科考取士乃重中之重,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偏向他,但有皇上这句话,想要给他下绊子的自然要收敛收敛。 沈栗心满意足道:“起码童生试时不用那么担心何家了。噫,有皇上这句话,只要我答卷尚可,做个榜末总是没问题吧。” 沈淳讥笑道:“劳动皇上金口,你敢居于榜尾,是要丢皇上的面子吗?跟着方先生好好读书去!” 回到侯府,晚饭都罢了,正好掌灯时分。 一家人都聚在何云堂等着他父子二人回来,听说皇上安抚沈淳,夸奖沈栗,都喜气洋洋。 沈栗将御赐的点心分给众人食用,田氏尝了点头道:“旁的到还罢了,这吉祥如意饼还是打天下时你们姑奶奶琢磨出来亲手做给先皇吃的,故此宫中又称为沈妃饼,皇上当初也爱吃。不想今日特地赏你,皇上真是念旧情的人。” 沈枞吃的高兴,扯住沈栗衣摆问道:“七哥,皇上赏你做官,又给你点心吃,是很喜欢你吗?” 沈栗微笑道:“云骑尉是散勋,并不是官,皇上肯给我几分颜色,多半是看在咱们府的面上。” 沈凌笑道:“栗儿也不必太过自谦,皇上也不会随便拿东西赏人。” 沈枞眨眼,问道:“七哥,皇上既然喜欢你,以后会不会让你做世子呢?” 堂中俱是一静,田氏皱眉道:“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呢!” 沈枞奶娘连忙上前来要把他抱走,沈栗摇手止住,蹲下看着沈枞双眼问道:“枞儿知道为什么皇上先叫人宣旨封我做云骑尉,才又叫我入宫觐见吗?” 沈枞懵懂摇头。 沈栗道:“世子与云骑尉都属勋位,皇上既已另外赏了我云骑尉,自然不会叫我做什么世子。所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皇上乃是有道明君,怎会凭一时喜好擅加赏赐!” 真论起来,礼贤侯世子与云骑尉自是天差地别的,但沈栗既已表明态度,李氏自然高兴,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的胡话罢了,栗儿何必在意?” 沈栗摇头认真道:“咱们这样的勋贵人家,别的倒还罢了,‘忠’‘孝’才是立足之本!没了这个,能领兵的人多了我们家凭什么得皇上另眼相看。枞儿虽说还小,也不能让他随意揣测圣意,自然要打小好好教他。” 沈淳也沉声道:“事关家族承继岂可轻忽。枫儿,你继母回了家去,既是长兄,要好好教导弟弟。” 第二十三章出身 沈凌也不爱沈枞这样,嘱咐道:“他刚离了母亲,姨太太也上了岁数,枫儿精心些,不要让他学何家人小肚鸡肠的。” 沈枫恭声应道:“是,侄儿知道了。” 众人说笑一会儿,便散了。 大房一家往回走,李氏见沈栗跟在后面,转身招手叫他进前道:“不必放在心上,我和你大兄心中有数。” 世子乘着软轿,探身笑道:“想必是枞儿身边有人嚼舌头,真是笑话,指着旁人和他们一样心胸狭窄不成!” 沈栗微笑道:“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既是小人,自然当旁人也是小人。” 世子笑。 李氏忽问道:“如今可觉得饿了?” 沈栗喜道:“还是母亲知我。御宴虽好,奈何儿子不敢放开吃,如今正觉腹内空空。母亲这样问,可是有好吃的给我?” 李氏笑道:“御宴吃不饱是平常事。你父亲方才也觉腹饥。要我说,你不如随你大兄去他院子,他那里单有小厨房,你想吃什么,只管叫他们现做。” 沈栗看向世子:“如此今夜要打扰大兄了。” 世子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沈栗这晚便与世子抵足而眠。 一场嫡子与庶子相争的谣言还未兴起,便被沈梧沈栗兄友弟恭的模样驱散了。 沈栗先前本来只打算下场见见世面,如今得了皇上玉言的东风,自然不能随便应付。方鹤教导他越发严厉。 沈栗自知论学问自己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就是打算做个文抄公,也是不成的:古诗倒还记得那么几首耳熟能详的,却不知上场见了考题后应不应景;文章策论之类就更别提了,他前世只上学时背过那么几篇,这些年来早还给老师了,大约只还记得几句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样特别出名的句子,这能当什么事! 自己考不过是小,丢了皇帝的面子是大。搞不好,人家以后就不搭理你了。 沈栗每日起早贪黑,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邻近春节时,脸上的婴儿肥都渐渐瘦下去。他本来就生的长眉细目,如今下颌尖尖,沈淳见了,琢么道:“我怎么觉得越发像狐狸?” 沈栗大恨。 沈凌笑道:“像狐狸总比像猪仔强,我家沈柳今日越发胖了,又蠢又笨。” 沈淳道:“小孩子胖些好。” 世子病弱,沈淳总觉得孩子胖些健壮。 沈淳严肃道:“我近日却想着一件事。” 沈凌笑问:“大兄何事困扰?” 沈淳道:“栗儿眼看就要下场,你也知道,梧儿身子不成,日后我这一房还要靠栗儿出面支应。科场之中,官场之上,这嫡子出身与庶子出身还是稍有不同的。我常想,不若今年祭祖时,将栗儿记在你大嫂名下,算作嫡子。” 这是要抬沈栗的身份了。 沈凌也收敛笑容,道:“若是栗儿还小,倒还好办,如今他都十岁了,就是记在大嫂名下,只怕也要更亲近他自己姨娘。大嫂能同意吗?再者,若林氏这回生下男孩,又当如何,她毕竟是母亲的外甥女。” 沈淳道:“有规矩礼法在,栗儿又是懂事的,自然知道如何待他母亲。你大嫂还有梧儿这个亲子在,便是与栗儿间稍稍生疏些,也不妨事。 至于林氏肚子里那个,纵是男孩又如何?我如今年将四十,放着已经看好的儿子不用,难道要再等十余年去培养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孩子——凭林氏那个德行,我只愁她教坏了孩子。” 林氏妇德不佳,若果真生了男孩记做嫡子,不知要张狂成什么样。 沈凌点头道:“兄长既然主意已定,弟弟自然没有意见。只是兄长还要与大嫂商议,亲家那边也要解释为好。” 沈淳道:“正是不知如何开口,不妨要弟妹先探探口风。” 沈凌应了,自去与妻子商量不提。 沈凌见沈栗缩在一边,眨着眼睛看他,便问道:“你可是有何话说?” 沈栗小心道:“父亲,我姨娘也只我一个儿子,若将我记在母亲名下,我姨娘怎么办?再说,母亲和外家想必也是不愿意的。” 沈凌也不与他细说,只道:“这是为咱们侯府打算,你只听着也就是了。只是名分不同罢了,其余一应如前。” 这怎么能一样?按礼法算,颜氏可就没儿子了。沈栗知道沈淳商量此事不避着他,并不是问他意见,不过是要他给颜氏传个话。商量的时候一点儿不考虑颜氏的想法,主意打定了传句话就要人儿子。沈栗心里别扭,怏怏去寻颜氏。 颜氏听了,又为儿子要提身份高兴,又为要在名义上失去这个儿子伤心。 凭心讲,颜氏是个好母亲,沈栗自然更亲近她。见她落泪,沈栗道:“姨娘不愿意,儿子自与父亲说去,拒了也就是了。林姨娘那里说不定生个男孩呢。” 颜氏搂着他道:“好孩子,更改族谱都是为家族筹谋,哪能由得你我。何况嫡庶有别,旁人想这样的好事也没有的。” 沈栗也知事不由人,安慰她道:“姨娘不要难过,儿子心里有数。” 洪氏既得了丈夫的吩咐,某日与李氏闲谈时便试探道:“如今栗儿越发出息了,论规矩、学问、人品、牌面,哪一样也不比别人家嫡嫡亲的孩子差,这都是嫂子的功劳。“ 李氏笑道:“侯爷膝下就这两个宝贝,我又不是那样上不得台面的,还要分个亲疏远近不成?都是一样的教养,可不就出息了?” 洪氏听了,又奉承了两句,便略过了。 听起来只是闲谈罢了,只是沈淳自打在大理寺走了一遭回来,就常为侯府的将来思量打算。李氏听得多了,心下自然有所感应。今日洪氏一提,李氏就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面色不变,心里却暗自思量起来。 回头去了延龄院,私下里与沈梧感叹:“你父亲打定了主意,怕是不能更改。我也不是硬拦着不肯给那孩子做脸。只怕现下看着样样都好,日后却养虎为患。” 沈梧却想的开:“儿子这体质不争气,除非天上下红雨,不然是没指望好的。便是日后袭了爵,也总要有人帮衬。七弟毕竟与我是亲兄弟,又尊重我们母子,难道日后反而越过他去依靠隔房的堂兄弟不成。还是母亲要等林氏肚子里那个?” 李氏撇嘴道:“就凭那个妈,能生下什么好人!看她把你六妹妹教的。” 母子两个合计好了,李氏又往李侍郎家去了信。 这个年头,李氏不能生,李侍郎家就有些气短。况且说到底,这也是沈家的家事,本也没有他们插手的道理,沈淳又不是白给的,并不需要看岳家的脸色。想得通想不通的,李家也只好默认。 李氏的长兄过府与沈淳钻进书房商谈了一个下午才回去。沈淳在晚饭后召集家人,正式宣布新年祭祖时要把沈栗记作嫡子。 沈栗这副皮囊的前身以前因为调皮捣蛋常被罚跪祠堂,到了沈栗这儿,却是因为改了身份,要向祖宗禀告。只是这会儿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现代陪着父母过年,此时却相隔时空彼端。他在现代日子过的好好的,如今在侯府虽然既富且贵,奈何这是个动则可以合法杀人的时代。 刚和这壳子的生母颜氏亲近些,偏沈淳一声令下,他又换了妈! 沈栗暗暗祝道:“我既不知如何来此,也不知怎生回去。前世有些积蓄,留给父母稍作保障。如今这便宜爹妈待我也算不错,我得了人家儿子的身份富贵,少不得也要替他尽孝。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且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吧。” 沈栗了却了对前世的残念,面上乐乐呵呵出来过年。 他既然记在了李氏名下,就算是李侍郎府的正经外孙了。自然要随沈淳、李氏和沈梧一起去李家拜年。 沈梧因病几次欲死,反而倒是看得开。拉着沈栗亲自为他引见众位表兄弟。 这些人其实沈栗原身也见过的,只是那会儿原身还是个不争气的庶子,别人也不拿正眼看他。 如今沈栗为父告状的贤孝是得了皇上嘉奖的,原先的顽劣之名早不见了。又抬为嫡子,还有个云骑尉在身,自是不同。 李家有觉得他是世子威胁的,不喜欢他;也有和沈梧一样心思的,觉得扶持这么个兄弟以后帮扶沈梧也好。 沈梧的大表兄李颗只比沈梧大半岁,今年也是十五岁,年少颇有才名。因李侍郎必要他得个好名次,压着他几年不让下场,倒赶上今年和沈栗一同应试。 大约长子长孙将来要承继家业,都得家族倾力精心培养,李颗一派温文尔雅,待人和善,对沈栗也颇亲热。 两下里闲谈起来,自然说到这届童生试。 李颗道:“表弟此次应试还要小心为好。贵府将那位何氏休回门去,何家可几辈子没这么丢人了。如今他家女子的名声还在受牵连,不好说亲。他家根基深厚,亲朋故旧又多,在文人中影响不小。听说表弟那时当街撒休书,又下了何家老太爷的脸面,要谨防他们私下想法子为难于你!” 第二十四章众怒 沈梧听了,不觉皱眉思量。 古时常讲罪及三族、九族,倒不仅是律法严不严酷的关系。盖因那时家族利益联系较现代更紧密,共荣共辱。沈栗如今身份不同了,倘若童试有差池,沈梧也面上无光。 何况今年沈枫也是要下场的,何家真下了手,可是能一逮一双。这买卖,听起来挺划算的。 沈栗倒是毫不在意道:“意料之中。以何家那个德行要是不找事反倒奇怪,只是不知他们要如何下手罢了。” 沈梧道:“如今明知他们要从中作梗,我们也无法可想,如是奈何!” 沈栗笑嘻嘻道:“虽然不知他们究竟有何手段,却可以稍稍给他们设个障碍,教他们收敛些。” 李颗听了趣道:“倒不知表弟有何高见?” 沈栗道:“众所周知我礼贤侯府与何家翻了脸,再无和解的可能。如今不如索性先放出风去,就说他何家要在童试上与我为难,这样的事传扬开了,何家说不定反要稍稍收敛些。” 李颗沈梧二人皆失笑。 李颗道:“也算个不是主意的主意。只怕何府又要气恼了。若是要找你理论又该如何?” 沈栗安然道:“不过是桩没来头的谣言罢了。所谓清者自清,何家乃是文人楷模,襟怀坦白,何需理会这些。我一个小孩,又知道些什么呢?” 李颗大笑:“表弟竟如此促狭!” 待沈淳一家告辞,李颗与他父亲谈论道:“沈栗有些机智,待梧表弟又恭谨,如今看来倒还好。” 李氏大兄名李臻,闻言怅然道:“你这新鲜表弟接人待物颇有章法,看来倒不虞日后没出息,只是怕他将来坐大。” 李颗不以为意道:“只要他不抢梧儿世子之位,万事都好商量。” 县试渐渐邻近,一则新鲜消息又开始流行起来。 “哎,听说了没,今年县试要出乐子了!” “什么?” “听说去年告御状的那个沈栗,今年要与他一个堂兄下场,何家放出话来,说不许他们过呢!” “就是‘大张休书’的那个何家?” “可不是嘛!听说何家和沈家的仇大了去了,就礼贤侯去年被诬告,听说还有何家的手段呢。” “哎呦,怪不得那位何氏藏着丫鬟不叫人作证,敢情还有这事儿?” “谁说不是呢,没想到礼贤侯愣是昭雪了,还把何氏休回家去,何家别提多恨沈家了,这回,他们可卯着劲要给沈家来个不痛快。” “啧啧,沈栗才多大,干嘛跟个孩子为难呢。” “谁叫两家有仇呢?” “这何府的势力还真是大啊,只手遮天!” 这些天何泽还真是想要给沈家点儿颜色看看。没想到,他还没动手呢,锅先扣下来了! 何泽:“……” 这谁啊?这……这怎么比我还损呢? 什么仇!何泽郁闷了。 去找沈家理论?谁知道谣言是从何而起呢? 这么多眼睛盯着,不好下手了。非但不好下手,沈栗沈枫二人这次县试要是没过,估计都得有人说是何家干的。 这是倒逼我何家给他修桥铺路啊!老子不干! 怎么办?有难事,找……爸爸。何泽寻何密商量去了。 何密指点道:“要是打算在阅卷时下手本就落了下乘,要想法子让毛病出在沈栗他们自己身上,别人就没话说了。也别两个人都出岔子,容易落人口实,一过一不过,方不露端倪。” 到了县试这天,沈栗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洗漱完毕,先到祠堂给祖先磕头,求祖宗保佑。再给长辈们磕头,得到鼓励一堆。待吃完了饭,由六叔沈沃亲自压车,送沈枫与沈栗前往考场。 沈栗在车上,亲自把两人的衣服穿戴,笔墨纸砚,篮子罐子,凡是要带入考场里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 何氏在沈家收买下人可不是一天两天,虽然沈淳已经洗刷了几遍,谁知道有没有藏的深的,这时节塞进个字纸什么的,叫人说是夹带,以后都别想进科场了,还要连累给他具保的人。 这边刚忙活完,咣当一声,车身一震,大管家沈毅在外面道:“六老爷,撞车了。” 沈沃钻出来一看,得,和人家小姐的车撞了个正着。跟车的丫鬟正哭呢,周围人指指点点的。 沈沃赶紧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撞上的?那面可有人受伤?” 沈毅迟疑道:“六老爷,咱们车让了,可是没躲开。” 沈沃一顿,斜身看他:“没躲开?” 沈毅苦笑着悄声道:“看着是直接冲咱们撞过来的。” 沈沃心里一咯噔,对面赶车的已经嚷嚷起来:“没天理了,把我们小姐的车撞坏了……” 这里本就是闹市,有热闹可看,顿时就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沃试探道:“不知你家是哪家府上,车上坐着来什么人,可还无恙?” 对方也不理他,只叫要请衙门的人来。沈沃还待劝解,街边转过一队人来,正是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容置业带队。沈沃心知事有蹊跷,怕耽搁了时间,可街面拥堵,南城兵马指挥司的人又在,急切间脱身不得。 沈栗嘱咐沈枫看好了东西,万不可叫人趁乱动了,一边厢从车里钻出来,高声道:“可是容世叔当面,小侄礼贤侯府沈栗,听说家父此前急于为小侄兄弟延医,曾伤及世叔颜面,不巧府中近来琐事繁多,未及上门致歉,多有得罪,望世叔海涵。” 沈栗倒不是为了和容置业攀关系,只是为了向众人说明自己家与容置业有旧仇。 容置业知道沈栗这是担心他趁机公报私仇,似笑非笑:“叫你老子打了个乌眼青,早好了,你也别说些有的没的,如今苦主当面,本官既然职司在此,自然要秉公处理。” 沈栗听他话音不像是要故意找茬,松了口气。容置业是“现管”,要是死命纠缠他们,还真是麻烦。 至于苦主,沈栗问那边车夫道:“对面是何家的人吗?” 容置业板着脸接道:“沈栗,你家车与人相撞,你为何如此相询,此事与何家有什么关系?” 这容置业的话接的巧妙,倒是像要帮他们似的,沈栗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笑嘻嘻道:“有关系的,有关系的。” 遂向周围抱了抱拳,道:“众位想必不认得小子,小子乃是礼贤侯第二子沈栗是也。” 围观的:“哦!听说过,这小子现在挺有名的。” 沈栗接着道:“众位最近大约听说过一则谣言,说世族何家有人放话,断不让小子过这童生试。” 嗯,对,是有这事!哎呀,满城传的沸沸扬扬的。 沈栗道:“小子原来是不信的。何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文人魁首,仁善之家!就算出了小子前三婶娘那样的,可谁家米袋里没虫子呢。小子认为何家不至于因为一个妇德有亏之女为难我沈家之人。” 有人随声附和,也有人默不作声。 还有人高声喊了一句:“说不定这米袋里还有其他虫呢?” 众人都笑。 沈栗也笑,又拱手道:“有虫也不怕的,科举取士乃国之重事,我朝圣上英明,臣工睿智,何家就是真有人想要图谋不轨,又哪里是想插手就能插手的!” 也是,科举是何等要事,何家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没这手段不是? 哪知沈栗话锋一转:“可谁成想,今日自我家的车从府门出来,已是碰上了要卖身为奴的,要卖身葬父的,病饿倒在路边的,抓贼的,这不,又碰上了撞车的!” 哈哈!围观的见他扳着指头数,都笑。 沈栗叹道:“也不知钦天监怎么选的日子,这一路上真是精彩!” 哪有人一天之中碰到这么多希奇事的!众人心里道。这么说,还真是有人故意为难?是何家?何家还真敢?众人沉默下来,开始互相窃窃私语。 何家与沈府有龌龊,就是当街打起来,旁人也只当酒后闲谈的一则笑料罢了,可何家在科考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就不光是“别人家的事”了。 科举取士,对朝廷来说,是大范围尽量公正选取官员的方法,对皇帝来说,是平衡权利派系巩固皇权的手段,可对于占大多数人口的中下层百姓而言,那就是改换门庭,晋身显贵的唯一途径! 你何家今天看礼贤侯府不顺眼,就要在人家孩子科考中下手,那你明天看我不顺眼呢,你也朝我下手?也要绝了我的晋身之路?我身后还没有个礼贤侯府呢! 何家这是要犯众怒啊! 那边车夫见沈栗三言两语就将众人说的动摇,不禁急躁,怒道:“胡说!你家车一路都有我们的人跟着,何曾见什么卖身的,抓贼的!” 沈栗都要为这人拍手叫好了,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啊,还能更坑一些吗?他先前种种询问,其实只是为了将话题往何家引,他哪儿知道人家是什么人?说白了,沈栗不过是在套话而已。 这车夫一张嘴,正正好好把锅扣到何家身上! 都不用沈栗再开口,围观的就乱纷纷质问道:“敢情你们一直派人跟着人家啊,这要是说不是故意撞上的,你是把老子当棒槌耍吗!” 第二十五章防不胜防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揍他们!” 要不怎么说人一多场面就容易失控呢,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等容置业反应过来时,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沈栗朝容置业微笑道:“容世叔,您不管管?一会儿打死了人怎么办?车上不是说还有女眷?” 容置业轻笑摇头,挥手示意兵丁放行。转头对众人喝道:“还不住手,是想到牢里走一遭吗?” 牛车又缓缓而行,沈沃松口气道:“还好,总算没有耽搁太长时间,还来得及。” 沈枫知道自己虽然大沈栗三岁,论心计却是不如这个堂弟的,故此沈栗叮嘱他看好东西,他便老老实实看着,生怕在县试这节骨眼上真出什么意外。好在事情意外顺利,此时也不由擦汗道:“不料何家竟如此狠辣!” 沈栗微微摇头道:“方才之事说起来倒不像何家做事的风格?” 沈沃也道:“何家做事向来阴毒诡谲,至于路上拦阻别家牛车,手法粗糙,又容易露行迹,叫人顺藤摸瓜,的确不像何家的手笔。” 沈枫愕然道:“不是何家?可当时七弟言之凿凿……” 沈栗笑道:“当时只想快些解决问题罢了,故此托言何家套话而已。那些人也未承认到底是哪家的。反正何家才是咱们家最大的敌人,有事只管往他们身上推。” 沈沃失笑道:“不意栗儿如此促狭。” 沈栗道:“不知究竟是何人出手,还要打探清楚才是。” 沈沃道:“无需担心此事,方才我已让沈毅并两个家人留下跟踪打探,你二人只管安心应试。” 沈栗点头道:“还是六叔思虑周全。” 这事儿是谁做的呢?还真是何家人!只是并非何密与何泽安排的,而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何氏! 何泽这个气!太没脑子了,狠辣有余,周详不足,手段粗糙,不考虑后果,留着一地尾巴。 何泽道:“你要找沈家的麻烦,为何不与父亲和为兄商量,现下人都在容置业手中,他与沈淳是面‘不和’心‘和’,只怕早晚都要找到我何家头上,到时侯要置我何家的脸面于何地!” 何氏冷笑道:“与你们商量?我就是事事都听你们的,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凭何家的家世,我什么人嫁不得?你们非要我嫁给人做继妻!他都已经有一双儿女在前了!好,我听你们的话,嫁了。 我本来可以好好过日子,你们偏要我挑唆沈涵去害沈淳!我又听你们的,结果如何?沈涵突然死了!我丈夫死了! 我莫名其妙死了丈夫,你们都知道为什么,偏瞒着我!是你们偷偷给了沈涵‘一梦’吧?你们怕我怨你们,不肯告诉我,可你们就不想想我婆家把账都算在我头上! 他们容不下我,你们偏叫我留下苦熬,我又听了你们,结果呢?我一个寡妇竟被休了!我何氏竟因一张休书名扬四海了!千古奇谈! 商量?我和你们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何氏的事,何泽的确有些愧疚,但此时他气急败坏,却也顾不得了:“你若有那个手段,自然由得你,可你看看,你自顾自出手的,无论是暗害沈梧还是沈栗,哪次不让人抓住把柄……” “算了,”何密忽然从外走来,看着何氏道:“你这是怨恨家里啊,可你兄长说的对,你做事太没心计! 你在沈家要害人,去害那几个小的有何用?沈家如今就靠沈淳,你把他杀了,沈家早完了。沈淳下狱时你若狠心把那槐叶杀了也就罢了,你偏留人一命,叫她在公堂上揭出来,才叫沈家抓住把柄把你休回来。 你又要害人,又没有害人的能耐,叫你听话又不肯听,如今反倒怨起家人来!” 何氏冷笑道:“叫父亲一说,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本就是你的不是,”何密淡然道。 他如今与何氏相看两厌,也不与她继续争辩,叫上何泽向外走去。 何泽急道:“父亲,如今可如何是好?” 何密叹道:“这时事情多半已经传开了,容置业又与沈淳有交情,想压是压不住的。只有想办法挽救我何家的名声。先把你妹妹送到庙里去吧,明日我亲自登门谢罪,给那小儿一些补偿也就是了。只要礼数尽到了,沈家能耐我何?” 何密顿了顿道:“考场那边安排好了?” 何泽道:“俱都妥当,只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要不要让他们停手?” 何密道:“这个时辰考场多半已经关闭,来不及了,索性让他们继续吧,我何家既然已经担了这个污名,难道还半途停手吗?” 转而叹道:“家中出了这样的不肖女,老夫也深感愧疚,若是沈家不肯原谅,老夫也只好把她逐出门去以向天下人谢罪了。 何泽明白父亲这是要何氏承担所有罪名了。 何氏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带累何家声望,何密本就不悦。她又满怀怨气,不肯消停,何密是不会容她在家中继续“败坏门风”的。 可惜何家高高在上太长时间,何密二人还没意识到,此事他们得罪的不仅仅是沈府。 所谓众怒不可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何家真敢插手科考,不但普通百姓容不得,皇帝也要在小本本上记一笔。 想要驱逐一个何氏了结此事,是远远不能挽回何家的声誉的。 待沈栗几人赶到试场之外时,已是人山人海。李颗也要下场,沈家几人四下张望半天,愣没找着。 不一时,时辰便到了。门一开,学子们慢慢入场。 虽然说万半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此时读书人社会地位着实优越,但读书其实也是个辛苦活。尤其令读书人们痛恨的,就是应试入场时让人尊严扫地的的搜检了。 当兵的平日里对书生们还算客气,这时却合理合法地任意翻检考生们的用具,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放过。 轮到沈栗时,恰有考官过来,认得的学生和兵士纷纷见礼:“许大人!” 沈栗虽未见过他,听别人称呼也知道了,这是学政许墨。 按说县试是由各地知县主持,待知县阅卷后再呈报各地学政审阅。但唯独景阳稍有不同。 京畿重地,人口众多,读书的人多,官员子弟多,派系斗争也尤为激烈。景阳的县试,是由顺天府尹与学政共同主持,两人的品级都不低,就是为了“镇场”。 沈栗一边跟着见礼,一边手里紧攥着自己的考篮,待礼毕,方转身把考篮递与兵丁检查。便是学政站在身边,沈栗都没转眼。这搜检的也认真,一件件仔细地看,他放下一样,沈栗便把这一样再检查一遍。 紧紧盯着兵丁检查完了,沈栗才松了口气。此时许学政站在沈栗身后已经好一会儿了。 “你这学生,搜检时如此紧张,可是有何夹带,故此心虚气短?”许学政问道。 沈栗躬身,毫不犹豫道:“回学政大人问话,并非有甚夹带,盖因事前有传言道有人欲在试中与学生为难,科考之事,关乎前程,虽为谣传,不可轻信,小子也不得不处处小心,唯恐谣言成真,遭人陷害。” 许学政:“……” 搜检的兵丁:“……” 这学生还真是不知如何评价。 事是这样的事,理是这样的理,但有几个人能如此毫不遮掩的说出来?还是当着搜检的士兵和主持考试的学政说,怕被人在考试中为难?你在暗指谁? 脸皮这样厚! 许学政深吸一口气道:“想必你就是近来传言中的沈栗?” 沈栗点头道:“正是小子。” 许学政看着沈栗一张满是诚挚的脸,都不知说什么好,挥了挥手:“快进去吧!” 和他老子沈淳真不是一个风格! 沈栗应了一声,提着考篮,入了试场。 俗语讲“防贼的没有做贼的精”,沈栗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道! 试卷发下来,沈栗审了题目,磨好墨,提起笔,蘸饱了墨汁,刚写了一会儿,“啪嗒”! 笔头掉下来了!墨汁四溅! 沈栗沉默。 好在沈栗仔细,没有直接在试卷上作答,而是先在草纸上草拟,不然,考卷被污,就算废卷,这样的考卷考官都不会审阅,沈栗可以直接回家了! 沈栗带了两支笔。他拿起另一支,捋着笔头,轻轻一拨,只觉得笔头连接处稍有滞涩之感,但也没用怎么用力,又是“啪嗒”一声!这个也掉下来了。 沈栗气極! 他此时想起那搜检兵丁朝他笑的蹊跷,他先前当着人面说有人要害他,还真没冤枉人! 现在看来,这手段还真不是多复杂:趁着搜检时,悄悄在笔头处使个巧劲儿一拔,把笔头拔松,但也不完全拔掉,手快些,沈栗当面盯着,也发现不了——沈栗又不是专门干这个的! 此时笔是干的,笔头和笔管还相连,外表一点儿看不出来。沈栗只顾检查笔管中是否被人塞了东西,自然不会轻易发现,就是发现了,也可以推说是沈栗带的笔有问题。 待到试中,笔头吸饱了墨,重量大增,又不断书写,可不就掉下来了! 此时学政许默和顺天府尹顾临城也发现沈栗处似有不妥,被吸引过来。 许墨探身捡起沈栗掉下的笔头,与顾临城两下里看了看。 沈栗抬起头,六目相对,俱都无语。 沈栗没笔用了,能和考官要枝笔用吗? 呵呵,不能!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二十六章削竹为笔 如是前世,考试时借一支笔绝对没问题。人家都提前准备好一些,生怕考生们影响了答卷。 这时却是不同的。科举取士,是为了选取官员的。这时考生应试都是奔着当官去的。你考试时出了差错,首先说明你能力不行,做事不周全!回家再修炼修炼吧。 哦,你是被人陷害的?谁陷害的你,你当时不揪出来,过后口说无凭,你满口胡言,置这满场的考官、差役、兵丁于何地!嗯?县试时出了岔子,这考场中这么多人,回去一说,就是考官有问题了! 其实此时沈栗要是真开口要,也未必要不到。 先说顾临城是个面糕,他是谁都不得罪,何家不好惹,礼贤侯那也不是白给的!沈栗只要不闹,一支笔,给就给了。 至于许墨,这是个有些清高的人,要不也做不了学政。许墨是文臣,按理说是亲近何府的,沈栗要是个没着落的,再缺些文采,可取可不取,说不定许墨也就顺水推舟,站在何家一边把他辍落下去。 但今天这件事可真是让许墨心生恶感。何家要向沈栗下手,许墨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同意在应试中搞这些手段。这算什么?阴私伎俩,诡计小道!文人风骨何存,浩然之气何在,真是岂有此理! 再者说,沈栗的名字可是在皇帝的口中过了一次,骊珠那么有眼色,能不跟相关之人暗示一下吗?这相关之人可不就是顾临城和许墨!皇帝要给开后门,不管两人心里赞不赞同,如今沈栗孝贤名声在外,他若才学不够也就罢了,现在这叫什么事? 去和皇帝说沈栗笔坏了,没考成?这笔是怎么坏的?事有蹊跷,你这考官是怎么当的! 与你何家关系再好,也不值得为你家去挑衅皇帝吧? 顾临城两人都暗下决定,要是沈栗开口,稍稍通融一下也未尝不可。 两人等啊等,沈栗到底没开口。 沈栗不是个“强项”,若是稍稍圆滑一点,和顾临城两人说说软话就能解决问题,沈栗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同他们又没仇! 可这考场上有多少人呢!考生们眼睁睁地瞅着,县试的名额有数,扒拉下来一个说不定自己就有希望,别看现在一个个安静如鸡,沈栗但凡有一点儿不合规矩的地方,绝对是群起而攻之! 沈栗坐着没动,半晌,掏出一把牛耳小刀来。 哪儿来的刀呢? 古代人也是严格控制兵器的,但也不是所有带“刀”“剑”的词儿的都不能用。比如说“裁纸刀”,这是文人必备,材料多样,金属的,竹子的,甚至还有玉的,题词的雕刻的,花样繁多,既是实用品,也是艺术品和观赏品。 还有“妆刀”,这是李朝国那面传过来的,别听这名字像是是女子用的,其实男女皆可用,比裁纸刀还锋利一些,既是装饰品,又可以防身,也很为书生们喜爱。 沈栗这把小刀尤为不同。这是沈淳给他的。沈栗被封的云骑尉是武勋,说起来沈栗是有佩兵器的权利的。沈淳就从自己的收藏中把这把刀送给了他。 小刀不大,只有三寸来长,装饰华丽,不细看,就是把妆刀。但胜在坚韧,尤其锋利,吹发断丝,最重要的,是刀刃有毒。这已经算真正意义上的兵器了。 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沈栗慢慢把笔杆削尖了!又在尖端划了一道! 这是干什么? 沈栗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蘸了蘸墨汁,在草纸上试了试,嗯,还行。 前世沈栗旅游时在小摊上见过这种用竹子制成的“蘸水笔”,几十元一支,算是当地的特色纪念品。当然,真当笔用是不太顺手的,但稍微写点字还是可以的,起码现在可以让沈栗应付完这次考试。 沈栗不由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没那么“讲究”,带的是平日用的紫竹笔杆的毛笔,要是像沈枫一样郑重其事特意翻出两支绿玉笔杆的毛笔,这会儿只怕要削凳子腿了。 许墨用看奇葩的眼神看着沈栗继续答卷。别说,沈栗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写出的字还不错。许墨暗暗点头。 这要是别人,换上这样一支笔,估计就“抓瞎”了。这是软笔和硬笔的区别,许墨试了试,他也不行。沈栗就没问题。 原主就没练过几天字!沈栗过来才一年,就算他也会写两笔,能和古人比吗?把手练肿了他那笔字也没好到哪儿去。说起来,他的硬笔书法绝对比毛笔字好了不知多少。 何家人每次害沈栗,都会倒帮他的忙。 何氏让他感染疫疾,因送药拒药,李氏和沈梧都领他的情;何氏把槐叶藏起来,致使沈淳蒙冤,沈栗才会去敲登闻鼓,最后才会彰显孝贤之名,得封云骑尉;这回也是,许墨原本不怎么看好沈栗,叫何家这么一折腾,许墨又觉得沈栗沉稳有度,机智聪敏,兼之削竹为笔还可写的一手过得去的字,嗯,看来在读书上还是有些天赋的。 皇上果然龙目如炬,这沈栗看来是个可造之材。如果卷子还过的去,不妨把他提上几名。 许墨都不考虑是否辍落沈栗了! 至于顾临城,许墨没意见的事,他也没意见。今天没闹出事,他就谢天谢地了。 待交了考卷,沈栗居然发现许墨二人都和颜悦色地向他点头——沈栗当然不会板着脸,认为什么出了岔子你考官也有责任什么的,事情没弄清之前,沈栗一般不会先得罪人,何家除外——沈栗也笑眯眯行了个礼,方才出来。 沈沃还在外面等着呢,此时沈枫已出来。沈枫知道沈栗在考场上出了事,奈何座位离得太远,并不知详情,出来告诉沈沃,两个人正急着呢。 沈栗摇了摇手:“无事,好歹应付过去了,回家再说。” 外面也真不是说话的地方。 待回了侯府,容置业正在家中。 沈淳令沈栗见了礼,几人坐下,又续了茶,才又说话。 容置业笑道:“正好贤侄回来了,我如今受人所托,却是来做说客的。” 沈栗看向沈淳,沈淳道:“容指挥的父亲曾给你祖父牵过马,有什么话尽管说。” 沈栗恍然道:“原来是世交。先前听说父亲打伤过世叔,还道世叔必是与我家有过,不料却是故交当面。世叔在上,小侄给您见礼了。” “哎,使不得,”容置业连声道:“家父不过是个军中马夫,我父子两代多蒙府上提拔方有今日,可不敢以叔父自居。” 沈栗笑道:“使得的,能一起从战场上拼杀回来都是过命的交情,您又和家父同朝为官,官位有高低,交情无品级,称一声世叔该当的。” 容置业向沈淳叹道:“不愧是侯府子弟,侯爷教子有方啊。” 沈淳摇头道:“你不要夸他,小心他得意忘形。” 沈栗笑接道:“儿子不敢。还未谢世叔今日通融,方不致误了时辰。” 容置业道:“不过顺势说了几句话罢了。原是贤侄机智过人,方得转危为安。” 沈栗道:“不过是因为对方太蠢罢了。倒不知后续如何?果真是何家作梗吗?” 容置业叹道:“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这件事却是那被休的何氏派人所为。” 沈栗思索道:“我原也认为事情做的粗糙,不像何家的手段,原来却是她,何氏倒的确是这个风格。” 沈淳冷笑道:“休回家去,竟然还不安生。” 容置业道:“今日前脚把人押回衙门,后脚何泽就上门,说什么都是管教疏忽,以致何氏屡错不改,家门蒙羞。今日托我向侯爷与两位贤侄致歉,容他准备准备,明日定登门致歉,给贤侄们一个交代。” 沈淳怒道:“没听说道歉还要准备准备的,他准备什么,道歉的话还不会说吗!” 沈栗淡然道:“若真心道歉,自然要立即登门方显诚意,只是咱们两家早已翻脸,他们怎么会诚心致歉,无非是要做给别人看!自然要“准备”,说不定还要写篇诗啊赋啊什么的,声势浩大方好,到时候咱们家若还要追究,反倒显得咱们小气了。” 容置业道:“下官以前因职务之故不巧欠了他家一个人情,如今只好来做传话的。侯爷可不要认为下官和他们是一路货。” 沈淳叹道:“知道你为难。” 沈栗道:“何家单为这个让世叔传话?就没提到考场之内的事吗?” 沈淳与容置业忙问何事,沈栗遂把毛笔掉头之事讲了。 沈淳怒道:“真是跗骨之蛆,无耻之极!” 容置业奇道:“何泽却没提到此事!奇哉怪也。” 沈沃在一旁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干的?” 沈栗道:“若说父亲得罪了一些人,我是信的,只是人家要报复也要先冲着父亲来。除了何家,谁又会这么恨我呢,我算什么人,除了没给何家人面子,我又得罪过谁呢。” 沈淳叹道:“这才是何家的手段。搜检的人当时没抓着,再查保准没结果,何家当然可以死不承认。咱们家反正翻脸了,再得罪又怎样,只要外人觉得和他们没关系就好。” 第二十七章翻来覆去做人情 沈栗点头道:“就算当场抓住了,也供出何家,他们也大可往何氏身上一推,何氏已经声名扫地,再黑一下又如何,不过感叹一声家门不幸出此恶妇而已。何家这道歉还真是有诚意。只是他们诓骗世叔来说合,岂不是让世叔难做?” 容置业怒道:“何家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贵府要发怒,还让下官来讨人情,下官成什么人了!” 沈栗笑道:“他们装作不知毛笔这一桩,只为拦车之事请人说合,可不就找到世叔头上,谁让世叔是‘现管’呢。世叔的面子,我们家还是要给的,对吧父亲。” 沈栗言辞从来犀利,什么话都能舍下面子说。沈淳暗笑,点头道:“既是容兄弟开口,这个面子本侯还是要给的。” 容置业给激的蹦起来道:“姥姥!何泽,我跟你没完!” 容置业和沈府是有些瓜葛,只是人情也不是这样用的。何家这是把人当傻子耍啊,我容置业是欠了你何家人情,可你们也太不讲究了! 何泽还真是没想得罪容置业。虽然容置业是个“武夫”,可他是南城兵马司指挥,管着南城一带的治安,手中还是有些权利的,他要是见天带着兵找何家的不是,何家产业众多,也挺麻烦的。 他知道容置业和沈淳有点交情,想着趁此机会挑拨两家,等容置业话头不对得罪沈淳了,他再去安抚容置业,说不定就把容置业拉倒何家的船上去。 何泽就没想想沈淳和容置业能听他摆弄吗?沈淳当着他暴躁易怒,当着容置业也不顾情面吗;容置业是个武夫,可他父子两代能从军中马夫爬到景阳南城兵马司指挥,是表面上那么莽撞的人吗! 两家话一对上,就知道何泽打的什么鬼主意! 容置业气道:“托老子办事还暗藏祸心,老子还不伺候了!沈侯,今日多有得罪,兄弟记在心里了。” 容置业告辞离去,沈淳才细细问沈栗:“如此,可还有把握考过县试?” 沈栗道:“考场出了岔子,就算没当场抓住,可谁心里还没谱呢。何家可以死不承认,考官绝对会被连累。我交卷时顾、许两位大人脸色都不错,想来只要答的还过得去,县试还是好说的。” 沈枫也松口气道:“哪怕是为了堵栗儿的口呢,这样的事,只要苦主不闹,别人也无话可说。” 沈淳点头道:“顾临城想必不会为难,许墨虽然一根筋,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好处,何家在他的考场做手脚,恐怕反而会触怒他,想来他以后不会再那么给何家面子。” 真像沈栗说的,翌日,何家果然在一干读书人簇拥下,大张旗鼓地上门“道歉”,也写了诗,也作了赋,一些书生举人们四处传扬,都说何家知错能改,果然胸襟壮阔。家中出了何氏这样的女儿,也挺倒霉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叹,可怜。 何家果然一句没提考场的事。 何密在何泽的搀扶下,在何府门前颤颤巍巍,老泪纵横地握着沈栗与沈枫的手道:“家中不幸,竟出此逆女,我何家无颜以对贤兄弟,无颜以对世人也!今日登门致歉,不求贤兄弟原谅,只求稍解贵府怒气,我何家真是……真是愧对世人啊!” 何密摆摆手,家仆们抬上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嚯,都是银子。围观的惊叹不已。 何密道:“歉疚之意,无以表述,这是我何家去年所得余财,尽付与二位,以供读书花费。至于小女何氏,孰为不肖,屡教不改,我何家竟数代不见恶如此女者,家法不容,我已命人将她逐出门去,寄身荒庙,以谢世人!” 沈栗:“……” 你何家一年就这点银子?骗鬼呢!当着这么多人面给我,分明是不想让我收,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沈枫:“……”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见识了。 沈淳在后面:“……” 我儿子读书还用你何家的花费,你何密是我什么人!岂有此理! 沈栗突然一步上前反握住何密的手感动道:“何老太爷严重了,谁家没几个糟心亲戚呢?不过是受了亲女的拖累。些许小事竟然劳何老太爷亲自上门,折煞晚辈了!” 何密惊喜道:“这么说,贤侄原谅我何家了?” 沈栗道:“我二府本就是通家之好,些许龌蹉,不需放在心上。只是,晚辈有感于何家浩然之家风,有两个小小的提议,不知何老太爷可否应允?” 何密道:“贤侄尽管说,但凡老夫做得到。” 沈栗笑这指着两箱银子道:“吾等读书人,何须此阿堵物也?早听说贵府居菱楼藏书百万,世所罕见,晚辈钦慕久矣,奈何无缘得见。” 何密沉吟道:“居菱楼乃我何氏族产,非何姓不得入内,不过若是贤侄想去看一看……” “欸,”沈栗笑道:“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趁此机会,晚辈就代读书人向何老太爷讨个人情。自前朝战乱时,天下古籍多有损毁,想何家经世几百年,若论藏书之全,怕是只有翰林院书库才能与之相比。既然有此机会,不如多放些人进去,誊抄些外面遗失的书卷,不知可否。” 我想说不,行吗? 书生们激动了。 沈栗还攥着何密的手呢,他高兴的发觉何密真的开始哆嗦了,抬手示意道:“居菱楼到底是私家书楼,为防损坏藏书,不妨加个限制——每日只放两百太学生进入,为期两个月,只能誊抄外面少见或绝版的书籍,所誊抄的书籍不可藏私,需允许任何读书人继续传抄天下。如何?” “好!”围观的书生们热血沸腾。 太好了,居菱楼天下闻名,惜乎何家敝帚自珍,很少让外人进入。读书人向往居菱楼都快把脖子抻成鹅颈了,得此机会,许多人嘴都合不上了。 何密都要吐血了,我还什么都没答应呢,你就什么都安排好了,究竟是谁家的藏书楼! 沈栗指着两箱银子继续道:“至于这两箱银子,虽是何老太爷的好意,晚辈却是不能收的。正巧,各位每天誊抄书籍所需笔墨纸砚及中午的饭食点心茶水,一概从此处出,如何?” 好!众人轰然而应。 书生们简直热泪盈眶:呜呼,不意今日见此佳话! 何家光明磊落,知错必改。沈栗胸怀坦荡,促成誊书盛事。 雅!太雅了! 吾等当作诗文以记之! 何密就不明白了,楼是我何家的楼,银子是我何家的银子,怎么到头来拿着我何家的东西,沈栗倒做了人情了! 岂有此理!何密本来是想挟读书人的势逼迫沈家,没想到,最后被逼上梁山的是自家。 还能说不吗?读书人会用口水淹死你,就算何家也顶不住。 “至于这第二件事么,“沈栗微笑道:“却是关乎何氏。唉,想何氏之所为固然令人不齿,但念在她青年丧夫,又为出妇,虽然妇德有缺,然而其情可悯。” 沈栗满面悲悯道:“我沈家虽然逐她回去,但她毕竟是晚辈九弟生母,岂忍见她无处可依,竟失栖身之地!何氏虽对我沈家屡下毒手,念在并未造成无法挽回之事,晚辈厚颜为我那前三婶娘向老太爷讨个人情,且饶过她一遭吧!” 哎呦,这沈七公子真是厚道!大度!善良! 书生们很感动。 佳话,又是一桩佳话! 何密眼睁睁看着沈栗慈悲道:“虽然晚辈一家不赞同何氏之德行,然到底曾为亲戚一场,寄身荒庙太过了。还请何老太爷将她接回何家吧,日后严加管教也就是了,但求她吃饱穿暖,自此无忧到老。” 好!书生们又激动了,这个也雅! 何密脸都要裂了。 沈栗说的多感人,受害者都表示不追究了,他身为人父,能死咬着不把人接回来吗? 把何氏接回来?他都把人赶出家门了,父女之情荡然无存,何氏满怀怨愤,回了何家后,还能好好相处吗? 何氏要给他作出花样来! 何密看着围观读书人们满口赞誉的样子,哑口无言。 他把何氏接回来,沈栗乐得看他家宅不宁;他不肯接回来,沈栗保准说他不近人情;他要暗中让何氏“羞愧而死”,何密现在都能想到那时沈栗嘴里能蹦出什么“谣言”来!无非是“为保面子杀害亲女”! 有些谣言不需要证据,只要说出来就够了。 唉!三害相较取其轻,先把人接回来吧。 何密把涌到咽喉的血咽下去,装出一副满心感激的样:“沈七公子真贤人也,老夫……老夫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何密低头,扯着袖子擦泪,他是真想哭了。 事情怎么不按剧本走呢?沈栗你个小兔崽子! 沈淳等人暗中笑得腹痛,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光风霁月的表情。 何家今日乘势逼迫沈府的目的没达到,反吃了两个闷亏,叫沈栗翻来覆去做人情,成就了他的名声! 何密怏怏领着众人告辞而去,个个脸色犯青,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呕死了! 第二十八章小心眼儿 沈淳看人倒还真是准确。他说许墨要厌了何家,许墨果真把考场看的紧了。 县试五场,虽说第一场是必考,其余可考可不考,沈栗都老老实实考下来了。除了第一场让人做了手脚,自第二场开始,沈栗沈枫的东西都是许墨亲手检查的,再没让过旁人的手。 三日放榜,沈栗居然名列第十。 沈栗自己都没想过能考到第十名! 若说进榜,沈栗还有些把握。方鹤的学问不是白给的,他说沈栗有些希望,考场上又有些变故,得到许墨二人好感,进榜还是可以的。但是前十就没那么容易了。 县试前十名算是一种荣誉,到府试时需提坐堂号。这是一种优待,到时候不用挤在一起排队等候,考官也会先注意一下提坐堂号的考生。 考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可能没什么分别,但县试前十,说明这些人更有才学,换句话说,这些人将来更有希望做官,要优待。 沈栗怎么会是前十呢?他自己也纳闷。 考卷贴出来,沈栗去看。 卷子上圆圈还不少。考官阅卷时看到写的好的句子会在旁边画一个圈。 “你的字还需勤加练习。”旁边有人忽然说到。 沈栗回头,见竟是许墨,慌忙见礼。 许墨点点头道:“你的文章还过得去,有些新意,诗做得好,只是字着实丑了些。” 沈栗的文章是“连拼加凑”自己再填两句。他到底经过了前世填鸭式高考,知道什么叫系统复习,又不是真正小孩,理解力不差,方鹤给他讲的都能听进去。考卷发到手中,先把记得的有关诗句列出来,能用的用,自己填几句,虽不华丽,胜在眼界开阔,比其他人有新意。 作诗,题目巧了,正好记得一首,可不作得好么。 许墨道:“若是按第二场算起,你的字很一般。但县试第一场为重,你削竹为笔,居然写的不差,故此取你第十,此后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所以沈栗这个第十还是有水分的。 沈栗的卷子其实只算中上,但许墨看好他,顾临城也愿意卖人情,加上考场出岔子,沈栗没闹,两人多少有些歉意,提他到第十,又不是案首,不显眼,只是个优待,若是以后不好,府试自然就辍落了。 加上前两日沈栗拿着何家做人情,名声在外,原先是“孝贤”,如今还要加上“仁”、“义”,盛名之下,众人都赞他,得个第十,倒也没人有异议。 李颗不出意料,果然是案首,沈枫第八。 沈家这一茬连儿子带亲戚居然考得都不错,沈淳很高兴。 皇帝也很高兴。 又宣沈淳带着沈栗入宫。 年少扬名的人多了,邵英对沈栗另眼相看,除了因沈栗确实有些聪慧机敏的架势,更多是为了加恩礼贤侯府。沈栗的名声越来越好,成绩也还不错,证明邵英很有眼光,皇帝也是很讲面子的生物。 尤其沈栗总能让何家人不痛快。 邵英其实不太喜欢何家,何家曾经支持湘王,若不是有沈贵妃在,湘王又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在先帝驾崩前偏没得儿子,何家差一点就成功了。只是何家根深蒂固,尤其在文人中威望很高,有的时候邵英也觉得无可奈何。 因此邵英对能让何家一再堵心的沈栗感观越来越好。 邵英果然对沈淳二人提到何家:“前日听闻何家至侯府登门致歉,不知前因后果?” 其实邵英手中缁衣卫是很厉害的,顾临城与许墨大约也禀报过考场中事,但邵英有个习惯,“不听一人语”,就是不光听一方人的意见,而要尽量让各个立场的人都有说话的机会,以免以偏概全。 沈淳遂命沈栗把近来发生之事一一叙述给邵英听,他是当事人,自然清楚许多细节。 邵英听了很不悦:“科举,国之重事也,未料何家已胆大如此,置朕于何地!” 沈淳二人沉默不语,皇帝发牢骚,外臣不宜插话。倒是骊珠劝解了两句,无非注意龙体之类。 邵英又向沈栗道:“朕闻听你前日提议太学生入居菱楼誊抄古籍以传天下,又悯何氏之情,众人说你襟怀广阔,光风霁月,倒也不差。” 沈栗微笑对答道:“皇上,您太看得起草……微臣了。其实微臣只是为了让何家不痛快罢了。” “哦?”邵英面色微妙。 沈栗诚挚道:“其实微臣很小心眼的。何家心怀歹意,屡次谋害微臣家,臣再心大,也是不能轻易原谅的。“ 邵英微笑道:“所以你要让何家吃个闷亏?” 沈栗点头道:“回陛下,誊抄书籍,是慷何家之慨;原谅何氏,是想看何家家宅不宁。陛下,微臣种种所为,不过是为了让何家不痛快罢了。微臣觉得,何家不痛快了,微臣就痛快些。” 邵英大笑道:“朕也觉得何家不痛快了,朕就痛快了!” 笑了两声,稍觉得有些失态,咳了一声道:“这话儿不许外传。” 沈淳几人忍笑称是。 邵英对沈栗道:“别人在朕面前恨不得装成道德君子,你是头一个对朕自承‘小心眼’的。” 沈栗道:“皇上龙目如炬,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岂是装一装就能蒙混过去的,无非自曝其短罢了。” 沈栗在皇帝面前坦言自己针对何家是有考量的。 在皇帝面前道德君子其实是不吃香的,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真是德行无差的,做事反而束手束脚,顶多放着做个吉祥物或是言官。 皇帝需要的恰是能给他做事的人。 封建王朝,家天下,做皇帝的别看都喜欢好名声,其实私底下谁没些“手段”?哪个也不是“君子”,想做“君子”的皇帝都死的早。 像礼贤侯府这样的勋贵,世袭也罢因功升爵也好,说白了都是靠皇帝的信任过日子。你看文官还有跟皇帝死犟的,没事辞个官啊跪个午门什么的,武勋不说没有吧,敢这么干的,皇帝早晚要收拾你。 武勋武勋,就是帝国的军事力量,要做皇帝手里的刀。做刀不但要锋利,最重要的,还得知道自己是效忠于谁。沈栗在家里曾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别的还能含糊,但一定要有“忠孝”。其实就是要听话,听皇帝的话,博得皇帝信任。 怎么能让皇帝信任有加呢?最基本的,你得和皇帝站一边,皇帝喜欢的,你不一定要喜欢,皇帝讨厌的,你绝对要厌恶致极! 邵英不喜欢何家,好,礼贤侯府也与何家过不去,沈栗说自己小心眼,皇帝就不小心眼吗?小心眼算什么短处,就算是短处,有些短处的臣子皇帝更喜欢。 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首先就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模样,是“不诚”。 邵英看沈栗越来越顺眼,这次也赐宴。 邵英还宣来了太子邵威。 这是沈栗第一次见到太子。在沈栗日后的回忆中,邵宁称得上是个英明睿智,与他亦君亦友的太子,也是沈栗下定决心尽力辅佐的人。在沈栗的计划中,邵宁应该是个与他君臣相得的帝王。 可惜,邵威最终英年早逝,然而正是这个意外,推动沈栗提前登上政治巅峰,最终成为影响盛朝历史的权臣。 此时邵威不过十七岁,是个谦和的有些过分的少年,连太子之位都有些摇摇欲坠。 邵英似对太子非常喜爱,有了这个儿子活跃气氛,御宴也不像上次显得那么严肃了,令骊珠另摆了桌子,叫太子与沈栗一处说话。 太子对这个近来闹得景阳颇为热闹的沈栗颇为好奇,趁着邵英和沈淳对答,悄声与沈栗谈论。 沈栗发觉邵威是真的很谦和。 宴罢,父子两个出了宫,也不乘车马,只叫随从远远跟着,顺着大路慢慢走着闲聊。 沈淳笑道:“为父原来只盼你在皇上面前不至失礼就好,不料两次宣招,都能得皇上青眼。” 沈栗道:“都是平日父亲、母亲和先生的教导。” 沈淳哼道:“拍拍皇上的马屁就罢了,少给你老子灌迷魂汤。为父问你,今日见到太子,如何?” 沈栗笑道:“三言两语,看不出什么,何况太子也轮不到儿子来品评。不过外面都传圣上不喜太子,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真。” 沈淳轻笑道:“当初皇上与湘王相争,各有胜负,却都没皇嗣,最后太子的出生才使先帝下定决心。太子性格和蔼,先帝和皇上都颇为宠爱太子。” 沈淳转头看向沈栗,颇有深意道:“只是做儿子和做太子究竟是不同的。” 沈栗意会道:“太子着实谦和了。” 邵英自己就是个比较温和的皇帝,但并不意味着他希望继任者也是个温和的。国朝连着几代皇帝都好脾气,那这帝国日后指不定谁说话好使了。 邵英其实对朝臣掣肘之事是深恶痛绝的,只是他一时半会拿世家们没办法。他自己做不到,自然会希望继任者能做到,结果太子比他还“谦和”,他能高兴吗? 把邵威当儿子时,自然很喜爱,把邵威当太子时,一定不满意。 沈淳点头,忽然转言道:“再过一段时间,为父就要离开景阳,领兵出征了。” 第二十九章满头包 沈栗不觉吃了一惊。 沈淳赋闲不是一年两年了,虽然都知道皇帝早晚要用他,但谁也不知到底是何时。如今猛然间说出来,还是令人诧异。 沈栗疑惑道:“最近未听说狄人扣关,不知何处有战事,竟劳父亲领兵?” 能让沈淳出征,必然不是小打小闹,然而进来确实没听说哪里不平静。 沈淳道:“咱们边关倒还安静,只是前日李朝国派王太子为使臣来求援,道是狄人入侵,如今李朝国已经有些顶不住了,想李朝国毕竟向我朝纳贡称臣,再者若北狄真得了李朝国,未免威势日增,不利我朝,皇上已经下决心命我出征了。” 沈栗问:“却不知是何时起兵?” 沈淳道:“皇上已经命人筹备,不过李朝国大概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待他们再消耗一些兵力,我朝才好出兵。” 沈栗了然,就算李朝国是附属国,皇帝也希望他们弱小些才好控制。 沈淳悠悠道:“出征之前,还要给你找个媳妇方好。” 沈栗惊得一跳:“什……什么!” 沈淳乐呵呵道:“就李家吧,李颗有个妹妹小他一岁,今年正好十四,生的美貌端庄,所谓‘女大三,抱金砖’,与你恰是相配,表姐弟亲上加亲。” 沈栗结巴道:“父亲,您还好吧,儿子今年不过十一岁!就打算‘女大三’,也不急吧?” 沈淳道:“老子清醒的很,小一些怕什么,先定了亲。” 沈栗头发都要竖起来:“父亲!” 沈淳沉下脸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这么定了。” 沈淳以为沈栗嫌弃人家比他大,但对沈栗来说,十四岁的未婚妻,初中毕业了吗? 我的未婚妻未成年!额……还能更糟心吗! 沈栗穿来这么长时间了,又成了侯府子弟,也早有如古人一般盲婚哑嫁的觉悟,可他真没想到会这么早就得个“未婚妻”。 沈淳道:“为父出征前把你兄弟二人的婚事都定下。” 沈栗苦笑道:“父亲,要不您先问问李家姑娘看得上我吗?” 看得上吗?看不上! 李雁璇哭道:“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还小女儿三岁!又不是贫民,还讲什么‘女大三’,就算他十五就成婚,女儿也都十八了,若无差错,哪有拖到十八才嫁的,女儿的脸要往哪里放!” 这年头可不流行姐弟恋。男子十八九成婚都不算晚,只要愿意,以后可以“一直娶”,脸皮厚些,还可以“娶到老”。可是但凡家世好的女孩子,大多十五六就出门了。 李臻之妻杨氏安慰女儿道:“他现在记在你姑母名下,是嫡子了。再说你兄长是见过他的,说是人才不差,凭着侯府的家世,将来会有出息的。年纪小些也好,我也好多留你两年。你亲姑母做婆母,将来日子也好过不是。” 别看杨氏安慰女儿,到了李臻面前,却忍不住埋怨他:“难道大人眼中只有妹妹,没有女儿不成!以前小姑回门时常说那沈栗如何不好,如今要聘雁璇时就千好万好了。” 李臻颇为头疼,道:“为夫总不会害了女儿。那沈栗如今确实改好了,除了年纪小些,不差的,礼贤侯府向来得皇上青眼,沈栗聪敏周到,雁璇嫁过去,不说如何夫荣妻贵,平安富裕总是有的。再者,你把女儿娇惯成那副脾气,也要沈栗那样圆滑些的好过日子。” 事情已成定局,李雁璇再不甘也无用。 八字一合,婚事就算进入程序了。两个当事人都不大乐意,只有张罗婚事的人高兴。 李氏为了笼络沈栗,到底说动沈李两家,聘了侄女做儿媳。沈淳为沈栗找了李侍郎府做岳家,大儿子是李家外孙,小儿子是李家孙女婿,李家以后就不好针因为沈梧对沈栗,叫他们兄弟不和了,反倒真正成为沈栗的靠山。 世子沈梧倒没特意挑家世好的,世子身体不好,将来只承爵不做事,娶个身份高的,怕日后挑唆他们兄弟翻脸。只要求务必身体健康,性格和顺,若是家中出嫁姐妹生养多的就更好了。 挑来拣去,最后竟聘到容置业的一个侄女,缁衣卫一个千户容立业之女容蓉。 论身份着实低了,但难得福气好,三代直系亲属一个没死,这在古代了确实少见得很。模样生的实在好,性情也好,又是世交之后,李氏迟疑了一阵,还是点了头。 前脚订了亲,后脚李颗就下帖子请沈栗过府“探讨诗文”。沈栗知道这是要“看女婿”。李氏把沈栗好一通打扮,叮嘱一番,打发他出门。 沈栗知道事已至此,是无论如何不可更改了,只好怏怏领着仆人,带着礼物,去“拜见岳父大人”了。 上回登门还是便宜外孙,李侍郎都没怎么搭理他,这回成了孙女婿,李侍郎倒是肯给他几分颜色。要叫沈栗说,还不如不搭理他呢。 李侍郎的关注表现在考教学问上。人家可是实实在在状元出身,就沈栗那点儿墨水,根本不如眼,只把沈栗考得,都要焦了。 李侍郎暗暗发愁。 李雁璇是李氏求去的。李氏是怕沈栗以后大了生出异心,打算用娘家侄女笼络住这个记名儿子。别看李氏是个侯夫人,可她就剩沈梧一个病恹恹的亲儿子,说不定将来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李侍郎心疼女儿,再加上考虑到侯府门第,近来沈栗的声名又好,这才点了头。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沈栗就是满意的。 就这水平说是我李家女婿,岂不是丢我李意的人! “你父亲误了,方鹤学问虽然不差,但他毕竟不曾科考,他教的虽好,只是若要下场却是稍有不足。” 沈栗明白,这是说方鹤的教法没有针对性。 “府试之前,你就住在府中吧,跟着你表兄一起研习。”李侍郎表示要亲自教导。 孙女婿初登门,李家把人扣下了。 好在沈栗学问不够态度够了,岳家有些看不上他,沈栗也不是那种“我还看不上你呢”的毛头小子,下功夫吧,就他那拼命劲儿,李意和李臻也暗自点头。 李承复做过状元,李臻做过探花,有“名师辅导”,李颗是眼睁睁看着沈栗的学问涨上来的。 吓死人了好吗,他是怎么学的?祖父和父亲教的我都学过,他的进境怎么就那么快! 天赋是很难解释的。何况沈栗是个穿越客,站在前世的台阶上,穿越本身就是个金手指。有天赋,有金手指,还有针对性指导,沈栗的学问比涨潮升的都快。 到了府试之前,准岳祖父和准岳父看着沈栗顺眼多了。 沈栗得了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闹着李颗非要游花园。 李府的花园有什么好看的?没有。可要说花园里有个李雁璇哪? 沈栗在李府住了这么久,愣没见过自己的小未婚妻,当然,按规矩,两个人是不应该见面,但沈栗知道,李雁璇肯定偷偷看过自己。 都是未婚夫妻了,有几个能忍的住不去偷看?有机会,不用白不用。 李颗已经和沈栗混熟了,知道他的意思,引他到花园中月季花丛中藏着,方去寻妹妹。 沈淳为看媳妇也有耐心,愣是在花丛中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有人过来。 打头的一个淡扫娥眉,端庄秀美,行走间不闻环佩声响,看年纪——这不会是丈母娘吧? 沈栗顿觉毛骨悚然,哎呀!李颗,害死我也! 沈栗想悄悄溜走,就听见杨氏笑道:“雁璇,这丛一品朱衣的月季开的好,你快来看看。” 听见这句话,沈栗又舍不得溜了。 顺着花丛间隙向外看,只见丫鬟们散开,露出当中一位姑娘,身着如意攒花云纹缂丝的褙子,下衬娟纱金丝绣花的罗裙,梳着飞云斜髻,戴着金银丝镶翠的头面,婀娜聘婷,款步而来。长得……戴着纱帽那!至于身段,噫,十四岁能看出什么身段!声音么,呵呵,人家愣是没说话。 沈栗知道人家今天是打定主意不会让他看着什么了,心里叹了口气,暗叹丈母娘小气,得,回去吧。 顺着花丛偷偷退出,刚要迈步,就听那边杨氏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也敢跑到我李府撒野,丫鬟左右,还不与我狠狠地打!” 沈栗暗叫不好,回头一看,见丫鬟们纷纷从袖子里抽出一尺多长的木棒,沈栗心知这是有备而来,这时解释是没用的,撒腿就跑。 杨氏当然只是想吓唬吓唬沈栗,怂恿未来大舅哥帮着他偷看未婚妻,胆子也太肥了,打是不会真打,吓唬一下教他规矩些。可架不住沈栗倒霉,一头撞上个蜂窝,也不知道这些蜜蜂是怎么想的,竟然跑到这么低的地方做窝,藏的又好,花匠竟也没发现,叫沈栗结结实实迎头撞上,幸亏园子里修了水池,沈栗扑进去,才算躲过那些不依不饶的蜜蜂。 等杨氏叫人把他捞出来,沈栗脸都被叮肿了。 府试时都没消肿,验明正身时差点被拦下来。 官差倒知他是沈栗,只是有些诧异:“沈七公子何故如此。” “偷看未婚妻被岳母收拾了。”沈栗恬不知耻道。 第三十章是情敌啊 听他这样说,众人都哄笑起来。 李颗在人群中翻了个白眼,知道沈栗是故意的。岳母收拾女婿是应有之意,但谁也没料到沈栗竟落得满头包,还要顶着这一脸包下场。 沈栗这个怨念啊,就算杨氏对他也满怀歉意,可到底没让他见到李雁璇。岳母的规矩太大,怎么办? 沈栗这几个月虽然为“小未婚妻”闹心,可一直没放下书本,用方鹤的话说,哪怕做榜上最后一个,也得爬过府试。过了府试就是童生,过不了,县试还要重新考!何况还有那一对岳父岳祖父。 何家上次吃了闷亏,不但名声受了影响,还叫沈栗咬下两口肉来,现在还没缓过气来,这回盯着他们的人更多了,因此府试上安安静静没来捣乱。 待到放榜,李颗第一,沈枫第十九,沈栗……巧了,还是第十! 沈栗毕竟是有天赋的,只是下功夫读书的时间不长,前前后后也就一年多,但就是凭原主那半瓶水的底子,狠读了这一年多,加上李家父子的“特训”,叫他这回扎扎实实名列榜上,得了第十!惊掉一地眼珠子! 有叫不公的,卷子贴出来,确实写得好,得个第十,还是可以的。 李家父子也咋舌,按叹沈家的气运,本以为这代青黄不接吧,偏沈栗开了窍。 李意建议沈栗接下来不要继续考了,十一岁的童生,说起来还是很长面子的。就凭沈栗那手字,院试也是不易的,就算侥幸过了,名次也不会高。不如潜心攻读,以沈栗的资质,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几年后再下场,必然鹤立鸡群。 沈淳后槽牙都笑出来了。 他为什么那么急着给儿子定亲? 大军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得开拔。就是御驾亲征还有死皇帝的呢,甭管什么人,武艺好不好,身份高不高,但凡上战场,就得做好死的准备。 他要是不幸死在李朝国了呢?沈涵死后,沈凌虽然也是明白事理的,但到底是疏远了,沈沃和他亲,可那是个只顾玩的。到时候,儿子们怎么办? 先找好岳家,出了事,也算多个靠山。 他得把家安排妥当了。 没想到,沈栗还真长脸! 照沈淳的打算,原是想等沈栗大些就把把儿子送到府军前卫的,可如今李侍郎既然说沈栗从文竟还有些希望,他又有些犹豫了。 爵位日后要留给大儿子,沈栗就算在府军前卫中再好,皇上也不会多加封赏,为礼数也好,为权衡也罢,总会让一家子分个上下的。从文却不同,文武不同道,沈栗若有这个天分,叫他读下去也好,却又怕这科考变数太大,多的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沈淳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皇上先替他决定了。 邵英下旨,礼贤侯二子沈栗沉稳聪敏,孝贤仁恭,着出入东宫,擢选为为太子伴读。 太子邵威今年都十七了,已经开始进入朝堂领差事,这会儿却多了一个十一岁的伴读。 想当初老侯爷沈勉就跟在太祖邵廉屁股后头,沈淳打小和邵英混在一起,这一代沈淳长子沈梧小时候邵英也是抱过的——亲儿子邵英说不定还没抱过呢——这些年,沈梧身体看来越来越差,得,邵英又把沈栗送到太子身边。 众位大臣心领神会,皇上对礼贤侯府真是青眼有加,除非太子倒了,不然沈家至少还能富贵一代。 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不清楚,沈淳父子还不知道么,皇上忽然加恩礼贤侯府,是因为沈淳他就要出征李朝国了,皇上这也是给沈淳吃个定心丸。 沈淳把两个儿子叫到书房,该叮嘱的叮嘱:“老子走后,你们兄弟二人一定要齐心合力,不要被人挑唆着窝里反。梧儿淳厚的过了,有事情和你七弟商量着办,他心眼比你多;多听你祖母和六叔的,自打你三叔死后,老五和咱们就不亲了,他们一家子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不找麻烦,也不尽力。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沈梧一一应了,沈淳又道:“为父倒是不担心家里如何,只是怕外人使坏。” 沈栗问:“父亲可是担心如那姚宏茂与何泽一般人?” 沈淳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姚宏茂主仆如今怎样了?” 沈栗摇头:“自打父亲出狱,儿子就再没注意了,皇上不是令缁衣卫汇同大理寺调查么,如今近一年过去,莫非还没有结果不成?” 沈淳哼道:“结果?为父出狱当夜,那两人就在大理寺狱中暴死了。” 沈栗惊道:“什么?暴死?这不是摆明了事有蹊跷吗!” 沈淳点头道:“大理寺近年来犯人莫名横死的不少,奇怪的是竟查不出丝毫踪迹,皇上颇为震怒,只是这件事事关朝廷脸面,一日没结果就一日不能宣扬,为父今日告诉你们只是要你们心中有数,咱们家也不是万事无忧的,但不可向外透露。” 沈梧二人应是。 沈栗道:“父亲不必太过担心,您领兵在外,无论如何皇上总会护住咱们家的,就算有什么不妥,总要等您回来再说。至于何家,先前他们动作太多,如今知道两家不和的人多了,他们反倒不好下手。” 沈淳点头道:“说的也是。如此,为父也放心些。” 沈淳这里忙忙活活料理家务,那边沈凌兜头给他一个闷锤,沈凌迁大同府同知,因此提议要分家! 沈凌年二十一,别看正五品兵部郎中做的好,想要升迁就没那么容易了,太年轻,且有的熬呢。别看同知也是五品,还是地方官,说起来算平迁,可大同位置好啊,反正不用在兵部混资历了,又有实权,说不定升迁的更快,有了这个机会,沈凌是绝对不会放手了。 沈凌还不知道沈淳要领兵出战。这阵子兵部虽然忙活,但知道实情的人不多,嘴都严着呢,只有传言说是皇帝要整顿军备,如今边境还算安定,谁能想到是要出兵呢。沈凌觉得这阵子沈家诸事稳妥得很,大房的侄子们也都定亲了,沈栗又成了太子伴读,自己在任上还不知要几年,这时候提分家正好。 田氏倒是赞同分家:“老五不是冲动的人,他既然说出来了,只怕早就和王氏合计好了,家里不是还有老六在?何况有王氏在,就不能指望沈凌出力。” 沈淳思来想去,沈凌分出去也好。他这两年也有些提防沈凌,虽然面子上还过得去,其实自打沈涵死后,两个人就不好做兄弟了,要不然沈淳也不至于那么急着给儿子找岳家。他原是想自己不在家若沈凌威胁到儿子们还有亲家同他抗衡。 沈沃虽然一直玩,至今没有官身,但胜在交游广阔,朋友多。侯府内有太夫人镇宅,外有沈沃帮衬,倒也足够。 开宗祠分家产,选了个吉日,沈凌收拾东西就要启程了。 沈枫这一房都还小,王氏有心要带走,可是沈家户籍在景阳,以后要下场,还得回来,路上奔波也受罪,王氏知道沈淳还是不会亏待侄子的,索性教他留下,只带着沈枣儿和沈枞。 王氏临走前还闹了一场。喝的醉醺醺的,也不知是怎么进了宗祠,对着老侯爷的排位絮絮叨叨痛哭一场,道:“侯爷眼中从未有过妾身,也未有过妾身的儿子,日后妾身死了,宁可去做孤魂野鬼,也再不要见侯爷!” 看了一眼赶来的侯府众人,笑道:“想我当日身为妾室,连进出这侯府都要走角门,如今要走了,反倒有幸走一走正门。” 洒然一笑,遂唱着一支小曲儿离开了这座她生活了大半生的礼贤侯府。 六月初一,沈淳挂帅,领军三十万出征李朝国。 沈栗送别了父亲,照例到东宫点卯。 其实沈栗每天在东宫也没什么大事,太子待人亲善,可惜,沈栗年纪小,太子本来就有伴读,现在来了个“小不点儿”,就算太子有什么事要商量,也轮不到他。沈栗也乐得清闲,沈淳不在景阳,低调做人总不会错。 每天上午,待太子从朝上回来,跟着太子听太子太傅讲书。太子别看就比沈栗大六岁,此时却已经有了长女,所以颇有些把沈栗当小孩子的架势。有时候看看到中午了,就拎着沈栗一起吃饭,沈栗言语风趣,也算给太子解闷了。下午就没沈栗什么事了,回家读书去吧。 沈栗想悠哉游哉的过日子,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奇哉怪也,除了何家,我竟还有仇人?这位仁兄,为何日日企图用目光杀死我? “仁兄”姓杜名凝字宏端,国子监祭酒杜铭之子,最重要的,他是李雁璇的表兄,想娶李雁璇。 俗语讲“一表三千里,表到哪里算哪里”,亲属之中,表亲最多,就像沈栗和李雁璇礼法上是表姐弟,但实际上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杜凝也是李雁璇七拐八拐的表亲,长李雁璇三岁。 杜凝瞄上李雁璇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十七,一个十四,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一个国子监祭酒之子,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女,无论年纪,人才还是门第都合适。这边刚准备来个亲上加亲,得,人家先加上了! 看好的媳妇被狼叼走了!户部侍郎的岳祖父和侍读学士的岳父是别人的了——这个最重要!呜呼,媒婆可忍,表哥不可仁忍! 这夺妻狂徒居然也成了太子伴读,好机会,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呵呵,杜某整死你! 做了太子伴读不到一个月,沈栗被杜凝杜宏端一状告到太子太傅面前! 第三十一章知错否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太子太傅陈文举打袖子里抽出戒尺的架势总能让沈栗想起李家花园月季花丛对面丫鬟们从袖子里抽出小木棒的动作,沈栗赶紧低头作听教状。 陈文举板着脸沉声道:“沈栗,你可知错?” 沈栗抬头真诚看着陈文举道:“学生不知,还请老大人明言。” 陈文举皱眉道:“杜凝言说你于太子进膳时常以井市故事传言等谀上,你可认错?” 沈栗讶然回头瞄了杜凝一眼,只见他满脸得意竟也不知隐藏,心想这毛头小子还真没脑子。 陈文举扬了扬戒尺道:“沈栗,你在看谁,还不从实招来!” 太子忙道:“陈太傅,此事是吾要沈栗做的。吾长居宫中,对井市民间之事颇为好奇,此事是吾疏忽了,还望太傅念沈栗年幼,网开一面吧。” 左右伴读及侍从见太子开口,也纷纷相劝。杜凝也摆出一副贤良的样子,劝道:“想沈栗少不更事,不知轻重,大人姑且绕了他这次吧,以后叫他远着些殿下也就是了。” 陈文举固执道:“太子乃国之储君,一言一行岂可轻忽,身边岂可有此小人,老臣当秉明圣上,以后不准他出入东宫。” 杜凝差点没笑出来,这陈太傅为人古板规矩大,今天还真是帮了他的忙。若沈栗从东宫被赶出去,以后还有什么前程,该!叫你和我抢表妹。 太子暗叹,沈栗是邵英特意放在他身边的,只凭这件事倒也不会就逐他出宫,只是沈栗却要背上个“媚上”的名声,自己也听不到有趣的故事了。想到此,不禁暗暗瞪了杜凝一眼,心里怪他多事。 杜凝正在高兴,没发现太子不悦之意。 沈栗叹了口气,拱手道:“老大人,沈栗错不错暂且不提,请问老大人,可知宏端兄之错么?” “什么?”陈文举皱眉道:“你不要转移话题,宏端发现你行状不妥,立即秉明,正当嘉奖,有何错处?” 沈栗摇头:“太傅大人,宏端兄身为太子伴读,若发现殿下身边有所疏漏自当立即言明,这是他身为伴读的本分。只是令学生疑惑的是,宏端为何直接向老大人告状?” 众人听了都有些疑惑,不知沈栗此言何意。 沈栗接着道:“想太子殿下今年已有十七,已经上朝听事,又不是三岁小儿。宏端兄若是认为学生为殿下讲些井市故事不对,直接劝诫殿下也就是了,殿下连这点事也不能自己处理么?若殿下不听劝诫,宏端兄再向太傅告状不迟。若是太傅也处置不了,哪怕一状告到万岁面前,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沈栗转身对杜凝厉声道:“宏端兄为何偏偏绕过太子殿下?你是认为自己可为太子殿下的事做主了?还是根本没把殿下放在眼中!” 众人悚然而惊。 是啊,你发现不妥了,干嘛不直接和殿下说呢?殿下向来谦和,善于纳谏,你说的有理,殿下怎么会不听呢,你绕过殿下直接找太傅告状是什么意思? 陈文举:“……”。 脸红了。沈栗质问的是杜凝,可何尝又不是质问他呢?杜凝绕过太子告状,无论是杜凝还是他自己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这件事不管沈栗有没有错,杜凝和自己先有大错! 太子脸色微沉,他是谦和,但谦和不等于缺心眼啊。身边的伴读都没把自己当回事儿,可见自己这太子做的有多失败了! 陈文举虽然固执,德行和学问却是不差的,觉出自己言行失当,立即向太子叩首请罪:“老臣行事有缺,越权处事,确是不妥,还请殿下治罪。” 太子连忙亲手扶起,微笑道:“太傅也是为了吾好,这些年多亏太傅教导,吾才有今日,些微疏漏,何须如此。? 杜凝这才觉得不好,也跟着请罪。太子令人扶起了。虽未加谴责,但心里仍然不悦。身为伴读,本应事事为太子着想,谁知还有这样拖后腿的。你向太傅告沈栗,莫非吾就能置身事外,到时候传出吾贪图玩乐的名声,你当如何交代? 陈文举坚持道:“此乃臣的不是,晏子曰:‘不掩君过,谏乎前,不华乎外’,又‘不掩贤以隐长,不刻下以谀上’,臣常以仁德教殿下,如今怎可轻忽自身之过,殿下莫要阻拦,臣自当去陛下面前请罪,以儆效尤。” 陈文举还真是说走就走,他都七老八十了,众人也不敢使劲儿拦他,到底叫他出了东宫,往乾清宫去了。 太子与几个伴读面面相觑,都有些无趣。 太子尤为不悦,陈太傅去父皇面前领罪,自然会说明前因后果,自己让沈栗讲故事的事岂不是要被抖道父皇面前去了? 父皇进来虽说待自己仍旧亲善,只是仍然时有不满意的地方。眼看两个弟弟也渐渐大了,金贵妃和瑜妃的野心也大了起来,正在步步紧逼,自己母族又势单力薄,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偏闹出这些来! 都怪杜凝!太子瞪了杜凝一眼,一拂袖,无精打采地坐下了。 杜凝知道今天的事恐怕无法善了,不声不响缩在一边。对太子也好,对太傅也罢,自己都没扮演好角色,往后怕是要失去太子的信任了。想到这里,狠狠看向沈栗,若不是因为沈栗,自己也不会做出如此蠢事! 沈栗见杜凝一副委屈的样子,颇为失笑。明明心怀恶意的是这人,现下他却愤愤不平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果然,不一时,邵英让骊珠来召太子并沈栗、杜凝去乾清宫。 太子与骊珠被侍从们簇拥在前,沈栗和杜凝不约而同缓了缓脚步,落在后边。 杜凝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沈栗,你也别太得意,今天我固然得不着好,你也一样!你为了讨好太子殿下天天讲些井市传闻总是真的吧,哼,看到了皇上面前你如何交代!” 沈栗笑着拱拱手:“这个就不劳宏端兄操心了。不过,在下思来想去,似乎与仁兄并无仇怨,但自在下入东宫以来,宏端兄似乎一直看在下不大顺眼,这是何故?” 世上最憋屈的事,莫过于害人不成,人家还没把你当回事儿! 杜凝冷笑道:“看这回你被逐出东宫,身败名裂时,还能得雁璇青眼否?” 哦,沈栗恍然大悟,敢情这是个想做李家女婿的。 沈栗笑问:“敢问阁下是李家二姑娘的——” “我是雁璇的表兄!”杜凝道,随即似乎陷入回忆,语气恍惚:“自打两年前元月随父亲往李府上拜年,偶然惊鸿一瞥,得见雁璇风姿,梦寐不忘也。我本打算乡试考个好名次,就央父亲提亲,待得中进士正好成亲……” “哎,等等,别想了”,沈栗拍拍他肩头道:“现在人家不巧是我沈栗的未婚妻,女子闺名不可轻易外传,再提雁璇两个字,小心我揍你啊。” 杜凝大怒,还待争辩,沈栗往前一指:“看见没,乾清宫到了。” 杜凝才回过神来。 几人整理衣冠,待骊珠去通秉了,才肃然入内。 此时却不止邵英在此。邵英下了早朝,常于乾清宫中宣召重臣商议政事,陈文举来时,几个阁老,连同翰林院的侍读侍讲都在,东宫这点事当着大臣的面都给抖落出来了。 邵英当时就不太高兴。陈文举才华也高,德行也好,在文人中声望也嘉,只是不会看眼色。东宫有事,你找个机会和朕单独说不行吗?非得在大臣面前谈论吗?你是在检讨自己,可太子的事不也让你抖落出来了吗?你把太子的名声至于何地! 六阁老之末、东阁大学士何宿出身何家,是何密的弟弟,何泽的叔叔,前年熬资历选入内阁,平时只管装佛爷不怎么说话,这回忽然发言道:“既然此事已秉到皇上面前,陛下何不召那两位伴读来此自辩?” 三夫人被休回何家,姑娘们的闺誉都受到影响,何宿的小女儿,大孙女的婚事也颇为波折,此时听到沈栗参与其中,忍不住就想落井下石,也不装佛爷了,提议让沈栗御前自辩。当着大臣们的面,皇上再给礼贤侯府面子,也不好“徇私”不是? 沈栗随着几人依次见了礼,快速瞄了一眼众人表情。他认识的人不多,皇帝沉着脸,看起来有些生气,未来岳父也在,有点担忧,其余有漠不关心的,还有神思不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嗯,这位好像有些幸灾乐祸? 邵英问:“哪个是杜凝?” 杜凝颤声道:“回皇上,学生杜凝。” 邵英道:“杜凝,太傅说你目无太子,擅言是非,可有此事?” 杜凝连连叩首道:“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见到沈栗言语失当,恐怕他影响太子殿下,心急之下,行为失当,求万岁念在学生对太子一片忠心,从轻发落。” 邵英不置可否,又问沈栗道:“沈栗,太傅说你以市井故事及传闻引诱太子贪玩,可有此事?” 沈栗恭敬道:“回陛下,讲故事的事是有的,但学生并不认为这有错。说学生是在引诱太子贪图玩乐,纯属无稽之谈!”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三十二章告倒太傅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胡闹!”何宿怒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当读圣贤之书,当闻仁德之事,岂可以市井闲谈,小民之语污殿下之耳!” 沈栗抬眼一看,嗯,这是幸灾乐祸的那位。拱拱手,问道:“不知大人是?” “老夫东阁学士何宿。”何宿捋了捋胡须道:“沈栗,本官早听说你言行狂悖,无理取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似你这般,岂可为太子伴读?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多读读圣贤书才是。” 哦,知道了,这不是何泽的叔叔吗,现在何家属他官儿大。 沈栗真诚问道:“学士听说学生‘言行狂悖,无理取闹’之语,是听学生那休回家去的前三婶娘说的吗?” 噗!沈栗的话从来都是往对手心窝子里捅啊!连邵英都憋不住乐。 “你!”何宿指着沈栗。 沈栗微笑道:“何学士,皇上正在问话呢,您这样擅自插嘴可不符合圣贤的规矩啊。” 噗!太子纵然心有揣揣,也忍不住扭头偷笑。几位阁老功力深厚,深深呼吸,脸上作神游状,只有微微抖动的嘴角泄露些天机。 何宿气得面红耳赤,却也不得不先向皇帝请罪。在皇上问话的时候插嘴,的确不合规矩,属君前失仪,现下叫沈栗指出,当然要请罪。 邵英总不至于因为臣子插了一句话就怎样,摆摆手示意下不为例。接着问道:“沈栗,今日既然叫你来此自辩,有什么话就说吧,也让朕听听你的道理。” “是。”沈栗应道:“皇上,学生给太子殿下讲故事,并非出于阿谀奉承,或引诱太子殿下贪图享乐。” 沈栗转头问陈文举道:“太傅大人学通古今,想必听过‘何不食肉糜’的故事。” 陈文举点头道:“此乃晋惠帝旧事,时值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因此事,贻笑大方。” “哦。”沈栗点头,转头问太子道:“太子殿下,请问殿下可知如今景阳一户十口普通人家生活一年要多少钱吗?” 太子一愣,道:“此事当问顺天府尹顾临城。” 沈栗继续问道:“那殿下知道宫女们年纪大了放出宫去,都有什么去处营生么?” 太子迟疑道:“自然是回归家中听凭嫁人了。此事当问司礼监。” “殿下可知五谷杂粮何时下种,何时收获,当种于何地产量大些?” “此事当问户部。” “殿下可知民间工匠一年应交税几何?” “此事也当问户部。” “殿下……” 沈栗越问,邵英的脸色越沉,阁老门和陈文举心下也渐渐觉得似有不妥。 沈栗最后问:“殿下,如果您询问的官员不向您说实话呢?” “自然责成有司处置。” “那殿下是如何得知官员欺上瞒下的呢?” “自然有言官。” 沈栗微笑道:“若是言官也不说呢。” “还有缁衣卫。” 沈栗道:“若缁衣卫也沆瀣一气呢。” 太子迟疑地看向皇帝,似乎在说:“怎么会呢?” 邵英闭上眼,深深吸气道:“太子,为君者当以何治天下。” 太子回道:“为君者当以仁德之天下。” “除此之外呢?”邵英追问。 太子道:“当选贤良之臣,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君仁德,则上行下效,自然政令通达。” 邵英疲乏地叹了口气。 太子嗫嚅道:“可是儿臣答错了。” 邵英问陈文举道:“太傅觉得太子答的如何?” 陈文举不知皇帝为何面色沉重,莫名道:“臣观太子所言句句符合圣贤之意,并无差错。国有此储君,臣当为陛下贺也。” “贺个屁!”邵英猛然掀了桌子,气得走来走去,把屋内陈设的花瓶瓷器之类统统向地下砸碎了。屋内太子大臣内侍跪了一地。 “沈栗,”邵英气急败坏道:“你接着说,给太傅听听。” 沈栗道:“是,民者,国之本也,民或可不知君,君不可不知民也。民生之事,并非小事,纵然有司各有职司,太子也当心中有数。再者,人总有私心,官者亦然,而学生观殿下常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若不慎被人蒙骗,岂非晋惠帝旧事? 学生学问不足,然一片忠心有余,故此常向殿下提及井市之事,一则可使殿下稍知庶民所求,二者希望殿下知道,这天下还是有很多不听教化的小人的,仁德无错,只是若有小人作祟,殿下也应心中有数。” “听听,听听,陈文举,你教的好书!”邵英气道:“你自己侄子偷卖祖田时你自己是怎么处置的?你怎么不用仁德教化他了?” 陈文举战战兢兢道:“陛下,微臣家事怎能与太子殿下的学问相比,臣自蒙陛下隆恩擢为太子太傅,无一日不小心翼翼,所言必称圣贤,所行必效圣贤……” “够了!”邵英厉声打断道:“朕不是要你教出个状元,也不是要你教出个道德先生,更不需你教出个圣贤!太子太傅,太子太傅,朕是要你给朕教出个太子!太子!国之储君!” 见陈文举仍然有些迷糊,邵英疲乏道:“算了,想必太傅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今天就到这里吧,朕乏了,众卿且回去吧。今天这事不准外传。” 邵英转视众人:“别叫朕听见什么风言风语的!” 众人应是,默默告退。 杜凝见邵英没有特别提到他,以为逃过一劫,顺着墙根溜出来,见沈栗看着他,不觉露出惊色,生怕沈栗不依不饶地坏事。 沈栗摸着鼻子悄声道:“你不会以为就这么完事了吧?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劝你,赶紧回家和你家人商量商量,有什么劲儿赶紧使。” 就凭杜凝干的这没头脑的混事,沈栗都不屑理他。不过杜凝既然自称是李雁璇的表兄,可见杜祭酒府上是和李府上有亲的。 不过别管杜凝为人如何,沈栗哪怕出于不让李侍郎夹在中间太难过,也不会轻易和这门刚刚听说的亲戚彻底撕破脸。此时事态已定,出言提醒一下也算是顺水人情了。 出了乾清宫,众人才缓过一口气。 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几步追上陈文举,悄声道:“这么多年,您老倒是怎么教太子的,怪不得太子越来越不得圣心。” 陈文举仍有些想不通:“圣贤之言有错么?” “唉,”钱博彦叹气道:“要是个普通学生还真不能说你错,可那是太子殿下,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为君者向来内王外霸,哪有只凭圣贤之言就天下无忧的?” 陈文举停下脚步,脸上微现迟疑之色:“莫非你们认为老夫真错了?” “错了,”文华殿大学士封棋在一边叹道:“连身边的伴读都辖制不住,太子有些软弱了。” 众人还在小声议论,骊珠在后面急匆匆赶上来:“皇上……皇上召太子殿下和沈栗回去。” 太子与沈栗对视一眼,又跟着骊珠往回走。 太子悄悄问骊珠道:“父皇可消气了。” 骊珠叹道:“哪有那么快呀,殿下进去可得多说几句好话,千万不要惹怒皇上。” 听说皇帝余怒未消,太子有些郁郁。 沈栗手快,若无其事地往骊珠手里塞了一个荷包。骊珠打开一看,见是一个玉雕的元宝,下刻着万事如意的吉祥话,骊珠瞄了一眼沈栗,沈栗笑嘻嘻道:“一会儿万岁要是真的发怒,您可一定要劝着些啊,大怒伤身不是。” 沈栗希望骊珠护着些太子,这本也是骊珠职司应有之意,骊珠笑眯眯朝沈栗点点头,手腕一翻,玉元宝不见了。 进了乾清宫,太子先一步请罪道:“都是儿子不争气,辖制不住属下,叫大臣们笑话,父皇若是生气尽管罚我,切莫气坏了身体。” 骊珠也劝道:“皇上有话慢慢说,太子殿下一向孝顺,皇上若气坏龙体,太子岂不内疚。” 邵英摇手向太子道:“朕叫你回来就是担心你胡思乱想。此事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 太子忙道:“父皇怎会如此想,都是儿子愚钝。” 邵英叹道:“朕的儿子怎会愚钝。自打你出生,朕就对你寄予厚望,当初为你选太傅时也费尽心力。何宿才学是有的,只是何家以前亲善湘王,朕不放心。陈文举号称经世大儒,名扬天下,都说他德行兼备,朕才把你托付给他。 这些年来,大臣们都说你仁慈谦和,朕就以为他教得好。现在看来,他只教你圣人之言,却不教你御下之道,朕以前还道你性格软弱了,哪知却是给你选错了师傅!” 太子心下仍有疑惑,他被陈文举教导多年,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弯来,只是低头苦思。 骊珠劝道:“陛下何必如此动怒,陈太傅教的不好,以后不用他,陛下为太子殿下另择良师也就是了。” 邵英叹息:“陈文举太过迂腐,朕是决计不会再用他。只是急切之间,朕也不知选谁为好。” 为太子选太傅,可不是骊珠、沈栗可以插话的,几人老老实实装起了鹌鹑。邵英也不是为了向他们征求意见,自顾自端茶思量。 时间一长,沈栗年纪最小,腿脚不耐久站,正在暗暗叫苦,忽听邵英沉声道:“沈栗,你胆子倒是不小。是了,你若是个胆小的,先前也不会去敲登闻鼓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三十三章朕要自己教 沈栗眨眨眼,躬身问道:“皇上,学生其实胆子很小的,不知皇上为何这样说?” 邵英哼道:“你胆小?今日之事牵扯了一个太子太傅,一个跟在太子身边几年的伴读,你这才做了一个多月的伴读吧?这都算你胆子小,那什么样儿算大胆?等你掀翻东宫的房顶吗?” 沈栗叫起屈来:“陛下,学生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起先不过是陈太傅拿着戒尺要教训学生,学生自问无错,当然要自辩。谁知陈太傅如此耿直,一觉得自己有错,立时就闹到陛下面前了。” 沈栗觑着邵英脸色道:“只是这样却也恰巧让皇上您发现太傅教导的失当之处不是?这都是太宗皇帝保佑,皇上恩泽天下,洪福齐天……” 沈栗口中吉祥话不假思索、连绵不绝、毫不要脸地说出来,太子并骊珠不觉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来,到底把邵英逗乐了,指着他无奈摇头。 “慎之他向来是一板一眼的样子,你大兄也是规规矩矩的性子,偏你养成这皮猴儿样儿!”邵英笑道。 沈栗涎着脸道:“皇上,这就是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过,人的性格虽有不同,学生全家上下对国家,对皇上的忠心却是一样的。” “好了,”邵英道:“朕知道你沈家的忠心了。哼,在太子身边,你那调皮样子,给朕收敛着点儿。” “是。”沈栗恭敬应道,心下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这章算是揭过了。 东宫的官司当着大臣的面闹出来,万一影响太子名声,皇帝肯定不高兴,好在最后表明错在太傅,不然沈栗牵涉其中,就算他本身没错,一样要吃挂落,主辱臣死么。 邵英道:“朕真是不明白这陈文举是怎么想的,他自己虽然有些刻板,但平时为人处事也没迂腐到这种程度,怎么教导朕的太子就成了这副样子!若不是知道他没那个心计,朕都以为他故意教歪了朕的太子。” 沈栗小心翼翼回道:“陛下,陈太傅自然是真的要好好辅导太子殿下的,只不过,陈太傅是经世大儒,奉行的是孔孟之道,想必陈太傅眼中理想的太子就是‘所言必称圣贤,所行必效圣贤’的。” “什么?”邵英思索半晌,方才恍然大悟:“你是说,陈文举还真是想给朕教出个‘圣贤’不成?” 沈栗小声道:“学生在东宫跟着太子殿下听了太傅一个多月的宣讲,似乎……是的。” 邵英大怒道:“荒谬,荒谬!岂有此理!” 骊珠撩起眼皮瞅瞅沈栗,心说,这小孩也真是狠哪。 陈太傅把事情闹到皇上面前,其实也有些倚老卖老。他本来是想责罚沈栗,没成想,倒叫沈栗挑出错来。他要是直接在东宫认错把事情了结也就罢了,不,人家非要闹到皇帝面前来! 到时候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太子太傅,一个是十一岁的太子伴读,哪怕沈栗有理呢,也要背上一个“不恭”的名声。别看方才沈栗当着阁老们自辩时侃侃而谈,其中自有刀光剑影,稍有不慎,至少也要被逐出东宫。 现在沈栗好容易翻了盘,得了机会,也难怪人家给你上眼药。甭管他到底是出于公心私心,反正陈文举这太子太傅是悬了。 邵英背着手走来走去,喃喃自语道:“是了,陈文举号称大儒,一辈子钻研孔孟之道,自然满脑子装的都是圣贤。朕选错了人,朕选错了人啊。” 骊珠一低头,得,看来陈文举是要回家吃自己去了。 “陈文举希望太子是个圣贤,那你呢,你们”,邵英示意骊珠与沈栗:“你们希望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你们看太子应该有个什么样的太傅?” “哎呦,”骊珠吓了一跳:“陛下,这太子殿下的事,还得陛下您做主,奴才哪懂得这些!这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可是先帝的圣训。” 其实像骊珠这样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多少少都是“事实干政”的,不过但凡有点心眼的,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表示对东宫的意见,骊珠觉得自己还没活够,听到邵英问他这个,汗都要下来了。 邵英愣了愣,摇头叹道:“朕气糊涂了。那你,沈栗,你出身礼贤侯府,又是朕封的云骑尉,刚刚不是还指出陈文举的不当之处了吗?你说说,太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沈栗伸手胡撸一下脑门儿,小心道:“陛下,学生觉得,这个问题其实陛下也不需问学生。” “哦?”邵英反身坐下,抬抬下巴:“说说。” “陛下,”沈栗道:“一则储君之事,半为国事半为陛下家事,国事家事,都非学生这样的年纪和品级可以置喙; 再者,立场不同,诉求自然也不同。陛下若执意要问,学生身为我盛朝子民,当然是希望太子殿下越英明睿智越好,不过,就学生个人而言,太子在英明睿智之外,要是更亲近礼贤侯府,偏向学生最好。” 邵英几人都笑。 “胡闹!”邵英笑道:“不过,朕看你说的倒是实话。” “学生在陛下面前从来实话实说,”沈栗接着道:“这就是学生所说的‘立场’了。” 邵英点头道:“对你而言,自然希望太子偏向你。” “正是,”沈栗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然所求也稍有不同。文官自然是希望太子殿下好学谦和,武官就希望太子勤于征战,贪官喜欢太子仁慈悲悯,权臣肯定希望太子轻视权柄,所以,陛下希望太子是什么样的,只能问陛下您自己了。” 邵英听了思索道:“不错,朕把太子的学问全都托付给太子太傅的确不大妥当,太子是储君,臣子们又怎知储君该是什么样的。朕的太子,还得朕自己教!” 邵英对太子道:“过两天朕会为你选新太傅,孔孟之道想必你学的已经足够了,以后要多读读史。这样,每天下午到朕这里来,你也该见识见识朕是如何处理国事了。” 太子立时精神了,恭声应是。 回东宫的路上,太子心里喜气洋洋:本来以为这次会当着阁老们丢个大脸,说不定明天还会传出什么“太子贪玩懈怠”的流言,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 陈太傅虽然学识广博,可惜总喜欢找父皇告状,但凡东宫有一点儿小事,都要闹到父皇面前去,久而久之,自己这个太子的风评都要坏了。 这次叫父皇厌了他,嗯,虽然陈太傅老大岁数的挺可怜,不过,既然父皇觉得错在太傅,那陈太傅以前告状说的那些“坏话”就不作数了吧,嗯,应该能挽回些东宫的声望。 太子忍不住心中欢喜,招手示意沈栗到肩舆前。沈栗见了,赶紧快走几步。 太子探身问道:“沈栗,你说,父皇每日下午叫吾去,都会教吾些什么?” 沈栗知道太子这是高兴的,倒不是真的要询问自己看法,笑着说:“皇上的意思哪是学生能领悟的,不过皇上既然要亲自教导殿下,想来总要教些太傅和侍讲们不能交给殿下的。” 臣子们不能教的而需要皇帝亲自教导的,那不就是治国之道么。太子心里乐开了花。没错,答的好,吾就是想听这句话。 太子身边的总管太监雅临奉承道:“这下可好了,这个陈文举动不动就告咱们小爷的状,弄得外面总说小爷的不是,哼,奴才早见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顺眼,这下遭报应了吧。” 太子喝到:“胡说些什么,陈太傅这多年辅佐东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是你这奴才可以评说的!” 雅临知道失言,连忙自己掌嘴:“奴才忘形了,都是奴才不懂事,该打,该打!” 沈栗听到太子那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心知太子对这位陈太傅估计也是面子情,心中暗叹。 陈文举作为太傅教导太子好几年,按理说,应该和太子情分颇为深厚,尤其是当今太子性格本就淳厚,陈文举居然硬是能把这“师徒之情”磨没了,可见平时行为也着实“过了”。 雅临掌嘴还真实在,眼见几巴掌下去脸颊就肿起来,沈栗连忙求情道:“雅临公公也是为太子不平而已,言语有失,其情可悯,掌责几下也就够了。雅临公公平日还要为殿下做事,把脸扇成这样哪成呢。” 太子也不是真要罚雅临,只是当着众人还是要做个样子,见雅临真下狠手扇自己,也吓了一跳,忙道:“算了算了,脸肿成这样像什么话,回去叫人找药给你敷上。吃了这回教训,以后要谨言慎行,不许再犯,知道了吗?” 雅临眼泪汪汪道:“奴才记着了,还是小爷仁慈,奴才犯了错,还嘱咐奴才找药,奴才这心里……奴才万死不足报小爷的恩典!” 太子摇手道:“你知错就好了,也值得死啊活的。” 雅临使劲点点头,抬手用袖子抹抹眼角。 太子沉默一会儿,又自肩舆上探身,皱着眉,压低声音问道:“沈栗,你说,吾跟陈太傅学这‘圣贤言行’真不对吗?这天下人不都学孔孟之道吗?吾父皇为何如此恼怒?” 第三十四章战斗力 虽然不太喜欢陈太傅,但东宫这么多讲师侍读,哪个不是儒家弟子,太子毕竟学了这么多年的儒学,如今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沈栗微笑道:“孔孟之道本身是无错的,不然为何历朝历代独尊儒术。学生也是打小学的孔孟,将来科考不也是考的儒家学问。只是殿下毕竟是储君,所需学的自然要和平常人稍有不同。” 太子疑惑道:“稍有不同?所指为何?” 沈栗微笑道:“殿下,学生年纪小,也不大清楚,但学生觉得,仁德虽好,但毕竟总有那么些不尊教化的人不是?所以才有家法、宗法、律法去管那些不肯讲理的人。” 沈栗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便是孔圣人,当初不也只是鲁国治下之臣不是。” 孔圣人地位虽高,却也没有当一国之君的经验。就是做大臣,不也不太顺利吗。 太子听出言下之意,颇为震动。 时下儒学地位之高,难以言述,更有半步论语治天下之说,敢这么说孔夫子的,太子也是头一次见。 不过既然皇帝对陈太傅想教出的“圣贤太子”这么反感,莫非沈栗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沈栗道:“殿下想想,这古往今来有所作为的帝王,又有哪个是单凭仁德得天下,又是单凭仁德治理国家的?” 太子方才有些恍然,默然点头深思道:“是吾误了。” 其实沈栗这番话已经有些越距了,不过他本来就是太子伴读,不出意外,将来也是太子心腹,偶尔提醒太子一下也算是他份内之事,所以太子既然要问,沈栗便明示暗示地说些。 此时见太子有些明白了,沈栗一欠身,退后几步,又回到队伍里面装老实人去了。 回到东宫,东宫的属臣也好,内侍也罢,这回看沈栗的眼神都变了。 这沈栗的战斗力可真不是一般二般的,他才多大?满打满算十一岁多不到十二,可就这小子掀翻的人物真是不老少了。 先头告御状把督察院左都御史狄嘉、刑部尚书耿雅言大理寺以及卿孙理再加上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姚宏茂一口气都划拉上了,现在这些人怎么样? 狄嘉和耿雅言还好,让皇上发作了几句算是放过了,可大理寺卿孙理被沈栗骂的中风卒中,现在还在床上僵着呢,听说连饭都咽不下去,官也丢了。姚宏茂就更别提了,诬告反作连家都抄了,人还在大理寺狱中受罪呢——因为封锁了消息,这时外人还不知姚宏已经死了。 这还是众人听说的,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一个太子太傅,名满天下的大儒,走了一趟乾清宫,虽然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陈太傅出来时的失魂落魄的样子总不会是假的吧。 杜凝,也算东宫伴读中的老人了,平日里太子也很是肯给几分颜色,如今又如何,看这架势,以后他还能出入东宫吗? 这沈栗可真是……好苗子!看起来颇有些言官的风姿,口枪舌剑,文官中的战斗鸡!甭管以后能有什么造化,反正就现在看,督察院和御史台肯定没问题。 你看太子待他的样子,说不是信任人都不信,这才在东宫混了一个多月吧?就赶的上东宫的老人了! 沈栗今天在钢丝绳上走了一遭,毫发未损,从东宫出来时还捧着太子赐给自己号称给他压惊点心吃食,面上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可刚出了宫门,沈栗就有些绷不住了,陈文举毕竟做了好几年的太子太傅啊,就是杜凝,不还有个国子监祭酒的爹吗? 吩咐长随回家报信,先去了李侍郎府上。 侯爷爹不在家,六叔又没有正经官身,朝廷里的事还是要找李侍郎商量。 李意和李臻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们的消息怎么那么快?杜祭酒——就是杜凝的爹上门了。 杜凝打乾清宫里一出来,就六神无主了,别看他给沈栗下绊子下的顺溜,轮到他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滋味。还是沈栗提醒了他一句,才知道火烧火燎地回家找人。 杜祭酒虽然养了个糊涂儿子,自己可不糊涂。 逼着杜凝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杜祭酒长叹一声,这儿子算是没法挽救了。 在皇上和太子面挂了号,还不是什么好印象,起码不尊太子的名声是实打实的,杜凝还能好吗?养了这么个缺心眼儿的儿子,自己这个祭酒能不能坐稳当还在两说呢! 杜祭酒心里暗暗发苦,礼贤侯府是好惹的吗?就算沈淳不在家,沈栗也不是白给的。那可是连何家老太爷都咬牙的人物。 别说你没得逞,就是你侥幸得逞了,又能把沈栗怎么样?你还真以为能把他赶出东宫不成! 别说礼贤侯简在帝心,如今还带兵在外,皇上能让人在这个时候扇礼贤侯府的脸吗?就是沈栗自己,也是得了皇上亲自封赏的。沈栗刚做伴读你就说沈栗的不是,岂不是说皇帝没眼光! 还有太子太傅陈文举,虽然是他自己也有问题,可事情起因是你啊,等他回过味儿来能不恨你吗? 怎么养了这么个糟心儿子! 杜祭酒心里转了转,陈文举这会儿估计正在气头上,自己还是不去触霉头了。再说,他这太子太傅怕是也做到头了,还是先顾着沈栗这边吧。 杜祭酒命人赶紧准备礼物,去了李侍郎府上。 文武不同道,杜祭酒和礼贤侯府上不太熟,他怕沈栗一个小孩脾气上来不给面子,好歹两家都和李侍郎府上有亲,请李侍郎帮着转圜转圜吧。 杜祭酒看起来是个挺和气的小老头,五十多岁,光看外表,属于那种心宽体胖的人。从李臻这儿论,年高辈分小,他得管李意叫声世叔,沈栗管他叫伯府。 和沈栗见了礼,满面歉意道:“这真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唉,老夫教子不严,实在没想到这个孽子竟然惹下如此祸事!老夫如今也无话可说,只望贤侄念在两府情分上,宽容则个。” 呦,挺讲理,看起来和杜凝可真不是一个风格。 沈栗不是真小孩,知道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了,能养出杜凝这样的儿子,这杜祭酒是不是真讲理还真是不好说。 杜祭酒转头喝到:“孽畜,还不过来与你表弟赔罪!” 孽畜杜凝…… 杜凝的脸都给他爹打肿了,乍一看,还真像某种,嗯,孽畜。 要说杜凝这会儿真知错了吗,肯定没有!他是把沈栗当情敌看的,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要不也不至于干出跑到太子太傅面前告状的事。 要说他知道事情的后果竟这样严重,那肯定是没有的。但他想让沈栗吃个大亏是认真的。 但杜凝现下也明白自己是闯下大祸了。不单是自己不好交代,搞不好还要连累老爹和兄弟们——杜凝行二,他大哥杜凉正在备考,现在出了个要被东宫厌弃的弟弟,还考什么!名声先坏了。还有个五岁的弟弟,出门让人一指,这就是那个目无太子的杜凝的弟弟,这得多糟心! 所以杜祭酒要他给沈栗赔罪,他也没迟疑,立马过来施礼认错。这会儿子可不是倔强的时候。要是论他自己,现在抽刀子和沈栗拼命的心都有,可还有一大家子人那,他不顾自己,也不能不顾父亲和兄弟。 沈栗抬眼去看李意,见李意点头,知道这是让他先应下的意思,马上手一抬,扶住杜凝,对杜祭酒笑道:“世伯太见外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发生的地点不对罢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小侄再不放在心上的。” 你不放在心上我放在心上啊!杜祭酒真是觉得火烧眉毛了。但他也没别的办法,他是能转变皇帝的看法还是能化解太子的不满?得罪了最高掌权人,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辙。 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能化解一个仇家算一个。 沈栗见杜祭酒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下合计:杜祭酒家也不是没根底的,既然不能和他家翻脸,不如索性做人情,这披着仇人皮的亲戚总比披着亲戚皮的仇人好。 杜凝是肯定没法交好了,可杜府也是一大家子,这回要受他牵连的肯定不少,要是自己出把力减小一下杜凝这事的影响,受牵连的人少了,但凡讲理点的,总要记人个好。 想到这里,沈栗对杜祭酒道:“世伯不必顾着小侄这边,看在两府交情面上,小侄这里有什么不好说的!要小侄说,如今竟是东宫那里事情紧急些。世兄毕竟触怒太子,这件事总要想想法子。” 杜祭酒叹道:“毕竟是太子面前,有什么办法,老夫小小一个祭酒。哪里有什么脸面叫太子饶恕这孽子不成。” 沈栗道:“世伯去求自然是不成的,这件事毕竟是世兄有错,若是要世伯卖脸面,岂不成了太子还要忍让大臣之子不成,世上哪有这样的规矩,怕是反而要触怒太子。 照小侄看,何不让世兄再往东宫一趟,太子毕竟脾性好,世兄好歹跟在太子身边做了几年的伴读,好好求一求,太子总会念些旧情。” 杜祭酒眼睛一亮,不错,俗话说养条狗时间长了也有情分,太子一向谦和,叫杜凝去苦求,未必不是个办法,总比这样听天由命强。 杜祭酒拎着儿子一阵风去了。 李意背着手叹道:“这下杜凝怕是又要有苦头吃了。” 第三十五章心思 沈栗偷笑。为了不连累杜家,杜凝哪怕是跪死在东宫也要想法子求得太子原谅,嗯,起码得来个“负荆请罪”什么的,头皮要先磕出血。 哪怕杜凝自己不愿意,杜祭酒也会逼着他愿意的。 偏这个主意说不定有些用,杜凝再遭罪,杜家还要领沈栗的情。 “杜凝既然做了初一,就别怨外孙做了十五。”沈栗道。 李意问他:“你就不怕杜凝怀恨在心,日后报复你。” 沈栗摇头道:“事情到这个份儿上,不遗祸家族已属不易。他公然卷了太子殿下的面子,哪怕殿下可怜他,饶了他不敬之罪,也不会再要他做伴读了。日后见不见的到还在两说,怕他做什么。” 李臻在一边摇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小年纪,戾气重了。” 沈栗叫冤道:“舅舅太没道理,虽然外甥确实得罪了几个人,可哪一次不是不得不为之。但凡稍稍软和些,这会儿骨头都不剩了。” 还真是,先头孙理,姚宏茂,何氏,何泽,何密都是要害他父子,沈栗才奋起反击,便是这回,事情都闹到乾清宫去了,沈栗与杜凝肯定要有一个要担罪名的。 不说本来错在杜凝,便是论亲疏远近,沈栗既是李家外甥外孙,将来也是李家女婿,这么一想,还是让杜凝倒霉去吧。 李意疑惑道:“只是不知他为何起意害你?” 沈栗撇嘴道:“别提了,这小子惦记给您老做孙女婿呢。” “什么?”李臻奇道:“杜凝有十七了吧,家中并无适龄女子。” 沈栗一摊手:“舅舅还没想明白,他既然对我这么大敌意,当然是为了二表姐啊。” “岂有此理!”李臻簌地站起来:“你二表姐已与你订婚,莫非是你搞错了?” 沈栗叹道:“杜凝自己亲口说的,他管二表姐叫雁璇呢。” 李臻大怒。杜凝,你大胆! 女子闺名向来不外传,便是沈栗,已经是未婚夫了,平时提到也多称一声二表姐,杜凝把雁璇两个字挂在口中像什么话!何况还要明火执仗地去害人家的未婚夫! 这要是传出去,李雁璇得是什么名声!李臻白毛汗都吓出来了。 李意也皱眉,问李臻道:“虽然也挂着亲,到底是外男,闺中女子的名字怎么传出去的?” 李臻茫然摇头:“想来必是内院的丫鬟仆妇有不妥当的。” 李意不悦道:“让你媳妇好好管管,这都是主母治家不严,像什么话!咱们家女孩还要不要闺誉?” 李臻应道:“儿子这就跟她说。” 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身向沈栗肃容道:“栗儿,你放心,你表姐的规矩是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的,再好也没有的,再者,舅舅可以和你保证,你表姐绝对没有和杜凝见过面,必是他不知在哪听过你表姐的名字,特意与你为难!” 李臻这是怕沈栗猜疑李雁璇。 这世上对女子严苛。沈栗要是真疑心了,李雁璇以后的日子还能过吗。 被未婚妻莫名其妙的爱慕者找麻烦,是人都不能忍。李臻这会儿也不觉得沈栗狠治杜凝过分了,杜凝现下要是在他面前,李臻杀人的心都有了。 沈栗倒没觉得关李雁璇什么事。听杜凝的话音,这是个居心不良的暗恋者。叫蜜蜂叮了总不能怨花香吧。 李臻看沈栗真没介意的颜色,方才放心出去了。 沈栗向李意道:“外孙此来是想外祖父求教,不知杜祭酒和陈太傅会有何反应。” 李意点头道:“你既知道考虑后果,老夫也不担心你恣意闯祸了。刚刚杜凝也未说的太明白,这件事的细节,你再仔细讲来。” 沈栗遂又细细讲了一遍。 李意沉思道:“陈、杜二府上倒是不需担心,陈大人有些迂,他自己有错,不至于找你一个小孩的麻烦,至于杜家,又要记你的人情。倒是那位何学士,今日吃了你的挤兑,怕是要记在心里。” 沈栗笑道:“反正都是何家的,多他一个也不愁。” 礼贤侯府与何家彻底翻了脸,本就是仇家,再得罪又如何。 正事说完,沈栗试探道:“今日二表姐可逛花园?” 李意失笑,沈栗上次偷看未婚妻被吓得撞蜂窝,看来竟还“贼心未死”。 沈栗见李意面色和缓,刚觉得有门儿,不料李意端起茶杯道:“天色将晚,老夫就不留你用饭了,早些回家去吧。” 沈栗忍不住怏怏叹息。 李臻怒气冲冲奔了后宅,杨氏正指点李雁璇绣花,见他面上颜色不好,疑惑道:“老爷可是动了气?不知为何事如此恼怒?” “还不是……”,李臻好歹没气昏了头,挥手把丫鬟婆子都撵出去,方压低声音问李雁璇:“二女,我问你,你可认得杜凝?” “杜凝?”李雁璇疑道:“好似听说过,对了,可是国子监杜祭酒家的公子?听说咱们两府上连着老亲,只是远了些,女儿应称一声表兄的?” 李臻追问她:“你二人可见过?” 李雁璇失笑道:“父亲玩笑了,这表兄已是远亲,算是外男了,女儿怎么会见他。” 李臻仍问:“果真不认得?” 李雁璇恼道:“父亲问得真是奇怪,女儿为何要认得这人。” 杨氏斥道:“老爷问的蹊跷,雁璇养在深闺,怎么会认得什么杜宁杜安的,自她定亲,连出门做客都很少带她去了。这杜凝怎么了,为何雁璇要认得他?” 李臻跺脚道:“你们不知,这个杜凝不知怎么竟得了二女的闺名,还在沈栗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杨氏与李雁璇大惊失色。 李雁璇颤声问:“他说些什么?” 李臻气道:“他是瞄上雁璇了,想着做我李臻的女婿呢!” 李雁璇眼前一黑,扯着李臻袖子问:“父亲,这人,这人是当着沈栗面前说的?” 李臻苦笑道:“何止是说说而已!他还谋算把沈栗赶出东宫,去太子太傅面前告了叼状,最后都闹到乾清宫去了!” 李雁璇顿觉天旋地转,闷头晕过去了。 李臻与杨氏赶紧扶她躺下,掐人中,灌茶水,好算把人唤醒了。 李雁璇大哭道:“真是祸从天降,我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没哭两声,一口气哽住,看看又要晕过去。 倒不怪李雁璇沉不住气,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又是关乎名节的大事。 虽则她先前看不上沈栗,只是如今亲都定了,算是半个沈家的人,这时候闹出外男为他争风吃醋到未婚夫面前去,她还有什么将来! 杨氏连忙扶着她的后背顺气,一边哭问:“那沈栗现在如何了?” 李臻摇头道:“他是个有心计的,在皇上面前自辩,好歹脱了困。” 杨氏急道:“他可恼了雁璇?” 这才是母女二人最想知道的,两人止住哭声,眼也不眨地盯着李臻。 李臻道:“倒是没觉得他有何不满。” 杨氏方松了口气,又不放心道:“小姑可知道了?” 李臻道:“八成是不知的。” 杨氏又忧道:“只怕小姑听了不悦。” 李臻摇头道:“毕竟是亲姑姑,此事雁璇也是无辜受累,不会挑这个的。” 杨氏嗔道:“老爷不明白这个,这做姑母与做婆婆是不一样的。” 李臻沉声道:“你们妇人家的心思为夫确实不清楚,只是这家里的规矩确实该整治了,雁璇的乳名如何就传出去了,父亲也颇为不满。” 杨氏发狠道:“这两年日子过的越发悠闲了,妾身给她们几分颜面,倒叫她们越发上脸,来害我女儿!” 且不说杨氏这边下狠手整治内宅,沈栗打李家出来,见天色已晚,怕赶上宵禁,又急急回府。 刚进了门,门子就催促道:“七少爷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已是催了好几遍。” 沈栗知道田氏忧心东宫之事,也不耽搁,直奔何云堂。 李氏也在,见沈栗进来,挥手止住他见礼,先问他:“只闻说是在东宫出了事,如今到底如何了?” 沈栗笑道:“祖母与母亲不需担心,已经无事了。” 遂将事件前后细细讲了一遍,沈栗心细,瞒下杜凝觊觎李雁璇之事,只说是因嫉妒太子待自己亲善云云。 田氏叹道:“这可真是祸从天降,幸而祖宗保佑。记得明儿去祠堂上柱香。” 沈栗恭声应了。 李氏把心放在肚子里,方才想起来:“我的儿,都这般时辰了,可用过了饭?” 沈栗笑道:“还是母亲心疼儿子,儿子在外祖父家混了一下午,都没混到饭吃,天色晚了也不留饭,叫儿子空着肚子回来。” 沈沃也在,听了失笑道:“这孩子,倒挑起你外家的理来,难道偏差你这一口。” 沈栗笑道:“说笑罢了,想是外祖父知道咱们府中惦念,叫我早些回来。” 沈沃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李氏就要吩咐厨房上饭,沈栗止道:“这个时辰,怕是膛火都压下去了,就为我一个,何必又劳动大厨房。今天叫我再到大兄院子里混饭吃吧。” 沈梧院子里单有小厨房,现开火容易。 李氏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兄弟二人也亲近。” 众人见无事了,都告辞出来,让田氏休息。沈沃自去了,李氏与沈栗便向沈梧的延龄院去。 刚行到大房这边东院,就听见叽叽喳喳,闹闹哄哄一片争执声。 李氏身边叶嬷嬷见她的脸色已经沉下来,紧走几步扬声怒喝道:“前面是怎么回事?是哪个在闹事,你们的规矩呢?” 第三十六章下脸面 听见是叶嬷嬷的声音呵斥,那些人才稍稍收敛,随即一个声音拖着长腔哭号道:“我的天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是林氏的声音。 几步路,众人走到近前,方才看清楚,是林氏与二姑娘沈鸾并她们的随身丫鬟。几个大丫鬟头发都扯乱了,衣服也不甚齐整,看来不但动了手,战况还挺激烈。 李氏气得手抖:“一个个像什么话,不成体统!” 林氏扑过来磕头哭道:“请太太给贱妾做主啊,呜呜!” 沈栗见有人影隐隐约约探头探脑,知道是听见哭声寻过来的,插言道:“母亲先请姨娘止了声吧,再过会,怕是祖母那边都听到了。” 李氏得了提醒,立即喝到:“林氏,丢人都丢到外边了,再不住口,先掌嘴。” 林氏吃她一喝,方才住口。扯了帕子擦眼泪,偏用右手扶着后腰。 林氏怀孕也有九个月了,眼看进了产期,李氏见她挺着肚子,倒不好说什么了,放缓了语气道:“叶嬷嬷,还不把她先掺起来。” 叶嬷嬷赶紧上前,和丫鬟一左一右把林氏扶起。林氏装模作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是这会儿她脸上妆容都哭花了,再摆出这扭捏样儿反倒有些滑稽。 李氏不耐烦道:“怎么回事?闹什么?” 林氏委屈道:“贱妾饭后散散步,恰巧碰见了二姑娘,也不知怎么惹了姐儿不快,跟着姐儿的丫头青杏要打贱妾呢,哎呦,贱妾这肚子痛。” 二小姐沈鸾在大房是个尴尬的人物。 她落草时和沈桐是一对龙凤胎,本是吉兆,李氏也喜欢了几天。可惜沈桐胎里弱,没养活,李氏生他们伤了身体,再不能有孕,偏男孩又死了,大儿子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就怪道沈鸾身上,觉得她克兄弟。 连亲娘都不喜欢,可想沈鸾的日子有多么难过了。自己也觉得命不好,平时都缩在自己院子里,兄弟面前很少见。沈栗对这嫡姐的印象,就是活脱脱一个“贾迎春”。 本来李氏要处理后院的事沈栗这年纪也该回避了,只是林氏指责的是沈鸾,李氏倒不好为亲女说话,沈栗想想又留了下来。 依着沈鸾与林姨娘的性子,错在谁还真不一定。到底沈栗已经记在李氏名下,既然碰上了,便该为沈鸾说句话。 见林氏只叫肚子痛,沈鸾还被吓得脸色发白,唯恐真伤了她的肚子,沈栗却听她叫的中气十足,知道她胡搅蛮缠,先对叶嬷嬷说:“姨娘怕是要生了,不如先扶到产房去,叫产婆过来。” 林氏气势顿时落了下去。她本是想赖一赖,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若是进了产房,有事无事一号脉便知,到时候装不下去,又折腾了那么多人,就不好收场了。 李氏见林姨娘不闹了,方知她是装的,气道:“一个个都不省心,蹬鼻子上脸的,当我是死的吗?” 青杏跪下垂泪道:“夫人,我们姑娘没招谁没惹谁,是林姨娘非让姑娘给她见礼,红棉还说姑娘命硬,克着了姨娘腹内的小少爷,说什么要我们姑娘念佛抄经的。 奴婢气不过,才和红棉她们打起来,可奴婢们半点也没碰着林姨娘!” “打得好!”李氏还未出言,沈栗先道:“哪个是红棉?” 青杏见沈栗肯出头说话,顿时大喜,指着一个穿着水绿小袄的丫鬟道:“就是她!” 沈栗道:“你过来。” 红棉刚才打的起劲儿,这会儿子方知道怕了,畏畏缩缩过来见礼。 沈栗问她:“是你刚刚说姑娘命硬?” 红棉跪下不敢应声。 沈栗问沈鸾道:“二姐,刚才是这丫鬟说你?” 沈鸾含泪点点头。 沈栗向李氏笑道:“母亲,把叶嬷嬷借给儿子一会儿吧。” 随即命叶嬷嬷道:“叶嬷嬷,劳烦你了,替我掌这丫头的嘴。” 叶嬷嬷看了李氏一眼,上前卯足了劲儿,噼里啪啦打起来。 红棉被扇的东倒西歪,嘴角都见血了。 院子里静了下来,瞧热闹的人影也不见了,只听见红棉挨打的声音。 沈栗扬声道:“我本不是心狠的人,你们也知道凡是我身边的,平日里连句重话也少见,只是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今天由不得我不下狠手。 这流言杀人的后果,你们有人可能不懂得,没关系,你们只要记得,二姑娘是这超品礼贤侯府的嫡出姑娘,身份贵重,还有两个肯为她出头的兄弟! 她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可以放在口中闲谈的,再叫我听见什么命硬命薄的,我就叫你尝尝什么叫做薄命!” 这是沈栗第一次在侯府里面发狠处置人,众人原只听说沈栗在外面如何不给人面子,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各自在心里暗惊。 林姨娘到底是田氏的外甥女,平日李氏也不好太下她的面子,红棉又是林氏面前的红人,所谓打狗看主人,没想到沈栗连林氏的脸面也照踩不误。 沈栗本不爱和林氏牵扯,只是他今早刚巧也在乾清宫闹了一出,偏偏也是因为有人乱言是非,胡乱告状,虽然最后算是赢了一场,可要是没赢呢,如今该是什么下场?不过几句话,就可影响人的前途命运,沈栗也是知道后怕的。 何况这世界本来对女子严厉,沈鸾眼看渐渐大了,再过两年也该说人家,林氏身边人偏拿着什么命硬做筏子,是打的什么鬼主意?传出去沈鸾一辈子都毁了! 这女子对女子狠起来,也真是让沈栗见识到了。 红棉原还硬撑着,可惜叶嬷嬷手劲儿太大,到底撑不住了,哭着求饶。 林姨娘见沈栗狠下她面子,扑上来护着红棉道:“七少爷这是摆明了冲着我,到底我也是也是你的庶母……” 见林姨娘摆出长辈的谱,沈栗却不愿意多出个这么不着四六的“庶母”,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庶母?” 沈栗故作茫然问李氏道:“儿子没听说林姨娘抬了身份啊?” 李氏不好回答,给了叶嬷嬷一个眼色,示意叶嬷嬷帮腔。 叶嬷嬷躬身道:“回七少爷,这有了文书的庶妻才可被夫家子女成为庶母,好比颜姨娘,因生了少爷有功,去年才抬为庶妻,二姑娘和七少爷见了确实该见礼。 至于林姨娘,老奴记得好似当年连聘礼也没要的,认真算起来,该是侍妾,二姑娘和七少爷都是主子,没听说见了侍妾还得见礼一说。” 这是在说林氏非要沈鸾给她见礼之事。 都是妾,颜氏虽是庄户女,却是当初田氏挑好,特意着人去家里聘来的;林氏则不同,她原本在侯府好好做着表姑娘,非要赖上沈淳,连聘礼都没有,不过是收拾行李,从这个院子搬到那个院子,就算姨娘了。 沈栗记在李氏名下时,因算生育有功,颜姨娘得了一纸文书,以后算庶妻了,死后好歹可以在沈家祖坟里找个角落,至于林氏,连她现下肚子里怀的那个,都是她的主子。 李氏想起当年林氏一副小白花样儿说不求名分地位,只要跟着表兄,心里就忍不住犯恶心。 见沈栗堵住了林氏,也不爱磨蹭,只道:“叶嬷嬷,这红棉犯口舌,取了她的身契发卖出去,青杏……” 沈鸾见李氏要处置青杏,顿时有些着急,只是她自小怕李氏,又不敢求情。 沈栗见她急的要哭,插言道:“母亲,叫儿子看,青杏有错,也有可取之处,至少知道给自己主子出头不是?” 沈栗如今在李氏面前也算有些颜面,见他求情,李氏道:“罢了,罚她三个月的月钱吧。” 沈栗见林氏还盯着沈鸾不肯罢休的样子,皱皱眉道:“眼看着掌灯了,林姨娘怎么想着挑着这个时间散步,天色暗了,万一蹦出个猫狗之类的岂不是要惊着。” 李氏点头道:“栗儿说得有理,你的日子也近了,好生养着吧。” 林氏和沈鸾耍赖未成,倒丢了一个大丫头,还叫沈栗大大下了脸面,心里恨的要死,抚着肚子暗暗发狠道:等我生下小少爷,有你们好瞧的! 沈栗到延龄院时真到掌灯时分了,沈梧见他来,笑道:“正说着你呢,可巧就来了。” 沈栗打趣道:“提我做什么,大兄天天见我,我还担心大兄烦了呢。” 沈梧道:“听说你今天在东宫又有故事了?” 沈梧因久病,平时不出门,倒闷出个八卦的癖好来,沈栗白天在东宫给太子讲古,回了侯府便给沈梧讲一遍。李氏自然乐得他们兄弟亲近。 沈栗笑道:“大兄要我的故事,须得先招呼一顿晚饭才好。” 沈梧道:“正好,我因吃药的缘故,饭比常人晚些,你正好赶上。” 沈栗喜道:“好极!” 饭罢了,故事也讲完了。 沈梧叹道:“可惜陈太傅了,惹了圣上大怒,怕是不好收场。” 沈栗道:“咱们这位陛下是讲人情的,想必会给他留些脸面。” 沈梧思道:“左右是不能留在东宫了,也好,陈太傅向来看不上咱们武勋人家,叫他走人总胜过留着他挤兑你,只是不知要换谁上来?” 第三十七章原来我也未成年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皇帝与太子果然都是讲人情的,第二日,陈太傅与杜凝都是以告病之由离开东宫的。好歹算是留了些脸面。 新任太子太傅沈栗是见过的——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 钱博彦是见识过沈栗的战斗力的,再者,能入了阁的都是搞政治的高手,心下怎么想不知道,面子上对沈栗还是过得去的,起码不像陈文举那样见是武勋子弟就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 气氛融洽的上了一堂课,钱博彦和沈栗心里都有数了:太子如今是个傻白甜,伴读们是些白甜傻,唯独钱博彦(沈栗),是个老狐狸(小狐狸)。 中午太子仍拎着沈栗一起用膳,不过今天多了一个人。杜凝回家玩去了,太子又补上个新伴读——郁辰。 皇帝曾提到太祖对他说:若武事有忧,郁,沈可信之也。“沈”就是礼贤侯沈淳,这“郁”指的就是玳国公郁良业。而郁辰是郁良业的孙子。 郁辰号称伴读,其实人家不从文,论文学,堪堪能读兵书,论武艺,十五岁的孩子,长得跟个墩子似的,推平一二十个宫廷侍卫很轻松。 太子和沈栗边吃边谈,郁辰在一旁边吃边……吃。 太子瞧得有趣,问他道:“今日第一天进学,可有不适?” 郁辰吃得豪放,规矩却不差的,站起来躬身回道:“回殿下,没什么不适,只是听不懂罢了。” 太子失笑,安慰他道:“以后慢慢就好了,若有不懂的,不妨多问。” 郁辰点头道:“属下祖父说了,叫我听太子殿下的,殿下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懂得就问沈栗,祖父说他精着呢。” 沈栗无语。 太子:“哈哈哈哈。” 玳国公府和礼贤侯府是邵英在军事上的依仗,邵英如今把两府看着有出息的子弟都安排到太子身边,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是以太子心情特别好。 尤其是从今日开始,每天下午邵英要亲自给儿子“吃小灶”。 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亲父子也一样。太子自从到了东宫,见皇帝都要依着礼仪,平时见邵英的时候都没有大臣见得多,自然不如二皇子、三皇子与邵英亲近。太子也正是因此怕邵英疏远他,渐渐偏爱起两个异母弟弟。 如今可以天天见到父皇,太子心里美。 太子美了没几天,又发愁了。 沈栗见了奇怪,太子道:“父皇时以政事问吾,只是吾总答的不好。” 沈栗听了,转转眼珠问:“殿下是答错了,还是答的有所疏漏?” 太子道:“错时也有,不过大多是疏漏的多。” 沈栗笑道:“这样正好。殿下无需忧虑。” 太子疑惑道:“正好?” “正好。”沈栗道。 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为何?”太子问。 沈栗装糊涂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太子疑惑道:“对吾也只可意会?” 沈栗用力点头道:“此事无法见于口述。学生身为殿下伴读,总不会害殿下的。殿下若实在要问,不如请教皇后娘娘为好。” 太子自当是有所疏漏为好,若是太子事事周全,那还要皇帝干什么?一个好的太子,起码不能让皇帝感到威胁。只是这话说出来有离间天家父子之情的嫌疑,所以沈栗不肯说出口,反叫太子去问皇后。 至于沈栗怕不怕皇后把他的话递给皇帝?呵呵。 皇帝一大堆小老婆,自己儿子的继承权还有竞争者——二皇子和三皇子,还指望皇后一心一意对待皇帝吗? 当然是儿子比皇帝重要,好容易沈栗表示靠向太子,皇后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儿。沈栗身后可是礼贤侯府。 沈栗和郁辰从东宫出来,见郁辰使劲儿瞧他,沈栗笑道:“莫非郁兄有事问我?” “听起来像是‘愚兄’,在下还未有字,叫在下辰兄吧。”郁辰强调道。 “辰兄。”沈栗自然从善如流。 郁辰问他:“你胆子倒是大,什么话都敢说。” 沈栗笑道:“怎么,辰兄不藏拙了?” 郁辰斜眼看他道:“我将来一个武将,能打仗就行了,要那么多心眼做什么?” 沈栗微笑:“辰兄家里人丁兴旺,杰才颇多,愚弟家这一辈却只得我兄弟两个,大兄体质又不好,愚弟自然要努力些。” 礼贤侯府和玳国公府是不同的。 玳国公儿子孙子一大堆,单凭人头,将来在朝中势力也不会小,不想让皇帝忌讳,自然要藏拙为好。 礼贤侯府子嗣稀少,想维持侯府地位,沈栗自然是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儿。反正沈栗摆明了要从文,真正继承爵位的沈梧连出门都费劲,沈栗即使表现的再有心机,太子也不会忌讳他。 郁辰点头道:“今日天气不错,愚兄和几个兄弟相约在十里杏花喝酒,贤弟何不同来?” 这就是要引见朋友了,沈栗自然无有不应。 同是太子伴读,互相也是划圈子的。沈栗和郁辰都是武勋子弟,和其他人有天然屏障,目前还都不太熟,他们两个自然算一头儿。这些天互相观察下来,都觉得对方起码不算棒槌,可以一交。 十里杏花是个酒楼,不过周围当真是有十里杏花的,可惜如今花期已过。杏花看不到,人面桃花也不差,勋贵子弟凑一块儿自然少不了美酒与美女的。 别看沈栗如今像个大人一样出面应酬,其实他如今不过十一岁,在众人之中是最小的,酒桌之上不分老幼,酒未过三巡,他先醉了。 其实这也是沈栗失算了,他只记得自己前世酒量不差,如今饮的不过是未经蒸馏的水酒,应该不在话下。可惜他忘了,如今的壳子还小,实在是不当一醉。 在座玉琉公主之孙霍霜见沈栗醉的两颊泛红,憨态可掬,指着他的脸逗他道:“如今栗贤弟春风满面,意得志满耶?” 座中都笑,郁辰笑道:“他才多大,休拿他打趣。” 沈栗半醉半醒道:“哪来意得志满,满腹忧愁也。” 霍霜挑眉,亲持了壶为他续杯道:“贤弟年纪轻轻,已得圣上嘉奖,又为伴读,出入东宫,有何忧愁?” 沈栗苦着脸道:“唉,家父为愚弟说了一门亲。” 霍霜奇道:“闻听贤弟说的是户部李侍郎之孙女,贤弟可有不满?” 李侍郎家也算门好亲,在座也有适龄子弟,有的家中也曾瞄上过李雁璇,只是沈淳动作快些。故此有人知道沈栗的未婚妻子大他三岁,都以为沈栗是对此耿耿于怀。 沈栗摇手道:“愚弟自来不成器,承蒙外祖父厚爱,许以孙女,这是愚弟的福气,无有不满。” 霍霜疑惑道:“既无不满,何来忧愁?” 沈栗叹道:“唉,愚弟的未婚妻还未成年,难道不值一忧?” 未成年……这词儿有点新鲜,众人琢磨了一下,倒也明白了意思。 霍霜笑道:“听闻李家二姑娘正当十四岁,是小了些,不过勉强也算适龄了。” 古代女子十四岁成婚的也有,这些人当然不理解沈栗所谓未成年的尴尬。 沈栗拍着桌子痛不欲生道:“我本以为这就够悲催的,后来才想到,他么我也未成年啊!” 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沈栗十一岁出头,确实在古代也不算成人。 郁辰忍笑道:“贤……贤弟何必耿耿于怀,婚事已定,再过四五年就可成婚了。时间过得很快的。” 沈栗摇头怏怏道:“更要命的是,定亲已有几月,愚弟还不知道二表姐长什么样儿呢。” 郁辰又笑,见霍霜疑惑,遂又对他讲起沈栗要去偷看未婚妻结果撞上蜂窝,最后顶着一头包参加府试的故事。 霍霜听了又是大笑。 “这么说,贤弟还未见过未来弟妹的容貌?”霍霜问。 沈栗叹道:“外祖父和舅舅的规矩真大,愚弟已求了几次,还是不允。” 郁辰失笑道:“这未婚夫妻不得相见是正经规矩,李侍郎府上向来严谨,你当面去求,当然求不得。” 霍霜拍手道:“这好办,其实未婚夫妻都是要偷偷去瞧的。眼见就到七夕节了,闺中女儿们都要去庙里拜拜,你打听好了地方,偷偷看一眼也就是了。” 沈栗顿时精神了,转目看向郁辰。 郁辰点头附和道:“的确,愚兄当初也是这样看到的。” 沈栗松了口气道:“愚弟还当真得成婚后才见,那时不过两个陌生人,多尴尬。” 沈栗自觉解决了一件悬心事,又结交了新朋友,收获不小,待散了宴,心满意足出来。 长随竹衣见沈栗微醉,苦着脸埋怨道:“我的爷,您这年纪还小哪,怎么就饮起酒来?伤身体不说,回家夫人见了,也要责罚奴才伺候的不周到。” 沈栗笑道:“今日相聚的都是有几分身份的人,实在不好推脱,若母亲见责,自有我呢。” 虽然这样说,沈栗倒也自知有些不妥,先回观崎院换洗了,才又去给李氏问安,不意恰逢舅母杨氏也在。 因东宫事,杨氏到底放心不下,亲来见李氏。两厢寒暄一回,才知沈栗竟在府中瞒下杜凝诬告的真正原因,半个字也没提李雁璇,只推说是杜凝嫉妒太子善待沈栗。 见沈栗进来,杨氏欢喜感念道:“好孩子,难为你肯为你表姐周全!”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三十八章香炉传书 沈栗愣了愣,方才拍拍额头道:“事多忘了,原该派人去给舅母递个话,不易竟叫舅母说漏了。” 李氏笑道:“敢情是要连我这当娘的也瞒着!” 沈栗没在田氏与沈沃面前提起杜凝告状事起因原是其觊觎李雁璇,不单是给李雁璇留了脸面,李氏何尝又不是李家之女。若是因着此事叫田氏质疑李雁璇的教养,李氏也要丢脸。故此沈栗此举李氏也欢喜。 沈栗不以为意道:“原就与二表姐不相干,不过是这世上对女子尤为苛刻罢了。将来日子是自家过的,外甥自己心中有数。表姐既然许配了外甥,不给表姐做脸,难道反倒要别人作践她名声?” 李氏向杨氏笑道:“如何?如此女婿,嫂子满意否?我这做姑母的对侄女总不差吧?” 杨氏连声道:“难为小姑肯将栗儿留给我家,再不能找出更贴心的了。” 沈栗见杨氏高兴,心下一转,涎着脸道:“舅母,这眼看七夕节就要到了吧?” 杨氏一愣,扳指算了算:“可不是?再有三天,正逢七夕。” 沈栗眨眨眼道:“那个,舅母,过节的事项可都准备好了?” 杨氏笑道:“这是女儿家过得节,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只管撒银子罢了。” 又奇道:“栗儿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沈栗咳了一声,扭捏道:“这个,舅母,外甥听说女孩家这天都要去庙里祈福,不知舅母可为表姐准备好了?选了哪家寺院,香火盛不盛,菩萨灵不灵?” 两位主母才反应过来沈栗所指,李氏喷笑,上前点着沈栗额头道:“贼心不死!” 杨氏也笑,沈栗为了看李雁璇真是锲而不舍了。好在都是漏了口风先叫长辈知道,不曾自作主张,也算得识礼数。 杨氏自觉女儿人才不差,何况且礼法之外有人情,沈栗言行又贴心,便是教他瞧上一眼又如何? 她也不理沈栗,偏向李氏道:“我那女儿确实要去福榕寺进香的,鸾儿何不同去?也教她们姐妹亲近亲近!” 沈栗大喜,眼巴巴望向李氏。 李氏忍笑作思量状,沈栗急得央求道:“母亲,母亲!” 李氏唬着脸道:“她们姐妹相聚,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栗赔笑道:“母亲,想她们姑娘家一年也出不了几回门,既然有此机会,何苦错过。再者,她们姑娘出门,总要有兄弟陪伴方好不是?关儿子的事地,关儿子的事地。” 见他猴急样儿,李、杨二人都笑。 见李氏默认了,沈栗大喜,深深长揖,方才兴冲冲告退出去了。 李雁璇得知沈栗肯为她遮掩,心下也欢喜不尽。她如今最怕名声有损,婆家不满。没想到沈栗年纪虽小,为人处事倒是明理周全。 待七夕这日,李雁璇细细妆扮了,上下收拾体当,方才在杨氏催促下含羞带怯登了车,在兄长李颗的看护下前往福荣寺。 沈栗这边却颇不顺当。 今日主要是为了他相看媳妇,沈鸾与李雁璇年纪相仿,带她去其实不过是顺带的,只为替沈栗遮掩遮掩而已。 林姨娘所出的六姑娘沈丹舒听说了要出门游玩却闹着要同去。一大早就与林姨娘来求。 李氏不好说今日沈栗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陪着姐妹玩耍,只好哄她道:“眼看着林姨娘随时就要生了,你不在家守着自己姨娘,倒想着出去玩?” 林姨娘现在是存心给人添堵,在一旁插言道:“姑娘家平日里出门的机会就少,今日既然赶上了,也让六姑娘松快松快。贱妾在府中有夫人照料,不妨事的。” 李氏听了在心里冷笑一声,也不多言,点头应了。林姨娘仿佛旗开得胜般昂着头,带着姑娘回去准备了。 叶嬷嬷冷笑道:“越发小家子气了,若是真赶上林氏今日发动,亲生姑娘却在外面玩,难道六姑娘就有好名声不成?” 李氏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角叹道:“六姐儿摊上这样的亲妈,是祸非福。可惜毕竟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待要管她,倒觉得是要害她呢!” 叶嬷嬷道:“也是夫人仁慈,叫老奴说,管她做什么!由得林姨娘自己教去,看她将来有什么造化。” 李氏叹道:“到底也是侯府的姑娘,她出了丑,难道我这嫡母就有面子?” 沈栗得了信倒是不以为意,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不过是添个人罢了。 沈栗道:“既然如此,索性叫姐妹们都去吧,听说今日街上热闹,既然是女儿节,也让她们凑凑热闹。” 颜氏推辞道:“八娘与十娘都还小,天天只知道混玩,去了倒要给七少爷添乱。” 李氏听了心里慰贴,笑道:“罢了,偏落下她们不好,一起去吧。多带些丫头护院也就是了。” 沈栗也道:“日后大了反倒不好随意出门,趁着年幼,叫她们多走动走动。” 是以出门时前呼后拥两辆牛车,沈栗骑了马——这是刚学的,到底是武勋家,沈栗自己也喜欢,倒是没怎么费劲就学会了。 只是平日在城中不好纵马,要出门都是乘车,这回是要出城,沈栗就把他六叔沈沃的马骑了出来。 福榕寺山脚下有座名叫祈年的茶楼,是专门为进香的善男信女服务的。两家约好在此汇合。 沈栗一行到的晚些,与李颗见过礼,沈栗笑道:“劳烦表哥表姐久候,表兄不妨安排姐妹门先去雅间品茗闲谈,待愚弟先入寺打点一下方好。” 李颗点头笑道:“如此劳烦表弟了。” 官家小姐要进香自是不与普通人家男女相混的,须得打点寺中,另开了佛堂,或是先驱除了闲杂人等,打扫干净,方才成行。 这本是小厮长随的活计,然而沈栗“居心不良”,自然要亲自先去打点探路。 前世美女见得多,可是都不是他的。今生订婚非出本意,但沈栗心中明白,在这时代要讲究自由恋爱那就叫私相授受,是违反礼教,不合时宜的。 沈、李两家是门当户对的联姻,既有权谋的连横,又有人情的考量,不管沈栗与李雁璇本人情愿与否,婚是不可能退的。 无论如何,这小未婚妻李雁璇都是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沈栗不是毛头小子,知道用心经营,未必不可得到一桩夫唱妇随的美满姻缘。因此对李雁璇着实是上了几分心思的。 待佛堂之中俱都妥当了,沈栗环视一圈,方才满意点点头。正待离开,又停住脚步,思索一下,叫竹衣去寺中解签的和尚处借了纸笔,精心写了一页纸,细细折了,压在供桌之上小香炉下。 诸事妥当,沈栗方才吩咐竹衣去给山下李颗等人送信。见竹衣领命走远了,沈栗提着袍脚,轻手轻脚往佛像后藏了。 不一时,沈鸾等人就到了。几个小的只管新鲜,拜了菩萨又闹着抽签解签,玩得不亦乐乎。 李雁璇却是知道今日沈栗是要见她的,故此行动间小心翼翼,羞涩非常。沈鸾得了李氏嘱咐也是知道的,见了李雁璇形态,饶是她性格怯弱木讷,也忍不住觉得有趣。 李雁璇拜了菩萨,待进香时方发现香炉之下压着什么东西。 沈鸾眼尖,也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轻轻动手取出来。 丫鬟嬷嬷们也围上来看,见是一页纸,叠作方胜形状,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小词,词牌是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本是沈栗前世读到南唐冯延巳所作,只是这世界历史在两晋末年拐了弯,连唐朝都不见,更不关后来五代十国什么事,相应的各代诗人名篇也多有不见踪迹的,故此叫沈栗拿出来讨好未婚妻。 这词可谓情深缱绻,李雁璇家学渊源,越是品评,越觉得情真意切,喜爱异常。 她身边贴身大丫鬟伺候她念书,也是识的几个字的,读了道:“不知是哪家姑娘写的,遗落在此处。奴婢这样没学问的,也觉得好呢,比平日里那些听不懂的好——只是这姑娘着实大胆,用词这样直白,奴婢读着也害羞呢。” 李雁璇听了啐她道:“你才识得几个字?也敢随意品评,这词颇有乐府词之意境,就胜在坦白无邪。” 越说,李雁璇声音越低,忽然抬眼与教养嬷嬷胡氏对视一眼,见胡氏眼中趣意,方才恍然。 这佛堂明明是提前打扫过,又哪来所谓遗落的字纸! 李雁璇把那词又展开来看,只见字迹笔锋非常,平正有力,又哪是什么女子的字迹!分明是个男子假托女子语气所作! 定是那个沈栗! 李雁璇羞得满脸通红,心里思量这沈栗不知正躲在那个角落里偷看她,便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只催促道:“如今时候不早,不如早些回去吧。” 转念又觉得这词乃是沈栗特意为她所作,写的又好,心下又有几分甜蜜,到底舍不得丢,把来拢在袖子里藏了,故作镇定,向外走去。 胡嬷嬷跟在后面却另有思量,颇觉满意。 第三十九章贼心不死奈若何 胡嬷嬷是得宫里恩典放出来的女官,后被李家聘来做了李雁璇的教养嬷嬷。 她在宫里见识的多了,知道这日子想要过得好,不是单凭着什么身份门第、学问相貌、规矩礼仪就成的。 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倒是说的好听,可真要一辈子把应该最亲近的人当客人相待,个中滋味,怕是冷暖自知。 虽然胡嬷嬷私下里也曾觉得二人不甚相配,侍郎府嫡出的姑娘怎么也该配得个承袭家业的长子,再不济,也不该许个小三岁的。可难得沈栗知道用心经营! 先是在田氏面前有为李雁璇遮掩的心意,如今为了讨好未婚妻,写首小词,也知道托了女子语气,如此便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看见,也不虞有什么闲话传出。 无论是这份细致周详的心机还是词章里现出的才气,这沈栗将来想必是要有些出息的。姑娘也算是找到了良人。 姑娘家这边感官不错,沈栗这厢也暗暗心喜。 人毕竟是视觉动物,互相还没情谊的状况下,相貌自然是第一要被注意到的。 李雁璇长得真是好!眉目娴静,举止温柔。眼含秋水,顾盼间如闲花拂柳;唇色如丹,轻笑时似晨曦初透。除了身段还没长开还看不出来,论相貌真是一等一。 这种官家府第娇生惯养,宫庭女官精心教养出来的优质资源,要是在前世沈栗只能放在电脑上做屏保。 不意今生得此良缘!哎呀,这岁月可真慢,不知何时才得成婚呐。 沈栗是惦记上了。 正美着呢,沈栗就听见外面有惊呼声。 这一路都让人清理了,除了沈、李两家的姑娘也没别人,是以沈栗头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两三步就窜出佛堂来。 果然出了事! 沈栗一打眼就见胡嬷嬷手中拽着一个人,定睛一看,认识!杜凝杜宏端! 杜凝怎么在这里? 沈栗先顾着女眷这边:“这是出了什么事?可有人受伤?” 沈丹舒嘴快,见沈栗来问,诧异道:“咦,七弟是何时在这里的?对了,就是这个人,忽然从树丛中跑出来,撞倒雁璇表姐。” 胡嬷嬷待要阻止,却是来不及了。 场面静了下来。 沈栗面色忽然黑了。 良久,沈栗轻轻笑道:“肌肤之亲啊,毀人清誉?杜凝,你打着这个歪主意,你爹知道吗?” 杜凝用力挣脱胡嬷嬷,整了整衣襟,歪着头看向沈栗:“沈七公子,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沈栗暗叹,真是打蛇不死反遭咬。 沈栗一摆手,示意女眷们回佛堂中暂避,随即向胡嬷嬷喝道:“胡嬷嬷,揍他!” 胡嬷嬷满怀怨气,正等着这句话呢。 杜凝虽是男子,不过一文弱书生罢了,还真支吾不过这宫里出来久经风雨的老嬷嬷。 他被揍的嗷嗷直叫:“沈栗,你敢叫人打我,就不怕我把方才的事说出去吗?” 沈栗气笑了,姑娘们前来进香,都是提前让人清扫避让的,杜凝怎么就能从草丛中钻出来,还好巧不巧迎面撞上李雁璇? 这厮分明心存不良,故意坏人名声,居然还把来威胁受害者。 李颗得了信,急匆匆赶来,正听见这句话,气得倒仰:“杜凝!你……无耻之尤!” 杜凝满脸愤恨:“都是你们自找的。我哪点儿不如沈栗,你们偏把雁璇许给他!我前脚被太子恶了,后脚你们连门都不肯让我进了,分明是嫌贫爱富,势利之极!” 李颗气道:“分明是你对家妹觊觎已久,还为此在东宫告叼状陷害表弟,哪个还敢要你登门!” 杜凝争执道:“雁璇便该是我的!我为她丢了太子伴读的差事,前程也坏了,难道还要看她嫁别人! 沈栗!你未婚妻和我撞做一堆,这可算是肌肤之亲了,传出去,名声也坏了,我劝你还是早早退亲,成全我们俩吧!” 李颗直气得两眼泛红,紧张地看向沈栗。 说不得,这种事说不介意时,只不过是两人撞了一下,贫民女子日常操劳时与人有接触的多了,也没见哪个不好嫁;说介意时,也有落水被救或丢了方手帕就许配出去的。 杜凝冷笑道:“你若不肯,我自宣扬的满景阳都知道你沈栗被我戴了绿帽子,李雁璇名声坏了,看你怎么娶!反正我是不嫌弃的。” 李颗气结。 李雁璇在佛堂内泪流满面,又听到此言,真是五雷轰顶!暗自觉得众女瞧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心里暗想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叫杜凝遂意。 杜凝兀自得意笑着,忽听沈栗阴测测道:“你死了,就没人宣扬了。” 杜凝的笑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瞅着沈栗。 李颗后颈一股凉意上来。 不错,此地没旁的人,杜凝若死了,剩下的都是沈、李二府的女眷,丫鬟婆子有身契在,也不虞她们会出去乱说…… 沈栗这个年纪,动辄将杀人灭口说出口,李颗原该是不喜的。只是如今为了亲妹妹,李颗倒暗暗盘算起事情的可行性和扫尾工作了。 沈栗到底是从前世法制社会过来的,观念和本土人士还是稍有不同的。 他说要杀杜凝只是为震慑他,倒没想着真要杜凝死,心里还在琢磨怎样解决此事,却不知身边一向文质彬彬的表兄已经计划着要把杜凝的尸体埋在哪儿了。 杜凝见沈栗与李颗二人看着他目露凶光,方才觉得害怕,色厉内荏嚷道:“沈栗,你敢!我是陪着二殿下一起来的,你杀了我,就不怕二殿下问你的罪吗?” 沈栗一挑眉,二殿下?二皇子?这是怎么回事? 却听院墙那边有人叹道:“小王真是惭愧啊。” 随着声音,见一行人顺着院墙中的小门转出来。 打头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年纪,一派雍容样子,看面相倒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后面跟着的几个都稍稍欠身低头,有佩剑的,似乎是侍卫。 李颗已扯着沈栗跪了下来:“学生李颗(沈栗)参见二殿下,给殿下请安。” 二皇子邵襄连忙亲手扶起二人,心里暗暗苦笑。 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如此。 杜凝被东宫扫地出门,二皇子就把人笼络了去。 好歹是在太子身边晃悠了几年的人,起码对东宫的情况熟悉些,二皇子又有争雄之心,当然不会错过。 杜凝正在失意时,见到二皇子递来的橄榄枝,顿时当做了救命稻草。 其实杜凝能被选在太子身边,本身才学是不差的,邵襄倒也满意。 谁知道这小子是个大坑啊! 古人心智成熟的早,邵襄今年十四岁,算是半个大人,也到了惦记皇子妃的年纪了。 杜凝早几天就撺掇邵襄七夕时到福榕寺游玩,邵襄觉得没事去瞄瞄各家祈愿的姑娘也成,要是有中意的回去央母妃选在身边也算一桩风流佳话。 哪知道杜凝是存心瞄着李侍郎府的女孩! 先是请求偷偷看看就好,邵襄思索之下,左右就是瞧一眼,又不会有人发现,圆一次这新跟班的心愿,也算收拢人心。 皇子身边的侍卫是什么身手?偷偷把杜凝藏在树丛里,沈家的仆人还真是没发现! 杜凝可能原本是真想看一眼就好,等李雁璇几个一出现,顿时就热血上头了。 他要是个有城府能忍得住的,先前也不会在东宫闹那么一出! 不但惊了人家女眷,还一不做二不休,拿着人家姑娘的名声耍起无赖来。 你耍你的赖,把我扯出来做什么! 果然捡漏难淘真金!我就不该惦记东宫剩下的! 邵襄虽然心里叫苦,可人是他带来的,也是他下令叫侍卫藏起来的,如今出了事,总不好自己打脸吧?总要做出个护短的样子。 “咳,这个,”邵襄也不好意思开口:“诸位是否有些误会,小王似乎听到什么‘杀人’?这个,有误会解开就是,杀人总是违反律法的。” 李颗二人对视一眼,得,对方的靠山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面前可是皇子,你肯听时是跟你讲理,你不肯听时就不讲理了! 沈栗拱手道:“殿下说是误会,学生也只好当做误会了,只是不知杜兄打算如何?” “不如何!”邵襄都没让杜凝开口:“小王可以向你们保证,今日发生的事半句都不会传出去,若是外面有人说起李家姑娘的闲话,二位只管找小王来!” 又向杜凝喝到:“杜宏端,此事错在你,还不道歉来!” 杜凝此时热血下去,才渐渐觉得事情不好收场了,见邵襄面色不善,痛快认错道:“在下失礼了,此事乃是在下举止失当,惊了两家女眷,得罪了,抱歉抱歉。” 李颗气得要死,可皇子当面,还真是没法说道! 沈栗沉默半晌,叹道:“杜兄从来认错痛快,只是不是什么事都是认错就可揭过的,还望下不为例。” 杜凝见沈栗等人走了,方放下一颗心来,奉承邵襄道:“有殿下威仪震慑,这些小人自然退却,此番多谢殿下。” 邵襄恨道:“谁是小人!你自己说,做的这是是什么勾当!我是叫你来给我做事的,不是给我惹祸的!” 二皇子心下气愤已极。礼贤侯府与李侍郎府一文一武,其实势力不小。自己一个光头皇子,今日为了做出个护短的样子给手下人瞧,咬牙得罪了人,还真说不上是赚是赔! 想到此处,邵襄狠狠一拂袖:“杜凝,你还是回家自己玩去吧!我这里容不下你尊这大佛!” 一行人郁郁回程,李颗年长些,见沈栗面色漠然,叹息道:“不意天降此祸,表弟放心,待回禀祖父与父亲,再做道理!” 沈栗摇头道:“不必,此事不能这样解决!” 第四十章新娘者杜凝也 这样的事若是由李侍郎出面兴师问罪,只会越闹越大,偏沈、李两家要顾及李雁璇的名声,又要顾及二皇子的面子。 李颗恨道:“只叹二殿下卷入此事,竟然要吾等就此放过杜凝!” 沈栗无奈道:“有什么办法呢,沾了一个‘皇’字,就算惹得起他,也惹不起他爹不是?” 李颗长叹:“无妄之灾,如是奈何?” 沈栗却想的清楚:“二皇子颇有城府,像杜凝这样道德败坏的,不会得他死力维护,方才多半是为了脸面罢了。事情只要不在面前,他是不会多管的。” 李雁璇眼都哭红了,一边担心声名有损,一边担心沈栗介意嫌弃她,一厢又埋怨兄长和沈栗轻易罢手。 可她心里又知在皇子面前确实无法争执。除了一哭,又能如何!胡嬷嬷心疼地跟在一旁劝慰。 沈丹舒不屑地撇了眼,忽作天真道:“七哥,那个杜凝说什么与二表姐有‘肌肤之亲’,你将来还要娶二表姐吗?” 沈鸾虽然木讷怯弱,听了也忍不住皱眉道:“六姐儿胡说什么!你还小,不懂事。” 沈丹舒向来不把沈鸾放在眼里,争辩道:“我怎么不懂了,女则也都读过的……” 沈栗沉声道:“你既读过女训,想必什么叫妇德妇言总该知道的,这不敬长姐,不听训教该怎么处置?” 沈丹舒还有些不服,贴身丫鬟却在后面轻轻扯了扯她衣襟,沈丹舒才想起沈栗在府中战绩赫赫,惹火了半点脸面也不给。她生母林姨娘前两天刚刚踢到铁板,连大丫头红棉都撵出去了。 抿了抿嘴,沈丹舒到底不敢与沈栗狠犟,又把舌尖的话咽下去了。 沈栗干脆朝李雁璇道:“此事不需放在心上,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呢?万事有我!” 随即催促众人上车:“佛也拜了,香也上了,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趁着天色还早,索性带着你们找个胭脂店逛去,可巧前两日领了身上云骑尉的俸禄,今日散财了。” 沈怡舒和沈丽舒到底年幼,虽然方才有些惊到,听了去玩,只有高兴的。 李颗摇头道:“愚兄哪还有心思去玩,还要先护送妹妹回家才是。” 沈栗执意道:“事情既已过去何必郁郁,同去同去。” 到底拉着李颗兄妹同往。 沈丹舒上了车,沈栗不在眼前,又不依不饶起来,嘴上嘟囔道:“还不准人家说了,若是自己检点的,怎么那个杜凝非盯着她呀?” 沈鸾叹道:“八娘和十娘还小呢,别在她们面前说这些!” 丫鬟也在她耳边小声劝道:“我的姑娘,快得了吧,李家二姑娘可是夫人的亲侄女,她不好了难道您有什么好处?您将来的大事还要攥在夫人手里呢!” 沈丹舒方才罢了。 到了胭脂店,众女下了车,才发现沈栗竟不在。 李颗笑道:“他与你们买点心去了,先进去吧,难得表弟请客。” 沈栗却不是忙着买点心。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心中苦笑,没想到这俸禄倒先要花在杜凝身上。 忽听有人叫他:“沈贤弟这是要往哪里去?” 沈栗看时,却是几天前在十里杏花一起喝酒的霍霜。 这霍霜也有趣,上次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打扮,今日却颇有些青皮的架势,连走路都是故意横着膀子的样儿。 霍霜笑嘻嘻道:“今日七夕,贤弟可得偿所愿了?” 沈栗道:“霍兄说笑了。” 霍霜指着沈栗身后道:“你这几个伙计看起来都是有些身手的,大过节的,领着这么几个人,可不像只为玩的。” 沈栗暗叹霍霜眼力,礼贤侯府的护院都是沈淳从军中带出的好手,虽则大都是因伤退役,彪悍之气却不减。原是跟在车队中护卫不显,此番特意挑出来,就叫霍霜看破。 沈栗倒也不遮掩,笑道:“愚弟与杜凝有些说不得的过节,今日要与他做个了断。” 既然已露了行迹,索性坦然告知,至少也算磊落。 “杜凝?”霍霜两眼放光道:“就是前一阵告病的那个伴读?听说是触怒了太子殿下,你要收拾他?” 沈栗斜眼看他:“霍兄不会通风报信吧?” 霍霜兴奋道:“老子……愚兄在国子监里混,没少被他爹收拾,今日赶巧了,为兄给你帮个忙?” 沈栗听了心下一动,道:“霍兄,愚弟今日确实是为私事动手,与东宫却是不相干的。” 霍霜执意道:“愚兄也是为私事。” 沈栗愕然:“霍兄也与他有过节?” 霍霜道:“看他不顺眼算不算?” 沈栗试探道:“愚弟明面上曾被二殿下阻止过一次,如今只好私下里解决,霍兄还是考量一下方好。” 霍霜梗着脖子道:“怕他?论辈分,他还要叫我声表兄呢。” 沈栗失笑道:“罢了,现成的帮手,难道还要推辞不成,记下霍兄的人情了。” 沈栗知道,这是皇帝把自己和郁辰两个武勋子弟放在太子身边的效果出来了。 霍霜今天这么热心,表明一向中立的玉琉公主府终于决定靠向太子。 龙子凤孙都是人精,没好处的事绝对不沾,可要是有好处的,非“钻营”二字不足以形容。 对公主之孙而言,沈栗身上如今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太子伴读”这个身份而已。 帮沈栗算计杜凝,就算一个小小的投名状。不管怎么说,杜凝是东宫驱逐的,二殿下是太子的潜在对手,和他们作对,就是和太子站一边。 杜凝一个月内连续见罪于太子和二皇子,也算战绩斐然。 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回家,找了个小酒馆喝闷酒。 酒入愁肠,没一会儿,倒了。 待他清醒过来时,只觉头上顶着什么东西,待要伸手扯下,却听有老妇声言道:“瞧,新娘子这是心急了,新郎君快来挑盖头!” 随即有哄笑声。 发生了什么事! 杜凝将头上顶着的东西一把扯下! 果然是个红盖头! 杜凝愕然发现自己居然穿着一身嫁衣,不知正靠坐在谁家新房床上,屋中乱哄哄七姑八婆,果然是闹新房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杜凝尖叫道。 一个五大三粗的丑汉醉醺醺走过来,看穿戴,正是婚礼的另一个主角,新郎。 见杜凝自己扯下了盖头,这丑汉不悦道:“苟三丫,你怎么自己掀盖头?多不吉利!” 杜凝大叫:“谁是什么苟三丫!我是杜凝!你们……” 新郎怒道:“苟三丫,我告诉你,你家收了老子三十两银子的聘礼钱,如今是头也磕了,堂也拜了,你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以后就老老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杜凝:“我不是……” 新郎不待他再说,把人一绑,嘴一堵,自顾自招呼客人去了。 旁边还有老妇道:“闺女,老身知道你不愿意,可人就得认命。日子都是过出来的,老身这儿子虽然丑了些,难得会心疼人儿,你日后就知道了。” 我不想知道!杜凝泪流满面。 你们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啊! 老子不是什么苟三丫,老子他么是男的,男的啊啊啊! 郑赖子又穷又丑又无赖,蹉跎到三十岁上,还没娶到老婆。 好容易碰到投亲不遇的,要给女儿找个人家换些聘礼钱,郑赖子母子是求爷爷告奶奶凑了二十两银子,当天就成婚! 老子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美! 半夜三更,郑赖子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嚎叫:“天杀的苟三丫!” 四邻惊起,顺着疏漏的栅栏望去,只见郑赖子疯狂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怎么了,怎么了?”邻居们纷纷涌来询问。 只听新房里传来郑母哭天抢地声:“我的天啊!没法活了啊,欺负人啊……” 郑赖子发一声喊,又转身冲进新房。 众人莫名其妙跟进去看,只见郑赖子正抓着新娘子狠打!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阻拦:“哪有刚成婚就打老婆的!都是见你老大孤单可怜,才凑钱让你娶媳妇,可要好好过日子!” 郑赖子指着新娘撕心裂肺地喊:“什么新娘子,他是男的!是男的!男的!” 众人大惊,仔细看去,只见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新娘还绑着哪,衣衫不整—— 果然是男的! 有年轻媳妇子惊叫一声捂脸躲了。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轻声道:“仔细看来,他似乎不是白日里相看时的那个苟三丫。” 郑母哭嚎道:“成婚时都浓妆艳抹的,又蒙着盖头,谁能发现啊,这断子绝孙的杀材!连我们贫苦人的钱都骗啊,呜呜呜!” 有个老翁叹道:“怪不得,相看时我还说那闺女长的壮实些,嗓子也粗,原还说有力气好干活呢。原来竟是比着这个人的身材,盖头一蒙,身形又相似,谁知道竟换了人!” 众人都议论纷纷,这男子骗婚,还真是稀奇事。 有那讨厌的起哄道:“反正是个活人,郑老哥,你索性认了吧,听说富贵人家还有专挑貌美男子的,这小哥细皮嫩肉的,也叫你赶趁赶趁,过过瘾?” 众人都哄笑起来。 郑赖子悲愤道:“这事儿不算完,我的二十两银子啊!我……老子要告到顺天府去!” 杜凝更加悲愤,你们倒是把我嘴里的破布掏出来,让我说句话啊! 我家有的是钱,我给你银子!我不要去顺天府啊—— 第四十一章绛红衣衫 “听说了吗?” “什么?” “哎呦,你还不知道啊?杜祭酒,就是国子监祭酒啊,他们家老二,叫杜凝的,做过太子伴读的那个——” “这个人啊,听说过,听说后来因病把这好差事辞了,怪可惜的,怎么了?” “嘿,他啊,嫁人了!哈哈。” “什……什么!嫁人!”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 “不是,咱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吧?我说的杜凝是个男的!” “哈哈,我说的这个也不是女的呀,就是杜凝,杜宏端!” “哎呦,他一男的可怎么嫁人呢?莫非是倒插门?凭他们家的门第,不能吧?” “什么倒插门,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嫁人!听说对方还是个平民!还是个每日在街上闲逛的赖子!” “嘿,这可有意思——小二,给这位兄弟上壶好茶——兄弟,接着讲。” “多谢了。咳,也不知这杜凝是怎么想的,就看上这么个赖子了!是一往情深啊,非要嫁给人家,连太子伴读都不肯做了!” “什么,哎呦,我就奇怪怎么那么有前程的差事怎么还给退了,敢情是因为这个?” “可不是,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人家郑赖子不愿意!” “嘿,这断袖之癖自然少见,又不能传宗接代。” “可人家杜凝不罢手啊,为了和郑赖子双宿双飞,杜凝把自己办作女妆,假托是卖女儿的,把自己卖给郑赖子了!” “什么?” “听说,还诈了人家二十两银子!两个人真拜堂成亲了!” “呦,这纸里可包不住火啊。” “可不是,郑赖子当晚就发现了,新娘子变成了男的,是老婆也没了,银子也没了,一纸诉状,把杜凝告到顺天府了!” “强扭的瓜不田嘛!哈哈哈,话说回来,这祭酒家的公子可……可真会玩!” 我一点儿也不会玩! 杜凝泪流满面,让他老爹揍得满院子跑! 事情闹到顺天府,顿时飞速传扬开来,满景阳都知道了! 这男新娘事件被人编排出了好几个版本,哪个都能叫杜凝出名了。 可惜不是好名声! 杜祭酒扯下一张脸找到郑赖子,赔了人家银子,才算把人赎出来。回家就要打死他! “爹啊,我是被陷害的,是沈栗,肯定是沈栗这小兔崽子!他……他太阴损了!” 杜祭酒举着一大棍子,累的气喘吁吁,气得火冒三丈:“孽畜,你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李侍郎就在咱们家前院正堂里坐着哪,你说,你让我怎么和人家交代!” 杜凝哭道:“交代?您给他们交代,谁给我交代啊,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都是那个沈栗!” 杜祭酒怒道:“老夫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孽障!你还想咬出沈栗,你知道吗?沈栗当天从福榕寺出来,还陪着他姐妹们逛了胭脂店,买了点心,一大堆人证物证,你说是他下手陷害你,也得有人信啊! 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要陷害你?这前因后果,你敢说出口吗?敢吗?棒槌!白痴!蠢驴!” 骂自己儿子是蠢驴,杜祭酒已经思绪混乱了。 沈栗得了霍霜相助,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凭杜祭酒家和顺天府顾临城那个和稀泥的,是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查出来。 杜祭酒长子杜凉皱眉道:“父亲还是先想法子安抚一下李大人家为好。” 户部侍郎也不是白给的,人就在家里坐着,没个交代是不行的。 杜凝急道:“事关李雁璇的名声,他们不敢闹大。” 杜祭酒一腔血冲上头:“不闹大还不记仇吗?那是户部侍郎!你这败家子!祸及家人,祸及家人啊!我杜家的名声都要臭大街了!你兄长今年还怎么应试!” 杜凉也埋怨道:“儿子晚两年应试也就罢了,可父亲的国子监祭酒可怎么办?” 国子监可是讲究名声的地方,出了杜凝这样的儿子,怕是要被人攻击家风不正。杜祭酒的位子怕是要不稳。 杜祭酒把棍子一摔:“老夫,老夫,来人啊,把这孽障绑了,送回老家去,老夫要与他断绝关系!” 杜祭酒家里鸡飞狗跳,沈栗暗地偷笑。 礼贤侯第二子,沈栗沈七公子这个名头在某些人嘴上心头又转了一圈。 男新娘事件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普通人只觉得稀奇,可事情的前因后果在一些上层人家并不是什么秘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想知道的,还是能找出些端倪。 猜也猜出来了,这分明就是沈栗在报复杜凝! 前脚杜凝想坏人名声,后脚沈栗就坏了杜凝的名声。 什么,你说李家二姑娘和那个杜凝撞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 撞了就撞了呗,那杜凝都把自己嫁出去了,这个“男”女授受不亲怕是算不得吧? 呵呵,真狠哪! 更难得是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就算大家都知道是他下的手,偏就抓不住尾巴,反正杜祭酒家是拿他没辙。 反倒是太子,借着杜凝的事悄悄在邵英面前告了邵襄一状。 我赶出去的人你偏要招揽去,什么意思?你这分明是有野心啊。 邵英不高兴了,皇帝们登基前都和自己的兄弟们争得腥风血雨,偏偏坐上皇位后哪个皇帝也不喜欢看到儿子们掐架! 老二,你要老实些,别想着欺负你大兄! 皇帝申斥了二皇子。 二皇子这个气,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杜凝你个灾星,谁碰谁倒霉。 杜凝被家里打发走,终于在景阳消失了。 礼贤侯府却迎来新问题。 七夕节那天,林姨娘果然生产了。 当天早上沈丹舒闹着要出门时,叶嬷嬷还说若赶上林姨娘发动,亲生姑娘不在家守着怕是要有碍名声,偏偏一语成谶。 沈栗他们回来时林姨娘都生完了。 沈丹舒本来还兴致勃勃地嘲笑李雁璇,没想到这回轮到她自己了。 李雁璇是无辜受累,她呢?她出门前可是有人提醒过的,是她自己坚持要出去玩的! 不孝这个名声怕是要担上了。沈丹舒有些傻眼。 沈丹舒面上摆出一副惭愧的样子,却在心里暗暗埋怨众人早上不尽力劝说拦阻她,又埋怨沈栗非要去什么胭脂店,又要买点心,耽误了时间,若是早回来些,说不定就赶上了呢。 回到闺房,沈丹舒把买到的胭脂水粉,点心玩具摔了一地:“都在看我笑话呢!” 林姨娘却顾不上女儿的小心思了。 终于生了个男孩! 林姨娘抖起来了! 洗三那天,林姨娘听说只是府中摆了酒,没请客人,顿时就闹起来:“再怎么说也是侯爷家的公子,我也是老太太的外甥女,论血统,这个才更亲呢!夫人偏偏不给做脸!” 闹得实在不像话,院子里丫头劝不动,叶嬷嬷赶来劝道:“侯爷领兵出去了,家里没有男主人在,可怎么请客人呢?再说,孩子小,怕福气大压不住,才想着悄悄地办呢。” 好说歹说,方才罢了。 李氏气道:“还想怎么着,就是梧儿这个世子当初,侯爷不在家,也不过是两家吃顿酒罢了,一个姨娘生的,还想上天去吗?什么叫论血统更亲,生了个哥儿,连嫡庶礼教都不懂了?” 叶嬷嬷道:“如今她在月子里,侯爷又不在家,实在不好教训,夫人且忍忍吧。再说,谁叫她和老太太挂着亲呐。” 李氏发愁道:“怕的就是这个,万一老太太犯糊涂可怎么好呢?” 田氏一向对大房子嗣少耿耿于怀,左盼右盼终于得了个孙子,心里也高兴,吩咐下人:“赏林氏些料子首饰,药材也给些。” 林姨娘得了赏赐顿时大喜:“我说什么来着?老太太是看重十二少爷的。” 孩子满月那天,听说满月酒办的也简单,却也不气。叫丫头:“把我的大衣裳找出来,还有首饰胭脂,给我梳洗打扮。” 待收拾停当,亲手抱了婴儿,往太夫人的何云堂去了。 田氏正与沈栗等人说的高兴,听丫头报林姨娘到了,不觉皱眉道:“她才出月子,不好好养着,出来凑什么热闹?” 李氏见婆婆并未表示对林氏另眼相看,心下高兴,面上倒为林姨娘求情道:“好歹是小哥儿的姨娘,看在哥儿的面上,叫她进来吧。” 田氏点头:“把小十二抱来我瞧瞧。” 林氏得意洋洋进来,李氏打眼一瞧就不觉皱眉——林氏今天竟穿了一件绛红衣衫,光线暗处,不仔细看,竟和大红色差不多! 这是什么意思!李氏心里又气又恼,险些维持不住脸上雍容的表情。 六夫人宫氏也觉察到了,心里惊异林氏的大胆。大红色在女子中只有正室才能用,哪怕是宫里的娘娘,不是皇后,也不能上身,这绛红和大红颜色相近…… 宫氏在心里不屑,林氏难道还想以妾凌妻! 宫氏身为正妻,是决不能容忍林姨娘爬上来的,难道自己以后还要和一个姨娘妯娌相称不成! 李氏和宫氏都去看田氏的脸色—— 田氏专心想着去看孩子,到没注意:“哎呦,我的乖孙,来笑笑,哎呦看看,长得多好!” 林姨娘见田氏稀罕十二郎的样子,心下高兴,捏着嗓子娇滴滴道:“姨妈,外甥女今日为了我们十二少爷,有个不情之请呢。” 第四十二章后悔 田氏这才抬头看她,见林姨娘这一身绛红,先皱了眉,想到毕竟是十二哥儿的好日子,方沉声问她:“你想求什么?” 林姨娘笑道:“老太太,七少爷如今已经记在夫人名下,大房的哥单我们十二少爷是庶子呢。” 言下之意,是想给儿子争个嫡子名义。 田氏听了,先去看沈栗,见他笑眯眯脸色也未变,心下暗中点头。 田氏故意问沈栗道:“栗儿,你怎生想?” 沈栗恭敬道:“这是有关家族承继的大事,需得长辈们做主。”回头见颜姨娘面上焦急,只偷偷摇头,示意放心。 田氏又去看众人表情。李氏已气得手抖,宫氏一脸的不赞同,沈沃若有所思,世子沈梧也是坐直身体,一副关注的样子。 田氏叹了口气道:“如今你们侯爷不在,这事儿待他回来再说吧。” 林氏急道:“老太太,侯爷虽不在家,咱们府的事该您做主呢。难得今天是吉日……” 李氏忍不住打断她道:“母亲,这事儿媳妇不能同意!” 田氏还未答话,林姨娘已大哭起来:“贱妾就知道夫人不会同意,才来求老太太的,都是侯爷的儿子……” 李氏道:“都是侯爷的儿子,也要讲礼法嫡庶,母亲,不是媳妇不慈,偏不肯给十二哥儿脸面,只是家法规矩在上!若是个个以庶作嫡,成什么体统! 栗儿向来孝顺恭敬,又有告状救父之举,拒药救兄之行,得了皇上的嘉奖,侯爷才把他记为嫡子,妾身和梧儿也只有欢喜的。 如今十二哥儿不过才满月,能看出什么?妾身又不是无所出,今日就是侯爷在此,妾身也不能同意!” 林氏哭得越发厉害:“妾身知道夫人是看我不顺眼,呜呜!” 婴儿因屋内吵闹,也哭起来,只是众人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都看林姨娘大闹,也无人哄他。还是沈栗见他哭得可怜,去田氏身边抱他出来,交给奶娘。 田氏头疼道:“今日是十二满月,你非要闹得天翻地覆,你自己都不给亲儿子做脸,还指望别人疼他!” 林氏央求道:“老太太,求您了,您看在我娘面上,我是您外甥女啊,您就看在我娘面上……” 田氏一股火上来:“你倒是给你娘长脸!当初好好的正妻不去做,非要赖着慎之做姨娘!如今却要争什么?今天遂了你的意,明天你就惦记排挤梧儿和栗儿了!我还没糊涂呢!” 林氏大哭:“姨母啊——” 田氏怒道:“我没有偏要给人做小妾的外甥女!” 林氏绝望哭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啊,姨母,谁都看不起我啊,没人正眼看我一眼!姨母,我生儿子了,你抬我做个庶妻吧,我有儿子了啊,我真的后悔了!” 田氏道:“你就是个不知足的,有你这么个妈,十二哥儿也得不了好!来人,还不与我把她轰出去!” 左右的嬷嬷赶紧把林姨娘架出去,屋内一片寂静,只闻林姨娘哭“我后悔了,后悔了——”声渐渐远去。 田氏皱眉道:“罢了,好好的日子非要闹,老身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都悄声退下了。 沈栗见颜姨娘面上焦急之色,偷偷蹭过去安慰道:“姨娘不需着急,这事儿多半成不了,再者,人要有出息从来不是别人压下去就成的,而是要比人做得好,姨娘也该对儿子有点信心。” 颜姨娘叹道:“我只盼你好好的,倒不求你将来多有出息。林氏要想害你,我是决不让的!” 林氏给人架回院子,幻想破灭,伏地痛哭。 叶嬷嬷讽刺道:“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牌面!林氏,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儿吧!你既做了妾,就别想着摆表小姐的谱!呦,还敢穿红色,来人,林姨娘穿错了衣服,还不给她退下来!” 林姨娘尖叫道:“叶家的,你敢!” 叶嬷嬷笑道:“我敢!”竟然真上前亲手把林姨娘的外衣扒下来。 林姨娘哪里挣的过她,到底给扒的只剩里衣,蹲在院子里瑟瑟发抖。 叶嬷嬷冷笑道:“叫你还惦记给我们夫人没脸!” 丫头们在叶嬷嬷一行人走后才敢出来,安慰她道:“姨娘不要难过,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奴才罢了,等侯爷回来给姨娘做主。” 林姨娘直着眼问:“刚才都躲到哪儿去了,现在出来做什么?” 丫头们尴尬低头。 林姨娘茫然道:“侯爷也不喜欢我,怎么会给我做主?都说我不尊重,都看不起我,可我当初是真喜欢表兄的,他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我以为生了儿子就好了,颜氏那个庄户女都做得庶妻,偏我做不得! 你听听他们说什么?有我这样的亲娘,十二哥儿也好不了!你们说,等十二哥儿长大了,会不会也看不起我?” 林姨娘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屋子里走去,口中只说:“我真后悔了,当初怎么就喜欢上表哥呢,我后悔了啊。” 田氏倚在塌上,兀自气得心口疼:“真是个没颜色的。” 身边的大丫头吉吉劝道:“老太太消消气吧。” 田氏叹道:“再看不起她,也是我那妹妹唯一的血脉了,哪怕她消停些,老身也给她几分脸色。偏偏野心不小!偏偏非要当面闹出来!” 吉吉只低头给她捶腿。 田氏思索道:“往日慎之只道栗儿看着有出息,我还不信,只道是少年意气,凭着勇气运道罢了,今日方知他果然城府颇深。” 吉吉听了好奇问道:“今日七少爷并未说什么啊?” 田氏道:“林氏到底是我的外甥女,若是把十二记作嫡子,地位先受到威胁的就是同样是记名嫡子的栗儿。他今日面皮连颜色也未变,还有空安慰颜姨娘,抱十二哥儿给奶娘,我那大媳妇和世子都没有他沉得住气。” 吉吉听了笑道:“那奴婢可要恭喜老太太了,咱们侯府子弟毕竟不凡。” 田氏叹道:“就怕将来梧儿母子压不住他……” 外面忽然撞进来一个丫鬟:“老太太,不好了,林姨娘她,她死了!” 林姨娘拔了头上钗子把自己刺死了。 她身边丫鬟哭道:“姨娘说,不想活着给六姐和十二哥儿丢人了,求老太太让她埋在沈家的坟地里。” 沈丹舒发狠撕扯叶嬷嬷道:“就是这个老奴,是她把姨娘的衣服都扒了,姨娘才受辱而死的。你说,是不是夫人让你干的!” 沈栗见李氏脸色发青,忙劝道:“六姐伤心过了,快扶她下去歇息一会儿。” 沈丹舒贴身丫鬟知道六姑娘将来都在李氏手里,听她攀扯夫人也吓了一跳,忙拽她下去。 田氏叹道:“就没聪明过,今天可是十二哥儿的满月,偏叫他死了亲娘!在坟地边上给她找个地儿吧。至于十二哥儿——” 沈丹舒又冲进来尖声道:“不能把我弟弟交给夫人!” 田氏怒道:“闹什么!把她拖下去!” 沈丹舒一头撞在案几上,碰得头破血流,尖叫道:“你们若把我弟弟交给夫人,我就一头碰死!” 李氏眼角狠狠一抽。 田氏顿了顿道:“罢了,出了这样的事,就交给颜氏吧。” 沈栗忙道:“颜姨娘身边还有八妹和十妹,怕是顾不过来。” 田氏怒道:“那交给谁?你说!” 沈栗道:“不如就抱到祖母屋里去,林姨娘这样去了,怕十二哥长大抱怨,还要祖母亲自教养为好,母亲说呢?” 十二哥儿交给颜氏,颜氏身边就有两个儿子了。相比之下,抱到老太太屋里去虽然是给了十二哥脸面,只要不抬他做嫡子,李氏也愿意些。 李氏道:“都是儿媳的不是,劳烦母亲了。” 田氏也不过是试探沈栗心意,见他替颜氏推了,满意道:“罢了,老身养吧。不过叶家的,听说是你欺辱了林氏,她才气死的,你有什么话说?” 叶嬷嬷知道林姨娘毕竟是田氏的外甥女,虽然林姨娘是野心破灭绝望而死,但田氏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叶嬷嬷磕头道:“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只是心中不愤姨娘冒犯夫人,才私下里不敬姨娘,老奴原该给姨娘个交代!” 说着,起身一头撞死了。 沈丹舒虽然以死相逼,却没想到真有人碰死的,尖叫一声晕过去了。 李氏偏头不忍看,暗恨林姨娘临死还要害人。叶嬷嬷陪了她大半辈子,竟然不得善终。 沈栗连续几天神色郁郁,太子好奇问他:“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沈栗对太子向来不掩饰,怏怏道:“是家事耳。” 沈丹舒这几天怨气四溢,仿佛林姨娘第二,偏林姨娘死的可叹,众人都不好和她计较,沈栗也深受其苦。 太子好奇打趣道:“听沈栗你小小年纪已经战果非凡,难道家事还能难得倒你吗?” 沈栗叹道:“就是家事才不好说,你和她讲道理,她和你说亲情,你和她说亲情,她偏又和你讲道理!” 太子和郁辰听了都道:“有理!” 彼此都是家里人口复杂的,感同身受。 太子道:“好在宫里规矩大,平时闹到吾面前的倒不多。” 这话说了没有两三天,太子黑着脸下朝来,自顾自生闷气。 众人都不敢询问。 沈栗看向东宫总管太监雅临,雅临以前在太子面前失言时还是沈栗给求过情,沈栗待人又一向平和尊重,是以雅临很买沈栗的帐。 雅临悄声道:“是承恩侯,他……他居然耍赖到殿下面前来!” 第四十三章逗逼国舅 承恩侯周米。 皇后唯一活着的兄弟,太子的舅舅,盛朝勋贵中出名的混不吝。 沈栗等人奇道:“听说这位主儿虽然行事有些荒唐,但平日里也算安生,他怎么想着和太子殿下‘耍赖’?” 郁辰问:“承恩侯是怎生耍……耍赖的?” 雅临道:“侯爷下了朝就堵着太子哭闹,还,还满地打滚!” 众人面面相觑。 沈栗迟疑道:“这位承恩侯少说也有三十了吧?” 太子忽然咆哮道:“吾看他只有三岁!” 众人吓了一跳,安抚道:“殿下息怒。” 太子咬牙切齿道:“你们都没见众位大臣们的表情,还能更丢人吗!平时不着四六也就罢了,如今竟一点儿脸面也不要了!就他那样,还承恩侯,吾的亲舅舅!” 雅临忙道:“哎呦,我的小爷,好歹是承恩侯呢。” 殿下您这样说自己的舅舅,传出去可不好。 太子气道:“吾给他留脸面,谁给吾留脸面!你们见过这样的太子外舅吗?自己不争气,把吾的面子也放在地上踩!” 沈栗听得糊涂,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要有个前因后果,殿下说出来,学生们也帮着想想办法。” 众人都应和:“殿下何苦生闷气,有事吾等商量着办,必要殿下如意。” 东宫属臣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太子道:“雅临,你给他们说。” 今日早朝,礼部左侍郎马司耀上本,言禁商人与狄族通商事。 北狄进攻李朝国,皇帝应李朝国主的请求,派了礼贤侯沈淳领兵相助,如今已经开战了,但边境商人多与狄族通商,什么茶、盐、丝绸、瓷器源源不断交易给狄族。 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些商人暗中走私兵器! 马司耀一干人因此上本要求禁止边境商人与狄族的交易。 雅临道:“其实谁不知道呢,那个马大人就是冲着我们小爷来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盛朝最大的边境商人就是承恩侯家! 以前讲过,太祖邵廉扯旗前乃是前朝边关大将,承恩侯周家那时就是边境豪商了,邵廉东征西战的军费很大部分都是由周家供给的,可以说,邵廉最初起兵时,要没有周家的支持,得先把自己饿死。 后来邵英就娶了周家的姑娘,承恩侯家虽然出身是商人,又无人在朝为官,到底也混了个爵位。 雅临道:“马大人一个礼部左侍郎,还管到商人的事了,哼,他是瑜妃的父亲,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三殿下给我们小爷难堪呢。” 三皇子乃是瑜妃所出。 郁辰皱眉道:“若北境禁商,承恩侯府的损失就大了。” 雅临道:“可不是,承恩侯爷一听就不干了,当时就和马大人吵起来了。” 沈栗问道:“陛下的意思呢?” 雅临摇头道:“万岁爷说等过两天大朝时再议。” 沈栗皱眉思索。 雅临继续道:“就为这个,周侯爷下了朝就堵着我们小爷闹,非要小爷在皇上面前给承恩侯府求求情,哎呦,有话好好说也就是了,谁知道后来就打滚耍赖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 郁辰迟疑道:“这承恩侯府做边境生意可不是一代两代了,突然要禁止生意,倒也难免着急上火。嗨,可这打滚耍赖就过了,到底是殿下外家呢,总要顾及些体面不是?” 霍霜自打和沈栗一起算计了杜凝,就以东宫属臣自居,这些天时常以太子表兄的名义跑到东宫混。此时插言道:“不管怎么说,马司耀这是想打击太子表弟,我看,说什么也不能要他得逞。” 太子问:“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霍霜道:“周侯行止虽然不成体统,可该维护也得维护,殿下索性试试皇上的意思,看能不能求求情。大不了此时不做生意,等战后再通商呗。” 沈栗摇头道:“恐怕不行。” 太子问他:“为何不行?马司耀明明冲着吾来,父皇心里一定有数。” 沈栗道:“这点殿下想得到,想必马大人自己也想得到,他为什么还敢明目张胆的上本呢?” 太子挑眉道:“你是说他有得逞的把握?父皇不会支持吾?” 沈栗道:“皇上自来是支持殿下的。可国朝大事,皇上一定是要从有利于国家的角度考虑。不管怎么说,如今边境通商确实对我盛朝弊大于利。恐怕马大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敢动作的。” 郁辰急道:“难道还会被马司耀得逞不成?打击承恩侯府就是打击殿下,皇上总要考虑一下吧?” 沈栗道:“皇上当然会为殿下着想,不过,这件事若陛下心里无甚迟疑,当时就会驳了马大人,何必要放到大朝上去讨论。” 太子叹道:“这么说,此次吾真要吃这一亏了。” 沈栗正色道:“殿下既为储君,不单承恩侯府的利益要您维护,将来这国朝上下万民,那个又不是您的子民。他们的利益同样是要您维护的。” 太子听了恍然道:“不错,是吾狭隘了。” 郁辰发愁道:“只是难道要殿下‘大义灭亲’不成。” 太子虽然气舅舅不像话,可到底也是甥舅,周米素来对皇后与太子不差,想到此番要让舅舅失望,太子也心下不忍。 沈栗摇头笑道:“哪里就要大义灭亲了。边境通商能存在这么久,自然有存在的道理。再者,这也不是我朝单方面说禁就能禁的,乍然一刀切下去,说不定要适得其反。” 霍霜赞同道:“那些北狄人可不是老实人,你不卖他了,说不定他索性就动手抢了!” 沈栗道:“边境通商还要不要,说到底不过是对我们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的问题。如今距大朝还有两天,殿下不如和周侯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好办法使通商有利于我朝。说不定趁此机会反而让殿下取得先机。” 郁辰道:“这样好,这样在陛下眼中好歹殿下遇事是想着解决问题的,总比依着周侯卖面子强!” 太子一挥手,道:“都跟吾去承恩侯府。” 承恩侯一听太子此来不是要为他求情的,都没让太子继续说下去,立时往地下一躺,打滚道:“殿下真是狠心,都不管舅舅的死活了,呜呜呜,我不活了,没法活了……” 众人惊奇地看着周米。 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沈栗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侯爷,还是个国舅! 这个国舅可真是……你是逗逼吗!简直是在用生命来搞笑! 就是打街上随便拽个泼妇、地痞来,给他个承恩侯的尊贵体面,他也再做不出满地打滚撒泼的举动啊! 当着东宫一干属臣,十几岁的孩子们面前! 太子的威信何在! 太子看着众人苦笑无言。 郁辰怒道:“周侯,你自己不要……体面!好歹给替太子殿下想想!” 周米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哭闹自己的:“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还体面!” 雅临劝道:“国舅爷,殿下这不是亲自过来和您想办法呢吗?” 周米耍赖道:“白对外甥好了,殿下这个太子做的有什么意思,连你亲舅舅的事也管不了,还不如不做了!” 众人大惊,这话可不是一般的踩太子的脸面了,周米怎么说得口! 霍霜惊问雅临道:“他平时也是这么对殿下说话的?” 众人眼都直了。 太子满脸通红,待要发怒,面前又是亲舅舅,此时忽然想到沈栗前两日说起的: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说亲情,你和他说亲情,他偏又和你讲道理! 太子都没辙,众人更是傻眼,一时竟是由得周米撒泼不止。 忽听沈栗冷声道:“来人啊,承恩侯疯了,快把侯爷关起来吧,别叫他伤了殿下。” 众人愕然。 周米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栗继续微笑叹道:“唉,可怜啊,承恩侯精神失常,故此才时常行止失当,给殿下抹黑,如今既然发现了,还不快快着人医治。” 众人都在心里呐喊:“他怎么敢!” 这可是承恩侯啊,沈栗是有多大胆,赶把一个侯爷“疯”掉? 太子也颇为惊奇的看着沈栗。 沈栗道:“侯爷既然已经疯了,这侯府一应事物应该也是管不得了,殿下指个人代管吧。” 周米哆哆嗦嗦指着沈栗怒道:“你敢!” 沈栗道:“我敢!” 周米气道:“你……你……我姐姐是皇后!” 沈栗道:“殿下的父亲是皇帝!” 周米眨巴眨巴眼睛。 沈栗接着道:“学生的父亲是礼贤侯,辰兄出自玳国公府,霍兄乃玉琉公主之孙,至于其他人,学生就不一一述说了,侯爷想必自己认得。” 周米道:“你想说什么?” 沈栗微笑道:“只是想让侯爷知道,太子殿下身后站着的是多大一股力量罢了。如若侯爷再对太子不敬……” 周米看向太子道:“大外甥,你就看着他们这些小儿欺负舅舅不成?” 沈栗道:“侯爷不需问太子殿下!” 上前几步,俯身对周米轻声道:“别人怎么样学生不知道,可皇上既然把学生放在太子身边,学生和礼贤侯府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太子将来必须登上皇位!” 沈栗盯着周米道:“任何阻碍太子殿下的人,都是我沈栗、是礼贤侯府的敌人!学生想,凡是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一样的想法! 哪怕是二皇子,三皇子这样殿下的亲兄弟,只要是有半点儿不利于殿下的意思,学生也是不能容忍的,至于侯爷这个殿下的舅舅么……” 言下之意,太子的亲兄弟都不在话下,何况是外舅! 周米下意识地摸摸颔下胡子,迟疑道:“你还真敢威胁我?” 沈栗盯着周米笑而不语。 周米咳了一声,一跃站起,拍打着身上灰尘委屈道:“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第四十四章办法 众人气结。 究竟谁不好好说话!太子的话没说完你就闹,你让人开口了吗? 不过好容易承恩侯肯商量了,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也没人再想和他计较这个。 周米正了脸色,将众人让至正堂,上过了茶,方道:“殿下也不要怪下臣胡闹,下臣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周米苦着脸道:“外人只道我周家这商人出身竟然得以封侯,想必得意极了。可各家苦各家知。 当初家父决心追随太祖,除了掏空了银子,周家在各地的产业也立时被前朝清剿,周家几辈子攒的家底都搭进去了,所谓守业容易创业难,立国之后也没能恢复。周家现在也只剩下边境贸易这个大头儿了。 殿下,下官的几个兄长都在战时折了,唯独剩下我这个不争气的做了个空头爵爷,您这外家在朝中实在没什么势力,唯一剩下的就是几个钱了,如今再禁商……” 太子也叹气,兄弟的外家不是世家就是重臣,唯独自己的外家不甚得力。 沈栗摇头道:“殿下与侯爷想岔了。殿下的位置稳不稳,得看皇上的意思。若是由着皇子外家的权势决定帝位更替,那叫外戚弄权,此乃皇家大忌,皇上英明,万不至此。” 霍霜也道:“可不是,外戚弄权乃亡国之兆,皇上看着脾气好,可得分什么事,其实照在下看,侯爷不在朝中任职也有不任职的好处。” 临雅等人都应声附和。 周米拍了拍脑瓜:“这么说,这与狄人通商之事我周家还是放手为好?” 郁辰奇道:“侯爷刚刚还闹得天翻地覆,如今怎么好说话起来。” 周米叹道:“本侯的亲人差不多都死绝了,儿女也没甚出息,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唯独放不下姐姐和太子殿下罢了。本侯要闹,也不过是想给太子攒点体己罢了。” 搞政治也需要钱啊。 太子感动道:“吾就知道舅舅心中是记挂母后与吾的。” 周米擦泪道:“下臣也没什么本事,有必要时,不要脸些的事也做得,殿下不要怪下臣给您丢人。” 沈栗感叹道:“外人都道国舅荒唐,今见侯爷为太子打算的心意,才知传言不可轻信。” 周米斜着眼道:“本侯这个混不吝遇到你这个胆大不讲情面的,不也是无法吗?” 沈栗笑道:“学生只是想到侯爷虽有个混不吝的名声,可却从来没做过真正有损东宫的事,所以学生猜测侯爷必定是心里顾着着殿下的,因此就算学生稍稍得罪了侯爷,只要学生是为了殿下考虑的,侯爷也不会与学生计较的。” 周米哼道:“要是本侯偏偏小肚鸡肠呢?” 沈栗眨眼道:“侯爷,学生才十二岁。” 周米气道:“这会儿你又装小孩了,刚刚威胁本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就不怕本侯打上礼贤侯府去?” 沈栗真诚道:“侯爷,家父身手好,您打不过的。” 众人都笑。 周米道:“罢了,看在殿下面上,你也算是为殿下尽心。” 沈栗站起身正色施礼,谢过周米。 沈栗自己心中有数,他如今说到底手中并没什么砝码,论出身不过是庶子上位,论身份不过是个空头云骑尉,论功名才是个童生,就算在太子身边做了伴读,偏偏年纪又是短板,说起来,对家族也罢,对东宫也罢,自己都是随时可以被取代的。 所以沈栗想保护自己,只有让自己更有用,加重自己的话语权。 如今维护太子利益就是维护礼贤侯府,维护礼贤侯府就是维护自己,太子越看重他,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才会越高。为此,如果周米真要做有损太子的事,沈栗还真敢威胁他。 如今周米既然表示和解,沈栗心里也松了口气,到底也是太子的舅舅,就算是个空头爵爷,能不结仇自然是好的。 太子果然心下暗暗满意。 沈栗虽说看着还小,平时也不怎么冒头。偏偏一旦真有为难时却英勇任事,从不退缩,一则通权机变,二则铁面无私,自己身边就缺少这样的人。父皇的眼光果然不错。 各人心下打算不提,如今摆在案头的是禁商的问题。 周米道:“既然要放手不妨做得痛快些,赶在大朝有结果前就主动上奏,也赚些好名声。” 沈栗摇头道:“侯爷莫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霍霜附和道:“他们一搅事我们就退缩,倒显着怕他们似的。岂不有损东宫威严。” 周米焦躁道:“放手也不是,不放手又不是,可教本侯怎么办呢?” 沈栗道:“其实通商还是有好处的,一刀切下去反而不好。照学生看,与其禁商,倒不如整饬一翻对我盛朝更有利。” 周米听说通商还有门,不禁大喜,那么大的生意要撒手,到底也是心痛的,催道:“快说来听听。” 沈栗掰着手指数到:“一则,霍兄说过,边境通商不是一国之事,盐茶对狄人尤为重要,咱们这边不卖了,说不定索性就过来抢了!到时狄人犯边,我们打不打呢?皇上虽然派兵相助李朝国,但我朝现在却未必做好了与狄人正面开战的准备。” 郁辰点头道:“有理,前朝败家的着实厉害些,如今年景虽好了,可惜国库还不算丰满。” 沈栗继续道:“第二,马大人是冲着承恩侯府来的不假,可做边境生意的却不只是国舅爷一家。侯爷家大业大,禁了边境生意损失虽大,到底还有其他营生可以维持。可有些商家恐怕就要丢饭碗了。” 周米赞同道:“确实如此,我就知道不少。如今真要禁商,只怕不少人要跳脚。” 沈栗道:“天大地大饭碗最大,敢与狄人做生意,起码不能说是胆气小的人,如今饭碗要没,恐怕这些人也不好安抚。” 太子点头:“可见治国之事需谨慎行之。” 沈栗道:“第三,既然通商,必然有税款,其实这本应是一项不小的收入。” 太子奇道:“咦,户部这个进项似乎并不多。” 沈栗微笑不语,周米尴尬道:“小小年纪,这些你也知道。” 遂向众人解释道:“边境草原那么大,差役上哪儿收税去?大多是逃了。” 太子苦笑道:“看来每年能收些税款,倒是真不易了。” 沈栗道:“既然有上述几点,这禁商一事未必不可转圜。” 周米猴急道:“快说快说,若果然有用,本侯一定重谢。” 众人都笑。 沈栗道:“其实如今边境通商的问题归根到底是过于混乱,以致偷税的多,还有走私兵器的,朝廷不但得不到好处,反而受其拖累。要想扭转这个局面,首先就要加强对边境商人的控制。” 周米摊手道:“人一到草原上连影子都没了,可怎么控制呢。” 沈栗笑道:“到草原上再找就晚了。要在国内就理清了。如今边境生意就属周家最大,国舅何不牵头做个商会?” 周米奇道:“商会?” 沈栗道:“由周家牵头,把各家聚到一起,一则聚则势大,生意一起做,本钱大,得利也大,最重要的是,这样对朝廷的好处大。 朝廷只要派人看着商会的账本就好了,该收多少税,一目了然,朝廷的进项多了,自然反对的人就少了。” 霍霜点头道:“其实边境生意利大,若税款收缴顺利,也是个大头。” 沈栗道:“再者,既然是由商会运作,自然就可杜绝交易兵器之患,嗯,商会每年再牵头给边军送些物资,想来军中对边商的看法也会好些。” 周米赞道:“有理!” 郁辰补充道:“不可直接****,否则有收买人心之嫌,不如先献给兵部,再由兵部下发。” 太子叹道:“可惜这样就不知到了边军手里还剩多少了。” 沈栗心道看来太子经皇帝教导,终于开窍些了。 周米也奇道:“自打陈文举那老家伙做了太子太傅,殿下就越来越……那个正经了,如今倒多了些人气。” 太子苦笑道:“吾以前是天真了些。” 沈栗接着道:“其实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由商会牵头,将交易地点固定下来,这样各家再交易时也不怕有强盗杀人越货了。” 周米哼道:“什么强盗,草原上的强盗都是狄人装的,嘿,每年‘消失’的商队可不老少呢!” 沈栗道:“那就索性让边军出人保护,军中也可酌情收些费用。” 郁辰皱眉道:“军卒岂可擅自在边境活动?” 沈栗道:“换身衣服,谁知道是边军。” 霍霜倒是赞同:“好,加几个斥候进去,顺便刺探些消息。” 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即使是在大朝上讨论,成立商会也比直接禁商希望大,倒是有几分把握。 雅临喜道:“这么说,这次马大人要白忙活了,奴才就说,我们小爷吉人天相,还怕几个小人为难不成!” 太子笑道:“什么吉人天相,肚子里没点墨水。这都是各位伴读集思广益,吾在这里谢过了。” 众人纷纷谦逊谢过。 太子心下愉悦,如果能在大朝上有理有据驳回马司耀的奏本,东宫的威望反倒会趁此机会加强。这沈栗倒是个福将,自他来东宫参与的几件事,自己都得益匪浅。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多加信任。 第四十五章主将不见了 马司耀半夜就爬起来了。 把写好的奏折看了又看,逐字逐句地又揣摩了一遍。 洁面,束发,蹬靴,穿上朝服,整理停当,向镜中看去,自觉精神奕奕,暗自点头陶醉道:“威风不见当年!” 自打女儿生下三皇子,马司耀就觉得这是上天预示着马家要飞黄腾达了,不,或许更早,是从自家那同样雄心勃勃的女儿进宫时就开始了。 马司耀从未把皇后与东宫放在眼里,不过是商家女和她的幼稚小儿罢了。现在叫他们站着位置,就是为了给我马家人留着呢。 要说有什么让马大人觉得不安的,就是前阵子礼贤侯府,玳国公府与玉琉公主府在皇帝的暗示下纷纷倒向东宫了。 定是邵威那个无能太子迷惑了皇上! 皇上,微臣这就让您看看邵威与周家的失当之处! 马司耀觉得自己找到承恩侯府这个漏洞是十拿九稳的,因此才要亲自上阵。 本官要让诸位大臣看看,什么样的人才配做这皇子的外家,什么样的人才可称为精明能干! 周米,此番就要劳烦你和你那糊涂外甥给我马家做一会踏脚石了。 马司耀春风满面地与众位同僚打着招呼,就是周米那张臭脸也没扰乱他的好兴致。马司耀宽容地看着他,仿佛周米已经是手下败将,而自己当然要有胜利者的风度。 见到太子也要雍容地行礼,本官总有一天要有理有据地撬动你的位置,如今正是向大家展示自己恭谨谦虚的时机。 静鞭三响,大朝会开始了。 马司耀胸有成竹,并不急,待议过了两三事后,才从容出班,将奏折呈上:“臣有本奏!” 马司耀侃侃而谈,从各方面阐述边境通商对朝廷的害处,虽未指名道姓,但也试图让皇帝与大臣们明白,以承恩侯为首的边境商人就是国家的蛀虫,要取缔,要遏止,要禁商,要从根源上打击他们的气焰,嗯,这个根源肯定就是承恩侯了。 马司耀痛心疾首地道:“如今礼贤侯正领兵在外,竟然还有商人私下向狄人售卖兵器,此诚不可忍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皇上,禁商之事,刻不容缓啊!” 马大人有感于边境商人对国朝的危害,说道激动处,眼角缓缓流下泪水。 不少大臣都被马大人表现出的情怀感动,纷纷附议。当然,礼部的官员尤其的多。 马司耀偷偷去看周米的脸色,黑的向像锅底一样。太子倒还维持着东宫的气度,不愧是皇帝之子,可惜,外家实在不像样。 唉,将来三皇子登基,老夫会记得替你求情,叫你去守皇陵,安安稳稳度日去吧。 马司耀的思绪都飞到八千里外去了。 邵英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骊珠,”邵英道:“昨日太子也给朕递了个折子,你给众位臣工念念。” 马司耀心下一沉。 太子的折子不太长,主要就是前两天沈栗在承恩侯府分析的那些,边境通商蓦然停了不好,不如成立个商会,加强朝廷的监管,不但可以杜绝走私,还可以有更多税收等等等等,总之,商会的好处多多,比禁商的好处多。 邵英哼道:“议议吧。” 户部侍郎李意率先出班道:“臣赞同太子的意见,皇上,户部的压力太大了,既然有税,为什么非得禁商呢?” 邵英心里也点头。 盛朝是真没钱啊! 前朝接连几个昏君,成天花钱玩,灭国时还放了一把火,皇宫都没烧,就烧了国库,气得邵廉跳脚。 如今才经了两代人,说实话,国库勉强能应付开支,户部是天天哭穷,稍微有点大的天灾,朝廷都得发愁。 李朝国这回承诺出军费,邵英才咬着牙让沈淳出兵,说白了,这是打着相助的名义干的雇佣军的买卖。 能有钱,提议在皇帝和户部这里就先过了一半。 文华殿大学士封棋也赞同:“皇上,两国通商已有数代,于边境居民已成传统,如今我朝要贸然停止交易,恐怕两国居民都不适应,再者,商人骤然失业,只怕不要怨言载道。 依臣只见,还是太子殿下的办法更得宜,不如先试行之。如有不妥,再做其他考量。” 阁老的政治主张都是求稳,办商会比骤然禁商引起的反弹小,自然是倾向于太子。 封棋如今是内阁首辅,有他说话,又有户部的支持,事情已成定局。 马司耀白忙活了。 众人心里暗暗咋舌,马司耀这两天上蹿下跳,折腾的动静可不小,都以为这回承恩侯府算是要栽了。 周米撒泼打滚,太子也没去找皇上求情。周米这两天不闹了,还以为他是放挺了呢。 没想到啊,太子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到了节骨眼上,一封折子就解决了。有城府,有手段,嗯,这风向还得再看看。 马司耀上朝时雄赳赳气昂昂,还没熬到下朝就变成了落汤鸡。 让周米牵头搞商会,把边境商人都聚起来,聚则势大,别管是官势财势,总之,太子手下可是真要有力量了。 虽然太子外家照旧无人在朝为官,可商人们的力量也不小啊。有钱!与各地又都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 合着本官这是推了太子一把? 马大人心里委屈,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买卖不合算! 邵英心里喜怒参半,朕还没老呢,你们就惦记鼓动朕的儿子们掐架,马司耀,朕记住你了,今年升官的名单上没你了! 好在朕的太子有长进了,嗯,沈栗那个人精也不差,维持了东宫的体面,没让你们得逞。 邵英手里握着缁衣卫,别人不说,自己儿子身边发生的事还是有数的。 皇帝心里正琢么着呢,骊珠忽然示意:“皇上,边关急报。是羽檄!” 邵英心里一激灵。 自打邵英登基,一则国库空虚,二则湘王一直不安生,主要精力就在放在国内了。 沈淳此次出征,还是邵英登基后的第一场“国际”战争。 邵英自是重视的。又担心沈淳出兵不利,又担心狄人两线作战,一边打着李朝国,一边在盛朝边境骚扰。 听说是急报,邵英连忙宣上来。 兵卒这会儿累的都不会走了,只知道举着羽檄。 骊珠赶紧呈递上来。 邵英拆开仔细看,双目一瞪,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礼贤侯沈淳,领兵三十万的大将,丢了! 不见了!失踪了!找不着了! 两国军队刚刚试水接战,还没正面开打呢,统领千军万马的主将没影了! 千古奇闻! 这是要作死的节奏啊! 副将赶紧收缩兵力,主将莫宁奇妙没了,还打什么啊! 皇上,属下一个人坚持不来,你快想想办法! 羽檄呈上了大朝会,朝上顿时轰动了。 太子下了朝赶忙往回赶,沈栗这会儿还在东宫,不知道消息呢。 沈栗一听沈淳失踪了,顿时吓了一跳。 和太子请告了假,急急忙忙回府。 沈栗这回也真有点急了。 作为穿越客,沈栗总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有点格格不入,有些观念和前世是真不一样。 可说起来沈淳这个便宜老子对沈栗也真不差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沈栗借了人家儿子的壳子,不说有替人尽孝的义务,单这一年来沈淳对待他的好处也让对这便宜老子有几分感情。 此时礼贤侯府已经闹翻天了。 李意先派人知会了礼贤侯府。 田氏和李氏相继晕倒,好在这回沈沃还在府中,总算还有个做主的,先请了府医来。 沈栗到何云堂时,只见颜氏六神无主地领着一干姐妹站在外面,一片焦急之色,大的眼睛都是红的,小的还都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沈栗回来,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消息。 沈沃在屋子里叫:“可是栗儿回来了,快进来。” 沈栗一厢走一厢对颜氏道:“姨娘不要着急,先放宽心,照顾好姐妹。” 屋内田氏、李氏、沈沃和他妻子宫氏都在,世子沈梧也撑着身子半倚在榻上。 沈沃劈头问:“你在东宫来,可有什么消息?” 沈栗摇头道:“详情还不知,说是中了埋伏,打散了,人大约还在的,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田氏听说沈淳还活着,顿时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祖宗保佑。” 沈淳是大儿子,礼贤侯府的顶梁柱,真出了事,田氏要心痛死。 李氏急道:“可说什么时候能找到?” 沈栗摇头苦笑道:“寻人哪有定期。两军交战,谁敢大张旗鼓的找人,叫敌人知道了,说不定比我们先找到,那时才要出事呢。” 李氏哭道:“这可怎么办?阵前险地,侯爷的性命如何保障?” 沈栗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人。父亲若无事,自己就找回军营去了。现在既无消息,定是被困在哪里不得脱身。” 沈沃叹道:“千里之外,又是在军前,如今有何办法可想?” 沈梧急道:“那我们只能等着不成?若是那边的人不肯尽力,岂不误了父亲的性命?” 沈栗道:“主将失踪,皇上还是要调查清楚的。何况军中现在无人统领,副将威望又不够,皇上定会再派大将前去。我准备向陛下与太子陈情,跟随前去军前!” 第四十六章抽你没商量 听说沈栗要去军前,田氏李氏反对道:“怎么动了这个念头,这可不成,那兵戈相争之地可不是玩的。” 沈栗摇头道:“父亲出了事,身为人子,孙儿是必去的。再者,外人或可尽力寻找父亲,但真到了紧要时,未必肯为父亲搏命,还是咱们自家人参与营救稳妥些。” 沈沃点头道:“兄长遇险,咱们家去寻找乃是应有之意,只是你才多大,要去也该我去。” 沈梧听了也有些意动。 沈栗忙道:“如今家中只有六叔一个成年男子支应,离不得六叔。再说刀剑无眼,六叔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叫六婶娘与十一妹妹心痛。” 转眼见沈梧跃跃欲试,摇手道:“大兄且住了吧,你这体质熬不熬的到那边还在两说,又是承爵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赴险!” 沈梧怏怏叹道:“身为长子,这本该是我的责任!” 田氏思来想去,如今沈淳生死不知,沈梧与沈沃一个是大孙子,一个是小儿子,田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的。 如今家里人口中数来数去,只有沈枫与沈栗二人了,只是沈枫虽年长些,却还不得用,他父亲又是因谋害沈淳死的,这样看来,竟也只有沈栗能去了。 田氏上前握住沈栗的手含泪叹息道:“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家中事由不断,竟把你当个大人用了!祖母实在是委屈你了。” 沈栗早知事情最后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再者,沈淳失踪之事着实蹊跷,沈栗确实想去一探究竟。 即使撇去这一年来的亲情,沈淳对礼贤侯府与沈栗的未来也是相当重要,叫沈栗缩在后方等消息,他也不安心。 听田氏同意了,沈栗笑道:“祖母放心,孙儿此去定要寻父亲回来!” 李氏也愧疚道:“幸亏还有你,栗儿,叫你一个小孩儿前去,母亲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母亲这就持斋,直到你父子平安回来!” 事到临头,李氏当然更疼他亲生的沈梧,沈栗心下也不以为意,安慰道:“母亲不需担心,儿子此去不过去寻父亲罢了,又不是真到阵前,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门口丫鬟道:“二少爷回来了。” 方鹤跟随沈淳去了军前,沈枫没了先生,这些天正为院试忙活,时不时出门“以文会友”,是以才被人自外面寻回。 门帘一掀开,露出沈枫有些惊慌的脸:“祖母!” 沈枫冲到近前:“街上都传说伯父阵前失踪了!” 田氏点头道:“正是为此事寻你回来。” 沈栗听了心中一动,问道:“街上传说?坊间议论此事的人很多么?” 沈枫惊魂未定地点头:“可不是,咱们盛国可有些年没对外面动刀兵,伯父此次领兵出征,乡野注目,如今传出伯父失踪的消息,坊间立时沸沸扬扬的。” 沈栗皱眉问道:“可知都说些什么?” 沈枫期期艾艾道:“说……说……好些人都说伯父不是失踪,是偷偷投敌了!” “什么!”沈沃霎时站起:“岂有此理!” 沈枫叹道:“侄儿就是为这个才会惊慌失措呢!” 听说有猜测说沈淳投敌,田氏与李氏都惊慌起来,沈梧也脸上变色。 阵前投敌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是皇上见疑,礼贤侯府倾覆只在刹那之间。 跟前伺候的丫鬟们也吓得花容失色,有立时吓哭的,还有惊叫出声的。 “放肆!”沈沃喝到:“还有没有规矩了!” 连喝了几声,方才止住混乱。 田氏气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风还没吹呢,灰先扬起来。都去领十板子,再有敢随意议论此事的,都拿去打!” 李氏含泪道:“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快拿个主意。” 田氏叹道:“都在皇上一念之间罢了。” 沈沃向沈栗问道:“你方才偏偏着意询问,可是心中有些考量?”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看向沈栗。 沈栗点头道:“父亲出事的消息是在大朝上传开的,太子下了朝就回东宫告诉了侄儿,侄儿再从东宫回来,算来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不过一个时辰,街上就能传的沸沸扬扬,还众口一声直指父亲投敌,这事透着诡异。” 沈沃疑惑道:“你是说这是有人特意做的?” 沈栗点头道:“再吸引人的消息,口口相传也没这么快的。” 田氏怒道:“这是哪个丧良心的要与我们家为难?教老身知道必不与他们干休!” 李氏急道:“母亲,如今可顾不上这个,就怕谣言传到皇上耳朵里,万一皇上真疑心侯爷可怎么是好啊!” 田氏也满面忧色。 沈栗安慰道:“祖母与母亲不需担心,这事儿做的太明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田氏犹豫道:“有道是积毁销骨,就怕说的人多了,动摇了皇上。” 沈栗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方轻声道:“若是父亲真有投敌的嫌疑,羽檄上怎么可能不说?事发的军前没消息,偏景阳传的有鼻子有眼,分明是看着咱们家不顺眼的趁机落井下石。 此次出兵是皇上拍板的,父亲这个领兵大将也是皇上亲自选的,说父亲投敌,固然是与我们礼贤侯府为难,再往深处想,何尝又不是意指皇上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与之相比,我们礼贤侯府是小,损害皇上的威信是大,皇上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无论是谁下手,这回肯定要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沃听了赞同道:“栗儿说的有理,皇上素来英明,绝不会中了这些小人的计。” 田氏闻言稍稍镇定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沈栗道:“如今事情紧急,只怕皇上很快就会拟定去李朝国的人选,劳烦母亲着人给儿子收拾行装,儿子现在就去东宫托太子请命跟随。” 李氏点头嘱咐道:“如今形势不好,你言行要小心。” 颜氏站在外面听说沈栗要去军前,忍不住心中担心,见沈栗出来,两眼含泪望向他。沈淳生死不知,唯一的儿子又要远行千里,颜氏心中乱麻一片。 人前实在不好说体己话,沈栗只好道:“姨娘只管放心,不会有事的。” 李氏跟着出来,见颜氏忧心,也不由叹气,到底有些愧疚。上前牵着颜氏的手道:“妹妹跟我来吧,与我一同给栗儿打点行装。” 沈栗心急,也不像往日乘车,只领着长随骑了马,虽然城中不许纵马,到底也比慢吞吞的牛车快些。 正往东宫去,就听路边一个酒肆门前有人大声道:“礼贤侯阵前投敌,有负皇恩,罪在不赦,当书于史册,背万世骂名,吾等羞与此等小人为伍。” 周围一片叫好声。 沈栗听了大怒。 放眼望去,只见一群书生正在酒肆中聚会,为首的一个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身青缎儒服,正站在门口处一张小椅上,摆了个慷慨激昂的架势。 这人正盯着沈栗,见沈栗看他,傲然一笑,继续道:“这礼贤侯素日为人狂傲,欺压百姓,民怨已久,教子不严,如今又闹出阵前投敌的丑事,我等当为民请愿,方是读书人应有的作为!” 众人又纷纷应和叫好,随着叱骂沈淳。 呦呵,这是故意找茬的了。 沈栗盯着这人,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冷漠笑容。 扯了扯缰绳,骑马到了酒肆门口,正好,与这站在椅子上的书生平视。 见沈栗过来,这书生眼神闪了闪,心下有些慌张。 在他预想中,沈栗听了众人斥责沈淳,应该羞愧不已,掩面而走才对。他怎么居然还敢过来?不过想到如今“正理”在自己手中,就是沈栗想来理论,自己也不必心慌。 看着沈栗,书生刻意昂了昂头:哼,也好,看我在众人面前揭穿你这礼贤侯的孽障,你爹做出丑事,你们礼贤侯府要臭名远扬了,看众人是如何鄙视你的。 沈栗缓缓到近前,书生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眼前一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人就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在地上滚了几滚,书生才觉出身上疼痛,耳边响起众人哗然声,书生蒙头转向地望向沈栗,只见沈栗在马上仍然一脸微笑,淡然看着他,手中摇着马鞭,鞭子上有些猩红血迹。 呆了半晌,书生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叫沈栗一鞭子从椅子上抽了下来! “沈栗,你敢打我!”书生尖叫道。 又是一鞭子,尖叫变成了惨叫。 沈栗道:“左右,与我堵了这酒肆的门,不许放人出去!” 礼贤侯府的家人们多多少少都会两下子,沈淳挑给儿子的人身手更不一般,沈栗说堵门,别说门口,就连窗户都跑不出去了。 酒肆里面的书生们见沈栗打人,原还想斥责这小孩子,等沈栗悍然下令封门,才开始害怕,渐渐安静下来。 街上看热闹的纷纷住口,酒肆里外只听着地上书生的呻吟声。 固然是这书生不禁打,沈栗下手也着实重,两鞭子,就叫人不敢再与他争论。 沈栗见长随们控制了局面,才晃了晃马鞭,指着地下书生道:“方才就觉得你眼熟,我想了又想,才想到,你长得像杜凝啊,看岁数,你该是杜凝的哥哥杜凉,是吧?” 杜凉忍痛道:“正是在下!沈栗,你爹阵前投敌了,你如今不夹着尾巴做人,竟然还敢随意打人……” 没等他说完,沈栗又是一鞭子下去,杜凉的话又成了惨叫。 听说骑马打人的是礼贤侯的儿子,书生们又蠢蠢欲动,只是还没等他们鼓足勇气叱骂,本来就不多的勇气又被沈栗这气势十足的一鞭子给吓没了。 太吓人了,这唇红齿白,面带微笑的小孩怎么眼也不眨地一鞭子一鞭子抽人?这武勋家的孩子是怎么养的?听说沈栗也是读书的,还是太子伴读呢,怎么这么凶? 第四十七章你也去趟顺天府 沈栗摇了摇马鞭,冷笑道:“若是别人议论家父之事,在下还可当他心忧国民,只是你么——杜凉,说你出自好心,你自己信吗?” 沈栗盯着杜凉厉声道:“杜凉,你弟弟杜凝在太子太傅面前诬告在下不成,见弃于东宫,后来神经错乱把自己给嫁了,拐带坏了你的风评,致使你不得不放弃本次科考,是也不是?” 杜凝原是托词因病告退离开东宫的,知道实情的人并不多。此时被沈栗揭出来,众人都议论起来。 杜凉红着眼睛道:“我……啊!” 又一鞭子! 沈栗道:“你把这桩事都赖在我礼贤侯府、我沈栗头上,暗思报复,是也不是?” 杜凉仰头见刚刚还附和他的同窗们果然露出怀疑,急道:“不是这样的!哎呦!” 沈栗又是一鞭子:“不是?今日大朝上才见了羽檄,你自己算算到现在有多长时间?消息滞后些的官吏此时都未必知道消息。若非早有准备,你能这么快就纠集起集会来败坏家父的名声?你说,你是不是早知道家父有难的消息,还是说……” 沈栗怀疑地看着杜凉:“你本身与家父失踪之事有关!” 杜凉吓了一跳,忙不迭摇手道:“不,不不,怎么可能?此事与我无关,我怎么可能与沈侯失踪之事有关?” “无关?”沈栗狞笑道:“如是无关,你一个身无官职的的小小书生,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还他娘如此兴致勃勃,斩钉截铁地肯定家父失踪乃是投敌,嗯?” 旁边的人听了不觉都怀疑起来,算算时间,这沈侯失踪的消息在大朝会上爆开到此时不过才一个多时辰,这杜凉的动作怎么这么快?还真是挺可疑的。 沈栗厉声问:“杜凉,你肯定与家父失踪一事有关,你说,这其中有何阴谋?或者,是你本身做了北狄的奸细?” 众人哗然。 “不不,”杜凉惊道:“我是在家父那里听说沈侯失踪一事的。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啊!” 沈栗眯着眼看他:“一概不知?那你凭什么说家父是投敌?嗯?刚刚你可是言之凿凿啊,你是蓄意散播谣言报复我礼贤侯府,还是企图动摇我盛国军民之心,给北狄人帮个忙?” 杜凉欲哭无泪,这二选一的题目可不好做,可不可以不选啊。 沈栗喝道:“左右,与我将这个奸细揪到顺天府去!” “别!”杜凉心中气苦,承认自己散播谣言吧,怕是以后不好做人!可要不承认,沈栗非得扣他个私通敌国的奸细帽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要掉脑袋! 思来想去,杜凉只好结结巴巴承认:“我……我……我是听说沈侯失踪的消息,我……我猜的,猜的!” 猜的!呸! 众人哗然,酒肆内的书生们也气得面色发白。 杜凉出自国子监祭酒家,平日也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在这些书生之中很是吃得开,因此此次杜凉说沈淳投敌了,众人都相信。他们自觉一片爱国之心,在此集会,群情激奋,还筹募上书,没想到倒是做了小人! 礼贤侯也是个超品侯爷,众人原还觉得自己是不畏强权,如今成什么了! 有人耐不住气愤,越众而出道:“杜凉,你……无耻!真是枉读圣贤之书!我等真是瞎了眼,竟然相信你这满嘴谎言的卑劣之徒!” 这人向沈栗深深作揖道:“这位……沈七公子,惭愧惭愧,得罪了,吾等轻信小人,为虎作伥,败坏贵府名声,如今真是无地自容。在下定要登门致歉!” 沈栗哼道:“登门致歉?不必了!” 扬起马鞭环指一圈,沈栗悲愤道:“家父领兵在外,府中只剩一门妇孺,你们登门,可要谁招待你们呢?是我那为儿子、为丈夫担心的祖母、母亲?还是我那病弱在床的兄长?” 见沈栗如此说,众人心有恻恻,都面红低头。 沈栗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我知道自古文武相轻,读书的多看不起当兵的,却没想到竟有人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 将士出兵在外,一为忠君报国,二为保境安民!别人不顾生死为我盛朝在战场上拼杀,不求你们多赞扬他们,难道连对我朝将士基本的尊重也没有吗? 想到家父如今生死不知,你们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能够如此落井下石!做出这种令我盛国人痛,北狄人快的糊涂事?” 沈栗哽咽道:“若是你们的言行传到军前,要让那些不顾生死的将士们怎么想?动摇军心,不过如此!” 围观的原见沈栗悍然下手打人,还觉得他骄横,如今见他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禁都心生同情之意,纷纷指责起酒肆内书生。 书生们也都惭愧不已,垂头丧气。 沈栗喝道:“竹衣,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把杜凉押到顺天府去!” 杜凉惊道:“我已承认是妄言了!” 沈栗冷笑道:“你说自己是妄言,我就得信?你前后言行遮遮掩掩,谁知道真假,家父失踪之事蹊跷非常,如今任何可疑的线索都不能放过,是妄言还是奸细,一审便知!” 杜凉没料到承认说谎还是要进顺天府,惊恐大叫道:“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冤枉……” 叫竹衣把嘴堵起来,紧紧绑住。 方才出言的书生拱手道:“沈七公子,我等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且让我等一起去顺天府做个证吧。” “对!”这些书生纷纷道:“杜凉说了什么话,我等都记着呢,一起去。” “也好。”沈栗对众人郑重拱手道:“诸位都比在下年长,方才情急之下,有失礼之处,还望众位不要计较。” 众人纷纷道不敢:“我等竟然被人轻易挑唆,真是惭愧。” 沈栗正色道:“诸位,读书人都是国家储士,说不得,将来诸位当中肯定有在朝为官的,须知国事从来不可轻忽,兵事更是重中之重,岂是街头巷尾小道消息可以言之!” 见桌上有纸笔,示意竹衣取来,蘸了墨,就在马上向酒肆粉墙上书写:“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顿了顿,此诗第三句原为“洒泪祭雄杰”,只是沈淳如今失踪,总不能叫沈栗现下祭他老子,遂为:“何日斩熊罴,扬眉剑出鞘。” 顿了顿,意犹未尽,又写了一首,长叹一声,掷笔而去。 众人围上去细读。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何日斩熊罴,扬眉剑出鞘。”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书生们先道:“好诗!第一首悲愤感叹,第二首忠君报国!两首诗壮怀激烈,歌以咏志,不意这沈栗小小年纪,有此文采胸怀!” 又叹道:“怪道选为太子伴读。礼贤侯府子弟,果然名不虚传!” 旋又愤怒道:“都是杜凉这个杀才挑唆,使吾等枉为小人也!” 一拥而上,都去打杜凉。 那留下押送杜凉去顺天府的长随也乐呵呵由着众人去打,只看着不叫人打死便是。 沈栗转过街角,看见容置业领着几个兵士,站在巷子里悠悠然“听”热闹,隔了几步还有几个衙役凑做一堆儿也笑嘻嘻悄声议论,顿时笑道:“侄儿还道这回当街抽那杜凉打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不见有人来。原来是世叔在这里。” 容置业笑道:“几个四体不勤的书生也敢满嘴胡言,妄论国事,该抽!老子才不愿意管这闲事呢!且让他们吃个教训吧。” 那几个衙役也道:“待那边安静下来,小的们再去带杜凉到顺天府不迟。” 沈栗挑眉:容置业和他通人情不提,这几个顺天府的衙役怎么也这么热情了?礼贤侯府不好惹,那杜凉不也有个当着祭酒的爹吗? 容置业笑道:“今天也不知吹了哪股邪风,沈侯失踪之事一忽儿就传的满城,这杜凉蹦的尤其欢快,就是贤侄不找他麻烦,他也要去顺天府走一遭。” 沈栗恍然,看来谣言一事已惊动官中。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杜祭酒还真是倒霉,两个儿子相继进了顺天府,这国子监祭酒的位子看来是真保不住了。 沈栗示意竹衣拿出两张银票,分别递与兵士与衙役,对容置业笑道:“世叔与我通融是与我家的人情,可还要请诸位大人喝杯茶不是?” 容置业笑道:“也怪了,也不知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小小年纪想的倒是周详。” 沈栗道:“世叔说笑了,这是应有之意。” 如今沈栗当街驳倒杜凉,又特意留了诗词,待此事传开,沈淳的清名好歹可以挽救,再加上官府也开始注意,自觉还是先去请命随军为好,随即告辞道:“侄儿如今正急着去东宫,不叨扰世叔了。” 容置业应道:“既有急事,自忙去。” 太子此时已用过了午膳,正要往邵英那里去,见沈栗来,问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府中可还安然?” 沈栗摇头道:“长辈们都很担心,只是鞭长莫及耳。学生如今来正是想向殿下求情,学生想去军前。” 太子奇道:“什么?” 沈栗拜道:“家父失踪,身为人子,理当前去寻找。还望殿下通融。” 太子头痛道:“你才多大?就要去军前,罢了,你打算怎么去?” 沈栗道:“如今军中无主将,万岁一定会派人前去,学生想跟着。” 太子刚想说不妥,见沈栗眼巴巴看着他,到底不忍。 沈栗到东宫后,但凡有事,皆不退缩,更难得事事办得妥当,如今他父亲不见了,想去寻找,也是人之常情。 太子叹口气道:“这事也不是吾说了算,正好吾要去父皇那里,你自己去求吧。” 第四十八章疾行 沈淳出事,沈栗要去探寻倒也无可厚非。邵英只叹:“果然孝悌。”倒也未加阻拦。 此时赶赴李朝国的名单已经拟定:玳国公郁良业——邵英重视此战,先后派去的都是心腹重臣。 此外,因沈淳失踪,邵英担心军中情形,又加派了几个缁衣卫,为首的沈栗也认得,是沈梧未来的岳丈,容置业的兄弟,缁衣卫千户容立业。 事情紧急,郁良业的意思今晚关城门前就要出发,沈栗又急急忙忙回了趟礼贤侯府。 李氏为丈夫打点行装是做惯了的,只是从无这样急切的时候。此番要求急行,倒是为难。最后也只好捡了几件衣物,足足的带上银票罢了。 沈栗取了包裹,只带了一个长随竹衣,沈毅原也要跟着,沈栗推辞道:“大管家上了年纪,怕是受不得奔波之苦,况府内诸事繁杂,也离不得您老帮衬。” 一家人匆匆送沈栗出府,田氏嘱咐道:“如遇危险,只管躲着,你年纪小,又不是兵士,不要逞能。” 沈栗应了,又迟疑道:“刀剑无眼,孙儿此去若有不虞,颜姨娘她……” 田氏与李氏都应承道:“尽管放心。” 诸事停当,沈栗也不拖延,叫上竹衣直奔城门外。 玳国公瞄了眼沈栗骑马的架势,点头道:“倒是有个样子。只是此去乃是急行,若是跟不上,却是不能等你的。” 沈栗点头沉声道:“国公爷放心,学生跟得上。” 郁良业笑道:“老夫与你祖父兄弟相称,你称我一声叔祖便好。” 沈栗笑道:“此番劳叔祖父费神了。” 郁良业道:“不需担心,就是看你祖父与父亲面上,老夫也定把你平安送回来。到了军中,只管跟着郁辰便是。” 沈栗这才发现郁辰也在队中,见沈栗看他,郁辰揉了揉鼻子,憨笑道:“跟着祖父去涨涨见识。” 沈栗恍然,郁辰这个年纪,倒真是去军中的时候了。想必此番要跟着玳国公拼些军功。 说着话,几个缁衣卫也到了。彼此抱拳见礼过后,纷纷策马扬鞭,直奔李朝国。 沈栗虽然口中说的轻巧,只是全力赶路毕竟与平时骑马缓行不同。众人急着赶路,换马不换人,旁人还好,沈栗皮肤都磨破了。 偶尔下马休息时,沈栗都摆着扎马步的姿势,一时半会儿直不起来。 只是沈栗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被落下,跟着众人,起码一路畅通无阻,叫他自己在后面走,光是出城入城的搜检就够了,再者他此去又是为了找沈淳的,哪有落后的道理。因此就算浑身酸痛,沈栗也咬牙坚持。 众人见他小小年纪,难得不叫苦,倒也有几分佩服,渐渐也与他熟识起来。沈栗又向来会做人,但凡与他搭话的,他总有法子叫人喜欢他。还没出了国界,众人大多已与他彼此兄弟相称了。 郁良业得空抽了孙子一巴掌:“你也和栗小子学学,看看人家的人缘!成天就知道吃吃吃,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个呆货。” 郁辰叹道:“得了吧祖父,沈栗的心眼跟蜂窝似的,披身狐狸皮都能成精,就孙儿的资质,再学百八十年也学不来。” 郁良业郁闷道:“沈淳是怎么教养儿子的?老子生了一窝,也没得着个这样的。单凭这小家贼,沈家只要不内讧,怕是还有一两代的大富贵。” 非只一日,到了李朝国。 沈栗前世在电影里也见过战争情景,到了军前,才知道假的毕竟不可乱真。 山峦崔巍,城关险峻,旌旗招展,刀戟林立,鹰击长空,万马嘶鸣,其中豪情,无可名状。单是置身其中,便觉胸中热血沸腾。 沈栗还在默默感叹军中人马彪悍,却听玳国公叹道:“毕竟不是开国那批人了,打眼一看就知道大多是新兵,不得用!” 容立业应道:“国公说的是,如今老兵不是退役了就是不在了,如今的兵也只看着雄壮罢了,见没见过血还在两说。” 大营中副将古学奕早迎出来,见了玳国公方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国公爷可算到了。” 郁良业打趣道:“咦,你这夯才怎么学会念佛了?” 古学奕苦笑道:“国公爷再不来,末将何止要念佛,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至帐中众人见过礼。郁良业知道沈栗急于打探他父亲的消息,先问:“慎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先细细说来。” 古学奕恨道:“还不是李朝国那个韩兆吉,哼,侯爷本来是要整顿人马,探明情况再筹谋开战。他非说自己熟悉形势,天天叫事态紧急拖不得了,侯爷被他催不过,原也打算试探攻击一次,便也应了。 哪想到这小子嘴上说的好听,到了战场上屁也顶不上一个,见人就跑,一战就打散了。把侯爷丢在狄人后方,嘿!” 沈栗追问道:“这么说,家父如今其实是在狄人的地盘里?” 古学奕点头叹道:“侯爷若还无恙,必是被隔在狄人后方冲不回来。” 沈栗转了转眼珠,问道:“家父身边可有人跟着?狄人可知道父亲的消息。” 古学奕赞道:“栗小哥果然都问到点子上。侯爷失踪时身边应是有一队人马,只是不知还剩下几人。因怕影响了士气,末将下令封锁了侯爷失踪的消息,如今只有几个将官知道,普通士兵还不清楚,想来狄人那边还不知道。” 沈栗松了口气道:“还好,要是狄人知道了消息,搜索起来,父亲的情况怕是要越发危急了。” 容立业问道:“大人,如今那韩兆吉是如何处理的?” 古学奕无奈道:“这混账是李朝国国主的大舅子,还能拿他怎么着?” 沈栗皱眉道:“他也是知道父亲失踪的,如今不会走漏消息吧?” 古学奕撇嘴道:“侯爷是因他之过遇险的,他巴不得瞒得紧紧的!” 郁良业问:“如今战况如何了?” 古学奕赧然道:“国公爷知道末将的水平,做个副手还成,叫我领兵布阵是不成的,故此自打侯爷失踪,末将就收缩兵力,只管防守。前一仗侯爷毕竟是给狄人造成了很大损失,如今他们正在舔伤口,因此两边还僵持着。” 众人正说着,忽帐篷外面有人喧闹起来。 郁良业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军中还有如此没规矩的?你是怎么领兵的!” 军中规矩森严,条条军规之下,不是打军棍就是斩杀,如今有人喧哗,郁良业先要问古学奕治军不严。 古学奕苦笑道:“若是末将手下的人,早打杀了。这只怕是那个韩兆吉。” 校尉入帐禀报,果然是李朝国大将韩兆吉。 待帐帘掀开,沈栗仔细打量。进来一人长得倒是雄壮,络腮胡子,看起来到有些器宇轩昂的架势,只是一个高高凸起的肥肚皮有些煞风景。 这人说起盛国话口音颇有些奇怪:“在下听说贵国又派出的大将到了,古将军为何不与在下引见引见?” 古学奕无奈看了一眼郁良业,起身道:“韩将军,这是我国的玳国公,郁良业老国公。” 韩兆吉拱手见礼道:“久闻老国公大名。” 郁良业一向对他国的军士不假颜色,草草拱手道:“韩将军客气了。” 韩兆吉:“不客气,老国公既然到了,不知打算何时起兵?” 众人奇异都奇异地看他,这人还真是着急哈。 如今郁良业等人前脚赶到军营,情况还没了解呢,你就急着出兵,话说你真是领兵的吗?兵书读过没?你以为是街上赖子打架呢,撸袖子群殴就行? 郁良业冷笑道:“韩大将不要心急,若是我国礼贤侯没丢,这场战争怕是早结束了,既然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索性容老夫探看探看情形再说!” 韩兆吉嘟囔道:“贵国的沈将军原先也说是要探看情形不肯出兵。贵国为何总是拖延,不爽利。” 郁良业勃然大怒道:“凭沈侯带兵的手段,你让他放手施为,这仗早他娘打赢了。不是你催催催,先前怎会失利?” 郁良业贵为国公,可不是好性子,李朝国又是盛国的属国,韩兆吉敢和他顶撞,郁良业就敢和他翻脸。 沈淳失踪之事韩兆吉是有很大责任的,听郁良业提起沈淳,韩兆吉到底气短。 抹了抹胡子,韩兆吉软言道:“郁老国公,我李朝国小国寡民,如今实在是拖不得了,这几十万大军日日拖着,光是粮草就要好些。如今我们国主都要精简饮食了。” 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 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他。 这年月有的大臣是爱哭,表忠心要哭一哭,遇国难要哭一哭,有时喝杯小酒做首小诗也要做个泪洒青衫的样子,可你得分什么样的人啊。 弱冠少年,风度卓然,长歌一哭,那叫风雅;嶙峋老者,白发矍铄,伏地一哭,那叫怆然。你一个八尺大汉,满脸胡子,偏偏腆着肚子嚎啕大哭,能看吗? 你一个军中大将,话没说几句就迎风流泪,考虑过士卒的小心脏能承受得住吗? 什么鬼? 韩兆吉哭了半晌,愣没人搭理他。 丢了沈淳,盛国这边将士对他都有怨气,指望哭几声就让人买他的账,没门!爱哭哭去! 韩兆吉尴尬了。捂着脸偷看众人。 嗯?韩兆吉忽然看见沈栗,顿时指着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还有小孩?” 第四十九章何人可疑 古学弈道:“这是沈侯之子沈栗,此番随军前来是寻找沈侯行踪的。” 郁良辰在旁大声冷笑了一声。 苦主当面,韩兆吉又尴尬了。 咳了两声,韩兆吉故作严肃道:“这个,军中是不准小儿进入的,念你救父心切,此番便罢了,只是要记得不可随意乱走,谈论军情,知道吗?” 我盛国的营内有什么人,做什么事还要你来教训? 沈栗微笑上前拱手道:“多谢将军通融,学生听说家父是与将军一同征战时失踪的,不知将军可否叙述详情?” 众人心里暗笑,沈淳摆明了是因韩兆吉阵前退缩才陷落敌后的,沈栗向韩兆吉要详情,可叫对方怎么回答呢? 韩兆吉暗叹今日真是诸事不顺,连个小孩也有意无意戳他面子,只是如今还要仰仗盛国兵马,唉,为了我李朝国,且忍了吧。 韩兆吉倒觉得此时自己颇有些忍辱负重的意味了,悲壮道:“诸位来自上国,还望体谅我小国艰难,若是对在下有什么意见,不妨放到战后再讲,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起兵攻打狄人才是。” 郁良业懒洋洋道:“老夫还要熟悉军情,韩将军若无事,还是请回吧。沈栗,你且跟着郁辰行动。其余人都来商议一下。” 韩兆吉怒道:“本将问攻狄之事,老国公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一指沈栗道:“莫非我李朝国的大将还不比一个小儿值老国公一顾?” 沈栗阴测测道:“学生也在问家父失踪详情,将军又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小兔崽子,和你爹一样不讨人喜欢! 韩兆国拂袖而去。 古学弈松口气道:“啊也,终于走了,这夯货日日来催,末将着实头痛。” 郁良也不屑道:“不过是个临阵退缩的小人,理他做甚?你这处处做好人的毛病要改改。” 古学弈应道:“老国公说的是。诸位奔波疲惫,不妨先去休息。” 郁良业摇手道:“两眼一抹黑,老夫可不安心。且把军情详细禀来。” 沈栗知道下面要商议的就是军机了,不是自己该听的,忙与郁辰告退出来。 出了营帐,郁辰叹道:“这韩大将看着可着实不像样,怪不得李朝国节节败退。” 沈栗笑道:“大军在外,每日粮草所耗甚巨,也难怪他跳脚。此战罢后,怕是彼国国库要空了。” 郁辰深意道:“属国而已,国力弱些方好。” 沈栗点头应是,继而发愁道:“如今战况僵持,倒不知家父安危。自家父失踪到学生前来也有小半个月了,再找不到人,怕是要出事。” 郁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沈侯久经沙场,想必性命无忧。” 沈栗道:“却不知当初家父身边的随从可有在营中的,愚弟想去打听一下。” 郁辰道:“这个简单。” 随手招过一名小校,问道:“沈侯身边随从侍卫都在哪里?” 郁辰虽然身无官职,单凭出身也可在这军中刷脸了。 那小校热情道:“当日大多随将军一同出战未归,单有一人因自马上跌落摔断了腿,未曾上场,如今还在医帐内养着。” 沈栗喜道:“有劳这位大哥带在下前去。” 这受伤的随从叫冯二瓜,名字虽蠢,人却一副精明样儿。此时正与军医吵架,带路的小校招呼了一声,方转头不耐道:“谁啊,没看老子正忙着呢?” 小校呸一声道:“吴郎中,快放他出去吧,这人闲不得,你圈的他日日在此吵嘴,也不嫌烦?” 郎中道:“他吵出天来也要把腿养好才能走,如今放他走了,日后瘸了怎么办?” 冯二瓜急道:“反正不来寻你就是了。我家侯爷丢了,老子要去寻他。” 郎中还要说话,小校打断道:“先别忙着吵,冯二瓜,你家公子寻来了。” 冯二瓜早见小校身后跟了两人,还在思量看着面生,听小校言语,方知是沈家人来了,连忙起身拱手。 “坐下!”郎中厉声道:“不要你的腿了?” 沈栗忙示意道:“身体要紧,冯大哥不要多礼。” 冯二瓜迟疑道:“却不知是哪位公子当面?” 沈栗道:“学生是沈栗,乃是家父二子,行七。这位是玳国公之孙郁辰。” 冯二瓜恍然道:“原来是七公子和郁小将军,属下失礼了。” 沈栗笑道:“冯大哥客气了。学生此来专为打听家父消息。听闻大哥一直跟随左右,不知可有何发现?” 冯二瓜懊恼道:“都是属下倒霉,偏偏先前跌断了腿,当日不曾上战场。” 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道:“七公子,属下知道的不多,但侯爷上阵前日曾与韩兆吉大吵过一场,属下这心底总怀疑是韩兆吉使了坏。” 沈栗问:“此事古将军可知?” 冯二瓜道:“属下禀告过古将军,只是因韩兆吉总是催促开战,也与侯爷言语过两次,是以古将军不以为意。但属下觉得那次侯爷与韩兆吉吵得尤为厉害。” 沈栗叹道:“如今是谁下手还在其次,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人。” 冯二瓜愁道:“狄军后方大了去了,军阵隔在前面,不知道侯爷在哪儿,可怎么救人呢?” 沈栗沉思道:“当日跟着家父的人中可有会北狄语或李朝语的?” 冯二瓜摇头道:“这营中士兵都是出自京畿或南方,没有会的。” 沈栗道:“言语不通,家父等人就不能进城镇,只能在野外藏身,食物饮水都是问题。为了早回大营,必定是选择靠近狄军的地方。附近可有野货充足又易于躲藏的去处?” 冯二瓜茫然道:“这地形和军阵布置都算机密,却不是属下可知的。” 郁辰道:“不妨,一会儿去向古将军打听便是。” 沈栗点头,安慰冯二瓜道:“冯大哥不要心急,且安心养病。” 二人又往回走,郁辰疑道:“听这冯侍卫言语,似乎沈侯之难真有韩兆吉的手脚?” 沈栗道:“也有可能。这合兵攻狄,两国将官总要有个掌权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韩兆吉急于发兵,家父又不允,没准他以为没了家父就可命令我军了。” 郁辰怒道:“若真如此,此人该杀。待秉明各位大人,定要他好看!” 沈栗摇头道:“此事想必古将军心中是有数的。只是如今刚刚开战,追究此事怕是要影响士气。攻狄重要,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郁辰余怒未止,沉默一会,叹道:“还是贤弟撑得住,愚兄刚刚热血上头了。” 沈栗苦笑道:“愚弟不是撑得住,而是不得不撑。军情紧急与否,韩兆吉有没有阴谋也罢,都不是愚弟能置喙的。愚弟如今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寻找家父罢了。” 至大帐中,众将还未散去。古学奕奇道:“你二人怎生又回来?” 郁辰遂上前将二人所得上禀。 古学奕着意打量沈栗两眼,点头道:“难得。不错,韩兆吉确实可疑,本将先前故意避战,无论他有无夺权之心,也叫他落空了。 只是沈侯下落确实不好探寻,随意撒人下去一则怕引起狄人注意,反而不利沈侯,二则怕遗失主将的消息打击军心。还请贤侄不要怪在下方好。” 沈栗客气道:“将军言重了。先前形势窘迫,多亏将军筹谋,方得保存我军兵力。只是如今不知家父可能藏身的地点,因此学生来请将军推测。” 郁良业插话道:“沈栗方才分析的对,沈侯若无恙,必定藏身于水草丰茂又靠近军阵的地方以待时机。” 古学奕苦笑道:“此处乃是李朝国国土,若想知道详细地貌,还是要问韩兆吉那边。” 沈栗摇头道:“只怕他们未必想家父回来。”转头去看容立业。 容立业愕然道:“看我做什么?” 沈栗赖皮道:“世叔好歹是缁衣卫,要知道这点事想必不在话下。” 容立业叹道:“缁衣卫也不是百宝囊。罢了,我等想法子试试。” 沈栗又向玳国公道:“家父如今想必手中兵力不足,才不能直接冲破狄军阻隔回营。侄孙料想若下次两军开战,家父必然寻机冲营,还望世叔祖着人相助一臂之力。” 郁良业点头道:“如今战阵拖的时间是长了,待老夫准备准备,也该开战了。” 沈栗得了应诺,与郁辰欢喜告退。 古学奕皱眉道:“看他分析,都是假设沈侯无恙布置。如若沈侯已……” 郁良业摇手道:“尽人事,听天命。” 古学奕迟疑道:“只是这样却要特意分兵了,到时候若兵力不足……” 郁良业奇道:“三十万大军,再加上李朝国的兵卒,还不够用吗?” 古学奕立时道:“末将僭越了。末将只是担心战况,还望老国公恕罪!” 郁良业不以为然道:“军情要顾,袍泽之情也抛不得。罢了,再把狄军布置说给老夫听听。” 帐内众人继续讨论,却不知沈栗并未走远,正驻足在帐帘外。 当值的校尉见他听到古学奕质疑沈淳生死,脸色已变了。沈栗朝他笑笑,接着听下去,直听到众人重新考量军情时,方才施施然走开。 与郁辰又走了几步,沈栗突然回头望向大帐。 郁辰安慰道:“沈侯定然无恙的,古将军失言了。” 沈栗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奇怪。” 第五十章背后箭来 郁辰见沈栗犹豫不决,奇道:“怎么?” 沈栗回神,眨眨眼:“无事。” 面上不显,心底却疑惑起来:一提到营救沈淳,古学奕似乎并不热衷? 韩兆吉日日催战固有夺权之嫌,可大营毕竟丢了主将,古学奕只管收缩兵力避战,也忒气定神闲了些? 带着一腔纳罕,沈栗随着郁辰找地方休息。 竹衣手脚利落,此时已将帐篷拾掇好了。见沈栗回来,忙道:“奴才已将水打好了,少爷快洗了吧,奴才过会儿给少爷上药。” 因一路上骑马,沈栗将腿都磨坏了,这两天虽适应过来,伤却没好。 沈栗摇头:“将药给我,你去办件事?” 竹衣问:“少爷有何吩咐?” 沈栗道:“我要做些东西,拟个单子,你想法子替我寻来。” 竹衣应道:“尽管交给奴才。” 哪怕沈栗身上有个云骑尉的武勋,军营中也不许随意出入。沈栗急得冒火,也只能按耐心性,等! 两日一晃儿就过,玳国公布置妥当,就要开战。 沈栗无论如何都要跟着,玳国公磨他不过,怕他使性子暗中偷跑反倒不好——玳国公世子小时候干过这事——索性连郁辰都甩给容立业。 容立业嘱咐道:“你人小,到时候别往前凑,只管跟着看看就是。” 竹衣平日做个长随,其实干的是侍卫的活,此时也披挂了,骑马护卫在侧。 沈栗把自己包的像个面团似的,手中提个短弩,众将都笑,他倒也也不以为意。 真打起来,沈栗才知自己想的差了。 他以为自己在重重护卫之下,只管躲在后面看热闹就是。哪知滚滚人海奔过来,想分个东南西北都困难。 四处打的热闹,躲都没地方躲,只管跟着容立业,人家往哪里冲,他就往哪里走。正纷乱时,忽听容立业道:“沈侯!看那边,果然是沈侯要趁机冲回来。” 沈栗大喜,抬眼去看,果见远处有一队人马从狄军后面杀过来。其中有人在马上举了一面大旗,上书“沈”字。 容立业叫到:“那么点人可冲不回来,左右,随我去援助沈侯。” 容立业领的这队骑兵是玳国公特意留出来专为接应沈淳准备的。此时一声令下,忽地一声都冲过去,沈栗也夹在其中。 沈淳的大旗被接应的人看到,狄人也看到了,接应的人不少,过来阻隔的狄人更多。一时间真是打乱了。 沈栗只管跟着容立业往前冲,竹衣和郁辰怕他出事,一左一右夹着他。 郁辰一边打,一边骂:“你跟上来做什么?嫌死的不够快吗?” 沈栗苦笑道:“想回去时,由不得我了。救命啊!” 眼看着两队人就要接上头,沈栗都望见沈淳了,正在欣喜,忽见沈淳面现急色,频频挥手比划,口中大叫什么却听不见。 沈栗还在疑惑,耳边嗖一声响,前面容立业顿时闷头摔落马下。 沈栗心思转得快:这是背后箭! 哎呀!沈栗厉声大叫:“趴下!趴在马上!” 郁辰和竹衣虽不明所以,倒是听了他叫嚷。 三人刚俯身,后面一阵箭雨声,接应的骑兵纷纷惨叫落马。 沈栗急道:“往前冲,冲过去,攻击从后面来,是诚心不叫我们回去,先冲过去再说!” 前方沈淳也调转马头,又杀回去了。 沈栗边跑边回头看,见后面又过来一队人,穿的乃是李朝国的军服,此时正在砍杀接应的兵马。 郁辰恨道:“果然是韩兆吉搞的鬼,若是平安回去,老子剐了他!” 沈栗忽地冷笑道:“未必!” “什么?”郁辰还要再问,身下坐骑忽然人立起来,咴呀呀惨鸣一声,落地后撒蹄子疯跑起来。 沈栗眼睁睁看见郁辰马屁股上订着一只羽箭,骂了一声,驾马紧紧跟上。 郁辰骑的是玳国公给的好马,沈栗与竹衣二人好悬没跟上。待那马终于平静时,三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四处空旷,一点喊杀声也听不见了。 郁辰自马上翻下来,摊在地上长吁了一声:“还以为要被这畜生拖死,幸好老子没掉下来!” 竹衣下了马,上前看来,摇摇头道:“这马怕是救不得了,箭上喂了毒。” 郁辰恨道:“好狠的手段。” 沈栗急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快些藏起来,现在是狄军后方,万一岂不冤枉。” 郁辰不觉道苦:“啊也,原是为救人,如今连自己也陷进来了。” 站起来,四处打量道:“却不知藏到哪里为好。” 三人都有些沮丧,眼看见沈淳了,没想到人没迎回来,自己也落到狄人的地盘里了。 沈栗下了马,与竹衣一起挖了个坑,将身上显眼的兵器,甲胄,凡是能表明与盛国有关的东西都要埋掉。 郁辰奇道:“这是为何,连兵器都不要了?” 沈栗翻白眼道:“就凭咱们三个,叫狄人发现了,有没有兵器都一样。” 竹衣也道:“郁小将军也将甲胄解了吧,一会儿那边打完了,说不定就有狄人搜过来了。” 郁辰咧咧嘴,不舍地摸摸自己战马,长叹一声,抽剑杀了,动手解甲。 三人正忙活着,忽听马蹄声响,顿时吓了一跳。 竹衣慌道:“这可怎么办?要向哪里躲才好?” 沈栗苦笑道:“躲不及了。” 郁辰道:“衣服兵器是埋了,马可明晃晃摆在这里,马屁股上还有我军的烙印哪!” 正说着,那厢人便近了。沈栗三人一打量,反倒松了口气。 打头的是两个狄人,后面跟着个牛车,不知拉的什么。 望见沈栗三人,狄人们扬鞭驱马近前。 因沈栗三人都年未及弱冠,长得白净,手中又无兵器,那两个狄人根本没将他们放入眼中,只顾去看马。 沈栗朝二人使个眼色,自己去牵狄人的缰绳。 前头狄人见小孩笑眯眯来牵马缰绳,顿时顺手扬起鞭子欲打,稍后的只管咧嘴笑,却不妨郁辰和竹衣从后边上来。 他二人一个是玳国公亲传,一个是沈淳特意挑给儿子的,身手都不一般。对付这两个狄人还是有把握的。 先把人扑下马来,沈栗见狄人欲反身去拔兵器,叫道:“闭眼!” 郁辰两个都闭眼,那两个狄人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防沈栗一左一右两把沙土,把眼迷了。 狄人大多是马上的功夫,下了马,又捞不到兵器,干净利落地被郁辰二人解决了。 竹衣停也未停,抽了狄人的刀直奔后面的牛车。 那牛车上立时滚下个人来,跪下大叫:“老爷不要杀我,我有用,我有用!” 沈栗听他说的是盛朝语言,不禁有些好奇,叫住竹衣。 那人看起来倒不像是狄人,四十来岁上下,穿的破破烂烂,看打扮,倒像是个李朝国人。 沈栗奇道:“你这人怎生会盛朝话?” 那人忙不迭回话道:“老爷,我是盛朝人!我是盛朝人!” 沈栗与竹衣对视一眼,仔细端详道:“不对,你这脸盘身材可不像盛朝人。想要诓骗于我?竹衣!” 竹衣应声举刀。 那人大叫:“老爷饶命,我老婆是盛朝人!我……我将来也是盛朝人!” 沈栗嘴角抽了抽:“什么叫将来也是盛朝人?” 郁辰不耐道:“和他费什么话,一刀杀了便是,赶紧找地藏起来,一会儿再有人来怎生是好。” 那人举手道:“老爷,杀不得,小人真的有用!” 沈栗摇手道:“且让他说。” 那人谄媚道:“老爷,小人一看您几位的穿着打扮,还有这两匹军马,就知道您几位肯定是盛国那边的将军。这是打仗迷路了吧?” 沈栗似笑非笑道:“我数十个数。” 那人立时道:“老爷欲寻藏身之处,去小人家正好。” 郁辰道:“去了人家反而容易露行迹,说不定这老小子打的就是告发领赏的主意。” 那人道:“不会的不会的。老爷,您几位不知道,此地狼多,要在野外藏身,须得人多方好,不然半夜遇到狼群,神仙也跑不脱。只您三位是不成的,一定要寻个人口聚居之地方好。” 沈栗三人面面相觑。 郁辰挥挥手:“你继续说!” 那人赔笑道:“小人家在村庄边上,平时不见外人,住几个生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若是遇到搜查,小人家里还有地窖可以藏身。” 沈栗几个合计:“他说狼群之事是真是假?” 竹衣道:“怕是真的,在营里时也曾闻听有人说营外常见狼群。” 郁辰迟疑道:“这么说咱们还真得寻个地方?” 真遇上狼群,三个人还不够给狼塞牙缝的,武艺再好也没用。 沈栗拍拍脑门,问那人道:“你这个年纪,又是李朝国人,我却不会相信你有那么好心为了几个盛国人轻易惹事。此地已被狄人占据,私藏盛国人,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必是有所求,说说,你欲求什么?” 那人磕头道:“小人是诚心想为老爷尽力的!” “嗯?”竹衣扬了扬刀。 那人谄笑道:“当然,若是老爷们回去时能带上小的一家就更好了。” 第五十一章想移民的多昌泽 “什么?”沈栗奇道:“你想去盛国?” 那人忙不迭应道:“是的是的,小人……那个鄙人乃小国之民,心……嗯心慕大邦风……风……” “行了行了!”郁辰不耐道:“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背的磕磕绊绊。” 沈栗道:“先离开这里,有话路上说。” 竹衣的刀始终没离开那人,有了牛车掩饰,沈栗和郁辰又把兵器甲胄自坑里挖出来,藏在牛车上。这牛车拉了一车干草,倒是好藏东西。 那人见沈栗几人上车欲走,忙可惜道:“老爷,这马不要了?光这几匹匹马可值银子了,哎呀,怎么已经死了一匹?” 沈栗瞄了他一眼,道:“这都是军马,看这里,打着烙印哪,你有地方处置吗?” 那人笑道:“这有什么?小人有办法,绝对没问题!” 竹衣吓唬他:“若是走漏了风声,先拿你开刀!” 那人摇手道:“不会的,老爷不知道,因为狄人们占了城,如今乡里闹饥荒了,我们这些乡人也有胆大的见着无主的战马偷偷牵回来的。” 牵回去?怕是偷回去吃了吧? 将士对战马都是有感情的,竹衣有些不忍坐骑落个骨肉无存的下场,沈栗则暗忖若要往回走还是需要脚力的,思索道:“若是你有法子藏下这两匹,狄人的马随便你,地下死的那匹也归你,如何?” 那人喜道:“老爷英明,小人多谢老爷赏赐。”忙去牵马,又费力去搬死马,哪里搬得动?郁辰哼了一声,和竹衣上前搭了把手,方把死马抬上车。 几人加一匹死马上了车,苦了拉车的老牛,累的哞哞直叫。 慢慢离远了杀人之地,沈栗三人松了口气,若是和狄人的尸体一起给人堵个正着,佛都没辙。 沈栗这才有心情与那人细细攀谈:“你这人姓甚名谁?此处又是何地?” “哎呀老爷,”那人赔笑道:“小人叫个多昌泽,这里是吕岛城附近,再往前三十里,就靠近狄人的大营了,小人住的村子就在吕岛城外呢。” 沈栗与郁辰对视一眼,吕岛城是李朝国被狄人占据的小城,邻近战场,看来他们跑的不算太远。 沈栗继续问:“你方才为何与狄人混在一起?” 多昌泽叫苦道:“老爷不知道,小人原是出来寻么些野菜回去充饥。遇着了这两个狄人,他们要吃小人的牛啊,做损的,还要小人把牛赶过去!小人家里除了房子,只有这头牛了。” 说着,蹦出一串快速的李朝语,按沈栗的理解,应该是骂人的话。 骂了半晌,多昌泽又得意道:“这两个杀才牛没吃成,自己反送了命,马也归了我,这是天……天,那个帮我也。” 沈栗失笑道:“你这盛国语说的倒还有几分意思。” 多昌泽谄笑道:“回老爷的话,小人的婆娘是盛国来的。” 沈栗挑眉。 原来多昌泽的老婆还真是盛国人,后来被人拐到李朝国,多昌泽年青时也曾去国都长过见识,恰巧遇到落魄不得归国的姑娘。 多昌泽笑道:“别看小人现在其貌不扬,其实年青的时候也是一表……” 郁辰不耐道:“一表人才!” “对!这位老爷学问真好!” “少废话,继续说!” 多昌泽一缩脖子,接着道:“小人自打娶了我家婆娘,常听她说起家乡的日子,繁华啊,真好!” 多昌泽向往道:“小人听说贵国不禁庶民吃肉。” 李朝国的确有庶民不能打猎,禁食兽类的风俗,但鱼是不禁的。 沈栗疑道:“到了盛国想吃肉也要有钱买,单为馋肉就要远离故土?” 多昌泽苦笑道:“小人留在这里,如今连野菜都要吃不上了。粮食虽在地里长着,如今却不许小民自家收用。自打开战以来,吕岛一时归李朝人,一时归北狄人。狄人不来,国主要粮,狄人来了,狄人要粮。再不走,都要饿死了。” 竹衣问:“你就想去盛国?” 多昌泽狠狠点头道:“反正也要离开老家,索性到盛国去,俺们李朝国总打仗,什么时候能有安生日子?小人打算好了,小人愿为老爷们效命,只求几位老爷回去时带上小人一家,俺婆娘老家在大同,到时候投亲去,再让俺儿子娶个盛国的婆娘,也过上几天好日子。” 沈栗似笑非笑试探道:“你现下去向狄人告密,说不定也可迁去北狄,也有肉吃。” 多昌泽不可思议道:“啊也,北狄哪里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不种田的,还……”压低声音神秘道:“听说做阿爸的死了,连老婆都归儿子。” 多昌泽嘴里一阵啧啧声。 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都觉得彼此都有些不可理喻。 郁辰嗤笑道:“他们倒是不娶亲妈。你要是没小妾,倒是不用担心。” 多昌泽摇手道:“哎呀老爷,不要戏弄小人了,小人绝不会心向狄人的。他们不讲理的,像野人,喝……拔毛喝血的。” “拔”毛喝血…… 沈栗问他:“你就那么肯定我们会带你们回盛国?” 多昌泽点头道:“看老爷们的穿戴,就不是一般人,这丝绸衣衫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老爷们肯定有法子回去。” 天色见晚,多米还在田里忙活。 多米阿妈踩着田埂道:”你还忙活什么?吃饱了撑的!” 多米犹豫道:“眼看着就要长成了。” 多米阿妈扬了扬手里的穗子,冷笑道:“反正最后也落不到自己手里,你且歇了吧。” 多米道:“听说国主请了盛国人帮忙,说不定就要打回来了。” 多米阿妈厉声道:“住嘴!” 多米忙捂了嘴,私下看看无人,方松了口气。 多米阿妈冷笑道:“打不回来就归北狄人,打的回来就归李朝国,反正是要充军粮,留不到自家。” 多米叹道:“活不得也。” 母子正在彼此感叹,多米忽见阿爸多昌泽赶车回来,欢呼一声迎了上去。 多米阿妈喜道:“可得来吃的?再没有,都喝风去吧!” 多昌泽抹了把汗道:“吃的倒有,就看你敢不敢要了。” 多米阿妈抬头看他,见他使了个眼色,放下脸来对多米道:“去,给你阿爸打碗水来。” 多米应声去了。 多昌泽与多米阿妈凑到一起悄悄道:“你猜,我今日见着什么了?” 多米阿妈急道:“见到鬼神也不当吃的,你打什么机锋!” “欸。”多昌泽往车上一指。 多米阿妈正在疑惑,忽见车上干草下钻出三个人来,还没惊叫出声,被人一把捂住嘴,刀就架在脖子上了。又有一人奔着多米方向去了。 多昌泽慌道:“老爷,这是小人的婆娘,老爷莫急,小人正要与婆娘说呢。” 沈栗坐在车上笑道:“不要害怕,我等轻易不杀人。” 说着话,郁辰押着多米过来了。 多昌泽流汗道:“老爷,小人一家都是心向盛国的,绝不会出卖老爷们的,那个,阿米,你快些给老爷们说几句盛国话。” 多米早吓软了。 多米阿妈嘴里呜呜叫唤,沈栗给竹衣使个眼色,竹衣方警告道:“不许大叫!” 多米阿妈连连点头,待竹衣放了手,急问:“你们是盛国人?” 沈栗点头道:“大娘安好。我等要在你家借住几天,得罪了。” 多昌泽安慰道:“婆娘,你不是想回乡吗,我今日见到这几位军爷,他们答应回盛国时带上咱们。” 多米阿妈迟疑道:“真的?” 沈栗道:“你既是盛国人,当知礼贤侯府?” 多米阿妈道:“这个我知道,礼贤侯沈家,我离乡时皇太妃没了,听说皇上把沈家封了侯。” 沈栗点头道:“我姓沈。你们若真想去盛国,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 沈栗的保证,倒真是让多米阿妈心动了。侯府子弟手中漏一点,不说求多富贵,贫民小户混个温饱倒也不成问题。 多昌泽软言哄道:“老爷们还给了咱们马,一匹死的,两匹活的,有吃的,有肉吃。” 多米阿妈立时笑道:“还请老爷们进屋休息,我……贱妾给老爷们找些衣服先把这身盛国的装束换了。” 沈栗笑道:“如此多谢大娘了。” 竹衣放了多米阿妈,郁辰却一直押着多米。 多昌泽陪着笑想说些什么,郁辰虎着脸道:“他跟着我们。” 多米阿妈拍了多昌泽一下:“马在哪里,快把活的藏好,死的剥了,老娘等吃的下锅。”转头嘱咐多米道:“阿米,老实听老爷们吩咐,知道吗?” 几人进了屋,多米阿妈给他们打了水,自去翻箱倒柜。 郁辰小声与沈栗议论:“这女子倒是比多昌泽爽利些,还是我盛朝的风水好。” 沈栗无力吐槽郁辰关于风水的莫名优越感,只嘱咐竹衣道:“看紧了他们儿子,多昌泽先前怕我们杀他,所言未必句句属实。没回到自己地方,千万小心。” 竹衣恭声应了,提刀在手,时时提防。 多米听着他们议论,转着眼珠,哆哆嗦嗦问道:“老爷们真的会带我家去盛国么?老爷们怕我家去告密,我们也怕老爷将来走时嫌我们跟着费事,杀人灭口呢。” 第五十二章跗骨之蛆 郁辰不屑道:“骗你做什么,如能平安返回,我等自会承你家收留之情。” 不一时,多米阿妈抱着一堆衣服回来,赧然道:“乡野小民都是粗布麻衣,委屈几位老爷了。” 沈栗道:“正是不起眼才好。” 三人换了衣服,多米阿妈手脚利落,少倾饭食便端上来,沈栗三人边吃边商量。 沈栗道:“我等不通李朝语,早晚要露馅,此地不宜久留。” 郁辰迟疑道:“单凭咱们三个再带上他们一家可冲不过狄军大营。” 竹衣低声道:“当时我等背后受敌,仿佛看见侯爷他们好像又杀回这边了,不如索性先去寻侯爷。” 沈栗思索道:“也好,本来就是为寻家父来的,好歹做成一样。” 郁辰恨道:“待我回营,定要砍了那个韩兆吉。” 沈栗摇头道:“只怕辰兄恨错了人。” 郁辰奇道:“怎么?” 沈栗道:“那些人倒是做着李朝国兵卒的打扮,只是不知辰兄可曾注意到他们手中握的弓?” 若不是沈栗反应快喊了一声趴下,三人早就被射成刺猬了,郁辰想起仍心有余悸。 竹衣忽然道:“奴才想起来了,他们拿的是三曲弓。” “什么?”郁辰大惊失色。 三曲弓指的是弓身有三个弯曲,类似沈栗前世所见的反曲弓。这种弓拉弦省力,射程远,射出的箭矢速度快,杀伤力大。三曲弓的制造工艺被盛国朝廷牢牢控制,因为生产成本高昂,制造费时,只为本国少量军队配备。 至于李朝国,用的都是直拉弓,弓身只呈一个弧度。两种弓外形差异大,一眼便可分别。 郁辰疑道:“或者是他们特意换了弓?” 沈栗失笑道:“都把李朝国的军服明明白白穿出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特意换弓呢?” 竹衣附和道:“衣服好换,用惯了三曲弓再换直拉弓却不趁手了。” 郁辰不可置信道:“难不成是我盛朝人自己下的手?” 沈栗点头道:“辰兄坐骑所中之箭上刻的是李朝国军中记号,衣服和箭矢都换了,只有弓不好换而已。” 郁辰气愤道:“却不知是谁下手,可恨。有这等人在营中,岂非遗祸无穷!” 沈栗苦笑道:“这些人怕是蓄谋已久,一则要暗中害我朝将士,二则要挑拨离间,家父失落之事想必也与之有关。” 郁辰道:“这么说我等想要回去也是不易的。” 沈栗点头叹道:“必然会有人暗中埋伏,阻止我等回营。” 三人议论半晌,一筹莫展。 郁辰叫道:“娘的,拼杀一天,累杀了,且睡一觉再说。” 多米阿娘笑道:“老爷们可是要休息了,且等等,待我们当家的喂牛回来,好叫他提些水,贱妾烧的热热的给老爷们洗漱。” 郁辰笑道:“也好,一身血腥气,洗洗才好。” 却听沈栗忽叫道:“不好!” 几人都疑惑看他,沈栗急道:“提到这牛方才想起,那牛车上原就拉着干草,回来时坐了四个人,又加上一匹死马,那牛拉的吃力!” 郁辰奇道:“这是自然,却有何不妥?” 沈栗跳脚道:“车上沉重,想必会留下辙印,咱们当时又没把那两个狄人的尸体隐藏掩埋,若有人发现,岂不是顺着车辙印就寻来!” 几人听了大惊失色。 多米阿妈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贱妾这就去寻我们当家的,叫他去扫辙印。” 郁辰道:“竹衣,和你家少爷留在这里,我跟着去看看。” 两人刚要出门,就听见远远有吵嚷声,郁辰分辨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多昌泽。因说的不是盛朝语,郁辰还在疑惑是怎么回事,多米阿妈已拉着他跑回屋内。 多米阿妈慌乱道:“是我们当家的,听起来是在与狄人对话呢。” 沈栗几人顿时反应过来,必是多昌泽喂牛回来碰上顺着痕迹寻来的狄人。 多米阿妈团团转了两圈,忽然奔到厨房,将大锅揭起,几人正奇怪,却见多米阿妈在灶底下又掀起一层盖子。 沈栗近前细看,方知原来这灶底下是个暗门,下面是个地洞。 多米阿妈催着沈栗与多米四人进了地道,含泪道:“我家多米就拜托几位大人了!” 郁辰深叹一声允诺道:“放心!” 多米抓着阿妈的手道:“阿妈也进来。” 多米阿妈笑道:“傻孩子,活下去呀,等老爷们带你去盛国好好过日子。” 咬牙挣脱了多米的手,放下暗门,填上炉灰,将锅按回去,又在灶里上烧火,刚刚做完,已有狄人踹门进来了。 多米阿妈装作惊起转身,狄人已到近前,领头的说着一口奇腔怪调的李朝语:“兀那妇人,你可见盛国人不?” 多米阿妈惊慌道:“不曾不曾,俺们上哪儿去见盛国人去,大人敢是弄错了。” 一个狄人忽然指着锅里叫起来。 那头领探头一看,忽然笑起来,自锅里捞出一块肉吃了,道:“这锅里煮的什么?” 因狄人占领后数次征粮,此时吕岛附近的都闹饥荒,多昌泽家这样的平民家锅里怎么会煮着肉? 多米阿妈支支吾吾回答不上。 多昌泽此时也被揪进屋来,立时接口道:“是马肉,军爷,因家里拉车的马死了,小人家如今缺粮,顾不得庶民不可食肉的禁令,索性自家吃了。” 头领轻笑:“这倒奇了,我手下人死在野外,他们的马也不见了,偏偏那里发现了车辙印,偏偏这辙印到了你家,偏偏你家锅里煮了马肉。” 多昌泽叫苦道:“啊也,军爷,小人今日的确驾车出门,却不曾见到死人?” “哦,”头领甩了甩手中鞭子,冷眼道:“这么说你路过时我的手下还没死,是后来才发生的,是吗?” 多昌泽赔笑道:“虽然不知军爷说的是哪里,但是多半就如军爷推测,小人驾车路过时那命案还未发生。” 头领冷笑道:“你倒是会顺杆爬!不过你能给本将解释一下,为何你那车辙印原本浅的近乎于无,从我那两个手下陈尸处却陡然加深了呢,嗯?你车上拉了什么?” 多昌泽不觉语滞,其实锅里煮的是郁辰的马,狄人的马早叫多昌泽藏起来了,可偏偏无法解释这马肉与狄人无关。 迟疑半晌,多昌泽忽然扑到地上磕头哭道:“军爷饶命啊,小人的确见了那两位军爷的尸体,当时地下还有匹死马,因小人家实在揭不开锅了,小人一时贪心,就把马尸拉回来了。军爷恕罪啊!” 头领笑道:“不过一匹马而已,本将还不看在眼里,你想要活命也容易,只要你说说,杀人的是哪个?” 多昌泽哭道:“哎呀军爷,小人真是不知道啊,您想,要是小人真见到了杀人凶手,岂不早就被人灭口了?” 头领思索道:“我那两个属下伸手不差,凭你是不能杀的。” 多昌泽忙不迭附和道:“正是,小人哪敢杀人哪,就是敢杀,也没那手段不是?” 头领皱眉道:“你可曾见到一个叫沈淳的盛国人?” 多昌泽摇头道:“不曾见过。” 头领叹气道:“失望啊,我本来以为这回能捉到沈淳呢,哎,明明知道人就在这边,偏偏抓不到,今天接战时还险些被他逃回去。” 不屑地撇了眼多昌泽夫妇,挥手道:“杀了吧。” 狄人不但杀了多昌泽夫妇二人,还放了一把火。 沈栗几个藏身在地洞里,听不见上面发生了什么,只是闷闷发呆。 时间越久,沈栗几个心里越沉。 多米终于耐不住要掀开暗门,沈栗阻拦道:“不要掀了。” 见多米恼怒地看着他,沈栗叹道:“若是无事,你阿妈早就唤我等出去了。” 言下之意,此时还没动静,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多米听了此说愈加着急,执意去掀暗门。竹衣忽地上前朝他后颈狠狠一劈,多米顿时晕了。 沈栗几人面面相觑。 郁辰恨的向墙壁捶道:“此番岂非是殃及无辜?气杀人也。” 沈栗叹道:“此事着实窝囊。” 杀出去,明摆着是送菜,躲着,心底确实窝火。 竹衣叹道:“日后多多善待多米吧。” 多昌泽夫妇尽力掩护沈栗三人,一半是为了怕沈栗三人疑他们告密杀人灭口,一半是想去盛国过几天安稳日子。 郁辰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狄人连年挑起征战,为祸不小。” 三人沉默半晌,沈栗道:“恐怕上面有人看守,轻易不可出去。这地洞似有别的出口,却不知通向何处?” 本来等多米醒来便可问他,只是竹衣耐不住,便道:“奴才先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竹衣回来道:“这地洞竟通向附近一个山洞,难为他们家竟挖出这么远。奴才探头看了,四下无人。” 郁辰道:“待着难过,索性过去看看。” 竹衣背着多米,几人向外爬去。 眼见到了洞口,多米忽然醒来,从竹衣背上挣下来,大怒哭道:“都是你们,若不是碰上你们这些灾星,我们家本来好好的!” 第五十三章马失前蹄 无论如何,多昌泽夫妇之死与沈栗三人到底是有关的,见多米失控发怒,三人却也不以为忤,反而心下恻然。 沈栗叹息道:“世事难测,阿米兄节哀吧。令亲所求不过安稳生活,如今斯人已逝,只余尊下一点骨血,还望阿米兄保重自己,将来随我等回归盛国,远离战乱,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也算替令亲得偿所愿吧。” 郁辰附和道:“多米,你放心,我等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去的,以后若有难处,都在我等身上!” 多米一朝之间父母皆丧,家园破碎,欲恨沈栗三人,也知其实事出有因,欲恨狄人,又不够人一刀砍的。他本是僻壤间憨厚少年,早被乡民的卑微贫寒生活教导的习惯于逆来顺受,此时只觉栖栖遑遑,懵懵懂懂,除了愤怒哭泣,别无他法。 沈栗三人正劝解间,忽听头上一人有气无力招呼道:“是哪个在说盛国话?听着像是我家七公子?” 几人吓了一跳,竹衣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方才过来探路时明明见此地荒凉无人,因此才引着几人过来。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有人来?若是因他疏忽以致沈栗露了行迹,被人发现而遇险,他可怎么向侯爷交代呢? 沈栗也惊了一下,然而忽然反应过来这人声听得着实耳熟,这像是……像是方鹤? 沈栗心下陡然一喜,向地道出口处一窜,攀着出口探头一看,果然是方鹤! 沈栗叫一声:“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纵身跳出来。 方鹤此时浑身狼狈不堪,靠坐在山洞壁上。见到沈栗,眼中也忽现惊喜之色。 “在下今日欲随侯爷杀回大营,怎奈因有人阴谋阻止失利了,只好又杀回来,途中被冲散了。”方鹤叹道:“你也知道,在下做个文书写写算算出个主意还成,如今形单影只,却不敢轻易行动了。偶然发现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藏身,打算进来暂避,倒是不知这里还有个暗道?” 沈栗笑道:“先生不知道,今日接应父亲的骑兵里就有我们,因有人背后放冷箭,一样冲散到此处。能碰见先生,可见天意如是。” 方鹤摇头笑道:“这里是狄军营后第一座村庄,大路上到处有狄人搜检,躲来躲去,便是遇到也不稀奇。” 此时郁辰等人也自地道出来,与方鹤见礼。 沈栗引见道:“这是我家先生,这位是玳国公之孙郁辰,与我同在东宫为伴读。还有这位,乃是此地人,他父母因掩护我等无辜身死,方才我等藏身的地道也是他家的。” 至于竹衣原是熟识,不需引见。 郁辰拱手笑道:“久闻晴羽先生大名,今日才得相见。” 方鹤谦虚道:“小将军客气了,余不过一乡野书生耳,蒙我家侯爷不弃,以为幕僚,惭愧。” 沈栗问道:“先生,你可知家父消息?” 方鹤道:“侯爷原是领着我等在山中藏身,如今既然冲营失败,多半还是回了原处,以待如在下这般失散人等聚集。” 沈栗喜道:“这下可好,总算得到父亲消息,不枉一路坎坷。”迟疑了一下,又问:“先生方才说大路上有许多狄人?” 方鹤点头道:“自从我等失陷在这边,就有狄人到处寻找。” 沈栗与郁辰对视一眼,郁辰恨道:“这么说狄人早就知道沈侯在此地!” 方鹤听得蹊跷,看向沈栗。 沈栗苦笑道:“先生,如今我军营内还在封锁父亲失踪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没想到狄人却一清二楚。” 方鹤叹道:“如此说来营中必然是有内奸向狄人传递消息的。难怪当初一战侯爷明明安排妥当,却处处失利。” 竹衣疑惑道:“却不知到底是谁?原以为是韩兆吉,可今日背后杀人的兵卒拿的确是我军的弓,这么说还是我盛朝的人下的手。” 沈栗抬头看向方鹤,彼此对视一眼,又默契地撇开。两人心下都有推测,这人能知道沈淳用兵部署,又能调动人马为他杀人,可见身份不低,军营里符合条件的人就那么几个,若无切实证据,却不能轻易将怀疑说出口。 方鹤摇摇手道:“此时说这个没用,还是快些去寻侯爷要紧。” 方鹤身手稀松,自己是不能在狄人搜检下赶路的,只好到处藏匿。如今遇到沈栗几人,自是急于与沈淳汇合。 沈栗几人虽然疲乏,但此时已经入夜,正是趁黑赶路的好时机,纷纷点头应是。 多米忽道:“几位老爷的马定是被我阿爸藏起来了,要赶路,何不去寻来。” 郁辰摇头道:“你可是想趁机回家看看?不妥,你家此时必有狄人看守埋伏。再说,那些马说不定已被狄人发现了。” 多米道:“不会,阿爸怕狄人抢我家牛吃,在这山里修了个牛棚,老爷们的马必是一同藏在山里,不会被发现的。” 骑马总比步行来得快,听多米一说,沈栗几人也有些动心。 沈栗道:“如此去寻来也好,只是要小心,千万不要惊动狄人。” 那牛棚果然修的隐蔽,沈栗与竹衣骑了自己原先的马,郁辰和多米则骑了那两匹死去狄人的马,方鹤自己也有坐骑。多米将家中牛放开,不舍地拍了怕牛头,由它自去。 行到山巅时,果然远远望见多米家火光明明暗暗,还没有烧完,多米此时心下终于确认父母应该不在了,心中悲痛不已,一时间睚呲欲裂,就欲奔回家去。 竹衣早防他失控,急忙拉住他。多米哪挣得过竹衣,到底被他架上马背,抽泣着离开了。 沈淳右肩上中了一刀,所幸刀口不深,草草包扎了一下,除了时不时疼痛,倒也不太影响活动。 此时他正躺在林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默数着士兵的人数。 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八…… 沈淳又数了一遍,还是二十八个。 暗自长叹一声,沈淳真如心头滴血。 当初一战,活着杀出来跟着他流落狄人后方的不足百人。今日一战,如今只剩这寥寥二十八人找回来了。 其中心腹侍卫死伤殆尽,饶是沈淳久经沙场,见惯了生离死别,也不由心中怆然。 一个随从走过来递过水囊,沈淳默默喝了两口。随从道:“侯爷,此地不可久留了,再等下去,怕是会有狄人找过来了。” 沈淳不语。 随从道:“侯爷,方先生和兄弟们若是无恙,早晚有相见的一天,为了侯爷安危着想,还是快些离开吧。” 沈淳抬头看看他,望了望天色,此时天上已有几颗星辰闪烁,心中暗叹,寻不回来的多半已是凶多吉少,便是侥幸活着,在这狄人后方,又怎能长时间隐匿行踪?说是日后相见,不过是句空话。 那随从又道:“便是触怒侯爷,属下也要再催促一声。侯爷想想死去的弟兄们,若是侯爷真有个三长两短,兄弟们岂不是白死!” 沈淳深吸口气道:“本侯知道了,招呼兄弟们起身吧。” 众人纷纷起身上马,沈淳最后环视一眼,还是没人回来,叹口气,正欲下令开拔,忽听马蹄声急响,山间转出一队人马。 沈淳瞳孔一缩,来的是狄人! 当先一骑首领打扮,手里提着大刀,哈哈笑道:“终于找到了,沈淳,你还真是能藏啊,可惜任你藏得再深,还不是被老子找到了!” 沈淳认得此人,他是狄人的二王子忽明,人有些缺心眼,武艺却是一等一,此番是奔着到军前挣军功的。沈淳与他交过手,却不是个好对付的。 沈淳不觉手心出汗,如今他身边只有二十八人,怕是凶多吉少。 忽明举着大刀,呼啸道:“这回抓了沈淳,不知父汗赏我什么?总说我缺心眼,到阵前还不是我立功?此番要多多的财宝和女人!” 这边一个将士抽出兵刃喊道:“郑三一,你护着侯爷快走!” 众人发一声喊,纷纷迎了上去。 沈淳还欲拨转马头与众人一同迎战,郑三一狠狠一鞭子抽在沈淳坐骑屁股上:“侯爷快走啊!” 马蹄飞奔,沈淳红着眼与郑三一穿梭在林间。迎面而来的树枝飞速在脸上留下划痕,沈淳却不曾感到疼痛。 忽明急于立功,撇下扈从,紧紧跟在沈淳二人后面,嬉笑着喊道:“沈淳,你别跑了,你要是投降归顺,我父汗必定重重的赏你。听说盛国皇帝收了你的兵权,闲置你多年不用,这样的头人有什么好的? 你来我们北狄吧,只要你归顺,你要什么我父汗都舍得给你,钱财?美女?羊群?只要你肯提我们打仗,再多的兵我父汗也给你!” 沈淳不言,只管策马急奔。 彼此骑的都是好马,可惜沈淳已在野外流落的时间过长,不但人疲,马也倦了,渐渐就要被追上。 郑三一暗暗一咬牙,道声:“侯爷保重!”拨马去拦。 他哪里是忽明的对手,拼尽全力也不过是阻了一阻,两三下便被忽明劈于马下。忽明笑了一声,催马继续赶,渐渐又被他赶上。 沈淳暗忖两人已奔出好远,忽明的随从一时半会儿该是跟不上来,若是尽力一搏,杀了忽明,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脱追捕。 主意已定,沈淳暗暗做好准备,正要回身迎敌,不妨胯下马蹄一软,连人带马摔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是我 沈淳的马是好马,这好马都是精心喂养的,平日里吃的都是好料,时不时还要喂个鸡蛋什么的。 自从跟着沈淳流落到野外,天天啃草皮,早就虚弱不堪了。今日先是被沈淳骑着冲营,杀进杀出,后又跑了这么远,已经支持不住。 沈淳骤然被摔出去,多亏身手矫捷才没被马压到,滚了几滚,方才头昏脑涨地站起来。右肩上的伤口挣裂,鲜血缓缓殷出。 忽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露出个狰狞笑容。 “沈淳,你可真是让人好找。若不是发现有盛军悄悄向这边聚集,还真是发现不了。既然被我找到,用你们盛国人的话说,乃是天意如此,我劝你还是降了吧。”忽明仍不放弃劝降。 沈淳乃是威名在外的大将,武力谋略皆不凡,他又在壮年,少说还可在战场上拼杀一二十年,若是肯为北狄效力,北狄无异如虎添翼。再者,若能说动沈淳投降,对盛****心打击颇重,比直接杀了他更好。 忽明虽然心粗,却知道活的沈淳比死的更能让父汗高兴。 沈淳叹了一声,长笑道:“本侯纵横沙场,惜天不假年,难遂人意,只恨不曾多杀几个狄人!若今命丧于此,也是命运不济,想本侯投降却是不能的!” 忽明占尽优势,却是不急,戏道:“沈淳,不如你我打个赌,若是被我赢了,沈侯不妨投降。” 沈淳拼杀一天,只进了两口水,疲饿已极,方才又狠狠摔了一下,右肩伤口也不断失血,如今能勉强站着,已是心志坚定了。 然而就算心知如今胜算渺茫,沈淳却怕拖得时间长了忽明的扈从赶上来,就更加无法逃脱了,也不答话,提气上前勉力一战。 忽明气定神闲,只管慢慢与沈淳周旋。然而沈淳毕竟非同一般,病虎犹威,抓住破绽就将他自马上掀下来。 忽明吃了这个亏,气愤不已,终于打出真火来,也不求活捉沈淳了,招招全力出手。 两人你来我往,互有损伤。沈淳终究已到极限,渐渐脱力,忽明也不急着杀他,左划一下,右砍一刀,给沈淳添了许多新伤。 沈淳见忽明眼中戏谑之意,暗叹虎落平阳,猛挥一剑,逼退忽明,向后靠在树上,喘息不已。 忽明也觉体力有些不支,但自忖如今生擒沈淳不在话下,喘息道:“沈淳,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活想死,说句话来?“ 沈淳也不理他,自顾自提起手中剑,扯着战袍擦了一擦。 如今末路穷途,心腹随从俱已遇难,自己也插翅难飞,投降是绝对不可的,若是被狄人抓住,还不知要被怎生折辱,不如自己了断! 眼角瞥见忽明持刀渐渐逼近,沈淳横剑于喉,忽明吓了一跳道:“沈淳,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降了便是,何苦想不开?” 沈淳抬眼望天,星辰闪烁,明月高悬,北斗轻转,光影回溯:郑三一大喊“侯爷快走”,皇帝道“此战要胜”,沈栗的狐狸脸,沈梧端起药碗,早夭的沈桐和怯弱的沈鸾,红盖头下李氏娇羞的样子,父亲夸赞自己的笑脸,母亲怀抱的温暖…… 沈淳手中一紧,剑锋已压破皮肤,猛听得忽明大叫了一声,胸口透出一点寒光,向前扑了两步,轰然倒下。 沈淳转眼看去,只见竟是沈栗在后面持着短弩,眼中透着惊慌,浑身战栗! 见忽明倒下,沈栗呆了一呆,喊了一声,弃了短弩,一边奔过来,一边自腰间抽出小剑,向忽明乱砍。砍了两下,因小剑实在太小,砍不动忽明的甲胄,索性狠狠向忽明颈侧一割——血雨喷洒,扬了沈栗一身,沈栗又呆了一下。 此时沈淳力泄,缓缓坐下,竭力眨了眨眼,果然是沈栗!是自己的儿子沈栗! 沈淳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只觉两耳渐渐轰鸣。恍惚间沈栗已奔至身前,抖着手欲扶他,因沈淳浑身是伤,又不敢使力。 沈淳只觉眼前渐渐发黑,仍撑着微笑看沈栗叫他:“父亲,别睡,是我啊,是沈栗,我来了,父亲!儿子来了!” 真是一场好睡!沈淳醒来时,只觉连日来的疲乏终于得到缓解,耳边传来木柴燃烧的噼啵声,食物的香气,少倾,才渐渐感受到身上的伤口的痛意。 沈淳深深吸气,缓缓睁开眼,见自己似是躺在一个山洞中,透过跳跃的火光,自己的儿子沈栗正坐靠在洞壁打盹儿,脑袋一点一点。看到沈栗,沈淳目光柔和下来。 再转头,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蜷缩在一角,挨着他的是竹衣,玳国公的孙子郁辰竟也在此,还有先前失散的幕僚方鹤! 方鹤此时还没有睡,忽见沈淳睁眼看他,惊喜道:“侯爷,您醒了?” 沈淳怕他吵醒他人,正要示意他小声些,沈栗已跳起来抢到近前喜道:“父亲,你终于醒了!伤口可还疼痛?饿不饿?渴不渴?” 沈淳微笑道:“还好,若是有水,给我一些。” 沈栗答应一声,立时转身奔向火堆上吊着的锅去。 沈淳看向郁辰,郁辰笑道:“真是上天保佑,终于叫栗贤弟赶上世叔之难,世叔才得转危为安。” 沈淳笑道:“在下领人欲冲回大营时曾远远望见你与栗儿,后来见你们不知为何跑出去不见踪影,还曾担心你们,不想最后还是得你们相救。” 郁辰忙摇手道:“世叔言重了,救你的是栗贤弟,我等后来到时,那王子已死了,只是搭把手将您扶上马带回来而已。” 沈栗此时过来,手中端了一碗汤。方鹤扶着沈淳靠坐起来,沈栗慢慢喂他。 沈栗笑道:“辰兄运气不好,被人射了一箭在马屁股上。那马窜的比风都快,儿子怕他万一掉下来叫疯马拖死,只好与竹衣去追他。” 郁辰也算是与沈栗一起打过仗的交情了,得了沈栗调侃也不以为意,笑道:“那马肉你不曾吃?” 沈栗慢慢向沈淳讲述:“父亲失踪的消息传来,阖府惊悸不已。皇上决定派郁老国公暂代父亲统领大军,儿子便跟来了……” 直到“随方先生去寻父亲,远远听见喊杀声,我等怕被人一锅端了,方分散而走,天可见怜,叫我遇见父亲!” 说罢,沈栗伸手轻轻碰触沈淳颈项。 沈淳当时欲引剑自尽,脖子上已被隔了个口子,万幸还没有割破气管和动脉,如今已被包扎好,大约布条层层缠得太多,沈淳只觉脖子僵硬。 方鹤皱眉道:“侯爷糊涂!您若死了,叫家中太夫人,夫人和少爷们怎么办?” 便是不提亲情,沈淳死去有多少人为他伤心,单说沈栗兄弟还未长成,沈淳一死,对礼贤侯府打击也过大。 沈淳苦笑道:“事到临头,由不得在下迟疑。马革裹尸总好过落到狄人手中。” 沈栗撇嘴道:“父亲死在狄人面前,还想马革裹尸呢!只怕叫人把头颅割下去领赏,不得全尸。” 这话说的重了,沈淳知道多半因自己求死惊到沈栗,歉意道:“是为父对不住你们!” 沈栗也知其实沈淳也没有其他选择,若是被狄人俘虏,不论沈淳到底投降与否,狄人都会硬说是沈淳降了。叛国乃是罪无可恕的大辟,到时礼贤侯府上上下下大约要落个满门斩首,株连九族! 沈淳要死,固然是忠君,何尝又不是为了保存家族! 郁辰等人也是心有戚戚焉。 沈栗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这里还是多米家的山洞,地道的入口就在那边,因父亲昏迷了,狄人又漫山搜检,实在不好在林中藏身,我等就又回来此地。这山洞里边宽敞,洞口却又小又隐蔽,一时半会儿不会被人发现,父亲只管安心养伤。” 沈栗的口才好,事事说的条理分明。沈淳听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如今也别无他法,索性不急了。” 转眼看向多米道:“令亲掩护栗儿三人,无辜身死,本侯记下这个人情了。不需担心,且看日后。” 在多米的世界里,所谓侯爷,原是传说故事中的遥远人物。如今一个真正的侯爷就在面前,还与他说话,多米只知道点头应是。 沈栗见碗空了,又转身去舀汤。 沈淳问方鹤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在下睡了多久?” 方鹤回道:“侯爷已是睡了一个昼夜了,再隔一会儿,天便要亮了。” 沈栗端着汤回来,这回汤里加了些肉块,道:“父亲且吃些东西,这里煮的是马肉,味道不好,父亲对付吃些才好养伤。” 沈淳笑道:“我已啃了很多日野菜山果,如今有汤有肉,真是妙哉!” 沈淳真是饿的狠了——他原本就腹内空空,又昏睡了一昼夜,期间众人只能喂进少量汤水——如今得着食物,越发觉得饥饿,只管大口吃起来。 食物入腹,沈淳渐觉身上暖意上来。沈栗见他吃的香甜,复又盛来一碗,这回只管捞干的,满满一碗肉块。沈淳还在壮年,沈栗倒也不怕他消化不了。 几人见沈淳无事,又散开睡了,竹衣欲过来伺候,也被沈栗赶去睡觉:“这些人中,只剩你与辰兄身手不错,还不好好休息。”自己留在沈淳身边亲自服侍他。 沈淳一边慢慢吃,一边看着沈栗心里欢喜,忽想到沈栗应该是第一次下手杀人,还是割破忽明颈项上的血脉,被人血扬了一身,遂压低声音问他:“栗儿,你杀了那狄人,可曾害怕,做了恶梦不曾?” 第五十五章肋生双翼 见沈淳问他,沈栗垂眼道:“怕倒是不怕的,这人要不死,父亲就危险了,儿子没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不过,哪怕是个狄人呢,这人命在手中消逝的滋味,确是好生复杂。” 跑到战场上,沈栗早做好杀人的心理建设。但这毕竟是沈栗两辈子第一次见血,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沈淳轻笑道:“你这个年纪,要你对人下杀手确实过早,便是为父当初,也曾心慌几日。为父还担心你惊悸过度,移了性情。不过,你既知那敌存我亡,敌亡我存的道理,为父便放心了。” 沈栗道:“父亲过虑了,儿子只是心里稍有不适罢了,想来过两日便好。” 沈淳点头。此时他已饭罢,沈栗扶他躺下。 沈淳道:“靠近洞口恐怕受凉,且睡我旁边吧。” 沈栗笑道:“只怕夜里压了父亲的伤口。” 沈淳不以为意:“皮肉之伤而已,不需理会。” 到底招呼沈栗躺在身侧。 沈淳伸手抚着沈栗头顶道:“不意今日得我儿救命。” 沈栗侧头看他:“父有难,为人子敢不尽力!父亲不要放在心上。” 沈淳心里愈加熨帖。大丈夫行走人世,所求一则自身功业,二则子女出息,如今自己执掌侯府,儿子孝顺慧敏,沈淳只觉连日来频频受挫的郁气一朝散尽。 沈栗见沈淳似无睡意,便问他:“此次父亲出征,连日受挫,我等都觉是有细作在营中,泄露机密,暗害父亲,不知父亲心中可有成算?” 沈淳反问道:“你觉得是谁?” 沈栗沉思道:“儿子在营中见过的人不多,先时只觉李朝国大将韩兆吉急于开战,又听说他与父亲曾激烈争执。” 沈淳应道:“战事胶着已久,所费前两愈来愈多,如今李朝国的国库怕是要空了,韩兆吉自然是火上眉头,只求开战。” 沈栗道:“儿子原来猜测或许是韩兆吉想取得联军的控制权,故而有意暗害父亲,只是后来听闻这位大将似乎并无赫赫战绩,便是在李朝军中威望也不甚高,就算他害了父亲,只怕也不会轮到他夺权。” 沈淳笑道:“先时李朝国连吃败仗,这韩兆国是被推出来接烂摊子的。别看他长得魁梧,其实胆小的很,也无什带兵的手段,好在他有几分自知之明,除了因促战之事,与我并无其他龌蹉。” 沈栗轻轻点头,看着沈淳,欲言又止。 沈淳道:“只管说便是。” 沈栗迟疑着试探道:“儿子只觉那位古学奕古世叔似乎并不热衷寻找父亲?” 古学奕乃是大军副将,并不是可以轻易质疑的人物。 沈淳轻笑:“说说理由?” 沈栗见沈淳并无惊色,暗忖想必沈淳心中也早有推测,点头接道:“第一,父亲初战失利,颇为蹊跷,战场之上无虚名,父亲威名赫赫,狄军也未闻有何厉害人物,父亲怎会一战便败?人多传说是韩兆吉畏战之故,儿子却是不信的。父亲既知韩兆吉不中用,想来不会安排他在重要的位置上。” 沈淳点头道:“依着当日部署,有没有韩兆吉都一样。” 沈栗道:“不该败的战阵败了,若非天意,便是有人泄露机密给狄人!能知道当日父亲部署的人并不多,韩兆吉即使知道一些也不会很详细,反而是咱们大营之中的将官更可疑。” 沈栗简直摆明了说是有高级将官做了细作!沈淳焉能不气! 沈淳冷哼道:“有机会知道的官职都不低!倒是包括古副将!” 沈栗道:“二则,谁得利,谁可疑。儿子想过,父亲若不幸遇难,韩兆吉只会愈加得人猜忌,倒是古世叔,若非皇上另派来玳国公,作为大军副将,想来会理所当然上位。” 沈淳点头道:“所言不错。” 沈栗立着手指道:“第三,当日接应父亲冲营时有人背后杀人,用的是三曲弓,这些人必定是我军营中,能驱使他人为之杀人的,身份必定不低。” 大营中除了沈淳,就属玳国公和古学奕地位高。 凭这三点,古学奕身上疑点最多。 沈栗问道:“父亲并不惊异,想必早有所觉?” 沈淳叹道:“只恨觉察的晚了,让他得了手!如今知道也无可奈何。” 想要揭穿古学奕,须得先回大营。 如今沈淳伤的不轻,一时半会儿起不了身,沈栗、方鹤、多米都非武人,只剩郁辰与竹衣两个战力。沈淳前日领着百来人冲营都没成功,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况且古学奕是绝不会让沈淳等人活着回到大营的,沈淳要想回去,那人必定再次截杀。 既有狄军阻隔,又有细作截杀,沈淳两人左思右想,素手无策。 沈淳长叹道:“惜肋下不生双翼也。” 这只不过是句感叹,沈栗原也不以为意,只是不知为何脑中似有一念闪过,未曾抓住。 困意上来,沈栗索性先放下,渐渐睡去。 肋生双翼?因处境凶险,沈栗到底睡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只觉耳旁回响:肋生双翼,肋生双翼…… 就是肋生双翼!沈栗忽然坐起来大叫到:“我想到了!” 沈淳等人立时惊醒,郁辰抓住兵器一跃而起:“出了什么事,可是狄人来了?在哪呢?” 沈栗也不理他,只急匆匆摇着沈淳的手说:“我想到了!蒙戈尔菲耶兄弟!用纸糊的亚麻布!最早的热气球!” “什么?”沈淳莫名其妙道:“栗儿,你可是梦魇着了?” 沈淳第一个反应还是沈栗头次杀人做恶梦了。 沈栗眨眨眼,冷静下来,嗫嚅道:“啊,那个,父亲!我以前看过一本小传,说的是两个人做了一个大号孔明灯,可以带人飞起来。” “什么!”方鹤惊奇道:“竟有此事?那书叫什么名字?你……你是想越过狄军飞回大营!”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沈栗前世刚毕业时曾在一个热气球爱好者俱乐部打过几天工,那个俱乐部的成员们其实上天的机会不多,但个个都是买嘴皮子的理论家,也曾几个人一起造过“土制”热气球,倒是飞得起来,可惜这东西不能随便上天,不过是一堆宅男的“杰作”罢了。 沈栗哪里说得出什么书名,只好托言不过是消磨时间的杂书,早不知哪去了。只道:“反正如今无法可想,倒不如索性试试,如能成功,总比东躲西藏的好,难不成一直藏到战罢?” 等到战罢?大营中还躲着细作,再战还是输!出兵不利,礼贤侯府与玳国公府都要受到朝中大臣们的质疑,难免吃挂落。依着沈淳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希望,都要尽早回营。 沈栗在腰间掏出一块玉佩,正是何泽当初送礼的那块阿盖瓷鲤鱼佩,递与多米道:“可能想法子换钱买些东西?” 玳国公这些天一个头两个大,狄人没打退,沈淳没救回来,亲孙子和沈栗也不见了! 战后他领着随从左翻右翻,还好,没找到两人的尸体。可容立业的尸身上是背后中箭!这是怎么回事? 韩兆吉与古学奕只差没有撸袖子动手了。一个咬定是李朝国人暗下黑手,一个坚持是有人栽赃陷害。两国军士在他们挑动下蠢蠢欲动,狄人还没打退,联军倒先要自己掐起来了! 玳国公私下里也觉得不对头,可事事错综复杂,急切之间半点头绪也无。 狄人这几战吃了些甜头,胆子越发大了,盯着盛军大营跃跃欲试。 玳国公无奈,再次领兵出战! 说来也奇了,这些狄人处处料敌先机,玳国公的部署频频被打乱,渐渐落于下风。难道说狄人里出了什么领兵奇才?还是老夫年事已高,能力渐退,带不得兵了? 看着盛军渐渐溃退,玳国公心里发凉:“退不得!击鼓!敢有逃跑者,斩!” 一旦溃败,势如山倒,白起复生也挽救不得。到时军心衰落,再想重整旗鼓却难如上天。 狄人见联军败相已现,欢呼雀跃,砍杀的越发凶狠了。 正急切间,狄军后翼忽然渐渐散乱了,时有惊呼声响起。 这惊呼声慢慢向前传播,狄人的冲杀之势也徐徐停止。玳国公放目去看,咦,狄人仰头看的什么? 远处渐渐飘过来一青一红两个物事。看起来,这两东西上面是个圆球,底下像是挂了个大筐,这是什么玩意? 沈栗趴在热气球里,暗暗祈祷老天帮忙,这东西说是热气球,其实更像个粗制滥造的孔明灯,飞也飞不高,离地二十来米,还上下颠簸的很。 沈栗费尽心机,为此还偷偷混进了吕岛城,又是委托匠人,又是偷买材料,造了这两个不怎么靠谱的“土气球”。 可几人被这能飞天的东西鼓舞了,加上回营心切,头脑一热,三人一乘,就不管不顾动身了。 到了天上,沈栗才终于冷静下来,啊也,若是这东西半路掉下来落到狄军营里,岂不是要白白送命! 沈淳如今还行动不得,半靠在里面,见沈栗忧虑,笑道:“不妨事,就算真的掉进狄军里,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敢杀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怎生还有“不敢杀”的道理? 第五十六章来看神仙 沈栗心里正在纳闷,却见下面有些狄人扔了兵器,向这里叩拜起来! 沈栗怪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沈淳微微笑道:“唔,大约是在叩拜神仙吧。” 什么!叩拜神仙! 沈栗愣了半晌,方才转过弯来:这年月除了鸟雀,还有什么能在天上飞呢?乍见这奇形怪状的物事,篮子里有装着人,可不是会让人联想到“神仙”么? 沈淳道:“这东西虽然不成样子,看起来有些古怪,却着实夺人眼目,就算不幸掉落下去,他们没弄清楚之前,也不会轻易让你死的。” 沈栗讪笑道:“还是父亲思虑周详,我先还道您也,嗯,热血上头了呢。” 沈淳叹道:“到底有些莽撞了,只是如今为父心里着急,只好勉励一试罢了。” 有人怕这古怪东西,也有人好奇不已。沈栗远远看见也有狄人引弓射箭,欲将热气球射下去,忙不迭从怀中掏出几个竹节来。 沈淳奇道:“我见你时时带着这几个竹筒,先前你说要尽量减轻重量,旁的东西都扔了,唯独留下它们不肯离身,难道还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沈栗边忙活边笑道:“这是我在营中时让竹衣收集材料特意做的,其实没什么大用,只是有些出其不意罢了。折腾了这些时候也未遗失,索性此时用了吧。” 沈淳笑叹道:“你出其不意的主意也真是多。” 这几个竹筒都密封的严实,在一端留了些引线,沈栗持了火折子引燃了,抛将下去,落在狄人中,只听“轰”的一声,竟然炸开了,将周围的狄人扫倒几个。 沈栗得意道:“原是预备战阵上用的,用在这里也不错。” 沈淳奇道:“这是什么东西?瞧着像爆竹?” 沈栗道:“里面是黑火药,比爆竹威力大多了。” 又遗憾道:“可惜条件太差,火药炒的不好,杀伤力小了。” 沈淳眼神一闪,无论是这热气球也好,黑火药也罢,都是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沈栗在短短半个月内,东拼西凑做出来的,当然十分简陋,能对付着用已是侥幸。 饶是这样,沈淳也可看出这两样东西在军事上的用途,若是回去后精心研究,用心做出来…… 这火药的威力并不算大,其实也没伤了几个人,只是偏巧有只竹筒落在一个朝着热气球射箭的人头上,登时炸的头破血流,闷头栽倒。 那些狄人本就心里畏惧,见天上不知落下个什么,轰隆一声那人立时便满头鲜血,只道神仙发怒了,一声喊,拔脚便跑。 战场上恐惧的情绪最易传染,一拨人跑了,一群人都跟着跑,头领们喊都喊不住,欲杀人立威,反倒被吓坏了的兵丁砍倒。 自己若在战场上死了倒不怕,转世为人又是一条好汉,要是触怒了神仙,这都是有大神通的,到时候诅咒自己不许投胎怎么办?与神仙相比首领算什么!你拦着我逃跑,先砍了你再说! 狄人慌乱了,盛国兵将们却兴高采烈:天谴!这是天谴啊!神仙降雷惩罚那些狄人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想着劫掠别人,连神仙都看不过去了!神仙爷爷,多降些雷,劈死这些杀才! 玳国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边形势神奇的逆转:方才盛国兵将已现溃败之势,如今换了狄人拼命逃跑,盛国兵将不依不饶地追在后面! 天助我也!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是何缘由,这大好时机却不容错过,玳国公一声令下:“将士们,随我杀敌!”拍马冲出。 沈栗在天上正看得高兴,竹衣叫道:“少爷,这气……气球要落下去了!” 沈栗不以为意道:“早知道它飞不远,无妨,看这势头,我们会落在我盛军的地盘。” 沈淳嘱咐道:“落地后小心有人暗下杀手。” 沈栗知道这是让他提防古学奕,忙郑重应了。 这热气球毕竟造的粗糙,落地时颠簸的很,沈栗晕头转向地爬出来,一抬头,惊奇地看见周围跪了一地。众人只管低头磕头道:“叩见神仙爷爷!” 沈栗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回身去扶沈淳出来,悄声道:“父亲,他们把我们当成神仙了。” 沈淳出来笑道:“多日不见,弟兄们别来无恙?” 众人抬头看见沈淳,有人大喜叫道:“侯爷,原来是你回来了!” 这时方鹤三人所乘的热气球也落在不远处。那人又道:“咦,方先生!你也成仙了吗?” 敢情他还以为沈淳他们做了神仙回来。 沈淳笑着摇手,众人一拥而上,护着几人往大营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侯爷先回营再说。” 玳国公终于杀了个痛快,连日郁气一驱而散,只觉心胸畅快。正欲收兵,手下一个侍卫赶来,气喘吁吁道:“老国公,神仙,神仙落在咱们营中了!” 玳国公:“……什么?” 那侍卫激动道:“是沈侯!沈侯!” 玳国公又惊又喜道:“沈淳回来了!莫非是神仙救了他?真有神仙?” 侍卫摇头急道:“是沈侯啊,神仙!” 玳国公:“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是神仙还是沈侯?” 侍卫跺脚道:“哎呀,是沈侯,沈侯做了神仙!” 玳国公:“……收兵!” 玳国公急匆匆奔回营中,此时沈淳正被军医诊治:“万幸侯爷都是皮肉之伤,只是失血过多,到底伤了底子,须得好生将养才是。” 沈栗扶沈淳躺下,躬身谢道:“多谢先生费心。” 玳国公扒拉开营帐门口探头探脑的校尉,一头冲进来:“慎之!真是你回来了!好!栗儿,你也回来了?万幸!咦,可见我那不成器的孙子?” 郁辰连忙凑过来道:“祖父,孙儿在这里!” 玳国公一把抓住,上下打量一番,并未见郁辰身上有伤,方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苍天保佑!啊也,险些叫我这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诸人心下恻然。 郁辰见短短半月玳国公已是两鬓雪白,不觉眼眶发红:“孙儿让祖父担心了。” 玳国公摆手不语。 沈栗劝道:“如今好容易祖孙团圆,正该高兴时,国公爷何须难过?” “不错,”玳国公开颜道:“今日得了一个大胜,慎之也回来了,看来天爷还是站在我盛国这边。慎之,听闻你得了神仙相助,还有说你做了神仙的,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天上飘的又是什么?” 沈淳笑道:“不过是犬子的主意罢了。”遂将热气球、黑火药讲与玳国公。 玳国公须臾便领悟这两样东西于军事大有益处,抚须叹道:“不愧是沈家子弟,慎之后继有人矣。” 沈淳道:“奇巧小道,不足挂齿,国公谬赞了。此事不急,不过有一件事须得速速处理!” 玳国公问:“慎之所言何事?” 沈淳道:“军中仿佛有狄人的细作!”遂将与沈栗等人分析的疑点一一道来。 玳国公恨道:“怪不得今日狄人处处占尽先机,若不是慎之意外出场,惊退了狄军,岂非要误军误国!” 回身叫:“来人,将古偏将请来,老夫有话问他!” 隔了好半晌,也未见古学奕来,玳国公正不耐催促,刚刚领命的校尉回来道:“国公爷,属下没找见古大人。” 奇了,古学奕哪去了?玳国公着人又去找:“多带些人,一定要找到,要是他不肯领命,绑也要绑来!” 又过了许久,有人慌慌张张跑来禀报:“不好了,国公爷!听说古大人领了三百余骑投了狄人!” “什么!”玳国公霎时站起,怒道:“可是属实?” 那人道:“怕是真的!属下方才让营中清点名册,连人带马少了两队余,领头的都是古大人的心腹!” 玳国公气得胡须乱颤,沈淳几人面面相觑。 沈淳怀疑古学奕,终究只是怀疑,并无确切证据,古学奕死不承认,也无人能奈何他。他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这就领人跑了?他这一跑,细作的罪名都不需再审,等于自己默认。这心智,可不像是个面无异色暗下杀手的细作。 古学奕为什么这么干脆地逃跑?因为沈淳等人成了神仙啊。 古学奕在战场上是亲眼见过神仙降下雷霆的,神仙都出手帮着盛国,古学奕心怀鬼胎,自然会心惊胆战。等到他听说沈淳得了神仙相助,竟平安回来了,还有说是沈淳本身成了神仙的! 古人绝大多数都是有神论者,古学奕与狄人安通款曲,加害沈淳眼也不眨,也不敢说在神仙面前不露馅,迟疑片刻,得,老子跑了吧! 这有关“神仙”的影响在其后几日渐渐发酵。 盛国大营中有沈淳解释,知道所谓神仙和雷霆是怎么回事。狄人却是不知的。 古人敬鬼神,古代的草原民族生活颠簸,更加敬畏鬼神。 两军战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不敬神仙的人被“天谴”了,想要以杀人灭口的方式禁止谣言都做不了。渐渐的,二十万生龙活虎的狄人都变成了畏畏缩缩的胆小鬼,稍有风吹草动就炸营。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这仗还怎么打呢? 第五十七章思量 这场相持已久的战争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迅速发展。 狄军迎风而退,盛军迅速推进,李朝国失去的国土依次光复。 沈栗终于看见老爹在战场上的英姿,剑锋指处,无可匹敌! 此时狄人颓势已定,战局渐渐明朗,沈栗也准备动身回景阳了。 他此来本是因沈淳失踪之事,如今沈淳找到了,初衷已偿。他又不能去战场上拼杀,滞留军中毫无必要,沈淳也怕他不慎伤了,催着他回去。 何况沈栗还有一个任务:沈梧的未来岳父容立业那日为相助沈淳冲营,被人射落马下,不幸殁了。他死在军中,要他家小来迎他遗体回去,不合规矩,等到战事结束再随军回去,又耽搁太久。沈淳索性要沈栗顺便扶棺,到底两家已经结了亲,作为沈梧的弟弟,此事交给他也不算越礼。 临行之前,沈栗与郁辰带着多米又回了趟吕岛城,此时吕岛已经光复,再无狄人肆虐,然而多米家只余残垣断瓦,更别提多昌泽夫妇的尸身了。 多米只好在这余烬前摆上贡品水酒,祭奠爷娘。 沈栗见多米神情郁郁,叹了口气,问他:“你父母嘱咐我们带你回盛国,此事不难,只是你到了盛国可有什么投奔的去处?我好派人送你。” 多米道:“我不知道,我阿妈说她老家在大同,我该有个舅舅在那里。只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沈栗问他:“怎么?你两家难道没有联系?” 多米摇头道:“穷人家相隔两国,哪里通得音讯。自我阿妈离乡,就再无消息了。” 沈栗愕然:“隔了这么多年,你可怎么去投奔呢?他们家若迁走了呢?” 多米低头道:“不然怎么办?我又无别的去处。” 沈栗沉默半晌,道:“这样不行,别说你舅舅家是否还在老家,就是还在,你阿妈少小离家,久无音讯,如今还剩下多少情谊?你舅舅只怕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外甥。你一个外姓人,又有他国的血统,贸然登门,怕是要叫你舅舅头痛。” 多米茫然看着他道:“我也知道多半是不成的,可是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沈栗道:“罢了,你索性先不要去了,跟我走吧,从文也好,学武也罢,实在不成做个小买卖也好。至于你那舅舅家,慢慢打听便是,你先立了业再登门,岂不是比如今落魄样子好。” 沈栗到底要承多昌泽夫妇的情,多米如今无处可去,沈栗自然要替他打算。 郁辰也道:“栗贤弟说的是,贸然去投奔久无音讯的亲戚,也太不靠谱了些。若不是我还要留在这里,也要带你回玳国公府。你放心,跟着我们做事,总不会亏待了你。” 跟在这些公侯子弟身边做事,自然好过去找没影的舅舅。多米再单纯也知道这个道理,忙点头应了。 沈栗别了父亲,带着竹衣与多米,在几个侍卫的护卫下启程,扶容立业棺木回景阳。 归程自然不似来时那么急,又带着棺木,众人缓缓而行。沈栗途中无趣,索性要多米教他李朝语,等回到景阳时,已能似模似样说几句了。 礼贤侯府与容立业府早得了消息,一大早在城郊迎他。大管家沈毅迎上来还未说话,容立业家眷已嚎啕大哭。 容立业此去本是为调查沈淳失踪之事,没想到沈淳找到了,容立业却死了。 沈栗对沈毅道:“大管家且回去通报家里,就说我一切都好,父亲也无恙。如今我送了容世叔棺木回来,理应跟去祭拜,稍晚些再回府,替我向长辈们致歉。” 容置业也在,推辞道:“贤侄送家弟尸骨回来,连日奔波,在下感激不尽,还是先回府歇息歇息。再说,哪有远行归来先至灵堂再回家门的道理,忒不吉利。” 沈栗摇头道:“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立业世叔是因家父事故才去了的,侄儿理当前去祭拜方是。” 容立业家属肝肠寸断,其妻黄氏早哭昏过去几次。 容立业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容蓉刚刚许配给世子沈梧,儿子只有十四岁,还不能顶门立户。容立业一死,家中要守孝三年,本来沈容两家打算沈淳领兵回来后就给世子和容蓉办喜事,如今喜事遥遥无期,却要先办丧事了。 黄氏一厢哭丈夫,一厢心底暗暗为女儿发愁。三年孝期呢,沈梧今年都十六了,可等得了吗? 沈栗祭拜了容立业,方才施施然回府。 太夫人田氏亲自带着众人迎到了门口。 沈栗吓了一跳,这是沈淳才能享受的待遇。 沈栗连忙上前见礼道:“怎么好劳动长辈们来迎,折煞孙儿了!” 田氏满面笑容,招呼下人给沈栗端火盆,沈栗抬脚卖了,这是去晦气,又撒了盐,田氏上前亲拉了沈栗往府内走:“这是我的好孙该得的!” 李氏也道:“我儿为你父亲赴汤蹈火,迎一迎你,也是我等心意。” 沈沃也夸他道:“大兄的书信到得早,府里知道你要回来,都盼着你呢。 沈栗赧然道谢。 这是沈栗第二次救了便宜老爹沈淳了。前次为了给沈淳翻案,沈栗去敲登闻鼓,一百大板打去了半条小命,到底把沈淳捞出来;这次去寻沈淳又深陷狄人后方,杀了狄人的二王子忽明,避免了沈淳抹脖子,又带着老爹“飞回”大营。 为人子的做到如此地步,田氏能不把他当成心头宝吗? 回了何云堂,丫鬟取来垫子,沈栗正正经经给长辈们见礼磕头:“孙儿不肖,让诸位长辈担心了。托长辈们的福,父亲如今无恙,孙儿回来了。” 田氏笑呵呵搂着他道:“好,好,回来就好。你父亲在信中讲了你父子二人在军中遭遇,真是凶险万分,祖宗保佑,如今你父子都平平安安,老身总算放心了。” 沈沃道:“书信总归不详尽,栗儿快讲讲。” 李氏道:“如今宴席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说。” 沈栗来去奔波,饮食不济,在军中吃的大锅饭又何止一个滋味寡淡可以形容,如今终于得了顿像样的,吃的十分香甜。 田氏见了心疼道:“苦了我的孙儿。” 沈栗道:“出门在外,自是不如家里舒坦,别人也都一样的,哪里就算苦了。祖母若是心疼,不嫌孙儿吃相不雅也就是了。” 沈沃道:“咱们家又不像那些酸儒讲究那么多,喜欢什么,尽管吃便是。” 沈栗被沈沃灌了几杯酒,宴罢时已有几分微醺之意。 田氏道:“你们别闹他,他连日奔波,且叫他回去休息。” 沈栗却没直接回自己的观崎院,而是先去了颜氏处。 颜氏见儿子回来,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只是她身份低,如今沈栗又不在她名下了,便是有满腹的话也不好在人前说。 见沈栗过来,颜氏大喜,拉他到近前细细询问。 沈栗安抚道:“姨娘不需担心,此去虽然有些凶险,儿子却没受什么伤。休息几日便好了。” 颜氏叹道:“以前你淘气时盼你出息,如今才知还不如以前省心呢。” 又偷偷嘱咐他道:“如今你在老太太那里得了脸,也留些心眼,免得夫人忌讳你。” “姨娘放心,儿子心里有数。”沈栗道:“儿子在席间未见大兄,可是大兄又病了?” “可不是,”颜氏道:“病了好一阵了,如今只在床上养着。” 沈栗离了颜氏处,想了想,又去了延龄院。 颜氏说怕李氏忌讳沈栗,李氏心里果然有些不虞。 丈夫没事自然好,可沈栗如今渐渐出头,看着就要压过了世子的风头。虽然沈栗与颜氏母子一向恭谨,李氏心里也是有些不放心的。 除了这个,世子如今也和她执拗起来。 沈栗到了延龄院,见李氏也在。沈梧见他虽亲热,偏与李氏气氛不对。 沈栗便笑道:“莫非母亲与大兄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是你大兄犯了犟脾气!”李氏气道:“为娘什么时候不是为了你们打算,如今倒被人当成了坏人!” 沈栗疑惑道:“到底是为何事?大兄为人一向宽厚孝顺,怎么回不听母亲的吩咐?” 李氏虽然自己嘴上说沈梧不好,见沈栗道沈梧宽厚孝顺,心里反倒受用。缓了语气道:“是为你大兄的婚事。” 沈梧叹道:“七弟,母亲不知怎生想的,非要退了荣家的婚事,你说,这怎么能成!” 什么! 沈栗愕然道:“母亲怎生想到要退亲?可是那家姑娘有何不妥?” 旋而会意道:“莫非是因为容家的丧事?” 李氏点头道:“正是!” 沈梧的未婚妻容蓉的出身本就不高,李氏当初能点头,看重的是容蓉三代直系亲属都健在,是个“有福人”,可如今这姑娘的父亲死了,有福变成了没福,李氏自然不喜欢。 再则,容蓉如今又要有三年孝期! 沈梧今年十六,容蓉十五,两家本来已准备让二人在今年成婚。再等三年,沈梧都十九了!因沈梧身体不好,李氏自然想让他早些成婚,早生子嗣,若是以后有个万一,也好有人继承香火不是? 李氏的想头,沈栗倒也理解,然而他仍然摇头反对道:“母亲,这回儿子要说还是大兄的意思对,容家的婚事,不能退!” 第五十八章说有便有 亲生儿子不听话,记名儿子也不支持,李氏怒道:“一个个翅膀都硬了,好好,日后诸事放手便是,何苦我来做恶人!” 沈栗见李氏满面愤怒,上前亲手给李氏续了茶,软言道:“母亲息怒,谁不知道您一心为了大兄好呢,便是对儿子,整日里又何尝不是掏心挖肺的,怎么就成了恶人?” 李氏伤心道:“我也知贸然退亲有些对不住那姑娘,可她年少丧父,命格不好,你大兄身体这般弱,将来娶进门克着了可怎生是好?再说,她还要守孝三年不是?” 沈梧道:“当时两家合八字时都道好,现在怎么又不合适了?这理由哪里说得出口!” 李氏道:“只说怕耽误了婚期就好,于那姑娘的名声无碍的。” 沈梧叹道:“正是因为她不幸丧父,才不可退亲,这不符道义。无论如何,女孩子被人退亲总是不好的。” 李氏斥道:“若为了我儿,道义算什么!便是稍有不妥,日后多多补偿她也就是了。” 沈栗道:“母亲,难道父亲在信中没有提到容世叔的死因么?” 容立业可是在配合沈淳冲营时死的,单凭这个,也不能和人家女儿退亲啊。 李氏一顿,转头看向别处:“容大人之死与侯爷稍有牵连,可他本就是皇上派去军前的,不幸战死,也是因公殉职。这和你大兄的婚事并不相干。” 沈栗皱眉道:“外人可不会如母亲这样想,不妥当。再者,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李氏强言道:“这婚嫁之事本就是内妇主持,再说侯爷还在军前……难道为娘的还做不得亲儿子的主吗?” 原来李氏是想趁着沈淳不在先斩后奏。 沈栗摇头道:“母亲,父亲不在家,祖母也不会同意的。” 李氏道:“你祖母心疼你兄弟俩,梧儿,你听为娘的话,亲自去和你祖母说,你祖母会应的。” 沈梧沉默不语,别的事尽可应承母亲,唯独此事不可。无故退婚不单会害了容姑娘的名声,沈府又何尝不会让人觉得忘恩负义!再者,他与容蓉悄悄见过,容蓉颜色好,性情又温柔,他自己也很中意的。 李氏见他不应心里愈气。 沈栗叹道:“母亲,儿子知道若是阻拦母亲退亲的决定只怕要被人说是不安好心,偏要耽搁大兄的婚事。” 李氏心底本也如此怀疑,偏沈栗堂堂正正说出来,李氏反倒觉得不好意思,掩饰道:“哪个敢乱嚼舌头,叫我听了都撵出去!栗儿,有什么话尽管说,这母子间有什么不能合计的。” 沈栗笑道:“母亲说的是。母亲,您要退亲,可想过容家的反应吗?“ 李氏沉默半晌,道:“想必他们是不愿意的,可为娘的总是要先为自家儿子考虑。” 沈栗摇头道:“怕不只是不愿意,这件事处理不妥,恐怕对大兄,对我侯府都是祸患。” 什么?李氏迟疑道:“这是为何?” 沈栗苦笑道:“这女子被人退亲,不论是何缘由,都会坏了名声,叫人质疑妇德。闻听这位容姑娘性情和顺,只怕并不是个心志坚韧的人。她刚刚丧父,本就是晴天霹雳,再被咱们退了亲,以后就不好找人家了,万一她一时想不开……” 李氏心里一沉,丧期退亲本就让人诟病,不过用怕耽误了婚期的理由还勉强说的过去。可万一容蓉真的一死了之,岂不成了沈家逼死人命了? 沈栗接道:“再者说,容姑娘家虽然地位低了,家中兄弟也还小,可还有个在南城兵马指挥司任指挥的大伯容置业不是,容家的老太爷不是也还在世?听父亲说这位还给祖父牵过马?咱们两家也算世交,亲事一退,非但情义断绝,只怕还要结仇。” 李氏叹了口气,容家老爷子眼看要入土了,真要颤巍巍打上门来,自己还真是招架不住,容置业的品级虽不高,可位置不错,轻易也不好招惹。 李氏为难道:“难道真的无法可想?这可是整整三年,再说,容家老爷子也是高寿了,这万一……” 容家老太爷这个岁数了,随时可能断气。容蓉说不定还要赶上给容老爷子服丧。 沈栗知道李氏急于让沈梧成亲,不解决这个,李氏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倒是有个法子。”沈栗道。 沈梧以为沈栗要出主意和容家退亲,顿时有些着急,沈栗使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 “如今容家正在热孝,”沈栗道:“儿子听说也有热孝成婚的习俗,谓之‘借吉’。” 李氏顿时眼前一亮,不错,马上把容蓉娶进门不就成了。 沈梧迟疑道:“这是民间婚俗,也有人以为有违孝道,怕是不成吧?” “没什么不成的!”李氏道:“昔日玉琉公主就是尊父遗命在热孝里成婚的。皇家都不在乎,咱们怎么就不成了。” 沈梧为难道:“母亲也说是‘尊父遗命’。” 容立业死在乱军之中,哪留下什么“遗命”。 “有的。”沈栗平静道:“容世叔是在我眼前殁了的,我可以作证,容世叔担心去后耽误了女儿,留有遗言。容家也会愿意的。” “正是!”李氏喜道:“这就好了!” 沈栗见沈梧寺仍有话问,摆手止道:“大兄,你是想现在就娶容家姑娘进门,还是要拖三年?” 拖三年?李氏能让吗?要么立刻成婚,要么退亲,沈梧是有些古板有余,机变不足,可也不缺心眼,顿时把话咽下去。 沈栗道:“事不宜迟,母亲速与祖母商议一下,趁着还未宵禁,儿子这就往容府一趟。” 孙子要尽快成婚,田氏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这就命人准备婚礼,又让人把沈沃叫来:“你和栗儿一起去,务必说服亲家母。” 此时容立业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得了消息的都上门祭奠。黄氏领着儿女在里面哭灵,容置业站在门口支应。 见沈栗随沈沃来,容置业对他道:“你连日颠簸,不在家休息,怎么又急着来?少小时不注意,小心熬坏了身子骨。” 沈栗正色道:“今日来除了祭拜亡人,也有事要与世叔家商议。” 容置业心里也惦记侄女要服大丧,婚事怕有坎坷。沈栗一说有事商议,顿时意会。 待沈沃并沈栗给容立业上了香,容置业便将他们让到后堂。 除了容蓉之母黄氏,容家老太爷也在。一个丧夫,一个丧子,两人都憔悴的很。 众人见过礼,沈栗开门见山道:“此来是为了家兄与贵府姑娘的婚事。” 容老太爷老年丧子,头发雪白,满脸哀色,闻言叹气道:“能与侯府结亲,这是我那孙女的福气。可惜偏偏立业不幸去了,三年服丧也是没办法的事。世子如今正是该成婚的年纪,我那孙女也不好耽搁了世子,与贵府的婚事不妨作罢了吧。” 黄氏听闻女儿的婚事要不成了,顿时急道:“父亲!” 容老太爷摇了摇手。容蓉能与沈梧结亲,本就是高攀,世子今年十六岁,再等三年,都十九了,便是世子等得,一直表现的急于让儿子成婚的李氏只怕等不得。 便是勉强抓着婚事不放,恶了李氏这个婆婆,容蓉嫁过去也过不了好日子。不如趁沈家还未出言退亲,自家主动退一步,也算好合好散,做个人情。 沈沃摇头道:“亲家翁误会了,此来并非要与贵府退亲。” “哦?”容老太爷不由注目。 沈栗道:“老太爷,容世叔去世时曾留下遗言,怕丧期耽搁了女儿婚事,想要女儿赶在热孝里成婚。” 沈沃点头道:“正是如此,我等此来就是为了与贵府商议尽快让他二人拜堂成亲。” 遗言? 容老太爷和容置业都是见过血的人,容立业的尸体回来两人都看过,虽然时间长了尸体有些腐化,但仍能看得出尸体上的痕迹。 容立业乃是背后中箭,箭矢穿心而过,然后容立业掉下了马,又不幸摔断了颈项,哪样伤都够让容立业立时死的!至于其他伤口应该是后来乱军踩踏所致,那时容立业已经是个死人了,他能有什么遗言留下来! 但沈栗说有,容家会否认吗? “不错!”黄氏立时道:“老爷当初离家时就说过,要是万一不幸,就让闺女立时成婚,不要耽搁了孩子!” 这话怕是也没有的,但为了女儿,黄氏也是说的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家孩子婚事随顺?若是丈夫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支持的。 容老太爷与容置业对视一眼,都望见彼此眼里的决心。 既然沈栗说有遗言,那就是有的! 容老太爷立时拍板道:“既然如此,黄氏,你立刻为我那孙女准备嫁妆,好叫她成婚。” 黄氏激动道:“媳妇这就去!” 容置业送了沈栗叔侄二人回来,特意吩咐管家:“看好了你家老爷的棺木,不许旁人去看!” 他是怕有人凑巧见了容立业的遗体,质疑容立业是否有机会留下遗言的事。 既然与容家说定,沈府立时忙碌起来,好在原本就打算今年让世子成婚,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倒也不甚慌乱。 沈栗虽然疲乏,然而第二日还是早早起来,虽然世子的婚礼还有几天,沈栗眼前仍有事要忙活。 他是东宫伴读,如今既已自军前回来,自然要先去拜见太子。 第五十九章诬告 尽管沈栗离开了东宫一段时间,太子对他仍然亲切有加,不曾有半点生疏之意。 太子很当然很欣赏沈栗。 此前,因杜凉诬告沈栗之故,阴差阳错倒让东宫换了太傅,新任太傅钱博彦比之前那位刻板的陈文举不知有眼色了多少,在人前提起太子时多赞誉有加,东宫的风评渐渐得到扭转。 这回沈栗战场救父,不但再次彰显孝贤之举,而且还杀死了狄人的二王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军功!待此战结束,必然会有封赏。沈栗的地位提高,自然对东宫有好处。 这沈栗年纪虽小,在东宫辅臣中的分量已然不轻。 沈栗发现几个以前并不相熟的伴读也神奇的变得非常热情,东宫的总管太监雅临解了他的疑惑。 “哎约,您可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沈七公子,满景阳谁人不知,他们就算想怠慢您,也得有那个资格不是?”雅临不屑道。 沈栗方才恍然大悟:此前因出身不同,这些文官家庭选入东宫的伴读们多少有些瞧不起沈栗和郁辰这样的公侯子弟——地位高又如何,不过是些粗鲁武夫罢了,胸无点墨,吾等不屑与之为伍! 只是沈栗前往李朝国之前曾怒鞭杜凉,并于酒肆墙上提了两首诗,这两首诗本来就是不可多得的名篇,何况又加上怒斥国子监学生的“趣事”,经过这段时间的发酵,己经渐渐使沈粟在景阳有了些才名,自然就被这些清高的同仁接纳了。 沈栗心中暗笑,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当时拿出这两首诗来本是为了驳斥杜凉散播的沈淳投敌的谣言,表明沈家忠君之意,没想到如今倒为自己扬名了。 太子正与沈栗说话,大太监骊珠到了:“沈公子原来到了东宫,可真让奴才好找,皇上宣您那。” 邵英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份折子。 见沈栗过来,邵英免礼赐坐,沈栗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沈栗觐见皇帝头一次得到赐坐的待遇。按照他的等级年纪,这是皇帝十分看重的表现了。 “朕听说你父子成了神仙?”邵英笑呵呵地问。 沈栗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乃天之子,君权神授,别看也有梦想长生的帝王被些装神弄鬼的神棍忽悠,供奉这个活神仙,那个高人的,可再糊涂的皇帝也不会容忍对他的权利有威胁的苗头。 手握军权、领兵在外的礼贤侯忽然传出了得道成仙的消息:你是神仙?那把皇帝放哪儿呢! 沈栗立即叩首道:“皇上,这是无稽之谈,万万没有此事!” 邵英微笑道:“可朕听说你父子真的可在天上乘风而行,还可降下雷霆?” 沈栗苦笑道:“皇上,这都是不知其中详情的人以讹传讹罢了,所谓乘风而行,乃是借助了一种叫做‘热气球’的东西,至于雷霆,则是黑火药,这都是学生幼时偶尔所看杂书中提到的物事。 因为此二物颇为稀奇,常人都没见过,在战场上拿出来时惊了一些人,阴差阳错,被传成神仙手段。当时因这个传言有利于我军,故此玳国公和家父索性将错就错,未加制止。然而实际情形家父和玳国公应该都有战报,望皇上明察!” 邵英不置可否,沈栗这会儿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汗如雨注。 过了好一会,邵英扬了扬手里的折子:“嗯,你父亲和玳国公的折子朕已看过了。” 沈栗蓦然抬头,见邵英笑呵呵地看着他,眼中透着嬉笑之意。 “皇上!您故意的!”沈栗方才反应过了邵英乃是吓唬他。 邵英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连狄人的二王子都砍了,不意竟还知道害怕!” 沈栗委屈道:“皇上!狄人的王子在学生眼中也只是个狄人,杀了便杀了。您可是我盛国之主,动动眉头则天下震动,您来吓唬学生,学生可是会当真的!” 邵英拿过几个折子让骊珠递给他道:“你来看看这几分折子。” 沈栗迟疑道:“这些是奏折,学生……学生可以看?” 邵英道:“朕要你看你就看!” 沈栗这才伸手接过来。 第一份就是御史何泽的,沈栗匆匆阅览,见其大意是参沈淳战场失利,装神弄鬼,愚弄天下之类,“此诚不可纵之,恐积久则酿巫蛊之祸也,望皇上早做决断!” 做决断?做什么决断?抄了礼贤侯府吗?这何泽还真是孜孜不倦的诋毁沈家! 沈栗又往下翻了翻,剩下的几份折子也都有此意。 “沈栗。”邵英道:“这几天参你家的人可着实不少,此前又有古学奕叛逃北狄之事,如今朝上议论纷纷,这几份折子朕不能视而不见。” 沈栗沉默不语。 “怎么样?”邵英问道:“你可有何为慎之辩解之词?” 沈栗见邵英神色虽然严肃,却也并无太多恼怒之意,心下稍稍安定。 “皇上,”沈栗大礼叩拜道:“学生逾礼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上若还不疑我父,学生自然要尽力证明我家清白,皇上若已疑心,学生再如何辩解也无甚意义,因此学生要代家父请问万岁一句,皇上可还信任礼贤侯府?” “信的。”邵英沉声道:“朕相信慎之。慎之与朕亦臣亦友,朕不相信慎之会做不臣之事。但是沈栗,只朕相信慎之是不行的,你要让朝中大臣也相信慎之,不然朕只能召回你父。” 沈栗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皇帝的立场稳得住,沈家就稳得住。 “如此,”沈栗道:“请皇上准许学生代父参加庭辩!” 这一天,礼贤侯府人心惶惶。 “这可如何是好?”李氏愁道:“怎么就见不得咱们家好呢。” 李氏有些埋怨沈栗,若非他捣鼓出那两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沈淳哪里会被人参呢! “糊涂!”田氏怒道:“你以为在狄人日日大肆搜索之下能躲得几时?不是栗儿的主意,慎之如今早死在狄人后方了!” 沈栗劝道:“母亲也是担心咱们家,祖母且息怒吧。” 田氏拍拍沈栗的手,缓了语气对李氏道:“这为官的哪有不被人参的,老身这辈子见得多了。外人的陷害并不是最可怕的,怕的就是自家人窝里反! 栗儿为他父亲东奔西走,又为他大兄的婚事尽心竭力,今早出门时你还看他千好万好,只只这么一会儿就哪哪都错了?这要是梧儿呢?你也这样说? 李氏!你别忘了,栗儿如今已记在你的名下,他也是你的儿子,你是怎么做母亲的?我礼贤侯府的当家主母,就是这个气度?” 沈栗忙扯着田氏袖口道:“祖母,这话太过了!您可不能这么说母亲!母亲这些年来如何待我,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大兄有的,哪个我没得?读书教养,什么时候落下过孙儿?母亲担心父亲,不过几句言语罢了,祖母不要动怒。” 田氏方才住了口。 自打林姨娘死了,田氏对李氏就暗暗不满。林姨娘活着时,田氏嫌弃她自甘下贱,看不起她;林姨娘死了,田氏又想起她是自己唯一的娘家亲人了,时常回忆起林姨娘幼时可爱模样。 六姑娘沈丹舒以前大吵大闹没有效果,反而因为不尊嫡母被罚,后来偶尔发现田氏这个情绪,时常以看望十二哥儿的名义过来,与田氏一起回忆她姨娘,一来二去,田氏对李氏愈来愈不满。 此时沈淳被人诬告,阖府恐慌之时,田氏本来就满心郁气,恰逢李氏埋怨沈栗,田氏便觉她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连着往日不满一起发泄出来,给了李氏好大一个没脸。 这是李氏嫁过来后头一次吃了这么大一个排头,还是当着小叔子,妯娌和沈栗的面,顿时满面苍白。 沈栗心底暗叹不已:明日朝堂的庭辩就够让人闹心的,如今田氏怒斥李氏,只怕这嫡母更加要把恨意记在他头上。 田氏道:“如今急也无用,且看明日吧。” 又提高声音道:“都精神起来,世子的婚礼在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天塌不了!” 沈栗打何云堂出来先奔了延龄院,将田氏呵斥李氏的话学给沈梧:“这事虽是因着弟弟而起,但我觉得这一阵自子祖母对母亲总有有不满之意,大兄可知缘由?” 沈梧皱眉摇头:“我日常只在自己院子里养病,这些事却不知道。” 沈栗道:“便是为了母亲,大兄也该调查一翻。” 沈栗这样说其实只是为了暂时转移李氏的怨气,他却不知田氏还真是因为有人挑唆才对李氏印象渐坏。 沈栗的未雨绸缪果然有些效果。 李氏回了自己院子里痛哭一场,待收了泪,到底意难平,找到亲儿子诉苦。沈梧遂将沈栗猜测田氏遭人挑唆之事学给李氏。 李氏疑道:“莫非果有此事?是了,这么多年了,老太太怎么突然就看我不顺眼了?定是有小人作祟。” 李氏下意识地不相信田氏是真的讨厌起她这个媳妇,与之相比,她更愿意相信有人暗地里挑唆田氏。 李氏的心思沈栗这会儿已经无暇去管,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在庭辩中为沈淳辩白。 饶是走到大殿上代表沈淳辩白的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小云骑尉,众位大臣也忍不住侧目而视! 第六十章又倒了一个 盖因沈栗往日的战绩实在不同凡响。 胆大手黑心狠。 但凡对上沈栗,或者说对上了礼贤侯府,就没有讨到便宜的。 自打礼贤侯府正式向外界放出了沈栗这个杀才,短短不到两年时间,这半大娃娃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前京卫指挥使司姚宏茂、出自世族何家的三夫人、前大理寺卿孙理、前东宫太子太傅陈文举、前东宫伴读杜凝及其兄长杜凉,还有狄人人的二王子忽明! 这会儿多数人还不知道古学奕的叛逃也是沈栗“吓”的。 不管官职大小,地位高低,遇上了沈栗,轻则要在官衔上加一个“前”字,重则要挨鞭子,掉脑袋! 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沈栗都是个狠人! 官场小杀手,朝中鬼见愁! 沈淳那个闷声不响的,怎么教出个这样的儿子? 大殿之上,沈栗谨言慎行,规规矩矩行礼叩拜。 邵英板着脸道:“近日来不少人纷纷给朕上折子,说礼贤侯有不臣之心,酿巫蛊之祸,要求朕严惩礼贤侯。可礼贤侯远在李朝国,千里之外的事,朕也不知详情,没有因为几个折子就召回大将的道理。正好,礼贤侯之子沈栗刚刚自军前回来,谁对谁错,辩来听听。” 何泽恨礼贤侯府恨的牙痒痒,得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邵英话音刚落,何泽就出班启奏:“皇上,臣听说沈淳父子在军中自称神仙,装神弄鬼,欲效汉末黄巾之祸,此诚不可轻忽,臣请陛下立刻捉拿沈淳,下狱治罪,以儆效尤!” 邵英:“沈栗,你说呢?” 沈栗迟疑了一下,没有急于向众臣解释热气球和黑火药这两样东西,只道:“回万岁,何御史也说他是‘听说’,御史之职的确有风闻言事的权利,但朝廷却没有根据风闻处置大臣的规矩。 何大人所言之事没有经过有司调查,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这就要求召回在军前拼杀的大将,处置朝廷的重臣,不单要影响军心,若是日后以为常例,岂不是人人都可捏造罪名诬告政敌了?” 不错,朝廷总不能因为你们一个“听说”,就处置大臣,好歹人家还是个侯爷呢。按照正规程序,是御史风闻言事,然后得责成有司调查,有个证据才能处置人。可如今仗还没打完呢,总不能把带兵的大将抓回来审问吧? 何泽微滞,通政司左通政白蒙立刻出班道:“皇上,臣等并非空口无凭,臣等有证据!” 说罢,瞄了一眼沈栗,故作义愤填膺不能自已的样子,从袖子里掏出几封信来:“这是臣收集的有军中士卒签字画押的供词,还有与我国通商的狄人的证词,军中确实有礼贤侯成仙的传言!” 沈栗有些愕然,眨了眨眼道:“这位大人,不知学生可有幸一观?” 白蒙冷笑道:“让你一看也可,好叫你心服口服!不过,我劝你不要打着销毁证据的主意,大殿之上,你就是把信吃了耍赖,也不过证明你做贼心虚罢了。” 沈栗笑嘻嘻道:“大人放心,学生年纪还小,担心伤了肠胃,不敢随意乱吃东西的。” 伸手接过了信,沈栗却不急于看,反而抬头道:“其实大人既然把这几封信拿到大殿之上,多半是不会有假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些疑惑,莫非沈栗已经辩无可辩,打算放弃了。 白蒙心下得意洋洋,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传出些浮名而已,本官证据一出,不就立时让他原型立现了?这下告倒了沈淳,本官自可扬名天下。 白蒙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官运亨通,青史留名的那天了。 “不过学生心里有个疑问。”沈栗扬了扬书信道:“这几位上折子状告家父的大人,消息可真灵通呢。” 何泽听了这句话才反应过来,心里暗叫“不好”。 然而他却无法阻止沈栗说下去:“战场远在李朝国,皇上是因为军中传递的战报,而学生是因为刚从那边回来,才知道战场上的详细情况。至于这几位大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邵英的脸色沉了下去。 邵英手里握着缁衣卫,又有沈淳和郁良业时不时传递回来战报,才能对军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白蒙与何泽这些人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邵英示意沈栗将那几封书信传上来,细细翻阅。 沈栗继续道:“若是学生没看错的话,这位大人是文官吧。” 邵英冷笑道:“你不认识,这是通政司左通政白蒙。” 沈栗点头,又笑道:“白大人,刚刚您可亲口说的,这几封信出自军中的兵卒,居然还有狄人的,不得了啊!白大人,请问您一个四品文官,是怎么拿到军中士卒的口供的?您隔了这么远,都能参和进军中之事了?和狄人的交情看起来也不浅?” 白蒙有些傻眼了。 邵英怒道:“朕也很奇怪,白爱卿,你给朕说说!” 沈栗架火道:“还有几位一同上折子参我们家的大人,请问,几位是否也参与其中啊。” 何泽一个激灵,寒意上头,立时叩首道:“皇上,臣并不知白大人所谓证据的事!臣身为御史,只是按规矩风闻言事而已,其他一概不知啊皇上!” 凡是有份子参人的几个大臣都跪下了,纷纷都道不知情。 沈栗冷笑道:“诸位大人刚刚还众志成城一心诬告家父,这会儿怎么就不知情了?能令远在千里之外我军大营中的兵卒拿出供词来,似乎有人在军中的影响不小啊。” 邵英的脸阴的都要滴水了。有人敢插手朕的军队,谁不想活了?告诉朕! 何泽恨不得把沈栗的嘴堵起来。 沈栗又柔声道:“连狄人都肯为几位大人出证明呢,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啊,不知哪位大人的面子这么大?还真是……嗯,海内存知己?” 他还拽了句诗! “来人!”邵英咆哮道:“罢通政司左通政白蒙,把他押下大理寺,给朕细细的查!” 白蒙都木了,给人拖出好远,才反应过来,大呼:“皇上,饶命啊,臣冤枉啊,皇上,饶命!” “冤枉个……呸!”邵英余怒未消,气得呼哧直喘:“还有这几个!” 邵英指着何泽几个:“给朕圈起来,什么时候查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证据”毕竟是白蒙拿出来的,邵英也不能打击面太广,一下搂几个大臣到大理寺去,只好先下令他们禁足。 何泽:“……”本官这是和沈栗这小儿犯克!有他就没好事! 何泽几个消停了,沈栗又“谨言慎行,规规矩矩”了。 殿中大臣都惊奇的看着他,这位沈七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庭辩刚刚开始,还没怎么进入正题呢,一个通政司左通政就变成了“前”了!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谁还想上?你上?反正我不上。 邵英失笑,小小一个沈栗,单凭着刁钻的口舌和敏锐的洞察力,竟然还营造出“威慑众臣”的效果了。 “沈栗,”邵英笑道:“把那‘热气球’和‘黑火药’给众位爱卿说说。” 沈栗老老实实应是,遂慢慢讲解起来。 “所以,并非真有神仙之事,”沈栗道:“只不过玳国公和家父发现这个谣传可以威吓狄人,似乎对战局有不错的有利影响,故此暂时没有解释罢了。在传递给皇上的战报中已经详细解释过了。只是众位大人不知道,故而有所误会。” “纵然如此,沈侯成仙的谣言可还是传出来了。”东阁大学士何宿道。 侄子何泽被圈起来,何宿很不高兴:“无论初衷如何,引起的后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沈栗道:“这件事的重点不是家父到底有没有成仙,而是家父到底忠不忠于皇上!现在众位大人既然已经了解家父并无不臣之心,家父到底是沈侯还是沈神仙有何差别? 待此战结束,玳国公与家父自会出面解释。再者,热气球和黑火药的制造方法都是要交给皇上的,到时候东西造出来,人们见到了,所谓神仙之言自然不驱自散,众位大人何必如此在意。” 何宿道:“战场远在李朝国,谁知道沈侯到底如何想的,要是他真想图谋不轨呢?听闻他前阵子失落在狄人的地盘内,说不定他已经投靠狄人了呢?那个古学奕不也叛逃了吗?” 沈栗冷笑道:“何大人,古学奕的初衷是为了暗害家父,所以才与狄人暗通款曲,他就没想到家父竟然能活着回来,直到后来收不了场,才不得不逃往北狄。 家父已经是侯爷了,他一家子都在景阳,他儿子刚刚杀死了狄人的二王子,皇上对礼贤侯府一向恩赏有加,家父好好的,为什么要投靠狄人?总得图点儿什么吧? 狄人能给他什么?更高的爵位?狄人穷的要死,就是把大汗让给家父作,都没有在景阳做个侯爷享受的多。更多的美女?您老见过狄人的女子吗?个个长得跟个母老虎似的,能跟我盛朝的小娘比吗?更多的信重,别开玩笑了,人家大汗也有自己的手下,干嘛非得信任一个盛国人呢? 半点好处也没有,反而会使家族蒙难,家父得多想不开,才会想要投靠狄人?” 第六十一章坦然心机 沈栗说的风趣,众人都笑。 其实大多数人都不大相信沈淳会有不臣之心。无他,礼贤侯府一向立场明晰,路线正确,那就是跟着皇帝不动摇,扶植太子不动摇,坚持立场不动摇。说沈淳会叛逃,呵呵! 古学奕会投奔狄人,那时害人不成,看着要露馅了,不得不逃,沈淳凭什么逃?就凭他曾失落在狄人地盘上几天?说得过去吗? 这事之所以会闹到金殿之上,一则是何泽、白蒙等人死咬着不松口,一则是因为神仙只说太过稀奇,激起了众臣的好奇心。别以为大臣就不八卦了。 沈栗又道:“就假设家父要做不臣,当时学生还在军前,家父为什么还要学生回来?” 没错,投敌这种事可是要祸及家族的大罪,远在景阳的家人鞭长莫及,就在身边的儿子为什么还送要回来?众人纷纷点头。 沈栗忽然看着何宿嬉笑道:“何大人,这参人问罪可是政事,不能儿戏,你可不能因为和我们家有过节,就紧追不舍啊。” 何宿气结,他的确是因为看沈家不顺眼插了几句话,没想到,就算自己是阁老,也没让沈栗稍稍收敛言辞,转瞬之间,就给他扣上个公报私仇的帽子。 沈栗才不在乎呢,阁老又如何?何、沈两家就差没赤膊互殴了,就行你家诬陷我家,还不准我说了? “好了,”邵英道:“既然前因后果都已清楚,就不要再纠结此事了,沈栗,热气球和黑火药的制作的制作的制作的制作方法你可准备好了?” “回陛下,学生已经写好。”沈栗倒不迟疑。 这些有关军事的东西攥在手里是祸非福,自然早交出去早好。 骊珠接过呈上。 邵英道:“着工部加紧研制,以观其效。” 因为战事还未结束,邵英没提如何封赏沈栗,但沈栗砍了一个二王子,又有献物之功,众人都明白,战后论功行赏,此子最少也要提一提勋位。 出了宫门,沈栗长舒一口气。大殿上寥寥几句话,就能决定礼贤侯府一大家子的生死荣辱,沈栗表面看似淡定,实则心底着实捏了一把汗。 沈沃带着人等在宫门之外,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看见沈栗出来,忽地一声围上来。 沈沃见沈栗面色轻松,心里登时安稳:“栗儿,可是为兄长辩白清楚了?” 沈栗点头道:“万幸,他们自家就有漏洞,何况皇上也相信父亲。” 沈沃大喜:“竹衣,快,你先回府报喜。” 竹衣喜气洋洋应了。 沈沃道:“好侄儿,上车上车,给六叔讲讲。” 行至午门,竟被人群挡住了。只见人头攒动,喧喧嚷嚷,沈栗奇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沃亦觉纳罕,着沈毅去打听,不一会沈毅回来道:“六老爷,七少爷,前面是叛逃北狄的古学奕的家眷被压在午门问斩呢!” 沈栗吃了一惊:“这么快?怎么在午门?” 叛逃是遇赦不赦的大罪,祸及家人是一定的,不过一般判处死罪都是要经过有司勘验的,走程序也要一段时间,古家人怎么这么快就要问斩了? 沈沃接道:“听说皇上龙颜震怒,直接下了旨意。还特意要求把人押至午门斩首。” 其实午门并不是真正处决犯人的地方。一般砍头时要去柴市或菜市口,那才是正经的刑场。 午门之外一般只与两件事有关:打大臣的庭杖、战争胜利时举行凯旋献俘仪式。 邵英特意决定把人弄到午门行刑,估计是因为古学奕在战场上叛逃,所以邵英要在午门这个献俘的地方用他家眷的命来震慑宵小。 沈栗叹气。当时古学奕不跑,阴谋败露,他自己问罪,家人多少会受到牵连,但应该能剩下几个;他要是跑,自己倒是能活,家眷肯定要被诛族。结果他选择自己跑了。 古学奕本来官职不低,也颇得皇帝信任,要不然也不会派他到军中给沈淳做副将,结果为了害人落到如此地步,何苦呢? “夷三族还是……”沈栗轻声问。 沈毅摇摇头,唏嘘道:“九族啊!可怜,还有懵懂小儿在其中!” 一时众人沉默,良久,沈沃道:“不需可怜他家,若不是苍天保佑,叫栗儿寻回了兄长,说不定可怜的就是我们家了!” 沈沃的孩子今年也才两岁多,要是古学奕的阴谋没有露馅,亦或是今日沈栗庭辩失利,沈家立时就要败落,想到这个,沈沃就不觉得古家可怜了。 沈毅凑过来低声道:“听说,古家有位少爷抄家时正在外面,还没抓到。” 沈沃立时问道:“消息可属实?” 沈毅道:“衙门里已经下发了海捕文书。” 沈沃皱眉道:“近来应为兄长的事无暇他顾,竟然忽略了。”随即嘱咐沈栗道:“古家和咱们家是血仇了,如今既然还有漏网之鱼,只怕他狗急跳墙寻我沈家报复。你要记在心里,时时提防才是。” 沈栗郑重应了,古家满门抄斩固然可怜可叹,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 回了府中,田氏又把沈栗叫去细细问了庭辩情形,听说沈栗驳倒白蒙,令他丢官下了大理寺,解气道:“栗儿做的好,这些蝇营狗苟无事生非的,就该去官下狱才是!” 回头向李氏道:“如何?看你昨日慌张样子,胡乱埋怨栗儿,如今还不是栗儿替他父亲辩白?” 李氏不意田氏又在小辈面前下她面子,心中委屈,还要赧然赔不是道:“母亲说的是,儿媳知错了。”又向沈栗道:“栗儿,昨日母亲一时心急……” “这话是怎么说的!”沈栗也没想到田氏又提起这个茬,立时吓了一身冷汗道:“折煞儿子了!别说母亲只是担心父亲稍提几句,就是真的骂上几声,谁家当娘的教训儿子不是应当应分的!母亲肯数落我,才是真正亲近呢。” “可不是?”六夫人宫氏帮腔道:“栗儿这话说得好,这亲的才肯费心说你的,若是不数落的,岂不是生疏了?” 田氏方才转颜道:“老身不过提了几句,你们就一堆话儿来对付,可见老身的人缘不好了。” “谁能比得上祖母?”沈栗嬉皮笑脸道:“知道祖母心疼我们这些小的,孙儿才敢放肆不是?” “瞧瞧这张嘴,”田氏笑道:“就给老身说好听的。” 众人笑了一翻,沈栗怕田氏再说李氏,先转移话题道:“大兄的好事眼看就到了,家里可准备停当了,可还却什么?” 宫氏笑道:“哎呦,看看咱们小七哥儿,还为他兄长担心呢,这迎来嫁去是女人们的事儿,你一个哥儿倒问起来。” 沈栗淘气道:“侄儿亲兄长的事,怎么就不能问问了?这可是兄长的大事,再精心也不为过。” 沈沃取笑他道:“我猜,栗儿这是惦记他自己成婚的时候,索性现在先打听打听!”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如今阴霾尽去,自然笑得舒畅。 沈栗赧然道:“快别笑了,我去看看大兄。”一溜烟跑了。 到了延龄院,正碰见丫鬟伺候沈梧吃药。 见沈栗过来,沈梧笑道:“才刚听说七弟在庭辩上发威,我看看,还是个挺和煦的人啊?” 沈栗笑道:“大兄有精神取笑我,可见是好了。可是准备好做新郎了?” 沈梧无奈道:“你这个泼皮,倒来寻我的笑话。” “娶妻乃是人生大事,大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笑着应了一句,见丫鬟端了药碗出去,沈栗正色道:“昨儿和大兄说到有人挑唆祖母之事,大兄可有头绪了?” “短短一天,哪有什么头绪。怎么了?”见沈栗沉默,沈梧问道。 “今日不知怎么,祖母偏又当着大家数落母亲。好歹是掌家的主母,只怕母亲下不来台。”沈栗道。 “什么?”沈梧皱眉道:“这可有些过了。婆婆教训儿媳也是规矩,但祖母好歹该给母亲留些面子,日后母亲还怎么管家呢?” 沈栗道:“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看见祖母这样不给母亲脸面,母亲进来行事并无大错,祖母怎么忽然就不满了?大兄,你可别不当回事。” 沈梧虽然总是病怏怏的,到底是侯府世子,沈淳留下的人手多在沈梧手中,他要调查什么事,总比沈栗方便。 “难为你肯为母亲尽心。”沈梧道。 这话别有意味。 沈栗洒然一笑:“颜姨娘生我养我,弟弟若说是如今记在母亲名下就更亲近母亲了,要么兄长不信,要么兄长会认为我薄情寡义。可我也是真心想母亲好的。母亲叫祖母这么下脸面,于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不是母亲名下的?再者,祖母是拿母亲说了我几句这个由头训斥母亲的,我也怕母亲迁怒呢。” 沈栗对沈梧向来坦白,遮遮掩掩的反倒叫人猜疑。沈栗又不惦记沈梧的世子之位,何苦把自己包装成什么赤诚之人? 我是有些小心思,可这“小心思”不是人之常情么?我又不抢你的,与其费尽心思提防我,不如咱们合作,先把事情解决了。 第六十二章打发出去 沈栗在府中的地位其实很尴尬。别看侯府的两大巨头田氏与沈淳愈加倚重他,但他却有个不是短处的短处——他并不是李氏所出,不是说沈淳把他记在李氏名下,李氏和沈谆就真能把他当亲儿子亲弟弟看了。 特别是沈栗在府中地位越来越高的情况下。 作为礼贤侯府世子的沈梧身体不好,不能出面办差做事。为了维持沈梧这一代的荣华富贵,他们需要有人代替他为侯府撑起门户,然而却又不希望沈栗太有出息,以免他滋生野心,危胁到沈梧的世子之位。 简而言之,就是又想马儿跑,还希望马儿不吃草。 沈栗还真设惦记这两口草料。 站在前世见识的高台之上,足以让沈栗摒弃一般庶子对嫡子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我不去抢,照样可以荣华富贵。 这种态度恰是李氏母子需要的,却并不能完全消除他们的担心。 好在沈栗一向坦然,我有所求,然而我所求的并不会踩到你们的底线,何苦忌惮我。 沈栗的野心还不见踪影,田氏对李氏的态度才是如今让沈梧更加注意的。 古代家庭中婆婆对儿媳的态度是对媳妇的家庭地位有决定性作用的。比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哪怕人人都道她是好妇,照样被从焦家赶出来,最后“举身赴清池”。 田氏看不上李氏,下人们就敢动心思架空她,哪怕她是有品级的侯府诰命夫人。 回了观崎院,沈栗一身疲惫。这段时间一桩桩事情纷至沓来,桩桩棘手,到如今侯府能安然无恙的正常运行,半是运数,半是人力。哪怕壳子里装的是一个成熟的灵魂,沈栗仍觉精疲力尽。 房里的大丫鬟杨桃如今比当初有眼色的多了,端茶倒水十分殷勤:“这是新得的吉春茶,最是提神,少爷试试?” 沈栗尝了一口,果然顿觉清爽。 杨桃见沈栗露出惬意的神色,方笑道:“就知道少爷会喜欢这个。” 沈栗笑道:“你有心了。” “这是奴婢们该做的。”杨桃迟疑了一下,向门口看看,见无人,方压低声音道:“少爷,听说老夫人训斥了夫人?” 传的这么快!沈栗皱眉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这也是你可议论的?倒叫别人以为我这院子里没规矩!” 杨桃眼泪汪汪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婢失礼了,奴婢……奴婢是有消息要禀告少爷?” 沈栗挑眉。 杨桃不敢再讨巧,急急说道:“少爷,六姑娘如今常常到老夫人院子里去,说是看望十二少爷。” 巧了,瞌睡遇到枕头,沈栗正一筹莫展,就有人给递消息了。 如今的杨桃可不是刚来沈栗跟前那时“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沈栗当时不过是个整日里淘气的庶子,如今却出息了。后宅中的仆人们惯会逢高踩低,如今沈栗得了家族倚重,观崎院的仆人们也吃香起来。 杨桃最后悔的就是自己给沈栗留下的印象不好,几乎摆明了自己是李氏放在沈栗身边的眼睛,心里还曾想以此来拿捏沈栗,哪成想沈栗根本没把她当成一回事,反而是杨桃下不来台。 沈栗后来提拔的大丫鬟青藕如今越做越好,杨桃当然心里忐忑。近日里杨桃为这个常常思来想去,犹豫不决,直到传来田氏训斥李氏的消息,杨桃终于下定决心,要向沈栗“投诚”。 沈栗想了想,道:“她是亲姐姐,放心不下弟弟,常去看望是应该的。” “可六姑娘并不怎么亲近十二少爷,倒是总爱在老夫人身边打转。”杨桃神秘道:“听说,六姑娘常和老夫人说起林姨娘呢。” 沈栗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下人们是不准随意走动打听的,杨桃能知道沈丹舒常往田氏那里去还勉强算正常,可她怎么连何云堂院里说什么都知道? 杨桃低头道:“奴婢和老夫人身边的吉吉要好。” 这才是杨桃想对沈栗说的,她和田氏身边的丫鬟交好,能知道老夫人院里的事。 沈栗沉默半晌,杨桃有些心惊胆战时方道:“知道了。你既得了这个消息,索性去告诉大兄一声。” 杨桃有些奇怪:“少爷既然知道是六姑娘做的,何不亲自替夫人出了这口气?也叫夫人记少爷个好。” “这该是大兄的事。”沈栗似笑非笑道:“叫青藕和你一起去。” 杨桃疑惑的去了。 沈栗心里清楚,为了不和家里掐起来,就得让李氏和沈梧安心,沈栗做事万万不能越过沈梧。亲自替李氏出气,李氏未必会记他的好,反而会觉得庶子在彰显自己的手段,又有欺压姐妹之嫌。 过了一会,青藕一溜烟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哭道:“少爷,不好了,杨桃姐姐不知为什么惹怒了世子爷,叫世子爷打了板子,还说要发卖了。” “哦,”沈栗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青藕疑惑道:“少爷,您不给杨桃姐姐求求情?再说,杨桃姐姐毕竟是少爷身边的人。” 沈栗身边的人说打就打,也太不给沈栗面子了。 “她妈妈还是母亲的陪嫁呢,且轮不到我着急。”沈栗笑道:“不是犯了大错,大兄怎么会轻易处置她?” 青藕被沈栗笑愣了。 “你和杨桃去后,杨桃和大兄说了什么?”沈栗问道。 青藕迟疑道:“杨桃姐姐说有事要单独禀报世子爷,世子爷让奴婢们都出来了,奴婢也不知杨桃姐姐说了什么。” 沈栗莫名笑道:“果然如此。” 青藕虽不明缘由,心里却预感杨桃怕是真的不好了,手心里冒出了一点冷汗。 沈栗又道:“吓着了?” 青藕连忙点头。 沈栗道:“杨桃做事不守本分,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以后做事记得不要学她。“ 青藕连连应是。 沈栗又道:“你如今差事做的可还顺手?” 青藕道:“奴婢做得来,姐妹们相处也好。” 沈栗道:“以后我的箱笼钥匙都交给你管吧。”这本是杨桃的差事。 能做头领丫鬟是好,但青藕仍然迟疑道:“少爷,杨桃姐姐的妈妈已经去找夫人求情了。” 沈栗笑道:“杨桃怕是不会回来了。” 杨桃果然没有回来。 杨桃见了世子,若是不提自己和吉吉的事,自然不会暴露自己已经试图向沈栗卖好的事,若是说了,她又是沈栗特意吩咐过来的,世子当然会猜出其中蹊跷。 她先是给李氏做眼线,后又投靠沈栗,眼高手低,游移不定,无论是沈栗还是沈梧,都不会觉得把这样的人留着会是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叛变了。沈梧也不想让沈栗身边有一个轻易能得知田氏消息的人,因为这会增加沈栗的筹码。 李氏把杨桃的妈妈一起发卖了。 借着李氏和沈梧的手打发了两面三刀的杨桃,又震慑了继任的头领丫鬟青藕,沈栗的院子里终于有些规矩样子。 李氏一时半会儿却没找出对付沈丹舒的法子。 自打林姨娘去后,沈丹舒就不好管了,或者说,李氏根本管不了沈丹舒。 这女孩认定叶嬷嬷是得了李氏的暗示才狠狠折辱了林姨娘,导致林姨娘自尽。 但凡李氏开口说她,她就跑到田氏院子里撒泼打滚,叫着李氏要害她,要斩草除根,嚷的满府都知道。 就在这熙熙攘攘中,沈梧的婚礼便到了。 热孝里成婚,当然不能大办,两家草草过了礼,请了一些重要的亲朋好友观礼吃饭,就算办了婚事。 好在这些天世子终于好转些,勉强撑下了婚礼。 容老太爷看见沈梧喜袍薄粉也掩盖不住的病色,不由悄悄对容置业后悔道:“当初觉着实在是门好亲才毫不犹豫应下,如今看,世子的体质也太差了些。” 不像个长寿的人。 容置业赶忙捂住父亲的口道:“如今堂都拜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娘家的人不满意,婆家人也不高兴。 瞧着婚礼冷清的场面,李氏心底暗暗不满。到底是侯府世子的婚礼,如今办得倒像是个小乡绅人家似的,尤其侯爷沈淳还在李朝国,婚礼上缺了新郎的父亲。 田氏皱眉道:“你又在计较什么!先是因着不能尽快成婚闹着要退亲,如今想方设法让梧儿成婚了,你偏又不满意。怎么越来越……”田氏叹了口气,怎么儿媳妇变得这样小肚鸡肠了? 李氏心里气苦,近来事事不顺意,难道是新媳妇真的克夫家? 李氏因世子久治不愈,渐渐捣鼓些偏门来,先是些百纳被之类,后来渐渐发展到佛经啊祈福符咒之类,浸淫的久了,难免越加信奉起命理运数来。 李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自打沈梧和容蓉说亲,礼贤侯府就没安生过,林姨娘一气死了,沈淳失踪,世子担心父亲缠绵病榻,白蒙、何泽诬告沈淳,婆婆对自己渐渐不满…… 这媳妇果然不是个好的! 当初拼着得罪人,也该退了这门亲! 第六十三章乱哄哄的新婚之夜 李氏带着满腹牢骚对付完儿子的婚礼,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琢磨着怎么才能避免容蓉克着了儿子。 到了后半夜,李氏刚刚有些睡意,一声尖叫又将她惊醒。 李氏顿时坐起,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外面丫鬟道:“夫人,还不知道,可看起来是延龄院里。” 李氏一惊,不待丫头伺候,自己匆匆穿上衣服,稍稍拢拢头发,直奔延龄院。 此时延龄院里已经乱做一团,世子昏迷了! “你做了什么!”李氏厉声质问容蓉。 李氏前半夜一直想着容蓉命硬的事,如今沈梧出了意外,李氏第一个反应就是质问容蓉。 容蓉满脸泪痕,此时又被李氏吓了一跳,越发说不出话来。她陪嫁丫鬟中有胆大的,维护了一句:“夫人,是世子爷发现床下爬出了蛇来,一时惊晕了,不关我们姑娘的事。” 李氏大怒道:“主人家说话也是你能插嘴的?还有,什么你家姑娘我家姑娘的,已经嫁到我沈家,还姑娘来姑娘去的?这是什么规矩?给我拉下去打!” 容蓉见李氏要打她的陪嫁丫鬟,心里又气又急。她又是新妇,也不知怎样和婆婆求情。 沈栗正好进院子,听到屋里李氏的言语,皱了皱眉。他不好进去,站在院子里大声问道:“母亲,可是大兄又病了?儿子将李府医请过来了,是不是先给大兄诊治诊治?” 田氏和沈栗前后脚到的,李氏发怒大嚷,声音传出挺远,田氏也听见了,急匆匆迈步进屋道:“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打人?你见过哪家新婚头天就打新媳妇陪嫁的?你当初进门是老身是这样对你的?” 李氏又气又委屈道:“母亲,梧儿新婚之夜床下居然爬出了蛇来,将梧儿惊得晕过去了……” 田氏怒道:“梧儿晕过去了,你不想着给他请郎中,倒发作起新媳妇来!” 沈栗站在院子里听了又气又笑,李氏发作儿媳妇,田氏也发作儿媳妇,一时倒撇下沈梧没人问。 沈栗又催了一声,田氏方反应过来,令容蓉回避了,叫沈栗带着李府医进来给沈淳诊治。 沈梧其实并无什么事。他是久病体虚,再加上今天新婚程序繁多,累着了,乍见床下爬出蛇来,一惊晕了。李府医一针下去人就醒了。李府医又开了个静气凝神的方子,嘱咐道:“忌荤食,喝上三帖,不要再受惊就好。” 此时沈沃夫妇才赶过来,他们住的远,方才来迟了些。过来见沈梧无事,又让田氏催回去了。 田氏道:“咱们也走,他们小夫妻新婚之夜,咱们不要堵在新房。” 又特意嘱咐容蓉道:“和梧儿好好相处,今晚吓着你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出了延龄院,李氏朝身边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姓彭,也是李氏的陪嫁,叶嬷嬷在时,把她排挤的远远的,自打叶嬷嬷去后,李氏又把她提到身边伺候。 得了李氏暗示,彭嬷嬷笑着开口道:“今天多亏七少爷呢,若非七少爷带着府医过来,世子爷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医治。” 顿了顿,彭嬷嬷又故作感叹道:“还真是赶巧了,按说李府医住在外院,七少爷竟然这么快就把他带来了,竟和夫人差不了几步。” 田氏蓦然站住,冷笑道:“阴阳怪气的说什么!你家世子出了事,栗儿竟像提前准备好了似的带来了李郎中,太可疑了是吧?你想说的该是这个!” 彭嬷嬷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李氏。 李氏暗骂一声蠢货!暗暗后悔把她又放在身边。 李氏自然是想要彭嬷嬷敲边鼓的,可她没想到这蠢货就这么直愣愣地问出口,挨了田氏训斥,还转过头来看她。 李氏出嫁时带了四个丫头,十几年过去,身边倒只剩了这一个最蠢的。忠心倒是有,只是常常给主子挖坑。 田氏向李氏怒道:“连身边的人都管不好了?” 李氏低头道:“都是媳妇管教不严。彭家的,还不给栗儿赔不是?” 田氏不屑道:“罢了,奴才还不是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 李氏慌道:“母亲误会媳妇了。” “好了,”田氏截住话头道:“栗儿夜里病了,因你白日里操劳,栗儿不叫人打扰你休息,才没告诉你。还是老身叫人请了李郎中去给栗儿诊治,梧儿院子里闹起来,栗儿不顾自己病着,带着李郎中又去看他大兄,所以你才觉得他们来得快。” 李氏听说沈栗病了,赧然道:“都是母亲粗心没有留意,栗儿如今可还好?” 沈栗笑道:“儿子无事,多睡几觉就会好,母亲不必担心。” 田氏怒道:“你也不想想栗儿近来为了府里东奔西走,先是刀林剑雨的去军前寻他父亲,又要替容家扶棺回来,脚不沾地又上朝里为慎之辩白,还要为梧儿的婚事奔波!他才多大,能不累病吗? 你何止是粗心,你是压根没放心思在栗儿身上!若不是老身见他晚上脸色不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知道他病了! 李氏,你私心过了!好歹是侯府的当家夫人,倒拿出点做母亲的气度来!” 这话说的极重了,连沈栗都吓了一跳。 沈栗眼尖,见李氏膝盖往前倾,似要跪下来,赶忙开口道:“哎呀,刚刚忘了,大兄房里既然见了蛇,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东西隐藏起来,该好生检查一遍才是!” 田氏和李氏一怔,不约而同回身急匆匆赶回延龄院。 其实沈梧院里已经被殷勤的仆人翻了一遍,只是田、李二人不放心,又指挥人细细搜检了一番,待忙活完了,天色都要微微放亮。 李氏回了房里,半倚在软塌上,只觉头痛欲裂。 彭嬷嬷讪讪道:“都是奴才不会说话。” 李氏赶蚊子似的摇了摇手,都不想和这蠢货说话。 彭嬷嬷知道办错了事,怕李氏又远了她,心中忐忑,又殷切地没话找话道:“也是七少爷,病了怎么不和夫人说!” 李氏苦笑:“罢了,问候子女本是我的责任。母亲都看出栗儿脸色不对,偏我没注意。” 彭嬷嬷眨了眨眼,不明白李氏为什么又要替沈栗说话。 田氏训斥李氏时,李氏窘迫过度一时蒙了,又迫于田氏威势,当时确实是想跪下请罪的。这时冷静下来,李氏才想到不能跪。 她是执掌侯府将近二十年的主母啊,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这一跪,她以后还有何面目再教育子女,管理奴仆?面子都掉光了。 好在沈栗及时转移话题,她才又站直了。 罢了,既然沈栗做的面面俱到,无甚错处,我索性也像婆母说的,拿出些做母亲的气度。李氏暗道。 李氏知道,她不能再叫婆婆不满意了。 李氏有个最重要的弱点——她不能生了。在古代,不能生是七出之条,足以否定一个女子在家庭中所有存在的理由。要不是还有世子在,要不是还有个好娘家,李氏在田氏面前早没位置了。 沈栗如今对侯府来说越来越重要,对他们这一房也越来越重要,世子太弱,十二哥儿太小,李氏再敢做出针对沈栗的姿态,田氏就真敢收拾她。 这才是沈栗的砝码,我不争不抢,行的正,坐得直,只管好好做事。有了出息,这侯府自然有我的位置,哪怕嫡母和嫡兄也动摇不得。 李氏幽幽叹了口气,真不知自己汲汲营营大半辈子,到底得了什么好。 “彭家的,以后你就在这院子里伺候吧。”李氏道:“以后让槐叶跟我出去。” 槐叶原是姚宏茂家的丫头,后来给沈淳做了证人,姚宏茂被抄家时,沈家就把她的身契赎了出来。 这槐叶偏偏不肯走,要留在侯府做个丫头。李氏觉得也可以,侯府的大丫鬟过的副小姐的日子,比普通贫民家过得好,留她两年,找个沈淳的下属嫁过去,也算全了这丫头作证的情谊。 槐叶当日能逃过姚宏茂杀人灭口,起码是个伶俐有眼色的,在府中一来二去就入了李氏的眼,如今李氏身边没有拿得出的人手,就想起了她。 彭嬷嬷当然是不愿意的,只是她不敢质疑李氏的决定,只好狠狠横了槐叶一眼,不情愿的应是。 槐叶沉稳的很,脸上并没露出什么喜色,只恭敬应了。 李氏满意地点点头,道:“天色差不多了,给我整理整理,还要去何云堂等新妇敬茶。” 容蓉新婚之夜受了惊又挨了骂,吃了好大一个下马威,敬茶时一副恹恹的样子。与沈梧站在一起,夫妻两个看起来一对病娇。 李氏见了脸上笑容都是木的。 田氏也暗暗叹了口气,孙媳妇刚进门就不得婆婆喜欢,以后怕是要家宅不宁。自己一个太婆婆,难道还能押着儿媳妇喜欢孙媳妇? 好在沈梧倒是对容蓉很满意,时不时出言圆场,沈栗又有心活跃气氛,房里才热闹起来。 田氏招手叫容蓉近前,搂着她道:“好孩子,昨天让你受了惊,搅了你的好日子,今日祖母给你出口气!” 第六十四章疯狂沈丹舒 世子床下爬出了蛇来,当然要有个交代。 六姑娘沈丹舒被带上来。 众人都没觉得意外,刚刚敬茶时没见沈丹舒,大家就预料前夜之事多半与这个满腹怨气的女孩有关。 此时的沈丹舒已经不只是一个稍显尖利的侯府姑娘了,曾经秀丽灵动的双眼黑幽幽的,透出仇恨的光来,反而愈加显得明亮。 被带到堂前,也不与众人见礼,只站着冷笑。 田氏怒道:“丹舒,瞧瞧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有个正经姑娘的做派?还不过来给你大嫂道歉!” 沈丹舒斜着眼扫了众人一眼,冷笑道:“敢情祖母这会儿想起来我是侯府姑娘了?您问问这院子里的,谁把我当成正经侯府姑娘了?” 田氏恨道:“你还想要如何?自打你姨娘去后,众人怜你年纪小,都让着你,反而惯得你无法无天!往日别人都不和你计较,昨日乃是你大兄的好日子,偏让你搅得不安生!” “我姨娘死了!”沈丹舒尖声道:“我姨娘死了!谁不知道她死的冤!可你们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容着凶手过得舒心!我不服!我不服!” “叶嬷嬷已经偿命了!你还想要如何?”李氏怒道:“关梧儿什么事?你说,你在他床下藏着毒蛇,是安得什么心?” “怎么就没咬死他呢?”沈丹舒凶狠地看着李氏惊怒的脸,歪着头轻声刻薄道:“不是你的意思,叶嬷嬷怎么会逼死我姨娘?想用一个奴才的命就抵了我姨娘的命,你自己倒过得安稳,想的美!” “大兄,那条蛇好看吗?”沈丹舒又凑到沈梧近前笑问:“妹妹特意给你挑的呢。搅了你的婚礼,真是不好意思,可这也不能怪我啊,谁让你有个坏心肠的娘呢?哈哈哈哈!”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田氏怒道:“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狠毒的心肠!” “祖母,您真是的。”沈丹舒做出一副埋怨样子道:“前两日不还说是夫人心胸狭窄,才容不下我姨娘的吗?这会子怎么又成了孙女心肠狠毒了。” 李氏脑袋里轰的一声,顿时气晕过去。 房里霎时乱做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灌茶水的灌茶水。 李氏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放声大哭。 世子听说田氏私下里这样议论母亲,自然是不高兴的,一边安慰李氏,一边用不满的目光看向田氏。 田氏却没发现世子的不满,她现在正看着沈丹舒愠气呢。 沈丹舒前段时间常找她说林姨娘,田氏曾感叹李氏当日若不立即驳了林姨娘要把十二哥儿记为嫡子的请求,没准儿林姨娘不会那么想不开。田氏却没想到这话竟在沈丹舒的嘴里转了一圈,今日竟在众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说出来,活活气晕了李氏。 原也是好好的孩子,如今竟变成泼妇模样!田氏是真想狠心处罚她,可心里还是有几分舍不得。 自打林姨娘一死,田氏对外甥女的怜悯又复苏了,并且全盘转移到沈丹舒身上。再说,儿子还在外头,倒不好处罚孙女。梧儿看着也无事,嗯,不如等到慎之回来再说。 一会儿工夫,田氏的想法转了个弯。 “来人,”田氏想了半晌,气道:“先把六姑娘送到庄子上去,等慎之回来处置。” “祖母!”沈梧不满道。 沈栗见田氏沉着脸,在后面偷偷扯了世子一下,沈梧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昨日世子大婚,床底下叫沈丹舒偷偷放了条蛇,今早新妇敬茶,又叫沈丹舒搅得天昏地暗,田氏说给容蓉出气,结果自己和李氏倒都给气饱了。 “老身乏了,都出去吧。”田氏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老太太自己生闷气去了。 世子出来只盯着沈栗:“七弟为何拦我?六妹妹要害我,又气晕了母亲,祖母竟然只把她送到庄子上了事!” 沈栗道:“这事大兄和母亲虽然是受害者,却是不好开口的。” 世子怔了一怔,道:“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难不成她害人还有理了?” 沈栗道:“林姨娘是在父亲出征之后才生了十二弟,结果满月就自尽了,如今再处置六姐,落在别人眼里,倒真成了咱们容不下林姨娘和六姐了。” 沈梧恨道:“这么说反倒拿她没办法了?” 沈栗苦笑道:“不然又如何?祖母今日何尝不是叫六姐气得够呛?” 世子郁郁恨道:“这个搅家精!” 沈栗摇头叹道:“这事先放一边,刚刚乱的很,什么话都没问明白,六姐到底是怎么得了那条蛇?又是怎么放到大兄房里的?” 沈梧一怔,拍拍脑门道:“真是气糊涂了,走!” 当日沈梧新房里闹闹哄哄,被人蓄意藏了东西还情有可原,可沈丹舒到底是深闺女孩,怎么能找到毒蛇? 沈丹舒:“我还道大兄舍不得我这个妹妹,特意来送行的呢。” 沈梧气道:“日后你不是我妹妹。” “别说的好像把我当过妹妹似的!”沈丹舒冷笑道。 沈栗道:“六姐,毒蛇毕竟是真能咬死人的,这不是赌气的事。” “我倒恨他不死呢。” “六姐!”沈栗道:“我问你,你是真想害死大哥?” 沈丹舒想说是,看着沈栗黑沉的脸色,嗫嚅半晌反问:“要是真的,你敢怎么样?” 沈栗道:“不敢怎么样,可我却不会把一个能对骨肉亲人下手的人当家人的,大兄说以后不认你,你可以当做气话,但弟弟要不认六姐,是一定不会再让六姐你有机会回来的。” “你敢!”沈丹舒色厉内荏道。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沈栗道:“你仇恨母亲,能对大兄下手,就能对我,对二姐、八妹、十妹下手,甚至为了你所为的复仇谋害任何人,这样的人留在家中,早晚要招祸,别人能不能容忍我不知道,我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沈丹舒低头不语。 “我不是恐吓六姐,前几天古学奕才被诛了九族。”沈栗冷漠道:“律法上动则诛族,为了避免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被牵连杀头,像六姐这样卯足了劲儿害人的姐妹,我可要不起。” “说的好!”沈梧赞同道。 “六姐,我知道你是仗着祖母有几分心疼你,因为当初叶嬷嬷是母亲的人,母亲和大兄就不好和你计较,你觉得闯了祸去庄子上躲几日,就可以安枕无忧继续回来闹。”沈栗道:“不行!” 沈栗冷笑道:“你的依仗是以别人把你当亲人看,当沈家人,做事才这样肆无忌惮的!偏偏我不是!六姐,我偏偏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把我当亲人,我才把别人当亲人!你要把我当仇人,哪怕是我亲姐姐呢,我也容不得!” “六姐,你说句痛快话!”沈栗盯着沈丹舒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我姨娘死了!”沈丹舒哭道。 “林姨娘的死和母亲没关系!你自己未必不清楚!”沈栗厉声道:“你只不过是心里不痛快,想找个人恨罢了!” “是叶嬷嬷逼死了我姨娘!”沈丹舒尖叫道。 “是林姨娘自己的野心逼死了她!”沈栗叹道:“人有点野心不一定是坏事,可偏偏有时候、有的事是容不得人有半点野心的!” 沈梧在一旁听了,心有所感,默默看着沈栗。 “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沈栗道:“林姨娘如是,你亦如是。六姐,你就没想想自己以后会如何?” “我哪有什么以后?”沈丹舒伤心道:“我姨娘和夫人闹翻了,夫人本就瞧着我不顺眼,我这辈子算完了。” “所以你就可着闹?”沈栗与沈梧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绝望的人果然最疯狂。 沈栗道:“六姐想差了,你不单是林姨娘的女儿,你还是礼贤侯家的姑娘!” 沈丹舒抬头看向沈栗。 沈栗道:“母亲按照规矩管家,六姐只要守着规矩过日子,只凭你的出身,将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沈梧板着脸道:“从小就整日里胡闹,规矩礼数一塌糊涂,难怪总是闯祸。” 沈栗柔声道:“林姨娘已经去了,六姐哪怕是为了十二弟着想呢。” 沈丹舒抿了抿嘴,迟疑道:“我如今都要被打发去庄子上了,莫非还能挽回?” 沈栗与沈梧对视一眼,方道:“六姐这回搅了大兄的婚礼,最委屈的是刚进门的大嫂,咱们家无论如何也得给容家一个交代。不过,过一阵子,父亲回来时,大哥求求情,想必会让六姐回来的。” 沈梧应道:“只要你说出毒蛇来源,并且保证以后不再胡闹了。” 沈丹舒低头轻声道:“是我的奶娘给我的。” 沈丹舒的奶娘黎嬷嬷是岭南人,能拿得出蛇来还真不稀奇。 沈栗道:“藏蛇的主意是谁出的?” 沈丹舒道:“黎嬷嬷说只是吓唬一下大兄,那蛇的牙已经拔下去了。” 沈栗苦笑道:“我的傻六姐,若真是拔掉了毒牙,今日祖母为什么非要把你打发到庄子上?” 怕你再害人,才打发的远远的。 沈丹舒慌道:“我……我不知道,黎妈妈为什么要骗我?” 沈栗又问:“蛇是谁藏起来的?” 沈丹舒道:“是黎妈妈!趁着看新娘的时候偷偷丢进床底下的。” 沈栗沈梧二人哭笑不得,主意是黎嬷嬷出的,事是黎嬷嬷做的,原来沈丹舒只是个背锅的! 第六十五章父皇保佑 “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念着我那外甥女的好。”田氏疲乏道:“思量着为她报复。” 林氏做事张狂,在沈家的风评不好,人缘极差,她死了,沈家的湖里连个水泡都没冒出来,谁知道如今还有人念着她的好。 黎嬷嬷漠然道:“老奴当初死了儿子,还是林姨娘给的钱发葬的,如今老身孤苦一人,还了她一命也是应该的。” 沈栗道:“这是什么话?你要是真记着林姨娘对你有恩,就不该挑唆着六姐做糊涂事,如今倒害的六姐被赶到庄子上去,你这算是报的什么恩呢?” “和你们姨娘一样拎不清。”田氏道:“谋害主家,留不得了,让她陪着林姨娘去吧。” “你母亲可好些了?”田氏问。 沈梧恭敬道:“说是急怒攻心,李府医已开了药,要好生养几天。” 按说,气晕了李氏其实也有田氏的份,若不是乍然听见婆婆暗地里说她心胸狭窄,李氏也不至于被气倒。 只是田氏不却不这样想。 沈丹舒这些日子整天作天作地,李氏又安生多少? 先是闹着要退亲,又嫌弃儿子的婚礼牌面小,新媳妇刚进门就给人家一顿排头,还明里暗里针对沈栗,哪一样是侯府夫人该做的? “背地里说她是老身不够谨慎,可老身以为她越发小家子气却是没错的!”田氏心想:“这会儿说急怒攻心,难不成还要老身抛下做婆婆的脸面给她赔不是?” 田氏沉着脸道:“那就叫她精心养着!梧儿,你媳妇进门就受了委屈,回去好好安慰她,不要让亲家以为我们府里没规矩!” 老夫人话里话外不肯和母亲和解,揪心啊!沈梧发愁;母亲不肯给妻子面子,三朝回门,容老太爷不会把本世子打出来吧,沈梧更发愁。 婆媳关系果然是千古第一麻烦事也! 沈栗却已无暇顾及沈梧的头痛事了。他原是为着沈梧的婚礼向东宫告了假,如今销假,立时被太子拐到了工部去。 现今的太子可不是大半年前的傻白甜了,经过八面玲珑钱博彦和腹黑皇帝邵英洗礼,太子脱胎换骨,瞧着很有些精明样子了。 工部正在研究沈栗所献热气球和黑火药的制法,太子请示了皇帝,最近一直赖在工部。 工部虽然都属文官,却对诗词歌赋不怎么敏感。 像一般文人,见了沈栗,都要说一声这是那位“提携玉龙为君死”沈七公子,到了工部,雅临介绍了半天,众人都没反应,后来太子提了一句所献“黑火药”云云,呼啦一声都围上来,沈栗一脸懵逼地发现工部众位大人眼里似乎闪着绿光…… 有把沈栗当宝的,自然也有不吃这套的,工部右侍郎尤岑就不待见他。 “太子殿下,此乃工部重地,岂可容小儿随意进出?殿下待此子优容太过了。”尤岑道。 众人都惊奇地看向尤岑,咦,还有这么没眼力见儿的? 你这么驳太子的面子真的好吗? 太子殿下一向宽厚,还可能不和你计较,你难道没听过这位沈栗的威名吗? 这可是盛国官场上新冒出来的……净街虎啊! 尤大人,你撑得住吗? 沈栗偷偷问雅临:“这位大人怎么样?” 雅临一愣:“什么怎么样?” 沈栗道:“这位大人的风评怎么样?学生的意思是他是真的古板呢?还是刻意针对学生?” 沈栗的声音并不小,起码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都抽了抽嘴角。叫沈栗这么一问,尤岑要么是古板,要么是刻意针对,反正没好。 工部尚书布飞章咳了一声道:“尤侍郎做事一向认真,这个,沈七公子曾在军前制成过热气球和黑火药,如今太子殿下带他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对对对,”工部众人乱七八糟地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 “殿下和沈公子还是随老臣来看看两种物品的进度吧。”布非章道。 “对对对,去看看,去看看。”众人又点头附和,拥簇着太子一行人向着场地走去。 至于尤岑,嗯,被众人身形一挡,再散开时,竟然神奇的不见了。 沈栗自然不会不依不饶。好歹也是个右侍郎呢,再说,看工部众人这么维护他,想来人缘差不了。 工部做事比沈栗那时在军前七拼八凑对付出来的好多了,沈栗一摸布料,就知道差不了——又轻,又密。 布飞章自得道:“这是以前织工专为宫里织的蝉羽绸,用的还是前朝的工艺,里面夹了各色水鸟的羽毛,水泼不湿,原是宫里做伞用的。只是陛下嫌它过于奢靡,所耗甚大,不叫用了。 这次做这热气球,偏要这又轻又结实还不透气的布料,老臣立时就想起它来。 用这种布料来做热气球,不但结实耐用,更兼华丽鲜艳,老夫此时还能想起以前琼林宴时宫人们轻持的蝉羽伞那华光闪烁的样子……” 布飞章陷入回忆,遥望东方,似乎能望出什么持伞宫女似的。 背后有人推了推,布飞章才赧然回神,正色咳了咳。 沈栗眨眨眼,犹豫了一下。 布飞章立即道:“沈小哥有何见解,不妨说来。” 沈栗看了看太子,见太子微微点头,方才迟疑道:“布大人,刚刚提到这布料所耗甚大,不知成本是多少?” 布飞章捋须道:“一匹怎么也要几百两银子,主要是各类水鸟毛不好收集,又要撵成线,这线又不好织,便是熟手一年也织布成多少。” 沈栗露出苦笑。 太子问:“怎么?” 沈栗叹道:“大人误了。这料子千好万好,只这难得不好。大人,这热气球制成之后可不单是叫人看着好看,我盛国主要是把它用在军事上,以求观察敌人动向。 用在战争上的东西多半损耗甚快,所以成本低廉、容易制造才是最重要的!” 见布飞章露出恍然的神色,沈栗接着道:“这蝉羽绸昂贵难得,一个热气球就不知道要用多少,可一场战争上不可能只用一个吧?再者,这料子如此新鲜,敌人远远就能看见,学生私以为还要考虑一下热气球的隐蔽性,起码不能如此夺目。“ 布飞章连连点头:“有理,哎呀,沈小哥应该早点来,如今白瞎了材料,可惜了。” 布飞章连连惋惜,如今户部堪比铁公鸡,铜钱都串在肋骨上,扯一个都跟要了命似的,工部一提要银子,都找不到户部尚书的影儿。 沈栗道:“也不算白费,总要做出一个给大家看新鲜的,嗯,以后还可以收钱。” “什么?”太子与布飞章异口同声的问。 沈栗道:“想坐着上天玩一圈的,怎么也得交点辛苦钱吧?要么算租金?” 布飞章的眼睛又绿了。 到了制造黑火药的厂房,沈栗刚进去又扯着太子跑出来了,一口气跑出好远。 见沈栗扯着太子跑,布飞章和雅临众人也跟着跑。 东宫侍卫吓了一跳,以为碰见了刺客,纷纷冲上来保护,折腾了好一会,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沈小哥,你这是跑什么呀?”布飞章叫苦道。 对于布大人这种上了年纪的文官来说,急速奔跑足以影响其使用寿命。 “所以下官方才说工部重地不可让小儿随意进出。聪敏有余,稳重不足。” 沈栗抬头一看,那位尤岑又神奇地冒了出来。 “黑火药由尤侍郎负责。”布飞章道。 沈栗恍然,这是从生产黑火药的厂房跟出来的。 “尤大人,”沈栗拱手道:“学生来告诉您不稳重的理由。” “愿闻其详。”尤岑黑着脸道。 沈栗道:“尤大人,学生一进门,就发现制作黑火药的主要材料,木炭、硫磺之类都堆在一起,可是如此。” 尤岑点头道:“既然是制作此物,材料当然也放在这里。” 沈栗道:“而最重要的,学生见似乎有制成的火药也放在一起,可是?” “这有什么奇怪的。”尤岑莫名其妙道。 沈栗不禁气笑了:“尤大人,学生不知你知不知道过黑火药的威力?” 尤岑意识到或许有些不对,迟疑道:“陛下曾让下官看过军中递来的战报。” 那就是没有了?沈栗惊讶地看向布飞章。 “听说这东西有巨响声,”布飞章解释道:“景阳附近不可轻易动用响声太大的东西,恐惊了宫中,所以我等要先制作出不同比例的火药,再请示皇上,一起试用,再从中挑出效果最好的方子。” “原来如此,”沈栗沉默半晌,转头诚恳对尤岑道:“大人所知的黑火药是军中战报上描述的——那时学生能凑到的材料成色不好,制得也粗糙,因此威力不大,大约也没真正炸死几个人。 可是这东西要是好好做出来,威力确实不小!” “你的意思是……”尤岑迟疑道。 沈栗点点头:“学生认为以工部一向认真细致的水平造出来,那厂房里又已经堆了那么多,只要稍遇着些火星,足以把那里夷为平地。” 以工部造个热气球都要动用几百两一匹的蝉羽绸的尿性,木炭粉绝对要最细的,硫磺也一定是最纯的,这般造出来的东西…… 别以为土火药就威力小,沈栗提供的是成熟的配方,只要东西做出来,一定会响! 工部众人一身冷汗,布飞章追问道:“真能……夷为平地?你能保证?” 沈栗郑重点头道:“那么多成品——只要不是偷工减料,照着原来的方子造出来,学生可以保证。” 太子眨眨眼,一股凉气透到发梢,哎呀,这些天那地方吾可不止进去了一次! 太子偷偷摸了摸胳膊腿,真是父皇保佑,吾还活着! 第六十六章嫡母心病 听说了黑火药的危险,太子被迅速送回东宫。 布尚书表示,此地危险,殿下近期还是不要来了。 太子表示,请我去我也不去。 几日之后,布尚书请示了邵英,景阳郊区的一处荒山之中,一声巨响。 在纷纷扬扬的碎屑里,盛国的君臣们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夷为平地”。 邵英立即下令,黑火药的配方的配方的配方必须绝对保密,敢有窥伺者斩!黑火药只能在景阳城外指定地点制造储存,决不许带入城中! 板着一张脸回到宫中,邵英打发宫人们退下,终于放下了皇帝的架子,放声大笑。 天助我盛国也! 北狄再敢和朕扎刺,朕就让人乘着热气球,把黑火药从狄人的头顶上扔下去! 邵英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晚上,晚膳多用了几杯酒。 因为李朝国的战事,邵英近来一直心事重重,见皇帝终于展颜,皇后笑道:“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邵英笑道:“唔,慎之的儿子献上来两样东西,看起来不错。” 皇后道:“就是那个什么‘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听说文采也好?” 邵英点头道:“看来朕把他放在威儿身边果然不错,是个能做事的,年纪也合适,好好培养,将来可以留给威儿用。” 皇后嗔道:“陛下胡说什么呢!陛下的春秋才几何?怎么就想到这个!” 邵英笑着摆手道:“梓童不懂,这世上哪有不死的皇帝?朕就算得天眷顾,身体颇嘉,早晚也有一日要去见父皇的。然而所谓‘名臣良相难得’,这都是要早早花心思培养的。” 皇后道:“臣妾不懂这个,臣妾只望陛下长寿,咱们威儿还小,万事都指望陛下呢。” 邵英悦道:“近来威儿行事颇有章法,比以前长进多了。” 皇帝曾一度对太子表示不满,如今听到皇帝夸奖太子,皇后心下大喜道:“都是陛下教导的好。咱们威儿自从得了陛下亲自教导,瞧着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 邵英想到太子的教养问题,蓦然不悦道:“都是陈文举那个酸腐文人,枉顾朕的信任,耽误了朕的太子!朕先前只道威儿天性软弱,若非阴差阳错叫沈栗提醒了,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皇后软言道:“陛下息怒,幸而为时不晚。” 邵英点头笑叹道:“这沈栗还真是员福将,他到了东宫,威儿便换了太傅,去到李朝国,又凑巧看了狄人的二王子,还进献了军器方子,朕也……”朕也得着机会罢辍了几个不听话的大臣。 皇后半点没对邵英未尽的话语表示好奇,只笑道:“这孩子既然立了功,陛下可要好生赏赐才是!” 邵英点头道:“这是自然,待此次战事结束一并封赏。只是此子年纪还小,倒是不好赏赐。” 若是只赏赐金银,未免太敷衍了,然而沈栗如今还未正式入朝,年纪也小,若是提拔他官职,也不合适。 皇后倒是没有皇帝那么纠结,既然丈夫和儿子都看好这个沈栗,本宫自然要为儿子笼络好人心。 于是礼贤侯府和李侍郎府都得了皇后的懿旨,宣田氏、李氏、李雁璇及其母杨氏入宫觐见。 皇后虽然没有明说看重沈栗,可她同时宣了沈栗的沈、李两家命妇觐见,又好生夸赞了沈栗的未婚妻李雁璇,其中意思还用猜吗? 本宫觉得沈栗好,你们要好生对待他。这就是皇后的意思。 沈栗得了皇后的青眼,足以说明皇帝和太子的意思,沈、李两家都欣喜非常,当然,除了一个人——李氏。、 沈栗这是要起来了,侯府里日后还会有我儿沈梧的位置吗? 李氏刚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因着心情郁闷,又躺下了。 田氏听说了,顿时又不高兴。 对田氏来说,嫡孙庶孙都是孙子,再者,沈栗不都记在李氏名下了么? 站在田氏的立场上,她迫切希望沈梧这一代将来有人能顶门立户延续侯府的荣耀。沈梧体弱不得用,沈栗能入了宫里巨头的眼,田氏只差烧香拜佛了。 沈栗早表明态度他不惦记着沈梧的世子之位,李氏你就这么容不下他?皇后刚刚表示看好沈栗,你就病了? 你是在表达对谁的不满?沈栗?我这个婆婆?还是皇后娘娘? 这会儿田氏倒忘了她自己也对丈夫那些庶子的不满和提防了。 “罢了,”田氏漠然道:“她才刚好,入了一趟宫里,回来又病了,可见是不能劳累的,叫她静养吧。宫氏,你虽是小儿媳妇,可如今也是孩子的娘了,这段时间就由你和颜氏商量着管家吧。” 李氏这一病,连管家权都丢了。 然而李侍郎府这次倒没急于为她出头。 李氏病的太不是时候了。 前脚出了宫,回到礼贤侯府就躺倒了,这是多下皇后的面子? 皇后是训斥你了,还是罚你了?只不过夸了你庶子的未婚妻几句,你就一病不起了,心胸狭窄这个名声李氏算是结结实实背上了。 何况这个未婚妻还是你的娘家侄女! 李雁璇的母亲杨氏也非常不愉,偷偷给丈夫吹耳边风道:“还说亲姑母做婆婆,将来日子好过呢。不过为着沈栗夸了雁璇几句,何至于就气病了?小姑这样忌惮庶子,雁璇将来岂不是要受委屈。” 李臻听了,心下到底有所触动:女儿和妹妹相比,天生就处于弱势,到时候嫁过去,又是儿媳,又是侄女,妹妹要是成心针对沈栗,女儿的日子可真就不好过了。 去寻了李意商量,李意虽然心疼女儿,但他父子俩都是男子,哪知道李氏的小心思?单以礼法来讲,李氏的确表现的有些小心眼了,李意道:“且让杨氏去劝劝吧。” 李氏彻底得罪了婆婆,娘家的态度也暧昧,病得越发重了。 “当时不该把娘家侄女说给沈栗的,如今倒成了他的助力。”李氏暗暗后悔道:“若非他成了李家的女婿,父亲和兄长一定回来给我做主!” 下人们最会看天色,礼贤侯府的风向渐渐变了。 虽然没人敢轻视李氏和世子,但讨好颜姨娘和八姑娘,十姑娘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观崎院更是水涨船高,丫鬟婆子走路都带风的。 邻近新年时,盛国在李朝国对狄人的战事终于结束了。 李朝国收回了大半失地,盛国、李朝国与北狄和谈,三国——实际意义上是盛国和北狄两国宣布罢战。 北狄人是习惯于游牧,劫掠的欲望大于占领,能抢的都抢完了,再坚持和盛军作战只会死更多人。 盛国此次出兵意在练兵——盛国已经多年没有对外战事,老兵又都死的差不多了,既然李朝国愿意出军费,趁机锻炼一下新兵也好。如今打的差不多了,和谈也好。 李朝国打空了国库,好在失地回来了,也可安慰安慰朝廷上下的心。再打?没钱了。 午门献俘庆祝之后,沈淳终于回了府。 田氏热泪盈眶,大儿子终于回来了! 沈淳此去可谓九死一生,要不是沈栗凑巧碰上,沈淳早让忽明逼得抹脖子了。 饶是沈淳一向心志坚定,此时也有再世为人之感。 第二天,宫里就下了旨。 沈淳虽然是带兵大将,却没争得首功。首功是他儿子的! 此战所杀所俘的狄人中,地位最高的就是二王子忽明。忽明是去混军功的,虽然对战局影响不大,可谁让他是北狄大汗的亲儿子呢。人人都知道忽明缺心眼,大汗无论如何也不会选这个儿子继位,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忽明的血统就决定了他是有继承权的。 忽明想抓沈淳,结果自己落了单,又让沈淳消磨了战力,最后便宜了沈栗,叫他一箭射死。郁辰把他的头颅带回大营,献俘的时候祭了太庙。 沈栗又有献热气球和黑火药之功。这两种东西用得好,足以改变战局。 如此种种,沈栗的勋级越了两级,封为从四品骑都尉,最重要的,是的得到了一个文散阶:正七品承事郎! 散阶和勋位不同,散阶是和官职相结合的,沈栗原来的云骑尉和如今提升的骑都尉,虽然是从四品,听起来挺高的,可那是勋位,干领银子不管事。而散阶则是有官职才能得到的。 沈栗能得封正七品承事郎,表示皇帝给了他一个承诺——虽然他现在还不是朝上官,但只要以后他入朝为官,就会得到一个正七品的官职! 正七品可不小了,大多数进士只能的得到一个小小县官的职位,殿试之后,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编修的品级就是正七品,沈栗得到的可是探花的待遇! “忽明真是值钱!”沈栗叹道。 沈淳笑道:“听说何阁老在吏部跳了脚,能让何阁老大动肝火,本侯的儿子果然非同一般。” 沈栗道:“怕是皇上将父亲的那份儿也赏到了儿子身上。” 沈淳此次得到的多是钱物。 沈淳道:“本侯已经是超品侯了,到了这个位置反而不好赏赐。皇上虽然赏了你承事郎,到底你要为官还得几年,况还需经过科举,若是皇上提我的品阶,何密就不只是跳脚了。玳国公家也是重赏了郁辰。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氏越发病得沉重了。 第六十七章太子也缺钱 沈淳这几日忙着交接军务,倒是没顾得上李氏。如今空闲下来,才渐渐发觉不对。 李氏自打生了沈鸾后伤了身子,便也时常生个小病,养几天便好,故此沈淳起先知道李氏病了并不以为意。只是这回李氏在沈淳面前常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梧和沈栗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异常,沈淳自然觉得诧异。 闲时便问田氏。 田氏冷笑道:“还不是你那好媳妇自己过不去,见不得栗儿好!”遂将李氏近来进退失据的言行一一和儿子说了。 沈淳就沉下了脸。 他出征前种种安排,就是怕沈梧沈栗兄弟二人自己掐起来。 礼贤侯府又皇帝的眷顾,沈栗看着也是聪敏机灵的,只要侯府不内乱,沈家的富贵就能再延续下去。 李氏所虑沈淳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理解却不代表赞同。 沈栗不是李氏的亲子,却是沈淳的亲子! 沈淳自谓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众人照着他的打算行事,沈梧兄弟俩将来各有所得,指定不会上演兄弟倪墙之事。再者,就算儿子们稍有龌蹉,老子还活着那,难道还镇压不下去吗? 如今沈栗刚刚冒头,李氏就坐立不安,既是不容庶子,也是不相信丈夫的表现。 何况李氏居然还想退了容家的婚事!嫌弃新妇! 匪夷所思!她想得罪多少人? 沈淳吩咐两个儿子去跪祠堂,沈梧、沈栗莫名其妙,然而老爹让跪,谁敢不跪? 夜半天寒,沈栗还坚持的住,沈梧就开始打哆嗦了。 沈栗朝沈梧眨眨眼,问他:“大兄可喝得酒么?” 沈梧“……喝得。” 沈栗果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来! 沈梧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七弟你早有准备?”沈梧迟疑问道。 沈栗笑道:“大兄从来没跪过祠堂吧?如今天气寒冷,祠堂里空旷,生火盆也不济事的。真跪倒天明去,怕是额头都要长霜了。父亲一提祠堂,弟弟就预备下了,如今趁着没人了,大兄喝口酒,起来活动活动。” 沈梧:“……” 沈栗居然还掏出来一包盐黄豆,一包金丝小饼来! “来来来,大兄,不要客气,尽够咱们吃了。”沈栗兴致勃勃道。 沈梧望了眼祖宗们的排位,沈栗道:“没关系的,吃饭不当误反省,祖宗们心疼子孙,不会在意的。” 沈梧:“……” 七弟,你真是心宽啊。 有小酒和食物暖身,沈栗隔一会就拉着沈梧来回走动,到了天明,火盆熄了,两人还真没冻着。 沈淳来到祠堂时,兄弟俩正老老实实地跪着。 沈淳仔细看了看两个儿子的脸色,嗤笑一声:“栗儿,回你院子吃饭去吧。” 沈栗试探道:“父亲,这回是为了什么?” 罚我跪祠堂总要有个理由啊。 沈淳:“你若没跪够……” 沈栗一溜烟不见了。 沈淳带着沈梧回了书房,叫沈毅上了早餐,父子个慢慢喝粥。 沈淳问道:“知道为什么要你跪祠堂吗?” 沈梧老实道:“儿子愚钝……” “你是愚钝了。”沈淳打断道:“梧儿,你知道作为咱们礼贤侯府的承爵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沈梧道:“自然是维护咱们沈家的荣耀。” 沈淳道:“你打算怎么维护呢?实话和你说了吧,咱们家出过皇太妃,勉强做过外戚,为了避免外戚做大,两三代之内,咱们家的爵位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升了,你的任务便是守成,这也好,你天生体弱,就是叫你出去拼,为父也是舍不得的。” 沈梧赧然道:“儿子惭愧。” “这没什么惭愧的,为父也赋闲了小半辈子。”沈淳淡然道:“可为了不叫咱们府远离官场,就此沉寂下去,还是要有人出头的。” 沈梧嗫嚅道:“自然是七弟。” “不错,”沈淳道:“但是栗儿早晚是要分出去的。” 沈梧猛然抬头。 沈淳盯着他道:“树大分枝,就像你五叔,到了时候,你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沈梧茫然看着沈淳。 “看皇上的意思和安排,栗儿走的是文官的路。”沈淳道:“他如今已算是东宫属官,将来的天子近臣。凭他的资质,将来未尝不可荣华富贵。对他来说,这已是条通途。 文武殊途,他要做文官,就不会,也不能惦记侯府的爵位!” 沈淳深意道:“前提是,这条通途不会被人挡死。” 沈梧心中一动,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沈淳淡然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栗儿既然有这个才华,想埋没他是不可能的,相反,通途要是走不通,说不定他索性会想别的办法。” 沈梧失落道:“父亲,母亲她……” 沈淳叹道:“你母亲入了迷障,你要多劝劝她。栗儿出息了,对府中自然有好处,他又早晚要分家,你母亲拦着他做什么!” 叫沈淳一说,沈栗又要为府中出力,又不能惦记爵位,将来还要卷铺盖走人,倒是沈梧占沈栗的便宜多些。 “不是栗儿,也会有别人,”沈淳道:“你是觉得这个人是亲兄弟好呢,还是隔房的兄弟好呢?你跪祠堂时栗儿知道护着你,若换了枫儿呢?回去好好想想。” 沈梧知道李氏是为了什么病的,他自然亲近亲娘,便是有田氏压着,沈梧这段时间心底也渐渐对沈栗有些不满。 只是今天让沈淳一顿教训,沈梧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依着母亲的想法,不叫沈栗出头,对他真的是好选择么? 两子争锋的苗头,又让沈淳摁了下去。 李氏一直在等丈夫的安慰,然而沈淳一直淡淡的,没什么反应。 听说儿子叫丈夫罚跪了祠堂,李氏心急如焚,要不是沈栗也一起罚跪,李氏都要去求沈淳了。只是撑着一口气,李氏到底没放下面子。 没想到儿子回来偏又转变了对沈栗的态度,反而劝慰起自己来。失去了最后一个支持者,李氏心塞。 太子如今还保持着时常留沈栗在东宫蹭午膳的习惯,听沈栗讲讲宫外的见闻,市井的议论。郁辰如今得了军功,有了正经差事了,在东宫侍卫中混了个小统领,凑巧当值的时候也跟着。 他两个算是东宫伴读中比较拔尖的了,因此也越来越得太子倚重。 不过今天,太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沈栗瞧着奇怪,不禁问道:“殿下似有难事?” 沈栗和郁辰的口风紧,故此太子倒也不介意说给他们听。沈栗注意多,说不定能想出好办法。 “如今就要到新年了,开支日增,这个……”太子颇不好意思。 雅临凑到沈栗身旁,悄声道:“东宫没钱了。” “什么?”沈栗听了匪夷所思,太子手里怎么会没钱呢? 太子还真是不富裕。 宫中除了皇帝,属太子的开销最大。 太子如今又开始在邵英的指点下,有选择的培植势力了。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太子想叫人给他干活,一样要掏钱。 一来二去,东宫入不敷出。 眼看着新年将至,这才是开销的大头。太子当然发愁。 去和父皇要吧,太子抹不开面子,又显得太无能。承恩侯倒是很有钱,可又不能明目张胆的送给太子,皇帝的儿子用得着你养? 太子和雅临聚精会神地盯着沈栗。 沈栗:……我是做了什么才让太子觉得我是百宝囊? 不,殿下,我的品种不是机器猫。 然而东宫属臣的作用就是充当太子的机器猫。 娘娘还可以含泪哭一句臣妾做不啊,臣子却不能对主公说一句臣不行啊,恼羞成怒的太子说不定真切了你。 把糟心事倒给了心腹们,太子乐呵呵去寻太子妃了。 沈栗和郁辰出了东宫,面面相觑,一声叹息。 “要不,和家里要点?”郁辰道。 “那还不如去找承恩侯化缘呢。”沈栗苦笑道:“大臣的孝敬,殿下是不能收的。再者,也要考虑殿下的面子。” “那怎么办?”郁辰焦躁道:“东宫的开销本就不小,眼看着新年将至,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急切之间,上哪儿找那么多钱去?” “要来钱快,又不能有损太子的声誉,”沈栗道:“做商贾之事有与民争利之嫌,咱们开个棋院吧。” “棋院?听着像下棋的地方?”郁辰奇道:“那能有多少钱?” 沈栗深意道:“善奕者谋势,有晋身的资质,也多有进取之心。” 此时盛国还没有真正意义的棋院,倒是茶舍中有时会给客人提供围棋、笔墨纸砚之类,不过茶舍中都安排曲乐表演,环境不不清静,说实话,并不适合下棋。 至干勾栏、青楼中的附庸风雅,更是醉翁之意。 然而这一日,景阳城中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国子监外,都有垂髻小童三两人一组,见了人就递上来一张字纸,上写:“沧澜棋院”。 棋院?这是给人下棋的地方?笑话,哪儿不能找个下棋的地儿? 再往下看,嗯? 这地址在——见山观水园! 哎呀,学生要去,必去得去,不去不行! 第六十八章论女婿的脸皮 见山观水园,原名清音园,起初是前朝某位皇帝为了他心爱的幼子修的园子,可惜,这位皇子没活到成为太子那天。后来几经易手,又改朝换代,最后到了玉琉公主手里。 而玉琉公主常用这个园子举行宴饮,招待王公贵族及其女眷。 不管这所谓的棋院是谁开的,单凭这地方,就足以吸引有点进取心的文人雅士了,万一表现的好,碰上个慧眼识人的,岂不是从此就要青云直上了? 再者说,听说见山观水园秀美精致,又兼得奢靡华丽,如今得了机会,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太子妃向自己借园子,玉琉公主喜出望外。虽然孙子霍霜如今时常在太子殿下身边转悠,可惜自家表态的太晚,锦上添花毕竟不如雪中送炭,东宫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的。 如今好容易太子妃开了口,太子妃的意思不就是太子的意思吗?何况还分了一成份子!有利益的牵扯老公主更放心了,半点没迟疑,想用多久都行。 观澜棋院一声不响的开张,来的人却是不少。 说实话,能到国子监读书的,身家都不菲,能对见山观水园动心的,也不会是寻常门第。因此,哪怕进园子的费用不菲,众人倒也忍得。 然而,当头一天的胜出者竟然被偶然出行的太子殿下召见,又入了某位大人的眼,成了预备女婿的消息传出来后,棋院的门都要被踩破了。 善意者谋势,这话确实不错。除了钱财上的收获,太子也在众多棋手里挑出来几个可用之才。会读书的人多,会做官,能做事的人少。如今多了这个棋院,倒是为不少人提供了进身之阶。 二皇子心里转了转,没敢跟风。棋院有揽士之能,皇帝做得,东宫做得,光头皇子做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太子做了独门生意。 沧澜棋院随即宣布所得收入捐出一半给军中因伤退役的将士添置冬装和粮食,御史台也熄了火。 东宫既得了名声,又得了实惠,太子大手一挥,沈栗也得了五分红利。钱不太多,但对沈栗也是及时雨了。 沈栗没什么收益,只府中的月钱和身上骑都尉的俸禄,开支却越来越大,因着李氏,他又不好向公中要求贴补,得了这笔钱,手中也宽裕不少。 新年至,宫中的庆祝宴饮沈栗是没资格参加的,因此他反而相对清闲下来了。 李氏心塞了一段时间,到底还是硬撑着爬起来去见田氏:“六姐儿在庄子上住了一段时间,如今侯爷回来,又逢新年,也该接回来了。再者,容蓉今年刚进门,儿媳也该带她去李府走动走动。” 田氏问道:“你如今想通了?” 李氏低头道:“前阵子侯爷不在家,儿媳心中焦躁,故此进退失据,还请母亲多多担待才是。” 田氏叹道:“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多好。” 到底是长媳,田氏也未多话,任由李氏讨回了管家权。 元月初五,沈栗一家动身前往李侍郎府拜年。 路上碰上了何家的轿子,何泽掀起轿帘,露出满是记恨的脸。 沈淳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何御史别来无恙。” 何泽:“……” 怎么会无恙!叫沈栗一场庭辩,何泽让邵英圈起来一个多月!插手军机可不是小事,与他一同上折子的人,十有八九都罢官问罪。叔父何宿为他求情几乎在邵英面前磨破了嘴皮子,何家也出了大血。就这样,邵英也下令“五年之内,不得升迁。” 经此一役,何家元气大伤。何泽更是恨沈淳父子入骨。 “沈侯如今气色倒是不错,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沈侯杀伐过重,还是小心为妙。”何泽冷笑道。 “不劳世叔挂念,”沈栗道:“家父自从军起,所杀皆前朝逆军及狄人,未尝有冤死剑下之鬼也,况佛家也有怒目金刚之说,单以杀伐论果报,何其浅薄?“ “倒是何世叔,”沈栗微笑道:“听您的话音,似乎在为死在家父手中的前朝逆军或狄人鸣不平?” 何泽:“……” 每次和沈栗说话都有掉坑的危险! 本官刚被放出来,难道又要进去? “岂有此理!”何泽狠狠放下轿帘:“快走!” 沈淳瞥了沈栗一眼:“功力见长!” 沈栗:“……父亲谬赞了。” 沈栗拨了拨马缰绳,思索道:“父亲,许是儿子多心,方才何泽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 沈淳道:“咱们两家已成水火之势,多加小心总是不会错的。”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这句话便是跨越了时空也同样有效。沈栗与李雁璇刚刚议亲时,杨氏还看不上沈栗,如今再登门,便是千好万好了。 不单是因为沈栗如今越发出息,勋位升了、品阶长了,又得皇后另眼相看,惠及李雁璇也被皇后召见,更难得的是沈栗对李雁璇的维护! 杜凝在福榕寺中那一场大闹,虽然李雁璇只是无辜受累,只是世情苛刻,回了府后,一家人着实担忧了几日。李雁璇更是惆怅满腹,以泪洗面,生怕沈栗心下介意。 李颗安慰她:“先前杜凝在东宫妄言,险些害他被逐,栗表弟尚不忘为你在沈府转圜;沈家六姑娘在山下出言不逊,还是栗表弟呵斥了她,何况他也曾道万事有他,想是无碍的。” 李雁璇郁郁道:“先后两次为了我与人起龌蹉,又有二皇子参与其中,只怕便是栗……栗表弟不介意,侯府也是介意的。” 旋即传来杜凝莫名其妙“嫁了人”,李府众人心下都明白这是沈栗对杜凝的报复。 李雁璇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 杨氏怕她钻了牛角尖,日日陪着她,只道:“这亲事是你姑母亲自求的,沈侯拍的板,太夫人也是明理的人,不碍的。” 旋即又骂沈栗:“也不知来个口信,平日里的机灵劲都用到哪里去了?” 李颗道:“不如儿子去寻栗表弟探探口风?” 李雁璇哭道:“哪有为的这个去问的,倒显得妹妹心虚。” 一家人正团团乱转,沈府的太夫人田氏着人送来几匹锦缎:“老侯爷在时先皇太后赏的,因颜色鲜亮,老夫人一直留着,如今想起来,倒是表姑娘才配呢。” 杨氏翻了翻,见这几匹锦缎都是如意、蝶恋花,芙蓉莲子花样,心下大喜,把来拿给女儿看,李雁璇见了又羞又喜,渐渐放下一颗心。 杨氏道:“如今放心了?我女儿颜色又好,规矩也不差,还怕那小子跑了不成?” 胡嬷嬷也凑趣道:“当日在寺里,表少爷双目灼灼,怕是一眼就相中了!” 李雁璇嗔道:“嬷嬷说什么呢!” 及至后来沈淳失踪,沈栗立时奔了李朝国,连个口信也没有,杨氏母女又提起心来:军中刀剑无眼,万一沈栗出事,岂不坑了李雁璇? 杨氏对丈夫埋怨道:“偏叫他一个小孩子去,沈家竟无人了么?小姑也忒心狠了些!” 母亲还可对父亲表示不满,李雁璇的一腔心思却无人可诉,每日里长吁短叹,无人时便拿出沈栗那首“长命女”翻来覆去观看。直到沈栗回来,沈家派人报了平安,带来了沈栗从李朝国捎来的小玩意,李雁璇人已清减了些。 虽然两人说起来只有区区一面之缘,然而两人早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李雁璇又连番得沈栗维护,及至皇后召见,小姑娘又听得沈栗在军前如何英勇救父,斩了北狄王子,一颗心早系在沈栗身上。 无奈礼法严苛,两人平日里连字纸也不得通,更别提见面了。至多两府派人来报个平安。 好容易到了年节,李雁璇知道沈栗会随着李氏回门,形色间自然带出些期盼。杨氏见了也只能暗叹女生外向。 得了空,沈栗又偷偷蹭到杨氏身边悄声道:“舅母,今日表姐可到园子里赏花?” 杨氏气笑:“冬日无花可赏,倒是有一窝蜜蜂盼你。” 沈栗只管憨笑。 杨氏睨他道:“你若醉了,去你表兄书房里清净去吧。” 沈栗眨眨眼,自去寻李颗。 李颗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偏你事多!” 沈栗着频频作揖道:“表兄费心!表兄费心!” 费心给你做红娘吗? 碰上这么不要脸的表弟,李颗无奈投降,引他去书房。 沈栗只管在书房中与李颗插科打诨,李颗哼道:“此处乃读书的地方,先贤之言在此,表弟却不静心研习,将来如何面对妻子。” 我将来的妻子不就是你妹妹? “欸,”沈栗嬉皮笑脸道:“读书明理,顶门立户,这只是对男子的基本要求,想要夫妻和顺,却不是只会读书就行的。总不能夫妻两个每日里之乎者也的过日子不是?” 李颗喷笑道:“你倒是有歪理!那你说说,将来夫妻两个如何相处?” “第一要务当然是疼老婆喽,”沈栗毫不迟疑道:“疼妻子的丈夫才是好丈夫,此乃真理也!” 李颗瞪圆了眼,你还真好意思说出来! 虽然娘家人都爱听女婿说出这句话,但这里毕竟是男权为尊的古代,起码照李颗这个受了正统教育的侍郎府嫡长孙来讲,放在自己身上,就算再喜欢,他也是有些说不出口的。 栗表弟脸皮的厚度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啪!”门口忽然传来声响。 第六十九章暗箭难防 沈栗二人寻声看去,却是李雁璇领着胡嬷嬷并贴身丫鬟站在门口。 李雁璇本是欲敲门进来,不料正好听到沈栗恬不知耻的大声宣扬疼老婆论,一时又气又笑又羞又恼,手上不觉一使劲,竟把门推开了。 一时间屋内气氛尴尬异常。 唯独沈栗心眼转得快,索性装着毫不知情道:“咦,二表姐是来与表兄借书的吗?” 李雁璇是本来都要跑走了,听到沈栗装糊涂,却又不好走了,不然岂不是自承方才偷听到沈栗与李颗的谈话?稍稍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相见沈栗的情绪占了上风。 移了目光,也不去看沈栗,只向李颗低头道:“上次哥哥许我的塔影斋记不知可得了么?” 李颗暗暗咬牙,后悔今日欲成全沈栗见妹妹的想法。礼贤侯府近来是非颇多,件件都少不了沈栗出头,妹妹虽然面上丝毫不显,私下里却偷偷打听沈栗的安危,时常为这臭小子担忧。 今日母亲态度暧昧,李颗便顺水推舟着人去请妹妹,想着两人本就是表姐弟,又有自己这个亲哥哥并一众丫鬟婆子在侧,便是瞄一眼也不妨的,哪知这臭小子竟如此无耻! 只是事到如今,李颗也只能大方应道:“刚刚着人搜罗到了,妹妹尽管拿去。” 又瞟了一眼沈栗,不情愿道:“这是姑父府上的栗表弟,说起来你二人还未正式见过礼。” 沈栗小时候不讨人喜欢,李氏回门从来不带着他,至于上次福榕寺之行,沈栗本是偷窥,后来众人下山时又狼狈,是以这次才是沈栗与李雁璇正式被人引见。 沈栗肃容施礼道:“沈栗见过二表姐,这厢有礼了。” 李雁璇迟疑了一下,到底不好意思近前,只在门口回礼道:“表弟万福。” 李颗沉声道:“香栀,还不与你家姑娘把书取了。” 香栀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意,只管缓缓在书架上来回寻找。李颗两眼望天,故作糊涂。 沈栗不好和李雁璇搭话,只笑着向胡嬷嬷道:“胡姑姑安好。” 胡嬷嬷笑道:“不敢当七公子如此称呼,不过是个老宫女罢了,又早离了宫,叫老奴胡嬷嬷便是。” 沈栗笑道:“胡姑姑谦虚过了,您是当初在绣绮宫里来的,当得小子一声姑姑。” 绣绮宫是当年沈太后居住的,尽管那时胡嬷嬷也不过就是个小宫女,如今历尽风霜,倒也当得沈栗看重。 胡嬷嬷谦虚道:“老奴都是得了先皇太后的恩典。” 沈栗笑道:“到底是先皇太后身边的人,小子见您一言一行,都是大家规矩,再没有更好的了。” 胡嬷嬷笑道:“折煞老奴了。” 沈栗夸胡嬷嬷规矩好,胡嬷嬷可是李雁璇的教养嬷嬷,这和直接夸李雁璇有什么两样?所谓大家姑娘,将来的掌家主母,容貌打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就是规矩二字,沈栗就差直接说我觉得二表姐很好,将来能娶她进门我很满意。 李雁璇侧着身子,羞得低头不语,只觉心里春暖花开,甜蜜异常,这小半年来的忐忑不安全都不见。 李颗不顺眼唤道:“香栀,怎生找的这样慢?” 香栀嗫嚅道:“是,奴婢……奴婢认得字少,所以……” 胡嬷嬷接口道:“大爷,老奴如今认得几个字,不妨老奴试试?” 沈栗嘴快道:“不愧外祖家是连出两代状元探花的书香门第,文华之香,惠及从人。” 又夸上了。 胡嬷嬷笑道:“是老太爷和少爷小姐仁慈。” 李颗气结,他方才本想亲自快些取了书,叫沈栗与胡嬷嬷这么一搭话,愣是把话头岔过去了。 沈栗又道:“如今天气寒冷,嬷嬷出来进去,可要注意身体。” 胡嬷嬷飞速瞄了一眼李雁璇,笑道:“劳七少爷挂念,老奴早备下手炉,向来不敢忘的。” 李雁璇捧紧手中紫铜炉,这本是胡嬷嬷为她准备的,叫沈栗这么旁侧敲击地一讲,似乎其中也有了未婚夫的心意。 沈栗又道:“二表姐找的塔影斋记,可是先塔影书院永年山长所著?” 李雁璇低低答道:“正是。” 李颗大声咳了一声。 沈栗笑对李颗道:“永年山长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愚弟仰慕已久。“ 李颗暗下决心,沈栗如果厚颜相借塔影斋记,一定要狠狠拒绝,自家妹妹碰过的书籍,也是这臭小子可以觊觎的吗? 哪知沈栗转而道:“尤其是永年山长的一句诗,读之口齿余香,不能忘怀。” 李颗如今正是应试年纪,听沈栗谈诗,不觉注意力被他吸引。 沈栗摇头晃脑吟道:“心无彩凤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沈栗前世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名句,端得动人心扉,李颗一听便赞:“好句!” 回味半晌,李颗才惊觉道:“不对,永年山长的诗作向来被塔影书院收集的详尽,传抄天下,有此名句,我怎会不知?再者,永年山长生于乱世,其诗其文多是忧民生,道疾苦,这一句却不符他的文风。” “哦,”沈栗嬉笑道:“想是愚弟记错了,或是愚弟在哪里看的。” “什么?”李颗不可思议道。转眼再看李雁璇,早没影了。 “……” 李颗此时才恍然明白,沈栗这句诗是说给李雁璇听的! “滚!”文质彬彬的李大公子到底还是破了功。 直到回了李雁璇的院子,胡嬷嬷和香栀仍忍不住乐,李雁璇嗔道:“胡妈妈!” 胡嬷嬷笑道:“姑娘莫恼,老奴是为姑娘开心呢。再者,沈七少爷这句诗真是好,向来将来下场一试,定然高中。” 香栀道:“亲家七少爷可真是,叫嬷嬷说着了,见了咱们小姐就‘双目灼灼’呢!” 李雁璇跺脚道:“我要恼了!” 胡嬷嬷与香栀对视一眼,含笑悄声退下。 李雁璇默默来到文案前,选了张彩笺,提笔细细默写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忽又羞的不行,拿起来欲撕了扔掉,三番四次到底舍不得,转身来到镜台前,将彩笺藏在八宝缠枝首饰匣底下。回身倚在绣榻上,一忽儿欢喜,一忽儿害羞。 沈栗得偿所愿,老老实实回到前面装乖宝宝去了。至晚间,顶着沈淳似笑非笑的目光,悠然自得骑马回府。 这次李侍郎府之行,沈栗、李雁璇,杨氏,沈淳等等沈、李二府之人都是满意的。两个小儿女看着亲近,李家既是沈梧的外家,又是沈栗的岳家,沈、李二府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李氏还是不满意!李氏的母亲早没了,父亲李意终是个为官数十载的大家长,考虑问题的方向自然与沈淳差不多,家族承继为重,自是不能理解李氏的小心思。在得了沈淳私下的解释与保证后,李意反倒劝女儿宽心。 坐在回程的车里,李氏双目无神望着双手发呆,槐叶殷勤道:“夫人可是乏了?车中又无外人,夫人且靠一会儿?” 沈梧也道:“母亲这些天颇为劳累,回去改请李府医诊个脉才是。” 李氏懒懒摇头,抬手捏了捏鼻梁向容蓉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容蓉自嫁进来就不得李氏喜欢,她又天生胆小,一来二去对婆婆的敬爱就转成了敬畏,见李氏问她,低头嗫嚅道:“母亲……” 沈梧见李氏皱眉,忙打断道:“儿子才成婚几天?哪有这么快的!” 李氏叹道:“你不懂,蓉娘又在孝中……” 沈梧见容蓉眼圈发红,叹道:“好好的母亲提这个做什么?” 李氏不语,容蓉热孝成婚多少有些犯忌讳,若是在孝里生子…… 转眼看见槐叶,李氏心里渐渐活动起来:槐叶今年十六,只比沈梧小一岁,为人又沉稳知礼,身体也健康,若是梧儿做个姨娘也该使得。 槐叶本就机灵会看眼色,又跟在李氏身边伺候,自然知道李氏心思。如今见李氏看她,只管低头不语。 沈梧却皱了眉:母亲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讨厌庶子吗?怎么轮到自己却不同了?若是将来有了庶长子,可怎生是好! 容蓉压根不敢抬头!自然不知李氏几人的眉眼官司。 李氏下了决心,刚要开口,只听外面沈栗一声:“父亲小心!” 车里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门帘上一星亮光闪过,“嗖”地一声,李氏竟被一只箭矢射中胸口! 容蓉惊叫一声,手脚发麻。沈梧悲愤呼道:“母亲!” 旋即又有一只箭矢射进来。容蓉扑倒沈梧道:“世子,切莫乱动。” 槐叶也扑过来护着沈梧道:“世子小小!” 沈梧叫妻子与丫鬟扑倒,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得,只得连声叫:“母亲!母亲!” 却听不到李氏答应。 外面早乱做一团。 沈栗年纪小,酒宴上不曾喝酒,此时还清醒,他又骑在马上,看得远,因此远处有人影闪过时便立时见了。 近来沈府的仇家不少,沈淳又刚刚自战场上回来,沈栗自然处处小心。见那人影举着什么东西,上面又有一点亮光闪闪,正蓄势待发! 沈栗在军前是用过弩箭的,狄人二王子忽明还是沈栗先用弩箭射中才结果了的,如今恍惚见了那人影手上的东西,第一个反应就是弩箭。 沈栗厉声叫到:“父亲小心!” 抬腿自马背上一蹬,扑越到沈淳马上,此时沈淳正酒意微醺,听到沈栗喊他,知道事情不对,只是反应仍慢了半拍,多亏沈栗扑过来,将他一起扑下马。 护卫们眼睁睁看见一只箭矢从沈淳马背上闪过! 第七十章毕竟东流去 这一箭没有射中沈淳,却直奔后面牛车,带走车夫一只耳朵,余势未消,穿透车帘,端端正正钉在坐在主位的李氏左胸! 此时正值元月,又是都城景阳之内,谁也没想到竟有人敢动用军械当街行凶! 等护卫们围上来时,旁边的小巷中几个持刀人悍然杀出来。 沈淳一把掀开沈栗,厉声道:“躲到车下去!” 沈栗知道凭自己的身手只能给人送菜,此时逞能只有拖后腿的份儿,沈淳让他躲,半点没迟疑,立刻就地一滚,磕磕绊绊地躲到车下。 护卫们已经开始与匪徒接上手。 沈淳是什么身手?于千军万马中尚自横行,几个匪徒根本不入眼! 既然刚才的冷箭没有射中沈淳,接下来的局势可以说已经不在对方的掌握之中。 沈淳的注意力却不在冲上来的这些歹徒身上。 短兵相接,自家的护卫足够用了,真正有威胁的反而是远处的弩箭。 此时沈梧大声呼唤李氏的声音已经不断传来,沈淳心知多半是不好了,只是威胁尚在,却顾不得去看。 沈淳提剑直奔那持弩的黑影。 此时第二支箭已经上好弦,那人见沈淳奔来,慌忙之中,也来不及细细瞄准,抬弩就射。 第二支箭矢完全没有作用,沈淳瞄到箭势已偏,料到射不中自己,眼都未眨。不想,好巧不巧,这一支偏偏又射中车厢! 沈淳大怒! 车中是妻子和长子长媳! 一箭还不够?逆贼看剑! 一剑下去,弩机都劈碎了,连带下这歹徒的大半右臂! 沈栗没在车下躲多长时间,冲突就结束了。 大半歹徒已被杀死,护卫们刀下有数,留了几个活口。 沈栗打车下爬出来,沈淳已掀开车帘,见李氏胸口中箭,眉头紧皱。 沈栗急道:“父亲,母亲伤势严重,等不得回府再诊治,好在左近就有医馆,先去那里让郎中看看,再着人去请太医。” 沈淳点头,怕车中颠簸,亲自抱李氏出来,大步疾行。沈梧等人自然要跟着, 沈栗见车夫在一旁捂着耳朵,血流满面,吓了一跳,赶忙道:“你也来!” 沈栗在前面疾跑引路。此时才元月初五,医馆并未开门,沈栗却也顾不得了,直接抬手砸门:“开门啊,来人!郎中快来!” 因沈淳遇刺,护卫们除了留在原地看着所俘歹徒的,都跟来护卫沈淳。郎中哪见过这个架势,吓得哆哆嗦嗦,沈淳不耐瞪眼。 沈栗软言安慰道:“先生且看看,我家已着人去请太医,先生只要让我母亲拖得一时,就有重谢!” 那郎中方才舒了口气:李氏当胸中箭,多半伤了心肺,这郎中是不敢处理如此重伤的,听到等下又太医过来诊治,只求让这妇人拖延一时,他还是做得到的。 当下施了针,忍不住皱眉道:“这位夫人伤势严重,这个……” 沈淳听了,心下越发沉重。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什么样的伤势没见过,一打眼就知道李氏多半是不成了,如今这郎中也有叫家属有个准备之意,沈淳看了一眼沈梧。 沈梧早已六神无主。 沈淳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李氏却是他一个人的母亲。 虽然二姑娘沈鸾与他同母,但是因为沈桐早夭的事,李氏只当没有这个女儿,一腔心血都在沈梧身上,待沈梧可不止是溺爱两个字可以形容。故此沈梧和李氏的关系最亲。 如今听说亲娘似乎不好了,沈梧只觉天塌地陷。 槐叶跟着郎中,忙前忙后,见沈梧垂泪,赶紧上前安慰。容蓉少不经事,又惊又怕,比沈梧都慌乱,倒是跟着她的丫鬟,狠狠瞪了槐叶一眼。 沈淳派了沈毅去请太医,沈栗心细,见郎中话音不好,又打发竹衣与多米去李侍郎府上报信。 来的还是相熟的柯御医——就是沈栗刚穿来时因沈梧疑似突发疟疾沈淳半夜去砸门的那位。 沈淳道歉意道:“因拙荆情况实在不好,未及亲自相请,只派了下人去,又赶上元月,实在失礼了。” 柯御医摇手道:“说这个做什么,忒见外了,令妻在哪儿,既是重伤,不要耽搁了。” 沈淳忙引他前去。 柯御医稍微打量了一下,伸手探了探脉,干脆摇头道:“沈侯是经过风霜的,下官就实话实说了。” 沈淳长叹一口气,道:“大人请讲,在下……在下心中有数。” 柯御医微一迟疑,垂目道:“尊夫人伤势严重,箭矢已经穿透心脉,下官技穷,无法可治。” 沈梧登时失声痛哭。 沈栗心下叹息,这不是技穷的事,心脉被穿透,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可救! 柯御医道:“下官可令尊夫人醒来一时,沈侯若有话……” 沈淳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此时李意、李臻都已赶来。 女儿(妹妹)刚出了娘家门,就不幸遇刺病危,真是晴天霹雳。 然而此时却顾不得其他,柯御医下了针,又在随身药箱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来,与众人解释道:“此药霸道,服用后一时激人气血,却是伤身,故此只能用在死地求生的病人身上。” 李氏却不是死地求生,用此药单为叫她清醒一时。 李氏醒来见众人的面色沉重,沈梧更是两眼通红,心中也感到自己怕是不成了,长叹一声:“我要死了。” 沈淳上来持着她的手,道:“为夫对不起你。” 李氏摇头道:“不过是意外罢了,是妾身福薄,不及陪侯爷白首。” 李氏向李意与李臻道:“女儿不孝,不能在父亲膝下尽孝了。父亲生养之恩,兄长维护之情,唯有来世再报。” 李意大恸。李臻叹息不语。 沈梧挤上来道:“母亲!”泣不成声。 李氏含泪道:“我生在官员府邸,嫁与侯门,此生不曾受半点风吹雨打,唯叹子女缘浅!此去了无遗憾,只放不下我的梧儿。” 沈梧大哭。 李氏环视众人,见沈栗在侧,唤他道:“此前是母亲待你不周到,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栗忙道:“母亲言重了,母亲待我样样都好,儿子心中有数的。” 此时李氏说话已经有些费劲了,仍撑着拍了怕沈栗的手,道:“你……你日后要好好待你兄长。” 沈栗吓了一跳,沈梧是世子,又是大兄,说起来该是沈梧待沈栗如何如何,哪轮得到沈栗待沈梧怎样! 李意眉头微皱,然而见李氏含泪央求的目光,到底不舍,只好低头沉默。 沈栗见李氏盯着他,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知道李氏到底是不放心他这个庶子,长叹一声俯身在李氏耳边道:“母亲尽管放心,大兄以后必定是咱们礼贤侯府的承爵人,便是大兄日后得的侄儿,也必定是咱们侯府日后的世子!” 李氏得了沈栗这句话,心下大安,追问道:“此话当真?” 沈栗保证道:“儿子向母亲保证。“ 沈淳见李氏最后心心念念仍是这个,心下复杂难言,看了长子一眼,只见沈梧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见李氏看向他,默然点点头。 沈栗当着沈、李两家人当面保证,李氏终于觉得放下一桩心事,想了一想,道:“我的嫁妆,分为十份,梧儿,栗儿,鸾姐儿各得三份。” 沈栗忙道:“这该是大兄和二姐得的,儿子……” 李氏打断道:“你也是我的儿子,母亲要给,你尽管接着就是。” 又接着道:“其余一份,六姐儿,八姐儿,十姐儿,还有十二哥儿平分。” 李氏顿了顿,微微喘息道:“给槐叶二百两银子。” 众人不易李氏竟提到槐叶,槐叶连忙上前,李氏看着她道:“好好……好好顾好梧儿!” 容蓉蓦然抬头,李氏已溘然而逝。 沈梧大哭一声:“母亲!”随即晕倒。 李氏嫁到侯府半辈子,最后却没能在侯府中安然去世,反而带着对儿子的担忧和对孙子的祈盼断命于一个小小医馆。 沈淳冷丁死了妻子,简直发了疯。没顾得上与李意等人一起为李氏一哭,也不管晕过去的长子还在被柯御医救治,提上剑闷头往回走。 沈栗吓了一跳,忙嘱咐大嫂看顾好大兄,快步跟上沈淳。 此时留下的几个活口都被护卫们绑好了。 元月里竟出了刺杀侯爷事件,歹徒们用的还是军械,这还了得。此时案发现场已经被缁衣卫、顺天府差役和兵马指挥司重重包围。 见沈淳气汹汹到来,顺天府尹顾临城反倒松了一口气,匆匆迎上来道:“啊也,幸好沈侯无事。” 幸好个屁!容置业在后面暗骂。听说沈淳夫人中了箭,此时看沈淳的脸色也知道不好! 沈栗跟在沈淳后面冲着容置业连连比划手势,他怕沈淳气疯了,上去把几个活口宰了,等冷静下来再后悔。 容置业楞没拦住沈淳,在城中巡大街的和沙场大将的武力值能一样么,根本不够看!叫沈淳一撩就撩到一边。 顾临城一见沈淳和容置业撕巴上了,顿时没影了。 沈淳到底还留着几分理智,没真的杀死几个活口。 一脚踢倒那个持弩的,这人被沈淳斩断了右臂,被人随便撕了块布条勒住胳膊止血,被沈淳一踢,碰到了伤处,痛的哀嚎不止。 沈淳才不管他痛不痛,不解气,又连踹几脚,方才揪着衣服提起他厉声道:“这张脸!本侯认得你!” 第七十一章余孽 那人见沈淳怒气冲冲的样子,忽然又精神起来:“沈淳!我刚刚看到你婆娘中了箭,如今你如此气急败坏,想那妇人是救不过来了吧?” 沈淳不答,质问他道:“你是古家逃出去的那个余孽?我以前见过你,你是古学奕的儿子古籍!” 古籍大笑道:“沈淳,只可惜未能杀了你!好在你如今死了妻子,也叫你尝尝亲人阴阳两隔的滋味!哈哈哈哈。 沈淳大怒,一拳砸在古籍脸上,还待再打,容置业连忙上前拦住:“沈侯三思!这人已经重伤,万此时一打死了,岂不便宜了他?” 缁衣卫也过来个百户劝道:“侯爷息怒,这些人手中刀箭都是军械,还要细细审问来源才是。” 沈淳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狠狠放开古籍。转目看着容置业两人道:“还要两位多多费心。” 容置业两人忙道:“应该的。” 沈栗过来软言道:“父亲,大兄刚刚闷过去了,不知现在如何,我们回去看看吧?再者,也该给家中送个信。” 沈淳默然点头。 李氏好好的回门成了丧事,世子悲痛欲绝病倒在床,礼贤侯府这个新年过的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李氏这些年在沈家也算兢兢业业,她活着时有人畏她厌她,死后倒都记得她好,为她流几滴眼泪。只除了六姑娘沈丹舒,暗地里真真是松了口气——不能和解的嫡母死了,日子可算是有盼头了。 沈梧病的起不来,还是沈栗给李氏摔盆捧灵。 因刺杀礼贤侯案,缁衣卫竟发现当日古籍等人当日所持军械竟带着前朝的标记,整个景阳戒严了小半个月,全城纠索! “前朝余孽?”沈栗惊道:“这都立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所谓前朝余孽活动?” 沈淳沉着脸道:“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只要有所谓前朝血脉出现,总会有人想做拥立之臣的。” 沈沃道:“倒是时不时有传言说前朝活下来个皇子,莫非此次找着了?” 沈淳摇头道:“古籍知道的并不多,他只是一心想找我报复,又无法可想,他藏身的地方有人给他出主意刺杀我,并且承诺提供武器,他便纠集了几个所谓故旧死士前来报仇。” 沈梧气愤道:“分明是古学奕害人不成叛逃北狄,诛族的命令也是皇上亲自下旨,怎么能把仇怨算到咱们家!” 沈栗叹道:“有些人你不让他害你,他便觉得是你对不起他。古籍怕是没胆子向皇上复仇,只好来恨父亲。只是古籍既然是被人利用,那给他出主意又提供兵器的人在何处?” 沈淳叹道:“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缁衣卫也只能发个海捕文书罢了。” 沈栗苦笑,此时的画像技术,沈栗却是不敢恭维的:“却不知此人何名?” 沈淳叹道:“梅安师太,多半是个假名。” “梅安师太?”沈沃疑道:“竟是个尼姑不成?” “不错,”沈淳道:“古籍当时无处藏身,是这个人把他收留在梅久庵。” “怪不得当时找不到他,竟躲在尼庵之中。”沈梧道:“梅久庵,梅安师太,一听就是假名字。” 沈栗忽道:“我道梅久庵这名字这样耳熟,这是何家那位三夫人待过的地方!“ “什么?”沈淳几人惊道。 “你怎么知道?”沈淳追问道。 沈栗道:“父亲忘了,因县试拦车之事何家向我们登门道歉时,何密曾提到把何氏送到了庵堂去。” 沈梧点头道:“你后来还让何家把她接回去,莫非就是这个庵堂?” “正是!”沈栗点头道,又唤竹衣进来:“当时让你打听何家把何氏送到的庵堂叫什么名字?” 竹衣想了半天,方道:“好像是叫梅什么庵的地方。” 沈沃一拍手:“梅久庵!” “对!”竹衣点头:“就是这个名字!” 沈沃大喜:“还是栗儿心细,我去找容置业和缁衣卫,哼,竟牵涉到关系前朝余孽的案子里,这回非扒下何家一层皮。” 沈栗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沈淳等人自然不会关心一个休回家去的女子到底给何家送到何处,沈栗却不一样!他带着前世商场中尔虞我诈里养成的周详小心的习惯。 当时他挤兑何密把何氏接回何家,怕何家再出什么幺蛾子,暗地里就派了竹衣打听消息,直到竹衣确切地打听出来何氏确实是叫何密从一个叫梅久庵的地方接回去,方才罢了。 今日沈淳一提起,他便觉得耳熟,细思之下,果然想起。 沈淳回忆道:“前日碰见何泽时咱们还觉得他神情言语奇怪,我还道他要在朝堂上准备什么手段,没想到竟应在这里。” 沈栗却不乐观:“可惜只是怀疑罢了,并无什么切实证据,怕是不能把何家如何。” 沈梧听了便有些着急,李氏之死总不能这么糊涂过去吧。 沈淳哼道:“牵涉了前朝余孽之事,向来有错杀没放过,单是这点怀疑也够何家受了。” 缁衣卫和兵马司果然在梅久庵中找到能证明何氏曾在此居住过的人证,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何家真的与前朝余孽有关,皇上对何家的怀疑却越来越深,二皇子本已选了何家大房之女为侧妃,邵英一摆手,不许了。 何家大房夫人立时打上何老太爷所居畅怀堂,斯歇底里哭道:“为这一个姑奶奶,还要害了咱们家多少女孩!” 何泽见实在闹得不像话,劝道:“大嫂,此次咱们何家乃是无辜受累,父亲心中何尝不难过。” 大夫人跳脚道:“你倒有脸说这轻松话!若不是你,我那苦命的小女儿怎么会受此羞辱!” 何密心中一跳,厉声喝到:“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大夫人昂着头道:“哪有把大儿子打发到外头为官,偏留小儿子在家里的?父亲偏心小的也罢,偏他见天找沈家麻烦,不是因为他,因为姑奶奶和沈家结了仇,怎么就让人怀疑到咱们何家?我女儿又怎么会见弃与皇家!” 大夫人丈夫长期在外任,留她在景阳伺候公婆,教养儿女,大夫人早就一肚子委屈,如今女儿的婚事不成了,又是曾和皇子结过亲的,哪个还敢娶?大夫人如今红着眼睛,拼命的心都有了。 何密见大夫人说的是怨他偏心何密,又心疼女儿,反倒松了口气,板着脸道:“像什么话,没个体统!老大在哪为官是老夫说的算吗?得着机会,老夫自然会托人为他打算。回去好生安慰姑娘,再敢撒泼,家法伺候!” 大夫人凭着一口怒气跑来大哭一场,如今闹也闹过了,何密也松口要将老大调回来,怒气便也压下来些,何密又用家法吓她,到底不敢再争论,唯唯诺诺回去了。 何密按着眉心,似有些头痛,轻声道:“愚蠢!” 何泽最怕的不是父亲厉声呵斥,反而是这种云淡风轻的训诫,才是何密心里暴怒、起了杀心的表现。 何泽不觉脚下发软,颤声道:“父亲!” 何密睁开眼盯着他道:“你的目标该是沈家吗?盯着沈淳做什么!就是死了一千一万个沈淳,这天下还不是姓邵!” 何泽低头道:“儿子知错了。” 何密叹道:“我知你吃了沈淳和他那小畜生沈栗的亏,心中有怨气。” 何泽道:“因庭辩之事儿子要五年不得升迁,咱们家也伤筋动骨……” 何密打断道:“那现在呢?现在何止是伤筋动骨?稍不留心,就要万劫不复了!” 何泽跪下哭道:“是儿子莽撞了,再不敢犯!” 何密沉默半晌,叹道:“你该庆幸有人代你受过。” 何氏三番两次差点被何密“以死以证清白”,都因沈栗挤兑何密阴差阳错地留下命来,这次终于还是没有逃过。 何氏与她那被黄家退婚的侄女留下血书,一起上吊死了! 何家经过门人们的努力宣扬,博取人们的同情心,加之古籍伤口化脓,高烧不止,都没挺到行刑那天,缁衣卫还是断了线索,何家终于又逃过一劫。 只是皇帝还是疑心不止,朝堂上何系官员的升迁纷纷停滞下来。 何家如何捶胸顿足且不提,沈家此次也颇为受挫。 李氏的死,对沈家的影响其实不小。 世子沈梧身体不好,沈家人急于让他留下子嗣,不然李氏也不会表现的那样心急。 原本容蓉热孝成亲,不适合在孝期生子,李氏还起心为他纳妾。如今沈梧也在孝中了!况沈梧还因伤心李氏之故缠绵病榻。 田氏叹了口气,到底哪年哪月才能见到曾孙呢? 再说沈栗,李氏一去,沈栗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漫长的孝期。 这意味着他要离开东宫整整三年! 三年之后,太子的身边还会有沈栗的位置吗?说不定这次离开,就是永远告别东宫了。 这不单是沈栗自己的前程受挫,还影响到沈家对家族未来的安排! 沈淳的脸就没放晴过! 沈栗倒是表现的淡然:“父亲不必如此担心,儿子这个年纪,便是日日在太子身边,其实也做不得什么,不妨安心读书,三年之后,儿子正好在应试年纪,也不算耽误。” 沈淳叹道:“你倒是能想的开,也罢,如今却是别无他法。为父只是担心三年之后,你与太子殿下疏远了。” 沈栗笑道:“儿子虽然不得出入东宫,却未必无法博得太子殿下的注意!” 第七十二章三年 天色暗沉,北方的三月春寒料峭,只树枝上冒出几片新绿,暗示凛冬已去。行人裹着厚厚的衣裳,脚步匆匆。 何泽坐在轿子里,手捧暖炉,不耐烦地掀起轿帘,百无聊赖地向街上看去。 前方一群人闹闹哄哄,吸引了何泽的注意力,他使劲跺了跺轿底,外面轿夫连忙把轿子停下。 何泽仔细看去,这人群之中却是几个顺天府的差役,举着告示,口中大声宣讲着什么:“……故此,今年凡试种玉米、土豆的土地,都可免税一半……” 外面围着的人顿时欢呼起来。 期间夹杂着各种议论:“听说这两样东西特别高……对!叫高产!能当粮食吃,味道不错,还能做各种小食儿。” “可不,朝廷说啦,这两种东西还不挑地,好地孬地都种得!反正还有免税,不妨试试。” “就怕认识的人少,到时候不好卖。” “没事,大人们说啦,到时候要是商人们不收,朝廷就直接征收了,按照市价,反正亏不了。” “听说是礼贤侯府的那位七少爷特意寻来的良种……” 听到这里,何泽心里一股火上来,狠狠跺了跺脚,跟轿的常随赶忙挥手,驱赶轿夫快快起轿。 “真是见鬼了!这个沈栗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何泽忍不住面容扭曲。 三年前因庭辩事件,何泽“受了牵连”,被皇上下令五年之内不得升迁,官路不畅。随后又因为刺杀沈淳案,何家又被怀疑,好容易逃脱,只叹家族势力大受打击,何泽简直痛心疾首。 好在因李氏去世,沈栗不得不离开东宫,礼贤侯府沈淳又开始赋闲,世子更加病怏怏了,对头家没得好,何泽的心里才平衡了些。 谁知道去年秋季,沈栗眼瞅着要出孝了,忽然沈家庄子里爆出了这小子耗时三年,从番商哪里买来良种,精心培育,得了高产粮食的消息。 东宫亲自出面,请了皇上和各部大臣前去验看。原来,这良种之事竟是沈栗在太子的支持下暗地里试验的,待沈栗记录整理好了详实记录,收集了足够的种子,才报请陛下验看。 还有什么可验看的?说是在太子的支持下,太子的动作皇帝能不知道吗?这分明是有皇帝的默许!如今出了成果,皇帝领着几个阁老和六部官员转了一圈,回头就要在景阳附近“推广试种”! 面对东宫献上的记录和证据,就是何阁老也楞没找着机会说出反对二字! 想到这里,何泽疲乏地闭上双眼。 几年前沈栗还是个人憎狗嫌的小纨绔,何泽连看他一眼都嫌脏了眼睛,谁知道这兔崽子怎么一阵风似的就起来了呢!如今竟成了礼贤侯府撑门面的后起之秀了,居然压都压不住! 原本以为沈家这三年沉寂下来,以后再想回到朝堂,得到陛下与太子的赏识,且不容易呢,结果怎么着? 守孝也没耽搁沈栗继续得到太子的信重! 民以食为天!皇权和朝廷的稳定不就是凭着保境安民吗?民心要安,粮食才是根本!没吃的,狗都要造反,有吃的,庶民是不会闲的没事拿起刀枪的。如今得了高产的良种,皇上已经准备在秋收之后拜祭太庙了! 何泽一声叹息。沈栗这次献上良种之功,比之战场杀敌或外牧一州也丝毫不差!这玉米和土豆二物能喂饱多少人,就能给皇家增添多少威望,皇上和庶民多满意,就能给沈栗增加多少政治资本! 何泽这厢正郁闷着,轿子忽然停了,何泽正奇怪呢,长随低声禀报道:“老爷,是礼贤侯府的人在前面和咱们碰到了,您看……” 看什么?总要有个避让的,何泽品阶低,自然是他的轿子要给沈淳让路。 何泽郁闷地摆摆手:“让路!” 沈栗在马上看得真切:“父亲,好像是何家的轿子。” 沈淳瞄了一眼,笑道:“应该是何泽的轿子。” 多米在一旁接道:“何大人怎么不出来拜见?” 多米被沈栗从李朝国带回来,因他不爱读书,索性就被沈栗放在身边和竹衣作伴,却没让他签身契,打算得了机会给他安排个好出路。多米倒也适应良好,如今已看不出与盛国人有什么不同了。 沈栗笑道:“能委屈何大人给父亲让路已经不易了,还是放过他吧。” 沈淳摇摇头,失笑道:“捉狭!” 沈栗眨眨眼道:“儿子猜何大人一定在暗暗骂我们呢。” 沈淳哼道:“要是可以,怕是杀了我们才解气!” 见沈栗懒洋洋的样儿,沈淳沉声嘱咐道:“如今你出了孝,正好是应试时候,需记得谨言慎行,不要让何家抓住了把柄!” 沈栗笑道:“父亲放心,如今的何家已经不是当年的何家了。” 几人闲聊着,到了李侍郎府,不,如今要叫李尚书府了,去年李意荣升户部尚书。 李臻带着李颗迎出来道:“还说慎之也该到了,果然就来了。” 沈淳笑道:“自家人,何必如此。” 李臻笑道:“快进去吧,父亲正等着呢。” 遂引着沈淳与沈栗向李意书房去。 李意见几人进来,挥挥手道:“不爱那些繁琐礼节,算了吧。栗儿,你过来,再给老夫说说那玉米与土豆。” 李意如今手握朝廷的钱袋子,对钱粮事敏感非常,今年要在景阳附近试种这两种新作物,种子还没下地,李意已经开始筹算秋季的赋税了。 李臻乘着李意与沈栗对答时打量着未来的女婿。 三年过去,沈栗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狐狸脸的孩童了。如今沈栗刚刚十六岁,随了沈淳的个子,长身玉立,长眉细目,俊朗非常。不过沈栗虽然从文,气势上倒比世子沈梧更加凌厉,就算习惯含笑视人,平白也会令人觉得此人——不好惹! 李臻失笑,这面相倒随了沈家老侯爷沈勉。李臻瞄了沈淳一眼,儿子越长越返祖,沈淳教训儿子的时候对着这样一张脸不知有没有压力。 沈淳自是不知舅兄的腹诽,如今他的心思都放在儿子的科考上,拍着沈栗的肩膀对李意二人道:“这小子闷头学了三年,如今也不知如何,在下思量着,我那府中出了方先生也没什么人可教导他,偏方先生因身世之故对应试也不熟悉,索性今日把他托给岳父和舅兄了。” 沈栗苦着脸,他还记得当初府试时在李家被特殊指导的痛苦,那滋味如今还记忆如新!只是他如今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指点,有现成的状元和探花,干嘛不用呢? 沈淳沉着脸嘱咐他道:“听你外祖父和舅父的话,叫我知道你顽皮,自有鞭子招呼你。” 沈淳说着也不由心下郁闷,如今老娘冲着这张越长越随了父亲的脸也越加偏爱沈栗,半个字也不许说他,就是自己,些许训斥也说不出口。放到别家,孩子早学坏了,好在儿子是个立得住的,万事有分寸。 沈栗老实应了。 能离了侯府几天,沈栗倒也松了口气。 自打去年玉米、土豆二物现世,皇帝与太子都到礼贤侯府转了一圈。朝中知道礼贤侯府如今又“红了”,沈家就变得炙手可热了,沈梧、沈栗已经“名花有主”,没关系,侯爷如今正正好好缺了一个继妻不是?世子和七少爷也可以填几个小妾不是?做妾不行做个丫鬟也行。 如今礼贤侯府真是门庭若市,来往女眷见了沈栗眼睛都是绿的。沈栗也算领教了古代母老虎的奔放。 随着沈栗年纪的增长,观崎院中丫鬟们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思春的女子不畏千难万苦,先前幸亏还有孝期压着,如今,额,沈栗表示——招架不住也! 在李家躲躲清静也好。 沈栗这三年倒也不是光种地去了,起码一笔小楷能入得李意的眼了。 李意仔细端详道:“嗯,有些意境。似乎有自成一家之势。再写几个看看。” 沈栗前世虽然不会软笔书法,好歹是见过的。起码他知道什么样的字体好看。练字时自然不知不觉就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如今写出来就是端端正正一笔仿宋。 仿宋体是沈栗最熟悉的字体,大量应用于前世的电脑和各种印刷品上,在这个世界却是首见。 沈栗所书仿宋体胜在工整,端庄。这一点恰是应试书写最需要的。说白了,这是一种最适用于考试的字体。 李意琢磨了半天,看了看沈栗,什么也架不住有心人啊,更难得这有心人想做什么还就能做成什么! 都说沈栗字不好,科举时要吃亏,结果人三年就磨练出这种字体。这字特殊啊,李意叫过李臻,两人仿照着写了几个,确定,不论天赋如何,按照这种字体写,起码能尽量保证书写工整。 嘿,沈栗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李臻微笑道:“这字虽然还不入大家之眼,应付科考倒是足够了。你如今多写写文章拿来我与你勘校勘校。若是院试过了,就安排你与你表姐成婚。” 沈栗登时两眼发亮! 第七十三章有诗无诗 李雁璇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又被家族教养的温柔贤淑,沈栗的心里怎么可能不惦记。 可惜礼教严苛,加之沈栗这三年重孝在身不便登门,平日里便是想见一眼都困难。听李臻有想让他二人成婚的意思,沈栗顿时喜出望外。 见沈栗兴冲冲的样儿,李意与李臻相视而笑。 李家也实在是拖不得了。虽然沈栗才十六岁,李雁璇可都十九了!这年月十九岁的女子大多孩子都养一两个了,而李雁璇还没出门呢。 杨氏每日里只觉心下火烧火燎的,好容易沈栗出了孝,一天催李臻三遍。 李臻也急,他倒不怕沈家反悔,只是李雁璇下面还有女孩子呢,她不出门,小的又不好越过她先成亲。 李臻又不好意思先和沈淳提,好像自家女儿恨嫁似的,只好先挑唆沈栗,叫沈栗去求他老子。见沈栗果然欣喜异常,李臻方放下了心。 沈栗虽然得了皇上和东宫的青眼,可但凡从文的想要谋个正经的出身,则必须经过科考。 此时盛国还没有沈栗前世明英宗之后的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只是自打有科举取士之后,进士出身和非进士出身在官场中待遇的不同就好比嫡子和庶子——前者向来理直气壮,后者时常心虚气短。 因此沈栗对院试半点不敢轻忽,虽然还有一段时间,沈栗却已拿出前世高考的劲头温习了。而他未来的大舅哥李颗又一次体会到了沈栗如涨潮一般的学习能力。 李颗如今已是举人了,去年才成了婚,说起来也是景阳城中有名的青年俊杰,当然得分和谁比,沈栗虽然只是个童生,但已经有个承事郎的品级,还是个骑都尉,李颗还是民,沈栗已经是官。 这让李颗看沈栗颇为不顺眼,总拿眼角看他。沈栗也不以为意,青眼也罢,白眼也罢,反正再过几个月我就是你妹夫了哈哈。 要科举,单在家里做学问是不行的,还要结交同年,彼此研习讨论,也可能是互相吹捧,说不定日后还能同朝为官,彼此照顾。李颗闲暇之余便领着沈栗参加文会。 说起来文人相轻这句话是没错的,李颗看沈栗不顺眼是嫌弃妹夫,别人就是满怀恶意了。 “怎么,沈七公子莫非只是浪得虚名不成?”对面之人讽刺道。 沈栗轻叹一声,懒洋洋道:“这位兄台,您老人家说了半天,学生还不知您是谁呢。你我素不相识,凭什么你要我作诗,我就得做啊。” 见沈栗这惫赖样儿,在座又几个不觉轻笑出声。 那人气愤道:“在下陈元魁,乃是……” “噢!”沈栗一拍手打断他,做恍然大悟状:“陈季陈元魁,乃是陈文举老先生之子。” 陈文举自打灰溜溜辞了太子太傅一职之后,其他官职也都慢慢辞了,如今“赋闲”在家,因他到底在文坛中声望颇高,外人都称他一声“陈先生”。 沈栗笑道:“元魁兄颇有陈老先生之风,果然是名门之后。” 陈季气结。 若是别人赞他一句“颇有乃父之风”,陈季还能当人夸他,可要是这话出自知情人,尤其是出自沈栗之口,可真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陈文举是因为刻板,不识君意,教错了太子才不得“请辞”的,如今沈栗夸陈季行事类似陈文举,岂不是说他跟他老爹一样“不识时务,不合时宜”! 沈栗!你不要以为书生就不动手! 沈栗低头饮了杯酒,笑对李颗道:“这十里杏花的酒还是如以前一样,记得上次饮这酒还是四年之前了。” 李颗疑道:“四年前?你才几岁,就跑到十里杏花喝酒了?” “唔,”沈栗回忆道:“愚弟记得是同郁辰兄应霍霜兄之约前来的。” 一些人不知这两人对答中有何深意,怎么陈季忽然就哑口无言了?而另一些蠢蠢欲动想要为陈季打抱不平的人听到郁辰与霍霜这两个名字,忽然警醒过来沈栗是什么人——这是个常常出入东宫,与权贵之后相交的人物,不是可以轻易拿来做垫脚石的穷酸! 陈季无人支持,尴尬异常,气得满脸通红。 正惶惶顾盼间,终于有人为他说了句话:“元魁兄也只不过是想向沈贤弟请教诗文罢了,沈贤弟若做不出,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沈栗寻声看去,不禁笑了:“这不是杜凉兄吗?自三年前一别,真是好久不见。” 杜凉咬牙道:“在下可时时不敢忘记贤弟。” “别,”沈栗笑道:“不劳您惦记,学生不好龙阳。” 在座众人忍不住喷笑。 杜凉大怒道:“何辱人至此!” 沈栗冷笑道:“难为杜仁兄竟知道羞耻二字!想当日家父于乱军中失踪,还是杜兄满景阳散布谣言,道家父投了狄人,败坏家父名声!怎么,如今杜兄竟知道廉耻了吗?” “你!”杜凉指着沈栗。 “咣啷!”沈栗忽然把手中酒杯狠狠一摔:“把你的手放下去!” 杜凉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沈栗抽他那几马鞭,到底不敢再犟,讪讪放下了手。 沈栗沉着脸道:“这世上能指着我说话的人多了,你却不配!轮德行,你败坏家父名声,意欲动摇军心,我记得当时你进了顺天府,虽然不知你是怎么出来的,却不能洗清你妄言错误;论学问么——” 沈栗轻笑道:“在下记得当初不是写下两首诗给杜兄一观吗?怎么,杜兄忘了?” 于是又有人记起沈栗曾作出的“欲悲闻鬼叫”两首诗,低声吟出来,彼此议论。 杜凉恨道:“沈栗,你好!” 沈栗笑道:“在下一向很好,起码要比那些戚戚小人强吧?” 杜凉大怒而去,此时陈季才终于缓过气来:“沈七公子未免太刻薄了些,有失君子风度。在下与杜兄也只不过想和贤弟探讨探讨,毕竟那两首诗是贤弟几年前所作,听闻贤弟近年来忙于农事,却不知贤弟如今的学问……”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沈栗漠然道:“真不知阁下是怎么想到开口叫我‘贤弟’的!在下并不乐于与您以兄弟相称,朋友相交。至于在下的学问,也不劳阁下来评判!” 沈栗不再理会陈季,站起来团团作揖道:“今日与众位仁兄相识,在下深感荣幸,如今酒足饭饱,在下告退,且容日后相见。” 催促李颗道:“走也走也!” 李颗无奈起身与众人告别。 陈季竟被晾在一边! 待两人下了楼,陈季方才气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有与他关系好的,方才没敢出声,此时安慰他道:“算了算了,想沈栗正在年轻气盛的时候。” 陈季唠唠叨叨道:“简直是骄矜过分,咄咄逼人!此子成无半点读书人样子,成何体统!不成体统!” 又道:“看他行事,分明是做不出诗来,故此才顾左右而言他,恼羞成怒而已!哼,一定是荒废了学业,正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纨绔子弟不都是这样?说不定连那两首诗也不是他做的,抄了别人的诗扬名罢了!” 在座的听他絮叨,有真疑惑沈栗学问的,也有偷偷翻白眼的:谁能写下这样的诗,足以扬名了,还等别人去抄?若有这等好事,我怎么赶不上? 好好一场文会,叫杜凉几人闹得不成样子,陈季又唠叨个没完,众人意兴阑珊,纷纷告辞,最后只剩陈季和先前开口安慰他的同伴。 陈季喝了会儿闷酒,醉醺醺在同伴搀扶下从楼上下来,只听楼下纷纷攘攘十分热闹,不时有叫好声响起:“不愧是沈七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陈季听了一个“沈”字,登时精神了。大着舌头叫过一个伙计问:“这些人再说什么?这样热闹?” 那伙计兴奋道:“就是礼贤侯府的沈栗沈七公子啊,他今日来我们十里杏花参加文会,下楼回程时留下了诗作!真是好诗!我们掌柜的说要一直悬挂呢!” 陈季奇道:“我在楼上要他作诗,他死活不肯,怎么反倒在这里提诗了?那伙计,沈栗的诗在哪?带在下去看。” 伙计伸手一指:“那不就是了?” 陈季二人仔细去瞅,见前方墙上挂着一张大纸,诗名为“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确实是好诗,这是沈栗前世清代郑板桥的诗作,也算家喻户晓了,今天让沈栗拿出来献宝。 陈季脑袋里轰轰直响,耳边还听到有人在赞叹:“此诗咏竹以言志,不愧是少年赶赴军前救父,又培育良种以福万民的沈七公子也!风骨非凡,风骨非凡啊!” 还有人点头附和道:“想来是有人又要损害沈七公子的名声,沈七公子才写下此诗来自明心意。却不知是谁?想沈七公子才十六岁,唉,怎么总是有人和礼贤侯府过不去。真是道德败坏!” 第七十四章捡破烂的二皇子 陈季呆呆听着,脑袋里却疯狂转着念头:是我啊,你们说的那个道德败坏,和沈栗过不去的就是我啊! 哎呀!沈栗!沈七! 陈季咬牙切齿。沈栗在楼上百般推脱,就是不作诗。所以陈季才在沈栗走后肆无忌惮地评价沈栗是才疏学浅,不敢应战。 结果呢?结果啊! 这缺德的杀才竟然在下楼后留下了诗! 还是首脍炙人口的好诗! 什么叫没有才学?什么叫骄矜过分?什么叫咄咄逼人? 陈季自己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一个个巴掌噼噼啪啪打在自己脸上! 陈季迷迷糊糊原地转了个圈,想到那些先告辞的同年,下得楼来,必定个个先看到沈栗的留诗! 他们会如何看我?他们会如何讥笑我不知进退?他们会如何在心底暗笑我自取其辱? 陈季又气又悔:气的是先下楼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返回来透个信,竟由得自在楼上丑态百出;悔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偏偏熬到最后才走!到此时才知沈栗此事! 沈栗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走后我肯定会说他不无学术,才故意在楼下留诗,就等着我上当呢! 那扶着陈季的书生都忍不住用怜悯的眼神看陈季了,这倒霉孩子怎么就想到和沈栗过不去呢? 完全不是对手啊。 我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明天,不,都不用等到今日晚上,怕是我陈季的大名就要响彻景阳了吧? 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陈季呆呆地想着,只觉胸口憋闷,“噗”地一声,顿时狂吐不止。 沈栗二人出了十里杏花,李颗轻叹道:“为兄欲说你盛气凌人、不留余地,那陈季又是自己凑上来的;欲说你义正辞严,有理有据,你处事又有些得理不饶人。那陈季好歹也是名家之后,何苦如此往死里得罪他?” 沈栗笑道:“若是旁人,愚弟还当他只是文人相轻而已,可此人偏偏是陈文举的儿子。他老子当初请辞太子太傅之职虽是咎由自取,却也和愚弟有些关系。和这人的矛盾既然不能和解,若是表现的温和了,只会让旁人觉得软弱可欺,不如索性拿他立威。” 李颗想了想,摇头失笑道:“也不知你怎么长了这么多心眼,罢了,既然你心中有数,为兄就不赘言了。” 两人回了李府,到书房挑了个题目,开始练习文章,刚刚写了不到一篇,竹衣跑进来,笑道:“表少爷,少爷,今儿个可见到笑话了!” 边说着,竹衣憋不住直乐。 沈栗二人回来时,叫竹衣留下看风头,这是沈栗的习惯,以防事情出了纰漏。竹衣既然神情如此轻松,那边多半并无异常,沈栗放下心,自然不急,把剩下的一句写完,才撂下笔。 李颗笑问:“到底出了什么趣事?快快讲来!” 竹衣早耐不住了,李颗来问,抬手一拍大腿道:“表少爷,少爷,你们都猜不到。” 遂将文会学子们纷纷告退,下楼看到沈栗提诗,有赞扬的,有传抄的,有深思而走的,一一学来。 “偏偏没有一个人回去给那位陈公子透个信!”竹衣嬉笑道。 李颗失笑:“看来这陈季兄的人缘也不怎么好。” 沈栗微笑道:“看陈老先生的为人就知道了,他信奉‘恭默守静,退无私交,非公事不言’,在东宫任教好几年,也没攒下什么好人缘。” 李颗摇头不语。 陈季平时为人颇有些孤高自赏的味道,他出身好,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大家,因此平日里众人就算有些不满,也都捧着他。直到陈文举失事,众人才不太买他的账,他不觉是自身有问题,反而越发觉得旁踩高捧低,结果人缘越来越差。今日竟没一个人肯去给他透个信。 竹衣笑道:“可乐的还在后面,那陈公子偏偏是最后下来的!” 沈栗与李颗面面相觑,心下暗叹,若是陈季早些收场,还可早些发现沈栗的后手,偏偏他诋毁起沈栗来没完没了,直到众人都散去了,再无听众,方才结束,结果“使心用心,反害自身”。 竹衣喷笑道:“陈公子见了少爷的诗,发了一会呆,最后气得吐……哈哈哈,吐……” 竹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李颗听了一个“吐”字,吓了一跳,急忙问道:“难不成被气得吐血了?“ 为了几句口角把人气吐血就不好了。 竹衣笑得弓着腰,颤颤抖抖伸出一只手来摇了摇:“不是,哈哈,他大约喝得太多,到楼下一气,吐……吐了人家一地!哈哈哈哈……” 什么?沈栗二人愕然。 若是被气吐了血,固然表现的有点小心眼,经不住打击,而然落在别人眼里,说不定还能博得些同情心,觉得沈栗做事也有些过了如何如何,这吐了人家一地食物…… 竹衣笑得索性坐到地上,哈哈大笑道:“楼下饮酒的人都嫌恶心,立时要走,结果掌柜的和伙计们把陈公子围起来不让走,说是影响了十里杏花的生意!” 沈栗与李颗也忍不住大笑。 一个书生,醉酒至呕吐,真是风度无存,颜面扫地,若是传扬开来,陈季怕是有好长时间不好意思出门了。 竹衣又道:“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呢,那陈公子的同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拿不出银子赔人家,就报出了陈公子的名字,还提起了陈老先生,结果哈哈哈哈!” 真是猪队友!赶紧派人回家取银子也就是了,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还把名字宣扬出来?藏都藏不及! 沈栗叹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季脑瓜不够用,他的好友竟也如此不走心。” 竹衣拍着地笑道:“结果那掌柜的说就是原太子太傅的儿子也不能不讲理,就是把官司打到顺天府十里杏花也不怕,该赔钱就得赔钱!” 沈栗与李颗暗叹。 能在景阳开起十里杏花那么大的园子能是一班二班的人吗?十里杏花背后站的是晋王邵荣!皇帝邵英的亲弟弟! 诋毁沈栗碰到了铁板上,威胁人家掌柜的又碰了壁,陈季这下要变成鱿鱼,滋味鲜美两面焦了。 第二天,果然陈季讽沈栗不成被打脸事件传遍景阳,因为事件的两个当事人都是颇有声名或其父颇有声名的,这件事还有向外地传播的趋势。 太子笑道:“那家伙真的被你气吐了?” 沈栗笑道:“多半是喝得太多,遇事一激,就吐了。” 太子摇头道:“不成体统,有失读书人的风骨。” 沈栗讶然,到底是原太子太傅的儿子,沈栗觉得太子多半对此事会不予置评,没想到太子如今竟会给陈季这么个评语。 不同人说话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太子是国之储君,他说觉得陈季不好,那陈季以后可能就真的不好了。 这陈文举一家又做了什么好事? 这个疑惑直到沈栗和郁辰一起出宫,在宫门口遇见二皇子时才得解惑。 如今二皇子已经出宫建府了,这次是进宫请安,身后跟着不少人,当然,有些是没资格进宫的,都等在宫门之外。 二皇子看起来比几年前阴沉多了,见到沈栗,轻笑道:“沈栗啊沈栗,本王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诚心与本王作对。” 沈栗心里轻叹,要是二皇子真的对东宫虎视眈眈,沈栗还真就得和他作对! 沈栗抬头笑道:“殿下,您此言何意?学生想来想去,自几年前福榕寺一别之后,学生就没再见过殿下的面了,学生怎么会与殿下作对呢?再者,您贵为皇子,学生怎么敢,又有什么资格与您作对呢?” 二皇子幽幽道:“沈栗啊,你知不知道,陈季如今是本王的伴读呢?” 沈栗吓了一跳:噫,二皇子身边什么时候多了陈季这号人?怪不得太子刚刚给陈季下了那么个评语,原来如此。 “殿下,学生真的不知,学生今年才刚出孝,之前又一直忙于玉米土豆种子的事,这个,对这位小陈先生,学生并不熟悉。”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没事不关心你的伴读。 “其实在十里杏花学生也是和小陈先生第一次相见,学生但是还在奇怪小陈先生为何对在下如此敌对。” 你的伴读不先惹我,我也不会闲的没事找人掐架。 “咦,莫非小陈先生是得了殿下的意思……” 难不成是二皇子你暗示陈季与我为难? 二皇子吓了一跳,这沈栗打蛇随棍上,得了机会就挖坑,一坑接一坑,连绵不绝! 二皇子示意伴读去找太子伴读的麻烦,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不就成了二皇子野心勃勃的表现了吗? 郁闷!和沈栗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 二皇子忙道:“本王是听说元魁与你起了龌蹉,被人狠狠羞辱,今日恰巧见了你,故此有此一问。你与元魁有何过节,本王并不清楚。” 我一个堂堂皇子,怎么就落得上赶着给一个小小伴读解释事情? “原来如此,果然是学生多虑了。其实也是小陈先生过于倔强了,若小陈先生早早告知学生他是殿下的伴读,学生看在殿下面上,也万万不敢冒犯小陈先生的。”沈栗笑道。 二皇子沉默不语,只觉沈栗的话满是槽点。 合着本王的用途就是给人狐假虎威的?陈季就只有打着我二殿下的招牌招摇撞骗的份儿?那他对我还有什么用处? 二皇子有气无力的挥挥手:“无事告退吧。” 沈栗二人恭声应是。 出了宫门,沈栗方才奇道:“这陈季怎么成了二皇子的伴读?” 郁辰笑道:“陈老太傅请辞后,陈家的声威大减,陈老先生还耐得住,这陈季却是不甘平凡的。” 沈栗问:“那他怎么不来求太子,反而跑到二殿下那里?” 原太子太傅的儿子跑去支持二皇子,像什么话! 郁辰笑道:“谁说他没求,可惜他实在迂腐,太子没入眼。” 如今太子已经不是当初连位子都摇摇欲坠的太子了,手下不缺人。 “所以他又跑到二皇子那里去?”沈栗失笑道:“二皇子还就收揽了?” 郁辰哼了一声。 沈栗摇头叹道:“当初杜凝就是离开东宫又去了二皇子那里,如今又是陈季,这二殿下……” 这二皇子怎么总是捡东宫的破烂? 第七十五章羡慕 二皇子也是没办法,愿意投奔他的人太少了! 太子坐的稳稳的,虽然皇后出身商户,也并不太得邵英宠爱,可邵英偏偏对这个大儿子非常喜爱。 皇上的意思明确,太子这几年也越发才思敏捷,英明果决,深得朝臣支持,在这种情况下,二皇子基本上是没什么机会的。 尤其是他的生母金贵妃竟然压制着外家不肯支持他! 每当想到这个,二皇子就不禁心中郁郁。 连自己的母族都不肯伸手,一个光头皇子能玩出什么花活儿来! 没错,二皇子虽然出宫建府了,可惜,还是个光头皇子,府门上的牌匾上四个大字——二皇子府! 呵呵! 二皇子梦里都觉得自己委屈! “殿下,沁芳宫到了。” “去禀报吧。” 二皇子进来时,金贵妃正在抚琴。因此二皇子也没急着见礼,只坐在一旁细细欣赏。 金贵妃出身武英殿大学士金德寿金阁老家,金家又是只稍逊与何家的大世家,可以说,金贵妃是邵英后宫里出身最高、位份仅次于皇后、母家势力最大的一位。 因此二皇子总是奇怪,论出身,母妃能甩出皇后八条街;论容貌,金贵妃有沉鱼落雁之姿,皇后只能堪称清秀端庄;论才情,金贵妃年轻时名满景阳,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竞相追捧,一手丹青颇得父皇赞誉,而皇后却只能算得上识字;论圣心,父皇明明爱往母妃这里来,皇后那里却只是照规矩。可偏偏母妃就这样甘于寂寞,不但自己不肯一争,还压制着家族和儿子! 金贵妃终于停下来,端起宫女献上的清茶,转目看向儿子:“本宫不叫你来,你便不蹬我这沁芳宫的门了?” 二皇子小心道:“母妃说笑了,因上次父皇说儿子书读的少,近来儿子都在府中温书,故此来的少了。” 金贵妃牵了牵嘴角,轻笑道:“自己生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么?你不过是怨我不肯在你父皇面前为你说话罢了。” 二皇子忙道:“儿子不敢,母妃误会儿子了。” 金贵妃仍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嘴上不敢而已,襄哥儿,你越长大,就越疏远皇上和我了。” 二皇子低了头,半晌方道:“母妃,儿子觉得委屈。” 金贵妃轻抚额头,轻叹道:“襄哥儿,你还小……” 二皇子道:“儿子已经娶了妻子,出宫建府了!再过几个月,你就有孙子抱了。” 金贵妃惊喜道:“怎么,有好消息了?问萱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二皇子道:“太医说怀相不稳,不宜活动,儿子让她在府中安胎。” 金贵妃附和道:“对对,叫她好好休养,我这里得了一些好药,回去时记得带上。但愿菩萨保佑,叫我儿一举得男,生下个聪敏健康的小皇孙!” 二皇子怏怏道:“便是再聪敏又有何用?儿子小时候也得父皇夸奖机灵聪慧,结果呢?如今也不过是个光头皇子,出宫建府连个封号都没有,您不知道,满朝文武私下里都嘲笑我!” 金贵妃听到这个,有恢复了淡漠的样子:“我的好儿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没有好结果!” 二皇子气道:“母妃又拿这句话来答对我!也罢,母妃总说我强求,可这次儿子强求什么了?儿子不过是做了篇文章,连外祖父与何阁老都夸奖我,怎么到父皇那里就成了肤浅了,还勒令儿子闭门读书!读书读书,单论读书,儿子比太子强多了,可但凡儿子想展现自己,父皇就不乐意!” 金贵妃清笑道:“你若不姓邵,再怎么展示自己都不为过,谁叫你偏偏是个皇子呢,拿着文章去让阁老评论,不是养望是什么?” 二皇子怒道:“所以儿子就只能装糊涂是吧?” 金贵妃道:“装糊涂怎么了,你看你三弟,我看他就糊涂的好。你想展示才学,等太子登基之后,怎么展示都没问题。” 二皇子气结:等太子登基,黄花菜都凉了,他还有什么机会?老三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明明瑜妃和马家为了他下了死力,偏偏他自己一躲三丈远,叫人看着急得慌。 金贵妃叹道:“都是我的出身害了你,叫你从小不知足,襄哥儿,你听我一句劝,且安生下来吧,你安生了,你父皇才高兴,你父皇高兴了,你才不会一直没有封号。” 二皇子怔怔道:“母妃,儿子不服。” 金贵妃道:“不服也得服,襄哥儿,进取心和野心是不同的,差别就在于是否知道进退,位置越高的人越应该知足,那个座位不能是你的,就好比皇后之位不能是我的一样!” 二皇子怒道:“凭什么不能?儿子一样也是父皇的儿子,一样流着邵家的血!” 金贵妃道:“因为我姓金,因为你还流着一半金家的血!” 二皇子迷惑道:“儿子不明白。” 金贵妃心中苦笑:邵家两代皇帝深受世家尾大不掉之苦,是一定不会让一个外家如此势大的儿子有机会的,可惜我的傻儿子,偏偏不知道他以为最大依仗的外家偏偏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不告诉这冤家,就只能看着这傻小子整日里上蹿下跳,埋怨自己不肯为他张目;若是明白告诉这孽障,又怕这天生薄情的儿子怨恨起金家来,金贵妃如今也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这越来越凉薄的儿子会不会为了讨好他父皇,先对金家下手以表决心。 都怪父亲与何家,教坏了我的儿子! 金贵妃索然道:“罢了,今日累了,我儿回去吧。” 二皇子怏怏退去,金贵妃又道:“对了,你招揽的那个什么陈季,快远了他吧,如今他的丑事都传遍了,怕是你父皇又要恼你,以后别什么人都招揽,看你手下那些歪瓜裂枣!” 二皇子出了沁芳宫,长叹一声,我倒是想挑好的,可不是歪瓜裂枣的,也看不上我这个光头皇子啊。 “二皇兄可有什么烦心事?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 一个略显低哑的嗓音响起来。 二皇子都不用转身,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异母弟弟,瑜妃所出三皇子邵止。 连忙转身扶住要与他见礼的邵止:“三弟的嗓子如今可好些了?” “不碍的,”三皇子笑道:“太医说不过是变嗓子晚了些而已,这段时间用些清热败火的药膳就得,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这样最好,”二皇子道:“三弟一夜之间哑了嗓子,着实吓着不少人。” 三皇子摇手道:“些许小事,劳皇兄担心了。皇兄这是去给金母妃请安?” “你嫂子如今要给你添个侄儿了,”二皇子笑道:“为兄去给母妃报个喜信。” “好事啊!”三皇子道:“父皇可知道了?” 二皇子道:“父皇仍在乾清宫与诸位阁老议事,等下为兄再去不迟。” “父皇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三皇子笑道。 “怎么?”二皇子疑道:“还有何事?” “皇兄还不知道?”三皇子疑道:“太子大兄那里也传来了喜讯,太子妃娘娘也刚刚有了好消息。” “什么?”二皇子吃惊道。 太子已经有了一嫡一庶两个女儿,三皇子原还觉得自己有希望先得个皇长孙,没想到,东宫偏偏也传来了喜讯。 “几个月了?”二皇子脱口问道,随即又觉得不妥,三皇子如今还未成婚,问他这个有些过了。 三皇子自是装作没听见。 二皇子暗道自己失态了,强笑着转移话题道:““三弟可是去给瑜母妃请安?” 这下轮到三皇子叹气了:“是啊。” 二皇子疑道:“三弟又是为何不悦?” “唉,”听到二皇子问,三皇子不觉又长叹一声,看着二皇子,神情颇为复杂道:“有时候真羡慕皇兄有金母妃那样的母妃啊。” 说着,摇摇头,对二皇子拱拱手,转身走了。 二皇子莫名其妙,呆了半晌,才郁郁道:“我也想有个瑜妃那样的母妃啊。” 至少瑜妃为了让自己儿子上位可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殊不知三皇子烦恼的就是这个。 “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呢?”三皇子郁闷道:“维雪,你说,等我出宫建府时,父皇不会也叫我做个光头皇子吧?” 维雪的名字起得文雅,其实却是这宫里长得最粗壮、最没心没肺的太监,要不是三皇子挑中了他,这会儿怕是还在洒扫处混呢。 听三皇子问他,维雪憨声憨气道:“奴才哪能知道皇上的想法呢?可奴才觉得,万岁和太子殿下都挺喜欢殿下的。” “是吗?”三皇子微笑道:“这就好。维雪啊——” “哎,”维雪道:“殿下累了吗?奴才背您?” 三皇子摇头失笑道:“蠢奴才,从来搞不清你主子的意思,当初我怎么就挑中你了呢?” 维雪憨笑道:“奴才是笨。多……那个多蒙殿下……嗯……” 三皇子气道:“多蒙殿下不弃!” “对!”维雪道:“想说的就是这句!” 三皇子叹道:“和你说话总是能岔道十万八千里去!” “没!”维雪急道:“奴才记得殿下刚才是有事情要吩咐,结果奴才领会错了殿下的意思。殿下,您尽管吩咐,奴才听着呢。” “那维雪你要记得,”三皇子正色道:“我刚刚说的话,你不许和任何人说。” “哎!奴才记得了,不和任何人说,瑜妃娘娘、马大人,就是万岁爷问奴才也不说!”维雪道:“殿下放心吧,这些年奴才从来只有少说的,没有多说的。” 三皇子点头微笑,正是因为维雪口风严,自己才一直信任这个并不机灵的小太监。 好歹还有个忠心的手下,这个倒不必羡慕旁人。三皇子暗道。 第七十六章一串儿婚事 两位皇子的纠结沈栗是不知的,其实现今皇上正值盛年,有他镇着,二皇子也好,瑜妃也罢,再折腾也是白费。 只要皇帝不改变对太子的态度,作为东宫属臣的沈栗就没什么好在意的。若是皇帝看不上太子了,以沈栗如今的地位也没什么能改变的。 沈栗如今正吭吭哧哧地与沈淳和田氏商量着自己的婚事。 沈淳懊恼道:“这事儿原是该咱们家先开口的,都怪为父疏漏了。” 田氏皱眉道:“你一个男人家,怎么可能整天思量着这些儿女琐事,这本是主妇的责任。除了栗儿这桩,二姐儿和六姐儿叫她母亲的事耽搁了,如今一个十八,一个十七,难不成要留在家里做个老姑娘?八姐儿、十姐儿也该相看人家了。 我如今年岁大了,单一个十二哥儿就觉得吃力,没有个当家主妇,都要交给谁操持?颜姨娘与宫氏平日里管个家倒是可以,可她们一个是庶母,一个是各房的叔母,要管孩子们的婚事却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叫我说,原该娶个续弦进门。” 沈淳苦笑,夫为妻服“齐衰”守孝一年,自打两年前他出了孝,田氏就一直催他续弦,被他以孩子们还未出孝,不宜娶妻为由拖着,如今沈栗要成婚,田氏又想起这个茬,催的更急了。 可他如今这个年纪再取续弦,继母怕是比世子还小。最重要的,还是与李家的关系和孩子们的想法。 田氏却有另外的考量:沈淳原有妻妾三人,如今李氏和林姨娘都不在了,沈淳后院里颜氏一家独大,长孙媳妇容蓉天生又是温顺过头的,田氏如今是喜欢沈栗,但为了世子考虑,却也不愿意他的生母手里的权利过大。 田氏道:“无论如何,这事儿却不能再耽搁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就算你如今是个侯爷也得听老身的,只管等着成亲吧。” 老娘发话,沈淳唯有苦笑。 田氏却去观察沈栗的神色。 沈栗才不在乎呢沈淳有没有续弦呢。虽然的确有在妻子去世后把妾室扶正的做法,但这是违反礼教的,敢这么干的,除了百无禁忌的皇宫里,就是压根不讲究的小户人家,官员家要是敢这么干,就等着弹劾吧。 在封建社会,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出身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颜氏出身太低,这辈子能做个侯府庶妻已经是顶天了,既然生母完全没可能上位,沈淳娶不娶继妻,娶谁做继妻沈栗都是不关心的。 继妻在礼法上逊于原配的,在祭祀嫡妻的时候要执妾礼,因此一般人家娶继妻时都会选择出身稍低于嫡妻的。沈栗如今背靠李家,自己也不是好拿捏的人,才不担心未来的继母会如何如何呢。 田氏见沈栗眼都未眨,心下点头,栗儿从来就表现的知进退,晓礼数。也会说实话,有时候田氏暗中感叹,若沈栗和沈梧能对调就好了,府里也不会为世子过于孱弱而忧心了。 可惜,偏偏嫡长子不成,庶子却越发出息,也难怪田氏放心不下,时常试探沈栗。 沈淳道:“既然李家已经开口,不妨现在就准备起来,先叫颜氏准备着。” 沈栗摇头道:“院试还有阵子呢,既然父亲已经决定续弦,不如索性再等等,先办了父亲的事。一则叫新母亲先进门,二则到时候也有个正经主母出面。再说,儿子与二表姐既然已经订婚,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二姐和六姐的婚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田氏赞同道:“栗儿这话有理,不管怎么样,二姐儿和六姐儿今年必须出门。” 沈淳发愁道:“急切之间,哪有合适的人家。” 田氏嗔道:“等你思量起,黄花菜都凉了。” 沈栗嬉笑道:“祖母必是早就有了打算,快说说。” 田氏笑道:“这也是你这皮猴儿该打听的?” 沈栗笑道:“要是别家的事,孙儿才没闲心呢。不过既是自家姐姐,孙儿倒要好好打探打探。好歹将来还要叫一声姐夫不是?” 田氏与沈淳都忍不住笑。 沈淳虎着脸道:“胡闹!” 田氏却制止他道:“栗儿说的有理,这都是将来的姻亲,原该他心里有数的。” 遂板着手指道:“礼部左侍郎马司耀的夫人看中了二姐儿做小儿媳妇……” 沈淳与沈栗异口同声打断道:“这个不成!” 田氏奇道:“我还未说完,怎么就不成了。” 沈淳皱眉道:“母亲不知,这马司耀是三皇子的外祖父。” 田氏道:“正是看中他家出了妃子,听说三殿下与太子殿下颇为亲近,老身思量着将二姐儿嫁进马家,将来日子安稳些。” 沈栗软言道:“祖母不知,三殿下的确与太子殿下亲近不假,马家却是一直野心勃勃,视太子殿下为眼中钉的,几年前马司耀还参了承恩侯一本。马夫人看中二姐,怕是惦记咱们家的势力。 再者,看瑜妃的行事就知马家人的脾性,二姐性格太弱,去马家是不行的。何况二姐儿毕竟是侯府嫡长女,嫁去马家做小儿媳未免太低了,下面的姐妹又要说什么样的人家呢?” 一般来说嫡长女嫁得都高,后面的妹妹则稍逊之。马司耀是个礼部左侍郎,没有爵位,他的小儿子将来一分家门第可就低了。再有,俗语讲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礼贤侯府是超品侯门,嫡长女起码不该找个门第更低的。 田氏不觉叹了口气,沈鸾的性子还不如容蓉呢,在自己家还只有受庶妹欺负的份儿,确实不好找人家。 田氏道:“我知道二姐儿撑不起来,所以想着找个低些的。既然马家是图着拉拢咱们府,就算了。” 沈淳也皱眉,教养女儿是李氏的事,沈淳虽知李氏有意无意疏远女儿,却也只能偶尔稍提一句,不好直接插手,结果沈鸾年幼时还有些活泼样儿,越长大越怯弱,如今性子养成了,掰也掰不过来。 沈栗转了转眼珠道:“祖母若是要求不高的话,孙儿倒是有个好人选。” 沈淳奇道:“是哪个?” 沈栗道:“父亲记得霍霜吗?” 沈淳道:“玉琉公主之孙?他如今有二十三了吧?还没娶妻?” “娶过!”沈栗道:“儿子只是一说,祖母与父亲若是觉得不妥,只当儿子没提。” 沈淳点头道:“讲讲!” 沈栗道:“这人的妻子不幸一年多前难产殁了,二姐如是嫁过去,年纪刚好相配。虽然是续弦,但是前头那位没子女,除了家谱上比前面的稍低一头,其实不差的。霍霜又是独子,将来必然有爵位。他深得玉琉公主的教导,最是识时务,将来有什么造化且不说,起码不会招灾惹祸。” 田氏思量道:“若是果然如你所言,倒真是个好人家。”说着,看向沈淳。 沈淳问道:“你日常与他交往,觉得他脾性如何?” “这人性格颇为圆滑,二姐嫁过去,倒不愁受气。何况,”沈栗淡然道:“只要我沈家一直不倒,便是玉琉公主之孙,也该给我沈家几分面子的。” 田氏与沈淳对视一眼,沈淳拍板道:“待我着人打探打探,若是合适,就这家了。” 沈栗恭声应是。 田氏又道:“至于六姐儿,叫宫氏的娘家大嫂看中了,要娶回去做二儿媳妇呢。” 宫氏的二侄儿如今是个举人,今年正好要参加会试,大概宫家人的聪敏都跑到他一个人身上了,学问很不差,人才也好,据说中进士的希望很大。宫氏原是看不上沈丹舒的,耐不住她娘家大嫂非要攀上礼贤侯府,到底说动了田氏。 这个人沈栗并不了解,既然沈淳和田氏都点头,沈栗也没什么关心的。沈丹舒这女孩叫林姨娘教的有些尖刻,沈栗与她并不亲近。 沈淳又道:“你如今要院试了,又要娶妻,虽然还未到加冠年纪,也该给你取个字了。” 田氏接口道:“十二哥儿出生时你不在家,便一直未取名,如今他四岁(出生即为一岁,即虚岁)了,也该得个大名。” 沈淳应道:“待我思量思量,一并取了。” 这边商量过了,沈栗道:“儿子既然回来,不妨去看看大兄和姨娘,稍晚再回李府做功课。” 沈淳也需要借着沈栗的口把自己要续弦的消息传达开,自然不会反对。 “旁的还罢了,你回去李家,好好与你外祖父和舅舅说。” 沈栗自是知道沈淳所指,忙郑重应了。 世子对沈淳续弦的消息却不如沈栗淡然。 自打李氏去后,沈梧就一直觉得气短。 不外乎这府里没人再把他当成“唯一”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不可代替的了,父亲还有沈栗,还有十二哥儿,自己在这府里的影响力却随着沈栗的成长越加缩小。 如今新母亲又要进门。 沈梧浅浅叹息,七弟今年娶妻,而自己如今还没有孩子。 若是七弟先得了长孙…… 一盏清茶被递到面前,沈梧抬眼去看,却是槐叶低眉顺眼的样子。 三年前李氏去世时给了槐叶二百两银子,槐叶死活要跟到延龄院做个大丫头伺候沈梧,说是得了李氏的吩咐“要顾好少爷”。 见沈梧仔细打量她,槐叶越发显得柔顺了。 第七十七章人选 儿子有出息,颜氏万事顺心,新夫人进了门又能拿她这个有生育之功的庶妻如何? 李氏在时她都没起过争风吃醋的心思,她如今也有三十多了,在这时空算是徐娘半老,难道还去跟个小夫人争宠? “老太太可提到了八姐儿和十姐儿的婚事?”颜氏如今关心的是这个。 沈栗道:“虽是不急,如今也该相看了。” 颜氏拍手道:“可不是。八姐儿如今正是年纪,可不能如二姐儿一般耽误了!“ “可是,”颜氏叹道:“庶妻的名头也只是说得好听些,到底不过是个妾,总不好带着女孩出门做客——” 不领出去参加女眷们的聚会,谁知道你家女孩如何呢? 女眷们彼此下帖子办个游园会之类的,除了搞“夫人外交”,就是推销或相看各家的女孩了。 沈栗原倒没想过这个,在他潜意识里觉得妹妹们还小,八姐儿沈怡舒才十四,此时颜氏特意提起,沈栗才恍然在这世上沈怡舒正是该找人家的时候了。 颜氏郁郁道:“姐儿的婚事原不该我插嘴的,只是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想着,新夫人过了门怕是年纪还小……” 颜氏虽是生母,按规矩却是不能越过夫人插手姑娘的婚事的,不过她却不放心把女儿的终身交给还没影儿的新夫人手里的。颜氏一厢说着,一厢觑着沈栗。 同母妹妹的终身大事,沈栗当仁不让,自然一口应道:“姨娘放心就是,儿子自会在意。只是不知姨娘心中可有打算?” 颜氏喜道:“八姐儿是庶女,我也不求她多么荣华富贵,只求能顺顺当当过日子罢了。” 沈栗失笑道:“姨娘的要求忒低了些。咱们家好歹也是堂堂侯府,便是庶女,也该找个差不多些的,至于日子能否过得随顺——” 沈栗冷哼道:“好歹她亲哥哥又不是死的,若是将来夫妻亲近也就罢了,若是她受了委屈,自然有人为她出头!” 颜氏笑嗔道:“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拿那还没影儿的人出气了?” 沈栗笑道:“非是儿子无事生非,实在是姨娘将妹妹教的好,私下里说句出格的话,二姐怯弱,六姐尖刻,倒是八妹妹有些侯府姑娘的气度,颜色又好,这样的好女孩将来若是过得不顺意,必定是婆家的错!” 颜氏这辈子最自得的就是儿女都出息,轻拍沈栗肩头笑道:“嘴甜似蜜!” 娘俩儿正说的热闹,颜氏的大丫鬟新秋进来悄声道:“姨娘,府里闹起来了。” “什么?”颜氏奇道。 能让新秋特意来说一声“闹”,事情想必不小。可这几年有沈淳在家镇宅,侯府里安生的很,这是谁这样胆大? 沈栗问:“是家里的还是外面的?” 若是家事,有田氏和沈淳两个巨头,总翻不过天。若是外面来的,沈栗就要担心了。 颜氏道:“若是外面的事,这丫头早吓哭了,你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儿!” 新秋抿嘴笑道:“姨娘明察秋毫。” 看看没有外人,悄声道:“先是延龄院里的幼琴把槐叶挠了,骂槐叶是个狐媚子,不要脸,勾引世子爷。” 沈栗皱眉,槐叶这个女子虽然曾给沈淳作证,但沈栗对她的印象却不太好,觉得这女孩有些心思深沉。后来槐叶咬着李氏的话,非要留在延龄院,沈栗就知这是个想要飞上枝头的。 幼琴是容蓉的陪嫁丫鬟,今天忽然和槐叶撕起来,恐怕是槐叶终于付诸行动了。 新秋笑道:“这还没完呢,六姐儿不知怎么忽然哭闹起来,说老夫人厚此薄彼什么的,如今这两拨人都去了何云堂,要老夫人做主呢。” 沈栗心下一转,知道怕是六姐眼馋二姐的婚事,沈鸾说的是公主之孙,沈丹舒说的却是个举人,沈丹舒一向糊涂尖刻,偏心比天高,亲自去找田氏论说自己婚事的事,别的女孩做不出来,沈丹舒却是个不管不顾的。 沈栗忙道:“这两件事姨娘千万参和不得,儿子这厢也赶快回李家做功课去。” 颜氏能在沈淳后院安安稳稳生下一子二女,本身就是心里有谱的,自然知道有些事能躲就要躲,连忙应道:“知道了,新秋,叫院子里的都惊醒些,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许去打探热闹!” 沈栗回了李家,径直去寻李意。沈淳续弦虽是应有之意,却仍要与李家好生交涉,以免姻亲不满。 李意早有预料,不管怎么说,沈淳堂堂侯爵,就是老夫人田氏也不会让沈淳的后院一直空着,沈淳出孝后两年才提起这件事,原就不该有意见了。 “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李意问道。与其思量着如何阻拦沈淳续娶,倒不如先搞清填房的背景。 沈栗摇头道:“还没得。家父本来无意,然而因着二姐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了,接下来还有我家六姐、孙儿、还有八妹妹一串儿婚事,祖母的年纪又实在高了,家中没个主母操持,确是不像样,才急急动了念头,要先让新妇进门,若论人选,还没准数。” 李意心中一动,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倒……,罢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沈栗听李意的话音,好似有了人选要介绍,只是这样的事却不好让沈栗当红娘,故此截住了话头。 沈栗点点头,顺势转了话题道:“外祖父,今日二表姐可游花园?” 李意气笑了,每逢沈栗要见李雁璇,就问表姐可游花园,其实就是先打个招呼——我要见你家女孩了。 若说他堂堂正正,他又总惦记和李雁璇见面;若说他鬼鬼祟祟,他又提前和你通气。 沈栗又道:“外祖父,自……外孙已于表姐三年未见,如今还有几个月就要成亲……” 罢了,李意叹气,眼看着两人就要成婚,想必私下里也有重要的安排要说,何苦这时候还做恶人。 “你且去等着吧。”李意板着脸道。 沈栗大喜,这还是他自定亲后屡次想要请李雁璇“游花园”,第一次得到正面回应,连忙恭敬应了,急匆匆告退。 李意顺着窗子望着沈栗走远了,忙高声唤人:“来啊,去找你家大爷来。” 李臻皱眉道:“只怕新妇进门后难为两个外甥。” 其实李臻倒不愁沈淳的续弦人品如何,就是真娶了个会作妖的,沈梧如今已经成年成婚了,沈栗更是个不好惹的,还能让一个后宅妇人翻了天去。李臻真正不想的,是沈淳除了李家又多了这样一个姻亲。 这世上女子想做什么事,大多都是要靠着娘家撑腰。若是新妇娘家太硬,才是李臻担心的。 李意道:“我这里倒是有个好人选。” 李臻正色聆听。 李意道:“晋王长女紫山郡主。” 李臻大惊失色,脱口道:“晋王长女,那不是个……” 说道一半,李臻忽然回过味来,陷入沉思。 紫山郡主,论身份不知高出李氏多少去,只有一样不好,她幼时年少受了伤,眇了一目,右手失了两指,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她当时在冬季的湖边泡的久了,人都传说她怕是宫寒,嗯,就是子嗣艰难。 因着这个,堂堂郡主如今拖到二十也没嫁出去。紫山郡主也看得开,自言不愿害了别人,因此也打定主意不找人家,晋王为这个女儿愁的要死要死。 李意道:“晋王一向亲近皇上,与沈淳交情也好,郡主嫁到沈家,自是不虞夫妻不和。” 话虽是站在郡主的立场说,李臻却知李意言下之意,紫山郡主身有残疾,能得沈淳尊敬,得到沈淳喜欢的机会却不大,最重要的,是紫山郡主可能不育。 新妇没有孩子,就不会对轻易对继子怀有敌意。 李臻犹豫道:“若是郡主有了喜讯……” “郡主之子自有封号。”李意道。 有自己的封号,虽然可能稍低,为什么还要惦记已经成人的继子手里的呢,做坏事也要有成本。 “再者,”李意道:“也不是个个续弦都心怀恶意。” 李臻左思右想,李家若做成了这个媒,自会得到晋王好意,也不虞郡主对世子与沈栗不满;沈家可以得到一个出身较高的填房,反正沈淳本也不是冲着美色娶妻;晋王可以推销出去自己的女儿,还是嫁到信得过的人家。勉强也算三赢。 至于沈淳与晋王联姻,会不会引起皇帝不满?沈淳大半辈子都在赋闲,没有大的战事,领兵的机会实在不多;晋王虽有封地,却从来都没去过,都是交给邵英派人托管,连侍卫都是朝邵英要的。这两人又都从少年起就是是邵英铁杆,想必不会踩了邵英的线。 “既然如此,不如先试探一下晋王府的意思?”李臻道。 李意点头:“叫你媳妇多走动走动,要快,免得沈家先挑好了人家。” 李臻应了,立时去找杨氏。 杨氏这会儿正嘱咐李雁璇:“有话叫胡嬷嬷替你传,不要直接与他应答,女儿家矜持些更讨人喜欢。” 见李臻进来,李雁璇施了礼,忙低头溜走了。 李臻见李雁璇换了见人的大衣裳,盛装打扮,奇道:“这是要出门做客吗?昨日没听你提起。” 杨氏撇嘴笑道:“他们小儿女的事,老爷别管。” 李臻方才反应过来,沈栗这几天就闹着要见李雁璇,李臻和儿子李颗饱受其苦,耳朵都要出茧。 李臻摇头失笑道:“虽则就要成亲,也看得严些。沈栗年纪小,这会儿觉得千好万好,怕他以后想起来又觉得女儿不够尊重。” 杨氏点头道:“为妻心中有数,叫胡嬷嬷跟着,不会出纰漏的。我见老爷方才急匆匆的,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李臻一拍额头道:“险些岔过去了。我问你可能与晋王妃搭上话?” 李臻这里的打算沈栗不知,便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以为意,如今他的注意力都在李雁璇身上。 第七十八章敢不敢动手 三月的花园里并无什么动人春色,倒是冷风不小,然而即使微觉寒意,沈栗仍徘徊不去。 玲珑奇石砌就的假山石后传来环佩声响,沈栗忙咳了一声,昭示自己的存在,环佩声立时停止。 半晌,假山后转出胡嬷嬷:“原来是沈公子在此,许久不见,沈公子一向可好?” 沈栗忙答道:“万事随顺,劳胡姑姑挂心了。姑姑也好?” 胡嬷嬷笑道:“好好,都好。” 胡嬷嬷瞥见沈栗虽然嘴上与她寒暄得热闹,只是两眼只觑着假山后面,心里暗笑一声,口中张罗道:“哎吆,老奴到底年纪上来了,刚刚吹了身冷风,这会儿子头也痛,背也痛!” 沈栗心活嘴快,忙接口道:“此时春寒,胡嬷嬷怎可如此不经心!快些添上件衣衫才是!” 胡嬷嬷笑道:“七少爷说的是,老奴却是该去找件衣裳,若是不行染了风寒,岂不耽误了侍候姑娘?” 大丫头香栀跑出来急急与沈栗请了个安,对胡嬷嬷道:“奴婢扶着嬷嬷。” 两个下人说走就走,转过曲径,在树丛后面远远看着沈栗与李雁璇说话。 沈栗知李雁璇必是躲在假山后面,他素来放得下面皮,虽是两人三年未见,沈栗说出话来却像是熟人一般:“今日天冷,表姐可披了厚衣裳,提了手炉?” 隔了一会儿,假山石后方传来李雁璇羞答答的回应:“多谢表弟问候,都有的。” 沈栗听了这一声应答,心里顿时长了草。三年前李雁璇还是女孩声音,清脆有余,如今却越发婉转温柔。有心转过假山去看姑娘,又怕惊跑了她;欲待歇了念头,又觉心有不甘。 李雁璇在假山石后也不禁捏紧了手绢,她知道要见沈栗,特意换了大装,拾掇了很长时间。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沈栗与她成婚在即,是她将来一辈子的依靠,李雁璇自然想让这小女婿成为悦己者。 沈栗在假山石这边转来转去,一厢慢慢靠近假山,一厢口中不停道:“虽然此时说来有些唐突,只是再过几个月表姐就到我家去了,有些事情要告诉表姐,好教表姐心中有数。” 沈家是自己日后生活的地方,李雁璇虽则害羞,到底也是关心的,不觉被沈栗转移了注意力,认真听沈栗解说。 “第一件,家父很快就会娶新母亲进门,大约还在我院试之前。”沈栗道。 李雁璇不觉“呀”了一声,她与沈栗的婚事定在沈栗院试之后,如今自己十九岁,出嫁算是很晚的,若是沈淳娶个适龄女孩,自己岂不是进门要伺候小婆婆。 沈栗道:“不需担心这个,若是将来真有龌蹉,总不会让表姐受委屈的。” 李雁璇低头不答。 “第二件,”沈栗又道:“表姐知我是庶子记嫡,我生母颜姨娘出身庄户……” 李雁璇知道沈栗意思,忙道:“这我知道,你放心,我自当尊敬颜……颜姨娘。” 沈栗长吁一口气,笑道:“如此最好,多谢表姐体谅。” 论出身,自是李雁璇高,沈栗最担心就是李雁璇瞧不起颜氏,将来“婆媳不和”,自己成了夹心饼。 此时沈栗已挪到假山边,胡嬷嬷远远看着,啐道:“脸皮赛城墙!” 香栀担心道:“嬷嬷,咱们是不是该出去拦着?” 胡嬷嬷翻着白眼道:“老娘特意把咱们姑娘好顿打扮,难不成要白费?少插嘴,只管看着。” 沈栗口中不停道:“外祖父也道此次院试有些希望,他老人家一向严格,我觉得外祖父说有几分希望便是‘很’有希望了。” 说着,沈栗已转过了假山。 李雁璇正听得入迷,哪知一眨眼人就站在眼前了! 姑娘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发了一会儿呆,忽地惊叫一声转身跑了。 沈栗远远望见胡嬷嬷并香栀跟了上去,方才施施然转身走人。 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展开一方手绢——这杀才,竟趁着李雁璇发呆时拽走了人家姑娘的手绢! 手绢上绣的是一丛月季,沈栗看的喜欢,见四下无人,连忙团吧团吧藏进袖子里。 回了书房,李颗意见他样子就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捡着宝?” 沈栗摇头晃脑道:“还真是捡着了宝,可惜,不能与表兄讲。” 李颗气结。 说是要结亲,晋王府与礼贤侯府的动作也快,不到一个月,沈栗就去参加了父亲的婚礼。 礼贤侯与紫山郡主,一个是深得皇帝信任的超品侯爵,一个是晋王长女,有封号的贵女,他们的婚事自然隆重异常。 晋王为这个女儿攒的嫁妆,何止是十里红妆可以形容,这厢打头的进了礼贤侯府的们,那头队尾的还没出门呢。礼贤侯府的库房塞得满满登登。 宫氏咋舌道:“怕是公主出嫁也就份风光吧?” 沈沃笑道:“晋王这是再用嫁妆向我们府示威啊。” 田氏笑道:“嫁女儿的都是这个心思。” 儿子竟娶了郡主进门,田氏心满意足。虽则听说紫山郡主稍有残疾,但家中原是为着娶个填房管家,只要规矩不差就好。 沈栗竟在酒宴上见到了杜凉! 自打两个儿子与沈栗杠上,国子监杜祭酒就觉得自己的位置左摇右摆,不大稳当。这几年也有人抓着教子不严这个话题攻击他,好在杜祭酒平日里还算会做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算是赖在这官位上。 今日杜祭酒收拾了重礼,拎着儿子来参加沈淳的婚礼,图的就是为了和沈家和解,趁着沈淳高兴,敬酒时说几句软话,沈淳与沈栗都不是主动攻击的秉性,只要日后躲着些礼贤侯府,倒也不虞沈家惦记。 杜祭酒打算的好,奈何儿子不配合他。 杜凉自觉和沈栗的仇大了,弟弟给赶回老家,自己被沈栗言语羞辱之外,还曾狠狠挨了鞭子,杜凉觉得就这个茬自己能记恨一辈子! 趁着旁人不注意,杜凉蹭到沈栗身边,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沈栗,郡主比你大不了几岁吧?你爹给你娶了这么个小妈,你心里高兴不?哎,你说,这紫山郡主不是身有残疾吗?你爹得是有多么攀附权势,才会娶这么个老婆进门?哼,半点风骨也无,真是耻于与你等相识!” 沈栗慢慢抬头,见杜凉双目中一片无赖眼神,面上却是十分亲近颜色。 杜凉心中自得,他以为这时酒宴上热闹,他又一直带着好脸色低语,无人知道自己与沈栗到底说了什么,沈栗是不敢随意在他父亲的酒宴上煞风景的。 杜凉回头去看杜祭酒,果然杜祭酒以为儿子是与沈栗道歉去了,见杜凉回头看他,抚着胡须满意点头。 杜凉正得意呢,刚转回头,眼前一黑,砰地一声,一个大碗正好扣到他头上,碗中满满当当盛了菜,烫得杜凉高声惨叫。 宴席顿时静下来。 什么人?竟敢在喜宴上大闹,不打算活了? 沈淳正敬酒呢,觉得不对,一回头,儿子正逮着人狠踹:“杜凉!你是觉得我不敢在酒宴上打你吧?我还就打了!” 踹了几脚,沈栗抬头红着眼睛去看杜祭酒:“杜大人,杜凉这些话是你教给他说的?” 杜祭酒都呆了,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又打起来了? 见沈栗质问,杜祭酒忙道:“这是怎么了,下官……” 沈栗本也没想和杜祭酒讲理,打断他道:“杜大人,令子嘲讽郡主的话是你说的吗?” 什么?嘲讽郡主?哎呀,杜家这是疯了吧? 酒宴上顿时议论纷纷。晋王府众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沈栗冷笑道:“郡主年少时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方才受了伤,连皇上都称赞郡主‘忠贞勇敢,不逊男儿’,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大放厥词!” 杜祭酒汗如雨下:“下官绝不敢有此诛心之语,孽障,孽障,你快说……” 杜凉才缓过劲儿来,哭道:“我没说!我没说!” “哦,”沈栗漠然道:“你没说,那是我说谎了?” “酒宴上热闹,没人注意到你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你咬死了自己没说,我也没什么证据。”沈栗冷笑:“那就当我说谎好了。” 沈栗向众人团团施礼道:“学生莽撞了,搅了众位大人的兴致,罪过罪过,无颜逗留,学生先告退了。” 言罢,沈栗飞速跑了。 他到底是搅了沈淳的酒宴,再不跑,哪怕为了维护颜面,沈淳也要罚他。 杜凉算盘打得好,觉得沈栗没有证据不敢把他如何,可惜,沈栗居然真的动了手。 他的信誉能和沈栗比吗? 他和他弟弟屡次找沈栗的麻烦,诋毁沈淳都是出了名的,要说他在沈淳的婚宴上搞小动作,众人毫不意外。 沈栗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为了沈淳能去敲登闻鼓,能千里迢迢奔赴李朝国救父,论孝悌,皇上都称赞,这样的人不是愤怒至极,能在自己父亲的宴席上动手吗? 有些事情,是真的不需要证据的。 杜凉茫然四顾,见礼贤侯府,晋王府两家人目露凶光,堂中宾客颜色冷漠,而自己的父亲红着眼盯着他,双眼一翻,登时晕倒。 “扔出去吧。”沈淳哼道。 “加上那个!”晋王长子指着杜祭酒道。 第七十九章镇宅 老爹洞房花烛,儿子罚跪祠堂。 为着在酒宴上动手,沈栗跪了一晚上祠堂,还是郡主第二天“谒姑舅”认亲时未见他,亲自开口求了情,沈淳才发话饶了沈栗。 其实沈淳是怕郡主不满沈栗搅了宴席,才去罚他。 郡主倒没有不满,再怎么说,沈栗也算是为她出头说话,维护了她的面子。沈栗在众人面前提到自己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受了伤,无异于宣扬了她的好名声。 因此给沈栗的见面礼也格外厚重。 沈栗这时才头一次见到自己的“新母亲”。其实郡主长得不差,端庄文雅,颇具皇家气度,虽然眇了一目,单看外表并不明显。谈吐举止也落落大方,像个心胸开阔的。 沈栗嘴甜,一厢道歉,一厢奉承,哄得郡主高兴,屋里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田氏指着沈栗向郡主道:“家里偏出了这皮猴儿,有他嫌吵闹,没他嫌冷清。这是个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好在还算懂得事理,日后但有不是,郡主放手管教便是,他肯听教的。” 郡主笑道:“母亲言重了,我父王也曾夸奖这孩子聪敏贤孝,家里有这样的后辈,母亲该高兴才是。” 田氏听了越发愉悦,合不拢嘴。 沈梧如今更加沉默了,容蓉面上虽附和的笑,在心里却纠结刚刚郡主给沈栗的见面礼差不多赶上世子的了。看着世子,容蓉偷偷摸了摸自己肚子,又去瞄槐叶,这丫头到底还是赖在了延龄堂,如今算是通房。 沈淳沉着脸道:“那杜凉不好,你记着就是,日后再找他算账不迟,何苦就在喜宴上闹起来,不成体统!” 沈栗苦笑道:“父亲不了解这人,他和他那弟弟一样是个不知进退的!若是当时儿子忍下了,他只会以为儿子畏缩,十有八九会把此事当做自己的战绩,向旁人夸耀——既然他那些妄语总会传出去,叫他说反不如叫我说!至少占些主动。” 听沈淳二人又提起杜凉,郡主心里顿时不悦。 往日里郡主是把杜凉兄弟和沈家的恩怨当消遣听的,可如今她嫁给沈淳,和沈家荣辱一体,自然不会把杜凉的挑衅轻易放过。 就算有个国子监祭酒的爹,杜凉也不过就是个小小举人,无论是礼贤侯府和晋王府都不是杜凉能碰的。可就是这么一个虫豸,竟然就敢在自己婚礼的酒宴上大放厥词! “看来晋王府和礼贤侯府今年来行事太过低调了,反倒让人觉得软弱可欺,哼,杜凉,你给本郡主等着!”郡主心里暗暗发狠。 郡主三日回门,和她母亲晋王妃向宫里递了牌子求见皇后,哭诉国子监杜祭酒及其子杜凉冒犯皇室,大不敬! 同一天,晋王在朝堂上大发雷霆,跪在大殿上不起来,请求皇上为晋王府撑腰! “我那可怜的紫山养在深闺,从未与人结怨,不想出嫁之日竟然遭人如此嘲讽!皇兄,好歹臣弟乃是邵家后,皇室中人,岂可受此下臣侮辱!今天国子监不给臣弟个交代,臣弟宁可跪死在这里!” 太子头一个出来附议:“父皇,紫山郡主当日乃是为了保护儿臣才受伤,十几年来儿臣时时内疚在心。今日郡主又因此受人指点,诚不可忍!请父皇治杜祭酒并其子大不敬!” 沈淳默默地和以前的同僚,如今的岳父晋王跪在一起。皇上,您看着办吧。 满朝臣子不是附议就是沉默不语的。杜祭酒平日里再会做人,此时也没人敢开口给他求情。 紫山郡主她姓邵啊! 皇族,若是男子还可能受皇上忌惮,可对那些公主郡主们,宫里却多有优容。 何况紫山郡主当初救了太子!这是个有封号,皇上皇后亲口嘉奖过的邵姓女!紫山紫山,紫为贵色,能有这么个字放在封号里,这郡主她不好惹啊。 杜祭酒父子得是有多想不开,才敢拿这位郡主开涮?花样作死! 杜祭酒冤啊,都没敢上朝去辩解,听天由命吧。躲在家里揍儿子! 杜凉被打的要死,没人拦着。对皇室大不敬,要牵连家族的,恨他都来不及!杜夫人把白绫都准备好了,打算什么时候抄家的人来了,就直接上吊了结。 “我只是讽刺沈家攀附权贵啊!”杜凉哭道:“我冤枉啊!怎么都不信我呢!” 杜祭酒哭骂道:“讽刺?你话里提没提紫山郡主?” 杜凉辩白道:“提是提了,可我……” 杜祭酒又举棍打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郡主也是你能挂在嘴上的?还攀附,沈淳他是超品侯,娶个郡主也叫攀附?老子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怎么就养了你们兄弟两个孽障,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你还有脸叫冤枉?老子才冤枉呢!” 又指着杜夫人骂道:“老夫往日要管教儿子,你总说这个读书嘉,那个头脑好,将来都是有出息的,如今出息了?都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了!老夫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去了你这护短的婆娘,生了这两个惹祸的儿子!” 杜夫人两眼发直,幽幽道:“妾身把咱们全家的绫子都准备好了,老爷要什么色的?” 邵英下旨,杜祭酒满门贬为庶人,永不叙用,三代不准科考。 你不是看不起我邵家人吗,行,以后也别做我邵家的官! 杜家在景阳待不下去了,卷包回老家。 沈淳私下里道:“你如今眼看要院试,偏又划拉下来个国子监祭酒,想过那些文人会怎么看你么?” 沈栗笑道:“不是有个祭酒爹,小小一个举人,怎么敢盯着咱们沈家不依不饶?如今叫他家去,看他又如何?” 又道:“儿子知父亲是嫌我做事过于激进,只是这样的事万万不可妥协,否则有一必然有二。咱们沈家到我这里是由武转文,那些所谓书香门第的文人雅士不会因为我和蔼了就看得起我,反倒不如叫他们看到个现成例子,叫他们日后想起来时收敛收敛。” 沈淳点头道:“文人们和你老子不是一路,本侯也搞不懂他们的弯弯道道,你既然心中有数就好。若真需要出手,本侯也不是怕事的。” 虽然紫山郡主的婚宴稍有瑕疵,她对这桩亲事本身却很中意,虽则两人年纪相差大,但沈淳一表人才不显老,又是声望颇高的人物,脾性又好,想嫁给他的女孩着实不少,没想到这侯爷最后落到自己这老姑娘手里。 沈淳与田氏待她又尊重,刚过了门,管家权就交给了自己,连姑娘们的亲事也要自己张罗,便宜儿子们也没什么敌意…… 郡主这厢心气正旺,六姑娘就闹出事来。 还是因为婚事! 沈栗到正院合安堂时,沈丹舒闹得正欢。 为沈鸾的婚事,沈淳与田氏今日都不在家,沈丹舒瞅着这个空档,撒泼耍赖地来求郡主。沈沃与宫氏隔着房,不好来管这边的热闹,世子和容蓉弹压不住,着人去叫了沈栗来。 兜头见沈丹舒正在地上打滚,沈栗气不打一处来。 “沈丹舒!你起来!”沈栗厉声喝道。 沈丹舒吃了一喝,转头见是沈栗,顿时哭道:“栗哥儿,你可要为六姐做主啊。” 沈栗不接她的话,冷声道:“来人,六姑娘院里的奴才伺候不周,都拘了去打!” 沈栗这几年威严日盛,他说要打人,真就有下人应声去抓人。 沈丹舒吃了一惊,哭闹道:“沈栗!你怎么敢!我可是你姐姐,你竟然抓我的人!” 沈栗冷笑道:“六姐不过仗着郡主与大兄不好下手管你,才敢如此撒泼!六姐,你记不记得三年前送你到庄子去前我与你说的话?” 沈栗曾说沈丹舒要是执意给家里惹祸,就敢翻脸不认这个姐姐,沈丹舒还是记得的。 这话刚刚世子也拿来威胁过沈丹舒,结果沈丹舒并没吃这套。如今这话从沈栗嘴里又过了一遍,沈丹舒却不敢再当耳旁风了。 世子为人淳厚,沈栗却是个干脆利落的。 几年前三夫人何氏跑到延龄院去闹,世子只有被气吐血的份儿,何氏去害沈栗和沈淳,沈栗就能送何氏好大张休书,叫何氏名扬天下。 林姨娘咬着沈鸾和李氏胡搅蛮缠,沈栗就吩咐叶嬷嬷去打林姨娘的丫鬟,哪怕林氏是他父亲的女人。 沈栗平日里待人和煦可亲,翻了脸时半点情面也不留,他的威慑力可不只在朝堂上。 沈栗道:“六姐再不起来,弟弟只好给你请郎中了。” 请郎中,那就是要沈丹舒“发病”了,沈丹舒心里一激灵,抿嘴慢腾腾爬了起来。 郡主长到二十岁,还是头一回见到有打滚撒泼闹到她面前的,这继女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见沈丹舒好歹不大吵大闹了,不由松了口气,看了沈栗一眼,心想出嫁前父亲嘱咐要自己多重视这个沈栗,果然有理,起码沈淳不在时可以拿来镇宅。 沈栗冷声道:“说吧,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沈丹舒垂泪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爱我闹,可是这是决定我一生的事……” 沈栗打断道:“得了,我知道了,你又是眼红二姐的婚事吧?“ 第八十章劝说 沈丹舒哭得双眼微红,道:“都是侯府的女儿,凭什么二姐就嫁得高官显爵,我就配个小小举人。” 世子怒道:“你听听她都说些什么?哪有女孩家把自己婚事挂在嘴边的?不知羞耻!” 沈丹舒尖叫道:“我倒是想做个端庄贤淑的样子出来,可也要有人买帐!又没人为我打算,不自己争要去靠谁?” “那你争得了么?”沈栗冷漠道。 沈丹舒哑然。 “二姐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女,嫡庶有别,你懂么?”沈栗道:“我知道你不服,这本没什么,人生而有灵,想争是天性,想过的好也是天性。然而这世上自有秩序,不容违反,不然就要做异数!” 沈丹舒含泪看着沈栗,忽然道:“栗哥儿,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对吗?你也是庶出……” 世子脸上忽然变色。 沈栗淡然道:“六姐的心思我自然是知道的,然而我并不赞同,更不会支持。” 沈丹舒嘴唇抖了抖。 沈栗盯着她道:“从来天意不随人愿,出身更是是无法选择,六姐怨自己是庶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还羡慕你这侯府姑娘的日子好过?” 沈丹舒瞄了丫鬟们一眼,随口道:“那怎么能一样?她们不过是些贫苦人家女儿。” “哦,”沈栗轻笑道:“你觉得她们出身不好,恰好,也有人觉得你出身不好。“ 沈丹舒不服道:“难不成我这庶出就得认命?” 沈栗见她昂着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轻叹道:“这与认不认命无关。不管六姐是不是觉得怨,世人都认为嫡庶有别,那这就是不容质疑的规矩,逆势而为的代价才是最大的。 六姐,你想岔了。想要好日子就得认真过,样样做好,自然有你出头的一天。庶出的多了,当朝首辅就是庶子,往后宅里打量,玉琉公主也是庶出,和当今万岁也是异母,如今又如何? 六姐只顾着抢人家的,你就不想想,和你自小一同长大,血脉亲人的你都抢,还有谁肯信你是好人?” “说得好!这才是我沈家儿女该有的气度!”众人转目,才见沈淳与田氏站在门口。 沈丹舒见沈淳回来了,吓得脸色发白。 沈淳沉着脸道:“你还知道害怕?撒泼的劲头哪去了?” 沈栗见沈淳气势不对,怕他暴怒起来,赶紧接口道:“父亲怎么就回来了,公主府那边怎么办?” 沈淳气不打一处来道:“再不回来,侯府都要给她翻过来了。” 沈淳与田氏出门没多远,就有沈沃派了人追上来禀报沈丹舒大闹合安堂,母子二人吓了一跳,郡主媳妇才刚过门,沈家就闹得沸反盈天,这还了得,只好着人去玉琉公主府告罪,先回府再说。 郡主连忙劝道:“不过是六姐儿一时想不开罢了,妾身多劝劝也就是了。” 田氏叹道:“出了这样的女孩,真是家丑,都是老身教导不周。” 郡主笑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干母亲何事?” 沈淳愧道:“这是儿子管教不严,劳母亲忧心,儿子不孝。” 田氏疲倦道:“你一个男子又顾不上内院,这孩子,随了她生母。” 沈丹舒听了这句话猛然抬头。 沈淳怒道:“你若不愿嫁,为父也不勉强,想抢你姐姐的绝不可能!来人,送她回去禁足。” 紫山郡主身边齐嬷嬷心里早就不满沈丹舒跑到郡主这里闹,如今得了沈淳的话,立时领着健壮丫鬟来抓沈丹舒。 沈栗瞄见沈丹舒这会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双目无神,齐嬷嬷下力扯着她的头发都不知道疼,心里一跳,微微提声道:“嬷嬷,你扯着六姐了。” 郡主转头看见齐嬷嬷的架势,立时皱眉喝道:“齐嬷嬷,你的规矩呢!” 齐嬷嬷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郡主恕罪,老奴是怕六姑娘大力挣扎……” 郡主道:“六姐是侯府的姑娘,是我的女儿!” 齐嬷嬷连连叩首道:“老奴知错了,郡主恕罪。” 郡主盯了齐嬷嬷一眼,沉声道:“六姑娘再怎么样,也不是你可以欺负的,下去领板子去。” 沈栗向沈淳道:“还是儿子送六姐回去吧。” 沈淳还未说话,田氏猛觉出沈丹舒神色异样,回忆起林氏自戕前也是不管不顾大闹一场,心下也觉不安,嘱咐沈栗道:“好生劝她,好好的,不要钻了牛角尖。” 沈栗恭声应了。 有了齐嬷嬷的例子,丫鬟们不敢再逾举,小心翼翼扶着沈丹舒出来。在院门口碰见徘徊不安的沈鸾。 沈鸾向沈栗点点头,见沈丹舒失魂样子,焦虑问道:“六姐没事吧? 沈栗忙道:“正要送她回去,如今正乱着,二姐无事还是不要进去了。” 沈鸾连连应道:“我知道了,”随即咬唇迟疑道:“栗哥儿,六妹妹这样,不然,就让她……” 沈栗立时打断道:“姐姐说什么胡话,这也是可以代替的?又不是树枝上的果子,要这个不要那个由得我们挑!” 沈鸾是个没主意的,习惯让步,她只想着沈丹舒闹得不像话,不愿府中为自己的婚事吵嚷,觉得让让也罢,如今吃了沈栗一喝,方才警醒道:“是我误了,栗哥儿,这话千万别告诉父亲和祖母。” 沈栗应道:“二姐放心,只管回去吧。” 沈鸾急匆匆走了,沈栗看着几个丫鬟道:“你们是母亲身边的人,我也不会要你们听我的吩咐,只是你们要记住,如今母亲既然嫁到沈家,就与我家荣辱与共,传说府中姑娘们的闲话与你们并无好处。” 领头的丫鬟应道:“七少爷放心,奴婢们明白其中厉害,绝不敢多言。” 沈栗点点头。 送沈丹舒回了她的院子,打发郡主的丫鬟们回去,沈栗长叹一声。此时沈丹舒院子里的下人还在领罚,因此并无人伺候。 沈栗自己动手倒了两杯水,递与沈丹舒一盏道:“六姐喝口水缓缓吧。” 沈丹舒并不接,只看着沈栗幽幽道:“刚刚二姐也松口了,栗哥儿你为什么要拦着。” 沈栗放下茶盏叹道:“六姐想的简单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娶妇嫁女的都是有深意的,不是二姐让了你就嫁得的。六姐啊,就是二姐让了你,父亲也不可能同意,假说父亲同意了,公主府也宁可不娶我沈家的女儿了,绝不会让你进门。” 沈丹舒绝望道:“我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 沈栗仔细看了看沈丹舒,诚恳道:“六姐,其实假如你的身份够了,弟弟也不会赞同你去公主府。” 沈丹舒听到这样说,不觉转目看他。 沈栗道:“六姐的天性活泼……” 沈丹舒打断道:“是刻薄尖利!” 沈栗苦笑道:“总之,六姐的性格激烈了些。” 见沈丹舒点头,沈栗接着道:“霍霜——就是公主府的那位,他是公主之孙,又是家中独子,六姐可以想象这人的脾气如何。” 沈丹舒听进去了,思量道:“栗哥儿是说这人性子不好。” 沈栗点头道:“嫁进这样的人家,要么身份高的让他敬畏,要么就得能忍,二姐天生是忍得的,嫁过去怎么着也能对付过。六姐,你能忍得么?” 沈丹舒低头沉默不语。 沈栗道:“六姐就这么想嫁进公主府?” 沈丹舒幽幽道:“我也不是非要抢姐姐的,只是那个举人,我一个侯府姑娘就只能配个举人?” 沈栗失笑道:“六姐是看不上宫家的那位,觉得配的低了?” 沈丹舒抿嘴道:“虽然说起来有些不知羞耻,但这事儿决定我下半辈子,他们都说我不要脸,但我觉得栗哥儿一定能理解我的。” 沈栗点头道:“女孩家一锤定音,仔细些也应该的。” 沈丹舒见终于有个赞同她的,脸色方才好了些。 沈栗道:“六姐,我还是要说你想岔了。你的婚事虽是宫家求的,却是祖母拍板的,你不单是祖母的孙女,还是祖母的外甥孙女,祖母怎么可能害你?“ 沈丹舒含泪道:“祖母刚还说我随了我娘呢。” 沈栗摇头道:“一时气话而已,六姐常在闺中不知道,那宫家的在外面颇有声名,都说他此试必过的,想来将来前程不差。” 见沈丹舒注意听,沈栗笑道:“六姐如今嫁过去算是下嫁,宫家自然要高看你一眼,再者,就算日后稍有龌蹉,弟弟也敢打上门去。与其嫁个高门受气,不如得个实惠的,如何?” 沈丹舒有些转回心意道:“没人和我说这些——我今天这样闹,那家听说了会厌了我。” 沈栗沉声道:“刚才六姐不管不顾的大闹,其实是想来个鱼死网破吧,不然不会这样不留余地。” 沈丹舒低头:“总说我像我娘,索性就学个彻底。” 沈栗叹道:“如今可还想学?” 沈丹舒郁郁道:“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可怎么收拾呢?” 沈栗听她话语中放弃死意,舒了口气,安慰道:“如今知道后悔了?以后可不能冒失了——你听父亲的话好好反省,宫家那边不需担心。” 此时沈丹舒的丫鬟贴着墙边蔫蔫回来,见沈栗也在,赶紧过来请安。沈栗悄声嘱咐道:“六姐看着有些不好,你们看紧些,千万不要让她伤了自己。” 丫鬟知道林姨娘是自戕的,听沈栗言中暗指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头道:“奴婢们一定照顾好姑娘!” 第八十一章礼贤侯府的天枰 沈栗打沈丹舒院子里出来,想了想,又转头回了合安堂。 此时田氏与沈淳等人还未走,见沈栗回来,田氏忙问:“如何了,可安排妥当了?” 沈栗点头道:“祖母放心,孙儿嘱咐了伺候的丫头们,不会出事的。” 沈淳怒道:“出什么事?她还要闹?” 沈栗忙道:“没有没有,六姐刚刚想通了。” “什么?”田氏吃惊道:“真的想通了?就这么一会儿?” 沈栗笑道:“其实六姐并非是要抢二姐的婚事,只不过是不知从哪儿听说宫家那位不太争气,怕咱们是把她随便许了人,将来无人撑腰罢了。” “这孩子!”田氏埋怨道:“话都说不明白,只顾撒泼,我就说,咱们家的孩子,总不会是嫌贫爱富的。” 沈淳疑道:“真是这样?她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沈栗斩铁截钉道:“六姐养在深闺,能有多大眼界?父亲觉得是小事,到六姐那里就是天大了,她又没人商量,可不是就钻了牛角尖?如今与她说开了便好。” 郡主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是虚惊一场,母亲可放心了?” 田氏今日折腾一场,十分疲累,如今便要回何云堂休息去,郡主陪着他。 沈栗见再无事了,随即告退。 沈淳看向世子:“栗哥儿的话你可听了?” 沈梧忙恭声道:“儿子听得了。” 沈淳沉声道:“我知你常担心栗儿会觊觎你的世子之位。” 沈梧心中一跳:“父亲……” 沈淳打断道:“此乃人之常情,当初为父也曾如此担心你三叔,后来你三叔也果然起了异心!” 沈梧迟疑道:“父亲,那七弟他……” 沈淳摇头道:“你知道栗儿和你三叔最大的不同在于何处么?” 沈梧茫然看着沈淳。 沈淳道:“栗哥儿的眼界从来不只拘于这侯府里!” “他也从不以庶出自怨自艾,他想要的,从来都自己去拼,何尝抢过别人的?”沈淳看着长子柔声道:“梧儿,你是这侯府将来的主人,你不单要学会防备别人,还要学会容人!不能容人,肯站在你身边的就会越来越少,最终不过是个空头爵爷罢了。” 沈梧渐渐低头道:“儿子让父亲失望了。” 沈淳道:“梧儿,你是为父的长子,自小为父最重视的就是你,你放心,只要为父在一天,就不会容忍别人惦记你的东西,然而为父也不希望你们最后闹得兄弟不和。” 沈梧道:“儿子明白,再不疑心七弟了。” 沈淳教训了长子,叹了一声,也去了何云堂。 此时郡主已请了府医过来给田氏诊脉,沈淳惊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郡主忙道:“侯爷不必担心,是妾身见母亲有些疲乏,请李先生过来看看,其实并无事的。” 田氏也道:“不过是年纪大了娇气些,无需大惊小怪。” 沈淳去看李郎中,李郎中也道:“春乏秋困夏打盹,老人家反应的明显些,不碍的,也不必吃药,把熏香撤了,好好睡几觉就好。” 沈淳方放心。 郡主如今掌家,琐事繁多,见这边安生了,便即告退。 田氏问道:“看你心事重重的是有什么事?” 沈淳叹道:“梧儿日日拘在府中养病,眼界格局越来越小了。” 田氏皱眉道:“是不如小时候爽朗——他又忌惮栗哥儿?” 沈淳道:“我三番两次说不听,待栗儿好一阵坏一阵,栗哥儿精似鬼,能猜不出?就怕把兄弟情义磨没了,我们在时还好……” 沈梧再这么三天两头阴阳怪气地折腾,沈栗就是个佛也忍不得了。 沈淳正当壮年,还弹压得住,日后沈栗成了气候,就是亲爹也不能总摁着儿子的头叫他吃亏不是? 田氏也犯愁,儿子们真要打架,就是皇帝都没辙,沈家也没有灵丹妙药。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你心里怎么打算?”田氏问。 沈淳郁郁道:“这一问真是难为我。” 田氏道:“既然错不在栗儿,你就好好管教梧儿,他将来是要承爵的,这么小心眼可不成。” 何云堂里母子两个对坐叹息,合安堂里紫山郡主正训斥齐嬷嬷。 “你是有多没眼色?就敢去扯六姐儿的头发?” 齐嬷嬷嗫嚅道:“奴婢是不忿六姑娘对郡主不敬。” 郡主冷笑道:“如今解气了吗?她不好,自有规矩管着,说到底是她不尊嫡母。现下成什么了?我刚嫁过来一个月,手下人就敢对家里姑娘动手,叫人以为我多么心狠手辣呢!” 齐嬷嬷惭愧道:“奴婢莽撞了。” “你是莽撞了,”郡主板着脸道:“你大约心里还埋怨沈栗喊住了你。” 齐嬷嬷忙道:“奴婢不敢。” 郡主摆摆手:“你是我的奶娘,我能不知道你?” 齐嬷嬷讪讪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打狗还要看主人,七少爷也太……” 郡主嗤笑道:“你知道六姑娘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齐嬷嬷悄声道:“听说是自尽?” 郡主道:“你再想想六姑娘今日大吵大闹的样子,是想给自己留后路的吗?” 齐嬷嬷吓了一跳:“郡主是说……” 郡主低头摆弄自己的手绢道:“你该谢谢沈栗叫住了你——林姨娘死时可是拽了前头那位的一个嬷嬷下去!” 齐嬷嬷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郡主道:“别小看了那位六姑娘,要真按照她的打算,不但是你,连我也要受连累,我这里不好,礼贤侯府和晋王府的关系也好不了。小丫头还真狠,难为沈栗劝住了她。” 齐嬷嬷颤声道:“奴婢这就着人看好了六姑娘。” 郡主道:“怕是不用你了,我这继子是个周全的,应该已经安排好了。” 齐嬷嬷眨眨眼睛,低声道:“奴婢也觉的这七少爷不是池中之物,较之世子……” “世子日常连自己院子都不出,心眼儿养的像女人,”郡主向绣椅上一靠,轻笑道:“我看咱们侯府日后怕是要指望着栗哥儿了。以后待他恭敬些,懂吗?” 齐嬷嬷殷勤应道:“奴婢明白了,以后再不敢对七少爷不敬。” 礼贤侯府的天枰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倾向于沈栗,沈栗自己却是没有感觉的。 他如今正忙着去寻六姑娘未来的那一位——宫淅宫浦和。 此人很好找,他如今是沧澜棋院的常客。沧澜棋院还是沈栗出主意开的,如今他手里还有棋院的份子,找人容易的很。 两盏清茶,四样时鲜点心,宫淅笑道:“不意今日得见沈七公子当面,在下不胜荣幸。” 沈栗似笑非笑道:“您太客气了,说不定日后还要称您一声姐夫,在下还未有字,如不见弃,跟着家中叫我一声栗哥儿就是。” 宫淅心下一喜,道:“那在下就厚颜称一声栗贤弟了,不知贤弟今日找我有何要事?” 沈栗曼声道:“唔,浦和兄还不知道——大约回家后会有人告诉你,我那六姐对这桩亲事不太满意。” 宫淅愣了一下,紧张道:“那贵府是想要退亲不成?” 沈栗轻笑道:“浦和兄就不问问在下六姐为何不满?” 宫淅轻叹道:“多半是因为在下家道中落吧?” 沈栗的六婶宫氏与沈沃成婚时,宫家乃是侍郎府第,可惜,宫家老太爷和大爷相继去世,宫家顿时没落下来,如今只有宫淅的小叔在外一任知府,国都里早没宫家这一号了。 沈栗笑道:“六姐到没嫌弃贵府门第如何,却是嫌弃浦和兄本人似乎,嗯,前程不明。” 叫沈栗一说,沈丹舒的心气高就不是嫌贫爱富,而是嫌宫淅没出息了。 若是旁人,听到女方看不起自己,说不定立时就恼了,然而沈栗却笃定这宫淅十有八九不会。 沈栗在这人眼中看到的是熊熊野心。 以宫淅的身份来聘沈丹舒,确实有高攀之嫌,然而宫淅仍然坚持求娶,说明他心里未尝没掺杂这个主意,既然如此,沈丹舒的嫌弃应该在他的预料之中,并且反而会激起他的好胜之心。 果然宫淅听说沈丹舒并未嫌弃宫家门第,反而放松笑道:“要是沈六姑娘担心在下日后没出息,不妨,还请待今年乡试之后再看。” 沈栗轻笑道:“浦和兄有这个心气是好的,婚事既已经祖母和家父拍板,无论浦和兄登第与否,沈家都不会悔婚的。会受浦和兄乡试影响的,大约只是六姐对浦和兄的看法了。” 宫淅傲然道:“无妨,请六姑娘拭目以待。” 沈栗点头道:“如此就好。不过,我这六姐性格稍显倔强,浦和兄若心有芥蒂,不妨趁早言明,若是成亲之后又起龌蹉……” 宫淅仔细看了看沈栗,轻笑道:“久闻栗贤弟聪敏细致,果然如此。贤弟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人,在下就直说了吧。聘娶贵府六姑娘,在下的确是有走捷径的心!既然如此,在下心里早有准备,日后只要六姑娘不太出格,在下一家人都不会多话的。“ 沈栗似笑非笑道:“但愿浦和兄日后出息了,不要翻脸不认人就好。” 宫淅郑重道:“贤弟放心,在下虽爱取巧些,却也不是没底线的。” 宫淅回家果见小姑宫氏来劝宫淅母亲朱氏放弃这门婚事:“不像样,跑到正院去大吵大闹,这闺女向来尖酸,娶她进门那还了得。拼着我在老太太面前没脸,也不能教浦和娶那丫头!” 朱氏问儿子:“你姑姑不叫娶,说是今天那姑娘闹着不嫁咱们家。” 宫淅点头道:“沈家七少爷今日找我来着。” 第八十二章东宫失火 朱氏紧张道:“怎么说?” 宫淅笑道:“沈家并未有退婚之意。” 朱氏松口气,拍手道:“这就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沈六姑娘,那是不知道我家儿子多优秀,等嫁过来后就好了。” 宫氏气道:“合着我刚才白说了?那丫头不宜娶!” 宫淅摇头道:“姑姑是长在侯门府第,眼光高了。可咱们宫家可不是以前的宫家了。” 后又有诚肯道:“如今咱家说是书香门第,其实不过破落户罢了。叔父虽是一任知府,在礼贤侯府面前又算什么呢?何况叔父也有自己的儿子。人家姑娘看不上我,也是人之常情。” 宫氏喃喃道:“你太过菲薄了,再说,那丫头的脾气……” 朱氏干脆道:“能取上沈侯的女儿,她就是想要做佛,咱们家也把她供起来!” 宫氏无力道:“你们娘俩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不多言了,只望嫂子日后不要后悔才好——等那丫头进门再后悔,她弟弟可不是好惹的。” 宫氏不忿沈栗替沈丹舒在侄子面前转圜,颜氏也悄悄埋怨儿子:“管那个闲事做什么?还和郡主的人呛起来!” 沈栗无奈道:“儿子哪是爱管闲事的人!姨娘是没见六姐当时的样儿——她要真在正房出什么事,咱们府和晋王府就尴尬了。再者,六姐下面就是八妹妹和十妹妹,万一六姐坏了名声连带了她们怎么办?” 八姑娘和十姑娘都是颜氏所出,这么说沈栗还真不能不管。 颜氏叹道:“可快点让六姐儿出门子吧,叫她祸害别家去。” 好容易沈家的后院安生了,东宫的后院又着了火。 是真的着了火。 “什么?”沈栗惊道。 沈栗半夜叫沈淳从被窝里铲起来,边穿衣裳边跑。 沈淳脸黑似墨:“说是太子寝居着了,呸!” 沈栗出了门才缓过来:“这时候叫我一个伴读去有什么用?” 沈淳道:“太子叫传你的。” 为着东宫这把火,宫里大半夜开了宫门,半个景阳都惊动了。 沈栗到时,郁辰正跪在东宫大殿中,太子阴沉着脸,静坐不语。 刚要请安,太监雅临深一脚浅一脚奔入正殿哭道:“殿下,太子妃娘娘动了胎气,这可怎么办啊!” 太子猛然站起:“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沈栗道:“太子妃殿下怕是受了惊,太子亲去看看才是。” 太子这才发现沈栗到了,一边向外走一边嘱咐道:“你先听听情况,一会儿吾回来再说。” 沈栗恭声应了,环视一圈,见太子把身边几个得用的,不管是伴读,谋士都召了来。 沈栗悄声问霍霜:“怎么回事?” 再过段时间,霍霜就要娶沈栗的姐姐了,两人自然联系的更紧密。 霍霜道:“这事蹊跷,太子寝居忽然着了火,这也罢了,可巧昨日偏是皇后生辰,有人说——” 霍霜左右看了看,附耳道:“说是皇后与东宫失德,苍天不佑!” 沈栗就皱了眉。 “什么人说的?”沈栗追问。 霍霜道:“听说是个小内监,还他娘是在东宫伺候的!” “人呢?还活着吗?”沈栗问。 霍霜哼道:“说完就撞死了!真干脆,看来是下了狠心!” 说着,霍霜瞄了一眼跪着的郁辰:“郁辰也是倒霉,今晚那边正好他当值,嘿,着火的时候他不知道,那小内监要死他又没拦住!” 沈栗却不忙着关心郁辰,太子不在,再者事情还未明朗,想求情也不能这时候。 沈栗仍是追着问:“那太监既是东宫的人,他老家在哪东宫该是有数的,可去着人寻了?” “哎呀!”霍霜狠狠捶头道:“怎么竟把这个忘了,雅临应该知道,快!” 霍霜指着一个内监道:“去找雅临,快点!” 沈栗轻叹道:“霍兄不用急,其实多半是找不到的。” 霍霜点头道:“能让那小内监舍命,八成他家人都在人家手里了。可如今此事毫无线索,死马当活马医吧。” 沈栗点头,忽然顿了顿,觉出有些不对:“霍兄,东宫失了火,皇上怎么说?没……没见皇上过来看看?” 最起码也得派个人过来了解了解情况啊。 霍霜道:“皇上还不知道呢。” “什么?”沈栗惊道:“这么大的事皇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霍霜恼道:“昨日皇后生辰,皇上多饮了几杯,这会儿睡得正香,恰巧这两日骊珠公公有些风寒,换了尚衣监总管皮良到皇上跟前伺候,这老顽固偏不许人惊动皇上!” 沈栗顿觉毛骨悚然道:“那宫门是谁下令开的?” “皇后娘娘啊,”霍霜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还怎么了?要死了! 沈栗跺脚道:“祸事临头了,快去请太子殿下,快去!快去呀!” 霍霜仍不解其意,但见沈栗声色俱厉,连忙喊内监去请。 太子急匆匆赶来道:“出了何事?” 沈栗劈头道:“来不及了,殿下,夜里东宫失火,殿下受了伤……” 太子道:“吾并未受伤。” 沈栗颤声道:“属下冒犯,殿下必须受伤!” 太子大惑不解道:“这是为何?” 沈栗压低声音急道:“虽然不知殿下到底为何决定开了宫门,宫门又是怎么就顺利开了,不管怎样,陛下沉睡之中,宫门竟然按照皇后和殿下的意思开了啊殿下!” 皇帝不知道的情况下,皇后和太子母子竟然下令开了宫门,而宫门还就开了,这……这是要造反逼宫的节奏啊! 找死!今天进了东宫的人谁也跑不了! 太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停了一瞬,半晌才狠抽了一口气,恢复了呼吸。 “雅临,”太子厉声道:“雅临!快去取火把来!快!” 天色微亮,腾骧左卫、腾骧右卫加上缁衣卫包围了东宫,邵英亲自提着刀踹了东宫的门。 然而邵英并未在东宫发现任何抵抗之人,东宫侍卫莫名其妙地看着闯进来的军士。 邵英心里纳闷,大步向东宫内走去,缁衣卫指挥使苍明智和尚衣监总管皮良带着人紧紧护卫。 到了正殿,邵英看见沈栗等人,怒道:“沈栗,霍霜!你们为何在此?” 沈栗等人连忙大礼参拜,沈栗道:“皇上,昨夜东宫失火,太子受了重伤,因见不到陛下,太医也迟迟不到,皇后娘娘派人叫学生等人来东宫看护太子殿下。” 邵英惊道:“什么?太子竟然受了伤?” 沈栗抬头莫名道:“皇上竟不知么?那皇上此来是……” 朕是来捉拿意欲逼宫的太子啊。邵英瞥了皮良一眼。 皮良道:“皇上莫要中了计,昨夜皇后与太子诈开宫门,意欲逼宫……” 沈栗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皇上,太子伤重欲死,皇后娘娘要见陛下竟被人拦住,又请不来御医,无奈才下令开宫门宣吾等进宫,如今太子殿下还未得到医治呢,只胡乱用些臣等随身带的伤药。皇上可见过凭着几个东宫属臣就能逼宫的?再者东宫侍卫也都是皇上安排的,怎么可能听太子的号令去逼宫?滑天下之大稽!” 邵英一腔怒火叫沈栗一问竟压下来些,再者如今东宫并未有抵抗姿态,听说太子伤重,决定先去看看儿子。 太子真的受了重伤!后背连臀部都给烧的一塌糊涂,都有些肉味了。 邵英见儿子都昏迷了,大怒:“皮良!” 皮良腿一软跪下哭道:“陛下,奴才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邵英大怒道:“不知道?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说太子逼宫吗?朕问你,太子都这样了,他怎么逼宫?嗯?” 皮良哆嗦着嘴唇道:“不可能啊,太子昨夜明明还亲自去请陛下来着,没见有伤啊。” 邵英立时问道:“太子去找过我?你先前怎么没说?” 沈栗接口道:“东宫失火后有个小内监嚷着什么‘皇后与太子失德,苍天不佑’,太子觉得异常,执意撑着病体去求见陛下——因伤在背后,太子又硬撑着,所以看不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皮公公执意拦着不让太子见陛下,太子无法,只好回来。 哪知殿下回来后就不支倒地,皇后娘娘又去求见陛下,还是见不到,请御医也请不来,皇后娘娘实在无法,只好叫人开宫门宣学生等人——其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不知为何宫门就轻易能开了,听说也是皮公公给娘娘出的主意呢,说是一准儿能开。” 皮良:“……不是,陛下,奴才没说啊。” 沈栗道:“没说太子和皇后娘娘曾去求见陛下?” 皮良急道:“不是……” 沈栗抢白道:“那就是说过?可陛下刚刚不是还质问你为何不曾提到此事么?陛下冤枉了你?” 邵英狠狠看着皮良,厉声道:“苍明智,你去,和骊珠一起查,昨夜太子和皇后到底有没有去找过朕!” 沈栗提醒道:“陛下,烧伤不易治,太子的伤可不能再拖了。” 邵英忙道:“快去宣太医,快些!” 沈栗道:“皇上,太子妃也动了胎气,有些不好,也未宣得太医,说也奇了,皇后和太子派出去宣太医的人竟都未见回来。” 邵英大怒道:“哪个御医敢不听宣,给朕宰了!” 第八十三章滞留 昨夜太子妃受惊,太子的确宣了太医,而确实没有太医应召而来。 不但太医没来,东宫失火,内监乱语,太子见不到皇帝,当时急的连伴读和所谓谋士都找来了,能没找太子太傅、当朝阁老、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吗? 钱博彦也没来! 昨夜宫门大开,景阳城里乱纷纷,钱博彦走到半路,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又回去了! 到底是在官场上博弈一辈子的老狐狸了,趋利避害成了本能。 不光他觉出不对劲,沈淳前脚打发儿子出门,后脚就觉出不好,可惜来不及了! 沈栗是心眼多,但他到底没经过宫廷政治的洗礼,直到入了东宫才发现势头不好,万幸邵英是真有些醉了——他要是醉的不厉害,也不会对太子和皇后去寻他一无所知——皮良到早上才叫起他,再待到邵英下令围了东宫,部署景阳兵力,才带人到东宫来兴师问罪,这段时间给了太子和沈栗一些动作的机会。 沈栗现在能做的,就是引导皇帝去查清疑点。 东宫的人现在都是嫌疑犯,想自己去查事情真相是不可能的,不如索性要皇帝去查。 皇帝不知道皇后和太子去寻过他,这是疑点;东宫除了昨夜死了的内监,去宣太医的人也没回来,这人到哪儿去了,也是疑点。 太医院是没见到这个人,还是见到了这个人但没应召呢? 昨夜景阳城内风头不对,太子有造反的嫌疑,不应太子宣召是明智之举,然而随着太子伤势揭开,这不应召就成了大错! 朕的儿子伤重欲死,找谁谁不来,要你们何用? 太医院院首张茂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太医院并未见到东宫的人,压根不知道太子妃受惊之事,更不知道太子殿下受了伤! 邵英沉默半晌,道:“交给缁衣卫去查,先救太子!张茂,朕不管你说的真话假话,太子若有不测,你就殉葬吧。” 未几,太子高烧起来。 邵英原本还疑心太子是在用苦肉计,现下却相信这个儿子是真的无辜了。这时候可没有什么高效的消炎药,烧伤一发热,一只脚就踏进了鬼门关了。什么苦肉计能用命来赌?万一真死了呢? 张茂吓得直哆嗦,不光是他,整个太医院都害怕,太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谁知道皇上会怎么发疯! 沈栗人前镇定,背着人手也发抖,太子“受伤”是他给的主意,这是东宫众人没有退路拿来搏命的办法,太子身上的烧伤半点不假,要是真出了纰漏,简直不可想象。 霍霜背着人悄声问:“你怎么就敢出这个主意?万一……” 沈栗沉声道:“没有万一,太子如今要不是伤着,早进天牢了,咱们这些伴读谁也跑不了,谋反的罪名坐实了,是要诛九族的!” 这也是东宫明明这么多人知情却不露半点口风的原因,能到东宫伴读、行走的人都是所谓身家清白,有根有底的人,其中大多数的父兄都在朝为官,高门显第,谁背后不是一大家子人呢,诛九族可不是承担得起的后果。 凡是昨夜在东宫露了面的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众口一词,太子是失火时烧伤的,众人是为了照料太子才半夜奔赴东宫的。 霍霜恨道:“叫我知道是谁下了黑手,必然死不甘休!” 沈栗不语,这桩事已经可以说是宫廷政变了,如沈栗、霍霜之辈不过是其中的小虾米,将来就是真相大白了,也轮不到他们处置谁。 邵英宣布今日罢朝,整个景阳都戒严了,府军前卫进了城,戍守宫廷。 沈栗等人被拘在东宫正殿,上个厕所都有人跟着。 霍霜郁郁道:“怕是公主府都被围起来了。” 沈栗低声道:“谁家也跑不了,这会儿不是讲情面的时候,做好被‘大义灭亲’的准备吧。” 众人听了,心下都颤了颤。 要是东宫的罪名坐实了,这些人能被家族“大义灭亲”还是好的,说明起码家族还有大义灭亲的资格,败落两三代还有延续和起复的机会,就怕皇帝来个诛族,从此把这些家族从世上抹去。 终于,缁衣卫传来了好消息,经查证,皇后和太子昨夜的确去找过皇帝,虽然这并不能证明皇后母子没有谋反之心,但起码说明皮良没说实话,或者说,皮良压着一众太监宫女向皇帝隐瞒了一些事实。 霍霜奇道:“他还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了?能压得住这些人一时,还能压得住一世?” 沈栗笑而不语。 雅临道:“哎呦霍大爷,这诬陷我们小爷的阴谋要是得逞了,皮总管可就是我们内监的头一号了,宫里悄声无息地死几个人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皮良在关押中有寻死的意图,可惜,看守他的缁衣卫比郁辰有经验多了,郁辰没能阻止造谣言的小内监去死,缁衣卫拦住了皮良。 皮良嘴硬,咬死了不是他给皇后出主意开宫门的,邵英下令,昨夜守宫门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下狱。 邵英道:“我只给三十个名额,只有三十个人可以从狱里走出来,想疑罪相隐的就都死吧。” 邵英这是要守卫们互相揭发,驻守宫门的有多少人那,只有三十个人可以活,为了能活下去,互相连亵衣都揭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缁衣卫又报:发现了东宫派去太医院的内监,在靠近太医院的一处水井里,人早硬了。这水井很窄,只容一个水桶上下,不存在失足掉进去的可能,这人是被人大头朝下塞进去的。 沈栗稍稍松了口气,虽然这仍不能替东宫证明什么,但对太子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其实这人是为了太子妃请太医去的,可如今正好说是为了太子烧伤去的,证明太子的确向太医院求救过,太子总不会派人去太医院找人帮着他逼宫吧? 霍霜疑道:“去请伴读的人都没事,怎么去请太医的人却死了呢。” 沈栗道:“因为对方不需要太医出场。他们放伴读进入东宫,是为了把太子谋反的罪名坐实,而我们这些伴读都是太子的人,正好一网打尽。而太医入宫则会在太医院留下医案,这会使他们的计策出现纰漏,谁在谋反时还顾得上找太医呢?” 雅临郁郁道:“奴才不懂这些个,奴才就想知道,他们怎么不许奴才去伺候小爷呢?那些人笨手笨脚的,怎么知道小爷的要求呢,奴才一想到小爷如今伤的……伤的……” 雅临说着,竟流下泪来。 太子身上的伤还是雅临下的手,虽是太子逼他,雅临也内疚不已,尤其现在又传来太子高烧的消息。雅临心里后悔当时听了太子的,其实当时照雅临的意思太子身上见个伤就可以了,但太子坚持必须是重伤,越重越好。 雅临是打小伺候太子的,亲手把太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伺候到如今,心里知道自己是奴才,感情上却把太子当做唯一的亲人。 看到如今太子遭这个罪,心里又是恨那不知躲在哪暗中设局的人,又是恨自己,怎么当时小爷和皇后娘娘决定开宫门的时候自己就没拦着呢?要是自己当时看出皮良的“建议”没安好心,那还会有这么多的事? 想着,雅临又去看沈栗,心道当时东宫众人都被失火和小内监的谣言唬住了,只有沈栗看出了其中蹊跷,要不是他,太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若是能过去这个难关,以后要劝小爷多听沈栗的意见。 沈栗见雅临盯着他,以为雅临还是想去照顾太子,无奈道:“雅临公公,如今局势未明,东宫所有人都在怀疑范围内,为了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接触殿下的,你放心,如今伺候殿下的都是皇上特意挑的,可能不太得用,但绝对可靠。” 雅临眼泪汪汪道:“奴才省的了,沈七公子,你说,咱们小爷不会有事吧?” 沈栗长叹一声“如今咱们是尽了人事,剩下的听天命吧。” 众人沉默。 到了中午,众人竟还得了顿饭吃,一个太子后来在棋院里挑出来的,叫夏兴的“谋士”喜道:“竟还给我们准备了饭食,嘿嘿,看来局势是朝着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众人听了都有些高兴,纷纷落座,从昨夜到现在,众人滴水未沾,又都担惊受怕,身体弱些的早支撑不住了,不过硬挺罢了,如今得了些“利好”消息,稍微放下心,先用些再说。 沈栗见雅临仍闷闷不乐,不思饮食,劝道:“多少用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你,到时候饿坏了,反而出不上力。” 雅临含泪道:“也不知我们小爷醒了没有,可能进些饭食?奴才想到小爷仍在受苦,就吃不下。” 霍霜怒道:“我就不爱看你们内监哭唧唧的,还以为自己是宫女了?太子殿下有难,你不说振作精神想法子,偏学女人哭天喊地,能顶什么用!” 霍霜算是太子的表亲,训斥雅临倒也勉强称得上有资格。 雅临虽是太子身边总管,有些傲气,他如今心思正乱,听了霍霜训斥,不禁怒道:“奴才哭不哭关霍大爷什么事?霍大爷饿了只管吃去,休要教训奴才!” 霍霜大怒,和雅临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 沈栗哭笑不得,这两人怎么就吵起来了?只好上前劝架。 其余人要么和霍霜他们不熟,要么根本看不起雅临一个太监,加上心情不好,也没心思劝架,都躲得远远的先吃着。 沈栗三人没想到,就耽误这么一会儿工夫,竟救了三人一命! 第八十四章掐架有理 霍霜和雅临掐架,与其说是真怒,不如说是借着相互排揎来缓解情绪。沈栗略劝几句,也就好了。 两人又对付了几句,方讪讪然在沈栗的引导下各自去寻饭食。 别说,送来的饭食还真是不错,有鱼有肉,竟然还有酒。 霍霜赞道:“较之昨日皇后娘娘的寿宴上还好吃。” 夏兴凑过来搭话道:“霍兄是公主后人,自然不同,我等哪有资格见识皇后的寿宴。来,大家喝些酒。” 雅临摇手示意不要,接道:“宫宴都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等端上去时都凉了,其实只是好看而已。” 霍霜点头道:“华而不实,贵而不惠,指着宫宴别想吃饱。还比不上这样的份儿饭呢。” 几个人正说的热闹,就听旁边有叫苦声。 沈栗转目看去,见众人捂着肚子纷纷倒地,从口鼻眼目中流出细细血线。 沈栗第一个反应就是压着喉咙给自己催吐。 雅临惊叫:“这是砒霜,奴才以前见过被砒霜毒死的人。” 沈栗厉声道:“费什么话!还不把吃的吐出来!” 霍霜与夏兴早学着沈栗去吐了。 方才有人倒下去时,就有看守的缁衣卫见势不妙跑出去叫人了,等缁衣卫指挥使苍明智跑进来时,只见正殿里躺了一地奄奄一息面色青紫的,还有四个吐得翻江倒海的。 沈栗吐得胃痛,自忖胃里怕是再没东西了,叫到:“大人,这里需要温盐水,绿豆汤、牛奶、鸡蛋清还有郎中,多多益善!” 雅临哭道:“祖宗,都要死了,你怎么还顾着吃啊。” 苍明智抽了抽嘴角:“这他娘是用来解毒的,来人,还不快去找!” 雅临哭道:“小爷啊,奴才要去了,呜呜,奴才先去求阎王老爷,请他老人家一定保佑你,千万不可勾您的魂呜呜……” 沈栗头痛道:“雅临公公,您可别哭了,情绪越激动毒药发作的越快,您镇静些。” 夏兴扯着一个缁衣卫道:“这位大人,在下有六百两银子藏在家中后院第四棵杨树上的树洞里,妻儿俱不知,在下要是万一死了,您可千万给我妻儿捎句话,嗯,分您二百……不,三百两!咱们两家对半分!” 苍明智喷笑道:“啊也,今儿见识到了,聂二一,你快应了他吧!” 说着话,东西都上来了。 沈栗先领着几人试着喝盐水催吐,吐了几遍,邵英领着太医赶来。 邵英放在太子身边的伴读出身都不一般。这些人要是参与了谋反,自然是杀了没商量。但如今事态不明,这些人可能是被冤枉的,可不能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霍霜见到邵英,含泪问道:“万岁,可是您下令要鸩杀我等吗?臣下真的是冤枉的!” 邵英怒道:“朕要杀人还用偷偷摸摸下毒吗?直接赐你们鸩酒不就得了!太医呢,手脚快些!” 两个太医看了一圈,回来道:“万岁,躺下的都来不及了,只有这四位催吐的及时,如今还有救。” 邵英怒道:“那还不快救!费什么话!” 雅临听得一句“还有救”,不觉松了口气,沈栗心下却仍然沉重:砒霜之毒不是解了就能立时跟没事人一样,东宫这件事自己怕是不可能一直跟进了;再者,太子的心腹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一时半会又上哪儿补上得力的人呢,能做事的人可不是上街随便拽一个就行的。 想着想着,沈栗渐渐陷入昏迷。 邵英气急败坏,到底还是死得多,就回来的少,如果太子真的没有逼宫,这些伴读可就都是无辜身死,邵英也不好意思给大臣交代:抱歉啊,你们家小孩在被朕圈在东宫是不幸被毒死了,朕的人没看住。 啊呸! 邵英怒道:“苍明智!今天有人能在东宫下毒,明天朕是不是也要被毒死?昨夜宫门轻易打开,明天朕的脑袋还能不能放在脖子上!” 苍明智跪倒:“臣罪该万死!” 邵英怒道:“你别跟顾临城学,朕放他在顺天府和稀泥,可不想缁衣卫也学他和稀泥!” 苍明智心下一沉,大声道:“微臣不敢,微臣愿向陛下立下军令状,十日之内,必定水落石出!” 邵英阴着脸道:“五日,朕和太子都等不得太久,五日之内,景阳全城戒严,宫内宫外,任凭你查,你要按时给朕一个交代,不然朕就换一个指挥使。” 苍明智叩首道:“臣领旨!” 聂二一跟着退出来,轻声道:“大人为何要立下军令状,万一破不了案子,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苍明智苦笑道:“身为缁衣卫指挥使,昨夜宫门打开我不知道,今天又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中毒身亡,一个失职是跑不了的。” 聂二一道:“那也不必……” 苍明智摇头道:“东宫伴读家世都不一般,这些人死了总要有个说法,能破了案,自然有人为此负责,不能破案,我就是交代。” 沈栗醒来时听见雅临的声音:“哎呦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沈栗迷迷糊糊道:“太子殿下可安好?” 雅临道:“好好,小爷他已经清醒了。” 沈栗费力要坐起,雅临赶紧上来扶着他:“沈七公子可是饿了,奴才叫人温着小米粥呢,你这几日只用了些米汤,快喝些粥吧。” 沈栗无力道:“看公公面色轻松,可是有好消息了?” 雅临喜道:“有,有,两日前万岁爷就查明了,有宫女听见了皮良引诱皇后开宫门的话,还有宫门守卫,他们揭发那夜看守宫门的将领和皮良有亲,两人过从甚密,出事前两天还见过面呢。 再有,万岁爷还查明了,东宫那夜的侍卫们并无异动,开宫门时郁辰还领着当值的人在东宫跪着呢,应召的伴读们也都是独自一人,家中也都没什么准备,万岁爷说——” 雅临摆了个架势,学着邵英语气道:“朕亲手教出来的太子,不会蠢到这样就逼宫,这比他真的造了老子的反还让人不可接受!” 沈栗笑道:“公公学的真是像。” 雅临不好意思道:“奴才高兴过头了。” 沈栗摇头道:“大难之后,怎么高兴都不过头。” 雅临边笑便盛了碗粥道:“先垫吧点儿。” 沈栗谢道:“劳公公亲自动手。” “应该的,要不是”雅临低声道:“要不是那天您见机得快,这回咱们的脑袋都挂城头了。” 沈栗也悄声道:“也是殿下对自己狠得下心,壮士断腕也不过如此了。“ 雅临叹道:“为什么小爷一定要受伤呢?” 沈栗苦笑道:“皇上来时的架势你看到没?谁知道皇上在听说太子逼宫的盛怒之中,能干出什么来?只有我们先证明太子殿下没有能力,起码他本人是没有能力逼宫的,皇上才肯听说咱们辩白,果然,皇上见太子已经伤重无法行动,才冷静下来,派人去核实情况。不然,咱们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 雅临叹道:“不知到底是谁陷害咱们小爷,早晚叫他受千刀万剐之苦。” 沈栗皱眉道:“怎么,不是说查清了么?竟然还没找到罪魁祸首吗?” “只查明了咱们小爷确实没有行逼宫之举,到底是什么人下手还没查清。”雅临道。 沈栗沉默,思量一会儿又问:“殿下如今怎样了?” 雅临知道沈栗是想见太子商量事情,摇头道:“万岁爷给接到乾清宫去了,说是东宫差点把太子烧死,可见伺候的人都靠不住,要一个个篦过,什么时候东宫干净了,什么时候才让太子回来。” 沈栗点头道:“这也好,东宫能烧起这把火,肯定是有沙子了。” 雅临白着脸道:“如今东宫不少人都‘消失’了,缁衣卫叫出去一个就没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奴才。” 沈栗心下道若不是还要从这些人身上找线索,皇上未必有耐心等着一个个的审查,直接都拉出去“清理”了才是常规选择,难怪雅临害怕。 沈栗安慰道:“公公是打小伺候太子殿下的,您要想下手,机会可多了,缁衣卫不会找您的麻烦。” 雅临道:“可奴才见不到小爷,心里头没底。” 沈栗道:“太子不在东宫,这里一应事务都要依靠您,公公可要照看好了。” 雅临点头道:“奴才明白,里外都叫人守严实了,保管少不了东西,也肯定多不了东西。” “公公果然睿智。”沈栗赞道。 雅临即使忧心忡忡也不禁高兴:“沈七公子谬赞了,这是奴才的本分。” “栗贤弟,你醒了?” 沈栗转头去看,原来是霍霜兴冲冲进来:“可算醒了,嘿,你醒的是最晚的,那天我和雅临忙着拌嘴,没吃几口,中毒最轻,你多吃了两口,结果多睡了一天!” 沈栗笑道:“看来两位这场架没白吵。” 雅临道:“要不说奴才平时脾性好着呢,那天不知怎么就看霍大爷不顺眼,可见是天意。” 霍霜一撇嘴,心道天意个屁,那天是老子麻爪了,进退失了分寸,和你一个娘兮兮爱哭太监掐架真是掉价。 沈栗笑问:“怎么不见夏兴兄?他吃的比在下还多,如今可脱了危险?” 霍霜与雅临对视一眼,道:“他倒是醒的比你还早,不过他被缁衣卫抓去了。” “什么?”沈栗惊道:“怎么竟抓了他?为什么?” 第八十五章东风无力 一桶冷水泼下,夏兴迷迷糊糊摇摇头,清醒了些。 一柄鞭子杆伸过来,挑起他的下颚:“怎么?还不肯说?” 夏兴有气无力地努力看去,水滴流下来模糊了双眼,借着阴暗牢狱中火把散发出的跳跃微光,认出苍明智严肃的脸。 “大人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夏兴努力挤出个僵硬的笑容:“不如去找找真正有用的线索。在下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苍明智背着手绕着他转了一圈,轻笑道:“本官执掌缁衣卫十几年了,碰上的罪犯不知凡几,你也算嘴硬的了。” 夏兴苦笑道:“非是在下嘴硬,实是无话可说。” 苍明智道:“不,你有话说,到了我缁衣卫属,你一定要说出什么才是。” 沈栗望着窗外的桃树发呆。这种桃树结的果子又酸又涩,并不美味,但开出的桃花却灿烂非常,深得太子喜爱,故而遍植东宫。 “那些内监宫女不知当时正殿里详细情况,夏兴却是知道的,万一他顶不住,说出太子‘受伤’的实情,事情就真的无法挽回了。”沈栗喃喃道。 霍霜苦笑道:“缁衣卫要拿人,谁拦得住?” “总要要有个理由吧?”沈栗道:“夏兴兄家世虽然不高,但他毕竟是太子门人。” “苍大人说夏公子明明是先吃饭的,醒得却早,可见中毒比后来用饭的沈七公子还轻,必是事先知道饭里有毒。”雅临道。 “这算什么理由?”沈栗愕然道:“咱们四个活下来的,数学生年纪最轻,体质不如盛年之人,自然醒来的晚些。再者,学生吃的也急。不过多吃一口少吃一口的区别,这也算疑点?” 霍霜苦笑道:“皇上令缁衣卫五日之内必须拿出个结果来,如今已是第四天,缁衣卫却基本没什么收获,现在只要有半点疑惑之处,都会抓人。” 正说着,忽听远处传来吵闹声,随即很快被压了下去。 沈栗疑惑地看向霍霜,霍霜苦笑道:“这肯定又是在抓人去缁衣卫。” 雅临哼道:“越来越不靠谱,从抓了夏公子开始,缁衣卫就没完没了地从东宫抓人。” 沈栗皱眉道:“那日的事内监宫女们都不知详细情况,抓他们有什么用。” “可不是,”雅临道:“奴才也曾想去求见咱们小爷,请小爷发句话,结果连东宫的门也出不去。” 沈栗郁郁摇头:“缁衣卫既然是奉旨勘察,就是太子殿下也没理由拦着。其余人不知实情倒不虞,关键还在夏兴兄。” 霍霜叹道:“夏兴能侥幸逃过砒霜之毒,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夏兴既然当时没有在皇帝面前告发太子是自发烧伤的,自然不会是东宫里的内奸,可惜,这却无法作为理由在缁衣卫面前替他辩白。 雅临道:“夏公子是信得过的人,不会说出来的。” 霍霜冷笑道:“难为公公竟在东宫做了总管,真是好见识,进了缁衣卫,神都顶不住,谁知道那小子会说出什么来?“ 雅临大怒道:“霍大爷,您干嘛总和奴才抬杠?” 霍霜:“呵呵。” 雅临:“……” 两人又掐起来。 沈栗疲倦地向后靠在软塌上,轻声叹道:“不对劲啊,不能这样下去。” 又一桶凉水泼下,夏兴半晌才有了反应,呛咳了两声,哑声道:“大人,在下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苍明智怒道:“你就会说这一句话吗?” 夏兴费力抬头,软绵绵道:“唔,那,打死我也不说?” “……”苍明智厉声道:“给我继续打。” 狱卒道:“大人,不行了,估计这会儿子他痛过劲儿了,反而没感觉。” “那就换个法子!总之,今天他一定得说。”苍明智烦躁道。 狱卒迟疑道:“大人,不能再给他用刑了,要出人命的。” 苍明智怒道:“你是要给他求情?” 狱卒叫屈道:“大人说什么话,小的都没见过这人,能有什么交情值得小的来驳大人的意思?只是这人实在受刑不过了,再打真的会死。” 夏兴到底是太子的人,没有口供,白白打死了,也不好向东宫交代。 苍明智怒道:“这些子穷酸,这样不经打,骨头一个比一个硬!” 思来想去,吩咐道:“那就叫他歇会,去,把他老婆孩子抓来。” 一夜过去,缁衣卫忽然闯进东宫,抓捕沈栗、霍霜和雅临三人。 太子妃忽然盛装朝服,抚着肚子带人来到正殿。 苍明智:“……微臣参见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是南方美人,身材娇小玲珑,面庞白皙,说话带着水乡特有的婉转韵味,语气却不怎么好:“起吧,苍大人这是想把东宫的人都带到缁衣卫啊,不劳大人一趟趟跑了,本宫已经拾掇好了,一起去吧。” 苍明智忙道:“殿下误会了……” “没什么误会!”太子妃板着脸道:“苍大人看看东宫还剩下几个人?本宫连伺候的人都凑不齐了,索性都去缁衣卫,好歹能见着用顺手的宫女嬷嬷!不然,难道要本宫自己打水扫地么?” 苍明智:“……” 雅临哭道:“殿下,呜呜,都是奴才伺候不周,呜呜,让殿下受委屈了。奴才万死,辜负了咱们小爷的信任。” 沈栗皱眉道:“太子妃殿下,前殿这样乱,您怎么能在这里?无论如何,殿下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和小皇孙。” 太子妃挺着肚子道:“本宫就是带着小皇孙来看看,缁衣卫是怎么欺负我东宫的。” 苍明智道:“殿下,这几人牵涉要案,在下不得不前来抓捕,还请殿下通融。” 太子妃怒道:“苍明智,你……” “太子妃殿下,”沈栗忽道:“看苍大人的样子,似乎是笃定学生三人必然涉案,证据确凿。” 沈栗目视太子妃道:“所以即使是太子妃殿下当面,他也不留情面。” 这人肯定是觉得东宫已经无法对他产生威胁了,才敢如此顶撞您。 太子妃脸上微微变色。 苍明智皱眉道:“微臣乃是秉公执法。” 沈栗并不理他,只对太子妃道:“所以殿下在此与苍大人争执并无意义,殿下,东宫如今乱象丛生,殿下不如索性去寻陛下,请陛下另寻他处安置东宫女眷,总好过在此无人伺候您和您腹内的小皇孙。” 您再争辩也无法拦阻他抓走我们三人,当务之急,您还是保护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为重,嗯,要是能在皇上面前争取一下就更好了。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来人,我要去见父皇。” 苍明智道:“殿下……” 太子妃厉声道:“苍明智,你想对我腹内的小皇子做什么!” 苍明智:“……” 我能做什么! 怀了孕的太子妃,危险级别高过母大虫,谁碰谁死。 太子妃要出东宫,谁也不敢拦。 苍明智气急败坏道:“把他们三人带走,再有阻拦的,杀!” 沈栗笑道:“苍大人好似并不希望太子妃殿下去见皇上呢,为什么?” 苍明智恨道:“本官希望沈七公子到了缁衣卫也能笑得如此畅快。” “苍大人注意,请叫我骑都尉或承事郎,”沈栗笑道:“这很重要,在下是有品级的,到了缁衣卫属,有些刑罚是不能用在学生身上的。” 霍霜道:“在下乃玉琉公主之孙,身上也有皇家血脉,生下来就是有品级的。” “奴才是东宫总管,”雅临忙道:“也是有品级的内官,大人不能随意对奴才动刑。” 苍明智:“……” 好想打死他们!怎么办? 太子妃身着朝服大妆跑来寻太子,骊珠吓了一跳,连跑带颠进去禀告。 太子这几日被皇帝移到乾清宫保护起来,听说媳妇儿跑来,心下知道东宫大约情况不好,立时去看皇帝。 邵英皱起眉头,叫骊珠:“快宣进来,她有身孕呢,不好好养着,乱跑什么。” 太子妃脸色苍白,双眼微红。 见过礼,邵英赐坐道:“你先前惊动胎气,正该好好养着,怎么想起来乾清宫?太子已经无恙,朕不是着人去告诉了么?” 太子也心疼道:“你不在东宫好好歇着,乱跑什么?” 太子妃道:“妾身也不想的,只是东宫如今无人伺候,缁衣卫又来回出入无间歇,姐们们说,无人伺候也就罢了,一时半会儿的,自己动手也就是了,只是来往陌生男子太多,瓜田李下的,怕有风言风语,故此妾身来找殿下商议,是不是请父皇母后另外给东宫女眷安排个地方安置。” 太子妃说话倒是婉转,半点儿没提沈栗三人,反倒先说起移宫的事。 “什么?东宫无人伺候了?这是怎么回事?”邵英奇道。 太子瞳孔微缩,脱口道:“瓜田李下是什么意思?” 说完立时后悔,太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邵英瞄了一眼儿子,嘴角微微抽动。 “父皇!”太子埋怨道。 邵英咳了两声,板着脸对骊珠道:“刚才你们什么也没听见。” 骊珠欠身恭敬道:“是,奴才们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太子:“……” 忽然觉得父皇有点不靠谱怎么办? 第八十六章我有证据 太子妃扯着帕子印了印眼角:“回父皇和殿下的话,咱们东宫的内监宫女差不多都让缁衣卫抓走了,里外只留下了几十人,如今东宫都空了,这几十人叫妾身大部分都分派去伺候两个女儿了,她们毕竟是父皇的郡主,不能太寒酸,至于我们这些内命妇,暂时少些人手也无妨。“ 邵英:“……” 太子妃挑着眼角偷看皇帝,又垂泪道:“只是姐妹们都很不安,缁衣卫们如今出入东宫都不用验看腰牌了,为了抓人,女眷的处所也可以随意出入,虽然朝廷兵士都纪律严明,可毕竟男女有别不是?故此妾身不得不来禀告父皇和殿下,是不是先让女眷们挪挪,等什么时候缁衣卫搜检完了再回来?” 为着缁衣卫抓人方便,太子得把家挪挪,给缁衣卫腾地方? 太子大怒道:“雅临呢,他是死的?沈栗、霍霜他们不是也在?总管太监是怎么当的?还有东宫长史呢?不然,叫人去寻钱太傅!” 邵英也皱眉道:“苍明智是怎么办事的?缁衣卫果真如此放肆?” 太子妃低头道:“父皇和殿下还不知道呢,缁衣卫昨天把夏兴带走了,今天又气势汹汹把沈栗、霍表兄和雅临都抓走了,长史和钱太傅……自打东宫出事就没见人,东宫被缁衣卫守得紧紧的,只言片语都稍不出来,妾身身为太子妃想要出来还差点被苍大人拦住呢。” 说着,太子妃捂着肚子抽抽搭搭垂泪道:“妾身怀着身孕,也不愿出来招摇,只是妾身担心再不寻个稳当的地方安置,怕是缁衣卫就要开始抓女眷了。” 太子大怒道:“苍明智安敢如此欺我!” 说着,太子竟一气从软椅上滚下来。 邵英与太子妃大惊失色。 骊珠连忙招呼内监冲上前扶起:“哎呦我的小爷,您的伤可还没好呢。” 果然,骊珠把太子衣裳轻轻掀起,只见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渗出血水来。 邵英急道:“快宣御医!你这孩子,急什么!” 太子悲愤道:“父皇若真疑心儿子,不妨给儿子个痛快的。儿子自幼蒙父皇厚爱得封太子,往来世人莫不遵从,今日怎能受此僚之辱!” 邵英怒道:“说什么胡话!朕除了是皇帝还是你爹,你就是真造了反,老子也不会故意叫人欺负自己儿子!骊珠,去把苍明智叫来!” 自打太子妃亲自闯出东宫,苍明智就知道皇帝必然宣他,倒也不意外。 邵英怒道:“你是想让缁衣卫把太子挤出东宫吗?还把太子的伴读都抓了?怎么办事的?” 苍明智跪在地上,抬头瞄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太子,低头道:“微臣有事需单独启奏陛下。” 邵英怔了怔,还未搭话,太子先冷笑道:“吾知道你想跟父皇禀告什么,无非是对吾不利的事情,没关系,你直接说!吾听着!” 邵英道:“威儿!” 太子红着眼看着邵英道:“父皇,若是儿子真的有罪名,也该叫儿子亲眼看着这位苍大人拿出证据!也算叫吾死得明白!” “什么死不死的!”邵英道:“你想听就听着吧。” 太子朝着苍明智冷笑道:“说吧,吾听着呢。” 苍明智打袖口中抽出一份供词道:“这是东宫一位门人叫做夏兴的,他供出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确是蓄意谋反!沈栗几人都涉案,故此今日微臣才又抓捕他三人。” 邵英沉着脸,示意骊珠将供词呈递上来。 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邵英板着脸又伸手递向太子道:“你看看。” 苍明智微微抬头,顺着眼角偷偷看去,只见太子苍白着脸色盯着皇帝手中的供词,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 皇帝则紧紧盯着低头阅读的儿子。 大殿里一时寂然无声。 苍明智低头看着大殿地上铺的金砖发呆,眼角轻轻扯动。 太子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了供词,长吁一声,看向苍明智道:“还有呢?” 苍明智抬头茫然道:“什么?” “还有呢?”太子扬了扬手中供词:“就这么点儿?” 您还嫌少了? “……没了。” “没了?”太子哼道:“就这一份供词,短短几百字,你就想向父皇证明吾要行逼宫之事?你说书呢?” 苍明智急道:“这人是殿下您的门人!” “没错,他是我的门人,”太子道:“那又如何,单凭一个门人的供词,你就想扳倒一国太子?在你的心里太子就这么不值钱?” “夏兴既然参与了谋反,为什么又要下毒意图毒死东宫伴读呢?”太子问道:“你是用怀疑夏兴对东宫不利的理由抓了他,然后又说他参与了东宫谋反而后供出了吾,那他到底是站哪边的,总不能一边支持吾谋反一边又意图谋害吾吧?他疯了?” “他下毒是为了替殿下灭口!”苍明智道。 “然后以此来引起你的疑心,嗯?”太子轻笑道。 “皇上,微臣……” “好了,”邵英道:“朕是要你查清事情真相,不是让你乱抓人的!把太子的人放出来!” “可是皇上,臣确实有了线索!”苍明智急道。 邵英怒道:“什么线索?太子谋反的线索?” 苍明智微微一滞,坚持道:“皇上,臣立下的军令状还有一天时间,明天,明天臣一定会拿到证据!” “让他查!”太子道:“父皇,谋反不是小事,儿臣也不能让此事糊糊涂涂的过去,然后背着一个糊涂罪名,儿臣要看看,他明天能拿出什么证据!” 邵英略微迟疑。 “父皇,”太子道:“儿臣的东宫都快让他抓空了,索性就叫他查下去!” 太子盯着苍明智道:“但愿你明天能拿出些像样的故事。” “微臣从不讲故事。”苍明智低头道。 邵英轻叹道:“那就这么办吧。” 这一夜,乾清宫灯火通明。 皇帝在正殿坐了一宿,而太子则在偏殿里发呆。 这一夜,沈栗过得十分“精彩”。 到了后半夜,沈栗自觉坚持不住,已到极限:“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果然没错。” 苍明智忙了大半宿,也很疲乏了,闻言轻声道:“怎么?沈七公子可是想通了?” 沈栗仔细打量苍明智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叹气道:“大人想要我说什么?” 苍明智听出沈栗语气渐软,心下大喜道:“本官要知道太子谋反的细节!” 沈栗试探道:“怎么?夏兴他没说么?” 苍明智看了沈栗半晌,道:“这蠢货知道的不多。” 沈栗迟疑道:“夏兴被太子殿下招揽不久,还不太得殿下的信任。” 苍明智似笑非笑道:“若论太子的心腹,沈七公子当属头一号了?” 沈栗小心道:“这要看大人到底要知道多少了?” 苍明智道:“你想怎么样?” 沈栗立时道:“学生要得到陛下的赦免!” 苍明智半晌不语。 沈栗道:“学生手里有证据!太子谋反的所有细节学生都知道!” “什么?”苍明智惊愕道:“太子谋反?” 沈栗奇道:“怎么了?大人抓学生审的不就是太子谋反么?” 苍明智知道自己失言,掩饰道:“不,本官是说,你手上真有太子谋反的证据?” 沈栗道:“有的有的,学生这不是怕将来兔死狗烹么,只是也奇了,那夜并不是计划起事的时间啊,太子殿下怎么提前动手了?” 苍明智两眼发亮,深吸一口气,强自镇静道:“本官如何信你?” 沈栗想了想道:“那夏兴可说了太子的伤是怎么来的么?” 苍明智迟疑道:“难道不是被那个放火示警的小太监伤的吗?” “放火示警?”沈栗道:“他说死的那个小内监是为了向外面警告太子要谋反的吗?” “难道不是?”苍明智疑道。 “不是!”沈栗道:“夏兴根本到不了太子跟前,并不知道所有细节,太子的伤并不是那内监伤的,而是……而是自己下令烧的!” “什么?”苍明智道:“这是真的?” “是真的,”沈栗道:“还是学生下的手!” “为什么?”苍明智追问,随即恍然道:“苦肉计?” 又疑惑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来个苦肉计? 沈栗微笑道:“学生要得到陛下的赦免。” 苍明智哼道:“你先说!” 沈栗道:“学生不想死,一定要得到陛下的赦免才说。” 苍明智不语。 沈栗诱惑道:“学生不但知道太子为什么要伤了自己,还知道太子殿下谋反的所有细节,还能拿出证据。” “什么?他说什么?”邵英大怒道。 随即看向太子:“太子,你怎么说?” 太子面色苍白,半晌才道:“儿臣无话可说。” 邵英把案几拍的啪啪直响:“什么叫无话可说?沈栗说你真的要逼宫,他说他手中有证据!证据!” 太子嘶声道:“儿子没有谋反!没有!没有!” 骊珠躲在一边发抖。 苍明智跪着不语。 太子发了一会儿呆,轻道:“儿子不能承认没有做过的事,父皇想知道,不妨去问沈栗。” 邵英气道:“他指证朕的儿子,朕还得赦免他?” 太子木然道:“反正儿子自己也不清楚所谓谋反细节,父皇想知道,只能听沈栗说。” 邵英气道:“朕不想听,朕不信!” 太子蓦然抬头,惊喜地看向邵英。 苍明智急道:“皇上,此事关乎天下安宁,不可轻忽啊皇上!” 邵英大怒。 苍明智道:“皇上,帝王无家事,物议啊皇上!” 第八十七章两个方向 无论皇帝到底信不信任太子,苍明智既然声称找到太子谋反的证据,此事就已经由不得皇帝叫不叫停了。 几位阁老被紧急宣入宫里,见到的是黑着脸的皇帝,白着脸的太子,绿着脸的骊珠,还有看不出脸色的缁衣卫指挥使苍明智。 几个久经风雨的老滑头心下就是一咯噔:这几日为着宫门夜开案景阳城里气氛紧张,看来今日怕是要有个结果了,却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 钱博彦望向太子,只见太子也打量着他,面色木然,双眸黑沉。钱博彦低下头,身为太子太傅,他应是护着太子的,然而这段时间他为了明哲保身,对东宫不闻不问,想必太子是有些埋怨他的。 大殿里针落可闻,骊珠摆手轰内监宫女们撤出,亲手关了殿门,回身找了个角落装木头人。 过了好一会,邵英才沉声道:“苍明智,把你调查的结果给众卿说说。” “是,”苍明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微臣自立下军令状……” “直接说!”邵英怒道。 “是!微臣从东宫门人夏兴处得到口供,五日前夜里,皇后与太子合谋骗开宫门,召集门人,意欲图谋不轨,逼宫篡位!后微臣抓捕东宫伴读沈栗、玉琉公主之孙霍霜、东宫总管太监雅临等人,据沈栗供述,他因恐日后鸟尽弓藏之危,留有太子谋反的全部证据!” 几位阁老面面相觑。 太子真的谋反了? 沈栗?居然是沈栗?他不是东宫铁杆么?怎么会是他来指证太子? “万事留一手,倒是沈栗的风格。”何宿道:““证据在哪里?” 苍明智迟疑道:“沈栗说要得到万岁的赦免才肯交出来。” “岂有此理!若是谋反也可赦免,将来岂不是人人效仿?”首辅封棋怒道。 何宿面色微变道:“既然沈栗已经承认参与逼宫,何苦还要得到那份证据。谋反之罪已定,按律处置也就罢了。” 钱博彦眉头一跳。 封棋又怒道:“如今要紧的是如何处置一个小小沈栗吗?杀了一个沈栗容易,太子谋反的证据呢?没有证据,仅凭一两个伴读口述,难道就要定太子的罪?” 大殿里又静下来。 半晌,邵英道:“告诉沈栗,把所谓的证据拿出来,沈家身高不及马鞭者可以流放。” 律法上,只有两种罪是要诛九族,并且遇赦不赦的:一是谋反,二是叛国。 邵英肯让邵家留下几个小儿,已经是破天荒了。 大殿里抑郁非常。 没一会儿,苍明智回来道:“沈栗不信臣口传的圣谕,道臣诓他,一定要看到陛下亲口说出。” “放肆!”邵英大怒。 何宿道:“此子狂妄异常,陛下不可答应。” “让他来!”太子道:“吾要听听他说些什么。” “陛下!岂有君王向逆贼妥协者?不可见他啊。说不定……”何宿阻止道:“说不定此子是想借此机会行刺陛下!” 他这么一说,邵英反倒笑了:“行刺?那就让朕看看他是如何行刺的!” 苍明智立时领旨。 何宿见苍明智似有悦色,心下暗骂道:蠢货! 沈栗终于自狭小的监舍里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看相邻监舍的霍霜和雅临骂他:“呸,看错了你,沈栗,你这软骨头,为虎作伥!不得好死!” 苍明智催道:“快走!” 沈栗回头笑了笑,没说话。 苍明智无由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然而此时他沉浸在就要顺利扳倒太子的喜悦中,到底忽略过去。 乾清宫大殿里,众人看着沈栗一步一步挪进来。 大殿那半尺高的门槛竟成了沈栗越不过去的天堑,沈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索性趴下来爬了过去。 邵英原本愤怒已极,见沈栗凄惨样子,也忍不住扫了苍明智一眼。 算起来沈栗被抓入缁衣卫连一昼夜都不到,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如此严刑逼供之下,得到的真的是实话吗? 沈栗还没开口,邵英心里已经开始犹疑。 沈栗爬了半晌,终于爬到御案之前,此时已疲累不堪,喘息道:“陛下,太子殿下,还有众位大人,咳咳,学生的腿打坏了,如今跪不起来,不如就让学生趴着说话吧。” 不少人都皱眉。 沈栗被打的实在是太惨了。可以说,除了一张脸勉强看能看出是沈栗样子,全身上下都让血糊住了。趴在地上,众人可以看见他两指手的指甲全没了,十指还在渗出血迹。 何宿去看苍明智,发现苍明智仍一无所觉,又在心里骂了一声蠢材,你哪怕把他拾掇拾掇,遮掩遮掩也好啊。 沈栗偷瞄众人神色,微微屏气。 封棋迟疑道:“此子年不过十六,又生长于侯门,怕是受不得苦的,被打成这样,苍大人,他说的可信吗?” 沈栗长出一口气,好了,第一步的目的达到了。 苍明智掌管缁衣卫,说实话,单凭缁衣卫在官场民间那臭名昭著的名声,就可以想象缁衣卫狱中的刑罚有多狠厉了。沈栗的伤势在苍明智来看来是司空见惯的,但在这殿中皇帝和阁老“正常的”观念里,一个人被打成这样,要什么供词得不到? 沈栗还没开口,大部分人已经开始怀疑苍明智所说证据的可靠性了。 “沈栗,”邵英沉声道:“你要见朕,朕让你见到了,你要朕的赦免,朕可以答应给你沈家留下血脉,现在,你可以说说朕的太子究竟是怎么谋反的了。” 沈栗抬头看向太子,见太子撇着头根本不看他。 “陛下,”沈栗居然笑了:“这就要从那日东宫伴读被毒杀一事开始说起了。” 邵英皱眉道:“那已经是夜开宫门第二日的事情。” “是啊,”沈栗道:“太子就是从那时起才开始谋反的。” “胡说八道!”何宿怒道:“那日早上皇上就发兵包围东宫,而中毒之事发生在中午,那时皇上早已平定****,你说话前后颠倒,莫非在糊弄陛下?” “何大人,稍安勿躁。”沈栗笑道:“要么您替我说?” 我又没造反,替你说什么!何宿一边生气去了。 沈栗接着道:“学生当时中了砒霜之毒,晕过去了,后来才知道皇上令苍大人立下了军令状,五日之内必须破案。” 沈栗看着苍明智,笑笑继续道:“学生可以想象出苍大人所面临的困境。身为缁衣卫指挥使,其掌管刑狱,掌直驾侍卫,掌巡察缉捕,结果宫门大开他不知道,众人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中毒身亡,一个失职之过是免不了的。” 苍明智觉出沈栗话音不对,怒道:“沈栗,你……” 沈栗嘶声道:“听我说!你不是要我说吗?” 邵英道:“让他说!” 何宿看着苍明智蓦然变青的脸色,忽然觉得无趣,这也是执掌缁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 沈栗道:“好在皇上念旧情,给了苍大人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可这机会哪是那么好抓住的呢? “短短五天时间够干什么?虽然抓住个皮良,可惜,能拿出来诓骗皇后和太子开宫门,对方必定笃定皮良绝对说不出什么来。苍大人还能找出什么线索?当然,现在五天已过,再回头看看苍大人在头三天的收获,可以看出来,没有收获。” “可军令状已下,苍大人不仅仅要给皇上个交代,还面临着另一些压力。中毒而死的伴读们都是当朝大臣和功勋之后,如今莫名其妙死了,也总要有个交代。若是找不出凶手,没准苦主们就会把怒气发泄在苍大人身上,谁叫当时东宫戍卫交到了苍大人手里呢。” “于是,在走投无路的苍大人意识到再追查下去他也难以在五天之内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案时,另一个思路产生了。” “你胡说!皇上,此子胡言乱语,不可轻信啊,还请皇上治他死罪。”苍明智慌张道。 “急什么?苍大人,还没说到重点呢”沈栗道:“不是您带我来见皇上的么,怎么如今反倒让我闭嘴了?” “微臣听着有些意思,皇上,不妨听此子究竟要说什么。”封棋道。 邵英也看出不对,微微点头。 “苍大人想要破案,有两个方向,一则是从太子的确是被人陷害的方向上追查,这已经被证明是千难万难的了,因为在这个方向上苍大人要面临对方有意识的扫尾工作,即使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可能被人掐断。 那么反过来想一想,要是苍大人反而来证明太子是真的要谋反呢?会不会更容易‘破案’?” “你胡说!”苍明智大喊道。 “说!”邵英呼吸急促起来。 太子也转头盯着沈栗。 沈栗舔了舔嘴唇道:“太子被陛下接到身边,太子妃怀有身孕,也不便出面,学生几个又没有身份,甚至还在昏迷中。至于东宫长史和太傅大人……” 根本连影儿都不见! 沈栗扫了一眼钱博彦,这位太子太傅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邵英也微微皱眉,作为太子太傅,即使是出于明哲保身,钱博彦也表现的有些太凉薄了。 沈栗苦笑道:“东宫当时其实已经是不设防的状态。” 第八十八章供词算什么 众人都听出沈栗的未尽之语:这样一个不设防的东宫,想下手不要太容易。 沈栗悲愤道:“大家都以为东宫被缁衣卫保护的密不透风的时候,却没料到缁衣卫反而选择了攻击太子!” “胡说!胡说!皇上,他胡说!”苍明智忽然膝行至御案前,连连叩首道。 “怎么?苍大人现在只会‘胡说’两个字了?您先前逞威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沈栗歪着头看他。 “苍明智,你安静些。”邵英不耐道:“沈栗,继续!” 沈栗道:“皇上,众位大人,现在想想,苍大人原本对东宫颇为客气,也曾认定太子是受害者,然而从第四天开始,苍大人却陡然转变了态度,开始大肆抓捕东宫的人。这个‘转变’,没有任何依据,苍大人当时并没有得到什么可以令他开始怀疑太子的线索,苍大人就这么毫无理由的、莫名其妙的翻了脸。” “这说明什么?说明此时苍大人已经意识到,或许坐实太子逼宫的罪名比寻求真相更容易!东宫谁都不会想到,陛下派来的调查者竟然成了诬陷者。而只要能证明太子谋反,苍大人不但能脱去失职的责任,甚至还会立功!” 邵英不觉倒吸了一口气,苍明智作为缁衣卫指挥使是直接对他负责的,阁老们可能还不大清楚调查细节,邵英却是每天都会得到苍明智的报告。正如沈栗所推测的那样,苍明智的确是在第四天突然转变了调查的方向,而当时他的转变是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的。 “苍大人先是抓捕了许多内监和宫女,”沈栗道:“但他立即发现单凭这个是不行的,想也知道,这些地位低微的宫人怎么可能知道所谓太子谋反的细节呢?就是苍大人得到了他们的口供也不足以取信于人,于是,苍大人利用夏兴中毒后先清醒了的理由,又抓了夏兴。” 苍明智大喊道:“夏兴招供了,他亲口承认参与了谋反,而且事败后为了替太子灭口才在饭食里下了毒。” “我也招供了,”沈栗微笑:“我在缁衣卫招了供,然而在陛下面前又翻了供。” 苍明智语滞。 邵英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夏兴的供词是假的?” 沈栗道:“学生不知苍大人究竟是怎么取得了夏兴的口供,但学生可以说说自己为什么要承认参与了谋反。” 太子幽幽道:“看你身上的伤就知道了。” “不,”沈栗摇头:“学生还不至于娇气到熬不住一点儿刑罚。” 众人重新打量了沈栗一身伤势,这可不是一点儿刑罚,这是把人往死里打!看着就痛! 沈栗舔舔嘴唇,强笑道:“皮肉伤而已,所幸学生是有品级的,苍大人急于得到供词,没时间请求陛下剥夺学生的勋位,于是有些刑罚是用不到学生身上的。” 沈栗这样说,反而提醒了众人,苍明智用刑“过了”。 官员下狱,你想给他用刑的话,必须先剥夺了他的官位,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时候他的身份就是民了。总之,这是“官”维护阶级尊严的表现,官员不能随意被动刑,要动刑,得先把他扫出士大夫的圈子,算是是另一种“刑不上大夫”。 你缁衣卫平时跟狗皮膏药似的监察百官就够讨厌的了,怎么,现在你还敢来挑衅士大夫阶级的脸面?沈栗的品级是不高,也不是你可以随便刑囚的! 虽然苍明智也是三品大员,但缁衣卫对内常常查处官员,所以官员们并不把苍明智算作自己人。沈栗言语上稍稍挑唆,阁老们立即同仇敌忾。 封棋道:“陛下,臣早说缁衣卫权力过大,易兴冤狱,今日据沈栗之伤可见一斑,如不加以限制,日后朝廷上下必人人自危!” 邵英点头道:“此事容后再议,先说此案。沈栗,你既说自己并不是受刑不过而胡乱招供,又为什么承认谋反之事?” “因为学生忽然想到只有见到陛下才会有给太子殿下和自己辩白的机会!”沈栗急道:“苍大人既然铁了心要拿太子交账,学生在缁衣卫里再坚持也没用,那里没人会同学生讲理!而苍大人的军令状马上就要到期了,学生意识到,如果苍大人无法在学生等人处得到他想要的,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捏造口供再杀人了事!”太子忽然道。 “没错,”沈栗叹道:“如果学生‘留下’了所谓供词,再‘畏罪自杀’,太子殿下的污名就无法洗清了。” “所以你才宣称握有太子谋反的证据?”邵英问。 “是,只有这样,苍大人才会忍不住诱惑,叫学生有机会见到陛下。”沈栗微笑道:“苍大人一直以来都是诬陷太子,此时听到太子谋反竟是真事,自然会喜出望外,他果然把学生送到了陛下面前。” 何宿心里长叹一声,果然。 本来听说沈栗卷入了夜开宫门案何宿还挺高兴的,沈家终于要倒霉了。可一见苍明智想把沈栗带来乾清宫,何宿就意识到不好。 沈栗是什么人?单凭一张嘴把多少官员削成了白板!你不让他见到皇帝还好,只要让他见到了皇帝,十有八九要翻船。 何宿方才曾想制止苍明智,不要让沈栗有机会见到皇帝,可惜,当时苍明智太过兴奋,没有注意到他的眼色,傻乎乎地给这小子搭桥。 沈栗过了桥,一脚蹬下你下水。 苍明智低着头,汗水滴到膝下金砖上,留下小小湿印,忽然抬头道:“陛下,沈栗性格诡异多狡,故此在陛下面前意图翻供,可微臣相信不会人人都翻供的。” 沈栗微笑道:“学生相信苍大人能拿出来有分量的口供就只有夏兴的。” 众人不觉点头,东宫的宫人们虽然也有招供,但他们地位太低,说他们能有机会参与太子谋反并不可信。 沈栗道:“看来苍大人是笃定夏兴到陛下这里不会翻供了。” 苍明智狠狠道:“黑的不会变成白的!” “难为你说出这句话!”沈栗讽刺道。 苍明智瞪了沈栗一眼,向邵英叩首道:“臣请宣夏兴至殿前与沈栗对质。” “不忙,”沈栗微笑:“陛下,学生建议,不妨先宣夏兴的家人来。” 苍明智猛然回头怒视沈栗。 邵英挑眉。 沈栗狡黠道:“学生认为要想让一个不那么容易妥协的人说出自己想要的话,只有两个方法,要么用他自己的命来逼他,要么用他亲人的命来逼他,你说呢,苍大人?” “苍明智,”邵英漠然道:“夏兴的家人在哪?” 苍明智闭了闭眼,沈栗所料处处先他一步。自己掌握缁衣卫,纵横朝廷十几年,如今竟被这尚未及冠的少年逼到死角。 “苍明智!”见他久久不语,邵英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派去保护太子,调查夜开宫门案的心腹,竟然反口诬陷了自己的儿子!以至于自己如今与太子横生嫌隙! “苍明智!你……你大逆不道!”邵英怒极! 苍明智仰头长叹,忽然大叫道:“这都是陛下逼我的!陛下令我五天破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微臣拿什么给陛下交代,拿什么给死了儿子的众位大臣交代?”苍明智哭道:“交代不出,陛下就要把微臣当成交代了啊!” “那你也不能对朕的儿子下手!”邵英怒喊:“你把太子当什么?嗯?” “大约苍大人制造的冤案太多,如今顺手了,索性来个大的。”沈栗幽幽道。 众位阁老连带大太监骊珠都去看沈栗:这把火架的真及时啊,苍明智要完! “来人!来人!”邵英大叫。 外面侍卫冲进来,邵英气得抖着手指着苍明智道:“把他押下去,押下去!把他关进天牢!” 苍明智大叫道:“沈栗,你诓我,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大殿里恢复了寂静。 “所以,苍明智这几天的心思都放在诬陷太子身上了?”邵英气道:“他什么都没查出来?” “恐怕不只是没查出来这样简单。”沈栗猜测道:“他要诬陷太子,必然要把能证明太子清白的线索——也就是真凶的线索抹去。” “你的意思是说,”封棋道:“他反而会不自觉地帮着真凶毁灭证据。” 沈栗点头叹道:“经过苍大人的动作,又耽误了这么多天,恐怕真凶已经隐藏好了。” 难不成惊动了整个景阳的夜开宫门案会成为无头公案? 邵英大怒道:“此僚该杀!” 阁老们不约而同低头,缁衣卫在官员中形象太差,杀就杀了呗。 何宿转了转眼睛,叹道:“查不出真相,太子殿下的嫌疑就不能完全解开,这风评……” 邵英不觉皱眉。太子可以不完美,但起码不能和谋反这两个字有牵连。 太子低头不语。 沈栗故作疑惑道:“什么嫌疑?” 众人尴尬不语,太子低声道:“自然是吾逼宫的嫌疑。” 太子有些茫然,和父皇生了嫌隙,又有了个不清不楚的罪名,自己这储君还坐得稳吗? 沈栗轻笑道:“逼宫啊,很严重的罪名。似乎皮良也罢,苍明智也罢,他们一说太子要逼宫,似乎就言之凿凿,何大人也都相信。可学生一直有一个疑问。” 沈栗盯着何宿道:“太子殿下要逼宫,总要有个凭仗吧?请问太子殿下的依仗在哪里?” 第八十九章偏拿你做交代 沈栗盯着何宿质问,众人也随之关注何宿。 何阁老很郁闷。 此前皇帝和东宫都对何家不冷不热的,何家暗地里就倒向了二皇子,还曾想把大房女儿嫁个二皇子做侧妃,可惜,后来因为牵连进了刺杀沈淳案,让皇帝给驳回了,那姑娘也“自尽”了。但何家和二皇子的联系却没断。 宫门夜开案如今陷入僵局,何宿觉得这是个扳倒太子的好机会,于是自以为不露声色地挑唆,没想到,刚开个小头,就让沈栗给针对了。 沈栗冷笑道:“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东宫的侍卫是陛下安排的,伴读是陛下给太子殿下选的,太子太傅,东宫长史都是皇上封的,这些人会起意跟着太子殿下逼宫?何大人信吗? 至于太子殿下招揽的几个门人,就是有功名的也不过是个举人,根本影响不了朝局,太子凭这几个人就要逼宫?何大人信吗? 皇后娘娘出自边城周氏,根底都不在景阳,承恩侯有爵无权,太子殿下凭借这样的母族逼宫?何大人信吗? 太子殿下夜开宫门的目的是什么?接应支持他造反的兵将?兵在哪里?将在哪里?无兵无将,太子开个宫门就能逼宫了?何大人,你信吗?” 我想说信!可又怕别人骂我傻。何宿的脸都看不出颜色了。 沈栗步步紧逼:“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陛下本就是相信太子殿下的,派缁衣卫调查此案也只是为了查明究竟是何人能在宫廷里肆无忌惮下手坑害太子殿下,就是因为朝中充斥何大人这样的论调,才给了苍明智诬陷太子殿下的机会!” “说得好!”邵英道:“朕是叫苍明智来保护朕的儿子的,不是叫他来谋害太子的,朕相信太子,以后再叫朕听到议论太子的话,定要严惩不贷!” “父皇!”太子流泪道:“父皇,儿子……” 邵英感慨地拍拍太子的肩:“委屈我儿了!” 何宿:“……” 怎么转眼就跳到父慈子孝了?不对啊,本来应该是父子相疑才对!怎么经过沈栗的三言两语,剧本就变了? 皇帝强硬表态相信太子,何阁老悻悻然一边闷着去了。 “宫门夜开案到此为止!”邵英宣布。 “皇上,此案震动天下,如今还未真相大白,这……”封棋为难道。 这么大的案子,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经过苍明智南辕北辙的调查,尽快破案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邵英思索道:“然而此案拖得越久朝廷的脸面丢的就越多,不若先结案,叫对方以为逃过一劫,放松警惕,再着人秘密调查,至于用什么结案——” 邵英冷哼道:“苍明智这么怕朕拿他做交代,朕还就偏拿做作交代了!” 封棋一低头,陷害太子本就是死罪,反正都要死,想来苍明智倒也不会在意究竟是因为什么名头了,就这么着吧。 “东宫雅临、霍霜等人该放的赶紧放,至于那个夏兴……”邵英略有些迟疑。 无论是不是受了威胁,夏兴最后还是背叛了太子。 “就交给太子自己处理。”邵英道。 震惊朝野的夜开宫门案竟然就这样虎头蛇尾地完结了! 阁老们商量了一下细节,见无缺漏了,一一告退。 邵英看了看沈栗,摸着下颌轻咳几声。皇帝有些不好意思了,沈栗若真有罪另说,可此次完全是无妄之灾,把人孩子打成这样,皇帝也有点心虚。 “骊珠,给沈栗宣太医诊治诊治,”邵英道:“暂时在偏殿给他找个住处,养养伤再送他回家。” 沈栗连忙谢恩:“多谢陛下隆恩。” 乾清宫可不是一般人可以留宿的,这是皇帝的住处,太子偶尔能留宿偏殿,其他人可不行。虽然沈栗觉得住在这里还没回府里好呢,但说起来邵英也是给了沈栗很大的“脸面”,起码,会有很多“青年才俊”羡慕的要死。 邵英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对太子道:“朕去看看你母后。” 这段时间,皇后也被禁足了,如今既然证明太子无辜,皇帝自然要去看看皇后。 “周安灵!事到如今你还摆的什么皇后架子!找我看,你还是收拾收拾准备进冷宫吧,免得到时候太仓促!至于你那不肖的儿子,哼,也不知最后有没有福气混个棺材!” “朕怎么听着是瑜妃的声音?”邵英疑道。 骊珠留在乾清宫照顾太子和沈栗了,此时跟着伺候的不过是个小内监,哪敢接这个话,万一要不是呢? “这点儿胆子!”邵英皱眉道。 “皇上一日没有贬斥我,我一日就是这盛国的皇后,瑜妃,你逾矩了!”皇后道。 “逾矩?”瑜妃冷笑道:“呸!再过几天,你连给我舔鞋都不配!” “你想让谁舔鞋?”邵英沉声道。 皇后惊喜道:“陛下,您来了,您是来看妾身的吗?” 忽而又渐渐落寞下来,泪盈盈道:“还是,还是要收回妾身的金册与凤印?皇上派个人来就是了。” 邵英看看皇后苍白的脸:这几日眼见得消瘦了;又去打量瑜妃,瑜妃生的好颜色,这张脸颇得邵英喜欢,只是性情么…… 看到瑜妃隐藏不住的窃喜,邵英大怒道:“瑜妃不敬皇后,杖则十下,禁足三月!” 瑜妃大惊,眼看就要被人拖下去,急道:“陛下,贱妾如今已身为人母,请陛下看在三殿下的份儿上,给贱妾留些脸面!” 邵英怒道:“你再不改,朕就把止儿交给皇后教养!” 皇后见邵英为她出头,大喜道:“陛下,可是调查清楚了,妾身真的没有……” “朕知道!”邵英打断道:“朕早该来看你,没想到,瑜妃竟敢如此放肆!” “瑜妃妹妹性情是有些爽朗过了。”皇后含泪道:“妾身不介意的,只要皇上还相信妾身。” “委屈梓童了,”邵英叹道,拍着皇后的手,又道:“然而梓童也该威严些,你是朕的皇后,一国之母,岂容小小妃嫔相欺。” “妾身谨遵陛下教诲!”皇后虽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先前皇后还是谋反的嫌疑犯,要怎么理直气壮地和瑜妃争辩。再者,皇上也就嘴上说的好听罢了,若是皇后真要处置他的心肝宝贝,皇上说不定又会觉得皇后妒忌了。 瑜妃如此放肆还不是皇上宠出来的,一边贪恋人家美色,一边又嫌弃人家品行。 这边皇帝夫妻甜甜蜜蜜,乾清宫里热闹非凡。 沈栗在辩白时一副镇定模样,此时简直要用惨叫声掀了乾清宫的屋顶。 “啊……哎呀,痛杀我,我要死,”沈栗嚎道:“要死要死!” “哎呦,张大人,您可轻着点,”骊珠关切道:“沈七公子,忍着点啊,一会儿就好!” “张大人,沈栗的腿没事吧?”太子问道:“他如今不能行走,可是伤了骨头?” “回殿下,这是上夹棍时伤的,所幸骨头没碎,养一养会好的,只是需要着人时常按揉才好。”张茂恭敬道。 沈栗一听,脸都要抽成包子:“不能换个法子么?张大人,太疼了。” 张茂微笑道:“这法子最好,沈七公子的伤重了,想不影响日后行走,还是要把肌腠里的污血揉开才好,不然会结成硬块,日后肌肉都要硬了。沈七公子,翻个身,下官要用酒擦拭一下您的伤口。骊珠公公,还请派几人协助在下摁住沈公子方好。” 沈栗:“……” 太子殿下救命! 新一轮的惨叫又响起来。 张茂收拾好药箱,骊珠送他出去。太子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沈栗半睁着死鱼眼,趴在榻上奄奄一息。 “都是受吾牵连,竟叫栗哥儿受此大难。”太子叹道。 沈栗作势欲起,太子忙止道:“此时还要讲究什么礼节!不要起来,直说就好。” 沈栗点头,复又趴下道:“殿下知道学生性情的,嗯,有些奸猾,学生当时改口的早,其实该是伤的最轻的,只怕霍霜兄和雅临性格坚毅,只怕伤的更重。” “可以想象的到。”太子叹道:“能够坚持不负吾,吾自然欣喜非常,然而若不是你肯改口,又用所谓证据诱惑苍明智,怕是都熬不到至父皇面前申辩的时候。” “殿下不以为学生反复无常就好。”沈栗笑道。 “吾只庆幸你机智聪敏。”太子赞道。 沈栗赧然道:“殿下谬赞了。” “只是,逼宫的罪名不是小事”太子疑惑道:“此事就这样轻飘飘的过了?” “还能怎样?”沈栗笑道:“殿下误了,苍明智虽然声势浩大,声称找到所谓殿下谋反的证据,可他的证据都经不起推敲。所以到最后,还是回到陛下面前打嘴仗。” 打嘴仗,沈栗怕过谁? “实际上,只要能见到陛下,”沈栗淡然道:“能在陛下面前辩白,我们就已经赢了。苍明智唯一能成功的机会就是取得所谓口供后立即杀人灭口,叫殿下辩无可辩,可谁叫他经不住诱惑,让我见到了陛下呢?” 太子大悦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反受其咎也!” 沈栗也笑,此时头上笼罩的乌云终于散去,不由心头畅快。 太子高兴了一会儿,忽然扫视了殿中,见无他人,低头轻声问道:“沈栗,你觉得就此事,父皇真的不疑心于吾吗? 第九十章劝孝 “陛下自然是相信殿下的。”沈栗认真道。 太子不语,半晌方喃喃道:“那天早上父皇似乎是要来杀我。” 太子指的是东宫失火的第二天早上邵英下令包围东宫,并且亲自持剑而入。 “任何一位帝王都不能容忍他的太子逼宫,”沈栗谨慎道:“此乃子叛父,亦为臣叛君,都是是罪大恶极!当时陛下被人蒙蔽,所作的反应是一个帝王维护统治的应当之举。” “然而听说殿下受伤后陛下立即决定去看望殿下,哪怕那时殿下的嫌疑还没完全洗清。中毒事件之后更是把殿下挪到乾清宫保护起来,虽也有监视之意,但殿下可曾想过当时若留在东宫会怎样么?” “那些人能下毒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当时东宫对殿下并不安全。何况以苍明智的疯狂,难保殿下不会受此僚顶撞,再加上朝上大臣们的嘈杂物议……” 太子不觉点头道:“父皇将吾挪至乾清宫,其实是向大臣们表明他是信任吾的,他们就不会乱说话。“ “不错,”沈栗诚恳道:“最重要的是,陛下决定立即结束宫门夜开案!殿下,宫中仍有宵小隐藏,对陛下的威胁才是最大的,然而迅速结束调查,才是最有利于殿下的。” 太子如今羽翼不丰,无法掌控朝廷,干掉皇帝邵英,朝廷必然生乱,这才是对暗中人收益最大的。然而此案拖得越久,对太子名誉的损害就越大,邵英宁可暂时容忍宫中隐藏危机,也要先胡乱把苍明智推出去抵账,只求立即结案,不能说不是对太子的维护。 太子这几日一直不乐,如今经沈栗开解,不由大悦道:“原来如此,吾就道从小父皇待吾最好!吾先前只是因苍明智挑唆父皇,不由心下惴惴不安。” 沈栗微笑劝道:“殿下不需忧心圣意,苍明智虽然胆大包天,欲要挑唆陛下,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忘了一点,陛下不仅仅是威加海内的帝王,也是慈爱怜子的父亲!这才是殿下得以洗脱冤屈的真正依仗!” 太子感动道:“父皇拳拳爱子之心,吾却私下相疑,实在不当人子!吾当向父皇请罪才是!” 门外,骊珠蹑手蹑脚偷偷退下,心下暗喜道:“原还担心太子对此事耿耿于怀,看来倒是老奴杞人忧天了。” 高兴!骊珠连跑带颠地寻邵英私下禀告去了。 邵英表示,看来把沈栗放在太子身边果然没错,“此子言必劝孝,果不负孝悌之名,兼之心怀坦荡,当赏!朕没看错人!” 骊珠笑道:“陛下龙目如炬!” 过了小半个月,沈栗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可以一瘸一拐地走动了。 这回沈栗真是糟了大罪,虽然以前告御状时也挨过板子,那能和苍明智的手段相提并论吗?要不是身上还挂着勋位,苍明智不敢真打残了他,沈栗这会儿估计都能排的上投胎了。 “学生久居乾清宫,虽是皇上隆恩,却也是逾越了,如今诸事已毕,学生也逐渐恢复,该回府去了。”沈栗辞道。 邵英也不留他,到底是臣子,而且沈栗今年也有十六岁,如今能动了,自然不好再留在宫里:“叫骊珠送你回去!” 沈栗想了想,此番自己搅进宫门夜开案,想来礼贤侯府必然受了影响,能有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相送,落在他人眼里,对礼贤侯府也有好处,故而沈栗并不推辞:“多谢陛下恩典,有劳骊珠公公了。” 骊珠笑道:“沈七公子客气了,奴才已吩咐人准备了小轿。” 沈家阖府迎到大门外,沈淳亲自从轿子里把儿子抱出来。 那夜太子宣召沈栗,沈淳头脚把儿子送出去,回头就后悔了。哎呀,事情不对!再去追沈栗,没追着! 第二天礼贤侯府就让人围起来了! 好在沈淳名望高,府里还有位当朝郡主,没得到圣旨,倒也没人敢冲进府内放肆。 阖府聚在何云堂,胆战心惊。 沈淳让沈毅把十二哥儿和沈沃之女沈韵舒换了平民装扮,嘱咐道:“若有不妥,想办法把两个孩子送出去,好歹给沈家留条血脉。” 说是这么说,其实沈淳也没什么把握。谋逆乃不赦之罪,皇帝不把所有流着叛逆之血的人杀光是不算完的,哪怕是懵懂幼儿,也会被锲而不舍地追杀到死。 想了想,沈淳又提笔写下一份切结书,拿去给紫山郡主:“郡主温柔娴淑,慎之能得郡主青睐,实乃三生有幸。无奈夫妻缘浅,大难临头,郡主乃皇家血脉,当得脱罪,如今还请郡主与我和离罢。” 郡主含泪道:“做夫妻本就该同甘共苦,妾身既已嫁给侯爷,自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侯爷若被问罪,妾身也陪着您!” 齐嬷嬷暗地里却有些着急,谋逆之罪可不是小事,郡主留在这里说不定要一起被清算,再说,郡主要是和离了,自己这陪嫁嬷嬷不是也该随着郡主回晋王府吗?总比留在这风雨之地好。 “郡主,何不先回晋王府,请王爷在万岁面前求求情?”齐嬷嬷道。 沈淳叹道:“万事都可求情,唯有此事不可,岳父如去求情,只怕陛下连晋王府都要疑上了。郡主还是快走吧。” 郡主执意不肯,心中悲愤不已,自己刚刚成婚未久,难道就要做寡妇了? 宫氏因沈丹舒婚事本就对沈栗有些不满,此时礼贤侯府又是因为沈栗卷入了谋逆案,不由哭道:“都怪沈栗那个混账!若不是他四处惹祸,咱们礼贤侯府好好的,怎么会有如此无妄之灾!” 田氏皱眉道:“宫氏,嫁到我们沈家连累了你,还真是对不起了!” 宫氏嗫嚅道:“媳妇不是抱怨……” 田氏怒道:“咱们沈家有没有谋反,别人不清楚,你天天住在府里,也不知道么?明知栗儿不可能参与此事,还如此诋毁他,这就是你做婶娘的气度?” 屋里正争执着,沈毅气喘吁吁跑进来道:“好了好了,虚惊一场,太子并没有谋反,外面的兵准备撤了!” 田氏大喜道:“老天保佑!栗儿呢,可曾回来?” 沈毅摇头道:“说是太子昨夜被烧伤了,陛下正令人调查此事。” 沈淳想了想道:“此事尚未了结,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到了中午,众人草草用过饭,田氏觉得聚在这里等也不顶事,正要吩咐众人散了,沈毅又慌慌张张跑来禀告:“不好了,听说东宫出了砒霜,毒死了好多人。” 沈淳惊道:“栗儿呢?他如何了?” 沈梧眼角抽了抽。 沈毅道:“七少爷中毒昏迷了,说是要等上一两天才好。” 田氏松了口气:“活着就好,吉吉,快,准备净室,老身要给我那孙儿祈福。” 沈淳问:“可容咱们家去接回来?” 沈毅摇头道:“奴才问了,说是不成,都要留在东宫。什么时候结案,什么时候让回来。” 沈淳心里不踏实,还是令人偷偷把两个小孩送走了。 沈家人愁眉不展地过了三天。噩耗传来,沈栗竟然下狱了! 礼贤侯府再次被人围起来,这次动手的可不是府军前卫,而是臭名昭著的缁衣卫! 沈淳长叹。 十个进了缁衣卫,九个要“招供”,还有一个死掉的。 沈栗不过十六岁,哪里会是苍明智的对手,沈家算是倒了。 不顾紫山郡主的反对,沈淳强令沈毅带人把郡主连同郡主的嫁妆推出府门。又代沈栗写下切结书,李雁璇与沈栗是未婚夫妻,此时退婚,勉强还说的过去。至于其他,沈淳也束手无策。 沈淳躲进书房,又开始擦拭宝剑,心中暗叹,想当初差点被狄人二王子忽明逼死,还是儿子沈栗救了他,不想,兜兜转转,只怕最后还是由这把剑来结束自己性命。 沈淳打定主意,一旦圣旨下来要抄家问罪,就要痛快了结,以免受胥吏搓磨。时也命也,自己纵横沙场,就是落个马革裹尸也好,怎么总是个自尽的命呢? 礼贤侯府只等着铡刀落下来,没想到,沈栗竟然能翻了案! 逼宫嫌疑,谋逆大罪,震惊朝野的重案,竟然还是没有挡住沈栗! 纵横官场十几年令无数官吏闻风丧胆的的缁衣卫指挥使苍明智,就这么硬生生叫沈栗掀下来! 景阳侧目! 礼贤侯是怎么生儿子的?我们家怎么就没摊上一个呢? 以后要对沈淳尊敬再尊敬,谦恭再谦恭,实在看不顺眼就躲着走! 缁衣卫指挥使都拿人儿子没辙,我……更没辙!万一惹火了,人家一狠心关门放儿子,谁受得了。 一颗心落下来,沈淳可不只是欣喜若狂可以形容。沈栗这一翻案救的可不只是礼贤侯府一家。 打头的就是太子,往下,霍霜和他身后的玉琉公主府,东宫内监总管雅临,郁辰和他身后的玳国公府等等所有当夜牵涉进来的伴读及其家人,都要领沈栗的情! 沈栗能把苍明智掀下来,避免了多少人头落地!这都是沈栗将来的人脉,哪怕沈栗自己还都不认得这些人,哪怕他还未踏入官场。 沈栗如今伤还未养好,行动不便,沈淳就亲自把他自轿中抱出来。然而沈淳没有想到,自己这个表示爱护的行为却挑动了世子沈梧的神经。 第九十一章世子的怨念 沈梧的心情十分复杂。 这个异母弟弟小时候十分顽皮,闯祸是家常便饭,众人都厌恶这个顽劣庶子,那时沈梧还常常感叹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弟实在太丢人,而如今沈栗不顽劣了,沈梧却觉得他还不如以前不争气的时候可爱。 先前沈栗入狱,众人都以为此次他必定祸及家人,沈梧也怕受到牵连,今日沈栗安然无恙回府,阖家都欣喜,唯有沈梧心下郁郁。 沈栗的羽翼越加丰满,沈梧的危机感就越发严重,哪怕沈栗一直对他尊敬有加,哪怕这个弟弟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和他起过冲突。 沈梧的脸色隐藏的并不好,起码沈栗一眼就发现了异常,心下一转,自然猜出沈梧的小心思。 饶是沈栗待家人向来宽厚,此时心下也不觉有些愤怒了。 沈栗这次真是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虽然几天前就翻了案,皇帝留他在乾清宫养伤,算是皇恩浩荡,但皇宫里是沈栗能住的舒坦的地方吗,一言一行莫不战战兢兢。好容易今日回复,不求你多欢迎我,可总不能视我为仇寇吧? 三年前李氏逼沈栗在沈、李两府人面前当众承诺绝不与沈梧相争,沈栗虽有些反感,但他本就无意去抢沈梧的世子之位,再者这是李氏临终遗愿,沈栗半点都没迟疑就发了誓。 然而这似乎并没有使沈梧安心,这三年来,随着沈栗越来越受家族重视,沈梧对沈栗的排斥也越加严重。 在此期间,每逢沈淳觉得沈梧过分的时候,便去劝解大儿子要放宽心,沈梧对待沈栗的态度又会神奇地发生改变,因此沈栗时常觉得沈梧待自己冷热相间,阴阳怪气,莫名其妙。 时间长了,佛都忍不得! 沈栗垂目,心里暗暗感慨:以前这大兄还称得上淳厚,如今淳只剩下迂腐,厚变成了小肚鸡肠。 沈淳直接把沈栗抱回观崎院,阖府人都跟去,这可忙坏了观崎院的下人们,又是摆椅子,又是端茶倒水。 沈淳摇手道:“不要忙活了,你们都出去。” 沈栗刚回府,沈淳自然急于要问宫门夜开案的细节,这些都不适于下人们听见。 下人们纷纷退出去,小辈里,二姑娘沈鸾带着六姐儿,八姐儿,十姐儿几个小的也走了,沈梧房里的槐叶左看右看,悄声不语。 大少夫人容蓉的陪嫁丫头幼琴冷笑道:“槐叶姑娘,侯爷的话,你没听见吗?” 槐叶的脸腾地红了,泪眼巴巴地看向沈梧。 沈梧咳了一声,道:“她留下也是无碍的。” 田氏皱眉道:“胡闹!哪来的规矩,叫她出去。” 槐叶现在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连个妾都不算,按着礼法,她和大丫头的地位差不多,虽然在奴仆们里算她是半个主子,但在主人们看来她根本就不能说是沈家人!家族议事,自然不能叫她参与,旁听也不成。田氏又厌她勾引沈梧,自然不肯给她脸面。 沈梧原本是想在大丫头面前给槐叶撑腰,然而他忘了,这不是女人们在他院子里争风吃醋,而是阖家商议沈家的大事。给槐叶求情的话一出口,不但田氏立时驳了他,就连沈淳都皱眉:梧儿的格局越来越小,如今竟被个婢女左右了? 沈梧却未觉出异常,或者说他也觉出自己的言行似有不妥,然而今日在见沈淳亲自去抱沈栗的画面刺激了他,让他觉得必须“维护自己这世子的尊严”,竟然又开口道:“姨娘们都……” 沈梧虽然说的是姨娘“们”,其实在这里的只有沈栗的生母颜氏! 沈栗原本还在装聋作哑,听到这几个字顿时立起了眼睛。 沈淳看沈栗神情异样,心下一咯噔,怒声打断道:“颜氏是栗儿的生母,你的庶母,是上了族谱的庶妻,你那通房丫头算什么!” 沈梧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沈淳这样疾言厉色的对待自己,顿时呆了。 田氏长叹道:“为着一个丫头,梧儿,你就要如此顶撞长辈吗?” 沈梧吓一跳,盛国以孝治天下,顶撞长辈,这不就是不肖吗?还是为了一个丫头,传出去岂不是色令智昏? “孙儿不敢,孙儿,孙儿方才只是出口无心,如今已知错了,请祖母与父亲担待。”沈梧忙道。 田氏板着脸道:“梧儿,你身为咱们礼贤侯府的世子,将来还是咱们沈家的族长,万事要思虑周全,谨言慎行,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沈梧低头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 嘴上虽然服软,沈梧的心里却愈加愤怒,说我为了一个丫头顶撞长辈,你们不也是为了一个小妾就驳了我的面子?难道说我一个侯府堂堂世子的面子还不如一个小妾!不过是因为她生了沈栗罢了,捧高踩低,不过如此! 沈梧恨的牙齿都要咬得咯咯响,却没注意到沈栗转目间偶尔闪过的锋利眼神。 田氏怒道:“不过是个婢子,竟然敢挑唆世子,吉吉,把她拉出去打!” 容蓉忙道:“祖母且消消气,她算什么,若是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田氏恨道:“你……你就会装贤良,连自己院子里的人都管不住,叫她蹬鼻子上脸来我们面前撒野,唉!” 容蓉自然不是与槐叶的关系有多好,她恨槐叶勾引了世子还来不及。只是她觉得自己是正妻,该叫世子知道自己贤惠大度,才开口求情,没想到,竟得了太夫人说她装贤良,顿时泪眼欲滴。 幼琴一咬嘴唇,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容蓉:槐叶挨打还不好,怎么还去给她求情,闹得太夫人又来埋怨,主子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太夫人发了话,吉吉拽着槐叶出去打板子。世子一房竟叫田氏训了个遍,沈淳只觉乌云罩顶。 屋里终于消停了,沈栗的大丫鬟青藕有眼色地关上门。 沈淳这才有空来问沈栗道:“只知你在御前翻了案,却不知如今事情到底如何?” 沈淳是问这事儿还有没有后续啊,皇上还会不会折腾咱们礼贤侯府啊,别过了几天再围了府,你老爹的小心脏有点受不了。 沈栗是亲历者,知道的细节不少,但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说的,有些事又不能当着阖府的面跟沈淳说,迟疑了一下,含糊道:“父亲放心,皇上已知太子殿下是冤枉的,此案就此了结,不会再有反复了。” 抛却容蓉年纪轻,宫氏、颜氏见识少,田氏、沈淳这两个侯府的重量级人物都是久经政治风雨的,就连六老爷沈沃——虽然一直不肯出仕,每日里呼朋唤友做纨绔,可在纨绔圈里也是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大家都知道关乎谋逆的案子没有所谓细节,因为可以述之于口的东西实在太少,而且有些事情知道的少也有好处。 所以这些人眼巴巴等的也就是沈栗“了结”、“不会再有反复”这几个字,有了这句话,沈家就算熬过来了。 沈沃先松了口气道:“啊也,十里桃花里听曲儿也没这句话动人!” 田氏虎着脸嗔道:“说的什么话!教坏了孩子!” 沈沃嬉笑道:“咱们栗儿可不算孩子了,许多一把胡子的老爷还不如栗儿经历的事多,再说,他都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要娶妻,那还是我这个叔叔能教坏了的。” 沈淳摇头笑道:“稳重些,瞧你这忘形的样儿。” 沈沃道:“反正就是高兴,栗哥儿,等你养好了伤,景阳的酒楼,你随便选!” 沈淳道:“好了,别瓜葛他,眼看都要到院试了,既然风头一过,该准备还是要准备。” 沈栗应道:“父亲说的是,院试不可耽搁,儿子定然用心。” 颜氏一直没说话,此时气氛渐宽,才迈步上前细细看儿子,见沈栗十指的指甲都没了,顿时心疼道:“七少爷的指甲……” 因沈栗手疼,怕来回不小心碰着了,便一直虚握着拳头,沈淳几人原本都没注意,到颜氏这一说,这才上前仔细看,果然,沈栗原本侯门公子的手如今都是细小伤口,指甲全无。 沈淳见识的多,看出沈栗手上的伤痕是上了拶子,又被人生生撬下了指甲才造成的。 沈淳皱着眉又去撩沈栗的衣衫,碰到了伤口,沈栗不觉痛的吸气。沈淳见儿子满身伤痕,虽然料到沈栗进了缁衣卫必然受苦,然而如今亲眼目睹,沈淳才对沈栗所受酷刑有了明确概念。 这还是已经在宫中养了小半个月后,那当时沈栗的伤究竟该有多重? 沈淳大怒道:“苍明智!竟敢如此待我儿!胆大包天!杀才!杀才!” 沈淳只觉心说中愤懑异常! 古代的医疗条件差,人被打成这样,沈栗如今能留下命来得说一半是亏了邵英令太医院全力救治,另一半只能说是沈栗运气好,伤口没有感染化脓。 也幸亏他机智,改口的快,不然走投无路的苍明智说不定真能活活打死了他。 沈栗淡然道:“父亲何必动怒,苍明智如今怕是要比儿子惨得多。” 第九十二章不甘 皇帝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设计太子、火烧东宫、毒死伴读的真正凶手,正好,苍明智你不是要诬陷太子吗,干脆,你就把所有的罪名一起担了吧。 抄家灭族没商量。 众人不知苍明智还不明不白顶了个黑锅,不过苍氏一族此时已经被推到菜市口砍了,至于尚衣监总管皮良,他本就知道的不多,留着他也没意义,叫邵英下令一起处置了。 沈淳不语,虽然恶人伏诛,到底意难平。 沈栗见沈淳仍然不悦,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母亲?” 田氏猛然醒悟道:“哎呀,老六,快着人给晋王府和李家报信,还有,把两个孩子速速接回来!” 沈沃道:“这事简单,只是切结书还要母亲和大哥亲自上门收回。” 田氏应道:“这事应有之意。” 回头向沈栗解释道:“先前事态危急,你父亲写下了切结书,与两家断了亲,又偷送两个小的出去,虽然早传说案子结了,然而家里担心还有反复,便一直没有与他们通信。如今既得了准话,赶紧的——” 田氏叫沈淳:“你快亲自去接媳妇回家。” 沈淳应道:“儿子这就让人准备车马。栗儿,伤势见好后,你也需亲自去李家一趟才好。” 又道:“折腾了一早上,母亲可是累了?叫颜氏送您回去休息。” 田氏知道沈淳要与沈栗议论些机密了,这却是不可让人多听的,点点头,轰人道:“诸事已毕,大吉大利,都回去吧。” 众人立时一哄而散,胆战心惊了这么多天,身心俱疲,回去好好歇个乏去。 世子还没回过味来,这是怎么了?沈栗还什么都没说啊,这么多人殷殷切切来到观崎院,我以为大家要议论什么重要的事呢,结果只得了沈栗一句此案了结,不会反复就完事儿了? 那我方才为了槐叶出言到底有何意义?就是多听一句话少听一句话的差别? 世子心里纳闷,脸上不由带出来。 沈沃还是很心疼这个大侄子的,见沈梧低着头慢慢吞吞出来,以为他仍然因为被田氏反驳而郁闷,上去靠了靠肩膀道:“怎么了?有什么难事?你方才言语是有些不妥当,改过就是,你这孩子就是脸皮薄。” 沈沃其实大不了沈梧几岁,虽然他一直以长辈自居,但沈梧心底却不太买帐。他总觉得这个六叔是个纨绔胚子,每日里只管招猫逗狗,开支又大,只管在公账上要钱,心里恨不得这个六叔与五叔一般早早分家出去才好,因此沈沃的劝告他也只当耳旁风。 沈梧只问:“六叔,侄儿听了半晌,也只得了栗儿一句了结而已,这就散了?” 沈沃听了,似笑非笑道:“你的看法呢?” 沈梧皱眉道:“不过一句话而已,有什么不可听的?” 沈沃轻叹,沈梧这会子竟然还在纠结田氏撵了槐叶之事。 “你就听出这一句?”沈沃道。 沈梧奇怪道:“还有什么?” 沈沃四下看看,随从丫鬟们立即走的远远的。 沈沃恨铁不成钢道:“你七弟手上的指甲都让人揭去,如今能不能参加院试都不一定,这算不算大事?” 沈栗是这一代礼贤侯府难得的后辈,若真耽搁了院试,还真不是小事。何家先要笑出来,家族相较,后辈的质量也是一个重要的资本。再者,沈淳已经代他给李家写下了切结书,万一李家听说后以为沈栗不成了,不肯再认这桩婚事怎么办? “咱们家把两个孩子偷偷送走,原是为了不测时保存血脉,然而这个消息是能宣之于口的吗?” 这是对君王不诚啊,万一传出去,邵英会怎么看待沈家? 沈沃叹道:“梧儿,你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因此也只听得这一句,至于家族荣光,兄弟姐妹,唉!” 沈梧满脸通红,沈沃说话一向“直爽”,对于将来要执掌侯府的世子和沈氏未来的族长来说,沈沃等于在指责他气度狭小,没有庇护族人的眼光,这个罪名可有些严重了。 沈沃拍拍沈梧的肩膀道:“至于其他,那就是连我们都听不得的机密事,所以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笑了两声,沈沃道:“我还要去和晋王府与李家通个气。哎吆,还要把小十二和我那乖囡找回来,数日不见,还怪想的。梧儿先回去歇着吧。” 沈沃也走了。 沈梧失落地看着沈沃的背影,直至他走出视线才重重吁了一口气,回头不甘地望了一眼沈栗的观崎院。 六叔你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自然听不得真正的机密事,而我明明是这侯府的世子,怎么也听不得了?父亲他为什么连我也要避开? 沈梧只觉这侯府已经不是以前的侯府了,众人都渐渐看不起他,都开始向着沈栗,不过是个记名嫡子而已,不过是个庶子而已!明明这样的看重应该是我的,明明这样的维护应该是我的!礼法何在!公道何在! 可恨!可恼!还是当初母亲担忧的对,如今果然养虎为患了! 沈梧气咻咻回去了。 容蓉怯生生地带着丫鬟远远跟着,世子脾气越来越不好,此时上前,怕触了他的霉头。槐叶丢了脸又吃了打,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幼琴幸灾乐祸地瞟着她,因沈梧常护着槐叶,讽刺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两圈,到底没出口。 转过又看向容蓉,幼琴在心里轻叹,单论相貌,满府的女子里属她们姑娘最出挑,世子也喜欢。可惜,容蓉的性子实在扶不起来。槐叶看似老实,心眼却多,容蓉的颜色再好也抵不上槐叶会讨好。 幼琴低下头,不觉抚了抚自己的脸庞,大家都是丫鬟,自己长得总好过槐叶,凭什么叫她压了一头。陪嫁丫头本来就是给姑爷准备的,姑娘她待人这样和善,应该是不在意的吧。 幼琴思绪渐渐飘远,世子还没有孩子,要是我有幸生了个儿子…… 且不说世子一房又诞生了个胸怀壮志的丫头,沈淳坐在沈栗床前,仔细观察着他的手。 沈栗笑道:“父亲不必担心,太医已看过了,说是不碍的,过段时间自然就长出来,便是院试,儿子多练练写字,也不会耽误的。” 沈淳却不是那么好糊弄,沉声道:“说得轻巧,手指还没长好,拿起笔来该有多疼,苍明智虽然吃了一剐,为父也不解气!” 沈栗咋舌道:“他都被凌迟了,千刀万剐父亲还不干休,难道要把他碎为齑粉,做成肉羹不成?欸,那可是伯邑考的待遇,父亲太抬举他了。” 沈淳喷笑道:“胡言乱语!” 伯邑考是周文王的嫡长子,周武王的兄长。他在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后前往殷商,被纣王做成了肉羹又送给周文王吃。后来文王悄悄把儿子的肉吐出来,据说肉羹变成兔子跑掉了。 父子两个笑了一会儿,沈栗严肃下来,将从东宫失火那天夜里至今的事,林林总总,详详细细地讲给沈淳听。 沈栗自知自己虽是亲历者,到底政治经历少,未必有沈淳看的远,想得多,有事瞒着老爹才是犯蠢。 沈淳一边听,一边思索,直到沈栗说完,才把最担心的事情问出口:“出了这样的风波,最怕的就是陛下与太子殿下父子相疑,嫌隙渐生,你在宫中这几日,可看出什么?” 沈栗想了想,慢慢分析道:“照儿子看,陛下执政经验丰富,又正在壮年,对自己对朝廷的掌控力很有信心。那日悍然下令围了太子府,应该说是盛怒之下的应激反应,及至陛下冷静下来之后,根本就不相信太子有能力逼宫!” 沈淳点头附和道:“消息传来后,为父也觉得蹊跷。” 邵英还没老,根本没考虑过给儿子放权,太子如今还日日在东宫和乾清宫之间两点一线,偶尔逛逛棋院,或是在父皇的提议下去各部转一圈认认人头,在朝廷里影响力不大。 尤其是太子手上半点儿兵权没有,就算是开了宫门,又拿什么逼宫呢?总不会就是应召的几个伴读吧,别开玩笑了,这些人绝大部分都从文,连根长枪都扛不起来。 唯一算有点重量人物的就是兼任太子太傅的当朝阁老、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可惜,这老狐狸太奸猾,走到半路他又回去了,虽显冷漠,但无形中也削弱了太子的嫌疑。 沈栗又道:“再者,太子自幼对陛下崇拜异常,从来不曾有半分违逆或隐瞒,陛下父子算是关系很好的皇帝与太子了,皇上应该对太子的孺慕之情心中有数。” 沈栗心道,我在乾清宫那么忽悠太子,太子也眼泪汪汪地表示感激父皇的维护,这些要是没被传到皇帝耳中才奇怪呢。太子随后去找皇帝抱头痛哭一场,嗯,说不定皇帝还要高兴高兴。 沈淳放心道:“如此就好,做储君一怕子不类父,二怕父子相疑,你如今在东宫,为父最怕皇上忽然对太子不满。” 礼贤侯府在邵英的意思下已经上了东宫的船,邵英要是起了换太子的心,可就坑苦了沈家。 沈栗摇头道:“儿子倒不觉得皇上会轻易动摇心意,毕竟,陛下的选择其实不多。” 第九十三章出人意料六姑娘 与沈淳一样,邵英的膝下也只有三个儿子。 二皇子野心勃勃,可惜头脑简单了些,兼之刻薄寡恩,其母族势力又大,邵英担心将来外戚当权,是绝对不会选择他做继承人的。 三皇子倒是颇有城府,可惜,年纪太小,又有瑜妃和马家在,盛国以孝治天下,设想要是瑜妃做了皇太后…… 唯有太子邵威,既嫡且长,名正言顺,他的出生使太祖邵廉决定立邵英为太子,少时颇得邵廉宠爱,又得邵英亲自教导。皇后一族势力单薄,承恩侯空有爵位,这在邵英当初争帝位时是劣势,到了选继承人时又成了优势——不用担心外戚做大。 父子二人分析来分析去,感觉太子的位置还是稳固的,沈淳道:“既如此,你平日里多劝着些太子殿下,千万不可因为此事与陛下生隙。” 沈栗笑道:“如今的太子殿下可不是以前那么……嗯,总之,太子聪敏睿智,自会审时度势。” 沈淳微笑点头道:“这便好,且安心养伤吧。” 皇宫里住着不自在,回到府中,沈栗才真正松了口气,疲乏之感上来,深深睡去。饿醒了就吃些米粥,渴了喝些参汤,一连睡了三日,方才清醒。 颜氏这几日天天来看他,见沈栗终于清醒,方庆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栗笑道:“府医日日看着,姨娘何必忧心。” 颜氏嗔道:“你只管昏睡,哪个能不担忧。” 沈栗安抚道:“在外面心惊胆战,回了府里觉得心下踏实了,睡得一场好觉。姨娘看儿子气色不是好多了。“ 颜氏点着他的头道:“这张巧嘴!” 正笑着,青藕进来传话道:“六小姐过来了。” 沈栗挑眉。 颜氏一拍手道:“你还不知道,这六姑娘虽平时看着不着调,这回为了你,和六夫人还打了一架!” 沈栗愕然:“打架?为什么?” 颜氏向青藕道:“快把六姑娘请进来。” 一边亲手拿着大衣裳与沈栗披上,一厢撇嘴道:“还不是为着你入狱的事,六夫人私下里抱怨你招灾呢,恰巧被六姑娘听见,差点砸了六夫人的院子,为这个,侯爷还发了姑娘禁足。叫我说,砸的好!” 青藕掀起门帘,沈丹舒进来笑道:“什么砸的好?姨娘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沈栗道:“说六姐为我一怒要砸了六婶院子。” 沈丹舒捂嘴笑道:“早看不过去那位张狂样儿,父亲骂我忤逆长辈呢。” 颜姨娘连忙道:“不过是婶娘,哪里就扯上忤逆两个字,那日侯爷在气头上,六姑娘可别放在心上。” 沈栗摇头道:“不过一些闲言碎语,想来六婶娘当日恐惧太过,言辞失当罢了,六姐何必如此,倒叫弟弟心中过意不去。” 不管怎么说,沈丹舒对上宫氏,辈分上就先吃了亏,再者,沈丹舒又与宫家订了亲,还没过门就和人家姑奶奶大打出手,于沈丹舒的名声实在不利。 沈丹舒不在意道:“你六姐我早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名声,还有什么好怕的?这府里七弟虽然对我凶,但也只有你是真心为我筹谋打算过的,谁对我好,我还是记得的。至于宫家,爱怎么着怎么着,大不了退婚,出家做姑子去。” 颜氏忙嗔道:”你才几岁,怎么能说这丧气话,什么出家不出家的,快别想这个!” 又向沈栗感慨道:“原只说六姑娘性子直,直也有直的好处,起码是肯为你这做弟弟的仗义执言。” 沈栗微笑道:“六姐待我如何,弟弟心里有数。六姐放心,日后必不令人欺负我姐姐。” 沈丹舒赧然道:“我可不是为了图这个,单为自己心里好受罢了。” 颜姨娘埋怨道:“侯爷真是的,明明是六夫人迁怒,没个长辈样子,六姑娘又没真正动手,偏要罚六姑娘。” 沈栗笑道:“这有什么,父亲的话里也只说六姐不尊敬长辈,可没提六姐出手不对。大约只是为给六婶留些面子罢了。” 沈丹舒抿嘴笑道:“我猜也是,要不以父亲的脾气,早请家法了。” 沈栗失笑,又问:“宫家那边怎么说?” 宫家求娶沈丹舒本就目的不纯,老夫人考虑沈丹舒性子名声都不太妥当,要找个沈家压得住的人家,再者宫淅才学不差,看着像是个有前程的,才做主应下亲事。 先前礼贤侯府情况不好,沈丹舒又悍然对持宫氏,沈栗担心宫家反复。 沈丹舒低头不语,沈栗的脸就沉下来。 颜姨娘忙道:“说起来宫家的那位少爷倒是有心呢,头前咱们家看着不好时,还用石头包着信从院墙外丢进来,为这个,差点让人抓住。信上说叫六姑娘放心,沈家若好,则万事无忧,沈家若是不幸,也要在宫家给立个排位,好歹受些香火。” 古人崇奉祭祀,看重死后。宫淅既然说沈丹舒万一不幸就在宫家给她立牌位,等于说沈丹舒无论死活,出没出嫁,宫家都把她当媳妇看。 先前沈丹舒低头,沈栗还以为宫家为避祸不认账了。现在仔细打量,沈丹舒耳垂通红,明明是害羞的厉害。 沈栗哼道:“算宫家有眼色,若是敢欺负我六姐,看我怎么收拾他。” 颜氏便笑。 沈丹舒嗔道:“我本是好意来探看你,偏扯这些混账话,再说,我可不理你了。” 沈栗笑道:“哎呀我的好六姐,这可是关乎你后半辈子的大事,再没有比这更严肃的事了,怎么成了混账话。” 沈丹舒又羞又气,恼道:“夯才,我回去了。” 一扭身,沈丹舒跑掉了。 颜氏笑道:“你这孩子,这样打趣六姑娘。” 沈栗道:“虽是打趣,也是实话,这世道对女子尤其苛刻,六姐既然已与宫淅订婚,后半辈子就都看着宫家了。宫淅的态度是关键,他要是敢无故悔婚,我必然不会放过他。六姐脾性是不好,然而肯尽心维护我的人,我总要护着的。” 颜氏点头道:“谁能想到呢,原本只道六姑娘糊涂,没想到你落难时倒肯为你争上一争,倒是世子爷,平时看着和蔼,事到临头反倒一声不吭!” 提到世子,沈栗一哂道:“大兄近来……待我不同于往日,母亲和延龄院远着些吧。” 颜氏郑重点头道:“我知道了。其实大少夫人性子弱,那院里的女孩子们有些跳脱,我早觉得有些不妥当,平日里也约束丫头们远着些。” 说着,青藕又进来道:“少爷,午饭来了。” 颜氏惊觉道:“呀,竟到了这个时辰,我该回去了。” 沈栗道:“姨娘索性吃过了再回去,我是你亲儿子,留顿饭有什么。” 颜氏摇头道:“我原本就不该到前院晃的,这几日为着你病着,我已经跑的太勤了,万一碰上外人就不妥了,哪还能留在这里吃饭。再者,我原答应和十姐儿一起打络子呢。” 沈栗叹道:“哪来这么多规矩。” 然而知道颜氏半辈子都是这样过的,沈栗也不狠留,叫青藕道:“待我送姨娘回去,祖母那里送来的稀罕果子、还有外面送来的吃食玩具都捡上些。” 颜氏忙道:“你快留着吧,我那里又不缺什么。” 沈栗这回翻案连带着救了很多人命,因他养伤,外人不好打扰,礼倒是没少送,药材是最常见的,什么财帛吃食、玩具书籍,五花八门,沈栗收到手软,沈淳看的稀奇。 沈栗笑道:“留着我也用不掉,各房都送了,姨娘只管拿着。再说,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连玩具都送了不少,什么孔明锁之类,我不爱这个,叫八妹和十妹拿去消磨时间。” 亲儿子孝敬的,颜氏也不怎么推却,只问:“各房都有?” 沈栗道:“哪个也不落下,姨娘只管放心。” 颜氏知道沈栗办事素来周全,不过顺口问一声。又嘱咐沈栗静心修养,方才安心去了。 用罢了午饭,沈栗自觉身体轻松些,正思量是不是该去给太夫人请个安——按规矩晚辈应是日日问候请安的,因沈栗有伤,又疲惫,田氏叫免了——青藕跑进来道:“少爷,侯爷将夫人接回来了!” 沈淳自觉家族倾覆在即时,一张和离文书把紫山郡主赶出府门,原是打算紫山郡主毕竟姓邵,和离之后皇帝说不定会刀下留人。如今沈家挺过来了,自然要把老婆接回来。 沈栗问:“如今是在合安堂还是在何云堂。” 青藕道:“夫人先去拜见了太夫人。” 沈栗笑道:“正好,我思量要去给祖母请安,去找件见人的大衣裳。” 青藕道:“少爷身上有伤,捡轻薄软和的穿吧,又不是见外人。” 沈栗摇头道:“不妥当,祖母那里必定人多,穿的随意不够庄重。” 见沈栗来,田氏忙道:“你正该好好养着,何苦来回奔波!” 沈栗逗老太太道:“许久不见祖母,孙儿怪想念的,吃饭都不香了。” 屋子里人都笑,田氏乐得拍着他的肩膀道:“祖母见了你,晚饭倒要多吃几碗!” 沈栗道:“能让祖母胃口好些,可见我这个孙儿没白养。” 众人又笑,田氏指着他道:“快住了吧,要笑死老身不成。” 沈栗笑嘻嘻作揖道:“遵命。” 回头忽见沈淳,咦,老爹怎么鼻青脸肿的? 第九十四章鼻青脸肿礼贤侯 沈淳在上交军权这么多年来还能维持那么高的声威,凭的可不是门第身份,军中不认这个。沈淳的名号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只要沈淳跨马出战,一定会打出个所向披靡,一往无前的气势。以沈淳的身手,怎么会带着这一脸“纪念”? 见沈栗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沈淳咳了两声,有些恼羞成怒:“把你那眼睛挪开!” 沈栗转了转眼珠,笑道:“明个儿去晋王府寻舅舅去。” 田氏立时喷笑。郡主捂着脸道:“齐嬷嬷,快把父王送我的砚台拿出来,再把母妃亲手做了点心端上来,今日贿赂贿赂七少爷,可叫他给我这做母亲的留些脸面吧。” 沈沃还在奇怪:“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没听明白。” 田氏笑骂道:“你这夯货,打小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能听出什么!快止了吧。” 又对沈栗道:“偏你心眼多,拿你亲爹打趣!” 沈栗听说沈淳亲自去接紫山郡主回府,就知道此行不易。 当日写下切结书确是出自好意,是沈淳这个做丈夫的为尽心保全新婚妻子的最大努力。 郡主哭哭啼啼回了晋王府,每日里郁郁寡欢,晋王虽庆幸女儿回来,又叹息女儿遭遇:好容易嫁个好人家,又他娘和离了。 等到沈府转危为安,郡主日日盼望沈淳去接。结果呢?沈淳怕事情有反复,一声没吭,拖到沈栗回府才欢天喜地去了信,这都小半个月过去了! 郡主等的都有些神经了,一时问:沈淳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要瞒我;一时又问:沈淳莫非后悔娶了我这残疾的,不想接回去了? 晋王和王世子让她给问的这个抓心挠肝,要不是王妃压着,“像咱们家上赶着倒贴似的!”恨不得直接打上门来。 沈淳去接媳妇回来一脸青紫,还用说吗?被娘家人收拾了呗。 不是晋王打的,就是晋王世子打的,嗯,也可能是男子双打。 听说晋王妃出身书香门第,温柔端庄,这位应该不至于……吧? 丫鬟端上来点心,郡主叫分了,单指着齐嬷嬷取来的砚台道:“是端州那边进贡的,皇伯父赏了父王,叫我磨了出来,你眼看着要去院试,正好用得着。” 沈栗忙道:“虽说长者赐,不敢辞,这也太过了。我可用不得这个,拿着去考场,怕是考官都要侧目,母亲且收着自用吧。” 郡主笑道:“这有什么,你是我紫山的儿子,难道一方砚台还用不得了?只管放心,哪个敢言语,叫他来找我理论。” 郡主说是为了堵沈栗的口,叫他不要再拿此事打趣,实则也是为了酬谢、或者说庆幸沈栗能翻了案,若不然,郡主这会儿怕是要给沈淳收尸了。 沈栗迟疑地看向沈淳,沈淳点头笑道:“你母亲给你的,接着吧。” 沈栗这才谢了郡主。 拿过砚台来仔细打量,见这砚台细细刻就了牡丹模样,取雍容富贵之意,石质细腻,温软,嫩而不滑,倒真是难得的好砚。 郡主笑道:“我兄长眼馋了许久,没想到被我得了,气得不行。栗哥儿,你日后若有为难事只管拿着砚台去寻他,保管好使。” 沈栗笑道:“那儿子反倒要躲着舅父,他不敢来寻母亲要,知道东西到了我手里,怕是会让我这做侄子的孝敬孝敬呢。” 郡主哼道:“他敢!” 沈栗抚了抚砚台,向沈淳道:“如今儿子能动了,还要去李府拜见才是,一则是为了收回咱们家的切结书,二则也是拿着功课去请教,院试毕竟要到了。” 沈淳点头道:“明日你外公沐休,为父与你一同去,切结书还是我代你写下的。” 沈栗嬉笑着微微指了指沈淳的脸道:“啊也,父亲受了伤,进来不易出行。” 田氏又大笑。 沈淳方想起来自己被晋王父子打的这一脸青紫。 这倒霉孩子又来打趣!沈淳作势欲起,沈栗一溜烟跑了。 打从沈栗进来与世子见了礼,到他出去,世子一直闷声不响。见郡主又送了沈栗御砚,沈梧脸都发青,自己明明先来迎接这继母,偏郡主只看重沈栗,拿自己这礼贤侯府世子当什么! 直到众人散去,郡主回了合安堂,沈梧也没等到郡主拿出第二方砚台。 世子郁郁寡欢的样儿,别人注意不到,田氏与沈淳却是心知肚明,母子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心下叹息。 沈淳着人给李府下了帖子,为表诚意,第二日还是亲自带着沈栗登门。 沈淳脸上的淤青还没退尽,只宣称是喝醉了撞的。李意,李臻都憋不住乐,正主说是撞的,那就当是撞的吧,好奇害死猫,不打听了。 李意道:“他身子还没好利索,何苦来回折腾。” 沈栗忙道:“原就该是外孙亲来的。先时写了切结书,可是惊着了表姐?” 李臻笑道:“家里都瞒着,事情过了才叫她知道,如今看着还好。” 沈淳微有歉意:“原是想着家里糟了大难,不要连累了人,那时栗儿还在狱中,是我做主代他写的,还望不要怪罪,如今……是想把那切结书收回来。” 李臻忙道:“都是逼不得已,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如今雨过天晴,一切照旧便是。” 李意道:“栗哥儿,老夫听说你伤得重,这次院试可还能参加?” 考试从来都不是轻松活,在古代,更是个体力活,体质稍差的,都是竖着进去,再横着让人抬出来,要好生大病一场,所以李意这一问,倒不是没根据的。 沈栗应道:“外孙已无事了,想是不碍的,此次还拿了功课来,望外公与舅父指点指点。” 李意赞道:“勤学不辍,好!” 沈栗双手呈上功课,不意李意忽然发现沈栗指头异样:“这是怎么了?” 沈淳恨道:“都是苍明智那个杀才!竟然将我儿指甲揭下!” 李臻忙近前仔细查看:“伤的有些重了,可还写得字?” 沈栗赧然道:“写得的,只是字迹不好了。” “快写几个我看。”李意急道。 沈栗持了笔,写下“父子和而家不退,兄弟和而家不分”。 沈淳见了心下一震。 李意点头道:“此句有些意思。” 李臻仔细看道:“较之以前是差了些,唉,原说你这三年苦练,好歹得了一笔字,如今又回去了。” 李意哼道:“他落笔时手抖,自然写不好。” 又懊恼道:“你资质不差,老夫还想着再教个案首出来,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李意是状元,李臻是探花,父子两个当年都做过案首,就是李颗,如今是举人了,也做过案首的。 沈栗如今刚刚掀了苍明智,名声在外,此时应试,该是很有利的。 李意本想着沈栗若是有幸能得案首,李家不但是祖孙三代,而且孙子外孙都是案首,这多涨面子。 沈栗低头道:“是外孙不争气。” 李意叹道:“天灾人祸,与你何干?” 沈淳关切道:“可会耽误了院试?” 李意摇头道:“以栗哥儿的深浅,想过院试并不难,只是名次怕是不尽人意。” 沈栗笑道:“能过就成,院试而已,无需沮丧。这点小伤到乡试会试时怎么也要好的。” 李臻失笑道:“你想得开就好,原还怕你受了打击。” “没什么想不开的,”沈栗道:“能打缁衣卫里活着出来,这世上就没多少能让我想不开的事了。” 提到缁衣卫,李意皱眉道:“近年来苍明智执掌缁衣卫,搞得乌烟瘴气,前两日封阁老率人上了折子,请皇上下旨约束缁衣卫,折子叫皇上压下了。” 沈淳奇道:“压下了?这是为何?” 缁衣卫如今在官场中臭名昭著,这次又差点酿成惊世冤案,难不成皇帝还要护着他们不成? 李意摇了摇头。 沈栗思索道:“外祖父说‘封阁老率人’,上折子的人可多?” 李意道:“堂上官十之六七吧,怎么?” 沈栗摇头道:“怕是人太多了。” 李意纳闷道:“人多声势才大,这有什么不对?” 背着手转了转,方才一拍脑门,后悔道:“哎呀,居然没想到!” 缁衣卫本有监察百官之权,是皇帝控制朝廷的利刃。封棋率领这么多大臣上折子要求皇帝限制缁衣卫,只怕会让皇帝以为官员们是想趁机削弱缁衣卫的力量。 皇帝担心失去缁衣卫这柄对付“不听话大臣”的利剑,自然不肯理会了。官员们闹得声势越大,皇帝的警惕心越高,也就越发要护着缁衣卫。 李意懊恼道:“当时只联络此番受了冤屈的各家好了,如今却失了先机。” 沈栗看了一眼沈淳,沈淳摇头道:“为父已许久未上朝了,倒不知此事。” 李臻笑道:“你家很少参和文官的事,索性没联络你家。” 沈栗点头,沈家一直维持着孤臣的立场,不若一直超然下去。 这边商量好了,李意亲手将切结书还给沈淳,沈淳接过,顺手烧掉了。 “待栗儿院试过后就给两个孩子办婚事吧。”沈淳笑道。 李意捻须点头。 沈栗腆着脸笑道:“外孙大难不死,今日登门,可教我逛逛花园?” 第九十五章总是惦记逛花园 李意几人无奈失笑。 沈栗对李府花园的兴趣并不大,只是他每次要见李雁璇时都声称要逛花园。 李臻虽然嘴上说女儿看着还好,然而未婚夫差点死去,李雁璇怎么可能好的了? 虽然沈府刚提亲时李雁璇横竖不满这桩婚事,但见过几面后,李雁璇就认准了沈栗。抛却年龄少小她三岁,又是庶子记名,沈栗长相出众、聪敏果敢、深得圣意、前途无量,对李雁璇又情深义重,处处维护,在姑娘心里真是样样都好,再找不出更贴心的人了。 虽然长到十九岁还未出嫁,但来往的姐妹们都不因她是个老姑娘就心存轻视,反而有时会私下里羡慕她得了个好姻缘。虽则李雁璇家教好,并不虚荣,然而有时候旁人眼底偶尔闪过的羡慕嫉妒恨还是让她有些优越感。 今年沈栗出孝,李雁璇只等着出嫁了,姑娘还在心里偷偷设想为人妇之后的光景,要如何孝顺翁姑,与表弟如何夫唱妇随,未来要先得儿子还是女儿…… 晴天霹雳,沈栗竟然搅进了宫门夜开案! 满府的人都瞒着她,但此案震惊朝野,李雁璇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察觉不到?无意间听到下人们的议论,李雁璇躲进闺房里偷偷大哭,面上还要硬撑着若无其事,几天下来人渐消瘦。父母兄弟见了彼此心下了然,沈栗的事成了李家的禁语,提都不敢提。 今日沈栗终于上门,李臻想着女儿清瘦的小脸,念在两人大难过后,又马上就要成婚,倒也不似往日那般阻拦,抢在父亲开口前先道:“正好,近日府中的月季开的正好,叫你表兄陪着你赏玩。” 转头看见李意似笑非笑看着他,赧然咳了一声,掩饰道:“你如今伤势未愈,不要中盯着功课耗费心血,也该松快松快,注意修养。” 沈栗得了话,才不管李臻和李意的眉眼官司,立时恭敬道:“舅父说的是,外甥去寻表兄。” 立时转身跑了。 李意撇嘴笑道:“这小子,走路还不顺畅,逛花园倒是很有劲头嘛。” 沈淳尴尬道:“岳父取笑了。” 李意拖着长声道:“子肖父,子肖父啊。” 沈淳当初求娶李氏时,也很有“劲头”。 沈淳低头摸了摸鼻子,老侯爷当初为他张罗婚事时天天鼓励他:想娶老婆就要脸皮厚,那时沈淳还是个满脑袋行军打仗的愣头小子,在老爹的鼓动下着实干了不少没皮没脸的事。 轮到沈栗,都没用他这做父亲的多言,臭小子无师自通了! 想起当初李氏的娇憨,沈淳心下不觉感慨。 两人情意正浓时沈淳要在战场上拼杀,聚少离多。后来李氏伤了身子,为求子嗣,母亲又做主给他纳了林氏和颜氏。等到沈淳赋闲了,才发现李氏的心都扑在了她唯一的儿子沈梧身上,昔日温柔的妻子早已成为“端庄体面”的后宅主母。李氏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是从林氏成了姨娘,还是从自己第二个儿子沈栗出生? 李氏不喜欢沈栗,这种不喜欢被李氏教给了沈梧。 沈淳心里明白,自打李氏临死时逼迫沈栗发誓决不与沈梧争世子之位时,这两兄弟早晚要起龌蹉。 李氏的死给沈梧留下的记忆太深刻,因此沈梧不自觉地继承了李氏的想法。她想让槐叶伺候沈梧,沈沃到底还是接纳了槐叶,哪怕沈家人都不怎么喜欢这个有心的丫头;李氏担心沈栗威胁到沈梧,沈梧就处处提防,不,应该说他已经开始处处排挤沈栗,哪怕沈栗一直步步退让。 沈栗为人宽容,但这种宽容并不是没有底线的人。沈梧在他那小院子里缩的太久了,他听说过沈栗的赫赫战绩,知道他是如何对待敌人的,却对此并没有明晰的概念。沈淳却不同,他知道自己的二儿子心底到底关着什么样的猛虎。 沈栗对他认定的敌人从不手软,力求雷霆一击,不留后患。 沈栗不会一直容忍沈梧的无理取闹,要是他真被沈梧惹火了,自己还能震慑的住吗?自己难道还能一直摁着沈栗叫二儿子不声不响地吃亏? 沈淳的视线不由看向沈栗刚刚书那联大字“父子和而家不退,兄弟和而家不分”。沈栗这是想要自己开口规劝大儿子? 李意见沈淳盯着这联字,走过去拿起来,细细品道:“似有所指。” 沈淳苦笑道:“都是岳父的外孙,拙婿也不相瞒,进来梧儿……梧儿待栗儿不如以前。” 李意与李臻对视一眼,沈梧是亲外孙,沈栗虽然是李氏的记名嫡子,可又是亲孙女婿,论亲疏,还真不好说。 李意倒是有些可怜自己的外孙,李氏去了,兄弟渐渐长大,继母进门,沈梧难免有些坐不住。李臻心底却偏向沈栗,到底是女婿,若是女婿吃亏,女儿又怎么能过得好。 帮亲不成,那就帮理吧。 李意对沈淳道:“他们兄弟的事,慎之不妨秉公处置,事情总有个是非曲直。” 沈淳苦笑点头,心里暗叹,清官难断家务事,亲爹……也为难啊。 李颗正在小憩,硬教沈栗打书房里刨出来:“如此良辰美景,表兄不可辜负。” 李颗双目无神道:“又要逛花园是吧?” 沈栗忙不迭点头道:“知我者表兄也!” 李颗叹道:“昨日门房接了你家帖子,我就知道定会有这一出。” 沈栗笑道:“有劳表兄。”深深作揖。 “先去花园等着!”李颗哼道,自去寻妹妹了。这样的事打发下人办不妥当,还是自己亲自去隐秘些。 沈栗顶着日头在花园里转了好半晌,才“偶遇”了李雁璇。 姑娘消瘦的多了。 沈栗软声道:“表姐可是苦夏?似乎清瘦了些,还请保重身体。” 香栀嘴快道:“我们姑娘都是为着担心表少爷……” “香栀!”李雁璇恼道。 沈栗怕李雁璇羞走了,忙道:“哎呀!嘶——” 李雁璇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听见沈栗叫痛,脚步又定住了,焦急地看向胡嬷嬷,示意胡嬷嬷去问沈栗。 胡嬷嬷近前道:“表少爷这是怎么了。” 沈栗“坚强”微笑道:“不过是些小伤,不碍的,有劳胡姑姑问候。” 胡嬷嬷看了看李雁璇,又问:“却不知表少爷为何受伤?” 沈栗道:“这却有些缘故,如今日头毒,前面就是凉亭,咱们不妨坐下慢慢说。” 胡嬷嬷又去看李雁璇。 见李雁璇有些迟疑,香栀眨眨眼,央求道:“姑娘,左右无事,咱们不妨坐坐,姑娘用些茶水,赏个花儿,奴婢听听故事?” 李雁璇迟疑一下,到底轻轻点了点头。 好香栀,多谢多谢!沈栗心下暗喜。 众人在凉亭里听沈栗讲他的故事,沈栗把不能讲的撇去,只说事情如何如何凶险,苍明智如何如何凶恶,御前辩白时又是怎样的千钧一发,女眷们养在深闺,何时见过如此曲折危急的事,自然听得入迷。 李雁璇原本还不好意思去看沈栗,听得认真时,不觉打量沈栗的伤痕来。别人还可把沈栗的遭遇当做话本,李雁璇却是真真提着心在听,沈栗如今脸上的伤痕都已退去,手上却还留着上拶子的痕迹,指甲也未长出,李雁璇见了,不由暗暗难过。 不知不觉,竟消磨了小半天!直到李颗过来,大声咳嗦,李雁璇才惊觉,忙跑走了。 沈栗死鱼眼看着李颗,李颗掸了掸衣衫,淡然道:“表弟,姑父要回去了,打发我来叫你。” 沈栗抬头看了看天色:“唔,是不早了,这样,表兄,得空再来找你玩哈。” 不,你还是别来了! 李颗面无表情,表弟每次都把我当传声筒,这就是表兄的作用吗? 沈淳放松缰绳,任马儿慢慢缓行,瞥向沈栗,不屑道:“怎么,混了一下午,还不够?” 沈栗叹息道:“父亲,你不能理解一个还没媳妇的人对媳妇的向往。” 沈淳喷笑道:“快捡起你那脸皮吧!” 沈栗翻了个白眼,低头思索道:“嗯,再过两天,二姐就要出嫁了,表姐该过府来给二姐添妆吧?” 沈淳鄙视道:“歇了吧,到时候她们女眷都在后宅,却不是你能凑上去的。” 沈栗不觉打了个哆嗦,女子的胆量通常随着人数的增加而增长,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聚在一起,还真不是自己能对付的。 沈栗幽幽叹道:“唉,等到我成婚后,必要日日看个够。” 沈淳一拍儿子的后脑勺:“这点出息!到时候早点给老子生个孙子才是。” 提到这个,沈栗才惊觉,咦,今年十六,娶了媳妇,要是转过年就有孩子落地,自己岂不是十七就要当爹?这个…… 在古代十五六当爹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以沈栗的三观来说,就是二十岁有子,也嫌太早。 鼓乐喧天,礼贤侯的嫡女沈鸾终于出嫁了。 沈栗一打眼看见新鲜出炉的姐夫霍霜,噗地一声没憋住,笑了出来。 霍霜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第九十六章倪墙之兆 霍霜是龙子凤孙,苍明智对他下手最轻。 这也只是相对的。 所以迎亲时,霍霜嘴角仍有一块淤青没有退下去。这也罢了,偏偏负责打扮新郎的人不知怎么想的,大概是觉得要把粉扑的厚些遮掩遮掩吧,把霍霜的脸抹的跟白板似的。 偏那块青色还没盖住,偏霍霜一说话那粉还扑扑地掉,掉的婚服上都是。 沈栗忍得肚痛。 霍霜:“……再笑翻脸了啊!” 沈栗呲牙:“我二姐还没进门呢,你就想翻脸?” 霍霜:“……我发现你做朋友时和做小舅子时的画风似有不同。” 沈栗板着脸道:“做朋友时,霍兄家事与我无干,做内弟时,要先给姐夫吃杀威棒。” 霍霜失笑:“啊也,好厉害,为兄皮薄肉嫩,还请贤弟手下留情。” “先记着。”沈栗一本正经道:“若是姐夫待我姐姐不好,一起算账。” 两个人取笑一翻,霍霜又拉着沈栗去敬酒。 霍霜和沈栗一个脸上有淤青,一个手上都是伤口,走路又都缓慢,其实看着不大精神。然而堂中各位大人都对他们另眼相看。 不管怎么说,能从缁衣卫属里熬出来的,都值得让人肃然起敬。 要么骨头硬,要么后台硬,要么心智硬。人才!尤其是二人都这么年轻,少说能在官场上混个二三十年,后生可畏,要交好。 尤其是沈栗,不能交好也不能惹他。先前惹他的还只是丢官罢爵,现在?苍明智刚刚凌迟死的。不管这小子有意无意,总之他是个煞星。 沈梧就一直盯着霍霜和沈栗。 玉琉公主府和礼贤侯府两家结亲,彼此的人脉都要熟悉一下。 按理说霍霜应该领着和他一辈儿的世子沈梧去引见,可霍霜和沈梧不熟啊,他和沈栗算是同学,一起出入东宫,连这桩婚事都是沈栗先给牵线的,至于沈梧,走大街上霍霜能不能认出他都不一定。 再者,众人倒是知道礼贤侯府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子,关键是,礼贤侯府出事向来是沈栗出头,霍霜要引见人,也得引见个有用的。 沈栗倒是想到这大兄心眼不大,想去请,沈淳听了道:“他喝不得酒,不叫去了。” 沈梧却不知道沈淳替他推了。 沈栗你目无兄长! 沈梧心中气闷,到底喝了几杯酒,微有醉意。觉得堂中喧闹,他在家里静惯了,受不得,托词出去透透风。 找了个凉亭,坐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听着有人过来,像是沈栗的声音,沈梧不愿意见他,索性起身要走,忽听霍霜声音道:“陛下到底没答应削减缁衣卫之权,反任命了新指挥使。” 沈梧想听他们说什么,反身躲在凉亭后面的花丛里。 那两人过来进了凉亭,果然是沈栗和霍霜。 沈栗笑道:“陛下自有打算,再者,百官确实需要制约。” “你倒是想得开,”霍霜一撇嘴:“自打从那里走了一遭,每逢见了穿缁衣带锦刀的老子就想打人。” “今日可是洞房之夜,姐夫该高兴些。”沈栗道:“不知新任指挥使是谁?” 霍霜道:“听说叫邢秋,出自嘉明伯府。” “什么?”沈栗惊道。 两人忽听花丛中有异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袖子里抽出匕首,轻手轻脚逼过去。 听到嘉明伯府几个字,不但沈栗惊奇,躲在花丛里的沈梧也心下大震,不觉动了动手脚,花丛才发出异响。正在奇怪沈栗二人怎么忽然不说话了,腰后忽然被利器抵住:“不要动!” 霍霜一把将人拽出来,仔细看去,嗯?看着眼熟。 沈栗已然叹道:“大兄,为何躲在花丛中?那里面太凉,又有蚊虫,大兄体质弱,正该小心注意才是。” 霍霜才反应过来,这是新出炉的大内兄。礼贤侯府世子沈梧。 霍霜不由看了沈栗一眼,又不是外人,沈梧干嘛不出来一起,反倒躲起来偷听? 沈栗心中苦笑,只道:“如今时候太晚,姐夫还不去看姐姐?想来前边酒宴也要散了,愚弟与大兄这就寻家父去。” 霍霜纳闷地点点头:“也好,过几日再见。” 沈栗拱拱手,拉着沈梧往回走。 走了一会儿,沈梧忽然一把挣开沈栗的手:“沈栗,你很得意是不是?” 沈栗见势头不好,怕沈梧闹起来搅了沈鸾婚礼,皱眉道:“大兄!你喝醉了,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我偏要在这儿说!”沈梧大喊道:“为什么要等?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礼贤侯府的世子要丢人也不能丢在外头!”一个声音插进来。 沈梧一转身,看见沈淳背着手,脸色不悦地看着他。旁边还站着霍霜之父霍旭,正一脸诧异。 沈淳许久不见沈梧,担心这个多病的儿子,亲自出来寻他,不料却见沈梧在公主府内大喊大叫。 沈栗忙道:“父亲,今日是二姐的好日子,大兄心里畅快,喝得有些高了。” 沈淳盯了沈梧一眼,沉声道:“就是喝醉了,也不能如此不知礼数!这是你妹妹的婚礼,成何体统!” 沈梧低头不语。 “父亲,”沈栗软言道:“大兄刚在那边凉亭里坐了许久,怕是要着凉。” 沈淳抿紧嘴唇,转向霍旭:“今日尽兴一醉,小女日后就托付给亲家了。” 霍旭忙道:“慎之放心,犬子能娶到令爱是他的福气,万不能叫她受委屈。” 沈淳点头:“多谢!如今时辰渐晚,在下告辞。” 霍旭知道沈淳父子三人似有不对,也不挽留:“在下送慎之。” 田氏在女眷席上听丫鬟过来禀报沈淳要回府,点点头,向玉琉公主辞行:“夜深了,公主殿下,老身告辞。” 玉琉公主道:“老姐姐平日里有空多来走动走动,好叫我这里热闹热闹。” “公主不要嫌老身聒噪才好。”田氏笑道。 公主亲送了沈家一众女眷出来。 回了侯府,沈淳沉着脸道:“沈梧,沈栗,你二人跟我来!” 田氏见沈淳气色不对,嘱咐道:“有话好好跟孩子说。吉吉,告诉厨房,煮些醒酒汤送去。” 带着沈栗兄弟二人到了祠堂,沈梧转身叫二人跪下。 沈栗暗叫倒霉,沈梧要发疯,偏他要陪着挨收拾。沈栗痛快跪了,沈梧只梗着脖子,低着头。 沈淳沉声道:“怎么,你连父亲的话都不肯听了?” “儿子想不通。”沈梧咬了咬嘴唇道。 沈淳气道:“你有什么想不通?说出来给为父听听?” 沈梧忽然仰着脸道:“儿子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我是嫡子长孙,是这侯府的世子,为什么别人都不把我当一回事?为什么他们都……” “为什么他们都看重栗儿?”沈淳道。 沈栗低着头,装作听不见。 “自打母亲去后,这府中就没有儿子的位置了。”沈梧哭道:“祖母,父亲越来越倚重七弟,我呢?今日霍霜竟然对我视而不见,把七弟当做……” “要是没有我呢?”沈栗忽然道:“要是没有我,霍霜就亲近大兄了吗?” “沈栗!”沈淳沉声喝到。 “父亲,您不能总指望我一声不吭!”沈栗道:“您也不应该因为大兄的错就罚我一起陪着跪祠堂,我也会烦!” “……你想说什么?”沈淳叹息问道。 “我抢过大兄的东西没有?大到世子之位,小到针头线脑,但凡是大兄的,或是大兄该得的,我惦记过大兄的没有?”沈栗盯着世子。 沈梧半晌才道:“没有。可是……” “那就是大兄想抢我的了?”沈栗淡然道。沈淳目光一凝。 “你胡说,我是世子,你有什么值得我惦记?”沈梧怒道。 沈栗笑道:“大兄刚刚不是说了么?你想要别人看重,想霍霜等人与你交好,想让别人把你当一回事!” “我才是世子。”沈梧道:“这都是……” “大兄想说这都该是作为世子的你应有的待遇。”沈栗打断道:“可惜,要叫大兄失望了,不是这样的。” 沈梧怒视沈栗。 沈栗失笑:“这样吧,大兄试着想想,若是没有我,大兄也仍是世子,情况会有所不同吗?”若是没有我,是不是大兄就能被人看重了?是不是大兄就能做太子伴读了?是不是霍霜就能与大兄朋友相称了?” “我……”沈梧语滞,若没有这个弟弟,会怎么样?沈梧还真没想过。 沈栗道:“这些年来府中风风雨雨,几经起落,大理寺冤狱,李朝国父亲失踪,杜凉妄言,白蒙诬告,种植新作物,姐妹们的婚事,还有苍明智的污蔑,府里府外,大兄出面处理过一件事吗?” 沈梧辩解道:“我只是……” “大兄体质不好!”沈栗道:“不适宜领差做事,我知道。府外的事管不了,近在眼前的事,大兄管过吗?” “二姐与大兄一奶同胞,按理说是最亲的兄妹,可大兄在享受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可曾想过二姐被母亲刻意忽视,被人传言命硬,这些大兄不可能不知道,大兄可曾劝过母亲,可曾为二姐撑过腰?就是今天,大兄在公主府大闹时,可曾想过那是二姐的婆家?” “更别提下面的兄弟姐妹,大兄正眼看过几个?”沈栗道:“外面的事管不了,家里的事不想管,大兄整日里自扫门前雪,难道没有我,别人就肯重视大兄了?” 第九十七章风吹云卷终见月 “至于伴读这件事,则要看皇上的意思,恐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若是没有我,大兄能不能出入东宫?”沈栗道。 沈梧无话可说,邵英不可能让一个三天两头病倒的人出入东宫,万一过了病气给太子怎么办?勋贵子弟那么多,皇帝选谁不成?沈栗能成为伴读,倒是给侯府带来好处。 “大兄埋怨霍霜等人不亲近你——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和霍霜是一起吃过牢饭的,难道没有我,大兄和公主府的关系就好了?” 沈梧心底憋闷,霍霜和沈栗一起算计过杜凝,一起对抗过苍明智,算是铁哥们了,尤其公主府还参与了沧澜棋院,人情之外还有利益,这些沈梧都做不到。 “大兄是嫡子,按礼数该您得到的世子之位,稳稳当当在您身上,没人跟您抢,至于其他的,没有一点儿单凭出身就能从天上掉下来。” “虽然说起来有些自夸的嫌疑,”沈栗微笑道:“然而我认为自己得到的都是付出过努力的。大兄,这些都是没有我您也不能得到的,然而您还为此耿耿于怀,难道不是想抢我的?” “够了!”沈淳疲乏道:“栗儿,你说的够多了。先回去休息吧。” 沈栗沉默一会儿,轻声道:“父亲,有些苗头开始时就该掐掉。” 沈淳叹道:“我知道,你且回去吧。” 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沈栗轻吐一口气,行了个礼扬长而去。 “为父最担心你兄弟二人反目,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沈淳苦笑:“梧儿,你到底想怎样?就那么讨厌你七弟?” 沈梧茫然道:“我不知道,儿子心里觉得气愤,原觉得是七弟冒犯了我,可刚刚七弟说的有理,他得到的确是他该得的,他没惦记我这个嫡子的,可儿子心里仍然不舒服,我不知我为何如此气愤,也不知该怨恨什么……” 沈淳默然无语,他是战场上的英雄,礼贤侯府的当家人,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情已不多,唯独不会处理家事。 沈梧是他的长子,又素来体弱,沈淳在这个儿子身上投注了太多心血,精心教养,细心照料,反倒是沈栗,小时候只管一味惯着,到大了又太懂事太能干,不需他操心。时至今日,论重视,的确沈栗要得到他更多关注,论亲疏,还是沈梧更得他怜悯。 “父亲一味偏向大兄,并不能安抚大兄心底的郁愤之气!”第二天一早,沈栗在沈淳的书房里慢慢品着茶水:“大兄需要的并不是这个。而且,父亲总是叫我想让,难道没想过儿子也会有不满吗?” “一个两个都跟为父闹,”沈淳黑着脸道:“是看我脾气好吗!” 沈栗失笑:“儿子亲近您才敢与您如此说话。” “那你们就看在为父面上消停些吧。”沈淳轻叹,只觉半辈子的苦恼都用在处理儿子们的关系上了。” “父亲,这件事就是您暂时压下来了,难保不会有再起的一天,”沈栗道:“大兄的怨恨始终存在。” 沈淳苦笑:“他自己都说不出到底是有何不满,道理他也不是不懂,不过一位妒忌罢了。” 沈栗摇头道:“照儿子看,不仅仅是这样。” 沈淳挑眉。 “大兄如今已经二十了,”沈栗道:“男子到了这个岁数,自然而然不会再囿于内院之间,而是想要追求存在感了。” “存在感?”沈淳仔细品味这三个字,虽有些新奇,倒也不难理解。 “他想出来做事?”沈淳问:“他自己都没说,何况他的身体……” “大兄自己也没有察觉出来吧,”沈栗笑道:“他不是说搞不清楚吗?” 放下茶盏,沈栗思索道:“其实体弱的人有时候需要的恰恰不是如父亲一味的怜悯,这反而会使大兄觉得自己无用,不受重视。大兄总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来这世上一场并不只是需要人照顾的。而这个需要,在有我这么一个兄弟做对比时,就更突出了。” 沈淳失笑道:“说来说去,你觉得梧儿就是闲的无聊了?” 沈栗摇头道:“不是……算了,父亲这么想也行,总之,大兄年岁日长,总该有事做,不然成天困在内院胡思乱想,自然会把注意力都放在家长里短上,这几年大兄的体质看着硬实了些,找些事让大兄忙活忙活自然就好了。” 其实兄弟相争根本没什么好法子解决,沈栗既不能分家,又不能真把沈梧怎么样,索性想办法让沈梧忙去,人一忙活起来想的就少了,叫这大兄没时间来找麻烦。 沈淳听到内院两个字,哼道:“你大兄院子里越来越乱,难保不是那些丫头们闲言碎语的挑唆,容氏也不知道管管。” 说是这么说,沈淳原先挑儿媳是就是捡着性情和顺的挑,倒也不能怨容蓉挑不起大梁。 沈栗低头,人家院子里的事情可轮不到他插嘴。 沈淳左思右想也没辙,二儿子摆明烦了大儿子的不依不饶,再不肯退让,罢了,梧儿近来看着是健康了些,找些轻省事给他做做也好,起码不能再让他成天和那些心大的丫头通房们混,学的越来越小肚鸡肠。 “昨天霍霜提到缁衣卫信任指挥使邢秋,出自嘉明伯府,父亲可知道了?”沈栗问。 沈淳点头道:“正要和你说。” 邢秋是嘉明伯的三弟,嘉明伯邢穆则是沈淳大姐沈婉的丈夫。 嘉明伯府因为沈婉的无辜身死与沈家来往的少了,不过,世子仍在,两家到底不算断了亲。当初沈淳被姚宏茂诬陷时,嘉明伯府也是问候过的,伯府世子成亲时,倒也请过沈家人。 “当初告御状时还是这位背着我去天牢”沈栗奇道:“儿子记得这位似乎是位百户?” “你说的这是哪年的老皇历了,”沈淳哼道:“这几年邢秋屡立奇功,连连升任。不过,提他做缁衣卫指挥使,倒确实是破格提拔了。” 沈栗迟疑道:“邢大人出身勋贵……” 一般来说,像缁衣卫头领这样的职位不会安排根底太深的人,为的是防止以权谋私,勋贵做大。比如说,你家又有军权,又掌握了密报机关,想搞些小动作可不要太容易。 所以,皇帝一般都提拔一些背景浅,姻亲少,最好没朋友的人在缁衣卫,这些人因为职业关系也会成为朝臣们的“公敌”,总之,人缘都不太好。 邢秋出自嘉明伯府…… “你哪位姑父已经开始赋闲了,”沈淳淡然道:“邢秋又分了家。” 沈栗不觉抬头仔细听。 “看来叫你从文是对的。”沈淳叹道:“如今没有上交军权的勋贵已经不多了,勋贵日后怕是要让皇上养起来了。” 沈栗轻声道:“邵氏本就是武将起义,重视兵权也是平常。再则,如今国内渐渐稳定,自然会重文轻武。” 沈淳一摆手:“算了,你老子我早八百年就撒手了,赋闲就赋闲,老子也没有上战场上搏命的瘾。不过,日后若碰到这邢秋,你要注意些。“ 沈栗对邢秋的印象倒还不错。 “你才与他见过一面,”沈淳笑道:“这人有个别号,叫皮里阳秋,本性倒与你相似,都是翻脸就不认人的。” 沈栗叫苦道:“啊也,父亲竟是如此评价儿子的,像我这样诚实守信……” 沈淳只管哼笑,沈栗失落道:“唉,冤啊,我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竟落得皮里阳秋的名。” 沈淳喷笑:“罢了,光风霁月不曾见,倒是越加皮厚!总之,这邢秋你要小心些,再者,他与你那姑父邢穆并非同母,如今又分了家,若真遇事,未必肯与你讲情面。” 沈栗笑应:“儿子记得了。” “他倒有些手段,你知道皇上为什么破格提拔他吗?”沈淳道。 沈栗摇头:“儿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养伤,哪里能得知?” 沈淳似笑非笑:“这事儿倒与你有些瓜葛,知道吗,东宫夜火案、东宫投毒案和宫门夜开案都告破了!” 沈栗眼睛顿时一亮:“这么说,太子的嫌疑已经正式洗清了。” 沈淳失笑:“倒不愧是太子伴读。” 沈栗赧然,又催道:“父亲快讲讲,到底是何人下手?” “出人意料啊,”沈淳感慨地吐出两个字:“北狄!” “什么?”沈栗大惊道:“北狄人都……都能渗透到我盛朝皇宫之内了?” “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沈淳道:“能通过皮良挑唆皇后与太子下令开宫门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不然,直接刺杀皇上,岂不是对他们更有利?” 沈栗急道:“皮良都能代替骊珠为皇上值夜了!” 沈淳笑道:“这算什么?你以为在御前晃就能有机会把皇上怎么样了?你太小看皇帝的侍卫了,再者,皇上也不是白给的!” 沈栗细思道:“他们既然能渗透进皇宫,为何不继续隐藏,以途高位,策划更大的事,反而如此急于下手?” 宫门夜开案虽然轰动,但引起的后果现在看来并不严重。 第九十八章院试又见陈元魁 狄人的谋划乍看阴狠,却有个极大的漏洞:邵英并非是一个特别多疑,忌惮自己儿子的皇帝,他只要没有在盛怒之下处置了太子,太子总有为辩白的机会,沈栗就是凭这个在邵英面前翻供的。要是碰到汉武帝或康熙那样的,沈栗可以直接去死了。 这一场动荡,死了几个东宫伴读,揪出来皮良,宫门守卫以及胆大包天的苍明智,其实对朝政的影响并不大,却暴露了北狄埋在宫中的钉子,想在他国宫廷里混进细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论起来,北狄人是赚是赔还真不好说。 “据说策划这件事北狄大汗并不知情,是他们在这边的头领私下策划的,”沈淳看着沈栗莫名笑道:“这位头领是与北狄二王子忽明有些渊源,是忽明的舅父。” 沈栗愕然。 忽明可是死在沈栗手上的。 沈淳轻哼:“咱们盛国杀了人家王子,他们就想让咱们盛国也陪个皇子!” 沈栗喃喃道:“这计策也不算太差,二皇子被圣上冷落,三皇子还未出宫建府,若太子一死,朝廷必然会有动荡,更何况亲手杀了忽明的我也在东宫,正好一锅烩了。” “幸亏你自李朝国回来后从不落单,”沈淳后怕道:“其后又因守孝只顾很少出门应酬,不然,只怕早就被人袭击了。” 沈栗不觉摸摸脖子,干笑了两声。 “还真是祸福相依,忽明不死,这些人不会悍然下手对付太子,可若不是这些人想为忽明报仇,也不会提前暴露,若是让他们继续潜伏下去,日后指不定就酿成大祸。”沈淳叹道。 “这些人都落网了吗?”沈栗道:“可有漏网之鱼?” 沈淳道:“跑了两个小喽啰,不需担心,皇上已经把宫中清理了一遍,应无后患。” “如此就好,宫中竟有北狄细作,着实让人毛骨悚然。“沈栗感叹:“从苍明智下马到如今,不过一月出头,邢大人破案如此迅速,倒不枉皇上看重他。” 沈淳点头:“他们缁衣卫不与朝臣同路,详细情形为父也不清楚。不过邢秋这人我曾打过交道,不是个简单的人。若日后遇上他,你需小心谨慎。” 沈栗应道:“儿子记下了。” 沈栗向父亲宣告不再一味忍让世子,把烦心事甩给沈淳,只管安下心来刻苦攻读,准备应试。 六姑娘沈丹舒的婚礼后,沈淳钻进书房冥思苦想,终于在沈栗院试之前,给儿子取了字。沈梧字安智,沈栗字谦礼,另外,十二哥儿现在都满地跑了,终于得了起了名,沈柿。 万事妥帖,沈栗施施然参加院试。 在考场门口又遇到了“熟人”。前太子太傅陈文举的儿子陈季。 陈季见到沈栗脸都要抽搐。 沈栗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句“任尔东南西北风”,让陈季“盛名不衰”,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沈栗进了缁衣卫,把陈季乐坏了,又屁颠屁颠四处宣示此子如何如何,本公子又如何如何有先见之明,结果沈栗又翻了案! 哪怕沈栗本人并不知此事,陈季都觉得沈栗的巴掌隔空而来,把脸打的啪啪直响! 瞥见沈栗,陈季扇子一展,脸一遮,默念看不见我,他躲了。 凑热闹来送沈栗的霍霜也是认得陈季的,见状顿时笑喷:“闻说贤弟威名远扬,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声音不小,起码陈季听见了,心中大恨。 到放榜时,沈栗的名次果然如李意所料,第十五名。 这名次也不算差,不过啊—— 陈季正好第三。 得意!高兴!解气! 陈季看到沈栗的名次时只觉心头舒畅不已,沈栗,你也有今天!这回我陈季陈元魁堂堂正正胜过你,这院试名次你总翻不过来了吧。 为这个,陈季都放弃了赶回家去接送喜报的,四处打量,沈栗来没来?沈栗在哪呢?沈栗,你不要躲,某人要好好羞一羞你! 沈栗此时正一脸无奈地被霍霜和郁辰拽着:“何苦凑那个热闹,挤挤挨挨,在家里等着就是,自有人去看。” “欸,”霍霜反驳道:“你倒是坐得住!我有个远房表弟应试出了考场,连睡觉都念着放榜啊,名次啊,你这小子怎么一点儿不急。” 郁辰笑道:“想必谦礼贤弟胸有成竹。” 东宫夜火案中郁辰表现实在太差,身为值守侍卫竟叫人在东宫点起火来,又未能阻止妄言的小内监自杀,苍明智筹谋诬陷东宫时又把郁辰弄到缁衣卫狠狠收拾了一顿,他不像沈栗圆滑,又不像霍霜有皇家血统,被打的着实狠。 危机过去,把他打缁衣卫要出来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皇上本气他护卫东宫不力,看到他的伤也吓了一跳,念在他到底没有背叛太子,只把他降级留用,如今还赖在东宫做了个小小侍卫。 郁辰本就和沈栗的关系不差,伤好些之后就常来寻沈栗,慢慢和霍霜也熟悉起来。 今日院试出了结果,郁辰和霍霜就缠着沈栗来看榜,不料沈栗兴趣不大,反倒是这两人更积极些。 沈栗无奈道:“名次已定,去不去看都不会影响结果,对于已经不可更改的结果,早知晚知不都一样。” “不一样,”霍霜笑道:“等着太心焦。” “我都不急。”沈栗道:“你二人又不参加科考。” “到了!快着些!”郁辰叫道。 沈栗望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深深叹气,被霍霜二人拽着向里挤去。 “第十五,沈栗,是第十五。”郁辰道:“还不错。” “在哪在哪?”霍霜忙问。 “喏,那里!”郁辰指道。 “沈栗!是你!”旁边忽然有人大声呼道。 三人转眼看去,其人正是陈季。 陈季为了等沈栗已经在这里挤了大半天了,差点没热中暑,前胸后背都汗湿了,看起来狼狈异常,但这也没影响他“等待”沈栗的决心。陈季刚刚还在心里纳闷,怎么还有人能忍住不自己来看榜呢,沈栗要是真不来,自己要怎么才能出气?特意去礼贤侯府,是不是会显得自己太记仇? 正苦恼时,沈栗!看到了!我……我终于等到了! 此时陈季眼前只能注意到沈栗了,什么霍霜,什么郁辰,什么挤来挤去的人群,都不见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和久盼不来的沈栗。 沈栗就毛骨悚然地看着陈季无比幽怨,气喘吁吁,颤颤巍巍,饱含感情地缓缓唤了一声:“沈栗,你……来了!” ……什么毛病! 沈栗头发根都要站起来,顿时想起前世范进中举的典故,啊也,不好了,疯了吧? 沈栗不由往后退了退,结果就见陈季抬起一只手,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又唤道:“沈栗,你别走啊——” “……” 不光沈栗受不了,旁边一圈人也吓了一跳,这人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幽怨? 饶是霍霜知道陈季与沈栗闹过针尖对麦芒的一出,此时也不禁脑补出沈栗与陈季不得不说的故事三百回,诡异地看着沈栗。 沈栗咆哮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沈栗这一声大喝,陈季倒缓过劲来,放声大笑道:“沈栗,你也有今天!哈哈——” 沈栗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我今天……哪里不对劲儿么?” 霍霜和郁辰面面相觑,摇头道:“没觉着有什么不同啊。” 沈栗挑眉看向陈季:“元魁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不妨直说!” 陈季抖着手指着榜上道:“沈栗,看到没?在下不才,院试第三名!” “恭喜陈公子榜上有名。”沈栗不甚认真地拱手道。 陈季腆着胸脯等着,结果只听得沈栗这一句,不禁不满道:“还有呢?这就完了?” 沈栗愣了愣,又拱手道:“那祝元魁公子乡试高中?” “不是这个!”陈季急道。 沈栗又发愣,怎么着这是? 郁辰不悦道:“这位陈公子,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有何目的?谦礼与你不熟吧?” “不是,”陈季又指着榜上道:“沈栗,看见没,我——” 陈季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院试第三名!” 又指着沈栗道:“你,院试第十五?” “噢,”沈栗恍然大悟道:“感情陈兄是想说,你院试的成绩比在下好,对吧?” “对!”陈季脱口道,又摇摇头:“也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霍霜怒道:“什么对不对的,没人与你浪费时间!” 陈季这才注意到霍霜,他是认得这位公主之孙的,当初还嫉妒过沈栗竟能和霍霜这样的人物搞好关系。霍霜恼怒了,陈季还真不敢不当一回事。 急的脸红脖子粗,陈季脱口道:“沈栗,你在十里杏花讽刺在下,如今院试放榜,你的名次远远落后于在下,你怎么说?” “在下明白了,”沈栗似笑非笑道:“陈公子认为此次院试名次高于在下,嗯,是胜过了在下,您觉得在下应该就前次在十里杏花与您争执道歉,对不对?” 陈季不答,倒是又腆着胸脯,摆出个傲然而立的架势。 第九十九章陈季的道理 沈栗失笑:“在下没记错的话,当日与陈公子相争的原因是阁下质疑我究竟会不会作诗?这和院试的名次有何直接原因?” “何况,”沈栗似笑非笑道:“当日在下不是留了一诗在十里杏花?” 榜前本就热闹,院试尘埃落地,落榜的失落而去,剩下的正心情舒畅,也都有闲心看八卦,见有人争论起来,纷纷围过来瞧新鲜。 “哎,怎么回事?这什么热闹?” “嚯,你不认得他们?我说个名字,沈栗!怎么样?” “哦——听说过,礼贤侯府的那个沈栗?听说这人厉害,不好惹!哎吆,这谁呀?敢和沈栗掐架,胆子不小。” “这位也不一般,是陈文举陈老先生的儿子,陈季。” “呦,好家伙,这个我也知道,书香门第,少有才名,他们这是……” “此事颇有渊源,你听我细细道来——” 陈季等着沈栗给他道歉呢,没想到,倒让围观的想起来十里桃花那场戏,又给他宣扬了一遍! 本来这事儿已经冷却了,如今再让人提起来,嗯,估计陈季还能再红三个月。 气急败坏! “沈栗,你不要胡搅蛮缠!平日里仗着出身,别人都逢迎你!哼!如今科场上见真章!你的名次是不是不如我?”陈季凸着两眼大叫。 沈栗一摊手:“何谓胡搅蛮缠?陈公子,你质疑在下的学识不过是因为在下没按着阁下的意思作诗罢了。好吧,您说科场上见真章,正好,院试中也考诗文的,在下既然过了院试,是否能证明本人是会作诗的?“ 陈季怒道:“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忽然有人沉声问道。 陈季看去,见来者身着缁衣,腰跨绣刀,身后跟着一群同样身着缁衣的人。 竟是缁衣卫!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缁衣卫声名在外,无论对内对外,所过之处燕雀无声,有镇宅,平乱,医治小儿夜啼的功效。 书生们也扛不住,秀才遇到不讲理的兵,顿时安静如鸡。 领头的仔细打量着沈栗与陈季,沉声道:“你们读书人的风度呢?嗯?榜下吵嚷,不成体统。” 陈季脸色煞白,他老子如今到底不是太子太傅了,空有声名,要是跟个文人相争,陈季还可以仗着陈文举的名声狐假虎威,碰上了百无禁忌的缁衣卫,陈老先生的脸面可就不好使了。 这人扫了一眼陈季微微发抖的双腿,嗤笑一声,又去打量沈栗。 沈栗微微警觉,他才把苍明智掀下来不久,虽则是苍明智自己找死,可此人毕竟统领缁衣卫十几年,树大根深,难保缁衣卫中没人想来找麻烦。 这人笑了一声:“怎么,别人不认识我,沈栗,你该认得的。” 沈栗微微诧异,心头一转,仔细观察,顿时笑道:“原来是邢世叔,近年来少见,世叔又蓄起胡须,小侄眼拙了,失礼失礼。” 沈栗领着郁辰等人上前见礼:“闻听世叔高升,未及问候,世叔近来可好?” 邢秋大笑道:“真难得你还记得我!哈哈,当日你去敲登闻鼓时才这么高,我就想,礼贤侯这儿子将来准有出息,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怎么着,这是有人找麻烦?” 邢秋冲着陈季一扬下巴。 陈季讷讷无言。 沈栗心下一转。陈季这人确实很讨厌,但沈栗却不好让邢秋管这个闲事。不管怎么说,沈、邢两家到底是姻亲,邢秋出手容易让人诟病徇私;再者,缁衣卫在文人中的名声太差,如今这里围观的都是学子,自己连同缁衣卫一起对付陈季,说不定反而会有人觉得陈季可怜。 算了,不是好时机,放这小子一马 沈栗略一沉吟,拱手道:“世叔误会了,我二人只是就院试名次探讨了一下,大约情绪激动些,故此看似争执,其实无事的。” 邢秋挑眉:“果然如此?” 沈栗微一低头:“确是如此。” “你呢?”邢秋扬起刀鞘点了点陈季:“你怎么说?” 陈季出自名门,长这么大除了遇见沈栗,别人都逢迎他,何事让人这般随意举着刀鞘指指点点?就算心里有些畏惧,此时也不禁一股怒气上来。 他今日大热天的蹲在这里堵沈栗,情绪大起大落,本就不稳定,原本预想中大展雄威,令沈栗愧悔不已、痛哭流涕、纳头便拜的美梦没有成真,反而被人提起了当时在十里杏花的种种丑相,如今……如今这臭名远扬为读书人所不齿的缁衣卫也敢肆意羞辱他了吗? 陈季只觉满腔愤懑欲裂,不得了,我读书人的尊严何在?小小胥吏,竟敢如此慢待孔子门生,这沈栗身为读书人,竟与这起子小人论亲,读书人的风骨何在! 一丘之貉! 陈季的腿不抖了,围观的都见这位开始大口吸气,大口呼气,吸气,呼气…… 邢秋莫名其妙:“这人,什么毛病?这是要发癫?” 沈栗赶紧摇头,谁知道这位是怎么了,先时就觉得有点奇怪。 就在这时,只见陈季忽然冲上来:“呸!” 他竟然狠狠啐了邢秋一口。 嘿!胆大包天! 众人都惊奇的看着他。原先见他一言不发,还以为是胆怯了,没想到啊,这是憋着大招呢。好,英雄!脑筋好不好使两说,胆子不小! 邢秋似笑非笑,他身后的缁衣卫们不干了。竟然有人敢挑衅缁衣卫! 呼啦一声围上来,倒是没拔刀,连着刀鞘当棍子用,抬手就要打人。 人群里对缁衣卫有反感的不少,离得稍远的没看清楚,只恍惚见得缁衣卫门把刀举起来,以为这时要杀陈季,哎呀,缁衣卫竟然如此凶悍,当着一干学子的面就敢如此逞凶! 顿时有人吊着嗓子喊:“不好啦——缁衣卫要当街——” 只听邢秋一声大喝:“住手!” 这人本想喊缁衣卫当街杀人了,可惜,读书人肺活量不够,邢秋是练武的,一声大喝正好打断这人的喊声:“呃——”这人又憋回去了。 邢秋哼笑道:“贤侄的想法是好的,可惜,这位陈公子似乎不肯领情啊。” 沈栗无奈叹气。 陈季声嘶力竭地喊:“哪个要你的人情!本就是我有理!你们以势压人,我不服,此时定要论出个青红皂白!” “陈公子镇定镇定,”沈栗沉声道:“还望注意下仪态,陈公子想理论,只管理论就好,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在下想以势压人就压得住的,陈公子有话尽管说,不要如此失态。” 围观的有不知详情的,看陈季满脸冤屈之色,也有同情他的,纷纷鼓励道:“这位仁兄有话尽管说,若有冤情,我等当为你助威。” “对,我等读书人也不是好惹的!” “众目睽睽之下,缁衣卫不敢怎么样!” 见有人支持自己,陈季倒是稍微冷静了些,拱手道:“多谢众位仗义执言。在下感激不尽。” 邢秋摆摆手,缁衣卫散开,邢秋笑道:“好啊,就听这位……陈公子的理由,免得让人以为我缁衣卫随意打人。” 陈季不看邢秋,气沉丹田,挺直腰背,扬声道:“沈栗,我今日就问你一句话,你说,我院试的名次是不是高过你?” 沈栗叹了口气,点头道:“有目共睹,陈公子院试第三,在下第十五,自然是陈公子的名次更高些。” 陈季今日屡次被打断,此时终于又得着机会,眼含热泪地把话问出口:“那你就该想鄙人道歉!” “不道歉。”沈栗干脆道。 “你……”陈季指着沈栗。 “诸位,”沈栗向周围拱手道:“在下与这位陈公子的矛盾,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当日孰是孰非,诸位心里自有公论。” 当日陈季在十里杏花的丑相,一则他本身就是个小名人,二则沈栗留下的那首“竹”实在写得好,故此景阳周围沸沸扬扬。今日围观的这些学子自然大部分都是知道的,沈栗提起这个茬,大家都去看陈季,目光有些戏谑之意。 对沈栗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沈栗虽然号称不好惹,但其实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他人,你不惹他时,沈栗待人是很和善的。陈季那天出了大丑,说实话,是他自己作的,就是现在因缁衣卫插手而同情陈季的人,也得承认,那天是陈季蓄意给沈栗挖坑,结果自己掉进去了。 陈季越发恼怒。 “今日大家围观了这些时候,大约也能理解陈公子的意思。他认为不论以前孰是孰非,只要他科考的名次比在下高,那就万事大吉,理也要站在他这边,法也要站在他这边,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名次就是道理!” “因此,在下以前与他的龌蹉就成了不知好歹,不无学术,不自量力,不成体统!唉,反正,谁叫在下考德不如他呢?”沈栗摊手道。 陈季怒道:“你胡说!” 沈栗叹道:“那陈公子说说,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陈季哑口无言。 在十里杏花出了丑,偏陈文举还教训他,说他无事生非。我还不是为了替父亲你出口气?陈季很委屈,自打老爹告病后,别人对自己就不那么“热情”了,这都是沈栗惹出来的。 陈季这股气一直憋在心里,他自小顺风顺水,何尝吃过这样大亏?上下求索,左等右盼,终于!院试考过沈栗了!终于有一点胜过沈栗了!陈季哪还想的了那么多,立时就觉得该是自己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现下让沈栗这么一分析,众人一想,欸,这陈季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 名次就是道理? 第一百章北狄使团 失意易失态,得意易忘形。 陈季实在是抑郁过度,骤然欢喜,不觉放浪形骸。 可惜,他这个道理不太讲得通。 科考的名次重不重要?重要!榜首和榜末,进士与同进士,待遇是天差地别的。确实,名次高,大家都会尊敬一些,相处时给些方便,可要说名次就等于道理,围观众人不约而同都摇头。 按照陈季的想法,岂不是名次比他低的人都得绕着他走?不可有半点违逆他? 呵呵!你陈季是老几?区区一个院试就如此癫狂,等你成了进士,入朝为官,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沈栗叹道:“想必陈公子太过于看重功名了,须知,读书人行走天下靠的不是所谓名次,而是仁义道德,陈公子以为得个好名次就可以横行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要说读书人科考,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出仕,但读书人标榜的恰恰也是轻视功名,一个个恨不得做隐士高人的嘴脸,别说陈季让沈栗扣上了看重功名的帽子,就是没有,就凭陈季那名次论也让人退避三尺了。 连刚刚为陈季壮胆的人也皱眉反驳道:“陈兄,你这想法也太……霸道了。” 陈季急道:“可这排名至少证明我的才学比沈栗好。他不如我!他……冒犯了我。” “冒犯个屁!你也配让沈栗冒犯?”邢秋忽然冷笑道:“别说你只是院试第三,就是考出个院首又怎样?你能和沈栗比吗?” “你要论才学,也好,沈栗有‘提携玉龙为君死’、有‘欲哭闻鬼叫’、有‘任尔东南西北风’,本官虽没读过几本书,也觉得这几首诗写得好。陈季,本官问你,你这个院试第三可有什么名作传世?” “我……诗词乃小道!”陈季悲愤。 “那好,不比诗词,看别的!论道德,沈栗的孝悌是皇上金口夸奖过的;论英勇,沈栗砍过北狄人的二王子;论功业,沈栗曾培育良种以活万民,论智谋,沈栗斗倒过我缁衣卫前指挥使苍明智!陈季,你拍拍良心想一想,就你也有脸与沈栗相提并论?” “你!” “把你那手放下去,本官乃朝廷堂堂正三品大员,不是你一个小小秀才可以随便指着的!”邢秋怒道。 邢秋不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瞪眼一怒,陈季顿时又萎了。 “你还别当沈栗考的就比你差了,”邢秋上前一把抓住沈栗的手托起给众人看:“你们看看他的手——这是沈栗为保太子安康在狱中被苍明智拷打的,如今伤势未愈,能勉强参加院试已属不易,能得个第十五,差在哪里?” 要是带着伤的是个平民或军吏、混混,围观的人们还不会太受震动,可沈栗是读书人的一员,这年头都优待读书人,打板子的都少见,何况是弄到缁衣卫去,这该是官员们的“福利”。 众人都啧啧感叹,哎呀,受伤如此严重,还坚持院试,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吾等佩服。 “本官是缁衣卫又如何?本官还就偏帮沈栗又怎么了?至少沈栗对朝廷,对我盛国是有用之才,至于你,”邢秋冷笑道:“不过一个死读书的酸腐书生而已,若不是你与沈栗争执,本官连瞧你一眼都嫌浪费了力气!” 被个自己“看不起”的缁衣卫如此大骂,陈季的脸都紫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陈季的理根本站不住脚。 邢秋骂道:“和你那老子一样不知所谓,你当别人不知道,陈文举在东宫教书没教好,还倚老卖老找沈栗的麻烦,皇上念在他年岁大了,给他留些脸面,叫他告病。你们家这是把仇记在沈栗头上了吧?” 嚯,还有这缘故呢?这可是新闻,围观众人喧哗起来。 完了,陈季心里一咯噔。陈文举这些年小心翼翼掩盖的就是此事,这也是他不许陈季对上沈栗的原因,当时在乾清宫的人口风都严,陈文举到底在读书人中有些微名,倒也没人轻易落井下石。可要是惹到人身上,人家还管你如何! 没想到,沈栗没把这事抖露出来,倒叫邢秋一口道破。 陈季眼前一黑。 从东宫告病和叫人赶出来可不一样,围观的人看陈季的目光已经不同了。 此时陈季才有些后悔。我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这时,一个青衫书生越众而出,大声道:“在下不才,正是本届院试案首彭承,在下对沈七公子一向佩服,并不觉沈七公子有何错处。” 转身看向陈季:“陈公子,阁下若觉得名次高于沈贤弟就占理,那在下名次恰巧高于你,在下认为沈贤弟无错,你觉得如何?” 嚯,众人哗然,案首出来给沈栗做背书,看这回陈季如何下台。 沈栗微微讶然,打量这忽然冒出的案首,彭承轻轻拱拱手,善意一笑。 沈栗心下转了转,这人以前没见过啊,难道还真是仗义执言来的? 陈季欲哭无泪,他自己看不上缁衣卫,邢秋骂他虽然令人气愤,但对他打击最大的还是案首彭承的话,这是来自读书人的否定,案首都这么说了——陈季深深叹息,自己这名声怕是要臭到明年。 下不来台,无台可下,陈季正苦恼呢,邢秋把这个问题替他解决了。 “来人,陈季目无王法,冒犯朝廷三品大员,把他抓起来!”缁衣卫如狼似虎扑上来。 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邢秋微笑道:“沈栗冒犯陈季那不叫冒犯,陈季冒犯本官,可就真是冒犯了。” 不待众人再说,邢秋招呼沈栗道:“耽搁了这么久,走吧,皇上宣你。” 一听皇上两字,围观学子们顿时议论起来。 沈栗愣了一下,立时朝郁辰二人道别,又和彭承拱了拱手道:“仓促之间,不得见礼,望日后多多来往。” 彭承要的就是这句话,满脸笑容道:“请便请便。” 沈栗跟上邢秋穿过人群,到了外面,顿时觉出清风袭来,长呼一口气道:“啊也,榜下挤得要死,偏那陈季没完没了,热煞我也。” 邢秋轻笑一声,吩咐:“去,给沈七公子找点解热的来。” 沈栗忙向领命的缁衣卫道:“凉些最好!“ 又向邢秋道:“世叔怎地如此见外,家父恰与我起了字,世叔称小侄谦礼就好。” 那缁衣卫颇为奇怪地看了沈栗一眼。 缁衣卫原本名声就不怎么样,先前又出了个想要陷害太子的苍明智,虽则官员们要求削弱缁衣卫的折子给皇帝压下来,他们的处境也没好多少,不说人人喊打,也是家家避之不及,媳妇都不好找了。 这沈栗还让苍明智抓到缁衣卫狱中狠打了一顿,怎么竟然如此若无其事?他就不记仇? 邢秋却喜他不见外,笑道:“你倒是与年少时一样,看来读书也没让你读傻了。” 沈栗失笑道:“读书明理,怎会让人读傻了?” 邢秋哼道:“你看陈季如何?” “这人自身有问题,却不是读书读的。”沈栗笑道,当日陈太傅就有些……古板,陈季这人倒是青出于蓝了。” 邢秋大笑道:“果然有理。” 先前的缁衣卫回来,提了个食盒,打开一看,绿豆汤,井水湃的水果,凉茶,碗碗罐罐的弄了六七样。 沈栗笑道:“这位大哥用心了。” “应当的,公子看着还合用?”这人忙道。 “多谢,世叔,你们也用些。”沈栗向邢秋让了让。 邢秋也不客气,抬手挑了绿豆汤,沈栗拿了凉茶,剩下的众人分了。 “走吧,”邢秋让人牵了马:“再拖延就晚了。” 沈栗奇道:“去哪里?难不成真是陛下宣我?” “自然,”邢秋道:“哪个敢假传圣旨不成?” 沈栗愕然道:“那世叔还不急不忙地帮我与陈季争论?刚刚还买了东西解渴?” 皇上宣召,您老人家还慢慢吞吞,我真以为是托词啊,皇上这会儿等的头上长草了吧。 邢秋抻了个懒腰道:“皇上不急,本官自然也不急。” 有蹊跷。 “世叔和小侄打哑谜?”沈栗笑道。 邢秋上了马,示意沈栗纵马靠向前来,懒洋洋道:“其实也不是皇上要寻你。” 沈栗挑眉相询。 “北狄来了个使团。”邢秋幽幽道。 沈栗眨眨眼:“与宫门夜开案有关?不对,时间对不上。” 邢秋破案才多长时间?就算当时跑了两个小虾米,这两人要躲过缁衣卫的追击,逃回北狄,北狄再组织使团,千里迢迢来到景阳,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对不上的。 邢秋哼道:“这使团早就来了,原本在我国境内走的慢吞吞,见什么都两眼放光!” 又似笑非笑道:“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忽然加快了行程,奔命似的来到景阳。” “在路上接到细作被我国找出来的消息了。”沈栗立时判断道:“他们是来接应什么人?” “或许是有这个打算,”邢秋沉声道:“可惜,没什么人需要他们接应了。本官对自己的手段还是有些把握的。” “不是接人,难道是为报复?”沈栗奇道:“不会这么胆大包天吧?” 第一百零一章记仇 “谁知道这帮野人打的什么主意。”邢秋哼道:“不用担心,景阳可不是由人撒野的地方,老子也不是苍明智那个棒槌!” “这么说,其实是他们要见我?”沈栗问:“是以什么理由?小侄如今可还没有出仕,说起来,不过是个小小秀才而已。” “几年前,你不是给承恩侯出了个成立商团的主意么?”邢秋笑道:“说起来周侯不愧是家学渊源,天生做买卖的料,他搞得那个‘祺祥’商社如今已经是两国边境贸易中的庞然大物了,人家自然想要见见你这始作俑者。” 沈栗失笑:“这理由牵强了些,那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再者,小侄与承恩侯府上来往的也少,对于祺祥的运作更是半点没参与。” “不过随口胡诌个理由罢了,要见你这青年才俊倒是真的。”邢秋笑道。 “八成还是为了东宫之事。”沈栗道。 邢秋点头道:“此案能够昭雪,东宫一系里你的作用最大,不见一见你他们自然不会甘心。” “见了又如何?”沈栗漠然道:“如今两国怕是都没有开战的底气,城门夜开案的真相只能埋在缁衣卫了,我盛国不能追究北狄的责任,北狄难道还想因为几个细作向我盛国抗议不成?” “给他们个胆子!”邢秋哼道:“真想开战,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怪不得世叔不急,”沈栗笑道:“这是要抻着他们。” 邢秋得意道:“陛下说,要是沈栗‘得空’,就把他找来。” 沈栗失笑:“难为北狄来使,倒要等着学生这样的小人物。” “凭什么他们要见就给见?”邢秋撇嘴:“想见我们盛国的人,且耐心等吧。” 使臣窝窝儿等的直翻白眼,承恩侯笑道:“这位窝窝儿兄弟,来,再饮一杯,哎呀,诸位不远万里而来,令人感动啊,陛下嘱咐本侯一定要招待好诸位。” “来,这是南海进上的鱼鲜,这就是传说中的蛟啊,身长一丈,一路上用冰块镇着,运到景阳可不容易,皇上特意赏下来,本侯可是沾了您的光才得一尝,来,窝窝儿兄弟请。” 请你个头! 窝窝儿都吃了整整两个时辰了,刚开始还觉得享受,现在,窝窝儿觉得要不是自己还要维持使臣的脸面,都恨不得立时吐承恩侯一脸。 这些盛人太狡猾了,轮番上阵,说的比唱的好听,好像不喝了他们敬的酒,不吃了他们布让的菜就有多对不起他们似的。 怪不得这几年对盛国的买卖总是亏,他们太能忽悠了。 再看看周围,使团大多数成员已经喝得两眼发直,还有索性躺的,呼噜都震天响了! 好在副使燕辉表面还算镇静,窝窝儿正在心里点头,就见燕辉悄悄挪到身边,压低声音期期艾艾道:“大人,小的……小的,小的想去方便方便。” 喝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憋不住想上厕所,北狄使团成员们已经很坚挺了。 窝窝儿恨的想骂娘。 这是很正是的接待宴会,很有些政治意义。结果现在北狄人的形象,嗯?喝醉酒失态的,躺倒睡觉的,还有……虽然拉撒是人之常情,可确实有点不是时候啊。 窝窝儿都能想象明天北狄使团会传出什么名声了,未开化,野人,蛮子! 你们盛国人太阴损了,诚心的吧。 没想到对面周米立时大声道:“噢,这位大人要去方便方便,那谁谁谁,快,带这位大人去。” 满堂的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这边,燕辉…… 窝窝儿努力挤出个笑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多谢周侯指点。” 周米笑眯眯道:“大兄弟你可太客气了,陛下的意思,一定要诸位宾至如归,呵呵!” 这个呵呵实在意味深长。 周米是太子的舅舅。当时东宫出了事,皇后和太子都被拘在宫内,承恩侯府收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连礼贤侯都想着要私下里送走孩子,周米……全家都把毒酒准备好了。 更可气的是,大女儿竟然在那时被夫家休回门了!这还不算,夫家把嫁妆给占下了,女儿只有一身衣服回家,连头上首饰都没剩下。周米气得坐在正堂里大骂。后来沈栗翻了案,周米带着女儿打上门去,硬把嫁妆和外孙抢回来,女婿的腿打断! 这都是北狄人造的孽! 周米捏着酒杯,满脸含笑地设想杀死北狄人方法三百篇。 老子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窝窝儿吊着眼梢催道:“周侯,这沈栗其人怎么还不见啊?” 周米笑道:“别急,皇上已经着人去找了。哎呀,真是不赶巧,今天正是我国科考放榜的日子,沈栗他出去看榜了,不在家。不过既然是阁下要见,皇上已经派了缁衣卫去找了。” 听到缁衣卫几个字,窝窝儿瞳孔缩了一下。低下头,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站着的侍从。 “周侯,”窝窝儿笑道:“听说贵国缁衣卫的头领换了人?” 周米皮笑肉不笑道:“是缁衣卫指挥使。原本那个苍明智竟然敢陷害我国太子,已经叫皇上下令凌迟了。阁下见过凌迟没有?听在下跟您细说……” 周米笑兴致勃勃地向窝窝儿讲解这凌迟之刑是怎么把人千刀万剐的,要怎么才能让人不先死掉,务求活生生把人剔个干净,整整要剔三天…… 窝窝儿听着周米这么详细生动的讲解,觉得周米看他的眼神有些奇妙,嗯,仿佛就是在拿自己作例子。他本就吃的太饱,再听了周米故意恶心他,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不由捂嘴大声道:“别说了!” “嗯?”周米满脸无辜,满脸诧异地道歉道:“哎呀,本侯以为阁下久经风雨,必然胆量非凡,故此才向阁下解说,没想到原来阁下听不得这样的事,额,使臣阁下果然慈悲为怀,在下冒犯了,失礼失礼!” 窝窝儿:“……” 不,我只是觉得恶心,在下并不是害怕啊。 看着堂中众人纷纷窃窃私语,窝窝儿心下叹息,明日关于北狄使团的传言必定要加上“使臣胆小如鼠,连凌迟两个字都听不得”。 在周米的连环坑下,窝窝儿终于学会了什么叫沉默是金,老子什么都不说了。 周米见窝窝儿消停了,洒然一笑,本侯也休息休息,什么时候得空再继续啊。 窝窝儿无奈道:“既然今日寻不到沈……” 正说着,有人进来禀告:“缁衣卫指挥使邢秋邢大人与沈栗到了。” 周米微微一笑,看着窝窝儿颇有深意道:“正巧,我们这位信任指挥使进来屡破奇案,抓住了不少细作,阁下从北狄来,不妨见见。” “阁下似有所指。”窝窝儿沉声道。 “哪里哪里,”周米笑眯眯道:“本侯一向坦坦荡荡,和那起子暗地里设计阴谋的小人可不一样!” 窝窝儿冷哼一声,转目看去。 自堂外走进两人,为首的穿缁衣跨绣刀迈虎步,想必就是信任缁衣卫指挥使,找出了本国在盛国埋下钉子的邢秋了。这人……若不仔细打量,其实存在感并不高,似乎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一类人。 相比之下,随后而来的沈栗则更为引人注意。单论长相,这沈栗倒是一副正经文人相貌,对北狄人来说,盛国读书人的样子实在是太绵软了些,只是沈栗周身气势却颇为凌厉,弥补了面相的儒雅。 更让窝窝儿忌惮的是,虽然眼前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接人待物却圆滑周全,不见半点生涩之意,更别提少年人常有的畏怯或自大。 是个人物!窝窝儿又回头看向身后的侍从。 沈栗正盯着窝窝儿,顺着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那位侍从。 首先入目的是一副络腮胡子,沈栗愕然,这人……除了一双深陷的眼睛,满脸就只剩胡子了。 两厢见过礼,沈栗问道:“闻听大人要见在下,学生不过区区一读书人尔,不知如何入了大人贵眼?” “哪里哪里,”窝窝儿笑道:“沈七公子在我北狄是很有名的,早在几年前,在下就听过阁下的声名,说来好笑,本官先听得的却是阁下成仙的消息。” 这说的是沈栗当年在李朝国乘着热气球装神弄鬼的故事。 沈栗失笑道:“不过雕虫小技耳。” 窝窝儿板着脸道:“阁下的雕虫小技可是让我军大乱一场。” 不仅仅是大乱一场,当时那场战事会草草收场,少不了盛国出了神仙这个谣言的影响。 “说起这个,”沈栗微笑道:“听说当年古学奕将军投奔了贵国,不知他还好吗?” 堂中渐渐静了下来。 当年古学奕跑到北狄,整个家族都被皇帝拉到午门砍了。这还是邵英一朝第一次诛人九族族。 窝窝儿沉默半晌,笑道:“不知阁下怎么忽然提起古将军?阁下和他很熟?” “军营里见过,倒是说不上熟悉。”沈栗淡然道:“这么说他真的还活着。那就要劳大人替在下传句话了。” “什么话?”窝窝儿问。 “三年前他的儿子古籍刺杀家父未遂,在下嫡母不幸遇难,”沈栗道:“这笔账,在下还是要算在他头上的。” 第一百零二章谁是猎物 在迎接北狄使团的宴会上,沈栗扬言要找古学奕的麻烦,顿时让堂中的气氛紧张起来。 关于古学奕,盛国与北狄官方早已交涉了多次,均无结果。其实古学奕本人倒不甚值钱,不过因着盛国与北狄都争他,无形中身价看涨。盛国自然不能放过叛逃的将领,而北狄为了拿古学奕做个样子,自然要全力保他,两方争执不下,自是僵持多年。 窝窝儿沉着脸道:“关于古将军的归属,两国都搁置下了。” “欸,我说大兄弟,我盛国可没说不追究了啊!”周米接口道。 窝窝儿还要争辩,沈栗拱手笑道:“学生又不是官员,官面上的事学生不感兴趣。至于与古学奕的事,实乃私仇也。” 窝窝儿顿时哑口无言。 盛国要北狄归还古学奕,那是要追究叛将,可沈栗是号称报私仇啊。嫡母让古学奕的儿子杀了,沈栗为母报仇,这不是应该的吗? 就是北狄人也说不出沈栗这报仇的理由不对,事实上,北狄人更讲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盛国读书人奉行的什么以德报怨,在北狄人看来纯属扯淡。 沈栗幽幽叹道:“只是想请大人传句话罢了。大人何故如此推辞?罢了,看来大人竟要拦着在下向其人寻仇,也是,谁叫古学奕现在是你们北狄人呢?但是!” 沈栗忽然激愤道:“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大人既然要阻拦……哼!话不投机半句多,学生虽然位卑,也不屑于留在此处逢迎大人,且容在下告退!” 说着,沈栗一转身就要走。北狄使团非要见自己,多半没什么好事,如今自己已经算是露了面,还是早走为妙。 “慢着!”窝窝儿忽然道:“沈……沈公子何必如此愤怒?不过一句话,本官自会带到。” 沈栗心里轻叹,这人到底为什么非见自己不可呢?窝窝儿可是北狄使节,竟然不惜在言语间对自己一个他国的秀才退让。 沈栗瞄了一眼邢秋,见邢秋也稍稍露出诧异颜色。两人对视一眼,沈栗转身笑道:“那学生就多谢大人成全了。啊,大人回程时,学生自会修书一封请大人转交古学奕。” 窝窝儿皮笑肉不笑道:“沈公子客气了。” “窝窝儿大人客气。”沈栗笑道。 窝窝儿抽了抽嘴角,又开始与邢秋和周米攀谈。 把人叫回来,又晾着不搭理,这是什么毛病? 沈栗倒也不觉的无聊,看着堂中乐舞,自顾自喝酒吃菜,怡然自乐。 看着好似无所事事,沈栗暗自打量着北狄使团这人:大部分都叫周米等人灌倒了,看样子睡得挺香。窝窝儿忙着和邢秋扯皮,看样子是想试试新任缁衣卫指挥使的深浅。奇怪,到底是为着什么非得找我来呢? 正看着,打外头进来一个人,看打扮,这也是个北狄人。 这人沈栗没印象,但周米认得:“哟,燕辉大人,您去方便回来了?” 这一声嗓门也不小。堂中众人又扭过头去看燕辉。 沈栗忍着笑,心下转了转。看来,这必然是刚刚出去方便的,自己和邢秋进来时错开了没碰上。 燕辉让周米这一声问候,引得众人都盯着他看稀奇,说心下一点不局促是不可能的,加上酒劲儿上头,脚底下发软,不觉打了个绊,身体一斜,正好撞上那个满脸络腮胡须的侍从。 燕辉嘴里立时冒出了一句北狄语。这侍从扶了他一把,燕辉回到他的座位上坐下。 这过程看起来并无异处,燕辉也没再出丑,众人都移开目光。 沈栗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连忙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吃菜,偷眼看那侍从。没想到,沈栗却发现这人也在有意无意地打量自己。 沈栗心下转了转,背上立时冒出冷汗。 又闹了一会儿,天色便渐晚了,在窝窝儿的坚持下,周米终于决定结束了酒宴:“大兄弟,有时间咱们还要举办宴请啊。” 不,我再也不想吃你的宴席了!窝窝儿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决定先找点消食药。 沈栗扒着邢秋:“世叔,顺路啊。” 邢秋眨眨眼:“嗯,顺路。” 早先去买凉茶等物的缁衣卫顺口问道:“大人,您的府第不是与礼贤侯府相聚甚远吗?” 沈栗上了马,回头冲着他笑。 这人正奇怪呢,邢秋抬手抽了他后脑勺一下:“蠢货。” 回头笑对沈栗道:“此人名叫柳于,脑筋不太够用,胜在忠心。” 沈栗笑道:“身在缁衣卫,要么聪明绝顶,要么一片丹心。” 邢秋点头道:“此话有理。” 柳于憨笑摸头。 邢秋环视几个属下:“今日精神些。” 众人齐声应是,摸了摸腰侧绣刀。 走了一段路,沈栗才轻声与邢秋道:“今日见了北狄使团,世叔有何发现。” 邢秋道:“本官倒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不过,贤侄既然特意约我同路,想必是发现了疑点?” 沈栗想了想,道:“大人想必不通北狄语。” 邢秋奇道:“怎么?贤侄连北狄语也会?” “说不上会。”沈栗解释道:“几年前家父领军在李朝国于北狄交战,小侄在军营中开始接触北狄语。后来小侄从李朝国带回个侍从,他家乡曾被狄人占领,也会几句。这两年到处搜罗粮种,碰上走南闯北的商人,断断续续又学了些。” “所以你今日定是听到什么了!”邢秋道:“北狄往咱们这边派出的使团成员差不多都会说盛国语,与咱们交谈时不必特意翻译。但他们自己人之间还是用北狄语的。你今日并未离开堂中,是什么时候听到他们说话的,本官竟没注意到。” 沈栗笑道:“世叔也听见了,只是忽略了。” 邢秋挑眉。 沈栗问:“那个后进来的燕辉,大人还记得吗?” “本官记得,他是使团副使。”邢秋道。 “这人进来时曾经立足不稳,差点摔倒。”沈栗道。 邢秋点头:“不错,还是他的侍从扶住了他。” 沈栗道:“只怕那人并非是他的侍从。” 邢秋挑眉。 沈栗道:“他当时说了一句北狄语。” 邢秋不觉勒住马缰绳,道:“没错,当时本官以为他是叫那侍从扶着他。难道竟不是么?” 沈栗摇头道:“小侄的北狄语并不熟练,但若是没搞错的话,燕辉说的应是‘殿下’。” “殿下?”邢秋大吃一惊:“你确定?” “本来还不确定。但小侄后来发现这人竟在偷偷观察我。”沈栗道。 邢秋思索道:“本官也觉得奇怪,窝窝儿定要见你,可真见到时却又干晾着你,原来想见你的另有其人。” “能指使得动窝窝儿的人,身份必然不低,加上燕辉的这声殿下……”沈栗道。 邢秋攥紧了拳头:“殿下?这可是条大鱼,娘的,本官就奇怪呢,这人怎么留着这一脸的大胡子,原来是怕人看出来!” 邢秋嘴里嘟囔着,渐渐陷入深思。 沈栗也不打扰他。 邢秋忽问:“这个殿下又为何非要见你。” “大约要看看杀了忽明的人吧。”沈栗淡然道:“学生还号称要为嫡母报仇呢,忽明冒出个想要报仇的兄弟又有什么奇怪。” 邢秋愣了愣,半晌方道:“还真是可能,要是杀了你,为忽明报了仇,这个‘殿下’说不定还真能在北狄大汗面前加点筹码。” 沈栗轻笑。 邢秋哼道:“没发现也就罢了,发现了,就没道理让这贼人得逞。贤侄,北狄使团离开之前,你要处处小心,我派几个好手跟着你。你老子手里也有些人物,告诉他,这当头就别藏着掖着了。” 沈栗点头道:“世叔不必担心我,小侄自幼就是惜命的人。” 邢秋顿时想起当年沈栗敲登闻鼓时竟掏出千两银子只为叫人轻点打板子,不觉大笑道:“这个我信,哈哈!” “柳于,”邢秋道:“你领几个好手,这段时间就负责保护沈栗,千万不可丢了老子的脸面!” 邢秋派人保护沈栗可不仅仅是出于人情,要是沈栗真因为忽明被北狄人暗中杀害,盛国可要好好丢一回脸面,于公于私,沈栗都不能出事。 沈栗笑笑道:“世叔,若这个人真是个王子,又怎么办?” 邢秋道:“自然要把他的身份揭出来,哼,一个王子,偷偷摸摸的,看北狄人的脸往哪里放。再者,他的身份暴露了,自然就不好对你下手。” 沈栗轻轻摇头:“若真打定主意找小侄的麻烦,怎么样都会找到机会的,他手下又不是没人办事。小侄的意思是——” 沈栗压低声音轻轻道:“世叔就没想过,让这个人‘失踪’吗?” “什么?”邢秋匪夷所思道:“失踪。” 沈栗淡然道:“不过是个侍从,失踪了又怎么样?北狄人还能为个下人翻脸吗?” 邢秋愣了半晌,深吸一口气道:“啊也,本官怎么没想到呢?” 把这位王子的身份揭出来,对盛国来说其实也只不过能得些口头上的便宜罢了,哪有暗地里悄悄地抓住一个北狄王子的好处大? 这么一个人攥在盛国的手里,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盛国都可占尽先机! 沈栗低下头,心里暗暗冷笑,想惦记我的命,这位所谓的“殿下”,到底搞没搞清谁是猎物? 第一百零三章合适的差事 邢秋得了消息,立时就要进宫面圣。 无论这位“殿下”是抓是杀,都要皇帝来决定。 沈栗与邢秋道别后就由柳于带着两个缁衣卫保护着回府。 此时虽然将近入秋,景阳的雨水还是很丰沛的。沈栗几人还没到府邸门口,天上就下起瓢泼大雨来,短短几十步的路,众人就浇了个透彻,门房连忙送上雨具。 沈栗见雨势颇大,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停的架势,开口挽留道:“天色渐晚,几位大哥今日若没有别的差事,不妨索性留一晚,明早再回不迟。” 柳于几人商量了一下,也都不愿意冒着这样的大雨走路,不说人,马也不愿意。除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怕家里人担心,一定要回去,其余的都表示想叨扰一夜。 沈栗特意嘱咐大管家沈毅好生相待,安排客房。 沈毅拍板保证:“七少爷尽管放心,必然不敢怠慢了客人。” 柳于客气道:“不过是个当差的,有个地方凑合一夜便好。” 沈栗不翻脸时一向和蔼,待人周全,这段时间又要劳柳于等人出力保护,怎么可能让人凑合。 “诸位到了我礼贤侯府,若只能凑合一夜,学生可没脸面出门见人了。”沈栗笑道:“有什么事只管和大管家说,自会有人安排好。学生赶着去见家父,就不打扰了,几位大哥自便。” 缁衣卫平日里虽然有些声名,但那得分对谁。柳于几人若是平常遇见个县官小吏,还能抖抖威风,而礼贤侯府对这几个人来说可是顶尖的高门显第,就是沈栗身上的品级也高于他们。 近来缁衣卫颇受冷遇,上下人等都有些沮丧。此时能得沈栗笑脸相迎,柳于打从脚底板舒服到头发稍,忙不迭应道:“多谢款待,沈公子只管忙去,只管忙去。” 沈栗又嘱咐让人赶紧找些衣裳给众人换了,厨下少些姜糖驱寒,沈毅过来禀告客房安排好了,请众人移步,沈栗才告辞出来。 回了观崎院中换了衣裳,才去见沈淳。 沈淳才用罢晚饭,正与紫山郡主闲聊,叫沈栗着人请了出来。 沈栗见沈淳黑着脸,猜想多半是老爹和媳妇亲近时叫自己打断了,脸上不由有些讪笑。 沈淳见了有些不好意思,板着脸咳了两声道:“知道你得了院试第十五名,你祖母特意赏了全府下人,本是打算待你回来阖府庆祝一番,又听说你叫邢秋找去,怎么,难道说东宫的事还没完?” 皇上都已经拍板叫停的事,缁衣卫还想没完没了? 沈栗摇头笑道:“不是为这个。近日又北狄使团来到,邢秋世叔负责‘保护’这些人,正巧,他们提出要见儿子,因此便由邢世叔带人找我而已。” 遂将面见北狄使团的事细细与沈淳讲了一遍。 听说沈栗发现使团中竟混了个“殿下”进去,沈淳立时重视起来。 “你可能确定?”沈淳追问。 沈栗道:“就算儿子把那句北狄语听岔了,根据当时几人的表现来看,也是八九不离十的,毕竟窝窝儿与燕辉都是大贵族出身,身份并不低,仅凭几个眼色就能令他们听话的人物应该不多。” 沈淳点头:“窝窝儿两人出自北狄大姓,的确不是一般人指使的动的,区区一个侍从更不可能。这人不是王子也必定是个王族。” 说着,沈淳冷笑起来:“真是小家子气,先是弄几个细作进我盛国宫廷里挑事,如今到景阳来也不肯光明正大的来,偏搞些偷偷摸摸的手段!” 沈栗微笑道:“儿子倒以为这人偷偷摸摸的好,他不肯光明正大的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想来北狄方面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为他出头。” 沈淳上下打量儿子一遍,摇头失笑道:“都说你心眼太多,除了长相随了你祖父,竟一点不似沈家人。如今看来,你这胆量可是像了你老子我,人家还在惦记你的性命,你倒开始算计起他来。”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沈栗笑道:“老老实实防范他们对儿子下手未免太被动了,不如索性我们来做这个贼。” 沈淳琢磨着也是这个理,他在战场上也是个喜欢主动出击的将领。在沈淳看来,防守太被动,不如主动出击爽快。沈栗这个提议虽然有些出格,轻描淡写的就打算让一个北狄的“殿下”失踪,但不得不说的确对了沈淳的胃口。 “邢秋怎么说?”沈淳问。 沈栗笑道:“邢世叔好似有些感兴趣,如今去面圣了。” 沈淳哼笑:“这小子是个激进的人物,你这个提议怕是更符合他的脾性。等着吧,起码得先确定这人的身份。这事儿,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儿子不急,”沈栗道:“左右北狄使团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这人要真是冲着儿子来的,没得手之前也不会急着离开。他一日没有公开身份,咱们就有机会。” “你这段时间要处处小心,人多喧闹、容易被人下手的地方不要去。”沈淳沉声道:“抓不抓这人再说,老子可不想自己儿子先出事。” “父亲放心,儿子知道轻重。”沈栗笑道。 沈淳点点头,又道:“单凭你带来的那几个缁衣卫不行,真到了凶险时怕他们不肯尽力,为父交给你几个人。” 沈栗不禁稍稍迟疑,并未一口应下。 沈淳手下自然有人。府里的有交给田氏的,有交给沈梧的,至于府外的,沈梧一直不能理事,沈淳就自己攥着。沈栗身边除了竹衣,还有他自己从北狄带回来的多米,其余都是普通仆役。 老爹想拨几个人给自己当然好,只是这事要是被小心眼的世子大哥听到,难保不会又闹出事。 沈栗现在对上世子简直一个头顶两个大。要翻脸吧,毕竟是血亲兄弟,自己又是小的,再者,世子也没闹到那个份儿上;好好相处吧,沈梧对着沈栗整日里一张哀怨脸,叽叽歪歪一哭二闹倒还没上吊,哪怕以沈栗的厚脸皮也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沈淳自然知道沈栗的心思,皱眉道:“不过是几个侍卫罢了。” 沈栗苦笑,只怕落在沈梧眼里却不只是几个侍卫的事了。 “他自己的弟弟身在危险中呢,”沈淳沉声道:“你大兄不会拎不清的,他要是真为这个赌气,为父可饶不了他。这事就这么定了。” 沈栗叹了口气道:“这两日儿子忙着院试的事,没有去大兄的延龄院,不知大兄的情况如何?” 沈淳道:“看着还好,你说的对,梧儿如今没什么事做,难免胡思乱想,为父想着,不如先交给他几个庄子管着。” 沈栗吓了一跳,连忙道:“啊也,父亲,这是庶务!” “庶务又如何?想当年为父也是先管着府上的庶务。”沈淳奇道。 沈栗苦笑,您这情况能一样吗? 大家的规矩,都是出息的儿子出仕,庶务要么交给女眷,要么交给不太出头的庶子,叫他以后依靠家族。这么说吧,管庶务的,就是负责给家里赚钱,跑腿管家的那个。 太夫人田氏出身小户人家,说实话,论掌家手段,她是一点儿没学过,连算个账都费劲。礼贤侯府发家后,老侯爷为了维护田氏的地位,府里开支虽然交给了老姨娘王氏管着,但库房钥匙和庄园田产都放到长子沈淳手里。 沈淳掌管庶务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初入东宫的庶弟。那会儿沈涵几人都叫他死死压着不出头。月钱没沈淳点头都拿不出来! 如今沈栗的出息本就让沈梧心里忌惮,沈淳再叫沈梧去管庄子……只怕在沈梧看来就是沈淳嫡庶不分,放弃了他这个长子,怕是要气个好歹! 沈栗左思右想,小心提醒道:“父亲,听说旁人家……反正,儿子没听过要长子管庶务的。” 沈淳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嘿!哪有那么多讲究!” 沈栗低头不语。 沈淳拍了拍脑门,皱眉道:“这样不妥当?” “儿子觉得确实有些不合适,再者,父亲原本把家务都托给母亲了,如今又要出来些,怕母亲多想。”沈栗道。 沈淳叹息,他上了战场所向披靡,唯独不会处理家事。 “为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合适的事情让你大兄做。”沈淳发愁道。 沈梧长这么大,光忙着养病去了。就是让他出来做事,也不能一下就让他上手比较重要的事,要是小事呢,又配不上沈梧那世子的身份。 沈栗想了想,道:“儿子已过了院试,与二表姐的婚事就在眼前了。” “不错,你的婚事不能再拖,那姑娘都十九了。”沈淳道:“这就该张罗起来。” 沈栗道:“儿子想着,不如让大兄帮着母亲张罗儿子的婚事。” 沈淳奇道:“叫梧儿操办你的婚事?” “正是。”沈栗道:“母亲可以准备聘礼之类,但要出面接人待客,总是有些不便的。以往这些事父亲若不出面,都是由六叔代劳的。如今大兄的年纪足够大,不如就叫大兄来办。一则大兄张罗弟弟的婚礼,名正言顺;二则,父亲也可趁着这个机会向各府引见咱们府的世子。” 婚礼上迎来送往,该认识的人也都能见到。这活计又轻巧,不需要什么经验,也不用做什么重大决定,只要待人热情,仪表端庄就可以了。还正好能向宾客强调沈梧的世子地位。 第一百零四章抓是不抓 沈淳听了一怔,恍然道:“这法子好!” 沈梧平日里不出门,认识的人少,然而作为侯府的继承人,沈家的人脉还是要他知道的,正好趁着沈栗的婚事,向各府正式介绍一下这一代的侯府世子。对沈梧来说,又有面子,又不需耗费心力。 沈淳暗叹沈栗心思转得快。这个儿子有能力,立身持正,什么难事到了他的手里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周全,唯叹出身差了些。唉,若是两个儿子能换一下就好了,如今嫡长子拍马都比不上庶子,也难怪梧儿坐不住。 沈栗见无事了,告退道:“儿子宴席上喝了些酒,正经饭食却没用,如今腹内有些空,父亲若无旁的事嘱咐,儿子便告退了。” 沈淳点点头,唤人进来:“告诉厨上给谦礼熬些粥送到他院子里去。” 随即又向沈栗道:“你如今正年轻,须得注意身体,年虽小不注意,年纪长时便要找回来。” 沈栗见沈淳说的感慨,似有体会,不禁问道:“父亲可是旧伤发了?” “便是下雨时经年刀口有些隐痛。”沈淳道。 沈淳年少即随着沈勉在战场上拼杀,有些陈年旧伤不足为奇,因此沈栗才一猜便着。只是沈淳今年才四十多岁,旧伤便已经作祟,沈栗想起老侯爷沈勉就不曾长寿,不觉皱眉道:“父亲还在壮年,旧伤便找上来,这可不好,可曾请了太医?” 沈淳不以为意道:“哪个从军的到了我这个岁数也该闹些小毛病,有什么好瞧的,叫李郎中开些膏药贴着也就是了。” 沈淳才四十多岁就已经自称“我这个岁数”,沈栗想起古代的人均寿命,不由叹了口气,劝道:“玳国公那个年纪,还想着领兵作战。父亲怎么反而泄了心气?我盛国与北狄这些年都在秣兵历马,早晚要有一战,父亲只怕不会一直赋闲下去,还是要保重身体,将来总有机会的。” 沈淳愣了愣,苦笑道:“竟被你看出来了。皇上逐渐收拢兵权,为父赋闲了大半辈子,的确有些沮丧。” 沈栗摇头道:“皇上收兵权是为了集权,与北狄开不开战无关。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盛国不想打仗,北狄那边也不会罢休的。如今玳国公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领兵,朝中能打仗的人虽多,能让陛下放心信任的人则属父亲为首——到了领兵的那天,父亲的武艺不会松懈了吧?” “胡说八道!老子的身手是战场上磨出来的。”沈淳哼道。 沈栗暗笑,面上一本正经的告退。 沈淳听了沈栗劝,回了合安堂,忍不住心里琢磨。 郡主疑惑道:“侯爷这是想什么呢?” “你说——”沈淳迟疑道:“唔,没什么。我这两天觉得身上不太舒服,明个该下帖子请个太医看看。” “侯爷哪里不妥当?怪不得这几日侯爷脸色不自然。”郡主急道:“侯爷怎么不早说?这也是可以轻视的?” 沈淳叹道:“就是这样,丁大点事你们就闹得像天塌似的,若是惊动了母亲可怎么好。” “侯爷可不就是咱们府的天,阖府都指着您呐。”郡主抿嘴笑道:“明个儿一早就下帖子,侯爷放心,定不惊动母亲。” “前儿跟你说要放两个庄子与安智去管。”沈淳忽想起来。 郡主应道:“妾身记得,如今账册、名单都准备好了,侯爷只管拿与世子挑。” “这事罢了吧,今日与谦礼提起来,这孩子觉得不妥当,说是与其让安智管庶务,不如叫他张罗谦礼婚礼上接待客人。”沈淳道:“我琢磨着,是这么个理。” “侯爷可算想到了。”郡主笑道:“妾身当时也觉得有些……不妥,怕是世子会不愿,只是妾身这个做后母的实在不便插嘴。还是谦礼的主意体面些。” 沈淳叹道:“你们女人的讲究就是多,后母也是母,有什么不当之处只管说。” 郡主抿嘴笑。她这个后母比世子只长几岁,哪里好掺和沈淳怎么安排世子,当时要是拦着,说不定就有人嚼舌头,说是她这个续弦抓着管家权不放,连给世子几个庄子都不肯呢。 沈栗第二天一早就被皇帝宣召入宫。 “听说北狄使团中有人想要你的脑袋?”邵英笑问。 “只是猜测罢了,”沈栗恭敬道:“只是此人确实不像普通侍从,昨日宴席见又一直盯着学生,有些不怀好意的模样。” 邵英沉思道:“你杀了忽明,他毕竟是北狄的二王子,有人想要你的头颅争功倒也不奇怪。” 见沈栗仍旧一副沉稳样子,心下暗暗点头,以沈栗这个年纪,知道有人惦记自己的性命,不是随便哪个都能沉得住气的。 “倒是有些胆量。你就半点不担心?”邵英沉声问。 沈栗笑道:“回陛下,学生并不是傻大胆,只是这是在我们盛国的土地上,有缁衣卫和侍卫门的保护,学生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难道还要小心翼翼地防着一个北狄人怎么害我?学生觉得,该怕的不该是我才对。” “说得好!”邵英大笑道:“我邵英治下,盛国江山之中,却不是北狄宵小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邢秋,你要给朕保护好沈栗!” “臣遵旨。”邢秋领命。瞅了沈栗一眼,心下暗叹,怪不得这小子得圣心。这人哪,本身有能力,又会说,几句话就把皇上哄得高兴,他不出头谁出头。 可惜,自己虽然自觉办事的手段不差,却是不太会讲话。嗯,还是当年读书太少。 邵英不知邢秋心里嘀咕,心下愉悦。沈栗的话太对他的胃口了,没错,一个北狄人,还想在我盛国搞事,朕先要搞死你! “邢秋跟朕提起,你还想暗地里抓住这个‘殿下’?”邵英笑问。 不能不说,沈栗这个主意的确符合邵英的心思。如果这个人真的在北狄人中有些分量,抓住他的好处自然不言而喻。 “学生只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沈栗躬身答道:“这人一日没有表明身份,一日便只是个侍从,便是意外失踪了,使团的窝窝儿大人总不能因为个下人闹起来吧。” 晋王也在,他如今给沈栗做个便宜外祖父,听了直皱眉:“别人惦记你的性命,你倒反过来惦记别人,哼,还真是半斤对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人。” “是那人先做坏人,外孙才要以牙还牙,”沈栗正色道:“这个先后顺序很重要,外祖父。” 邵英不禁喷笑。 晋王甩着扇子磕磕膝盖:“这事到底怎么个章程?” 邵英思索道:“要抓也不是不行。” “陛下!臣反对!”说话的是首辅封棋。 不管怎么说,商量要抓一个疑似北狄王族,这事情不能绕过首辅,邵英下朝后直接把人宣到乾清宫。 “就算北狄人明面上没理由因为一个侍从的失踪与我们反目,但若因此怀恨在心,总会有机会找我盛国的麻烦。”封棋道:“尤其是近几年祺祥商团与北狄的贸易越做越大,我盛国获利不小,此时与他们起了龌蹉只怕不妥。” 晋王不悦道:“此人鬼鬼祟祟隐姓埋名藏在使团中,分明不怀好意,照封大人的意思,还抓不得了?” 封棋叹道:“臣只是觉得此事要慎重。” “沈栗,”邵英问:“此事是你提议的,你怎么讲?” 沈栗朝封棋拱拱手,道:“学生对我盛国和北狄的情况并不了解,因此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封棋应道:“你只管说就是。” 沈栗分析道:“究竟抓不抓这个人,要看我盛国能不能从中得利。” 封棋点点头。 “大人担心的是抓了这个人反而会使我国利益受损,”沈栗道:“这就要看此人的身份到底重不重了。若这人对北狄人来说只是个小虾米,或者说北狄国内有人希望他就死在盛国,抓了他自然弊大于利。“ “接着讲。”邵英道。 “如果这人真的很重要,北狄人不救他不行,他们自然会投鼠忌器,不敢与我国轻易翻脸。”沈栗道。 “至于大人所担心的商贸之事,反倒不需忧心。经过这几年的经营,北狄人对我国的茶盐依赖越来越大,再者,北狄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没有我盛国这样好,就是他们真的号称停止交易,也禁止不了下面的人私下交易,大不了咱们把交易地点挪到境内,反而对我国商人有利。” “谦礼说的有点道理。”晋王道:“想当年父皇打天下时,咱们和北狄就看不顺眼,也没耽搁承恩侯他们家和北狄人做生意,本王记得周家还买了好多羊给咱们……咳咳!” 邵英瞪了晋王一眼,哼道:“朕去的晚些,羊都叫你们几个领人分了,害的老子……朕麾下将士很是失望!” “后来皇兄不是领人又抢去些。”晋王嘀咕道,见邵英又瞪他,方笑嘻嘻住了口。 皇帝与晋王关于分羊的八卦,沈栗只当没听见,面不改色接着道:“最重要的是,学生以为无论是我盛国还是北狄,都没做好与对方撕破脸的准备。” 殿里几个人怔了怔,思索半晌纷纷点头。 第一百零五章今日不可醉 盛国如今一个字“穷”! 穷到什么份儿上——谁当了户部尚书,都会变成铁公鸡。想当年李意状元出身,书香门第,很有些文人风花雪月的情怀,自打当了户部尚书,瞳孔都要变成孔方兄的形状,每天都会不由自主的摸几次腰间的荷包——户部就没有过钱够用的时候! 没钱,拿什么打仗? 至于北狄,虽然号称有个大汗,王族也确实野心勃勃,可惜,他们那个所谓的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薄弱,觉得拮据的时候就集结力量抢抢邻居,真要打消耗战,几个头领互有私心,谁都不肯出力。 底下人不听话,也没办法打。 两家都只能是互相搞搞小动作,至于开战,可能性不大。 邵英背着手走来走去,衡量了半天,到底没拿定主意:“先把这个人的身份调查清楚再说,看着他,别叫人跑了!” 这是邢秋的职责,邢秋连忙应是。 出了乾清宫,封棋看了看沈栗:“听说沈公子如今是个秀才公了?” 沈栗恭敬道:“侥幸过了院试。” 封棋点点头:“本官瞧了瞧你的卷子,还算言之有物,只是激进了些。” 沈栗听了有些诧异,封棋是内阁首辅,一个阁老怎么想起来去看院试的卷子? 封棋是特意去挑沈栗的卷子看的。 作为内阁首辅,封棋要操心的事多了。国家的政策,案上的折子,皇上的奇思妙想,东宫的一团乱麻。 与他同是阁老的太子太傅钱博彦在宫门夜开案中表现的过于冷漠,如今太子对他虽然尊敬,却不再信任。 东宫里影响太子的人虽多,但最得帝国继承人亲近的,当属沈栗为首。 这年轻人也确实有能力。 按理说,这个岁数的小年轻,还在出错和积累经验的阶段,能在官场中混住了,都算俊杰。偏偏沈栗是个奇葩,做事能缜密周全到这个份儿上的青年,以封棋的阅历,也是头一次见到。 但凡沈栗插手的事,总能有个不错的结果。 作为首辅,封棋当然会注意到他。只要东宫不倒,将来这年轻人必然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院试之后,封棋得空的就时候吩咐调出沈栗的卷子来看。院试是要考策论的,既是策论,必然能体现出其人的政治观点,封棋是想衡量一下这个能影响太子的伴读到底“合不合适”,该不该任其留在太子身边。 沈栗激进了些,但年轻人嘛,气血方刚,正常,以后踏入官场见的多了,自然会稳重起来。封棋对沈栗的评价还好。 这份心思沈栗当然猜不着,好在首辅大人的态度还不错,沈栗也没当回事。秀才和首辅的距离太远,只要封棋没有敌意就好。 窝窝儿一觉起来,只觉脑袋里有人在敲,喝了份醒酒汤才清醒些。歇了会,跑去找那位侍从殿下。 这位爷正对着铜镜贴胡子,听房门响起,先伸手抽出旁边放着的弯刀。 窝窝儿连忙道:“殿下,是我!” 这人才转过头,露出一张堪称俊美的脸。 “你跑到这里做什么?可曾被别人看到?”这人皱眉道。 窝窝儿赔笑:“兀轮殿下放心,下官都安排好了,不会被人发现。” “这是盛国人给安排的住处,难保不会有人监视。”兀轮不悦道:“到底是何事?” “殿下,下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您说万一被人发现您……”窝窝儿苦着脸。 “那又如何?”兀轮冷笑:“真是胆小如鼠,我一个王子,就是被人看出来,只说是开个玩笑就好,盛人软弱,他们还敢拿我怎么样?” 窝窝儿低头不语,心里腹诽,盛国人看起来长得不壮,浑身都是心眼,使起坏来谁知道能会出什么事? 兀轮叹了口气:“窝窝儿大人,你心里骂人的时候眉毛会动。” 窝窝儿连忙抬手捂住眉毛,忽然醒悟道:“殿下,你诈我!” “所以还是在心里骂我了。”兀轮骂道:“就知道你低头的时候不服气!” “小臣没有不服气!”窝窝儿辩解道:“小臣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要杀那个沈栗,这人现下是盛国皇帝和太子眼前的红人,他老子沈淳也不是好惹的,想杀他实在不好下手!” “你知道什么!”兀轮叹道:“我又不是傻的,自然知道下手不易。不过,小王想了又想,若能杀了这人,与我来说好处多多。” “你也清楚,父汗的儿子太多,他老人家倚重大哥三哥,偏爱最小的倪力呼伦,剩下的儿子都不值钱。小王如今是有力没处使,想出头,自然要做出些事来。 这个沈栗三年前杀了忽明,又因为他致使李朝国大战草草收场父汗当时就颇为恼怒,听说前段时间咱们北狄的钉子们被抓住,也与他有关。要是杀了他,在父汗面前,小王也算立了一功!” 窝窝儿叹气一声:“殿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杀了沈栗,盛国人岂能善罢甘休?便是使团也要遭殃。” “不叫他们抓住尾巴就是了。”兀轮漫不经心的道:“父汗说如今两国都不会轻易开战,所以就算二哥忽明让人杀死了,李朝国之战该言和不还是言和?我北狄死了王子尚未怎样,盛国死个沈栗又能如何?” 窝窝儿劝不动兀轮,泄气道:“随殿下的便吧。您既然打定主意,小臣舍……舍命……” “舍命陪君子,”兀轮笑道:“用不着舅舅舍命,我昨日打量沈栗,他虽武将之后,本身却脚底虚浮,不像是习过武的样子,只要小王有机会近身,杀他轻而易举。” 窝窝儿苦恼道:“杀他虽易,只是咱们哪有机会凑到他身边?” “不是咱们,是我!”兀轮掂了掂手中弯刀:“听说这小子正张罗要娶妻,婚礼中乱哄哄的正好混进去下手,到时候劳烦舅舅为小王掩饰掩饰就好。” 窝窝儿叹道:“殿下小心,听说这沈栗奸诈的很,不要中了他的计。” “再奸诈的人在娶亲之时怕也没心思想什么计策了。”兀轮笑道。 老婆要进门,沈栗头天先敲打院子里的丫鬟们:“大兄院子里有个槐叶,只是我却不喜欢挑身边的,你们年纪够了有合适的人家听凭自嫁,每人贴五十两银子的嫁妆。要是让我知道有起了小心思的立时打发出去!” 丫鬟们有爱安生过日子的,听说将来有五十两银子做嫁妆,自然高兴。也有心高想飞上枝头的自然要失望。不管怎么说,沈栗既然把话撂下,打算学槐叶爬床的还是要收敛收敛。 颜氏天没亮就把儿子折腾起来,自己一个农户出身的小妾,如今稳稳当当做了礼贤侯的庶妻,有儿有女——虽然儿子名义上已经不是自己的——如今儿子出息,又要娶尚书大人家的嫡姑娘,颜姨娘自觉还是有福的。 沈栗纠结地在颜姨娘的“压迫”下任由喜婆把自己打扮成红衣白面的样板新郎,只求饶道:“大娘下手轻些,脂粉不要太厚,便是厚些,也务求不要掉渣。” 喜婆胡乱应道:“新人放心,保管把你打扮成潘……潘安在世!” 颜氏道:“听喜婆婆的。青藕,快请喜婆婆喜钱!” 李雁璇这边也是天不亮就开始准备,她的嫁衣是一针一线亲手绣的,杨氏赞道:“满景阳的官宦女儿家也挑不出比我雁璇更巧的了,便宜了沈家的小子。” 待亲戚姐妹添了妆,香栀一头冲进来:“到了到了,新姑爷到了。”扶起李雁璇七手八脚又整理妆容。 姑娘们纷纷跑到绣楼前看李家家眷们“打新郎”。 李家丫头们的“棒法”沈栗在头一次逛花园时就领教过,哪里还敢招架第二次,扯着伴郎郁辰道:“辰兄身手出众,今日为兄弟应应急,来日与辰兄一起发财啊。” 伸手一推,道:“新郎来了!”郁辰一个踉跄,顿时包着红绸的棒子雨点般下来。 新郎与伴郎都是一团红,众人也不是全见过新姑爷的样子,况且沈栗今天又被喜婆刷了一层白漆,见有人叫新郎来了,顿时莺莺燕燕一拥而上,口中叫道:“新姑爷吃一记杀威棒,日后不敢慢待娘子!” 沈栗!沈狐狸!我…… 郁辰欲哭无泪,我这伴郎原来是挨打用的。 众人兴高采烈打了半天,才听见有人道:“打错了,新郎已接了新娘!” 拎起郁辰一看,果然不是沈栗! 娘子们恼怒道:“亲家如此吝啬,竟不散喜钱,偷偷溜入,姐妹们,再打!” “……” 郁辰脱身时,帽子都没了。腰上荷包、扇子、玉佩、香囊均不见!再看到沈栗时两眼发红。 沈栗忙道:“早派了竹衣和多米去撒喜钱,只是人太多挤不过去,因此晚了些,辰兄原谅则个,改日十里杏花吃酒!” 郁辰瞪着沈栗,半晌泄气道:“今日是你好日子,某不与你计较!改日定要还你一顿杀威棒。” 霍霜凑上来笑道:“谦礼奸猾似鬼,辰兄想遂愿只怕不易,谦礼,你不能只与辰兄喝酒,来来来,满上,今日一醉方休。” 沈栗微笑道:“姐夫自醉去,愚弟今日却不能奉陪了。” “哈哈哈!”郁辰指着霍霜愕然的脸喷笑。 霍霜苦笑道:“啊也,忘了谦礼的厚脸皮。” 第一百零六章竟然没抓着 宾客们还在喧闹,沈栗已施施然退席。 霍霜、郁辰等人还想着闹洞房,在沈栗一脸“我会记仇啊”无声威吓下,无语放弃。 红灯红烛红纱帐,红妆新娘与新郎。 沈栗摆摆手,轰丫鬟们出去,轻手轻脚关上门,端详蒙着红盖头的李雁璇。 这媳妇沈栗盼了有小四年了。可惜,礼教太严厉,两人纵然彼此有情义,也只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别说牵个小手,就是彼此打量都不好意思用正眼。 沈栗前世今生总算捞着个老婆,还是顶尖的美人,性格也好,称心如意。 伸手捞起喜称,轻轻把盖头挑了。 李雁璇抬起头,沈栗就看呆了。 沈栗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看别人家的和看自己窝里的感受能一样吗?李雁璇本就生得好,今日精心打扮,红烛之下又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亏得沈栗并未大醉,留下些自制力,才没露出猪哥像。 沈栗深吸一口气,微笑软言道:“我见桌上喜饼未动,可是还未曾用饭?” 李雁璇垂头轻声道:“郎……郎君不来,妾身怎好逾越,这不合规矩,岂不是要旁人笑话。” 沈栗笑道:“叫我谦礼就是,是我疏忽了,知道你婚礼上不好吃东西,该嘱咐丫头们先送些合口的过来。至于规矩……出了这院子还不好说,在咱们这院子里,就只有你我二人是规矩。你不必担心什么‘老人’、嬷嬷的,妻子和下人该疼哪个我心里有数。” 沈栗这番话确实说到李雁璇心里去了,大宅门的新媳妇不但要面对一家子婆婆、妯娌,还要对付所谓从“小伺候到大的”丫鬟、奶嬷嬷、家生子。下人们使坏的时候多了去了,旁的不说,在女婿耳边说说新媳妇的小话,碰上拎不清的,少不得要生事。 婆媳关系沈栗不好插手,但李雁璇出身不低,奶奶婆田氏隔着辈分,婆婆紫山郡主又是续弦,只要李雁璇做人不是太失败,总能过得去。 如今沈栗又表态镇得住下人,李雁璇心里安生不少。 沈栗絮絮叨叨说:“咱们以后要彼此扶持过一辈子,有什么难处,或是下人们不听话只管张口,不要学大嫂,嗨,总之,不要委屈了自己。” 李雁璇抿嘴笑道:“妾身知道了。” 媳妇笑得好看,沈栗又没出息的闪了闪神:“那什么,快吃些东西吧。” 吃着一顿饭的主旨还是在交杯酒。沈栗一厢盯着酒壶,一厢看着李雁璇,心里思量着一会儿怎么拐带媳妇……咳咳。 李雁璇被他瞧得害羞,不觉半侧着身子。 沈栗忙道:“我在前头吃的多,如今只稍用些意思意思。你先吃着,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做。” 说罢,自去箱笼中取了些东西,推开门窗,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李雁璇虽然觉得有些好奇,只是她刚刚进门,到底有些放不开,又折腾一天,确实觉得饿了,便把这点纳闷放在一边,趁着沈栗不再两眼放光的盯着自己,先吃些东西。 沈栗折腾了好半晌,方拍拍手道:“成了。” 转头见李雁璇已放下箸,顿时心痒难耐,强压着心头激动,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听说要喝交杯酒,嗯,也不知她们准备的是什么酒,待我斟满,不要着急。” 这不要着急却不知是在说谁。 李雁璇虽然害羞,心头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小三岁的夫君虽然努力做出一副正经样子,只是两眼仍旧放光。 李雁璇从来不曾喝酒,沈栗连劝了三杯,新媳妇就软了。 半夜三更,沈栗和媳妇好的蜜里调油,新房门外却传来一声凄惨至极的叫声,穿破夜空,延绵不绝,一时间院子里大乱。 沈栗破口骂了一声。 李雁璇迷迷糊糊,迟钝道:“这是怎么了?” 沈栗连忙哄道:“无事,院子里进了老鼠,这些丫头,丁点大胆子,就闹起来,明儿都扣月钱。” 李雁璇慵懒道:“大好日子,扣月钱不好。” “不扣不扣,”沈栗道:“都听媳妇的。” 正说着,有人在院子里喊道:“沈栗,你怎么样?” “没事,”沈栗不耐道:“可抓住了?” “没有,跑的太快。” “肯定没跑出去,”沈栗道:“我的陷阱专打……总之他现在一定没力气翻墙,你们再找找。” “还不是你,不肯叫我们的人进院子!” “再不走翻脸了啊!” …… 第二日,沈栗一早就被媳妇催起来,不由叫苦道:“啊也,宿醉头痛,再睡一会儿。” 青藕笑道:“少爷,今日少夫人可要认亲的。” 沈栗一咕噜爬起来道:“睡糊涂了,祖母觉少起得早,快些,不要让那边等。” 青藕问道:“少爷,昨日可觉出有什么奇怪事?” “怎么了?”沈栗一边忙着穿衣一边问。 李雁璇见青藕只是叉着手站着,并不伺候沈栗穿衣,心中疑惑,示意香栀上前服侍,沈栗连忙道:“我平日都自己动手,不要她们服侍的。” 青藕笑道:“碰上这样的主子,我们这些丫头倒是好偷懒。” 沈栗道:“这丫头好胆,当着主子的面就敢明目张胆的说偷懒,如今院子里有了夫人,倒要好好管教。” 李雁璇知是说笑,便道:“都是自己惯的,倒要妾身来做恶人。” “便是见了夫人慈悲才敢撒野。”青藕笑道。 “你倒是会说话。”沈栗失笑:“刚说什么不对劲儿?” “昨日晚间院子里的人都叫侯爷叫出去了,夜里府中乱了好一会呢。奴婢们很是担心了一番。”青藕道。 沈栗摆手道:“这事我知道,你们不必管。” 见李雁璇有些疑惑,沈栗道:“这是缁衣卫的差事,不过借我们的地方抓人罢了。” 听是缁衣卫,李雁璇便不再问。到缁衣卫手里的都不会是小事,沈栗既不说,只怕便不是可以轻易打听的。 出了门,沈栗见门口地上有些血迹,顿时喷笑:“竟然真的中了!” 要去拜见翁姑,李雁璇不由有些紧张,沈栗安慰道:“咱们是大房里的二房,祖母待咱们不会要求太高母;母亲是个和善人,也不会为难。至于其他人,你觉得好,就亲近些,不投机,只管远着,谁敢欺负你,都告诉我。” 李雁璇微微迟疑:“却不知大嫂为人如何?”这是正经妯娌。 沈栗淡然道:“如今大兄待我如何,你大约该听过些,大房那边过得去就是。大嫂天性和蔼,那院子里有个槐叶,是个心思重的,若要攀附你,不要理她。” 李雁璇立时应了。 李雁璇早听父祖提起过如今世子单方面与沈栗关系不好。 祖父嘱咐她:“得着机会劝和着些。” 母亲杨氏私下里却道:“他们兄弟的事我儿千万不要掺和,一家总要有个领头的,你那表兄心气倒高,可惜反不如小时聪明。沈栗本就无错,你劝他想让就是劝他吃亏,岂不是叫他厌了你。” 父亲游移不定,只含糊道:“出嫁从夫。” 李雁璇出嫁的晚也有好处,比起十四五岁就出嫁的女孩来说,李雁璇心智要成熟得多,遇事自己会衡量。在何云堂见过沈梧之后,李雁璇顿时打定了主意,世子确实不如自己丈夫,劝和?没那个闲心。 沈梧倒是难得给沈栗个笑脸:“听说还是谦礼提议叫为兄张罗婚礼,难得如此信任为兄。” 难得?沈栗在心里回味,笑道:“大兄可认识了合眼缘的?不妨多多交往,也好积攒些人脉。” 沈梧点头道:“七弟说的是。” 望着沈栗夫妻的背影,沈梧心下叹息。他自知如今兄弟不和的原因在自己,只是难以抑制忌惮的心罢了。沈梧扫了一眼身后的容蓉与槐叶,虽然现在连儿女的影子也不见,自己总要留些东西给后人的。 七弟要什么都能自己去挣,而自家……也只能抓住这个爵位了。虽然有些对不住这异母弟弟,可再好的兄弟,也比不了亲生的儿女不是? 沈栗送李雁璇回了观崎院,歉意道:“今日本该留在家中陪你,只是外面确有要事脱不开身,我尽早回来。” 李雁璇忙道:“谦礼只管忙去,不必担心妾身。” “青藕,把院子中的账册钥匙都交给夫人。”沈栗道。 李雁璇推辞道:“这原先就是青藕管着吧?” 青藕笑道:“原先院子里没有女主人,奴婢便僭越了。知道夫人要来,奴婢早把账册准备好了。” 沈栗道:“你只管接了,不过是个小院子里的事罢了。青藕年纪到了,不是等你进门早放出去嫁人了,记得给她添副嫁妆。” 青藕跺脚道:“少爷说什么呢!”扭身跑出去。 “院子里的人你挑得用的安排就是。”沈栗想了想又道:“我在沧澜棋院有些份子,等下去书房取来账本,你也替我管着。” 再没有管家权更令新妇安心的了,李雁璇笑道:“谦礼也不怕妾身出了岔子。” 沈栗道:“早晚都要托付你,我却没耐心做这个。” 李雁璇展眉道:“这本就是女人们的事,妾身既然进门,自是不能让谦礼再为庶务操心。” 沈栗笑说:“如此多谢娘子。” 媳妇娶进门,沈栗满脸春风得意,只是这好心情见了邢秋之后便成了愕然:“为了钓这条鱼,我们府上冒着出事的危险故意放松戒备,结果竟然没抓住?” 第一百零七章异想天开四王子 邢秋有些懊恼:“也是奇了,本官带着人只是稍慢一步,你那门口也留有血迹,竟然没赶上!” “搅了学生的婚礼,竟被他逃了!”沈栗恼道,少倾又坏笑起来:“被我那弹弓射中,难为他竟有力气逃出去,也算个人物。” 邢秋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栗咭咭嘎嘎发出一阵怪笑。 “怎么?”邢秋问:“莫非还有本官不知道的细节?” 沈栗笑意未尽,欲言又止:“咳咳,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好说,不好说啊。” 虽然沈栗不肯说,邢秋也可以猜到大约沈栗在门口舍得机关或许有些蹊跷,叫那人吃了亏。这是小节,邢秋并不关注,不管怎么说,人到底还是逃出去了。 “这两天对这位‘殿下’的身份,缁衣卫也有些猜测。”邢秋道:“看年纪,北狄符合身份的王族有三人。一个是左贤王的儿子,这人完全不通盛国语,他来景阳的可能性不大;还有一个虽然姓弥尔哈,只是血缘太远,早已没落,如今大约正在放羊,最后一个——” 邢秋看向沈栗:“这位虽然声名不显,血统倒确实高贵。” 沈栗微笑道:“北狄大汗垂垂老矣,以前被压制的儿子怕是开始冒出野心了?” “着啊,”邢秋道:“四王子兀轮,一个传说中的酒囊饭袋。” “传说?”沈栗奇道。 盛、狄两国相互敌视,对北狄的王子们,缁衣卫不应如此生疏,只用“传说”来形容。 邢秋笑道:“北狄大汗的女人有很多,兀轮的生母大约是其中出身最低的,是个歌女,因为貌美被宠幸,生下兀轮后很快就死了。” 沈栗恍然点头道:“四王子活下来恐怕并不容易。” “缁衣卫这些年的到的消息也只是兀轮多么平庸,在大汗的儿子之中,只能说一般,毫无出彩之处。”邢秋道。 沈栗想了想道:“北狄王庭内部倾轧严重,兀轮能安稳活着只怕并非如表面那么庸碌。对于这种带着高贵血统而年少时又过得不好的人来说,对权利的渴望大约尤其严重。” 邢秋叹道:“这人,北狄大汗既然不重视他,大约抓住也没什么用。” 沈栗默然,他原本想借助缁衣卫的力量抓住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可惜缁衣卫折腾了一夜,人没抓住,邢秋又对兀轮的兴趣不大,难不成北狄商团回程之前,自己都要躲着?要是兀轮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没有缁衣卫的官方名义,自己却是不好私自下手对付一个北狄人的。 今日没有收获,沈栗站起身打算暂时告辞。两人正在寒暄,有人进来附在邢秋耳边说了几句话,邢秋露出惊讶神色。 “北狄商团忽然公开了兀轮的身份。”邢秋告诉沈栗。 沈栗扬眉,奇道:“他们不想隐瞒了?莫非觉得不好下手,已经放弃学生的脑袋?” “不,”邢秋面上有些恼怒神色:“他们大约转移了目标。窝窝儿今日一早替兀轮开口求亲,想要与我盛国和亲!” “和亲!”沈栗喃喃道:“是啊,若娶回去一个公主,兀轮还真是赚到了!” “妾身不同意!”皇后自嫁给邵英头一次与他哭闹起来:“妾身只有一儿一女,易薇她刚刚十三岁,怎能嫁去北狄,这是要挖我的心头肉,妾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 邵英一脸无奈:“朕又没有下旨,不过是个北狄人的提议罢了,梓童你镇静些。” “妾身倒以为这是个好主意,”瑜妃轻摇着团扇道:“和亲之策古已有之,历朝历代都有公主许以友邦……” “什么叫友邦?北狄在瑜妃心里难道还是友邦不成?”皇后气道。 “贱妾无知,”瑜妃故作惊慌捂着口说:“贱妾只是觉得承恩侯年年与北狄人做生意,所获颇丰,难道,他们与承恩侯的关系不好?哎呀!贱妾搞错了,原以为承恩侯与北狄人亲善,易薇公主嫁过去一定会过得很好呢……” “住口!”皇后怒道:“承恩侯只是与北狄人通商,何尝亲善过!” “好了,”邵英听得头痛:“瑜妃,你这火上浇油,挑拨离间的功力太浅,若嫌妃位做的不舒服,干脆做个瑜嫔如何?” “贱妾失言了,皇上恕罪!”听邵英说要降她的位份,瑜妃大惊失色,立时求饶起来:“皇上知道的,臣妾……臣妾就是……” “皇上先前不是说要瑜妃禁足吗?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皇后气愤道。 邵英尴尬道:“毕竟是老三的生母……瑜妃,回你的宫殿去,这回不到三个月不许出来!” 见瑜妃哭哭啼啼被人拉走,皇后才气咻咻坐下道:“无论如何,易薇都不能嫁到北狄去!” “朕也舍不得。”邵英道:“只是那些腐儒……嗨!倒是要想个主意对付他们。” 窝窝儿简直不能更糟心:“一忽儿要沈栗的脑袋,一忽儿又要求娶公主!这公主哪是那么好娶的!” “沈栗一个侯门庶子还娶了尚书的孙女!”兀轮笑道:“小王出身王族,有无妻妾,怎么就不能娶公主了?” “听说易薇公主素来得盛国皇帝喜爱,娶了她,小王既是大汗的儿子,又是皇帝的女婿,在父汗眼里,至少能赶得上大哥三哥了吧?”兀轮道:“再说中原人给和亲公主的陪嫁一向阔绰,除了兵马,要什么给什么,到时候小王定要他们陪嫁工匠!祺祥商团的收入你又不是不眼红。” 听说工匠,窝窝儿反对的心思就断了。祺祥商团每年从盛国运来大量丝绸茶盐精巧物品,赚得盆满钵满。丝绸茶盐北狄没有生产条件,但得些工匠和各类工具的制法,总能获益。 自己把妹妹献给大汗,才从低贱的奴仆成为王子的舅舅,又每天赔笑脸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殿下的伤可好些?”窝窝儿问:“既然要求娶公主,总不能只要下臣开口吧?” 伸手摸摸伤处,兀轮深吸一口气,一连串痛骂脱口而出。窝窝儿眼观鼻,鼻观口,当做没听到。兀轮伤的地方……的确有些…… “这沈栗真狠毒!等娶了公主,小王腾出手来,必不与他干休!”兀轮直到骂累了,才怒气不止地住了口。 公主的嫁娶不关沈栗的事,兀轮既已表明身份,大约是已经放弃刺杀沈栗,毕竟娶个公主回北狄的吸引力大些。 今年正赶上乡试,沈栗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自然打算一气考下去。 与李雁璇温存几天,沈栗一头扎进书房埋头攻读。李雁璇是书香门第的姑娘,颇通文墨,如今新婚燕尔,沈栗待她又好,少不了红袖添香夜读书。夫妻两个一边读书,一边谈恋爱。 观崎院里甜甜蜜蜜,延龄院里怨气冲天。 紫山郡主比世子大不了几岁,不愿插手这便宜儿子的后院事,只派了齐嬷嬷过来探问。 容蓉哭得两眼通红,槐叶爬床她早有预感,倒没这样伤心。自己手下的丫鬟大了自己的脸,容蓉又是气愤幼琴的背叛,又是羞愧自己带来的丫鬟违反礼数。 幼琴哭求道:“姑娘,不,少夫人,念在奴婢伺候一场的份儿上,绕了奴婢吧,您一向待我最好,少夫人呜呜……” 齐嬷嬷皱眉道:“这背主的奴才可留不得。” “不不不,”幼琴扑在容蓉脚边,哭道:“奴婢是陪嫁丫头,本就该留给世子的,奴婢没有背主,少夫人,你快给奴婢说说话呀!”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齐嬷嬷冷笑道:“咱们可不是不讲究的人家!” “嬷嬷!”沈梧沉声道。 齐嬷嬷不再说了,停了一停,方道:“这事儿到底怎么个章程?郡主还等着回话呢。” 沈梧抿唇不语。 容蓉看了看世子面色,伤心道:“事情既已如此,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就照槐叶的例子办吧。” 说着,回身冲进房里。 幼琴大喜磕头道:“谢谢少夫人,谢谢少夫人!” 抹了抹眼泪,幼琴抬头给了面色发白的槐叶一个得意的眼色,日后,看个人的手段吧。 槐叶捏紧帕子,低下头。 齐嬷嬷见众人不说话了,叹了口气,福身道:“郡主那边还等着呢,奴婢告退。” 不只郡主等着,沈淳也在等着齐嬷嬷回话。 这是沈淳第二次因为世子后院的风流事被惊动了。 听说儿媳妇的丫鬟学着槐叶爬了床,沈淳大怒:“还留着做什么,打死了!”立时就要吩咐人。 郡主忙拦道:“后院事哪能要侯爷料理!齐嬷嬷,你带人去,就说是本郡主的意思,背主的丫头不能留,就在延龄院里打死了,叫那院子里的下人们都看着。” 齐嬷嬷心下迟疑,郡主岂不是要得罪世子? 沈淳怒道:“只管去,不然要沈毅去办!” 郡主催道:“快去!” 齐嬷嬷忙不迭点头道:“奴婢领命!” 幼琴没得意一会儿,就见齐嬷嬷去而复返,领着人来抓她。幼琴见有人持着棍棒,吓得一路哭叫去寻世子。 沈梧刚得了幼琴,心里还热乎,自然不肯让人带走。齐嬷嬷得了沈淳的令,心里又嗤笑沈梧糊涂,自然不给沈梧面子,坚持要带人走。 世子大怒道:“老奴安敢欺我!” 第一百零八章消磨殆尽的期望 “是本侯下的令,你要不要找我算账?”沈淳黑着脸进来。 沈淳到底放心不下,怕儿子犯浑,在合安堂坐不住,想想还是亲自来到延龄院,不出所料,沈梧果然拦着齐嬷嬷。 “儿子不敢。”见是沈淳,沈梧的怒气顿时化为惶恐。 “既然不敢,就不要拦着!背主的丫头你也敢放在院子里!”沈淳怒道。 “可是父亲,幼琴她……” “你要为个下人忤逆为父不成?”见沈梧仍想为幼琴求情,沈淳勃然大怒。 沈梧诺诺不敢言,齐嬷嬷一挥手,带着人去抓幼琴。 “不是的,”幼琴冲出来哭道:“奴婢没有背主,是少夫人吩咐奴婢伺候世子的,侯爷明鉴!” 沈梧眼前一亮道:“是这样,父亲,是容蓉安排的。” 如是丫鬟爬床,自是背主,可要是媳妇吩咐陪嫁丫头伺候丈夫,自然就是名正言顺。 “侯爷可询问少夫人,少夫人会为奴婢作证的。”幼琴磕头道。 “安智,事情果真如她所说?”沈淳盯着沈梧道。 沈梧脸色阴晴不定。 当然不是!幼琴是仗着容蓉软弱,才起心勾引沈梧。沈梧则是来者不拒,幼琴颜色又不差,收用就收用了。因此容蓉才特别伤心,这是丈夫和贴身丫头一起背叛了他。 但容蓉自打进门就从未违背过沈梧,若是叫容蓉给幼琴做背书,沈梧觉得看在自己面上,容蓉会点头的。至于妻子受了委屈,来日方长,以后多多补偿她就是。 “确实如此,父亲不信,唤来容蓉一问便知。”沈梧垂目道。 “呵呵!”沈淳轻笑,一声长叹。 “本侯不想问!齐家的!”沈淳喝道:“还不动手!” 不单沈梧吓了一跳,齐嬷嬷也惊的一哆嗦,见沈淳面色铁青,连忙领人连拉带扯地把号哭的幼琴压出去。 沈梧惊慌地看着沈淳黑沉的脸,见沈淳正怒视他,又心虚地垂下头。 屋里一时静寂无声,只闻得幼琴在院子里被打的惨叫声,以及齐嬷嬷震慑奴仆的训诫声:“做奴才的最重要的就是中心,就是再大的能耐,敢起了异心的,统统都要打死,幼琴就是例子……” “这个叫幼琴的丫头背叛了容蓉,”沈淳轻声道:“而你,安智,你背叛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儿子不敢!”沈梧胆战心惊道。 “事都做出来了,还说敢不敢?”沈淳咬着牙道:“你真当别人都不知怎么回事?以为叫容蓉做背书就可以蒙骗过去?安智,现在你都学会和自己的父亲耍心眼?” 沈淳咆哮道:“你竟然为了个丫头撒谎!背叛自己父亲的信任!” 沈梧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你可真是出息了。”沈淳气得背着手走来走去,恨道:“自你降生,为父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心血?不到三岁,为父就为你请封世子,哪怕连你母亲都担心你养不活!读书识字,是为父亲自给你启蒙,为了不叫谦礼越过你,为父故意娇养他!就是现在,为着你心里不舒服,为父按着他的头叫他让着你……” “为什么要他让!”沈梧忽然爆发道:“他一个庶子,又是弟弟……他是想学三叔……” “别把谦礼和沈涵比!”沈淳怒道:“他们半点不一样!谦礼哪点对不起你,你说!竟叫你如此忌惮他?” 沈梧气道:“他不过是个庶子……” “你能说出他不好的地方也就是出身了!”沈淳漠然道:“除了出身,你哪点比他强?嗯?书读的比他好?做事比他强?还是比他会做人?” 沈梧噎住,低头垂泪。 “你只觉得他如今风光,他为此受的苦你怎么不想想?你觉得自己不出头,你又下过什么苦工?”沈淳叹道:“你这个天天找茬的,还觉得自己委屈,不是让着你,谦礼早翻脸了,你还真当他好性子?” “为父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和你说谦礼。还是说,你贪图美色与谦礼有关?” “我没有,”沈梧惊慌道:“父亲为何这样说儿子?” 贪图美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沈梧自觉担不起。 “你都为个丫头对为父撒谎了,还不是贪图美色,这会儿知道名声不好听,早干嘛去了?还拦着不让处置?你以为撒个谎就万事大吉?”沈淳恨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看你这院子里像什么样子!容蓉本就管不住下人,你又来者不拒,丫鬟们都学的没规矩,你还想要什么好名声?” 沈梧方有些醒悟,沈淳却没心思再训诫他了,只是看着他又叹了一声。 沈梧心下有些着慌,还想说什么,听齐嬷嬷在门口道:“侯爷,幼琴已被杖毙。” 沈淳道:“着人去衙门里报备一声就是,给她买副棺材,另给她家人些贴补。” “老奴知道了。”齐嬷嬷恭敬道。 沈淳携一身怒气回了合安堂,郡主亲手端上茶来:“孩子不懂事,侯爷慢慢教就是,何必这样大怒气。” 沈淳长叹道:“他都是娶妻的人了,哪里还是要人管教的时候!” 对这个曾经投入大量心血的儿子,沈淳彻底失望了。 “原想着安智自小淳厚,有这个爵位,便是不能领差事,只要会做人,将来也可稳稳当当的。”沈淳忍不住抱怨道:“现在看来,做事不成,那点淳厚也不见了。谦礼处处相让,又费尽心思抬举他,叫他张罗自己的婚礼,结果他也不知道领情,仍然待兄弟如仇人。姐妹兄弟都不亲近,只记仇,不记恩。” “安智还年轻,”郡主宽慰道:“哪个年轻人不是磕磕绊绊的,再过几年就好了。” 沈淳苦笑:“我倒是等的下去,只怕谦礼忍不下去。安智如今还怨我偏袒谦礼,就怕真正受委屈的哪一天也开始怨恨我这个做父亲的。” “谦礼懂事,自然会体谅侯爷的难处。”郡主道:“不过,也不能因为谦礼懂事就让他吃亏,侯爷倒是要想个法子补偿才好。” 沈淳点头道:“郡主说的是。” 齐嬷嬷道:“侯爷,郡主,天色晚了,准备安歇了吧。” 沈栗第二天起来才听香栀学了延龄院的热闹:“……听说后来侯爷亲自去了!” 李雁璇去看沈栗的脸色,沈栗只觉有些荒唐:“所以是大嫂的陪嫁丫鬟爬了大兄的床,大兄还就收用了?” 香栀撇嘴道:“可不是,这可……哪怕是奴婢呢,也觉得不合礼数。” “住口,世子的事也由得你来评价?”李雁璇喝道。 “算了,”沈栗道:“这事……听过就算,再不能对别人提起!” 又嘱咐李雁璇道:“叫底下人管住嘴!” 李雁璇应道:“事关世子名声,妾身知道轻重。” 香栀拍拍胸口道:“奴婢哪敢出去乱说,听说幼琴被打的可惨,真吓人。” “背主从来不可恕!”沈栗与李雁璇道:“大嫂管不住下人,大兄又管不住自己,延龄院才越来越乱。咱们院子里的人你要放手去管,到了年纪的就放出去嫁人,千万不要闹出笑话来。” “妾身省得。”李雁璇郑重应道。 世子没差事,就是出了丑闻也不过就是丢脸,沈栗可是行走东宫,将来还要出仕,自然更要谨慎。李雁璇可不能容忍为了后院事拖累了沈栗的名声。 方鹤是沈淳的智囊,可有些家务事总不好对外人言,沈淳如今习惯于找沈栗商量事情。为着沈梧犯浑,沈淳心中憋闷,忍不住向二儿子倒苦水。、 沈栗:“……” 这个父亲也是奇葩,为着大儿子的后院事找二儿子抱怨。 沈栗有些无语。其实有些勋贵生活糜烂,后院里莺莺燕燕一大群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沈梧也太不挑了些,还兔子专吃窝边草。最荒谬的是,他居然为这事向沈淳撒谎! “大嫂……”沈栗无奈:“容家那边总要安抚一下,不过幼琴本是容家带过来的,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单是大哥的不是。” 沈淳点头道:“归根究底,容蓉不能震慑下人,才使丫鬟起了异心。” 归根究底是您儿子管不住自己。沈栗腹诽。 “大兄底子弱些,”沈栗小心道:“不要耗损的过了,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是先生下嫡长子为好。” 沈淳恨道:“越长大越不像样!可恨郡主又不好插手——叫你祖母管他!” “说到这个,”沈栗道:“十二弟如今都满地跑了,祖母如今精力不济,是不是请母亲抱过来?再过两年也该开蒙。” 沈淳拍拍头:“为父疏忽了,倒叫郡主疑我不信她,不肯把孩子托付她。” 郡主抱着沈柿,向齐嬷嬷笑道:“如何?你觉得世子与谦礼那个妥帖?” 齐嬷嬷恭敬道:“还是郡主会看人,世子着实寡情了些,万事不走心。还是七少爷仔细,竟看出郡主的心意,顾全郡主脸面。” 郡主叹道:“也不知我有没有子女缘,就是得了孩子,也要依靠上面一串大的。相较之下,沈栗最周全,但愿父亲和我都不要看错了人。” 沈栗还不知自己随口一句话得了郡主偏重,打点好考篮,在沈沃和沈毅的护送下,奔赴考场,参加乡试。 第一百零九章无声的胜利 在古代,有时候做考生就跟做明星似的,很多人在中举之前就已经经营了很大的声名,这叫“养望”。 那时候信息不通畅,你千里迢迢去赶考,读书人汇聚到一起,彼此都不知道根底,谁都不服谁,凭什么你中举我不中?这考试公平吗?不行,我要闹! 于是,有些人就先有意无意地包装自己,等神童、俊杰的名声在外了,最重要的,考官和同年们心里有个印象:这人有才干,中举是理所当然,不中举才出人意料。 对科考和日后出仕都有利。 这“望”怎么“养”呢?那就要各凭手段了。 有天然型的:得天独厚,生的聪明,打小就是神童,半岁能言,三岁背论语,六七八岁会作诗。家里捧着,县官州官护着,一路小三元考上来,不中举是考官没长眼,对不起天下劳苦大众。 还有自荐型的:拿着自己的诗词文章到个个官员府上投递,要是有幸合了哪位大员的胃口,得到另眼相看,或是出口夸几句,好,中举有望了。 再有就是名师出高徒型的:一定要拜个大儒做老师,师兄师弟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探花,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明自己的水平也不低。 还有另类型的:这就比较特别了,有学做狂士的,有学做隐士的,还有学做风流才子流连青楼的。勾搭一些脾气相合的学子互相吹捧,大家一起嗨。这种就比较危险,要是碰上古板些的大臣或皇帝看不顺眼,搞不好就嗨脱了。 当然,大家的手段也不是就那么单一,所以大多还是复合型:各种手段一起上,说不定哪个效果好些。 沈栗也有自己的声望,可他的声望觉不是以上几种常规手段得来的。 确切的说,沈栗是战斗型的! 这个比较少见。 通过不一般的敌人体现出不一般的水平。 在沈栗的战绩里,有几个人比较让考生们注意:杜凉兄弟,还有陈季。 杜氏兄弟可是先国子监祭酒家的公子,说实话,在读书人里的声望并不低,一个素有才名,一个出入东宫。这两个人要不是头脑发昏和沈栗过不去,老老实实按部就班,要科举入仕轻而易举,结果让连他们老子一起叫沈栗赶回老家了。 陈季则是大儒陈文举的儿子。名门,名师,名师兄弟,要说他的科举之路,那是摆明了一片坦途。坏就坏在他想用自己的声名来挤兑沈栗,结果十里杏花一首诗文坐实了愚蠢的名声,又在院试放榜时叫缁衣卫邢秋骂的狗血喷头,还被人揭了他老爹的短。叫人抓到缁衣卫吓唬了一通,又气又怕,如今正病着不能参加乡试。 这三人都是读书人眼中的名门才子,板上钉钉要中举的人,都叫沈栗拍下去,这沈栗得是什么水平?偏沈栗流传出来的几篇诗文又都是上乘之作。所以沈栗虽然没有特意经营,但在考生已是颇有声名。 所以当礼贤侯府的车架来到贡院,沈栗从车上一冒头,只听有人惊呼一声:“那就是沈栗!” 就好似黄鼠狼入了鸡群,贡院前正挤挤挨挨喧嚷着等开门的考生们渐渐安静下来,都抻着脖子向这边注目:“哪呢哪呢?” 沈栗提着自己的考篮,一步步向贡院门前走,一路考生们纷纷向两侧让路,用看熊猫的眼神打量这位威名赫赫的战斗型秀才。 说起来沈栗的见识也不少了,只是如今日这般被人当活宝来看的经验以前还真没有。 到了贡院门前,饶是这里挤得慌,他周围也硬是空出了二尺空地,考生们站在二尺之外,一本正经,用眼角继续看活宝。 他一直在家读书,没进过府学,自然也没有同学。东宫结交了几个伴读,不是在宫门夜开案中被人毒死了就是从武根本不参加科考的,李颗如今都开始准备会试了,三房的沈枫以前读书还好,乡试两次不第,弃文从武了。所以沈栗如今乡试是孤家寡人,一个作伴的没有。 没有也就罢了,结果在这里被人如此注视,沈栗也觉无奈。向周围拱拱手,人家也拱手回礼。大约知道这么看人不礼貌,把脸都转回去,故作无聊闲谈,但沈栗身旁的二尺空地则一直维持到贡院门开。 战斗型秀才沈栗不光考生们侧目,考官也侧目。 在考生那里觉着是个人物的杜氏兄弟和陈季在考官眼中什么都不是,但沈栗在官场中的战绩更加辉煌。尤其新出了个被凌迟的苍明智。 所以只要沈栗自己水平不差,还真没人愿意和他过不去。本来根底就不浅,其人茬子又硬,没仇没怨,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沈栗的水平差吗? 上次院试时李意感叹要不是沈栗伤了手,十有八九摘得案首。李意素来严谨,他说沈栗不差,那就是一个好字。 论文学素养,李意李臻两个状元探花亲自教的;论眼界阅历,既有前世大信息时代的基础,又有东宫这几年的历练。策论写出来花团锦簇,字迹是寒暑不辍下了苦工练的,就是作诗差些,偏又有前世记得的名篇做“弥补”。 乡试结束,沈栗自己琢磨琢磨,对沈淳道:“有些把握。” 沈栗向来不说大话,他说没问题,沈淳就当儿子已经中了举,不再担心。 沈栗自觉中举没问题,可等多米上气不接下气冲回礼贤侯府报信:“不得了,少爷,少爷中了头名,解元,解元那!”沈栗也有些惊喜。 沈淳更是喜出望外:“快,着人去李家报喜,准备喜钱,对,给下人们加月钱,加三个月的月钱!” 田氏喜道:“阿弥陀佛,咱们家也出了文曲星了,慎之,快,这事要去祠堂跟你父亲报个喜!” 不一时,全府都欢腾了,当然,除了本就愁云惨淡的延龄院。 报喜的到门,沈淳亲自接了喜报。看了又看,整衣束容,跑到祠堂去和老侯爷的牌位唠嗑去:“父亲,儿子不孝,安智没教好,如今不成样子。不过,谦礼如今出息了,今天得了喜报,谦礼得了解元!咱们家这一代不虞后继无人了!” 沈栗这个解元所带来的好处,远超他的预料。 这是个文人地位尤其高的时代,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沈栗若只是中举,别人也只当是寻常,毕竟,举人虽少,但也不到稀奇的地步。 但解元的标志性太强了。 此前,五老爷沈凌虽然也是文官,但他一半靠恩荫,另一半靠人脉,就是差事做得再好,文章做的不出众,混在文官队伍里也有些格格不入。 沈栗这个解元在外人的眼中看来,是礼贤侯府正式由武转文的标志。 就是久居高位的沈淳,也察觉出文官们言谈中态度的细微转变,是那种把你算在文人圈子里的不同,毕竟,官员虽多,子孙能中举的也不少,可能教出个解元儿子的却也寥寥无几。 礼贤侯府不再如其他勋贵们那样被文官群体隔离在外,自然,人脉也逐渐开始向文官中渗透,这是沈凌当年想做而没做到的。也是礼贤侯府两代有意识与文官家庭联姻都没做好的。 盛国两代皇帝都在步步收拢军权,勋贵们纷纷赋闲,为了维持子孙荣华,不能不为以后打算。 要么就像玳国公府那样等待战争,可等待是最难坚持的,可能最后等到的时候才发现子孙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养废了,或是恰巧皇上不想用你,于是门第渐渐衰落,爵位代代降等,最后远离政坛,成为普通人家。 要么就送女儿进后宫,或参与皇位争端,以求成为皇子外家,拥立功臣,不过这样政治风险太大,一旦投资失败,可能全家都要遭殃。 礼贤侯府选的是做孤臣,武转文。皇上不是要军权吗,那就不要栈恋,痛快放手,叫儿子们读书去,毕竟天下稳定后,都要逐渐重文抑武。日后还是文官的天下。 筹谋两代,如今在沈栗身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礼贤侯府上上下下对沈栗的看重更上一层楼,起码,沈淳已经下定决心,就是大儿子再闹,也不能教沈栗受气了。 李家对沈栗的态度也迥然不同了。 李意看沈栗,从女婿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到记名的便宜外孙,到孙女婿,再到得意门生,如今成了解元,饶是心疼亲外孙沈梧,李意也不能不对沈栗另眼相看。 沈梧的姻亲之中,礼贤侯府、李府都倒向沈栗。至于容家,深恨女婿给女儿委屈,本身又比沈家门第低,对沈家的事也插不了手。 在庆祝沈栗中举的贺宴上,沈栗对沈梧的白眼视而不见。 时隔六年,当初需要仰出身高贵的嫡母嫡兄鼻息而活,时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佃户家女儿生的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终于可以无视嫡兄嫉恨的情绪。 自此之后,礼贤侯府的家族资源都会向着沈栗开放,沈梧要搞些小动作,也不再需要沈栗自己耗费心力化解,自有沈家和李家替他“劝阻”这个越加小气的世子。 这在几乎以出身决定命运的时代,不能不说是一种无声的胜利。 而这个胜利不是通过阴谋暗算,不是通过装可怜,不是通过奴颜婢膝的讨好得来! 它来的坦坦荡荡,没有人能提出半点儿质疑,没有人能说他欺压兄长,没有人能说他是以庶凌嫡。即使世子如今满脸敌视,也是沈梧嫉妒兄弟,而沈栗仍是一个不愧于皇帝亲口夸赞孝悌的青年俊杰,乡试解元。 第一百一十章这次第,怎一个爽字了得 听说沈栗中了解元,皇帝也颇为高兴。 当初他封赏沈栗,又提拔他为东宫伴读,固然是沈栗表现的聪明孝悌,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加恩礼贤侯府,为了安沈淳这员大将的心。而沈栗则抓住了这个机会,这几年一步步踏踏实实的走上来,无论是任事还是科考,样样办得漂亮,证明了皇帝看人的眼光。 邵英自觉有面子,特意召沈淳父子入宫,很是夸奖了沈栗一通。 沈淳惶恐道:“皇上谬赞犬子,只恐他得意忘形,日后举止适当,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看重。” 您老人家把我儿子抬得那么高,到时候谦礼稍微做的不好,您失望之下大发雷霆可怎么办?把人捧的高了,您到时候觉得不满意,我儿子可就跌的重了。 邵英笑道:“慎之担心太过,谦礼自小懂事,朕是把他当子侄看的,就是将来稍有错漏,朕也会酌情体谅的。” 这句话可不简单,皇帝金口玉言,把沈栗当成自己的子侄看,最重要的是宣称给沈栗犯错误的机会,说起来,很多真正的龙子凤孙还没这个待遇呢。 沈淳笑逐颜开。有皇上这句话,沈栗只要不是忽然变傻了发疯了,将来的青云之路妥妥的! 一旁伺候的骊珠决定从现在开始,再看到沈栗时要把嘴角的微笑调高五度,嗯,头也要稍低一些。 邵英如此优待沈栗也不是一时头脑冲动,好歹他也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了,热血上头的几率很小。 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但要考虑自己在位时的事情,也会考虑帝国的将来。邵英早就和皇后说过,世上没有不死的帝王,皇位早晚要由太子来继承,可忠臣良相却不是短时间就能培养出来的。 确定自己儿子没有造反的意图之后,给儿子储士的问题又摆在邵英的案头。 邵英一朝的确人才不少,但等到太子即位时其中很大部分都要成为老臣。邵英会留几个得用的老臣给太子,毕竟这些人经验丰富,对稳定朝局大有裨益,然而老臣对付皇帝的经验也很丰富,爱摆老资格,说不定还会仗着资格老欺负小皇帝。 比如说太子太傅钱博彦,一朝阁老,论政治经验很老道。当初东宫失火,太子宣召众人,沈栗那么精,照样入套。可钱博彦半路上就发觉不对,他是怎么做的呢?人家磨头回去了,不声张,不插手,不救援,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瞪眼看着东宫热闹。 你说能他有错吗?看律法,半点儿错没有,你还得说他老成持重!可他是太子的老师啊!别说太子心寒,就是皇帝邵英看在眼里也不舒服。 所以新皇帝身边也要有几个得力的年轻臣子,一则与这些老臣相抗衡,一则也可避免因政权更替引起人才的青黄不接。 原本邵英放在东宫的人不少,可惜,东宫夜开案中不小心让人毒死了一大批,不剩几个了。剩下的又是霍霜、郁辰这般,外戚、武将。霍霜就不提了,他本身一直在做纨绔,声望不够,再者抬举外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人篡权了,邵英不放心。郁辰……武将除非手里握有军权,否则难以与文官相较,但邵英正苦心收拢军权,绝不会再放下去,再说玳国公太能生,郁家人在军队中势力太大,这个也不行。 还有夏兴,虽然侥幸活过来,可当初落在苍明智手里被人拿住家人,在被苍明智活活摔死女儿,又要摔死他儿子的情况下,实在撑不住,背叛了太子。情有可原,法理难当,比较倒霉。就算最后没有引起太严重的后果,邵英和太子也不能再信他了。 皇帝在东宫扒拉扒拉,还就沈栗最出众。人聪明,有眼色,做事灵活机变又有底线。本来出身武将世家是个短板,可沈淳交兵权交的痛快,礼贤侯府又摆明了要武转文。如今又成了解元,士林中也开始有些声望,好,先放到重点培养的名单里。 皇帝的任何决定都是有理由的,虽然可能不被人理解。 无论猜不猜的出邵英的打算,沈栗如今成了太子和皇帝眼中的红人已经毋庸置疑。 首辅封棋也表达善意:“策论确实不错。” 沈栗惊奇道:“封阁老还看了乡试答卷?” “朕也看了,不错,有些意思。”邵英道。 邵英重点关注沈栗,听说他中了解元,下令要来了答卷,亲自审阅。 沈栗的策论的确漂亮。 古代的各种经济政治情况让后人正过来倒过来转体一百八十度分析的透彻,尤其是站在超然立场上的宏观分析,更是超脱了时代的局限。 虽说沈栗来到的这个世界的历史转了弯,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大体是一样的,地理状况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比起土生土长的考生,沈栗有个天生的优势: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论起对世界的认知和眼界来,首辅封棋都未必比沈栗强。 吟诗作画沈栗可能没什么灵气,谈起策论,沈栗最低也能保证言之有物。 科考取士看重的就是策论!古人都爱说诗词乃小道。纵观历史,那些以诗词流芳百世的诗人虽多,但其中有很多其实在官场上并不得意,而很多不太长于作诗的人却能出将入相,影响一个朝代的政治经济。 并不是这些人就格外会钻营,于是官路亨通,而不得志的诗人们就是因为小人作祟或皇帝瞎了眼,起码并不全是这样。 用邵英的话说,“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民以食为天,喂不饱百姓的肚皮,他们就琢磨着要造反!” 所以喜欢风花雪月的皇帝最后都成了庸君,任用贤能不是看谁会作诗。 其实大多治世能臣都不怎么有名篇传世——每天想着怎么协调朝政,安抚皇帝,摆平下属,喂饱治下张着嘴嗷嗷待哺的一域百姓就累的要死要死,哪还有精力琢磨遣词造句?能臣又不是超人! 看什么?看策论! 策论才能体现一个人的政治倾向,解决问题的手段。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要吃皇粮,得能协助皇帝管理好国家,写得好策论,才能表明你有出仕为官的潜质。 沈栗的策论尤其漂亮! 按理说,像沈栗这样没有实际操作过的人写出的策论都会有些空泛或者理想化,用华丽的辞藻堆砌,但沈栗的策论完全没有这样的缺点。 和他的为人一样,细致,周详,踏实,利弊分析的明确。 不但邵英赞不绝口,封棋也点头称善。赞不赞同沈栗的政治倾向放在一边,沈栗在策论中表现出的思想是成熟的,主题明确,说明沈栗确实有处理政事的能力,考虑到沈栗的年纪,封棋也不能不道一声好。 封棋看着沈栗,心下颇有些感慨。 做官做到封棋这个年纪,自然会考虑到家族后人。封棋做到首辅,也没有爵位留给儿孙们,将来自己致仕后,家族的荣光就要看儿孙们的了。 封棋忽然有些羡慕沈淳。 几年前沈栗敲登闻鼓时,封棋还只是感叹沈淳有个孝顺机灵的儿子,几年过去,封棋就咬牙切齿了。和沈栗一比,家里几个儿子只能说是平常人耳。 你沈淳怎么就那么有福气? 沈淳颇有些享受封棋嫉妒的目光,这次第,怎一个爽字了得。 和世子沈梧相比,沈栗打小就是被放养的。沈淳真没为这个儿子耗费多少心血。沈栗小时候不读书,沈淳都不管,爱玩玩去,别给家里招祸就成。等到沈栗穿来后,沈淳就更省心了。数一数,他自己都被沈栗救了两三次。 儿子太懂事怎么办? 这是老天爷给脸,祖坟上冒青烟,活该我沈淳享福,前辈子修来的! 邵英瞧着一文一武两员大将的眉眼官司有趣,但他今日找沈淳进宫还有其他事。 北狄四王子兀轮求娶易薇公主和亲之事,到底怎么个章法? 邵英想听听沈淳和封棋的想法。 封棋对北狄的政治态度比较和缓,起码,不如沈淳那般激进。 “别说是个公主,宫女也不给他!”沈淳的立场非常明确。 “如果能使两国关系缓和一些,和亲倒也不失是一种良策。”封棋道。 “臣觉得不成,虽然臣嘴笨,说不出好理由,但臣觉得不能同意。”沈淳道。 封棋失笑,说不出理由,不就是没理由? “你来说说。”邵英对沈栗道:“你和慎之的观点是否相同?慎之既然说不出理由,不妨由你这个做儿子的替他说说?” 封棋看向沈栗,从策论来看,沈栗的政治观念确实有些像沈淳,比较激进。 “如果学生说易薇公主才刚刚十三岁,就要远嫁北狄,从此不能再回故土,见一见父母兄弟,虽说是‘为国捐躯’,也着实是太可怜了。只怕陛下和阁老都要笑学生稚嫩了。”沈恭敬道。 邵英听了这句忍不住有些难过。 易薇公主是他膝下唯一的嫡公主,儿子们还要敲打敲打,易薇公主却是邵英完全抛却了皇帝的立场从小宠到大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嫁不嫁 在邵英心里,他的易薇公主根本就是个小孩子,要嫁去北狄,说实话,刚刚听到兀轮的请求,邵英面上不显,心底却勃然大怒。 然而当一些朝臣纷纷表示赞同和亲的提议时,邵英好容易冷静下来,到底捡回了身为皇帝的理智。 有些牺牲,一旦牵涉到国家利益,就很难衡量其中的道理和情义了。身为帝王,邵英要考虑的是盛国的整体利益,和亲可不可行,不是一句“舍不得”就可以轻轻略过的。 封棋也沉默不语。 “当然,国家利益不是儿女情长可以左右,至于易薇公主是否要下嫁北狄,要看我盛国是否获利,利益有多大来说。”沈栗道。 打感情牌,对一朝首辅只怕没什么影响。至于热血上头喊一句“我盛国男儿岂可要公主牺牲而求苟安”,首辅则会拍拍你的狗头,赞一句有志气,然后该干嘛照旧干嘛。想说服封棋,还是得分析公主出嫁的利弊。 封棋缓缓点头道:“微臣也不忍易薇公主远嫁,只是近年来北狄与我国边境频频摩擦,若能促成和亲,或能缓和两国关系,皇上也可腾出手来整理湘州。” 湘王颇得太宗皇帝邵廉的喜爱,曾经与邵英争夺帝位,一度给邵英带来很大威胁。可惜,这位倒霉到家,生了嫡庶一串儿女儿,等湘王世子终于降生时,早已尘埃落定。 委委屈屈的湘王如今正野心勃勃地盘踞在自己的封地,筹谋“抢回”帝位。让邵英头痛的是,湘州是邵廉封给湘王的,就算湘王的野望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湘王一日没有摆明旗号造反,邵英就一日不能开口削藩。 封棋是担心一旦北狄大举犯边,湘王会趁势造反,而朝廷陷入两线作战。这与当初在李朝国与北狄交兵不同,那时是在别人的国土上,两国又只是试探性接战,彼此打的“含蓄”。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造成的损失是成倍增长的,北狄和湘王不会心疼,可邵英父子两代的经营就要打水漂了。 如果和亲能使北狄安静些,封棋是赞同的。 “阁老的主张是建立在和亲可以安抚北狄人的基础上,”沈栗微笑道:“但是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易薇公主下嫁兀轮王子恐怕并不能达到我们期望的目的。” “继续。”邵英道。 “是,”沈栗恭声道:“先来看和亲的人选。易薇公主是我盛国唯一的嫡公主,可兀轮呢?他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北狄大汗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既不是受倚重的,也不是受宠爱的,生母只是个歌女,他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求娶我盛国的嫡公主?”把易薇公主嫁给他,倒是会增加他的筹码,可我盛国又能得到什么?” 封棋迟疑道:“微臣已经见过兀轮王子,此人……” “此人心机深沉,颇有城府,并非池中之物。”沈栗笑道。 封棋讶然:“沈公子也见过此人?” “见过,”沈栗微笑道:“此人曾乔装侍从,跟在北狄使臣窝窝儿身边。” “确有此事。”封棋捋须笑道:“他言说自己仰慕我国风采,只是王子身份过于拘泥,因此装扮成侍从,走动方便些,也好领略风土人情。” 沈栗轻笑:“看来兀轮给阁老留下的印象不错?” 封棋缓缓点头道:“兀轮王子对我国颇有好感,若是日后此人有机会成为大汗,想必会与我盛国亲善。” “看来阁老不但看好和亲之策,而且想影响北狄王庭,继而扶植一个亲善我国的大汗上台。”沈栗猜测道。 封棋笑道:“有何不可?若是易薇公主生下小王子,将来北狄大汗说不定就是我盛国的外甥了。” 沈栗摇头道:“那兀轮可曾提到他曾打算悄悄割下学生的脑袋以充功绩,失手逃逸后怕被追究才迫不得已公开身份呢?” “什么?还有此事?”封棋惊异道。 邵英沉声道:“缁衣卫曾想将计就计抓住他,可惜,被他逃了。” 封棋低头沉思。 沈栗道:“此事并未留有证据,想要追究一国王子是不可能的,再者,与和亲这样的国事相比,学生一人安危又有何重要?所以兀轮也不怕学生和缁衣卫找他算账。学生今日提起此事只不过是想向阁老说明,兀轮此人并不是像他展现给阁老和众位大臣的那样,对我国如何仰慕。正相反,此人可能怀有恶意,并只是希望由和亲得到好处。” 沈淳附和道:“定是如此。微臣与北狄人也打过不少交道了,还没见过几个亲善盛国的呢,他们都不读论语,与我盛国教化不同,又抢东西抢习惯了,怎么可能忽然就仰慕起我国了?贪婪还差不多。” “北狄王庭遥远,音讯不通,如果兀轮真的心怀恶意,只怕易薇公主嫁过去过后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我们都搞不清楚。再者,北狄王族又不是傻的,就是公主生下孩子,他们也不会允许一个留着盛国皇室血统的孩子成为大汗的。阁老还是要仔细思量,只怕这次和亲乃是与虎谋皮。”沈栗劝道。 封棋看邵英的神色也犹疑起来,迟疑道:“只是和亲的提议毕竟非同一般,若我国贸然拒绝,北狄方面会不会……” “要我国下嫁公主至少要递国书才是,”沈栗笑道:“而兀轮则是由北狄使臣窝窝儿代为提亲的。说实话,学生一直在怀疑北狄大汗知不知道此事?” 封棋不知沈栗猜中了实情,下了一跳道:“事关两国邦交,岂容儿戏!这不可能!” “如果学生是兀轮,倒是能做出这样的事。不成就不成,左右也没什么损失。万一侥幸成功,自然可在北狄大汗的眼中出彩,还有我国的支持。伴随着公主下嫁必然是大批的嫁妆和随行人员,包括大量的工匠,这个也比较重要,虽然阁老可能不看在眼里。”沈栗笑道。 邵英奇道:“不过一些工匠而已,我盛国虽然还没有公主和亲,然之前各朝公主和亲都会有工匠随行,盖因彼地贫寒,只怕不能提供公主所需。” “皇上也说了彼地贫寒。”沈栗笑道:“在我国不被看重的手艺可能就是彼地没有的。陛下,我国百姓吃饭靠农事,而能较之各国繁荣,不就是凭着各种工艺强于他国么?” 邵英恍然道:“不错,先前朕只重视要保密让武备工艺,却忘了在我盛国看来平常的民用工艺恰是北狄渴求的。” “民间工匠多父子师徒相传,起码,也不会轻易传给外国人,然而若是公主的陪嫁就不同了。历朝出嫁公主其实都会给当地带去有利工艺,可惜,彼国十有八九都会再翻脸的。”沈栗淡然道。 “想娶朕的公主,其实盯着公主的嫁妆,说什么和亲!”邵英不悦道。 封棋叹道:“这样说来,还要先探知这和亲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出自于北狄大汗。” “其实即使是北狄大汗的提议,学生也不赞同公主出嫁。”沈栗道。 “为何?”封棋道:“和亲此事未必没有好处。” 沈栗摇头道:“不过是两国间名头好听些罢了。阁老平心而论,北狄与我国之间还能平静多少年?” 北狄抢掠中原早就习惯了,盛国自开国前就与北狄素有积怨。两国现下都是国内未平,军事上也没准备好,等到两国缓过气,迟早要打。 “十年?二十年?不会太迟。”沈栗道:“想必阁老心里明白,和亲顶多能拖延两国决战时间,却不能最终阻止。到时候两国翻脸,公主怎么办?” 见邵英和封棋脸上勃然色变,沈栗又添了一把火:“把北狄人想的缺德些,到时候他们把公主和公主所诞王子推到军前,这仗我们还打不打?怎么打?” 邵英不由设想一下沈栗假设的情景,不由心里打了个哆嗦。二十年,说不定到时候自己还活着。邵英作为皇帝能下狠心让公主去和亲,作为父亲可不一定有决心让女儿踏上一条必死之路。 封棋也有些动摇了。首辅大人处理政事会摒除感情影响,如果和亲真有利于盛国他也毫不犹豫的支持,但如今由沈栗分析,这好像是个赔本买卖,封棋就不那么坚持了。 再者,封棋还真不能保证沈栗的设想不可能发生。坚持让公主去和亲,结果公主不得好死——虽然以自己的岁数可能已经入土,但发狂的皇帝说不定要鞭尸,嗯,也得为自己儿女们留点后路。 “至于阁老所担心的湘州之事,学生提议赶紧趁北狄这几年没精力犯边的时候料理干净了,不然真拖到日后酿成两线作战之势,朝廷实在吃力。”沈栗建议道。 封棋叹道:“先帝过于优待湘王了,他一日不反,就一日不能动他。” “阁老肯定湘王确有不臣之心?”沈栗问道。 邵英冷哼道:“司马昭之心。” 邵英没有成为太子时和湘王曾经赤膊而战,湘王的武力值比邵英稍微高些咳咳。 湘王若是个蠢材,邵英也不会把他视为心腹大患。问题是湘王确实有些水平。两个人当年半斤八两,论才干差不多,一个是嫡长子,有人伦大义,一个比较得邵廉喜爱,有投机者支持。 最终决定两人胜负的也不是政治决斗,而是邵英先有了邵威。 湘王憋屈:论没儿子的怨念。 第一百一十二章手段与底线 等湘王终于盼得世子降生,黄花菜都凉了!湘王能甘心吗? 邵英和湘王彼此心里都清楚,早晚有你死我活的那天! 封棋道:“找不到湘王谋反的证据,陛下想要动他,只怕有不容兄弟之嫌。” 皇帝想收拾湘王不是一天两天,可惜先帝允许湘王拥有私兵,又允许他在湘州收税,结果湘州让他经营的跟铁桶似的,邵英一直没找到机会。说白了,就是面子问题,怕人说他小心眼。 邵英怅然道:“朕有生之年必要平定湘州,不可教太子为难。” 邵英打湘王是哥哥打弟弟,轮到太子就是侄子打叔叔,名义上就不一样,面对的舆论压力也不同。湘王比邵英小,说不定就打算先熬死了邵英再对付侄子。 听皇帝提到太子,沈栗不由面色微动。 “怎么?”邵英问。 沈栗迟疑道:“学生并未见过湘王殿下,不知其人长短,再者此事也是陛下兄弟私事,学生不该轻易多言。然而假若湘王真正狼子野心,学生身为太子伴读,不可不为殿下打算。” 邵英似笑非笑道:“怕朕真把湘王这个麻烦留给太子?” 沈栗连忙道:“陛下正值壮年,长命百岁。” 您老人家看起来不像短命的,太子要面对湘王这个麻烦还有的等。 邵英喷笑,对沈淳道:“倒不枉朕把他放在东宫,知道为太子打算。” 沈淳小心道:“各司其职,臣子身为东宫伴读……” “好了好了,沈栗能为太子筹谋,朕很欣慰。他是朕挑给太子的,忠于太子就是忠于朕,你呀,就是过于谨慎了。”邵英摆手道:“沈栗,你刚打算说什么?” “陛下,学生是奇怪。刚刚陛下说,湘王殿下谋反之心是司马昭之心,阁老和家父也面无异色,可见在家父等人眼里,湘王殿下确实不是什么好角色。奇怪的是,学生这个年纪,却对湘王殿下所知不多,若非陛下与首辅特意提起,学生并不知湘王殿下怀有异心。”沈栗道。 封棋咳了一声道:“帝位之争,不足为外人道也,近年来朝中不提湘王。”这是不好意思说。 沈栗叹了口气道:“请陛下恕学生妄言。“ “但说无妨。”邵英道:“此处又无外人。” 沈栗拱手道:“阁老误了。帝位之争,已有胜负,陛下是先帝亲自扶上帝位的,拥有大义,怕人说的不是陛下,反而是这位湘王。” “只是宣扬此事又有何用?毕竟没什么什么光彩?徒让人议论皇族旧事。”封棋道。 “因为咱们不肯谈论,湘王却未必不肯说。阁老可以想象,在湘州一域,陛下会被湘王形容成什么样。”沈栗道。 封棋忽地站起:“不错,老夫疏忽了,湘州已成国中之国,湘王必定说尽陛下坏话。” “而我们这里却对湘王闭口不言,如今怕是与多人对湘王的了解和学生差不多。就是日后湘王反了,怕是还会有人奇怪湘王为何而反。”沈栗道。 您自己闭口不提,湘王说不定就把您形容成一个刻薄兄弟的寡恩之人了。您既然那么在乎面子,怎么不先向天下宣传湘王不义。 “太被动了。”邵英喃喃道。 “不错。陛下,如果您已下定决心平定湘州,为何不让人把湘王种种罪行公布天下?”沈栗道。 封棋愣了愣,湘王此人……湘王除了心心念念要造反,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行。 “谋反已是大罪,至于其他,看人想怎么说了。”沈栗低头道。 封棋哑然。 “只要朝廷中十之五六认为湘王一定会反,那湘王究竟什么时候举旗就已经不重要了。“沈栗眨眨眼道:“那时皇上不必特意等待湘王谋反的证据,只要陛下做好平定湘州的准备,说一声湘王反了,天下人自然会信。” “积毁销骨。”邵英笑道。 “或者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更恰当些,陛下。”沈栗赧然道。 邵英深吸一口气,沈栗这是要先把湘王谋反的罪名坐实了,然后湘王“谋反的时间”就由邵英控制了。这个主意的确大大增加了邵英的主动权。 邵英看向封棋,封棋迟疑道:“这个法子未免……” “未免有些不大坦荡,说的重些,有些阴损。”沈栗笑道。 邵英失笑。沈淳嗤笑一声。 封棋皱眉道:“你既知此法不当,又何必提议。” “因为湘王本就立身不正。”沈栗道:“君子面前自然要坦荡荡,对付小人再要做君子怕是会被人欺之以方。” 封棋默然。 邵英点头道:“可以一试。” 沈栗第一次被邵英宣召入宫时才十来岁,年纪不大,赐宴时沈栗对宫中制作精良的糕点表示出特别兴趣,所以沈栗出宫时邵英特别赐下一匣子宫样点心给他带回去,沈栗笑逐颜开。 一来二去,邵英就养成了一个特别的习惯,就是每逢宣召沈栗是都会赏赐点心,这次也不例外,叫骊珠亲自捧了匣子送沈淳父子出宫。 回过头来,见封棋脸色凝重,邵英笑道:“怎么,还在纠结沈栗的剑走偏锋?” 封棋叹道:“此子干练果断,能力出众。只是观他行事屡屡出人意料,又百无禁忌,只怕将来会走上歧路。” 邵英摇头道:“出人意料倒是有,百无禁忌却未必。” 封棋开口欲言,邵英抬手止道:“礼贤侯府世子沈梧,封卿可知道此人?” 封棋点头道:“臣曾见过,倒是不甚了解、只知其人病弱,粗略观来,似乎并不出众。” 邵英笑道:“何止是不出众!沈梧小时了了,可惜长大后平庸好色,并且很是嫉妒沈栗这个弟弟,如今简直视其为仇寇。” “嫡庶长幼之争。”封棋道。 邵英点头,又问:“封卿猜猜沈栗是如何应对的?” 封棋沉思道:“沈栗此人一向有仇报仇,恐怕礼贤侯府内兄弟相争颇为厉害。” 邵英微笑摇头道:“猜错了!” 封棋愕然,恍然道:“是了,沈侯只怕不会允许儿子们争执的。” “也不对。”邵英笑道。 封棋讶然道:“沈栗曾公然宣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难不成碰上沈世子竟然肯吃亏了?” “是啊,”邵英曼声道:“倒是没吃什么大亏,但对这个嫡兄,沈栗还是颇为忍让的。” 封棋失笑道:“这倒令老臣惊讶了。似乎并不符合此子心性。” 邵英笑道:“所以朕觉得,沈栗此子做事虽然时有出人意料之举,但还是很有底线的,不会去伤害不该伤害的人。至于敌人么——佛家还有怒目金刚,可见即使是慈悲,也需雷霆手段。” “朕知道,封卿是嫌弃沈栗对付湘王之策不够君子。湘王的确是个人物,但他既然站到朕与太子的对面,沈栗用什么方法对付他都不算过分。”邵英淡然道:“朕把他放在太子身边,是要他辅佐朕的儿子,不是要他老老实实做君子的。” 封棋叹道:“既然陛下已有定论,老臣也无需多言。” 邵英道:“封卿来想想明日大朝应如何拒绝兀轮和亲的提议。” 景阳城中属皇宫地势最高,皇宫之中属皇帝常在的乾清宫最高。比乾清宫稍矮些的要数飞虹楼。 此时太子和他的同母妹妹易薇公主就在楼上远远望着乾清宫外骊珠送沈淳父子出宫。 “父皇召了封阁老和沈侯入宫,怕是今日就会做出决定。”易薇公主幽幽道。 太子抿唇道:“毋需担心,过会儿吾去求见父皇,不会要你去的。” 易薇公主愁道:“父皇有父皇的难处,听说有很多大臣都赞同和亲之策。” “再难也不能拿公主去和亲!你不要听别人挑唆,什么为了国家,北狄不是善地,你不能去!”太子不悦道:“那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那么喜欢和亲,就把他们的女儿都送去!” “小爷和公主殿下不要着急。”雅临道:“奴才看到沈公子了。沈公子一向知道太子的意思,一定会找机会劝说皇上的。” 太子叹道:“谈何容易!阁老与沈侯面前,哪有谦礼说话的份儿。” 虽说如此,太子还是暗暗希望沈栗能猜到自己心思,并能找到机会搅黄和亲。皇后膝下只有一儿一女,这几天皇后虽然没什么表示,但人却骤然消瘦。况且太子也不希望亲妹妹远嫁北狄,这辈子再也见不到。 易薇公主道:“咱们还是下去吧,这里本就不常让人上来,咱们在这里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叫底下奴才们为难。这般打望乾清宫有窥伺帝踪之嫌,小心父皇发怒。” 太子沉闷地点点头,兄妹两个慢慢下了飞虹楼。 又走了几步,见骊珠快步走来。 太子兄妹不由心下惴惴不安。莫非父皇发现他们上了飞虹楼,发怒了,叫骊珠来传圣谕训斥他们。 骊珠笑着行礼道:“奴才给小爷请安,给易薇公主请安。” “骊珠公公快起来。”太子忙道:“公公今日可好。” “好好。劳小爷惦记,奴才今日格外精神。”骊珠笑道。 “敢是公公遇到了好事?”易薇公主道。 “是好事,却不是奴才的好事,”骊珠道:“奴才是为公主高兴呢。” 太子惊喜道:“莫非是……” 骊珠用力点头,笑道:“皇上命奴才来给小爷和公主报个信,叫您二位不必再担心,和亲的事不成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莫非投错胎 此时,沈淳正在埋怨沈栗:“法子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小心封棋看你不顺眼,在陛下面前说你坏话。” 沈栗笑道:“皇上把儿子放在太子身边多少也有让我和老臣唱对台戏的意思,封阁老的意见不会影响陛下对儿子的看法。只要儿子忠于太子,就是有些激进,不也是年轻人的该有的毛病吗?” 沈淳无奈摇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沈栗在马背上抻个腰,放松道:“如今乡试已过,儿子也能轻松几天。雁璇嫁过来这么长时间,儿子还没好好陪陪她呢。” 沈淳沉声道:“不可沉湎女色。” 有一个不挑嘴的大儿子就罢了,二儿子一定要管住。 沈栗苦笑道:“啊也,父亲未免太过紧张。儿子不过是要陪陪自己妻子,和沉湎女色有什么关系。“ 沈淳也觉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咳了一声道:“来年三月就是会试,可有把握?” “儿子苦读这些年,也该有些收获。”沈栗笑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尽力,不敢稍有懈怠。” 沈淳点头道:“咱们家这么多年,可算出了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好好考,至于你大兄那边……” 沈淳叹了口气:“为父会约束他的。” 沈栗道:“父亲不必苦恼,大兄不过一时钻了牛角尖,终会想开的。” “但愿如此。” 想到大儿子,沈淳只觉心中沉闷。沈淳成婚晚,得子也晚。沈梧是承载了他的期盼降生的。如今他膝下三子,沈柿年纪小最得他疼爱,而沈梧则让他投入了最多的心血。 沈淳看向沈栗,反倒是最出息的二儿子,小时候得他的关注最少,十来岁上就出头为家族筹谋打拼,如今还要在家中受沈梧的排挤。 沈栗奇道:“怎么了?可是儿子身上有什么不对?”说着,上下打量自己衣饰。 沈淳失笑摇头。 忽听侍卫上前禀告:“侯爷,七少爷,前面是何御史的轿子。他差人过来说,按品阶本应给侯爷让路,可他如今正陪着北狄王子兀轮,是以还请侯爷给王子让让。” 沈淳沉默一下,莫名失笑。 沈栗奇道:“招待北狄王子不是鸿胪寺的事吗?何泽一个御史凑什么热闹?” 沈淳曼声道:“你不知道,何家是非常支持和亲的。这何泽,呵,据说与兀轮一见如故,如今私交甚笃呢。” 沈栗嗤笑道:“他一个盛国官员,与北狄王子私交甚笃,发癔症了吧。” 沈淳似笑非笑道:“没准儿何家已经认定了兀轮是咱们盛国的女婿呢。”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原来如此! 承恩侯组建祺祥商团,在与北狄的贸易中赚的盆满钵满,眼红的不少,但其中有能力如周米一样撑起商团架子的,怕是只有如何家这般根生蒂固的大世家了。 怪不得朝中能掀起那么大的声势来支持公主和亲之事,这何家是打着与兀轮合作的念头。何家帮着兀轮娶公主,而兀轮则想办法帮着何家抢北狄的生意。 沈栗不可思议道:“用皇帝的女儿做交易,何家这是活腻了吧?” 你这么作死,皇上知道吗? “在这些世家眼里,如今的皇族也不过是当初边关的破落户,心里自然没什么尊敬之意。”沈淳冷哼道:“叫倨傲把眼都蒙住了,都给他们攒着呢,等皇上空出手来的。” 何泽的品级比沈淳低,两家碰上了,何泽得给沈淳让路。何泽对此很不满:不过是猎户发家,怎么能跟我这世家子比!何况两家有仇! 然而每次还是要让。 如今何泽正陪着兀轮,远远见到沈淳父子在护卫的簇拥下过来,何泽就想着借兀轮王子的势让沈淳给他也让一次路。 正美滋滋等着呢,沈淳的护卫忽然一股脑儿冲过来,驱赶他们这边的随从,轿夫脚下一晃,差点把他从轿子里颠下来! 在后面乘着轿子的兀轮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身手好,从轿子里冲出来,大叫道:“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沈淳的人根本没搭理这边,护着沈淳父子施施然顺着大路扬长而去。 兀轮莫名奇妙,搞不清楚状况。 过路人等三三两两指着这边议论纷纷,看热闹。 沈淳的队伍都走出好远了,何泽才费劲巴拉地从轿子里爬出来,望着沈淳遥遥背影,咬牙切齿大叫:“沈淳!你冲撞王子,我要告你,明日大朝本官定要参你个不敬之罪!还有你家那个兔崽子,我看见他了!” 路人见是何泽,一哄而散。 何泽这才想起要摆一摆世家子弟的风度,可惜,观众们已经带着他气急败坏的形象不见了。 第二日大朝,何泽果然把沈淳父子给告了。 怒冲冲气汹汹委屈万分。 邵英耷拉着眼睛看着何泽在底下历数沈淳与沈栗的罪状,心里烦躁异常。 何家怎么就不能消停些! 当朕不知道你们私下里的小动作似的,当朕不知道你们想借着和亲得好处似的,把朕当傻子耍呢。 邵英缓缓出了口气,能招呼这么多朝臣附和和亲的提议,何家的势力仍然不小。为了朝政平稳,朕再容你们几年。 “沈侯可在?”邵英问。 骊珠在一旁道:“回陛下的话,礼贤侯今日并未上朝。” 其实早朝不是什么官员都得去、都能去的,能常在朝中露脸的在官员总数里其实不多,有些人根本没资格,有些人则是在别的时间去见皇帝。 比如说阁老们吧,有时候是皇帝直接给叫去乾清宫开小会的。有些御史则是轮班制,还有些是要参人了你再去,无事可奏就别凑热闹了。 沈淳如今赋闲,用不着天天上朝。 今天就没来。 “宣来,还有沈栗,叫他也来。” 对于何大人的指责,沈淳面无表情,沈栗则是莫名其妙。 “家父一个盛国超品侯,为什么要给北狄的王子让路?”沈栗摊手道:“不是一国的,兀轮王子的品级在家父面前不好使啊。” 首辅封棋的嘴角就是一抽。 邵英挺喜欢沈栗的调调,轻咳一声,没说话。 何泽气道:“兀轮王子虽是北狄人,却也是王子之尊,你父子不但不加以尊敬,还下令要侍卫驱赶,不成体统!我盛国乃是礼仪之邦……” “讲礼仪不是处处退让!”沈栗道:“家父半生与北狄人激战数次,学生手刃忽明,不是为了有一天在盛国的土地上还要给北狄人卑躬屈膝!” 其实何泽要是仗别人的势,沈淳还真不一定跟他计较。不过是先走一步后走一步而已,沈淳没那么小心眼。可惜,何泽偏偏拿着兀轮当令箭,沈淳和北狄的仇大了,兀轮?呵呵! 沈淳当年差点让二王子忽明逼得自戕!兀轮前一阵还打算刺杀自己的儿子沈栗,何泽用兀轮压他,沈淳还就不肯让了! 何泽怒道:“不过是让个路!” “不过是让个路,为什么偏偏要我盛国的侯爷相让!”沈栗紧接着道。“不说兀轮王子,北狄使臣窝窝儿见了陛下也只是行个大礼,尚不肯跪拜,凭什么我盛国的侯爷必须得给北狄王子让路?不肯让就得被参,就得问罪?” 朝上的官员们纷纷点头,兀轮王子纠结于让屡次领兵与北狄人交战的盛国高官让路,这事情是有些敏感。礼贤侯不肯让也不能说有错,嗯,这可事关我盛国的脸面。 沈栗把一个让路问题升华为两国体面问题,很容易就得到了官员们的认同。就连素日里与何家亲近,赞同和亲之事的人也一样:北狄三年前还和盛军在李朝国打仗呢,你兀轮如今没把公主娶到手就想在盛国如此耀武耀威,要是真让你成了盛国的女婿,你还不上天? 邵英斜着眼看何泽。 何泽脸都绿了:“你这是胡搅蛮缠!” “欸,何大人,”沈栗肃容道:“这可不是胡搅蛮缠,这是很严肃的问题。” 沈栗拱手道:“请问何大人,您吃的是谁家的俸禄啊?” “自然是皇上的俸禄,是盛国的俸禄。”玳国公插口道。 “哦,”沈栗漠然道:“学生还以为何大人领的是北狄的俸禄呢。” “你……你胡说八道!”何泽指着沈栗。 沈栗上前一步,把何泽的手拨开,冷笑道:”何大人既然吃着我盛国的俸禄,做着我盛国的官,流着我盛国人的血,怎么却处处为一个北狄的王子说话?您不是当初投错了胎吧?” 这话说的…… 邵英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没笑出来。 何泽的绿脸又变得通红,怒气冲天! “要是您那么仰慕北狄,不如请皇上着人送何大人也去和个亲?”沈栗似笑非笑道。 玳国公顿时爆笑:“哈哈哈!好主意,和亲嘛,嫁女都行,入赘也该可以嘛!何大人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美……美姿仪!皇上,臣觉得沈栗这个主意好,臣附议!” 何泽的脸又青了。 阁老何宿狠狠瞪了一眼何泽。他这个侄子越来越有主意,今日要参沈淳父子竟半点没和自己商量!蠢!皇上怎么可能因为不给北狄王子让路这种原因治沈淳沈栗的罪! 封棋:“……咳咳!” 众位大臣纷纷以袖掩口,侧身而立。 一场严肃的辩论在沈栗的利口之下,竟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第一百一十四章尘埃落定 视何泽狠狠盯着沈栗,沈栗微笑回视。 三年前沈栗就没给何泽留过面子,如今他羽翼渐丰,自然更无畏惧之意。 何家不好对付的从来不是何泽,而是躲在何府的何密与阁老何宿两兄弟。至于何泽,沈栗颇为赞同沈淳曾经的评价:蠢的不像是何密的种! 在大殿上堂而皇之地为北狄王子张目,莫非是当盛国的官当腻了? “好了!”邵英眼看何泽已经开始两眼翻白,像是要厥过去,开口打断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争执起来没完没了,不要浪费朕的时间。此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不是什么大事。 何宿本来还想替侄子开口,一听皇上的口风,得,还是继续装木头吧。 何泽还在心下诧异,兀轮可是要与盛国和亲的,皇上就由得沈淳如此放肆? 很快何泽的诧异就有了答案,邵英宣布,拒绝兀轮和亲的请求。 何泽顿时垂头丧气,眼看要到手的买卖,不成了! 抬眼看看沈淳父子,两人都面无异色,毫不惊奇。何泽心里一转,莫非这两人早知皇上会拒绝和亲之事,笃定兀轮王子做不成盛国的女婿,才敢如此大胆?是了,听说昨天皇上召他父子入宫,他们肯定先一步得了风声! 沈淳对北狄的态度一向坚决抵制,没准儿他们还曾试图劝说皇上拒绝易薇公主下嫁! 何泽想参人没参成,以为十拿九稳的和亲之事也黄了,整个大朝都垂头丧气。 何宿也暗暗可惜,原本花了很大心思打动了首辅封棋,怎么到底还是失败了呢?是谁又扭转了局势? 外臣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子心里却门儿清。 下了朝,太子乐呵呵把沈栗拽回东宫。 当日乾清宫的讨论的详细内容是不能随意打听的,但太子仍从骊珠有意无意的谈论中听出沈栗是出了大力的。 太子郑重其事地向沈栗道了谢。 沈栗吓了一跳,忙不迭摇手道:“学生只是说出心中所想罢了,当不得殿下如此。” 太子笑道:“便是谢谦礼的直言,自北狄人提出和亲,母后与吾夙夜不得安眠,如今尘埃落地,着实松了一口气。” 沈栗摇头道:“陛下对易薇公主的宠爱又不是假的,何尝又舍得将公主下嫁?不过是朝中一些大臣纷纷扰扰打乱了陛下的思绪罢了。只要陈清利弊,陛下自然会拒绝兀轮的提议。” 太子叹道:“虽然如此,父皇做出决断之前,吾还是不能安心。” 沈栗想起何泽与兀轮的交情,自然要提醒太子:“……恐怕何家惦记上承恩侯府和祺祥商团。” 太子恨道:“世家之祸,猛于饿虎!前朝就是由世家们控制朝政,先后扶植了几代昏君上位,才使江山动摇。世家愈肥而黎民日饥!我盛国两代君王勤勉如斯尚不能恢复前朝败坏的府库,他们竟然还想方设法侵占,竟然还打上我皇家公主的主意!吾定要秉明父皇!” 沈栗默然。 何家也确实过于奢侈,不说平常的用度,就是嫁女娶妻这样的大事竟也操办的堪比皇家。他们要是立身持正也可以说得过去,可这些人早就习惯于巧取豪夺,皇帝只怕早就给他们记着帐呢。 说起来何密与何宿都不是一般的聪明人,怎么就看不到何家繁华之后的危机呢?聪明都用到哪儿去了? “险些忘了,”太子笑道:“你中了解元,吾还没有向你道喜。” 沈栗一怔。他中了解元,沈府倒是闹哄了一天,第二天就被邵英宣召入宫,心思都放在了和亲之事上。回来路上又碰见了何泽与兀轮,与沈淳回府后预料何泽说不定要参他们,于是又********想着怎么对付何泽。 这短短三天诸事繁杂,中举之事竟好似已经过了好久,如今太子提起来,沈栗还晃了一下神才想起。 “多谢殿下,学生也是侥幸。”沈栗笑道。 太子摇头道:“谦礼不必过谦,若是县试院试,或有巧合,乡试又岂能容忍侥幸?再者,谦礼是如何读书的,吾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你成为解元,也是实至名归。” 沈栗是东宫伴读,自然随着太子读书,他学习的劲头,太子可是见识过。钱博彦那么会装的一个人,都让沈栗问跑过。不提别的,沈栗那一笔字,从勉强看得出字形到如今自成一体,沈栗是下过苦功的,什么托鸡蛋啊,悬臂练字啊,没点毅力真坚持不下去。 有些事就怕下功夫,沈栗不单肯下苦功,他还有天赋!乡试之前,太子打问过钱博彦,这位太傅告诉太子,不提名次,沈栗要是落了榜,这届乡试肯定是有问题。 太子笑道:“听说霍霜他们还要请你去十里杏花喝酒,可惜吾不能同乐。” 要是传出太子跑到十里杏花喝酒,明天的早朝要炸锅。 沈栗忙道:“如今北狄人还在景阳,那个兀轮十分胆大,殿下不可轻易出宫。” 太子皱眉道:“听说这人还曾想刺杀你?” “为他二哥报仇。”沈栗道:“差点搅了学生的婚礼。” “时隔三年!”太子冷笑:“才想起报仇,大约是想在北狄大汗面前出个风头吧。” 顿了顿,沈栗迟疑一下,问太子道:“殿下可对湘王殿下有印象?” 太子愣了愣,不知沈栗怎么转到这个话头上:“小时见过,不过父皇继位后湘王叔就不曾再来过景阳了。” “喔,”沈栗低头道:“学生听说这位殿下颇为出众。” 太子不由沉思,礼贤侯府与湘王并无交集,以沈栗的岁数对湘王也不可能有什么印象,此时他忽然提起湘王应是意有所指。 皇帝习惯于在早朝后与阁老们或一些大臣在乾清宫中“开小会”,这些内容除了形成正式旨意的一般是绝对不许外传的,否则就会有泄密之罪。 昨日讨论中邵英明确表示要对付湘王,这样的事更是机密中的机密,若是泄露半点风声,一定会被追究到底。 然而邵英明知沈栗从属东宫,却并未让人叮嘱沈栗事后禁言,沈栗琢磨着,邵英大约也是想要太子心里稍微有个数。因此今日得了机会,沈栗自然要透个口风。 该说的话说了,沈栗便告退出宫。郁辰与霍霜早就在十里杏花等着了。 十里杏花是晋王的钱袋,其中用了不少官伎。沈栗第一次来时年纪小,霍霜等人知道避着他;后来参加诗会什么的大家都比较矜持,也只是远观;因此沈栗对官伎并无太大印象。 这回霍霜和郁辰为了给他庆祝,足足给他点了十个! 沈栗找到雅间,刚刚开门,顿时一大波莺莺燕燕袭来,沈栗差点破窗而出。 霍霜和郁辰在屋里笑得前仰后合。 十里杏花的官伎们大多卖艺不卖身,当然,看到顺眼的,也不乏热情的姑娘想下手,试图勾搭一个裙下之臣。 而沈栗恰恰可以归于顺眼的那一类! 沈栗未到时,霍霜两个早已给姑娘们宣讲了一下沈栗其人,年轻,长得好,出身高贵,又富有,还是景阳的解元!想下手的尽快啊。 沈栗穿越到此地后,所见的女性都是端庄的,含蓄的,容易害羞的,还真是头一次见识到如此“豪放”的! 愣是被这些姑娘们簇拥到屋里。 苦笑着与霍霜两人见过礼,沈栗刚刚落座,这些姑娘又纷纷挤在沈栗身边。 这个给剥葡萄,娇声道:“这是着人特意运来的,用冰块特意镇凉了端上来,奴奴喂给郎君吃,啊——” 那个忙持银壶倒酒,笑盈盈道:“这是足足陈了二十年的绿苔酒,不是在十里杏花可喝不到,郎君快尝尝。” 还有的扭着细腰道:“奴奴的细腰舞可是景阳一绝,郎君见过否?” 更有直接上手的:“奴奴特意学过按摩之术,郎君试试?” 这个不成!沈栗顿时跳起来。 霍霜两人笑得透不过气:“啊也,难得见谦礼如此惊慌,原来竟是怕这些脂粉英雌吗?” 众女也纷纷吃吃笑起来。 “小郎君竟然如此害羞。”要给沈栗喂葡萄的姑娘笑道。 沈栗哑然,他从来都被别人说脸皮厚,还是头一次有人称他害羞。 “姐夫,愚弟可是会给二姐告状的。”沈栗威胁霍霜道。 霍霜越发笑得厉害:“看看,我这内弟头一次要找他姐姐告状,竟是因为被女伎吓到了!哈哈哈!” 郁辰厚道些:“罢了罢了,你们收敛收敛。” 众女笑道:“不过看小郎君害羞,奴婢们放肆取笑一回罢了。” 霍霜撇嘴道:“没出息,竟被一群女伎们吓到……哈哈哈!” “弟妹倒是能放心些。”郁辰笑道。 提起沈栗之妻,霍霜两人顿时想起头一次在十里杏花见沈栗时,这夯才还在苦恼“自己也未成年”,顿时又是爆笑。 沈栗似笑非笑道:“辰兄也就罢了,姐夫居然领着内弟喝花酒,不告诉姐姐,我只与父亲说。” 想起沈淳的铁脸,霍霜顿时一个哆嗦:“罢了,不过是玩笑罢了,这些人不过是弹唱的。” 女伎们轻笑着纷纷持起乐器,开始演奏。 三人正要开始吃喝,忽听门外有人道:“里面可是沈栗沈谦礼?” 第一百一十五章真是坚强 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沈栗三人对视一眼。 他们这次聚会并无外人知道,要求十里杏花准备的也是隐秘的房间,门外这人是怎么找来的? 郁辰隐秘地悄悄抽出腰刀。 先前东宫出事之后,郁辰一直很内疚,总是想着若是早一步发现东宫失火,或是能阻止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内监自尽,那么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动荡。所以如今郁辰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再加上他知道沈栗成婚时确有人想下手,现在他觉得门外的人来的蹊跷,第一个反应就是摸刀。 沈栗扬声道:“不知门外是哪位仁兄?” 那人轻笑:“听说沈七公子向来聪敏,不如……你猜猜?” “猜个……”霍霜张口就要骂。 沈栗朝他一摆手,朝门外笑道:“这位不请自来的兄台,带着北狄人的口音,又能说动店家放你来此处,想必是在北狄使团中有些地位。唔,你的声音比较年轻,使团中符合这些特点又会盯着我沈栗的,该是四王子兀轮殿下?” 郁辰示意女伎去开门,果然,门外站的是愁眉苦脸的掌柜和英俊的兀轮王子一行人。 霍霜冷笑一声,对掌柜道:“没眼色的东西,这点场面的都压不住。” 掌柜皱着脸赔低声笑道:“这位爷自称是北狄王子,又有何家人的引见,小的实在……” 郁辰漠然道:“倒不知晋王殿下知道此事后会怎生想。” 晋王对北狄人的态度与沈淳颇为相似,现下又是沈栗的便宜外公,如果知道十里杏花竟带人找沈栗的麻烦,这掌柜怕是要做到头了。 掌柜的一个激灵,还想开口求情,霍霜怒斥道:“还不下去!” 掌柜无法,只好郁郁退下。 沈栗笑道:“殿下请进,不过侍从们就不必了。” 兀轮身后的侍卫张口欲言,兀轮止道:“你们就在门外等着。” 说着,迈步进门。 霍霜三人懒洋洋起身见礼,沈栗道:“能找到此处,当不是巧遇,不知殿下因何事要见学生?” 兀轮目视众人道:“有些私事要与沈七公子谈。” 霍霜皱眉:“有什么事不可坦荡述之?” 兀轮笑道:“总不会是担心在下对沈公子不利吧?” 霍霜冷哼:“王子若有意尽可试试!” 与沈栗对视一眼,见沈栗微微点头,方挥手,叫女伎们退下,与郁辰出了门。 兀轮的侍从们站在门外候着,掌柜畏畏缩缩躲在一边。霍霜朝掌柜勾勾手,叫他搬来两把椅子,与郁辰坐在屋外与兀轮的侍从们大眼瞪小眼儿。 屋内,兀轮自顾自斟酒吃菜,沈栗也不急着询问,只捡着合口的慢慢品味。 吃了一会儿,兀轮放下酒杯,看着沈栗道:“今日贵国皇帝拒绝了在下求娶公主的请求。” 沈栗笑道:“有求婚的,自然也会有拒婚的。这世上好女子有的是,王子何必在意。” 兀轮幽幽道:“可盛国的嫡公主只这一位。” “中宫只此一女,本就不太可能舍得让她外嫁北狄的。想来王子当初求婚时也该心中有数。”沈栗道。 “沈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贵国的何泽御史曾经告诉在下和亲之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功,在下也一直觉得形式不错,不料今日陡然失败!“兀轮恨道。 “何泽啊,”沈栗曼声道:“王子似乎很信任这个人?他说可以成功你就信了?或者说,这和亲的主意是他给王子出的?” 兀轮皱眉,犹疑道:“什么意思?难道……不对,你休想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沈栗笑道:“能用上这个词,看来何泽与王子的交情的确不浅。罢了,学生也只是提醒殿下小心而已,殿下既然不信,学生也不多言。” 兀轮气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哼,小王倒是听说是你说动了皇帝,坏了我的好事!你们盛国人常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阁下此举,未免有些失当吧!” “听说?”沈栗盯着兀轮道:“殿下的消息很快啊,陛下今日早朝才宣布拒绝和亲的消息,这才几个时辰,殿下就听说是在下从中作梗?莫非殿下竟能探知宫中消息?还是何泽告诉您的?” 兀轮也怒视沈栗道:“这你管不着,小王只要问你一句,到底是不是你?” 两人对视不语。 少倾,沈栗放松笑道:“王子高看学生了,学生是什么人?如今连个正经官职还没有呢,还能左右皇上的意思?王子信吗?” 兀轮不语,心下也稍稍怀疑,听说这沈栗才通过盛国的乡试,才是个小小的举人,若说他能阻止和亲之事…… 沈栗曼声道:“不论是谁告诉殿下的,想必都是不坏好意,殿下不要受人蒙蔽。” 兀轮似笑非笑道:“没准儿是因为你怀恨在心,意图报复小王,所以才极力阻止公主下嫁。” “怀恨在心?”沈栗笑道:“倒不知学生是因何事对殿下怀恨在心?” 兀轮哼道:“你自己心知肚明。” 沈栗故作愕然道:“这个……在下确实不知啊。还请殿下明言,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 兀轮冷哼一声。他先前趁着沈栗婚礼时行刺,自负没有留下把柄,但也不确定沈栗知不知道凶手是自己。如今沈栗装糊涂,他也不会自曝其短。 “沈栗,和亲之事你不承认,那昨日冲撞我车架的事又怎么说?” 沈栗叹道:“这件事的确是在下父子不给殿下留面子,不过,实在是何家的人太过分了,仗着殿下的虎威,对我父子百般辱骂。家父位居侯爵,若是双方客客气气,让也就让了,偏偏何泽要挑事,家父总要考虑物议不是?不然,岂不是要人耻笑?” “果有此事?”兀轮怀疑道。何泽当时与兀轮分乘两轿,何泽是如何派人与沈淳交涉的其实兀轮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队伍被冲撞了,而何泽则大骂沈淳无理。 沈栗笑道:“若是在下去了北狄,也随意派个无理放肆的人传话要王子与在下让路,殿下能应允吗?” 兀轮哑然。 不说他会不会让,就是他让了,保准北狄从上到下都会说他丢了北狄的人! “殿下想必不知,何家与我礼贤侯府如今已成世仇,他们向殿下说我家的不是,殿下不必全信。” 兀轮不语,半晌叹息道:“沈栗,小王听说过你的故事,据说你也是庶子出身。” 沈栗微笑:“不错,在下的生母乃是家父的妾室。” “想必你是知道庶子的不易,”兀轮道:“小王恰恰也是庶子,家母出身也不高。” 沈栗愕然,兀轮怎么忽然提到这个茬? “小王自负能力不差,只是囿于出身,父汗对我视而不见。”兀轮接着道:“沈栗,你说都是父汗的血脉,小王要给自己搏个将来有错么?” 沈栗干笑道:“这个……自然是没错的,不过殿下与学生提起这个,学生却是爱莫能助的。” 兀轮微笑道:“小王只是觉得与阁下同病相怜罢了。” 谁与你同病相怜!沈栗面色不变,心里想要翻白眼。 兀轮道:“听说周米能组建祺祥商团最先还是阁下出的主意,可是祺祥商团如此大富,却不曾分给阁下半分好处,阁下难道就甘心吗?” 沈栗警惕道:“殿下夸大了,当初学生只是随口一提,具体方法都是太子与承恩侯筹谋的,不关学生的事。” 兀轮一副我知道你的难处的样子,微笑道:“小王如今在北狄也是有些势力的,若是阁下有意……” “没有,”沈栗立时道:“在下出身侯府,从不曾为钱财发愁,更没心思做什么生意!只好浪费王子的好意了!” 就知道这小子忽然套关系没好事! 莫非何家就是这么让他套进去的? 兀轮被沈栗截住了话,叹道:“阁下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 沈栗默然,忽然开诚布公道:“殿下,其实学生对殿下并无敌意。平心而论,殿下一表人才,胸藏锦绣,若您是我盛国人,学生定要与您为友!” 沈栗顿了顿,继续忽悠道:“只是你我两国利益相争,学生身为盛国人,是绝对不能与殿下合作的。不单是学生,便是何大人,也该是一样的心思。” 兀轮在盛国最大的合作者就是何家,沈栗三句话不离何泽,力图叫兀轮开始怀疑何泽暗藏机心。 兀轮气结。 沈栗心下一转,又道:“至于和亲之事,确实与在下无关。皇上的确召在下入宫过,不过陛下当时是问学生在婚礼时遇到的那个刺客之事。” “刺客之事?”兀轮迷糊了,莫非这沈栗真的不知那天下手的就是我么? “是啊,”沈栗笑道:“也不知这刺客怎么那么倒霉,当时在下在门窗之处装了个机关,这个,咳咳,角度有些刁钻,这刺客触动之后,怕是要被弹弓伤到‘要处’,咳咳。” 提起这个,兀轮气不打一处来!沈栗太损了,竟然计算好了,朝着男子要害下手,现在想起来,兀轮还暗暗觉得,疼! 沈栗摇头晃脑道:“第二天起来见到门前有血,哎呀,这刺客明明中了机关,按说一般男子此处受伤早就不能动了,他竟还能忍着这样的伤势脱身,真是坚强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谁在局中 有那么一瞬间,兀轮是想暴起杀人的。 兀轮敢在盛国国都谋划趁着沈栗婚礼时取他人头,对自己的身手还是很有自信的。起码沈栗这个书生是没法招呼他的。 然而他并不确定沈栗是否真的知道他口中提到的刺客就是自己。 如果沈栗不知情,自己是不是应该忍下来?毕竟,霍霜两个人就在门外坐着,杀了沈栗,就算自己能逃出盛国以后也绝不可能再来了,就是以后和亲之事有了转机,也和自己没关系了。 可如果沈栗知情呢,那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出言讽刺自己!如今他是不是正在心里洋洋得意,暗暗嘲笑呢? 兀轮左思右想,神色阴晴不定。 沈栗讶然道:“殿下是怎么了?观殿下面色不好,可是有什么不妥?” 老子很不妥! 兀轮咬咬牙,长吁一口气道:“无事,小王只是想到人生在世,竟不能娶到自己钦慕的女子,心中抑郁而已。” 沈栗满脸真诚,深刻同情道:“殿下年轻有为,与公主正是玉人一对,奈何相隔两国,时也命也!” 闷头喝了杯酒,兀轮状似无意地问:“阁下方才说,贵国皇帝叫你去问刺客之事?” 沈栗点点头:“是啊。说起来缁衣卫还怀疑过殿下呢,可笑,怎么可能呢?” 兀轮心中一跳,追问道:“怎么,他们还怀疑到小王身上?” “可不是!”沈栗撇撇嘴,不屑道:“学生婚礼遇刺在前,隔日王子才现身景阳递交请愿,时间根本对不上啊。我看,明明就是那个邢秋交不了差,胡乱搪塞的。” “阁下就真的不怀疑小王么?”兀轮盯着沈栗道。 “如是怀疑殿下又何必与殿下提及此事呢”沈栗笑道:“学生对自己的判断还是很有把握的。” 很有把握?狂妄自大,此子不足为虑。兀轮心里道。 “你就这样肯定?”兀轮试探道。 “殿下不知道,这泼脏水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说,缁衣卫前指挥使苍明智您知道吧?他想陷害太子,可惜被学生喊了冤,结果玩火自焚。所以啊,要想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那得找个不会替自己喊冤的。”沈栗得意道。 “小王就是不会提自己喊冤的?”兀轮道。 沈栗笑道:“这么说吧,这刺客没有被当场抓住,殿下您呢,当时又正好在求娶公主,您想想,与两国和亲一比,学生遇刺是多么微笑的一件事!所以,把刺客的名头安在殿下的头上,皇上是不会为了学生找您的麻烦的。而我们这边不追究,殿下当然不知此中关节自然也不会提自己喊冤。此事自然就这么悄声无息的了解了,邢秋这一手玩的好啊。” 缁衣卫把自己当凶手,而真正的苦主却不相信,兀轮心里暗暗发笑。 沈栗偷眼观察兀轮的神色,抬手斟酒:“不过,缁衣卫既然怀疑殿下有嫌疑,那皇上不同意和亲也就不奇怪了。” “为什么?”听到有关和亲,兀轮不禁追问道:“就是有嫌疑,也该查问清楚,小王问心无愧,贵国岂可因一个‘嫌疑’就否定小王的请求?” 兀轮下手时早就准备好替罪羊,自然不怕被人查到身上。如果真是为了此事搅黄了和亲,倒不如叫人查下去。 “欸,”沈栗微醉摇头道:“方才都说了,和亲之事比刺杀之事重要的多,就算是殿下下手,皇上衡量之下,因为不会深究的。再说,事情过了这么久,也查不出来什么来了。真正动摇陛下心思的,是那把弹弓啊。” “什么意思?”兀轮莫名道。 沈栗又喝了一杯,醉意更浓,凑近兀轮悄声笑道:“殿下忘了?学生刚才提到那刺客被伤到了……‘要害’,嘿嘿,皇上是担心……嗯?” 兀轮面无表情,半晌才转过弯来:沈栗确定刺客被伤到了要害,而皇上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刺客,于是,皇帝担心自己这和亲人选的“功能”——毕竟不能把公主嫁给一个“不成”的人。 沈栗同情地看着兀轮:“所以和亲这事真不是学生搅黄的,殿下,时也命也。” 兀轮只觉心里打翻了五味桶,说不出什么滋味了。 刺客确实是自己,沈栗不信,但沈栗咬定刺客“不行了”;自己当初扫尾干净,盛国皇帝查不出刺客身份,而缁衣卫怀疑自己,于是,皇上不确定之下,终于为了一个不能摆上台面的理由拒绝了和亲之事。 所以还是我自己作的?兀轮麻木地想。 沈栗颇为欣赏兀轮此时的脸色。 兀轮艰难的开口:“这算什么理由?这也……” 沈栗叹道:“官面上当然不会这么说。不过也怪不得皇上,毕竟,皇上也不能派个女子去‘试试’王子吧?太过不成体统了。” 看着兀轮铁青的脸,沈栗感叹道:“其实,学生觉得若不是出了这个纰漏,皇上还是很看好和亲的。” “怎么?皇上原本是同意和亲的?”兀轮追问。 这小子果然没死心。 沈栗真诚道:“皇上还是很想与北狄缓和关系的,反正学生觉得邢秋提起刺客之事后皇上才改了主意。” 兀轮抖了抖嘴唇。 “听说如今还有很多大臣上折子赞同和亲之事,皇上正在犹豫。”沈栗似已醉了,迷迷糊糊道:“要是殿下能证明自己……无恙,缁衣卫的怀疑不攻自破,想必此事还有转机。” 沈栗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扑倒桌子上大睡起来。 兀轮深深呼吸,呆坐半晌,起身推门走人。连个招呼都没和霍霜两人打。 兀轮走了,沈栗又精神了。 一身冷汗!兀轮当夜能在重伤的情况下逃脱,身手确实不会差。沈栗一直与他打机锋,几次感到兀轮身上杀机,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霍霜两人进屋坐下,吩咐人换了酒菜用具。掌柜还想安排官伎伺候,叫两人撵出去。 霍霜哼道:“怪不得来求公主,这家伙倒是长了一张好脸。” 兀轮的长相的确堪称俊美,大约随了他的生母,骗骗姑娘是足够用了。 沈栗幽幽道:“这家伙的消息很灵通呢,似乎对宫里的风吹草动也颇为敏感。” “什么?”郁辰惊道。 沈栗道:“昨日我父子蒙皇上召去乾清宫,今日兀轮就拿着此事前来试探。” “莫非是宫里的细作还没清干净?”霍霜疑道。 “也可能是有人通风报信。”郁辰道:“何泽这些天与兀轮凑得近。” 霍霜皱眉道:“不管怎么说,宫内之事不可轻易打探,竟还给北狄人知晓!此事要跟邢指挥使打声招呼。” 沈栗不知在思量什么,忽然叫掌柜进来:“如今可清醒了?” 那掌柜苦着脸道:“都是小的没长眼,几位大爷饶小的一遭吧,小人家里还有……” “打住,”沈栗道:“我不管你家里还有什么可怜人,有一件事你给我办好了,今天的纰漏就作罢,不然,就拉着你去晋王府。” 掌柜没拦着北狄王子找晋王外孙的麻烦,要是被沈栗拉去晋王府告状,不知能不能捞着棺材板。 “公子只管吩咐,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妥的!”掌柜赌咒道:“要是办不成,不用您处置,小的立马跳湖去!” 霍霜看见沈栗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就像当初算计杜凝时那样:“你在十里杏花做掌柜,这景阳城内的勾栏酒肆应该都能打上交道吧……” 兀轮回到处所,心里仍转着沈栗的话:“要是能证明身体无恙,想必此事还有转机。” 兀轮自是惦记和亲之事的,若能娶到公主,对他的好处着实不小,若有半点希望,他也不想放弃。 低头看了看,兀轮暗暗咬牙。沈栗安装的弹弓的确厉害,饶是兀轮躲得快,仍然受了伤,好在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只是到底要怎么证明自己“无恙”呢?此事又不可拿出来与人商量。 在屋子里转了半晌,兀轮出门召唤鸿胪寺派来的官员。 既然盛国皇帝不好意思让女子来试试自己,那自己主动提出要个伺候的不就好了。 “他说什么?”鸿胪寺卿万奇用匪夷所思道:“他向我鸿胪寺要女人?” 禀报的小吏苦着脸道:“那王子就是这么说的。” 万奇用气笑了:“他把我鸿胪寺当什么?拉皮条的?要女人,秦楼楚馆有的是,自己找!那个什么翠蕊阁里美女有的是,让他自己随便挑!” 万奇用没想到,自己的回答竟被兀轮解读成了某种暗示。 景阳最大的青楼翠蕊阁仍如往常一样,暗香盈袖,歌舞未停,梳着高髻,环佩叮咚的美人儿纷至沓来。 客人们往来不绝,喧闹不止。 忽然,靠近大厅的一间屋子的墙壁竟整个倒了下来,宾客与女伎们纷纷惊呼。然而这惊呼声忽然又停止了。 展现在大厅中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客人与几个女子的“嬉戏图”! 真人版的!没有任何遮掩的!额,似乎激战正酣的…… 良久,方有人嘀咕道:“这可比避火图精彩多了。” “欸,这人是北狄王子兀轮啊!”有人惊呼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中指的风姿 乾清宫里爆发出一阵大笑:“这里面果真是沈栗搞的鬼?” 邢秋恭敬道:“是,臣下特意着人调查过。兹有十里杏花掌柜金误的供词,是沈栗吩咐他联系勾栏的老板,单等兀轮上门,做出这神仙局。” 邵英又一阵大笑:“促狭鬼!朕还琢磨着,这小子被人搅了婚礼,依着他的性子,只怕正记着仇呢。果然,得着机会就要报复回去。” 邢秋忍笑道:“陛下说的是,兀轮若是老老实实待在鸿胪寺为他安排的客舍,沈栗自是不能找他的麻烦。可惜他昨日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气势汹汹跑到十里杏花找沈栗兴师问罪,结果反而叫沈栗得着机会诓骗了。” “沈栗是朕看着长大的,平日里就一肚子坏水。惹了他的不赶紧躲着,反而送上门去,这兀轮也是自找麻烦。”邵英回味一翻,又是一阵爆笑。 邢秋微笑,垂目恭敬道:“兀轮非常重视和亲之策,不知怎么听说是沈栗搅黄了此事,故此忍不住去找沈栗质问。” “朕的子民还用不着他一个北狄王子质问。”邵英冷哼道。 平心而论,邵英自是不愿意把女儿嫁去北狄的,若不是兀轮提出和亲的请求,朝中又岂会有这般风波。 “大朝下了决定,短短几个时辰他就能找到沈栗身上去,北狄人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莫非朕的乾清宫竟由人打探吗?”邵英恼道。 骊珠吓了一跳,乾清宫的内监宫女都是他过了目的,如今出了纰漏,第一个就是他的责任。 “都是奴才失职,奴才万死!”骊珠连连叩首。 “起来吧,先把宫中再清理一遍。骊珠,你打小跟着朕,朕不疑你,但日后决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邵英挥挥手道。 邢秋软言道:“宫里才过了篦子,应该不可能再有北狄的细作,怕是有咱们盛国人通风报信。” 邵英哼道:“朕心里有数。他们啊,聪明从来不用在正地方。” 骊珠知道邵英指的是何家,低下头,眼露凶光。何家给兀轮透口风,结果把自己这个总管太监装进去。你们等着,这事儿决不能就这么算了,总有一日要你们尝尝咱家的厉害! 转头打量来往伺候的宫人们,究竟是哪个如此胆大,在乾清宫伺候还如此拎不清,竟然敢与外人擅言宫中事? 不提骊珠心中思量,邵英复又冷笑道:“机关算尽,竟敢觊觎朕的公主!可惜利令智昏,沈栗的言辞并非没有漏洞,兀轮竟然还能一头扎进去,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你安排下去,帮沈栗遮掩遮掩。” “其实儿子的计划并不完美,诓骗兀轮的言辞也粗陋的很,这人竟然真的会中计,儿子也觉得稀奇。大约这兀轮太在乎和亲的事,才对种种蹊跷之处视而不见。”晋王府中,在晋王父子与沈淳询问之下,沈栗介绍自己给兀轮挖的坑。 十里杏花背靠晋王,沈栗吩咐十里杏花的掌柜给兀轮下绊子,这绊子还真就让北狄王子狠狠摔了一跤,这事不小,掌柜自然会上报晋王府。 这会儿“北狄王子兀轮在翠蕊阁众目睽睽之下连御数女”的传言已经风靡景阳了,晋王听说其中有沈栗的手段,立时兴致盎然地找沈淳父子来打听八卦。 昨日沈栗回家一声没言语有关兀轮之事,晋王提起来时沈淳还一头雾水,直到沈栗在晋王的要求下详详细细地解释了来龙去脉,沈淳才知道兀轮找过沈栗。 “谁给他的胆子!”沈淳暴怒道。 兀轮曾经惦记沈栗的项上人头,听说兀轮昨日竟带着人去寻沈栗,两人还单独坐在一起喝酒,沈淳立时出了一身冷汗。论武艺……在沈淳眼里沈栗学的那几招花拳绣腿就不能叫做武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他暴起伤人,你今日可还有命在?”沈淳埋怨儿子。 沈栗苦笑:“儿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当时避不及了。因是在十里杏花安排的雅间,儿子几个人都叫随从们自己玩去了,谁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晋王世子皱眉道:“金误是怎么回事?竟就把兀轮领过去了?他也是老经计了,竟出了这样的纰漏!定要重罚才是。” 沈栗忙道:“外甥已应了他不追究了。” 晋王世子道:“死罪免了,扣他半年的工钱!怕这小子不长记性。” 沈栗不好再驳晋王世子的面子,点头道:“听舅父的。” 晋王幸灾乐祸道:“这回兀轮该老实了。” 沈栗低头道:“若是事情传扬的再热闹些,怕是兀轮回了北狄也不会安宁。” 王子丢人丢到国外去,回去了北狄大汗也不会轻饶他。 晋王斜着眼看他:“又打着什么鬼主意?” “没什么。”沈栗涎着脸笑道:“只是想到金掌柜与勾栏瓦舍,茶肆酒肆联系的多,若是能‘不经意间’给兀轮王子宣扬宣扬……” “……真狠哪!”晋王世子感叹道:“太合胃口了,这事儿我来督促金误办,做得好就不罚工钱。嘿,保管直到兀轮离开时,景阳都安静不了。” 有晋王世子和缁衣卫指挥使暗中坐镇,怨气冲天的兀轮一直无暇再找“罪魁祸首”沈栗的麻烦——如今他的花边都演绎出了二十来个版本,想象力十分丰富。 动作快的书局竟然还出了以他为主角的避火图!据说是那晚翠蕊阁中恰巧有个画匠亲眼目睹了兀轮王子的矫健身姿,回家后连夜画出来的! 一本值纹银三十两! 三十两就可以一观北狄四王子的“英勇”身姿!还可以带回家收藏! 盛国人真是太坏了! 兀轮王子泪流满面,夜里睡觉时都恨不得咬着被角嘤嘤哭泣一翻。 窝窝儿以飞鸟的速度结束了使团行程,把兀轮团吧团吧塞进马车里,向皇帝提出辞行。邵英命太子城郊送行。 直到出了景阳城门,兀轮还在哀怨道:“我怎么就信了沈栗呢?明知道这杀才定然心怀不轨,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窝窝儿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劝道:“就快完了,一会儿与盛国太子告别,咱们就离开景阳了。殿下你……你宽宽心吧。” 送别仪式进行的还算顺利,直到兀轮在盛国人的队伍中看到了沈栗的身影。 兀轮的眼睛立时就红了。 坏了!窝窝儿心里暗叫不好,忘了沈栗还是东宫伴读,太子来主持送行仪式,自然会带着沈栗。 沈栗遥遥望着兀轮,轻声问郁辰:“这么远,那家伙冲不过来吧?” 郁辰确定地摇了摇头,这么远,再说又有府军前卫和缁衣卫。 众人自然不会当做沈栗是怕了兀轮,说实话,在东宫众人的眼中,哪怕火烧眉毛了,也难以看到沈栗慌张的样子。 太子龙章凤姿地站着,脸上维持着端正凝重的笑容,只嘴唇微微翕动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沈栗低着头:“北狄王子难得来我盛国,学生想,不如再叫他记忆深刻一些。” 太子几乎喷笑出来,这段时间他简直是听着兀轮的段子下饭的。太子表示,近来胃口很好。 “你小心些,不要气死了他。”太子难得开玩笑:“这人死在盛国也挺麻烦的。” “他还没有出人头地,不会舍得死的。”沈栗笑嘻嘻道:“待会殿下靠后一些,不要被他惊到。” 郁辰道:“属下先叮嘱侍从们护卫太子。” 窝窝儿不断低声劝兀轮:“殿下不要看他,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完了。” 兀轮充耳不闻,只盯着沈栗。 远远见沈栗抬头看着他,笑嘻嘻地偷偷伸出一只手,握拳,然后慢慢竖起一根中指。 …… 霍霜道:“虽然以前没见过,但我觉得……这个手势意义十分深刻。” 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竟也学着沈栗样子,举起来冲着兀轮竖起中指。 一向老实的郁辰也跟了个风,又一根中指。 沈栗瞥见太子的手蠢蠢欲动,忙低声道:“殿下,额,这手势观之不雅,有损殿下风度。” 太子咳了一声,放弃了。 窝窝儿心惊胆战地发现兀轮青筋暴起,忙转头去看沈栗,却发现沈栗一脸若无其事地垂手躬身站在盛国队伍中,并无异状。 “殿下,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了。”窝窝儿颤声道。 仪式还在进行,窝窝儿作为大使,有他自己的礼节要进行,自然不可能盯着一个伴读不放。 于是怔怔地看着沈栗的兀轮,又看见沈栗几人朝他竖起中指。 这个手势的意义即使跨越时空,在这个世界也可以耗无障碍地被人解读。 兀轮闭了闭眼,再看去时,竟见沈栗还勾了勾中指。 他还勾了勾中指! “啊……”兀轮终于暴起,声嘶力竭地向沈栗冲去。 沈栗在盛国送行的队伍中,在太子身边!谁知道兀轮是冲着沈栗去的?众人只见北狄王子暴起冲向太子! 府军前卫的士兵立即涌上来,试图阻止兀轮,然而兀轮是什么身手,怎么可能被几个士兵轻易拦下,于是缁衣卫也冲上来。 窝窝儿只觉全身发木,愣愣地听着盛国队伍里有人大喊:“不好了!北狄王子要刺杀太子!来人啊!保护太子殿下——” 这下真的要完!窝窝儿泪流满面地想。 第一百一十八章何云堂大乱 北狄使团的归程延迟了三日。这回却没什么送别仪式了。 兀轮是被绑着上路的。 面对窝窝儿的抗议,邢秋不屑撇嘴道:“你家王子意欲行刺我国太子殿下,陛下没有追究已经是法外开恩了,绑着他也是为了防止他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窝窝儿还欲再言,忽听兀轮在车中大叫:“我要杀了沈栗!啊——” 邢秋一摊手:“看吧。” 窝窝儿只觉胸口噎住,一口气半晌下不去。 邢秋懒洋洋道:“放心,等出了边境,自然会放开他。” 等出了边境,那得什么时候?北狄使团来时可是整整走了两个月! 窝窝儿怒道:“难道这一路都要绑着我国王子?体统何在!你们盛国人好不讲理!” 邢秋鼻子里哼了一声:“讲理?你们王子求婚不成竟悍然下手行刺太子殿下,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回国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陛下已经派人递国书给你们大汗,倒要问问他是怎么教儿子的!” 听说盛国竟然还派人送信给北狄大汗,窝窝儿顿时泄了气。兀轮这回惹得可不是小事,若非两国如今都还克制,行刺对方太子可妥妥是开战的借口! 回到北狄之后,还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窝窝儿顿时蔫了。 “兀轮王子他并非是要行刺贵国太子,在下已经申诉很多次了。”窝窝儿无奈道。 邢秋冷笑道:“那我就再回答你一次,你家王子疯疯癫癫向太子殿下冲去,缁衣卫出了很多好手才把他拦下来,说他不是行刺,谁信?” 窝窝儿哑口无言,像个蛤蟆似的一鼓一鼓直喘,最后恶狠狠长叹一声:“嘿!”转身蹬车而去。 邢秋抬手蹭蹭鼻子,对领兵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北狄使团的将官嘱咐:“总不能真一直绑着,等离景阳远了,可以放开。不过,兀轮这家伙身手不差,把他看好了!” “邢指挥尽管放心,这杀才不会有作妖的机会!”将官拍着胸脯保证道,顿了顿,凑上来低声道:“属下有个疑问。” 邢秋挑眉。 “当时送别仪式上竟被这兀轮搅乱,惊了太子舆驾,属下罪当万死!可……”将官奇怪道:“陛下为何没有下令治属下之罪?” 邢秋喷笑一声,心道因为兀轮发疯是太子点了头,沈栗使了坏啊,皇上罚也罚不到你们身上。再说,估计这会儿陛下正高兴呢。 只是此事不好随意对外人讲,邢秋拍了拍这将官的肩膀,只道:“以后见了礼贤侯府的人要尊敬,咳咳,尤其是那个沈栗。” 这小子太记仇,心眼又多。瞧瞧兀轮还是一国王子,得罪了他,教他寻了机会整治成什么样了?丢了大人不说,看着都气得神智失常了,啧啧啧。 将官不解邢秋话中深意,只道是沈栗求了情,太子才把他们轻轻放过,不由心里感激不已。 窝窝儿蹬车后,看着兀轮,想要伸手替他松绑,车边站的缁衣卫大声咳嗦,窝窝儿叹气放手。 “殿下当时为何不忍忍?功亏一篑啊!”窝窝儿叹道。 兀轮两眼发直道:“忍不下去!沈栗!我……完了,一切都完了!” 公主飞了,面子丢了,还带着行刺盛国太子的罪名回国,父汗他一定会大怒的。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兀轮王子终于忍不住哭道:“沈栗,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车边的缁衣卫斜眼看了看兀轮,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瞧你那怂样,哭得跟个小娘似的,还想杀礼贤侯府的公子?呵呵。 兀轮王子满怀雄心壮志而来,满脸凄楚哀怨而去。 沈淳又忍不住用惊奇的目光打量了自己的儿子: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了解沈栗一些,沈栗的“奇思妙想”总会表现出新高度。 收买了一个青楼的老板,一个不太雅观的手势,竟然就叫堂堂一国王子颜面扫地,差点被整成失心疯。 这小子确实对沈梧留手了。沈淳暗想,幸亏他这些手段从不对着自家人。 沈栗笑的腼腆,单看外表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翩翩公子。 沈淳嗤笑一声:“快把你那表情收收,这屋里哪个不知你的德行。” 何云堂里顿时响起一阵笑声。 田氏摇头笑道:“这孩子,怕是要修炼成精了吧?” 紫山郡主笑的前仰后合:“先前侯爷提起兀轮取谦礼人头,儿媳还提心吊胆了一阵。结果怎么着?咱们谦礼出手,便是北狄王子也成了土鸡瓦狗。” 沈淳板着脸道:“这事办的着实冒失,竟还拐着太子,明日赶紧进宫请罪去。” 沈栗笑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一直对和亲之事不满,儿子对兀轮出手,未尝不是给殿下出口气,所以殿下当时才应允儿子胡闹。” “你也知是胡闹!”沈淳想了想,失笑道:“也是一国王子啊,可叹,可怜!” 沈沃大笑:“兄长这‘可怜’用得好!” 屋内又一阵大笑。 李雁璇用手绢掩着口,怕笑得失态,忍笑忍得两颊飞红,更添妍态。沈栗瞧得心里发热,不错眼地盯着看。 李雁璇越发害羞,这可是当着长辈们的面!忍不住狠狠瞪了沈栗一眼。 沈栗不以为意,只看着妻子微笑。 容蓉瞥见沈栗夫妻彼此眉目含情,情意绵绵的样儿,忍不住去看世子。然而世子此时阴沉沉地低着头,并未注意到自己妻子的目光。 容蓉幽幽叹了口气,就是沈梧看见了又如何?饶是自己花容月貌,沈梧也不过是在自己嫁进门时热乎了一阵,何尝和自己甜甜蜜蜜过。 忍不住嫉妒地看了看李雁璇。 当初议亲时,人人都说自己好运道,高嫁了礼贤侯府世子,以后便是侯夫人,是沈家宗妇。而李家姑娘是低嫁,年纪又小,又是庶子,将来早晚要分出去,不过混一个平常富贵罢了。 如今看看,李雁璇才是好运道! 沈栗如今出入东宫,深得太子信赖。能力出众,考中解元,对李雁璇又好,夫妻两个从不红脸,时不时就知道淘动些脂粉花朵讨好妻子。 容蓉抚了抚脸颊,论颜色,自己比李雁璇长得还艳丽许多,可惜,命不好。 把目光从沈栗夫妻身上收回来,容蓉一转头,恰看见世子沈梧黑着脸瞪着自己! 容蓉立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沈梧气得咬牙,你看谁不好,竟然直勾勾盯着沈栗!叫长辈们看见是什么样子! 沈梧心里知道容蓉是个恪守规矩到古板的,只是他一直心思不顺当,落个火星就要炸,已经不是个讲理的人,早就学会打妻子。要不是如今当着长辈们的面,沈梧怕是已经大打出手了。 沈梧还在心里琢么着一会儿回了延龄院要如何与容蓉算账,不料容蓉竟一头栽倒在地。 沈栗还在用目光调戏妻子,忽听丫鬟们惊叫起来。 众人停了议论,转目看去,才知道容蓉出了事。 沈栗立时道:“去请李府医过来!来人,把大少夫人抬到榻上去。” 田氏急忙道:“对对,快,吉吉。” 吉吉领着几个大丫头将容蓉移到榻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擦汗的擦汗,只是容蓉一直未醒。 沈栗道:“去个人再催催,李先生怎么还不到?对了——” 沈栗转向紫山郡主道:“听说齐嬷嬷年轻时学过些医术,母亲?” 紫山郡主年少残疾,因齐嬷嬷会些医术,晋王妃当初才选了她照顾紫山郡主。 紫山郡主点头道:“对对,齐嬷嬷,快,你先看看。” 齐嬷嬷应声上前,检视一翻,又把了脉,向容蓉身下探了探。退下来行个礼低头道:“太夫人,郡主,大少夫人小产了。” “什么!”田氏吃了一惊,眼前一花,顿时晕倒。 沈栗一步上前接住,厉声道:“快拿水来。” 一边安慰田氏:“祖母莫急,且宽宽心,您……您抬抬手,不不不别急,您先眨眨眼睛。” 田氏知道沈栗是怕她骤然晕倒,中了风。 先时有御医曾提醒沈家人,老太太年纪大了,似有痰症,要小心卒风,切切不可惊扰。沈淳等人都颇为忧虑,饮食住行都一一叮嘱过。因此田氏一倒,沈栗自然怕她出事。 缓了口气,田氏摆摆手道:“热血上头,晕了一晕,不碍的,莫慌。” 沈栗示意李雁璇上前一起扶她慢慢起来,道:“祖母且到床上歇歇,一会儿李先生到了,诊治一下我们小辈的才能放心。” 一面又回头与沈淳商议:“如今祖母与大嫂都有微恙,父亲看是不是下帖子请位御医。” 沈淳点头道:“要的,我亲自去请。” 嘱咐沈沃照顾好老娘,急忙出去了。 沈栗见沈梧捂着胸口,似也受了惊,叹了口气,对槐叶道:“扶着大兄到侧间躺躺。大兄不要担心,平心静气。” 槐叶忙上前去扶沈梧。 沈梧还欲坚持上前伺候田氏,田氏摇头道:“去吧,顾好自己,才让老身放心。” 沈梧才罢了。 紫山郡主劈头给了齐嬷嬷一巴掌:“不会当差了吗?你不会慢慢说?惊着母亲,你要如何交代!” 第一百一十九章此事瞒不得 齐嬷嬷后悔不已,连连磕头请罪。 她伺候郡主下嫁,未免有些拿捏身份,在侯府中就不如在晋王府中那么小心翼翼,郡主点拨过两次,她仗着自己是老人儿,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今日但凡她多思量一步,也不会把容蓉小产的消息这么直愣愣的说出来。容蓉是世子夫人,她肚子里那个若是男孩,就是田氏千盼万盼的侯府嫡曾孙。容蓉先前并无有孕的消息,如今刚刚发现,孩子就没了,老夫人自然受不了。 田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齐嬷嬷这才知道害怕。不只是担心自己的下场——她是郡主身边的人,闯了大祸,郡主面子上也不好看。紫山郡主才嫁到沈家多长时间?身边的人就把太夫人惊到了!田氏无恙,郡主还好说,田氏若不好了,沈淳迁怒郡主可怎生是好? 齐嬷嬷把郡主从小伺候到大,她原是宫女自梳,无儿无女,早把郡主当孩子疼,要是连累了郡主,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过。 这几个头磕的真心实意,额头见血。 田氏疲倦道:“别磕了,老身心慌。” 沈栗连忙道:“母亲,先让齐嬷嬷下去吧,且不忙问罪。祖母有些烦闷,母亲看是不是叫无关的丫头们先出去。” 郡主点头道:“只留母亲和大媳妇的丫头伺候着,其余房里跟着伺候的都到院子里候着。” 齐嬷嬷痛哭流涕的和丫头们出去。 这面人往外走,外面又进来:“六夫人过来了,颜姨娘和八姐儿十姐儿过来了。” 宫氏这几日有些风寒,今日就没来何云堂请安,听说田氏急病,急匆匆过来问候。颜姨娘仍是谨守身份,每日里精心伺候夫人,很少带着女儿们往老夫人和沈淳身边凑。可田氏一病,她也得过来问安。 沈沃皱眉道:“叫宫氏在院子里等着,她自己还有风寒,进来怕过给母亲。” 沈栗忙道:“六叔也知道六婶娘身子微恙,怎么能站在院子里晒着?依侄子的,叫六婶娘并姨娘妹妹们都回去吧,在这里也不过是干着急。再者,一会儿府医御医都来,女眷们多了也不方便。” 沈沃点头道:“说的有理,叫她们且回去,有什么消息叫丫头们去知会一声就是。” 何云堂里跟穿花儿似的,这边宫氏颜氏刚走,李府医又颠颠过来。 女眷们都过来打个转了,先派人去找的李府医才姗姗来迟,沈沃沈栗就有些不悦。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郎中到了,沈沃两人也没多言语。见外男进来,女眷们纷纷避出。 李府医接道的消息只是容蓉晕倒,没想到后来田氏也晕了,有些发愣,先给谁看? 按礼法自然是先可着太夫人,田氏摇头道:”老身觉得还好,先生还是先给我那孙媳妇诊治诊治。” 李府医犹豫一下,他刚得知容蓉是小产,这情况他一个男子是不好出手的。 沈栗道:“知道先生为难,好歹诊个脉,看看家嫂可有危险。” 李府医这才上前诊治,他这一向前走,沈沃沈栗立即闻到一股酒味。沈沃的脸当时就黑了,久等不来,合着这郎中跑去喝酒了! 沈栗朝沈沃摇摇头,示意先让郎中看看,有什么事一会再说。沈沃强压着一股火,到底没吱声。 好在李郎中到底没大醉,诊了脉道:“这是心情抑郁,惊悸过度引发小产,已经无法挽回了。好在大少夫人底子强健,不虞落下病根。” 田氏听说曾孙没了,顿时又要晕,沈栗忙道:“祖母不急,您听郎中说了,大嫂身体无虞,以后孩子还会来的。” 田氏叹道:“好好的,怎么就惊悸过度了?” 众人面面相觑。也是,心情抑郁好解释,沈梧生冷不忌,还专门喜欢爬床的,再宽容大度的和他过日子也得抑郁,可惊悸过度是怎么回事?容蓉怎么就惊得小产了? 田氏道:“把她的丫头们叫来问问。容蓉还没醒?” 李府医道:“在下可以下针,不过怕大少夫人醒来过于激动。” 田氏又忍不住叹气,容蓉醒来知道孩子没了,还不知要怎生哭呢。 正说着话,沈淳把御医请来了。 李府医也知道沈沃为什么黑脸,讪讪道:“在下行事确有不妥,还望担待,既然御医已到,在下告退。” 沈沃抿着嘴挥挥手,李府医施礼告退。 柯御医来时听沈淳说了情况,还捎带个医女来,介绍道:“姓宋,长于妇人病,只是不会说话。” 沈淳客气道:“有劳。” 宋医女年届三十,浑身上下收拾的清爽利落,点点头,施了个礼,去看容蓉。这边柯御医上前为田氏诊治。 “老夫人有些受惊,好在这段时间调理的不错,开几副方子吃吃,应是不碍的。”柯御医道:“只是如今眼看入秋,有些燥,饮食宜清淡,要宽心。” 沈淳听到田氏无事,松了口气:“有劳。还请柯兄拟个方子。” 柯御医客气几句。 沈栗插言道:“父亲,方才儿子见大兄气色不好,已经叫人扶他到偏房歇息。” 柯御医闻声知意,忙道:“一病看看。” 沈淳谢道:“多劳柯兄。”亲自引人去偏房。 忙活半天,沈栗出了一身汗。沈沃上前问候田氏,沈栗便退下来,方松了口气,见李雁璇左顾右盼偷偷蹭过来,似有话说。 “怎么?”沈栗奇道。 李雁璇看看左右无人,悄声对沈栗道:“方才我照顾大嫂,宋医女为大搜医治时我见了,大嫂身上有很多伤。” 沈栗吓了一跳:“什么?怎么可能?谁敢?” 李雁璇撇撇嘴:“礼贤侯府的世子夫人,谁敢朝她动手?” 沈栗一拍脑门,除了沈梧还有谁!沈梧堂堂世子,怎么还学会打老婆了?容蓉也真是懦弱到家了,挨了打都不知道喊个冤。 沈栗问:“医女也见了?” 李雁璇点头:“要不是医女发现,我还不知道呢。” 沈栗长叹一声,丢脸丢到外面去了。 “这事被外人知道了,已经不能瞒住,你悄悄的给母亲提个醒,给宋医女多些酬劳之类。总之,想个办法才是。”沈栗道。 田氏再不能受刺激,这事还是叫郡主想办法吧。 李雁璇也是怕礼贤侯府传出丑闻,才巴巴地来找丈夫商议。如今沈栗说不能瞒,李雁璇立时跑去找郡主。 郡主皱眉:“安智真是……这事儿我知道了,放心,医女平时出入宫禁与官员后宅,嘴都严,不会乱说的。” 想了想,叫丫鬟过来吩咐:“你见那边完事儿后把宋医女请过来,就说我想请她诊个脉,去,准备个荷包,拣些贵重些的小玩意。” 郡主口中贵重些的,自然不一般。宋医女爽快收下,贵人们的后宅事,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不会多说,何况这是郡主亲自出面压下。 沈淳刚刚领着柯御医给儿子看过,又听说郡主找了医女,连忙过来问:“可是哪里不适。” 郡主叹道:“若妾身真是有个小病倒不值得一惊呢,侯爷猜怎么着?妾身是给安智扫尾巴呢。” 沈淳愣了愣,脱口道:“他怎么了?宋医女……他们以前应该没见过?” 沈淳第一个想到沈梧是不是又有了桃花债。 郡主嗔道:“侯爷说什么呢,宋医女已经自梳。” 沈淳也觉失言,赧然道:“今日事多,有些忙乱。额,安智可是又闯了祸?” 郡主遂把容蓉身上有伤之事说了。 沈淳愕然:“他还学会打老婆了?” 郡主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传出去岂不成了私德有亏?容家也要心痛自家女儿受气,话说容家老太爷那个岁数……” 提到容家老太爷,沈淳也有些含糊,这老头太能活,看着颤颤巍巍,比谁都硬朗,他那个年纪的要是打上门来,谁敢拦? “这个不成器的!”沈淳恨道:“怪不得说容氏惊悸过度而致小产!” 孙子连个影儿也没见就没了,沈淳也恨得不行。 这儿子,沈淳已经不只是失望了,现在他只求沈梧不要给侯府惹祸丢脸,一转身,就想去找儿子算账。 容蓉醒来时,沈栗就拉着李雁璇躲了。容蓉小产,沈梧打妻子的事又被外人揭出,何云堂里怕是要好好热闹一翻。沈栗却不好留下“看热闹”。 远远听着容蓉在何云堂里嚎啕大哭,李雁璇忍不住道:“妾身又是同情大嫂命苦,又是恨她太过懦弱,受了委屈也不知道吱声。” 沈栗摇头道:“她吱声又有什么用?高嫁的女子真受起气来,娘家也出不上什么力。祖母再讲理,还是要护着大兄。母亲是后来的,也管不了。” 李雁璇斜眼看沈栗道:“郎君前程似锦,将来有一日封侯拜相,看妾身不顺眼怎么办?” 沈栗扫了一眼丫鬟们,青藕连忙领着人远远退下。沈栗忽地伸手抱住李雁璇道:“我若赌咒发誓,说些甜言蜜语,空口白牙的你又不信,我这儿有个好主意,管教你一声无忧。” 李雁璇不防被沈栗抱住,吓了一跳,伸手轻捶沈栗道:“光天化日,被人看见可怎生是好?” 沈栗只赖着不放手,李雁璇又羞又恼又想笑,忍不住问:“什么好主意?” 第一百二十章乱家之兆 沈栗笑道:“你生下十个八个一串儿女,将来若是觉得郎君待你不好,只管叫儿子女儿管教他老子,保准教训得服服帖帖。” 李雁璇大羞,跺脚道:“你……” 她因比沈栗大三岁,先前还担心沈栗嫌她年岁大,夫妻两个不和睦。哪知沈栗自婚后一直粘着她,让她觉得比在爹娘面前还受宠。 沈栗此番话说的有些调笑之意,又何尝不是预想他们未来生活美满,儿女满堂的情景? 李雁璇固然大羞,却不恼,只飞眼瞪了沈栗,捂着脸跑了。 沈栗被这一眼瞪得心下酥麻,回头看看何云堂,心下也暗叹沈梧愚蠢。 媳妇虽不是你自己选的,却是你点头娶进门的。当个宝似的娶来,没两天就弃之如敝履,结发的妻子尚如此对待,哪个还能当你是好人? 这大兄近来越发左性。父亲教训他几句,他便满怀怨气一点也不遮掩,在这讲究孝道近乎苛刻,君要臣死父教子亡的时代,沈梧算是个奇葩了。故此沈家人都对他失望。亲外家李府也不去亲近,眼见着疏远了,如今容蓉出了事,容家八成也要翻脸,沈梧这是要把亲眷都得罪了? 听到何云堂隐隐传来沈淳的怒吼,沈栗摇了摇头。沈梧如今已经无力威胁他,便是作出天来,只要不败坏了礼贤侯府的名声,便与自己无关。转头追老婆去了。 郡主出手压住医女的口,沈淳又狠狠警告了沈梧,沈栗便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哪知竟然还有后续。 齐嬷嬷直言报忧信,惊着了太夫人田氏,便是田氏无恙,又肯全郡主的面子,郡主也不能马虎。到底齐嬷嬷挨了二十板子。齐嬷嬷在屋里趴了三天,好容易爬起来,又得到了一个任务:帮着容蓉整理延龄院。 郡主嫌弃容蓉实在立不起来,延龄院里乌烟瘴气,沈梧成日里与丫头们厮混,也越发不学好,便要派人“协助”她给延龄院立规矩。 礼贤侯府里有两个宫里出来的嬷嬷,一个是李雁璇的教养嬷嬷胡氏,一个就是齐嬷嬷。胡嬷嬷规矩好,可她如今正受沈栗之托教八姐儿十姐儿规矩,身份上又是容蓉妯娌身边的,郡主不好调动她,于是此事便着落齐嬷嬷身上。 按说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起码延龄院里除了容蓉没人会喜欢她。可齐嬷嬷刚刚挨了罚,正担心郡主会疏远她,如今有了差事,便乐呵呵接下了。 规矩没立两天,就出事了。 说起来齐嬷嬷也是倒霉,她也没有在延龄院里如何,不过是正正丫头们的规矩,宣讲下下人们的赏罚,再来,就是叫通房槐叶每日里按例给容蓉这个正妻请安。 沈栗生母颜氏儿女都那么大了,每天不照样去郡主那儿请安么?槐叶小小一个通房,被沈梧惯得连主母都不妨在眼里了,别说请安,平日里见到容蓉连个礼都不见,齐嬷嬷当然要给她扳过来。 这安请到第四天,槐叶也晕了。郎中诊治了,说是槐叶有孕三个月,沈梧这便立时发怒,怪齐嬷嬷搓磨槐叶,硬是要她掌嘴。这出闹剧直到田氏与沈淳夫妻过来才算终止。沈栗——延龄院的事,他躲还来不及呢。 沈淳黑着脸问:“你打算怎么着?” 沈梧才因为容蓉小产挨了沈淳大骂,如今槐叶有孕,他还当做好事,忙道:“儿子正想给槐叶一个名义,叫她好好养着,来年给祖母父亲添个孙子。” 田氏长叹一声。 沈淳劈头给了沈梧一耳光,沈梧立时愣住。 这还是沈淳第一次打沈梧。 沈梧算是晚生,别人儿女都好几个了,沈淳才盼来自己的嫡长子。他对沈梧抱了多大希望就有多疼爱这个儿子。沈栗打小跪祠堂都跪出经验了,沈梧从小到大连个指甲盖都没挨过。 沈淳这一巴掌下去,饶是沈梧都长大成人娶媳妇了,也忍不住眼眶发红。 沈淳指着沈梧,气得语不成句:“你……你是不是……你到底长没长心!” 郡主连忙劝道:“侯爷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这要是沈栗当面,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一定先给他老子赔罪。沈梧回过神来却先闹上了:“我知道父亲如今越发看不上我……” “我是越发看不上你了!”沈淳漠然道:“安智,我很失望。” 这句话说出来,沈梧立时噎住。又一个头一次,沈淳正式开口表明他真的对长子失望了。还是当着众人的面。 容蓉面色木然,田氏叹息不已,郡主低着头只当没听见,至于槐叶,恨不得自己立时消失,好教沈淳注意不到她。她心思比沈梧深,知道沈淳气势汹汹而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沈淳恨道:“容蓉刚刚……通房丫头就怀孕!” 槐叶吓得立时跪倒哭道:“侯爷饶命,不关奴婢的事,夫人小产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先前奴婢不知道夫人怀孕,刚刚奴婢也不知自己有孕,奴婢真的没有害过夫人!侯爷明鉴啊,您可以派人去查!真的与奴婢无关!” 容蓉是屡遭丈夫殴打,后来惊悸过度至小产,但这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槐叶却是不知的。故此沈淳一说,她便以为沈淳疑她先知道自己有孕,为了自己孩子去害容蓉,吓得魂飞魄散。 田氏叹道:“妻子和通房先后查出有孕,偏妻子小产了,安智,你就没想想你的名声!” 沈梧这才意识到不妥,抖了抖嘴唇,哑口无言。 半晌,沈梧才道:“那怎么办?她都有了。” 田氏板着脸道:“这胎不能要。” 槐叶立时瘫在地上。 沈梧吃了一惊,求情道:“祖母,您不是天天盼着曾孙吗?为什么?叫槐叶生下来,容蓉不会生气的,容蓉?” 沈梧看向容蓉,容蓉青白着脸,抖着嘴唇。 沈淳厉声道:“你以为压着容蓉点头,此事就解决了?这要是个男孩,就是庶长子!庶长子,乃乱家之兆也。你看那个规矩的人家养出过庶长子?传出去咱们礼贤侯府还有什么名声?你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没有嫁娶呢!你将来要继承爵位,就没想过儿子们日后会相争?” 庶长子与嫡子简直是天生的对头,他们在礼法上有个悖论:庶长子居长,论孝悌,嫡子得听哥哥的;可论身份,嫡子又最尊贵,天生拥有最大的继承权。所以但凡生了庶长子的家庭,早晚会上演兄弟相争,日子肯定安生不了。将来礼贤侯府有个爵位在前面吊着,沈梧的儿子们怕是要打出花来。 再者沈淳还要考虑其他儿女。大家族荣辱一体,沈梧传出了坏名声,沈栗沈柿和女儿们也跑不了,叫人说一声礼贤侯府没规矩,不但小的那些不好说亲,沈栗将来要做官也麻烦。 田氏盯着槐叶道:“因你是安智生母留下的人,原本知道你心思不好,本侯也容忍了,没想到你这样心大!你打着什么主意?就算你没下手害过容氏,你是怎么有孕的?避子汤都喝到哪去了?” 沈梧到底舍不得,央求道:“先头的孩子没留住,祖母,这个给孙子留下吧,好歹是咱们沈家的血脉。孙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田氏恨道:“你只想着你自己,你可曾考虑过容蓉?还有你的姊妹,都不管了?” 沈梧无言,只是一味恳求:“祖母,孙子一向身体不好,这个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盼来下一个,就留下他吧。” 这话说的锥心了,田氏和沈淳都不由动容。 沈梧见有门,继续求道:“父亲,这孩子生下来,儿子以后定要好好教导,叫他知道尊卑孝悌,定然不会有父亲担心的事发生。” 沈淳长叹一声,那也是自己的孙子,他又何尝是狠心的人,只是这庶长子……可沈梧成婚这些年才有了子嗣的消息,还真不知道下一个什么时候才盼来……沈淳一甩手,走人了! 田氏疲乏道:“来人,先把槐叶关起来。”狠狠瞪了槐叶一眼,心里打定主意,无论这孩子到底要不要,心大的丫头是绝对不能留了。 沈淳气冲冲找沈栗,他是有事找沈栗商量惯了,可也不看看是什么事! 沈栗:“……” 原先没觉得沈梧这么蠢啊,怎么就能叫一个通房丫头笼络了? “大兄若执意要留,便留着吧。”沈栗道:“只是是容家那边不好交代。” 沈淳叹气道:“世子养出了庶长子,怕是整个侯府都要跟着丢人。” 沈栗无语,他也膈应沈梧办出的糊涂事,这是要连累全家的节奏啊。可也没狠心到就让大房的孩子去死。沈梧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孩子也不是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万一他以后都没儿子呢?沈栗暗叹,容蓉着实可怜。以古代的礼法,通房丫头的孩子也有出身,沈栗自己都是庶子。 沈栗道:“容家怕是要父亲亲自出面安抚才是。” 沈淳到底松了口,槐叶暗自庆幸,却不知道田氏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决不能留她在侯府。 不说沈淳为了糟心的长子和容家如何低声下气,沈梧又怎么百般讨好容蓉,沈栗和李雁璇亲近了没几天,又要忙起来。 他要随太子赶赴大同府。 第一百二十一章无人可用 德彰十八年,三晋承宣布政使司上报,辖下六府三直隶州中,有一半都遭受了旱灾,其中大同府受灾最为严重。 朝廷起先并没当回事,旱灾,无非是减免赋税,赈济灾民等等。说起来,旱灾并没有水灾那样引起阁老们的注意,因为水灾引起的破坏更为迅速,而且水灾过后往往会有大疫,旱灾……势头来的慢,朝廷有时间反应。只要赈灾的手段跟得上,老百姓饿不死,是不会出现太大动荡的。 这两年好容易风调雨顺,粮仓满了些,朝廷有粮,阁老们心中不慌。 几个月后,阁老跳了脚,大同府流民为寇,造反了。 封棋咆哮道:“荒谬!诞妄!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报上来,该杀!该杀!” 何宿板着脸:“太平盛世,竟有愚民造反,此诚不可忍也,应速速发兵平叛。” “太平个屁!”邵英大怒。皇帝有些伤心了,自打登基后,好歹也兢兢业业十八年,自以为做的还不差,也该算个明君,没想到,有人造反了。 造反的还是些灾民! 若是湘王举旗,邵英还不至于这么愤怒,左右不过皇权之争罢了。灾民造反说明什么?自己这皇帝做的不好,老百姓喊一句:“官逼民反!”不要命了。 这就是执政时的污点,死后妥妥在青史上留一笔。妈蛋,老子拼死拼活十八年,这皇帝做的不畅快! 邵英怒道:“这事没完!出兵平叛是应有之意,大同府的叛军是怎么来的,必须给朕查清楚了!别他娘的说什么刁民不刁民,老子不是被圈在大内养出来的糊涂皇帝,造反是什么罪?就是有人挑唆,百姓但凡过得下去,也不会轻易造反的!” 大凡开国一两代的皇帝,脑袋都够用。邵英当初跟着邵廉打天下,亲眼见过黎民之苦,也知道百姓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有口吃的,就轻易不会被人挑唆闹事,这天下谁当皇帝都不值一两米糠能引起他们关注。有些人可能一辈子连县太爷都不认识,能拿起刀枪造邵家的反,只能说明一件事,邵家的皇帝让他们连糠都吃不上了。 “这事必须给朕查清楚!大同府上下!整个三晋承宣布政使司!所有官吏都要查……一个都不能少!”邵英的咆哮声响彻乾清宫。 沈栗气喘吁吁地跑进沈淳的书房,狗头军师方鹤也被找来。 沈家的五老爷沈凌可就在大同府任职哪!分家只是分家,别看来往的少了,两边还是一族。皇上的意思大同府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彻查,谁都跑步了。 沈栗道:“五叔出了事,咱们不能不拿出个态度来。再者,就怕有‘闲不住’的言官,趁机把事情牵连到父亲身上。” 沈栗所指的言官就是何泽,如今何泽见了沈家人眼都是红的,有这个好机会,拼了命也要把沈淳参下去。 沈淳微微迟疑。 拿什么态度出来呢?要么下死力下手把沈凌拉出来,沈凌洗白了,自然就牵连不到沈淳;要么就摆明了大义灭亲,由得沈凌自生自灭,也算断尾求生。 方鹤促道:“侯爷还是快下决定,此事宜早不宜迟。” 沈淳叹息:“毕竟是兄弟。”这就是想要捞人了。 方鹤不觉皱眉。 沈淳见方鹤为难的样子,心下也知此事不易。 “大灾之后流民造反,摆明了是大同府官逼民反,五老爷至少一个失职之罪是免不了的。“方鹤道。 沈淳沉默半晌,问沈栗:“你觉得呢?” 沈栗思索道:“如今看自扫门前雪是最轻松的,大同府远在千里之外,五叔到底有没有参与大同府官场的烂摊子咱们也不清楚,想插手捞人不太容易,咱们府一动,何泽肯定不会放过。但话说回来,五叔毕竟是咱们沈家人,轻易放弃不管实在冷漠。再说,咱们家亲族本就稀少。” 沈凌到底和沈淳做了半辈子兄弟,不亲近,也没下手害过他,要沈淳冷眼旁观,不合他的脾性。沈家不算大族,在官场中的人更少,为了儿子将来有个助力,沈淳也不会轻易放弃沈凌。 沈淳埋怨道:“偶有书信,也不曾提到大同府有甚异动,如今骤然间出了事,想插手也不容易。” 沈栗道:“如今谈如何捞人还早,大同府的民乱未平,皇上为了稳定大同局势不会先动官场的,平乱之后才是彻查的时候。父亲是不是先上个请罪折子?” 沈淳是族长,又是长兄,沈凌犯了错,沈淳当然有约束不严之过。 方鹤道:“若是能由侯爷领兵平叛……” “不可能!”沈栗断然道:“五叔的情况不清楚,皇上怎么可能让父亲领兵去大同?父亲千万不要请命。” 方鹤叹息道:“咱们在大同没有根底,事情不好办啊。” 沈栗迟疑道:“晋王殿下的封地就在三晋,虽说一直由万岁着人管理,晋王殿下在封地也该有些人手吧?” 晋王好歹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就算不就藩,也不会半点势力也没有吧。 沈淳皱眉道:“此事却不好托他打听。” 沈栗哑然,看来沈淳对于沈凌到底有没有犯罪也没把握,要不然,也不怕外人去查。 “还请先生与父亲琢磨折子吧。”沈栗道:“咱们家若有富余,先献些银子粮食出去,也是个态度。” 沈淳动作快些,请罪折子先于何泽的参人折子到了御前。 邵英掸了掸折子:“礼贤侯府还真是出血了,他们家老侯爷当初攒的家底估计差不多了。” 骊珠忍不住笑起来。 老侯爷沈勉是个能划拉的,他领兵的时候不抢百姓,转挑着前朝官员下手,和他打仗,得先有被扒成白皮猪的心里准备。他又不吃独食,得了财物先给先皇大部分,剩下的大家分,人人有份。先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胡闹。 沈勉出身不高,不爱那些古董字画,专挑金银财宝,礼贤侯府倒也发了笔小财。 这笔钱后来礼贤侯府自家没有动用,在力推邵英上位时贴了大笔,剩下的就不多了。如今又捐给朝廷赈灾,估计也就舀尽了。 邵英回忆道:“朕年少时就爱在沈家的军里混,那时候日子苦啊,可老侯爷总能给朕找到些合口的。慎之那时更小,抱着碗给朕送吃的,馋的要流口水,给他又不肯吃,跑的比兔子还快。” 骊珠觑着邵英脸色,小心道:“奴才觉着礼贤侯府就这点最好,什么时候都把皇上放在前头。” 邵英不语,半晌道:“你说,沈凌在大同做的怎么样?” 这我哪知道。 骊珠磕磕巴巴道:“这……奴才……” 邵英失笑道:“罢了,你这嘴拙的,想给人说好话也没词儿。” 骊珠立时出了身冷汗,赔笑道:“奴才与礼贤侯家并无私交,只是觉得他们对万岁爷比何家忠心,才看不惯何大人总是找沈侯的麻烦,奴才妄言了,最该万死!” 说着,自己狠狠掌嘴。 邵英叹道:“罢了,去召太子来。” 骊珠垂头丧气来到东宫,雅临奇道:“干爹,你这脸……” “别提了!”骊珠道:“你给小爷提个醒,千万别提何泽参沈侯之事。” 太子打乾清宫回来,立刻派人召沈栗、霍霜、郁辰三人。 太子强自按捺兴奋,板着脸道:“父皇命吾至大同府坐镇平乱。” 霍霜喜道:“陛下终于让殿下正是参政了?” 让太子去平乱,这是要给太子养望啊。 太子还是忍不住露出喜色,笑道:“父皇还令吾平乱后监理彻查大同府官员之事。” 这个更难得,要和三司与吏部打交道,邵英终于开始向儿子有限度的放权了。 沈栗心中一动,问道:“殿下召学生们来,可是要我等随行?” 太子点头道:“吾自然要带着自己人去。” 沈栗顿时松了口气,礼贤侯府对大同府两眼一抹黑,沈凌的事实在插不上手。沈栗要是能跟着去大同府平乱,别的不说,起码能了解情况,搞清楚沈凌到底有没有向赈灾粮伸手,值不值得一救,礼贤侯府也不至于太被动。 邵英主要是为了太子,但如今东宫能用的人太少,太子做事十有八九会带着沈栗,邵英自然有数。无论如何,沈家到底于此事上收益,可见在邵英心里还是偏向礼贤侯府的,至少肯给沈家留个窗缝。 沈栗道:“大同府如今局势混乱,太子前去平乱,不知何人护卫?” 太子道:“父皇说在府军前卫调人。” 霍霜道:“殿下可有人选。” 太子摇头道:“吾从未与军中官员交往。” 沈栗几人面面相觑。 邵威这个太子做的很乖,不是邵英给他的人,他不伸手笼络。 所以哪怕闹出了宫门夜开案,邵英冷静下来后也能轻易相信太子不曾有逼宫的念头,沈栗才能熬到在邵英面前翻案的时候,这是好处。 现在坏处也显出来,太子出行,没有可以信任的将领来护卫。 作为一国太子,也着实凄惨了些。 第一百二十二章其实公主很彪悍 沈栗不觉皱眉。 大同府这会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外面不远就是北狄的地方了,辖下又正在闹民乱,太子此行虽然不用亲自上阵,可安全问题仍不能让人放心。 叹了口气,沈栗道:“殿下尽量挑些熟悉的人手。”这会儿现安排人也来不及了。 霍霜去瞪郁辰:“此次要是再出了纰漏,你还是回家吃自己吧。” 郁辰红着脸:“尽管放心!” 这个保证也仅仅聊胜于无,他上次护卫不利已经被削成白板侍卫,能起的作用太小。 沈栗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如今陛下既已放开手脚,殿下也该考虑为国家招徕人才。” 您该考虑组建自己的班底了。这太子做的忒寒碜。 太子叹道:“吾何尝不知,惜乎上次……” 东宫伴读死的太多,急切间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呢? 沈栗几人出了宫,心下都有些郁郁。皇帝虽然一直偏爱太子,但是抓权又抓的太紧,太子老大不小了,身边的‘自己人’却少得可怜,以往安安静静待在景阳东宫还不要紧,如今一有动作就无人可用了! 皇帝自然不会害了太子,随行的护卫也一定会安排的妥帖,可沈栗几人担心的是:忠于皇帝的人他不一定忠于太子啊。 霍霜苦笑道:“总比那位好些,如今还是光头皇子呢。” 郁辰幽幽道:“陛下只有三子,太子若是出了事……” 霍霜翻了个白眼,捂着嘴轻声道:“太子殿下都这么窘迫,那位只怕更找不出人手来使坏。” 沈栗摇头:“就怕有人想烧冷灶,那位的外家势力也不小。总之小心为上。” 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能回家吃自己都是幸运,东宫一系少不得要陪葬。 正说着,忽听有人叫“沈栗”,几人一回头,竟见远远几个宫装美人看着这边。 沈栗吓了一跳,这里怎么会有女子? 霍霜急道:“低头,赶紧走。” 三人低头疾行,一口气出了东宫。 郁辰呼了口气,讶然道:“这是哪来的宫女这么大胆,竟跑到东宫前大呼外臣姓名?也不怕宫规?” 沈栗心下游移不定,他与宫中女子向来无甚瓜葛,怎么会有人认得他?这事发生在东宫中,只怕一时半刻就要传到太子的耳中了。 霍霜迟疑道:“我怎么看着像是……不,没什么!” 沈栗这个恨!这句话的尾巴呢?你就这么吃掉了! “姐夫!”沈栗气道。 霍霜摇摇头:“不能说。额,放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能让霍霜“不能说”的,应该不是一般宫女,这到底是谁呢? 沈栗知道再问无用,带着一肚子纳闷回家。 “胡闹!”太子虎着脸道:“像什么话,一国公主,不成体统。” 易薇公主笑道:“皇兄,我带来宋医女,叫她给皇嫂请个平安脉?” “吾在和你说正事!若是父皇知道了可怎生是好?”太子气道。 “就是父皇知道了,也不会罚你的伴读,错又不在他。”易薇公主皱了皱鼻子。 皇帝生气了,还管你有没有理?太子气结。 “殿下是担心陛下会罚易薇公主您呢。”太子妃笑道。 “我更没错了,不过是想见见轰走了北狄王子的高人罢了。”易薇公主抿嘴道:“听说那个兀轮差点疯了?” 提到兀轮,太子也忍不住失笑。送行仪式上答应沈栗下手,是他为数不多跳脱的时候,没想到三个中指就叫兀轮失去理智。 转回头,太子的脸僵住,易薇公主正朝他竖着中指,好奇道:“听说是这个手势,其中有什么玄机?” 太子妃喷笑,连忙按下易薇公主的手道:“这手势不雅,公主不要学了吧。” 太子忍了又忍,咆哮道:“来人,送公主回去。” 易薇公主连忙笑道:“皇兄息怒,我不学了就是。皇嫂的平安脉还没得呢。皇嫂,这几日可还安泰?” 太子妃微笑道:“多谢你关心,我这里一切都好。” 易薇公主眨了眨眼问:“我刚听说父皇要派皇兄去大同府平乱?” 太子点头道:“已经传开了?” “宫里有些事永远的传不开,有些事传的比风都快。”易薇公主撇嘴道:“才刚碰见了二皇兄,眼睛都是红的。” “他什么时候不眼红?”太子不以为意。 “皇兄还是小心些,”易薇公主道:“金家也不全是明白人,出了景阳,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 太子妃也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千万小心。” 太子看着太子妃的肚子,柔声道:“吾知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易薇公主叹道:“再过两个月就到时候了,皇兄可赶得回来么?” “怕是赶不上了,这事一时半会不算完,到时候还要托母后和你照料。”太子道。 易薇公主笑道:“皇兄放心,保管你回来时看见活泼健康的皇长孙。” 太子去看宋医女,宋医女点点头。 太子妃喜道:“真是男孩?” 易薇公主拍手道:“宋医女长于诊喜脉,总是八九不离十的。” 太子妃含泪道:“祖宗保佑。” 没有嫡子的太子妃压力也是很大的,尤其是在二皇子妃也有孕的时候。 太子持着妻子的手,喜得合不拢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我走后,东宫闭门谢客,若有事直接去找父皇母后。”太子嘱咐道。 “殿下放心,妾身一定把皇长孙平平安安生下来。”太子妃保证道。 易薇公主斜着眼道:“我还坐在这儿呢,皇兄也收敛些。” “……来人,快送公主回去!”太子忍不住又咆哮起来。 易薇公主也不乘肩舆,施施然走在宫道上,忽回首问宋医女道:“宋姑姑,这沈栗长得也不错,是吧?” 宋医女木着脸,打了个手势。 易薇公主红着脸道:“我知道他已经娶妻——不过闲谈罢了,宋姑姑真是的。” 又走了一会儿,易薇公主幽幽道:“便是没娶妻又如何呢?父皇是不会让公主下嫁礼贤侯府的,沈栗的身份如今也不够。” 宋医女偷偷翻了个白眼。 易薇公主没回头,只道:“我知道你肯定在翻白眼,这个动作不雅,别学了。” 又隔了一会儿,易薇公主又道:“你说沈栗搅黄了和亲,于我也算英雄救美了吧?唉,可惜接下来的剧本不太对,沈栗竟然已经娶妻了。呀,可惜奴这一片痴心空辜负——” 她唱起来了。 不,公主,我早说你该少看些戏折子!那东西对您不好!宋医女满脸痛苦,公主她越来越脱线,怎么办? 沈栗打沈淳书房中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饭点已过,李雁璇叫人用小炭炉给沈栗烤肉吃。沈栗吃的爽快,笑道:“酒行血热,倒是清茶解腻。” 李雁璇忙吩咐香栀倒茶,笑道:“延龄院那边送过来的,谦礼尝尝。” 沈栗的手顿了顿,问道:“这几天那边走的勤?” 李雁璇笑道:“大兄感谢你替他说了话呢。” 沈栗摇头失笑,为了槐叶肚子里的孩子,沈梧也是拼了。 “大兄倒未必感激我,大约是怕我这几个月里再和父亲说坏话,教父亲改了主意。”沈栗道:“和那边远着些,送来东西尽管收,但不要往那边送。尤其是槐叶,这女子心机太重,若是平常见着了,离她远远的,小心些。” 李雁璇皱眉道:“莫非还要我躲着个通房?” 胡嬷嬷插嘴道:“老奴觉着少爷说得对,夫人不知道,这后宅里的手段可不少,槐叶能把大少夫人挤兑到一边去,就不是个省心的。” 沈栗吃饱了,拿着帕子擦汗道:“通房倒没什么可怕,不过是看在她的肚子上罢了。大兄为了这个孩子违逆了祖母与父亲的意思,已经付出太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要发疯。我若在家也不惧他,只是这段时间我要远行。” 李雁璇吃惊道:“这是要去哪儿?” “三晋遭了旱灾,不知怎么搞的,赈济不力,大同府饥民举旗造反了。”沈栗道:“皇上的意思是派太子前去压阵,平乱之后还要清理大同官场上下,我须得随行。估计三两个月是回不来的,若是拖延些,明年的会试也也要耽搁。” “这可怎么是好。”李雁璇发愁道:“别的也还罢了,这会试耽搁了可怎么办?不能……不去吗?” 虽然这样问,李雁璇也知道不可能,太子点了名,哪有推脱的道理。 “五叔沈凌你没见过,如今正在大同府任职。”沈栗叹道:“起码有个失职之罪等着他,不提太子,便是为了咱们沈家我也必须去。” 胡嬷嬷在一旁叹息,姑爷前程似锦,只是糟心亲戚太多。 沈栗道:“我不在时你千万立起来些,有事只管去找郡主。” 沈栗没提田氏,郡主对观崎院亲近,田氏还是念着曾孙的。 德彰十八年十月,皇帝令太子领三晋巡抚,镇三晋承宣布政使司,之大同府平叛。 此时谁也没想到此去,一向温和淳厚的太子,最后竟带着寥寥几个伴读,在三晋掀起腥风血雨,横扫大同府官场上下,杀的血流成河。 第一百二十三章手下有准 出发这天很不巧,竟下起了蒙蒙细雨。 十月的雨,很有些凉意。方鹤感叹道:“这怕是景阳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沈栗年轻,处事虽然圆滑周到,然而有时仍稍显凌厉。沈淳怕他玩不转地方上的老油子,把方鹤给他带上。方鹤虽然没有什么功名,但对一些底层的经历关窍却很了解,对沈栗这个一直在朝廷中枢转的愣头青还是很有帮助的。何况两人还有半师之谊,万一碰上沈栗热血上头的时候,方鹤也能拦着些。 多米发愁道:“少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从前面回来?这雨冷的很,怕少爷染了风寒。” 竹衣嗤他:“太子殿下总不会叫少爷淋雨的!话说,你那舅舅不是就在大同府?这么多年了,还没找到?” 多米摇摇头:“我只听阿娘提过舅舅叫个万墩儿,托人上原籍打听过,早不知哪去了,上哪找去?” 竹衣道:“幸亏当时少爷把你带回来,要不然你这傻小子可怎么活哟。” 多米点头应是。多泽昌夫妇死后,多米想要投奔这个传说中的舅舅,还是沈栗给拦下来。到了盛国之后,在李朝国乡间长大的多米才知道大同府有多么大,想要只凭一个人名找人又有多么难。不是沈栗收留,多米一个异国混血儿早成饿殍了。 竹衣嘱咐道:“方才我见这队伍里伙房供应姜汤,去打些预备着。少爷没带丫头,你勤快些。” 方鹤的小厮司明殷勤道:“大哥若忙不过来,尽管使唤小的。” 方鹤悠悠道:“此行是去赈灾平乱,带丫头做什么?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过只带了几个宫女罢了。” 指着远处几个调笑的女子道:“这不知是哪家带的,怕是要挨参,明日折子一准儿能到皇上的御案上,想不开啊想不开。” 竹衣几个偷笑。 沈栗此时正翻着白眼不耐烦地听福榕寺大业和尚叨叨:“和尚就说明日出行才好,阴雨绵绵多讨厌,刚出发就下雨……” 对面和光观的建章道长眼睛都鼓起来,沈栗笑嘻嘻道:“殿下此去为荡涤三晋,下雨正好应景。嗯,此兆殿下定能沥清大同府,平寇安民!” 建章道长转怒为笑,摇头晃脑道:“就是这个话!我和光观得太上祖师护佑,卜吉问凶,向无错漏。前算五百年,后……” “前算五百年?”大业和尚冷笑道:“还用你算?和尚翻翻史书就都知道了!” “和尚你抬杠是不是?”建章道长怒道。 “早看你老道不顺眼!”大业和尚嗤道。 “好哇,妖孽,老道早知你定是修炼成精的蛤蟆投胎,不然怎会如此聒噪,看老道斩妖卫道!” “呔,孽障,和尚一眼看穿你是鸡公山上的鹦鹉化形,混到人间妖言惑众,等和尚来降妖除魔!” 一边晋王世子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拉着沈栗躲到一边,悄声问:“怎么还带上和尚道士?” 沈栗轻笑:“是皇上叫带的。老百姓信这个,这两人声望不小,到时候让他们装神弄鬼一场,对安民有好处。” “就他们?”晋王世子不可思议道:“还能声望不小?我怎么觉得有些……嗯,你说的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画风不对?” “画风不对?这词儿新鲜。”霍霜品味一番,才笑道:“这两人平时还是有些仙风道骨,慈悲为怀的样子,很能唬人的。刚刚还想给太子殿下布道呢。” “布道?”晋王世子皱眉道:“想办法叫他们离太子殿下远些。太子乃储君,求道礼佛可不好。” 历朝历代的君王闹出的笑话也不少了。心思都用到求仙拜佛上去,还能有空治理国家吗? 霍霜笑道:“不需着急,谦礼这个促狭鬼,竟鼓动太子殿下把这两和尚道士放在一起,说什么方便大师们探讨经义。这不?蛤蟆精和鹦鹉精都出来了?” 晋王世子指着沈栗,忍了又忍方没有喷笑出来。 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这两人都争着发展太子为信徒,放他们一起“探讨经义”,不掐起来才怪。 一忽儿,雅临过来道:“殿下宣召。” 和尚道士吓了一跳,慌忙要整理形象。 沈栗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一拥而上急促道:“太子殿下宣召,谁敢耽搁?大师快走,快走!” 于是太子再见到这两位有道高人时,大业和尚脑门上贴了个符咒,建章道长头上扣了个砵,看起来都颇为凄惨。 太子无语,沉默一会道:“雅临,送两位高人回去歇息吧。” 沈栗几个挤眉弄眼,太子无奈道:“哪里就这般严重了,便是吾真要崇佛礼道,父皇也不会应允的。” 晋王世子讪笑道:“前朝末帝就是吃仙丹吃死的,这才多少年过去。殿下休怪我等草木皆兵。” 太子摇头失笑,撂开不提。转言引见道:“这位是新任刑部侍郎那浩勒那大人,父皇派那大人来协理吾。这是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才大人,此次领腾骧左卫与左掖班军共计一万两千人护卫吾至大同府平乱。这位是晋王世子邵菡,大同府属晋王封地,故此晋王世子此次也要前去。这几个是吾的伴读,玉琉公主府霍霜,玳国公府郁辰,礼贤侯府沈栗。” 沈栗几人肃然上前见礼。 那侍郎一开口便赞道:“方才做得好!叫和尚道士里太子殿下远些!” 大臣们对于皇帝太子见这些得道高人都很敏感,你信孔子就好了嘛,和尚道士快走开。 太子无奈道:“吾已受教了。” 沈栗忙道:“殿下向来不好这个,只是今日瞧个新鲜罢了。原是我等闹着玩的。” 那侍郎捋须道:“本官知道你,沈栗沈谦礼。唔,听说你‘战功赫赫’,可惜以前本官都在外任,不曾有幸的见。封阁老与我提起过你,策论写的不错,性子激进了些,有些嫉恶如仇的架势,怎么样?日后出仕,来刑部?” 沈栗笑道:“大人抬爱。” 又去与才经武见礼。 才经武这人简单。他是邵英一朝唯一能统领军队,上阵杀敌的太监。 沈淳曾经给沈栗说起过这位。本身是位难得的将才,命途多舛,内监出身。后来阴差阳错上了战场杀敌,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邵英也敢用人,任凭大臣们如何说道不成体统,该怎么用人还怎么用。 这才经武也争气,鲜有败绩。单论军功,不说封侯,起码一个大将是做得的,坏就坏在出身上。别说礼法大过天的文臣,就是武将们也不能容忍一个内监和他们并肩而立。所以才经武能领军,能打仗,但一到封赏时就只能得些金银宅第。 论内监的品阶,倒是与骊珠相同,正四品。这等级可就到头了,再不能升。 沈淳虽然有些佩服才经武,但也逃不过时代的约束,提起时也不太看得起他的太监出身。 出身勋贵的霍霜和郁辰也是如此,我们佩服你的战功,但这并不能阻止我鄙视你是个太监。晋王世子就更别提了,他本身品阶就高,还等着才经武给他见礼呢。 才经武对这种复杂的眼光也习以为常了,面色不变点点头,霍霜二人见礼坦然受之,却并不回礼。对晋王世子也是草草请安了事。 霍霜两人就有些不高兴,觉得这个太监倨傲。晋王世子以前见过才经武,知道他就这德行,也不多言。相比之下,沈栗的态度就尊敬的多。 和旁人不同的是,别人面对才经武时先看到的是他太监的身份,而沈栗则是正儿八经把他当做一员战功赫赫的武将看的。 才经武能从内监堆里熬出头,凭军功封赏的人物,别人是不是真正尊敬自己能感受不到么?是以他颇为惊奇的打量了一下沈栗,破天荒,竟朝沈栗点点头,从僵硬的嘴角边硬扯出一个微笑。 沈栗道:“太子殿下的安危就拜托将军了。” 好,才经武更高兴了。 别人都称呼他为才公公,他也确实是正四品太监。可论起来,还是沈栗这一声将军更得他喜欢。 “包在某身上。”才经武道:“某不敢稍有懈怠,沈举人放心就是。” 直到出来,霍霜还有些晕。 “难得啊,据说这才经武倨傲的很,一般人他都不理。怎么就单给你沈栗面子?”霍霜奇道。 沈栗对才经武的尊重是出自观念上的不同,是以他自己也想不到是自己的态度问题才得了才经武好感。霍霜问,沈栗也有些莫名。 “没准儿是因为我是武将家出来的?”沈栗猜测。 晋王世子撇嘴道:“郁辰还是玳国公家的呢。你看看他是怎么对我的?好像本世子欠了他八吊钱似的。” 正议论着,见和尚道士冒着雨,正等着几人呢。 晋王世子奇道:“怎么着,想找爷几个算账?” 大业和尚这会儿又恢复了高人形象,只是脸上有些抓痕有些煞风景。 沈栗皱眉道:“怎么还伤到脸上了?到了大同府能好吗?这个样子,万一影响了做道场……” “好得了,”建章道长幽幽道:“道士手下有准。” 第一百二十四章不见流民 大业和尚恨道:“专门向人脸上下手!你又不是女子。” 建章道长指着嘴角淤青道:“是你先下手的!” “行了!”晋王世子不耐道:“没空看你们扯皮,到底有什么事?想报复?歇了吧。” 皇帝不信佛道,事实上,现今邵家人乃是武将起家——千万人中杀出来的,要论杀业,早该下地狱了——都不怎么崇信佛道。是以虽然大业和建章的在民间的声威不小,晋王世子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 大业和尚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方外之人,戒嗔戒怒。” 这几个下绊子的都不是一般人,和尚道士虽然吃了闷亏,心里不管怎么想,报复却是笑话。 沈栗笑道:“大师可是还想去见太子殿下?” 建章道长迟疑一下:“却不知几位施主为何要阻止我等?老衲自谓不曾做过亏心之事。施主们似乎对我二人颇有敌意?” 沈栗道:“我等本来对大师们没有任何敌意,二位都是有道高人,慈悲为怀,教导愚民,学生也很佩服,只是除了二位向太子布道时。” “这是为何?”大业和尚急道:“贫僧观太子殿下与我佛有缘。” 晋王世子大怒,森然道:“便是这一句话,我等就不能容忍!若是陛下知道了这句话,禁佛之祸就在眼前!”拂袖而去。 霍霜郁辰冷笑一声也走了,只剩沈栗与和尚道士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沈栗叹道:“二位大师好自为之,这样的话我等听了也就罢了,千万不可教大臣们知道,他们真的会参人的。” 大业和尚迷糊道:“多谢施主指点。” 沈栗摇摇头:“二位大师还是回车上去吧,天寒阴雨,以后还是不要试图求见太子殿下了,到了大同府,自有用到二位的时候。”说罢,也要走。 和尚道士都有些气馁。建章道长埋怨道:“和尚嘴快,贵人们不喜欢什么你偏说什么。” 大业和尚茫然道:“老衲平时宣讲经义时都是这么说的。” 建章道长叹道:“如今皇家不喜佛道,你但说些延年益寿,打磨身体的法子也好,偏说什么与佛有缘的话!难不成还想把太子渡去当和尚?连累老道受挤兑!” “什么延年益寿!要不是你们道士用金丹喂死了前朝末帝,如今皇家怎会这样忌惮佛道!”大业和尚争执道。 建章道长大怒:“找打!” “打就打!降妖除魔,着!” 沈栗回了自家车中,多米忙端上姜汤。沈栗喝了两口方缓过来道:“眼看入冬,不意竟然下雨,今年天气是有异常。” 方鹤道:“听说七月里湘州还曾闹过水灾。” 沈栗点头叹道:“湘州当时要去不少银子,只要银子不要粮,湘王也是个奇葩。” 方鹤低声道:“如今勾栏瓦肆都传说湘王有反意。” 沈栗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皇帝和阁老们放出的风声。沈栗垂下眼,附和道:“这位殿下一直不死心,真想举旗也不算出人意外。” 方鹤叹道:“若是大同府之事拖得久了,倒不知这位湘王会不会闲不住?“ 沈栗点头道:“先生提醒的是,大同府之乱必须尽快解决!” 太子带了一万两千兵卒,这些人用来平叛是不够的——太子领三晋巡抚,已得了皇帝手谕,自可调动三晋当地兵力平叛,是以这一万多禁军的主要任务就是护卫太子。 按说在这么多人的护卫之下,应当没有人还会打太子的主意了,可眼看着进入三晋范围时,太子还是遭受了袭击。 当时不知怎么竟在陡峭山崖上忽然天降巨石,正正好好砸在太子车辇上,太子要是真在车辇上,这会儿沈栗等人大概已经该自戕谢罪了。 晋王世子惨白着脸,见到建章道长忍不住讽刺道:“道长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不知可算到今日太子遇刺!” 建章道长知道这会儿贵人们都一肚子气,忙不迭躲了。 不一会儿,才经武气喘吁吁回来:“只留下几个死人。大约知道逃不出去,下手后就直接自尽了。” 那浩勒黑着脸道:“就没留下什么线索?” 才经武摇摇头:“拿的都是北狄人的兵器,但咱家担心这不过是故作疑云罢了。” 晋王世子道:“谁刺杀太子殿下也不会带着自己的武器的,推到北狄人身上,真是好借口。” 才经武焦躁道:“殿下现在如何?” 沈栗略有些无奈道:“在我家车上小憩,殿下睡得正酣。” 没错,太子在众人建议下根本不在自己的车辇上待着。这个车上吃个饭,那个车上睡个觉,除了当事人,就连沈栗几人都不能全部了解太子的动态。于是这次刺杀竟叫太子全程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 才经武脸色微妙道:“这么大的事,就没叫醒殿下?” 那浩勒脸色更加微妙:“叫醒过。殿下问‘还有别的攻击吗?’下官回‘没有’。殿下说‘既然巨石已经落下,想必没什么危险了,才公公又已经去抓人,吾接着睡会儿。’于是殿下又……” 才经武:“……” 臣都打算以死谢罪了,殿下您这么心大,真的好吗? 众人停了一会,晋王世子道:“这事一时半会不会找到凶手,可必须马上奏报陛下,两位大人写折子吧。” 沈栗迟疑道:“不妨听听太子殿下的意思?” 晋王世子奇道:“你还敢撺掇殿下瞒着不成?此事可不是儿戏!” 沈栗连忙摇头:“外甥不敢。只是觉得太子遇刺之事太过令人震惊,若是明折上奏必定经过内阁,怕是要朝野震动,到时皇上迫于朝上压力,说不定就不得不将太子召回。是以外甥以为不妨请示太子殿下,经缁衣卫密报,说不定好些。” 太子是出来平乱刷声望的,如今寸功未见,要是半途回去可太憋屈了,皇帝也未必愿意。与其直接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不如密奏,叫皇帝自己决定要不要召回太子。 那浩勒深吸一口气,虽然太子无恙,但那块巨石一落下,如今这些人身上已经有一个护卫不力的名头了。相比就这么回去,以后找个冷板凳去坐,那大人也想去大同立个功绩再说。 才经武比较爽快,点头道:“那就再等等,殿下醒来再说。今日走不了,咱家先去安排防务。” 沈栗回到车上,太子一咕噜起来道:“怎么样,可曾说动他们?” 沈栗道:“殿下放心,不单殿下不想回去,这些大人们更不想就这么回去。” 太子长吁一口气道:“吾此次一定要平定大同才好!不过一块石头罢了,难不成还能真的把吾吓回去!” 沈栗苦无奈道:“学生这回开口劝众位大人压下明折,日后殿下若真……学生可就让殿下坑苦了。” 太子拍拍沈栗肩膀道:“放心,吾会在折子里说明是吾自己的主意,父皇不会怪罪你的。” 沈栗苦笑摇头。出事时太子偏偏就在沈栗车上,立时抓着沈栗让他尽力说服大臣们压下此事。沈栗幽幽叹息,谁知道皇帝会怎么想?可事到临头,由不得沈栗不答应。 第二天,由才经武和那浩勒等人联名的请罪折子和太子自己的折子一同递给随行的缁衣卫,经由他们的渠道秘密上奏皇帝。而平乱的队伍则继续上路,向大同府行去。 刚进三晋地界,就有沿途官员前来拜见。 太子道:“此行主要去大同府平叛,不可耽搁,直往大同府去。” 未及两日,又有官员前来拜见,请太子去太原府,这是三晋宣称布政使司所在地。太子自然不愿在后方待着,婉拒了。 此后,便有官员络绎不绝前来,翻来覆去劝太子前往太原府。渐渐太子便烦了。 这些人反而劝的愈忙,后来则有些急切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大同府内正乱,殿下何必以身犯险?不妨坐镇后方。三晋承宣布政使司已派兵清剿叛军,想必不日就可平叛。” 晋王世子嘴快道:“我怎么听着像是在说——三晋的事不需要太子插手,您只管老老实实待着,等我们这边事儿完了,给您随便按个功勋,您就痛痛快快回去吧。” 太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他此来绝不是为了单做个吉祥物的。 沈栗幽幽道:“话说,刚进三晋地界时学生还不信这里闹了灾荒,往来乡人面色还好,虽不至红光满面,却也不见饥馑之色,学生这里还还奇怪,莫非是三晋官员想诓皇上以求赈灾钱粮不成?那所谓的叛民又是哪来的? 结果这两天越往大同府方向走,路上的行人就越瘦,而粮价则越来越高,今日终于见到了饿殍,可见大同府受灾的确严重。这就有些奇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按说邻近受灾的地方总会有流民,怎么前几个路过的地方就一个流民也不见?难道说灾民就那么老实,单等着就在原地饿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攀亲 沈栗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 就是动物在没有食物时,也知道迁徙。大同府既然已经闹到灾民揭竿而起的份儿上,想必境内情况已经相当危急。又有饥荒,又有战乱,百姓就不知道跑吗? 相邻的州县应该有流民才是。 可自打太子仪驾进入三晋境内,就没见过大股流民。偶然有要饭的,派人一打听,也是当地的。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大同府如今遭灾闹了民变。纷纷来“劝说”太子的官员也都对此闭口不谈,只道治下无灾民,此地平安云云。 先时太子等人还以为是为了防止百姓慌乱,当地保密工作做得好,后来就渐渐发现不对。 消息可以封锁,灾民们去哪儿了?真在大同府等着饿死? 此时太子仪驾已至代县,再往前就可抵达大同府境内了。此地年景看来也不好,庶民看起来面色发白泛黄,粮价也居高不下。于是本已不耐烦“劝说”,拒绝接见官员的太子还是召见了代县別驾窦喜,以为这个灾区的长官能说出什么实情来,没想到,又听了一遍请移驾太原府的说词。 窦喜,年二十二,骨瘦如柴,形似骷髅,身轻如燕。别看人长得干巴巴,汗水倒是不少,自打坐到太子面前,没一会儿,人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叫晋王世子和沈栗一挤兑,窦喜噎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最后也只是翻来覆去劝说太子一定要先往太原府三晋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太子一路的耐心终于耗尽了,大怒道:“如此鼓噪,不成体统!” 晋王世子一挥手,郁辰上前双手一提,窦喜整个人就给提起来了。郁辰叉着手,将人挪出去了。 走出辕门外,把人往地上一栽,郁辰牢骚道:“跟群苍蝇似的,布政使曲均呢?难道太子殿下还不值得他一见?好大威风!” 看着郁辰回了行辕,窦喜擦了擦汗,苦笑一声,默默回去了。 行辕里,太子不悦道:“他们这是想遮掩什么?这天下都是邵家的,有什么吾这个太子都不能看?” 众人沉默不语,一路行来,似乎整个三晋都在排斥太子。最为奇葩的是,三晋布政使曲均竟然到此时还不见踪影,据说其人正在大同府平叛! 原本以为此行最大的障碍是平定乱民,如今看起来,倒是官员们更难处置。 太子发愁道:“大臣们成了锯嘴葫芦,一点儿实情也不说。咱们对大同府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就是带兵去了,又上哪儿去剿匪呢?” 那浩勒道:“殿下不妨先派人去召曲均,殿下如今领三晋巡抚,节制布政使司,曲均总该来拜见的。” 三晋的官员几乎都在太子面前刷了一回脸,唯独不见布政使曲均。 沈栗问:“大人可认得曲大人?” 那浩勒迟疑道:“说不认得,此人倒与本官同年进士,说认得,却又没什么来往。” “殿下,”沈栗思索道:“听说大同府民乱之事就是曲大人奏报朝廷的,按说,他不应‘怕’来见殿下。” 太子怔了一怔,没错,明明是曲均先向‘求救’的,怎么平叛的人来了,曲裾却又躲起来了? 晋王世子叹道:“如今三晋上下成了锯嘴葫芦,半点实情也不说,殿下就算执意去了大同府,也不过两眼一抹黑,怎么平乱?” 太子默然,半晌道:“不管怎么说,大同府还是一定要去的。他们越不想吾去,说明其中的蹊跷越大,早些去,才可防止他们扫平证据。” 三晋官员几乎倾巢出动来“劝说”太子不要往大同府去,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保证太子安危,现在可以肯定大同府衙门上下必定有什么不妥,以至于有人拼了命也要让阻止太子立刻前去。 雅临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心道:“殿下,三晋按察使司副使丁柯与三晋总兵安守道求见。” “不见!”太子怒道。 沈栗劝道:“殿下还是见见吧。” 这是三晋除曲布政使外最重要的两个官员,太子已经拒绝他们很多次求见,却也不好老让人吃闭门羹。 太子气道:“他们想说什么,吾都知道了,还见什么?叫他们回去!” 见太子不耐烦,几人不敢再多言。 太子烦恼道:“吾心里烦得很,众位且回去休息吧。”几人闻言纷纷告退。 沈栗回了自己营帐,多米迎上来:“少爷,有位大人在等您呢。” “什么?”沈栗转头看去,赶紧见礼道:“丁大人!哎呀,怎么劳您来见学生?” 丁柯笑道:“久闻沈七公子大名,上次觐见太子殿下时不及问候,老夫今日有空,特意前来拜会。” 沈栗道:“大人太过抬爱了,小子何德何能,竟劳丁大人大驾,惭愧惭愧。” 丁柯心中一动,有门。 这些天三晋官员吃的闭门羹可不少了,太子已经烦了他们,晋王世子、那浩勒,才经武也都对他们不假辞色,丁柯等人眼都要红。于是又把主意打到太子伴读的身上。 在丁柯的预想中,沈栗应该是随行的伴读中最难说通的一个,但现在看来,这传说很不好招惹的小举人倒出人意料的好说话。 丁柯笑道:“想当年本官在景阳时还曾见过沈七公子,当时阁下不过是个小小孩童,唔,元宵节灯会上贪玩,差点走失,不知怎么就混在本官家眷之中,还差点和犬子拜了把兄弟!若非沈侯找来的快,现下两家就是干亲了,哈哈。” “哦,”沈栗奇道:“还有这样的事?学生如今却已记不清了,没想到两家还有这样的渊源,倒要多谢大人当时援手。”说着起身深深作揖。 丁柯忙摇手道:“不敢当。” 沈栗问:“却不知令公子如今……” 丁柯黯然道:“那时下官幼子,可惜了,十一岁上伤了腿,如今瘫在床上。”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沈栗叹道:“世事无常。” 丁柯深吸一口气,平静一下,方道:“老夫此次前来,却是有一事想要相求。” 沈栗忙道:“折寿了,若不嫌弃,学生厚颜称一声世伯,大人叫我谦礼就好。” 丁柯喜道:“如此老夫就……” 沈栗道:“世伯有事尽管吩咐。” “失礼失礼,”丁柯笑道:“老夫……” 一边说着,一边展开手中折扇,指着扇面道:“这是鲜佳荣的真迹,就与贤侄做个见面礼。” 送了见面礼,丁柯就算是长辈了,这个亲攀的合算。 沈栗笑道:“这个好,长者赐,不敢辞,小侄就不客气了。” 见沈栗真的收下,丁柯心里顿时高兴不已,看来今天的事有门。 沈栗摆弄手中折扇,垂眼微笑:“其实小侄倒是猜的出来世伯今日为何而来。” 丁柯笑道:“早闻听贤侄聪敏。” 沈栗道:“这与聪敏与否无关,整个三晋上下官员差不多都来走过一遍,无非也就是想要太子殿下远离大同府。” 丁柯打量沈栗神色,试探道:“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此来是平叛的,”沈栗道:“既是平叛,不到大同府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将来回了景阳,叫太子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 听沈栗口风松动,丁柯咳了两声道:“这叛匪当然还是要缴的,不过,太子殿下既然领三晋巡抚,这全境的军务都是由殿下节制,剿匪的功勋自然也是归于太子殿下的英明决断。” “世伯难道当太子殿下是来争功的?再说,随行的还有那侍郎和才将军呢,太子殿下也得顾及两位大人的想法不是?”沈栗低头抿了口茶,轻声道:“乱要平,大同府官场要清,灾要赈,太子殿下也必须到大同府走一遭。” 沈栗的话虽然说得斩铁截钉,久经官场的丁柯却听出其中关窍来。 咬了咬牙,丁柯伸出三个手指道:“三个月,三晋上下必定让太子殿下满意。” “太长了!”沈栗把头摇成拨浪鼓:“一个半月,一个半月必须有结果。” 丁柯苦着脸道:“光调动兵马剿匪也不止一个月……两个月半,两个月半总行吧?” 沈栗为难道:“太子殿下怕是没有这样的耐心。” “贤侄,”丁柯皱着一张老脸道:“你想想法子,这事若成了,三晋上下都领你的情。” “三晋上下。”沈栗垂目。 丁柯低头饮茶。 叹了一声,沈栗道:“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太子的仪驾必须进大同。” 丁柯迟疑一下,咬牙道:“就两个月,下官们必定给太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沈栗磕了磕茶盏,轻声道:“太子殿下须得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转目看着丁柯:“世伯要费些心才是。” “明白,明白,”丁柯喜道“保管殿下满意。” 沈栗低头看着折扇:“小侄会尽力说服太子殿下前往太原府,至于那侍郎和才将军……” “下官尽力说服,”丁柯笑道:“两位大人同样要顾及太子殿下的意思不是?” 沈栗似笑非笑:“世伯心中有数就好。啊,对了,小侄还有事要拜托世伯。” 第一百二十六章必须妥协 丁柯殷勤道:“贤侄请说。” 沈栗笑道:“两个人。一位是家叔沈凌。” 丁柯恍然大悟,原还在疑惑沈栗为何如此痛快答应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他们转圜,果然事出有因。 沈栗叹道:“家叔时运不济,自几年前就迁任大同府同知,不知怎的,如今还没挪窝,如今正赶上大同府民乱。” 丁柯拍着胸脯保证道:“沈大人本官知道的,一向爱民如子,清正廉洁,大同府诸事定然与他无干!” 沈栗既然要救沈凌,必然会为他们出力,丁柯心下大定。 “另一位——多米。”沈栗叫道。 “少爷。”多米应声进来。 沈栗指着多米道:“这人与我有些渊源,暂充随从,他有个舅舅——叫什么来着?” “万墩儿,百千万,土郭墩。”多米连忙道。 沈栗点点头:“就是这个名字。有个妹妹叫做碗儿,九岁上走失了,就是我这伙计的娘。小侄曾答应他爹娘一定要帮着他找到万墩儿,使他舅甥相认,好歹也算有个亲人。可惜了,年久失联,家叔也只能查到此人迁走了。小侄想着,一个小民也走不了太远,大约还在左近州县,倒要劳烦世叔。” 丁柯有些为难,若是找个有名有号的,倒也简单,就是升斗小民才不好寻。过得差些的说不定连个户籍都没有,若是卖身为奴了,大概连个姓都不能保全。 这事儿倒比把沈凌从大同府摘出来还不好办。 沈栗笑道:“但求世叔嘱咐下面人一声,年深日久的事,原也不指望就能找到。” 丁柯点头:“一定尽力。” “哦。对了”沈栗道:“还有,前几天殿下的车辇被巨石砸坏了,世叔有空帮着查查。” 丁柯眼神一闪,低头掩饰道:“还有这事?好像没听说过?” 沈栗忽然一拍头道:“瞧我这记性,折子早就发出去了,想必陛下自会派人。” 把手中折扇一合,沈栗向丁柯微笑道:“这事儿原是发生在三晋境外,不关此地官员的事,是小侄搞混了。” 丁柯听说皇帝会派人,心下一咯噔,试探道:“车辇砸坏?难道说太子曾经……遇刺?” 沈栗含糊道:“世叔说什么呢?殿下左右一万余禁军护卫,但凡有点心眼的,也不会行刺殿下。” 丁柯心里跟猫抓似的,三晋如今就怕一个“查”字,沈栗说的含糊,他心里的恐惧可不含糊。 嘴上与沈栗扯皮,丁柯暗暗思量自己那些“同僚”们中到底有没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糊涂蛋。 两人合计一会儿,丁柯满怀心事告辞离去。沈栗送出来,遥遥望着丁柯的背影,冷笑一声。 多米小心凑上来道:“少爷,我那舅舅慢慢寻访就是,何必为小的欠人情?” “欠人情?”沈栗摇头失笑:“哪来的人情!” 见天色还早,沈栗转头又去了太子营帐。 雅临阴着脸道:“咱们小爷如今倦了,沈伴读明日再来吧。” 沈栗悠然道:“殿下定是知道学生今日见了丁柯。” 雅临也不端着架子了,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我说沈公子,你可让人怎么说才好?明知道小爷厌恶他们,怎么还与他们私下相见?” 沈栗摊手道:“人都在帐子里堵着了,学生还能把人轰出去?好歹也是朝廷大员呢,我——” 沈栗一指自己:“小小举人一个!” “那也不至于何人谈笑风生吧?”雅临道。 “雅临,让他进来!”太子在营帐里没好气道。 沈栗笑笑,迈步进帐。 太子虎着脸:“吾不高兴。” 沈栗笑道:“学生此番前来是要说一件更让殿下不高兴的事。” 太子挑眉。 沈栗垂目道:“学生答应丁大人,想办法帮他们‘劝说’殿下暂缓大同府之行;而丁大人答应学生,不管家叔沈凌究竟有没有犯案,都会把他摘出来。” 太子抖了抖嘴唇,到底没立时发作。 深吸一口气,太子慢慢平静下来道:“你在东宫的时间也不短了,吾相信谦礼不会轻易做有害于吾的事。” 沈栗忽地抬头。他来时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要如何向太子解释自己的意思,如果恰逢太子盛怒,要如何对答,却也没想到,太子竟然能轻易平静下来,表示对自己的信任。 无论是真的相信沈栗的忠心,还是为了收买人心,亦或是在心里记账,太子和几年前那个被陈文举忽悠的想要凭仁恕治天下的少年已经有本质的不同。 沉得住气,往往是走向心机深沉的第一步。 沈栗暗自提醒自己,以后面对太子要更加小心翼翼。毕竟,眼前是可以轻易决定自己人生的帝国巨头,在封建时代把顶头上司当朋友的心,沈栗还真没有。 心思转了几圈,其实不过一瞬,沈栗满面激动道:“多谢殿下信任,学生感激涕零。” 太子轻笑,摇手道:“罢了,谦礼还是说说吾关心的事吧。” “是。”沈栗严肃道:“学生建议,太子还是暂时不要前往大同府了。” 太子默然,半晌叹道:“这么说三晋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严重?” 沈栗点头道:“丁大人说,如果能说动殿下暂缓行程,三晋上下都会感激学生。” “三晋上下?”太子悚然而惊。 “三晋上下。”沈栗点头道。 “三晋上下!”太子咆哮道:“他们什么意思,这是要公然威胁吾吗?吾乃一国太子!这天下是姓邵的!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太子忽然起身掀了案几,心里不知是气愤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丁柯敢把三晋上下官员说出口,说明“想要”太子忽视大同府的势力已经分布整个三晋官场。 三晋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上下官员该有多少?这是一股多么大的势力?大到在急切之时可以跑来跟太子“讲情”! 沈栗轻声道:“如果这些人真的涉案,怕是三晋要出‘窝案’了。” 太子说不出话来。窝案不好查,别说是太子,就是皇帝碰上这样大的窝案,也要小心翼翼。 皇帝尚怕大臣们扣阁,太子更怕官员们抱团。三晋如今摆明了已经联合起来,太子就算是一条血统纯正的过江龙,也未必能把地头蛇怎么样。 沈栗道:“学生所虑是怕把这些人逼急了。三晋卫所众多,兵力不少,此处又有乱民,关外就是北狄,凭着才将军的一万多禁军,未必能保证殿下安全。” 这才是太子最怕的。 别说官员们就如何害怕太子,什么一举金牌大臣们就打哆嗦,所行之处神鬼避让,官员们得着机会算计太子的情况未必没有。汉武帝刘彻做太子时照样有大臣不买账。 如果太子现在手里有十万二十万兵卒,大可忽视丁柯等人,直接推过去,谁敢拦着?可太子有吗?没有。 三晋的状况,皇帝也是不曾料到的,他只给了一万两千禁军护卫太子。要剿匪,到了地头随便调兵呗。可如看来太子肯定是调不动人的。不但调不动,还要防着别人来害他。 三晋如果有窝案,逼急了,什么奇葩都能出来。 太子忽然问道:“前几天的巨石……” 沈栗道:“学生试探过丁柯,看神色倒是不知情的,不过,到底是究竟官场的人,学生未必看得准。” 太子喃喃道:“吾原以为是老二,如今事情复杂了。” “如今看来,要直接去大同府最难,他们一定会继续想办法阻止。”沈栗道:“一则就是直接回程,这样倒是能保证殿下安全。” 太子苦笑道:“吾出来一场,空手回去?就是到父皇面前告状,又没有半点证据。” 沈栗接道:“等陛下再派人下来调查,想必这边已经有时间料理干净了。” “结果就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太子板着脸道:“而吾则会落个无能胆小的名声。不行,吾一定要清查这边诸事,不能由着这些人继续危害我盛国。” 沈栗一摊手:“那就得先按照他们给殿下设计的剧本走。留在三晋,才有机会调查。” “怎么调查?”太子苦笑道:“这些日子,来往官员不少,半个有用的词都没有。” “不一样。”沈栗道:“殿下此前拒绝与他们‘合作’,他们自然口风紧。可殿下如果应了他们的请求,自然会有人希望太子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太子恍然道:“是了,吾还是一国储君。” 沈栗微笑:“什么样的靠山比东宫更合适呢?” 太子恨道:“蠹虫!” 沈栗观太子似乎意动,方道:“还要说服那侍郎和才将军。” 太子叹了一声:“雅临去宣。” 说服比想象的容易,毕竟,没人想空手回去。 太子本以为刑部侍郎那浩勒比较难以说服,文官嘛,总要讲个气节之类。那浩勒笑道:“下官半辈子都在外任,所见稀奇案件多了。不就是互相算计嘛,下官年轻时还装过女子办案呢。” 才经武点头道:“那大人的扮相黑胖了些。” 沈栗心下一动,笑道:“才将军以前和那大人合作过?” 那浩勒笑道:“早年间的事了。” 才经武道:“那大人曾救过奴才。” 沈栗点头,难怪。 才经武此人颇有些桀骜,一般文官怕是不能与他好好合作,皇帝挑这两个人倒是费了心思。那浩勒救过才经武,便是稍有意见向左之时,才经武也会卖些面子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和尚的预言 太子漠然道:“这是他们的机会,也是吾的机会。” 看了看帐中众人,又道:“也是诸位的机会。” 对三晋上下来说,这是抓紧时间补漏洞的时机;对太子而言,则可趁着与丁柯这些人虚与委蛇的时候,暗地里查访详情;而对随行众人来讲,如能协助太子掀开三晋,功绩绝不会小。 众人恭声应是。 太子主意已定,才经武就忙着加紧防务。太子能不能震慑三晋还在其次,若是再出些意外,才经武真的可以抹脖子了——别的武将还可企求留得性命回家种田,他一个太监,是没有退路的。 众人退下后,太子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雅临有眼色地上来为他揉肩捶背。 听着太子长吁短叹,雅临小心道:“小爷何不给陛下上折子,请陛下再派人来。” 太子摇头道:“折子是要上的,三晋十有八九会有大案,也该让父皇心里有个数。只是这折子什么时候上,又怎么说,却要考虑考虑。” “这是为何?”雅临奇道。在他看来,太子顶不住,就得快点找爹啊。 “你想的太简单了。”太子苦笑道:“吾浩浩荡荡来到三晋,还寸功未建就向父皇诉苦,手中又没有半点证据,怕是会让父皇以为吾无能。” “怎么会,陛下一向钟爱小爷。”雅临惊讶道。 “父皇钟爱的是儿子,对太子却是不同的。”太子长叹一声。看着雅临迷糊的双眼,摇头失笑道:“你不懂啊。都说父皇偏向吾,为了压制老二,如今还叫他做个光头皇子,可你仔细想想,除了有个太子名头,吾又比老二多了什么?” 太子苦笑。邵英是个宽容的父亲,作为君王也很讲情面,但实际上对权利却抓得很紧。自己虽然从小就被立为储君,可这么多年来政权军权半点儿不敢沾手。看起来在东宫金尊玉贵,比起两个弟弟来,也不过是多了指望不上的太子太傅和几个还算忠心的伴读。 这种情况显然不能使太子安心。尤其是在好不容易得到领差办事的机会,身边竟找不出几个能放心使用的自己人时,太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筹码太少了。而一旦父皇心意有变,自己能如汉惠帝刘盈做太子时令人说出一句“太子羽翼已成,不可废立”吗? 太子怅然若失道:“父皇,他始终是皇帝。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告状诉苦的太子。” 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荡清三晋,把自己太子的声威真正立起来!有了威信,自己才不会再遇到像今天这样被大臣轻视怠慢却不得不妥协的状况,才能开始建立自己的势力。 沈栗自己帐篷时天色已经擦黑,方鹤见了他大呼道:“竹衣,你家少爷回来了,快快摆饭!” 沈栗见方鹤一脸急不可耐,愕然道:“先生竟还没有用饭吗?” 竹衣恭声道:“先生叫等着少爷一起用饭。” 方鹤一摆手道:“也不是特意等你,我今日去与大业和尚下棋,回来时已经过了饭点,索性等着你一起用,也叫他们少折腾一回。” 沈栗望向竹衣道:“竟没准备些点心果子给先生垫垫?” 竹衣苦着脸道:“少爷不知,伙房供应咱们点心都是有份的,咱们这里只有少爷有品级,平日里都是用少爷的份例。一个人的份例能有多少?平日里到也够,谁知道今天那个丁大人胃口怎么那么大?” 沈栗失笑:“他为了找人拉关系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说不定饭都吃不上,自然用的多。” 吩咐竹衣:“你也不能单指望那边送来的份例,多来几个人连待客的都拿不出来了!再经过市镇时多买些点心果子备着,先生下棋时常错过饭食,用些点心也好。” 方鹤不耐烦道:“这都是侍从们的事,你罗唣这些做什么?老夫问你,今天到底是什么章程。” 竹衣见他二人要商量事情,忙扯着多米躲出去,在帐子外面守卫。 沈栗低声道:“对方势力不小,凭咱们这一万多‘外来户’是顶不住了。太子殿下已经松口,以后双方就要各凭本事了。” 方鹤迟疑道:“太子如今势力单薄,会不会为了笼络他们而……” 这些官员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太子若真的与他们妥协,说不定能增加东宫的筹码。 沈栗摇头道:“这天下是姓邵的,太子殿下看似淳厚,实际性格颇有些激烈,不可能容许这些蠹虫存在的。” 方鹤松了口气:“太子殿下摆的清就好。” 沈栗打趣道:“先生这些年常以老无赖自居,担心这个做什么?怕这天下真出了昏君?这可是那些‘正经’读书人才关心的事,和您这个无赖自有什么关系?” 方鹤哑然,恼羞成怒道:“老夫只是担心你跟错了主家!既然是侯爷托付老夫看好了你,老夫自然要尽心竭力,这可是有关礼贤侯府前程的事。再说——” 方鹤长叹道:“碰上了昏君,无赖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去?” 沈栗默然,半晌才低声问:“先生是觉得太子……” 方鹤鞍前马后跟着沈淳很多年,他的看法是能影响到沈淳的。 “只是觉得太子有些柔软。想当年今上为皇子时,也素有宽厚之名,但大臣们可不敢如此放肆。”方鹤道。 太子的连日来毫无建树,已经影响了方鹤对他的印象。礼贤侯府如今靠向东宫,要是太子自己立不住,不若早作打算为好。 沈栗慢慢道:“想当年太宗是开国皇帝,那么今上就是开国的皇子。陛下当年再宽厚,也是领兵杀人的,威势自然不同。如今太子殿下却是第一次出了景阳,自然和陛下当年没法比。” 缓了缓,沈栗接着道:“陛下既然早早就把咱们家赶上太子殿下的船,再想撒手,谈何容易?” 方鹤叹道:“可眼看着三皇子都到了建府的年纪,只怕皇子们……” 皇子们一旦开始掐架,底下人的日子就为难了。方鹤是要劝说沈淳父子想办法独善其身。 沈栗笑道:“玳国公府和礼贤侯府一直是陛下手中武力的依仗,就凭这个,皇权之争咱们府是决计躲不过去的。陛下只有三子,总要拔出一个继位,先生觉得太子不好,那二皇子与三皇子呢?” 方鹤哑然。 二皇子眼看着长成了歪脖树,三皇子——看他外家! 沈栗道:“跟随太子,好歹是陛下的旨意。”难道还要驳了皇帝的意思再找下家? “罢了,也不过是老夫偶尔呓语。”方鹤气馁道。 沈栗忙道:“这是先生为了侯府着想,只是如今咱们家已经没有退路了。” 方鹤摇手不语。 沈栗转言道:“看先生这些天总去与大业和尚下棋,看来这和尚的棋力不差。” 提起下棋,方鹤果然不再落寞,笑道:“何止不差,大业和尚能被称为大师,自然不只是因为他做了和尚。此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往来宾客向无凡人。在景阳时想要与他一见可不容易,若非此次要他来三晋做水陆道场,老夫可找不到这好棋友。” 方鹤爱好不多,唯好棋,而且技艺不凡,能叫他说上一句好,大业的水平想来不低。 “哦,”沈栗笑道:“这么说大业和尚还真有两把刷子?” 方鹤撇嘴道:“你们还真当他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防他像防贼似的。” 沈栗眨眨眼,道:“这和尚亲口说太子与他佛家有缘。” 方鹤愕然。 沈栗笑道:“这和尚是想渡太子殿下出家吗?您是没看到当时我那便宜舅父的脸色。幸亏这话没让那大人听到,不然现在大业和尚指不定就下狱了。” 方鹤无语。这是大业和尚自己作死。前朝末帝是吃金丹死的,此例在前,朝中大臣们对皇帝和太子的信仰问题看得尤其严重。 “和尚的坛子底太浅,还是做个贤人雅士吧。”方鹤叹道。 沈栗笑道:“这和尚也有些意思,看起来是个直爽的。” 方鹤道:“只是太想光大佛门了,论才艺确实出众。据他说自己尤其长于看天象。” “看天象?”沈栗道:“是算命还是预测天气?” 方鹤笑道:“和尚有些夸夸其谈,说什么掐指一算,夜观天象什么的。老夫看还是说晴雨风向罢了。不过一路来他与建章道长赌斗几次,倒是赢了些彩头。” 沈栗回想起太子仪仗出发那天大业和尚曾唠叨早就预测下雨,可惜贵人们没听的话,点点头道:“看来是有些手段。” 方鹤摇头道:“这和尚,琴棋书画出众吧,他的精力却不放在这个上。每天就想着神神鬼鬼的事,琢磨怎么发展信徒,光大佛门。对了,他这几天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今年这里必将大雪成灾,冰封千里。这不是废话吗?三晋此地到了冬季必定要下雪的,这有什么稀奇的?为这个,和尚叫道士好顿笑话,两人又打一架。” 沈栗点头附和道:“北方到了冬季哪有不下雪的,和尚……” 顿了顿,沈栗忽地提高声调:“他说什么?大雪成灾?” 第一百二十八章不堪为其子 方鹤吓了一跳,点头道:“是啊。” 沈栗放下碗筷,低头苦思。 下雪是平常,雪灾却不一般。 今年的气候是有些反常,北方三晋,南方湘州,便是景阳,十月份还下了场凉雨。大业和尚所说三晋冬季必有雪灾,不知有几分可能? 大同府一场天灾人祸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如今眼看入冬,若是再来一场雪灾,只怕不单大同府,就是整个三晋都要动荡了。 沈栗立时起身道:“先生慢用,学生有事去找大业和尚。”一阵风出去了。 多米拿着披风在后面追:“少爷,加件衣裳。” 大业和尚如今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早起和建章道长掐架,早课,接下来一边用朝食一边和道士继续掐,方鹤来了就一边下棋一边掐,午饭还掐,探讨四艺接着掐,方鹤告辞后晚课,晚饭再掐,直到熄灯。 沈栗在帐篷外听了一会,感叹了一番大业和尚与建章道长的“词汇量”,方点头示意门口苦着脸的小沙弥(小道童)进去禀告。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沈栗进去时和尚与道士都恢复了世外高人的形象。 “阿弥陀佛,不是施主此来有何见教?”大业和尚道。 沈栗上前见礼,笑问:“路途颠簸,不知二位近来可好?” “好得很!”建章道长笑道:“方外之人没那么讲究,玉粒金莼也好,粗擦淡饭亦优,劳沈公子问候。只是若是能把这和尚赶远一些就更好了。” “阿弥陀佛,这正是老衲想说的话,老道不要插嘴。” “和尚……” 把这两人放在一处还是沈栗憋得坏。信仰不同,争执自然多,一朵花开的姿势都能辩论一天,和尚道士每日里光忙着吵嘴,也就没空在队伍里发展信徒了。就是偶尔有哪个闲心,身边跟着个时刻准备拆台的,也是事倍功半。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沈栗咳了两声道:“学生此来是有事要问。”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施主(沈公子)尽管开口。”两人互相瞪了一眼。 沈栗笑道:“听方先生提起,大业禅师曾提起今年三晋或有雪灾,可有此事?” “沈公子不要听这和尚招摇撞骗。”建章道长撇嘴道:“他的卦不准的。要算前后事,当找老道才是。” “阿弥陀佛,老道不要妄语。”大业和尚严肃道:“和尚不算挂,但和尚具慧眼,因此看破今冬三晋必有大雪。” “这不废话吗?”建章道长嘲讽道:“方先生不是说过,三晋之地冬季必然有雪,你说不说它都要下的。” “是雪灾!”大业和尚急道:“老衲指的是雪灾!今年雨水异常,十有八九会形成雪灾,到时候冰封千里,你就知道厉害了。” “口说无凭!”建章道长冷笑道:“你说有雪就有雪?” “肯定有,别的地方十之六七,大同府最靠北,肯定跑不了。”大业和尚一口咬定。 建章道长还欲争执,沈栗忽然问道:“禅师果真有把握?” 大业和尚噎了一下,含糊道:“这个……” 建章道长嗤笑一声。 大业和尚羞怒道:“这种事本就很难定论,不过大同外沿每隔十几年都会有雪灾……” 沈栗恍然。大同府再往外就是北狄,草原上有的地方闹雪灾是有规律的,大业和尚是注意到这个规律,再加上今年气候异常,才做出了“预言”。 沈栗点头道:“多谢禅师指点。” 大业和尚愕然,他还在绞尽脑汁辩解,沈栗就相信了? 建章道长也愣了愣,不服气道:“沈公子不要被他骗了!这和尚只不过背了几句什么‘雨中闻蝉叫,预告晴天到。早蚯闻蝉叫,晚蚯迎雨场’之类的农谚,偶尔蒙对了几次晴雨,其实不过骗人罢了。” 大业和尚怒道:“鹦鹉精!老衲忍你很久了!” “蛤蟆妖!尽管放马过来!”建章道长又打前襟里掏出符纸来。 旁边伺候的小沙弥(小道士)一脸的生无可恋。 沈栗失笑,拱拱手告辞出来。 再往回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上碰见才经武正在检查防务,沈栗自然要上前见礼。 才经武对沈栗还是肯给个好脸的:“既已入夜,赶快回帐篷去吧,再晚就要宵禁,营内不准通行。” 沈栗恭敬道:“才将军说的是。” 正说着,有军士拖了一个人过来,禀告道:“将军,行刑已毕,请将军验伤。” 沈栗一眼扫去,不觉惊讶。 这人谁呀?才经武收养的义子,才茂。就是出发时方鹤指着的那几个说笑女子的主家。因为才茂偷偷带上这几个女子,才经武还差点被人参了一折子,多亏那天他发现的早,立时叫人把女人们赶出队伍了。 沈栗一路行来,也看过才茂不少洋相。说起来,身为太监收养的螟蛉子才茂比霍霜和沈栗这种真正的勋贵子弟更有纨绔子的风范。用郁辰的话讲,说才茂是纨绔子都抬举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败家子。 如今这败家子被打的可不轻,叫人拖着,连脑袋都没力气抬起来。 “你可知错?”才经武厉声道。 “……孩儿知错了。”才茂有气无力地回答。 才经武漠然转向沈栗道:“听见没,本官这便宜儿子比阁下还大上几岁,如今还在自称‘孩儿’呢。” 沈栗:“……” 你要教训儿子,扯上我做什么? 心下腹诽,沈栗面上扯出一个笑容道:“令公子为人……” 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个过得去的形容词:“潇洒,想必日后自有造化,将军且息怒吧,军棍太重,令公子怕是受不住。” “潇洒?”才经武哼道:“风流才更恰当!我问你,那女子是哪儿来的?” 沈栗愕然,合着才茂到底还是在军营里发展了风流事? “父亲,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才茂嗓音颤巍巍。 “两情相悦?”才经武怒道:“你都两情相悦多少个了?你说!这个你认识了多久?怎么会在军营里?” “父亲!你总是忙着军务不知道,颖儿她是春天来到咱们家的。”提起女人,才茂柔声道:“她那时卖身葬父,惹人怜惜,孩儿……儿子救了她回府,她心怀感激以身相许。更难得的是,她女扮男装随着孩、儿子出征……” “……再打二十!”才经武恨道。 沈栗惊奇地看着才茂,这得是多傻才能干出藏个女人在军营中的事?脑袋里塞得都是避火图吧? 才茂狼哭鬼嚎的声音响起来。 沈栗尴尬道:“这个,令公子看起来伤的挺重的……” “没关系,”才经武漠然道:“反正又不是老子的种,养成这样,打死了再挑个好的。” 沈栗:“……”今日数次无语。 才茂大哭道:“父亲饶命,孩儿这也是为情所迫呀!” 还嘴硬!这货为了女人也是拼了。沈栗禁不住翻白眼。 才经武怒道:“老子也是为军规所迫!军中私藏女子者斩!你做了鬼老子叫人多烧些纸钱给你买女人用!那个什么颖儿也送下去陪你!” “不要!”才茂哭道:“父亲饶命,孩儿再也不敢了。孩儿只是……情不知所起……请父亲体谅孩儿的心意。” 这回连行刑的士卒都面露佩服之色!命都要没了,还情呢。这是打蒙了吧? 才经武幽幽道:“你在军营中公然和女人嬉戏,考虑过你老子一个太监的心情了吗?” ……这是气疯了吧?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沈栗悚然而惊,此话听不得,赶紧走!一拱手:“眼看就要戒严,学生回帐中去了。 沈栗开了头,众人纷纷找借口离去,只剩下行刑的两个士卒一边打一边泪流满面。 才经武阴森森道:“咱家本来就是个太监,不会因为这句话杀人灭口的。” 不,公公,你要冷静啊!都怪你!才茂!要不是你把公公气糊涂了,他老人家怎么会脱口而出如此不得体的话?老子打死你! 才茂的哭声又高了几分。 沈栗回了帐篷,回想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方鹤此时还没睡,正在摆棋谱,见了笑道:“急匆匆而去,笑盈盈回来,看来是有所收获。” 沈栗摇手道:“收获却也有些,只是还不确定。倒不是为这个笑。” “喔?”方鹤道:“那是……” “不过是见了才将军收拾他那便宜儿子。”沈栗忍俊不禁道:“今日也算开了眼界,才茂着实堪称色胆包天,不知轻重。挨着打时还在高呼情不知所起,叹为观止。” 方鹤看向跟着沈栗的多米,多米遂上前忍着笑讲了才茂挨打之事,至才经武气糊涂说出“太监的心情”时沈栗咳两声打断了。 方鹤叹道:“虽然才公公是个无根之人,平心而论,才茂此子确实不堪为其螟蛉。” 沈栗点头道:“才茂可不是一般的缺心眼了,才将军家里有这个人迟早要招祸。” 竹衣端茶上来道:“私藏女子者斩!才茂已经犯了军规,难不成才将军还会想办法留着他?” 方鹤叹道:“才茂这一路已经触犯不少军规了,只是这回尤其严重。留着他,才公公的威信怕要受到影响,不留着他,到底是父子一场。端看才公公如何选择罢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撬门有望 才茂的人头到底没有挂到辕门之上。才经武打断了这个便宜儿子的腿,扒了他的军服,叫他做了马夫。至于女扮男装不离不弃的颖儿,尸身被扔到山里,连个草席也没捞到。 尽管才经武竭力掩饰,众人还是能从他目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句“哀莫大于心死”。昨夜营中的是非太子也听说了,未予置评。倒是雅临颇有同情之色。 内监们有自己的圈子,雅临和才经武一个是东宫总管,一个成了少见国朝少见的武太监,都是内监里面熬出头的,此行又都是为了护持太子,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交情。 雅临忍不住私下里对才经武道:“与老哥哥说句交浅言深的话,咱们内监收养孩子,不就是图个将来有个依仗吗?这小子便是老老实实做个田舍郎也未必不可,左右咱们也积下些钱财,只要人孝顺,原也不图儿子有甚大出息。 偏这个糊涂透顶,又爱寻花问柳的。先时为那几个女人的事,殿下就有些不高兴,如今又闹出什么女扮男装?殿下此行都不幸随行宫女呢!老哥哥留着他,不说将来是个招祸的苗子,就是眼前,也有个徇私的名头等着你了。” 才经武叹道:“咱家心里又何尝不知?原挑着这个孩子时看他千伶百俐的,才几岁,论语背的滚熟!把他领回来那天,咱家一宿笑醒两三次,我才经武也算有后的人了!也怪咱家太纵着他了,又忙着外头不着家,疏于管教,也不知怎么好好的胚子就养歪了!若不是想着咱家也有责任,早把他撵出去了!” 雅临摇首道:“老哥哥倒是念旧情,只怕这孩子不是肯记恩的。” 才茂自然是不记恩的,他正忙着吐呢。 才经武以前打是打他,物质上却极尽娇养。王侯贵族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世家子弟穿什么他就穿什么。就是混到禁军里,别看军服都和别人一个色,细看料子都是不同的。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伺候马了,就是茶都没用他动手给才经武端过几杯。 带着一身棒伤被人拖到马圈,迎面一股马粪味,他先吐了个七荤八素。好容易喘过气来,哭道:“啊也,这马是有病吧?不要教它过了恶疾给我!” 送他来的是才经武的亲随,为他一再败坏将军名声,早恨他牙痒痒。如今好容易才经武下了狠心要罚他,自然不肯再奉承他。闻声阴阳怪气道:“这马好好的,且有用呢,你莫要咒它。” 才茂道:“易十四!你莫要仗着父亲给你几分颜色就来诓我!这马若不是有病,怎会如此恶臭?我的追云从来不臭!” 易十四嗤道:“要不怎么说命不同啊!这苦命的做了战马风里来雨里去也只得个破屋栖身,连马粪都没人按时清扫,怎么可能不臭!好命的明明半点能耐也没有,偏偏每日里细粮鸡子地供着,连蹄子都得包上布,浑身熏香,不过仗着好皮囊罢了!” 才茂好歹听出易十四在讽刺他,怒道:“贱奴!你敢欺我,等我告诉父亲!” 易十四听得一声贱奴立时眼眉倒竖,忍了又忍,冷笑一声:“看你横行到几时!少爷别忘了喂马,若是再出纰漏,小心将军还有板子等着你!”甩手去了。 才茂哪里会喂马?草料都不知道上哪找去。他能在二十多岁上还舔脸自称孩儿,本就不是个硬气的人。身上的伤又痛,还……委屈,不禁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原伺候他的小厮过来。才茂连忙问:“是父亲消气了,叫你来寻我回去?” 小厮为难道:“是将军叫小的来送少爷的铺盖,还有伤药。少爷自己上药吧,将军不让人伺候少爷了,说要少爷自己学着做事,要是再不学好就别回去了。” 才茂眼泪汪汪看着小厮放下铺盖走了,气得要死。他倒没想着才经武为他徇私会有什么样的坏处,只觉才经武心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被赶到马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居然还要伺候马!真是千古未有之悲惨事! 慢慢委屈就变成了怨恨:“父亲这是要我死啊,怪道都说太监狠毒!” 得了太子允许,沈栗很快就把风声放了出去,丁柯立时跑来。 “太子殿下果然点头了?”丁柯只觉天大的馅饼临头,喜出望外,忍不住追问。 沈栗端起茶,点头道:“殿下还是考虑三晋众位大人们的意见的,只不过众位大人太不给太子殿下的面子了。自入晋以来,路经各地,竟然一点实情不说,只拿着什么治下平安,未曾有灾之类搪塞殿下,哼!” 沈栗冷笑:“要是没乱子,殿下是干什么来的?这是把一国储君当傻子耍呢!还想殿下给面子?呵呵。” “是是是,”丁柯脑袋点的如捣蒜一般:“贤侄说的是。只是殿下着实误会了,臣工们怎么敢……” 沈栗沉下脸,立时站起:“丁大人要是如此说,咱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小侄人微言轻,却是不能左右太子殿下意志的。” “不不不,”丁柯连忙摇手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哎呀,贤侄且安坐,听老夫慢慢说。” 沈栗摆出个气呼呼的样子,别别扭扭坐下埋怨道:“因着世叔找上门来,小侄才费心尽力在太子殿下面前说项,好不容易殿下肯松口了,世叔却半步不让,这是打着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小侄在殿下面前还有什么脸?世叔这是坑我呢!” “不敢不敢,”丁柯急道:“贤侄不要着急,老夫是说……这样,老夫保证,三晋上下绝不敢怠慢太子殿下!以后但有不虞之处,尽管来找老夫!” 沈栗皱眉道:“空口白牙——” “这个,”丁柯从袖内抽出一打纸来:“贤侄请看。” 沈栗接过来,嚯,一打子都是银票,三十万两! 沈栗眼角抽了抽。这些银子,要说收买太子是不够的,但要说收买沈栗,却又太多了。 “诚心!”丁柯笑道:“这只是一点诚心。” “只是?”沈栗问。 “只是。”丁柯严肃道。 “一点儿?”沈栗似笑非笑。 “一点儿。”丁柯道:“臣下的诚心绝不只此一点儿。” 沈栗掸了掸银票,起身道:“世叔等着吧。” “贤侄这是?”丁柯疑惑道。 “去见太子殿下。”沈栗转身走人了。 多米进来道:“小的多米,少爷吩咐小的来伺候大人,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多米,”丁柯点头道:“本官记得你,谦礼托本官寻找的万墩儿是你的舅舅。” 多米恭声应是。 “你娘叫碗儿,对吧?”丁柯道。 多米道:“离开家是在九岁上。” “你娘身上应该带着一个银锁,一面是金鱼,一面是蝙蝠,还有你娘的名字。”丁柯笑道:“对吗?” 多米惊喜道:“是的,我见过!大人,我舅舅找到了?这么快?” 这才多长时间?就找到了? “还不确定,”丁柯捋须道:“也是赶巧了。不过,这边姓万的虽然不多,习惯给孩子带银锁的却不少,到底是不是重名的还不知道。” 多米连连作揖道:“多谢大人!” “哈哈哈!”丁柯伸手虚扶:“查实之后,再谢不迟。” 多米感激道:“便是错了,也要多谢大人为我这小民费心。” “嗯,”丁柯端起茶抿了一口,看向多米道:“看起来,谦礼贤侄颇得殿下信任?” “我家少爷是万岁濯入东宫的,太子又宽厚,很是肯给少爷些颜面的。”多米恭敬道。 丁柯点头道:“前一阵东宫夜开案,听说谦礼力挽狂澜,难怪殿下信重。” “可是少爷越来越忙了,”多米叹道:“听说东宫去了好几个伴读,殿下一时无人可用,盯着着少爷办事。眼看着人就瘦了,小的倒是盼着少爷清闲些才好。” “哦?”丁柯喃喃道:“这么说东宫果然很是需要助力啊。” “什么?”多米没听清:“大人是有什么吩咐。” “不,没有。这茶不错,再添些。”丁柯微笑道。 直等的丁柯焦躁了,方听得帐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问:“竹衣,三晋按察使司副使丁柯丁大人在不在你家少爷帐子里?” 丁柯记性还不错,听出这是太子身边东宫总管太监雅临,忙整理形容。 只听竹衣回答:“在的。” 多米上前打门帘道:“公公请进,丁大人在此。” 果然,进来的是雅临。 丁柯忙站起来道:“原来是雅临公公,下官丁柯,公公一向可好?” 雅临笑眯眯见礼道:“劳您挂念。丁大人,奴才就不和您寒暄了,太子殿下宣召,您快随奴才来。” “哎,好好。”丁柯心头大喜,忙活了这些天,终于看到门缝了,打起精神,今日一定要撬开东宫。 到了大帐,雅临刚要进去禀报,刑部侍郎那浩勒正好出来。 丁柯忙要上前与他叙礼,却见那浩勒板着脸,狠狠瞪着他,鼻子中长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第一百三十章刻骨铭心 丁柯叫那浩勒瞪的一头雾水,待要细思,雅临已催他道:“丁大人,请进吧。” 丁柯忙迈步入帐。 进门扫了一眼,见帐中只有几个太子伴读在,才经武与晋王世子都不见踪影。太子在上首端坐,沈栗肃立一旁。雅临将丁柯引进帐中后又转身出去把门了。 虽然丁柯自诩在三晋只手遮天,却也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在太子面前失利直视。规规矩矩上前叩拜:“臣三晋按察使司副使丁柯叩见太子殿下,给殿下请安。” 稍隔一瞬,方听得太子冷冷道:“起来吧,郁辰,给丁大人看个座。” 丁柯连忙谢恩,借着起身之际瞄了瞄沈栗,沈栗垂着眼,微微点了头。丁柯这才觉得心里稍稍有底。 太子漠然道:“早听说丁大人执三晋牛耳,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言重了。下官乃是副使,归曲大人节制,下官只是本分行事。”丁柯躬身道。 太子冷笑一声:“吾入三晋时日也不短了,曲均人呢?” “这个,曲大人他……病了。”丁柯小心道。 “病了?”太子拖着长声道:“病得真巧啊。” 丁柯赔笑道:“因灾情严重,曲大人深感有负皇恩,故此……” “曲大人还是有必要活着的,”沈栗忽然道。 丁柯大吃一惊,吃吃道:“这……这是哪里话?” “事情明摆着,还用猜吗?曲大人最先上了陈述大同府民乱的折子,太子入晋他却没有来谒见,迅即病重,恐怕最后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就要病死了吧?”沈栗不耐道:“学生说过了,有些事不是谁想隐瞒别人就看不出来,您想太子殿下通融,太子殿下也得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不是?” 丁柯尴尬道:“这个……” 霍霜忽然冷笑道:“三十万两银票都掏出来了,太子殿下也接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想要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或者说你们也痛快些!” 太子冷漠道:“丁柯,吾自打入晋,一直都很不高兴。若想吾为你们掩饰,也要先交个底。” 说着,太子冷笑起来:“吾也得看看你们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看看吾能不能马虎过去!” 丁柯扑通一声跪倒,刚想往前爬,郁辰噌的一声拔出剑来:“退后,不许向前!” “不不不,臣绝不敢有冒犯殿下之心!”丁柯吓了一跳,连忙叩首道:“殿下,若殿下此次庇护臣等,臣等一定感激涕零!臣等……臣等皆原入殿下门下,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不语。 沈栗上前软言道:“殿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众位大人若能知错就改,殿下慈悲仁恕,也是一段佳话,岂非善莫大焉?也是给众位大人们日后为殿下尽心的机会,丁大人,你说呢?” “是是是,”丁柯叩首道:“臣等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宽恕一二,日后臣等一定尽心辅佐殿下!” “就怕有人到时候不听召唤。”霍霜冷冷道。 “不会不会,臣等怎敢有违殿下?”丁柯忙道。 沈栗笑道:“还是那句话,口说无凭。掏银子也没用,殿下还能缺这个?不过念在国家储才不易,太子殿下也是求贤若渴啊,加之众位大人辛劳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这才给大人们些面子。依学生之见,大人既然说要归附东宫门下,也该留下些凭证。” “什么凭证?”丁柯道。 “切结书!”霍霜道:“凡是想请太子殿下去太原府的,都得署名!” “这……”丁柯为难。 霍霜朝太子抱拳道:“殿下,看来果然如臣所说,丁大人是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 太子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沈栗狠狠瞪了丁柯一眼。 丁柯忙道:“殿下,老臣愿意署名,只是却做不得别人的主啊。” “那就等你们商量个章程出来再说!”太子漠然道:“只是吾却没有耐心一直等下去,明日见不到切结书,吾必会启程赶赴大同府,到时候丁大人有什么办法阻拦吾尽可用来!沈栗,送丁大人出去。” 丁柯还想说什么,沈栗一把拽住他道:“丁大人,请吧。” 丁柯只得怏怏告退。 出了营帐,沈栗埋怨他道:“小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动太子,结果世伯到了殿下面前偏偏只管打晃子,真想糊弄太子殿下不成?叫小侄没脸!世伯……丁大人回去吧,以后有事莫要再来寻我。” 说着,沈栗一甩袖子就要走,被丁柯赶紧拦下。 “贤侄,老夫怎敢糊弄太子?”丁柯道。 “别说了,”沈栗气道:“我知道您怎么想的,不过是打算先把太子殿下哄到太原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去,至于以后,窟窿都堵住了,还管太子殿下什么事?” 沈栗冷笑道:“还真当太子殿下从未出过东宫,手段生嫩着呢。正好,刚太子殿下提了一句先去太原府,那侍郎的脸上都要冻冰了,既然丁大人没有诚意,也不需太子殿下开口说服那大人和才将军了。” “别别,谦礼贤侄,”丁柯忙道:“我等有诚意。” “那就署名。”沈栗催道:“不过是份名单罢了,有什么不好签的?又不是要什么口供证据之类。既然说以后都入东宫门下,太子殿下心里也得对手下人有个谱不是?” “这……”丁柯一咬牙:“好吧,我这就商量去!” “等等,”沈栗道:“曲均大人还活着吧?” 丁柯有些迟疑。 沈栗叹气道:“叫我说世伯什么好?还是那句话,就算太子殿下不过问,万岁可是好蒙骗的?连小侄都能看出曲大人病的蹊跷,皇上就觉察不出来?世伯,因为这个露了马脚,小心因小失大啊。” 丁柯怏怏走了。 沈栗望望天,转身回到太子大帐。 此时那浩勒与才经武、晋王太子均到了。 太子面沉似水,把银票拍的啪啪直响:“三十万两,正正三十万两银子!他还怎么说来着?” “只是一点儿诚心。”沈栗老实答道。 “听听,一点儿。”太子愤恨道:“好大的手笔!刚一出手就是三十万两,那全部呢?又有多少?这些钱是哪来的?哪里来的!” 那浩勒沉声道:“贪官污吏的钱还能从哪来,不过是些民脂民膏。” 太子恨道:“做贪官还能如此嚣张,跑到吾头上撒野!无法无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恨!” 太子头一回到地方办事就碰上了如此窝案,确实有些麻爪。 气了一会儿,太子想起来问沈栗道:“亏你提醒我试探他曲均之事,果然你猜的不错,曲均竟然被……他还活着么?” 沈栗恭敬道:“听丁柯的话音,应该是还活着。” 太子长叹道:“说老实话的性命堪忧,心怀诡计的却公然为恶,三晋上下竟然能威胁主官性命,可见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照规矩布政使有权节制全境文武,曲均既然能被人一举控制,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想必早就被架空了。这不是几个人联合起来能做到的,殿下要与他们周旋,千万小心。”才经武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太子殿下安全,想到三晋如今形势不妥,开始担心丁柯这些人会不会威胁到太子。 太子冷笑道:“杀一个太子的成本太大,想来吾只要肯给他们希望,这些人还是不会自掘坟墓的。” 晋王世子疑问:“真的能拿到这些人的署名吗?” “除非他们放弃请太子殿下‘通融’。”沈栗道:“依附东宫门下的诱惑还是很大的。只要署名,不但此次危机他们有望可以平安度过,甚至以后在朝廷中枢他们都有了依仗——他们从此以后可以高枕无忧的继续为非作歹。” 太子做靠山,不禁现在稳固,太子登基以后他们说不定还能混个拥立之功,这靠山可以依仗两朝,实在合算的很。 太子底底冷笑几声,手都气得发抖,两眼通红道:“吾一定会好好记住他们的!” 太子的对付臣下的经验确实不多,同样,他被臣下如此“羞辱”的经验也不多。这次被三晋官员联合起来“逼迫”的经历大概会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住。 “可是,如果他们只是抛出一小部分署名呢?”晋王世子道:“没准会隐藏一部分人。” “不会,”那浩勒道:“署了名自然有暴露的风险,他们这些人都是为利益才抱团的,凭什么自己冒险换别人安全?要署名绝对会一个不漏,就是想躲的也会被拉进来。” 确实如那浩勒所言,丁柯等人确实再为署名之事争执:“不过是签个名,以后入了太子门下还不好?安总兵又想得好处,又想不冒风险,实在说不过去吧?” 安守道摆摆手:“本官不是怕署名,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本官是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从接到太子要来的消息咱们就在想办法,可想出来什么?”丁柯急道:“太子催的急,明日一定要结果!” 第一百三十一章唯叹生女少 满屋子的人都眼巴巴望着丁柯和安守道,等着他们做决定。 丁柯却转过身问他们:“众位大人有何见解。” 众人面面相觑。别看这些人已经集结成团,平日里能做主的还是丁柯和安守道,其他人只有听命的份。现在丁柯和安守道意见相左,反倒来征求他们的意见——老子说话又不好使,最后做决定的还不是你们! 推推搡搡,终于出来一个期期艾艾道:“这个,属下们并不清楚情况,都听两位大人的。” 丁柯气结。他和安守道平时怕底下人生异心,把人都压制的死死的,结果现下人是听话了,却又成了墙头草,单等着看风头。 “丁兄稍安勿躁,这不是还有一天工夫吗?这样,您容我想想,最迟今晚,一定给您消息。”安守道安抚道。 “好像还有别的法子可选似的,难不成您还真敢对太子动手不成!”丁柯牢骚道:“在下费劲心力才打通门路,这大好机会可不容错过。” 安守道环视众人,见下属们虽然克制着不出声,眼中却都有赞同之色。的确,归入太子门下,不但现下的纰漏能够弥补,日后想必也更加安全,将来扶植太子登基,更有数不清的好处等着,这个诱惑可不小,也难怪众人动心。 “总兵大人,属下听拙荆提起过您府上的三姑娘今年正好十四岁,生的花容月貌,品性也好。这样出众的姑娘若只许配给普通官宦人家,岂不埋没了?”但凡敢下水做贪官的,除了胆大包天这个特点,要么其蠢如猪,要么反而聪明过人。众人虽然不好公然开口表示支持丁柯的意见,但也有聪明的知道转个弯子敲边鼓。 听了这一句,不单安守道心中微动,就连丁柯都开始思量自家是否有合适的姑娘可以送给太子了。听说东宫现下人口简单,只有太子妃和一位太子良娣——好机会呀!自己好歹也是二品大员,嗯,论身份自家女儿入东宫做个妾室也够的,若是能侥幸生下个一儿半女,将来自己岂不是有机会做国丈? “大人,”有人当即表示:“下官嫡女虽然粗鄙,却也有几分伶俐,若是令爱高嫁,也总要有个合心的人跟着伺候不是?” “大人,属下家里也有……”原本气闷的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住口!成何体统!”安守道板着脸道:“你们当东宫是什么地方?想去就能去?八字还没一撇呢,净想些没影的事。” “对下官们是没影,对两位大人可不是。您二位的的品级又不低,送令爱进东宫伺候太子有何不可?听说这回入晋太子殿下身边只有几个年长宫女,这可……”这人忽然压低声音道:“她们怎么能和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相比?太子殿下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众人纷纷点头嬉笑起来。 安守道与丁柯对视一眼,沉声道:“好了,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都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说!” 众人散去,丁柯苦劝道:“安大人还有什么可迟疑的?迟则易生变。” 安守道实则已经动心,口中只推辞道:“下官只是听说沈栗此子为人多狡,只怕中了他的奸计。” 丁柯不屑道:“不过是个少年,能有什么手段?就是传出些声名,也不过是仗着身世好被人吹捧起来。咱们可是从底下爬上来的老经历了,还怕个后生耍心眼?本官这两次见他,也不过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倒没觉得其人有甚城府。何况大同府还有他庶叔沈凌!这小子想不尽力也不行!” “他托你寻的那个人……不会乱说话吧?” “放心好了,若是找到的是旁人本官也不过一句‘没寻到’了结。结果这人恰巧是我家庄子上的一个小管事,叫他和那个什么多米相认,说不定还会有机会探出什么消息。”丁柯笑道:“这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这是老天都在帮我们。” 安守道渐渐意动,只是他一向自诩是个小心谨慎的,不肯轻易松口,只道回去思量思量。丁柯知道安守道的习惯,见他神色已经松动,倒不急着劝了。两人告辞。 这些人跑来“劝”太子,都一窝蜂似的挤在离大营外远的一处临时驻地,论条件还不如大营中到底还有个帐篷。不过这些官员大都是经过科考的,到了如此要紧时,纷纷拿出当时在考场号子里答卷的毅力,倒也坚持的住。 安守道作为手握重权的总兵,条件倒是不差,也弄了个帐篷,住的远些。背着手慢腾腾溜达回帐篷,下人们纷纷见礼。 安守道点点头,问:“何先生还在帐子里?” 下人恭敬道:“何先生曾想出去转转,因大人嘱咐过,小的们拦住了。” “好,办事越发妥帖了,没人赏一两银子。”安守道满意道。 “谢大人赏。”众人喜道。 安守道向帐篷走去,随从殷勤上前为他掀起门帘——里面坐了个白面瘦削的中年人。 见安守道进来,这人不满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软禁在下吗?” 安守道悠悠然坐下,等下人上过茶,有滋有味地品了品。直到那人露出怒色才慢慢道:“何先生不要心急嘛,本官也是为了先生好。这里距大营很近,才经武虽是个阉人,领兵还是有几分天赋的,起码斥候是少不了的。何先生万一漏了行藏可怎生是好?” 何先生哼道:“在下已久不在景阳露面,想来也没人认得了。这几日在下被安大人圈在这帐篷里,苦闷的很!” “昔日何溪何二公子风姿卓绝,誉满景阳。虽则如今隐逸多年,只怕记得你的人还是不少的,否则先前本官又是如何认得阁下的?本官可以肯定那浩勒和才经武一定还对阁下有印象,万一让他们看见你……”安守道轻笑。 “看到又如何?”何溪反驳道:“在下从来不曾犯法,如今只是来寻访旧友……” “阁下这是掩耳盗铃!”安守道冷笑:“我安守道出身草野,就是如今,只怕也入不得何先生这样世家公子的眼,说本官是阁下的旧友,您自己信吗?太子的车辇出了意外,阁下就跑到这里晃悠,您就是不在乎自己死活,我安守道却不想惹祸上身。” 见安守道开始不耐烦了,何溪反倒退缩道:“安大人何必动怒?在下也不过是实在烦闷罢,唠叨几句而已。说起来,安大人这些天到底在忙什么?不知何时再动手?” “何大人急什么?一次意外是意外,接连两次意外岂不摆明了是刺杀?下官也是在等候适当的时机。”安守道低头喝茶。 “可这时正是好时机,难不成安大人要拖到太子回程?”何溪急道。 “有机会本官自会动手,没机会……”安守道冷笑道:“本官却不会把自己填进去!” 何溪怒道:“安大人这时什么话,若是在下禀报了二皇子……” “实话!”安守道哼道:“何大人歇歇吧,你们何家那么能耐,怎么不自己下手?” 何溪哑然。 “把别人都当傻子呢!老子可没有给人当刀子的习惯!”安守道冷笑道:“这三晋可不是你们何家的地盘。” 何溪深吸一口气,问道:“听说此地官员一直在劝说太子移驾太原府,你们……为何要阻止太子进入大同府?”何溪怀疑道:“莫非是大同府有什么纰漏,怕人察觉?” 安守道盯着何溪,直到何溪畏缩地移开目光。 “三晋一切安好,不过是怕乱兵惊着了太子殿下罢了。”安守道皮笑肉不笑道:“何先生想必是闷的久了,整日里胡思乱想。若是身体有恙,本官为你请个郎中?” “不用了!”何溪干笑道:“在下身体好得很。安大人既然自有打算,在下也不多催了。还望安大人谨记二殿下的吩咐,尽快动手才是。” “何先生稍安勿躁。”安守道笑道:“这这帐子是憋闷了些,不过咱们很快就会回转太原府,那时本官一定招待何先生玩个痛快。” “安大人客气了。” “何先生客气。” 两人各怀鬼胎,面上倒恢复了其乐融融。 出了帐篷,安守道招来随从:“从现在起,里面这位向外发出的书信都要悄悄截下来,他的小厮也都给本官盯紧了!” 随从应道:“属下明白。大人放心,属下绝不会让他们传出去一句话。” “也不能让他们打听出什么消息。”安守道强调:“尤其是关于……嗯?” “明白。”这随从名唤班子宁,已经跟随安守道很多年,机密事多有他参与。此时压低声音道:“不能让他们知道三晋官场的秘密,更不能叫他们得知咱们打算归附东宫之事。” “很好。”安守道满意道。 “大人,”班宁比划个手势道:“既然大人决心已定,何不送这人上路?” “再等等,”安守道悠然道:“本官还要权衡权衡。再说何家的人也不是好杀的。” 班宁点头应是,方欲退下。“哦,对了,”安守道一拍头:“传个信回府,告诉夫人,太子殿下喜欢端庄的。” “咱们三姑娘不去二皇子府上了?”班宁道。 “眼下看起来太子颇得皇上喜爱,有占有大义,胜算多些。”安守道捋须道。 “可惜如今膝下只有这一个合适的女儿了。”安守道暗暗苦恼:“看来光生儿子也不好,若是多个女儿就好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迫不及待 在太子与二皇子两条船之间摇摆不定的安守道终于下了决心。第二日一早,拉着众人挨个署名,果然如那浩勒所料,没人能允许自己冒险而别人逃过,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没落下。 不到晌午,安守道与丁柯联袂求见太子,表忠心的切结书交到太子手上。 太子似笑非笑,掂着手中厚厚一叠纸,半晌才沉着脸道:“也是你们的造化,这是吾第一次出行,不想多生是非。以后尔等要好自为之。” “是是是,臣等叩谢殿下恩典。”丁柯一叠声道:“日后臣等必定更加勤勉,不负皇恩。” 安守道亦道:“臣代三晋治下各卫所的将士们叩谢殿下。” 太子曼声道:“好了,官腔就不必打了,吾也没耐心听这个。说说吧,你们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丁柯正色道:“代县贫瘠,又距大同府较近,实在不宜殿下驻扎。臣等请殿下移驾太原府。” 太子点点头:“可以。” “呼——”多日所求终于尘埃落地,丁柯两人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臣等就去吩咐太原府做好迎接太子仪仗的准备。”丁柯满脸喜色道。 太子的脸顿时又沉下来,冷哼一声。 这又是怎么了? 丁柯与安守道面面相觑。 霍霜拖着长声道:“还有呢?” “还有?”丁柯迷糊道。 “我说两位大人,你们是涮人玩呢?”霍霜怒道。 丁柯顿时急道:“微臣不敢。”又去瞄沈栗。 沈栗咳了一声:“两位大人不会觉得太子殿下移驾就万事大吉了吧?太子殿下愿意给三晋一个机会,可大同府的灾始终存在,饥民还是要救的,乱也是要平的。大人们现下又什么法子,也该讲讲,不然殿下又如何说服那侍郎和才将军?就是晋王殿下那里也该有个说法不是?” “哦,”丁柯方才恍然大悟道:“臣等已经商定要多多押运粮食至大同府赈济灾民,至于乱民,自然要由安总兵带兵清缴。” “以前难道没有赈济吗?大同府也有卫所,难道就没有清缴乱民吗?”太子冷冷道:“说的都是老话套话,叫吾用这些言辞去对付那浩勒?” 丁柯与安守道对视一眼,赈济?这个以前还真没有。要不大同府怎么会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当然,这话他们还没胆子堂而皇之地对太子说——我们这回下狠心啦,一定把粮食给的足足的,灾民还在其次,先把卫所的官兵喂饱,好教他们别闹了,攒些力气去剿匪。这话说出来太子非跳脚不可! 安守道做出个精忠报国的悲壮神情,重重叩首道:“臣愿立下军令状,太子殿下只管在太原府等着好消息,两个月,大同必平!” 太子缓缓点头:“安总兵倒是有个军人的样子。” “殿下,臣也愿意立下军令状,两个月内,大同府必然再无饥馑之民!到时请殿下移驾大同府亲自验收,若有半点不妥之处,臣原削职为民!”丁柯自然不会让安守道专美于前。 太子终于露出个笑模样:“两位大人言重了,为国为民之心,果然堪称众臣楷模。” “多谢殿下夸奖,臣等定然不负所望!”安守道两人异口同声道。 “还有曲均,”太子垂目道:“这人现在何处?到底是三晋主官,吾还是要见见的。” 丁柯小声道:“回殿下,曲大人现在太原府。” “哦,”太子哼笑道:“看来此人根本没来啊,就是为了见他,吾也得去太原了?” 丁柯两人尴尬赔笑。 “殿下,”雅临在门口道:“晋王世子到,那大人到,才公公到。” 太子点了点头,霍霜道:“请进来。” 晋王世子三人进来,太子令雅临赐坐。 那浩勒见了丁柯立时沉下脸:“太子殿下,今日唤臣等来莫非又是为了移驾太原府之事?若是此事就不必提了,臣绝不同意!” 郁辰高声道:“那大人,岂可对殿下不敬?” “臣不敢。”那浩勒立时放低了声音:“殿下,哪有赈灾而不去闹灾之地的?若是被有心人宣扬起来,岂不是影响了殿下的清名?” “殿下也是考虑给三晋官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霍霜插言道:“再说,大同府如今正闹得厉害,太子殿下贸然而去,万一出了乱子……才大人的意思呢?” “住口!我等臣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小小伴读插嘴的份儿?”那浩勒怒道:“朝廷先前拨下的赈灾粮绰绰有余,大同府却仍然闹出民乱,十有八九是有人贪赃枉法,叫三晋自己去收拾,很有可能会使小人逃脱啊殿下!臣请殿下三思。” 霍霜大怒,还欲争执,沈栗赶紧拦下。太子默然不语。 丁柯急忙辩解道:“那大人这是怀疑我三晋上下官员不成?本官得蒙皇恩,数十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想竟叫人如此污蔑!你这是血口喷人!殿下,请殿下为老臣做主啊。” 安守道怒视那浩勒:“那大人!口说无凭,身为朝廷命官,岂可如此肆无忌惮诬陷同僚?” 那浩勒冷笑道:“是不是诬陷,查了才知道。” “好了,”太子道:“那大人,别忘了你是刑部侍郎,又不是言官,无风闻奏事之权。才大人,说说你的意见?” 才经武抱拳道:“奴才倒是赞同霍公子的话。咱们此来固然是为了平息民乱,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赈济灾民,不然民乱早晚平而复起。咱们刚到这里,哪有本地官员了解当地情况?等咱们调查清楚了,还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苦的岂不是灾民?” “才经武,你这是怕自己对付不了大同府乱民,故此想要避战!”那浩勒怒道:“你只知一味奉承太子殿下,却不知谏言,本官要参你!” 才经武阴阳怪气道:“奴才只知现在太子殿下才是三晋巡抚,咱们只是来给殿下效命的。太子殿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用不着听别人胡言乱语。” “你!”那浩勒道:“太子殿下,微臣一心为国……” “那大人。”太子漠然道:“丁大人和安总兵已经向梧立下军令状,两个月内必然平定大同府府,吾觉得他们的想法还不错。丁大人,过来给那大人讲讲你们的章程。“ “是。”丁柯恭声道。 丁柯能爬到现下这个位置,才干还是有些的,赈灾手段说起来倒也井井有条。 太子点点头道:“吾听着像是那么回事,那大人觉得呢?” 那浩勒沉默一会儿,方低声道:“听着还好,就是不知他们能不能做的到,万一只是嘴上说的好听……” “那大人,”丁柯打断道:“丁某愿用项上人头保证,三晋上下官员必定尽心竭力,不打半点折扣!” 那浩勒哼道:“本官会仔细看着的。” “既然如此,”太子拍板道:“吩咐下去,明日一早拔营,前往太原府。” 终于,丁柯与安守道一颗心落下。事情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好好补窟窿了,还要想想推哪些人做替死鬼才好。 太子仍吩咐沈栗送二人出来。丁柯偷偷塞给沈栗一个荷包道:“这是我等一点小小心意,贤侄可不要推辞。” 沈栗倒也不客气,笑道:“小侄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丁柯笑道:“老夫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安总兵,其人言行粗鲁些,为人还是不错的。” “你这老匹夫,当面就说某人坏话,不成体统。”安总兵笑道:“早就听说沈七公子一表人才,可惜一直没能亲近。安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过沈七若有什么为难事,尽管来找安某,必不负所托。” 沈栗笑道:“安大人这样说,学生可是会当真的。” “不需客气,”安总兵拍着胸脯道:“此事多亏沈公子出力,安某都记在心里。再者,日后咱们可就都是东宫门下,守望相助原本就是应该的。” “安大人说的是,”沈栗微笑道:“学生本来还想絮叨几句,安大人既然如此想,自是不需学生多言了。” 丁柯道:“很是,日后咱们可都是自己人,哈哈!” 三人笑谈几句,安守道给丁柯打了个眼色。 丁柯低咳一声道:“这个,贤侄,老夫一些话想要……这个。” 安守道走到一边,两眼望天。 沈栗微笑道:“世伯有话尽管说。” “老夫是想打听一下,”丁柯赧然道:“现下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是哪位?” 沈栗奇道:“自然是雅临公公。” “不不,”丁柯急忙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夫问的是女……女眷。” “什么?”沈栗皱眉道:“世伯打听这个做什么?此乃宫禁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世伯这是逾举了。还是——” 沈栗讶然道:“您不是惦记上了东宫的人吧?”丁大人,你不至于狂妄到瞄上东宫的人吧?太子真的会撕破脸的。 “不不,贤侄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丁柯脸红脖子粗道:“老夫是听说太子殿下如今身边只有几个粗俗宫女伺候,这个,啊呀,这怎么行呢?太子殿下受苦了。老夫的意思是,给殿下挑几个可心的,嗯?” 沈栗:“……” 沈栗教着一声“嗯”给恶心的,真想吐丁柯一脸。 合着太子这边刚刚松口,你就找我拉皮条来了?你是有多迫不及待? 第一百三十三章愿打愿挨的竹杠 十分的心思,五分用在贪赃枉法上,二分用来搞裙带关系,再有二分用在争权夺利排除异己,剩下的还要思量着吃喝拉撒,用在黎民身上的能有多少?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沈栗给噎的半晌没言语,心下佩服,果然贪官不易做,什么底线道德脸面都得扔掉,一般人没这个素质。 丁柯一张老脸通红,跟晒了日光浴似的。 沈栗心里转了转,也知丁柯这样积极给太子送女人——无论是给太子送银子还是奉上切结书,都不足以使这些人彻底安心,生怕有什么变故,太子一朝翻脸,把银子和名单往皇帝面前一递,把他们当彩头。 而对他们来说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与东宫结成挂上裙带关系。毕竟,银子可以推脱,名单也可以推脱,享用过的女人总不能推脱吧?这才是保证太子始终和他们站在一边的好方法,还可以期待日后小皇孙的降生。 沈栗垂目道:“这事儿,您跟小侄说可没用,找雅临公公说不定能在太子殿下耳边吹吹风?” 丁柯已经说出了口,索性也就不顾脸面了:“老夫与雅临公公不熟,还请贤侄引见引见。” 沈栗点点头:“成,这事急不得,世叔等我消息。” “多谢贤侄。”丁柯大喜,朝远处安守道点点头,安守道也露出喜色。 沈栗回去把话一说,太子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们把吾当什么?” 晋王世子道:“不过是想保证殿下的立场罢了,也不是什么出奇手段。” 气过了头,太子反倒冷静下来:“不成!” 那浩勒低声道:“银子可以上交,女人却不好办,臣等回去也不好对皇上交代。” 那浩勒等人此行是为协助太子,回去也是要向皇帝汇报的。太子是如何行事?如何赈灾?如何清查朝廷蛀虫?如何……收女人?这个不可以有! 晋王世子倒没当回事:“不过是个女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放到屋里养着就是。” 太子斜着眼看沈栗。沈栗低头道:“算是给他们个定心丸,殿下既然决定与他们虚与委蛇,自然是越能让他们放松警惕越好。再说,也是个让他们出银子的方法。” “出银子?怎么出?”那浩勒奇道。 “这个就要麻烦雅临公公了。”沈栗笑嘻嘻道。 太子失笑:“你好歹也是侯府的公子,怎么就盯上银子了?还想拐带吾的总管一起敲竹杠。” 沈栗迟疑着低声道:“殿下不知,只怕今年冬季大同府还有灾祸,到时候且有着花银子的地方呢。” “什么?”太子忽地站起:“怎么回事?” 如今眼看入冬,大同府的民乱还没平息,再来灾祸,岂不是要赤地千里了?到时要如何向父皇交代? 那浩勒皱眉道:“北方冬季无疑就是雪灾了。” 沈栗点头:“大人所料不错。咱们带来的大业和尚似乎颇为精于预测天气,据他讲大同府今日十有八九会有雪灾。” 太子顿时无力坐下:“可信吗?”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怕和尚道士拐坏了太子,把人隔得远远的。除了沈栗因方鹤之故巧合听到大业和尚的预言,别人差不多都要忘了队伍中还有这号人物。 霍霜有些迟疑:“臣虽然不太信佛道,不过臣的母亲主母却是常说大业和尚有些灵觉之处。” 才经武也道:“这和尚喜欢装神弄鬼,不过他说的晴雨倒常常与钦天监相符。臣觉得兹事体大,信了比不信好。” “最让人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沈栗道:“学生这两天打听了一下,以往凡是大同府一带闹雪灾,再往北的草原上必然会有更严重的雪灾。”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再往北?那不是北狄吗? 太子焦虑道:“但凡北狄人遭受雪灾必会南侵叩关,这事不小!须得早作打算。” 那浩勒问沈栗:“你想在丁柯等人身上敲银子来做准备?” 沈栗点头道:“如今大同府求稳,不得不让丁柯他们再逍遥些时候。不过这些人是宁可被银子压死,也不会舍得拿出来多少给灾民的,否则又怎会又这次民乱?对他们来说,倒是送女人进东宫才是值得花银子的地方呢!不如咱们替他花?” 晋王世子笑道:“他们这是指望着做皇亲。殿下,贪官的竹杠不敲白不敲,先敲了再说。” 太子木着脸:“看来吾还很值钱?好啊,雅临,给吾争气些。” 雅临笑道:“殿下就瞧好吧,奴才非扒下他们一层皮!” 太子殿下都打算把自己论斤卖了,奴才怎敢不用心?丁大人,你们过来,叫你尝尝咱家的厉害。 丁柯与安守道终于盼得晴天,只觉得恍如隔世。消息传回,等在驻地的大官小员们不由欢呼起来,被安守道厉声喝止:“都觉得万事大吉、从此高枕无忧了?想得美!本官告诉你们,这回大同府的灾必须给我踏踏实实地抢救,再拖,皇上说不定会再派人来,到时候,咱们还有机会收场吗?” 难关已过,丁柯也腾出心思来教训下属了:“早告诉你们要悠着些,一个个是貔貅投胎吗?只管吞,不给下面剩些。如今可好,出了纰漏,还不是要出银子修补?” 底下人叫屈道:“大人可真冤枉了我们,这里都是听大人吩咐的,半点不敢逾越。真正偷奸耍滑的却是大同府那些夯货,可不就出了事?如今却要下官们放血填补!” 安守道冷笑道:“用不着委屈,他们既然不听话,自然有不听话的结果。咱们是丢银子,有人可要丢命了。” 众人安静下来,彼此心照不宣。大同府之事总要有替罪羊的,这些顾头不顾尾的,死了也不冤。 丁柯道:“本官还要陪着太子去太原府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大同府之事就要拜托安总兵了。” 安守道点头:“本官自会会料理干净。不过,那个沈凌该怎么办?” 丁柯笑道:“沈栗既然接了银子,沈凌不会乱说的。” “就这么着。”安守道顿了顿,低声问:“小女?” “放心!”丁柯保证道:“银子准备足足的,本官就不信一个太监还不开眼。” 忙活了几日,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沈栗也觉疲乏。带着竹衣,到大营边上转转,放松放松心情。于是碰上了前些天被太子不耐烦轰出去的那位身轻似燕的代县別驾窦喜。隔着栅栏,两两相望。 几天不见,窦喜似乎更瘦了,沈栗瞧着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听见窦喜身上传来骨头架子的磕碰声。 窦喜有些尴尬,放下手中的饭碗,先行见礼。 沈栗忙道:“折煞学生了,应是学生给大人见礼才是。“ 窦喜露出似喜似悲的复杂神色,看着沈栗:“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同意不去大同府了?” 沈栗瞄了一眼地上的饭碗,看着窦喜愈加尴尬的样子,轻声道:“确实如此。” 窦喜沉默半晌,又问:“那……太子殿下还会来大同府这边吗?” 沈栗不答,忽然问:“大人为何躲在这里吃饭?是因为自己在吃糠咽菜不好意思吗?” 窦喜无言,伸脚蹬了瞪饭碗,把他踢远些。 竹衣:“……” 少爷你这样揭短真的好吗?窦大人你把碗提开些就当别人没看见过你捧着他吃饭了? 沈栗轻声问:“窦大人的俸禄可是没有按时发放?” 窦喜茫然道:“发了。” “家中可有病弱?或费银子的地方?” “亲族俱亡,只有一妻,无什花费。” “或是丁大人他们没有给你……红利?”沈栗轻笑道。 窦喜蓦然抬头,盯着沈栗。沈栗与他对视,并不退让。 半晌,窦喜低头道:“给了。” 沈栗看着他,轻声道:“既然得了银子,又无什花费,身体也没有疾病,窦大人是怎么把自己饿成这个样子的?” 窦喜不语,忽然捂住脸蹲下。 沈栗低声道:“我看着窦大人这样子好似受了委屈?您……也是朝廷命官,一县父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窦喜抬头,两眼通红问:“太子殿下到底还会不会再来大同府?” 沈栗漠然道:“学生记得几天前您也曾开口请太子殿下去太原府,如今怎么又惦记问这个?” 拱了拱手,沈栗道:“您要是有委屈想要太子殿下做主,当时为什么不说?有些机会是一纵即逝的,您说呢?” 窦喜茫然看着沈栗的背影。良久,低头瞅瞅饭碗,叹息着捡起来。嘴里嘟囔道:“太子殿下他到底还管不管大同府啊。” 沈栗一边走一边问竹衣:“刚才我和窦喜说话时有没有旁人看见?” 竹衣虽然是个长随,身手却是顶尖的,是沈淳专门为儿子培养的。一般的风吹草动瞒不住他。 竹衣低声道:“没有,那处地处偏僻,林子又密,距离大营也不近,平常没人去。再说您二人说话时小的还特意观察了,绝对没人看见。” 沈栗点点头:“好。看着像是有些意思,不要被人灭口了。” 竹衣问道:“少爷,这窦喜莫名其妙的,他是什么意思?” 沈栗轻笑:“看起来是有些动摇,不过也不排除是来套话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神经异常安姑娘 第二天一早,窦喜满怀惆怅的看着太子仪仗远去,无精打采地回了府衙。而安守道则开始张罗去大同府收拾烂摊子。 而太子安坐车辇中神情莫测。沈栗催马追上来,与丁柯谈笑风生,不经意间对太子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丁柯,安守道,咱们各逞手段吧。 此时太子还不知,丁柯已经在太原府给他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不过,这个惊喜着实让丁大人肉痛。 才经武把将士们驻扎在太原府城外,单领着龙骧左卫的精锐护卫太子入城。此举令丁柯更加安心,率三晋宣称布政使司众官员恭恭敬敬请太子进入太原府。 按流程,太子先后接见各官员,言不由衷的勉励了几句,就把人都打发出去。赶了这么多天路,又一直在营帐里落脚,以前还不觉得,等进了城,由丁柯安排了园子歇息,一路的疲乏顿时涌了上来。 招呼雅临往后头走:“今日不再接见官员,吾要早些歇息。” 走了两步不见雅临跟上来,太子疑惑地回头,雅临正面色尴尬,见太子看他,身板顿时又低了几分,期期艾艾地讪笑。 “什么事?”太子奇道。 “这个,”雅临赧然道:“奴才听了殿下吩咐,这一路上敲了丁大人他们的竹杠。” “哦?”太子想起一路上雅临越来越欢喜的神色和丁柯越来越抽搐的苦脸,轻笑道:“看来这笔银子不少啊。” 尽管侍女都照吩咐退下,四下里并无他人,雅临仍习惯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伸出手比划着轻声道:“整整七十万两。” “什么?”太子的声调突然拔高:“七……”深深吸气,终于克制下来,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七十万两!太子妃的嫁妆才多少?为了送个女人,他们还真舍得花钱!” 雅临道:“可不是吗?奴才这竹杠敲得心里直犯嘀咕。奴才本是狮子大开口,就等着他们坐地还钱呢,没成想,人家都没还价,说给还就给了。” 太子咬牙恨道:“沈栗说得对!这些人一个铜板都舍不得给灾民,倒是蝇营狗苟舍得花钱!” 雅临仍是尴尬地笑着。 太子恍然道:“人给送过来了?” 雅临讪笑点头:“安守道的三女儿,就在后院呢。” 太子心里早有准备,倒也不觉为难。觉得就如晋王世子所说,不过是个女人,放在后头养着呗,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长得怎么样?”太子笑问。 雅临强自压抑,望向太子的眼中还是不觉露出一丝诡异。 太子竟觉得其中似乎有些同情之意。 雅临道:“要说相貌,还算艳丽,只是这女子么——怎么说呢,奴才觉着他们这七十万两银子花的也不算太冤。” 太子顿觉情况不妙。 第二日,沈栗等人谒见太子时,发现昨日还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的太子殿下似乎有些打不起精神。 霍霜嘴快,戏谑道:“殿下可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昨日听丁大人说安总兵的三女儿年轻貌美,温良贤淑,整个太原府都想求娶,可惜这姑娘对殿下颇为倾慕,一心只想见到殿下,难道说——” 太子顿时一脸生无可恋。 这是怎么了?众人面面相觑。按照众人推断,太子被霍霜打趣,或故作无事,或面露赧然,这仿佛一不小心掉了坑里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丁柯也面露疑色,难道说中间出了什么纰漏? 正在疑惑,忽听门外道:“安三姑娘,太子殿下正与大臣议事,您不能进去。” 可惜,守门的不是雅临,没能阻止这位安三姑娘乱闯。说实话,他们也没料到还有女眷敢在这种情况下硬闯进来。 不过一句话工夫,传说中名满太原的安三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 说实话,安三姑娘的相貌确实不差。丹凤眼,长眉入鬓,樱唇一点,以古代人的审美,这容貌过于娇艳了,显得有些轻浮,却不能不说是个美人。 沈栗等人扫了一眼,顿时都低下头去。心里都在诧异,男女有别,这女子倒是大胆。 安三姑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沈栗等人。男女有别她是知道的,但在她的观念里,如今她已经是太子的女人了,将来要做娘娘的,沈栗他们这些外臣不都是太子的属下吗?就和自己家里的奴才一样,还用她避着? 众人就见着这位娇艳的安三姑娘努力摆出个端庄样子,稳稳当当地行了个礼,倒是有些大家闺秀的气势。可一开口,这声音…… 仿佛是喉咙里含了糖水,嫌不过甜,又加了勺盐,齁得过了,在口鼻间嗲声嗲气,颤颤巍巍,哆哆嗦嗦,拖着长声挤出一句:“贱妾给太子殿下请安。” 众人这心里随着安三姑娘的声音上下颠簸不断起伏,好似寒冬腊月掉到了冰窟窿里,从后脚跟冻到了头发稍,打了个哆嗦,浑身咔咔嚓嚓掉下一地的冰碴子! 众人不约而同举目去看太子,只见太子用手扶着额头,遮住双眼,看不清表情。 又去看丁柯,丁柯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安守道的女儿名声在外,怎么会是这个德行?可人是昨天他亲自去安家抬过来的,不可能弄错啊。 太子有气无力道:“雅临,请安三姑娘回后面去,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安三姑娘顿时垂泪道:“贱妾只是想着太子殿下辛苦,亲手炖了一碗汤送来,若是有不妥之处,还望殿下念着贱妾一片牵挂之心,原谅则个。” 说着,从后面打着哆嗦的侍女手里接过托盘,高举过头。 霍霜顿时也举手扶着额头,静寂的屋内轻轻响起抽气声。见霍霜肩头微动,太子没有喝什么劳什子补汤,却神奇地呛咳起来。 安三姑娘顿时心急,关切地问:“殿下您没事吧?” 嗯?这回声音怎么正常了? 见众人惊奇地看向她,安三姑娘顿时惊觉,声音又回复了先前的样子,细细道:“贱妾可心痛呢。” 太子忍无可忍道:“雅临!” “是是是,”雅临顾不得给太子倒茶压惊,连忙对安三姑娘道:“安姑娘,这可不是您能来的地方,快,听太子的吩咐,回后院去吧。” 安三姑娘咬了咬唇,朝太子飞了个怯生生又包含着三分哀怨,三分羞涩和三分期盼的媚眼,仍用那仿佛被雷劈过的嗓音道:“那贱妾就告退了。” 又缓缓地端庄地行了个礼,慢慢后退,至门口转身出去。 众人惊奇地看着这位安三姑娘,上半身肩背不动,环佩不响,明明一副大家闺秀的规矩样子,偏偏下半身扭得跟麻花似的。恨不得一步摆出三个角度。 这是什么风格? 看礼仪是规矩的,听声音是妖媚的,上半身是端庄稳当的,下半身又是弱柳扶风。 众人目视丁柯,你送来的人没问题吧?这姑娘有病! 安三姑娘这是怎么了?这得怪她父亲安守道。 安守道先是被何溪说动,站到二皇子这边,打算对太子下手。他当时想把女儿送进二皇子府。二皇子的喜好和太子不同,太子喜欢端庄大气的,二皇子偏喜欢娇媚的。于是安守道先前嘱咐妻子找人把女儿往妖媚上教养。后来安守道又觉得太子稳当,趁此机会到东宫一派混更有前途,欸,他又想把女儿送给太子了。于是安守道赶紧命人快马加鞭给妻子送信,快,女儿不去二皇子府了,把闺女往端庄上教养,咱把她送给太子。 安三姑娘才十五岁,知道什么?自因小生得颜色好,被父母待价而沽,家里怎么教,她就怎么学呗。母亲告诉给她找了好人家,要她跟着学规矩,有什么好说的,小姑娘学的欢快。等到安守道送信要她换风格,又赶场似的囫囵吞枣学了些大家闺秀真正的教养。可惜,时日太短,姑娘还没适应呢,太子驾临,她就被一顶小轿抬进来了。 一头雾水的安三姑娘迷茫了,所谓规矩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于是,太子见到了一个好似精神分裂的安三姑娘! 丁柯满嘴苦涩,深恨自己昨天怎么就没掀开轿帘打量打量这位誉满太原的安三姑娘。都说这姑娘出落的好,为这,自家的姑娘都没排上号,早知道她是这个德行,我干嘛不送自己的女儿来呢?为了送她来可足足用了七十万两银子啊! 后悔! 太子死鱼眼盯着丁柯。丁柯,吾记住你了。用七十万两银子,送这么个女人来恶心吾,好胆! 丁柯:“……” 冤啊! 七十万两银子!老夫……心痛! 心痛的丁柯决定,这笔钱得管安家要,安守道你太坑人了。 委屈加憋屈的安守道说不出话来,在众人诡异的眼神下默默告退了。 众人目送丁柯落寞寂寥的背影出了院子,转头去看太子。 佩服啊殿下!您的牺牲太大了!话说,您还好吧? 霍霜最先忍不住,放声大笑,紧接着晋王世子也喷笑起来。其余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乐出声,但也都低着头,肩膀不断颤抖。 第一百三十五章深沉心机 笑了一会,众人也就放下了,如今众人关心的可不是太子后院多了个什么样的女人,而是迫在眼前的灾情。 沈栗道:“如今殿下已与他们‘和解’,至少咱们要插手救灾他们是不会再拦着了。” 太子叹道:“只担心他们利用这个时机平账,等咱们再去,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沈栗宽慰道:“殿下不必为此担忧,其实先让安守道去大同府平乱于我们并无坏处。” “这是为何?”虽然那浩勒坚决反对太子与三晋官员“通融”是做戏给丁柯等人看的,心里却也担心有人趁机逃脱罪责。 “因为安守道绝不会包庇大同府那些人!”沈栗分析道:“他们以前或许是一路的,但如今大同府已经出了乱子,总是要有人顶罪的,这些人本身就不干净,都用不着费心陷害。学生以为,安守道一到大同就会拿这些祭旗。” 太子听得入神,慢慢点头。 “再者,”沈栗叹息道:“大同府乱民之事也须得有人做恶人。平心而论,这些人中必有心怀不轨之徒,但也未必没有实在看不到希望索性举旗的。” 太子轻声道:“所谓官逼民反。” “其情可悯,”沈栗道:“然而这些人做了乱民后必然会渐渐学着杀烧抢掠,危害那些更加老实的贫苦之人。” 才经武冷笑道:“不过是些不要命的乡民,打着顺应天命的旗号,又哪里能和朝廷的正规军队对抗?还不是去做土匪的勾当?抢别人的填自家的肚子!” “就算其中真有一二个有良心的,迫不得已的,单是一个‘反’字,就注定他们的下场。”沈栗叹道:“朝廷威严不得有丝毫冒犯,这些人再可怜也必须死。” “你是想说,让安守道去做这个恶人?”那浩勒问道。 才经武沉思道:“乱民罪不容恕,但他们造反的直接原因又是朝廷赈灾不力,这些乱民死了,他们的亲戚故旧总有活下来的,所以去平乱的官员未必就能得到好名声。咱们先推安守道去做恶人,回头太子入了大同府,再收拾了安守道,看到贪官被太子问罪,民怨必然平息,反而会感念太子明察秋毫,还了大同府灾民一个公道。” 太子的眼睛亮起来。他来三晋时就已经做好杀人的心里准备,既是杀人总会被人怨恨,比起在灾民眼中做恶人,还是做贪官眼中的恶人吸引力更大。毕竟,他还想给自己养望,用安守道这厮做靶子,太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学生知道殿下一直忧心抓不到三晋这些官员的马脚,不能对他们动手。”沈栗慢慢道:“殿下根本不需担心这个,等他们料理完大同府之事,觉得万事无忧之时,才是殿下对付他们的好时机!” “只要安守道去清缴乱民,,肯定有觉得冤的——毕竟是官逼民反嘛。当然也会有人喊冤,那时殿下自然就有了查安守道的理由。”沈栗道。 太子陷入沉思:“你是说,咱们索性不以查贪之名对付安守道,反而是以为冤死的‘乱民’,嗯,也就是杀良冒功之名去查他?” 才经武恍然:“原本镇压这样的民乱谁都不能保证没有一两个冤死的,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朝廷未必会追究,不过补偿些就是。到了安守道这里——” 沈栗轻声道:“不管因为什么去查他,安守道总是不冤的。” “这些人能抱团形成窝案,可见已经贪腐多年,再怎么销毁证据也不经查的。”沈栗微笑道:“他们能轻易拿出七十万两银子为一个女人开道,送来的偏又是是安守道的女儿,可见他在这个窝案中的地位不低,查出了他,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自他以下,谁都跑不了!” “着啊!”晋王世子喜道:“这可比咱们没头没尾一个一个的查更省事。” 才经武和那浩勒看沈栗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他二人早就听说过沈栗的大名,只是一向没有交集。这一路上相处,只觉沈栗比起同龄人确实圆滑谨慎的多,二人还赞叹此子果然名不虚传,礼贤侯府后继有人。 今日才知道,这才哪到哪儿啊,这沈栗能得皇帝和太子看重,还真不是一般人!只凭这份不动声色的算计,就是久经官场的那浩勒与才经武,也不禁背后暗暗冒凉气。 让大家一筹莫展的窝案,在沈栗眼中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下面要送美女给太子,这在众人眼中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沈栗偏偏热心地为他们穿针引线,结果呢?轻而易举就让雅临刮下来七十万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拿来赈灾,朝廷的压力也可以减小一些。又凭着那女子是安守道的女儿,断定安守道在那些人中的地位,盯准了这个人使劲。 想到沈栗一直劝太子忍耐,与丁柯等人周旋,合着沈栗看似毫不出奇的一举一动都在一刻不停的算计着三晋上下! 不过一个少年,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细思恐极! 才经武与那浩勒对视一眼,此子不可轻易与之为敌!年纪轻轻就狡猾成这样,想起自家的儿孙们,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才经武更加郁闷。沈栗年少时顽劣异常,相较之下,自己的义子才茂倒是聪明伶俐,说不得,那时自己心里还暗暗有些优越感。如今再看,才茂便是拎出来和人家相比的资格也没有了! 太子昨日被安三小姐吓得不轻,一早又让下属看了笑话,如今心里可算阴霾散去。高兴了一会,想起或许将要到来的雪灾,肃然道:“眼看着就要入冬,大同府之事咱们如今还插不上手,但抗灾的章程总要先预备着。谦礼,你有什么看法?” 才经武和那浩勒又对视一眼,看见没,太子对沈栗的信任可是实打实。有难事,先找沈栗。 霍霜和郁辰倒也不嫉妒。一则,这两人都承过沈栗的情。先说过,沈栗能翻过宫门夜开案,受益的人太多了,霍霜和郁辰当时都牵连进去了,没沈栗,两家早败了;二则,他们和沈栗的私交相当不错,认识沈栗那会儿,沈栗还是小孩呢,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是一起“害”过人,一起发过财,一起喝过酒,也一起坐过牢;最重要的一点,目前能站在太子身后摇小扇子的,除了沈栗也没别人,他们两个只能说会做人,处事手段还不错,论心机,差沈栗十八条街都不止。 几个人都是为太子效力的,沈栗能为太子解决难事,他们都能受益。如今东宫还没怎么样呢,他们也都是年轻人,还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有什么可嫉妒的。 晋王世子抿了口茶,微微含笑。妹妹紫山郡主嫁给了沈淳,沈栗就成了自家外甥。如今晋王得皇帝信赖,沈栗在东宫也风生水起,好!晋王世子只有高兴的份,再没有什么不满。 沈栗恭敬道:“雪灾,无非就是清雪、住处和保暖。” 太子笑道:“清雪倒是好说,咱们军队过去,怎么也不会少了人力。” “殿下能想到要军队为百姓清雪,是黎民的福分。”霍霜道。作为公主之孙,看眼色和拍马屁是霍霜的天赋。 才经武点头附和:“若是平日,要动用军队还需调令,此次咱们本就是来赈灾的,倒是省力了。” “只是灾民的住处却不好说,”那浩勒皱眉道:“既然先闹了饥荒,又有乱兵,想必总会有流民的。这些人本就无处安身,再加上大雪压坏的民居,急切之间,这些人要安排到何处去?” “难道不可以让有房子的富户先收容些灾民吗?”郁辰问:“有些人家房屋众多,平日不住人的。” 太子摇头道:“不可。” 那浩勒暗暗点头,看来太子的手段虽显稚嫩,于民情倒不是一无所知。 “一则,富户们未必愿意为灾民腾出房子,”那浩勒道:“到底是人家私产,太子殿下也不好强令。” “二则,也不能保证灾民们就都是老实人。”才经武接道:“放进宅院,若只是把地方弄脏了还是小事,就怕有抢东西或调戏主人家女眷的。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太子不觉皱眉:“若是到时现盖房子也来不及,别说没有那么多材料,就是有,想要快,又要省料,不过能搭出几个棚子罢了,又不防寒。” 沈栗轻声问:“众位大人可听说过雪屋?” “雪屋?这是什么?”众人奇道。 那浩勒疑道:“雪屋?听字眼倒像是雪做的屋子?” 沈栗点头:“大人说的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太子愕然:“雪做的屋子,那怎么住人?” “可以住人!”沈栗肯定道:“这本是学生年少时在杂书上看到的方法。因咱们景阳也下雪,这几年碰上雪多时学生带着妹妹们曾经做过几个玩,确实可以住人。里面也可以生火,天气冷时,一个雪屋大约可以坚持四五十天。“ 第一百三十六章不可吃独食 “果真如此?”太子大喜:“里面可以还可以生火?不会化掉吗?” “不会化,”沈栗道:“臣试着住过,还算保暖,日常生活没问题。当然,它最大的优点是易于建造,也不需什么工匠,容易上手,而且几乎不费什么材料。” “怎么建?”那浩勒脱口问。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在古代,雪灾造成的破坏较之现代大得多。尤其对于贫民来说,土木造成的房子不经压,一场暴雪过后就塌了,甚至有的家庭连土房也不趁,别说暴雪,就是风大些都可能被掀翻。房子没了,不仅意味着失去住处,而且还会有冻死之虞。 这不是玩笑,别说碰上雪灾,就是普通年景,每年冻死路边的人也不在少数。 沈栗所说的雪屋如果真的好用又省钱,不仅可以解决眼前可能发生的难题,就连日后,一些走投无路的贫民也可以靠它暂时熬过冷天。 沈栗道:“不过是用些结实的雪砖垒砌而成如圆顶帐篷一样的屋子,门开得小些,里面向下挖个坑,叫人作为暂时的住宅是可以的。雪不需要成本,造一个这样的雪屋只需要些挖坑和切割雪砖的工具,造好后在里面铺些干稻草、树枝,上面再覆上铺盖,一家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总是冻不死人了。” “这么说,官府只要发些衣物铺盖和工具,再给些锅碗之类,就可以让流民有地方住?甚至不需要特意找泥瓦匠和木工?”太子两眼放光。省钱啊!赈灾也是要银子的! 沈栗点头笑道:“预先培养些熟手到时候指点流民建房就可以了。有房子住,想必流民可以稍微安心。等熬到开春,想必大同府内外俱已安定,新官都要到任了。再由官府给流民重新安排土地,叫他们定居,流民自然就恢复成普通百姓。” 太子喜的合不拢嘴,百姓所求通常不多。一要有粮,只要能保证流民能喝上碗粥,民心就能稳定一半;二要有个安身之地,就像沈栗说的,冬季能熬过去,春季再得块田,百姓是不会再想做流民的。没有流民,大同府的民乱就没有死灰复燃的根基。 才经武深吸一口气,大喜道:“太好了!这法子便是北方行军补给不足时也可以用嘛!” 郁辰也点头,打仗时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多学些法子就多些希望:“下雪后咱们试试。” 太子笑道:“接着说,还有什么?” “接下来就是取暖的问题了。”沈栗笑道。 晋王世子道:“衣物还好解决,不管是破皮烂袄,官府发些,再不够,让富户捐些,让贫民稍稍蔽体就好。只是这木柴……” 雪灾时山里是不能进人的,到哪里去找木柴生火取暖做饭? 沈栗笑嘻嘻示意大家稍等:“学生去到外面取样东西给殿下和诸位大人看。” 雅临忙道:“诸位大人出谋划策,跑腿的活该是奴才去做,沈七公子敬请吩咐。” “只管叫他去跑,”太子笑道:“让他活动活动腿脚!” “那就麻烦雅临公公。”沈栗道:“学生的常随竹衣在门房候着,请雅临公公找他取学生带来的东西。” 不一会儿,雅临亲自拎着一个木箱进来:“这东西倒是有些分量。” 沈栗道了谢,接过来打开,众人纷纷围过去看。 只见里面摆着几个黑乎乎的石块,外加几个同样黑乎乎、矮胖的圆饼状物事,上满还长着些窟窿。 “这是什么玩意?”霍霜伸手捡起一个圆饼子,掂了掂,又拿起来闻了闻:“谦礼总能知道些新奇玩意,我记得祖母她老人家前几年看话本时也得了个酱菜法子,使人做了,果然好吃。看来多看杂书也是有好处的。” 见霍霜豪放的动作,沈栗嘴角抽了抽,在霍霜张开嘴欲咬咬试试的时候幽幽道:“这东西不是酱菜,好似不能吃。” 郁辰噗嗤一声笑出来,霍霜赧然放下。 才经武捡起一颗石块,琢磨道:“这东西我见过,听说三晋这边有地方就长这样的石块,挺糟蹋田地的,有这东西的地方没法种田。质地又不坚硬,做不了石材,没什么用处。” 沈栗微笑点头:“才大人知道出产这东西具体地点吗?” “这倒不知。”才经武迟疑道:“奴才只是见这种石头生的稀奇,随口问了一句,具体在哪儿却不清楚。” “在朔州,隶属大同府。”沈栗道:“地表可见。” “这石头有什么用处?”那浩勒问:“这几个圆饼子是这种石头做的?” 沈栗点点头,请雅临去找了个火盆,将那些圆饼子慢慢垒好,找了些东西生火。 众人眼见着那些用石块做成的圆饼子竟烧了起来。 太子激动道:“快快,雅临。” 雅临伺候太子多年,自是知道太子的意思,连忙拿了些东西去试。 纸张烧起来了,布料烧起来了,就连雅临气喘吁吁飞跑取来的鸡腿、肉块竟也被烤的滋滋作响。 太子闭了闭眼睛,方才平息了一下砰砰急跳的心脏,哑声道:“这石头真的能烧!它叫什么?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东西没有殿下想的那么稀奇,也不是学生发现的。”沈栗笑道:“这种石块有不少名字,石涅、石炭、石墨、乌金石等等,其实汉时或更早就已经有人发现这东西可以当炭烧,也有人开采,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被传扬开。” “石涅!竟是这个东西!”那浩勒惊道:“我曾在书中看到过记载,《山海经》云,‘女床之山’、‘女几之山’‘多石涅’。只是不知竟是这个样子的。这东西竟然能做炭用?” 有那浩勒的肯定,太子大喜:“谦礼,你莫非找到了女床之山?” 沈栗摇头失笑:“学生哪里知道什么女床之山,这东西在朔州有出产,学生打听出这个就够了。” “这制成圆饼子是做什么?这是什么法子?”霍霜仍纠结于圆饼子。 沈栗道:“制成这样可以让石炭烧的更好。” 太子喜道:“这么说,这东西可以取代木柴取暖生火?” “不但可以取暖,”沈栗微笑道:“其实这东西烧起来热度更大,若是用来烧窑或炼铁会有更好的效果。” 晋王世子大喜道:“这个好。得了空让匠人们试试。”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他们并未意识到一种新的能源出现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但眼前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才将军方才也说了,出产石炭的地方既不能种庄稼,又不能出石材。”沈栗充满暗示意味道:“这样的土地现在想必不甚值钱。” 屋内众人顿时两眼放光! 财源! 都说开源节流,其实古代人都习惯于节流,而不善于开源。能有个发财的机会,哪怕是一直板着脸的刑部侍郎那浩勒也忍不住热血上头! 众人纷纷表示,太子殿下,还等什么,咱们快些出手啊! 雅临几步窜到门口,四下打量:还好,屋里说话声音小,外面应该听不到。就这样,雅临还是威胁了一下守卫的侍卫们,说话多,死得快。 众人激动了一小会儿,终于找回理智:“这东西好得吗?制成这圆饼子费不费力?” 好家伙,都考虑到成本问题了。 沈栗道:“学生打听过,据说这东西在朔州那里可以找到在地面上露着的地方,直接挖就行。制成这‘蜂窝煤’——因它上面有窟窿,像蜂窝眼一般,就叫它蜂窝煤——不过是用碎渣掺些黏土罢了,不费什么力气,连女子都可以动手。” 好!众人心里又激动了一番。 瞄见太子有些纠结的神情,沈栗微笑道:“虽则眼前有了发上一笔小财的法子,但咱们也是因为奉旨来三晋赈灾才凑巧发现的,可见冥冥之中有定数。这石炭的资源自然要惠及三晋百姓,更要归于皇上,至于咱们,不过是顺应天道恰巧碰上个机缘罢了。” “因此,学生建议,咱们各家稍稍买上一些田地就好,其余献于皇上才是,不但眼前可能到来的雪灾需要石炭应急,就是日后国内再有个天灾,凭着煤矿的收益,皇上至少能拿来应应急不是?” 熨帖!太子顿时如盛夏喝了冰凉泉水,全身都舒爽异常。 众人惊觉,可不是嘛!是不是顺应天时不知道,但当着太子的面,找出了发财的点子,大头自然要归于皇家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哪块地不是邵家的? 那浩勒又不禁在心里感叹沈栗反应的快,别人还只顾着高兴呢,他就能想到要怎么分账才好。这趋吉避祸进退有度的本事,在沈栗这个年纪,只能用天赋来形容。 话说回来,这个提议也只能由沈栗来说最合适。太子是不好开口把东西划了进邵家的口袋的。但这份财路是沈栗提供的,对别人来说是意外之喜,沈栗都不肯吃独食,把法子拿出来和别人分享了,大家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者,现下站在这屋里就没有傻的,想撇下皇家,难道是活腻了! 太子美滋滋谦虚了一下,众人立马表示,必须这样办,不然臣等心里不得劲,什么时候臣等也不能忘了皇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万墩儿万吨 沈栗又嘱咐道:“此物单有一样不好,烧的不充分时,易生烟毒,若是通风不好,说不定要闷死人。若是大户人家,出来进去有人看护,屋子又大,想来是不妨事的,但小家小户,门窗紧闭,又或者是住在雪屋里,为了点热气就捂得严严实实,未免危险。众位大人产业中售卖此物时,要好生提醒通风才是,小心惹上官司。” 才经武讶然道:“还有这个蹊跷,听着倒是与木炭差不多。” 霍霜不以为意道:“石炭木炭都是炭,有些相似的弊端也不稀奇。这个容易,底下人售卖时提醒一声就是。这个不需担心,人们用木炭早习惯防着炭毒了,自会注意的。” 众人纷纷点头,发财的喜悦丝毫没有被打击到。这东西与木炭相似,却又不需辛辛苦苦找木头下窑去烧制,叫人直接挖就是,单人力就省下不少,省下来的都是利。 众人又计划一翻如何在朔州不动声色的置地,如何开采,如何运输……畅想未来,热血沸腾,美! 想起丁柯等人,众人心生鄙视,你们辛辛苦苦搞阴谋,送女人,划拉些钱财还不是要被人收拾,老子不需做贪官,照样发财!看来跟着太子果真没错,人走时气马走膘,顺应天意,洪福自来。 众人散去,太子笑盈盈端起清茶。雅临伺候太子久了,太子脸上的笑究竟是习惯性维持风度还是发自内心喜悦总是能分得清的。见太子连日来的郁闷之情一扫而光,雅临凑趣道:“奴才就觉着小爷有运道,什么难事到眼前都迎刃而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太子笑道:“吾倒真有几分走运,不过,也多亏有谦礼这个福星。” 想到丁柯等人还在忙着堵旱灾的窟窿,而自己这边已经开始着手筹备雪灾事宜,领先何止一两步?更兼之找到了新的财路,到时候把大头往父皇手里一交——想到父皇神色大悦的样子,太子有些压不住心头兴奋。而这桩桩件件都与沈栗有关,东宫人手少又如何?沈栗一个顶十个! “沈七公子还真是东宫的福星。”雅临奉承道:“可奴才觉着,不是小爷,他也没有用武之地。想当年满景阳都知道礼贤侯的庶子人见人厌,净淘气,可自打他做了小爷的伴读,就眼见着一天天出息起来!可见小爷和沈七公子是那个什么……相得益彰!” 太子大笑:“什么相得益彰,词不达意,哈哈。” 回头望见案上放的那碗“补汤”,太子的脸又晴转阴。想到后院还有个时而端庄时而妖媚,含情脉脉神经异常连嗓音也变来变去的安三姑娘,太子顿时两眼失神,决定今天不到掌灯绝不会后边。 沈栗虽然身份上只是个小小举人,也没人敢怠慢他,捞着个单独的小院安身。方鹤没身份,借了他的光,好歹有个像样的地方住。 打从太子那边回来,就见丁柯正等着他。 一见丁柯,沈栗瞬间又想起安三姑娘的“风情”,顿时一股笑意上来,没忍住。 丁柯的脸色更苦了。 沈栗颇有些歉意的拱手道:“小侄失礼,还请世伯不要见怪。” 丁柯摇摇手,先是长叹一声:“老夫也被人坑苦了,贤侄啊,要是知道这姑娘是这个样子,打死老夫也不敢送到太子眼前啊。” 这事你和我说什么?沈栗无言,面上只是微笑。 丁柯试探道:“太子殿下可曾动怒?” 太子正忙着想钱呢,哪有功夫管什么安三姑娘?沈栗腹诽,不漏声色道:“这个学生倒没见,只是这位安三姑娘实在有些……学生和世伯就不打幌子了,看在世伯和安大人面上,太子会善待安三姑娘的。” 丁柯瞬间领会,作为合作的吉祥物,安三姑娘自然会得到善待,但是就凭德行想得宠,除非太子的审美出现异常。 丁柯倒也不觉得失落,看过安三姑娘之后,丁柯心里就有了预料。自己都感觉忍不了,自然在宫中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太子能对那女子青眼。 尴尬的笑了笑,丁柯迟疑着再次扔了一张老脸在地上:“这姑娘实在不像样,老夫想着,家中还有一女……” 沈栗真没料到丁柯这样的朝廷大员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眼睛瞬间瞪大。丁柯也觉说不下去了。 沈栗咳了一声,苦笑道:“世伯啊,太子殿下毕竟是来赈灾的,若只安姑娘一个,还可以编个一见钟情的风流韵事。再多,风流韵事就成了耽于美色,可教殿下怎么对皇上交代呢?世伯,咱们如今可都是东宫门人了,好歹也得为殿下的声名着想不是?” 丁柯也觉无可奈何,毕竟,走裙带关系也要隐秘些才是。一个劲往东宫塞女人,不光太子的名声要坏了,自己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 沈栗又吓唬道:“再者,太子虽未动怒,雅临公公却是很不满的,埋怨世伯坑人,叫他办砸了差事。” 雅临是东宫总管太监,丁柯看不起他,却也得承认雅临对太子的影响绝对不会小。听说雅临怒了,丁柯一惊,心里发苦,这赔罪银子也是个数目,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呢。 发了半晌呆,方才想起还有一事,笑道:“差点忘了,世侄要找的万墩儿如今已经带到,世侄可要见见?” 沈栗笑问:“人已经到了,还要多谢世叔尽心。” 丁柯摇手笑道:“也是巧了,这人就是老夫家里庄子上一个小管事,老夫吩咐下去时底下人直接就禀告了。因想着殿下仪驾正要往这里来,索性就让他在太原等着,这不,贤侄安顿好了老夫就带他过来。” 沈栗奇道:“还有这样巧的事!小侄年幼时走失到世伯家眷中,如今小侄随从的亲戚又是在世伯家中找到,堪称奇事!” 丁柯笑道:“可见两家确是有缘,唉,可惜世侄成婚的早,老夫的女儿没福气啊。” 沈栗:“……” 为什么总是想要推销女人,你上辈子果然是拉皮条的吧? “多米!”沈栗唤道:“多米呢?” “少爷。”多米急匆匆跑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你舅舅找到了。”沈栗笑道:“你来认认。” “哎!”古代人宗族观念很强,对亲缘关系看得很重,哪怕从来都没见过面,能找到舅舅,对举目无亲的多米也是很惊喜的事。 来人是个矮矮的胖子。这万墩儿可真没白费他这名字,万墩儿万吨!单论身材,勉强能看出是个圆柱体。沈栗倒吸一口气,一个小管事,能把自己吃成这样,也是能耐。 果然,这胖子是个会来事的,未语笑先闻,给丁柯和沈栗请了安。等看见多米,立时眼泪就下来了,哽咽道:“这便是我那可怜的外甥吧,外甥哎,可想死舅舅了。” 沈栗:“……” 多米:“……” 话说几天前你都未必知道自己有个便宜外甥,想死你了是怎么回事。 多米本来满怀激动,硬是让这舅舅吓住了,亲戚表演太夸张,怎么办? 丁柯也觉得万墩儿太过了,咳了一声道:“想必是刚见着亲人,太激动了,万管事,你好好说话!” 万墩儿立时云收雨住,袖子向脸上一抹,眼泪瞬间消失,又换上笑脸。 沈栗:“……” 多米:“……” 今日无语之时特别多。 万墩儿打怀里掏出个银锁。给小孩戴的银锁能有多大,在万墩儿的肥掌间跟个豌豆似的,多米小心翼翼接过仔细打量。 他小时候确实见过他阿妈有这么个宝贝银锁,流离失所那么多年还保存着。可惜,后来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多米阿妈能忍得住自己挨饿,忍不得多米挨饿,到底还是把银锁给卖了。 多米把银锁翻过来,看着上面确实刻着万墩儿的名字,位置和他阿妈的银锁上一样,花纹大小也都相同。 万墩儿道:“你外祖父叫个万二武,外祖母没名字,姓宁,左手拇指上有个疤痕。当年你娘走失的时候,家境还算好,有几亩薄田。虽没有人伺候着,却能读私塾。后来你外祖父外祖母都因病去了,剩下我才十四五岁,又不会种地,渐渐家里都败光了。我想着树挪死,人挪活,不如到城里找份差事,因识几个字,如今在大人乡下庄子上做个小管事。” 万墩儿说的轻巧,沈栗和多米听的却不轻巧。 万墩儿虽没说出口,但也听得出来,小管事,说的好听,看这身材过得也不差,但最大的变化,是身份降低了。原本他家里还算自耕农,如今呢?家奴啊,连平民都不算了! 沈栗问:“可说的准?” 多米迟疑道:“对的上。” 丁柯笑道:“他舅甥长得相差甚大,倒是眼睛,仔细打量,倒是相同。都说外甥肖舅,老夫看八九不离十。” 沈栗看看,别说,还真是,多米有个特点,眼睫毛特别长,这万墩儿也是,可惜都让肉埋了,不仔细找确实不易看出来。” 万墩儿笑道:“奴才家人都这样,小的胖的走了形,看奴才儿女,就知道长得像了。” 沈栗听万墩儿一口一个奴才,不觉皱眉。 第一百三十八章虎虎生风万大丫 虽然出了万墩儿竟在丁柯家找到了这种“巧事”,令沈栗颇为怀疑,但有关多米阿妈的信息实在太少。既然万管事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显见确实是有些来历。多米不能认准眼前就是亲舅父,却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既然如此,这舅舅还是要先认下来再说。沈栗多少欠着多昌泽夫妇的人情,所以虽然这些年让多米跟在身边做事,却没有让他签了身契做奴仆。万墩儿一口一个奴才,多米岂不尴尬? 沈栗笑对丁柯道:“小侄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世伯见谅。” “贤侄尽管说。”丁柯笑道。 “多米虽然跟着小侄,小侄却从未视其为奴仆。”沈栗道:“如今他们舅甥难得团圆,万墩儿一家却是下人身份。小侄想着,不如将人买下来,也好叫他们不再有失散之虞,却不知世伯肯不肯割爱?” 想买有主的奴仆也不是简单的事,不说他们在原主人家里正充任什么任务,骤然离开有没有人能替代,最重要的是,他们往往知道原主人家里的一些私事。比如二姑娘爱抠脚啦,三少爷总是薅四少爷的头毛啊,老爷和二姨娘有时候一起偷偷骂夫人,等等不可为外人道的秘事。身契在人家手里时他们不敢胡说,换了主人后可就不一定了。 你想买,别人未必肯卖,讨人情也不一定能成。 丁柯哈哈大笑:“老夫早料到贤侄见了他们后必会有如此打算。万管事手脚利索,做事认真,老夫一向倚重他。不过,既是贤侄开口,老夫无论如何也要成全才是。喏,他们一家的身契都在此。” 沈栗微笑接过:“如此多谢世伯。多米,还不谢谢丁大人?” 多米和万墩儿忙上前谢过。万墩儿不是家生子,从有条件读书的自耕农沦落到卖身为奴,奴才的苦楚他是体会最深的。如今沈栗一句话,眼见着赎身有望,不禁喜出望外。先前认外甥时的眼泪未必是真,这时却由衷激动起来。 丁柯摆摆手,示意不必。向沈栗道:“老夫见你这院子里太过冷清,连伺候的人也没有几个,不如老夫给你送过来几个?” 沈栗推辞道:“世伯不必如此。小侄不爱人多,只用惯了身边的两个长随,别人不习惯。”叫丁柯的人进来还了得?岂不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了。 丁柯只是随口提一句,一般人家都不会用别家的仆人,故此沈栗推辞他也不以为意。他此来本就是送万墩儿一家来的,如今人已送到,遂向沈栗告辞道:“老夫今日就是送万墩儿来认亲的,如今他舅甥团圆,老夫告辞。啊,对了,世侄有空时不妨到老夫家中做客,想来犬子见了幼时玩伴也会开心的。” 沈栗和丁柯的儿子不过是多年前元宵节上一面之缘,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丁柯既然提出邀请,沈栗自然不会推却,所谓交往越多了解越多,丁柯想从沈栗这里打听太子风向,沈栗还想从丁柯那里刺探三晋上下的情况呢。 送了丁柯回来,多米已经按照沈栗吩咐把万墩儿的家人都领进来了。沈栗一打打量,好嘛,这一家子都是实实在在的重量级人物。看过来看过去,只有一个中年妇人体型还算正常,站在这一堆肉球里,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万墩儿见沈栗打量,忙介绍道:“这是奴才的浑家,姓谭。平日里都叫她万家的。” 那妇人向前来道了万福:“给老爷请安。” 沈栗笑的和气:“我不是老爷,跟着多米叫我少爷就是。” 万墩指着两个孩子道:“这是奴才的两个女儿,大丫,二丫。一个十岁,一个才三岁。” 沈栗:“……”敢情这两个都是女孩啊,这么魁梧,还真看不出来! 要在前世,胖人倒是不少见,这一世,沈栗的家世好,日常来往的都是官宦人家。越是官宦人家越讲究仪表——古代对官员的长相有要求,长得太对不起观众的别说做官,就是下考场都不容易。女孩就更别提了,恨不得一个个瘦成柳枝。乍然看见万墩儿这两个女儿,她们不是单纯的胖,而是长得魁梧,实实成成,大约平时干活也多,晒得黑,又只穿着半旧的袍子,梳了个小髻,连朵花也没带。这么敦实的女孩,沈栗此生也是头一次见。 多米瞄着两个新出炉的表妹,嘴角也直抽抽。自己阿妈身材高挑,皮肤也白净,怎么舅舅一家都长得跟墩子似的。 万墩儿点头哈腰,两眼望着沈栗:“少爷有什么吩咐,奴才虽然胖些,手脚还算灵便,有什么活计只管交给奴才。小的婆娘针线好,年轻时在丁老爷府里做大丫头时专供夫人姑娘们针线的。还有丫头们,大丫如今也会伺候人了,浆洗衣裳也没问题。二丫,二丫……” 万墩儿嘴里崩豆似的,口若悬河,说到小女儿时终于卡壳,二丫才三岁,话还说不明白,能做什么? 沈栗失笑,摇头道:“叫多米领着你们安顿下来吧,我这里没事要你做。”把几张身契拿出来晃了晃:“我知道你惦记的是这个。” 万墩儿的腰又低了些。 沈栗道:“身契交到我手里,看在多米面上,原本也没想叫你继续做奴才。” 万墩儿大喜。他在庄子上做管事,倒也攒了些银子,狠狠心买上几亩地是够的,只发愁身为奴仆,连自己都是别人家的财产,不能置地。要是沈栗准许他赎身,至少可以过上平民的日子,妻女也不算家生子了。 沈栗又道:“只是这身契现在还不能给你。” 万墩儿心里焦似油煎,到底是做奴才历练出来了,脸上还在笑。 沈栗笑道:“你也别急。说句实在话,你和多米阿妈是从小失散,这些年来两边音讯不通,叫我相信你会善待多米却不容易。你一家先安顿下来,和多米相处试试,什么时候我要回景阳了,就去官府消了你家的奴籍。” 万墩儿干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多米,”沈栗道:“领着你舅父找地方安置。” 多米欢欢喜喜领着心情复杂的舅舅下去了。竹衣轻手轻脚过来,悄声道:“少爷,这万墩儿真是多米的舅舅?” 沈栗转身向屋内走:“你问我,我问谁?总之人送过来了,东西也对,多米都点头了,还能怎么着?” 竹衣期期艾艾道:“奴才总觉的太巧了,要不,咱们也来个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沈栗摇头失笑:“这法子没外面传说的那么好使,根本验不准。再者,他们若是真的想要冒认,也不会不做准备。” “啊?那怎么办?万一是假的,多米岂不吃亏?”竹衣急道。这些年多米一直跟着竹衣学习,他天生有些憨,待人没心计,倒合了竹衣的脾气,把他当弟弟养了。现在眼看傻小子可能吃亏,竹衣有些担心。 沈栗笑道:“人来了,就放在眼前看着。若是真的更好,若是假的,朝夕相处,总能看出端倪。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所谓童言无忌,想隐瞒什么也不太容易。倒是多米,你嘱咐他一声,嘴严些。” 竹衣应道:“少爷放心,多米知道轻重。”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杀猪般大叫。 沈栗两人对视一眼,抬脚出去看。 只见院门外立着一匹马,马旁边的地上两个人正在打架,门口守卫的侍从也不阻止,只叉着手看热闹。 方鹤也自厢房窗户里伸出脖子问:“这是怎么了?” 沈栗摇摇头,走进了看,认识!一个是才经武的义子才茂,一个却是刚刚来到这里的万墩儿的女儿万大丫。 说起来沈栗有阵子没见才茂了,自打他被才经武赶去喂马,就再没见过他在营里继续晃。今日一见,沈栗差点没认出他来!才茂已经没有先前纨绔子弟的“范儿”了,看起来这个惨呦,头发枯黄,眼窝也瘦出来,瞧着黑了不少,穿个半新不旧的衫子,看起来还真像个马夫,正被大丫骑在身上狠揍。 万大丫今日第二次叫沈栗刮目相看。头一次是因为沈栗竟没认出她是个女孩,这一次——沈栗还是觉得,这八成是男子投错了胎吧!看那身板,把才茂压制的死死的,看那拳头!女子天生力弱,一般女孩打架都爱揪头发,用指甲挠人之类,万大丫不是,拳拳到肉,虎虎生风,才茂只有学杀猪的份儿。这气势,不单沈栗侧目,就是赶来的才经武也有些吃惊。 沈栗喝到:“万大丫,下来!” “万大丫?”才经武奇道:“听着名字是个女孩?” 沈栗咳了一声:“是女孩。” 才经武:“……”越来越觉得自家义子没出息。 万大丫倒也听话,沈栗一喝,她就站起来了。低头见礼,束手站着。 沈栗问门口侍从:“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侍从早看出神了,沈栗一问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开口回话,就听见女人拖着长声哭号:“我的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可怜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么能有人欺负你啊!没天良啊!” 这哭闹,生活气息浓郁,完全是三姑六婆准备开撕的标准前置语,就和戏台上开唱前先来段念白似的。沈栗这些人一路都在军营里,严肃惯了,如今乍一听,真新鲜。 就见万家的匆匆奔出来,一把抱住万大丫……万大丫太壮,万家的身量小些,竟没环住。 第一百三十九章你待如何 万家的这一哭,不仅沈栗他们听的新鲜,左右院子里的人也陆陆续续被吸引出来。因见着才经武,不好近前围着,只站的远远地看。 大凡男子与女子打仗,别管地位高低,打赢打不赢,首先在舆论上就稍逊一层。何况万大丫虽然长得壮实,论个头却较之才茂稍矮,脸上还有些稚气。才茂颇有些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之嫌。是以虽然他被打的鼻青脸肿,才经武倒没急着发火。与沈栗一起盯着守门的侍从,等着他答话。 那侍从被万家的打断一下,带着奇异的表情指着万大丫,继续道:“这位小哥……” 万家的又呛声道:“天杀的蠢材!你说谁是小哥?这是我们娇滴滴的女孩家。” 娇滴滴的女孩……侍从的表情更诡异了。 沈栗咳了一声:“万家的,听说你以前还在人家姑娘面前做过大丫头?就是这样的规矩?” “少爷,少爷息怒。”万墩儿这时也赶过来,点头哈腰:“都是奴才浑家没见过世面,还请少爷责罚。” 说着,兜头给了万家的一巴掌:“你这败家娘们,这时什么地方,由得你来撒野,还不跪下请罪!” “罢了。”沈栗道:“下不为例。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耽误时间。这位兄弟,你接着说。” 那侍从恭声道:“这位小大姐走得急,不小心碰了这位马夫兄弟……” “你才是马夫!”才茂跳脚道:“我是才将军的儿子,叫我才少爷。” 侍从:“……才少爷,把才少爷碰倒了,才少爷起身当胸推了这位小大姐一下……” 才茂一蹦三丈高:“谁他娘知道她是个小娘们,上来就打!” 侍从:“……”今天走了什么背运!一句话叫人打断好几次。 大家方才明白,敢情才茂是推了不该推的地方,叫人给揍了。难怪这侍卫的表情那么奇异。这万大丫……不特意强调,谁知道她是女的?小丫头这块头冲劲儿不小,两个人冷不防撞到一起,万大丫底盘稳,才茂立马给掀了个跟斗。他本身就不是讲理的人,爬起来不动手才怪。没成想,这墩子是个女的。别管人长得不怎么地,年纪也不大,女的就是女的,你当胸推人家一下,能不挨揍吗? 众人都有些憋不住乐,才茂……你是冤啊,还是不冤啊? 万家的立时哭号起来:“我的天啊!闺女的名节啊,欺负人啊——” 才茂大叫道:“我呸!名节个屁!少爷我还不至于这么不挑食!还想讹上你家少爷不成?” 万家的大哭不止:“奴婢知道自己身份低,入不得众位大人的眼,可小女也是奴婢千娇万宠养大的,奴婢也指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过活。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祸事说来就来!” 说着,把万大丫向前一推,咦?这丫头的衣服怎么破了?前襟何时叫人撕开了? “这世上总有天理!”万家的坐在地上哭天抢地道:“可叫我家女孩怎么嫁人唷。众位大人给评评理,丫头不小心撞到了少爷,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奴婢半句怨言也没有,怎么能调戏我家闺女?” “我调戏她?”才茂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你看看她这样子,说我调戏她,有人信吗?” “那就是诚心坏我家闺女名节!”万家的索性满地打起滚来,嚎道:“这是谁家的少爷!怎么这样心狠啊,就是撞了一下,哪怕打杀了她呢,强过叫她嫁不了人啊。” 万墩儿赶紧呵斥老婆,万家的好似豁出去的样子,自顾自撒泼。远处围观的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才经武的脸色越来越黑。 沈栗叫竹衣:“去把人都驱散了,以为大街上看热闹呢!” 又对才经武道:“在外面叫人看了不妥,不如到院子里说去。令公子看起来伤的不轻,也要先上些伤药才是。万一脸上落了疤,却不好下场了。” 官员的脸是朝廷的颜面,形象好往往占优势。给一些官员修传时也常常提到:某某公,美姿仪。当然长得普通不怕,只要大致周正就行。但要是落个满脸疤,青一道紫一道,想科考出头就有些难处了。 才经武看看才茂的脸,是有破皮的地方,这个不能耽搁,点点头,迈步进了院子。 沈栗道:“多米,把才少爷扶进来。”没理万家夫妇,回身进院。门口侍从见他招手,也赶紧跟进去。 万墩儿把老婆扯起来,低着头悄声道:“你又作什么妖?这可不是庄子上那一亩三分地没人管,这里可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 万家的拽着大丫,撇嘴道:“老娘还不是为了咱们女儿,你别管!乖囡,听娘的。娘问你,那人的脸可被你打坏了?” 大丫嗡里嗡气道:“打不坏,俺不敢给家里招灾哩。看着吓人,一点事没有。” “那就成,”万家的道:“你们听见没,那马夫是个少爷呢,看老娘的。” 沈栗叫多米打水给才茂净面,又把方鹤请来看。方鹤虽不精于医道,小伤小病还可以上手。好在大丫只用拳头砸,没有上指甲抓人,故此才茂脸上虽然看着又青又肿,跟没熟透的烂茄子似的,破皮流血的地方却不多。 方鹤道:“上些好药,把淤血揉散了就是,不会留疤的。” 才茂用凉手巾捂着脸,气得发狂,口中只道:“翻了天了,敢和少爷叫板讹人。哪家的奴才这么没规矩,少爷我饶不了他。” 沈栗:“……”这锅我不背。 才经武喝他:“蠢货!说什么呢?皮紧了不成?” 才茂委屈道:“父亲,孩儿才挨了打。” “你不上手推人,怎么会挨打?都是你骄横惯了惹出的闲事!”才经武怒道:“不过撞了一下,你便是自持身份,也不该轻易动手。” 原本是丫头冒犯了少爷,不过说一声按规矩处置便是,才茂非得做那用瓷器碰石头的事,不但被打的半死,还惹祸上身。 “什么身份?”才茂哭咧咧道:“父亲非叫我去伺弄马,你看看,我哪里还有个少爷样子?要是穿着绸衫,后头跟着小厮,就不信那丫头敢打我。” “你的能耐都仰仗于一身行头?”才经武怒道:“看来如今还没有长进,再加三个月,什么时候出息了,什么时候再做少爷。” 才茂狼哭鬼嚎:“父亲恁地心狠!” 才经武不理他,问沈栗道:“这事情要怎生解决?” 沈栗暗叹倒霉,刚刚收了万墩儿一家的身契,前后脚的功夫,怎么就惹出这个麻烦来。不管怎样,万墩儿一家现下确实是归于自己名下,又顶着多米舅舅的名号,事情还要解决。 “万大丫,”沈栗问道:“你为什么要跑去门外?” 两人的争执正起于万大丫撞上了才茂,万大丫没事往门外跑做什么? 万大丫怯生生道:“我娘叫我去取铺盖。” “都是奴才的错。”万墩儿后悔道:“这孩子年纪小,在庄子里跑跑跳跳惯了,不稳重。奴才忘了告诫她一句在院子里要缓行才是。” 沈栗叫多米领着万墩儿一家安顿下来,他们的家当都堆在门外,万大丫虽然才十岁,然而在下人家里已经是可以干活的年纪了。她又天生长得壮,力气大,万家的就吩咐她取取铺盖。小孩子到了新住处,正兴奋着呢,闷头往外冲,才茂牵马过来,也不是个看路的主,正好撞到一起。 万家的深吸一口气,嘴都张开了,沈栗冷声道:“什么规矩!你在闹,就会丁大人家去吧。” 万家的立马泄了气。 才经武听到一句“丁大人”,蓦然抬头与沈栗对视一眼。 沈栗垂眼,有意无意道:“这是学生身边长随多米的舅舅一家,在丁柯大人家里刚找到的。学生与多米家有些渊源,倒不好拿他们当普通奴仆相看。” 万家的听沈栗这样说,不觉暗暗欣喜,沈栗既然肯看在便宜外甥的份儿上高看自家一眼,自己的算计可不是有望成功了吗。 才经武却是目光一闪,心下恍然。原还奇怪,不过是一个小丫头撞了才茂,几两银子一顿板子就能解决的事,沈栗为什么非要拉开架势做个评理的样子。 这几个人是丁柯送来的,又眼见着想要算计什么,这么说来,倒要谨慎些才是。 沈栗问那侍从道:“我方才没注意,那丫头的衣服什么时候破的?” 侍从迷糊道:“小的也没注意。”光看见那丫头揍人了。 才茂怒道:“他们血口喷人!他们就是想讹人,自己扯破的。我……我要是有扯破她衣服的本事,又怎会让这丫头打的这么惨?” 才经武哼道:“出息!” 万家的忍不住道:“才少爷可不能这样说,打人用多大劲儿,扯衣服又要用多大劲?我们穷人家都是破布烂衫的,衣服都不结实,一扯就破。” 叹了口气,万家的做了个委曲求全的样子道:“或者少爷是真没有调戏我家女儿的心思,可大丫的衣服到底是被扯坏了,我们清白女儿家,以后可叫她怎么嫁人呢?” 才茂气得要吐血,指着万家的说不出话来。 才经武漠然问万家的道:“你想怎么样?” 第一百四十章婆娘不着调 万家的嗫嚅半晌,试探着开口道:“小女是最规矩不过的,既然她的衣服是被才少爷扯破的,自然该是才少爷负责才对。” “什么?”才茂立时从椅子上蹦起来:“你做梦呢!也不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就想着攀高枝?少爷我可不做冤大头!说吧,你们要多少银子。” 沈栗也愕然失色,他以为万家的或许是想要些钱财,或是借机耍什么心计,没成想,这婆娘还有如此“雄心壮志”。再说,万大丫她才十岁,你至于这么急着给她找人家吗? 多米在一旁急的要死,一个劲去扯新任舅舅的袖子。 万墩儿也觉得老婆是异想天开,喝道:“死婆娘说什么昏话!也不看看咱家是什么出身,你吃错药了?” 万家的赔笑道:“奴婢家身份低,可奴婢所求也不高,就是做个通房侍妾的也成啊,给口饭吃就行。这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 才茂嗤道:“那是亚圣孟子说的。”才经武一眯眼,这棒槌还有时间掉书袋,不知所谓。当初抱来时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养成这样蠢,难道说自己这太监就享不着子孙福? “啊对,”万家的接道:“就是孟子说的。少爷发发慈悲吧,大丫她虽然还小,可如今也算和少爷有了肌肤之亲,少爷可不能不管她啊。” 才茂冷笑道:“没门!” 万家的又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地,十分有节奏地哭号:“我滴个亲娘哎,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才茂鼓着两只眼睛,在他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放肆”的女人。都说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他养父是个将军,兵还是肯和他讲理的,如今遇到泼妇,哪怕对方只是个奴仆,他也没辙。 沈栗板着脸道:“竹衣,去请丁大人回来。” “我打死你个倒霉婆娘!”万墩儿立时扑上去要打,万家的才停了。撒泼是撒泼,若是叫新主家退了货,丁柯还不定怎么收拾他们呢。 沈栗头疼道:“再闹就回去吧,我这里不留没规矩的。” 万墩儿忙不迭道:“都是小人没管住婆娘,少爷要打要罚都行,不要赶我们出去。可怜我舅甥刚刚相认,若是再失散了,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 沈栗冷笑道:“不是看在多米面上,立时打发出去。我知你们看我年纪轻,就心生轻视,在人前撒泼打滚给我丢人。和你外甥打听打听,我沈栗是不是可以让人拿捏的人!” 万家的爬起来,肿着眼睛道:“再不敢了,少爷饶奴婢一遭吧。” 沈栗哼道:“你有话要好好说!” 万家的不敢大小声,抽噎道:“奴婢刚刚失礼了,可说的也是实话。男女七岁不同席,大丫虽然才十岁,但心急的人家都可以定亲了。刚外面那么多人看见大丫的衣服被才少爷扯破了,传出去还不知怎么议论呢。奴婢想着,不只大丫的日后不好嫁了,就是对才少爷的名声也有损伤不是?” 才经武道:“所以索性就把你闺女送给才茂?” 还真不愧是丁柯府里出来的,和他一个毛病,到处推销女人。 万家的只把眼来瞅才茂:“奴婢是这样想的,也不需什么好名分,但叫她有个容身之处就行。” 沈栗不悦道:“你女儿才多大?” “先过去做童养媳呗。”万家的不假思索道。 众人:“……”你还真说得出来。 才茂怒道:“休想!” 才经武道:“可以。” “父亲!”才茂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以?您这是怎么了?” “老子说可以就可以。”才经武漠然道:“你还要不要科考了?不纳进来,你想搏个调戏幼女的名声?” “那也不用纳她为妾啊,给些银子就是。”才茂道。 “奴婢家身份虽低,却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万家的立时摆出个威武不屈的架势,正色道:“不过是为小女说理罢了,才少爷把奴婢一家当什么人了。” 才经武冷哼一声:“听见没?好儿子,你从小撒钱撒惯了,须知这世上有些事用钱是没用的。” 那你可以用权啊,你不是将军吗?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奴才! 沈栗等人与丁柯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才茂是不知道的,他想不到才经武是觉得万墩儿一家来的蹊跷——万家的非把大丫送给才茂,在才经武心里已经琢磨出好几种阴谋了。思来想去,他做出了和沈栗一样的选择:先把人弄进来看着——这些暗流才茂完全没有感觉,他只知道才经武没有给他撑腰,非叫他纳个十来岁的、刚把他臭揍一顿的丑丫头进门。 果然养父就是和亲爹不一样!才茂气愤欲死,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事。先是叫我喂马,如今又给我纳这不像样的丑妾。呜呼!叹今时父不为父,哀哉!才茂私下里看才经武的眼神慢慢就透出仇恨,养父无情,休怪我日后子不为子了! 才经武曼声道:“给你女儿拾掇拾掇,找个好日子送过来就是。” 万家的大喜:“多谢老爷做主。” 万墩儿没成想自己老婆的异想天开真能成,也不由咧嘴。 “易十四,送你家少爷回马棚。”才经武道:“什么时候学好了才让他出来。” 才茂心里开始恨养父,也不再开口央求,闷头气哼哼向外走。到了门前,正瞧见自家新出炉的童养“妾”,看着比自己都男人,顿时一股呕意上来,捂着嘴跑了。 大丫的终身就这样荒唐定下,没人同她商量过,她自己也不在意,只懵懵懂懂知道刚刚被自己揍了一顿的像个马夫的才公子成了她以后的主家,这“丈夫”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听说不得丈夫喜欢的小妾过得特别苦,看来自己以后要多学几手,长得再壮些,才少爷要是欺负自己,就揍他个满脸开花。大丫默默下定决心。 才经武没想到才茂此次竟没有开口求饶,还有些高兴:“竟有些骨气了。” 沈栗却觉出才茂偶尔看向才经武的神情有些不对,只是疏不间亲,总不能凭直觉空口白牙警示才经武小心养子,转念想反正才经武身边侍卫不少,才茂那个蠢材就算心怀恶意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索性丢开了。 才经武前脚告辞,万墩儿一家立时跪下了。 沈栗冷笑:“怎么,这会儿倒有眼色了?” 万家的叩首道:“奴婢这也是没法子,大丫的将来……” 沈栗道:“竹衣,把她拉下去,先打上二十。” 竹衣应声过来拉人。这回轮到万家的杀猪一般叫。 万墩儿头上冒汗,去看多米。多米缩在一边,没言声。 沈栗哼道:“你看谁呢?” 万墩儿立时扭过头来,把身板跪的更直。 二十板子,一会儿就打完了,万家的被拖回来,只剩下哼哼的劲了。 沈栗脸上带着微笑道:“我知你们看我替多米寻找你们好几年,又允了放你们奴籍,你们大约就觉得我很会给你们几分颜面。所以什么偷奸耍滑,撒泼放赖的手段都敢用。” 万墩儿连声道不敢,额头上汗如雨出。虽然看着新主家面上和气,万墩儿却无由觉得背脊发凉。 沈栗越发和颜悦色,伸脚蹬了蹬万墩儿的肚子道:“万管事,你能把自己吃的这样肥,想来不是个愚钝的。我只提醒你一声,你们一家的身契如今还在我手里,若是叫我觉得好,身契自然放给你,若是叫我觉出半点不对,我倒宁愿多米没有什么拖后腿的舅父,你明白吗?” “明白!”万墩儿连连叩首道:“奴才一定教训好婆娘,再也不敢放肆了。” 万家的还是多米给背回小屋的。万家的叫苦道:“这新住处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就叫少爷打了个动不得。大丫,还不快整理整理。” 多米埋怨道:“舅母太冒失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少爷是软和的人吗?你偏来试探他的脾气,二十板子算轻的。连带我也没脸面。” 万家的小声道:“看出来了?” “我们少爷出身超品侯府,什么样的奴才没见过,这都是别人玩剩下的手段。”多米哼道:“就是我这个缺心眼的都看出来了,亏得少爷脾气好,不计较。” 万墩儿坐在一旁生闷气:“都是这败家婆娘,非得赖上人家才……才公子,连什么样的人家都不知道,就非得把大丫送给人。惹了少爷生气,万一不肯放还身契了可怎么办?” “什么样的人家都比你家强!”万家的一挣,不小心碰到伤处,哎呦痛叫了两声,气道:“都是你,得了些好的死命的喂孩子,结果呢?好好的闺女叫你喂得比牛都壮,这也罢了,她还黑。不是我这当娘的说女儿,她那个样子跟个母夜叉似的,嫁的出去吗?嫁出去也不得人喜欢!那个什么马夫既然有人叫公子,我看他养父又那么气派,想必家境不差,少不了丫头一口吃的,她长得丑,到时候主母也不会看她不顺眼。叫我看,总比在小门小户挣命强!” 回头看看多米,万家的讪讪道:“大外甥,我知道今天撒泼定是恶了少爷,可机会难得,看在你大表妹份儿上,在少爷面前给你舅舅美言几句吧。下……下不为例!我再不敢有半点不敬。” 多米看着万家的,目瞪口呆。万墩儿呻吟道:“都是他娘的当初看走了眼,娶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婆娘!” 第一百四十一章巧言 因头一天就叫沈栗打了板子,万墩儿一家终于老实下来,不敢再偷奸耍滑。 沈栗虽心中存疑,却也并未太过在意。人就在眼前晃,这里守卫的又都是府军前卫的士卒,叫才经武暗中安排的外松内紧,万墩儿就是心怀恶意,想要私通消息或按下黑手都不容易,只叫竹衣看好了他们。 才经武日常派兵丁去街上打听,所得信息基本上没什么用处。这不是后世,此时的百姓对官府如何运作根本没什么了解,丁柯等人行事隐秘些,在民间的官声居然还不错。太子便更发愁:“这才是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没有收获,众人也只能静下心来暗待时机。 大抵是因为太子左右沈栗对丁柯等人的态度最好,又“一力促成”太子移驾,丁柯便铁了心要与沈栗交好,今日来访,明日相邀。沈栗磨不过,便写了帖子令人送上,准备上门回访。 登门总要准备礼物,沈栗此次出行轻车简从,身上只有银票,礼物需要现买。因此带上多米和万墩儿这个本地人,悠悠然去逛街市。 太原不愧是三晋首府,街面上店铺鳞次栉比,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沈栗暗叹,怪不得丁柯等人一再执意想请太子移驾太原府,单看太原这繁荣景象,若不是曲均一折子实话递上去,谁能想到此时大同府正在闹饥荒,扯旗造反呢? 丁柯是文人,偏好古董书画,沈栗掂了掂荷包,心想金石玉器就算了,看着去书肆淘淘,若是能寻到些善本也好。万墩儿就因着沈栗去往本地最大的书肆自怡阁。 还没进门,便听见自怡阁里吵吵嚷嚷,沈栗不觉皱眉,回视万墩儿。你确定这里是书肆,不是饭馆? 万墩儿蔫头耷脑,暗叹倒霉。万墩儿此前只是个庄子里的小管事,其实对街市不大熟。但自怡阁名声在外,沈栗要寻个靠谱的书肆,万墩儿就直接领人过来了。哪想到迎面就碰上打架的。 门口有个伙计,正在抻着脖子看热闹,瞄见沈栗几人转身要走,忙高声道:“这位公子,且慢走!打九折啊。”边说,脚下窜了几步赶上来挽留道:“公子,我家店里书最全。要赶考,四书五经准备好;要收藏,珍本善本加孤本;要送礼,投其所好帮您找。要贵的也有,要便宜的也有,要……” 那伙计忽然嬉皮笑脸轻声道:“要小书,话本,避火图,我们这里也最全。” 沈栗听他说的有趣,笑道:“你这伙计很会说啊。怎么?里面这样吵,是因为你家买书九折客人多?” “哎哟,”伙计愁眉苦脸道:“哪能呢。这书肆第一就要雅,清净,平时可不这样。赶巧了,今日有客人在此起了龌蹉,正在吵嚷,请他去里面细谈他又不愿意,只在大堂里闹。您看,把客人都吵走了不少。” 正说着,便见门口推出一个人来。中年,看着清瘦,正气愤不已对里面嚷:“这书明明是假的,假的!” 里面冲出个伙计道:“这位客人好不讲理,这做买卖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看不好的,我自拿去卖别人。您空口白牙非说东西不对,又不许别人买,到底是打的什么心思!莫不是我家对头雇你来搅合生意的。” 这人气道:“这书明明就是假的!你还拿来害人!” 伙计道:“什么叫做害人!这书还会长嘴咬人不成。你要觉得东西不对,自去便了,我家又没非要你买。但您在这里拦着人就不对了,你觉得书不好,兴许别人就觉得对呢?” 书肆里又出来个人,瞧样子是掌柜,皱着眉道:“这位客人,小店经营二十余年,向来童叟无欺。古籍善本,您看着不好,不买便是,在此吵嚷搅合生意便不对了,若是诚心纠缠,搅扰本店生意,在下就要报官了。” 这人猛然噎住,气急败坏道:“我何……何尝说过假话,早晚叫你知道厉害。”拂袖而去。 沈栗身边伙计嘘道:“您看,这分明就是有心来找事的,指不定是哪家派来故意坏我家名声的。” 向沈栗点头哈腰道:“公子明鉴,我家做生意向来诚信。您来我家,小的给您再压一折,八折,怎么样?” 沈栗收回看向那人的目光,奇道:“你说降价就降价,你做得主吗?” 那伙计笑道:“做得做得。”指着掌柜的道:“那是我爹。” 沈栗失笑:“原来是少东家,失敬。”迈步进门。 掌柜的还在气愤不已,沈栗笑道:“只听说那人说是假的,却不知他到底指的什么,叫我也见识见识。” 少东家顺嘴道:“是大家何密写的一副楹联,那人非说是假的。” “哦?”沈栗笑道:“何先生的大作,不可不先睹为快。” 俗话说养移体,居易气。沈栗出自侯府,往来宫廷,自是气度不凡,放到大街上一走,自然出众。用生意人的眼睛来看,就是天生富贵,能掏得起钱的人。要不书肆里被吵走了那么多人,少东家怎么偏宁可降价也要挽留他呢?就等着沈栗看上贵的好挣钱。因此沈栗说要看何密的字,少东家赶忙找掌柜取东西。 掌柜的把沈栗请到楼上,小心翼翼捧了楹联放到桌上:“何大家笔力非凡,可惜很少出手,他老人家的大作可谓千金难求,较之古籍也不逊色。” 沈栗点点头,轻轻打开来看,嗯,是假的,几可乱真,还是假的。沈栗原本也不是想买何密的字,如今心里怀疑得到确认,出神思索一翻,回过神来轻笑道:“不愧是大家之作。” 掌柜立时喜笑颜开。 沈栗摇摇头道:“只是我本是要挑件东西送长辈的,这楹联虽好,可惜句子不太合景。” 掌柜的怕生意溜走,忙道:“还有别的,少爷尽管挑。” 沈栗点头,最后终于挑了件山水画,想到又挑了几套书,预备送给丁柯的儿子,方罢了。 丁柯远远迎出来道:“哎呀,千盼万盼,贤侄可算登门。” 沈栗笑道:“折煞了,岂敢劳世伯亲迎。诸事繁杂,刚刚安顿好,世伯莫怪才是。” “哪里哪里,来了就好。”丁柯笑道。 至堂中落座,丁柯道:“贤侄一路奔波,如今安顿下来,可要好好游玩一番。” 沈栗笑道:“世伯说的是。小侄见太原城中一派繁华景象,这都是世伯为官辛劳的结果。待此次平乱之后,小侄当劝太子殿下为世伯轻功。” 丁柯立时眉飞色舞。他如今已经是三晋承宣布政使司副使,再进一步,就是布政使,响当当一方大员了。别看由副到正仅一步,可官越大,想升职就越不容易,就这一步,能让很多人熬到死。 丁柯试探道:“那么曲大人……” 沈栗微笑道:“曲大人治理三晋,闹了大旱算是天灾,大同府闹了乱民算是人祸,曲大人作为主官,一个任事不力之罪总是有的。” 丁柯自忖,沈栗的话倒也有几分可能。曲均这个布政使如今已经不成了,原还怕他见到太子胡说,可如今太子站到他们一边,银子也收了,女人也收了,此时曲均说什么也没用。就如沈栗所说,曲均任上出了天灾人祸,总要有人负责,舍他其谁? 沈栗见丁柯神色不定,复又笑道:“说起来,这位曲大人还好吧,听说他病得很重?要是没见着太子殿下就不幸去了,事情反而有些不好办了。” 丁柯脱口问:“这是为何?” 沈栗一摊手道:“这不明摆着吗?大同府一事只有曲均上过折子秉明出了民乱。接着他就病了,若是没见到太子殿下就死了,哪怕他留下什么认罪书,请罪折子,看起来也太可疑,指不定就会有御史说什么三晋官员自己杀人灭口之类的。” 丁柯不觉起身,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若是他见了太子……” 沈栗垂目道:“依小侄来看,曲大人不但要活蹦乱跳的见过太子殿下,而且活的越长越好。不单是他,所有被他牵连的官员都一样。至少要等太子平定大同府,议定官员罪行,给朝廷发了明折,再有人‘畏罪自尽’才好。他们若不幸先去了,若是再冒出什么纰漏,岂不是连个可以‘问’的人都没了?” 丁柯迟疑道:“这个……” 沈栗笑道:“朝廷委任地方官员,要么是上头调人来,要么就是从本地提拔。若是和本地官员相比,自然是世伯的资历最足,能力最好。” 丁柯摆手谦笑。 “所以世伯若想更进一步,便要处处谨慎,不能让别处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找到借口。”沈栗道。 丁柯道:“曲大人若去的时机不对……” 沈栗叹道:“对某些人来说,风闻言事嘛,如此重要的位置,多怀疑一下也没什么不对。至于太子殿下,能为世伯请功,却不能直接干涉官员的任免权不是?” 丁柯慢慢坐下,端起茶杯思来想去。沈栗也不急,自顾自喝茶,欣赏堂中悬挂的字画。 沈栗虽不精于古董金石,但李意却喜好这个,沈栗得他教导,一般品评的能力还有的。此时一件件,慢慢看过去,沈栗不禁暗暗为这些东西的价值咋舌。 据说丁柯起于贫末,如今能拥有这么多物件,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挂出来,看来他对三晋的掌控力确实不一般。 “贤侄说的有理!”丁柯忽然道。 沈栗一颗心落下,丁柯终于松口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可要留饭 三晋上下,曲均是唯一主动揭了大同府民乱盖子的。太子坚持要见他,一则是为从他口中得到三晋的实际情况——就算曲均被属下架空,完全失去了对三晋的掌控力,但总比一头雾水的太子知道的多,也肯开口;二则是为保他性命。什么因愧疚而致病重的推脱,在见识到丁柯等人的张狂后,太子一点也不信。丁柯始终对曲均的情况三缄其口,太子担心这个三晋唯一肯开口的官员性命堪忧。 沈栗今日用官位诱惑丁柯,终于说动了他。 对丁柯来说,升官的诱惑确实很大。他如今已经算三晋的土皇帝,但副职就是副职,比不得曲均名正言顺,曲均早都被自己架空了,还不是找到机会在朝廷里揭了盖子。布政使的大印不在他手里,他就不能安枕无忧。他想彻底掌握三晋,沈栗代太子许下的布政使之位比立时叫他入阁都更具诱惑力。 太子对丁柯的一再忍让也给了他错觉,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事态发展。 太子入晋时,以为自己带的一万两千禁军足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没有想到三晋上下已经抱成一团,这个势力甚至已经渗透军队,因此一开始太子等人就落入劣势,进退不得。丁柯和安守道就是凭借军权势迫太子,最终使太子“接纳”他们成为东宫门人,否则,一些贪官而已,就算太子没杀过人,才经武却是举过屠刀的。 至于之后送银钱,送女人,不过是“合作”的应有之意,等到太子离开三晋时,大同府已经尘埃落定,太子等人收过三晋的银钱和女人,又“参与”了由丁柯与安守道主导的平乱,早已洗不清了。想翻脸,不可能! 胡萝卜吊在眼前,自忖又有底气,丁柯终于决定放曲均见太子。 沈栗低下头隐藏眼里的兴奋。连日来,太子一行人对三晋的情况没有任何收获,曲均只要还有一口气,事情就一定会有进展。 “小侄在这里先恭贺世伯高升。”沈栗笑着拱手道。 “哪里哪里,”丁柯喜笑颜开:“此事言之过早,哈哈哈。” 沈栗微笑道:“想来待大同府之事平息,太子还朝,世伯的调令就会下来。” 丁柯捋须笑道:“此次大同府平乱,贤侄也功不可没啊。” 沈栗道:“世伯谬赞。” “对了,”丁柯道:“老夫前几天对犬子提到贤侄,他还想去拜会你,可惜腿脚不便,不能成行。今日贤侄登门,待老夫差人叫他。” 沈栗知丁柯指的是小时在元宵节上差点与他拜把子的小儿子。此人名丁同方,比沈栗大一岁,后来不幸落马,伤了腿,不能行动。 沈栗忙道:“世兄腿脚不便,何苦折腾他。世伯如不见外,索性叫小侄前去看看他吧。” “这如何使得。”丁柯推辞道:“贵客临门……” “小侄算哪门子贵客?”沈栗笑道:“不过自家子侄而已。” 丁柯笑道惭愧,遂令人引沈栗去丁同方院里。 沈栗跟在小厮后面,一厢走一厢打量丁柯府上。单看外表,丁府并无逾制之处,但越向后头走,修葺的越华丽,竟较之礼贤侯府也差不多了。须知礼贤侯府乃是超品侯府,又是先帝特意捡着好地方赐下的。沈栗暗暗冷笑,丁柯这贪官真没白做。 又往后走了走,小厮指着一个小院道:“这便是三少爷的院子了。此时丁同方已得了信,早令人开了们迎接。 沈栗看时,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攀着两个小厮站在门前。沈栗忙快走几步上前道:“这便是世兄当面吧?怎敢劳世兄相迎。请快进去,莫要劳累。” 丁同方笑道:“哪里就这样虚弱了。本该到前面与贤弟相见,可惜为兄的腿实在不争气,倒劳烦贤弟来看我。” 沈栗道:“弟弟拜见兄长,应该的。世兄不要客气了,先回去坐下说话。” 丁同方赧然道:“也好,见笑了。” 身边一个小厮过来背着他,进了屋子。 待丁同方坐定,两人又见了礼,茶上来,沈栗赞道:“好茶!我在东宫也常蹭到贡茶,竟未识此味。” 丁同方立时笑起来:“这是家兄令人捎回来的,不过乡野山茶,偶然得到的。原是取个野趣,父亲他们不识货,只嫌它没甚来历,都叫愚兄搜罗来,贤弟若喜欢,回去时带上些。” 沈栗道:“小弟便不客气了。” 丁同方摇手道:“就是不见外才好,为兄不喜古板之人。” 沈栗笑道:“怪道那年元宵节上咱们凑到一起,却原来都不是谨守规矩的。” 丁同方奇道:“那年贤弟还小,如今竟还记得?” “只有个印象,却是不大清楚了。”沈栗道:“小弟只记得似乎得了个小灯笼。” “那还是家母令人特意准备给我的,是个老虎灯笼。”丁同方回忆道:“我比你大些,记得临别时你非要它,母亲便与你了,当时为兄还生了场闷气。”说着便笑起来。 沈栗赧然道:“愚弟小时有些不像样,世兄不要见怪。” 丁同方摇手道:“那时贤弟才多大?” 两人正客气着,外面有女子高声问道:“三爷,夫人问可要留客人在此用饭?”边说,帘子一掀,走进来个婆子。 沈栗愕然,看向丁同方。 丁同方立时满脸通红,怒斥道:“没规矩!谁叫你进来的?” 那婆子也竟不着慌,大咧咧道:“是夫人叫奴婢来问问三爷可是要留客人在此用饭,好教厨房预备着。” 沈栗莫名其妙看向丁同方,怎么着?这是冲着谁来? 丁同方怒喝道:“回去!谁给你的胆子!” 婆子做了个委屈的神情道:“三爷,夫人可是你的继母……” 沈栗恍然,这是继母和继子的矛盾,竟烧到了自己身上。心里转了个圈,不知是丁同方想把沈栗当枪使,还是继母消息不通把沈栗当做继子的朋友落颜面,他都没想吃这个闷气。 沈栗冷笑道:“怎么?堂堂三晋承宣布政使司丁副使府上,竟连待客的粮食也拿不出来么?” 婆子见丁同方气得说不出话来,正说的高兴。猛听得沈栗讥讽,立时撂下脸来:“奴婢听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沈栗道:“掌嘴!” 周围人一愣,沈栗看着丁同方笑道:“小弟没带人进来,倒要借世兄的人用用。” 丁同方领会沈栗这是要打人。他往日里吃亏多了,早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规矩,不能和继母翻脸。如今沈栗说是自己朋友,其实是父亲的贵客,他要打人,自己也可趁机出口恶气。 丁同方笑道:“世兄不要见外,尽管招呼。” 沈栗点头:“好!门口的两个,且守好了门。你,穿粉衫的那个,你来,掌嘴。” 众人迟疑着没动,那婆子只管冷笑,面现得意之色。 沈栗早料到自己大约使唤不动这些人,毕竟打了人后,自己一走,这些人却还要在丁家做奴婢。只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去问问丁大人贵府是否已经无钱吃饭吧。” 说着,便要起身。 丁同方喝到:“都没听见吗?沈贤弟乃是父亲的客人!” 有个小厮忽然自院子里冲进来道:“三爷,奴才来!”说着,照着婆子脸上老大耳刮子扇去。 那婆子哪料到真会挨打! 丁柯的继室欺负丁同方不是一天两天了。丁同方腿脚不便,不能出门,便没什么朋友来往。就是偶尔来了访客,她便派个婆子来这么一出。大抵这种事实在不上台面,丁同方的朋友也不好为这些冒犯便不依不饶的评理。也是丁柯在三晋做了土霸王,别人便受了些闲气,也不敢过于计较。只不再登门来看丁同方。丁同方因残疾了,不能科考,又不能任事,便不得丁柯重视,因此就算与继母理论,也只有吃亏的份。 这继室便做惯了,只想着叫继子落个孤家寡人,今日听说丁柯的院子里又来了客人,便想也不想派人来呛声。没想到,这回踢到了铁板。还真有撕破脸斤斤计较的。 沈栗在家里当庶子时都没吃这份闲气,到了丁柯这里还能叫个妇人如此冒犯?不管丁柯的继母冲着谁来,敢当面给他下脸面,竟把他当个要饭的乞丐讽刺,不掀回去,就不是他沈栗了。 只看着那婆子挨打,直到两颊都扇出血来,方叫了停。婆子满脸怨恨,沈栗失笑,对丁同方道:“贵府的下人真是英勇可嘉。” 丁同方满面羞愧,不断拱手道:“还请贤弟息怒,都是为兄的不是。竟叫贤弟见着内宅的牵连!为兄已派人去请父亲,今日无论如何要给贤弟个交代。” 那婆子听见丁同方竟派人去请打丁柯,方醒悟这沈栗怕不是往日里拜访丁同方的书生们,而是丁柯的客人,不由面现惧色。心里暗暗埋怨,如是贵客,跑来看三爷做什么,怎会不叫人误会。 沈栗摸出一张银票,拍在那婆子脸上,冷笑道:“麻烦您老人家,把这银票带给你家夫人,就说沈栗不才,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倒要请贵府的厨房多费心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今朝又见子怨父 那婆子往日里狗仗人势横惯了,自觉在府中得脸,便是有些猜测沈栗许是来头不小,但三晋都是丁柯的天下,沈栗年纪轻轻,竟然敢对自己这个夫人身边的得意人儿如此放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你等着!”那婆子还想要放刁,见沈栗目光森严,到底不敢,只磕磕巴巴怒道:“你等着啊,别跑,等我找夫人去!” 跟头把式地出了门,嚎啕大哭而去。沈栗失笑,见过找爹的,见过找娘的,还见过找兄弟的,今日开了眼界,还有受了委屈找主人的。 见丁同方一脸无地自容,沈栗轻笑道:“贵府奴才的规矩果然是一等一,搅扰世兄了,事已如此,愚弟不若告辞。” 丁同方从没如此恨自己的腿脚不便,不能亲自上前拦住沈栗。 他幼时光景虽好,可惜自打亲母与二兄因急症先后去世,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待到继室进门,大兄负气远行,他小小年纪便没了依靠。这继室也是狠心,大的在外面她够不着,便专向小的身边使劲。至他十一岁上继室怀孕,丁同方就莫名其妙落马,差点丢了性命。丁柯虽有所觉,但英雄难过美人关,儿子既然已经残疾,小妻子含着眼泪一剖白,此事就糊涂过去了。只叫人守好丁同方,不叫继室再害他。 所幸继室只得个女儿便再无所出,没有底气再对继子下手,丁同方才的得以在府中苟延残喘。然而男儿有几个能甘心被人如此磋磨?小时还罢了,及至年纪渐长,便开始琢磨要结交朋友,考虑日后成家立业。继室怎么能够允许已经结了仇的继子出头?因此丁同方旦有朋友,她总要想法子给撵走。丁同方也无可奈何。 然而丁同方看待沈栗格外不同。往日里肯和他这个不受待见又残疾的丁府三少爷结交的能是什么人?其中便是有一二个不图权势的,对他也无甚帮助。沈栗又是什么人?侯府子弟,太子伴读,年纪轻轻就自己挣下勋位,便是丁柯也要以礼相待。因丁同方小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才叫丁柯想起来这个已经被丢到一旁的弃子,扯出他来与沈栗结交。在丁同方看来,沈栗就是自己的贵人,是久求不得的机会,怎么能让他如此负气而走? 丁同方连声道:“贤弟等等,贤弟……”急着挣动,座下椅子便摇摇晃晃。 沈栗担心他掉下来,到底止住脚步。丁同方急道:“都是为兄的不是,贤弟莫要气恼。愚兄这里给你赔不是。” 沈栗摇头:“那奴才又不是世兄身边的,且怪不到世兄。“ 丁同方怕沈栗一怒走了,索性坦言道:“不瞒贤弟,为兄……贤弟大约也看得出来,为兄的境遇不大好。” 沈栗不语。 丁同方苦笑道:“我……若是贤弟从我这院子里大怒走了,怕是家父只会埋怨为兄。” 早在丁柯提起丁同方来和沈栗套交情时,沈栗就命人打听过这位丁府少爷。自然,对丁同方的处境也心中有数。 丁柯的家宅事,本与沈栗无关,他原本与丁同方也没什么交情,小时那一面,早就模糊不清了。碰上别人家这些龌蹉事,沈栗原该是躲不及的。丁同方找他诉苦,却是找错了人。 然而听到丁同方那句“只会埋怨为兄”,沈栗却半垂眼帘,缓了步伐。 丁同方见沈栗不急着向外走了,喜上心头,接着道:“想当年你我二人还闹着要结拜,家母当时还在,磨不过咱们,到底命人准备了香案。可惜沈侯来的早,急着接你回去,便没有结拜成。那时我们还相约过几天一起玩。那时你还小,大约一觉便忘了。” 沈栗慢慢道:“没忘。那日回去家父嫌愚弟乱跑,差点丢失,罚我跪了祠堂,后来又听说你家急匆匆离开景阳。” 丁同方郁郁道:“家母得了急病去了,一家人急于回祖籍安葬,不料二兄悲痛家母过世,路途上又颠簸,竟也一病不起。此后,为兄的生活便与之前天壤之别。积年过去,贤弟如今已成为少年英才,而为兄却是废人一个,日日仰人鼻息。人生之际遇不同,竟至于此!” 沈栗看着丁同方,半晌转回来道:“听世兄的话,难道竟过得不好吗? 丁同方苦笑:“何止不好二字可以形容。” “哦?”沈栗皱眉道:“世兄好歹也是朝廷大员之子,何至于就要‘仰人鼻息’了?” 丁同方觉出沈栗态度软化,觉得诉苦果是好使,便继续道:“贤弟不知……” 听着丁同方絮絮叨叨,详述自己如何被继母暗害,父亲又是如何偏心,大兄远走,致使他年幼时无依无靠,长大后前程无望……字字间间充斥似有若无的怨恨,沈栗低着头,看似品茶,面上似笑非笑。 沈栗今日来丁府的目的,一则是试图劝丁柯满足太子见曲均的意愿,二则,就是来见见这位与他有些瓜葛,如今又很不得势的丁府三少爷。事实上,若丁同方在丁府中过得如意,与丁柯父子相得,沈栗倒没兴趣特意来看他了。 作为受害者,丁同方不可能对他的家庭没有意见,尤其是在伤害仍在继续的时候。沈栗需要的就是这种怨恨。虽然并不确定丁同方到底对他有没有用处,但只要这种怨恨存在,总会有用到的时候。 丁同方的继母能够一直压制这个继子,是因为丁柯的偏向,但若果丁柯开始一碗水端平了呢?或者丁同方得了助力,要开始反抗了呢?想必此后丁柯的后院要着火要对付丁柯这坐地虎,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沈栗觉得,若能让丁柯家宅不宁,至少可以牵制他的精力。而丁同方的怒火,到底能烧到什么地步,沈栗表示期待。 面对丁同方饱含期盼的眼神,沈栗故作义愤填膺道:“原本以为是世兄看不起愚弟,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世兄际遇,实在令人感慨。” 丁同方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却被丫鬟打断:“老爷来了。” 沈栗起身,见帘子掀开,丁柯匆匆进来作揖道:“哎呀,下人无状,冒犯贤侄,老夫给贤侄赔不是了。” 沈栗连忙回礼道:“这是怎么说的。世伯日理万机,难道还要管丫头婆子的规矩不成?此事与世伯有甚关系?” 下人的规矩,自然是由主母教管的,何况大放厥词的婆子还是夫人身边人。 丁柯不期叫沈栗堵了口,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见丁同方在一边,便数落道:“贵客登门,你怎么能叫个婆子乱闯,连自己的院子都看不住吗?” 丁同方低头不语。 沈栗笑道:“世兄倒是护着我呢,可惜没人听他的。小侄也奇怪呢,也不知本地有什么蹊跷的规矩,婆子不经通传就可以进门,少爷命令不动小厮丫头,这风俗实在不同。世伯前几天还说要送贵府姑娘去……叫小侄说,幸亏没成,府上的规矩和那边实在是不一样,怕要惊了殿下。 对了,世伯府上如今是否有些拮据?尊夫人特意遣人来问,怕厨房的准备不够。莫非同方兄的月银竟不够小侄一餐?小侄只好奉上一张银票,也不知够不够?若府上开销实在大,不妨让世兄来小侄处吧,小侄虽出门在外,粗茶淡饭还是供得起的。” 丁柯脸都紫了。 他是听说过沈栗牙尖嘴利,少有敌手。可他没想到沈栗除了牙尖嘴利,他还不要脸! 站在丁柯的宅子里,沈栗就能扯着他的后宅开口嘲讽。简直……你还是读书人吗?怎么半点君子的风度都不讲? 这一番话说的满是槽点,丁柯都不知道怎么回应。小媳妇哭哭啼啼来找他,说是嬷嬷闯了祸,怠慢了客人,叫人把身边嬷嬷的脸都扇肿了,丁柯来不及问详情就跑来收拾烂摊子。原本他认为沈栗顾及颜面,总不会跟个奴才计较,再说人都打了,丁柯亲自来道个歉,沈栗怎么着也该给他几分面子。 没想到沈栗故作无知,开口就指责丁府的规矩不好,还嘲讽他已经穷到连儿子都养不起了,以至于丁同方连待客的饭菜都拿不出来——还他娘提出替他养儿子! 丁柯在三晋横行惯了,年纪又在这里,已经小二十年没有被人这样当面掀脸了,沈栗毫不讲究一撒泼,丁柯一时半会儿倒没言语了。 跟别人的夫人和下人计较,确实“有些太过”,传出去沈栗的名声也不会好听。但沈栗此番本就是要找个由头搅合丁柯的家宅。丁柯如今还不会和他翻脸,在他这里受到奚落,自然要找地方出气。沈栗言语里维护丁同方,丁柯便不好和丁同方计较,那个婆子正好是个出气筒。处置了婆子,就是打了继室的脸,继室便要再寻丁同方的麻烦——沈栗多往丁府跑几趟给丁同方撑颜面,丁柯家里要热闹起来了。 至于沈栗的形象,他今日再撒泼不要脸,丁柯日后一倒台,谁还会计较他在丁府中是如何没下限胡闹的——和贪官过不去,便是言行稍有不妥,也不过是出于义愤已极罢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些微进展 见父亲叫沈栗奚落的有些下不来台,丁同方心底竟诡异地感到有些解气。他行动不便,每日里只在家中苦熬,父亲冷漠以对,继母心怀叵测,下人们疏忽怠慢,就是有三两朋友,也不敢公然对他表示同情。沈栗与他虽然不熟,却是这些年来是头一个站出来为他鸣不平的。而丁柯的哑口无言,竟让他恍惚觉得如今站在父亲面前据理力争的就是自己,一时间有些热泪盈眶。 大抵是积年委屈无人可诉,偶然间有人肯与他同一立场,便心潮澎湃,难以抑制。然而他到底理智仍在,父亲的脸叫人挂起来,做为人子,他总要出言转圜。低着头暗暗吸气,平复心情,再抬头时,仍是一脸谦恭与孺慕,嗫嚅道:“贤弟不要动怒,那婆子平日里就有些疯癫,想是今日里发了癔症,怠慢了贤弟。为兄这里给你赔不是。” 说着,又在椅子上深深作揖。 沈栗见他动作吃力,忙上前扶住:“罢了,原是愚弟过于计较了。何劳世兄如此!还请世兄见谅。” 回头对丁柯施礼道:“小侄年轻气盛,一股热血冲头便不管不顾,着实失礼,还望世伯海涵。” 丁柯:“……”好话坏话都叫你说尽,倒教老夫无话可说。 丁柯满腹郁,只觉想要喷火,可如今沈栗与他官位有关,他今日与沈栗翻脸不要紧,若是沈栗回去在太子面前说坏话,眼看到手的布政使不翼而飞就很要紧了。 用尽气力,在脸上扯出个人僵硬笑容,丁柯言不由心客气道:“贤侄言重了,呵呵。” 沈栗见丁柯这一腔怒气,火候已经差不多,也不再流连。他今日来丁府的收获不小,丁柯已经松口让太子见曲均,丁同方与丁柯父子也果然如他所料般有嫌隙。目的达到,沈栗便要抽身,再耽搁下去,丁柯冷静下来,岂不枉费了他苦心拱火。 “小侄还有事,这便告辞了。”沈栗笑道,又特意对丁同方道:“都说一见如故,今日与世兄重逢,果然一见如故。过两日愚弟定要前来拜访,还望世兄不要拒之门外才好。” “为兄定然扫榻相迎!”丁同方本来还在担心结交沈栗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不意沈栗竟不计较今日在丁府受了怠慢,还表示日后交往之意,不禁心花怒放,激动不已。 沈栗前脚刚走,丁柯果然大发雷霆。 他平日里觉得小妻子千好万好,便是有些任性,也不会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乱子,哪想到今日竟冷丁来个厉害的。 妻子也罢,儿子也罢,对他来说都没有升官发财来的重要。如今他只担心沈栗斤斤计较,影响了自己的升迁。 “把那刁奴拉出去打死。”丁柯怒道。忽见丁同方脸上没来得及隐藏好的笑意,小妻子哀怨的眼神,又怒道:“同方竟然连自己的院子都打理不好,让那婆子扬长直入,惊扰客人,罚去抄书!还有这院子里的下人,既不听招呼,统统发卖出去!” “父亲!”丁同方惊道。 “就这样!”丁柯负手而去。 丁柯认为打死了婆子是为儿子和沈栗出了气,罚了儿子也是全了小妻子的脸面。哪知继妻把账记到了儿子身上,愈加变本加厉地折腾丁同方;而丁同方则恨他偏颇,积怨愈深。 沈栗回了住处先去寻才经武。 才经武见沈栗欲言又止,打发下人出去,又命易十四守门,方道:“好了,放心说就是。” 沈栗方低声问:“将军可熟悉何家之人?” 才经武皱眉道:“何密的那个何?” 沈栗点头笑道:“不是这个何家,倒不值我等一忧了。” 姓何的人家很多,但势力大到令沈栗与才经武等围绕太子的人谨慎相视的,也只有累世传家且对东宫颇为不善的何密一族了。 才经武轻笑一声:“咱家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过,何家一些人物的脸,咱家倒是印象深刻。” 沈栗笑道:“今日学生在一书肆前看了个热闹,一人坚称那书肆所贩何密手书为假。” 才经武问:“此人可疑?” 沈栗笑道:“许是学生多心,但此人有句话打了磕巴,像是欲脱口自称‘何’某,后又转言,这也没甚蹊跷,真正蹊跷的是,此人竟能一口断定那幅字是假的。” 才经武奇道:“这算甚蹊跷。” “何密此人堪称大家,惜其敝帚自珍,佳作流出甚少。”沈栗道:“正真拥有他作品的人很少。” 才经武恍然道:“不错,能得到何密字画的人家都是与他过从甚密的。” 沈栗接道:“而其中能一眼辨认出其作真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必是与他熟识!”才经武道。 沈栗微笑:“何密有个特点,非出身‘高贵’的人不与之深交,而那人却穿着简朴,言行却又摆着架子。” “这是故意易服而行!”才经武断然道:“的确可疑,何密之流,非美食不享,非华服不衣,何事竟要如此改变行装?” 沈栗道:“想到太子殿下先前被巨石砸坏了车辇……” 才经武倒吸一口气:“你疑心何家……” “若是平日里见了这人,学生不会觉得蹊跷。”沈栗轻声道:“太子殿下遇刺后,学生一直在考虑究竟谁最急于加害太子殿下。” 才经武挑眉。 沈栗伸指道:“湘王。” 才经武点头:“湘王野心勃勃,万岁一系都是他打击的对象。”说着,才经武喷笑:“何况,当年乃是太子降生才决定了帝位归属,咱家清楚记得,湘王那时瞧太子的目光。” 沈栗又道:“三晋。” “三晋如今看来是个窝案,他们当时觉不希望太子殿下入晋。”才经武后怕道:“当时在代县,太子坚持要去大同府,说实话,那时咱家面对安守道,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沈栗竖起第三根手指道:“二皇子。” 才经武沉默半晌。 沈栗笑道:“此屋内不过将军与学生二人,便是有些议论,出了这个门,便也忘了。” 才经武苦笑。他原本不想表现出政治倾向,更不想站队,可惜,皇上点了他来护卫太子,如今他不是太子党,也做了东宫派了。又何必对几个皇子之间的争端三缄其口呢? “你说的不错。”才经武平静地点头道:“太子殿下出了意外,直接受益的就是二皇子。嫡长嫡长,二皇子虽不是嫡,却可居长了。” “紧接着受益的就是何家。”沈栗道:“虽然何家的女儿没做成二皇子侧妃,但何家已经站在二皇子身后,为他鞍前马后。” 才经武恍然:“你一直疑心何家对太子殿下下手,故此见了些许端倪才会立时注意到。” 沈栗笑道:“虽然有些对号入座之嫌,然而如今强敌环饲,再小心多疑也不过分。” 才经武点头:“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只是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沈栗怅然道:“可惜没有跟上。” 才经武泄气道:“茫茫人海,渺无踪迹,要到哪里去寻。” “唯知此人脖颈后方有一颗拇指大青斑。”沈栗道。 “是何密二子何溪!”才经武立时道:“若真是密谋暗害太子殿下,何家必然要派个妥帖的子弟到此活动,与他亲近到一眼能辨认出他书画真假的又有这个印记的,非何溪莫属!” 才经武冷笑道:“没想到,隐逸多年的家伙竟出现在这里,幸亏此人有个爱较真的毛病,竟然如此巧合叫你发现。待我下令叫人把他翻出来!” 沈栗摇头道:“便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也不好立时抓捕。何家的势力在朝堂而不在地方,他在此地活动,必然会有帮手,贸然抓捕,必然打草惊蛇。何况此地官吏又不听我等调动。只怕到时何溪跑了,他的帮手又隐藏起来,岂非后患无穷?” 才经武发愁道:“这却如何是好?抓又抓不得,不抓又怕他继续筹谋暗害太子殿下。” 沈栗默然,半晌叹道:“如今只好小心戒备,至少,要想办法确定这人的帮手,才好抓捕。否则只怕会有意外。” 才经武焦躁道:“自从入晋以来,步步制肘,如今竟然还发现有人欲暗害太子殿下,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 沈栗道:“何溪此人来到三晋想必非只一两天,如今发现他的踪迹,总是好事。” 才经武道:“此事不能瞒着殿下,还是禀明为好。” 沈栗点头道:“正欲与将军一同去见殿下。” 太子如今已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发现何溪的消息并未使他更焦急,只在心底的小本本上再给何家记上一笔。 天下最能忍的生物非太子莫属,等到太子熬成皇帝,便会一朝进化成天下最记仇的生物。 倒是沈栗带来的另一个消息,丁柯终干肯让他见到曲均,更令太子高兴。 曲均至少不会和丁柯等人一伙,他已经揭过一次盖子,而如今,太子希望曲均能够畅欲言,透露出写些有用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存疑 在发现大同府民乱之前,曲均的官场生活堪称惬意。 三晋虽与北狄接壤,但近年来两国没有大的战事,偶尔会有小股狄人越境抢掠,但这只能算是狄人常规宰肥羊的习惯,规模小的不值一提,有安守道在,这些小冲突连火星都迸不出一点,就被扑灭了。 自打他上任,三晋连年风调雨顺,有干吏丁柯辅佐,曲均只要按时翻翻各地报上来的卷宗,问问税收如何,然后就可在衙门里坐等仓满囤流,治下大安的报告。 文有丁柯,武有安守道,曲均渐渐就只管抒发文人情怀,诗酒度日。直到今年三晋很多州府大旱,很多地方几乎颗粒无收,曲均好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布政使,终于把脑袋从故纸堆里拔出来。随后他心惊胆战的发现,三晋早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了。 粮仓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满,治下也没有丁柯告诉自己的那么安,属下也远不如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听话,甚至于,朝廷拨下来的赈济竟然会在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的消失。直至大同府事态失控,不可收拾,此时的曲均连说句后悔莫及都嫌晚! 最开始是读书人的风雅情怀使曲均耽于诗酒,最后被人架空,但也是读书人的最后一点为国为民之心使曲均鼓起勇气,偷偷绕过丁柯等人向朝廷掀了盖子。随后,曲均就被病重了。 起先太子入晋,曲均还期盼自己或许还能得以重见天日,但随后太子移驾大同的消息传来,曲均就真的一病不起了。 因此太子见到的三晋承宣布政使曲均,已经是一个摇摇欲坠,气息奄奄,看着似乎马上就要吹灯拔蜡的瘦老头。而这瘦老头还眼含幽怨,老泪盈盈,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太子先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想到后院里的安三姑娘,沈栗闲谈时提起因为撞了一下就死皮赖脸非把女儿许给才经武义子做小妾的万墩儿一家,和总琢磨着给他送女人的丁柯……自打入晋,就没见几个正常人! “两位大人请起,雅临,给曲大人和丁大人看座。”太子笑道。 是的,丁柯不放心曲均的嘴,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虽然太子已经表明与他们一路,但丁柯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所以亲自送曲均来见太子。 太子似乎也真像沈栗所说,单为叫曲均在面前走上一遭,回景阳后好在皇上面前有个交代,因此也不怎么搭理曲均,只饶有兴致地同丁柯闲谈。中午还留他们一同用膳。 事情进展很合丁柯的意。 然而丁柯的脸色却渐渐变了,先是发红,再是发青,到后来,脸色苍白,冷汗频出。 丁柯只觉腹内翻江倒海一般,却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言声。 在谒见太子时偏生腹泻,丁柯……一厢痛苦尴尬,一厢又疑心是太子欲调开他,单独与曲均谈话。 但偷眼去看曲均,却发现曲均似乎比他还要痛苦。目光恍惚,面目扭曲,在椅子上东扭西扭……莫非这家伙也腹泻了不成? 此时太子忽然歉然道:“吾身体不适……” 丁柯与曲均顿时如闻天籁,一口同声道:“下官也觉不适。” 在离开太子居所之前,丁柯被雅临骂的狗血淋头。 太子入口的东西,都要经过人试毒的,不可能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样东西一起用,相克了。偏生太子居所如今所用的东西,大多是由三晋承宣布政使司衙门供给的。 雅临恨道:“要不是你们也一同用了,一同受苦,这些食物又只是致人腹泻,不算有毒,咱家一定要秉明皇上,治你个谋刺太子殿下之罪!” 丁柯想起午膳时,太子指着一盘羊肉羹与一盘炒百合对他道:“这还是你们布政使司送来的小羊,吾带来的御厨都说三晋的羊好,今日与你等一起尝尝。还有百合也好,丁大人用心了。” 当时曲均还阴阳怪气地道:“想当初丁大人就是这样一心对下官,下官才能放心去吟诗谈酒,可惜下官太过沉迷,才致今日沉珂!” 御厨与上菜尝菜的太监已经被按在地上打板子了,雅临尖声道:“都是你们这些奴才不经心,才出了这样的纰漏,若是太子殿下有半分闪失,你们当得起吗?等回了宫里,都滚到洒扫监去!没要你们立时自裁已经是太子殿下仁厚了。” 顶着太监们一片哀嚎声和一双双怨恨的目光,丁柯满身冷汗离开太子居所。 三晋承宣布政使司被丁柯上下搅了个遍!虽然太子大度地表示下面送来的东西丁大人又不能一一看过,此事一半是布政使司处事不力,一半是自己带来的人粗心,丁大人无需太在意。丁柯仍然不能释怀。 从来都是别人给他背黑锅,今日不期竟给属下担了责任!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些年费尽心血的折腾还有什么用!因为出了这样的意外,丁柯裁撤了一些官吏。他在三晋称王称霸惯了,没觉得自己砸人饭碗有什么不妥。 若是以前自是没什么不妥,三晋唯一能与丁柯并立的唯有安守道,一般情况下,安守道也都是和他一个立场。但如今三晋还有个暗戳戳一定要收拾他的太子呢。 曲均本来身体就已经很虚弱了,经过这次折腾,趴在床上彻底起不来,看着也就是一月半月的事。丁柯也就不急于把他如何,反正早晚都会死,叫他自己病死岂不更加不留痕迹。 曲均恨道:“苍天在上,总有你遭报应的一天。” 丁柯冷笑,此次谒见,太子根本没搭理曲均。丁柯一直盯着他,唯有腹泻时分开了一会儿。丁柯相信,就那么一会儿,曲均就是想说,怕是也来不及透露出什么,何况他本来知道的就不多。 万墩儿一家正欢天喜地打扮女儿,只是万大丫的底子实在不好,便是多米拿出积蓄,为她置办行头,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尽数上身,也没能让万大丫更叫人顺眼些。 竹衣私下里对多米笑道:“都说外甥肖舅,侄女随姑,你一家我也见过,你阿妈当年虽已上了岁数,却仍堪称清秀,就是你,如今也出落的一表人才。再看你舅舅一家,就是一堆墩子,到底哪里相像?” 多米脸红道:“再说翻脸。” 竹衣长长哼了一声道:“还怪我说,你自己就没点怀疑?” “我又何尝不知他们来的蹊跷。”多米道:“托人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踪迹,托道丁大人那里就立时在他庄子上找到了?只是他拿出的银锁确实是对的,对我阿妈离开时家里的情况也都能说出一二。我想着,便不是真舅舅,起码也是与我阿妈家有些渊源的。” 竹衣道:“那要是一直不能确定呢?就当他是真的了?” 多米不答。 竹衣气道:“你心里可得有个准数。若是个小孩子,你愿意收留,随便你。可舅父担了个长辈的名义,你又没有别的亲眷,少爷又没让你签身契,等到把他们一家的身契一放,那时候从法礼上讲,你的婚配诸事,他们可比少爷管你还名正言顺。他们要是想叫你吃亏,少爷可不一定能插上手。” 多米为难道:“好容易捞到条线索……再说,万一他们是真的呢?” 竹衣恨铁不成钢道:“你说,是少爷待你好,还是你这蹊跷舅父待你好?” 多米迟疑道:“少爷待我自是好的。” 竹衣冷笑:“我知道你一直埋怨当年是少爷连累你父母丧命,如今有了舅舅,少爷自然就不好了。” 多米低头道:“我没有。” 竹衣叹道:“多米,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少爷待你如何?叫你习文,你读不进书,少爷就安排你习武,习武又不成,便教你做事,出来进去都带着你,教你历练。阖府上下比你资质好的有多少?想往少爷身边凑的又有多少?你也别说不稀罕少爷的安排。你也不是以前的傻小子了,你说说,要是当年少爷如你阿妈所求,带你到盛国后就不管了,你今日又是什么光景?” 多米哑然。当年他一个半大小子,又是混血儿,人生地不熟,别说跑到大同找舅舅,就是找上了门,人家肯不肯认他还不一定。万墩儿一家的势利眼,这些天来多米也深有体会。 竹衣道:“当年你父母遇难,多有巧合,下手的是狄人,你怎么就记着少爷不好?” 多米急道:“我没说少爷不好,我就是……我就是心里有些过不去。我从来没埋怨过少爷。” 竹衣默然,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讲情不讲理,死的是多米的爹娘,多米怎样想,竹衣也无能为力。然而这些年来多米是他带着,两人有半师之谊,竹衣很不想看到多米就为了个所谓的舅舅行差踏错。 “算了,既是你的舅舅,你愿意怎生相待是你的私事。但要记着,不管怎么样,少爷的事绝对不可以对你那便宜舅舅透露半个字!”竹衣嘱咐道。 多米点头道:“放心!我知道轻重。” 第一百四十六章暗度陈仓 为防夜长梦多,万墩儿一家紧赶慢赶为万大丫拾掇了一点嫁妆,就把人送到了才经武的院子。才经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才茂从马棚里叫出来,还给他摆了两桌酒。 竹衣暗地里嘲笑多米:“听说过童养媳,还没听过童养妾的。” 多米满脸涨红,哑口无言。 他私下里也劝过万家的,不说这桩撒泼耍赖得来的婚事本就不成体统,单说才茂,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作为太监的义子,哪怕他的义父才经武手握权势,才茂也不是好说亲的对象,若是他自己争气,混个青年才俊的名声,或许还有不计较肯许亲的,可才茂偏偏是个祸害头领兼色中饿鬼,结果混到老大也没有个正经媳妇。 多米跟着沈栗,见识的都是出入东宫,往来侯府的人物,便是有几个出身寒门的——能入了贵人眼的寒门子弟,起码也称得上是优秀人物——多米的眼光早就养的高了。万家的觉得攀上才茂是祖坟冒青烟,多米偏觉得一百二十个不合适。 “少爷已许了我前程,将来就是做个校尉,也足可为表妹说门像样的亲事。便是稍微贫寒些,做个正头娘子,也强似给才公子做妾。况表妹的……才茂好女色,不会喜欢表妹的。“多米道。 “她那个样子,又那么憨,嫁到哪家也不会得宠。才少爷是不争气,可家财不少,你表妹要混个温饱总能够的。”万家的已经铁了心思。 才茂一脸委屈,碍于才经武威压,只默默坐着喝闷酒。喂了这么多天马,他似乎也预感才经武对他已不满至极,不敢再轻易违逆才经武的心思。 娶个妾,还是死皮赖脸攀上来的童养妾,还能有什么像样的客人?不过是兴高采烈的万墩儿一家,尴尬万分的多米,眼含讽刺的竹衣,无所谓的方鹤,加上易十四几个侍卫凑了两桌。才茂坐在一堆下人中间,越发觉得自己在才经武眼里没地位了。这里只有方鹤勉强算是读书人,才茂便只与他攀谈,奈何方鹤又不怎么搭理他。 沈栗与才经武在里屋慢慢喝酒。 “你瞧他那个样子,若是直接说一句不愿意,咱家倒要高看他一眼,这要死要活的德行,倒像他是出门子的那个。”才经武气道。 沈栗失笑:“这件事本来就很荒唐,也难怪他想不开。” 才经武低声问:“可觉出他们有何异常之处?” 沈栗摇头道:“只是爱打听了些,倒还算正常。” “爱打听便不是什么好兆头,”才经武道:“说不定就是想刺探消息。” 沈栗道:“平日有事只在太子处所便解决了,大多事情多米不知详情,没什么能透露给他们的。” 才经武皱眉:“你这随从可靠吗?” 沈栗微笑道:“虽然事出有因,多米父母的死却和学生有些关联,学生自然要照顾好他。至于他心里怎么计较,学生却不在意。如果万墩儿打着刺探多米的主意,怕是要失望了。” 多米是半路出家,又有多昌泽夫妇之死这个问题,沈栗一开始没打算过叫多米成为自己的心腹。沈栗只管尽自己的义务,供多米读书习武,给他一份前程,至于多米到底忠诚与否,沈栗并不关心。 他待多米虽称得上亲近,但一些机密事,多交给竹衣,多米并不清楚。故而沈栗也不怕多米是否会向万墩儿透露什么。 才经武点头道:“所谓‘机事不密则害成’,你心中有数就好。” “多谢大人提点。”沈栗谢道。 “你向来行事缜密,咱家不过赘言而已。”才经武笑道:“倒是今天的太子处所的午膳,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想到让那浩勒去见曲均?” 沈栗低声道:“羊肉和百合一起吃,的确会致腹泻,只是不会那么迅速又严重。” 才经武面色微妙:“莫非你还在其中加了料?” 沈栗点头道:“放心,是雅临拿出来的秘法,丁柯查不出来。“ 才经武愕然,雅临出手,只怕是后宫里的手段,丁柯便是疑心膳食里被人做了手脚,回去找郎中诊治,也是看不出端倪来的。 “那太子殿下……” 沈栗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才经武:“才大人不会觉得太子殿下真的就食用了有异常的菜肴吧?殿下千金贵体,谁敢叫殿下真的来上一出苦肉计?” 太子用膳都是分食制,看似一个盘子里舀出来的,却未必是一样的东西。 才经武还是满脸疑惑:“折腾了这么一出,咱家原本还以为是为了争取叫太子殿下和曲均单独见面,结果却是那浩勒?” “没有时间,”沈栗道:“丁柯就是为了盯着曲均与太子相见的情况,叫他们分开太久,丁柯必然不安,因此时间越短越好。更重要的是,无论太子殿下还是曲均,都没指望直接从对方那里直接得到有用的东西。” “太子殿下答应与丁柯等人和解,丁柯必然忍不住向曲均炫耀。”沈栗道:“以此来打击曲均的心志,而从曲均的病情来看,他受到的打击绝对不轻。 才经武恍然:“曲均早就得知太子殿下倒向丁柯,因此也不会再寄希望于太子殿下。” “起码不会轻易试图向太子殿下陈情。”沈栗笑道:“为了不教丁柯担心,太子也没工夫来说服曲均。因此去见曲均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那大人。两人也未长谈,只一问一答说了两句话。” 那浩勒素有铁面的名声,如果说东宫队伍中还有谁能反对太子与丁柯的合作,非那浩勒莫数。 那浩勒只对曲均简短的说了一句话:“本官无力阻止太子殿下接纳丁柯与安守道,但若得到一些三晋的实际情况或证据,本官一定会上奏万岁。” “曲均就信了?”才经武奇道。 “他没有别的选择。”沈栗道:“东宫伴读们是绝对服从太子殿下的,晋王府一向中立。” “至于咱家,曲均那种清流是看不上的。”才经武冷漠道:“唯有同样身为清流,又素来不讲情面的那浩勒才能信任。” 沈栗默然。 才经武叹气,又问:“你又是怎么料道曲均早已在他处藏好了证据,而不是要亲口为自己申辩?” 曲均回答那浩勒的话也简单:“我早已整理好了一些资料,并不知对大人有没有用处,就藏在冬绿山北麓一个树洞里,那棵树很容易找,它的半面被烧焦了。” 那浩勒当时也很奇怪沈栗怎么会预料出曲均已经准备好材料。 沈栗微笑道:“曲大人率先上奏大同府之事,对三晋的情况至少有个大致的了解,手中应当有一些东西。他没料到太子来到三晋后竟被丁柯等人说动了。殿下的倒戈,意味着曲大人不但要死的不明不白,还可能叫人把大同府之乱的罪名扣到他头上,叫他没机会为自己辩白,这对曲大人是不能接受的。” 才经武冷笑道:“对向曲均这样的清流来说,比死更可怕的名声受损。” 沈栗摸了摸鼻子:“为上书陈事而死和身负罪名而死当然不同,因此曲大人急于留下一些东西,以期后来人为他‘伸冤’。” 才经武哼道:“他若早早把证据同折子一起上报,咱们如今又何必费这么多事?” “曲大人身为三晋布政使,对大同府之乱负有失察的责任。”沈栗道:“单是揭盖子并不能让他推卸责任。因此最开始,只怕他是想‘立功’,以期保住自己的官位。怎么立功呢?皇帝派下来的人不了解三晋的情况,这时他若手中掌握足够消息,自然可处处领先,显得干练非常。” 才经武愕然:“你是说他本来也藏着奸?” 沈栗笑道:“曲大人的确是首先向朝廷揭发了大同府的情况,想必很多人都要赞赏他铁骨铮铮,但转回头想,三晋如今闹成这个样子,首先是曲大人自己任事不力造成的,学生以为,曲大人为人……至少为官还是略有瑕疵的。” 才经武一拍手道:“叫你这么一说,他还真不是什么好人!能做出隐藏材料的事并不稀奇。这蠢材,大概没想到自己随后就被丁柯等人软禁了,嘿,多少材料他自己也用不着了。叫太子殿下倒戈的消息一吓,这些东西的用处就变成了给他‘伸冤’的证据了。” 沈栗笑道:“至少曲大人还知道把东西藏在外边,若是藏在家里或衙门里,只怕早叫丁柯等人发现了。” 才经武看着沈栗心里暗叹,也难怪太子殿下对沈栗另眼相看。这小子年纪轻轻,却能不露声色处处料敌先机。 代县僵持,沈栗是最先劝太子与丁柯等人虚与委蛇,以待时机的。曲均叫丁柯把持着,又是沈栗说动丁柯松口的。众人还再困于大同府之乱时,沈栗已经预先开始筹谋可能到来的雪灾了。在街上逛逛,偏又心细如发从一场口角里发现何溪的踪迹。 今日丁柯与曲均谒见太子殿下,又是沈栗步步为营,小心谋划,才能在不惊动丁柯的情况下得到太子想要的东西。 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这份心机,到底是怎么历练出来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丁大人想撬墙角 才经武的感叹如果叫那浩勒等人听见,大约都要狠狠点头,说上一声附议。 别看沈栗平时一脸谦恭,与太子一行中其他人相比,对丁柯等人那叫一个温和亲切。没想到暗地里轻微动作,就能阴了丁柯一把狠的。 曲均拿出来的东西有多重要?丁柯是觉得曲均这几年一直被自己耍的团团转,心存轻视,觉得他不可能掌握什么要紧的证据。因此在沈栗以官位相诱时,到底还是答应放曲均与太子见面。而谒见的过程又是在丁柯自己的监视下,中间分开的时间又是那样短暂,曲均那种清高书生,在得知太子殿下已经倒戈的情况下,绝不会试图向太子辩白的。 丁柯却没想到,曲均如今仍是三晋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只要曲均还是布政使,他拿出的东西只要稍微与丁柯等人有瓜葛,都能够给太子接下来调查丁柯等人提供足够充足的理由。 三晋的乱局一直叫太子束手无策,那么究竟是难在哪里呢? 最大的难处,就是太子调不动人。军队掌握在安守道手里,不但不听他调遣,还暗暗威胁太子安全,逼得太子不得不暂时妥协。 三晋能形成窝案,别说太子没有想到,皇帝也没有想到。当初邵英令太子前往三晋时,他本意是叫太子来养望的。官场斗争从来复杂,想叫一地官员上下一心,也不容易,谁能想到一群贪官竟能做到呢?因此太子到达三晋后,竟找不到一个听话的官员。 想要破除这个困局,第一,太子得掌握此地足够的军权,手里没有兵,逼急了安守道,说不定反倒叫人砍了;第二,太子想要调查安守道和丁柯,得有足够的由头,毕竟对方是代天子狩牧一地的朝廷大员,就是皇帝要杀人也得说出个子午寅卯不是?虎躯一震就要打要杀,那是笑话,说丁柯等人是贪官,证据呢?说他们威胁太子,证据呢? 太子一直在等这个理由出现,奈何三晋如今叫丁柯收拾的如铁桶一般,别说没人告发,见天都是给丁柯安守道称功颂德的! 曲均拿出的东西,终于打破了这个僵局,有地方最高长官出告下属丁柯安守道贪腐,第二个难题得到了解决,现在,只要太子手里再有了足够武力震慑三晋,就可以下令拘拿丁柯等人了。 沈栗在三晋的筹谋,最难得之处就在于不动声色。 在安守道的威胁下,太子等人任何行动都要如履薄冰,一旦引起对方的警觉,说不定太子连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证了,更别说继续调查三晋窝案。 而此时,丁柯对即将到来的末日还没有任何预感,正在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自从万大丫这个丑得出奇的童养妾进门,才经武终于大发慈心,不再赶才茂去喂马。 重新穿上了绫罗绸缎的才茂仍然悲愤至极:“马脸都比那丫头好看!” 易十四嘴角抽搐,低头不语。 才茂幽幽道:“易十四,自从父亲打发我去喂马,你对我就不如以前恭敬了。” 易十四低头抱拳:“属下不敢。” “你不是我的属下,而是父亲的属下。”才茂气闷道:“你们这些人最机灵,想必是父亲厌恶了我,教你们瞧出风头,才敢如此怠慢于我。” “公子多虑了,”易十四皱眉道:“将军养育公子多年,怎会讨厌您?切莫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才茂哈哈笑了一声:“你打听打听,什么时候有过聘童养妾这种事?我才茂如今就是个笑话!” 易十四默然。 才经武开口答应万墩儿家的荒唐提议,是怀疑万墩儿一家来历蹊跷,另有所图,想把人弄到眼前观察。对才经武来说,万大丫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等三晋事了,万墩儿家若是没有可疑之处,把那丫头放回去就是,就是万墩儿家非得赖上来,也不过就是多养了个下人而已。 然而此事对才茂却不能明言,毕竟有关三晋窝案的机密事,才茂是没有资格知道的。 才茂哼道:“自从与沈栗同行,父亲看我就越发不顺眼了。沈栗那样的妖孽,生来就是让同年人绝望的,谁能比得上?” 易十四忍不住道:“少爷小时聪明伶俐,论资质不输旁人,只要刻苦攻读,不与沈七公子相比,也会远超他人。” 你也不用和沈栗那样的人尖比,只要胜过旁人,不,只要胜过现在的你自己也成啊。 “可是我成天游手好闲睡女人,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你是这样想的吧?父亲也一定这样想,所以才越来越失望。”才茂苦笑道:“被父亲收养时我已经记事了,是父亲把我从牙人那里抱出来,使我不至于沦落成下人奴仆,反而一跃成为公子少爷,我那时想一定要好好报答父亲的恩德。” 易十四与才茂想来不大对付,不意才茂今日竟同他说起这些,不禁心下讶然。 “后来我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才茂回忆道:“父亲常年不在家,仆人们知道父亲是多么看重我,不论我想做什么,他们都想方设法叫我满意,没人提醒我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可到了学里,却没人看的起我,你知道他们骂的有多难听吗?他们说我父亲是阉人,太监,骂我是孽种,是野孩子,就连先生也从来都不搭理我。“ 才茂幽幽道:“所以啊,我就不爱去学里读书了。在家里多好,没人违逆我,想做什么都行。” 易十四默然,半晌道:“少爷如今心里明白,改过便是。” 才茂看着易十四,失笑问道:“易十四,军中是禁酒的吧?” 易十四不知才茂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愕然点头道:“少爷说的是,军中严禁饮酒,盖因醉酒误事。” “哦。”才茂漠然道:“那易十四,你喝不喝?” 易十四一顿,哑口无言。 他是喝酒的,军中很多人都好酒,哪怕会因此挨军棍。有了机会,发了饷银,总会有人忍不住偷偷过酒瘾。 恶习易沾,想改,谈何容易? 才茂说了一通,自觉意兴阑珊:“我真是痴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挥挥手,自己出门散心去了。 易十四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忍不住去找才经武,把才茂的话学了一遍。 才经武沉思道:“当年我对他期望高,专门托人叫他到人家宗学里附学。如今想来,他们往来的都是正经文人官宦人家,看不起我这太监将军,在学里欺负他也是有的。” 易十四忍不住道:“如今看少爷也是情有可原。” 才经武看着易十四轻笑。 易十四莫名道:“怎……怎么了?属下有何不妥?” 才经武摇头失笑:“你与我那孽子向来不和,他怎么会向你诉苦?” 易十四不觉发愣。 才经武哼道:“这小子,倒学会转着弯诉苦了。” “公子是要借属下的口向将军诉苦?”易十四才反应过来。才茂虽然很不争气,却从小心高气傲,何尝把易十四这种随从看在眼里过,还幽幽怨怨地向他诉苦?不过是因为易十四得才经武信任,人有耿直,必然会把才茂的话递给才经武。 才经武磕了磕茶杯,:“学会转弯抹角了啊,看来倒没白去喂马!”转眼看易十四满脸憋闷,笑道:“怎么,被自己看不起的少爷耍了?不高兴?” 易十四吓了一跳,忙施礼道:“属下不敢。” 才经武摇摇手:“那小子不是好料,咱家没想着以后叫你为他效力,才不管你们关系如何。但今天你也要长点记性——无论是多么让你看不起的小角色,不经意间也是有能力算计你的!” 易十四严肃道:“谨遵将军教诲。” 才茂撇下小厮,自己找了个酒肆喝闷酒。他爱女色,才经武就给他找来个女夜叉,虽然这个童养妾才十来岁,却已经可以揍他个满脸花。才茂摸摸眼角的青痕,心里五味杂陈,其中没有半分名为高兴的材料。 酒桌被一片阴影挡住,才茂抬眼去看,却是丁柯。 才茂虽然没资格与丁柯等人直接接触,但作为才经武的儿子,还是远远看过丁柯等人的,因此如今倒也认得。 连忙起身施礼道:“给丁大人见礼,丁大人……”才茂心里奇怪,这酒肆很小,地段也不甚热闹,丁柯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却不知丁柯是特意跑来见他的。 丁柯早命人盯着太子等人的处所,一出来人就有人跑去禀告他。承宣布政使司衙门离他给太子等人安排的处所很近,听到是才经武的义子独子跑出来,丁柯心下一动,便出来寻他。 作为“正经出身”的文官,丁柯很看不起太监将军才经武,因此他不屑于跑去和才经武打交道。 但他打听过才经武的这个义子,知道才茂与才经武的关系如今并不好,也听说才茂这人有些糊涂荒唐。 丁柯觉得,叫他放下身段与才经武这个老狐狸套交情,倒不如去见见才茂,看看这傻小子会不会给他带来意外收获。才经武手握一万多禁军,作为他的义子,才茂若能抖落出只言片语,自己也算收获不小。 挖死太监的墙角,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你撬我也撬 “老夫闲来无事散散心,瞧见贤侄神情郁郁,便过来问问。”丁柯又祭出攀亲技能,见谁都叫贤侄。 此时才茂酒意微醺,迟钝道:“多谢大人关照,在下只是……唉,一言难尽啊。” 丁柯笑道:“老夫年纪大了,颇觉疲乏,贤侄不弃,看可容老夫少坐一刻?” 才茂愣愣点头道:“大人尽管坐就是。” 丁柯招呼伙计:“再上些酒菜。” 才茂开始还有些拘束,架不住丁柯有心算无心,一个劲劝酒。才茂本身就是个纨绔,醉意上头,便也渐渐放开,与丁柯推杯换盏,一个时辰过去,二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了。当然,忘年交之说,只是才茂自以为,丁柯要不是还惦记从才茂嘴里套消息,早就忍不了这个颠三倒四,十句话里有八句在抱怨义父对自己如何如何狠心,搞出个童养妾下自己脸面云云的糊涂蛋了。 “才公公的确有些过了。”丁柯满脸同情地望向才茂:“父子间有什么不可开解的。贤侄又不是几岁孩童,才大人怎么就想出叫贤侄去喂马,让一个小丫头进门给你做妾的主意,这也太打贤侄的脸面。说起来,那万墩儿一家还曾是老夫的家仆,叫老夫说,他们家的女儿便是做个粗使丫鬟都嫌笨拙,沈贤侄怎么也不拦着些?” “沈栗就是个小人,诚心看我笑话,他们家的先生方鹤也看不起我!”才茂满腹牢骚:“父亲只一味赞赏沈栗,整日里指责在下这不如人,那不如人!恨不得沈栗才是他儿子!” 丁柯:“……”老夫也想有沈栗这样的儿子。 “贤侄还是放宽心,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丁柯安慰道:“贤侄是明珠暗投,怀才不遇,终会有一飞冲天之时。” 才茂直愣愣地看着丁柯:“我?一飞冲天?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才茂一脸很铁不成钢:“照老夫来看,贤侄仪表出众,长于交涉,明明是个人才嘛。想来才公公是一叶障目,只想着贤侄不足之处,反而看不见贤侄的好处了。然而所谓人无完人,只要贤侄有才华,便是有些微瑕疵,也无需计较。” “对对,”才茂两眼放光,大着舌头道:“父亲只嫌在下惫赖,不肯教在下做大事,只要在下充作劳什子随从!丁大人,您说,好歹在下也是个将军府子弟,怎么能和那些下人小卒混在一起?父亲不在下机会,倒埋怨在下不成器。” 才经武不重用你,说明他还有些理智。丁柯暗道。 “贤侄无需烦忧,”丁柯笑道:“依老夫之见,贤侄不若先做出个成绩,日后才将军自然会对贤侄另眼相看。” 才茂为难道:“这却难了,家父上不肯为在下筹谋,在下却如何立功?” 丁柯微笑道:“欸,眼前就有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才茂急道。 丁柯捋须道:“贤侄忘了不成?此次太子殿下来到三晋,就是为平大同府民乱,这不就是立功的好机会么?” “……”才茂微露惧意道:“大人是说要在下去军前……杀敌?” 才茂虽然叫才经武塞到军营里,其实却并不通武艺,不但不通武艺,因他过于好女色,身体掏空了,体质连普通人都不如,体质差也算了,他还胆小,一提到阵前杀敌,他就怂了。 丁柯:“……”幸亏你不是我儿子,相比之下,我家那个瘫了的小儿子都比你顺眼,好在我也不是要推你去军前。 “上阵杀敌是兵卒的事,”丁柯道:“杀鸡焉用牛刀,贤侄该在后方运筹帷幄才是。” “对对对,我应该在后方。”才茂连连点头:“大人您说……在下在后方怎么运筹帷幄才好?” “……”丁柯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和蔼的笑容,缓缓道:“这样吧,老夫如今奉太子殿下之令,也在参与平定大同府之事,贤侄不妨协助老夫,到时老夫自然要为贤侄记一大功!” 才茂眨眨眼:“那在下都要做些什么啊?”有危险的不干。 “太子殿下一行到底是由景阳而来,不了解三晋的情况,与三晋地方官员总是需要协调的。”丁柯忍耐了一下午,终于等到说出目的的机会:“只是老夫总不能每日里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频频打扰太子殿下和众位同僚不是?贤侄若听到了一些消息变动,不妨告诉老夫,也省的老夫来回请示。” “这不好吧?”才茂迟疑道:“军中不可轻易泄露消息。” “告诉老夫怎么能算泄露呢?”丁柯笑道:“无论是老夫,还是那侍郎,才公公,不都是在协助太子殿下平息大同府之事吗?老夫只是想让贤侄提前告诉我一些本来还要经过反复传达才能送到老夫案头的消息罢了,对贤侄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对老夫来讲,则简化了步骤,节省了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这活计听起来倒是好做。”才茂有些动摇。 “老夫定为贤侄记一大功!贤侄立了功,才公公日后定会对贤侄另眼相看。”丁柯引诱道。 “……就这么着!”才茂终于下定决心。 这回丁柯终于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哦,对了,”丁柯又嘱咐道:“贤侄不妨先不要对才公公提及此事……” “在下知道,”才茂打断道:“等在下立了功,好教家父大吃一惊,哼!” “贤侄说得好!哈哈哈!”丁柯大笑:“来,满上,再来一杯。” 又饮了几杯,丁柯终于还是忍不下才茂醉醺醺的胡言乱语,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告辞走人。 如愿以偿出了酒肆,丁柯暗笑,才经武一个内官,不过是机缘巧合得了皇帝信任,才爬到将军的位置上,他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子弟!才茂这二百五,果然不愧他那糊涂之名,只要稍一引诱,就入套了。 摇摇晃晃的丁柯没看到,才茂一直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酒肆伙计过来请问是否还要添酒,才一头栽到桌子上呼呼大睡。 丁柯心满意足回了衙门,却没想到沈栗正跑到自己家里探看他的儿子。 “为兄日日盼着贤弟登门,”丁同方殷勤招呼下人上茶:“可算再次见到贤弟了。” 沈栗微笑道:“这两日有些闲事要忙,这不,刚刚丢开手,愚弟就来叨扰了。世兄不要嫌愚弟打扰就好。” “不打扰,”丁同方忙道:“为兄……贤弟也知,为兄这腿脚不大好,每日里只在这院子里虚度光阴,实在闷得慌。贤弟诸事繁忙,能抽空前来,为兄感激不尽。” “世兄客气了。”沈栗疑道:“难道世兄平日只拘在这小院中吗?为何不成小轿出游?” 家里仆人一大堆,怎么过的如此委屈? 丁同方苦笑,家里仆人都叫继母笼络了,虽然不敢他,却不怎么听他招呼。别说安排他出行,就是平日里端茶倒水都不情不愿的。 好在沈栗是丁柯的贵客,上次沈栗告辞时表示要再来拜访这小时旧友,丁柯才稍微重视了一下丁同方,仆人们才收敛了些。 沈栗沉思道:“我记得在哪本书上见过一种叫轮椅的东西,人坐上去,只要后面有人推着,就可在平地行走。” “轮椅?在椅子下安轮子?”丁同方猜测道。 沈栗点头道:“大致是这个意思。” 丁同方大喜问:“贤弟可还记得制法?” “具体怎么做却不知道,”见丁同方满脸失望,沈栗笑道:“不过愚弟倒还记得大致样子,待我画出来,咱们找个木匠一问,说不定他们能做出来。” 丁同方连忙叫人准备笔墨。 沈栗虽然不善绘画,倒也能比划个八九不离十。 丁同方看时,喜道:“这个看起来简单,太原能工巧匠不少,想来他们总会有法子的。” 向沈栗郑重谢道:“为兄困于这方寸之间已有多年,多亏贤弟找出这个法子,为兄感激不尽。” 沈栗摇手道:“不过一张图而已,能不能做出来还不一定。世兄且莫谢,趁着天色还早,你我不妨出门寻个木匠问问,世兄就当散散心了。” 丁同方大喜,他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早就闷得发狂,如今沈栗提议,哪有不应之理。 遂招呼丫鬟给他换出门的大衣裳,又要小厮准备小轿。 眼看着都要被小厮背出府门了,又有婆子赶上来拦道:“夫人问少爷这是要去哪里?” 丁同方皱眉道:“我有友人相邀,须得出门一趟,晚间就回来。” 那婆子又道:“夫人说,少爷行动不便,还是不要轻易出门为好。” 丁同方闷闷不乐,半晌方道:“我需去寻个木匠做东西。” 那婆子一拍手:“夫人说,少爷要用什么人,使人叫去就是,您是什么身份,何苦亲自去寻个匠人。” 丁同方知道若是现在回去,说什么使人去叫,这木匠多半是叫不来的。大约还要用什么匠人如今正忙着什么推不得的活计,等过两日就登门,然后过两日就变成过几日,过几月等等,最后不了了之。 若是平日里他说不定就忍了,可今日沈栗提出的轮椅若造出来,说不定可以成为自己的代步,丁同方实在不想再等。再者,当着沈栗的面,他也不想就这般窝窝囊囊回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生而不养致怨忿 丁同方尚在迟疑,背着他的小厮见他不语,也不等他发话,便自顾自转身要背着他回去。 丁同方忙道:“左右今日无事,便是出去转转也好。我与沈贤弟去富蕴楼喝杯水酒。” 那婆子忙不迭上来拦着,口中只道:“夫人说了,少爷要请酒,只管吩咐厨房准备就是,咱们府里的富贵岂不是三晋头一号的?要什么不得?岂不比外面那些腌臜的胡乱应付的好!再者说外头市井间多是无耻的酒娘,妖媚的歌女,咱们府中规矩大,少爷还是不要胡闹的好。” 丁同方被她说的满脸通红。他只不过是胡乱应付一句,没想到一句去酒楼就叫那婆子数落的像是要逛青楼一样,看着周围下人们的目光,丁同方再次体会到自己在府中的孤立无援。 小厮心里嫌背着丁同方沉重,又觉得丁同方一向争不过继室那边,便又急着往回走。丁同方气得嘴唇直哆嗦,他自小接触的人少,故而口舌笨拙,不善打这些口角官司,偏腿脚又不好,想要自顾自走掉也不成,竟被些下人辖制住。 “慢着!”众人回头,却是沈栗笑盈盈盯着那婆子。 那婆子见沈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自己,不觉有些忐忑。她是知道上次就是这个少年登门时干掉了自己一个同行的。此次夫人命人来找三少爷的麻烦,她本是想躲着的,奈何因上次那嬷嬷被打死,夫人身边少了个心腹,大家都想贴上去,她表现的最积极,叫夫人看在眼里,还没等她高兴自己得了势,就赶上这个要命的差事。 待要不来吧,又怕惹怒了夫人,过来吧,又怕这位敢当面开口指责丁府下人的少爷找麻烦。思来想去,这婆子开悟了,上次那短命鬼是言语间奚落了沈七公子,才引得人家勃然大怒,得,今天我只盯着三少爷便是,沈七公子就没理由管人家的闲事了。 那婆子定定心,按着原先思量的主意开口道:“沈七公子,这是我们丁家夫人在教训少爷呢。” 言下之意,人家母亲管儿子,天经地义,不关外人的事。 沈栗点头笑道:“贵府夫人虽是继室,却也算是同方兄的母亲,这母亲教训儿子,不管占理不占理吧,也是应当应分的。学生相信就是贵府先夫人再世,也不会对此有任何异议。那什么,不是有句话讲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母要儿亡儿不能不亡?” 背着丁同方的小厮忽觉丁同方在自己背上轻颤,三少爷这是在偷笑吗? 那婆子哑然。“君叫臣亡”一句惊教沈栗随口改成“母要儿亡”,又说什么先夫人、继室之类的话,表面上听着冠冕堂皇,实际上就差没直指责丁府的继室想谋害丁同方了。 这些话要是旁人说出来,那婆子还要上前理论理论,可她怕自己一搭话叫沈栗揪出什么不是来,只咬着牙装着没有听出什么端倪,皮笑肉不笑道:“沈七公子明白就好。” 沈栗点头道:“明白,明白。哎,不过,在下还是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这位嬷嬷了。” 来了!众人心道。其实沈栗出言拦阻时众人就明白这位少爷怕是又要挑理,只是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沈栗只微笑道:“方才世兄先是说他要去寻木匠,你口称夫人说如何如何,后来世兄改口要去酒肆,你又称夫人说如何如何。学生就奇怪了,你家夫人派你来时还能预料到你家少爷如何回话,偏能顺着他的话教训他?还是……” 那婆子心惊胆战眼看着沈栗似笑非笑继续道:“还是你这嬷嬷胆大包天,趁着这个机会借题发挥,自己教训主人?” 没错!丁同方恍然大悟,那婆子与自己对答时,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有话堵着,句句不离“夫人说”,继母远在后院,怎么可能事先料到自己说些什么,然后教这婆子怎么与自己争辩!先前那些话根本就不是出自继母之口,而是这奴才自作主张。 “混账,放肆!”丁同方大叫道。 “不不不,”那婆子慌忙道:“不是这样的,是夫人命奴婢……” “是贵府夫人命你无论如何都要拦阻同方兄出门,所以你才敢句句都称夫人说?”沈栗接道。 婆子想说是,又不能说。 继室的确是打着无论如何都要拦着丁同方的主意,单为给他添堵,圈着他不教他出门罢了。因此那婆子才句句堵着丁同方。可这打算却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如果如那婆子先前所言,是因为诸如觉得丁同方不该去酒肆等等切实的理由拦阻继子出门,还算得有上正当理由管教继子;如果婆子承认继室是吩咐不分理由只管拦着,那就不是母亲管儿子,而是明摆着不怀好意折腾继子了。 虽然阖府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继室还是需要扯上一张遮羞布的。 虽然时气就要入冬,天气已经渐渐转凉,那婆子却在冷风中汗流浃背,通身都是冷汗。 想到继室阴毒的手段,自己的身契也握在主母手中,她怎么敢明言继室的心思?可若是不讲出来,那自己就是沈栗口中无中生有,拿着鸡毛当令箭,胆大包天教训主家的奴婢!无论选哪样,自己都得不了好。 沈栗漠然看着眼前的婆子方才拦人时的得意已经不见,反而换上满脸的惶恐不安。沈栗却并不觉得这婆子如何可怜。 身为下人的确身世堪怜,仰人鼻息,然而奴才和奴才也是不一样的。如这婆子一般,日日助纣为虐,恨不得找到机会狠狠磋磨主人家里不得势的儿女,一边可讨上头喜欢,一边也可安抚自己心里不平衡的奴才,沈栗在礼贤侯府里早就见识过不少,有些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小厮觉得自己背上的少爷抖的更厉害了,这回应该是激动的。 丁同方对上自己的继母和围绕她身边的奴才,从来只有铩羽而归的份,没想到今日沈栗三言两语就把这老虔婆挂了起来。 “来人!”丁同方抖着手指着那婆子:“掌这个以下犯上,不知尊卑的奴才的嘴!给我狠狠的打!” 沈栗都替他把桥架起来了,丁同方怎么可能放弃借着收拾婆子的机会下继母的脸面。 至于是不是应该宽容大度些给继母留些面子,趁机和继母和解?自打十一岁上自己从马上掉下来,明白继母是铁了心叫自己死时,丁同方就不指望了。 一种奴才面面相觑,上去打吧,谁敢打夫人身边的人?不去打,三少爷又在一旁虎视眈眈。 好为难也! 沈栗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学生上次就觉得贵府的规矩奇怪,怎么主人家偏偏使唤不动奴才呢?唉,学生倒要找人请教请教,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丁大人这齐家的本事,不知到底和他治理三晋的手段有何不同?” 下人们有听没听明白的,也有听明白的。沈栗是说丁柯连自己的家里都乱七八糟,他为官的水平似乎有待商榷。 这可不成! 谁不知道丁柯视官途如性命?叫沈栗出去这么一咋呼,万一不巧被有心人听到影响了丁柯的官位,这里的人谁也跑不了! 丁府管家心里一激灵,连忙上前道:“沈七公子误会了,我家大人一向治家颇严,下人们也老实忠厚,故此奴才们都没想到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以下犯上,一时竟惊住了,晃了神。那个谁,没听到三爷的吩咐吗?还不赶紧上前掌嘴!” 有了管家发话,终于有人上前使足了劲,噼噼啪啪打起来。 丁同方这个解气,望着沈栗感激莫名。 他长这么大,一直孤立无援,亲生父亲不管他,兄长也已多年不见,平时只有欺负他的,连一个同情他的眼神都不见。 沈栗只不过来看他两次,一次就干掉了继母身边得力的嬷嬷,这一次先是拿出轮椅的图纸,又在下人面前给他撑腰,再一次和继母的嬷嬷对上! 丁同方固然知道沈栗与他并无什么过人的交情,更别提什么血缘关系,但这是他小半辈子里唯一肯为他出头、给他帮助的人物! 父亲虽然对他有生养之恩,对他却不如养着一条狗!丁同方有时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感激父亲留着自己一条小命多些,还是怨恨父兄对自己的冷漠多些。丁府富贵,不缺自己这废人一碗饭,若是自家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自己怕是早就没命了吧? 在长期漠视和冷暴力中默默长大的丁同方,心思和一般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换了别人,自然不会轻易觉得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人会有多么紧要,但此时在丁同方的眼里,沈栗这个朋友此人对他来说未必比自己的父兄重量轻,嗯,没准更重一些。 而这个感觉,在小厮变得殷勤,管家利索地准备好小轿后,变得更清晰了。 丁柯在衙门里乐呵呵暗喜撬了才经武的墙角时,没有料到,自家的墙角也悄悄地松动了。 第一百五十章丁府秘辛 沈栗有前世的历练,做事圆滑周到,什么能想到头里。但凡认识他的人,只要不是一开始就和他对上,或和他有着无法调和的立场问题,和他的关系都不错——这小子就是不主动去讨人喜欢,也会教人觉得他为人很好。 丁同方一个被继母圈在深宅里长大的少爷,见识过几个人?又有几个人能记得上沈栗会做人?上次沈栗登门时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就碰上婆子留饭之事,两人并未怎么相处。而这一回他们悠悠然出了门,边谈便逛,等到找了牙人,被介绍到一家木器行时,丁同方已经把沈栗引为知己了。 木匠拿到图纸,看丁同方出来进去都要人背着,自然明白这图上的东西是做什么的。 “此物可是为这位公子准备的?”木匠问。 沈栗点头笑道:“此物名为轮椅,你就按照我这世兄的身量打造便是。这图纸简陋了些,可做得出来吗?” 木匠想了想,点头道:“看意思是在轮子上坐个椅子,这东西看着倒是简单,只是细节处还得仔细琢磨,小人也不敢保证做出来就能合乎人意。” “不妨事,你先做着。这东西从没见过,在下也不指望一次就能做成,你慢慢琢磨便是。”丁同方听说有望成功,心下激动异常。 沈栗示意竹衣递银子:“若手上没有推不掉的活计,还请先顾着这个,试做的费用、木料钱都由我们出,还请多多费心。” 木匠看着沈栗二人的气势排场不似平常人,出手又阔绰,连忙躬身道:“二位公子尽管放心,小的会把手中活计交给徒弟,专心琢磨这轮椅的制法。家父当年也是熟手,只是年岁大了收了手,小的这就请家父一同研制。” 丁同方笑道:“好好,若能制成,必有重谢。” 木匠有些迟疑,似有话说。 沈栗问:“可是有什么为难?” 木匠磕磕巴巴道:“这个……小的斗胆一问,公子这张图纸可能卖与我家?” 沈栗一怔,恍然笑道:“不过随手一画罢了,只是有个样子而已,其实算不得正经图纸。若论制法,还要你们慢慢试。这样把,若是你们能做得出来,这张图就归你们了。” 木匠喜道:“多谢公子,若能做出来,公子要的轮……轮椅小的免费送上。” 沈栗点头:“可以,此事一言为定。” 木匠收了图纸,又推荐道:“小店经营木器,大到浴桶,小到玩具,应有尽有,公子若有兴趣不妨逛逛?” 沈栗看看丁同方:“浴桶家什就算了,世兄难得出来一趟,买些玩器回去消磨时间也好。” 丁同方点头道:“看看稀奇。” 丁同方的小厮被沈栗吓怕了,生怕凑得近了再被他挑出毛病,远远躲着。竹衣在近前前听说丁同方要瞧新鲜,他本就是有眼色的,这几年又跟着沈栗越发机灵,立时上前背起他。 丁同方还要推辞,竹衣笑道:“丁公子莫要客气,您那小厮又瘦又小,只怕不太能负重,恐他半途没力气再摔到你。” 丁同方想到那小厮平日里背着他几步一喘的样子,赧然道:“如此麻烦尊驾。” 竹衣忙道:“丁公子言重。” 沈栗便与丁同方二人慢慢在木器行里闲逛,那木匠知道他们只为打发时间,也不上前叨扰,由得他们自便,只嘱咐个小伙计远远伺候着,待沈栗二人叫他是再过去介绍货物。 丁同方见木器行的人离得远了,方低声问沈栗道:“那图纸明明是贤弟拿出来的,为何轻易与人?着人开个生意岂不是好?” 沈栗笑道:“一则,咱们是提供了个想法,但轮椅具体怎么做还要人家慢慢琢磨,这是两家都出了力的,而且东西做出来也容易仿制;二则,轮椅这东西用的人少,本来获利就不多,世兄再想想都是什么人需要轮椅?无非都沾着老弱病几个字,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以此物获利并不好。” 丁同方恍然,郑重道:“的确如此,咱们官宦人家,头一个要注意的就是风评,左右也不是缺银子的人家,何苦计较这蝇头小利?是为兄想的差了。” 沈栗笑道:“世兄也是为了愚弟打算。” 这木器行规模不小,也有做的精巧的玩具,沈栗便捡着鲁班锁之类慢慢细挑。 埋头看了一会,竹衣轻声道:“少爷,您看那边穿灰蓝粗布短衫的。” 沈栗顺着竹衣示意看去,见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步一挪,向自己这边靠近。 见沈栗几人发现他,那人也不惊慌,只向外看了一眼丁府仆人,见他们没有注意这边,便摊着两只手示意自己没有危险,几步靠过来,低声冲着竹衣背上的丁同方道:“丁三少爷,您想知道您亲生母亲和二哥是如何死的吗?” 沈栗原以为此人是冲着他来的,没想到他直奔甚少出门的丁同方,出口还是听起来关乎丁府秘辛的事。 见丁同方瞬间激动起来,沈栗忙摆手示意他冷静,转头对那人轻声道:“我见你避着丁府仆人,想来是怕人看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拿着这锭银子,去富蕴楼以沈栗的名字定两个包间,你先进其中一个,把另一间留给我们。” 那人知道沈栗是教他用这个方法避开人,点点头,拿着银子走了。 沈栗又低声嘱咐丁同方沉住气,招呼伙计过来结账。与丁同方向着富蕴楼赶去。 因帐记在沈栗名下,那人便毫不客气点了一桌子好菜,专拣贵的挑。沈栗叫竹衣引着丁府下人在开了一桌,尽情享用,便轻易调开他们。 待沈栗与丁同方打开另一个包间的门时,那人已经扫光了杯盘,还抬头打了个饱嗝。 沈栗失笑,招呼道:“来,我们重新上酒菜,继续吃。” 那人点点头,道:“听贵人安排。” 待酒楼伙计收拾好,重新上好菜,沈栗推拒了伙计介绍的歌女,向丁同方道:“此时恐怕关乎贵府秘辛,愚弟不便细听,世兄……” 丁同方一把拉住沈栗道:“贤弟也知我在家中没有主力,见识又少,还请贤弟留下帮我拿个主意。” 原本别人家事的确不宜旁听,但沈栗巴不得丁府能乱起来,听这人的话音,丁柯先妻怕是死的蹊跷,说不定就会成为丁柯的罪证,沈栗自然是想知道的。 又装作迟疑一会儿,丁同方又出言挽留两次,沈栗便叹道:“也罢,世兄过得实在苦了些,愚弟便失礼一次吧。” 丁同方谢道:“多谢贤弟,还请贤弟为我筹谋。” 沈栗点点头,看向那短衫汉子道:“却不知这位兄弟贵姓?” 那人道:“不敢同贵人兄弟相称,小人姓桂,穷人家没个像样的名字,按排行唤作桂大。” 沈栗笑道:“这名字虽普通,却也出众。桂出姬姓,乃是周王胄的后裔,桂字多才秀气,主中年隆昌;大字也好,清雅荣贵,做名字时,也主中年富贵。” 桂大已经三十多岁,按古代眼光来看,可不正好要到中年。听沈栗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嫌弃了半辈子的姓名真是吉利,看来自己前半辈子受穷,只是因为时候未到而已,不觉喜笑颜开道:“贵人果然博学多才!唉,您说的真准,小人半生受苦,却不知何时能转运?” 沈栗心下暗笑,这桂大虽尽量穿着整洁,但衣服都是粗布所制,细看袖口还有磨损。加之沈栗二人其实与他不过前后脚来到富蕴楼,这么短的时间内,桂大就能迫不及待地消灭一桌子酒菜,凭他那个饿死鬼投胎的吃法,也可看出其人境况不好。 至于中年富贵,不过是沈栗托词,这桂大眼见这就是来与丁同方卖消息的,碰上沈栗和丁同方手里撒点银子,对他来说也是一场富贵了。 沈栗装作替他盘算道:“你早该转运了,至今不好,还是因为名字的问题。” 桂大疑惑道:“那小人这名字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沈栗一本正经道:“名字是好的,不过用的不好。你要知道,‘大’这个字常人难受,就是说一般人的命格压不住,所以反而对你有妨碍。” 桂大着急道:“这可怎生是好?”想到自己的富贵竟没压住,桂大心里火烧火燎。 沈栗安抚他道:“无需着急,找个字替了它就是。” “那,公子看什么字好?不会把小人命里的富贵也改没了吧?”桂大眼巴巴盯着沈栗,迟疑道。 沈栗笑道:“这怎么能?不过是避讳而已。嗯,《易》云‘大有。’大有,包容丰富之像。就用丰字吧。” 桂大听沈栗掉了半天书袋,双眼早化作蚊香,只欢喜道:“那小人以后就唤作桂丰了。多谢沈公子。” 沈栗摇手笑道:“难得与桂兄有缘相见,不过举手之劳,不当一谢。” 桂大,不,桂丰自觉沈栗和蔼可亲,与一般富贵人家少爷鼻孔看人不同,又肯与他称兄道弟,还亲自替他改了名字,顿时对沈栗亲近起来。 “小人承公子改名之恩,倒不好与少爷打哈哈了。小人明白二位少爷急着知道丁家先夫人的事,您别急,小人这就给二位细细的讲。”桂丰笑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缘由 丁同方心里早就急不可耐,盯着桂丰凝神细听。 桂丰道:“说道此事之前,小人先自报家门。丁大人府中前些天打死个嬷嬷,那是小人的继母。” 沈栗瞳孔一缩,面上却不露声色。他让竹衣去调开丁府仆人,只留自己和腿脚不便的丁同方面对陌生人,当然早就考虑到安全问题。从进了包间的门,沈栗的手在袖中就没放开过沈淳赠给他的那把淬了毒的小剑。但凡桂丰露出一点杀机,沈栗就会给他来下狠的。 丁同方倒是面露惊色,然而他实在单纯了些,先前桂丰与沈栗又谈得热闹,气氛正好,他也未觉得如何危险。 桂丰没惊到沈栗二人,心下有些无趣,也不再绕圈子,老实解释道:“二位公子不要误会,小人却没有什么‘为母报仇’的心思,相反,小人倒要感谢您二位。” 沈栗挑眉:“愿闻其详。” 桂丰自顾自倒了杯酒,叹道:“其实小人的境遇倒与丁三少爷颇为相似。小人四岁上没了亲娘,自六岁上继母带着个两岁的拖油瓶女儿进门,就没过上好日子。” 沈栗缓缓点头:“原来桂兄也是年幼失恃,继母不良。” 桂丰苦笑道:“小人还不如三少爷那,九岁上,我那亲爹又没了!” 沈栗与丁同方面面相觑,这还真是一个倒霉蛋。 “令慈当时应该还年轻,没有再嫁吗?”沈栗奇道。 古代女子守寡的不少,再嫁的也也不少见。对底层妇女来说,守寡是个实实在在的金钱问题,寡妇不能抛头露面养家糊口,哪怕自愿守寡,谁供养你?起码要那些家庭富足又追求什么“清名”的人家才会考虑名声或感情,要求丧夫女子自愿或非自愿地守寡。如果像桂丰所言,他继母刚刚进门三年,对他又不好,应该会考虑再嫁。 桂丰冷笑道:“她倒是想!谁肯娶?她都克死了两任丈夫了,自己又带着个拖油瓶的丫头,苛待小人的名声十里八乡都知道,媒婆都躲着她!倒是小人家,还留有十亩好地,也算村里富户,赖在小人家,才能吃香喝辣呢。” 沈栗皱眉道:“这么说,你也算你那继母养大的,为何如此恨她?” 桂丰四岁丧母,九岁丧父,好歹他继母也把他拉扯成人了。 桂丰激烈道:“哪个要她养?我养她还差不多!家父死了,她又没给我们家生个一男半女,要不是家里还有我这个男丁,田地早就被族里收回去了!” 沈栗恍然,大多地方安宗法女子是没有继承权的,何况桂丰的继母本就是改嫁来的,自己又带着亲女,若没有桂丰这个男丁,别说继承亡夫的遗产,碰上狠心的宗族,说不定连人都要赶走。 桂丰气道:“她那也算养我?她得了田地租出去,只管自己和那拖油瓶过得快活!她们吃干的,小人连稀的都喝不上一口,她们穿绸的,小人连麻布衣裳都补丁盖补丁,小人也曾想上个私塾,她偏说家里没人干活,叫小人去推磨!小人那时才多大,哪里能推动磨盘,她就说小人惫赖,一天打上三遍!最可气的是……要不是族里拦着,她还想坐产招夫!您说,她拿着我桂家的财产,招的哪门子夫?” 沈栗无语。丁同方咋舌道:“原就看着她在府中横行霸道,不想她在家里时也是如此。” 桂丰见有人附和,越加激动:“……丢人现眼!她好好的平民不做,非跑回去做仆妇!” 沈栗问道:“她嫁你父亲时已经放了身契?” 桂丰点头道:“她当时要是个仆妇,家父也绝不会娶她!听说原是做过大丫头,后出来嫁了人,生下女儿后那人死了,她们娘俩被赶出来。家父那时见她模样齐整,就把她娶进来了。” 丁同方低声对沈栗道:“那嬷嬷本是为兄继母娘家的,听说原是放出去过,后来不知怎么又回去做了嬷嬷。” 沈栗讶然,已经出府的仆妇,又顶着克夫守寡的名声,她是怎么混到丁柯继室身边的? “还能为什么?她就是给丁府夫人做刀子的,黑心事可干了不少!”说着,桂丰冷笑道:“她原是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贵府夫人娘家少爷做个小妾,可惜没能成。天天总想着攀高枝,最后把那拖油瓶嫁给个三十多岁的老秀才!一个仆妇的女儿,人家秀才公娶了图什么?还不是图她拿出钱财!” 沈栗二人慢慢听桂丰诉苦,终于明白桂丰为什么那么怨气冲天了。 桂丰的继母毕竟还是给桂丰一口吃的,桂丰自六岁上管她叫了一声娘,也就自认倒霉,觉着对付着过吧。没成想,为了老秀才女婿,桂丰的继母越来越疯狂,最后竟诓骗不识字的桂丰在文书上摁了手印,把家里田地卖给同族! 桂丰的地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叫他继母卖了,不但以后衣食无着,还要担个败家子的名声,这还了得?官司打到族里,买地的也是同族,又有他的继母压着,自然是打不赢的。桂丰这才和继母撕破了脸。 桂丰想到衙门里去告,也知多半是告不赢的。一则,越是当官的老爷,越是讲究孝道,他继母既然担了个母字,桂丰就不好告她,;二则,他继母把钱财都给了那女婿——毕竟是个秀才公,状子牵连到他,官老爷向着谁还用说吗?第三,这纠纷在族里已经有了决断,官老爷审案,也会考虑族里的意见。 桂丰自此恨她恨的咬牙切齿。 “小人没田没地,倒落得在她手中乞食。”桂丰道:“她总以上衙门里告小人忤逆之罪来威胁,小人便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好在二位少爷结果了她,才叫小人脱离苦海。” 沈栗微微点头道:“卖了你的祖产,确实有些过了。” 桂丰不屑道:“那老秀才一是图她钱财,二是图她在丁府混的开,她一死,那拖油瓶立时就被赶出来。哼,还不是要我养着。” 丁同方见他絮絮叨叨只顾着说自己的家事,未免有些着急,问道:“这和我母亲的死有甚关系?” 桂丰笑道:“少爷莫急,这就要说到了。” 秀才女婿一个劲要钱,桂丰的继母把能卖的都卖了,还能从哪里弄钱呢?那时丁同方的继母还是闺阁中的姑娘,桂丰的继母也只不过是回到府里的寡妇嬷嬷。 一次偶然,嬷嬷发现府里姑娘竟与丁大人有私情,姑娘还没有后来那么心狠手辣,被人发现丑事只顾着惊慌失措,倒没想着灭口。这嬷嬷便趁机表忠心,反倒做起二人的红娘,自然渐渐得到信任,赏钱也越来越多,终于可以供养起秀才女婿了。 丁同方与沈栗小时候在景阳相遇那年,丁柯一边与家人在景阳游玩,一边私下里与情人相会。因有这嬷嬷为他们牵线放风,他们便越来越大胆,渐渐放肆起来。 事情总有败露的那天。当时丁同方的二哥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小子,整天淘气,东钻西钻,不知怎么就碰上丁柯二人私会。小孩子不知道危险,只觉得气愤,嚷嚷着要告诉母亲去,结果叫这嬷嬷暗中下手害死了。 随后情况就急转直下。亲儿子死了,别人还好糊弄,丁柯的先夫人到底还是发现了端倪,闹着要报官。丁柯已经舍了一个儿子,为的就是丑事不张扬出去影响自己的官途,哪能允许报官的事情发生。再说小情人长得娇滴滴,又会撒娇,比之这个黄脸婆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丁柯索性狠下心,和小情人商量了一下,还是由这嬷嬷出手,送丁柯先夫人去见二儿子。 丁同方听得愣愣的,心下不知是什么感觉。难怪父亲待自己那么冷落,原来自己的生母竟有如此沉冤!难怪继母当年连腹内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就急于下手除掉自己,原来是做贼心虚,怕自己长大后得知实情为生母报仇! 想起幼时生母与二哥的音容笑貌,丁同方不禁伤心落泪。人已经故去多年,丁同方记忆里的形象也早就不甚清晰了,但越是不清晰,丁同方心里边越发把生母和胞兄想象的越发完美。设想母亲和兄长若没有逝世,父亲又没有偷情,是否自己今日就不会落魄,是否会如沈栗一般成为少年英才,翩翩君子? 大约不可能!丁同方心里暗暗苦笑。父亲是什么样的德行,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没有这个继母,还会有那个继母,那女人成日里作天作地,还不是父亲给的面子! 沈栗暗暗咋舌。丁柯在三晋连年升迁,终至副使,成为贪官首脑,又换了美貌妻子,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放在丁柯身上倒是一点不差。 沈栗虽然高兴于终于得到了丁柯犯罪的明确证据,但看着丁同方也不禁有些同情。 丁柯也算心狠手辣的代表性人物了,不单做贪官祸害三晋百姓。竟然连妻子儿子都不放过。 丁同方面上渐渐现出怨愤之意,虽然父亲给自己留了条命,但在丁同方心中,还是连形貌都记不清的母亲和二哥更加亲切。 越是设想若是母亲兄长还活着,自己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丁同方就越加怨恨丁柯。摸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丁同方的表情渐渐由怨愤转为狰狞。 第一百五十二章追究与否 沈栗伸手拍拍丁同方的肩膀,以示安慰。转头问桂丰道:“倒要多谢桂兄明言相告,我等方知这积年惨事。只是此事已经过去太久,当事人又大多死去,奈何?” 桂丰笑道:“小人当然不会做这空口白牙顺嘴乱说的事。小人手里有证据。” 丁同方急问:“是什么证据,在哪里?” 桂丰吃吃道:“这个,小人没有待在身上,却不好立时给少爷看的?” “这是为何?”丁同方气急道:“莫非你真是诓骗于我?” 桂丰眨眨眼。 沈栗笑道:“我这世兄关心则乱,桂兄不必介意。”说着,自怀中掏出银票放在桌上。 桂丰一件银票顿时两眼放光,伸手就要拿,却被沈栗拦住:“桂兄莫急,学生还有疑惑。” 桂丰赔笑道:“少爷尽管问,小人但有所知,言无不尽。” “第一件,桂兄手中的证据是哪里来的?”沈栗笑问:“当年之事非同寻常,况多年过去,怎会有证据留存?” 桂丰忙道:“是那老虔婆自己私下保存的。“ 沈栗挑眉。 “小人那继母替丁府夫人做的坏事太多,何况还有杀人的大事,自然怕被人灭了口,因此悄悄藏起来些证据,用来自保。”桂丰解释道。 沈栗微微点头。这倒也说得过去。像桂丰继母这种帮主人家做了太多坏事的奴才,早就应该被灭口了,丁府一直留着她,应该不简单。 丁同方转头对沈栗道:“现在想起来,家……丁柯一直很讨厌那个嬷嬷,倒是继母一直为她说好话,看来继母是知道那嬷嬷手里有东西。” 丁同方恨起来,连父亲母亲也不肯叫了。 “对对,肯定是那老婆威胁贵府夫人保虔她,”桂丰附和道:“她被丁大人打死后,小人那破屋里还来过什么人翻找过,好在小人见机得快,远远躲了,这才逃过一劫。” 沈栗接道:“你怕自己被人害了,索性先来找同方兄揭底?” 桂丰尴尬道:“小人现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有人到处寻找,再说,那拖油瓶被秀才赶出来,又带回个小拖油瓶,还不是要吃我的!小人想着,反正那老虔婆也死了,现在小人都说出来,也没人再告我忤逆,便是连坐也连不到我身上,所以……” “所以,你便拿着消息来换些银钱,也好度日。”沈栗道。 桂丰赧然道:“小人知道自己这样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刑律讲究亲亲相隐。什么意思呢?就是亲属之间有罪应当互相包庇,不去告发和不出来作证的不论罪,反之却要论罪。桂丰要揭发自己的继母,说实话,不太符合这时候人们的价值观。 沈栗摇头笑道:“无妨。她卖了你家田产,如今你也只算是在她身上找回来而已。再说,你那继母早就又做回仆妇,算是丁府的财产,不能单以孝道而论。她又是自己获罪,被丁府处置的,和你半点牵连都没有。于你而言,既已容她寿终,至于她死后的事,却不与你相干。” “对对,”桂丰大喜道:“沈少爷说的有理,她都自己卖身为奴了,自然不算是我家人。” 沈栗点头道:“所以,这证据是你那继母留下来的。但是,她平时和你的关系并不好,为何证据会到了你的手上,而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里?” 桂丰的脸又红了,结结巴巴道:“少……少爷总能问到……紧要处。” 沈栗安抚他道:“你只管讲来,放心,我等只要确定证据的来路是真实的,至于其他,我二人都不会关心。” 桂丰放松了些,小声道:“其实,小人早就知道那老虔婆留下些东西给她的拖油瓶。” 原来,那嬷嬷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实在缺德,只怕将来没有好下场,怕自己女儿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平日里也把自己那些私事和藏证据的地方细细告诉她。 她那女儿只学得和她一样骄横,机灵劲却半点没学到。嫁给老秀才几年,非但没得到丈夫喜欢,反而招致厌烦,又只得了个女孩,还不准老秀才纳妾生儿子传宗接代。老秀才原忌惮嬷嬷在丁府中有脸面,又时常能得些钱财,便也忍了。前脚那嬷嬷一死,后脚老秀才便把她女儿连她生的孩子都给赶出门。 那女子再骄横,亲娘死了,丈夫不要她,便无依无靠。没法子,只好去找她原本看不起的继兄。桂丰是什么人?自打没有了田地,继母又每日里克扣他,恨不得叫他餐风饮露,便只好做个闲汉,到处帮闲找活混世面,早学的流气。这回拖油瓶落到他手里,还不使劲折腾。一会儿说要把那女子卖到青楼,一会儿又赶她去做苦工,再一会儿说要把她交给丁府灭口的人。 那女子前半生都在享福,哪吃得这份苦,又吓又怕,便把藏证据的地方说出来——她倒没想着卖证据,只为那嬷嬷还在那里留了些钱财,她叫继兄去取出来过日子。 桂丰道:“那老虔婆才留下几个钱?说不得,小人虽恨那大小两个油瓶拖累,到底也被叫过哥哥和舅舅,总不能就眼睁睁看着她们饿死。这点钱哪够啊,大的不妨叫她守着,小的那个长大了还要出嫁妆,小人自己这么大个光棍也盼着娶媳妇不是?” 沈栗点头道:“花钱的地方多,又没有进项,桂兄的负担沉重,丁府的人又一直紧追不放。” “沈公子说的是。”桂丰赔笑道:“小人便琢磨着……嗯,若得些盘缠索性带着她们离开太原。沈公子不会看不起小人吧?” 沈栗笑道:“你那继母如此苛待于你,到最后你还能想着供养她的女儿外孙女,说是心软也不为过。贩卖消息也只不过是为了挣命而已,哪个会看低于你?” 桂丰叹道:“要不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小人也没有做圣人的心,只是那拖油瓶虽然长大了讨厌,小时候倒是知道从灶下偷饼子给我吃,到底没她老娘那么坏。” 沈栗将银票推了推道:“桂兄收起来吧,证据到手后,另有重谢。” 丁同方忙道:“这份钱财该有为兄来出。” 沈栗摇手道:“这事情揭出来,世兄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且留着吧。愚弟的手中富余些,与世兄当年又有结拜之义,该为世兄打点些。” 丁同方愈加感动。他虽然脱口要散银子,只是平时在家里被继母克扣,连月银都捞不到手几回,囊中又哪有那么多钱?银票——他倒是常见,可自己没有! 桂丰瞄了一眼银票的数额,一百两!顿时心下大喜。对他们这些平民来说,十两二十两就算横财了,三四十两说不定就值得当街犯罪了。一百两,足够买上几块好田,在乡下做个小财主,过上体面的日子了。 何况沈栗还说事成后另有重谢! 把银票小心翼翼藏进怀里,桂丰笑嘻嘻道:“小人这就去取东西。” 沈栗忙道:“且慢,你如今说不定会被人盯上,不能就这样出去,等我安排人和你一起去。” 桂丰这几天被丁府的人追的东跑西颠,恨不得上天,如今沈栗说要派人跟着他,他倒乐不得。忙道:“听您的吩咐。” 沈栗想了想,不放心单独留丁同方与这桂丰在一起,招手道:“你跟我来。” 带着桂丰来到另一个包间外,令桂丰藏好,把竹衣叫出来:“你领着他找地方换了衣服,再去禁军领几个靠得住的人同他一起去取些东西来,要小心隐人耳目。” 见竹衣领命带着人走了,沈栗方转身回去。 丁同方此时彻底露出焦急表情,不安道:“贤弟,你且帮我拿个主意。” 沈栗为他斟酒,道:“世兄且莫慌张,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轻易解决的。” 丁同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呛咳起来。 沈栗为他拍背顺气道:“首先,咱们得看见证据,辨别真假。桂丰此人虽表现的实在,可谁也不能保证他说的就是真的。没准他是故意来挑唆你们父子不和,毕竟,他继母死在丁府。与自己继母不和是他自己说的,这件事愚弟会派人去打听。” 丁同方苦笑道:“说实话,为兄也不想相信。但平心而论,如果是家父……恐怕他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沈栗叹息,接着道:“就当年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能保证桂丰拿出的证据是真的。也可能是他知道有这样的事,然后伪造证据来卖钱。” 这点却是丁同方没有想过的,不禁楞道:“还会有这样的事?” 沈栗道:“世上事千奇百怪,桂丰此人一看便是在市井中混迹的久了,学了些机巧手段也未可知。” 丁同方皱眉道:“这却如何辨别。” 沈栗低声道:“辨别证据真假倒是容易,我拿去找个熟悉侦缉的人看看就知。但是否要去找人辨别,却要先看世兄的想法了。毕竟,东西一旦拿出去,别人自然会知道,消息一经泄露,就不能回头了。所以世兄要先想清楚,如果令父真的做出了杀妻灭子之事,世兄到底要不要追究下去?” 丁同方不觉呆呆发愣。 第一百五十三章生父不及新友 先前丁同方热血上头只想着搞清楚当年母兄之死,心里奎怒于父亲无情无义,倒没思考过事情到底要怎生解决为好。 这对丁同方却不是什么可以轻松决定的事。 父权社会,妻子杀夫罪不容恕,丈夫杀妻却不一定判死。何况丁柯先妻的原是与他同甘共苦,起于微末之时,娘家门第并不高。丁同方这么委屈的长大,他外家压根都没敢替外孙言语一声,甚至两家早已没了来往。 此事就算揭出来,他外家也未必会为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儿和外孙喊冤。他们不出头,就得丁同方自己去告他老子。这样一来,又触犯了亲亲相隐的规则,状子还没递上去,丁同方就已经背上了不孝,忤逆的名声。 沈栗道:“此时非同小可,世兄还是要仔细思量才是。”他虽然想要丁柯后方着火,却没想着挑唆丁同方去以子告父。丁柯贪腐谋权危害百姓,丁同方身为其子,却没有享受到什么利益,甚至还称得上是受害者。沈栗做事的风格在一些老大人眼里虽有些过于机巧,不太符合君子之道,倒也有自己的底线。 证据既然已经显露,太子一系想追究丁柯还不容易?何苦非逼着丁同方这倒霉蛋为难。 丁同方人是单纯些,却也不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蒙头小子。别说他如今还没什么主意,就是下定决心要为生母伸冤,丁柯在三晋的势力也不是白给的,贸然行事,下场要参考他那夭折的二哥。 丁同方郁郁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见到证据才是。” 眼见着天色见暗,竹衣等人还未回来,丁同方无心吃酒,只呆坐在喝茶。沈栗知他心里难过,也出言不打扰,由着他静思。怕丁府的奴仆们耐不住来催,索性关照伙计给他们再上酒菜,还请了酒娘唱曲,这些人只觉三爷这回交的朋友比之以前阔气多了,又肯撒钱与他们喝酒耍子,都没有不应的,满口道:“少爷们尽管玩去,奴才们等得的,只不要耽搁了宵禁。” 沈栗再回来时,正好碰到竹衣悄悄带着桂丰溜进来。 桂丰怀中揣的鼓鼓囊囊,一件件向外倒腾:“这一封是当年丁大人与丁府夫人写的书信,那老虔婆抽空私藏的,那时先夫人还在,这位夫人还待字闺中呢,喏,这里还有日期。” 丁同方抖着手抢过来细看,半晌抬头望向沈栗,颤声道:“这确实是家父的笔迹!” 沈栗接过来打量,他入晋后也在太子那里见过丁柯手书,倒也认得出。思索道:“此信可证明丁大人的确在先夫人在世时就开始与现夫人来往,只是他们如今早已成婚,一婚遮百丑,此时再翻出来,至多可影响丁大人声名,要治罪却不容易。” 这封书信中只有甜言蜜语,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提到,传出去也不过让人茶余饭后说一句丁大人年轻时风流了些,现夫人闺里不规矩。朝中御史倒是可能参丁柯一句人品不恭,但丁柯如今已经算得上封疆大吏,小小花边新闻还动摇不了他。 桂丰忙不迭道:“还有!这是当年二公子的头发!” 沈栗奇道:“什么?令母保留人家公子的头发做什么?” 丁同方双目圆睁,死者为大,他二哥人都没了,那嬷嬷怎么还下手破坏他人尸身! 桂丰道:“二位少爷不知,丁二少爷是被小人那继母灌……灌了砒霜死的!”看着丁同方扭曲的脸,桂丰嗫嚅道:“听说死于砒霜的人可以由头发检查出来,当年丁二少爷死的不明白,为防叫人看出蹊跷,收敛尸体都由小人继母动手,于是那老虔婆趁机割了些头发留下。” 沈栗皱眉道:“还是不够,如今又如何证明这头发是从丁二少爷的身上取下来的?” 桂丰忙道:“那……对了,我那继母还知道当年丁二少爷被埋葬的地方,还有买砒霜的药房。” 丁二少爷亡故是还未成年,少年夭折不入祖坟,丁柯下令,在途中随意找个地方简薄地埋了,这么多年无人打理。但只要坟墓还在,总是可以发棺验尸的。 沈栗问道:“当年是你继母亲自去买的砒霜?” 桂丰回道:“正是,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她动的手。” 沈栗微微点头:“医馆里出售砒霜都是有记录的,如果那家医馆还在,必然可以查到。事情又是在景阳发生的,丁大人在景阳没什么势力,想来那医馆不至于为他隐瞒。” 丁同方低着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哑声问:“还有吗?” “还有,”桂丰又掏出了一团绳子:“先夫人……是被那老虔婆和丁大人合力勒……勒死的,这是……” 丁同方一把抢过,禁不住落泪。他对生母最后的记忆就是棺材里因二哥去世一张红肿憔悴的脸,还有抱着他嘱咐丫头的话:“最近乱糟糟的,照顾好三小爷,他年纪小,莫要叫他乱跑伤了自己。”再后来,就是冷冰冰的棺木,连一体都未曾捞到看上一眼。 沈栗仍道:“不过是一截绳子,这东西到处都是。” 桂丰道:“还有还有,那老虔婆说当时先夫人挣扎的厉害,在丁大人上臂抓了几道口子,丁大人气急之下把先夫人两条手臂都打折了。后来丁大人手臂上的抓伤留了疤痕……” 桂丰向后缩了缩,小心看着双目通红的丁同方道:“后来下葬时,丁大人怕先夫人死的太冤,日后成了恶鬼来索命,在先夫人头顶和手脚上都钉了镇尸的铁钉。” 丁同方顿时嚎啕起来。 沈栗忙捂着他的嘴道:“世兄且冷静冷静,千万不要高声。” 丁同方在椅子上缩作一团。最痛心不过亲人相仇,丁同方难以想象生母在得悉二子被人害死后,又被丈夫背叛时的心情。父亲害死二哥,虐杀母亲,竟然还毁坏母亲尸体,钉下镇魂钉,意图叫母亲不得转世,天下怎会有此狠心之人! 沈栗叹了口气,也不禁心生怜悯。 “还有,当年三少爷落马之事,老虔婆也经过手,当时还有个马夫一起动手,现如今,那马夫如今全家都没了!”桂丰神秘道:“蹊跷吧?那老虔婆心眼倒是不少,早就对那马夫说,不如留下个口供什么的,要是夫人翻脸,便替他喊冤。”桂丰得意道:“那马夫果然签字画押,您看!” 沈栗接过,桂丰又道:“还有,这老虔婆怕把柄太少,这么多年来东偷一张纸,西留一块纱,从丁大人的废纸里攒下了不少东西,厚厚一本,也不知有没有用,一起都交给二位少爷。” 沈栗细细翻阅,忍不住暗自激动。丁柯平时倒也小心,但再小心仔细也禁不住那嬷嬷几十年如一日暗中收集。这个本子里有往来文书的草稿,各种计划的框架,甚至是丁柯安排下属在账册中作假的指令,虽然都是三言两语,绝大多数都没有用处,但只凭其中的几张也足够叫丁柯喝一壶的。 轻轻深吸一口气,沈栗面上不露声色,对桂丰道:“好,不过,这些东西都需要时间核实,你现下可有落脚的地方?罢了,你不要自己乱走,小心被人捉到,这样吧,叫竹衣带你们一家去禁军那边找个地方藏身,事情弄清楚后,我再给你二百两银子,安排人送你们离开太原府。” 桂丰有些忐忑道:“去禁军里?小人……小人去的吗?” 沈栗道:“你只管跟着竹衣走,放心,保证你们安全。” 桂丰这些天实在躲得烦了,咬牙道:“小人听公子的吩咐。” 打发桂丰出门,沈栗对丁同方道:“世兄收收泪,如今天色渐晚,再拖就到宵禁了。世兄如今是什么主意?” 丁同方扯着袖子胡乱擦擦眼泪,迟疑道:“我……我……” 沈栗摇手道:“愚弟知道世兄此时必然心乱如麻,此事干系甚大,需要郑重考虑一翻,世兄不要急于下决定。” 丁同方感激的望向沈栗。为母报仇几个字说的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在父父子子、以孝为大的教育下,要丁同方立时和丁柯撕破脸,不但是感情问题、律法问题,还是伦理问题,甚至是生命问题。沈栗的理解,确实使丁同方心下缓了缓。 沈栗又道:“世兄整理下仪容,先回府去吧。此事咱们下次再谈,世兄也好有时间思考。” 丁同方默默点头,看向桂丰带来的证据:“这些东西还请贤弟费心为愚兄保存。” 这个提议倒是正中沈栗下怀,他原还思量怎么才能拿到手。只是丁同方竟然主动开口,倒叫沈栗有些奇怪。对丁同方来说,这些东西十分紧要,他怎么轻易便托付与人? 丁同方苦笑叹道:“说来怕贤弟笑话,为兄在家里哪有藏东西的地方!” 沈栗恍然。丁同方的奴才都不听他的,整个丁府都是丁柯夫妻的人,丁同方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很有可能被翻出来。而丁柯要是知道丁同方已经开始调查前头妻子和二儿子的死因,只怕会再次狠心结果一个儿子。毕竟,丁柯又不是头一次对亲人下手,丁同方也早已被他放弃。 对丁同方来说,沈栗这个结识不过几天的朋友,倒是比自己生父安全的多。 一百五十四章少了的儿子 丁同方心情复杂地回到府上时,管家急匆匆告诉他:“老爷和夫人正在书房等三爷呢。” 丁同方垂下眼,似笑非笑。今日出去时打了继母身边的嬷嬷,想是那边又向父亲告状了。 丁柯一下午都在高兴糊弄住了才经武的便宜儿子,散衙回到家小妻子就泪水涟涟地扑上来。丁柯在继妻和儿子之间拉偏架已经习惯,想也不想便吩咐管家待丁同方回来时叫他过来。 没想到,这一等竟等到了掌灯时分。见丁柯脸色越来越阴沉,继室心中暗笑,一派贤惠道:“妾身便是担心同方出去与井市女子学坏了,才要嬷嬷去拦着,不意竟触了他的霉头。唉,也是妾身疏忽了。他那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又是在朋友面前,自然要顾及脸面。” “他有什么脸面!”丁柯哼道:“老夫肯给,他才有脸面,老夫不肯给,他算个什么东西!” “儿子给父亲请安。”丁同方正好被小厮背到门口。 丁柯咳了一声:“进来吧。” 待丁同方被小厮伺候着在椅子上坐好,丁柯怒气冲冲道:“你自己腿脚不方便该好好养着,没事出去乱逛什么!不学好!” 丁同方低着头道:“今日沈贤弟来相邀,儿子想着他毕竟是侯府子弟,又是太子伴读,若与他交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帮上父亲的忙,故此没有推辞。” “沈栗来过?。”丁柯扭头去看小妻子,继室心虚道:“妾身只听说是来了朋友,倒不知这沈栗有什么不同。老爷也知同方平日里那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妾身以为……” “好了。”丁柯如今每日里应付太子一行人精疲力尽,回来又等了小半天,实在没心情看妻子与儿子扯皮,头痛道:“你便再有理由,也不该打你母亲身边人!” “难道儿子还不如一个奴才精贵了,不过一个嬷嬷,竟劳父亲母亲一同为她出头教训儿子,真是失敬了!”放在平日,丁同方自是不敢胆子与丁同方犟嘴,只是今日他乍然得知生母沉冤,情绪压抑悲愤,回来看见父亲又在偏倚继室,哪里还忍得住! “孽障!逆子!”丁同方大怒:“把这忤逆的东西抬回他院子里禁足!叫他抄完五十遍孝经!” 丁同方低着头,攥紧拳头,任由小厮背他出去。 “等等。”丁柯唤道:“若是那沈栗登门……由得他去。” “老爷!”继室撒娇道。 “不要闹,你不懂。”丁柯安抚道:“沈栗这个人暂时不能得罪。” 小厮把丁同方背回院子,早上那嬷嬷便顶着一张姹紫嫣红的脸过来转了一圈,趾高气扬道:“夫人吩咐了,少爷这段时间静静心,好生悔过才是。” 自上次打死个嬷嬷,这院子里的下人们对丁同方便恭敬了些,如今叫这嬷嬷一张扬,下人们觉得少爷到底没能压过继室,还是讨好那边紧要,一个个又要懈怠起来。 丁同方自然明白那嬷嬷打的什么主意,往时他还要气闷一番,如今却只觉麻木了,半点不在意,反而抬头朝那嬷嬷笑了笑。 见丁同方笑得阴森森,沉闷抑郁,那嬷嬷无端脊背发凉,不敢再放肆,哼了一声匆匆跑了。 丫头们也觉异样,赶紧低头上前伺候丁同方睡下。哪知半夜里丁同方忽地坐起,吓了守夜的丫头一跳,丁同方也不理她,自顾自呆坐着发愣。第二日丫头们私下里议论三爷怕是要被夫人气疯了。 丁同方一夜未睡,沈栗也没休息稳当。 他如今不太信任多米,因此出门时只带了竹衣。后来他派竹衣去安顿桂丰一家,身边竟没有人跟着了! 怀中揣着丁柯犯罪的证据,在天色渐黑时一个人赶路,哪怕一直在大路上行走,不曾拐进荒僻小道,沈栗也止不住心中发慌。太原府不比景阳,这里是丁柯安守道的地盘。也不知桂丰到底有没有被人跟上,万一被人察觉出端倪,自己的小命可有危险。 撵兔子似的回了住所,沈栗才算松了口气。迈步进门,万墩儿的小女儿二丫正捧了个碗在院子里吃饭。这孩子才四岁,沈栗倒不怎么防她,笑盈盈逗她:“二丫,你怎么才吃饭?你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大约万墩儿夫妇把机灵都自己用光了,孩子们就都憨的出奇。二丫愣愣地瞪着眼看沈栗,歪歪头冒出一句:“大哥,你吃。” 沈栗就是一愣。 这时万家的不知从哪窜出来,拽住二丫使劲打了两下:“这倒霉孩子,娘怎么教你的?不是告诉你在后面待着,谁让你乱跑的。” 二丫吃了打,连哭声都憨憨的。 沈栗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在我面前打孩子,嗯?” “我……奴婢……这孩子乱跑,太没规矩了。”万家的赔笑道:“奴婢也是想教训她。” 沈栗皱眉道:“她才多大?懂得什么!我看倒是你的规矩要好好板正板正。” 万二丫扯着嗓子哭,不但万墩儿、多米满头大汗赶过来,连方鹤都被吵出来。 万墩儿见沈栗正在训斥他老婆,连忙上前给了万家的两下:“你这败家婆娘!成日里就知道惹事。还不给赶紧赔罪。” 这回轮到万家的鬼哭狼嚎。 “行了!”方鹤怒道:“像什么样子!” 方鹤的小厮司明嘲讽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丁府的乡下庄子吗?由得你打老婆骂孩子,大声哭号?见着七少爷脾气好,蹬鼻子上脸。多米哥,你也由得他们闹!” 多米满脸通红。万墩儿欲哭无泪,他自己倒是拎得清,可惜婆娘在庄子上仗着自己的丈夫是个管事,这些年松散惯了,把她当大丫头时的规矩扔的一干二净,捡都捡不会来。 忙扯了婆娘跪下道:“都是小人的错,坏了规矩,请少爷责罚。”说着,抬手要打自己耳光。 沈栗叹道:“起来吧,单是为着多米,也得给你们留些脸面。” 多米顿时也跪下了:“少爷……” 沈栗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注意些就是。赶快把孩子哄好,不要叫她哭出病来。” 万家的嘴快道:“不碍的,二丫皮实着呢,小孩子多哭哭好……” 万墩儿一把扯住她:“你可省省吧!” 多米满脸惭愧抱起二丫,万墩儿拧着他婆娘,与沈栗告了个罪,往后头去了。 司明噘着嘴道:“七少爷您看,您回来多米哥都不知道伺候着!自他舅舅来了,他就越来越……” 方鹤斥道:“有你什么事?” 沈栗微笑道:“他与你们来历不同,不要和他比。” 司明小声问:“那这不同是好还是不好啊?” 方鹤咳了一声,司明顿时老实了。 沈栗失笑,对方鹤道:“有事要与先生商量。” 方鹤点头道:“屋里去。” 两人进屋,正好竹衣回来,沈栗便派司明到门口放风。 沈栗先问竹衣:“可安顿好了?” 竹衣点头道:“依着少爷的嘱咐,特意让人通秉了才公公,才公公亲自安排人负责他们住行,说请少爷放心,保管半点风声都透不出去。” 沈栗笑道:“这就好。” 想了想,问方鹤道:“先生看万墩儿一家如何?” 方鹤沉思道:“咱们院子里人口少,规矩严,不准乱走。除了万墩儿媳妇每日里爱打听了些,倒还看不出来。” 沈栗道:“学生方才自外面回来,那个小的叫了我一声大哥。” 方鹤愕然:“什么?” 沈栗眨眨眼,道:“先生想想,以万墩儿夫妇的岁数,大丫的年纪似乎嫌小了些。” 方鹤愣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哎呀,你是说他们上头还有孩子!” 沈栗点头道:“八成是个儿子。” “而且可能正攥在丁柯手里。”方鹤接道。 “他们来了之后,非得死皮赖脸把女儿弄到才将军的院子里。”沈栗道。 方鹤笑叹道:“这是想掺水?不管是不是多米的舅舅,这一家子还真有点居心不良之嫌。” 沈栗望向竹衣:“多米那里还撑得住吗?” 竹衣恭敬道:“多米性子有些优容寡断,但奴才可以肯定,不该说的话他绝对没说。” 方鹤皱眉:“那孩子不听话,不妨打发出去吧,起码不该留在身边。” 沈栗道:“学生曾答应多昌泽夫妇安顿好多米,先前他那舅舅一直没音讯,故而此行便带着他,哪知道如今竟有这样的麻烦。” 方鹤看向竹衣嘱咐道:“此间事万般凶险,多米因万墩儿一家成日里魂不守舍的,你千万要顾好七少爷。” 如今礼贤侯世子完全不成器了,阖府将来都要靠沈栗一人,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单沈淳要哭,靠着礼贤侯府吃饭的人都要哭。 竹衣正容道:“先生放心,奴才万死不辞。” 沈淳把他分给沈栗时就告诉他:你就是我给栗儿安排的人,不会教你一辈子做奴才。你的将来就在沈栗身上,我儿子越好,你将来爬的就越高,我儿要是出了意外,你要么赶紧逃,要么赶紧死。 对竹衣来说,沈栗不仅是他从小看大的主子,还是他自己的未来,他全家的未来! 多米的确与他有些面子情,他不会吝啬给多米说句好话。但多米的根基就不在礼贤侯府,在竹衣和司明这些家生子眼里,他只能算外人。万一多米真的做出对少爷不利之事,竹衣自会教他知道什么叫翻脸不认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夯才 沈栗道:“如今还没到与丁柯等人翻脸的时候,想来不甚危险,小心一些便是。”指着那堆东西:“今日有些收获,请先生与学生参谋参谋。”将遇着桂丰之事讲了一遍。 方鹤叹道:“不意竟有如此惨事,杀妻灭子之徒坐于公堂之上,岂非百姓之灾也!” “好在他也做不得几天了。”沈栗漠然道。 方鹤沉思一会儿,慢慢道:“七少爷看,那丁同方与丁柯的父子情谊如何?” 沈栗叹息道:“学生就想着,先生会考虑让丁同方状告其父。” 方鹤微微赧然,暗暗筹谋挑唆别人以子告父,确非君子所为。 沈栗皱眉道:“说起来,要丁同方出头申诉,的确效果最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们普遍有猎奇心理。如果由太子这边筹谋,按常规程序走,先鼓某个御史参人,再经由督察院查办,那就是正常处理官员,时间长、引起的重视也不大。但换了丁同方出面,光“以子告父”这个名头就足够引起轰动了。此时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子告老子?百八十年都见不到一次!考虑民间物议,这个得特事特办,不但要快,而且要狠。 “丁柯贪腐,丁同方其实并不算受益人,”沈栗道:“此人的经历……” 丁同方前半生倒霉透顶,他要是去出告亲父,可以预见他后半辈子将会继续、甚至更加倒霉。 按照封建父权伦理道德,无论如何有理,有何冤屈,只要丁柯是丁同方的父亲,那么他对丁同方母子的罪行可以由其他任何人来指责,偏偏身为受害者的丁同方是没有资格为自己母子与其父决裂的。你父亲害了你,你就得干受着,父教子亡子必须亡,然后等着其他人为你伸冤。 只要丁同方敢往衙门里递状子,一个忤逆之罪就压下来了。 忤逆是大罪,至少要来个流放,说不定还遇赦不赦! 就丁同方那小身板,他还能活几天? 沈栗不同意方鹤的意见,方鹤虽然脸红,但心下反而有些高兴。丁同方再可怜,他也是丁柯的儿子。沈栗才与他见过两面,就能考虑到他的难处,起码算是仁恕了。 沈栗一直负有机敏果断之名,但他行事不拘一格,颇为大胆,总能另辟蹊径,说实话,有时候会太不符合“君子们”的三观。作为靠着礼贤侯府生存的方鹤,固然欣喜于沈栗的出色,但有时也担心沈栗会走上邪路。如今看来,沈栗的道德底线说不定比自己还高些,嗯,主家对外人尚且如此,身为下属,不需担心日后养老了。 方鹤耐心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要丁柯倾覆,丁同方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结果。倒不如叫他首告,日后请示太子殿下,为他换个身份,远远离开三晋,对他反倒是好事。” 沈栗微笑点头道:“这法子好,还是先生想的周全。” 方鹤捻须谦道:“不过多活几年,见识的多了而已。此事并非首创,当不得七少爷称赞。” 沈栗摇头道:“最难得‘经历’二字,先生不必过谦。” 方鹤哈哈笑了几声,又问:“证据到手,少爷是要动手了吗?” 沈栗失笑:“这才哪到哪,如今还要派人悄悄去寻丁二少爷的坟墓,核实药店的记录,以及探查丁柯府上财产情况,便是这些都妥当了——” 沈栗叹道:“手握三晋兵权的安守道才是真正的难题呢。” 方鹤默然,别看丁柯蹦跶的最欢,安守道才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三晋如今还是谁有兵谁有理。 “少爷打算派谁去?”方鹤问:“咱们只带了竹衣几个,若是少了人,太容易被发现。” 沈栗一撇嘴:“这事让才将军操心去,他手里握着一万多禁军,找几个能人还不容易。” 见方鹤皱眉,沈栗笑道:“财要大家发,功要大家立。先生不是想教我吃独食吧。” 方鹤摇头道:“老夫怎会想这样的糊涂事。只是事情经过才公公那边,会不会走漏风声?” 沈栗低声道:“他一个宦官能熬到今天,总不会是个简单的,先生不必担心这个。” 方鹤点头:“老夫赘言,少爷心中有数便好。” 沈栗道:“时辰晚了,先生且安置吧。学生要把这些东西整理整理,明日把与太子殿下看看。” 方鹤遂起身告辞。沈栗嘱咐竹衣:“把灯芯压小些。” 竹衣皱眉道:“光暗了,少爷小心伤眼睛。” 沈栗道:“要防着万墩儿一家探看。” “奴才到外面守着便是,不叫他们往这边来。”竹衣道:“哪有少爷躲着奴仆的道理。” 才经武这一夜也没有睡好。 亲自安排桂丰与他口中大小两个拖油瓶藏身后,才经武与易十四嘀咕道:“礼贤侯咱家也识得,没觉得他与玳国公这些勋贵有太大不同,前些年不也一直赋闲了?可你说他是怎么教的儿子?” 才茂抱怨才经武见到沈栗后就越发看不上自己,确实,才经武一直觉得自己能从内监里挣出命来,与一众勋贵分庭抗礼,甚至在许多人赋闲之后还能得皇帝青眼手握兵权,该是颇为自豪的,唯独就差在儿子上。 才茂小时了了,现在连个普通权贵子弟都不如,更别提与沈栗相比。自打进入三晋,太子一行人便寸步难行,沈栗便忙活着前后打点,居然还能和丁柯的儿子混到一起去,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个辙,偏偏还就抓着丁柯的痛脚了! 丁柯安守道两座大山,眼看着就要被他扳倒一个,才经武再看才茂,真是左眼痛,右眼痒,一百八十个不顺眼。 易十四苦笑道:“听说礼贤侯世子也颇为不争气,这个……沈七公子该是天生聪慧,常人难及。” 听他这样说,才经武心里倒舒坦了些:“可见礼贤侯也并非是会教孩子,不过是祖坟冒了青烟,叫那机灵鬼投生到他家。” 易十四却知道才经武的心思。才经武有十分恨才茂不争气,其中怕是有六七分在恨自己。才茂小时候能被才经武自牙人手里跳出来抱回家做义子,可想天赋如何。好好的孩子,偏养歪了,怨那孩子天生就坏? 才经武越很才茂荒唐,便越遗憾自己没教好孩子,否则以才茂那般作死,才经武怎么能一直容忍下去,不肯听雅临所劝赶他出门? 晃晃悠悠满腹心思回到住处,见才茂正在书房等着他。才经武奇道:“又闯了什么祸?”说着,向后一伸手,易十四上前一步,十分熟练地递上一杆鞭子。 才茂张牙舞爪道:“为什么一定要闯祸?我只是在等父亲。” 才经武冷笑道:“你只有求老子为你擦屁股时才会这样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地找老子,不然,你会自己往书房钻?你他娘自打十岁之后就不肯摸书了,哦,避火图除外。” 晃了晃马鞭,才经武催道:“快说,再磨蹭老子抽你啊。” 才茂气急:“我也有读书……”见才经武真举起鞭子,才茂立时喊道:“我这回真有正经事,今天下午我见到丁柯……” “住嘴!”才经武厉声制止,回头吩咐易十四:“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把门口守好。” 易十四应声出去,才经武几步走到案前坐下,把马鞭往案上一拍:“说!小声点,仔细点,一句话也不能漏过去。” 才茂一哆嗦,委屈道:“连个座位都不给。”见才经武眼睛又瞪起来,忙老老实实把下午与丁柯会面之事原原本本道出来。 才经武斜着身子,手里把玩马鞭,看着才茂若有所思:“我倒不知你竟对我有这么多怨气。” 才茂觑着才经武,小心赔笑道:“儿子说那些话只是敷衍丁柯的,儿子怎会对父亲……” 才经武冷笑道:“你当丁柯是随随便便就找上你?那是你对老子的不满叫他看出来了,觉得一定能说服你这夯才倒戈——他怎么不找沈栗去呢?” “又是沈栗!”才茂恨道:“你怎么不叫他给你当儿子?” 才经武哼道:“老子倒是想,可惜打不过礼贤侯。” 才茂气極。 才经武冷笑了两声:“你怎么不如丁柯所言,给他递话儿传信呢?” “儿子还没傻到家!胳膊肘向外拐。”才茂气呼呼道。 迟疑片刻,又犹犹豫豫道:“何况儿子也没有对父亲不满到要拆您的台。” “那就还是有不满,对吗?”才经武道。 才茂不语。 才经武不可思议道:“老子一天抽你八遍,你还有胆自承对老子不满?” 才茂歪着头看他:“反正你又不会打死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才经武抖着手指着才茂:“好胆!老子把你扫地出门。” “您要真赶儿子走,我可就不认您了啊。”才茂红着眼,一边往门边躲,一边道:“我那时真不认您了啊,你找沈栗做儿子去吧。” 才经武暴起,抡起鞭子狠抽:“夯货!老子抽死你,叫你不认!” 才茂连滚带爬向外奔去:“打死人了,救命,打死人了——哎呀!” 易十四目瞪口呆看着才经武父子从书房里打出来,才茂叫道:“易十四,你还不拦着!父亲要打死我!” 易十四也是头一次见才经武如此暴跳如雷,怕“身娇体弱”的才茂真叫他打死,连忙上前拦阻,才茂脸上带着两条鞭痕,一溜烟跑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终于察觉 转过天,沈栗一早便直奔才经武的住处。 一进门,才茂正好打里面出来。沈栗迎头看见才茂,刚要打招呼,猛然被他脸上鞭痕惊住:“才兄这是怎么了?” 才茂摸了摸脸,疼的抽了口气,斜着眼看沈栗,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鼻子中长长“哼”了一声,狠狠一扭头,走了。路过沈栗身边时还特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沈栗:“……”转头看向易十四。什么仇? 易十四咳了一声:“沈七公子请,将军正等着。” 到书房外,只听才经武犹自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今日将鞭子浸盐水,看你怕不怕!” 沈栗:“……”又扭头去看易十四,骂谁? 易十四愈加尴尬,使劲咳嗦。 才经武立时止住骂声,片刻之后,书房的门开了,才经武站在门口笑道:“沈公子请进。” 沈栗眼睛一扫,看才经武手上并无鞭子,方迈步进门。 “学生此来是想请才将军派个人出去办事。”沈栗开门见山道。 才经武笑道:“想是为了核实那桂丰所言之事。” 沈栗点头道:“总要证据确凿才好。” 才经武道:“咱家手中倒是有这样的人手,只是怎么能绕开丁柯与安守道的封锁出去倒是个问题。” 沈栗发愁道:“我等往来书信都不能保证安全,何况是大活人。入晋时学生还在奇怪各地为何不见流民,如今方知,安守道一流封锁各地消息和人员往来倒是好手。咱们自景阳带人过来,口音太过明显,进来容易,想要悄悄离开却不容易。” “其实咱家手里倒是有那么几个机灵的,便是费些劲,也不是没可能。”才经武坐到沈栗对面,微微迟疑道:“沈七公子,咱家有一言请问。” 沈栗应道:“将军尽管问,学生知无不言。” 才经武低声道:“太子殿下执意要自己解决三晋之事,不肯向皇上求救。可咱家心里总是没底,丁柯如今倒是好解决了,可安守道手握哥卫所兵力,这才是要命的。” 沈栗听出才经武的意思:“将军是想趁着此次派人回景阳,顺便给朝廷送信。” 才经武点头道:“咱家原也支持太子殿下的看法,毕竟这是太子殿下头一次领差事。但如今看来,整个三晋官场差不多都烂了,咱家以为,还是叫陛下心中有个数才好。” 沈栗微微笑道:“将军以为陛下如今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到么?” 景阳。 沈淳年轻时落下的旧伤到底开始找上来,天寒时便微微疼痛,好在并不影响行动。 在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回身道:“侯爷请快着点,万岁等着呢。” 沈淳点点头,跟着他急匆匆奔向乾清宫。 邵英此番召了晋王,首辅封棋,玳国公郁良业,礼贤侯沈淳和新任缁衣卫指挥使邢秋。 见沈淳进来,邵英一摆手:“免礼,看座。慎之,朕叫你拿的书信可带来了吗?” 沈淳忙道:“回陛下的话,臣带来了。这是犬子沈栗近来命人捎回的书信。” 骊珠连忙转呈上来。 邵英急急翻阅,半晌不语。 少倾,玳国公也颤颤巍巍地到了。 玳国公是真见老了。盛国第一代武将经历的战场太多,能活到立国的也都是伤病满身,玳国公算是活的长的,这和他的作战风格有关,他善守不善攻,先帝派他做先锋的时候很少,受伤的机会不算多,真正下死力拼杀的,如老礼贤侯沈勉,早早就殁了。俗话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在冷兵器时代,想做武勋是要以健康和生命为代价的。 玳国公带来了他的孙子郁辰的家书,邵英同样翻了一遍。 几个王公大臣都有些心神不定,晋王世子,沈栗和郁辰都是陪着太子下三晋平定大同府之乱的,今日皇帝忽然命晋王等人带上儿子的书信觐见,难道是有什么不妥? 邵英伸手叩了叩御案,皱眉道:“朕进来见到太子的折子,对三晋上下赞不绝口,尤其是副使丁柯与总兵安守道,称之为治世之能臣!哦,有一个人例外,布政使曲均,太子似乎对他有些不满。”说着,邵英看向晋王等人。 晋王一愣,微微迟疑道:“犬子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邵英又去看沈淳,沈淳点头道:“犬子以前从不与臣轻易议论政事,不知为何,近来书信偏频频提起对三晋众位官员的评价。” 玳国公微微讶然道:“郁辰也是一样。” 封棋皱眉道:“太子殿下和几位伴读发回的消息竟都是一样的?” 邵英哼道:“何止!那浩勒与才经武的奏本也没什么区别,虽不至于言辞相同但大体意思是不变的。都是称赞丁柯、安守道等人,贬斥曲均。朕也派人去玉琉公主府问过,霍霜捎回来的消息也是一个意思。” “糟了,太子殿下三晋之行怕是出了纰漏!”封棋惊道。 晋王一拍大腿:“各人看法总有不同,怎会众口一词!别人不提,那浩勒一个酸文人儿怎么可能与才经武想法一致。” 邵英微微点头:“看来太子等人怕是有些不妙,以至于奏折与书信中不能言明。” 沈淳皱眉道:“难不成书信被换了?” 邵英摇头道:“想模仿这么多人的笔迹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书信好换,奏折却不易动手。”奏折是要用印的,官印不是随便找个匠人就能仿的。 封棋道:“那就是有人能检查太子殿下等人的信函。”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玳国公怒道。 晋王冷笑道:“看书信中,太子殿下为什么人美言,便可知了。” 封棋脸色越发沉重:“那岂不是三晋上下都有份?” 沈淳沉声道:“太子殿下有一万两千禁军随行,能威胁到殿下,恐怕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起码,太子殿下如今必然无法召集三晋各卫所的兵力。” 邵英冷笑道:“前几天,朕接到太子忽然要前往太原府的消息就觉得奇怪,他不赶紧去大同府,往太原跑什么?如今看来是被裹挟去的!哼,朕原以为大同府一地官员有问题,没想到啊,怕是整个三晋都要烂了!” 沈淳倒吸口气:“陛下,大同府北接北狄,仅此一地还不怕,但其后的三晋其他地方若是也乱了……” 玳国公立时起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危矣,三晋危矣!臣请立即发兵三晋,平息祸乱!” 封棋道:“不可!” “为何?”玳国公急道。狄人若是趁机袭取大同府,景阳都要受到威胁,何况亲孙子郁辰如今又随行太子,凭着两条,于公于私,玳国公都急不可耐。 封棋争执道:“国公如陈兵三晋,太子殿下才真的危矣!您别忘了,太子殿下如今正被困于太原府。如果那些人被逼急了,以太子殿下的安危来威胁可怎生是好?” 到时候是要不要妥协?不退步,太子殿下八成要完;退步,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玳国公猛然噎住。 邵英沉思道:“这件事的确不宜声张。北狄若是得知三晋实情,必然趁机入侵,就是湘王也不会老实的。” 玳国公泄气道:“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 晋王看向一直未出言的缁衣卫指挥使邢秋:“三晋的情况,缁衣卫一直不知道吗?还有太子车辇被巨石砸坏之事,可有结果?” 邢秋苦笑道:“下臣罪该万死。” 邵英道:“他的前任苍明智把缁衣卫弄得乌烟瘴气,不然大同府之事也不用等到曲均揭盖子!” 邢秋低头道:“如今看来,三晋一地的缁衣卫都不能用了,臣正准备向那里重新派人。” 邵英道:“这件事抓紧了办,先想办法保证太子的安全。” “臣遵旨!”邢秋微微迟疑道:“臣是否要先将太子殿下秘密带出三晋?” 邵英沉思一会,出言拒绝道:“不,若是能够保证太子的安全,就不要出手,由得他自己拿主意。直到形势恶化,不可挽回。” 邵英派太子出行是为了给他养望的,被人灰溜溜救出来和力挽狂澜之后回驾对东宫的影响是绝对不同的。如有可能,邵英自然还是希望太子能自己解决问题。 “仔细试探三晋还有多少卫所在朝廷控制之内。”邵英道:“此事万分重要,你亲自去办——那边有没有认得你的?千万不要被人察觉。” 邢秋道:“陛下放心,臣从没往三晋那边去过,估计识得微臣的人不多,臣会小心变装。” 邵英点头道:“多加小心。可以与晋王世子、才经武、沈栗等人联系,至于那浩勒……他有点迂,你看着办。” 那浩勒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可未必看得起缁衣卫。 太原府三晋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才茂哭咧咧向丁柯道:“就因为喝了点酒,你看,你看,我这脸哦。” 你可别“哦”了! 丁柯这个腻歪,面上还要一脸同情“啧啧啧,才公公这可太过了,就算不是亲子,也不该下此狠手。” 才茂把眼泪抹了丁柯一袖子:“……还专向脸上抽,我不会被毁容吧?我的脸!” 丁柯忙道:“老夫家里存着些宜容膏,是个致仕的老御医手中流出的,待老夫命人给贤侄取来。” 才茂眼泪汪汪感激道:“丁大人,你真好,比我义父待我都亲。” 丁柯:“……”有点恶心。 老夫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不敢想象! 第一百五十七章才茂的志向 看过得自桂丰的证据后,太子一直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一半。三晋的问题,终究要归结到两座大山——丁柯、安守道身上,没了他二人,其余人等是掀不起大风浪的。盘桓这么多天,终于有了像样的收获,有曲均偷偷交上来的材料,有桂丰上呈的证据,丁柯已经不足为惧。 太子指示:立刻派人前往景阳,核实证据,若有可能,要把人证物证都带来。 才经武领命而去,太子对沈栗道:“那丁同方若果真的能状告其父,吾可以保证为他换个新身份。” 沈栗道:“如今学生与他交浅言深,其实不甚了解此人。不过学生会尽量说服他。” 太子点头道:“小心,不要反倒让他给丁柯示警。”说着,太子失笑道:“原以为才公公的义子是个糊涂蛋,没想到他倒也有清明的时候。” 沈栗微笑道:“他和丁同方不同。说起来丁同方被其父苛待,又被杀死了母亲和兄长,是受害者;才公子被才将军自牙人处挑出来,成为公子少爷,与他原本的境遇相比何止天差地别,就算才将军总是责骂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他是受益者,没有理由背叛养父的。” “这话说的有理。”晋王世子笑道:“丁柯对不起丁同方,才公公可没有对不起才茂。” “他对不起我!”才茂嚎啕道:“如今我连个随从都比不上!您知道易十四吧?一个侍卫而已,就敢给我这少爷脸色,呜——” 丁柯两眼发直,双目无神。 这浑人已经期期艾艾哭了一上午,要不是还指望才茂给他监视才经武,丁柯杀人的心都有了。 魔音灌耳,如之奈何。 “对了,我都把正事忘了,今日来寻大人,是为了告诉您一个消息,”才茂道:“今天一早禁军里好像打架了。” 丁柯心中一动,勉强提起笑容问:“贤侄请讲。”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才茂撇嘴道:“虽然大家都是府军前卫里出来的,不过其中一些出自腾骧左卫,另一些来自左掖班军,自然谁都不服谁。原忙着赶路还好,现在闲起来,自然会有摩擦。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 “哦?”丁柯忙问:“闹得厉害吗?” 才茂左右看了看,凑近丁柯耳边神秘道:“死人了!” “真的?”丁柯惊道。 “那还有假!”才茂指着眼睛道:“我当时就在家父身边,亲眼看见左掖班军死了一个!家父大怒,命人把腾骧左卫动手的人打死,以儆效尤。哎呦,足足打死了三人,啧啧啧。” 丁柯有些失望:“这么说,参与斗殴的人并不多。” 才茂哼道:“其实不少,可是家父总不能把人都打死了吧?其余人也都领了军棍——叫我说,何必呢?左掖班军还好说,都是些没根基的,死了一个,叫他们自己私下里陪些钱财了事便罢,何苦非要说什么军法处置。腾骧左卫里面不少是勋贵子弟,本来就看不起家父得罪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不过说了几句,家父就翻了脸,骂我是非不分,又拿鞭子抽我。您说,我这不是为他好吗?”说着,才茂又委屈上了:“自打他见过沈栗,就总想抽我,我就说沈栗那小子不过是仗着礼贤侯的势,其实不过虚有其表罢了,他还抽,还抽!哇——” 丁柯的眼又化作蚊香。 好容易哄走了才茂,丁柯颇有再世为人之感。不过能得知才经武手中禁军不稳,倒也值得听这蠢货一哭。 才茂肿着两只眼睛回了住处,看见“童养妾”万大丫晃荡过来,不禁呻吟一声,掩面而走,在万大丫不解的目光中冲进了才经武的书房。 “父亲,快把那丫头送回去吧。若是回了景阳,孩儿岂不是要被朋友们笑死。”才茂央道。 “你不是还在自称孩儿吗?”才经武哼道:“想来这丫头与你的年纪正相配。” 才茂:“……”他自称”孩儿”原是为恶心才经武,没想到最后竟恶心到了自己。 “儿子不管,那丫头绝对不能带到景阳去。”才茂道。 才经武叹道:“你成天就只能注意到这些婆妈事——要你说的话都说了?” 才茂自案上盘子里摸了块点心道:“说了,一字不差。”顿了顿,才茂笑道:“儿子看丁大人好像要吐。” 作为才茂的养父,才经武自然知道这便宜儿子恶心起人来能做到什么地步。摇头道:“你在他面前收敛些,这是个亲儿子都能下手的主儿。” 才茂眼睛一亮:“儿子知道,万不会教父亲担心。” 才经武冷笑道:“你若是到军前效力,老子倒还替你担心一翻,成日里只想着美酒女人,蠢死你才好。” 才茂立时苦了脸:“父亲又说这个,儿子这小身板,哪里能在军中混。” 才经武恨道:“叫你做个兵卒,你他娘连个大刀都扛不动!叫你在军中做个文书,连个呈文都能写错。便是叫你去喂马,那马都叫你喂死两匹!你说,你还能做什么?” “父亲您不能因为自己做了将军,就非得让儿子在军中找营生。”才茂道:“我不爱这个,军中纪律严明,危险又多,您觉得儿子这性格能合适吗?” 才经武骂道:“老子实话告诉你,我才经武是个内监,人家正经出身的文臣武将都不买我的账,老子的势力都在军中,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夯才还能在哪里混?” 才茂嗫嚅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没事就去找丁柯卖卖假消息,既不用念酸文儿,又不用耍大刀,便是行为稍有失当之处,他有求于我也得忍着。”说着,才茂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轻轻松松银子就到手了。” “我叫你到手!”才经武不知从哪里又抽出鞭子,暴跳如雷:“打死你这个不务正业的王八蛋!” 万大丫在院子里歪着头,听见才茂的鬼哭狼嚎,心里发愁。爹爹总是叫自己打听才大人的事,可才大人每天除了打儿子就是打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啊。 安三姑娘欢欢喜喜坐着小轿回安府,安夫人亲自迎出来。 “母亲何苦讲这些虚礼。”安三姑娘道。 “要的要的,”安夫人笑道:“您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 娘俩个相互搀扶进府,至安三姑娘出阁前的院子。 “前儿四丫头还向我要这院子住,”安夫人道:“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安三姑娘撇撇嘴:“反正女儿出阁了,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她既然惦记着,不妨予她,省的荒芜了。” 安夫人的丫鬟接口道:“夫人说了,姑娘如今身份不同,这院子得给姑娘保留着,以示尊敬。这院子夫人吩咐人时时打扫,姑娘出门时什么样儿,如今还是什么样儿。” 安三姑娘坐到安夫人身边道:“还是母亲知我心思。” 安夫人笑道:“你是我生的,难道我不护着你,还要护着旁人的孩子!” 自打安三姑娘进了太子处所,安夫人在府中的言行也放开了不少。 “我还当你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不想太子殿下竟允你回家探望。”安夫人道。 “殿下说,趁着还在太原,要多回家问安,不然等回了景阳,就在深宫中了,再想见亲人却不容易。”安三姑娘眼圈微红。 安夫人顿时也泪如雨下。 “太子殿下对你可好?”母女俩抱头哭了一会儿,安夫人屏退丫鬟,轻声问道。 “好。”安三姑娘红着脸点头道:“太子殿下赞女儿长得好,说徐良娣也比不得。” “那太子妃呢?”安夫人急忙问。 “殿下说,太子妃贤良淑德。”安三姑娘得意道。 只赞贤良淑德,想来颜色必然差了些。安夫人喜道:“阿弥陀佛,我儿命好。” 又嘱咐道:“听说太子妃已经有了身孕,你也要赶快为太子殿下诞下小皇孙才好。趁着如今独宠……” 安三姑娘红着脸道:“太子殿下说,如今女儿还没有名分,不好就这样叫我糊涂伺候着。要回了景阳请皇后殿下颁下谕旨,正正当当叫我做个良娣才好,省的日后被人轻贱了,连小皇孙也叫人看低。” 安夫人叹道:“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就是这个道理。可惜时机紧迫,只好叫你这样进去,委屈了我的女儿。” 安三姑娘摇头道:“没什么委屈的。太原府有什么好人家,能和东宫相比?雅临公公——就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东宫总管太监——他说女儿的福气还在后面,如今看着潦草些,不妨事的,等皇后谕旨一下,女儿就名正言顺了。” 安夫人拍着女儿的手,笑道:“好好,你自小颜色好,人又聪敏,我就说你是有福的。你哥哥们还怨我偏疼你,如今看看,等你入了东宫,他们的前程还要着落在你身上!” 安三姑娘笑道:“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说兄长们自小就护着我,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难道女儿还能忘了他们?” 第一百五十八章这世上有一种病 安三姑娘表示“苟富贵,无相忘”,安夫人喜得合不拢嘴。 人的感情是会变的,安三姑娘年幼时生的玉雪可爱,聪明灵慧,安夫人自是打心眼里偏爱这个女儿的。但是自从安氏夫妇开始指望籍由这个女儿攀权附贵之后,这份疼爱就渐渐变了质,溺爱有加,真心不再。 费劲心思把女儿献给太子,不就是想让她成为家族的助力吗? 提起两个兄长,安三姑娘问道:“怎么不见大兄?” 安二爷正在游学,不在家中。安三姑娘出阁时,安大爷是在府里的。 安夫人埋怨道:“还不是你父亲,一连几封信催老大去大同府!听说那里正乱着,也不知他们爷俩如何了。” 安三姑娘安慰道:“母亲不知,这怕是父亲想让大兄领份军功呢。女儿听说,太子殿下单等着父亲的喜报,不日就要移驾大同府,那时大兄在军前,岂不是天上落下的功劳?况有父亲在,又怎会让大兄有危险。” 安夫人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二哥总想着去外面跑,你如今出了阁,老大偏又让你父亲叫到军前,我就你们三个亲生的,如今竟都不在身边。”说着,眼圈又红了。安三姑娘自是忙着安慰。 厅堂之外,安府的丫头畏畏缩缩地看着安三姑娘自太子处所带来的宫女,这两个女面貌虽然普通,仅称得上端正,但言行举止端严肃穆,气度不凡,较之安府这些平日里自谓见过世面的大丫鬟们平白多了几分气势。 屋门一开,安夫人亲自降下台阶,走到宫女身边客气地搭话:“姑姑一向可好。” 两个宫女规规矩矩行了礼:“不敢当夫人称呼,奴婢以林、以乐给安夫人请安。” “好好,”安夫人笑道:“日后姑娘要依仗二位照顾。”说着,荷包便递上来。 两个宫女面色不变,很自然地接过荷包:“谢安夫人赏。奴婢伺候安小主是本分。” 听宫女称安三姑娘为小主,安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太子果真是宠爱自家女儿,这不,已经让宫女把她当主子看了。 “却不知姑娘可在安府留到几时?”安夫人问。 以林答道:“回安夫人的话,宵禁前回去即可。” 安夫人微笑道:“好,留我儿吃一餐家中饭食。两位姑姑同来。” “不敢与小主同食,奴婢们伺候小主用膳。” 安三姑娘喜滋滋挽着母亲的手臂,一行人向安府正堂走去。 经过一个院子,安三姑娘听见院中似有人吵嚷,疑道:“大兄不是往大同府去了吗?这院子中是谁在喧闹?难不成是奴才们见大兄不在家,竟放肆起来。” 安夫人转头瞄了一眼,不在意道:“是你父亲的一个客人,好像姓奚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你父亲派了班子宁招待他。也是奇了,这客人不去大同府寻你父亲,偏总想着在太原晃荡,倒算是什么客人呢?” 安三姑娘听过就罢,左右父亲的事轮不到她们母女担心。方才哭了一通,倒觉有些饥饿,且用餐去。 此时,小院中的争执仍在继续。 “何二公子且安生些吧,我家姑娘回家探亲,身边正带着东宫侍女,您再嚷嚷,小心被人察觉。”班子宁一脸不耐烦道。 “你不嚷嚷何二公子几个字,谁知道在下是哪个!叫我奚公子。”何溪怒道:“不过上街走走,为何日日拦我?” 班子宁道:“您快省省吧。上次让您出门,一错眼的功夫您就与人吵起来,叫我家大人知道了,还不知要怎生罚小人呢。” 何溪气短道:“那店家竟然假冒家父的手迹……此事是在下疏忽了,以后注意些便是。” 班子宁摇头道:“还下次?一次都不行,何……奚公子,您听小人一句劝,如今太子仪驾都在太原府,您出去叫人认出来……” “认出来又如何?”何溪道:“天下之大,我何二要去哪里不成?谁知道在下来三晋是做什么的!安总兵也太小心翼翼了。他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如今怎会如此胆小?” 听到何溪数落安守道胆小怕事,班子宁怒道:“做事谨慎有什么错!还请公子慎言。您出自世家名门,自然天下哪里都去得。但如今贵府暗中支持二皇子,谁人不知?太子入晋之前刚刚遇刺,您就出现在太原,这不是明摆着可疑吗?小人这个二百五都能想明白的事,您不会想不通吧?” 何溪骂了一句安守道胆小,班子宁立刻说他连二百五都不如。 何溪:“……竖子不足与谋!” 一甩袖子想走,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狐疑道:“在代县时你们就拦着在下不许我出门,到了太原府仍是这样,听说你们还把贵府三姑娘献给了太子……你们不是想反悔了吧?” 班子宁不动声色道:“送三姑娘进东宫是丁柯丁大人的提议。他在太子面前声称我家三姑娘色艺双绝,我家将军不好拒绝,只好令三姑娘前去伺候太子。这件事非但和我家大人无关,倒是令大人损失了一个女儿,此女原本是为了献给二皇子的。” 让班子宁这么一说,二皇子和太子之间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出夺“美人”之恨。只是这句话若是让太子听见了,太子只怕要忙不迭地把安三姑娘“还给”二皇子——此女为兄生受不起,还是二弟你来吧。 何泽思量半晌,忽然问道:“你家姑娘可受宠吗?能时常见到太子?” 班子宁冷笑道:“奚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想通过我家三姑娘的手来暗害太子殿下?” “在下并无此意。”何泽垂目道。 “最好没有,”班子宁脸色铁青:“若是我家姑娘出手害死太子,奚公子您倒是称心如意,可我安家呢?怕是要遗祸九族吧?您倒是好算计!”说着,班子宁狠狠握紧腰中剑柄。 何泽眼角抽了抽,忙道:“班首领误会了,在下只是想着贵府三姑娘若是能时常亲近太子,或许能得知一些消息。” 班子宁哼了一声道:“这个我家大人早想过了,但女眷出入不便,姑娘身边又有宫女伺候着,想往外传消息不太可能。” 何泽焦躁道:“这些天来诸事没有丝毫进展,你们又不许在下出门,岂不是如同软禁了在下一般。” 班子宁一低头,心想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口中却道:“奚公子不必着急,机会总会来的。若是实在闷得慌,您还是跟小人前往大同府吧。到了那里,自然没人会再拦着公子出行。” 何泽气馁,大同府没有太子仪驾,自然不怕他被人发现,可他非要往太原府来,不就是因为太子在这里吗。 团团转了两圈,何泽道:“要我怎样你才能让在下出门。” 班子宁摇头道:“奚公子公子脾气执拗,一言不合就要与人争执,小人实在不能再冒险让您出去。公子若要打听什么消息,不妨吩咐小人,我安府人手众多,保管给您打听的清楚明白。” 何泽不语,安三姑娘被送给太子,使他开始怀疑安守道的立场,若是经由班子宁去探听,他怕送到面前的都是假消息。 班子宁由得他慢慢想。只要何泽不出安府,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何泽叹了口气,问道:“我的随从呢?” 班子宁恭敬道:“就在前院,奚公子要唤他们来,小人这就去叫。” 何泽摇摇头:“罢了。”他前几日倒也派小厮出去过,许是三晋人排外,那小厮非但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而不经意间得罪了人,被人打了半死。 他哪里知道这是安家怕他打听出什么端倪,彻底撕破脸,便故意设局,叫他们主仆在太原府寸步难行。 何泽怏怏回了屋里,班子宁松了口气,和酸丁们说话真是累煞人也。 天色渐晚,安三姑娘依依不舍离开安府,回了太子处所。 她没有发现,两个宫女都在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当她进入太子居所,这种目光更是变得难以言喻。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位安小主在安家时明明言行正常,怎么回了太子居所就变成了活脱脱一个女疯子? 若说是安小主不愿入宫,所以故意做出种种丑态,可这女子偏偏一副欢喜不尽的样子;若说她倾慕太子,她又天天作怪。每日里看见太子殿下被恶心得食欲减退,宫女们心里都觉得不落忍。 熟不知安三姑娘回到安府,便觉得自己娘家里不需要“端着”,自然是怎么自在怎么来,反倒表现的正常,是以当初送她去伺候太子时,安夫人并未发现女儿有何不妥之处;等回到太子居所,安三姑娘认为自己需要拿出最好的姿态面对太子殿下,于是,她那诡异的画风便又悄悄冒出来。 如今太子身边只带着几个宫女,安三姑娘没有参照物,自然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太子为了与安守道等人虚与委蛇,便也处处忍她,她便是个螃蟹,太子也能微笑以对。而对于宫女们来说,太子都没说不满意,自然也没有她们来指点安小主的份儿。 宫女们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病,叫做审美异常。 见安三姑娘进了住处,东宫总管太监站在廊下,招手示意以林过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不如看丁大人的选择 “给雅临公公请安!” “罢了,以林姑娘好。”雅临低声问道:“今日去安府可情况如何?” “回公公的话,府中并未见安大爷,据说是已经赶赴大同府剿匪去了。”以林道:“不过,安夫人曾提到家中来了个客人,说是姓奚。其余,奴婢也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好好,”雅临笑道:“有劳以林姑娘,咱家自向小爷提起以林姑娘的功劳。嗯,要好生‘看顾’安三姑娘。” “奴婢明白。”以林笑道:“雅临公公尽管放心。” 雅临微笑点头,转身一厢走一厢低声嘀咕:“奚公子,何溪?哼,还真是肆无忌惮,何家还以为是前朝事由得他们横行的时候!” 安守道在大同府的平乱行动似乎还算顺利,将将两个月,捷报便送到了太原府,太子立即下令移驾大同府。 趁着还未启程,沈栗急急忙忙往丁柯府上走了一遭。此时沈栗已将丁同方的好感度刷到百分之一百二,达成莫逆之交成就。听说唯一的朋友要离开,丁同方愀然不乐。 丁同方的前半生活的太憋屈,倒是沈栗登门之后,一再为他出头,丁柯也不得不给沈栗几分面子,倒叫他的日子好过了些。如今太子移驾,不单沈栗要走,丁柯也一样要赶赴大同,丁府岂不成立继室的天下!他前阵子把继室得罪的不轻,只怕沈栗与丁柯前脚出门,后脚那继室就要想法子作践他。 沈栗似乎早已料到丁同方的难处,出言邀请丁同方同行。 “我?”丁同方惊道:“我可以吗?” 沈栗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若是世兄不嫌弃,且先与愚弟一处吧。唔,世兄好歹也是朝廷大员之子,若有机会,愚弟可像太子殿下引见世兄。” 丁同方迟疑道:“这妥当么?只怕家父不会同意。” 沈栗道:“世兄尽管拿主意,丁大人那里愚弟去劝。” “为兄自是求之不得!”丁同方喜道:“为兄才乏兼人,不敢奢望谒见太子殿下,只要能离开这丁府,有个容身之处便好。” 见丁同方颇显迫不及待,且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家称作丁府,沈栗目光一闪,看来蓄积的怨恨已然发酵,丁同方对家庭的归属感已经荡然无存。 半垂眼眸,沈栗微笑道:“正好愚弟近来手头有些文书要整理,世兄知道,愚弟是个坐不住的,哪有那个耐性做这个!愚弟见世兄的书法自成一格,还请世兄援手。” 丁同方感激道:“愚兄知道,贤弟是怕我脸薄,故此以差事相请,为兄记在心里。” 沈栗忙要说话,丁同方摇手道:“为兄心里有数,贤弟不必过谦。”顿了顿,丁同方苦笑道:“为兄自残疾以来,无法进学,功课之类早就放下了。到如今万事蹉跎,唯有一笔字还算拿得出手。可笑的是,这个功夫还是屡屡被罚抄书才练出来的。这些年来,为兄早也抄书,晚也抄书,倒比绣娘蚕妇勤勉的多!” 想到此处,丁同方心里的怨恨又汹涌起来,一时间竟有些发呆。 沈栗轻叹一声,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轻声问道:“提起这个,愚弟想起前些日子那桩事。” 丁同方惊觉,同样扫了一眼屋子,高声叫:“和通!” 外面立时跑进来个小厮:“少爷。” 丁同方吩咐道:“你在门口看着,不要叫人靠近。” 和通立时又跑出去。 丁同方急问:“可是探查出结果了?” 沈栗郑重点头道:“现已查明,令慈和令兄的死的确与丁大人有关,还有世兄当年落马一事,不但桂丰手里那封供词是真的,那被人灭门的马夫家荒废的旧屋房梁上又找出一封书信和五十两银子,可以说证据确凿。” 丁同方半晌不语,仰头呆坐。 沈栗微微迟疑道:“世兄如今可有什么计较。” 丁同方流泪道:“自那天听桂丰一说,为兄心里就意识到那些事多半是真的。家父……丁柯……” 丁同方渐渐咬牙切齿道:“丁柯此人一贯心狠手辣,在他眼里只有权钱二字最重要,当日家母和兄长若是威胁到了他的官声,他……他是做得出杀妻灭子之事的!” 说着,丁同方又痛哭起来。 沈栗忙劝道:“世兄镇静,千万莫要流泪,不要被人察觉眼睛红肿了。” 丁同方点点头,忙不迭伸着袖子抹掉眼泪。 沈栗觑着丁同方面色道:“此事湮没已久,乃世兄家事,愚弟本不应多言……” 丁同方忙道:“贤弟见外了,若非有贤弟来回奔走,家母和家兄的冤情岂非永无得见天日之时!你我二人相交莫逆,为兄这里正无主意,还请贤弟为我筹谋。” 沈栗叹道:“世兄的意外暂且不提,令慈与令兄的沉冤总是该昭雪的,但丁大人毕竟是世兄的生父,想来世兄心里一直为难。” 丁同方连连点头道:“为兄与家……丁柯的父子之情已尽,但他毕竟对为兄又生养之恩,为兄……唉!”丁同方叹道:“不去告他,为兄心里愤愤不平,寝食难安;若去告他,又恐堂上官出于伦理,偏向于他,想他在三晋的势力不小,又是朝廷重臣,这桩积年旧案,只怕难以动摇他。” 沈栗缓缓道:“若是万一判丁大人重罪,世兄想必也不忍心。” “哪个还要怜悯他!”丁同方冷笑道:“他自有娇妻心疼,且轮不到我!” 沈栗摇头道:“世兄何必隐藏,您毕竟得丁大人生养多年,便是一直过得不好,也会有些父子情分,此乃人之常情。” 丁同方咬牙道:“不过是当个猫狗养着……唯恨投生此家!”说着,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沈栗沉思半晌,慢慢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既然已经被我们发现,想来丁大人早晚会察觉,世兄想要一直故作不知是不可能的,再者说——”沈栗低声道:“愚弟说句不妥当的话,现在这位夫人毕竟比丁大人小得多,想必丁大人会更早离世,那时,这位夫人顶着母亲的名分,上头又没有丁大人约束,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丁同方悚然而惊,继室一直想要他死,还是丁柯一直念在身边唯有这一个男丁才拦着,若是有朝一日丁同方不在了…… 沈栗又道:“便不考虑这些,这位夫人还年轻,若是忽然有了身孕也是不妥的。” 丁同方苦笑,继室一旦有孕,谁知道丁柯还会不会拦着后母害他!自己这些年日日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所以对世兄来说,究竟要不要追究此事,不仅仅是为了昭雪沉冤,而且也是为了将来自保。”沈栗道:“愚弟这里倒是有个法子,或许可以看看丁大人的选择,这样就不需要世兄来为难了。” “什么法子?”丁同方问道。 沈栗垂目道:“如不叫贵府夫人‘有孕’,看看丁大人在世兄和继室之间到底会选哪个,若是丁大人果然放手让继室来害世兄——”沈栗柔声道:“不提要不要上告,世兄还是早些躲了吧。” 丁同方愣愣道:“如何令我那继母‘有孕’?” 沈栗目光一转,轻声道:“有些药物可使妇人呈现有孕的脉象。” 丁同方深吸一口气:“贤弟可能找到?” 沈栗点头道:“雅……愚弟可以去求些,只是世兄要保证只用在当用之人的身上。” 要是用在闺阁姑娘身上,那可是能逼死人的。 丁同方在椅子上长揖,郑重道:“为兄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沈栗道:“世兄手中可有信得过的人?要能想法子接近那位的饮食。” 丁同方不假思索道:“方才那个和通,他先前冲撞了那位,差点被打死,是为兄救起来,他与那边无论如何不能和解,不会背叛我。” 沈栗点头,又与丁同方商量了些细节,方起身道:“既然如此,愚弟这就去劝丁大人放世兄与我同行。” 丁柯惊讶道:“怎么?贤侄为何想起要同方去大同府?敢是那庸才央求于你?” 沈栗笑道:“丁大人何来此说?小侄见世兄书法超尘,已颇有大家之像,若如此困于家宅之间,岂非暴殄天物?故此才欲邀请世兄同行,想太子殿下一向颇为惜才,此去若有机会,小侄倒是想向太子殿下引见世兄。” 丁柯一愣,有些惊喜道:“怎么,贤侄看犬子的书法竟能入太子殿下之眼么?” 丁柯前前后后花了七十多万两银子把安三姑娘塞给太子,唯叹自己没有适龄的女儿。如今沈栗竟要把自己的弃子刨出来,还承诺要找机会引见给太子,意外之喜啊。 沈栗笑道:“小侄听说,安大人的长子如今正在大同府效力,想来如今怕是已有军功到手。唉,世伯啊,你可不能太……无私。世兄既有才气,为何不想办法在太子殿下面前显露?” 着啊!老夫怎么没想到呢?便宜可不能都让你安守道占去了!老夫……老夫也是有儿子的! 第一百六十章其实不姓孙 太子是十月入晋,至此时移驾大同府,其实已近年关。一路行来,大雪时时飘洒,本就灰蒙蒙的冬日天空越发阴沉。 沈栗等人沿途不断派人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今年降雪似多余往年”。太子叹道:“看来果真有雪灾之兆。大同府刚刚经过大旱,如今又要遭受雪灾,可叹百姓屡遭苦难。” 霍霜安慰道:“好在如今我等已经有所准备,希望能减少一些损失。” 沈栗也道:“安守道等人好容易平息民乱,绝不会允许大同府再出乱子,殿下尽管放心。” 话是这样说,但随着太子仪仗渐渐靠近大同府时,众人的心里仍然渐渐沉了下去。 怎一个惨字了得! 当初见到代县別驾窦喜时,沈栗等人还在感叹他瘦得出奇,如今才知真正的活骷髅是什么样子的。大人还好,幼龄孩童往往体型发育异常。百姓跪拜在路边,望向队伍的眼神空洞麻木,脸上也没有表情。 众人起先是满怀怜悯,不忍目睹,渐渐却脊背发凉,不安起来。 那浩勒感叹:“地狱酆都不过如此!”随后惊觉出言不当,似有嘲讽之意,连忙向太子告罪。 太子摇首道:“非但那大人有此感叹,吾也从未见过如此惨景,实在难以相信这是我盛国治下。” 沈栗脸色尤为难看,才经武问道:“可是头一次见此情景身体不适?沈公子且回车中休息一下?” 沈栗摇头,指着路边孩童严肃道:“将军请看,这些孩子身体发育异常,或头颅大,或鸡胸驼背,或身材矮小,这不是今年大旱一年饥馑就能造成的,这样的孩子必然是长期缺少食物才会长成这样。” 晋王世子皱眉道:“你是说这边的百姓不仅仅是今年一年缺衣少食?” 那浩勒哼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大同府一带卫所众多,若只饿了一年,百姓未必有勇气扯旗造反。这必然是当地官员连年治理不当,致使百姓日益贫困,渐渐积累怨气,到今年逢此大灾,便再也忍不得!” 沈栗看向才经武道:“若是这般,只怕百姓会对朝廷失去信心。” 才经武知他意思:“民乱虽平,怨恨还在。咱家这便增加护卫太子殿下的人手。” 太子郁郁道:“是吾错了,若早知百姓如此艰难,吾不应坚持逞强,执意自己解决问题。该早些想办法向父皇申明三晋情况。请父皇派大军来扫荡大同府,发暴正乱。” 沈栗摇头道:“殿下何出此言?便是陛下知情,也不太可能直接派大军前来。多半是加派人手,如殿下一般处置。” “为何?”太子奇道。 “殿下,安守道如今手握重兵。”沈栗苦笑道:“整个三晋差不多抱成一团,朝廷若无甚动静,他们大约还想着‘安安生生’地做个贪官污吏,一旦叫他们察觉陛下向三晋陈兵,只怕安守道等人索性想着举兵抗之。大同府外就是北狄,若是他们为了自保而投向北狄,国都景阳都要不安全了。” 霍霜皱眉道:“三晋卫所虽多,但一旦安守道明目张胆兴兵,只怕肯跟随的人也不会太多。再说以一地之兵想要对抗朝廷似乎也不太可能成功,徒增三战乱。” 沈栗深意道:“他们只要自己活的越长越好,哪管其他。这盛国是邵家天下,乱成什么样与他们何关?” 太子怒道:“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慰民心!不足以为人道!” 那浩勒叹道:“想当年安守道颇得陛下信重,若非他没有赶上大战役,陛下还想为他封侯来着。因此陛下才将三晋总兵这样重要的位子交给他,几年不见,他怎生变成这样!” 太子想了想,转而低声问沈栗道:“那个丁同方怎样了?” 沈栗道:“多半不会出岔子。依学生所料,等丁柯继室的消息传来时,他们父子必然会翻脸。” 太子沉思道:“丁柯已不足为惧,至于安守道,到底怎样从他手中夺取兵权呢?” 大同府几乎叫安守道清空了,只留下沈凌带着几个小官吏出迎太子。与大同府衙门凄惨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安守道身后站着着密密麻麻的随从和属下,尤显兵强马壮。 太子笑道:“先前闻听安大人长子武艺出众,于此次平乱时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大人身后这位青年俊杰吧?” 安守道连忙笑道:“这是犬子安寒略,不敢当太子殿下谬赞。”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安寒略上前见礼。 太子微笑点头道:“好,常听安氏提起你,果然一表人才。” 提到安三姑娘,安守道眼睛立刻亮了。站在人群里的丁柯现在看安守道越发不顺眼。自太子入晋,都是老夫忙前忙后出面打理,结果你的女儿到了太子身侧,你的儿子成了青年俊杰,老夫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回头向车队望去,目光好似透过层层阻碍看向沈栗车中的丁同方,也不知这小子能不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嗯,要不然再给雅临塞几张银票,请他美言几句? 沈栗安顿下来,向太子禀报一声,前往五叔沈凌的府第。 沈凌如今也不到三十,只是鬓边已经斑白,完全不见在景阳时侯府五老爷的风范。 见到沈栗,沈凌长叹一声,摆手示意沈栗不必施礼。 沈栗问候:“姨奶奶与五婶一向可好?” 沈凌苦笑道:“母亲她……姨娘为我忧思成疾,如今正病在床上,至于你五婶,唉!” 沈凌表情一言难尽,方想说什么,只听有人道:“奴家听说是景阳那边的七少爷来了,不曾远迎……”随着人声,一个十八九岁的艳丽女子笑盈盈迈步进来。 沈栗惊异地打量这位女子,沈凌怒喝道:“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回去!” 那女子咬了咬嘴唇,侧着脸道:“奴家只是听说家里来了亲戚,又不是外人,怎么就不能见了?” 沈栗越发疑惑,这女子竟然还敢与沈凌犟嘴。 沈凌似是颇为愤怒,但又压抑下去,顿了顿,向沈栗介绍道:“这是孙氏,是我的……” “是平妻!”孙氏笑道:“奴家的姨丈是安总兵安大人,七少爷唤我一声小婶娘便是。” 沈栗见沈凌面色越发难看,皱了皱眉:“原来是孙姨娘,学生的小婶娘姓宫,乃是六叔的妻子。” “说得好!”沈凌之妻洪氏忽然进来道:“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我沈家就没听说过什么平妻!别把那些乡野庶民的弊俗拿出来丢人。” 孙氏气道:“放肆,若是奴家姨丈知道了……” 沈栗冷笑道:“我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了不起,您要是觉得委屈,不妨立时去寻安总兵告状去。” 孙氏向沈凌跺脚道:“老爷!若不是奴家在姨丈面前求情……” 沈栗又一次截断了她的话:“若不是你求情,此次安总兵清理大同府官吏,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五叔,是吧?” 沈栗冷笑道:“你要是以这个要挟我五叔,还是省省吧。不然,学生与您一起去见安总兵?” 洪氏惊喜道:“怎么?竟是这个贱婢哄骗我们吗?” 沈凌也聚精会神看向沈栗,沈栗问道:“这女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洪氏哼道:“是安寒略送来的,说是他的表妹,非要给我们老爷做小妾。” 孙氏道:“是平妻!” 沈凌气道:“当时我不在家,你婶娘不知犯得什么糊涂,便把人收下了。” 洪氏嗫嚅道:“那几天杀人杀的厉害,妾身是想着能与安大人结个亲也是好事。” 沈栗恍然,洪氏是被安守道清理大同府衙门的狠厉吓到了,生怕沈凌也牵连进去,故此人一送来她就做主收下了。这女子如今仗着安守道的势,沈凌又是“戴罪之身”,不得不给她几分脸面,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沈栗奇道:“你说你是安寒略的表妹,是亲表妹吗?你母亲与安夫人是姐妹?” 孙氏连连点头道:“正是!” 沈栗皱眉道:“这事情安大人知道吗?”沈栗早在代县就与安守道对沈凌的事情“达成共识”,按说安守道不必非得在沈凌身边安插什么人。把这么个女子放到沈凌府中,岂不是反倒得罪人? 沈凌与洪氏愣了愣,沈栗盯着孙氏又问了一遍:“这件事安大人知道吗?” 孙氏眨眨眼,仰着脸道:“自然是知道的!不信你们去问我表兄。” 沈栗道:“为什么去问安寒略?婶娘给她收拾一下,等下我直接带她去问安大人。” 孙氏青白着脸道:“你们敢如此冒犯我,等下见了姨丈要你们好看!” 洪氏迟疑道:“栗儿,听你的意思,安大人真的不知情?你有把握吗?” 沈栗板着手指道:“第一,肯定不是这女子在安大人面前为五叔求情。” 沈凌目光闪动,大同府一案浑水颇深,整个衙门里冤枉的、不冤枉的几乎被安守道杀了个遍,多半是为了灭口。自己能侥幸逃脱,若非如孙氏所称是她求情,那必然是沈栗暗中斡旋,他才能如此笃定并非孙氏之功。 “第二,安夫人其实不姓孙,她是养女,没有姐妹。”沈栗盯着孙氏道:“你自称是安寒略的亲表妹,他没告诉过你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央求 先前安守道陈兵大同府,对百姓以杀止乱,对官员以杀灭口,整个大同府衙门成了他的一言堂。沈凌就算出自礼贤侯府,也不敢轻易挫其锋锐。故此孙氏虽然在家中言行放肆,泼辣蛮横,沈凌夫妇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如今太子移驾大同府,安守道已经不是此地的最高长官了,沈凌自忖不怕他再轻易杀人,对孙氏就本就不再那么忌惮。如今沈栗登门,对孙氏的来历又发出质疑,沈凌夫妇顿觉无需再忍,两个来月积累的怒气勃然而发,立时命人把孙氏拖下去关起来。 沈凌皱眉道:“这孙氏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一想到自己堂堂公侯子弟连日来竟被人蒙骗,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百般退让,沈凌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管孙氏到底与安府是否真的沾亲,叔父都无需容忍他。”顿了顿,沈栗终究忍不住道:“如今大同府仍在乱局之中,叔父府上若非必须,还是不要让新面孔进来的好。” 沈凌赧然道:“我又何尝不怕混进来乱匪,到时被牵连出来说不清楚。只是人的确是安寒略送来的,谁能想到其中另有关节。” 洪氏郁郁道:“都是妾身不够仔细,人一送来,竟然就应允了。”收了孙氏,怕是洪氏这辈子最为懊悔的一件事。哪个女子愿意找人来分享丈夫?原本洪氏还以为自己是为了沈凌做出“牺牲”,没想到反倒为丈夫惹上麻烦。 沈栗道:“此事还要打听明白才妥当,却不知安寒略是打的什么主意。” “待我亲自去问安大人,总要心中有数才好。”沈凌道。 沈栗摇头:“叔父如今是安大人下属,不好开口。还是侄子想法子吧。” 沈凌惭愧道:“如此要麻烦谦礼了。” “这是小事。”沈栗忽然正色道:“侄儿此来是想请问叔父,大同府贪腐案叔父到底有没有牵连进去?” 沈凌示意洪氏带着仆人们退下,关好门窗,回身坐下长叹一声道:“此时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大同府都叫人杀空了。” 沈栗慢慢道:“叔父莫非以为这就算完了?” 沈凌盯着沈栗。 沈栗诚恳道:“大同府的现状大约合乎安大人的心意,却未必能平息陛下的怒气,更未必能逃脱朝中御史的议论——侄子如今来大同府,一则是为了跟随太子殿下,二则也是为了助五叔一臂之力。” 沈凌幽幽道:“当日听闻乱民起事之时,我就已经做好横死准备了。要么是成为替罪羊,要么是死在乱军之中。不想到拖延至今日。” “侄儿来大同府途中一直在想五叔是否参与其中,”沈栗道:“还请叔父实言相告。也叫侄儿心中有数。” 沈凌苦笑道:“现在提起这个有什么用?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倒是侯府须得小心不要被我牵连了。你若念在血缘上,将来多照顾照顾你堂弟吧。” “只要叔父还姓沈,侯府一定会被牵连。”看着沈凌的眼睛,沈栗认真道:“叔父信我,无论如何,咱们府中都不会放弃五叔的。” 沈凌怔怔道:“这是兄长的意思?” 沈栗道:“是父亲的意思,也是全家的意思。” 前有沈涵之事,沈凌原以为沈淳多半会放弃援手,因此出事后也并未向礼贤侯府求援,不想沈栗竟表示要全力捞他出去。 深吸一口气,沈凌道:“若是我真的参与其中呢?” 沈栗微笑道:“这正是咱们家坚持救援五叔的原因,家里都不相信五叔会置百姓苦难于不顾。” 人心隔肚皮,沈栗原本也拿不准沈凌到底有没有参与贪腐,但见到孙氏后,沈栗反倒放心了。沈凌如今还搞不清楚安寒略为何塞了个女人给他,沈栗却知道这女子多半是为了监视沈凌而来——若是沈凌身上原本就有把柄,能逃出生天就要谢天谢地,绝对不会乱说话,安寒略何必多此一举? 丁柯安守道喜欢送女人,为什么呢?倒不是这些人脑袋里只想着女人,而是个实实在在的效率问题。 想要向别人府中安插人手,打听消息,送个美女效果最好。若是叫人假扮仆人混进去,一则人家未必就要召仆人,二则,有那么多家生子的情况下,新来的仆人可能连主人的身边都没法靠近,更别提刺探机密。送个小妾侍女之类,主人家的后宅基本就算不设防了,而且大多数人在后宅时心里比较放松,有些话不经意便说出。要不怎么说美人计呢。 沈凌发愁道:“如今该死的人都死了,民乱又已经平息,各人身上罪名都已落定,只差向景阳发明折,想要扭转局势,谈何容易?” 沈栗只道:“事在人为。” 沈凌叹道:“当年来大同时,我也曾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不曾想竟一脚踏进泥潭里,不能脱身……” “可是栗哥儿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沈凌。 沈凌一惊,立时起身打开门道:“母亲怎会来此?您身子不好……” 沈栗听出是老姨娘王氏的,忙起身迎出去,见王氏老态毕显,气喘吁吁,忙上前与沈凌一左一右自丫鬟接过搀扶:“闻听庶祖母身体有恙,孙儿方要去探看,您怎生亲自来此?” 扶王氏在椅子上坐定,沈凌自丫鬟手中接过靠垫,亲自放到王氏身后,伺候她坐安稳了。 沈栗整理衣衫施礼,被王氏一把捞住,持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沈栗忙道:“庶祖母请镇定,不可过于激动。” 沈凌也急道:“母亲,郎中嘱咐您一定要平心静气才好。” 按规矩沈凌应称呼生母王氏为姨娘,但自从他分家以后,便改了口。刚才在沈栗面前还记得掩饰,如今心中一急,便顾不得了。好在沈栗本就不把嫡庶看的太严重,倒也不以为意。 王氏频频点头示意明白,只是仍忍不住泪流。 沈栗心思灵通,知道王氏并非是思念他,而是为沈凌担心,怕礼贤侯府对沈凌之事坐视不理,出言安慰道:“庶祖母不必担心,孙儿既然来此,一定会为五叔设法。” 王氏好容易止住哽咽,拍着沈栗的手哭道:“栗哥儿啊,我、我只剩这一个儿子了……呜呜,我年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你三叔死了,你四姑母嫁得太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得再见,我身边就这么一个血亲了呜呜……” 沈栗心下恻然。王氏是个标准的侯府妾室,一辈子惦记着与正室争风吃醋,连儿子都赔进去一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她也算命运坎坷,如今若是失去沈凌,不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痛,便是养老都成问题。她当年闯入祠堂,对老侯爷的排位发了一顿脾气,说起来算是大不敬了,田氏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她。 “庶祖母请放心,但有一分可能,孙儿都会尽力。”沈栗道。 沈栗不能保证一定可以为沈凌脱罪,毕竟,大同府出了乱子,身为同知,沈凌已经背上了一个失责的罪名,沈栗此来是为了想办法不叫他卷进贪腐案中。 只是这番话却没办法让王氏放心,仍拽着沈栗不撒手,王氏抽噎道:“栗哥儿,老身自知往日在侯府时行为多有失当之处,老身……我愿意悔过了,我去跪祠堂,我去给夫人磕头认错,叫我做什么都行啊,你们可千万不能不管你五叔啊,他也留着沈家的血,是你们沈家的子孙啊呜呜。” 王氏嚎啕大哭,以前求助无门,王氏还能勉强压抑心中惶恐,如今见到沈栗,顿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心中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满腔愁闷,恨不能满地打滚。 沈栗还待再劝,王氏忽然没声音了。沈栗心中一惊,立时上前去扶,果然王氏已经软了身体正从椅子上往下溜。王氏身形生的细瘦,老太太能有多重,沈栗一把抱起来,对已经惊的有些失神的沈凌道:“五叔快令人去请郎中。” 说着,问丫鬟道:“哪里有卧榻,不拘是哪个屋子,越近越好!” 丫鬟顿时反应过来,忙提着裙子在前面小跑:“七少爷往这边来!” 沈栗抱着王氏跟着冲出门去,身后传来沈凌惊慌的呼声:“管家!快去请郎中!快点,骑我的马去!” 沈栗回头大叫道:“不成!太子殿下在城中,不允许纵马!我来时乘着车,用那个!” 沈凌来不及对沈栗道谢,催道:“快去快去!” 把王氏放到床上时,王氏嘴边已经开始冒白沫了。洪氏带着丫头婆子急冲冲赶来,看见沈凌正死命地掐着王氏的人中,只是王氏没有半点反应。 沈栗见王氏脖子僵直,四肢抽搐,心里疑她单是激动过度昏倒,看起来倒像是痫症,问洪氏道:“五婶娘,庶祖母以前可曾这样昏迷过。” 洪氏瞧着也像是有些疑惑,悄声说:“我看着也觉着像痫症,可母亲……老姨娘以前没犯过这个病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又见邢指挥 正说着,听见沈凌大声喊母亲。沈栗与洪氏急忙上前看去,见王氏浑身放松下来,洪氏惊喜道:“好了好了,缓过来了!” 话音未落,王氏又抽搐起来,这回严重的多,两眼翻白,脖颈后仰,口中有更多白沫流出来。 沈栗确定王氏十有八九就是患了痫症,忙叫沈凌:“五叔,快把庶祖母的头颈侧过来,不要让她被口涎呛到。” “五婶,得罪了。”沈栗顺手自洪氏头上抽了个金簪子,伸手直插王氏牙缝中,果然,王氏此时已牙关紧咬。 沈栗见王氏口吐的白沫中开始混有血色,知她多半已经咬破了舌头,忙道:“五叔,快!”沈凌也唬了一跳,万一咬断舌头可要命了! 叔侄两个忙活半天,好算撬开王氏牙关,沈凌仔细看了看,未见断舌,方松了口气道:“还好!只是咬破了。” 未几,王氏又缓过劲来,两眼不再上翻,抽搐稍止。洪氏见王氏的衣裳都已皱了,床头都是她吐出的白沫,污糟不堪,忙道:“妾身给姨娘拾掇一下,一会儿好见郎中。老爷也与栗哥儿去净手。” 沈凌这才发现方才为了扳开王氏的牙关,沈栗沾了一手口涎,心里又感谢又歉意,忙引着沈栗去外间净手。 沈栗担心王氏复又发作,嘱咐道:“那簪子暂时不要抽出来,等郎中来了再说。” 洪氏应道:“放心,知道了。” 自房中出来,见沈凌急的满头大汗,沈栗安慰道:“五叔不必着急,侄儿见庶祖母似是痫症,这病一般不会影响寿数,缓过来就没事了。” 沈凌郁郁点头,叹道:“我原想着把姨娘打侯府中接出来好生奉养,也不枉她生我一场。谁知自从迁居大同府,只教姨娘每日里为我担心了。当年在兵部为官时我也曾自诩算是能吏,出了景阳才知道,以前不过仗着侯府的势罢了。” 沈栗皱眉道:“五叔这官做得不痛快,为何不向家里说?偏要在此处生受着。” 您要是早点想法子调离,或预先给侯府那边通个气,如今也不会搞得这样被动。 沈凌苦笑。他提出分家时并不知沈淳已经要领兵去李朝国,后来才知道自己选的时机很不恰当,自己离开后侯府一时竟没有个正经撑门面的人了。偏出来时王氏又跑到祠堂大闹了一场!及至沈淳失踪的消息传来,王氏派沈凌脑袋一热又跑回景阳帮忙,便私下扣留了书信,直到那一仗都打完了,沈凌才从别人的口中听说礼贤侯差点死在李朝国——沈淳这一难沈凌这边阴错阳差,别说伸手相助,竟连个问候都没有。 亲娘做的孽,儿子哭着也得吞下去。 沈栗还埋怨沈凌自己撑着不肯与侯府多加联系,沈凌哪有这个脸面! “今日多亏有谦礼你在,倒是我反应慢了些。”沈凌感叹道。 王氏发病,沈凌自己先愣住了,若不是沈栗上前抱起王氏,她非结结实实摔倒地上不可,又是沈栗提醒换马车去请郎中,去扳开王氏的牙关,沈凌与洪氏这亲生儿子儿媳倒都束手无策。 沈栗摇头道:“五叔与五婶娘是关心则乱。再者,今日也是侄儿登门引得庶祖母过于激动。五叔不要怪罪侄儿就好。” 沈凌心里倒是明白:“姨娘这是抑郁成疾,不过早晚罢了。” 说着话郎中终于到了,洪氏已经给婆婆整理好,郎中看过也道是痫症。这病在此时还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只按照惊厥,开些安神汤之类让病人睡去。郎中还推荐了神婆——没错,在很多人看来,痫症更像是感染邪崇,需要拜神驱鬼,郎中也照信不误。 听郎中提起神婆,沈栗猛然想起建章道长与大业和尚,左右沈凌今日为王氏的病情担心,神情恍惚,多半是问不出什么了,沈栗索性告辞道:“今日五叔府中忙乱,侄儿便不多留了。太子殿下此番带了景阳的建章道长与大业和尚,侄儿得着机会想办法请他们过来。” 洪氏在一旁喜道:“这两位都是有道高人,若能请来最好!便是姨娘稍好些去拜见也好。” 沈凌留他道:“何不索性搬来家中,自家人何故如此见外?” “侄儿每日须得点卯,那边更方便。”沈栗道:“那位孙氏的事侄儿记下了,得空便去见安大人。” 忙活大半天,除了知道安寒略往沈凌身边塞了个泼辣蛮横的眼线竟一无所获,沈栗未免有些失望,靠在车上不知有些发愣。 竹衣小声与沈栗议论道:“少爷,奴才听门房说老姨娘生了病?” 沈栗点头道:“五叔一家在大同府似乎过得并不顺当。” 竹衣转了转眼珠,道:“少爷,嗯,奴才说句放肆的话,您说万一要是老姨娘不幸去了,侯爷和您是不是得丁忧啊。” 沈栗怔了怔,忽然坐起来。 王氏育有两子一女,是老侯爷的庶妻,沈淳的庶母。若是王氏亡故,按制庶子应为生母守孝三年,嫡子应为庶母守孝一年,以下递减。也就是说,沈凌需要丁忧三年,到沈淳与沈栗这儿,没什么丁忧一说,但家中有丧事却不好出入宫廷了。 沈栗眼前闪过一些记忆的片段,洪氏提到王姨娘以前不曾有过痫症,那位莫名其妙送进沈凌府中的孙氏、沈家与何家的仇怨,还有才经武确认过何溪曾在三晋露过面的消息…… 前几天雅临还提到安家有个叫奚公子的客人,何溪若得了机会,顺手想给礼贤侯府添点堵也说不定! 沈栗对竹衣道:“你想的对!去,告诉五叔一声,要他小心孙氏,入口的东西也要仔细些!” 竹衣应声回身跑了。 沈栗回到住处,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多米疑道:“少爷?” 沈栗问:“谁进了房间?” 多米摇头道:“少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不许人进去,小的们哪里敢?” 沈栗皱眉,多米道:“少爷觉得有人进去过?” 沈栗道:“别的不知,房门肯定开过。” 多米知沈栗离开时多半是在门窗上留了机关,因此回来就发觉不对。 轻轻抽出腰刀,多米示意沈栗躲在一旁,沈栗怕屋内人若是还没走,多米一个人顶不住,回身去院外叫了两个侍卫。三个人蓦然腿推开房门冲进去,结果屋内空无一人。又搜检了一番,多米出来对沈栗道:“少爷,房内没人。” 沈栗进去,见屋内摆设都在原处,只有案上的一些字纸被人动过,顿了顿,点头道:“请两个侍卫大哥酒钱。” 多米连忙递银子,侍卫施礼道:“谢沈七公子赏。标下是否要告知才将军今日之事?” 沈栗问道:“你们在门口守卫,可见过陌生面孔?” 侍卫们摇头道:“不曾。” 沈栗点头:“或许是学生弄错了,不需告诉才将军。” 侍卫们接过赏银退下。沈栗伸手叩了叩桌案,问道:“丁世兄如何?” 多米恭敬道:“丁公子在后院歇息,闲时只写字打发时间。” 沈栗坐下来,想了想,又问:“你舅父原是丁家管事,可曾去丁世兄那里问候?” 多米摇头道:“不曾。舅父说他原是在乡下庄子里,丁公子并不认得他。如今他一家成了咱们沈家的仆人,不好去拜见旧主家。因此只在前院忙活,并不往丁公子住处去。” 沈栗看着多米,问道:“你和万墩儿也相处一段时间了,觉得他们怎样?” 多米迟疑了下,慢慢道:“小人觉得舅父是个心中有计较的人,舅母……似乎有些爱贪便宜,二丫太小,大丫接触的少,看不出来。” “他们对你如何?”沈栗问。 多米失落道:“小人觉得他们似乎有些客气的过了。” 沈栗笑了笑,挥挥手示意多米退下。 拿起桌上的字纸,沈栗沉吟半晌。屋内肯定有人来过,而且动过东西后大大咧咧不曾掩饰,这住处似乎有些不安全?会是安守道的人吗? “你在想什么?”身后有人问道。 沈栗伸手去拔藏在袖中的小剑,咽喉传来一丝凉意:“别动!” 沈栗停下手,想了想,忽然满不在乎地捏住抵在喉咙处的剑尖:“邢世叔不愧是威震朝廷,可止小儿夜啼的缁衣卫指挥使,小侄的随从也算仔细了,竟没发现世叔。” 邢秋收回剑,斜眼看着沈栗:“威震朝廷也就罢了,可止小儿夜啼是怎么回事?这词儿应该用在山匪身上才妥当吧?” 沈栗微笑道:“小侄才疏学浅,用错了也说不定。” 邢秋哼了一声,知道沈栗是报复自己方才故意惊吓他,左右不过口舌之利,倒也不以为意,笑道:“早闻李尚书提起过你记性好,真叫你听出来是我。” 沈栗轻笑为邢秋倒茶:“小侄算着世叔早该来了,不想却一直等到太子殿下移驾大同。” 邢秋苦了脸:“真坐上这个位置才知道,苍明智真是杀才!他把缁衣卫搞得一塌糊涂。” 沈栗点头道:“大同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先前缁衣卫竟没有上报,反倒是曲均忍不住掀盖子,这边的缁衣卫只怕已经名存实亡了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登门问罪 邢秋黑着脸。前任只顾着玩弄权柄作威作福,留下一个烂摊子,自己如今做了缝补匠,糊了东头补西头,左是窟窿右是坑。幸亏陛下有些耐性,换个急躁了,自己早被削成白板了。 沈栗道:“世叔可曾谒见太子殿下?” 邢秋摇摇头。 他敢轻易钻进沈栗住处,太子处所却不是能够随便进的。为防他人惊觉,偏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拜见。再者,他身为缁衣卫指挥使,平日里只向皇帝负责,不在陛下眼前,太子还是少见为好。 “小侄为世叔通秉一声?”沈栗问。 邢秋道:“本官身份敏感,还是不去了,这里有一封陛下手书,请世侄转呈太子殿下。” 沈栗伸手接过,见邢秋回身在地上一揭,竟揭起一块板子,露出下面的地道! 沈栗愕然,他原还奇怪,多米领着两个侍卫把房间仔仔细细搜了一遍,邢秋究竟是躲在哪里竟没被发现,却原来是这里有个地道! 邢秋笑道:“你见门窗上的机关被动过,便以为人是从外面进来的。” 沈栗叹道:“没想到啊,这里竟有地道。” 沈栗这个住处原是个客栈。因安守道血洗大同府衙门,那里死了不少人,不适合再请太子等人,官驿又在城外,安守道便安排太子一行人住进大同府最大的客栈对照楼。这客栈规模不小,更喜后面被修成园林样式,分成各个独立的小院。沈栗没想到竟有人在客栈的房间里挖了地道。 “当时营造客栈的工匠里有缁衣卫的人,那时悄悄留下的。”邢秋道:“好在做的仔细,如今还能用。” “这地道通向哪里?”沈栗惊奇道。 “木桐花。”邢秋脸色颇为奇异。 “木桐花?这是什么地方?”沈栗纳闷。 邢秋摸了摸下颌,咳了一声道:“是个青楼。” “……”沈栗顿了顿,随即点头道:“也对,客栈和青楼本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邢秋略有些得意道:“你现在的房间原是大同府总兵官齐黎最愿意来的地方。” 沈栗奇道:“他在大同没有自己的府邸吗,为何喜欢住客栈?” 邢秋冷笑道:“有些人不方便与他光明正大地联系。” 这却不方便再问下去,沈栗转而问道:“如今大人能够控制大同府缁衣卫吗?” 有时候缁衣卫是比手握军权的卫所更恐怖的存在,他们不仅会刺探消息,必要时也不介意成为刺客。 邢秋点头道:“缁衣卫自成一系,较之军队反而更易掌控。” 缁衣卫有自己的管理方式,纪律与刑罚更为严明,作为指挥使的邢秋甚至对一定等级的属下有先斩后奏之权,他这个指挥使没来时或许还有人能浑水摸鱼,邢秋一到,摧枯拉朽般处理一批,拉拢一批,已经瘫痪的大同府缁衣卫便又缓缓运行起来。 沈栗长长吁了口气,既然邢秋已经控制了缁衣卫,太子的安全大抵是有保证了,万一事有不虞,缁衣卫把太子“偷”回景阳总是能做到的。 邢秋问道:“景阳那边只知道太子殿下这里出了纰漏,到不知如今怎样?” 沈栗请邢秋坐下,将入晋以来桩桩事由一一述来,邢秋皱眉道:“这么说,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守道手里的兵权了?” 沈栗点头道:“根据自曲均大人和桂丰那里得来的证据,其实已经可以下令拘拿丁柯等人了,只是如今各卫所仍听命于安守道。” 邢秋沉吟道:“太子领三晋巡抚,本有节制地方文武之权。按说比安守道更加名正言顺。” 沈栗见邢秋茶杯空了,忙起身添茶,道:“安守道毕竟在三晋经营多年,没有把握,不能轻易试探卫所的反应。换个地方太子殿下也不需如此小心翼翼,大同府毕竟靠近北狄,真的翻了脸,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邢秋看向沈栗,似笑非笑道:“你向本官反复强调这个,是有什么打算?” 沈栗殷切道:“缁衣卫肯定在军中有人手吧?” 邢秋笑道:“若是没有呢?” 沈栗笃定道:“肯定有。” 缁衣卫对内的主要职责就是监察百官,邵英尤其看重军权,若说军中没有缁衣卫的人,鬼都信。 邢秋道:“你想让缁衣卫在军中刺探将士的意向?” “安守道借着平乱之机大肆杀人灭口,虽然堵上了一些漏洞,其实得罪了更多的人,如今只怕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也会觉得不安。”沈栗道:“学生觉得凭他这些年的压制和杀戮,对他不满的人应该很多。” 邢秋沉吟道:“但如今他已经平息事态……” “只要太子殿下一日不离开三晋,事态就不会平息。”沈栗道:“想做贪官第一要做的就是排除异己,然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其实并不是好事,他害的人多了,怨气只会越积越多,如今能为他们昭雪的机会就在眼前,一旦太子离开,安守道的地位就会越加稳固。” “所以只要确定太子要扳倒丁、安等人,这些人一定会抓住这颗救命稻草。”邢秋道。 “现下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在不惊动安守道的情况下搞清楚军中到底有多少人会倒向太子殿下,这股力量究竟能不能动摇安守道。”沈栗轻声道:“原本这是个难事,但如今世叔来了,有什么比缁衣卫更适合做此事呢?” 若能在太子殿下的计划中出一点力,而不是只描补缁衣卫自身的漏洞,倒时在皇上眼里也能好看些。邢秋动摇道:“若是刺探军中,至少要东宫下令。” 沈栗喜道:“世叔稍等,小侄这就去见太子殿下。” 太子如今愁的就是无法插手军中,送上门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忙亲手写下谕令,用了印,交于沈栗,叹道:“但愿能有效果。” 沈栗深意道:“会有效的。等下了大雪,会更有效。” 安守道血洗大同府,放粮赈济,总算添了坑,还没松口气,就被沈栗拽着丁柯找上门来。 “安大人这时想要与学生撕破脸吗?”沈栗怒气冲冲道。 安守道愕然道:“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安大人,当日可是与丁大人一起对学生保证过,学生的五叔沈凌绝不会牵扯到案中。”沈栗道。 安守道点头:“本官说到做到。” 沈栗冷笑道:“大人是做到了,家叔的确不在‘贪官污吏’的名单上,但为何大人却在暗地里下了狠手,想要我五叔一家的性命!” “什么?”安守道惊讶道。 丁柯也黑着脸道:“安大人,虽然你我同朝为官,老夫也不得不说此事你做的过了。” 安守道忙道:“不对,本官从未为难沈同知!” 沈栗讥讽地点头道:“大人的确没有为难过家叔,不但没有,还特意以******的外甥女下嫁于家叔为妾。” “什么?”安守道第二次惊叫。 沈栗眯着眼道:“这位姑娘可不得了,自称是家叔聘下的平妻,您说说,咱们正经官宦人家,什么时候闹出过平妻?在府中三天两头大吵大闹,家叔看在安大人的面子上,也容得她撒泼。不想这位姑娘竟屡屡违逆学生的庶祖母,致使老人家抑郁成疾!这还不算,她居然还私藏了毒药,请问大人,您这亲戚想要干什么?” 安守道立时摇头道:“不对!老夫哪里来的什么亲戚!莫非是沈同知被人诓骗了?” 沈栗哼道:“是大人的长子安寒略安兄亲自把人送去的!否则家叔怎么可能收下。” 丁柯在一旁道:“安大人,此事您做的实在是不地道。当日老夫是一同做的担保,如今你翻脸就要下狠手,老夫的颜面要往哪里放!” 丁柯表示很不满。想当初忙前忙后的是自己,求爷爷告奶奶的是自己,花银子添坑的还有自己。安守道如今过了坎儿,女儿被送到东宫,儿子立了军功,可自己呢?你是没什么要求道沈栗了,立马就要杀沈凌,老夫可还指望沈栗把自己的儿子引荐给太子呢! 安守道愣了半晌,叫:“来人,去把老大给我叫来。” 沈栗止道:“等等。”对安府仆人道:“请把外面小轿内的女子一起带来。” 孙氏被沈凌下令塞进轿子时还理直气壮地叫嚣要他好看,如今还没进正堂人就瘫软了,被人推进来,立时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道:“是大公子叫奴婢做的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沈栗哼道:“安大人,安大公子,这位孙姑娘可算得人证?” 安守道盯着自己的长子,安寒略别看在外面威风凛凛,在安守道面前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嗫嚅道:“她说谎,儿子不曾命她去害沈同知。” 安守道虎着脸问:“这女子是你送到沈同知府上的?” 安寒略迟疑半晌,方微微点头道:“是。” 沈栗到没立即发火,反而转头看向丁柯:“丁世叔,当日学生与安大人接触的少,是世叔在学生面前打的保票,如今怎么说?” “我没让她去害沈同知!”不待黑着脸的丁柯说话,安寒略慌道:“我只是让她看着沈凌!” “蠢材!”安守道闭了闭眼,骂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自知之明 安寒略给沈凌送人,竟然没和他老子言语一声。如今沈栗找上门来,安守道被闹了个措手不及。他连前因后果都没弄明白呢,能和沈栗说什么?若换个时间,安守道一个实权总兵,还真不会把沈栗当回事,可此时大同府的事还没完,沈栗这个太子眼前的红人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得罪,何况老搭档丁柯也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沈七公子,稍安勿躁,此事老夫真不知情,怕是其中另有蹊跷。还请宽容两日,老夫一定会给你叔侄一个交代。”安守道起身作揖道。 沈栗也不想立时把安守道逼急了,反正孙氏已经不能在沈凌府中作妖,丁柯也开始对安守道不满,今日闹一场的效果不错,沈栗得到个台阶立马落脚,拱手道:“学生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送走了沈栗和丁柯,安守道脸一沉,对大儿子示意:“说吧。” 安寒略老老实实道:“儿子担心他会多嘴,只是想派个人到他身边看着,他要是打算什么咱们也能知道。毕竟,他不是咱们的人。” 沈栗料的不错,沈凌的确没有搅合进贪污案。 三晋贪官集团能安安稳稳地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半点风声没透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布政使曲均被架空了。官员总有升迁调度,出去的人还好说,毕竟大家都有案底,不会乱说话,来了新人怎么办?答曰:把新人“吸收”进来。先是派人试探,肯识相的就大家一起发财,碰上油盐不进的,没说的,顺者昌逆者亡。 只有两种人能逃脱这种“吸收”:一种是没处于关键职位,就是不挡路的;还有一种,就是肯定不会加入的。比如沈凌。 沈凌出自礼贤侯府,而礼贤侯府一向是铁了心支持邵英,丁、安集团只要在沈凌面前稍露端倪,沈凌回头就会告诉沈淳。偏这个人还不能杀,别看沈凌与景阳联系的少,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礼贤侯府肯定会派人调查调查个清楚。 安守道等人只能压着他,叫他这官做得不痛快,盼着他赶紧走。可谁都没想到,沈凌自觉愧对沈淳,有了难处也不好意思说,还就咬着牙赖在大同了! 大同是边境苦地,本来就穷,沈凌这个同知没来之前,大家还能捞点外快,与北狄人暗地里做些盐铁买卖,沈凌一来,大同府官员行事都要小心避着他,不好做手脚,断了外面的财路。收手不贪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好在治下百姓身上找回来。几年下来,大同府境内都是活骷髅。今年碰上大旱,赈济粮也被贪官们刮没了,活骷髅彻底变成了饿殍,于是揭竿而起。 而沈凌早先是在兵部为官,对地方上的关节半点不通,来到大同府又被刻意孤立起来,他倒是感叹大同之穷,却不知底下暗流,直到民乱爆发,安守道杀进大同府,沈凌才惊觉:咦,身边竟有这么多蹊跷。 安守道放过了沈凌,安寒略却不放心,于是孙氏就到沈凌府上。 “糊涂!”安守道骂道:“画蛇添足!” 安寒略低头不语。 “你要送女人,也挑个像样的。这女子是什么德行,到了人家府上不是结仇吗——你还让她给人下毒?”安守道恨道:“你看着沈凌在大同不声不响,礼贤侯却不好惹,还有他这个侄子,大臣都让沈栗扳倒好几个了!” “没有,儿子真没让她害人,不知她怎么会有毒药。”安寒略不安道:“父亲,其实……” “什么?”安守道不耐道:“你不要吞吞吐吐!” 安寒略小声道:“这女子是何溪给我的。” “……”安守道不可思议道:“何溪给你的人,你也敢送到沈凌府上?你不知道沈家曾经休过何家的女儿吗?他们两家是仇人——你他娘听何溪的?” “儿子……儿子当时只是想着沈凌的确该看着些,瞧着这女子也合适,她的身契又在儿子手上。谁知道她在沈凌府上能闹出那么多事!”安寒略懊恼道。 “身契有时候也没那么好使!”安守道抬脚一踹孙氏:“你藏着毒药是要干什么?” 孙氏却没有回答,伏在地上的身体软软地被安守道踹倒。安守道一惊,安寒略伸手试探孙氏的鼻息,抬起头忐忑不安道:“父亲,她死了。” 安守道长叹:“坏了,她这是早就准备好了。方才什么痛哭流涕都是假的,就为了说出是你吩咐她做的那句话!” 安寒略发愣道:“她陷害我?为什么?” 安守道恨道:“听沈栗说着女子在沈凌府中颇不安分——妾室怎么会如此张狂,分明是故意激怒沈家!人是你送去的,如今锅也要你来背,这是要咱们和那边结仇啊。幸亏沈凌还活着,不然沈家早翻脸了!” 安寒略眨了眨眼,恍然道:“何溪竟打着这个主意!”随即怒发冲冠道:“儿子找他算账去!” “回来!”安守道叹道:“你自小武艺学得好,唯叹耳根子软,叫何溪挑唆两句,竟然都学会瞒着老夫擅自做主了,只怕你此去也是白搭。” 安寒略惭愧道:“儿子只是想为父亲分忧,不想竟惹下这个麻烦。” 安守道叹道:“你只怨老夫不肯信任你,叫你这个年纪还出不了头。老夫又何尝不是望子成龙,可惜对于武将而言,你这缺点太明显,带不了兵!” 安寒略越发羞愧道:“都是儿子的错,请父亲责罚。” “如今罚你何用!”安守道在外人面前手段狠辣,对长子却一向宽容:“如今如何解决此事才是要紧。” 安守道不教儿子去找何溪算账,自己却跑去见何溪。 “不愧是何家二公子,老夫真是小看了你。孙氏之事,在太子去太原府之前就安排好了吧?”安守道咬牙道。 太子移驾大同府,何溪这回不赖在太原了,难为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一路策马急行,倒比 何溪笑盈盈排着棋谱道:“这本是一步闲棋罢了。当时在下就担心安大人转而投入太子门下,孙氏要是能得手,沈栗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安大人与太子和解,对二殿下岂不是好事?” 安守道哼道:“而且沈凌若是死了,对沈家也是个打击。何公子一箭双雕,于公于私都得利,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弟。” 何溪悠然道:“可惜沈凌防人防的厉害,孙氏不竟没来找到机会下毒,枉费在下一翻筹谋。唉,如今世家子弟不值钱,若是……” “若是前朝,废立不过何家一句话,哪里用费心和我这庶族官员打交道!更不需安排孙氏。”安守道冷笑道:“这他娘就是老子不喜欢和你们搭伙的原因!一边借着老子的力,一边看不起老子!同路而行还要对自己人耍手段,就不怕老子翻脸宰了你!” “安大人还是息怒吧,我何家人却不是那么好杀的。”何溪笑道:“安大人不想得罪礼贤侯,就想得罪何家吗?” 安守道不语。 何溪叹道:“在太原府时在下就觉得不好,易十四死死拘着在下,不许出府。如今看来安大人是真的靠向了太子。” 安守道冷笑道:“太子比你们胃口小。” “事不遂矣,安大人放在下走吧。”何溪抛下手中棋谱,意兴阑珊道。 安守道哼道:“不成!” “怎么?安大人真想杀人灭口?”何溪冷笑道。 安守道有些为难。杀了何溪,自怕何家与二皇子不肯善罢干休,放他走,又怕他继续在暗地里使坏,真把自己先前参与刺杀太子的事抖出来。 “据在下所知,何老四子,只有二公子没有出仕。”安守道觑着何溪:“相比之下,您的三位兄弟却过得舒服的多。二公子明明才华横溢,如今却隐藏在暗中,筹谋这些阴私之事,难道公子竟甘心吗?” “怎么,安大人这是要诱之以利了?”何溪似笑非笑道:“在下倒是也曾年少轻狂过,可惜,在下自知性格执拗,好与人争辩,便是出仕了也爬不到高位,是以当初奉家父命令隐逸时在下倒也没什么怨气。安大人要是想挑唆在下却是不可能的——若不是背靠何家,大人早就下手了吧?” 安守道叹道:“何公子,杀了你老夫不敢,放了你老夫也不敢,你倒是帮老夫想个法子,叫老夫如何是好?” 何溪默然。可惜自己当初太想替二皇子和家族除掉太子,竟蒙了眼,没有察觉道安守道的异常,如今想走却走不成了。 “何二公子要是向家中一直报平安,不叫那边发现异常,老夫可以暂时保证何公子的安全,直到尘埃落地。”安守道摸着刀柄道:“若是何公子再耍什么阴谋诡计,叫老夫察觉了,老夫索性送您上路,反正这里乱民这么多,谁知道您究竟是死于谁的手里呢?” 何溪默默点头。事到如今,只好先退一步,以求来日转机。 出了房间,安守道严令班子宁一定要看守好何溪,不准他与任何人见面,不准有半片字纸流出房间。班子宁领命退下,安守道一声叹息,杀不得放不得,还是关着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轮到贪官掏银子 在何溪身上马失前蹄似乎只是个开始。 原本安守道打算写个请功折子,请示太子上呈朝廷,大同府之事便算有个完结,太子也该回转景阳了。 没成想,自正旦之夜子时开始,大同府便下起大雪来。起先看来是一场鹅毛大雪,衬着元夜的热闹颇有几分年味儿,忙活着过年的人们还喜滋滋地互道:大雪兆丰年。然而到了后半夜,冰冷的雪花被大风裹挟着密密匝匝地砸下来,有经验的老人已经开始担忧起来。挨到天亮,大同府竟被埋在雪里! 元月初一,有许多人家连烧柴都没买到。别说烧柴,有些百姓的房屋已经压塌,阖家坐在雪地里哀嚎。还有被大雪封门堵在屋里出不来的,太子命才经武和安守道调来兵卒,到平民区挨家挨户给挖出来。 情况急转直下。 第二日清早,路上开始出现冻死的尸体。衙门们还没来得及清理,大雪又洋洋洒洒落下来。 第三日,安守道望着白茫茫的大地,心中冰凉一片。太子不会走了,不能走了。果然,太子召集众人,满面忧色问地询问安守道与丁柯:“如今暴雪成灾,二位身为地方长官,可有良策?” 丁柯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先前为了赈济大同,丁柯等人已经自掏腰包添窟窿,好歹弄了些粮食让灾民们勉强填饱肚子。安守道清理了大同府官衙,把死人都推出来顶杠以求糊弄朝廷,这些人的家产如今都算作赃物,一概动不得。想要救灾,难不成还得自己填补? 光是粮食也就算了,御寒的衣物呢,失去房屋的百姓又要安置到哪里? 丁柯二人急切之间又能拿出什么好法子,只好说了些“臣下定然全力救灾”之类的套话。 太子沉默半晌,宣布:大同府民乱之事虽已平息,但如今遭受雪灾,吾不能就这样回去,否则没法向父皇交代。 安守道还想劝,丁柯轻轻拉了他一下,出言赞同道:“太子殿下心系黎民,实乃百姓之福,家国之幸也。” 太子轻叹一声,回头望向晋王世子道:“还请堂弟助吾。” 晋王世子苦着脸道:“啊也,殿下又不是不知,纵然臣弟家封地在晋,其实父王他不管事地,封地的王府臣弟长这么大就去过两次,急切之间,要我拿什么助你?” 太子殿下摇头道:“堂弟家中总该有些积累,不拘多少,且先应应急。” 太子都扯下脸来刮亲堂弟的地皮了,众人总要有些表示,沈栗霍霜等人也纷纷解囊,留下必要的开支,带来的银票一概上交。外来客都掏银子了,坐地户们自然是不能落后的,丁柯马上表示,三晋上下官员这就捐献财务,一定要让大同府百姓度过这一关。 沈栗轻声道:“如今大同府及周边府库怕是已经空了,便是有些银子也不当事,如今要紧的还是粮食及衣物,便是马上向朝廷求救也来不及。学生听闻此地有祺祥商团的店铺,太子可否容官府向他们赎买粮食。” 殿下您都急的去堂弟身上刮油了,承恩侯府也别放过了。 晋王世子眼睛一亮,赞同道:“与他们好好商量,尽量便宜些,到时候太子殿下嘉奖他们一下便是。” 商人不缺银子,缺的就是荣耀与地位。太子殿下的亲口表彰,不但是荣誉,而且是最好的招牌,从此以后必然财源滚滚。这是两厢便宜的事,谁都不吃亏。 那浩勒点头道:“虽然未有先例,但事急从权,对祺祥商团也是个好机会。不过,祺祥商团的会长乃是周侯,殿下不可只降恩于此一家,大同府内若有别的商家愿意参与善事,也应同例。”说着,那浩勒转头看向丁柯。 丁柯满嘴苦涩。 先前为了填官仓,丁、安二人已经向本地的商户们大肆低价“赎买”了一遭,除了先前忌讳祺祥商团背景硬朗没有动手之外,其余商户们的库房差不多都清空了。如今太子即使许诺要表彰善事,他们也拿不出东西参与,只能眼睁睁看着祺祥商团“占便宜”。先前那些商户在安守道的威胁下勉强自认倒霉,如今再错失良机,只怕梦里都要诅咒丁、安二人不得好死。 然而丁柯又没法子出言反对,只能心虚附和道:“那大人说的是。” 太子向才经武严肃道:“重灾面前,禁军不要闲下来,帮着灾民们安置,镇压闹事的乱民——无论如何,不可再起民乱!否则提头来见!” 太子身上如今还领着三晋巡抚之职,有理有据的情况下,的确是有权杀人的。 才经武躬身道:“末将领命!” 昨日因为大雪压了民房,禁军以协助卫所清理民居之名已经少量进城了,如今太子命令一下,大同府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禁军出入府城。安守道暗地里攥着拳头,想要开口反对,但太子的理由十分充分,安守道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好借口。 出了太子居所,丁柯与安守道愁眉苦脸。眼看着事情已经收尾了,谁知道天公不作美,几场大雪下来,太子不走了,禁军入城了,自己还要接着掏银子。 丁柯长叹一声:“先前已经让下属们拿了一笔银子,如今还要在捐一笔,也不知……” 也不知还能募集多少? 贪官都是貔貅,叫他们吃下去容易,想要叫他们吐出来一丝,要有与龙搏斗的觉悟。哪怕他们是你的下属。 安守道沉默不语,他贪的不少,但银子是一边贪一边就花费出去,倒也积累了一些,但大同府出了乱子之后,贪是暂时不能了,反而一笔笔掏出去。收买沈栗与雅临、供奉太子、赎买粮食与衣物填坑,如今也有些撑不住了。 太原丁柯府上,两位郎中正在交头接耳。 丁柯的继室端坐在榻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个嬷嬷抖着声音追问:“怎么样?” 郎中们转过身,齐声道:“恭喜夫人。” “真的!”继室惊喜叫道:“是真的?” “夫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年纪稍长的郎中微笑道。 继室猛地一晕,嬷嬷赶紧扶起来:“夫人小心!” “不对,”继室一惊一乍道:“我上个月还曾换洗过。” “有些女子体虚,自然怀相不稳,”郎中捋须道:“夫人放心,此乃我二人一同诊治,绝不会错。” “……嬷嬷,我有了,哈哈,”继室语无伦次道:“有了哈哈。” 郎中皱眉道:“夫人还请镇静,不要过于激动。” “对对对,我得稳着,”继室捂着肚子道:“我须得稳着。哈哈,有了!” 那嬷嬷喜道:“还请先生为夫人开些安胎药。” “这是自然。”郎中笑呵呵道。 “等等!”继室深吸一口气道:“我……我这一胎是男是女?”说罢,如掷骰子般紧紧盯着郎中。 以脉象看男女本来就不怎么准,三个月能看出什么? 年轻的郎中方要开口请夫人稍安勿躁,老郎中轻轻拽了他一把。 想起先前有个小厮跑来扔下一些银子,央求:“家中夫人积年无子,实在受不得刺激,若夫人询问是男是女,还请先生答‘是男’。” 老郎中见继室情绪果然有些激动过度,心想便当是说句吉利话也好:“恭喜夫人,是男胎。” “阿弥陀佛!”继室与嬷嬷一同合掌道。 继室终于没撑住,两眼一翻,倒了。 一片忙乱之后,嬷嬷掏了两锭银子欢天喜地送走郎中们。回来与继室哭道:“恭喜夫人苦尽甘来。” 继室红着眼道:“那逆子频频忤逆与我,老爷面上偏着我,其实因我无子,还是护着那小贼!” 嬷嬷安慰道:“如今夫人也有了儿子,待小少爷落地,还怕那个废了的?” 继室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懂。” 当年她年轻气盛兼之做贼心虚,吓跑了丁柯的长子,又对丁同方下了狠手,好在有着一张得丁柯喜欢的脸,又与他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才放肆张扬地过了这么些年。最怕的就是年纪上来丁柯不喜欢她了,或是丁同方知道了当年的恩怨。 以前她膝下无子,丁柯一直拦着她再去害丁同方。别看她每日里找丁同方的麻烦,其实心下一直忐忑不安。这种不安在沈栗表示要把丁同方引见给太子之后达到了极点——丁同方若是出息了,怎么可能放过她?偏丁柯听了沈栗鼓动,真的带着丁同方去了大同府! 这些天来继室每日里焦躁不安,一合眼就看到先夫人和丁二公子在眼前索命,也是奇了,年深日久的,她原本早就忘记这些死人的脸,如今偏偏毫发毕现,渐渐的,连那些被灭口的马夫一家以及头前的嬷嬷都找上来,每日在耳边念叨:奴才为夫人肝脑涂地,如今却不得好死……请夫人下来陪着奴才们吧…… 如今自己有了男孩,想必可以说服丈夫彻底放弃丁同方。毕竟,先夫人和二公子的死,丁柯也有参与,他难道就不怕丁同方日后反咬一口吗? 抚着自己的肚子,继室喃喃道:“儿子,我有儿子了!孩子,你来的时机真好,这次,你要救母亲的命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风起大同府 丁柯与安守道费尽苦心营造起的堡垒已不可逆转的趋势渐渐崩塌,缓慢而无法挽回。 而丁、安等人甚至对此还没有清晰地觉察到。他们如今只是觉得在雪灾中渐渐失去了主动权。 太子从祺祥商团低价赎买了米粮和御寒衣物;在晋王世子的命令下,朔州与大同府的道路被清理,一车车不知用什么制成的名为蜂窝煤的东西连同簇新的小煤炉被送入城中;沈栗则成日里与霍霜、郁辰带着一队侍卫教失去房屋的灾民们筑起一座座雪屋,连糊涂蛋才茂都被叫去出力,冻死冻伤的人开始逐渐减少。功劳都被百姓们记在东宫头上,而丁柯与安守道等人除了掏银子,竟没有一点儿用处。 更为讽刺的是,三晋上下官员这次募集的银子甚至比不上商户与小士绅们拿出的多!真把黎民百姓放在心上的人又怎么会成为贪官呢?先时为了平息大同府民乱,安置流民,丁、安等人已经向手下人要了一批银子了,如今再要,都纷纷叫苦起来,任凭丁、安二人苦口婆心,下属们也纷纷表示,真的没钱! 能怎么样?法不责众,丁、安二人靠着“大家一起发财”让三晋上下抱成一团,如今同样是因为银钱问题头一次被下属们联合违逆。 安守道气得要吐血:“都他娘是棒槌,夏虫不可语冰。” 丁柯无可奈何道:“清官都未必靠得住,何况是一群贪官!”说得好像其中没有他似的。 丁、安二人渐渐焦头烂额起来。没有对比不知道,自从太子入晋以后,大同府的局势陡然好转,百姓嘴上不说,心里何尝没谱? 大同府不是头一年受穷,丁柯等人身为三晋官员,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太子不来你们就装聋作哑,任凭下属们欺压百姓,太子一来你们就明镜高悬了? 丁、安等人先前赈济灾民没有被人记好,百姓们都悄悄感谢太子殿下督促三晋官员赈灾,如今见三晋官员们只拿出一点儿银子,流言顿时风行起来:看见没!什么叫本性难移?叫他们装一次好官还能对付个人模狗样,再来一次,原形毕露了吧? 邢秋原以为暗中说服卫所将官们反对安守道是个很大的难题,但真实情况却是,上层将官们对安守道较为忠心,但下层军官与普通士卒暗地里却对安守道颇为怨恨。当邢秋从地道里钻出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起这件事时,沈栗却并无异色。 “安守道想控制卫所,必然习惯于排除异己,因此官阶高的必然是经由他提拔上来的,反而下层将官里必然有受到他打压的,这些人恨他还来不及。”沈栗笑道。 邢秋诧异道:“所以你先前执意要缁衣卫刺探军中?你早料到会有人反对安守道?” 沈栗微笑道:“不但下层军官们反对安守道,大同府周围卫所的士兵们也会讨厌这位总兵,对吗?” 邢秋惊异的点头道:“的确如此,安守道自己带来的人还好,大同府周围卫所情况的确如你所说。” “自曲均上报大同府民乱到太子殿下入晋,其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大同府附近卫所众多,按说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在殿下来到三晋前就扑灭民乱。”沈栗道。 邢秋恍然大悟道:“而直到‘劝说’太子移驾太原府之后,安守道领兵到大同之后才民乱才渐渐被镇压下去,这说明——” “这说明大同府附近的卫所其实不太买安守道的面子,所以在平乱时不肯出力。”沈栗笑道:“大同府邻近边关,在三晋各卫所中算是最危险的地方,这里被安守道排挤的人会更多,军官受到排挤,卫所能得到的物资便少了,军卒的日子也好不了。学生见了家叔后越发肯定了这个情况——当时家叔的确想带兵平乱,可惜,众卫所都在找借口拖延。家叔以为他们实际上畏战,但学生以为,他们是不肯为安守道填坑。” 邢秋半晌无言,叹道:“都在贤侄意料之中,本官这‘劝说’的功劳似乎是白捡的。” 沈栗摇头道:“哪怕是太子殿下与才将军都无法在不惊动安守道的情况下插手军中,世叔的到来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份功劳独一无二,换了谁都做不成。” 邢秋赧然道:“谬赞,贤侄这个人情,本官记下了。” 能让缁衣卫指挥使记下人情,好处非同一般,沈栗微笑道:“邢沈两家世代通好,世叔不必如此。 邢秋摇摇头。自从他接了苍明智留下的烂摊子,缁衣卫纰漏不断,他太需要一份像样的功劳了。这件事并非如沈栗所说除了缁衣卫谁都办不成,沈凌如今还是大同府同知呢。沈栗能在太子面前为他求来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沈栗又为什么不把这个机会留给沈凌呢?一则,沈凌如今已经有失责之罪了。事涉军中,几乎没有什么戴罪立功之说,而沈栗也不好在太子面前偏颇自己的亲戚。再者,邢秋在暗,容易活动,而沈凌在明,安守道必然注意着他。 邢秋看了看天色,方欲告辞,哪知外面忽然传来竹衣的叫嚷声:“才公子,你不能进去!” 随即房门竟砰地一声被人推开!邢秋身手快,立时躲在门后。进来的却是气喘吁吁的才茂。竹衣与多米苦着脸被几个侍卫拦在外面。 沈栗沉下脸冷笑道:“怎么?才公子气势汹汹带人闯进门来,是要斩杀在下吗?” 才茂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沈栗道:“谁他娘敢杀你?但老子今天要找你算账!” “家父礼贤侯!”沈栗忽然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道:“才公子需要注意言辞。” 才茂打了个哆嗦,忽然听到门外有惨叫声,回头看去,原来是有人叫来守卫,自己带来的几个侍卫被扭着胳膊按在地上。 沈栗轻声道:“才公子似乎忘记太子殿下的处所也在客栈中。” 才茂脸色立时由红变白,慌忙摇手道:“不,这里离太子殿下的居所远着呢,我只是找你来的。” 沈栗微笑道:“才公子以为你我二人中谁的话更能取信于人呢?” 才茂咬着牙,露出一脸哭相。不对呀,自己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气还没喘匀,几乎话的功夫,就惹了祸事? 有句话讲若是超出别人一点,或许会惹来怨恨;若是杰出到令他人望尘莫及,收获的反而会是敬佩。沈栗和才茂的情况就是如此:才茂虽然嫉恨才经武时常夸赞沈栗,但对向沈栗低头却没什么心里负担。 “沈……沈七公子,在下性子急躁了些,多有得罪,还望沈七公子海涵。”才茂认错倒是痛快。 沈栗柔声道:“令尊能有今日成绩十分不易,还望才公子多为将军着想才是。” 提到才经武,才茂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有些不着四六,但基本的律法人情还是知道的。才经武如今手握兵权,他带着侍卫在客栈中大闹,万一被有心人在太子面前吹些歪风,说不定就要牵连到才经武身上。 别看才茂天天埋怨才经武,可他一个纨绔能花天酒地,靠的不就是才经武吗?才茂渐渐冷静下来,又想到才经武手中的鞭子,顿时头脑更清楚了,道歉的话张嘴就来,连绵不绝。 沈栗一摆手道:“才公子今日是来——” 看在才经武的份儿上,沈栗等人刷声望的时候拽上了才茂,这家伙偷懒技能满级,可惜碰到沈栗等人不好使,连日来叫苦连天,见了他们恨不得绕道走。如今气势汹汹登门,倒不知是为了何事? 才茂立时精神了,朝外面一摆手道:“你们都走远些!”说着,伸手要去关房门。 “慢着!”沈栗道:“才公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怎么?沈七公子还怕在下对你不利不成?”才茂神气道。 沈栗是怕他一关门看见邢秋:“才公子有什么事须得如此神秘?” “不成!这件事必须与你单独说。”才茂强调道,随即把人赶得远远的,到底关上房门。 沈栗微微叹息,这可是你自己要作死。 才茂得意洋洋转过身看向沈栗,忽然觉得不对,刚才关门时似乎有个人影?立时回头,邢秋站在门边! 天也! 才茂认得邢秋,新任缁衣卫指挥使!我的娘也! 对于像才茂这种纨绔而言,缁衣卫指挥使的震慑力是巨大的。 没等邢秋拔刀,才茂已经软作一堆,坐在地上朝邢秋作揖。拜了两拜,又转向沈栗连连作揖:“沈七公子,沈贤弟,咱们可是一同教百姓做过雪屋的,你快帮我说说好话,我这里谢过了。”好在他还记得压低声音。 邢秋本来打算抽刀吓唬才茂,这下却差点喷笑出来,不可思议道:“他就是才公公的养子?竟是这样一个软蛋?” 见邢秋面露笑容,没有杀意,才茂舒了口气,尴尬笑道:“那个,在下刚刚被大人吓到了,还以为看到了不该看的。”说着,便要爬起来。 邢秋冷笑道:“本官确实打算杀人灭口。” 才茂涎着脸道:“大人诓小子呢,大人若是要动刀子,何必与在下废话?” 邢秋叹道:“你倒舍得下脸皮。” 沈栗严肃道:“才公子不可与人提及见到了邢指挥。” 才茂连连点头道不敢。 沈栗催道:“才公子有什么话请讲。” 提及这个,才茂忽然又激动起来,也顾不得邢秋在侧了:“沈栗,那万墩儿一家是假的!万大丫你得给我退回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火候 沈栗讶然。 他早就对万墩儿一家起疑,只是没空出手来细查。说到底,不过是几个奴才,有身契在手,发句话把人圈到院子里不准出去,就算是来者不善,他们也没机会作妖。他本来计划着到等开始清算丁柯时再着手调查万墩儿等人的,没成想才茂这个终日迷糊的竟自己发现了端倪。 沈栗认为万墩儿一家是小事,对才茂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大问题,被迫收了万大丫这个童养“妾”被才茂视作奇耻大辱!虽然诸如才茂之流的纨绔看起来十分的“不要脸”,老大不小还自称孩儿,对着侍卫撒泼耍赖,抱着缁衣卫指挥使的大腿求饶命,其实不然。正相反,这些纨绔们是很讲究面子的,只不过他们所追求的脸面与一般人稍有不同,说白了,就是三观不正。 收了个黑呼呼,矮矬矬,丑了吧唧兼力大无比小小年纪就可以骑在自己身上揍的“童养妾”,日后回了景阳,岂不是要被小伙伴们笑死!打从万大丫进了院子,才茂心里就不舒坦。 说来也巧,沈栗等人这段时间拉着才茂教贫民做雪屋,才茂爱偷懒,没事就溜边,结果叫他听见一个流民被人叫做万墩儿! 因为他如今有个向丁柯传递假消息的任务,才经武曾经警告过他小心万大丫,才茂本就不待见她,听说万家有疑点,自然会更加关注。他知道大丫一家原籍在大同,万墩儿这个名字又少见,辨识度高,这回不经意间听到一声,立时就注意到了。 把人叫过来一问,这个人偏又自称万十一。才茂自然不会轻易罢休,反复追问,又吓又骗,这个人才说了实话。 这个人确实是叫万墩儿,只是后来把姓名卖给了万十一,两人互换了身份! 一个贫民的名字怎么还值得一卖呢?万墩儿小时候家境还算过得去,念过几天书,还参加过一次县试,在贫民里算是上等人了。可惜,后来家境败落,别说继续读书,吃口饭都成问题。这万墩儿有个堂弟名叫万十一,心眼比他灵巧,日子还能对付下去,时不时半个菜饼子一碗汤地接济他。后来万十一穷急了眼,也不知怎么就叫他寻么出个机会,说是得了大官家里管家的青眼,能到富贵门里混饭吃。 对饭都要吃不上的人来说,能到大官家里做个奴仆也算好事,所以,这个机会也是有竞争者的。万十一脑袋一热,把藏在胸口的二两银子给了万墩儿,求堂兄与他互换身份。万墩儿考过县试,虽然没过,也算是读过书的人了,要是顶着他的身份去竞争一个奴仆的岗位,岂不十拿九稳? 时常接济自己的堂弟苦苦哀求,万墩儿也自忖日后飞黄腾达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二两银子的诱惑下,万墩儿变成了万十一。 万十一成了奴仆,跟着大官迁走了,大约怕万墩儿后悔找上门去,索性断了联系。由于“万墩儿”这个名字已经因为卖身为奴,被官府注销,真万墩儿便只能以万十一的身份活下去。故此,虽然乡亲们都习惯于称呼他的本名,但在面对官吏们时,他使用的还是万十一这个身份。 才茂一听就跳脚了,合着沈栗院子里那个万墩儿一家真有可能是假的!他又细问了两句,这个万墩儿确有一个妹妹小时候走失了,才茂一拍手,十有八九,眼前这个流民才是多米的舅父。 合着自己那个童养“妾”不但长得丑,还是冒牌货的后代!呜呼,不可忍——找沈栗去。 听过了前因后果,沈栗也不由感叹,怪不得以前托沈凌在大同找了好几年都没找着人,合着还有这么个缘故。身份都没了,沈凌按户籍去查,哪里能找得出。 邢秋对这些鸡毛蒜皮不感兴趣,又威胁了一番才茂,顺着地道离开了。沈栗则叫上多米、竹衣,跟着才茂去看“万十一”。 虽然一路上沈栗并未向多米解释才茂的发现,但见到“万十一”时,多米心中立时有了预感。 沈栗与竹衣也非常惊讶。他们是见过多米阿妈的,这个“万十一”简直就是个男版多米阿妈,长得太像了。 沈栗与方鹤等人对万墩儿一家的防备多米早有所觉,如今见了这位“万十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抖着手掏出当日相认时万墩儿拿来作证物的银锁递与“万十一”看。 “万十一”惊讶道:“这不是小人的银锁吗,怎么会到了这位公子手里。” “我不是什么公子,”多米木然道:“这银锁是一个叫做万墩儿的人给我的。” “什么万墩儿!果然是他拿走的。”“万十一”不认得这几个人,只气呼呼向才茂道:“当日那杀才用二两银子买了小人的身份,他离开大同前回去看过小人一次,结果等他走后,这个银锁就不见了。杀才!他大约是心疼那二两银子,才偷了小人的银锁抵账!” 沈栗与竹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这银锁该是我舅父的,”多米红着眼道:“我阿妈原也有一个。” “万十一”呆滞了半晌方才想明白:“你是我那走失多年的妹妹生的儿子?碗儿呢?她在哪?” 多米红着眼道:“家母已经仙逝。” “万十一”沉默一会儿,伤心道:“我娘生了六个孩子,只活下两个,如今碗儿也去了,都是我害了她。” 沈栗道:“好教这位老伯得知,如今我这随从已经找到一个自称是万墩儿的舅舅了,如今加上您,孰真孰假却不好分辨。” “是不是那个换了小人名字的杀才?”“万十一”又气又急道:“他是假的!您看看我的脸,小人兄妹两个长得十分相似,那杀才长得不像!” “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很多,”沈栗淡然道:“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都可能长得一样,单凭一张脸说明不了什么。” “还有,还有人证,等小人到老家去找乡老作证。”“万十一”转头看向多米道:“我不在乎你是否认下我做舅舅,看你穿戴,想是衣食无忧的,也不需要一个像我这样身无分文的亲戚。但你决不能误认那杀才,他不是好人,小心他日后害你!” 多米不由有些动容。认下万墩儿一家后,多米为他们承受了很大压力。万家的不识礼数,非把女儿赖给才茂做童养“妾”,每日里向他刮钱财,又爱犯口舌,连累自己渐渐被少爷疏远。万墩儿对这些心知肚明,偏偏装聋作哑,由得自己为难。 多米失去父母后,把亲情看的太重,因此当初没怎么迟疑就认下了万墩儿一家。但他把亲情想得越好,接触万墩儿后就越失望。多米常常被沈栗带在身边历练,许多事是看得清的,万墩儿一家对他只有利用,根本没把他当亲戚看,甚至有时还防备他。而今日这个“万十一”只不过刚刚相见,甚至还没和自己相认,却先想着叫他小心。 沈栗仍然摇头道:“还是不够,人是可以被收买的,谁能保证你找来的人说真话?” “万十一”哑口无言,急躁地走来走去,忽然喊道:“牙印!你娘胳膊上是不是有个牙印?那是我咬的,我们俩争果子吃,后来急了向她左臂上咬了一口,结果她跑了就再也没回来。这件事我回家没敢提,谁都不知道。” 多米闭了闭眼,攥紧腰间刀柄回头就要走。 “别介,”才茂急忙上前拦着:“你往哪儿去?” 多米两眼发红道:“去宰了那个骗子!” “哈哈!”才茂什么都顾不得了,仰天大笑道:“果然,那个是假的。走,我跟你一起去!那个什么万大丫,我是一点儿都不能忍了。哈哈!苍天有眼。” “不行。”沈栗道:“现在不行。” “为什么?”才茂怪叫一声。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发现的秘密,如今好容易有了理由赶走万大丫……才茂怒视沈栗:“别以为在下不敢动手!” 沈栗悠然道:“学生虽然不才,但才公子大抵是打不过学生的。” 沈栗毕竟出身礼贤侯府,祖父父亲都是武将,就算他从文,沈淳也没打算叫他“文弱”下去,刀马是不需学了,普通的拳脚还是学了几套,对付高手没希望,打个地痞闲汉还成——才茂的武力值大约还不及个地痞。 沈栗吩咐多米:“先给你舅父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下来。此事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在那一家面前露出马脚来,做得到吗?” 多米点头道:“小人听少爷吩咐。” 万墩儿好歹还有老婆儿女,“万十一”孑然一身,手中只有两身破衣衫,一块包袱皮,神情激动地跟着外甥走了。 沈栗回过头,见才茂正拼命地翻白眼,失笑道:“还请才公子再忍耐一时。” 才茂虽然不知沈栗为什么拦着他,但他也明白眼前的少年不会无的放矢,虽然心里不悦,倒也没有试图撒泼:“一时是多久?” “很快。”沈栗轻声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末路将至 安守道的直系兵将一向待遇优良,地位超然。这是他们忠于安守道的原因,当然,长官“帮亲不帮理”的风格也使他们养成了骄奢蛮横的习惯。 在平时,囿于安守道的偏颇,挨了欺负的受害者们敢怒不敢言,只得生受着。但在大同府连翻天灾之后,人祸便显得越发不可容忍了。 短短两个来月,安守道带来的兵将就与本地卫所的士卒打了好几仗,甚至闹出了两条人命!随着仁德的太子进入大同府,卫所士卒的胆气愈壮,争斗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到后来,连禁军也开始与安系兵将产生摩擦。在这段要命的时间里,怕禁军找太子告状,安守道不能再为自己的手下“撑腰”,反而告诫他们须得谨言慎行。 靠山不作为,这叫一直狐假虎威的属下们怎么能接受得了!高人一等的待遇也没了,竟与卫所那些破落户拿着一样的钱粮!随着“特权”的消逝,不满渐渐累积。 而对于卫所的士卒来说,怨恨一直存在。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安守道的卑劣,如今一时的优待只不过是为了将来继续夺走罢了。 禁军: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蛮横?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这里面随便挑个小校尉就是勋贵出身,你们敢在老子面前扎刺!安守道你是怎么带的兵? 每日里忙活到筋疲力竭的安守道还没意识到,如今驻扎在大同府境内的三系军士都在暗暗地用不满和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刚刚处理了一起殴斗事件的安守道被心腹班子宁自军中催回来,铁青着脸来到正堂,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古、学、奕,你疯了!你怎么可以来这里!” “在下怎么就不能来了?”来人轻笑道:“安大人别来无恙。” 安守道恼道:“姓古的,你自己作死不要牵连了我!班子宁,把古将军送走!” “慢着,”古学奕道:“安大人心里应该清楚,若无必要,在下也不会冒险踏上盛国的土地。” 安守道:“你也知道冒险?太子殿下带了一万多禁军,一旦得知你来到大同的风声,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吗?” 古学奕幽幽叹道:“安大人,在下此来是向大人求救的。” 安守道忽然沉默不语。 古学奕接着道:“大人想必可以料到,大同府一带遭了雪灾,草原上的灾情则会更严重。” 安守道叹道:“你是想来筹措粮食的。” 古学奕点头:“牧民们冻死很多,在下得到命令,一定要想方设法带回些粮食,哦,还有筑造雪屋之法,以及蜂窝煤等物。” 安守道冷笑道:“你要的还真不少!” 古学奕轻声道:“在下必须得到这些东西,必须。” “不可能!”安守道断然拒绝道:“自从沈凌任大同府同知后,咱们交易的线就已经断了,再说,就是先前,咱们交易的货物也不过就是少量盐铁茶,急切之间老夫上哪去找粮食!” 古学奕盯着安守道不语。 安守道只觉越发焦躁起来。 在祺祥商团成立后,盛国对北狄的贸易彻底转为顺差。北狄也曾试图扭转局势,奈何牧民们逐水草而居,很难组成像样的商团,加之草原与盛国天然物产上的差异,这种顺差随着祺祥商团的发展反而越来越大。于是北狄通过降将古学奕与三晋官员官员暗地联系起来,偷偷以较为低廉的价格向三晋少量购买盐铁。 当年丁、安等人做这走私生意很痛快,却没料到今日会被人找上门来要挟。古学奕不顾安危在这个时候跑来大同府,想必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带回些什么了。 古学奕也是有苦自知。当年他抛家弃子逃到北狄,并没有得到重用。北狄人并不喜欢降将,不喜欢背叛者。为了教盛国丢脸,古学奕才会被北狄朝廷保护起来,并得到个还算过得去的职位。直到北狄人发现他能与三晋官员联系。 这次雪灾令北狄人急红了眼,当得知大同府内出现了雪屋等神奇的东西后,对古学奕下了死命令:得不到东西,你就别回来了。 古学奕倒是真想再次逃跑,但他舍不得。他的家族被邵英连根拔起,儿女不剩一个。到了北狄后,重新娶妻生子,可惜,年岁上来,努力了几年也只得了一个儿子。再跑?以后还有给自己送终的人吗? 世上最难惹的两种生物一为母亲,二为困兽。安守道怕古学奕急红了眼,把以前走私的事情掀出去,拉着自己一起死,只能缓了语气道:“雪屋还好说,粮食与蜂窝煤……” 古学奕道:“安大人好歹筹措些,让在下回去好交差。” 粮食与蜂窝煤如今是紧俏物品,几乎算得上是安人头分配,安守道上哪里去找! 只能找丁柯出主意。丁柯思量了半天,道:“如今那浩勒参与府衙运行,沈栗等伴读每日里也督促救灾事项,如今要在府库里做手脚实在不容易。唯一的方法就是……军中!” “什么?”安守道怒道:“不成,如今卫所越来越不听话,不能这个时候动用军资!” 丁柯叹道:“如今唯有军中是太子殿下那边不能插手的。”别的地方做手脚,太容易被发现。 左右为难之下,安守道最终还是决定挪用一批军资。 “又不是头一次了,”安守道想:“只要做的隐秘些。” 安守道没有料到,正是这批军资,让他踏上死路。 沈栗趁着某次太子与晋王世子谈诗论画,提起了丁同方。太子颇有兴致地召见了这个身残志坚的才子。 丁同方的学问不行,但书画确实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在几次封命作画后,太子给了“笔墨苍古,淡然天真”的评语,当日回到处所,丁同方在沈栗面前失态大哭。 他出身官宦人家,本应生活随顺,前程无量,却落得半生抑郁,半生隐忍,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希望,心情之复杂激动无法表述。唯有尽兴一哭,笑之骂之;尽情一醉,舞之蹈之。 命竹衣与多米扶着丁同方回去休息,沈栗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却不由深深叹息。 想必丁柯的继室那边也该有消息了吧?沈栗淡然想。 丁柯将家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沉吟良久。 信上带来了继室多年之后再次怀孕的消息,言之凿凿,男胎无疑。 言下之意,不需揣测。 就在两日前,丁柯还在为儿子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而欢欣鼓舞,而如今新的选择出现后,到底要怎么办呢? 继室生下亲子后,绝不可能再容忍丁同方存在。选继室,把那小的养大还需要很多年,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成材。选大的,要怎么安排继室和幼子?况且自己对三子实在称不上多好,那小子会不会心中记恨?逃走的老大会不会回来找他,会不会告诉他当年的恩怨? 丁柯忽然派人来接丁同方,说是在沈栗住所打扰良久,如今还是接回去的好。 沈栗挽留道:“学生这里住的离太子殿下居所近些,世兄腿脚不便,万一太子殿下召见,从这里走省些时间。”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什么都没有太子殿下的意志重要,来人已经放到嘴边的“孝道”在齿缝见滚了滚,到底咽了下去。 见来人走了,丁同方吁了口气,向沈栗谢道:“多亏贤弟为愚兄解围。” 沈栗摇头道:“世兄这样又能拖到几时呢?您与丁大人是父子,早晚是要见面的。” 丁同方苦笑道:“为兄实在忍不住!先前没有出来时,还能勉强忍耐,可如今为兄怎么可能再回去过受人控制的生活?何况……何况我怕见到家父就会想起当年家母与二兄惨死之事,为兄不知自己会不会失态。” 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丁同方得了太子称赞,摆脱往日苦闷生活的希望就在眼前,叫他回去在丁柯手里做木偶,就如要抽走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一般,将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抵抗。 这本在预料之中,沈栗垂下眼。丁柯父子的关系将迅速恶化,直到无法挽回。 翌日,在太子的刻意安排下,丁柯与来为太子作画的丁同方不期而遇。而后,他们在不经意间得到了一个私下里对话的时间。 “你该回家了。”丁柯脸色微沉。 丁同方低头道:“太子殿下曾要求儿子日后跟着回景阳,儿子觉得……” “书画大家多在景阳,你要去也是理所应当。”丁柯打断道:“在离开之前呢?你一直不打算回去?” 丁同方沉默半晌,道:“儿子在家中不快活。儿子不想再和母亲陷于内宅争执,儿子……” “你想自立门户?”丁柯怒道:“老夫白养你了?怎么和娘一样不为老夫着想?” 丁同方忽地抬起头,又迅速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因为当年我的生母不肯为你的名声考虑,执意要报官找出杀害二兄的凶手,所以你就杀了她? 丁柯没有错过丁同方眼里的仇恨,在余下的时间里,一直陷入沉思。 离开太子居所时,迎面碰见了才经武。 “恭喜丁大人老来得子。”才经武拱手道喜。 “才公公是怎么得知的?”丁柯讶然道。 才经武道:“大人不知道吗?尊夫人为太原府众多寺庙捐了许多香油钱,如今很多人都听说了大人家中喜事。听说已经确定是男孩?” 丁柯立时瞟了一眼丁同方,见他有些出神。 才经武还要去见太子,匆匆告辞离开。 丁柯问道:“再问你一次,回不回去?” 丁同方苦笑道:“父亲与母亲已经有了男丁,哪里还需要我?” 父子两人沉默一会,终于背道而行。 丁柯走了几步,回头去看丁同方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远。 “这个儿子不能留了。”丁柯漠然想。 第一百六十九章开局 原本已成废人的儿子机缘巧合得了太子青眼,自然是意外之喜。但丁同方刚刚出头就想要摆脱家族却是丁柯所不能接受的。“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没得了半点益处,羽翼未成就想飞,这就是忤逆!更何况,还有先妻之死的事。这小子看来对自己没有半点感情,日后万一教他得知往日秘辛,焉知不会反手报复。 大同府的救灾工作颇见成效,太子的心情逐渐好转。这几日颇有雅兴,令丁同方做大同观雪图,教把救灾情况描绘进去,回宫后给父皇一观。 想到自己的画有机会被皇帝赏阅,丁同方不由热血沸腾。连日来废寝忘食,又是观景,又是调色,精心盘算,细细绘就,得了一幅长卷。眼看就要完工,不过半夜口渴喝了杯凉茶,竟致腹泻,一病不起了! 沈栗皱着眉埋怨道:“天寒地冻的,世兄怎就喝得下凉的?” 丁同方苦笑。他往日过得辛苦,家里奴才们都带搭不理的,便养成了尽量自己动手的习惯,因此并不像其他世家公子,穿衣吃饭都必须人伺候着。加之又是寄宿在沈栗这里,也不想因为一口茶半夜里折腾仆人,正好手边有一壶凉的,便马虎拿来解渴。哪知如今竟反倒劳烦沈栗为他延医请药。 虽然已经病得气喘吁吁,丁同方仍然惦记着他的画,抓着沈栗的手道:“为兄命运不济,大约天生是享不得福的。如今才有转机,阎王却要相召了。这幅观雪图大约是为兄能留在世上唯一像样的作品,如今还要托贤弟寻人装裱。若是殿下不喜欢,便留给贤弟做个念想吧。家父大约是不会想起祭奠我的,日后贤弟偶尔想起来,便给为兄烧些纸钱。” 沈栗哂道:“世兄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也能入得阎王爷的眼,得他老人家相召!好在随侍太子殿下的太医也在这里,愚弟已经去求殿下应允,请太医来为世兄诊治。世兄且安心活着,等哪日熬出头来,做个名满天下的大家,再考量阎王能不能得知您的名号。” 听沈栗说的有趣,丁同方心里倒轻松了不少。他如今一则担忧自己的病情,二则怕沈栗忌讳病人,将他交给丁柯。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对丁柯的小心眼丁同方最有体会,他才与父亲闹了一场,这时回去,哪能有好结果。 待太医看过,沈栗忽然大发雷霆。原来丁同方竟不仅仅是因为凉茶染了病——那茶里竟被人添了东西!不是沈栗多事,看不上民间郎中,特意央求太子殿下传了太医,说不定就被忽略过去。 凡是在沈栗院子里伺候的,不管是侍卫还是奴才,都叫暴跳如雷的沈栗送到才经武处。要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也在这座客栈中住着,如今竟出了投毒案,这还了得! 别人不过是走了个过场,万墩儿却被实实在在地收拾了一顿。不过一个时辰,就看不出人样了。 才经武冷笑道:“别撑着了,实话告诉你,今天这么大张旗鼓的,就是为了你!” 万墩儿有气无力哭道:“奴才冤枉。” 才经武哼道:“你有什么冤枉的?蠢材,你下药的时候别人正看着呢,就连你手里的毒药都是被人换过的,要不然丁同方怎么能挺过来呢?” 万墩儿蓦然抬头,眼睛都要掉出来。 才经武似笑非笑:“你主子还想算计别人,却不知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了。” 牢门轻响,却是沈栗带了几个人进来。 万墩儿扑过去保住沈栗的腿大哭道:“少爷,救命啊,少爷,看在多米的面子上……” 沈栗还未搭话,他身后忽然窜上来一人伸腿就把万墩儿踹开:“王八蛋,你也也配提多米!” 万墩儿被踹的打了个滚,好容易忍着痛爬起来看时,却被吓的肝胆俱裂:“你……你……” “我什么?”那人狞笑道:“你这个假货没想到还会遇到真主儿吧?” 原来这人竟是多年不见的“万十一”! “万十一”骂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多米,嗯?你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不担心他受到你的连累,竟然还扯着他的面子求情?好大的胆子!” 万墩儿,如今该叫他万十一,伏地哭道:“堂兄,堂兄啊。我也有难处啊,我……我儿子在人家手里头……少爷,奴才先时只是想认下多米,得些好处,谁知道丁大人竟扣下了奴才的儿子,我可就这一个儿子……” 真万墩儿怒道:“我如今也只有多米一个亲人了……万十一,老子却不能让你牵累了多米!” 沈栗叹道:“万十一,你是傻的,丁柯既然用你杀人,自然会灭口。丁同方若是死了,你们一家包括你那儿子都得死。” 万十一嚎哭道:“奴才没有别的办法,丁大人给了奴才一根手指——是我儿子的手指啊啊!” 听他哭得可怜,沈栗面露同情之色。 万十一见沈栗面色松动,扑过来连连磕头:“少爷,救我一救,不不,奴才罪该万死,您救救我的儿子吧,他可从来没做过坏事,奴才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沈栗犹豫了一会儿,耐不住万十一苦苦求饶,叹了口气道:“听你这样说,倒是被人要挟,做了坏事,其情可悯。只是你儿子如今在丁柯手里,却是要不出来的。” 万十一额头磕出血来,只一味哭号。 才经武冷冷道:“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万十一眼巴巴望向才经武。 才经武盯着万十一道:“你先说说,你是想要保自己的命呢还是想要保你儿子的命?” 万十一抖着嘴唇道:“奴才自知罪不容诛,只求儿子活命。” 才经武点头道:“倒是个清醒的,若是只想着保自己,咱家倒不肯搭理了。想要你儿子活命嘛——你出告丁柯吧?” ” 万十一磕磕巴巴道:“出……出告丁大人?” 才经武似笑非笑道:“丁柯命您在沈公子处下毒害人,哪怕是杀他自己的儿子呢,也是犯了律法的。丁同方死在沈公子处,也会牵连沈公子不是?你去衙门里自首,这人证物证俱在,丁柯必然倒台。他倒了,下人们自会被发卖,到时候凭沈公子的身份,要出个奴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万十一去看沈栗,沈栗迟疑一会儿,叹道:“也罢,好歹你一家在我这里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一段时间,若丁柯倒了,我便帮你找找你那儿子吧。” 万十一思来想去,要告倒丁柯的希望固然不大,但如今也只有这一个法子可能救出自己的儿子,咬了咬牙,可怜巴巴地望着沈栗:“少爷,您可一定要记得救奴才的儿子啊,他叫个万富。” 拿着万十一的口供,沈栗与才经武出了牢房。 才经武嘟囔道:“看看,恶人都叫咱家做了,那夯才还在对你感恩戴德呢,却不知这些事都是你的算计!” 沈栗笑道:“学生只不过是推了一把,他们若不作恶,又怎么会入套?” 才经武摇摇头,转眼道:“这便要开始了?” 沈栗收起笑容,正色点头道:“以后就要真刀真枪的拼命——也到了将军一展身手的时候了,将军可准备好了?” 才经武拍了怕腰刀:“什么都叫你算计倒了,要还是打不赢,咱家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沈栗回到住所时,正逢丁柯派班子宁过来苦劝丁同方:“少爷病体沉重,住在这里实在不便,还要劳沈七公子费心,又不得去见太子殿下。不如暂时回去。” 其他都不在意,丁同方到底不好意思在别人这里养病,心下有些动摇。 竹衣道:“丁公子实在见外了,我家少爷可从没拿您当过外人。况且您就是要走,也得等我们少爷回来说一声不是?不然少爷还以为是我们这些奴才照顾不周,惹了您不快呢。” “是哪个惹了世兄不快?”沈栗从外面走进来道:“拿下去打!” 竹衣笑道:“少爷只听了个尾巴,就要拿人!是丁公子想要向少爷辞行。” 沈栗皱眉道:“敢是丁兄在这里住的不惯,或是世兄埋怨愚弟没有管教好奴仆,才出了乱子。” 丁同方连忙道:“哪里,原是愚兄自己不当心,只是我如今病着,怕打扰贤弟……” 班子宁道:“是我家大人怕三少爷打扰了沈七公子,沈七公子如今诸事繁忙,我家少爷病着晦气。” 沈栗冷笑道:“丁大人家里真是好规矩!学生还是头一次见到下人敢打断少爷说话的,还说自家主子病得晦气,真是好大威风!竹衣,快请这位爷出去吧,我这里庙小,看委屈了他!” 班子宁在丁柯面前也是很得脸面的,没想到沈栗一声撵人,顿时就被轰了出来。恨恨走了。 丁柯犹豫道:“见你撵了他,为兄心里倒高兴。只是他到底是父亲身边得用的……” 沈栗叹道:“世兄还是先看看这份供词吧。” 第一百七十章动手 在确定父亲对自己动了杀念之后,丁同方有片刻茫然,又觉理所当然。沉默半晌,连一丝悲怆也提不起来,只神色冰冷道:“竟是如此!果然如此!” 万十一的供词写的很详细,丁柯命他毒死丁同方时言辞坚决,丝毫不见不舍之意,丁同方越看越恼,心里渐渐奎怒起来。 沈栗细细查看丁同方神色,端起茶,垂眼问道:“世兄如今有何打算?” 丁同方悲愤道:“又能如何?谁叫他是我亲爹呢?难不成我去告他?一个孝字压下来,哪有讲理的地方!” 沈栗轻叹道:“若在平时,愚弟也只能劝世兄躲着他。只是如今却不成的。” 丁同方微觉诧异。 沈栗正色道:“丁大人对骨肉至亲尚且如此,对治下百姓如何,想必世兄也未必没有察觉。” 丁同方默然。 “丁大人的案发了,”沈栗淡然道:“只在这一两日间。” 丁同方大惊,咽喉滚动:“他……他贪腐?” “贪腐、渎职、谋杀、贿赂、卖官、兴冤狱、挪用府库、窥视太子行踪、要挟东宫,刺探军情……”沈栗道:“单只现下发现的这些,足够抄家夷族了。” 丁同方呆了半晌,忽然苦笑道:“听起来十分惊人,然而若是发生在他身上却也平常。这么说,为兄这个倒霉的还得陪着他入罪?哈哈,真是好笑,我父子状如仇寇,原来却要一起赴死。” “这便是愚弟劝世兄去告丁大人的原因。”沈栗道:“丁兄去告了,好歹算是受害者;不去告,便只能等着被丁大人株连。” “又有什么不同?”丁同方苦笑道:“总归是罪人之子。” “至少在太子殿下眼中是不同的。”沈栗道。 丁同方这才恍然大悟:“是太子殿下要……” 沈栗道:“太子殿下如今领着三晋巡抚之职,自然不可能一直容忍下去。” 丁同方神色游移不定。 “殿下到底是欣赏世兄的。”沈栗劝道:“世兄若怕日后人言可畏,此事过后不妨请殿下命人为你改换身份。世兄原本久居内宅,见过你的人不多。日后只要离开三晋,又有哪个人能认出你。” 丁同方茫然道:“让为兄想想。” 沈栗点头:“毕竟不是小事,世兄好好打算。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愚弟带世兄去觐见太子殿下。” “等等。”见沈栗迈步出门,丁同方神色慌乱道:“贤弟,你说,我,我,他毕竟是我生父,我,真的应该去告他吗?” 沈栗顿了顿,点头道:“世兄只要记得,是丁大人先不要世兄这个儿子的。世兄只当已经被毒死过一次吧。” 丁同方呆呆坐了一夜,直到天色渐明,方喃喃道:“不错,是他先不要儿子的,他的儿子已经被他毒死的。而我——” 丁同方忽然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我要活,我想活啊!” 德彰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三晋承宣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丁柯被其亲子丁同方出首,状告其与继妻合谋杀死先妻与嫡二子,并先后两次谋杀丁同方未遂。另为灭口杀死马夫一家四口。人证物证确凿。 同日,原丁府仆人“万墩儿”出首丁柯以其子万富性命要挟,令“万墩儿”一家刺探东宫伴读沈栗、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与太子殿下的消息,并令其对寄住在沈栗家中的丁同方下毒。 同日,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养子才茂出首丁同方先后以银一千二百两向其“交易”禁军消息。 丁柯被霍霜与郁辰领兵抓起来时还在发蒙。做梦也没想到,事情怎么就突然失去控制?太子怎么就忽然朝自己下手了? 太子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银钱他没收过?女人他没享用过?安守道血洗大同府衙不是他默许的?他就不怕事情暴露?就不怕天下人言?就没想过如何向陛下交代? 名声,对任何一个太子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容不得半点儿瑕疵。 太子收了底下的孝敬,和普通官员收了孝敬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后者还可以玩一出与授贿者虚与委蛇,过后如数上交的把戏,但对太子来说,只要银子到了东宫一转,就算说不清楚了。 一国太子还需要“虚与委蛇”?如果是假的,那就是见势不好,只好把脏银吐出来——太子失德;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太子被下属辖制——太子懦弱! 御史们不会放过太子的。 因此尽管近来丁柯有时感到似乎在大同府的各项事务中稍稍失去主动权,也没想到太子真的会一朝翻脸。 破门而入的兵丁气势汹汹,甚至真的拔刀砍人,丁柯不由心里暗惊,但几十年的宦海生涯历练出的胆量使他强行镇定下来。 只要安守道手中握有兵将,自己就有一线生机。 “太子殿下这是要撕破脸吗?”丁同方冷笑道。 “丁大人稍安勿躁。”霍霜笑道:“在下接您去牢里住几天。” 丁柯以为自己会见到太子,会与那浩勒争辩,会遭到严刑拷打。在路上丁柯已经思量了一番,自己应如何辩解,如何讨价还价,如何拖延时间。 但霍霜等人只是把他押到牢里便走了。整整一个晚上,除了狱卒过来送了一次饭,丁柯竟没有见到一个人。 翌日,仍然是空荡荡的牢房。没人审问,没人刺探,没人…… 丁柯惊异的发现,他就这样被晾起来了。太子……为什么没人来审问自己? 丁柯以为自己是个“颇有分量”人物,太子一行人怎么也应该重点对待。却不知,太子等人一时半会儿还真顾不上他。丁柯在牢里只“享受”到了静谧,大同府却炸开了锅。 太子命人缉拿丁柯,百姓们立时兴奋起来,如同白日上街的鼠群,乱哄哄,急匆匆,满街乱窜,窃窃私语,跃跃欲试。 霍霜等人走在街上时,便有老百姓一团团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神情激动,甚至有的人状若疯癫,偏走过去时便一哄而散,到了远处,又集结在一起,遥遥探看。大同府衙门前也是一样,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旦有人出来,便又跑远。 霍霜等人被这诡异的情况搞得毛骨悚然,什么情况? 沈栗微笑道:“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什么?”霍霜莫名其妙道。 沈栗道:“一个人,安守道。他们想知道,太子殿下与安守道谁会赢。” 与丁柯连在一起的名字,叫做安守道。三晋最高武力长官,安守道安总兵。 丁柯认为只要安守道在,他就还会有一线生机。百姓们认为,只要安守道在,太子就拿不下丁柯。 安守道的兵就驻扎在大同府附近。 很多人以为,得到丁柯被缉拿的消息,安守道必然会立刻陈兵大同,威逼太子。 但奇怪的是,安守道并没有来。 缉拿丁柯的当日没有来,第二日也没有来。到了第二日夜晚,大同府外的山林中传来阵阵厮杀声。 大同府官衙派出衙役,敲着锣沿街叫喊,警告百姓们不许出门,不许打听消息,不许随意散播谣言,不许五个人以上一起行动,总之,没事老实在家眯着。 钟二五嘴里叼着咸菜干,侧耳听着街上衙役的喊声。 他的儿子钟三神情激动,低声道:“爹,肯定是打起来了,太子殿下和安守道……” “住嘴!”钟二五伸手朝儿子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别他娘乱说话,没听见吗?散播谣言是要杀头的!” 钟三摸了摸脑袋,嘿嘿傻笑。 钟二五哼了一声,转头问:“儿媳妇,家里还有粮吗?” 他的儿媳王氏道:“还有两把官府送来的米,和一碟子咸菜。” 钟二五道:“做饭的时候再多加几把雪,把粥熬的稀一些,对付着过两天,不要出门了。” 钟三刚刚二十岁,正是能吃的时候,闻言苦着脸道:“爹,再加水还能找到米粒吗?儿子实在熬不住啊。要是去给官衙的老爷们帮工,中午管一碗饭粥呢——比咱家的稠。” “不能熬也得熬!夯货,老爷们怕是没工夫管什么筑雪屋了,”钟二五道:“现在上街太危险,老子生了你们七个,到头来只有你了,别他娘让老子绝了户。” “爹,可是那个蜂……蜂窝煤只剩下一块了,怕是不够了。”王氏道。 “把桌子劈了,”钟二五道:“先烧它吧。那煤是稀罕东西,先留着。” 隔了一小会儿,钟三终于忍不住又凑过来:“爹,你说,哪边会赢?” 钟二五不答,只望着房梁发呆。 钟三也不在乎老爹回答与否,压低声音,自顾自嘟囔道:“我希望太子能赢。太子对咱们老百姓真好,教没房子的做雪屋,还给粮食,给烧柴,还……还整治丁坏蛋。” “叫你别他娘乱说!”钟二五怒道。 “我没乱说!”钟三激动道,忽然惊觉声音大了,又小声道:“太子殿下没来的时候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太子来的时候咱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要是……要是太子早些来,咱们家说不定还能多剩两口人,我的大囡也不会饿死。哥哥们也不至于去造反,结果都叫安守道砍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晨光 钟二五沉默良久。他们家原本不差的,三代同堂,儿子又多,日子是辛苦,倒也勉强凑够全家的嚼果儿。没成想一场大旱,卖房卖地还是饿死了三个孙儿孙女和一个儿子。大儿子咬牙带着兄弟们上山落了草,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儿子造反被杀了头,钟二五不恨皇室,皇上住在景阳,哪知道大同府的事,唯恨安守道。村里的秀才公说,就是有安守道带兵撑腰,那起子贪官污吏才能作威作福,把百姓逼得造反,再杀了充军功。太子……太子是个好的,他一来,官府就开仓放粮了。 听着衙役们的锣声渐行渐远,钟二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睡吧,养养神,攒着些力气。” 这一夜大同府的百姓们不约而同早早熄灯,只有府衙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才茂缩在堂下,看着太子在堂上与那浩勒,沈栗、晋王世子轻声讨论着什么,转头对郁辰和霍霜道:“唉,你们怎么不过去露露脸?” 霍霜脸色微沉,似笑非笑:“怎么,你想去?” 郁辰轻声告诫道:“这会儿可不是能随便往前凑的时候。” 才茂撇撇嘴道,伸手一指:“沈栗。” 霍霜一撇嘴:“夯货。” 才茂要跳脚,郁辰拉了他一下:“你不懂,他是有资格参加的。” 霍霜瞥了一眼迷迷糊糊的才茂,心下感叹:何止有资格,整个计划的进行差不多都有沈栗的影子!日日筹谋,步步算计,终于把丁、安二人推到死路上。 想当年三人前后脚到了太子殿下身边,论起来,自己和郁辰的家世都高于沈栗,何况沈栗中途还因守孝离开东宫三年,可如今沈栗已经有资格与朝臣一起商量国家大事了,而自己和郁辰却在大臣们眼里仍是乳臭未干,只有廊下站着的份儿。 才茂胜在皮厚,被霍霜刺了一句,气了一会儿便放开了。指着衙门外道:“听说回来的衙役说,外面百姓都早早熄灯睡下。嘿,你们说,他们大同人真怪,外面打仗呢,他们倒睡的香,难道是因为临近北狄,边境总有摩擦,所以把百姓们的胆量历练出来了?” 听他这么说,郁辰给了他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走开了。才茂正奇怪呢,霍霜拍拍他的肩,喟然叹道:“对不住,我先前不该说你是棒槌啊——你他娘傻的不值一骂!” 哪个睡得着呢?便是吩咐儿子去睡的钟二五也在黑暗中圆睁双目,毫无睡意。眼前一丝光也不见,冬日的晚间没有虫鸣,寂静中钟二五只听见儿子那与自己一样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儿媳妇偶尔发出念着死去孙女“大囡”的抽泣声。钟二五眼前闪过一张张死去儿孙们的脸,还有“嫁”村北吴家傻儿子,换了半袋子粮食的大孙女脸上那笑容:“吴家给俺吃面饼子呢,还夹了肉。” 死死攥着拳头,钟二五早已干涩的眼睛似乎有水溢出,只瞪着眼睛,等待天亮。 这一夜,无数百姓悄声无息地在漫漫长夜中,或抽泣,或发呆,或心底默念着阿弥陀佛,或躲进帐子里悄悄磨着菜刀,于黑暗中期盼着什么。 天色微明,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子,来到禁闭的院门前,不顾天寒地冻,缩在门边,侧耳倾听。 街上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不见,传来的只有狂风的呼号。张口呵了下冻僵的手指,迟疑着转身回屋,忽闻似乎远处有些声响。 似乎只有一瞬,仿佛如潮水蔓延,或似泥石翻滚,叫嚎声,哭喊声,奔跑声,吵闹声……忽地扩散开来! 街上有人疯狂奔跑呼号:“胜了,胜了!太子殿下胜了啊!打赢了——天爷爷,禁军胜了啊!哈哈哈,安守道的兵营被打散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眼见着传令兵一路高喊“捷报”冲进府衙,,驻守大同府衙门负责保护太子殿下的禁军们不由松了口气,虽然不知太子殿下和将军的安排,但能打赢就是好消息。 但紧接着,禁军们就被大同府的百姓们“吓”蒙圈了。 大同府衙门似乎一瞬间就被包围了,起先是泪流满面的磕头,渐渐的,还有正儿八经摆香案,领着全家老小叩拜的。 大街上比前日丁柯被缉拿时还轰动。有些人似乎已经丧失理智一般,只知道反复大喊“安守道倒台了”来回奔跑,甚至还有叫着死去亲人的名字就地打滚的。 钟二五拽着儿子的衣襟,反复问:“你打听清楚了?安守道的大营真给打破了?” 钟三咧着嘴,似哭似笑:“真的,真的,说是昨天傍晚禁军联合了卫所一起攻击安守道的大营,整整杀了一夜!那个班,班子宁的人头都叫人挑了,如今正打扫战场呢!他们说,那地都是红的,到处都是死人!还说,禁军的头领说了,不要什长以上的俘虏!” “好!”钟三说一句,围着的人群就叫一声好,听说不要什长以上的俘虏,人们更是兴高采烈。 “那营里就没有好人!比他娘狄人还狠!俺们村胡家的女孩就是让他们给害死的。要我说,就该一个不留,都宰掉才好。”有人道。 有人嗤道:“要你说!你有什么用!就动嘴皮子的能耐,那大营又不是头一天在那里,你怎么不去打呢?” 钟二五却无心看别人互相抬杠,只追问:“那营里的兵都教人杀死了?没有逃出去的吧?” 人群又安静下来,静静地盯着钟三。 钟三连忙摇头道:“逃出些散兵,听说还有安守道的儿子安寒略,没事儿,禁军和卫所已经派人清缴了,翻不起大浪。” 散兵?安寒略?围观的百姓们互相打量,发现彼此的眼中闪着莫名的光。 安寒略带着十来个兵卒躲躲藏藏,好容易挨到天色擦黑。 “少将军,咱们这是要去哪?咱们将军呢?”兵卒不断追问。 禁军和卫所忽然进攻,固然把大营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大营如此轻而易举就溃败的真正原因,却是安守道根本就不在营中。战斗中没有主将,便先败了一半。安守道平日里抓权抓的厉害,给他做副将的都是些逢迎之辈,急切之间没人能代替他指挥,安寒略又有着游移不定的老毛病,只听着副将们争吵,军令一会儿一变。才经武本以为这一仗要打的辛苦些,没成想,后半夜差不多就结束战斗了。 安寒略叹了口气,闷头向前走:“跟着!咱们现在就去找将军去。” 兵卒们面面相觑,这都什么时候了,少将军怎么还云山雾罩的? 前些天,安寒略披着狐裘,在女伎的陪伴下赏雪时还满腔诗情画意,如今急慌慌逃往时却真切感受到这大雪下的真是不好。 他们怕泄露行踪,不敢往有人烟的地方走,可荒郊野岭里雪层特别厚,一不小心摔倒,说不定就拍到雪下,想起身着实要费些力气。更何况自己一行人的踪迹在雪地中无法隐藏,很容易给追兵提供线索。 “少将军,你看,前面有人,看穿戴似乎是猎户。”一个兵卒惊喜道。 刚听说有人,众人心里还惊了一下,等看清果真是一群猎户的样子,顿时欣喜起来。 从大营里逃出来已经一天了,在雪地里跟头把式的行走又特别费体力,众人早就前心贴后心。安守道的兵是骄兵,也是娇兵,更别提安寒略了。如今好容易在这野外碰到百姓,在安寒略等人眼里,这就是给他们送吃喝来的。 “兀那猎人,你过来。”安寒略一边叫人,一边给手下使个眼色。兵卒们心里还在“怜悯”这几个猎户运气不好。若是平时,他们还不稀罕抢这些腌臜人呢,就是偶尔兴致上来抢些东西取乐,也不一定非得杀人。可惜啊,如今大爷们得隐藏行踪,看来今日要杀人灭口了。 那几个猎人看见安寒略几个似乎吃了一惊,互相看了看,迟疑着没有动弹。 安寒略不耐烦地向前走去:“爷叫你们呢!” 随着走进,安寒略等人看见其中一个人腰上似乎挂着两只野兔,顿时笑了:“嘿,今日你的收成不赖啊。” 几个兵丁也盯着野兔咽口水,没见到食物时还能忍着,见到时便更觉饥饿难耐。 大同府一年两次大灾,百姓们面黄肌瘦,因此即使是几个有武器的猎户,安寒略也没放在眼里。他们那也叫武器?不过是些断刀木枪,何况自己这些人又不知比他们强壮多少。 威风传来猎户们的低语:“看着像,他们的衣服……不会弄错的……还想抢东西……” 不知为何,安寒略心里忽然感到一丝危机,没等他细细思索,忽然听到前面猎户们中传来一声暴喝:“打!” 兵卒们的注意力还在野兔上,这么近的距离,给了猎户们机会,直到有人被一刀戳破了喉咙,他们才意识到,这些贫民竟敢攻击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平日里踹一脚都听不到响的庶民竟敢攻击兵老爷? 谁给他们的胆子! 这世道是怎么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草芥的意志 战斗开始的措不及防,结束也很迅速。 按照沈栗的主意,借了猎犬跟踪而来的才经武带着人到来时,安寒略还没有死,那群猎户中有人认出了他,作为安守道的儿子,他享受到了特殊的照顾,猎户们正拿着他先前看不上的那把断刀一点点凌迟他。 惨嚎声在旷野中回荡,夹杂着猎户们兴高采烈的报数声:“第二十九刀,嘿,这小子叫得还真敞亮!” 至于其他士卒,已经化作了一堆堆模糊不清的肉块。 其场面之凶残,让刚刚经过了整夜战斗的禁军士兵们也忍不住一阵干呕。 见到禁军,猎户们顿时变成了老老实实的良民,跪地磕头道:“给老爷们请安。” 才经武:“……高兴吗?” 猎户们推推搡搡,其中一个膝行两步叩首道:“回老爷的话,高兴,高兴啊!小的们认得这个人,他是安守道的儿子。小的们听说安家倒了,真是老天开眼!”这人哽咽道:“小的给老爷们磕头了,谢谢太子殿下给咱们大同府做主,谢谢老爷们为咱们大同府打仗,你们是万家生佛啊……” 才经武见安寒略已经两眼翻白,挥手叫人把他抬走:“这回就不追究你们了,赶紧走!” 离了猎户们好远,士卒凑上来道:“将军,不追究他们吗?” 才经武哼道:“安守道作孽太多,以前他得势,没人敢怎么样,如今到了百姓们报仇的时候了,老子才不会为了这个杀才做恶人。 有人感叹道:“你们看见那几堆肉了吗?这得多大仇啊,剁成那样,啧啧啧。这边地的猎人们还真是狠毒。” 才经武嗤笑:“少见多怪,人愤怒起来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也别小看打猎的,他们见血多,骨子里自有凶性。想当年老礼贤侯就是猎户出身,上了战场无人无人可挡。” 一个校尉附和道:“沈家人是不一样。就说他们家那七少爷,明明是个从文的,长得也优雅俊秀,但不知为何,属下见他时总觉得这位爷不好惹。” 才经武似笑非笑。 沈栗何止是不好惹,只怕沈家最凶残的一个就是他。不声不响,杀人不见血! 才智过人也就罢了,心志坚毅的也算见过,可尚未及冠的少年,正该是锋芒毕露的时候,他怎么就知道藏拙? 旁人只得见下令的是太子殿下,挥刀子杀人的是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有几个知道这一步步都是沈栗推动的? 收到安守道离开军营的消息,沈栗立即建议太子下令缉拿丁柯,攻击大营,截杀安守道。那浩勒都担心不能彻底清缴丁、安一系,担心有死灰复燃之忧,沈栗却坚持:“只要咱们开了头,百姓们的愤怒会帮咱们解决剩下的问题。” 才经武看着安寒略被削掉的鼻子,心里暗道:“看来民心的确可以一用。” 回到府衙时,安寒略苏醒过来,骂不绝口道:“家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才经武冷笑道:“安守道去哪儿了?” 安寒略忽地缄口不言,才经武哼道:“别指望了,你那老子这会儿子大约已经见阎王了。” “你胡说!”安寒略竭力喊道。 “报——,”一个小校飞奔进衙,举着羽檄喊道:“腾骧左卫校尉易十四率兵四千歼安守道于鞍马崖,安守道已经授首。” “不——不不,不可能!”安寒略忽然拖着伤腿跳起来道:“你们骗我,不可能,家父身经百战,怎么可能!哈,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刚到府衙,就传来羽檄,你们连他去哪都不知道……” “他去和北狄人做交易去了。”才经武淡然望着安寒略大惊失色的脸:“鞍马崖是他的必经之地,没错吧?” 安寒略连腿上的伤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喃喃道:“不可能,这是假的,假的,家父会领兵来救我的。” 直到被压入大牢,狱卒马马虎虎给他包扎完腿伤,关上门走开后,安寒略才发出绝望的哭声:“家父会来救我的!” 安守道不可能再来救他的儿子了。 他年轻时也算战功赫赫,到了三晋后,作为一干贪官污吏的靠山,挽救了不少人的前途。但如今他不能再为任何人撑腰了。 这位曾经被邵英称赞“勇毅”的战将,被一个他眼中的无名小卒,才经武身边一个小小随从易十四带人在风雪中围歼在僻静的鞍马崖。 大同府衙门前本来还有三晋官员为丁柯和安守道喊冤叫屈,但随着安守道的死讯而来的还有一桩令人震惊的丑闻:“安守道是押着大量粮食,衣物与蜂窝煤经过鞍马崖的,与他死在一起的还有几年前因叛国被诛九族的古学奕! 那浩勒站在衙前冷笑道:“通过了鞍马崖是往哪个方向?他带着物资,和古学奕混在一起,想要干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你们为他喊冤,是和他同谋吗?教老夫说,他死得好!” “死得好!”围观的百姓大声附和道:“死得好!死得好!” 一众三晋官员们大惊失色,在百姓们愈加响亮“死得好”的喊声中仓皇离去,但他们随即心惊胆战的发现,有不少破衣烂衫的百姓步履蹒跚地跟着自己的小轿,嘴里不肯停歇地喊着:“死得好!” “快走!快走!”满头大汗的官员催促:“他们这是要疯啊!快走!” 沈栗说百姓们的愤怒会帮着太子一行人解决很多难题,事情也真的如他所料般进行下去。 丁柯被羁押的信息和安守道不光彩的死讯飞速在三晋传扬开来,百姓们积累多年的怨恨随即喷薄而出。 那些在三晋作威作福的官员们一直认为愚昧软弱,敢怒而不敢言的百姓,真真切切地让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敢怒还敢动手”。 丁、安一系的官员并没有全部聚在大同府,太子本来还担心这些人会继续抱团反扑,这些人也的确想着互相联系找太子去请命,但随即这些人发现自己的府邸外迅速被平民们包围起来。 往日里在他们面前低微如草芥的庶民,这时却目光灼灼,脸上带着奇异的表情,冒着严寒围堵在门前,哪怕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肯离开,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有胆大的门房到门外呵斥,还没有张口,就被劈头盖脸的雪团砸了回去。 终于,有几匹快马冒雪而来,百姓们骚动起来,分海般挤出一条小路让穿着禁军服饰的兵马通过。 几个人在门前勒马,敲开府门,当头一人手持文书大声道:“今查鹿县县令管誉贪腐,令缉拿至大同府衙问讯。着县丞米良暂代其职。” 立时,欢声雷动!人群中立时有人扑出来匆匆忙忙哆哆嗦嗦自怀里掏出早已托人写好的状纸道:“老爷,我有冤啊,我要告他!” 有人带了头,便陆陆续续有人越众而出:“老爷,冤枉,小的有冤情。” “还有我,我儿子死得惨!”“也有我,他们家抢了我的祖产。” 领兵而来的是郁辰,见百姓群情激动,喊冤声连绵不绝,不禁眨眨眼,想起沈栗的预料:“不必担心有人反抗,丁柯与安守道一倒,三晋就已经没有人能组织起像样的力量来违抗太子的命令了——百姓们见到了希望,绝不会允许再出现那样的情况!” “后门那边有人想逃!” “哪里?还想跑?抓住他们!” 府前的百姓忽地一声蜂拥而去,郁辰叹了口气,但愿那些家伙能留下条命,好叫他带回去交差。 类似的场景在各地发生。自从拒捕的宏业县丞和他手下的六十多兵丁被暴怒的百姓活活砍死的消息传开后,收到缉捕文书的官员们便都识相了。 各地通往大同府的道路上,都是被押往大同府的罪官。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三五一伙儿怀揣状纸的贫民。这些人一路上恨不得把押解的禁军们从头伺候到脚,在休息时,又自觉地帮着看守罪官。 三晋官员们多年经营的势力,随着丁柯和安守道的倒台,在百姓的怒火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垮塌了。 霍霜带着一身寒气钻进大同府后衙一个小厢房,叫到:“多米,快过来搭把手。” 多米上前结果霍霜手中的一大摞状纸,放在一角的桌案上。 霍霜揉着手腕,大步上前坐到沈栗身边道:“你这是犯得什么毛病,烧着炭火,偏开着窗?” 沈栗笑道:“我见那炭着的不好,怕中了炭毒。” “偏你小心,仆人们是干什么用的?他们自会看着。”霍霜撑了个懒腰道:“原以为丁柯、安守道最难对付,结果根本没我什么事!倒是这些告状喊冤的,我要不是走得快,都要被状纸埋了。” 沈栗笑道:“正是状纸多些才好。” 示意多米出门,沈栗压低声音道:“虽是按照名单抓人,但其实并不是所有被下了缉捕文书的官员都是已经证据确凿的。” 霍霜吓了一跳:“没有证据,那大人怎么可能同意抓人?那些人到底是朝廷命官!” 沈栗轻声笑道:“所以说状纸多谢才好。咱们缉捕文书下去,百姓们有冤的就敢告状——审不了那些人贪腐,还不能审冤案吗?” 霍霜恍然大悟道:“你这是先过了河再筑桥……等等,你和那大人从哪弄来那么详细的名单?” 第一百七十三章须得知上意 沈栗懒洋洋向后一靠:“霍兄可还记得代县別驾窦喜?” 霍霜疑道:“这人不是丁柯他们一伙儿的吗?” “丁柯的手下有自发自愿的,也有为势所迫的。”沈栗笑道:“先时窦喜虽然口口声声劝太子殿下移驾太原府,其实颇有些言不由衷。又有哪个贪官能狠心把自己饿成和灾民一个样儿?” 霍霜冷哼道:“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总之银子他也拿了。既然有毅力苛待自己,为什么不早些站出来!” 沈栗淡淡道:“谁身后不是一大家子人呢,舍得自己的命,舍不得妻子儿女的命——前几日缉拿丁柯时那大人就叫人去寻他,原还绷着,安守道一死,没人能威胁到他妻儿了,这便拿出了名单。他倒也有心,记得清楚明白,倒比曲均那更详细。”沈栗轻笑道:“说是只求将功补过,不连累家人。” 霍霜不悦道:“在下就烦这样的,他的家人算人,百姓的就算草芥?好处拿着,还摆出一副迫不得已忍辱负重的样子。代县就没饿死过人?他拿出份名单就想将功补过,受难的百姓能活过来?我就没见过什么样的过能被功补上! 谦礼,愚兄知你为人其实外圆内刚,那大人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怎么就答应他的要求呢?” 沈栗悠然道:“霍兄且平心静气。这世上从来报应不爽,便是咱们轻饶了窦喜,难道他就能过好日子了?丢官去职、家产抄没、名声也坏了,满三晋的百姓都视他一家为仇寇,说什么不累及家人!空留得命在,可未必比上法场痛快。” 霍霜转着眼珠想了想,点头赞同道:“还是谦礼想的明白,他这也算求仁得仁了。” 多米送上来时新点心,沈栗指着道:“霍兄尝尝,是殿下那边赏下的。” 霍霜老实不客气,自案上扯了张纸,竟先包了一半去,看着沈栗惊异的眼神,嬉笑道:“自出行后旁的还好,只是饮食着实粗陋了,还是殿下那边带来的御厨手艺好。” 沈栗摇头失笑。霍霜有个玉琉公主辈分大,皇上格外优待,身为公主唯一孙子的霍霜虽然自幼也被严格教导,但吃穿用度上却精细奢华不亚于皇子。出行后太子殿下自有随行宫人伺候,沈栗等人不是经过战阵就是皮厚耐劳的,唯有霍霜吃不得苦。 “前儿还见霍兄去殿下那里蹭食儿,今日怎么就成了这样儿?”沈栗道:“我这里还有一些,一会儿叫竹衣取来。” 霍霜愁眉苦脸道:“如今殿下不得闲,整日里与那大人和才公公商量事情,愚兄哪好意思去叨扰?” 说着,霍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自入晋以来,桩桩件件都少不了贤弟出谋划策,怎么如今贤弟倒躲了?咱们东宫伴读来了三人,愚兄和郁辰才疏学浅,实在不当用,凑不上去便也罢了。如今正是摘果子的时候,贤弟偏整日躲在这里看状子!” 别人至少是春种秋收,说不定还要抢人的,沈栗倒好,只管种树不管收获。 如今好容易扳倒丁、安二人,正是应该大展身手的时候,自己和郁辰是插不进手去,有资格去挥斥方遒的沈栗偏又退缩,别说去参与讨论,简直就是万事不管了。 这两日连不成器的才茂都仿佛嚼了人参,一扫往日颓唐,整日里东跑西颠地忙活着攒功绩。自己和郁辰两人也时不时能得个缉拿罪官的差事,沈栗却仿佛长在这厢房里。霍霜心里是半为沈栗不平,半为东宫伴读这个群体不甘。 霍霜狐疑道:“莫非……贤弟是被人排挤?” 不能啊,那浩勒和才经武与沈栗不是一代人,前者是老臣,后者是新秀,不存在什么冲突。再者沈栗出身侯府,又得太子看重,也不是能被人排挤争功的。 沈栗摇头轻笑道:“学生该做的已经都做过了,现下却是那大人和才将军上场的时候。“ 霍霜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两个多月来殚精竭虑就是等着让别人摘桃子的?别的不说,你也是去过军前的。去打安守道大营的时候,你哪怕拎着柄剑去转一圈,好好的军功不就到手了?这是你该得的,谁能说出个不字?为兄倒是想去呢,可惜,轮不到我。” 沈栗微笑道:“霍兄忘了,愚弟从文。” 霍霜翻着白眼道:“北狄的忽明王子是怎么死的,听说你下手挺利落?” 沈栗但笑不语。 此时竹衣取了点心过来,霍霜烦躁道:“都给我装起来。” 多米撅着嘴道:“我家少爷也吃呢。” 沈栗见霍霜额头青筋显露,忍笑道:“我不爱甜食,快把与霍兄。” 霍霜看着多米,长长哼了一声,结果食盒,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多米见他走远了,不服气道:“咱们少爷好歹也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子弟,凭什么就偏让着他。” 沈栗摇头道:“不过是些点心,也值得!” 多米嘟囔道:“也不能都拿去。” 竹衣骂道:“眼皮子这样浅,霍公子是太子殿下的表兄,又是咱们公子的好友。似你这样,多少人都叫你得罪了!” 多米辩解道:“是太子殿下赏赐的。” “太子殿下常常赏赐咱们公子,”竹衣道:“今天是点心,明儿还会有别的。” 沈栗唤道:“去吧那摞子状子拿来我看。” 多米连忙去搬过来。见沈栗悠哉游哉又去读状子,多米小声道:“少爷,其实小的觉得,霍功子说的也有理。如今外面正闹得欢,您好歹该得些功绩。” 沈栗摇头轻笑道:“我自有打算。” 多米还欲再言,竹衣上来一把拉住他,对沈栗道:“奴才想着还有活计没做,先告退了。” 沈栗点点头,看竹衣揪着多米出了房门。 摇头失笑,顺着窗子向外看去,果然,竹衣将多米拽到远处骂道:“少爷做什么事还要向你解释?你算哪棵葱!我知道你,少爷没让你签身契,你就觉得自己和一般奴才不一样。自打入晋,寻到了舅舅更是飘起来了。今日我告诉你,再敢在少爷面前放肆,我先打你个狠的!” 竹衣与多米有半师的情分,故而多米虽然性格固执,倒也听得进去竹衣的训导。只嗫嚅道:“我只是听了霍少爷的话,觉得有些道理。” 竹衣恨道:“霍少爷的话是说给少爷的,你一个随从只管听少爷的话就成了,你觉得?谁需要问你的意见了?” 沈栗摇摇头,轻轻关上窗子,回身坐下思量。竹衣训斥多米,是因为恪守仆人的本分,但他心中未必就没有看法,大约也在奇怪自己为什么到了此时反而不肯出头了。况且,落到自己身上的功绩也是礼贤侯府的功绩,自己不去争,礼贤侯府得的就少了。 伸手铺平纸张,沈栗提笔给沈淳写起家书。 沈栗从文,是礼贤侯府由武转文的开始,这个安排也合了皇帝的意。毕竟,邵英如今对军权看的越来越重,而礼贤侯府在军中的势力过大,邵英是绝对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家族继续承袭武道的。 沈栗几年前杀死忽明,得了军功,说起来是为了救父,加之那时年纪还小,邵英不会放在心上。可如今呢,沈栗再如霍霜所说,跑去混军功,邵英会怎么想?你沈家由武转文是假的?做给皇帝看的。还是说你们家要来个文武通吃? 毕竟是封建王朝,就算立下再多功绩,也得皇帝看你顺眼不是?皇帝觉得一个臣子行,那他有可能不行;皇帝认为一个臣子不行,那他这辈子肯定不行——除非他有能力换个人做皇帝。 再者说,自入晋以来,沈栗参和的事已经够多了,总得给别人留点余地。毕竟,沈栗如今还没有正式出仕呢,活都叫他做了,争上一个头功,他自己倒是风光了,那浩勒和才经武的面子要往哪里放?正正经经的堂上官,宦海浮沉多年,到头来及不上个毛头小子,皇上看重的朝阁重臣比不上东宫伴读,两位大臣要是没惭愧的抹脖子,回头得恨沈栗到死! 最重要的一点,此次入晋的初衷可是为太子刷声望来的。沈栗前头做了多少工作,费了多少苦心,太子和众位大臣心里有数就行了。此次荡涤三晋,清理官场,安抚灾民,应该是太子殿下英明决定,刑部侍郎那浩勒与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尊太子令才动的手。总之,最高荣誉归于太子殿下,其次是皇帝派来辅佐太子的两位大臣。至于东宫的三位伴读,那是作为储臣过来见世面的。太子殿下如今还需要皇帝教导,伴读们也还稚嫩。 这才是符合皇帝心意,能被朝臣们接受的结果。 沈栗应该站的最佳位置,恰恰应该是伴读中靠前。他只要胜过霍霜与郁辰,成为太子眼中最能倚重的伴读就好。霍霜没有意识到,沈栗的竞争对手不是那浩勒与才经武,而是同为伴读的自己和郁辰。 第一百七十四章越想得到越失去 沈栗打定主意藏拙,那浩勒心里是记他一份人情的。 入晋以来,沈栗不用说,站在太子身后摇扇子,硬是不漏声色地算计死了丁、安二人,晋王世子私下里忙活煤炭之事,才经武负责保卫太子安全,攻击安守道的大营,伴读霍霜郁辰负责戍卫太子居所,就连才经武那不成器的义子才茂也有差事,负责给丁柯传递假消息。 反观那浩勒,当初反对太子移驾太原府,虽然也是为了做给丁柯等人看,但事实上他多多少少确有些不赞同。觉得就算太子坚持不肯,安守道他们也不敢如何。直到如今得知安守道居然与叛将古学奕有联系,那浩勒才意识到当初太子所面临的情况有多危险——逼急了丁柯等人,说不定他们就真的敢杀死太子殿下,领兵叛逃北狄。 在这三个月里,那浩勒算是“消极怠工”,没做过多少实事,如今若不是沈栗将他推到前面,太子这次出巡三晋可就真没他什么事了。 “这个人情要记!”那浩勒想道:“好在沈栗如今还未出仕,得了空帮一把就是!” 沈淳一直遗憾自己在文官中没有势力,不能给沈栗提供助力,如今却叫他不经意间自己拉拢了来,还是个简在帝心的刑部侍郎。 才经武对沈栗的看法就更别提了。 作为内监出身的将军,才经武这辈子只有两个愿望,第一,别人能正眼看他;第二,才茂能有点出息。 自从才经武调任腾骧左卫都督后就没高兴过。平日里下属们也算令行禁止,但才经武心里有数,那都是畏于军法威严,事实上,这些大多出身勋贵的兵将们私底下多少都有些看不起他,甚至对一个太监来指挥他们很是愤怒。同为勋贵子弟,沈栗对才经武则一直保持尊重,起码不鄙视他。到了大同以后,沈栗又一直拽着才茂援救灾民,好歹让才茂那令人不忍听闻的名声洗白了些。 才经武就觉着,沈栗这个年纪,心智卓绝,又会做人,又能守拙,将来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交好沈栗,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因此扬着鞭子对才茂叮嘱道:“老子知道你这不着调是改不过来了,老子教你个乖,别的做不到,但沈栗这个人你一定要交好,我也不跟你解释,你也未必能听明白,总而言之,日后沈栗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 才茂盯着鞭子道:“爹啊,那丁柯已经倒了,万墩儿也是假的,那万大丫可以送回去了吗?” “老子在和你说沈栗,”才经武立时大怒:“打你个不知轻重的!” 才经武的住处又传出了鬼哭狼嚎。忽然,一个更为嘹亮的声音哭道:“我不回去!” 才茂看时,却是万大丫正咧着嘴大哭。 才茂打了个哆嗦,指着万大丫对才经武道:“您看,你看她这嘴,哭起来都看不见脸!爹啊,父亲啊,要是日后她长大了,给您生个像她的孙儿——万一是个孙女呢?” 才经武硬是叫才茂说的打了个哆嗦,斜睨着才茂道:“几日不见,口才上涨啊。” 才茂干笑道:“儿子好歹和沈栗他们混了几天,也算长进了。” 才经武失笑。当时他同意万大丫进门,本就是觉着万墩儿一家来的可疑,不如放在眼前看着。这小丫头的确不太安稳,不过到底年纪小,并没有做出什么事。依着才经武的想法,只当是个犯错的仆人赶出去就是。 万大丫从小憨憨的,到了节骨眼上忽然聪明了一瞬。她来时万家的曾嘱咐过打死也不能走,如今忽地意识到赖着没用,只哭求道:“奴婢来时带的嫁妆,叫奴婢带走吧。如今俺爹还在牢里呢,就剩下我们娘三个,实在活不下去。” 才茂只求她不再纠缠,见她痛快,顿时欢喜道:“好,你带来的都叫你带走,还你身契,爷再赏你三十两银子。” 才经武冷哼一声,倒未说话。 万大丫才十岁,“嫁”与才茂只是听她娘的吩咐,对才茂并无留恋,擦干净眼泪,立时收拾东西赶场似的走了。 万家的得知女儿回来,顿时如丧考妣,大哭道:“还指望你给才公子说说,好歹给你爹讲个请,或是派人去找找你哥哥。” 万大丫放下包裹,叹气道:“娘,人家不追究咱们就谢天谢地了。再说才少爷根本不搭理我,还求情?惹怒了人家,弄不好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如今好歹放还了俺的身契,又给了银子,娘拿去给爹爹打点打点。” 万家的恨道:“你爹那个小人!我当初嫁他就是听说他念过书识得字,哪知竟是个假的!都给他生了三个娃子了,老娘还不知道他真名。” 万大丫唯唯道:“爹是识字的。” “那也是后来学的。”万家的气道:“假的就是假的。” 想了想,万家的叹了口气:“听说那个真的差的成了饿殍,还不如你爹混得好。只是他不该骗人,要不然怎么会被老爷逼着来做坏事,连累你哥哥生死不明。” 嘴里千般埋怨万般愤恨,万家的到底拿出十两银子,绞成小块,预备去给丈夫打点,起码央求狱卒让人在狱中少受些罪。剩下的二十两都塞给女儿道:“这些银子你自己藏着,别叫你爹看见。傻妮啊,你才这么点大,就算嫁过人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 惩治贪官的风潮愈演愈烈,好在太子这边及时放出了名单,百姓们有了明确的目标,倒也不怕误伤好人。 先前因丁柯能够截留书信,太子并不怎么向景阳上折,如今送信的军士却一两天一次,有时是一天两次地从大同府快马出发。 三晋的官员如下饺子般被划拉下来,接替者是个大问题。太子既没有人,也没有权利去安排职位,只能下令让各处副职或下属兼理,等着皇帝的吩咐。 易十四终于把安守道和古学奕的尸体带了回来,更要紧的,是安守道手里的兵符。 接过这小小的虎符,太子的心终于落了地。兵权在手,便彻底宣告了太子一方的胜利。 隐忍三个多月,辛苦筹谋,小心布置,一丝丝,一点点地扭转劣势,今日总算是有个结果了。 紧紧攥着虎符,太子夸奖了易十四几句。易十四倒是拎得清楚:“都是殿下和众位大人的谋划,属下不过是带人过去杀人而已,便是换个人也一样。” 歼灭安守道的行动确实难度不大。甚至,沈栗在计划中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比较戏剧性的死法:如同安守道暗算太子时,巨石在风雪中呼啸而下,安守道都没反应过来。 事实上,易十四认为如何把安守道的遗体从地上完整地揭起来比杀死他的过程更难。 为了和北狄人秘密交易,安守道并没有带太多人。他的身影消失在巨石下后,易十四遇到的阻力已经微乎其微了,只有古学奕是拼命反抗的。 安守道死的太干脆,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受了攻击。古学奕却是完完全全感受到了末路穷途,无路可逃的痛苦。 古学奕作为盛国军人的反面教材,让易十四这些认识或不认识他的兵将从心眼里恨之入骨。每当与文人们发生纷争后,往往那些穷酸就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古学奕。看,盛国立国这么多年,我们文人再不好,也也没出过叛国的。 在有人认出古学奕后,易十四和兵将们默契地减弱了对他的攻击——不想教这个人轻易死去,留他到最后。 古学奕踉踉跄跄奔出了两三里才在痛苦中倒下。易十四等人并未结果了他,而是默默地守在一旁,等着他死于寒冷和失血。 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古学奕并未怨恨地破口大骂。反而嘱咐易十四:“北狄人遭受的雪灾更为严重,如今我没能带回去粮食和烧柴,怕他们忍不住过来打。” 易十四冷淡道:“自有太子殿下和众位大人筹谋,盛国的安危如今不关你的事。” 古学奕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再言语。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大雪覆面,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抹掉,极度的寒冷中偏有暖意上来。草原上的牧民曾告诉他,冻死的人反而会觉得温暖,原来真的如此。 早已死去的儿子古籍在前面招手,这是古学奕最疼爱的孩子。他在草原上又重新娶妻生子,只是小儿子实在愚笨,每日里只知道疯玩,甚至连盛国话都说不明白。不像古籍,会读四书五经,懂得排兵布阵……听说他为了报复杀了沈淳的妻子,后来死在狱中了,也不知有没有得到副棺材。 自己要是没有算计沈淳,自然也不会落到叛国的地步,如今或许也成为大将了,那孩子也能作为勋贵子弟享福。 越想得到越失去,妻儿,职位,国家,如今什么都没了。 贪官污吏填满了大同府的监狱,确定这些人如今再也没有能力给自己添乱后,太子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 雪灾还在持续,北狄人大约快忍不住了。太子面上还稳得住,心中却祈祷自己的折子快点到达御前,父皇能立刻向大同府调兵遣将。 第一百七十五章去游街吧 手握虎符,在才经武的辅佐下,太子开始暗中调动兵将,布置大同防御。至于侦缉丁、安一系的官员之事,便统统交给那浩勒和沈栗负责。 沈栗仍是一副谦恭好学的姿态,无论做什么都要向那浩勒“请教”,将老先生的好感刷得足足,饶是那大人天生一副铁面,见了沈栗也不由微笑以对。 邢秋失踪了七八天后,带回了一个人,何溪。 “这竖儒倒是会跑,还移冠易服,装成流民。可惜了,若是他扮成个书生,说不定底下人还真就疏漏了去,偏抹了脸混在乞丐堆里,叫人一眼认出来。”如今安守道等人垮台,邢秋也不必再担心让人警觉,大大方方露出行藏。 那浩勒奇道:“本官当年办案时也见过易装逃跑的,都是如邢大人方才所说,抹了脸装个平民才好,却不知那何溪怎么反而被人察觉?” 邢秋笑问沈栗道:“谦礼来猜猜?” 沈栗微笑道:“学生虽与这位何二公子素未正式蒙面,但何家之人却也见过不少。想何氏乃累世大族,诗礼传家,族中子弟号称争荣竞秀,风采卓然——他们家的子弟能做谦谦公子,可为雅士骚客,甚至做得潇洒狂士,唯独扮作百姓是不像的,若是扮作乞丐……只怕会令人有鹤立鸡群之感。” 沈栗在太原府逛书肆时会一眼注意到何溪,除了因为他无休无止地与人争辩,最大的原因就是何溪所展现出的风度实在引人注目。明明养成一副阳春白雪的姿态,偏遮遮掩掩装作下里巴人的样子,简直是直白地告诉别人:快看我看我,我的来历可疑。 邢秋大笑道:“着啊!他们何家吃口米都得说是金莼玉粒,喝口水就美之名曰甘露琼浆,一个个养的比小娘儿都讲究。还想着装乞丐,这才是刷上金漆也做不成佛!” 果然如沈栗所说,何溪身着破衣烂衫,又流离颠沛了这么些天,浑身上下腌臜的不得了,偏偏举手投足间就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落地凤凰,浅滩游龙。 那浩勒叹道:“可见门阀大族到底是会养人,唯叹重于皮相而轻于德义,以至于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何溪这些天真是把一辈子的苦都受着了,只撑着口气,尽力挺直腰背,昂头道:“那大人此言差矣……” “何二公子来大同府做什么?”沈栗忽然问道:“听说你曾经与罪官安守道联系,可有此事?” 何溪被人打断了话,不由愣了愣。他出身大族,别人或畏于何家权势,或崇敬何家声名,向来对他以礼相待,甚至恭敬有加,这些尊敬即使在他放弃出仕后也未稍减,甚至有更多人说他是贤士、隐士。这被人打断话语的经历,在他的人生里还真是头一次。 不满地看向沈栗,何溪轻蔑道:“汝是谁家子弟?竟至如此无礼!某再遇那大人辩解……” 沈栗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何二公子,这里不需要你辩解什么,学生也没有必要接受你的质问。正相反,今日你站在这里,并无提问的权利,你只要就我等的问题如实回答就好。“ 何溪那世家公子的文雅笑容差点没能维持住,僵硬道:“这位后生,你失礼了。” 沈栗冷冷道:“容学生提醒一句,何二公子,如今你并非需要让人以礼相待的世家公子,而是卷进三晋窝案的嫌疑人犯。” 邢秋见何溪的脸色气得已经发青,嘴边微露笑意。那浩勒失笑摇头。沈栗言辞锋利是出了名的,何溪固然名声在外,乍然之间对上他,也要吃个闷亏。 沈栗却是有意打断何溪。何家人有个名声,叫做“尤善清谈”。再配合上他们的地位,一旦叫他们掌握的对话的主动权,那话题偏到哪去就看人家的意思了。要是叫何溪就何家门风与那浩勒纠缠下去,谁知道要辩论多久。 那浩勒觉得何溪是条大鱼,可以从他身上追查到二皇子与何家。但在沈栗看来,如今安守道死去,安寒略只供出了曾经听何溪挑唆送孙氏去沈凌家里胡闹,根本没人能直接证明何溪曾经参与暗害太子。再者说,既然二皇子与何家能把暗害太子这样的大事交到何溪手上,就说明何溪此人必然是有着在“必要时”牺牲自己的决心,那浩勒的打算十之八九要落空。 因此在沈栗眼中,何溪如今已经是个死人,这几天事务繁多,实在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没错,沈栗故意截断何溪的话,就是为了打乱何溪胡搅蛮缠的节奏,意图速战速决。 何溪的确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在他的预想中,自己应该是壮怀激烈,在邢秋和那浩勒的陷害和威逼下侃侃而谈,竭力辩白,最后蒙冤受屈之下,悲愤撞柱而亡。 这是一个符合景阳何氏利益的体面、尊贵、甚至是优雅的死法。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偏偏是一副蛮横无理的样子。倒叫自己的设想进行不下去了。和这无礼的小贼申辩,岂不拉低了自己的身份!慷慨激昂变成闲汉掐架,还有什么风度而言!难道说日后人们提到何溪之死时要说“与无赖子对骂落败气晕了头撞死”? 呜呼!余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得皇子与父亲信任,为了盛国和家族的未来弃学隐逸,出生入死,谋划大事,如今竟连死也要死的不痛快吗? 沈栗望着何溪莫名悲愤起来的眼神,不耐道:“何二公子,请回答我的话,你是否曾与安守道联系。” 何溪冷哼一声,漠然不语。 沈栗叹息道:“来人啊,何二公子身怀钱物,偏扮作乞丐讨食,影响大同府民声,把他带出去游街。哦对了,叫衙役们给他鸣锣开道,让百姓们看看这世家公子的风采。” 那浩勒与邢秋差点喷笑出来。什么风采?何溪如今还是一身乞丐服呢! 这要是让百姓们看着,大名顶顶的何家二公子,素有贤名的何溪蓬头垢面,一身破烂,好像半年都没洗过澡的样子…… 何家莫非已经穷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是这位二公子有要饭的癖好? 虽然也有狂士放浪形骸,可名士也是“士”好不好?你可以赤脚散发,但你不能不洗澡啊;你可以绝食,但你不能捧碗求食啊,那什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你可以狂放,你可以失礼,可你不能不要脸啊!世家的公子,读书的清贵,朱门酒肉臭,偏要做乞丐,这不仅是丢自己的脸面、何家的脸面,这是给整个“士”的阶层丢脸! 今天何溪要是真就这样“游街”,死了都怕被人骂,何密就是再看重他,也得把这个不肖子孙逐出族谱以谢世人! 沈栗颇有兴致道:“嗯,何家前几年才出了个名动天下的‘好大休书’,如今再来一个‘易装讨食’的公子,好啊,一门双杰,男女都沾,何家的家风果然非同一般,非常人之所能想,之所能及。”说着,沈栗还一本正经的朝景阳方向抱了抱拳。 名动天下?以何家的地位,出了这样两个名动天下,搞不好还要在史书上留一笔,遗臭万年。 就算何溪脸上抹着厚厚一层灰,众人也能看出他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变得五颜六色。 那浩勒与邢秋忍俊不禁,沈栗却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何家与沈家现在不但是世仇,还是政敌,任何一样儿都够两家子弟死掐了。这种仇怨可不是打打群架就完事的,失败者搞不好要破家灭族。何溪得了机会就给沈凌下绊子,沈栗如今得了机会,也不会轻易放过何溪的。 “快来,照我说的去办。嗯,这样,竹衣,准本笔墨,待我为何二公子书文以记之。”沈栗满面笑容道。 邢秋到底忍不住了,一转身捧腹大笑:“啊哈哈哈!何家的家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哈哈哈哈!” 那浩勒颇为讲究威仪,却也忍俊不禁,只好抬起袖子掩着嘴装作咳嗦。 “竖子!不当人子!无赖子!”何溪口不择言骂道。 沈栗只当是耳旁风,只催促道:“快快快,敲锣的呢?” 何溪彻底失去的了世家子弟的风度,跳脚道:“我是何家子?汝等安敢辱我!” “照沈栗的主意去办。”忽然有人在门口道。 众人看去,却是太子来了。 何溪认得太子,惊道:“太子殿下,您说什么?” 太子也不理他。在三晋这几个月隐忍的日子叫太子的心里一直很是不悦。这是太子头一次直面臣子的恶意。在此之前,太子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上还能有丁柯安守道这样敢于明目张胆地威逼自己,甚至意图操纵自己的大臣。 而何溪,这个出身世家,暗中筹谋杀害自己,试图影响皇位归属的人,则更加让他厌恶。 如是以前,太子抓到何溪这样的人还可能将之押往景阳,等着三司会审明正典刑,但如今太子却没有那个耐心了。 沈栗说的有理,在何溪身上十有八九是得不到什么有力证据的,既然如此,不如叫吾出出气吧。 一百七十六章颜面扫地 何溪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年轻人就是叫父亲、四弟和二皇子恨之入骨,以聪敏孝悌,言辞锋利闻名盛国的沈栗沈谦礼! 何止是言辞锋利,简直是丧心病狂! 确定何家已经站到了自己对面,太子立时就要给何家来个狠的。太子受邵英的影响,本就对这些世家印象不好,又是二十多岁年轻气盛的年纪,如今人家都惦记上自己的命了,太子只恨一时找不到好手段。正巧,沈栗就提供了一个好主意。 世家好名,活的不就是一张脸吗?吾偏给你们扒下来! 找不到切实证据,治不了你们谋杀之罪,可你们家何溪扮作乞丐,和那些流民混在一起要饭总是真的吧?吾替你们宣扬宣扬。 太子这是摆明了要出口气。那浩勒想了想,何溪谋刺太子多半是实,当时要是得逞了,如今自己还不知会落到什么下场,现下在何溪身上又得不到收获,别说太子发怒,自己也不甘心,故此也没拦着;邢秋与嘉明伯是兄弟,嘉明伯府前夫人是沈家大姑奶奶,她的死与何家有关,想当初嘉明伯府与何家也是有过摩擦的,邢秋接任缁衣卫指挥后,何家人自命清高,也很是看不起他,旧怨新仇,乐不得何家人出丑。 雅临立时安排好人手,这就把何溪押出去。 “沈栗,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何溪没敢当面辱及太子,骂太子会牵连家族,只好声嘶力竭地诅咒沈栗。 沈栗幽幽道:“可惜学生如何死,您是看不到了。” 被以有伤风化的罪名拉出去游街,何溪是想赶紧死的。 可惜,有邢秋的缁衣卫在,何溪想死却不容易。 这些天大同府的百姓们被养成个习惯,手里总准备着雪团啊,蜂窝煤烧过的煤渣啊,蘸了水后冻硬了的破抹布啊这些可以拿来砸人的东西——缉拿的贪官太多,老百姓一见差役押解的人犯就扔东西砸。 今日这个居然还有差役鸣锣开道,想必是个罪孽更重的,使劲砸! 差役:“别砸了别砸了,这是个世家公子,皮薄肉嫩的,砸死了怎么游街?” “哎呦,世家公子?这怎么穿的破衣烂衫的,还不如老小儿呢,您哄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景阳何氏族长何密何大家的亲儿子,当朝何宿何阁老的亲侄子,素有贤士之名的何溪何二公子。” 好百姓轰的一声都围上来。何家历经两朝,名声在外,只要不是心细太闭塞的地方,都听说过。如今一个活的世家子弟在眼前,嗯,且让大家参观参观。 何溪:“……”两眼望天,迎风流泪。 沈栗,杀才!你可太损了! “我说差官大爷,世家子弟就这个……样儿?那这世家……也忒惨了点?” “怎么着,不像?” “小人也曾在酒楼中听讲古的先生说书,世家子弟华衣轻裘,风度翩翩,起码也不该是个……这是个叫花子!” “哈哈哈!你们不知道,这位何溪公子就爱扮作乞丐要饭吃,嘿,兴许人家好日子过的腻了呗。”说着,那差役居然还掏出个碗:“看见没?这就是他要饭的家伙。” 百姓讨论的越发热烈:“咱们这儿前两个月还饿死人呢,如今勉强饥一顿饱一顿,喝,人家还扮乞丐过瘾?怪不得书上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世家子弟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人群里也有些书生,此时俱都面面相觑,良久,有人满脸厌恶道:“不成体统、斯文扫地、有伤风化,何家竟然出此子弟,可见家风如何。哼!” 那差役附和道:“对,就是这个词,有伤风化!老爷们说了,向这样的就不配读四书学五经做读书人,读书人当为天下表率,今儿把他拿来游街,就是要大家引以为戒。不求个个读书人都有功于民,起码应该明事理,不可向天下贫苦人心上插刀子!” “好!说得好!”围观的都喝彩。 也是地方不对,要是在富庶的地方,可能只有士绅阶层会比较关注何溪的行为给读书人丢脸了,老百姓大约也就看个新鲜。 此地偏偏是大同府。 大同府是北方重镇,读书人少,卫所众多,富户少,穷人多,平民少,军户多,日子坚苦,风气比较严肃。又刚刚经历过天灾人祸,街上的饿殍也才消失不久。这个节骨眼上见到一个装乞丐玩花活的,顿时心里恨的要死。 立时就有人嚷道:“大人,你看看我,我都这样了,前儿见了要饭的,还给了一个铜钱呢,这人可太坏了!” 众人看去,这人是个典型大同府灾民的形象,活骷髅一个。再看何溪,虽然不肥,但和这人一比,他能装下人家两个。 原本的风化问题立时上升到不顾民间疾苦的政治形象。何溪心中猛然一凉。 若仅是因为扮乞丐讨饭,固然是让读书人颜面扫地,但自己“诚心悔过,自尽以谢天下”,何家唱唱苦情,说不定还会在祖坟里给自己留个位子。但如今自己偏又背上了“不知民间疾苦”的名声!何家能成为门阀世家,就是凭着代代子弟出仕为官,为了维护何家的政治形象,看来自己的名字是绝不可能留在族谱上了。 何溪十分了解自己家的行事风格。以前看见那些被家族断然舍弃的子弟,如被沈家休回来的妹妹和差点嫁给二皇子的侄女,何溪一直认为那是必要的牺牲。如今轮到自己,何溪才真正感受到从心底升起的阵阵悲凉。 到了晚间,何溪被带回衙门,又见到了沈栗。 以前得知何泽与妹妹屡屡在这年轻人手上吃亏,甚至连父亲出马都差点被咬下块肉,何溪还有些不屑,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就是丁、安倒台,从安守道大营中趁乱出逃后,何溪心里也没把沈栗当回事。 才知道,才知道啊。 狡诈不可畏,毒辣不可畏,难得既狠且黠矣。当处事的手段和执行的果断都具备时,眼前这个人对何家来说已经称得上是危险了。 要不要给父亲去个信提醒呢?太子的性格似乎也变得有些强硬了。何溪迷迷糊糊地想。随即苦笑起来,如今自己都要死了,声名尽丧,那还顾得上什么书信。 “这是上好的栖霞酒,何二公子不妨用些,也好驱驱寒气。”沈栗笑嘻嘻道。 何溪叹道:“沈七公子是来送在下上路的吗?” 沈栗讶然道:“何二公子为何这样想?太子殿下只判您游街三日,您用过饭食早些歇息吧,明日请早。” 何溪默然,良久轻叹道:“可惜,在下倒是有些后悔了。” “后悔谋刺太子殿下?”沈栗笑道。 “在下从未有谋刺殿下之举!”何溪仍然保持警觉。 没套出话,沈栗倒也未觉遗憾:“却不知阁下后悔什么?” 何溪叹道:“当初被邢秋抓到时,在下就应该果断一些。” 沈栗轻笑:“您想的差了。在被邢大人抓住时,您已经在流民中混了好几天了。今日让您游街,是以有伤风化之名,与您扮作乞丐有关,与您的死活其实没什么关系。” 何溪:“……”噎死人不偿命吗? “到不知太子殿下何时赐我一死?”何溪道:“还望临死前让我沐浴,换身干净衣衫。” 沈栗疑道:“阁下为何一直笃定太子殿下要赐死您?” 何溪冷笑道:“缁衣卫辛辛苦苦侦缉多日,难不成还会放了在下?” 沈栗点头道:“阁下是因有伤风化被判游街三日,待行刑日满,自然会放阁下自由。” 何溪:“……”什么意思?还真放了我? 留下满头雾水的何溪,示意守卫看好人犯,沈栗离开牢房,正看见邢秋就站在牢狱出口处。 沈栗笑道:“世叔是来寻小侄的?” 邢秋点头道:“给丁同方办得新户籍已经得了。”说着,递上来几张纸。 沈栗接过来翻看:“这个好,有了它,丁同方也可安安心。待丁柯案结束,也叫他有个奔头。” 邢秋笑道:“你待他倒也尽心了。” “丁柯死不足惜,然而丁同方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倒霉蛋,”沈栗叹道:“小侄这里是撺掇儿子状告父亲,总该让他有个好结果。” 邢秋微微点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子状告亲爹,打开国以来算是头一号。这里面既然也有沈栗的手笔,便是尽一份心力也好。 “丁同方情有可原,贤侄为何却建议太子放了何溪?”邢秋问道。 “其实小侄是否建议放了他,咱们都不能把他怎么样。”沈栗道:“如今切实被咱们抓住的,也不过就是装扮乞丐一事,有伤风化的罪名又不能杀人。” 邢秋默然。谋刺太子一事已经过去很久,痕迹早已被人抹平。何溪与安守道联系时也颇为小心,如今只能由安寒略证明何溪与安守道相识,但没有直接证据能把他与谋刺之事联系起来。有抓到证据,太子是没有办法追究的。‘ “可恨此贼太善于逃跑,一个酸腐,竟能趁乱跑掉。”邢秋恨道:“某却不好向皇上交代。” “世叔不必过于气愤,哪怕何溪能侥幸保下一条命来,平平安安走出这大同府,他的结果也不会很好。”沈栗道。 邢秋诧异地望向沈栗。 沈栗轻笑道:“这位何二公子的苦日子只怕还在后头。” 第一百七十七章这糟心的城墙 三日后,太子果然下令放了何溪。 走出大同府衙门,何溪举目望天,颇有再世为人之感。 回身望向沈栗,何溪疑道:“太子殿下莫非是欲待在下走后再派人追杀不成?” 沈栗微笑道:“何二公子过疑了。太子殿下是何等身份,岂会做此尔反尔之事。若殿下对阁下早有杀心,自邢大人抓捕阁下至今,下手的机会多了,殿下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如今大同府的最高权力落到太子手中,就算抓不到何溪谋刺的证据,不能明正典刑,但太子若决心杀死一个人,也不是没有办法。狱中囚犯互殴,吃饭噎死,忽发疾病暴毙,哪一样都能做的干净利落。 何溪连日来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固然沈栗提起过太子不会下手,他自然是不信的。没成想,虽然每天被人拉出去游街非常难堪,但既没有鞭打用刑,也没有恶言詈辞,甚至每日里还能够吃饱喝足。待三日游街结束,还允许他洗漱沐浴,给他换上干净衣衫。沈栗居然又以两家结过姻亲的名义贴补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还真就把他放了! 何溪……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说,但凡有一丝活的希望,何溪也不想死。既然让他走,何溪也没有赖在狱中的心思。赶紧走! 沈栗殷切嘱咐道:“如今天寒地冻,何二公子路上小心。” 何溪觉得这句话颇有深意。疑惑地看了看沈栗,既然太子已经保证不会派人追杀自己,难不成路上还会有别的危险? 带着满腹狐疑,何溪走人了。沈栗目送这位何家二爷,嘴角微露笑意。 何溪怀疑太子不会如此“仁慈”,没错,太子的确没有大度到放过他。正相反,太子对何溪恨之入骨。 如今的太子可与来三晋之前截然不同了。没出景阳之前,邵英虽然有意无意地压制东宫,但说起来,太子一直处在邵英的保护之下。有皇帝坐镇,哪怕是当朝阁老,也没人敢对太子稍有不敬。 来到三晋之后,太子才见识到什么叫不令之臣,才意识到主弱臣强的无奈。宝剑锋从磨砺出,这句话不假,在与丁、安等人周旋的这几个月里,太子的心性渐渐强硬起来。 牢狱中那些贪官太子都不能忍,真正谋刺过自己的何溪能容忍吗? 别说太子已经被邵英手把手教导了好几年,又已经开过杀戒,下令围剿了安守道,就是几年前被太傅忽悠的那个傻白甜,也不可能放过如此谋逆之人! 毕竟是邵家的子孙,皇室的血脉,天生就有维护皇权的本能。如若太子真是个扶不起来的,沈栗还能留在东宫转悠?早想法子跑了! 令太子为难的是没有好理由去杀何溪,哪怕太子一行人对何溪的做所作为心知肚明,哪怕缁衣卫指挥邢秋也在怀疑何溪,但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都要有规矩,不能因“怀疑”二字就喊打喊杀。上位者单凭“喜好”做事,大臣们会“不安”。 太子正憋屈的不行,沈栗建议,索性放了何溪。 不但放了他,还要好生对待,给贴补钱财,好叫他跑路。 何溪这会子儿大约还没反应过来,觉得太子这边承诺不杀他,就万事大吉了。 他就没想想,他谋刺太子的事已经露了行迹,太子这边抓了他,又让他平平安安走出监狱,二皇子那边会怎么想?这何溪是不是已经叛变了?他对太子说出了多少?为了保证二皇子的安全,是不是杀了何溪灭口比较好? 至于何家,会在二皇子面前保他吗?别忘了,何溪可是教人拉出去游过街,连何溪自己都认为,何家为了维护家族的利益,必然会将他逐出族谱。一个家族弃子,以何家的行事风格,不但不会保他,说不定还要拿他的性命献给给二皇子,也算是教他为家族奉献最后一点力量。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转瞬间声名尽毁,家族除名,还要被以前的盟友和家人追杀!从此后便要饥寒交迫,前程无望,处处躲藏,每日里心惊胆战地过活…… 何溪能忍受多久?这可比一刀杀掉他,叫他痛痛快快地死让人解气多了! 如果何溪还能活着,对他来说,只怕他最痛恨的人不会是太子,而是面慈心冷的何家与二皇子!凭什么老子为你们出生入死,到最后却反而落得颠沛流离,下场凄惨,而你们这些坐享其成的却每日里荣华富贵,还派人追杀我? 何溪之前能被挑选出来谋划行刺,必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要是反过来与何家和二皇子一系掐起来,那才好看呢! 德彰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北狄人大举犯边! 今年冬天有太子一行人预先筹谋,雪灾虽然严重,但造成的破坏已经被降到最低,起码,大多数灾民得到了安置,有口饭吃,又被人组织起来,或以工代赈,或联户具保,互相监督;赶巧又碰上太子严查贪官污吏,叫老百姓出了口恶气,多多少少也转移了矛盾,故此还算是稳定。 草原上可就撑不住了! 越往北方,雪灾越重,北狄境内的情况只有比大同府更危急的,他们又没有大业和尚这样的奇人,对雪灾时半点预备都没有,措不及防之下,一场大雪过后,连人口带牲畜,损失惨重! 草原上日子难过了,难免就惦记起南面盛国。 这些年北狄自家也不太平,王庭之中争权争得厉害,国力也不算强盛,虽然和盛国彼此看不对眼,但双方都在蓄力阶段,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北狄一直比较克制,并不愿意与盛国闹得太过分。 再者,自从祺祥商团组建以来,北狄方面从边境贸易中也获利不少,甚至对盛国的盐、茶形成了一些依赖,故此境内主张维护与盛国关系的人也不少。 但什么都架不住天灾的影响! 北狄方面也知道,这一次进攻和以前的小冲突不同,要打肯定就是一票儿大的。因此起先他们是派人和三晋总兵联系,看能不能得些便宜,如果能把安守道攥在手里,甚至趁机掳掠盛国太子,那这一仗不在话下。 哪成想安守道和古学奕让太子干脆利落地收拾掉了。 北狄人……赶紧进攻吧,等盛国太子调整好布防,这一仗就更难打了。 没错,北狄方面认为这一仗并不好打。 不说北狄之前并没有与盛国开战的准备,就说雪灾过后:大同府一带的卫所起码叫太子给喂饱了,有粮食,有衣物,士卒手上有劲儿,心里不慌;北狄方面是匆匆忙忙集结起军队,又没有粮,普通的牧民,就是能上战场的勇士,一个个也饿的面黄肌瘦,走路都打摆子,战马……没冻死也是有气无力的。 打?不好打。不打?不甘心。 等北狄人的军队浩浩汤汤来到大同府城下……前面那是什么? 北狄人目瞪口呆。 整个大同府的城墙都是白的。阳光之下,曾明瓦亮,刺人眼目! 太子一行人早就预料到北狄人早晚要打过来,能不预先做些准备吗? 趁着天寒地冻,先教士卒们每日里打水浇城墙,一天天浇水,一层层冻住,等北狄人来时,城墙外的冰层差不多有小一尺厚!结实,光滑,清洁溜溜,嘎嘣脆! 远远望着城墙,北狄人这个气! 怎么办吧! 天越冷,冰层越结实,兵器刨上去只能打出一道白印!上面一桶水倒下来“哗”,冷风一吹,补好了!比正经的城墙都好补! 冰墙还滑,那些攻城的铁爪云梯之类根本挂不住,即使侥幸能挂住一两个,勇士们也爬不上去。 这时候北狄人还不知道,盛国人还在城上准备了大锅,烧了热油,等真的开战之后,北狄人往城墙上爬着,上面热油一泼,扔一把火……那滋味! 才经武喜的合不拢嘴,拍着沈栗的肩膀:“好,好主意,够狠的啊。” 知道北狄人来了,太子命才经武统领卫所兵将。太子到底没有热血沸腾到自己指挥御敌,打仗要交给专业的。 才经武当初随行时,只以为是跟着太子到三晋溜达一圈。本来也是,太子来三晋是调查大同府民乱之事,这是文事,就算要镇压民乱,也有三晋总兵安守道,没才经武什么事。 没想到,安守道是个大家贼,让太子给收拾了。才经武不但要负责领兵歼灭安守道大营,如今还要负责指挥与北狄人的战争。 武将都是爱打仗的,有仗可打,才会有军功,才能升官发财。像才经武这样内监出身,又没有根基,单凭着皇帝信任的武将,就更需要以战争来证明自己对朝廷的价值。 何况此战在才经武眼中也好打。 此战不求出击,但求防守,不求歼敌多少,但求保大同府城门不破,保太子殿下平安。 没错,从盛国方面来看,这场仗自己这边是占尽优势的。只要能防守住狄人的进攻,盛国方面就算不战而胜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不如清点家产 盛国方面,有兵有粮有城墙,依城坚守,损失会降到最低。 北狄方面,来打仗就是因为缺衣少食,若是久攻不下,自己先就撑不住。 所以才经武严令军士不许出战。为防止城内混进细作悄悄诈开城门,索性叫人搬来杂物,把城门给堵了!想打开?指不定要费多少时间。 好好的大同府硬是变作了龟壳,你们北狄人就在城外随意闹去吧,爱怎么玩怎么玩。 北狄人……完全不能好好玩耍! 虽然胜算很大,才经武和那浩勒也建议太子,赶紧回程吧。 君子尚不立于危樯之下,何况一国太子?真有个闪失,不但盛国亏大发了,就是如今跟随在大同府的这些人也好不了。 太子当然不肯走。别说他正处于热血沸腾的年纪,父皇和皇祖父都是马上皇帝,就是为了保存士气,维护皇家的脸面,太子也不能一遇到战事拔脚就走。他这一走,性命是没问题了,太子之位还能不能坐稳可就两说了。 才经武两个也知道多半是劝不走的,故此也不一味苦劝,只与邢秋和几个东宫伴读商量好了,要是真碰上危急的情况,邢秋等人无论用什么招数,必须把太子带回去。 至于才经武和那浩勒,都是正经的堂上官,必须留下来与军民共存亡。晋王世子——晋王封地就在三晋,虽则晋王这些年根本不管封地,但既然赶上了,晋王世子就不能走。 北狄人兵临城下,有些三晋官员又开始搞小动作,尤其是那些已经按照名单抓捕下狱的,有几家的家眷就开始喊冤。甚至有人提议抓得人太多,怕影响公事正常运作,既然还没有定罪,不如先把人放出来干活。附和的人居然还不少。 太子沉着脸,把沈栗几个叫过去商议。 沈栗:“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绝对不行啊。” 那浩勒冷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人当然知道此事绝对不可行,不过是那些被查的心生绝望,因而要趁北狄人来犯的时候故意添乱。可恨还有糊涂的被人轻易挑唆!居然还打算把人放出来,荒谬!” 霍霜皱眉道:“这个节骨眼上闹事,要怎么应对才好?或者还如之前那般虚与委蛇,先放出几个罪行轻的安定情况,等战事结束再说?” 沈栗摇头道:“千万不可!只要咱们放出一个,他们必定会认为可以让咱们继续妥协,只怕蹬鼻子上脸,闹事的必然越来越多。” 郁辰发愁道:“可那些家眷成日里在府衙前鸣冤叫屈,哭天喊地的。” 霍霜和郁辰如今干的是东宫侍卫的活,太子在大同府衙门中处理公事,他们就得带着人成天守着衙门。那些喊冤的家眷有时候情绪上来了,抱腿大哭的也有,上手挠人的也有,若是男的也就罢了,大不了一脚踹出去,若是个女的…… 郁辰还好,霍霜是什么出身?都没见过血!别看他表面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这人平日里遇到的女子最低也是受过训练的宫女丫鬟,那都是知道讲理的,冷丁碰上撒泼放赖的,霍霜可着实吃了些亏。 沈栗冷笑道:“先时咱们退让一步,是因为安守道手里握着兵权,如今虎符在殿下手中,他们还做梦呢!” 这话太子爱听,不由问道:“依谦礼的意思呢?” 沈栗恭敬道:“如今咱们正愁府库空虚,既然那些家眷来叫屈,学生想着不如索性开始清点这些人家的财产吧,一则看看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赃银,二则也是防止他们家里转移赃物。至于那些提议放人的官员,叫他们一起看着,对了,不单是他们,叫老百姓也一起看着,看到底有没有冤枉的,也叫老百姓知道提议放人的是哪位大人。” 众人差点笑出来,什么清点财务,这摆明了就是要抄家啊。 本来大家的注意力大多放在北狄人身上,你们偏来闹。老老实实地多好,至少还能拖上一段时间。来闹事?行,先给你们来个狠的。 那浩勒微笑点头道:“臣附议,有些事公之于众反而更加容易。” 晋王世子叹道:“可叹三晋官场又要丢一次人了。” 封建社会,原本官和民是两个阶级,为了维护“官”的阶级形象,有些有损官声的事通常不会特意叫老百姓知道,百姓只要懂得听话就好了,对官员不敬那叫刁民。 但此次太子清扫三晋,不但哪些官员落网叫百姓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有时还会利用百姓的力量。三晋官员的形象已经在百姓眼中坍塌一次,而今眼看着又要再来一次,三晋官员的脸面还捡的起来吗? 沈栗笑道:“三晋出了窝案,整个官场都烂掉,还有什么脸面?不如索性彻底扒下来!让百姓们知道,就算贪官再多,至少皇上和太子殿下是有决心清查到底,为百姓们做主的。再者,也可以给后来的官员扫清道路,遗祸流毒之类,还是越少越好。” 霍霜问道:“若是有人已经做好准备,事先转移了财务,咱们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怎生是好?难道还依言放人?” 沈栗淡然道:“这有什么难的?自从殿下下令缉拿罪官,百姓们递上来的状子都堆成小山了,赃银若是一时查不到,就先审审案呗。” 查不了你贪腐,还查不了你渎职?查不了你欺压百姓?查不了你任人唯亲?查不了你弄权舞弊?能叫百姓们一路跟到大同府告状,哪个身上没有罪孽?想出去,门都没有! 太子笑道:“谦礼任事一向周全,就这么办吧。” 这些打算浑水摸鱼的本来以为才经武如今忙着城防,那浩勒每日为了维持三晋正常运转也累的头昏脑涨,沈栗几个伴读没有正式官职,不好出面,晋王世子又是藩王之子,也不好直接插手官场事,太子一时半会儿应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与他们扯皮,所以才又出来哄闹。 他们忘了一个人——缁衣卫指挥使邢秋! 也是邢秋那缁衣卫的做事风格,低调沉寂,神出鬼没,缁衣卫又直接向皇帝负责,东宫其实无权命令他,所以那些人根本没注意到邢秋。 太子的确没有命令邢秋,只“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邢秋还就真上心了。 缁衣卫的职能是什么?“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太子不下令,缁衣卫也是有权查处官员的。当然,按正常程序,缁衣卫要逮人,那得有皇帝的命令。巧的是,此次邢秋跑到大同府,是邵英令他“护卫太子”。 邢秋就是以这个理由插手进来的。太子如今在大同府衙门理事,那些罪官的家眷跑到大同府衙门之前闹事,甚至还有人攻击了东宫侍卫——霍霜的脖子不小心叫人挠出一道划痕。嗯,这已经威胁到太子殿下的安全,缁衣卫必须插手! 邢秋为什么这样积极呢?因为他也是急于立功的一个。苍明智留下的缁衣卫千疮百孔,邢秋上任后又不得不去掉那些原本是苍明智心腹的,于是近来缁衣卫确实出了些纰漏。 就好比三晋窝案,缁衣卫本来就有侦查之责,结果大同府民乱要不是曲均揭了盖子,还不知要被糊弄到什么地步。最令人心惊的事,缁衣卫竟然没有事先得知丁柯与安守道的势力已经发展到可以威胁太子的程度,险些叫太子陷在三晋。 如今有机会揽事、立功,邢秋简直是迫不及待。 那些闹事的可痛苦喽。原本案子经过太子的手,一步步走程序,要先上报,这么大的案子,得三司会审吧,案卷一个个衙门的走少说得审个一年半载的,下死力气活动,或是碰上大赦,说不定就有机会来个减刑之类的。这下可好,缁衣卫直接上门抄家了! 缁衣卫的体系自成一格。他们可是同时具备侦查、逮捕和审问之权的! 什么意思? 原本审问“官”和审问“民”的程序是不同的。小老百姓要是有了嫌疑,一个小县官就能下令抓捕、审问、动刑、判决,然后把结果上报,等着批复下来,案子就算结了。要审问官员就复杂的多,一般人不能审,不说三司会审,至少也得弄到大理寺去,这人怎么抓,怎么审,是来文的还是动武、能不能用刑、怎么判?一关关谨慎着那。其中还会夹杂着诸如圣意、派系斗争等等的影响。 缁衣卫就不一样。这么说吧,但凡缁衣卫盯上的人,官也好,民也好,都是按照一个程序走,该抓就抓,该审就审,要上刑绝不含糊,拿到口供,也不经过阁老们,直接往上一递:皇上,您判吧。 简单粗暴,但求速度。想讲情,边儿去。哪怕是阁老呢,你也管不到我,除了皇帝,谁的账也不买。 邢秋领着人,押着讲情闹事的,从大同府向外,挨家“清点财务”。那些官员府邸虽然不能让老百姓随便进去看,但照着沈栗的提议,选了些乡老入内,看着缁衣卫如何清点、记账,那些官员家眷又是如何丑态百出,等这些人回去,把看到的一五一十向百姓讲解,叫他们也知道里面的情况。 第一百七十九章援军 缁衣卫领着乡老在里面查抄,外面就围的人山人海,明明衣衫单薄,盯着刺骨寒风也不嫌冷。 每当有乡老出来,几百人团团围住,偏寂静无声,只等着乡老的叙述。乡老们就拖着长声,举着一张纸,竭力大声道:缁衣卫的老爷们在某某罪官家中查出了多少银,多少绢,多少地契,多少女人…… 乡老们念一声,百姓们就叫一声好,读一句,百姓们就道一句妙。干巴老人的沙哑声音听在耳中直如仙乐一般! 乡老激动道:“缁衣卫的老爷们还给算了一笔账,这家的罪官出身并不算好,月俸也不算高,任职不过小三年,竟积累家财几十万贯!乡亲们,这家人居然还有脸喊冤!他们若还冤枉,咱们老百姓岂不是怨气冲天!” “没错!这些人真是恬不知耻!” “狗官!” “狗官!祸害百姓,畜生不如!” “这些人都该砍头!” 被查抄的人家在府里面哭,老百姓就在外面哭,还设了香案,烧着纸钱——竟然就在人家门口祭奠起自家枉死的亲人。 “二宝啊,你可死得惨。如今这些滥官污吏都下了狱,天道有常,报应不爽,你可睁眼看看吧。如今这混账行子已经被人扒下了官皮,老天爷爷不肯保佑他了,你若是想报仇,夜里找他去啊。” 也有忍不住气想出门拦着的,缁衣卫里有人冷笑道:“若是出去被人打了,爷可不拦着。” 一连六七家抄过去,大同府门前顿时清净了。只恨跑的不快! 这边事态刚刚平息,北狄就开始攻城了。 大同府片甲不出,狄人只好爬墙。 还没冲到城墙边,轰隆隆一片声响,狄人先倒了一片。战马都吓住了,怎么也不肯向前走。嗯,第一次进攻失败。 盛国这边居然事先埋下了火药! 经过几年的改进,盛国火药的生产技术已经成熟,又有沈栗这个摇小扇子的,也勉强造出了土手雷和地雷。 如今北狄人是知道盛国有一种叫做火药的武器,不会再当做什么“神罚”,但盛国对这东西把持的严密,见过的人很少,拿来用时候的更少。 北狄也不是没派出细作探查过,可惜,凡是派去探听关于火药消息的人,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在冷兵器时代,这东西已经算是终极武器了,盛国为了保证配方的安全,是舍得杀人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冤枉不冤枉到地下再说吧。如果作为配方提供者的沈栗不是出身于礼贤侯府,又早站在太子身边,说不定都得让人圈起来。 生产出来的成品都严密封存,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调用不动,连储存的确切位置都搞不清楚。 北狄人觉得自己这边对盛国的攻击是很突然的,不是遭受了雪灾,北狄不会这么急于发起这么大规模的战事。因此在他们的预想中,盛国这边是来不及向皇帝请示,并大老远地把火药运来大同府的。 北狄人发动攻击太急切了,没搞清楚太子身边还跟着个叫沈栗的伴读! 沈栗是盛国方面少数几个知道营造火药完整工序的人,那东西就是他先拿出来的。 打大同府开始闹雪灾,沈栗就请示了太子以及邢秋这些人,偷偷赶制了少量的火药。 那时候一则是怕收拾不了安守道,有些火药,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又考虑安守道死后太子若一时半会儿控制不了各卫所,不能调动兵力布防,在北狄人扣关时也能拿出来拖延些时间。 事急从权,太子与众位大臣俱都点了头。 没成想安守道竟然被古学奕说动,为了与北狄人交易,轻易离开了军营,故此歼灭他的大营一战很顺利,这批火药也就没有用上。 现在都用来伺候北狄人。 北狄人的先锋勇士们如今再也不用发愁饥寒交迫了,他们得到了彻底的解脱,连心爱的战马都跟着他们一起去啦。 修整了一天,埋葬了死去的勇士们,北狄人又进行了第二次攻击。 仍然受挫! 土雷地后面更靠近城墙的地方,在厚厚的雪层之下,是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居然还淬了毒。嗯,每隔个三五步还有陷马坑。 若是平时,铁蒺藜和陷马坑布置的如此密集,应该是能被发现的。谁让现在是赶上了雪灾呢?大风打着忽旋,风吹雪动,布置好后用不上一会儿就了无形迹。别说闷头冲上来的北狄人,就是布置这些东西的盛国士兵也找不着确切的位置了。 最糟心的是,这片区域已经进入了盛国防御的箭矢射程之内!盛国士兵居高临下,都不用瞄准,只管朝下射箭,被铁蒺藜和陷马坑减缓了速度的北狄人与他们胯下的战马简直是避无可避,只有当靶子的份儿。 先前的土雷虽然厉害,但毕竟数量少,沈栗秘密赶制又受时间、手艺和材料的影响,其实粗劣得很,杀伤力还不算太大,炸死的人马也不太多。当然,这时天气和医疗条件都很恶劣,基本上被火药刮到的,不论死活,都得算减员——那也比不上今日在铁蒺藜和陷马坑前损失的人多! 这里毕竟进入了是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内!从城墙上往下射箭,对在城下铁蒺藜丛中的北狄人来说简直是陆空协同作战,人都是成片倒下的。 北狄方面的大将看的都要吐血了。心痛啊,那也得让人往前冲,起码得把那些铁蒺藜趟出来,不然下次攻击照样还得受着。再者说城门就在前面,说什么也得攻击一次试试。 这一批冲锋的勇士们,你们受累了。 等一些“幸运儿”千辛万苦冲到城门前,冒着盛国士兵的箭雨,抬着巨木砸门时,才发现:不对啊,这城门里面怎么这么安静?我们这样攻击,里面怎么没有守门军士的声音呢? 又死了一些人才发现,好么,城门早就被封死了,连门缝儿里都被浇了铅汁! 这还打什么?冲过来的就这么点子人,还能顺着冰墙爬上去吗? 这一仗下来,能活着回到大军中的北狄人寥寥无几。天气帮了盛国人很大的忙。 听说连城门都给浇了铅汁,北狄大将表示,还是先让我吐一口血吧。 盛国人,你们这是做了鲮鲤(穿山甲),刺猬,还是旱龟? 没辙!盛国人根本不需要出来,人家只守不攻。北狄人非要攻成,就得做好出血的准备。 这场战争到如今,盛国方面还没出现减员呢,唯一一个受伤的是往城头上抬水浇冰墙时不小心滑倒,叫水桶把额头砸了个大包。 沈栗听说后也觉士卒们向上抬水不容易,琢磨着弄了个滑轮装在城头,叫人直接往上拽。 才经武看着新鲜:“这东西好,方便,还可以用来运弓箭兵器什么的。”说着去瞪自己的养子才茂。 才茂又去瞪沈栗。 沈栗:“……”怎么回事儿? 才茂:“……”作为一个纨绔,我不应该和沈栗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溜之大吉。 到后来,连给士卒们的饭菜都是由滑轮吊上去的。这东西确实好用,便渐渐风行开来。不止军用,商人们也喜欢:在码头上装一个,卸货便容易的多;在酒楼上来一个,特意做得精巧,算是个招徕生意的噱头——这东西可是在大同府一战中用过,不得了,且听在下道来…… 其实滑轮这东西原本就有,不过沈栗琢磨的这个更加复杂,得用,最特殊的是沈栗的身份,他是个勋贵子弟,又是读书人,还跟随太子在大同府御敌,因此这滑轮就显得特别稀罕,这要是个工匠拿出来的,就没有这么显眼了。 起先听说北狄来攻城,百姓们都很担心,暗叹这一年是旱灾雪灾贪官成灾,如今又要闹兵灾!可一连小半个月过去了,只知道北狄人在城墙外边忙活,城里的日子是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粮食不曾短缺,炭火照样供应,贪官照审不误,军户家里也没收到家人战死的噩耗。 昭毅将军郑宏工带着援军飞驰而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座安安稳稳,井井有条的大同府。 沈栗与晋王世子、那浩勒负责出迎。 还没见到太子,郑宏工就暗暗点头。心里松了口气,还有些赞叹。 其实早在意识到太子入晋后的情况有些不对时,皇帝就已经暗中准备向三晋派兵了。只是那时情况不明,怕引起宵小的警觉,兵力调动的非常隐蔽而缓慢。及至太子下令歼灭安守道,立时就向皇帝发出求援折子,言明受雪灾影响,北狄可能会前来进攻,加上三晋又有大批的官员被处理,只恐各衙门运转不灵,三晋危矣,大同危矣。 皇帝一股肝火上来,正在暗暗向三晋靠拢的郑宏工就接到了一连串夺命连环催。 皇帝上火,身为臣子的郑宏工简直就要火烧眉毛了。步兵跟不上,索性丢下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先带着骑兵驰援。走到半路,就听说大同府果然遭到攻击! 郑宏工眼睛都红了,大同府是北方数得着的军事重镇,三晋屏障,咽喉要害,京师之藩屏,中原之保障,这地方要是丢了,国都景阳都要受影响。 更何况,还有个太子在那里! 无论是大同府,还是太子殿下,任何一个出了事,皇帝都要好生吐一口老血。“驰援不力”的自己……本将有些腿软。 第一百八十章死亡名单 心急火燎的郑宏工快马加鞭赶到大同府,居然发现情况看起来还不错。别的不说,起码百姓面上没有忧色。 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忘了,大同府今年连翻天灾人祸,这种情况下,按理说百姓对朝廷会相当不满,之前不是还闹过民乱吗?但如今再看,即使北狄兵临城下,即使还有相当多的流民还是皮包骨头,但百姓们对这场战争还是抱着很乐观的情绪。 原本以为要接个烂摊子,结果得到意外之喜。 “辛苦太子殿下和那大人了。”郑宏工不由感叹道。 那浩勒捋须笑道:“郑将军过奖了。” 郑宏工正色道:“非也,在下不打妄语。来时在下也听说了三晋的一些情况。这一次三晋官员纷纷落马,以致不少地方都缺失主官,而那大人仍能维持政事正常运转,此诚非常人可以为之。” 那浩勒愈加高兴,谦虚道:“惭愧惭愧。” 嘴上说着惭愧,那浩勒心里却颇为自得。 郑宏工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所谓窝案,牵连的可不只是几个十几个官吏,能够下手贪污的官员又必然是处于紧要的位置上,把这些人撸下来,一时半会儿的谁能顶替他们干活呢?这些天为了维持三晋的正常运转,那浩勒也算是殚精竭虑了。 待此事完毕,回到景阳,老夫至少也可得到个“能臣”的评价。那浩勒暗道。 想着,那浩勒便忍不住去看沈栗。 出景阳时,那浩勒并没有把太子的三个伴读当做一回事。这三人还太年轻,又没有正经官职,此次出来想必是跟着来“学习”的。其实若按照正常发展,沈栗几个也确实就是来走马观花的。谁成想三晋能闹到这种程度? 太子此行带着的正经堂上官只有两个,文是那浩勒,武乃才经武。按说,太子此行遇到困难,身为文官的那浩勒就有责任充当智囊,想办法解决问题。但他大约在刑部做的久了,行事一板一眼,丁、安等人不听话,他只知道生气,确拿这些人没辙。结果站在太子身后摇扇子的就成了沈栗。 刚开始沈栗建议太子先向丁、安等人示弱,那浩勒还不愿意,好在他知道此时不可内讧,到底没有明确地反对。而沈栗还就真的把劣势扳了回来! 掀翻了丁柯,算计死了安守道,又想办法赈灾,同缁衣卫合作抄了贪官的家宅,震慑想浑水摸鱼的宵小。可以说,那浩勒能安安稳稳地维持三晋政事,很大一部分是要托沈栗的福。 有沈栗比着,才经武这阵子看见养子才茂就闹心,其实那浩勒想起家中的额几个儿子,有时也颇为感叹。沈家也不知哪辈子人积了福德——先是出了老礼贤侯沈勉和先皇贵妃沈大妞,兄妹两个硬是将家门从山野猎户一路拼到侯府勋贵,到沈淳承爵后赋闲固然可惜,偏又出了个沈栗。哪怕自己如今要记沈栗一个人情,却也忍不住嫉妒沈家的好运气。 谒见太子,郑宏工带来了邵英的圣旨。 第一,邵英要求太子尽快审结三晋窝案。邵英的意思很明确,鉴于三晋现在的情况,不需把所有缉拿的官吏都押赴景阳,“除罪大恶极而致凌迟之刑者,其余勿论财获,皆立地斩之,以平民怨。家产尽没于国库,子孙三代之内不可录用”。 就是说,除了罪行大到得判凌迟的要送到景阳去,其余那些不论贪了多少,罪名大小,都就地砍了吧,也算给三晋百姓出口恶气。还要抄家,子孙三代之内不能当官。 第二,要求太子尽快回景阳。太子前来三晋的主要目的是清查官吏和平息大同府民乱,这些太子已经都做到了,而且做得还很好。至于与北狄的战事,这是不巧叫太子赶上了,因此太子一时脱身不得,只能坚守,如今援兵已经来到,太子也该回去。 郑宏工还给太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太子妃已经诞下大皇孙,据说皇孙十分健壮,邵英很是喜欢。 太子大悦,终于得到儿子了。 湘王和邵英当初“一子定尊卑”的先例在前,太子与二皇子都十分急于生下大皇孙,这一次太子妃和二皇子妃先后紧跟脚有了身孕,太子也曾颇为紧张。如今太子妃得了男孩,太子不由喜笑颜开。 太子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沈栗见太子神色踌躇,向雅临打了个眼色。 雅临一愣,见沈栗比划个“二”,方才恍然大悟,立时上前赔笑道:“郑大将军,这个,奴婢斗胆,先时听说二皇子妃也有了身孕……” 太子咳了一声,斥道:“大胆,无理!” 雅临立时自己掌嘴:“奴婢多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郑宏工方才没有想到,雅临一提,他就立时缓过味来,见太子训斥雅临,慌忙道:“殿下息怒,不过一句闲谈而已。” 太子板着脸道:“这奴才越发放肆。” 沈栗笑嘻嘻道:“殿下息怒,其实不止雅临公公好奇,学生也想打听打听呢,毕竟皇家子嗣延绵,也是天下的喜事。” 郑宏工笑道:“沈七公子说的是。微臣听说大皇孙诞于正月末,至二月初,二皇子妃为二殿下添了一位小郡主。” 太子眉头一动,心下大悦。 二皇子频频算计东宫,听说这个心怀叵测的异母弟弟没能得到男孩,太子心下送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 乍见大同府的冰冻城墙,郑宏工忍不住道一声:“啊也,少见,这是谁想出来的?” 才经武看着沈栗笑而不语。 郑宏工笑道:“沈七公子,本将认得你。” 沈栗奇道:“恕小子眼拙,此前似乎并未见过将军。” 郑宏工一摇手:“小公子自然不记得了,本将上次见你时,小公子不过三四岁,还坐在侯爷膝上玩耍。” 沈栗见他说的亲近,又直呼沈淳为侯爷,心知这位多半是沈淳在军中时的旧交。不由笑问:“将军与家父……” 郑宏工也不掩饰:“本将原是侯爷麾下。” 要不说邵英总是想着让沈淳赋闲呢。礼贤侯府在军中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盛太祖收拾了很多开国元勋,老礼贤侯为人憨厚,又有眼色,到底叫邵廉留给了儿子,沈淳当初又一力支持邵英上位,可以说,从开国以来到沈淳自愿交出兵权,礼贤侯府的势力半点没遭到打压。 即使到现在,军中的很多将官,都是当初在老侯爷和沈淳麾下做过事的。 郑宏工就是其中之一。 郑宏工大大方方把两家的渊源抛出来,沈栗心底暗赞一声,到底是能得封将军的人。有些事提前报备比遮遮掩掩要好。 邵英所依仗的两个武勋,礼贤侯在北方的影响很大,玳国公则的势力则主要在南方。 郑宏工是北方将官,与礼贤侯府有些旧交实属平常,如今在才经武面前过了明路,反倒坦荡。 沈栗笑道:“原来是世伯当面。” 郑宏工称沈栗为“小公子”,是表示自己是沈淳的下属,但沈栗可不能就这样应了。郑宏工如今可是昭毅将军,都能独自领兵了,沈栗还真没觉得自己能厚着脸皮让这位大人称一声“小公子”。郑宏工看着比沈淳大些,故此沈栗称其为世伯。 郑宏工颇为喜悦道:“不敢当。” 沈栗笑道:“有何不可,若是家父当面,也会令小侄称您一声世伯的。” 郑宏工笑道:“早听说贤侄聪敏贤孝,果然名不虚传。” “世叔谬赞。”沈栗道。 郑宏工一指冰墙道:“这冰城之计总是贤侄想出的吧?” 沈栗微笑道:“此不过权宜之计耳。并不能常用。” 郑宏工疑道:“本将看这冰墙很好用啊。” 沈栗摇头:“欲造冰墙,首先要保证天气一直保持严寒。即使是大同府,若非今年冬季闹了雪灾,寒冷异常,这冰墙也早就化掉了。故而此法看着还好,但能用到的时候并不多。所谓战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地利与人和还可想法子求来,唯独天时,实非人力可及。” 郑宏工恍然道:“原来如此。” 才经武与郑宏工对视一眼,心里不由感叹,到底是礼贤侯府子弟,沈栗虽则从文,但对战事却也有些独到见解。 三晋这边的清查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战事……如今的情况很好,援兵已至,太子也不适合继续插手,又得到儿子降生的消息,太子开始急于回程。 在此之前,太子还有一样事情要做:拟定死亡名单。 三晋窝案彻底激怒了邵英。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官逼民反,威逼太子,挑衅皇权,资敌叛国……凡是能让皇帝跳脚的事,这些犯官都干过了。 邵英的态度很坚决,杀! 要拟定名单其实也简单,判凌迟或判斩而已。对犯官来说,只是以哪种方法去死的区别。 三晋上下顿时哭声一片,只是这回哭得不是百姓了。 死到临头,却再没有敢于闹事的了。朝廷派来的援军陆续赶到,皇帝又下了明旨,这时候再挑事,说不定全家都死。 太子与那浩勒等人翻着卷宗,仔细勘磨,终于拟定了名单,除了包括丁柯在内的六人需押往景阳,还有大小官、吏共计九十八人判了斩立决! 眼看着时间进了三月,经过复查,太子宣布择日处斩这些罪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如何光明正大地灭口 行刑这一日,大同府人山人海,但凡时间上能赶得及来观刑的,翻山越岭也好,风餐露宿也好,甚至还有举债凑路费的,就为了看这些贪官污吏一死。 刑场上待斩的囚徒哭天喊地,观刑的百姓欢天喜地。 太子在层层禁卫的保护之下坐在高台上。沈栗等人侍立左右。 太子的神情庄重,但熟悉他的人,如雅临、沈栗、霍霜等人却从太子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茫然。 说起来,无论是在宫中,或出行三晋之后,虽然斗争一向尖锐,太子也曾下令诛灭安守道一系,但底下人都知道忌讳,没有让太子真正见过血,死多少人对太子来说其实只是个数字。 然而今日行刑,名单是太子拟定的,一会儿还要太子亲自监斩,三晋上下九十八名官吏要在自己眼前血洒刑场,家破人亡,太子心里也有些踌躇。 抬眼观看四周,身边的雅临、霍霜也有些紧张之意,晋王世子面色木然,正在游神,沈栗、郁辰看着倒是正常些。太子恍然,是了,沈栗与郁辰都是上过战场的。从战场中尸山血海中蹚过,自然较旁人镇定。 沈栗当初上战场时是奔着救沈淳去的,见沈淳被忽明所迫,沈栗急的火上房。等他真正意识到自己亲手杀了人时,已经离开战场了。嗯,总之,都没来得及对此惶恐不安。就是心里稍有不适,又有沈淳注意着,沈栗自己也知道调节,如今自然不会再对这些场面忐忑。 见太子意态不适,沈栗示意太子去看围观的百姓。 “能叫百姓们对自己的死如此兴高采烈,这些人也确实该死一死了,何苦顾惜这些贪官污吏?”沈栗悄声道:“殿下来三晋一行,不就是来为百姓们申冤昭雪的吗?” 太子心下一震。 当初邵英安排太子入晋,固然是为了镇压大同府民乱之事,但也是为了教太子养望。 否则,朝臣那么多,派谁来不行,为什么偏要太子离开有孕的太子妃,千里迢迢跑到大同府来? 东宫养望,立德立威。 立德,太子已经做到了。在百姓们看来,自打太子入晋,原本只知道克扣百姓的官府便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赈灾,及至太子前往大同府,又教百姓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雪灾。太子果然仁民爱物,将来必是圣明英主。 立威,掀翻了丁柯与安守道,清缴贪官污吏,又组织抵御北狄大军。如今就差最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太子可不能显示出半点犹豫!若是给人留下东宫软弱的印象,岂非白费了这段时间的心力? 太子向沈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出其中深意,重新振奋精神,要给三晋之行留下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午时三刻,人头落地。 百姓们欢声雷动,有热泪盈眶的,有跪地叩拜的,有放声大哭的……杀人杀的如此让人感激,太子也算见识到了。 沈栗一直仔细观察太子的神色,见他由茫然到坚定,目视百姓,神情庄严。沈栗微微低头,提醒自己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见过血的太子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尝过一言定人荣辱生死的滋味,太子会渐渐蜕变成权利生物。 为了纪念这一场大案,沈栗等人建议,不妨立碑记之。 一般立碑,都是为了好事。修桥铺路啊,或是出了人杰,节妇,这一次却是不同。 碑上详详细细地记述了三晋窝案的前后始末,以及所有的犯官名单。太子道:“算是给后来为官的提个醒,敢苛待黎民,就要有去官丢命,遗臭万年的准备。” 移交了兵权,太子启程回景阳。北狄人虽然还在城外,但那已经不是太子需要管的事了,太子如今可以参与政事,但若非迫不得已,兵事还是远些为妙。 这一次出行,从去年十月末开始,到今年三月,差不多有小半年,离开景阳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结局。动身这天,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很兴奋。虽然屡屡遭逢意外,但此番回去,不但可以与亲人们团聚,还能论功行赏。 但有些人却着实高兴不起来,比如说丁柯。 他的名字在那需要押回景阳的六人之列,如今被装入囚车,跟在队伍之后。 此时丁柯虽然狼狈,但仍然理直气壮地要求见太子。自从他被羁押,原还以为太子等人怎么也要审问审问,不想直到被押入囚车,也没有半个人理他,竟好似将他这个“祸首”忘了一般。此前他还绷着,如今眼看要回景阳,到底是绷不住了。 沈栗奉令去见他。 丁柯冷笑道:“怎么,太子殿下竟然畏惧老臣么?” 沈栗叹息:“大人还没想通吗?殿下这是厌恶于你。” 先前迫于形势,太子不得不与丁柯虚与委蛇,还得接受丁柯送来的女人,在太子看来,这就是黑历史啊,别说再见到丁柯,就是提起他的名字,太子都犯恶心。 丁柯一直奇怪太子为何不肯见他,猜来猜去,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不禁有些怔愣。 沈栗催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丁柯回神,哼道:“那不孝之子呢?” 沈栗笑道:“大人寻同方兄做什么?” “忤逆老夫,他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丁柯道:“老夫知他必然被你保着,你告诉他,叫他照顾好他继母腹中孩子,老夫便不计较他忤逆之罪,不然,老夫将来绝不会饶他!” 沈栗摇头:“如今同方兄已经不是您的儿子了,大人却是命令不着他。” 丁柯怒道:“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你只管告诉他便是。” 沈栗叹了口气,道:“实话与大人说吧,令妻并没有身孕,不过是用错了药。” 丁柯愣了愣,到底是老经历,转瞬便明白过来其中蹊跷。 “果然好计策。”丁柯阴森道。 沈栗道:“是大人自己下狠心诛杀亲子,怨不得别人。” “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何杀不得?”丁柯大怒道:“我生的他,我养的他!” 沈栗道:“大人把儿子当仇人养,如今真正养出了仇人,又有什么不甘心的?” 丁柯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栗不耐道:“大人若只是为了此事,如今得到答案,学生便告退了。” “慢着!”丁柯顿了顿,道:“如今圣上令太子押解我等去景阳,太子可有何话说?” 沈栗奇道:“什么话?” 丁柯冷笑道:“别忘了,太子可是收过我等的钱财,当初也曾与老夫推杯换盏,哼,待老夫到了景阳,绝不会为太子隐瞒的,太子就不担心自己的声誉吗?” 当初丁柯那么笃定太子不会反悔,就是因为朝廷对东宫德行的要求太高,在丁柯看来,太子是绝不能承受“与贪官妥协的名声”的,为了让丁柯不出去乱说,也不会轻易对他动手。哪知太子真就翻脸了! 沈栗笑嘻嘻道:“这却不劳大人费心。” 丁柯盯着沈栗道:“老夫想来想去,太子也只能在途中下手,叫老夫到不了景阳。” 那浩勒等人保着太子入晋,祸一起闯,功一起立,回去自然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如今唯一知道交易详情,又可能泄露消息的,唯有丁柯了。 沈栗似笑非笑道:“大人想是被关的久了,有些胡言乱语。” 丁柯冷笑道:“可惜,老夫要是在途中出了意外,只怕仍会叫人怀疑其中蹊跷。” 三晋窝案的两个头领,安守道已经死了,丁柯若是也莫名其妙没有熬到景阳,只怕还是会有人以此攻击东宫。 沈栗笑道:“大人如今已经去官,太子殿下如何,却不劳您费心了。” 郁辰负责看守囚车,见沈栗过来,拉他到一边悄悄道:“邢大人刚刚来过。” 沈栗皱眉问:“可曾与丁柯他们交谈?” 郁辰摇头道:“只转了一圈,说是看看布防如何。”顿了顿,郁辰有些焦躁道:“怎么办?若是邢大人知道了……” 太子竟收了丁柯银子的事邢秋却是不知道的。郁辰怕邢秋总来转,早晚会露馅。 沈栗安慰道:“无妨,邢大人是万岁的人,太子……的事,只不叫朝臣知道,却不需瞒着皇上的。” 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向皇上交代的。 郁辰嘟囔道:“那也不能教丁柯回景阳乱说,败坏东宫声誉。” 作为辅佐太子入晋的人,自然不能容忍此行有半点瑕疵。 沈栗微笑不语。 那浩勒也有些发愁。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丁柯必须早死,以他的罪行,什么时候死都不冤,但究竟怎么下手才不会教人质疑呢? 沈栗道:“教他光明正大地去吧。” 才经武奇道:“何谓‘光明正大’地去?我等要怎生准备?” 沈栗笑道:“无需准备,不关咱们的事。我等只做壁上观就好。” 丁柯果然没能活到景阳,事实上,他甚至都没能活着离开大同府境内。 然而即使是最挑剔的言官,也没能对丁柯的死提出半点质疑。 甚至就是太子一行中,也有人稀里糊涂,搞不清楚自己这边到底有没有对丁柯出手。 第一百八十二章须得防民之口 丁柯果然死的正大光明。 太子启程这日,大同府百姓跪在道路两旁相送。 见百姓沿途叩拜,甚至有哭号挽留者,太子不禁热泪盈眶。这几个月来的如履薄冰,辛苦周旋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太子转头对沈栗等人道:“可见百姓所求者不过衣食温饱,安稳度日。身为上位者但稍能满足这些,百姓便感恩戴德。与之相比,更见贪官污吏之可恨。” 那浩勒恭敬道:“殿下说的是,我等当引以为戒。” 太子仪仗在前,押着丁柯等六人的囚车远远跟在后面。 沈栗骑着马来回巡视,到了后面,给郁辰使了个眼色,旋即离开。 郁辰微微点头,不一会儿,丁柯的囚车便稍稍与前面几辆拉开些距离。 丁柯正在车上冻得瑟瑟发抖,忽听不知是谁大声喊道:“哎,快点,叫丁柯的囚车跟上!” 这一嗓子喊出来,周围的气氛顿时变了。 沿途目送的百姓稍微有些骚动,似乎有些怪异的情绪在悄悄蔓延。 丁柯一直处于监禁之中,自是不知道,自从太子下令缉拿罪官开始,就在大同府衙外设立了一个告示牌,抓了哪个官吏,这人犯了什么罪,害了多少人,一桩桩一件件都贴在上面。 作为三晋窝案的罪魁祸首,安守道已经死了,百姓对仍在人世的丁柯的看法,可不仅仅用“恨之入骨”可以形容。在百姓心中,丁柯已经成了某种象征,是自己和亲人们积年来经历的所有不幸的根源。 先前在法场上没能看见丁柯授首,尽管知道此人是要被押往景阳去千刀万剐的,但人没死在眼前,百姓们心底多少都有些不甘。若非去景阳路途太远,说不定还会有人特意跟去,就为了看丁柯怎么死。 六个犯官押在囚车中,大家都蓬头垢面,百姓们本来认得丁柯这样“大官”的就少,如今更是分辨不出谁是谁,于是便也能勉强压抑着情绪。 方才这一声催促,叫众人立时意识到,落在最后面那辆囚车中的犯官就是丁柯无疑。 骚动渐渐热烈起来,丁柯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心下却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妙。 还未等他想个清楚明白,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叫:“打死他!” “对!打死这个狗官!” 立时如山洪暴发一般,百姓们忽然失控。 起先还是远远向丁柯的囚车投掷杂物、雪团——托雪灾的福,如今大同府仍能见到积雪,投掷物品就地取材,十分易得,渐渐地,百姓们纷纷向前,距离囚车越来越近。 先时丁柯还能惨叫两声,没一会儿,叫声便低沉下去。 押解的兵卒都有些傻眼,问郁辰道:“大人,咱们可要上去拦着?” 郁辰打了个冷战,深吸一口气道:“拦还是得拦一下的。” 兵卒们面现苦色。 押解囚车,不单要防止囚犯逃跑,还要防止有人来劫囚车。但百姓们居然热血上头,冲上来对囚犯大打出手,这情况却少之又少。 百姓们跟疯了似的,谁能拦住,谁敢拦着? 郁辰低声道:“兄弟们注意安全,不要伤着。” 他这样一说,兵卒们心里更没底了,互相看了看,暗暗发愁,嘿,怎么就倒霉负责押解丁柯了呢? 郁辰随即回头嘱咐其他人:“快把那几辆囚车感远些,防着那边打红了眼,把那几个也围住。” 见郁辰急匆匆赶到前面去找人调兵过来,兵卒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上前象征性地喊了几声声,见百姓们仍然不管不顾地往上冲,便顺着人群的推搡灰溜溜退下来。 等邢秋和才经武带着人过来……丁柯连尸骨都不全了! 看守的兵卒带着惊慌失措和死里逃生的神情仓皇道:“他们……这些……吃人啊!天爷爷!把丁柯的肉都咬掉,说回去祭拜冤魂……呕!” 邢秋怔了怔,叹道:“只听闻古时有罪大恶极者死后百姓割其肉啖之,没想到本朝竟出了丁柯。” 才经武厉声道:“为何不上前拦阻?” 士卒们叫苦道:“人都疯了,谁拦着咬谁!小的们又不能为着罪犯向百姓们动刀子……” 才经武哑然无语。 士卒们说的也有理,总不能为了保护丁柯的安全,反而镇压百姓吧?就是才经武自己在这里,照样没辙。 此时那浩勒与沈栗才赶过来,见到丁柯尸骨,那浩勒一阵不适,转过头不去看。 沈栗叹道:“弄副棺材,把丁柯的尸骨运回景阳交差吧。” 几人面面相觑,也只得如此。 邢秋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圈,最后盯着沈栗不语。 沈栗仿若未见,微笑道:“邢大人与才将军还是赶快回太子殿下那边去吧,太子殿下的安危为重。” 邢秋与才经武点点头,丁柯已经死了,还能怎么着?把咬死他的百姓们抓到景阳交差? 邢秋和才经武白跑了一趟,回到前面保护太子去了。 沈栗嘱咐道:“将尸身保存好,不要叫它腐坏了,好歹也得给景阳那边看看。” 郁辰一咧嘴。看什么,看丁柯确实是被人生啖其肉的? 赶回太子仪仗的路上,那浩勒一脸纳闷。 几个人私下里合计过怎么才能让丁柯闭嘴,沈栗也曾表示不需要动手,只管等着就好。 丁柯果然就死的光明正大。这怕是最不会让人诟病太子的死法了。不是莫名其妙地病死,不是掉落悬崖跌死,不是吃错了东西药死……他被百姓咬死了! 那浩勒连连去看沈栗,终于忍不住低声问:“究竟有没有动手?” 沈栗莫名道:“什么?” 那浩勒见沈栗一脸无辜,摇了摇头,算了,既然结果是好的,何必寻根究底? 霍霜与晋王世子正陪着太子说话,见沈栗跟上来,笑着打听道:“才公公方才过来说丁柯被人吃了,谦礼可见着了?快快讲来!” 沈栗摇头失笑道:“既然才公公已经来过,怎么偏来问我?” 霍霜笑道:“才公公一脸严肃,不好问他。” 沈栗在马上向太子施礼,见太子微微点头,方慢慢讲述丁柯之死。 霍霜笑叹道:“原读书时学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果然如此!” 晋王世子喷笑道:“这‘防民之口’却不是这样用的!” 霍霜不在意道:“怎么就用不得?丁柯就是被‘民’用‘口’咬死的。” 太子失笑,向沈栗道:“方才吾想起一事,却是不能再耽搁了。” 沈栗问道:“殿下有何难事?只管交给属下们办。” 霍霜也提起精神。 太子摇头道:“却不是吾的事——方才冷丁想起,今年谦礼正逢乡试。” 霍霜一拍手道:“啊也!可不是,如今可不就到日子了?” 沈栗恭敬道:“原是准备的——没料到大同府民乱之事一直拖到如今。劳殿下费心惦记着,学生感激不尽。” 太子笑道:“谦礼是吾东宫属官,一向尽心为吾筹谋,倒此时才想起还是吾粗心了,谦礼自己也不提起。” 沈栗连忙道:“这些事原就不该让殿下分心……学生先是殿下的伴读,岂能于殿下忙于三晋之事时,只管顾着自己应试?不过是个乡试,错过下次再考便是,学生才疏学浅,便是考了也不一定就过的。” 太子摇头道:“谦礼何必妄自菲薄,你的学问吾是知道的,名次或有上下,若说可能落榜吾却不信的。吾算了算,还有些时间,若是谦礼快马加鞭先行一步,或许还赶得上。” 晋王世子点头道:“若能立时动身,日夜兼程,回到景阳大约能早个三两日,睡上一觉,正好下场。只是谦礼这一阵子都忙活大同府一事,没有时间温书,仓皇应试,确实影响名次。” 太子看向沈栗。太子自然是希望沈栗能早日出仕,在朝中帮着他的。然而晋王世子说的也对,沈栗这几个月根本没太多时间温书,进了二月,沈栗知道或许赶不上乡试了,便彻底丢开。如今又要连日奔波回去,能不能来得及入场,到底会考出个什么结果都难以预料。 沈栗想了想,笑道:“学生还有些自知之明,原就没指望能考个解元出来,如今殿下身边有众位大人保护,学生便赶回去试试,若能来得及更好,来不及便罢。左右没什么损失不是?” 晋王世子点点头,乡试又不是会试殿试,还要论名次分什么进士同进士,以沈栗的家世,以及皇帝和太子的优容,哪怕沈栗挂在榜末呢,照样比别人强。 太子笑道:“正是这个理。你便带些人——雅临,快去找才公公和邢指挥,请他们派些人保护沈栗回景阳——路上要小心,也不要太着急,若来不及便罢了,安全为重。” 派人保护沈栗是应有之意,外人不知,太子一行人心里却清楚得很,三晋窝案能发展到这种地步,沈栗才是幕后功臣。如今他是太子身边最得用的人,也是参与东宫机密最多的人,沈栗要是出了事,太子先要跳脚。 沈栗临行前,太子微微踌躇,沈栗心思灵巧,旋即问道:“学生提前回到景阳,皇上多半会宣召,殿下可有嘱咐?” 太子迟疑半晌,反问沈栗:“父皇若询问此行情况,不知谦礼如何答之为好。” 太子自然是意有所指。丁柯献上的银子和女人到底是收了,虽然银子并没有进太子的私库,安三姑娘也并没有被太子受用,丁柯如今也再开不了口,但太子仍然有些心虚。 第一百八十三章先行一步 沈栗正色道:“自然是据实以告。” 太子不语。 沈栗劝道:“有些事的确不足与外人道之,但万岁与殿下是亲父子,瞒着旁人,切不可瞒着陛下。况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在早晚而已,陛下早些知道,若有什么纰漏,也可为殿下弥补一二。” 太子发愁道:“只恐父皇不悦。” 沈栗摇头道:“殿下此行的目的是平息民乱,赈济灾民,清查贪官污吏,这些殿下都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余者皆为小节,不需多虑。” 太子担心自己在父皇眼中的形象不够完美,但就邵英来说,太子在朝臣们面前做个道德君子就够了,至于私下里如何——能维护皇权的太子才是好太子。 太子斟酌一番,恍然自己又钻了牛角尖,维护自己和父皇的关系才是根本,岂可以谎言对之。 拜别太子,沈栗带着一串儿侍卫快马加鞭先行一步。此时天气仍然十分寒冷,跟着太子仪仗缓缓行动时还不觉得,如今放开了速度,只觉耳旁风响,手脚都要冻掉。 沈栗会做人,虽然速度绝不能减慢,但每逢落脚处银子使得足足的,酒食衣装都要上等,待人又客气,只道:“诸位辛苦,学生若是直接奉上银钱酬谢,倒看低了各位。唯有些酒食聊表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禁军里也有出身好的,些许银钱酒食自然不看在眼里。但护送沈栗本是上头交代下来的,沈栗就是不这样殷勤他们也没什么话说,如今这前程似锦的沈七公子偏又肯给面子,侍卫们自然越加欢喜:“沈公子见外了,承蒙厚待。” 非只一日,景阳在望。远远望见城墙,侍卫们齐声欢呼,沈栗也不觉面露微笑。 从去年十月启程,到今日回归,不单是沈栗,凡是随行的,从大臣到兵卒,哪个不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怕大同府民乱无法收拾、怕太子安全出了岔子、怕太子陷在三晋出不来,怕雪灾严寒、怕北狄人攻城……如今好容易见到都城,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待入了城门,沈栗便与一众侍卫作别道:“看天色,各位立时去衙中交差还来得及,不如就此别过。” 众人客气道:“不如护送沈七公子回府再说。” 沈栗笑道:“如今已入都城,学生也算不上哪个牌面上的人,各位无需担心。” 众人又客气一番,便抱拳别过。 沈栗提前回到景阳,按理说是应该如这些侍卫一样报备的。但他如今并无正经官职,只有个太子伴读的名义,按说是归东宫管辖,可如今太子在外,沈栗却不好直接跑到东宫去。直接去见皇帝更不可能,以他的身份,皇帝不宣召,他是没资格自己求见的。 沈栗思来想去,得,先回家去,让沈淳入宫说一声得了。 礼贤侯府早就知道太子回程的消息,算着日子,只怕还有好些天。 田氏正为此发愁,对沈淳道:“眼看着乡试的日子就到了,老身估么着,谦礼无论如何是赶不回来了。” 沈淳也有些郁闷:“当初都以为是小事,谁成想三晋竟闹出了窝案!后来又有北狄犯边,到底是耽搁了。” 紫山郡主安慰道:“谦礼才多大,错过了再考就是。” 沈淳摇头道:“太子如今在朝中无人……算了,提这个做什么。” 这厢还在合计,忽听外面喧哗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乱子。 紫山郡主立时沉下脸,她如今手中攥着管家权,在府中固然是威风八面,但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头一个被带累的也是她。转头给齐嬷嬷使了个眼色,齐嬷嬷点点头,出去探询了。 还没等齐嬷嬷出了何云堂,已经有丫鬟一溜烟跑进院子,扯着齐嬷嬷上气不接下气道:“七……七少爷……七少爷回来了。” 齐嬷嬷吓了一跳,扯住丫鬟问:“你这孩子莫非是癔症了?你说什么?七少爷?” 那丫鬟连连点头道:“大管家跑来说的。他不好进内院,叫奴婢先来禀报一声,七少爷这就过来了。” 齐嬷嬷与那丫鬟心情激动,声音都不小,因此待齐嬷嬷转回屋中时田氏等人已经站起。 郡主劈头问道:“说是谦礼回来了?” 齐嬷嬷还带着茫然的神情:“丫头说这就过来了。” “阿弥陀佛。”田氏忙道:“快,快扶我出去。” 郡主拦住道:“不成!外面天寒地冻的,屋里烧的暖,您刚出了汗,可别受了风。” 沈淳也道:“孩子就过来,母亲若为迎他几步伤了身子,却叫谦礼如何是好,母亲再等等。” 嘴上阻止田氏,沈淳自己倒忍不住跑出去。 “媳妇也该迎一迎。吉吉,拦着母亲。”郡主说着也出去了。 田氏气道:“一个两个都拦着老身,他们倒撇下了我,不叫老身早些见到我那乖孙。” 吉吉忍笑。田氏年纪大了,便越发惦记儿孙。在眼前日日请安的还好,沈栗一出去几个月,田氏便越发想得慌。 沈淳心里急,步子大,早窜出老远。听着喧哗声近了,倒停下脚步,咳了一声,装作欣赏风景,其实这边是个夹道,大冷天的,也不知有什么景好赏。 果然,前头拐出几个人,打头的便是沈栗,后边跟着大管家沈毅和几个小子丫头,叽叽喳喳,又笑又闹。远远看见沈淳,丫头小子抹头就跑。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无论是沈淳还是大管家都没有追究的意思。 沈淳还想端着为人父的架子,但眼见着二儿子沈栗风尘仆仆、连跑带颠地奔过来,闷头就拜道:“儿子给父亲请安,父亲一向可好?儿子回来了!”沈淳到底端不住了。 一把拽起儿子,埋怨道:“现在是什么天气?你就直接向地上跪!腿也不要了?” 沈栗傻笑一声,上下打量沈淳一番,嬉笑道:“父亲还说我?这大冷天的,父亲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沈淳一愣,才发现自己出来的急,远在屋里把大氅都脱下了,竟没来得及披上。 沈栗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道:“儿子一路赶回来,身上有些尘土,父亲勉强披着吧。您吹了寒风骨头就痛,腌臜些总比犯了旧伤好些。” 沈淳茫然披风,眼睛不觉有些发热。沈栗刚刚回来,竟一见面就能顾着自己的旧伤——沈淳自觉摔打惯了,没那么娇贵,但儿子递过来的披风却不想推却。 “世上哪有老子嫌弃儿子的。”沈淳一向严肃的表情松缓了,笑眯眯自己披上道:“还成,长短也差不多,你长个子了。” 沈栗伸手帮着整理道:“儿子觉得自己还能长些。” 大管家看着沈栗低头时,自家的冷面侯爷便一脸慈祥,颇觉不适,偷笑着退下。 紫山郡主终于赶上来,扬声笑道:“侯爷可迎到谦礼了,你们父子不快些回去,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栗转过身,急忙就要行礼,郡主忙止住道:“可不在乎这一会儿子,地上还有雪呢,走,咱们去见你祖母。” 等到了何云堂,田氏拽着沈栗上看下看,心疼道:“老身觉着瘦了,你们看呢?” 郡主点头附和道:“可不是瘦一点儿,妾身看着谦礼的颧骨都高起来,气色也不好。” 沈栗笑道:“不过是赶路急了些,叫冷风吹成了腊肉,回到咱们府中吃几顿好的睡一觉便好了。” 田氏埋怨道:“你父亲年轻时也这般逞能,半个叫苦的词儿也不说,你看他现在如何?” 郡主叹道:“也不怪他们父子嘴硬,只是这都是为着正经差事吃苦受累,哪有规避的法子?说出来白叫家里担心,索性就不提了,其实哪个想不到呢?大家彼此装糊涂罢了。” 田氏见郡主说的诚恳,顿时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理?都觉着咱们勋贵家如何如何,却不知谁家也没便宜,都是拼出来的。就是你公公,当年他一上战场,老身就准备好伤药,郎中都是常备着,但有一次侥幸不见伤,老身都谢天谢地。” 沈栗没料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婆媳两个竟说的眼泪汪汪,回身去看沈淳。 沈淳向吉吉一摆手,吉吉早准备好跪垫,立时过来放好。 沈栗请长辈们上座,按规矩见礼:“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不孝儿孙谦礼回来了。” “好好,”田氏招手叫沈栗近前:“你刚回来疲乏,过两日的,去给你曾祖父和祖父上柱香,谢谢他们保佑。” 沈栗笑道:“孙儿记得了。” 郡主笑问:“才还说怕是还要些时日才得回来,没想到这样快,咱们府中没听说要出迎太子仪仗?” 听说太子在三晋做的很好,若是回来,怎么也该出迎六十里。怎么没动静? 沈栗笑道:“太子仪仗还在路上呢,儿子却是先行一步。” 先行一步总要有原因,田氏做了几十年的侯夫人,见识自然不少,拍了拍沈栗的手道:“你们父子想是有话说,老身就不耽搁你们时间了,这几日也不急着过来,等忙活过了再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乾清宫里正好眠 田氏发话,沈淳便领着沈栗告退,去了书房。 田氏嘱咐郡主:“打发人回去告诉各房,谦礼风尘仆仆地回来,正是疲乏的时候,不许人去闹他!叫他好生歇息几天。” 郡主起身道:“这事儿不好叫下人去传话,该是儿媳亲自去。” 旁的人不说,单是颜氏,派个仆妇告诉她不许见儿子去,这可不像话。 田氏点头道:“有人不服的就叫他们找老身说话。” 郡主去后,田氏发了会儿呆,问吉吉道:“才慎之跑出去你还说他忘了大氅,叫你拿着去追,怎么他回来后老身看着不像他原来那个?” 吉吉捂着嘴笑道:“那是七少爷的,奴婢追过去时见七少爷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了侯爷,郡主远远看了有些自责。奴婢想着,若是还拿上去请侯爷换过来岂不更叫郡主难过?奴婢便回来了。” 田氏愣了愣,倒没埋怨郡主疏忽。晋王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管家是把好手,叫她时刻想着如何妥帖地伺候沈淳却是不可能的。只感叹沈栗道:“都说咱们家看重他,便是这份周到仔细也是难得。” 不提孝心,沈家是武将起家,沈栗是从小当纨绔给养大的,这样的人难免会习惯于抓大放小,性格粗疏,偏沈栗是个奇葩,圆滑细致直如天赋一般。宦海风波险恶,能够随时体察入微,确实是难得的优点。 吉吉却没听出田氏的深意,只笑道:“刚侯爷出去,又放着自己的大氅不用,偏拿了七少爷的披风,七少爷……奴婢瞧着,七少爷没敢言语,看着委屈的很。” 田氏喷笑,没大氅时用着儿子的,是儿子的孝心,自己有时,偏又抢儿子的!田氏摆手道:“快着,老身记着过年做衣裳时也带着谦礼的,你去观崎院找他媳妇。” 李雁璇嫁到沈家至今,与沈栗也算聚少离多。新婚夫妻,沈栗待她又是千好万好,几个月不见,哪有不惦记的道理。虽然平日沈淳闭口不谈沈栗在三晋的情况,但有一段时间长辈们的神色异常凝重,待她也小心翼翼,李雁璇心里便七上八下。好容易前些天郡主告诉她沈栗就要回来了,小媳妇早也盼晚也盼,只觉着时光越发难打发。 今日里正与胡嬷嬷打络子,青藕一头冲进来欢喜道:“少爷回来了!” 胡嬷嬷忙问:“这时候就到了?人在哪里?” 青藕摇了摇头道:“说是奔着老夫人那里去了。” 李雁璇还在发呆,胡嬷嬷忙催促道:“少夫人,快,青藕过来,快伺候少夫人梳洗!” 李雁璇才“呀”的一声惊醒过来,招呼丫鬟们翻箱倒柜,胡嬷嬷亲手为她打理容妆,好容易收拾妥帖,胡嬷嬷赞道:“满侯府也没有更出色的了。” 这却不是谬赞,侯府里数得上的美人儿有三个:沈栗的生母颜氏年纪渐长,如今也只做得年长夫人中的美人儿了;原是世子夫人容蓉最拔尖,可惜日子过的太不顺当,自流产后郁郁寡欢坐下了病,整日里没精打采,颜色渐衰;李雁璇本来生的就不差,以沈栗的眼光当年一眼就看上了,今日又喜上眉梢,加上胡嬷嬷使尽浑身解数尽心打扮,便是时常伺候左右的丫鬟们也看直了眼。 扶着胡嬷嬷的手,急匆匆向何云堂去,却见齐嬷嬷赶过来道侯爷与七少爷去前院了,老夫人还下了令,这几日不准人打扰七少爷。 李雁璇便有些发蒙,胡嬷嬷忙问:“七少爷可是就歇在前院?” 齐嬷嬷笑道:“这个老奴却不知,没听老夫人没提。” 胡嬷嬷松了口气,埋怨道:“老姐姐惯会糊弄人!” 齐嬷嬷撇嘴道:“是姐姐惯会乱猜,不许人打扰那是说给旁人听的,哪有不叫小夫妻相见的道理。” 两个嬷嬷笑嘻嘻斗了几句嘴,胡嬷嬷伺候李雁璇回了观崎院,只等着沈栗回来。 李雁璇仍有些茫然道:“嬷嬷,我怎生觉得不踏实,好似做梦?” 胡嬷嬷笑道:“夫人惊喜的过了,不是梦,一会儿子少爷就到。” 李雁璇梦游般点点头,嘱咐青藕道:“去大厨房告诉一声,给夫……给谦礼添几个好菜。” 顿了顿,又道:“谦礼回来还未曾沐浴,嬷嬷……” 胡嬷嬷道:“老奴省得,夫人放心。” 隔了一会儿,李雁璇忽地站起来道:“记得谦礼爱吃厨下赵大娘做的点心……” 沈栗直到掌灯时分才回了观崎院,整个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叫李雁璇指使个遍,见了少爷进来,一厢欢喜,男主人远行归来;一厢解脱,少爷到了,夫人总能安稳下来了吧? 李雁璇折腾了一下午,及至见到沈栗时,只觉心中千言万语反倒半句也说不出来。 李雁璇惦记沈栗,沈栗又何尝不惦记李雁璇?今日里李雁璇又仔细装扮,沈栗早看直了眼。见妻子一副紧张样子,沈栗嬉笑道:“怎么?不认得了?” 沈栗这一浑闹,李雁璇倒不紧张了,啐道:“胡说什么!” 沈栗眨眨眼,笑道:“才父亲还说我长高了,现在一看,你这身量也长了。” 李雁璇疑道:“不能够啊?”女孩成熟的早,李雁璇又比沈栗大三岁,早过了长个子的年龄。 沈栗挑着眼角,笑道:“你不信?待我量上一量。”说着,便凑上去。 李雁璇才回过味儿来,骇笑推他:“还没用饭呢!” “先吃美人儿。”沈栗耍赖道,便揽着李雁璇往内室去:“身上都是沙尘,可叫人备了水?” “准备了。”李雁璇的声音有些害羞,若是平日里自然不能由着沈栗胡闹,只是如今久别重逢,李雁璇把礼教规矩和丈夫的心思称了称,还是决定先顾着丈夫。 胡嬷嬷轻咳一声,挥挥手,领着丫头们出去关了门。 翌日,李雁璇睁眼时见沈栗睡得正沉,欲待起身,又怕搅了他的好眠,眼见该是请安的时候了,李雁璇不敢再拖,只好轻轻将沈栗的胳膊从身上拿开,沈栗哼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着。 李雁璇松了口气,将帐子理好,披了衣服出来,开了房门。 胡嬷嬷一早便领着丫鬟在门口守着,见李雁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知道沈栗还未起,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李雁璇洗漱。 胡嬷嬷低声道:“老夫人和郡主都派人过来说免了请安,郡主吩咐,侯爷一会儿入宫,教少爷准备着,怕宫里宣召。” 李雁璇点点头,悄声道:“你去打听着,等侯爷出了门再叫谦礼起来不迟。” 沈栗这一夜好睡。他在三晋殚精竭虑还能撑着,回到府中彻底放下了心,顿时疲乏上来,岂是几个时辰能缓过来的? 李雁璇叫他时推了半晌,也不见人应声,担心他病了,忙叫胡嬷嬷去请府医。沈栗腾地坐起,抹了把脸道:“没病!只是不想动弹罢了。” 李雁璇忧虑道:“脸色有些不对。” 沈栗安慰她:“不妨事,只是累得狠了,歇息过来便好。”叫青藕:“酽酽的沏壶茶来。” 一会儿有宫里宣召,李雁璇再心疼沈栗,也不能阻止,叹了口气,暗暗思量请府医给沈栗开个方子补补。 沈栗用过饭,宫里果然来了人,竟是骊珠。 沈栗笑道:“冰天雪地的,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公公怎么亲自来!” 骊珠摆摆手,笑道:“有暖轿呢。万岁爷叫奴才来宣沈公子,老奴怎么好躲懒?” 沈栗愣了愣,问:“陛下令公公亲自来宣召?” 骊珠笑眯眯道:“正是,可见万岁看重沈七公子。” 沈栗微笑道:“折煞学生,这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 邵英叫总管太监骊珠亲自去沈淳府上宣一个太子伴读,无疑是向大臣们宣示:朕看重沈栗,看重东宫。御史们,太子回转景阳,尔等不要乱说话。 到了乾清宫,骊珠与小太监说了几句,转回来对沈栗道:“万岁爷正与大臣们议事,还请沈七公子在偏房稍待。 这个偏房其实就是个小隔间,靠近乾清宫正殿,邵英算是脾气好的皇帝,不爱让大臣们寒来暑往地站在乾清宫外等着觐见,就吩咐准备了这么个地方。 房门虽然开着,但屋子里摆了几个炭盆,沈栗坐在里面也不觉冷。这地方又不准随意说话,沈栗等了一会儿,颇觉无聊。若是平日里沈栗自然也稳得住,但如今他实在困顿,炭火的暖意渐渐上来,沈栗两眼发直,脑袋一点一点。 沈栗激灵一下,拍拍脸,觉着这样不行,怕真睡过去,索性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见外边小太监都瞄着他,有些尴尬。也不走了,只靠着柱子,脑袋里设想一会儿见了皇帝怎样对答。 沈栗以为自己站着便不会睡着,实在高估自己了。 待骊珠送几位大臣打殿里出来时,众人先听到几个太监叽叽咕咕的笑声。见骊珠等人,几个太监吓了一跳,他们这算是失仪,等下肯定要挨板子,说不定还会丢了好差事,被打发到洒扫监去。 骊珠果然沉了脸,又不好当着大臣们的面发作,只狠狠瞪了几个太监一眼。 太监们的风雨大臣们是不关心的,几个人刚要走,又听到哼哈声。 哎呦,还有大胆的?顶风作案? 骊珠火冒三丈,顺着声音找,找见……嗯? 只见沈栗靠着偏间里的柱子,站的笔直,脑袋上仰,张着嘴,呼呼睡得正香。 骊珠:“……”这位的心是有多大? 几位大臣更随意些,指着沈栗哈哈大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果真病了 沈栗到底睡得不踏实,大臣们笑起来又不似内监们遮掩,沈栗立时惊醒。 见内阁首辅封棋并几个大臣正指着自己摇头失笑,赧然道:“见过几位大人,学生失礼了。” 封棋对沈栗印象不错,笑道:“皇上宣召,快去吧。” 沈栗规规矩矩深施一礼,对几位大臣点头示意,跟着骊珠向正殿而去。 几位大臣出了乾清宫,有人疑道:“此子不是随太子仪驾去大同府了吗?太子如今还在半途,他怎么先回来了?” 有关东宫的事,大臣们自然想的多些,莫非太子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封棋身为首辅,心思自然转得快,加之他本身也比较关注沈栗这个太子身边的红人,捋须笑道:“眼看就到乡试,此子大约是赶回来下场的。” 大臣们方才恍然,叹道:“险些忘了,此子竟然尚未入仕。” 太子身边的人,大臣们倒也颇为关注。前次东宫叫人毒死了大批伴读,一直没有补上,如今真正得用的年轻人只有三个,霍霜、郁辰、沈栗。前两个好说,还嫩着哪。唯独沈栗,处事手段很有风格:凌厉、周全、老辣、心思机巧。甚至很多积年的老经历都不如他。 身在景阳时还好说,太子有皇帝护着,沈栗有礼贤侯府撑着,办了几件事,别人还能勉强用一声此子机变敏捷来掩饰惊诧,将其归结于皇上特意扶持东宫属臣。 但此次太子入晋,离开景阳,便叫人没话说了。三晋窝案,沈栗就算不曾刻意张扬,甚至还有些藏拙,但太子在那里,朝廷怎么可能不时时关注那边动静。尤其是安守道丁柯倒台之后,消息不再被人封锁,大同府的情况便源源不断地传来。 位置低的大臣们还不能知道详细情况,能被皇帝特意召来乾清宫商议事情的都是重臣,自然知道的多些。贪官当道,民乱,雪灾,狄人南侵,桩桩件件,沈栗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虽然递上来的折子里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众人心里也都有些察觉。 能臣干吏,不过如此。渐渐的,提起沈栗,大臣们下意识里都忽略了他的年龄,虽没把他当做同僚,但也觉着是个颇有能力的仕途后辈。 如今封棋提起,大臣们才惊觉,哎呦,这小子连正经功名还没有呢。哦,他是个秀才——笑话,在这些朝阁重臣眼中,秀才算什么!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想起自家儿孙,都觉有些无趣。于是今日里有些纨绔(才子)都莫名其妙地被祖父(父亲)找去,狠狠骂了一顿。 大臣们的烦恼,沈栗是不知的。他见了邵英,先被取笑了一番。 因着三晋窝案得到妥帖的解决,邵英这些天一直很高兴,才小太监过来绘声绘色形容沈栗靠柱酣睡的“英姿”,见真人进来,邵英自然忍不住大笑。 沈栗颇为惭愧:“学生失仪了。” 邵英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朕知道你素来是个谨守礼仪的,站着睡着虽然好笑,可见也是累极了。” 仔细看了看沈栗道:“面色是有些不好。骊珠,去,宣太医给他瞧瞧。” 沈栗惶恐道:“学生不敢当。” 邵英道:“有什么不敢当的,这是朕的意思。” 沈栗知邵英也有给东宫做脸的意思,也不刻意推辞,感激道:“圣恩浩荡。” 邵英笑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套话,赐坐。来,给朕讲讲,这几个月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那些折子上遮遮掩掩的,看的朕头痛。” 沈栗便原原本本将太子此去三晋的前前后后详细讲来——不曾有半分隐瞒。 究竟怎么向皇帝汇报,沈栗自然也曾仔细考量过。 说实话,沈栗在此行中有些行动其实不太符正统文人的道德要求,比如建议太子与丁柯等人暂时妥协,鼓励丁同方状告亲父,还有丁柯那“光明正大”的死,放在御史们眼里都是不够“君子”的体现。 若是叫邵英认为沈栗德行有缺,不适合放在太子身边,就算不治罪,将他逐出东宫,沈栗的前途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这也是太子犹疑不定的原因,不单是沈栗在乎皇帝的评价,太子也担心皇帝会不满自己的表现。 但沈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据实以告。不说别的,邢秋在三晋晃悠不是一天两天,缁衣卫一向以刺探机密著称,谁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若是邢秋向邵英汇报了,沈栗却又隐瞒,单这一点就够邵英跳脚了。 再者,沈栗觉得,皇帝这种生物,但凡有些心机,都不会过于苛求道德君子,相较于仁德,皇帝应该更看重臣子的忠诚和能力。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只要臣子不是“太缺德”,超出了底线,皇帝多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尾巴先留着,等我觉得你碍眼了,再揪出来不迟。 不过,真要到了让皇帝看不顺眼的时候,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不在乎有没有尾巴了。 果然,沈栗觑着邵英神色并无不悦,听说北狄人被挡在一座冰城挡住,着实吃了几次亏,还颇为高兴:“这么说,到你们离开时,大同府战事还是很有优势的。” 沈栗点头:“我国早有防范,北狄却是仓促入侵,看着虽然来势汹汹,其实士气都不高,受了几次挫折,就更懈怠了。臣等离开时,说是那边饿得不行,已经有人开始吃马了。” 北狄人对战马尤为看重,一般情况下,是不吃战马的,死活都不吃。 邵英若有所思:“这么说,北狄方面的情况只怕比我们想象的严重的多。” 沈栗点头道:“雪灾过后,很多牲畜都教雪埋了。战事一起,咱们这边的商团又断了与北狄方面的交易。军队开始食马,说明他们连军资都凑不齐了。” 邵英心中一动,来回走了几步,思量着是不是趁机与北狄来上一场大的。琢磨半晌,摇了摇头。冰天雪地,北狄想打盛国不容易,盛国要出兵北狄也不容易。何况还有南方的湘王没解决。 叹了口气,邵英也不纠结。反正因雪灾之故,北狄今年元气大伤。狄人吃亏,邵英就高兴。 高兴的皇帝叫沈栗到近前:“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沈栗探头看去,却是一副雪中御兵图,画的正是如今大同府之战。 邵英笑道:“是内府那边献上的。也是巧了,有个画师正好是大同府人,听说大同打的正热闹,就作了此图,瞧着有些意思。” 沈栗得李意教导,基本的观赏眼光还是有的,看了便道:“难得细致,这画里排兵布阵也有些讲究,人物看着很有气势,怕是真正见过些场面的。” 邵英满意道:“你便是挑好的说,缺点半分不提。这人其实原是个军户,只是他从小有些天赋,又得了些机缘,如今供职于内府。这画意境是有的,只是技法着实差了。” 沈栗笑道:“学生不太懂这个,但觉着意境二字倒是重要些,技法还能修炼,但若是没有天赋,也不过就是做个画匠罢了。” 这画的功底确实有些差了,但沈栗也不愿意随便得罪人,说些好的总没错。这人能把画送到御前叫皇帝一观,应该也不是个简单的。 邵英点头道:“有些道理,这个人朕倒是有些印象。”说着,邵英似笑非笑道:“做个画师倒是可惜了。” 皇帝拉着沈栗,叫他指着这幅图讲解大同府一战的情况,怎么布置陷阱,怎么造的冰墙,听说才经武下令用铅水封了大同府城门,邵英哈哈大笑:“才经武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骊珠进来禀告:“万岁,柯太医到了。” 柯太医早听说是给沈栗诊脉,倒也不慌不忙。他与沈淳有些交情,以前也看过沈栗,知道这小子底子好,多半没什么大问题。 收了手,柯太医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通,听得沈栗直犯晕。总而言之,两个字:累的。 这也在邵英的意料之中。但柯太医又强调道:“沈七公子过于损耗心血,现在还不觉得,长此以往,恐非长命之兆。” 邵英便惊了一惊。 皇帝大张旗鼓地宣太医入宫为沈栗诊治,多半是在做戏给大臣们看,没想到还真叫柯太医诊治出了隐患。 沈栗也有些发蒙,什么叫恐非长寿之兆? 邵英想了想,倒也理解。 虽然方才沈栗讲述时并未多提自己,但邵英还有缁衣卫的情报呢,沈栗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邵英心里是有数的。 太子从来没有单独处理政务的经验,到了三晋撞上了窝案,能在丁、安等人间辗转腾挪,步步为营,最终血洗三晋官场,可以说,出乎邵英的意料。更别提还碰上了雪灾,还碰上了北狄攻城。 太子离开大同府时,基本没留下什么遗憾,能把事情处理的这样圆满,固然大家都出过力,但真正站在太子身后摇扇子出主意的,还是以沈栗为主。其他人,忠诚是有的,可惜才智短了些。 第一百八十六章会试奇葩 当初邵英对情况估计不足,又防着大臣在太子刷声望时喧宾夺主,给太子挑的人花了些心思。那浩勒是个有些古板的,才经武是内监出身,还带着个不着调的养子!晋王世子从小就被晋王向合格的皇室培养——只会看不会说。郁辰、霍霜两个还提不起来,那两个和尚道士……方外之人根本掺和不上! 到了节骨眼上,他们倒是没抢太子的风头,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要他们出力,成!出主意?没辙。这种情况下,沈栗这个小小的伴读被拿来当智囊。 沈栗是有些急智,可主意也都是费心思想出来的。事情过了说起来倒是轻松,护着太子与一干老狐狸周旋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三晋的实际掌控者,阁老去对付都要头痛,沈栗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官场经验? 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一天两天还成,小半年熬下来,没累死算沈栗底子好! 何况又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景阳? 邵英皱眉道:“可有法子将养?” 柯太医仍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缓言道:“臣自然能开方子,不过,这病说到底是累出来的,吃多少方子也不如好生修养一番。沈七公子胜在年轻,将养的好了,倒不虞留下病根。” 邵英点头道:“骊珠,引柯爱卿下去开方子。” 又看向沈栗:“你匆匆回来,想是为着乡试?” 沈栗恭敬道:“是。” “如今还要应试吗?”邵英问。 沈栗想了想,道:“既然赶上了,学生总要下场试试,若能挂个榜尾也是好的。便是需要休息,也不差这几天。” 乡试不是年年都有,三年一次,来不及倒不强求,明明赶上了,要沈栗就这样放弃也有些不甘心。 邵英皱眉道:“也罢,不过今年天气格外寒冷,你要多加注意。”年景好时,景阳该是初春了,今年还有雪未消融,这时跑到贡院去考试,要好生吃些苦头。 能让皇帝亲口提醒注意身体也不容易,沈栗恭敬道:“谢皇上提点。” 沈栗是被骊珠亲自冒着大冷天宣入宫中的,又是骊珠亲自给送回礼贤府的,沈栗有些歉意道:“劳公公来回奔波。”自然,谢仪是少不了的。皇帝拿着沈栗给东宫做脸,沈栗也得了益处,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骊珠接银子,邵英是知道的。邵英自己做皇子时曾给邵廉身边的大太监递过银子。骊珠也稳得住,银子是银子,办事一点儿不含糊,又时常向邵英报备,故此邵英也由着他发些小财。 沈淳见沈栗去了一趟乾清宫,竟带了一堆药材回来,听说还召了太医,吓了一跳。 沈栗自己倒是不以为意:“儿子没觉着哪里不对,父亲不必担心。”又笑道:“原儿子还担心锋芒太过,叫皇上不喜。如今有了这个借口,倒好在家里躲着。” 帝王的心思向来难以揣测,表现的过了,叫皇帝认为不好控制,说不定反而会被厌弃。说到底,沈栗是用来给太子办事的,能力低微不好,能力太强也不对。 沈淳点头道:“知道守拙是好事,不过倒也不必刻意如此。”说着,沈淳冷笑道:“放心好了,往后十几年,咱们家只有给你拖后腿的,没有能给你助力的,便是我儿锋芒毕露,皇上也不会忌惮的。等那些小的长起来,再考虑以后不迟——原还觉得老五能闯出些名头,与咱们守望相助,没想到他是个银样镴枪头,离了景阳就叫人架起来,如今还要你去捞他!” 沈淳倒不是埋怨沈凌当初分家,兄弟大了,又不是一个娘,分就分吧。可恨的是沈凌与侯府半点儿不通气,直到事情大发了,礼贤侯府措不及防,差点被连累。 沈栗默然。沈凌如今的事情还没完,他虽然没有卷进贪腐案中,失职之罪却跑不了,如今还在大同府听消息。 几句闲话过去,沈淳却不是能叫人随意岔开话题的,沉下脸仔细问:“太医怎么说的?你如实讲来,不许漏掉半句。” 沈栗有些无奈,旁的也罢了,“耗费心血,恐伤寿命”,这算什么病症?跟着太子在三晋,说实话,担心性命有忧倒比想辙算计人多些。说到底,沈栗并没有为君效死的觉悟,也没觉着事情缺了自己就不成,还真不至于就要累死自己。 沈栗道:“儿子听说太医总爱将病症说的严重些,治不好时也叫病人有些准备,治得好时便显得医术精湛。儿子自己却没觉得有何异常。” 这也是沈栗坚持要参加乡试的原因,他自觉睡上几觉便好,倒没觉着疲乏到支撑不住。 沈淳摇头道:“是有这个说法,但话有深浅,却不能对皇上说谎。你必是有这个毛病,柯太医方才能说出口。” 想了想,沈淳到底不放心,累死的人虽然少见,却不是没有,不还有句话叫“慧极必伤”吗?嘱咐沈栗道:“不许温书了,考不过便罢,好生休息。”叫大管家押着沈栗回院子,严令他休息。自己则出了门,直奔柯太医府上。 自打沈淳从柯太医那里回来,整个礼贤侯府就彻底紧张起来。 沈栗如今是礼贤侯府下一代中挑大梁的,沈家将来的荣辱都系在他身上。抛去感情不谈,沈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礼贤侯府的损失实在太大。世子不成,十二哥儿沈柿又太小,等他长起来,猴年马月,太子的身边早没位置了!至于其他房里的孩子,沈淳自己又明明有儿子!再者,沈栗这个资质,能摊上一个就要烧高香,沈家就压根没指望能有第二个! 别说原本就心疼沈栗的,就是世子沈梧,原还气愤沈栗回来得到田氏特意优待,听说这便宜弟弟真的有恙,也叫人拣了些好药材送来。 沈梧到底是受过正经继承人教育的,他是嫉恨沈栗得田氏与沈淳看重,却还没有天真到以为沈栗死了他就能出头的地步。相反,他其实很清楚,沈栗往后越出息,他这个世子才能继续享受优渥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是正经嫡兄,沈栗就不能不敬着他。至于小的那个,沈柿的生母林姨娘之死到底与李氏身边的嬷嬷有些关系,沈梧倒要防着他长大了记仇呢。 但沈栗其实也没什么时间休息了,此时距乡试不过两日。 此届乡试的主考官,建极殿大学士简延志求见皇帝,请皇帝指定试题。 简延志已经拟好三套试题,单等着皇帝选出一套。邵英也没费心思去琢磨,简延志的水平邵英是知道的,内阁几个人,要数何宿和简延志学问最好。科考的事邵英不放心交给何宿,简延志处理政事不如其他人灵活,组织一次乡试,拟几套题目还是能做好的。 随意抽出一份:“就这个吧。”翻开一看,怔了怔。 简延志见皇帝神色奇异,不禁问道:“皇上,可是题目有何不妥?” 邵英想了想,摇头道:“算了,就这个吧。” 简延志一肚子纳闷儿出了乾清宫,搞不清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题目拟的不好?简延志又回想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犯忌讳的地方。 简延志来送考题,骊珠早躲了,这种事,少往前凑乎,万一有个泄题什么的,也攀不上自己。见邵英神色仍是不对,骊珠奇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邵英似笑非笑道:“也算他走运。” 骊珠以为是说简延志,笑道:“敢是简大人有什么不妥之处?奴才私下里递句话?” 合格的大太监,也能叫皇帝与大臣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有目的地“透露”些皇帝的意思。 邵英摇头道:“不是说他。”想了想,道:“也罢,那小子着实出了些力,又不好赏他,索性叫他占个便宜吧。” 在皇帝身边,听不懂的话就不该听,骊珠只当耳旁风,笑道:“万岁,该用午膳了。 沈栗迷迷瞪瞪地叫人塞到车里,沈淳嘱咐大管家沈毅:“若是到了地儿还未醒,索性就回来。” 沈毅点头道:“侯爷放心。” 沈栗这两天都睡黏糊了,直到了贡院,这里人声嘈杂,到底把他惊醒过来。 沈毅见他醒来,连忙道:“少爷可还要下场?侯爷说不成就回去。” 沈栗摇头道:“贡院可开门了?” “还没。”沈毅道。 沈栗道:“东西呢?我看看。”沈栗要找的是预备乡试的那些家什,笔墨纸砚,吃食茶点。御寒的衣物和取暖的小炭炉。 沈毅忙一一给他检视。 乡试出来,学子们中间传扬出些小道消息。今年贡院里出了个瞌睡虫。 这样重要的考试,环境又差,还冷得要死,能有人睡得着,也是少见。 不单考生们觉得稀奇,考官们也时常过去转转,看看这位能在乡试中呼呼酣睡的奇葩。 别的考官可能不认得,建极殿大学士简延志和顺天府尹顾临城却是很熟悉这张脸,这不是礼贤侯府的七公子,太子伴读,刚刚从三晋赶回来的沈栗沈谦礼吗? 简延志叹道:“果然好胆!” 顾临城无语,何止好胆。 看着沈栗,顾临城倒有些羡慕。因为他会和稀泥,邵英把他放到了顺天府,因为他只会和稀泥,坐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这么些年都没能动地方。顾临城想到,要是自己也有这么稳得住,大约早高升了。 两人倒没觉得沈栗是个傻大胆。谁缺心眼,也轮不到这位缺心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热血上头马大人 有无所谓的,自然也有看不过去的。简延志和顾临城相对来说比较了解沈栗,知道这位主儿不是个胡闹的,其他考官可觉得在考试中这样不管不顾地呼呼大睡,未免有些刺人眼目。 乡试啊,多么神圣的事!怎么可以有如此惫赖行径! 几个人窃窃私语,尤以马大人最为义愤填膺。 马大人,马司耀,三皇子的外公,瑜妃的父亲,原礼部左侍郎,如今擢为礼部尚书! 这个位置可不得了,算是朝廷数得着的人物了。尤其是,礼部有掌管全国学校和科举考试的权责,也就是说,礼部掌管这国家教育事务。作为礼部尚书,马司耀说一声沈栗不好,对沈栗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马司耀能忍住不说吗?不能! 马司耀还记着沈栗的仇呢!几年前马司耀参过承恩侯周米,意图打击东宫,结果沈栗出了个主意,反倒弄出个祺祥商团!这几年祺祥商团日益扩张,既增强了朝廷对边境商人的控制,又稳固了东宫的势力。听说此次太子能在大同府顺利赈灾,祺祥商团也出了不少钱粮呢。 即使没有旧仇,马司耀也不会放过沈栗。几年前三皇子还小,马司耀都耐不住性子去寻东宫的晦气,如今三皇子眼看就要出宫建府,皇帝也开始给太子造势,马大人哪里还忍得下去? 作为太子身边得用的助力,沈栗就是没半点错处,马司耀都恨不得化成一只苍蝇好找个蛋缝儿来叮,如今好容易得着机会,哎呀,乐煞我也! 要是坏了沈栗的名声,说不定还能牵连上东宫。 马司耀厉声呼喝看守号舍的兵丁开了门,急不可耐迈步进去想要掀了沈栗的桌子,刚走到近前,还没等马司耀伸手,沈栗噌的一声站起,打袖子里抽出个匕首对着马司耀。 巴掌长的匕首,看着像妆刀,却闪着蓝盈盈的幽光。 几个考官都吓了一跳。 马司耀要找沈栗的麻烦,大家既没有支持,也不曾拦阻。 沈栗不是个无根脚的,就算对他有些看法,众人倒也不知于就去找他的麻烦。但马司耀既然揪住了由头要出头,众人也由着他,左右都不得罪。 谁成想沈栗就能抽出匕首来!书生们的确有随身携带裁纸刀或李朝妆刀的习惯,可哪有给这东西淬毒的! 考场上睡觉可以无视,考官驱逐考生也不算大事,考场上闹出了人命可就要捅破天了! 马司耀也没想到沈栗能来上这么一出。能惦记夺嫡的,胆子都不至于很小,但也不意味着被人用刀指着时还能无动于衷。马司耀颤声道:“沈栗,你敢……敢……老夫要参……参……”嗯,他还想着参人呢。 手持利刃的是侯府子弟、东宫伴读,被指着的是礼部尚书、皇子外家,简延志大为头痛,忙劝道:“沈栗,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子放下!” 沈栗甩了甩头,看着还有些迷糊,睁着眼仔细辨认一番,才放下匕首,赧然笑道:“咦,大人们怎生在此?学生在三晋日久,养成个睡不踏实的毛病,旁人一靠近,学生便会攻击。方才睡蒙了,还请众位大人见谅。” 众人望着沈栗一张满是无辜神色的脸,一阵无语。 简延志半垂眼目。且不说沈栗究竟有没有这警醒的习惯,就是有,方才马司耀喝令兵卒开门时那么大动静,沈栗就没被吵醒?直到马司耀离得他近了,才忽然醒来抽刀子? 看了看惊魂未定的马司耀,这位礼部尚书方才那一份气势汹汹已经被打断,非但如此,在沈栗那小刀子的威胁下,马司耀进退失据,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着实丢了些脸面。 瞟了一眼神色僵硬的马尚书,沈栗不向被他用刀指过的马司耀道歉,只含糊道请众位大人见谅,啧啧,马尚书这脸色。想找别人的麻烦,叫人干扰了情绪还不自知,还能指望接下来的剧本能按自己的意思走吗? 嘴角微露笑容,都说这沈栗天性狡黠,如今看起来的确有些意思。确定沈栗不至于真在考场中弄出乱子,简阁老后退一步,眯起眼看戏。 沈栗心中也有些懊恼。在考场还能上犯迷糊,沈栗自己也没料到。但睡意上来实在难忍,又有先前柯太医断言他已经疲累至极的诊断,沈栗也不打算委屈自己。仗着礼贤侯府为他准备的充足,衣物保暖,炭火又多,把自己裹成个蚕茧,沈栗还真是说睡就睡。 要是先注意到考官中还有马司耀,自己……还是会睡,但至少也要注意些。 马司耀缓过劲来,满脸通红,厉声喝道:“沈栗,你敢攻击考官?” 沈栗躬身施礼,微笑着轻声道:“马大人,请低声些,别的号舍说不定正在答卷呢。学生又不会逃跑,有什么话,大人慢慢问就是。” 马司耀一噎,不由转头去看外面站着的同僚们,脸色更红了。 如今正是考场中自然是禁止喧哗的,马司耀被沈栗一吓,又一气,早顾不得注意了——作为考官,竟还要考生来提点规矩! 外面的考官有低头咳嗦的,有两眼望天的,都装作没听见。马司耀心中有数,这反而说明这些人都听到了。 马司耀眼都红了,气得要死,还得压低声音,重新问了一遍:“沈栗,你攻击考官,该当何罪?” 沈栗恭敬道:“回大人问话,学生并非攻击考官,只是在被惊醒时阻止别人掀了桌子——学生的答卷还在桌上,总不好被人损坏了。” 马司耀只觉和沈栗说话这个费劲儿:“你攻击的是我,我是考官。” 沈栗漠然道:“哦。学生现在知道了,是大人要掀学生的桌子。大人,乡试三年一次,学生自然不能轻易叫人毁了答卷。” 马司耀怒道:“谁要掀你的桌子!本官是有话问你。” 沈栗奇道:“大人有话要讲,只管叫学生起来便是。为何开了号舍进来,直奔学生的桌前?大人,学生只听闻号舍一经关闭,若无大事,非考试结束不可再开,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言下之意,谁叫你乱跑?就算你是考官,也不能没规矩。一声不吭直接跑到桌子前,被人误会也是活该! 马司耀原是打算出其不意直接将沈栗逐出考场,所以直接进了号舍,没想到,竟教沈栗抓住了把柄。 马司耀:“……” 众人心里都有些失笑。大家都知道马司耀是想说什么,但沈栗频频打岔,话题总是能偏离马司耀的预想。 马司耀气得手抖:“沈栗,你在考场中大睡,这是失仪,老夫要逐你出考场!” 马司耀决定不与沈栗打机锋了,直接表明目的。说着,马司耀就要回头吩咐兵卒赶人。 沈栗怪叫一声:“马大人,你要为难与我,也要找些好点的借口吧,您这算什么道理!”说着,沈栗忽地站到椅子上:“众位大人,你们可要为学生做个见证,学生今日就要被马大人无理赶出考场了,学生委屈!学生要去告状!” 沈栗这一嗓子可不小,别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一声“要去告状”出口,考场就有些乱了。 考试之中,出现一两个被逐出考场的并不稀奇,哪年都能碰见。或是作弊被发现的,或是犯了病的,或是忽然发疯的,总之,都得自认倒霉。 景阳乡试的考官大多都是从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员,考生能理直气壮地喊出告状,人们心里都先觉着,这多半是真有冤屈。 科考向来引人注目,乡试已经是影响很大的考试了,沈栗这一嗓子喊出来,呼喇一声,周围号舍里的考生们都扑到门口,能看见的就扒着门缝儿窗缝儿墙缝儿向外瞅,离的远的就将耳朵贴着墙壁,生怕听漏了一句半句的。 马司耀吓了一跳,心里终于隐隐约约感到后悔。 方才冷丁抓到由头,脑袋一热就做了决定。怎么就忘了,这小子是告过御状的!而且看起来还真不不介意找皇帝再去告一状的。 马司耀想着坏了沈栗的名声,他自己就不怕声名有损吗?以乡试不公为由叫人告一状,别管能不能赢,马司耀的声誉也好不了。 简阁老这回不装木头人了。太子的势力和三皇子的势力相互碰撞,简阁老可以置身事外。但沈栗要去告状,可就关乡试主考简阁老的事了。 作为主考,但凡乡试被人挑出来一点毛病,简阁老也会被牵连。马司耀要是理由充足,将沈栗辩驳的哑口无言,不留后患,简延志也由着他。但如今马司耀竟教沈栗频频压制,最后恼羞成怒利用职权把人赶出去,别说沈栗去告他,就是如今考场中的考生,怕是心里也会有些看法的。 “马大人,沈栗,都稍安勿躁。”简延志道:“先把话说清楚了。” “对对对,”顾临城又开始和稀泥:“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动怒,有什么误会,大家慢慢说清楚,沈栗,你先下来。还有你们,” 顾临城示意几个兵卒:“先退下去,告诉考生们好好考试,不要耽搁了时间。” 第一百八十八章立身不正休怨人 马司耀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进亦忧退亦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哪边都不好走,哪边都不想走。 顾临城嘴上劝和,得空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顾临城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人还有看热闹的心情,顾临城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方才马司耀奔着沈栗去,顾临城没胆子拦着他,但心下就知道不好。 这些人中,顾临城与沈栗接触的最早,对他了解的也更多些。几年前何家在沈栗县试的时候也找过他的麻烦,那时沈栗还是个孩子尚且不惧,何况如今?何家什么样的根底,家中还有个阁老呢,何密亲自登门赔礼还愣是让沈栗冠冕堂皇地咬下块肉来,沈栗会怕你马司耀? 你要和东宫的人掐架,什么时候不行。非赶着乡试,想连累多少人,皇子外家了不起啊? 简延志压了压事态,又闭口不语了。若是普通考生和马司耀对峙,不用说别的,单他用匕首指着考官这个罪名简延志就能逐人,考生对上考官天然气短,这是解决事情最快捷的方式。但沈栗和马司耀的身份太敏感,分属两个皇子的阵营,简延志是主考官,又是阁老,反倒不好说话,怕被人认为是倒向了哪一边。 简延志有这个顾虑,旁的人也一样。一时半会儿的竟无人先开口,马司耀竟没找到台阶下,越发尴尬。 有不爱站队的,自然也有愿意烧冷灶的。终于,有人给马司耀递了个梯子:“这件事嘛,依老夫看,马大人是心急了些。不过这位沈公子也有错处,科考乃为朝廷取士,何等重要?沈公子既然应试,为何不好生答卷,反而呼呼酣睡?” 马司耀等了半天,终于等着个台阶,也不再趾高气扬,连忙顺阶而下。缓了语气道:“不错,老夫身为礼部尚书,得蒙皇上信任,擢为本科乡试考官,不敢不竭尽全力,一丝不苟。今日惊见竟有考生如此狂妄,老夫心下气愤已极,故此有些急躁了,唔,此乃老夫疏忽之处。” 马大人对自己的行为作出检讨,随即语气一转,道:“沈公子,想我等读书人尊礼仪教化,读四书五经,沐浩荡之皇恩,得父母之抚养。乡试三年一次,何等难得,竟叫你这般睡过去,岂非辜负所学?出了考场,有何面目去见父母,有何面目觐见皇上? 沈贤侄,老夫知你出身富贵之乡,并不缺少进身之阶。但考试之事,还请认真对待。须知才学有短,还可勤学弥补,人品有缺,将来如何立于朝廷之上,如何善待万民,如何……” 马司耀简直痛心疾首,越说越觉着有理,越说越慷慨激昂,越说越…… “哎,等等。”沈栗笑嘻嘻道:“马大人,你又忘了,这里是考场,还请轻声些。” 简延志一扭头,真是不忍目睹。给别人讲道理,结果叫人家用同一个理由打断两次,马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马司耀狠狠吸了口气,压抑道:“沈贤侄,咱们现在说的是……” 沈栗点点头:“咱们现在说的是学生在考试时睡觉的问题。” 马司耀闭了闭眼,说的一佛出世,气得二佛升天,终于说到重点,沈栗,我看你怎么解释。 沈栗仍是一副恭敬样子:“首先,学生问个问题,学生入场时也听过门口宣讲了考场上的律例,入了号舍,开考之前,也有差役来往宣讲了几遍,嗯,这些律例是有成规的吧?” 简延志点点头:“不错,考场律例已定,年年如此。”他已经知道沈栗要说什么了。 沈栗朝简延志拱拱手:“既如此,学生若没记错的话,律例有如下几条。” 沈栗的记性也好,律例是固定的,他既然要参加乡试,以前就有所了解,入了考场又听人念过几遍,自然可复述下来。一条条背下来,又恭敬问道:“请问各位大人,学生可有错漏之处?” 几位考官互相看看,点点头:“没有。”马司耀铁青着脸。 沈栗问道:“学生想了想,这律例之中并未提及考诗中入睡应当如何处理?” 马司耀冷笑道:“老夫知道你是想说律例之中没有,就不算犯错吧?” “律例之中没有,自然不是不错,但也不能就算错,至于到底错不错,这要好生分辨才是。”沈栗环视各位考官,轻声道:“敢问驱逐学生出场的决定,是众位大人商量过后的意思吗?” 必须不能是啊!沈栗这等于是在问“你们都是三皇子那边的?都想找东宫的麻烦?” 顾临城先沉不住气道:“本官却没听过马大人提及此事。” 简延志又一扭头,得,又是一个缺漏。 沈栗微笑道:“这么说,马大人是在律例中没有明确规定处理方法,又没有与其他考官商量的情况下,就轻易做出要驱逐学生出考场的决定?” 考官们沉默了。原看着沈栗与马司耀顶起来,考官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悦。不管怎么说,沈栗如今是以考生的身份说话,同为考官,自然是不喜欢考场中出现这么个敢于和考官对上的。 但教沈栗这么一问,考官们才意识到,哎呦,马司耀,要驱赶考生你得和别人商量啊,最起码,这种事情是应该由主考官来宣布的。 在考场纪律中,驱逐考生出场是比较严重的惩罚了,不单会使考生这届成绩作废,一般来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名声都坏了,被驱逐的考生这辈子就很难再参加科考了。 因此作出这种决定,就算不和其他考官商量,也绝对不能绕过主考官。 考场上大睡不起,看起来是叫人不顺眼,但也没影响到别的考生,大家都在自己的号舍里,马司耀不这么折腾,其实此事不会太引人注目。这件事放到别的考官手上,多半就是提醒一声,再严厉些的告诫一声也就罢了,真不至于就要驱逐出去。 看不顺眼的事情多了,考场上的奇葩从来都不缺,考官们的权利也不是可以滥用的。 马司耀冲着沈栗去的时候,众人都想着这是三皇子的势力要与东宫势力相互碰撞,两人闹大了的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如何平息事态上,直到现在才想到,马司耀他处理事情的方法本身就不对! 考官自己有问题,能怪考生不服吗?关乎功名的大事,你说赶人就赶人,任谁都得拼命,能怨人家要告状吗? 几位考官看看马司耀,又瞅瞅主考简延志。 简延志抿抿嘴。马司耀若是能把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叫沈栗无话可说,简延志倒也不在乎这件事马司耀是否绕过了他。但如今马司耀简直就是个筛子,浑身都是漏洞,为了不被人连累,简延志必须表态:“马大人,你可有何话说?” 这句话一出口,说明主考官并不支持,马司耀的做法立时就成了违反规矩了。 沈栗微笑道:“律例中没有说明学生在考场上大睡是错,因此学生的做法还有待商榷。但大人贸然闯入学生的号舍,总是违反律例的的吧?大人两次高声扰乱考场总是违反律例的吧?” 马司耀:“……” 沈栗道:“大人口口声声维护考场律例,如今却是大人屡屡违反律例,打扰考场清净。大人也说乡试重要,今日考生们都只顾着看热闹,搞得人心惶惶,若各位同年们考的不佳,回头说起来,岂不要挑考官们的不是?” 沈栗没急着先与马司耀死掐在考场上大睡到底是对是错,这样的事没有成例,争执起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太耽搁时间,作为考生与考官掐架本来就处于劣势,时间拖得越长越显得自己胡搅蛮缠,就算最后辩出个接过来,自己的形象也好不了。 因此沈栗索性另辟蹊径,先从马司耀身上找毛病。你自己立身不正,违反规矩,浑身上下都是小尾巴,叫人一抓一个准儿,无论你做出的行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站不住脚。 把马司耀先驳下去,再来谈自己的事,剩下的考官态度总会比马司耀好些,至少不会抓住人不放,非得把自己赶出考场不可。 不得不说,沈栗的策略非常有成效,马司耀倒是想不依不饶,可惜,没脸了,别人也不教他说下去。 沈栗说的有理,一般来说考生们落榜时,能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学识不佳的很少,大多会找些理由糊面子。什么题目太偏了,号房离厕所太近了,带的食物不好拉肚子了,考官长得太丑吓到了…… 总之,没有理由也要找出些理由来表明并非自己学问粗浅,而是时运不济,太倒霉了。这回几位大人都能想出那些书生们嘴里能冒出什么话:“还不是有个考官进退失据,没事找事……” 考官那么多,考生们被关在号舍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多半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个考官大声喧嚷,最后这黑锅肯定是大家一起背,谁也跑不了。 想到这里,几位考官只想赶紧平息此事,绝不允许马司耀再闹下去。 马大人被“劝”走了。几个考官也无心再揪着沈栗不放,这小子牙尖嘴利,靠山还硬,又有胆子告御状,没仇没怨的谁也不想得罪他,爱睡睡去,多大点事。能走的都走,留下主考收尾。 简延志看着沈栗叹道:“马大人行事是有些偏颇,不过作为主考,本官还是希望沈公子能认真答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风平浪静藏隐忧 沈栗恭敬道:“大人说的是。不过,学生已经答完第一场的试卷。” “什么?”简延志惊道。 沈栗微笑,双手将答卷捧过,递与简延志。 简延志颇为惊异地接过,仔细审读。 不怪简阁老吃惊,此时乃是乡试第一场,距离开考不过一个多时辰。别的考生大多还在思量题目,或小心翼翼地打草稿,沈栗他就答完了? 试卷上果然秘密麻麻,已经写满字迹。简延志抬头看看沈栗,只见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温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简阁老心里暗叹,果然不愧奇葩之名。 若是让简阁老自己来答卷,要他一个时辰之内答完,能不能做到?说实话,能! 但谁会这么做呢? 乡试三年一次,是读书人难得的晋身之途,哪个不是如履薄冰,精心以对?那字迹恨不得一个个精雕细琢,那语句务必求华美瑰丽,墨要细细的磨,生怕浓淡有差,草稿需谨慎的打,唯恐纰漏仍存。斟酌再斟酌,审慎又审慎,但凡发现半点不妥之处,都恨不得满地打滚。要不怎么说许多考生一出了考场就要大病一场呢,除了在号舍里须得忍受各种生活上的不适,心理压力才是最熬人的。 哪个能像你沈谦礼,这么一会儿你就捣鼓完了?你这考卷是胡乱画上去的吧? 简延志又仔细看了看手上答卷,嗯?别说,虽然字迹上看着的确匆忙了些,公道地说,沈栗这份卷子还说得过去,能入眼。 简阁老又从上到下打量里一遍沈栗。这年轻人倒是有些急智。 沈栗仍是一脸谦恭。一个多时辰说来不算多,但沈栗前世可是经过高考绞肉机的人。论起答题速度,和这些为了一个词能纠结一天的文人自是有些不同的。换句话说,沈栗应对大型考试的经验和技巧是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他又不求能考个多好的名次,凭他的学问,凭他的家世,只要考官公平以对,上榜还是可能的,自然也不会患得患失,考题下来,埋头去答就是。 沈栗是能允许自己耽误一次乡试机会的人吗?他真要放弃考试,干脆留在家中休息,岂不睡得舒服,何必来这四面透风的号舍里受罪!既然来了,卷子还是要答完的。因此固然倦怠已极,沈栗仍是撑着眼皮,写完了卷子,才放心安睡。草稿简略些,答题匆忙些,但笔下还算是有准儿的。 众人都按照一般经验来衡量,才开考一个多时辰,你这般大睡,分明是不恭敬,不严肃,不成体统,朽木不可雕也……所以马司耀才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找麻烦。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这小子已经答完了。 简延志心中苦笑,沈栗若是未曾答卷,大约还有轻忽乡试之嫌,但试卷已经摆在这儿,人家写完了——只要不打扰到别的考生,梦会周公也好,生火做饭也罢,你管他做什么? 有错无错,这还用得着辩驳吗?幸亏没叫马司耀继续犟下去,不然,这小子指不定有什么后招呢。 沈栗恭敬道:“众位大人的教诲,学生谨记。其实学生并非有意如此,大人不知,前些天,学生还身在大同府,为了赶上此次乡试,不得不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因路途颠簸、寝食不济,实在疲乏已极。方才答卷时精力集中,还可勉力支撑,试卷答完,学生不知不觉就……“ 简延志恍然。沈栗跟随太子前往三晋的事简延志自是知道的,而且作为阁老,他对三晋的情况了解的还不少,虽然其中详情只有皇帝才完全知晓,但阁老们心里也都有些猜测。至少,沈栗在其中应是耗费了不少心力的。再算算太子回程的日子……沈栗不提,简延志自然忽略过去,如今提起,简阁老就有些理解沈栗了,这是累的,没错,前儿才听说皇上为沈栗宣了太医呢! 简阁老脸色立时就缓和了:“沈公子如今可还好?号舍简陋,只怕不能熬药的。” 沈栗越发恭谨道:“多谢大人问候,汤药是没法用了。但劳烦柯太医,开了些丸剂,乡试这些天,学生还支撑的下来。” 说着,沈栗微微露出赧色,又强调一次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柯大人也道学生年轻,注意休息也就好了。学生也不以为意,谁知竟闹出这样的事,若是早知道会在场中睡着,学生定然注意些。” 简延志心里舒服了,这年轻人很讲理嘛,看来不是什么狂妄之徒。摇了摇手,和蔼道:“俗话说疼痛好忍,困乏难当,睡意上来哪里是注意些就能止住的。何况你如今又病着,原就该好生将养,硬撑着下场,已是不易。既然已经答完了第一场,休息片刻,也是应该的。” 沈栗忙道不敢。又带着愧色检讨了几句,努力博取简延志的好感。 沈栗能疾言厉色地和马司耀对峙,但绝不会去得罪其他考官。沈栗作为东宫属下,只要马司耀还惦记夺嫡,沈栗与他就没有半点和解的可能。其他考官就不一样了,方才大多数人都表示中立,起码不是敌人,又可以影响沈栗的乡试成绩,沈栗疯了才会给自己树敌。是以得着机会,沈栗便要挽回自己的形象。起码不能教人留下自己有意挑衅考官的印象。 等简阁老出了沈栗的号舍,原本心里那一丝对沈栗身为考生却与考官对峙的不满已经消失无踪,反而对同为考官的马司耀有些看法了。 沈栗拿出疾病的理由解释自己的酣睡,简延志的心态立时转了个弯。皇上都关心沈栗病情,给他宣了太医,又命总管太监骊珠接来送去,可见沈栗确实因病困乏,实在是忍不住,不是马司耀说的什么狂妄。 马司耀你并未了解情况,抓住些所谓的由头就扑上去,也不分青红皂白,也不曾询问清楚,就急不可耐地擅自逐人出场,不但挑衅了本官身为主考的威严,还有损考官的形象。 你大吵大闹一场,没有揪住沈栗半点不妥,反而叫人指出自己身为考官违逆了律例,待乡试结束,贡院大门一开,你这点丑名就要远扬了。作为与你同一届的考官,本官深感耻辱! 简延志对马司耀的不满,也影响到了其他考官的情绪。尤其是顾临城这种希望所有人都是乖宝宝,恨不得天天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的,在他眼里,有没有理还在其次,先挑事的那个绝对可恨。马司耀你找什么不痛快! 简阁老这个主考疏远马司耀已经能影响不少人了,人都有些从众心理,考官一共有几个?不知不觉,马司耀就有些被孤立起来。 马司耀心下也有些后悔。 其实平日马大人也算是有些城府的人。想要爬到一部最高长官、二品尚书的位置上,起码要有两个优点:第一,须得有眼色,能体会上意,别走岔道;第二,能力卓越,别人轻易代替不了。邵英不是糊涂的皇帝,马司耀想成为礼部尚书,宠妃之父的身份非但不能给他提供助力,反而是个缺点。在邵英对太子很满意的时候,是绝不会希望其他皇子身后有更多势力的。即使是这样,马司耀仍是得到了这个位置,能说他是个蠢人吗? 但今日马司耀还就是办了个蠢事。仅仅是头脑发热?不,只怕是利令智昏。 三皇子没出生时,马司耀就惦记着夺嫡了,这么些年过去,太子仍是稳稳当当。前些年他官卑位小,使不上劲儿,如今好容易成为一部长官,皇帝又开始给太子造势了!马大人急红了眼。 太子原本还在东宫晃悠,如今声势一起,可就更难对付了。自打太子回程的消息传开,马司耀每日里就琢磨着怎么能打击东宫势力。 作为东宫的红人,又快马加鞭先行赶回来,还恰巧就落在马司耀所在的乡试考场,沈栗自然会被马司耀盯上。把沈栗逐出考场,也算给回到景阳的太子一个下马威,马大人觉得自己作为考官,想找沈栗的麻烦轻而易举, 所以想都没想就出手了——愣是叫沈栗给撅回来。 马大人把恨意压在心底,暂时偃旗息鼓。 接下来的几天,沈栗仍然是快速答卷,答完就睡。考官们由着他,倒不是因为头一天的争执怕了他,而是沈栗的情况看着确实不太好。 太医也不是白给的,诚如沈淳所说,轻重或有差别,但当着皇帝的面,肯定是有这个隐忧,太医才会说出口。 没能得到良好的休息,又在四处漏风的号舍里打瞌睡,沈栗只觉身体越发沉重,几天睡下来,头脑非但不曾清醒些,反而更加困倦。摸了摸额头,沈栗也自觉有些低热。 这回沈栗不马虎了,虽然还未病倒,但古代的医疗条件差,一场重感冒说不定就能要人命。乡试最后一场,沈栗匆匆答完,贡院的门一开,东西都不要了,交了卷就跑。 望着沈栗颤颤巍巍的背影,除了马司耀,考官们最后一点芥蒂也消失无踪了,阁老说的是,这沈栗确实并非有意挑衅考官,而是病得沉重,支撑不起。 沈栗耗费苦心,终于得到考官的好感,但却没想到,待到放榜之日还是出了问题。 第一百九十章上榜兮落榜兮 沈栗出考场时,已经能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了。好在他算是出来的早的,不用和别人挤,晃晃悠悠,倒也能挪出来。 沈沃带着沈毅、竹衣早盯着贡院门口。 竹衣眼尖,先看见沈栗有气无力地晃出来,一边跑去接,一边叫道:“少爷看着有些不好!” 沈沃也连忙追上去,沈毅到底年纪大了,心下虽然着急,腿脚却不够灵便,跟不上,索性回到车上,取了温在炭炉上的小壶,倒了碗参汤。 在沈栗倒地之前,竹衣及时拉住他,算是挽救了他的鼻梁。与沈沃一起扶着他上车,一碗参汤灌下去,沈栗青白的脸上终于现了些血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神智还清醒,自顾自睡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沈栗模模糊糊觉得浑身燥热,耳中轰隆隆似在打鼓,知道自己发了高烧。大约因他病了需要照顾,房间里灯火通明。他刚刚苏醒,反应有些迟滞,恍恍惚惚呆了半晌,才觉出有些口渴,想要唤人,喉中干涩,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李雁璇正依着床榻打盹,丈夫的病情使她提心吊胆,自然睡不踏实,时不时就要惊醒探看沈栗。许是觉出沈栗沉重的呼吸声有了变化,李雁璇立时醒来。 见沈栗双目微睁,李雁璇喜极落泪,抓住他的手哽咽半晌,才发现沈栗盯着身后桌案,以目示意,慌忙问道:“是要用些粥饭,或是用些茶水?” 沈栗听到茶水二字眨了眨眼,李雁璇便去倒来。外间守夜的丫鬟青藕此时也惊起,披了衣裳进来伺候。 沈栗畅快连饮三杯,李雁璇便不肯再倒:“太医嘱咐过,怕茶水解了药性,不敢多喝。外间熬着燕窝,时时温着,那个也当水喝,且用些。话音刚落,青藕已端了上来。 腹中有食,沈栗终于活过来,哑声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李雁璇泪盈盈答道:“已有一天一夜,谢天谢地,可算醒来了。” 沈栗安慰道:“不妨事的,不要怕。只是在贡院里受了些风。”看着李雁璇脸色苍白,推了推她道:“我已不碍了,你不要熬着,好生歇息吧。” 李雁璇自是不肯,青藕劝道:“夫人也眯一会儿子。才少爷没醒,奴婢也不劝。只是夫人这样,万一您自己也熬病了,咱们院子里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 沈栗点头道:“青藕说的有理。” 青藕又道:“夫人放心,奴婢们守着少爷,但有一丝不妥,也会叫醒夫人。” 李雁璇方点头去了。 第二日一早,柯太医便登了礼贤侯府的门,诊治一番道:“如今高烧已退,只是到底亏损元气,此番一定要好生修养,不得再病了。” 沈淳叹道:“早知有这一场,说什么也不教他应试。” 沈淳心里暗悔。沈栗打小皮实,甚少生病,他自己又撑着,沈淳便以为他能熬下来。前日沈沃背着昏迷不醒的沈栗进来,别说沈淳有些傻眼,田氏登时就晕了一晕,骂起儿子:“他才几岁?何至于就急成这样,三年后再试有何不可!” 老娘埋怨,儿媳涕泪涟涟,自己也后悔,沈侯爷坐立不安,终于盼到儿子醒来:“如今就在家里好生修养,不可到外面应酬去。” 沈淳把沈栗圈在家里养病,景阳城里关于沈栗的传言却未停息。 考场上从来不缺奇葩,但能奇葩到和考官对峙,竟然还没有被惩罚的,也算古今少见。 提及沈栗,虽则表面上考生们对他在考场上大睡不止,又与考官辩驳的行为不甚赞同,不过沈栗能理直气壮、有根有据地驳倒考官,却也让考生们心里暗自欣赏。 考官与考生,也是天然对立的阶级。 随着这些八卦沸沸扬扬的传播,很多人认为此次乡试这位侯府子弟多半不会有好的收获——便是那位马大人良心发现,不在阅卷时与他为难,或是根本没认出他的试卷,就凭沈栗那一睡不醒的答卷方式,又能写下什么好文章呢? 听到这种传言,马司耀很高兴,杨菽也高兴。 杨菽何许人也?德彰九年同进士,现任誊录官。 提起誊录官,就要说一下誊录制度,和糊名制度一样,这是一种防止考生作弊,收买考官在阅卷时“放水”的方法。具体怎么操作呢?就是由朝廷指定的誊录书手把考生的答卷同义抄录,再拿给考官批阅。这样,起码考官就不能通过字迹来分辨考生们的卷子了。誊录官就是管理誊录书手的官员,品级不高,杨菽作为德彰九年的同进士,如今还在做誊录官,也算混的比较差的。 当然,真想要作弊的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字迹无法辨认,约定些词语总行吧?据说有的考卷就曾经出现过满篇的重复词语,为了把这些词编入文章里,反而把句子写得乱七八糟,最后被人发现。还有行文风格,有些考生偏爱华丽文章,有些考生则返璞归真,真正熟悉的人总会发现的。这也是为什么已经有了糊名制和誊录制,考官们还要遵守回避原则,即有子侄学生参考时,要么考官回避,要么考生弃考。 虽非考官,但此次乡试,杨菽本是应该回避的——他是被过继出来的,过继给了远房族叔做儿子,后来跟着迁了籍,故此没人发现,此次乡试中有个考生是他的亲弟弟。 杨菽在新家庭的生活并不好过,他被过继时已经十岁,对在亲生父母身边生活时的记忆深刻,偏族叔家有亲生女儿,只因为没有男丁才过继了他。积年来,新家庭对他索取的多,关爱的少,与之相对的,亲生父母的家庭越来越困苦,为了节约路费银子,往来也少了,但偶尔一见,总是能让他弥补些在亲情上的不足。 他有时也想改变亲生父母那边窘迫的境况,可惜,自己并非高官厚禄,既然过继了,也不好随意贴补银子。而今年他最小的弟弟杨苎参加景阳乡试,顿时让杨菽眼前一亮,若是弟弟中了榜,那边的生活自然会得到改善。 是的,杨菽虽然不能参与评卷,但仍有机会在乡试中动手,为弟弟安排个好前程:所有誊录过的试卷,都要经过杨菽的手核对一遍。 作为负责管理誊录工作的官员,杨菽很容易找到了弟弟杨苎的试卷。以同进士的眼光来看,杨菽认为,杨苎的水平实在难以上榜,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而此时,他听说了沈栗在考场上的种种事迹,舆论一边倒地、认为沈栗不可能中榜评论,并“恰巧”看到了沈栗的试卷。 在杨菽对着两份试卷天人交战的时候,太子的仪仗终于回到景阳。 皇帝令众臣出迎,并令太子祭祀宗庙。 众臣出迎是该当的,但令太子前去祭祀宗庙这个旨意,却令许多人喜上眉梢,又让另一些人暗地里跳脚。 可如今有什么理由反对呢?三晋一行,太子做的实在漂亮。这种窝案,别说毫无经验的太子,就算去的是久经政治考验的阁老们,也不能做的更好了。 赈济之功,平乱之功,清查贪腐之功,御敌之功,再加上储君的身份,去祭祀宗庙不可以吗? 就算有人想鸡蛋里面挑骨头,看见没?太子仪仗后面还跟着一溜万民伞呢!皇帝满意,百姓满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宗庙的意义总是不同的,自然也不是随便祭祀的,太子去了这一趟,政治意义很大,东宫的位置越加稳固了。 二皇子提着宝剑去花园里乱砍,吓得二皇子妃匆忙去拦:“殿下,小心砍断了剑。” 树木花草不足珍惜,但剑身要是断了,反弹回来却会伤人。二皇子并不会武,拿着剑这样乱砍,用力不对,确实危险。 二皇子扔了宝剑,悲愤道:“偏他们是亲的,都去祭祀太庙了,我还是个光头皇子!” 是的,邵英一直没有给二儿子加封,此前二皇子虽觉得丢脸,还忍得住。但三皇子如今大了,须得出宫开府,邵英开始琢磨给三皇子封个什么王爵,唯独没有提到二皇子,仿佛忘了还有一个儿子领得还是皇子的俸禄。 如今又听到太子跑去祭祀宗庙,二皇子觉着自己要疯,自己该疯上一疯。 太子此时正一脸严肃地对邵英讲述此行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与沈栗说的基本没有出入。 邵英满意地点点头,儿子做事漂亮,更难得对老父诚恳。也是太子一向给邵英留下了脾性淳厚的印象,邵英虽然有抓权的习惯,倒不怎么猜忌自己的太子。 “你说,何溪在三晋出现过?”邵英问道。 太子点点头,迟疑道:“因有人隐隐约约见到何溪与安守道似乎有过来往,儿子曾经有些怀疑何溪,只是查来查去,没有什么发现,故此将人放了。” 邵英冷笑道:“究竟有没有疑点,端看何家接下来怎么对待何溪就是,若是做贼心虚,自然会想着杀人灭口。” 何家如今对皇室来说好比鸡肋,用着不放心,铲除又怕伤筋动骨。 太子忽然想起沈栗:“听说是病了?外面都说他的乡试怕是不成了。” 邵英露出个古怪神情:“放心,他得了桩巧事,至少不会落榜。” 第一百九十一章公主的心思 东宫的男主人终于归来,太子妃喜上眉梢。丈夫平安,又有皇长孙降世,太子妃是个有福气的人。令太子夫妇遗憾的是,儿子的出生、洗三和满月太子都没赶上。 “辛苦你了。”太子歉意道。 “哪里比得上殿下在三晋竭尽全力?妾身在宫中有父皇和母后护着,并无什么不妥,还有易薇妹妹,也时常来陪妾身说话解闷。” 正说着,宫女进来禀告,易薇公主来了。 十几岁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子,半年不见,易薇公主身量开始长开,脸上的婴儿肥也开始消失,已经开始露出少女的曼妙风姿。 “皇兄只记得父皇母后,可怜我这做妹妹的都不知被人忘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唉,皇兄不想我,我却甚是思念兄长的。等不来皇兄,无可奈何,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过来见人了。来都来了,皇兄不会嫌妹妹聒噪赶人吧?”易薇公主一张小嘴越发灵巧,伴着笑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自差点让嫡公主和亲之事后,皇帝与皇后都觉女儿受了委屈,歉意之下,便越发宠爱她,如今这位公主的日子过的比皇子还威风,性格较往日开朗了许多。 太子妃一把将人搂在怀里,笑道:“可见是个调皮的。殿下才回来,朝廷的事还没忙活完呢,哪顾得上咱们这些女眷。” 易薇公主转了转眼睛,手帕遮着嘴巴调笑道:“妹妹听着皇嫂的话,怎么好似有股子酸味儿?” 太子因安三姑娘的事正有些心虚,闻言吓了一跳道:“浑说些什么!这哪是女孩家能出口的?教养嬷嬷呢?” 易薇公主皱了皱鼻子,扯着太子妃的袖子道:“皇嫂,兄长的脾气越发大了,一见面就要训斥妹妹呢。” 太子妃嗔道:“咱们家的公主,规矩不差就是了,哪个敢挑理?不过是句戏言,殿下何苦学那些老古板。” 转头又推了推公主道:“好妹妹,这些话在嫂嫂面前说也就罢了,在父皇母后面前可要尊敬些。” 易薇公主笑道:“皇兄皇嫂心疼我,我才敢说。” 太子指着她,又气又笑道:“看看,她这是有依仗呢。” 笑了半晌,易薇公主追着问:“听说皇兄此行很是威风,快,雅临,讲来听听。” 太子妃失笑道:“妹妹敢是来听书的?” 易薇公主笑道:“皇嫂就不想听?” 太子妃自然是想听的,盯着太子看。太子耳朵发红,低头咳了一声:“雅临,那你就讲讲。” 说罢,扫了雅临一眼。雅临自是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尤其是那位安三姑娘的事,半句都不提,只把太子夸得英明神武,睿智无双。 以太子久经考验的脸皮,也不禁有些撑不住,笑骂道:“好好讲,只顾卖弄你家主子,也不脸红!” 太子妃看着太子两眼发亮道:“妾身听着挺有趣的。” 太子微微赧然道:“这奴才炫耀太过,你听听也就罢了,不要出去乱说。” 太子妃微笑道:“妾身晓得。” 夫妻两个虽听着故事,却都有些漫不经心。 易薇公主捻起块点心,心下暗笑:什么锅配什么盖,她嫂子在闺阁里时提起皇兄就发花痴,如今成了夫妻,非但没有医好这毛病,反而愈加严重了。 易薇公主到底不是没眼色的,满足了好奇心,便放过了这对儿久别重逢的夫妻,拍拍手告辞了。 妹妹这种生物,讨喜起来捧在手里都怕化了,讨嫌起来真是恨不得一把掐死。终于送走了这个烦人精,太子不觉长舒一口气。 太子妃瞧得有趣,与太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雅临面露笑容,对殿里的内侍们打了个手势,将人都赶走,自己也迈步出去,反身关好门。正了正神色,做起了门神。 太子妃起身面色有些发红,左顾右盼,终于想起个话头,迟疑道:“妾身觉着,易薇方才听故事时似乎很关注那个沈栗?” 太子点了点头,轻笑道:“当时为了赶走北狄来求婚的兀轮王子,沈栗很是出了些力,易薇自然会关注他些。” 太子妃犹豫道:“妾身记得沈栗已经成婚了?” 太子失笑道:“你想什么呢,易薇?怎么可能?” “是妾身妄言了。”太子妃也觉作此猜测有些不妥,微微脸红道。 太子持起太子妃的手,轻轻拍了拍道:“长嫂如母,你关心易薇是好事。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再小心也不为过。不过……” 太子微笑道:“沈栗之妻乃是户部李侍郎的孙女,翰林院侍讲学士之女,他们两家是世婚,夫妻感情又好。易薇要是想下嫁沈栗,要么令沈栗休妻,要么去给人做妾,这都是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易薇是我邵家的女儿,堂堂嫡公主之尊,她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合适、对我皇家最合适的。她不会喜欢沈栗。” 太子对太子妃的担忧不以为意,两个人甚至都没正式见过面,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是沈栗这个名字对易薇有些特殊,故此多关心些罢了。 皇家儿女自小就被教导:他们的婚姻从来就是政治大于感情,若能得个称心如意的,自然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若是得个不喜欢的,也能对付一辈子。痴心人不是没有,生在皇家却可惜了。易薇是个头脑清楚的,不会让自己落在那种境地。 太子妃不再多言,点头同意,心下仍是有些担心。谁知道女孩子为了感情能做出什么傻事?沈栗如今是太子的左右手,万一易薇举止不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的,作为嫡公主,易薇多本不会有事,沈栗可就要倒霉了。 太子没有给太子妃更多思考的时间,夫妻分别那么久,拉拉小手怎么能抚慰离别之情?一伸手,搂住太子妃。 被太子妃担心的易薇公主逗弄着三皇子送她的小狗,若有所思。半晌,瞄着宋医女道:“听说那沈栗回到景阳就病了?” 宋医女不知怎么得了易薇公主的青眼,如今已经被分派过来,成为公主的专属医女。 医女和太医都供职于太医院,对这类消息灵通些,闻言点点头。 易薇公主斜眼瞄着她:“你说,我把你派去给沈栗诊治诊治如何?” 经过大半年的适应,宋医女已经熟悉这位公主跳脱的风格。知道公主绝不可能做出派自己的医女跑到臣子家里去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不过口上惊人罢了。不能说话这个毛病在公主身边反而成了优势,宋医女乐得不需绕圈子回话,只翻了个白眼,装作没听见。 “没趣。”新来的医女也没什么反应了,连逗人的乐趣都没有,易薇公主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拿起一盘点心,慢慢喂着小狗。 宋医女怜悯的看着那个小东西,短短三个月,宋医女是眼睁睁看着这小狗吹起一般肥起来,刚抱来的时候是长的,如今是个皮球。 沈栗此时也在与姐妹说话。 太子回到景阳,沈栗虽不能去迎接,但总该去谒见的。还是东宫那边先派了霍霜来,叫他安心休息。霍霜上门时便带着妻子,沈家的二姑娘沈鸾。六姑娘沈丹舒前后脚领着丈夫宫淅回府探看弟弟。 “早就该来看看。”沈丹舒道:“你回来就奔着乡试,后来又病倒,便一直拖着。今日二姐姐派人去了个信儿,索性一起来,省得一家家闹你。” 沈栗笑道:“姐姐们做事总是妥帖的。” 沈丹舒笑道:“还是弟弟会说话,浦和偏是个拙嘴笨腮的,唉!” 沈栗奇道:“六姐这话说的蹊跷,姐夫怎么就拙嘴笨腮了?” 宫淅可不是个缺心眼的人。 沈丹舒便拿眼斜睨着宫淅,宫淅苦笑,对沈栗拱拱手。 沈栗还要再问,沈鸾转头埋怨沈丹舒道:“谦礼刚刚见好,不能劳神,你便来烦他。” 沈栗摆手道:“没什么烦不烦的,姐姐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兄弟不就是做这个用的?” 沈丹舒惭愧道:“是我的错,谦礼,此事原就不是该与你说的,你也知道六姐姐心里存不住事,只是闲聊罢了。” 沈鸾点头道:“六姐儿这话说得对,谦礼莫要再问,这不是你们爷们的事。”说着,转言问道:“你这乡试考的如何?” 霍霜低头咳了咳。外面都说沈栗这回有点儿悬,霍霜、宫淅夫妇自然是听过的,只瞒着沈鸾。 沈栗只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听了这句话,霍霜越发认为沈栗考得不好,含糊安慰道:“你病着下场,考得好便罢。考不好也不需气馁。” 宫淅附和道:“没错没错。” 几人又谈论几句。沈鸾怕空耗沈栗精神,催着几人出来:“还要去看看大兄。” 沈梧的人缘可没有沈栗好,虽然情面上要去看他,几个人心里都有些不情愿,又磨了一会儿,方才离去。 沈栗心下有些犯嘀咕,方才虽然被沈鸾截住话头,但看着宫淅对沈丹舒很有些巴结的意思,这却奇了。宫淅求娶沈丹舒固然有些攀附的意思,但他为人聪明,想笼络住心思粗浅的沈丹舒是很容易的事,不至于如此低声下气。 这便宜姐夫到底做了什么事?这样心虚气短? 第一百九十二章榜上无名 沈丹舒既然回到娘家叫苦,沈栗无论如何都要打听一番的,他叫来了樱桃。 沈栗刚刚穿越时,李氏曾经给了他两个丫头,一个是杨桃,这个已经被世子处置了,另一个就是樱桃。这丫头嘴碎,沈栗一直不让她进屋伺候,但她打听内院的消息和八卦又是个好手,沈栗便也不撵他出去。 “六夫人最近爱回娘家,”樱桃难得到少爷面前露脸,兴奋道:”听说对咱们六姑娘很是不满呢,时不时指桑骂槐的。因她是六姑爷的姑母,六姑爷便不好在她面前为六姑娘说话。” 沈栗恍然,宫氏因为沈丹舒曾经有拒婚的意思一直不满,以前在沈家她自然不好说大房女儿的不是,如今沈丹舒嫁到宫家成了外甥媳妇,她倒好说话了。 樱桃觑着沈栗的脸色道:“奴婢觉着二姑娘说得对,这都是后宅里的弯弯道道,原不是爷们该插手的事。再说,六姑娘当初那么闹……” “六姑娘如何,用不着你来评价!”李雁璇冷声道。 樱桃吓了激灵:“奴婢知错了,夫人饶我一遭吧。” 沈栗道:“罢了,以后要记得多听少说,找青藕领一百个大钱。” “谢谢少爷,谢谢夫人。”樱桃惊喜道,福了福身退下了。 李雁璇皱眉道:“这丫头怕是天性跳脱,这张嘴改不过来的。” 沈栗微笑道:“左右也到了年纪,她老子娘自会把她领出去配人。你不喜欢,叫她远着些就是。” 李雁璇点点头,又发愁道:“咱们是小辈,却是不好去劝六婶娘的。樱桃说的也是,六姐闹了那一场,确实伤了情分。” 沈栗笑道:“不用担心这个,六姐夫是个心中有数的,不至于叫六姐真正吃亏。你私下里劝解六姐,家事繁琐,没有不磕碰的,终究夫妻亲过姑侄,叫她好生相待六姐夫,日子总会和美——真到了忍不得的时候,只管来找我,宁可撕破脸,弟弟也要给她张目!” 家务事总难分个对错,沈丹舒拒婚在先,六夫人忍不下这口气,于是见天找她的麻烦,留着宫淅当夹心馅饼。 李雁璇叹道:“看来亲上加亲也有不好的地方,碍着六夫人,咱们家倒不好为六姐说话。” 沈栗淡然道:“便是没有这份转圈的亲,咱们家世再好,也没有为着几句口角就要教训婆家的道理——真到了需要娘家出面理论的地步,才真正是伤情分的时候。” 青藕进来禀告:“少爷,方先生押着几辆车回来,说是少爷的货物。” 沈栗点头,对李雁璇道:“这是在三晋那边买的,都是些皮子、山货、玩具之类,我回来的急,便请方先生跟着太子仪仗后边慢慢走,如今才回来。” 又转头问青藕:“多米可回来了?” 因多米认了真假两个舅舅的事,沈栗索性把他留在大同府,叫他处理妥当了再回来。 青藕摇头道:“不曾。” 沈栗原也料到不会这样快,不过随口一问,随即吩咐道:“去找竹衣,让他点人卸车。按照箱子上贴的纸条,写着哪个就叫人送到哪个院子里。没有名字的是咱们院子的。等等……” 沈栗微微迟疑道:“看着好的,给六叔那里多送一份过去。” 青藕得了沈栗吩咐,去寻竹衣。她如今虽是掌事丫头,但李雁璇身边自有陪嫁丫头伺候,她的年纪又了,便不怎么向前凑,也乐得轻松。因此回来的路上只管慢慢悠悠地走,不防她老娘上气不接下气追上来,扯着她到僻静处,苦着脸道:“我的好囡子,吓了妈妈一跳。” 青藕倒叫她老娘吓着了,慌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差事出了差错?” 青藕是家生子,她全家都在侯府中做事。她老娘慌慌张张地跑来,青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差事出了纰漏,叫主人家不喜。 她老娘摇手道:“你老子娘在府中一辈子,便是有些许小错也不至于如此惊慌。青藕,妈妈问你,你可是与那个竹衣有意思?” 青藕又纳闷又气闷,跺脚道:“没有!是哪个嚼舌头?妈妈,这不是小事,若叫少爷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哎呦,我的闺女呀!”青藕娘道:“若是有人嚼舌头,老娘早就啐回去了。是竹衣,卸车时忽然扛来一箱子皮货,说是送给咱们家的。” 青藕奇道:“是少爷吩咐的?” “少爷怎么会给咱们家送礼——那小子说的清楚,是他自己送的,专有一张好皮子是给你的!你说说,少爷院子里那么多丫头,他怎么就盯着你送?” 青藕急问:“妈妈收下了?” “没呢。”青藕娘摇头道:“妈妈来问你的意思。” 青藕道:“这还用问,当然不能收,万一少爷知道了……” “我的傻闺女!”青藕娘笑道:“少爷不松口,竹衣怎么敢给你送礼?” 青藕呆了半晌,眨了眨眼,红着脸道:“是这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青藕娘拍手道:“姑娘,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快给句话,咱们收还是不收?” 青藕有些迟疑,低声问她老娘:“妈妈看呢?” “当然是收下!”青藕娘毫不犹豫道:“囡子,这侯爷许了竹衣前程,这小子将来就算没有‘贵’,也必然会‘富’。再说他要是娶了你,将来总不能让你依旧做下人吧?少爷必会还你身契。便是为了这些,也该收下。何况这小子又是一表人才,看着为人也不错,还有什么可挑的?” 见青藕不言声,青藕娘促道:“囡子,你可不能在少爷身边看花了眼,咱们是家生子,那些富贵跟咱们半点关系也没有。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青藕道:“我没说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好叻。”青藕娘转身就要走。 青藕忙扯住她道:“妈妈,万一……他是要娶我做妻子,还是……” 青藕娘一拍胸脯道:“老娘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你放心,这小子要是有歪心思,老娘抓破他的脸!” 沈栗送的礼物倒不是多珍贵,胜在用心,合乎人意,尤其是给沈淳带的蛇油膏,是专为保养他那时时隐痛的膝盖的。 侯府里人人满意,唯独六爷沈沃有些纳闷,对宫氏道:“这小子,怎么又特意送来些首饰?看着要赶上给郡主那边了。” 宫氏心虚道:“自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谦礼和妾身又不亲近。” 沈沃成日里与三教九流交往,别的本事不提,对别人情绪的变化很是敏感,看宫氏的面色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沈栗既然没有将事情摆到明处,他也无心追着妻子寻根究底,只叮嘱道:“谦礼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也出息。将来咱们儿子还要这个堂兄扶持,要和那边好好相处。” 宫氏听得“儿子”二字,点头道:“妾身省得。”心下却有些不甘。她原是奔着沈丹舒去的,谁想到沈栗竟然要插手?那么一个不知礼的丫头,居然真的有人为她说话。 出奇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随之而来的春季则出奇迅速,仿佛一夜之间便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昨日还穿着厚袄,今日便要换上单衣。 而乡试便是这个时候放榜了。 竹衣在榜前从头找到尾,恨不得趴上去看,终于灰心丧气的确定,上面没有少爷的名字。 垂头丧气地回了府,对候在门前的大管家摇了摇头。 除了世子所在的延龄院,整个礼贤侯府的气氛都有些压抑。田氏更是后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谦礼下场,也省下这一场大病。” 沈淳担心沈栗挫了心气,特意寻他去说话:“科考之事要论才学,也需运气。你此次应试诸多波折,不中是平常,中了才是侥幸。不要因此困扰,下次再考就是。” 沈栗到没表现出难过的意思,反是看着有些诧异:“不应该啊。” “什么?”沈淳没听懂。 沈栗一肚子纳闷:“怎么能不中呢?” 沈淳骇了一跳,道:“你这孩子,科考无常,哪有必中的道理!想当年封阁老尚且两次不第……” 沈栗压低声音认真道:“父亲不知,此次乡试,儿子一看考题,就知道自己必中的——只名次差别而已。” 沈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说什么?你在说一遍?” 沈栗张了张嘴,忽然丧气道:“现在说也无用了,如今的问题是,到底谁下的手呢?” 沈淳这个恨,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道:“你这夯才,快给老子说清楚!” 太子瞪着雅临道:“你说什么?没中?” 雅临期期艾艾:“这个……那个……” 太子面色古怪道:“没中?”思量半晌,板着脸道:“吾要去见父皇。” 邵英在儿子面前丢了一个大大的脸面,太子抱怨道:“自儿子正式读书后,父皇就不再诓骗儿子了,怎么如今又开起玩笑来?幸亏儿子没在沈栗面前提起过,不然,岂不叫他空欢喜一场。” 邵英:“……” 皇帝咆哮道:“来人,骊珠!去把简延志给朕叫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至诚至性杨举人 乡试中举,读书人就算是真正有了功名,即使不再参加会试殿试,也可以凭借举人的身份混个师爷,小吏的差事,甚至爬到县教谕、县官的位置上,彻底脱离了“民”的范畴。从此,他们将属于官吏阶层,积年以后,混得好的就能成为统治者中的一员。 一为庆贺国家有了新的人才,一为表示对这些未来官僚的欢迎,乡试发榜的次日,会举行“鸣鹿宴”来宴请新科举人。 这是个弥足珍贵的机会。 进士的录取率很低,对很多读书人来说,成为举人大概也就是他们在科考之路上能够获得的最高成就了。鸣鹿宴也是他们在这个阶段能参加的最高规格,能最广泛地接触官僚和未来官僚的机会,说不定日后就要凭着此时所结交下的一丝同年之情来混个差事。 而对那些对会试有期望的新科举人们来说,此时是在坐师面前表现的好机会。读书人的宴会上总是离不开吟诗作对,嗯,需要好好对待,投其所好。若是能得坐师一句夸奖——只要主持会试的主考不是坐师的政敌,会试被辍落的可能性就会很小,美滴很! 顺天府的鸣鹿宴是在国子监内举行。新科举人们按照自己的打算,表面上温文尔雅地、暗地里风谲云诡地忙活着,间或有互相下绊子的,揭老底的。但总体来说,大家都很高兴。读书的终于苦尽甘来,寒窗十载,如今算是有了前程。考官们松一口气,乡试平静度过,没惹出乱子,可以向皇上交差了,还能在履历上添一笔。 主考官是简延志,不过作为日理万机的阁老,简延志的鸣鹿宴的兴趣不大,匆匆走了个过场便离去了。剩下的考官中,马司耀身为主官国家教育事务的礼部尚书,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主角。 马尚书很得意、很快活,很心中舒畅。区区一个鸣鹿宴自然不会让马尚书动容,但今日这鸣鹿宴上,嘿嘿,没有沈栗! 乡试中,考官马司耀和考生沈栗掐起来,让马大人痛心疾首的是,这一场架他没打赢。 丢脸了!现眼了!出丑了! 马司耀一口气憋在胸中,这些天来都没睡好觉!时常半夜忽然坐起大吼:“竖子敢尔!”吓得马夫人琢磨着是不是给老爷请个道士驱驱邪? 昨日榜单出来,揭了糊名,沈栗不在其中!马司耀努力调整表情,才没有在同僚面前失态,回到家中跳脚大笑——马夫人终于“确定”老爷得了失心疯,一叠声地叫儿子去请道士。 沈栗!你也有今天! 绕是你舌如刀,唇如剑,说得天花乱坠,也乡试放榜一个排名!竖子,你落榜了! 与考官争执,若是最后能得个好名次,勉强能说此子性格张扬,日后多多历练就是;一旦落榜,所有的过失都要你担着。 酒过三巡,马司耀神思微醺,说起了君子。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马司耀微笑道:“各位举人不如在‘君子九思’中选题赋诗吧。” 能在读书人中脱颖而出的,或许观念有差别,做事是奇葩,但至少也算聪明人。马司耀和沈栗这一场口角早传说的沸沸扬扬,虽则马司耀是要求以九思为题,大多数人心思一转,就知道马大人所关注的重点是什么。 果然,以“恭”和“敬”为题的诗文,都入了马大人的眼,被大嘉赞赏。 有反应慢的,此时才明白过来。看别人得到赞扬,不禁心中焦急,一下狠心,索性做的更直白些,直接拍起马屁:“所谓知易行难,读书人俱知恭谨,然能时时、事事常省自身者几何?此次乡试,竟惊见有狂悖不堪者不服管束,于贡院之中,号舍之内喧哗鼓噪,令人惊诧,令人厌恶。 及至考后,方知此人乃秀才沈栗沈谦礼。噫,想此子曾做‘提携玉龙为君死’之句,于我等读书人中薄有声名,又得以出入东宫,想是少年英才,孰知此人竟做此狂妄之态? 呜呼!诚令吾等读书人羞于提起,又有何面目朝见东宫也!” 这段话说的文绉绉,字斟句酌,马大人在座上听得心花怒放,摇头晃脑,摆手大笑道:“唉,沈栗这个后生啊,聪明劲儿还是有几分的,可惜了,出身侯府,多多少少有些这个……啊,纨绔脾性,又贪玩了些。年轻人嘛,老夫身为长者,不会计较,此事以后也不要提了。然则,汝等都是栋梁之才,要常省自身,万不可耽于享乐,更需谦虚谨慎。以免浪费了才华,否则便是再聪敏,也难免有落榜之恨。” 底下有深恨自己没抢到这个露脸的机会的,也有暗地里不以为然的。那拍马屁的洋洋自得,有和他交好的低声道:“何苦出这个风头,沈栗到底出身好,若是听了你这番言语,他不能与马大人如何,还找不了你的麻烦吗?” 马屁君哼道:“鸣鹿宴一过,这沈栗的名声就要臭到底了,哪个还要怕他?你不必多言,在下心中自有思量。” 劝他的翻了个白眼。不管沈栗的名声如何,他也是侯府子弟,你当人家只会打嘴仗吗?不用别的,等到会试时先找些闲汉打你个筋断骨折,你还怎么下场应试?便是报官也抓不住人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躲你远点。 马大人兴致上来,愈加滔滔不绝:“谦虚谨慎,既是立身之道,也是为官之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须知一念之差,则兴废万户。嗯,此次乡试,若评策论,当以杨苎为首。” 众人都去看杨苎,只见这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瘦削之人,皮肤微黑,长得倒是端正,听马司耀提自己的名字,慌忙道:“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当大人称赞,还是请大人评论众位同年的文章吧。” 马司耀哈哈大笑:“好,年轻人就是该这样谦虚。唔,之前杨公子生命不显,大家都不熟悉他。不过,才学到了,就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其文章正如其人,步步谨慎,思虑周详。策论写到这个地步,其实可以直接拿来用了。便是简阁老看了也是赞不绝口,老夫这两天还寻思着要向皇上推荐呢!” 众位新科举人惊呼一声,纷纷用妒忌的眼神看向杨苎。向皇上推荐,这文章能得龙目一观,此人日后岂不是要平步青云了?有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向杨苎献起殷勤来。 只见杨苎越发表现出惶恐之态,把谦虚谨慎的品德发挥的淋漓尽致,苦苦推辞马大人的看重,言辞十分诚恳。 马大人越发赞赏道:“年轻人,就该如此恭谨!不必多说,老夫身为礼部尚书,自有向皇上举荐英才之责,怎能让国家错过如此青年俊杰?” 杨苎:“……”马大人,求您不要这样看重我! 誊录官杨菽曾私下里嘱咐过杨苎:“满景阳都说沈栗必然落榜,因此他不中也无人会怀疑。那策论着实的好,正好拿来与你换了。只是要记得,中举后万万不可张扬,更不可将那文章在众人面前宣讲,以防被沈栗听说。他是什么出身,什么手段!若是出了半点纰漏,你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策论被拿到皇上面前去,沈栗会不会知道呢?杨苎泪流满面。 马大人大赞:“好!竟恭谨至如此,果然至诚至性也。” 杨苎:“……”马大人,马司耀,可饶了我吧! 此次鸣鹿宴在马司耀的主持下,差点变成了斥责沈栗宴。顾临城不声不响眯在一旁,心中琢磨着宴席散后要不要给礼贤侯府送个信儿,以免沈家报复起来伤及无辜。 马司耀正在口若悬河,指点江山,宫里来人了:“宣礼部尚书马司耀,顺天府尹顾临城……等人觐见。” 小太监笑嘻嘻道:“诸位大人,万岁爷宣召,快请吧?” 顾临城颤声问:“公公,却不知出了何事?老夫怎么觉着皇上宣召的都是……” 都是乡试考官呀?一个没落下,挨个点名。 小太监眨眨眼:“哎呦,顾大人,这您可难为奴才了,皇上的意思,奴才一个小小内监怎么可能知道呢?” 马司耀脸色苍白,追问:“简阁老也被宣召了不曾?” 小太监点点头:“奴才领命时,有人去宣简阁老了。” 完了,还真是一个都没少!众人心里咯噔一声,坏了,不是好兆头啊。 考官们都走了,鸣鹿宴顿时乱了套。 新科举人们面面相觑,心头真如小鹿乱撞。若不是还勉强撑着读书人的体面,还真想放声鸣上一鸣。 在鸣鹿宴上把考官们拎走,摆明了是乡试出了纰漏,这可怎么办?天也!怎生是好? 倒也不怪众人如此慌乱。科举之事,只要出了半点问题,都不会是小事。 提起科举的纰漏,众人第一个反应就是舞弊案。只要和舞弊两个字沾边,轻者成绩作废,重则要掉脑袋! 第一百九十四章听皇上的 新科举人们乱作一团,互相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对方:你打小抄了?没有?那买考题了?也没有?谁作弊了?快快投案自首,不要连累大家! 正在慌乱无措之间,忽有缁衣卫冲进来道:“众位举人且回去吧,只是旬日内不可离开景阳,不可更换住处,不可到处藏匿,若有召命,不可耽搁。” 有人颤声问道:“军……军爷,可是乡试果有问题?” “不知道!”那缁衣卫促道:“快些离开。” 有人情达练的,忙足足的掏了银子道:“拿与各位兄弟喝茶,军爷,可给些提点。” 那头领斜眼道:“上面没说。不过,这还用猜吗?若不是乡试出了纰漏,偏难为你们这些新科举人做什么?还不准离开景阳,不就是怕有人逃走?” “不好了,有人昏过去了!”人群中传来惊叫声。 循声望去,嚯,噼里啪啦晕过去好几个。 有一晕不醒的,也有须臾就醒来的,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是谁?究竟是哪个杀才连累了我等!十年寒窗啊,为了凑够路费银子,家父把地都卖了,呜呜,都没了,如今都没了啊!” 举人们静了一静,都跟着哭起来:“今日万事成空也!” 乡试舞弊的帽子一扣,甭管有没有参与,整批人有一个算一个,成绩全部作废。皇帝仁慈些让你重考,能不能再得中还在两说;皇上心情差些,说不定就革除功名永不叙用了! 忙忙活活小(大)半辈子,就这样一朝成空?花费过许多钱财,就这样打了水漂?好容易百尺竿头,就这样掉下去了? 一众缁衣卫都埋怨头领:“不过一句话,就叫这些酸丁发了癫,倒不好收拾。” 那头领喝到:“还不快走,请去衙门里喝茶。” 举人们很痛快地……嚎哭着走了,口中喃喃地诅咒:“若叫在下知道是哪个,必要著书立碑,叫你遗臭万年!” 留下一地仍昏着的没人管。 那头领哼道:“所以老子不爱理这些酸丁们,偏他们迎风流泪,跟个小娘似的。把这几个弄醒,都轰出去。” 乡试考官一嘟噜都被拎到乾清宫,其中一个还是阁老,内阁首辅坐封棋不住了,忙跟入宫。 骊珠远远地给封棋打了个手势,示意皇帝正在盛怒。 封棋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换个时间再来。 邵英道:“把他宣进来,凡科举无小事,正好叫他听听。” 封棋进来,见皇帝高高在上,满面怒气。太子坐在一侧,眉头微皱。几个考官都跪在地上,俯首帖耳。 封棋虽是老资历,又是首辅大臣,也不敢在皇帝盛怒时稍有懈怠。只瞥了一眼,忙大礼参拜:“老臣给皇上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 邵英摆摆手道:“起来,爱卿知道朕不讲究这个,骊珠,给封爱卿上个坐。” 封棋坐了,几个考官还在地上跪着。封棋两眼一闭,装着没看见。 太子道:“父皇,地上凉,让众位大人起来回话吧。” 邵英点点头:“既然太子求情,起来吧。” 几个人又谢了太子,才颤颤巍巍爬起来,俯首躬身,胆战心惊。 “说吧。”邵英沉着脸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说什么? 邵英拍了拍桌案,不耐烦道:“快着些,难道要朕动用缁衣卫?” 听了一声缁衣卫,封棋的眼角抽了抽,看向几个考官。 还是简阁老先开了口:“皇上既宣了臣等来,想是乡试出了纰漏。只是臣等着实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臣等惶恐。” 邵英漠然道:“不知?” 几个考官同声道:“臣等惶恐。” “惶恐个屁!”邵英大怒道:“你们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想着法不责众是吧?妄想!朕这里从来就没有法不责众这个词!骊珠,去宣邢秋。” 封棋忙道:“皇上息怒,若是轻易动用缁衣卫调查臣子,只恐朝廷不安。” 缁衣卫怎么查案?打到你说为止。好人进去照样脱层皮,出来后还能不能做官可就两说了。 太子也求情道:“父皇,简学士儿子是知道的,断不会做出有损朝廷之事。此事或是有些误会也未可知,父皇再慢慢问一回可好?” 简延志向太子投去感激的目光。他自己是问心无愧,但只要因为乡试的问题进了缁衣卫,名声就算毁了,就算日后能查明是清白无辜的,也肯定做不成阁老了。 邵英沉默半晌,哼道:“太子来问。” “是。”太子恭敬道,转过头问简延志道:“简学士,请问此次乡试,可曾发生什么可疑之事?” 简延志这个冤枉。作为主考官,所有中榜的举人都算他的门生,这是主持考试的好处,不好之处就是但凡出了一点儿问题,第一个就要找到他的头上。 简延志仔细回想,也没有找出什么不妥之处。他能爬到阁老的位置上,本来办事的手段就不差,乡试之中若是真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他当时就能发现。主考官的权利大,整个乡试从拟题、监考,到阅卷、排名次,都绕不过他,说实话,底下人想要作弊,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但简延志总不能再说一句“臣惶恐”吧?那是找死。思来想去,简延志把马司耀卖出来了:“除了乡试第一场时曾经有一段喧哗,其他别无异处。若是真有人作弊,此时倒是个好时机。” 马司耀心头一跳。 太子挑眉问道:“为何喧哗?” 马司耀和沈栗这场对峙早就传遍景阳,简延志便是不提,皇帝和太子也会知道,故此他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因着礼贤侯府之子,东宫伴读沈栗在考场上大睡,马大人欲逐他出场,两人争执起来,言语了几句。” “哦?”邵英问道:“谁赢了?” 简延志顿了顿,含糊道:“沈栗口才略好。” “哼。”邵英阴着脸道:“为官半生,不如一个秀才,反叫人从头到脚的挑毛病,你这考官倒是做得好。” 简延志瞄了一眼马司耀,听皇上的话音,果然是早就知道此事的。 马司耀:“……臣惶恐。” “你是该惶恐。”邵英道:“因为沈栗不在榜上。” 马司耀蓦然抬头。简延志几个考官惊异地互相张望。封棋微微皱眉,看向太子。 太子回视首辅,目光坦然。封棋眨了眨眼,又低眼垂头,恢复万事不知的样子。 邵英问道:“沈栗答完卷了吗?” 简延志答道:“回皇上,乡试三场,沈栗均已答完。” 太子问:“请问阁老,他有作废的考卷?” 卷面污了的,破损的,考官都不会去看,自然没有成绩。 简延志答道:“臣等不曾特意去寻沈栗的考卷,不过据誊录院上报此次乡试并未见有污损的考卷。” “马司耀。”邵英点名。 “臣在。”马司耀苦着脸。 邵英沉着脸:“朕认为,沈栗不可能不中举,偏偏他就没中,偏偏是你曾与他冲突,你可有何话说?” “臣冤枉!”马司耀扑通一声跪倒。这一下跪的实诚,邵英隔了这么远,也听到膝盖骨与地面碰出的声响。听起来还是挺疼的。 马司耀两手扣着砖缝儿,急道:“臣的确不喜沈栗狂妄,然则乡试乃为国家取才,臣怎敢因一己之私以废公事?况且试卷均是糊名誊录,沈栗又很少有文章流出,臣并不熟知他的行文习惯,不可能认出他的试卷,臣就是想辍落他也是没有机会的。请皇上明鉴啊!” 马大人这天来的心情在愤怒、大喜、得意和惊恐之间起落,他一向养尊处优,年纪也上来了,几个头磕下去,竟微微有些眩晕。心中无限后悔,那日为何就沉不住气,偏要寻沈栗的麻烦。如今不但大失面子,竟还背上乡试舞弊的嫌疑。 马司耀深深地意识到,沈栗不愧是官场扫把星。但逢东宫的敌人,太子只要祭出沈栗,这小子有意无意都会一路清过去,打扫个干干净净。怪不得皇上把他安排到东宫。 简延志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邵英幽幽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科举考试不是儿戏,朕不应以喜好而干涉乡试结果,对吗?” 简延志望向邵英,庄重道:“是,皇上说的不差,此诚微臣想说的。皇上既然知道臣的想法,偏又如此做了,想必是不肯听臣之语的。然而身为臣子,本有向皇上谏言之责,便是皇上动怒,臣仍要再说一遍,请皇上认真看待科举,以正天下学子之心!” 简延志带着悲壮的心情深深叩拜。身上还背着乡试舞弊的嫌疑,还在这里就科举之事谏言,自己还真是个……讽刺。 邵英似笑非笑:“看来在简卿心里,朕就是个因私废公的皇帝?” “臣不敢,臣并无此意。”简延志忙道。 邵英转头又去问封棋:“封爱卿是怎么看的?怎么不一起对朕谏言呢?” 封棋稳稳当当道:“皇上自登基以来,鲜有失当之举,臣为阁老十几年,年年高枕无忧也。臣听皇上的。” 邵英满意道:“简卿,听听,要不怎么封卿做首辅呢?这马屁……咳咳,看来还是有相信朕的嘛。” 封棋暗戳戳翻了个白眼。 顾临城声音细细道:“微臣也相信皇上必有深意。” 第一百九十五章不可不中 PS:出现了一个疏漏,沈栗已经中过解元,此次他参加的是德彰十九年三月的“会试”,诚仪鲤写顺了手,一直作“乡试”,在此向大家诚挚道歉〒▽〒。诚仪鲤会尽快修改过来。另外,感谢“大屏幕”的提醒。再次对造成大家阅读上的不便道歉。 在场的人中,数顾临城的碟子最浅,因牵涉进会试的浑水,心中忐忑的顾临城抓紧一切机会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只是他这一嗓子着实有些突兀,邵英几人都去看他,顺天府尹顿时越发心虚气短起来,唯唯道:“微臣惶恐,微臣罪该万死。” “哦?”邵英似笑非笑道:“顾爱卿为何罪该万死啊?” 顾临城:“……”自他坐上顺天府尹的位置,便诚惶诚恐,整日里把“罪该万死”挂在嘴边上,已经成了习惯。邵英最厌烦他的也是这点。 平日里这个口头禅也不算大毛病,只是如今几位考官还在嫌疑中,顾临城一句罪该万死,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正正好好把自己装了进去。 看着顾临城脸色已经开始发青,邵英终于放过了他。 “简爱卿,此次会试的题目你还记得吗?”邵英又寻上了简延志。 “回皇上,微臣记得。”会试的题目都是简延志拟的,又一连审阅了这么多天的试卷,对简阁老来说,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朕倒是有些忘了。”邵英意味不明道:“爱卿给朕说说。” “是。”会试的题目明明是皇上亲手抽取并审阅过的,但看着皇帝神色不对,简延志老老实实又把题目复述一遍。 会试虽然重要,但对首辅封棋来说,书生们没有经过殿试,成为进士之前,并不需要太关心。此次若不是牵涉进一位阁老,封棋也不会参和进来。因此,此前封阁老并未对会试投注太多注意力。 但随着简延志将会试的题目又完完整整的念叨一遍,封棋不由“咦”了一声。 简延志见封棋神色有异,心下顿觉不妥,莫非是会试题目出了纰漏?哎呀!简阁老原本认为自己问心无愧,完全是被别人连累,若真是题目有差……简延志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邵英似笑非笑道:“怎么?封爱卿想到了什么?” 封棋稍稍迟疑,试探道:“微臣听着,此次会试题目似乎偏重于赈济,宗室及与国等事?” “简爱卿?”邵英抬了抬下颌,示意简延志。 简延志仍有些迷糊,胆战心惊地点头道:“近年来皇上恩泽天下,唯湘王殿下多年不入景阳朝拜;另有北狄心怀诡计,时时犯我边疆;去岁天降灾难,边民饱受大旱与雪灾之苦。故此今年会是臣拟定的题目俱与这些事有关。” 这些事都是朝廷目前面临的大事,简阁老觉得科考既是为国家取士,不如早些便考些实事,总比取些只会看重德行名声和风花雪月的“清高之士”为好。 简延志算是个比较务实的主考,比起那些将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实际上万事不通的考生,他更偏爱取些能想着解决实际问题,理解民生国事的良才。 这题目到底是有什么问题?若是不妥,当日抽取试题时,皇上明明没有表示不对啊?百思不得其解。不但简阁老心里纳闷,几个考官心里都在犯嘀咕。 邵英微笑道:“诗赋倒还罢了,朕记得此次策论题目是议论赈济之法?” 简延志懵然点头:“回皇上,是。” 邵英看向封棋。 封棋叹息着提点了一句:“简大人,想那沈栗跟随太子前往大同府,才刚回来。” 简延志仍有些不解,沈栗刚刚回来,这事儿他知道啊,他还同情沈栗连日奔波,以致在贡院中疲乏酣睡…… 封棋又着重提了一句:“太子殿下是往大同平息民乱,赈、济、灾、民的!” 哎呀!简延志只觉头脑中轰的一声,顿时明白过来。 疏忽了!简阁老欲哭无泪。 也是太子在三晋做的太过轰轰烈烈。 他一开始的确是奔着到大同府赈灾兼平乱去的,可到了地头不是正好撞见了三晋窝案吗?民乱变成了“官乱”,太子把三晋官场从上到下血洗了一遍,紧跟着又有北狄攻打大同府之事。这两件大事下来,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就被转移了。 此时简阁老才意识到,太子把三晋搅了个天翻地覆,却也没耽搁赈灾啊。不但没耽搁,而且做得很好。太子仪仗回景阳时,后头还跟着一溜儿万民伞呢。 作为阁老,别人或许不知道,简延志获得的信息更多些,起码,他知道沈栗辅佐太子,在三晋的活动中还是起了比较重要的作用的。因为出身侯府,为了避嫌,沈栗尤其回避兵事,相对的,在文事民生上,沈栗参和的就多些。 在赈济大同府灾民这种事上,肯定有沈栗的手笔。 大同府的事办得怎么样?一个字“好”。 大旱之后是雪灾,在遍地饿殍的情况下,硬是稳定下了局势,没有爆发第二次民乱,便是随后又面临着北狄人攻城,大同府也没出现大的波动。 在丁、安等人已经让百姓对官府失望的情形下,能迅速使百姓恢复对朝廷的信心,甚至送出万民伞,能臣干吏不外如是!便是简延志,也曾捻着三晋送来的折子大加赞赏。 会试之中,别的考生写出的策论,不过是空中楼阁,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还在两说;沈栗写出的策论——他都亲身参与过的,而且整个大同府赈灾之事已经得到过包括皇帝之内的一致好评,谁能挑出毛病来?谁敢挑出毛病来? 盛国治国的风气与前朝的浮夸不同,也是国库一直比较紧张,官员们没心思弄些什么花团锦簇的东西装点门面,尤重务实。这种价值取向自然而然会影响科举,因此,这些年的科举考试并不太看重诗词歌赋之类,诗词乃小道,选取人才还得看策论。有一篇好策论,在科考中会占极大的优势。 换句话说,沈栗只要认真作答,不交白卷,整个考试又没有出现损毁的试卷,他就不该落榜! 邵英幽幽道:“前些天简卿送来三套试题,朕随意抽取一份,正正好好就是这个题目。朕当时还想着,这事情也是巧了,简卿偏拟定了这个题目,朕偏抽出这个题目。想考生们临考前都有押题撞大运只说,若是为着避嫌特意换了,反而对沈栗不公了。这也是他的运气。谁成想他还真就落了榜!简卿?你怎么看此事?” 简延志手指都微微颤抖。 大同府之事,朝廷早有公论,太子轰轰烈烈地祭拜了宗庙。现在沈栗落榜,不但是打了自己的脸,还是打了太子的脸,打了皇帝的脸! 这不单是会试的结果出了问题,蹊跷地辍落了一个考生。往严重里说,这是一桩政治性的错误,表明会试考官们的政治取向与皇帝、太子和朝廷主流出现偏差,如若不然,本该稳稳当当得中贡生的沈栗,怎么就莫名其妙落榜了呢? 作为主考官的简延志欲哭无泪,其他人意识到个中缘由,也都两股战战,面色发青。 完了,自己的官途算是交代了。 顾临城低着头,双目呆滞。自己是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没成想,这下真的要罪该万死了。 封棋微微叹息。老首辅能体会些皇帝的用意。 太子往三晋一行,沈栗是立了大功的,甚至还累到病倒。才干有了,忠心也有了,按理,是应该大加封赏的。 可沈栗偏偏就不好赏。 赏财物?太不庄重,一则沈栗出身侯府,大小就没缺过这个,与他立的功相比,金银财帛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提升官职?这小子如今还未出仕,已经是从四品骑都尉,正七品承事郎!再提升位阶?别说朝廷上不好交代,皇帝明摆着是要把沈栗留给太子,现在位置升的太快,等太子登基,还怎么封赏? 推恩到亲属身上?礼贤侯沈淳是皇帝有意识地闲置下来的,邵英绝不会再反过来封赏他。沈栗没有其他的同母兄弟,世子沈梧与他关系又很不好,唔,听说还有个沈柿,且轮不到他。若是沈淳如今没有继室,倒是可以给他的生母赐个诰命,沈淳又娶了紫山郡主,别说皇帝没有给侄女添堵的道理,人家紫山郡主还曾救过太子呢。 封不好封,赏也不便赏。估计皇帝正在发愁,机缘巧合,此番会试恰是个好机会! 会试题目是简延志自己拟定的,皇帝随手一抽,偏碰上了这样一个题目。皇帝事先没有和简延志通过气,不存在扰乱会试,给沈栗特意留后门的嫌疑。 而沈栗肯定会稳稳当当、自然而然地上榜! 题目发到手里,沈栗自会明白皇帝的用心,这是个不算封赏的封赏,用在沈栗身上,既不显山露水,又算是一偿沈栗之功。再妥帖也没有了! 谁能想到啊,本该得中的人被辍落了!皇帝的“封赏”竟落了空! 与沈栗的默契被莫名其妙的破坏掉,皇帝又失了面子,难怪会突然抓狂。 封阁老思来想去,也没找着好借口给简延志求情。 简阁老已经开始想着如何认错才能使皇帝减轻怒气,让自己得个相对好些的结果,犯了********,丢官去职是肯定的,千万不要落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马司耀自然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倒台,还要做最后的挣扎。伏地叩首,颤声道:“皇上,沈栗固然参与了大同府赈灾一事,但策论毕竟是文章,或是他文章写得不好,实在言不达意,因此才会被辍落也说不定。” 第一百九十六章心虚气短 马司耀这番话说出来,顿时有人眼前一亮。是了,沈栗虽然曾经得中乡试解元,但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许是他这次发挥失常了呢? “臣还听说,沈栗自三晋归来就身体有恙,因此才在考场上呼呼大睡,据说出了贡院就病了。臣琢磨着,没准儿他便是因此没能答好试卷,致有落榜之恨。”马司耀深深喘息一口,继续道:“皇上,往届会试,常有考生因病缺席,因病落榜,此事关乎运势,非考生之过,亦非考官之过也。臣等得蒙皇上信任,筹谋会试,万不敢有丝毫懈怠,请皇上明鉴。” 邵英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点点头道:“依马卿之见,沈栗是病了,因此没有答好考卷?” 马司耀连连点头,一把胡子的老脸上叫人硬生生看出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邵英冷哼道:“你既知道他病了,还去找他的麻烦,令人赶他出场,倒真是好威风啊。” 马司耀冷汗连连道:“臣……臣当时并不知情,臣有错。” 臣有错,但臣无罪。马司耀只承认自己对考生的病情忽略了,咬死了阅卷工作是仔细的,不可能有纰漏之处。 邵英状似沉吟道:“试卷都是糊名誊录的,在没有提前留意的情况下,沈栗的卷子不好,被辍落了,倒正是说明了爱卿们阅卷公正……” 马司耀顿时大喜,颤声道:“皇上,的确如……臣等确实不敢有半点疏忽啊。” 邵英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骊珠,宣沈栗。” 虽然天气已经转暖,因沈栗并未完全康复,此时他还裹着厚厚的衣裳,所幸他如今身量长高,倒没把自己裹成球状。 打殿外晃晃悠悠进来,规规矩矩施礼,邵英因他一副体虚的德行,叫雅临给他端了个小凳。 一堆大臣还在罚站,沈栗哪好意思坐下,推辞道:“皇上,学生还站得住。” 邵英道:“五月间还有殿试,你不好生注意着,到时候病倒了怎生考试?” 一句话出口,众人都愣了一愣。唯有贡生才有资格参加殿试,邵英这样说,是笃定此次会试沈栗定然上榜,也就是说,邵英已经肯定此次会试不公,原来的名次作废了。要恢复沈栗该得的荣誉。 沈栗心思转得快,立刻笑道:“学生多谢皇上厚爱。”安心坐了。 沈栗方才不坐,是因为几个大臣没座。但皇帝的话音肯定此次会试有问题,沈栗作为受害者,自然不再顾及此次会试几位考官的面子,心安理得坐在小凳上。翻脸……还是挺快的。 马司耀心中一凉,合着自己方才一番辩白毫无用处?皇上到底是发现了什么,才如此肯定此次会试出了纰漏? 不单马司耀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几个考官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不禁互相怀疑起来。 邵英是个肯和臣子们讲理的皇帝,他既然肯定会试有问题,就一定是找到了蹊跷之处。此时再申辩已经没有意义,摆在众人心头的是,究竟是谁下了手? 几人怀疑的目光纷纷指向马司耀。会试之中,马司耀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栗大吵一场,新科贡士宴请的时候又出言狠狠奚落沈栗,方才大殿之中皇帝又频频盯着马司耀问话,马大人的嫌疑最大。 马司耀觉得自己……真冤啊!怎么碰上沈栗就没好事? 本官真的没下手!我女儿是瑜妃,我外孙是皇子,我犯不上因为这小子在会试上做手脚!马大人恨不能立刻大声辩驳,可众人偏偏没有出口询问,只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 看着马司耀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邵英轻咳一声:“沈栗,朕来问你,此次会试的答卷你还记得吗?” 沈栗恭敬道:“回皇上,学生记得。” 邵英点头:“说来听听。” 沈栗依言,将会试三场的考题以及自己的回答一一说来。 随着沈栗的叙述,简延志的脸色最先起了变化,紧接着,几位考官的脸色也变了。 沈栗的答卷他们有印象! 考官会对什么样的考卷有印象呢?答的的差的直接就辍落了,考官不会有太深的记忆。这就好比沙里挑珠,碰到沙粒自然就略过了,只有珍珠才会被一颗颗仔细打量,谁会在意被撇去的沙粒长什么样? 有印象,就说明沈栗的考卷他们仔细的斟酌过、衡量过、评价过、排过名次。换句话说,沈栗的考卷写的不差,是进入了杏榜的。 答卷榜上有名,偏写卷子的人榜上无名!简延志闭了闭眼,这可怎么说得清啊。 及至沈栗开始背诵起策论,马司耀几人顿时惊呼道:“不可能!” 简延志眼前一黑。前几篇文章诗词经义还只是熟悉,这篇策论一出来,简延志立时确定,这是会试第六名贡生杨苎的策论。 这篇策论写的太漂亮了,几位考官当时就拍手叫好,唯叹前面文章做得过于平实了些,影响了总体评价。马司耀还曾夸赞此次会试,若评策论,此人当属第一! 对,就是宴席上被马司耀大夸特夸,还要向皇帝推荐的那位。 马司耀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颤声道:“皇上,许是会试之后杨苎将文章随口提过,被人听去也未可知。” 邵英哼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沈栗听过了杨苎的文章,背了下来,再向朕来喊冤,贼喊捉贼?” 马司耀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不太可能。然而科考舞弊实在太敏感,只要沾上一丝,不管是真正下手的还是无辜被连累的,都跑不了。兵将的刀,书生的嘴,到时候流言蜚语满天下,冤不冤的也无可辩白。但凡有一点可能,马司耀都要挣扎一下。 邵英悠悠道:“可是,沈栗并未向朕喊过冤啊,他也没有向朕告状。” 马司耀一噎。 沈栗这一回还真就没喊冤。会试考题一到手,沈栗就知道皇帝的意思,这是一种不能摆到台面上的奖赏,是君臣之间的默契。他一朝会试落榜,先坐不住的是皇帝!还用得着自己喊冤吗?皇帝自然会调查个清楚明白。 邵英转头问封棋:“封卿呢?你是如何看的?” 封棋迟疑了一下,歉意地看了简延志一眼:“回皇上,这篇策论中一些语句,臣似乎有些印象。” 什么意思? 马司耀顿时抓住了救命稻草:“封大人,可是听人提起过此篇策论?”说着狠狠盯向沈栗,沈栗面色不变,仍是微微低头,一副恭敬样子。 封棋轻叹:“不是,老夫说的熟悉……是因为曾经在皇上这里见过一份差不多的信件。” 邵英轻笑道:“骊珠,去,把那封信拿来。” 说是一封信,其实是紧紧扎成一卷儿的纸轴,打开来一看,其实是很多书信的卷在一起。 邵英脸上微现怀念之色,对太子道:“与众卿解释一下这卷书信的来历。” 太子赧然道:“吾在三晋时,丁、安等人竟能暗地里检阅吾向朝廷里发出的信件,幸而父皇后来派了邢秋去,吾才能偷偷将三晋的消息传回来。唔,奏折不便携带,欲说的事情又多,索性就卷成这一个纸轴。” 虽然还在担心自己的前程,简延志仍赞了一句:“可恨丁、安等人猖狂,殿下在那等凶险的局势下,仍能保境安民,惩恶扬善,不愧吾皇教导,此诚万民之福也,臣等当为陛下贺!天下贺!” 众人跟道:“臣等当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到底在邵英眼皮子底下混了这么多年,简延志还是比较了解邵英的。果然,一听到赞他把太子教的好,邵英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些。 邵英在纸卷中挑出一张,递给骊珠:“念给诸位大人听听。” 骊珠是识字的,读起来清楚明白。众人听了,俱都无语。 这一篇文章是太子向皇帝汇报赈灾情况的条陈,上面引用了一些话,太子提到,这些话都出自于沈栗。也就是说,太子是“参考”了沈栗的书文写成的条陈。 偏被太子引用的这些话,竟与所谓杨苎的策论有许多雷同之处。 马司耀的汗下来了。 事情还没完,邵英道:“太子把沈栗当时的文章一起捎回来,骊珠,找出来念念。” 这篇文章一出,众人皆无话可说。但凡长眼的,都能分辨出,所谓杨苎的策论完全脱胎于这篇文章。 封棋叹道:“当时三晋之事未决,这些书信都被保密,只少数几个人看过。简大人当时已被授命筹备会试,因此未曾得见。” 头一篇文章问世时,会试刚刚开始筹备,考题更未拟出。两篇文章如此雷同,有些语句甚至一模一样,若说出于两人之手,只能是杨苎抄袭了沈栗的。策论无疑是沈栗所作。 邵英抬抬下颌,问道:“诸位,说说吧,这会试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回连马司耀都无话可说。 皇帝这是手握证据,才来兴师问罪。 沈栗的名次既然有问题,其他人的呢?众位考官汗如雨下,看来舞弊这个帽子是要实实在在地扣在头上了。 汗如雨下的还有杨菽、杨苎两兄弟。 宴请匆匆散去,杨苎都不知自己是怎样飘到杨菽府上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情义如何 门子来报杨苎登门,杨菽不觉皱眉。匆匆来到前厅,劈头指责道:“为兄不是特意嘱咐过你这阵子千万不可来我府上。吗?便是别人不知你我二人关系,新科贡士与誊录官有来往也会令人疑心的。” 杨苎焦急道:“二哥,顾不得了——皇上忽然宣召了会试考官!” “什么?”杨菽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拽住杨苎的手腕:“你确定?” 此事干系太大,杨菽下意识不愿相信,自顾自否认道:“你可是听谁乱说的?不要惊慌,每年都有落榜的考生编造流言,都是假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的二哥啊,弟弟并非道听途说,此事乃是我亲眼所见,那些考官是在今日宴请上被宣召的!”杨苎急的团团乱转道。 今日新科贡士宴请坐师杨菽是知道的,心下还曾因自己官卑位低,不如考官风光而自怨自艾了好一会儿。杨苎如此言之凿凿,看来此事是真的了? 杨菽顿时身形一晃,就要摔倒。杨苎忙扶住他:“二哥,这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杨菽之妻刘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杨菽面色铁青,被杨苎扶着瘫坐在椅上,失色道:“这是怎么了?” 上前倒茶给杨菽饮下,见丈夫好容易顺了气,回头埋怨杨苎道:“叔叔怎这是与我们老爷争执起来了?不得了,叔叔如今高中,脱胎换骨了……” 刘氏虽不知道丈夫为杨苎做了掉脑袋的事,却不耽误她讨厌这个小叔子。刘氏是杨菽过继后的父母为他选的妻子,自然和那边是一条心,在她看来,丈夫实在太过于厚待亲生父母一家,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偏杨苎一家过的一天不如一天,但凡登门,必有所求,久而久之,刘氏自然心生厌恶。得着机会,便要开口刺几句。 刘氏还待再说,忽听丈夫厉声喝道:“滚!” 刘氏一惊,回头见丈夫直直指着自己道:“滚出去!” 杨菽平日里对待妻子还算好,从不曾在人前如此下刘氏的面子。丈夫忽然凶相毕露,刘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刘氏有个毛病,一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杨菽平日里还能应付一二,如今火上房,急着与杨苎商量,自不耐烦与刘氏周旋,故而要轰她走。 见刘氏仍没动弹,狠狠一拍桌子:“叫你出去,没听见吗?” 刘氏这才不可置信,“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杨苎一时也惊住了,眨眨眼,方欲开口劝解,杨菽摆摆手道:“顾不上了,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苎哪知道什么详情,说来说去也只是宫里来了太监宣召,还被缁衣卫警告不许离开景阳。 听杨苎提到出动了缁衣卫,杨菽大吃一惊,立时意识到不好:“你可是散席后就直奔这里?” 杨苎莫名点头,眨眨眼,忽也反应过来,心下一咯噔。 “快!”杨菽惊慌推着杨苎道:“不行,你得赶快走……你登门时可被外人看见过?” 杨苎拔脚就跑,来不及了。 “不好了!”院子里忽地喧哗起来:“官府来抓人啦!” 杨菽扯着杨苎要往后跑,已有缁衣卫冲到眼前,哈哈大笑道:“果然如大人所说,跟着杨苎,自会钓到上家。原来竟是个誊录官,这么说,那些考官老爷是为这杀才背锅了?” 那小头领慢慢走来,嗤道:“这才哪到哪儿,你当换试卷是那么容易的事吗?查案那是上面的事,咱们就只管抓人。”提高声音呼和道:“都给老子警醒着些,不要走脱了一人!” 底下人立时应答:“大人放心吧,咱们的人把他们府上围的严严实实后才进来抓人,就是钻进水沟也跑不出去。” 杨菽脸色苍白,听着府中到处是仓皇哭声。忽刘氏抱着儿子被人驱赶过来,见到丈夫,刘氏冲上来哭道:“这是为什么啊?老爷,咱们家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啊,呜呜,老爷,你是被人冤枉的,是不是?你说啊,说啊!” 杨菽神色木讷,是了,妻子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此时杨菽才有些惊醒,会试舞弊,这是破家之罪,要连累妻儿的。歉意地看向刘氏:“我……对不起你们娘俩。”说着,杨菽也留下泪来。 刘氏哭倒在地,丈夫究竟是犯了什么事,竟教缁衣卫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无意间看到杨苎,刘氏忽回忆起方才杨苎与丈夫神态可疑的样子,丈夫还一反常态,斥责自己。呀,丈夫一个小小的誊录官能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就是想跟着掺和些坏事,人家还看不上他呢。唯有会试他能插上手,唯有这便宜小叔子杨苎要参加的会试啊! “是你!”刘氏牙龈都咬出血来,声色俱厉地瞪着杨苎。 此时刘氏已不是方才体面少妇的样子,劈头散发,泪水将脸上胭脂混做一团,嘴角渗血,目露凶光,形如恶鬼。 杨苎平日里就害怕这个嫂子,他如今又正心虚胆怯,被刘氏这般满怀怨念地仇视,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却道:“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是二哥,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二哥做的,你们去问他,真的不关我的事……” 众人顿时一怔,谁也没想到,缁衣卫还未问话,杨苎就自露阵脚,还一推二五六,万事不关己。 刘氏哈哈大笑,又向着杨菽哭道:“老爷,你常怪妾身劝您疏远这个兄弟。如今再看,妾身可曾说错?呜呜,你抛下妻子儿女不顾,竟为这么个东西做下这破家之事,他也配!听听你这好兄弟说什么?他说都是你做的,他不知道,哈哈。” 杨菽望着杨苎,大受打击,一时失魂落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苎满面羞愧,嗫嚅着躲避着杨菽的目光,然而到底没有改口。 一众缁衣卫也看不上杨苎的德行,俱都皱眉,那小头领冷笑道:“关不关你的事,你说的可不好使,到了缁衣卫,自然有人判断。” 缁衣卫抄家抓人都是熟手,没一会儿,整个杨家上下人等都被抓住,一律押往大牢。 杨菽两手被缚,在缁衣卫的驱赶下踉跄而行。清晨还是体面的朝廷官吏,下午就成了戴罪之人,被沿途平民指指点点。十年寒窗,十年官场,一朝成空。 耳旁仍时时传来妻子刘氏的嚎哭,一时骂杨苎良心狗肺,一时怨杨菽识人不清。间或有儿子的呼唤父亲的声音,刘氏恨道:“别叫,他才不稀罕你这儿子,但凡他念着你一点儿,也不会轻易做下这掉脑袋的事。” 儿子尚小,并未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事,听了刘氏言语,惊恐道:“掉脑袋,那父亲不是要死了吗?我岂不要没爹了?” 杨菽听了心中大恸,他原是因为被过继后觉得在新家庭里无处容身,方才越发惦记亲生的父母兄弟,儿子这一句童言让他意识到,因为帮着杨苎舞弊,如今只怕倒要让儿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庭了。 “啊——”杨菽大哭一声,一头栽倒。 乾清宫里的气氛越发凝重了。 骊珠匆匆上来,在邵英耳边说了几句。邵英点点头,道:“如今誊录官杨菽及新科贡士第六名杨苎均已到案。” 马司耀两腿都站酸了,闻声连忙道:“这肯定是杨菽与杨苎胆大包天,协同作案,致使会试出了这样的纰漏。皇上,这两个小人偷梁换柱,罪大恶极,臣请皇上严惩此二贼,以正视听。” 邵英哼道:“还有呢?” “还有……”马司耀愣了愣,恍然大悟道:“额,臣等身为考官,马虎疏漏,也是有责任的。” 一旦关系到自己,马司耀又含糊了。 顾临城张了张嘴,到底把冲到口边的“罪该万死”咽了下去。 邵英狠狠瞪了马司耀一眼:“沈栗!” “学生在。”沈栗立时应道。 邵英冷笑道:“你来说说,还有什么?” 殿中有太子,有阁老,邵英偏挑着身份最低的沈栗来问,是存心奚落马司耀。 下马司耀的面子,沈栗倒没什么犹豫的,两个人私仇公怨解不开,有机会干嘛要错过。 沈栗微微低头道:“学生以为此案疑点颇多。第一,听说誊录官杨菽杨大人已经做了好些届了,从未出过差错,应该不是能够轻易被人收买的角色,为何此届偏就出手了?总该有个缘由。” 封棋微微点头。马司耀是急于脱身,听说抓到了人就喜出望外。然而舞弊案不是小事,如今景阳怕是已经轰动了,不查清细节,给考生们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只怕会不断有人质疑下去,事情反而会愈演愈烈。 马司耀方才若是能表现出一查到底的态度,说不定还能在皇上心里挽回些形象;若是学简延志等人一句话不说,只等圣裁,勉强也算老实;可惜,他只急着填土,结果反把自己埋进去了。 相反,沈栗身为受害者,如今仍能冷静分析案情,倒不愧皇上另眼相看。 果然,邵英面现满意之色,道:“接着说。” 第一百九十八章封阁老的担忧 沈栗道:“第二,杨誊录到底是怎样动手的?试卷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置换的?单是这一届管理疏漏,还是会试的规程本身就有漏洞可钻?若是前者,警示后人小心就是;如是后者,则需完善条令才是。” “不错。”封棋道:“皇上,一时风波总可平息,然而若是规程有差,只怕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邵英点头道:“还有吗?” “有。”沈栗道:“第三,杨菽、杨苎虽已归案,却不知是他单独作案或是还有其他帮手没有被找出来?” “骊珠。”邵英唤道。 骊珠连忙躬身道:“皇上,缁衣卫那边正审着呢。” 邵英点点头,又去看沈栗。 沈栗恭敬道:“第四,杨誊录既能置换杨苎的试卷,会不会也置换了其他考生的试卷?学生得蒙皇上看重,因此才得发现成绩有误,只怕其他人却没有这个机会。” 没错,杨菽这件事虽然做得胆大包天,竟敢向沈栗这样的狠人下手,然而若非皇帝将此次会试当做是给沈栗的奖赏,咬定沈栗必然榜上有名,不中就是有问题,出动缁衣卫详查,说不定还真就让杨菽给糊弄过去。 若是杨菽一不做二不休,还帮着其他考生舞弊呢?会试的试卷,得中的还会有人去琢磨,那些落榜的,谁会追根究底。 邵英沉声问:“还有吗?” 沈栗赧然摇头道:“学生才疏学浅,只想到这么多。” 邵英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马司耀,似笑非笑道:“不差了,总比那些一问三不知的好。” 马司耀满脸通红,他不是蠢人,只是太过急于撇清自己,反而进退失据,惹了皇帝厌烦。 邵英环视众人,问:“你们呢?有没有要说的?” 几个人顿时打起精神。皇上刚刚借着沈栗奚落了马司耀,他们要是再说不出个一二三四,皇上指不定要对哪个发飙。 邵英是个好脸面的皇帝,会试这一遭算是狠狠打了邵英的脸。他原是在太子面前打包票沈栗一定上榜,结果沈栗榜上无名,这只算诱因,真正令邵英勃然大怒的是爆出了“会试舞弊案”。舞弊案会让读书人质疑科考取士的公正,打击朝廷的威信,这才是皇帝所不能忍的。 简延志几个心里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像马司耀那样试图捂盖子,恰恰相反,只有配合查清案情,自己这些“无辜受累”的才能洗刷污名,转移皇帝的愤怒。 “杨誊录出手的动机,微臣这里倒是有个猜测。”简延志先开口道:“照理说,科考之时所有与考生有瓜葛的人员都需要回避,杨菽既然有资格主持会试誊录,想必他的籍贯是没问题的。然而若将杨菽,杨苎这两个名字若是放在一起看,却又像是有些渊源。” 两个人同姓,名字又都从草旁,看起来确实像是出自一个家族。 邵英阴着脸道:“会试之前就没人发现吗?” 简延志苦笑。如今特意把两个名字提出来放在一块儿,自然能觉出蹊跷,但当时考生的名录有多少?谁还能一个个去对照?都是根据户籍,或是他人上报,若是两项都没发现问题,也不能因为姓名相似就令人回避。 马司耀方才失了颜面,连忙出言补充道:“启禀皇上,臣记得杨誊录的籍贯乃是泓州,杨苎……杨苎似是祖籍郦阳。臣等当初确实没有发现他二人有何联系。” 邵英诧异道:“杨菽身为誊录官,你知道他的籍贯并不出奇。想杨苎不过是一考生耳,又非头会元,你怎么对他如此清楚?” 马司耀的脸又红了。 “启禀皇上,会试过后,马大人比较关注杨苎,该是那时打听过杨苎的籍贯。”在邵英的注视下,顾临城略显不安道:“嗯,今日上午的宴请中,马大人还称赞杨苎的文章,说是此次会试单论策论当属此子第一。” 众人无语,俱在心中偷笑。 杨苎的策论,那不就是沈栗的策论吗?马司耀一再贬低沈栗,说人家不无学术、狂妄,结果他极力称赞的文章还是沈栗的。 沈栗颇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朝马司耀谦恭地笑了笑。 马司耀头发都要烧起来。 太子两眼望天,深深吸气,暗笑沈栗这是有意无意都在打脸。 经这一打岔,邵英的脸色倒是缓和下来,哼道:“既然还有疑点,就要仔细探查。朕已经把此案交给缁衣卫,若是需要尔等配合,不许推脱。” 封棋不觉皱眉,出言道:“皇上,既是会试舞弊,不如交给大理寺详查。” 邵英道:“知道你看不上缁衣卫。” 封棋忙道:“老臣并无此意。只是缁衣卫手段狠厉,不可轻易动用,不然只怕令百官惊恐。” “他们惊恐。”邵英冷笑道:“朕还惊恐呢。朕就没想到,有一个阁老坐镇,还有礼部尚书、顺天府尹出面的会试竟然能出了舞弊案。若非出了沈栗之事,你们如今还做梦呢!朕的朝廷就是这个样子的?” “臣等惶恐,罪该万死,皇上息怒。” 皇帝对大臣的能力表示失望,众人都跪下请罪。 “朕用不着你们万死,真犯了死罪,一次也就了结了。”邵英怒道:“舞弊案交到大理寺,指不定就拖到猴年马月去,朕没那个耐心等,天下的读书人也等不及。此事交由缁衣卫调查,就这么定了!” 皇帝拂袖而走,留下一地大臣面面相觑。 太子咳了一声,看完了戏,朝沈栗点点头,也施施然回东宫去了。 封棋起身叹息,皇上说的也有理。如今刚刚放榜,各地的考生们都还在景阳未曾离去,会试舞弊的消息一出,读书人怕是要沸反盈天了,不快着些拿出一个结果,说不定会出大乱子。与大理寺相比,缁衣卫的行动是迅速些。 几个考官也垂头丧气地爬起来。年轻些的还好,简延志年纪大了,方才在殿中把腿都站的僵直,如今又来了这一跪,一时半会儿竟站不起来。 沈栗连忙上前掺起来,扶着他向外走。 简阁老拍拍沈栗的手,叹一声:“沈公子,对不住啊。” 沈栗微笑道:“简大人严重了,您这是无辜受累,学生心理清楚。” 简阁老摇摇头道:“老夫身为主考,哪有无辜受累之说,只盼缁衣卫快些查明此事,好对考生们有个交代。” 几个考官都有些难过,舞弊案就是个大坑,谁沾上谁倒霉。就算是清白无辜,也一样要负责任,算是朝廷为平息天下读书人怨气的祭品。若只降职还是好的,千万不要丢官砍头才是。 首辅封棋则另有担心之处,皇帝进来越发倚重缁衣卫,这令封阁老有些担心皇上戾气过重。 沈栗回府的途中,发现一些读书人已经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大声谈论会试舞弊案。落榜的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得中的,榜上有名的则尽力做出一副坦荡的神情。会试一过,一只脚就算是踏进官场了。事关前途命运,谁也淡定不起来。 郁辰已经在府中等着沈栗。 沈栗笑道:“今日贵客登门,说起来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我算哪门子贵客。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郁辰懒洋洋道:“为兄想着,若是来看你,又要劳你来回换衣裳见人,怪折腾的,反而不好。听说你能起身了,为兄就琢磨着该来一见。可巧今日听说出了会试舞弊案,你是知道为兄的性情的,我哪儿憋得住!这不就登门了?” 郁辰一厢说,一厢打量沈栗的神色,半晌气道:“算了,你们读书人就讲个泰山压顶不变色,叫人看不出端倪。我也不是个能察言观色的,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栗笑了笑,此事也不需保密,便一一讲给郁辰听。 郁辰咋舌道:“这么说,竟是个小小誊录官下的手?他哪来这么大胆子?” 沈栗笑道:“誊录官虽然品级低,在这国都里怕是都没几人人会正眼相看,但他偏偏就这个机会。他也不是傻大胆,会试之后,满景阳都道我必然落榜,又有我在贡院里一睡几天的表现,应该说,杨菽的选择还是有些把握的。” 郁辰哂然道:“他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人?” “若是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试卷被换了呢?”沈栗道。 郁辰楞道:“怎么可能。” 沈栗摇头道:“若非那考题恰是我做过的,还曾在皇上那里过了眼,杨菽的手段其实并不容易露馅。” 没有考题的那桩巧事,沈栗就算落榜了,难道还能不依不饶地说一句此试我就该上榜,没中就是出了纰漏,应该把所有文章拿出来检查?会试无常,名满天下的才子落榜的例子也不少,沈栗哪来那么大自信?杨苎只要不把文章拿出来炫耀,多半不会露馅。 就算沈栗真厚着脸皮去闹,也不会有人信,相反,为了维护考官的名誉,简阁老几个会尽力把事情压下去。沈栗再有后台,也不能乱用,考官们的官职也不低。 小人物下起狠手来,照样能叫人喝一壶。 郁辰皱眉道:“照你这般说,简阁老会保杨菽?” 沈栗又摇头:“若是事情没有被揭出来,简阁老或许会如此,如今此事已经传开,简阁老只会希望尽快查明真相。” 郁辰挑眉:“这是为何?” 第一百九十九章均为家族计耳 沈栗笑眯眯指着点心道:“一堆果子摆上来,人的目光首先会被最大最精致的那个吸引。同样,会试舞弊的消息爆发,读书人们盯着的一定是考官们,只一个小小的誊录官怎么能缓解他们的怨气?” 郁辰恍然道:“在没有调查清楚细节之前,考生们一定会‘推测’这件事里一定有考官们的手笔,唔,作为位置最高,权利最大的简阁老承受的压力也会是最大的。” 沈栗点头道:“这案子每拖一天,考生们就能编出无数故事——都是读书人里拔尖的,他们想象出来的东西怕是比戏台上的还精彩;再者,简大人做到阁老的位置上,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半个政敌呢?” 郁辰会意,阁老的位置才有几个,上面的猴子不掉下来,下面的猴子怎么爬上去? “若是被人抓住机会暗中挑唆考生的情绪,把事情闹大以图渔翁得利,这个档口,简阁老怕是只有跳脚的份儿!”郁辰笑道:“贤弟说的有理,如今最急于查明真相,自证清白的反倒是简阁老。” 郁辰此来半为探病,半为猎奇,又盘桓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回到玳国公府,便被玳国公拎到书房,将得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倒出来。 玳国公揪着胡子问:“沈栗说,有人会浑水摸鱼?” 郁辰愣愣点头道:“是啊。” 玳国公满脸纠结,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能想到的,皇上应该也能想得到吧?” 郁辰怔了怔,一口茶水喷出来,震惊道:“不是吧?祖父,您还真起过这个心思?等等,怪不得今日您这样催着孙儿去拜访谦礼。” 玳国公不满地看向郁辰:“你镇静些。” “镇静不了!”郁辰急道:“我说祖父,您这是怎么了,干嘛想着给简阁老下绊子?” “什么叫下绊子,”玳国公脸色微红:“会试出了事,简延志身为主考官本就是有责任的。老夫也只不过是想教人说几句‘风凉话’而已。” “这节骨眼上的风凉话可不叫风凉话,”郁辰自幼得玳国公看重,在他面前还是敢说几句话的:“和落井下石也没什么不同!祖父,您图什么啊?那可是一位阁老。” 玳国公虎着脸道:“老夫这一大把年纪,难道是闲的?还不是简延志一个劲儿地鼓动皇上,说什么‘只有马上打天下,没有马上治天下’的,还说兵者,国之凶器也,不可轻易付人。这他娘的不就是看咱们郁家不顺眼吗?” 老皇帝晏驾之前,把老臣收拾个遍,邵英登基后,朝廷上势力最大的武阀就属礼贤侯府和玳国公府。然而自打邵英开始集中兵权,限制武勋,沈淳就非常自觉地赋闲了,于是玳国公府开始一家独大。 简延志倡导崇文抑武,不管是有意无意,头一个损害的就是玳国公府的利益。 玳国公平日里不言不语,不等于不记仇。对方到底是个阁老,轻易不好下手,如今爆出了会试舞弊的消息,玳国公自然坐不住了,催着郁辰跑到沈栗那里打听第一手消息,暗戳戳预谋给简延志来一下。 可惜,郁辰带回来的消息令他大失所望,简阁老在这桩舞弊案中是无辜受累,而且,沈栗已经预料到有人会想着趁机搅混水。 玳国公是了解皇帝的。邵英的执政风格是有些偏软,但头脑绝对够用。沈栗一个年轻人能想到的事,没道理皇会意识不到。玳国公幽幽叹了口气,事情不能做下去了,不然就成了在皇帝面前演戏。再温和的皇帝也是皇帝,发飙的邵英玳国公是见识过的。 郁辰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玳国公不耐道:“把嘴合上,舌头要掉出来了。” 郁辰眨眨眼睛。 玳国公叹息道:“怎么,觉得老夫做的不妥?” 郁辰犹豫道:“这不像祖父做事的风格。” “老夫是什么风格?”玳国公失笑道。 郁辰期期艾艾道:“以前祖父不是这个样子的。” “老夫一直没变,”玳国公漠然道:“不过为家族耳。” 看着日渐长成的孙子,玳国公柔声道:“咱们满门武将,一家的荣华富贵都来自于军功。简延志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容易,咱们郁家的子孙以后就要喝风屙烟了!老夫年事已高,皇上自是不介意荣养我到老死,你们怎么办? 老夫一生劳心劳力,前半辈子为自己,后半辈子都是为儿孙,皇上要是真被简延志说动了,老夫死都闭不上眼!死不瞑目都有了,老夫还能顾得上什么仁义道德?” 一番话说的郁辰心中凄慌,伏地惭愧道:“都是我们小辈无能,才教祖父如此担忧。” 玳国公摇头道:“时也运也,世事从来不由人,怪你们做什么。” 郁辰思来想去,玳国公之所以惦记上简延志,说到底不过是简延志倡导崇文抑武,而玳国公府又死抓着兵权不放手罢了。想到同为武阀的礼贤侯府,郁辰眼前一亮,看向玳国公道:“祖父,沈家……” 玳国公叹道:“沈家如今才多少人?咱们家又是多少人口?你叔叔伯伯一大堆,堂兄堂弟一大群,都在军里那。他们只学过打仗,也只会打仗,一旦交了差事,他们能做什么?不过是坐吃山空而已。 你别看沈家如今好了,那是他们家出了沈栗!想想前几年礼贤侯府又是什么光景?说句后继无人都不为过。你忘了沈栗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告御状——那诬告沈淳的还是他以前的下属呢,才交了兵权几年!” 喘了口气,玳国公又道:“你也不要当交了兵权就万事大吉了。沈家如今为什么就那么压着世子?护着沈栗?沈栗再好,他生母也不过就是个佃户家的丫头;世子再不成器,他也是沈淳千盼万盼才得来的嫡长子,他外公如今还是户部尚书呢。单为着沈栗的才能,沈家何必如此捧着他——便是疏忽些,沈栗也姓沈,也得为沈家出力不是?” 郁辰眨眨眼。封建礼教,所谓嫡庶有别不单是族谱上那一笔,皇帝家还有夺嫡的可能,其他人家,只要嫡子还有一口气,庶子连继承权都是不一样的,再有能力也没用。 “因为将来整个沈家都要靠着沈栗吃饭啊。”玳国公板着手指笑道:“沈淳如今已经赋闲;沈沃因年轻时爱玩不出仕,如今沈家由武转文,他又不好到军里混差事了,别的他也不会,只依靠沈淳过活;原还有个沈沃,可惜,陷在大同府案,沈家这一代连最后一个在兵部做事的人都没了。世子不用提,其他孩子还小,沈家可不只有沈栗这一个宝贝了?” 拍了拍孙子的肩头,玳国公感叹道:“沈栗如今这点荣光也不是白来的。就说三晋一事,没他就不行吗?为什么就那么拼命?说句殚精竭虑也不为过。又千里迢迢赶赴会试,结果大病一场。他也是侯府子弟,天生的该享福的命,单为富贵声名,何必如此! 不过为家族耳!说一句由武转文,哪有那么容易。得有沈栗那么个人才,还要这个人肯拼命出头,背负家族放弃武事后青黄不接那一代人的生计荣辱,以图后辈长成——咱们家没出这样的人啊!就是有,咱们家的人口比沈家多得多,是背也背不起来的。” 郁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他也奇怪沈栗为什么那么爱出头,跟火烧屁股似的。比如这次会试,明明在三晋忙活的连温书的时间也没有,时间上也有些赶不及,就是在这种毫无准备,把握不大的情况下,沈栗仍坚持日夜兼程赶回景阳参加。在勋贵子孙堆里,哪怕再上进,沈栗这种风格的也算少见。 此刻郁辰才从玳国公的言语中体会到,原来出身勋贵并不只是投了个好胎,来享福的,还要想着承袭家族的荣光,背负让家族继续兴盛下去的责任。为这种责任玳国公可以暗地里筹谋着打倒一朝阁老,同样,为这种责任沈栗也被督促着力求上进。 郁辰满面羞愧道:“孙儿不如沈栗多也。如今这般大了,非但不曾为我郁家争先,反教祖父一再担心。” 郁辰与沈栗是前后脚到了东宫,如今在太子眼里的地位却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在宫门夜开案中还出过纰漏,要不是考虑玳国公的面子,皇帝指不定会把他赶出东宫。 “沈栗那是个奇葩,沈家祖坟冒了青烟才出了这么一位心眼明亮的,和他比是自找没趣。”玳国公安慰道:“只和你祖父比就好。想老夫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这个德行。老夫这么多孙子,就你最像我。” 虽有玳国公的开解,郁辰仍有些耿耿于怀。倒不是为着和沈栗相比,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沈栗。真正让他不能释怀的,是今日里陡然明白了家族所处的困境。 原本他以为自己家是朝廷武阀里的头一号,再荣华不过的门第,便是远些的宗室都不能轻易相较。今日才意识到,就是这样一个堪称庞大的的家族,反而正处于一个进退不得的境地。 简延志到底天子近臣,他既然能在皇帝面前一再提到崇文抑武,说明皇帝确实是考虑着这件事的。玳国公府再抓着军权不放手,未必是好事。可一旦上交了兵权,郁家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第二百章吵起来了 会试舞弊案交由缁衣卫侦办,作为受害者的沈栗只管安心等消息就好。原本为儿子落榜而郁闷的沈淳心花怒放,无论此案还有多少疑点,又将如何处理,至少沈栗一个贡生是绝对不会跑了。也就是说,再经过殿试,沈栗就会成为新科进士。虽然还需要熬几年资历,但终究也算正式出仕了。 沈家的下一代总算是有个能在朝廷里撑门面的,沈淳悄悄松了口气。家族承继,最怕的就青黄不接,只要一代人中没有能出头的,就会被人遗忘,往后的再想上来,谈何容易?就算家里有爵位,降等袭爵也不过吃干吃俸禄,几代下去,就成了破落户。 “沈家如今好歹后继有人,九泉之下,也能对老爷子有个交代了。”沈淳暗想。忍不住悄悄拉着沈栗跑到祠堂,给沈勉上了几炷香。 沈栗能体会到沈淳的心思,也不多问,依着沈淳的吩咐,恭恭敬敬地给祖父的牌位磕头。 出了祠堂,沈淳忽然闷闷地说:“以后……若是你大兄胡闹,你只管做你自己的,其他……自有为父在。” 顿了顿,沈淳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大兄不懂事,你便把他当个小孩儿看……没准儿心里能舒服些。” 沈栗温和地望着沈淳。 沈栗是见过沈淳在战场上英气勃发,所向披靡的风采的。本应是国家的利器,英雄的头领,偏偏需要“赋闲”,甚至连早朝都不怎么上。困在这侯府之中,每日里费尽心思为家族筹谋,高瞻远瞩也有,更多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慢慢消磨了英雄气,便是娶了郡主又如何?沈淳又不图这郡马之荣。 沈淳看重的是什么呢?大约除了那没法开解的,不得不离开战场的遗憾,就是家族的和睦兴盛了吧。 “父亲不必担心,儿子心中有数。”沈栗诚恳道:“儿子还记得,小时大兄待我是好的,退一万步来讲,大兄也同我一样流着父亲的血,儿子自会尊重大兄的。” 沈淳仍然郁郁,叹道:“你大兄小时还好,如今不知怎么了,越发左性。为父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你……” “若是情况反过来,大兄出息了,儿子却不成器,父亲也会这般为儿子说情吗?”沈栗笑问。 沈淳毫不犹豫道:“当然!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的。” “那不就是了,”沈栗微笑道:“哪怕看在父亲的面上呢。儿子知道,您绝不会喜欢看到我们兄弟相争,所以若只是些小麻烦,儿子不会放在心上。” “以他的胆量和能耐,大约也闯不下什么大祸。”沈淳立时道,随即失笑:“嘿,我都在想什么。走,如今你这贡士的功名已经落在手里,只是如今这个当口却是不好摆宴庆祝的,咱们爷俩喝一杯吧。” 沈梧还被沈淳当做个孩子看待,沈淳却已经拉着沈栗喝酒了。 会试舞弊案到底还是在景阳掀起了风潮。不过隔了一天,竟有读书人跑到宫门外要求上书,连国子监的监生中都有人参与进来。 郁辰吓得魂飞魄散,生恐是祖父想不开,暗地里鼓动了考生。玳国公骂道:“老夫又不傻,没的自找无趣!你怎么还在家里,今日不用当值吗?” 郁辰没精打采地去寻沈栗,恰逢沈栗的姐夫宫淅也在。 宫淅接人待物的功夫不差,虽知道眼前是玳国公的孙子,倒也没有露怯。郁辰暗暗点头,沈家倒是会挑女婿。 可巧宫淅与沈栗也正谈论书生们掀起的风浪。 “如今景阳闹得厉害。”郁辰道:“听说考官们的府第都被人围起来,虽然没有人动手,单是那么多人围着也够吓人的。你们说,不会出事吧?” 沈栗奇觉到郁辰情绪不对,疑道:“郁兄怎么也关心起这个?” 玳国公府满门武将,郁辰对文事更不关心,若说看热闹的心大概是有的,只是如今这个神情看着可不像。 郁辰知道沈栗心思敏锐,不由有些心虚,忙道:“还不是因为你也与这事有关嘛。” 沈栗失笑,摇头道:“不关我事,我还养病呢。” 宫淅道:“头一个委屈的就是你,何必躲着?倒不如出来说几句话,我有几个同窗还思量着与你商量此事。因不知你的意思,我没有答应给他们引见。” “千万不要。”沈栗道:“姐夫不妨告诉他们,我没有什么委屈的,此事皇上已经命有司详查,只要耐心等着结果就好。” 宫淅迟疑道:“其中还有这届的考生,便是见见也没什么不好吧?也算结交些人物。” 沈栗摇头道:“我知道姐夫的意思,觉着可以在读书人中搏些声名,对吗?” “听着有些意思。”郁辰道:“你们文人不就是爱弄这些文会什么的,指点江山之类。“ “若是他们再闹下去,只怕就永远没有指点江山的机会了。”沈栗道。 郁辰挑眉。宫淅惊问:“这是为何?” “科举是为朝廷取士,朝廷则是按照皇上的规矩运转。”沈栗道:“所以说到底,这些人能不能做官,能居于什么位置,最后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便是有再大才能,在士林中博取再大的声名,皇上不肯用,也没有出头之日。” 郁辰恍然大悟:“皇上此时绝不喜欢这些读书人闹事。” 沈栗点头道:“若是会试舞弊的事还没有曝出来,他们跑去上书,算是为求公正,皇上不会不满。但如今案子都已经交由缁衣卫探查了,只要耐心等着结果就好,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宫淅眨眨眼,道:“说是声势大些,督促缁衣卫尽快调查,怕拖着久了耽搁了殿试。” “督促?缁衣卫是什么样的衙门?自有皇上督促。他们算老几?”沈栗漠然道:“再不依不饶下去,只会让皇上觉得他们是无事生非,故意扰乱朝廷秩序,这还是轻的。要知道,人越多,场面就越不容易控制,读书人又特别容易热血上头,万一有人动了手,见了血,只怕就要到衙门里走一遭了。” 读书人爱闹事,但绝不会喜欢到衙门里做客。宫淅忙道:“为兄这就回绝他们。” 正说着,有丫头在门外晃来晃去,沈栗扬声道:“外面是谁?” “回七少爷的话,奴婢是六姑娘的丫头,来寻我们姑爷的。”那丫头在门外小声答道。 沈栗不觉皱眉。宫淅面红耳赤训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什么大不了的事叫你跑到这里来寻人!” 郁辰忙道:“想是有急事,在下今夜当值,也该告辞了。” 丫头不顾规矩跑来寻人,宫淅只顾着羞愧,倒不好开口留客,沈栗笑道:“来日与辰兄一起喝酒。” 郁辰笑道:“敢情好,先前因你病了,咱们兄弟喝酒倒不好请你。” 郁辰告辞而去,宫淅朝丫头大发脾气:“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乱闯!你的规矩呢?” 虽是沈丹舒的陪嫁,然而如今连沈丹舒都是宫家的人。这丫头没规矩,宫淅算是丢脸丢到岳家了。 沈栗温言道:“六姐身边的人规矩不差的,既然如此匆忙,想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姐夫且不忙训斥,先问清楚再说。” 宫淅道:“还不快说。” 那丫头也知惊了客人,犯了大错,有些害怕,只是确实顾不得了。跪着向宫淅禀告,眼睛却去看沈栗:“夫人与姑太太吵起来了。” “什么?”宫淅和沈栗一口同声惊问,互相对视一眼,都觉着匪夷所思。 丫头说的姑太太指的是宫淅的姑母,沈沃的妻子宫氏。从娘家这头算,宫氏是沈丹舒的婶娘,从婆家算,沈丹舒又是宫氏的侄媳妇。两头都算小辈,沈丹舒是怎么想着和宫氏吵起来的? 沈栗急问:“都有谁知道?” 那丫头来寻宫淅,倒不如是说来寻沈栗。沈丹舒在娘家的人缘并不好,姑爷碍于情面,也不好在宫氏面前维护妻子。如果此时还有谁能为沈丹舒说句话,也只有七少爷了。 见沈栗问话,不像是要袖手旁观的,不禁热泪盈眶。忙道:“道:“奴婢寻来时还在姑太太那里,并无他人,如今却不知道。“ 沈栗忙道:“快,姐夫先行一步,若来得及,千万拦着不要叫长辈们知道。愚弟听这丫头说说缘故,随后就来。” 不管怎么说,沈丹舒是小辈,此事若是叫长辈们知道了,无论沈丹舒有没有理,一场罚是躲不过的。 宫淅六神无主地点点头,拔脚往后头去了。 沈栗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沈丹舒虽然脾气倔些,倒也没有和长辈吵架的瘾头。自打出嫁,已经把脾气收了又收,想着做个贤妻良母的架势。可惜,到底叫宫氏给惹毛了。 宫淅小时,宫家已经开始衰败,因此他并不觉得宫家有什么了不起,能娶到礼贤侯之女,已经心满意足。偏沈丹舒也是想着和他好好过日子的,自出嫁后,连嫁妆都拿出来,贴补宫家的营生,教宫淅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只管安心读书。对婆母也孝顺,请安伺候从不推脱,婆媳两个每日里说话解闷,好的直如亲生母女。母子两个都对沈丹舒很满意。 只有姑太太宫氏不满意。与宫淅不同,宫氏出嫁的时候,宫家还在兴盛之中,因此她心气就高些,只觉自己侄子千好万好,怎么能娶个庶女做大妇?若是别个也罢,偏是她最看不上的沈丹舒! 第二百零一章不妨收下 沈丹舒在娘家时就大闹过好几回,在宫氏眼中,她就不是个好妇坯子,最令宫氏耿耿于怀的是,当初说亲的时候沈丹舒曾经拒亲! 你是个什么样的金玉人?竟敢看不起我宫家的儿郎! 哪怕沈丹舒婚后一心一意地跟着宫淅过日子,宫氏也不相信她能安心与宫淅白头偕老。 六姑娘未出嫁时,宫氏不好对大房女儿如何,如今嫁到宫家,宫氏就成了正经的姑婆婆。于是,沈沃纳闷的发现,妻子近来似乎尤其热衷于往娘家跑。 沈丹舒是什么性子?先时,她心里也明白宫氏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原因,愿意退让几步,想着叫宫氏出了这口气,日后自然就好了。哪知宫氏对她一直不依不饶,横眉冷对。渐渐的沈丹舒就觉得,宫氏压根就不是把她当成侄媳妇管教,而是存心作恶,巴不得搅黄了她与宫淅的婚事! 这还了得!我是宫家诚心求来的媳妇,就算以前有些微不是,丈夫和正经婆婆都没半句言语,你一个出嫁多年的姑婆婆成日里作什么? 宫氏和沈丹舒的矛盾日渐突出,宫淅和他母亲朱氏便夹在中间坐蜡。 宫淅母子的心眼活泛些,不然当初也不会打着攀附的主意,但心眼活泛不等于不通情理,相反,就因为讲情面,才让事情越发严重。 沈丹舒是好媳妇,颜色出众,为人直爽,操持家务也尽心,娘家门第又高,这样的媳妇进门,没有让人受委屈的道理;宫氏——宫家破落这些年,也得了宫氏不少照应,如今也不能不给姑奶奶面子。 于是,沈丹舒诉苦,母子两便安慰沈丹舒,姑妈到底是长辈,忍让她几句,媳妇好不好,我们母子心中有数;宫氏道情,母子两又敷衍去宫氏,媳妇年纪小不懂事,慢慢教着就是。一来二去,沈丹舒和宫氏都以为宫淅母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对方是无事生非(轻浮猖狂),过招时越发理直气壮。 平日里宫氏和沈丹舒无非是搞些小动作,如宫氏在沈丹舒请安时故意让人多行了一会儿礼,年节时送来的礼物中宫氏的那份里被沈丹舒“粗心”忘了一匹绸缎之类,然而进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宫氏怒不可遏,彻底与沈丹舒撕破了脸。 还是与会试有关。 沈丹舒与宫淅说亲时,宫淅已经得了举人功名,在景阳颇有声名,都道他才高八斗,将来必定高中。宫氏也把宫家复起的希望都寄托在侄子身上,就等着他进士及第,光耀门楣呢——当时沈栗还在忙活院试。 也是时间赶的巧,沈栗院试过后便是三年一场的乡试,转过年就赶上了会试。 沈栗都会试了,宫氏两眼望穿,宫淅他……居然还没下场!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能!凭什么?宫氏不可置信。 事实上,宫淅是听从他老师的意思,压了一届。 科考有时是有这种现象。当初李雁璇的兄长李颗,也曾被他的祖父李意压制了几年,就为了能夯实根基,打开始就是案首,一路顺风地考上去。宫淅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宫淅和沈栗不一样。沈栗是早入了皇帝眼中的人物,他得了头名也罢,吊车尾也好,只要能爬到榜上,将来总不用为前程发愁。宫淅却没有这样的好运。 科考时会试和殿试是前后脚连在一起的,殿试三甲: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三鼎甲可入翰林,同进士出身就只能等着外派,搞不好塞到哪个穷乡僻壤做个八品教谕,汲汲营营半辈子,都不一定有回到景阳得见天颜的资格。 资质差的也就罢了,在宫淅的老师看来,弟子明明是个好料子,压他一届,再琢磨一番,能得个一甲最好,再不济,也不能落到三甲。而宫淅少有才名,也有些出头的野心,觉着老师的安排没什么不好,嗯,这届会试就不参加了。 这说法宫氏她不能接受! 都说我这侄子学问好,怎么就不能下场了?定是沈丹舒这小蹄子巧言令色,勾引浦和,教浦和分心,没能好好温书!败家的媳妇,就知道她是个克婆家的。 厌恶一个人时,任何坏事都与她有关。 宫氏觉着,自己有责任替娘家打算,教侄媳妇“规矩些”。 然而宫氏在家里时是千金娇女,出嫁后是小儿媳妇,管家都用不着她,这样一个人,能想出什么手段?宫氏正急着呢,在一次夫人间的聚会中,宫氏无意听人闲谈,顿时眼前一亮,突发奇想。 她想为侄子添上一两个贴心人! 浦和定是一心读书,见识的少了,得着个沈丹舒就当了宝贝,等身边的人多起来,知道什么样的才是真正贤良淑德,心思自然就淡了。 今日沈丹舒还奇怪宫氏怎么忽然和颜悦色起来,将她叫到院子里说起知心话,没成想,宫氏竟引来两个美貌丫头,说是担心娘家仆妇少了,叫带回去伺候。 沈丹舒顿时就翻了脸。当初宫门夜开案时,因宫氏说沈栗的风凉话,沈丹舒就差点砸了宫氏的院子,如今亲自上手,花瓶陈设砸了好些。 沈丹舒是直肠子,身边丫头倒有些眼色,见势头不好,立即跑去找宫淅和沈栗。 沈栗到时,宫氏正拉着宫淅大哭:“这样的媳妇我宫家供养不起……” “婶娘是要令姐夫休了我沈家的女儿吗?”沈栗道。 宫氏打了个嗝。 宫淅忙道:“绝无此事!不过是有些小口角,待我劝劝就好。” 宫氏怒道:“什么叫小口角,这丫头把我的屋子都砸了,这件事绝不算完。” “婶娘还是欲休我沈家的女儿回家?”沈栗又问了一遍。 宫氏又噎住了,她怒气上头,倒是想说是,到底还没失去理智。哪敢叫宫淅赶大房的女儿出门,就是她说出口,也没把握教宫淅听她的。 沈栗环视一圈,见沈丹舒冷着脸站在一旁,看也不看宫淅一眼,丫头们正顺着门边向外溜,其中两个打扮的尤其好。 “你们两个留下。”沈栗指着道,回头问宫氏:“这便是婶娘欲贴补姐夫家的丫头?” 宫氏嘴唇颤了颤,扭过头去:“我那嫂嫂年纪大了,给她添两个丫头伺候罢了,也是我这小姑子的一份心意。谁成想,好心当成驴肝肺,也不知六丫头是怎么想的,真是善妒……” 沈丹舒只一声冷笑,连辩也懒得辩了。 宫氏愈加愤怒道:“你看看,她就是这样对待长辈的。” 沈栗笑道:“侄儿还当多大的事,仆妇多些也是好的。” 宫氏惊喜道:“看看,还是谦礼明理知事。”前几天沈栗为着沈丹舒多送了一份礼,他来时宫氏还有些心虚,怕他护着沈丹舒,没成想,沈栗竟来支持她。 宫淅两只眼睛都要瞪出来。宫氏虽托词送人伺候朱氏,但真正的目的谁都心知肚明,宫淅正在苦恼怎么劝宫氏平息事端,沈栗竟劝妻子开口答应了?看了看沈丹舒,莫非妻子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兄弟? 沈栗转头劝沈丹舒道:“不过是两个丫头,也值当的?六姐儿好生收下就是,快向婶娘陪个不是。” 沈丹舒转脸看着沈栗,见兄弟笑盈盈地看着她,顿了顿,竟也认下了:“都是侄媳妇年少不知轻重,姑妈饶我一遭。这两个丫头我看着都好,日后就叫她们贴身伺候吧。” “欸,这就对了。咱们女子都讲究三从四德,要宽容大度才是。”宫氏得意道。 沈丹舒咬牙道:“姑母说的是,侄媳妇受教了。” 宫淅愈加摸不着头脑,怎么连媳妇都不正常了? 沈栗笑道:“这不就好了?啊,毁了婶娘的东西,这样,开了侄儿的库房,随婶娘随便挑。” 给侄子送人毕竟有些出格,主要目的达到,宫氏便也偃旗息鼓,只道:“罢了,不过是几个玩意,不用放在心上。” 沈栗忙道:“这可不妥,婶娘既然不挑拣,侄儿便着人送来吧,还请婶娘收下。” 宫氏笑道:“却叫谦礼破费。” 沈丹舒也道:“该是我来填补。” “六姐还和我争这个!几件东西罢了。”沈栗笑道:“对了,婶娘,这两个丫头的身契呢?” “什么?”宫氏问。 “身契啊。”沈栗莫名道:“既是丫头,总该有身契不是?” “这个啊……”宫氏迟疑道。 “倒不是侄儿多事。”沈栗笑眯眯道:“只是有了身契才好管人,这仆妇里有老实诚恳的,自然也有偷奸耍滑的。若是婶娘送人给侄儿这样的,左右都在一个府里,也是不妨事的。只是这两个丫头毕竟是要到宫家去的,便是两家再亲,也不是一个门。身契在咱们家攥着,将来万一出了事,咱们却是说不清的。婶娘说是不是?” 宫氏没想到沈栗竟提起身契,顿了顿道:“身契……还要再等等。” 沈栗挑眉。宫淅奇道:“这是为什么?” 宫氏含糊道:“我……我一时忙乱,忘了将这东西放在哪里了,要仔细找找” 宫淅只觉不可思议,正要再问,沈栗笑道:“既是如此,婶娘慢慢找就是,不过,没有身契的丫头确实不好就送到姐夫家去。唔,六姐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道理,这两个丫头是不能退的,依着侄儿的意思,正好先把人领到胡嬷嬷那里学两天规矩,规矩学好了,身契也找到,才好给姐夫家。婶娘看怎么样?” 第二百零二章来而不往非礼也 宫氏想教沈丹舒规矩,沈栗便要安排那两个丫头先学学规矩。 宫氏迟疑道:“这……” 沈栗便去看宫淅。 宫淅只觉着这位内弟面上含笑,却从漆黑的瞳仁里阴森森透出寒意来,打了个冷颤,忙道:“这个主意好,听说胡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规矩数一数二。” “正是。若是平常自家用的倒也罢了,要送到老夫人那里贴身伺候的,总要教好了规矩才妥当。”沈栗笑道:“外面正为会试舞弊的事闹着,姐夫还是赶快回府,紧闭门户,不要惹了嫌疑才好。” 宫淅顿时想起来他还曾被人劝的心动,差点就掺和进去,吓了一跳:“贤弟说的是。姑母,今日不好再留了,等事情平息再来拜见。” 宫氏未料几句话的功夫宫淅就拉着沈丹舒跑掉,正在发愣,沈栗跟着告辞:“趁着天色还早,侄儿差人把这两个丫头带去给胡嬷嬷。” 宫氏一口气憋住,暗想反正沈丹舒是认下这两个丫头了,难道还能退货不成。皮笑肉不笑道:“为了宫家的事,叫谦礼费心了。” 出了宫氏的院子,宫淅立马保证道:“七弟,娘子,在下绝没有这样的心思,姑母那里……” 沈栗点头道:“知道姐夫的难处,不必放在心上。姐夫且先行一步,愚弟与六姐说几句话。” 宫淅满脑子官司,担心地看看沈丹舒,犹豫地走了。 沈栗吩咐人领着两个丫头往胡嬷嬷那里去,才转头笑道:“六姐的心性愈加沉稳了,方才弟弟还担心你犟起来。” 沈丹舒苦笑道:“沉稳这个词向来与我无关,只信你不会坑我罢了。” “姐姐既信我,便不要与姐夫赌气,”沈栗笑道:“只管回府好好过日子。” 沈丹舒心灰意冷道:“我便为他费尽心思,也不见他在旁人面前为我说上一句话。” 沈栗评道:“一为当年看顾之情,二为长辈颜面。” 提起长辈,沈丹舒猛然想起:“这边吵的厉害,祖母和父亲那边……” 从沈丹舒的丫头溜出去找人,到宫淅来时可有好一段时间,宫氏就没派人去告状? 沈栗笑道:“婶娘这边是不会告状的。六姐抵触长辈是错,婶娘给侄子添人难道就好听了?” 沈丹舒愣了愣,后悔道:“早知如此,不如索性闹场大的。” 沈栗失笑:“闹大了教人说你善妒,为了两个丫头忤逆姑婆婆?” 沈丹舒恨道:“偏说什么三从四德,我的丈夫,凭什么要与别人分!” “六姐无需担心。”沈栗笑道:“姐夫心眼多着呢,他不会的。” 宫淅在车上等的心焦,见沈丹舒上来,不禁有些心虚道:“这件事为夫着实不知道,娘子莫要气恼。你放心,那两个丫头为夫绝对不会收的。” 沈丹舒横了他一眼道:“罢了,谁叫我嫁到你家呢?到底是一家亲戚,没得叫你为难。” 宫淅听了心花怒放,都道妻子性子不好,如今看来,却是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见美貌的妻子仍眼角微挑,斜睨着他,不禁心中一动,凑过去轻声吟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回到观崎院,李雁璇正与胡嬷嬷议论那两个丫头。李雁璇还稳得住,胡嬷嬷倒是忍不住嘲讽道:“姑太太给娘家侄子添人,可真是千古奇闻!” “嬷嬷!”李雁璇嗔道。宫氏毕竟是六夫人,两个丫头又是沈栗派人领过来的。 沈栗走的微微气喘,坐下抿了口茶道:“嬷嬷怎么看那两个女子?” 李雁璇纳闷地眨眨眼。 胡嬷嬷笑道:“少夫人平日里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故此看不出来。”随即向沈栗正色道:“奴婢看着她们的举止言行,可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丫头。”放在丫鬟堆里,也太出众了些。 沈栗点点头道:“也不知婶娘是怎么得到这两个人的。” 李雁璇惊道:“莫非这两个人来路不正?婶娘她怎么想着给宫家添这样的人?” 沈栗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平常来往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眷,你看不出来,婶娘也未必就能认出来,大约也是被人蒙在鼓里。这两个丫头实在蹊跷,嬷嬷且看好了人。” 胡嬷嬷保证道:“少爷放心,奴婢省的。” 沈栗想了想,又对李雁璇道:“你去祖母那里请安时,把这事提上一提。” 李雁璇试探道:“听那两个丫头说六姐姐与婶娘……” 沈丹舒毕竟是违逆了长辈,李雁璇担心长辈们不喜。 “这两个丫头的嘴还真快。”沈栗摇头笑道:“咱们府中的事,祖母父亲多少都能听到风声,倒不如你先禀告。索性六姐都出嫁了,这些天也不会登门。倒是婶娘的日子怕要不好过了。” 沈栗不但让李雁璇把此事在田氏那里过了明路,还让胡嬷嬷大张旗鼓地训练起那两个丫头的规矩。没用一天,阖府都知道宫氏往侄子房里塞人。 沈沃气冲冲找妻子算账道:“不是叫你别惹谦礼吗?办得什么事!” 宫氏气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么护着那败类丫头?” 沈沃不可思议道:“他是六姐儿亲弟弟!不说这个,六姐儿是我沈家的闺女,那两个丫头送过去,万一生了儿子,难道叫我沈家女给别人养孩子?” 沈丹舒再不得长辈喜爱,她也是沈家的女儿。联姻联姻,宫淅的儿子若不是沈丹舒所出,还关沈家什么事?闺女岂不是白嫁了?嫁妆白搭了? 沈沃失望道:“你记着自己是宫家女,却忘了你还是沈家妇。” 宫氏哑口无言,强撑着道:“林姨娘年纪轻轻就死了,六丫头嫁到宫家,浦和又耽搁了会试……” 沈沃勃然大怒道:“你敢说我沈家女命硬?” 宫氏吓了一跳,沈沃平日里待她和颜悦色,从不曾如此暴怒。 沈沃冷笑道:“林姨娘是自己作的!宫淅避考是为了蓄力!叫我看,六姐儿是有福气,才让宫淅避过此次会试!你上外边打听打听,如今会试舞弊案闹得多厉害,贡生们一个个被叫去问话!” “以前都说二姐儿命硬,谦礼就下心思把她说给霍霜,如今在玉琉公主府上稳稳当当做着少夫人!如今又扯上六姐儿?你可别忘了,谦礼还有两个同母妹妹待字闺中呢。再胡说,便是兄长不翻脸,谦礼可不是好脾气!” 接下来几天,宫氏算是吃足了苦头。田氏有意无意地提起沈淳如今有一正妻一庶妻,沈梧也有一妻二妾,唯独沈沃看着孤单些。 轮到自己,宫氏倒不提什么宽容大度了,每日里胆战心惊,唯恐院子里突然冒出个年轻貌美的,便是看着自己的丫头们也满腹怀疑。 这还不算完。也不知怎么了,通好的人家,如霍霜和玳国公府上的一堆郁家子弟挨个给沈沃下帖子请客,专挑着十里杏花之类的地方喝花酒。几天之内,沈沃身上粘的脂粉换了好几个味道。 宫氏只觉一口坛老醋没到了脖颈,眼看就要醋死! 那两个丫头的身契,宫氏到底也没拿出来。 碎嘴的樱桃又带来消息:“说是在邢家的宴席上听了几句话,回来就琢磨上了。” “邢家?”沈栗奇道。 樱桃道:“是嘉明伯的那个邢。” 嘉明伯是沈栗的姑丈,自从沈栗的大姑母不明不白地死后,两家虽没断了联系,来往却少了。嘉明伯续娶之后,更是很少走动。沈栗倒是与分家出来的邢秋熟悉些。 “是那边继室给六夫人下的帖子,”樱桃眨眨眼道:“据说何家的大夫人,就是何家当年差点成了二皇子侧妃那位姑娘的母亲也在席上。” 沈栗点点头,随手赏了几个小银锞子:“跟小姐妹们买些胭脂水粉吧。” “谢少爷赏。”樱桃欢喜的去了。 李雁璇皱眉道:“邢家的宴席上怎么会有何家夫人?” 沈栗姑母沈菀的死与何家有些关系,邢家当年也与何家起过龌蹉,怎么突然和好了? 沈栗想了想道:“怕是那位继室作出来的,难不成要与何家修好?” 李雁璇道:“这么说,可能是何大夫人的手段?她怎么会知道婶娘的心思?婶娘还能按照她的意思行事?” “应该席间见了婶娘后临时起意。”沈栗推测道:“婶娘的心思浅,很容易被人套话,也容易被人挑唆,何大夫人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面,只要适当地引导话题,婶娘得了‘提点’,还以为就是自己的主意。婶娘寻人的时候再把那两个丫头适时推出来,能送进来就送进来,被发现了就收手。这只是一步闲棋。若真是蓄谋的,反而不会安排这样两个女子——太容易被人看出举止不对。” 李雁璇皱眉道:“这事情要与父亲说说才是。” 现在是闲棋,若这两个女子真到了宫家,几年十几年后,便成了重要的棋子。宫淅早晚要入仕,沈家的姑爷身边有何家的暗子,能有什么好事。 沈栗点点头:“也该提醒父亲派人探看表兄的近况。那位继室既然与何家走得近了,只怕表兄的日子不好过。” 沈菀给嘉明伯留下一个儿子邢嘉,早被立为世子,如今这位继室毫无顾忌地与间接害死沈菀的何家亲近,只怕邢嘉这世子的位置已经不稳当。 嘉明伯府的情况还要打探,对何家下手沈栗却没什么心里负担,只凭何大夫人曾与宫氏在同一个宴席上出现过,都不需其他证据,沈栗就把这桩公案算到何家头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栗送了何家一份大礼。 第二百零三章你想怎么死 此时景阳正沉浸在一种浮躁喧嚣的气氛中。前来国都应试的举子们并未如往年一般散去回乡,无论得中与否,都因着会试舞弊案滞留景阳,等待查案的结果,也等待此届会试是否要重考的消息。 上书也好,集会也罢,固然是出于读书人荡涤天下的高远情怀,也掺杂着一些妄图投机的心思。 作为诗礼世家、文道领袖的何家也趁着这股浪头一展清流风采,又是书文谴责,又是安抚学子,着实出了把风头,博了些名望。 然而这些都抵不过一只碗的威力。 也不知打哪里来了个老翁,在书生们聚会之处,群情鼎沸之时,竟拿出一只破碗来唱卖,邀人竞买。 这破碗着实来历不凡,它是何家挂冠归隐十几年,号称继承了旷世大儒何家老太爷何密的衣钵,以书画双绝名动天下,何家文气最盛的何二公子何溪用过的! 作为世禄之家的大族,何家人主要有两项主业,当官或做文魁。当官不用说,何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每代人都在朝廷里有位置。做文魁也很重要,在这个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声望是真的可以成势的。 那能不能一边当官一边做大儒呢?嗯,这么说吧,当了官还有精力潜心做学问的人不能说没有,实在太少。 何溪就是何家这一代的“形象代言人”,清雅、高洁、满腹经纶、尘外孤标。早些年就开始隐逸了,一袭青衫,畅游江湖,偶尔现身,传出一段佳话名篇。在读书人的心目中,这位差不多是一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了。 谁知这何二公子竟忽然发了羊癫疯,十分想不开地披破袍,蹬烂靴,蓬首垢面去要饭。这也罢了,高人多有发神经的毛病,然而何溪偏选了正在遭灾的大同府去要饭! 旱灾雪灾加兵灾,大同府遍地饿殍,作为一个朱门之家的公子,跑去和灾民们抢那点子救济粮,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何溪公子被大同府官差发现,以有伤风化,冒领救济的罪名判处游街三日! 那老翁操着一口稍显生硬的盛国官话道:“这就是名士何溪当时用的那只碗,薄胎厚釉,色青,口大底深,一碗能装半斤米饭!” 轰,在场的人都笑。心下都在稀奇,竟然有人千里迢迢把个破碗带来景阳卖钱。不过,这碗若真是何溪讨饭时用的,倒是可以买来收藏。 何宿父子都是一个脾性,虽以书画闻名,流出的作品却少得很。得不到他们的真迹,买个何溪讨饭碗回去,也足够炫耀了。 有人疑道:“你这老丈,从哪里得来这碗?”一个破碗,便是不在何溪被大同府抓到时遗失,也该作为证物被官府保存。 那老翁见众人都注意他,越发精神道:“想必有人怀疑,怕是小老儿不知从哪里捡来个破碗卖钱。老夫这里可是有证据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打纸来,一张张数道:“这一张是大同府的差役给小老儿写下的文书,喏,兹有一老丈买去案犯何溪的讨饭碗儿,其为青釉色,碗沿儿有三个豁口,碗底下画着鲤鱼条……” 忽有人插话问道:“官差竟然敢卖证物?” 那老翁不在意道:“这算什么证物?何二公子在大同府要饭是多少人眼见的,哪里需要个破碗做证物?哈哈,小老二花了五两银子请客,便买了下来。”又摇头晃脑得意道:“这几个榆木脑袋,这碗多有意义,拿来景阳,怕不卖个好价钱!如今要叫小老二捡个便宜。” 众人又笑,有看稀奇的,有暗地思忖竞买的,也有人在心底嘲笑的。这碗是有意义——叫何家颜面扫地的意义! 那老翁继续抽出一张纸:“这是小老二托人抄来的,大同府给何二公子的判词,上面还附了一首诗呢。咳咳,”那老翁清了清嗓子,板着自己那略显怪异的口音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靠窗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着青衫,一穿月白。月白的那个轻声道:“这诗有些意思。” 青衫人似笑非笑道:“是有些意思。诗是好诗,只是放在与灾民同领朝廷赈灾粮的何溪身上,实在讽刺。” 月白衣衫点头道:“何二公子确实有些出格了。” 青衫人饮茶不语。 月白衣衫奇道:“怎么?” 青衫人捻起一粒花生米,低声道:“这首诗浅显易懂,偏又蕴意深远。今日在这集会上一念,怕是何溪真要名扬天下了。” 名士讨饭不是错,但明明不愁吃穿,偏去领赈灾粮便是大错了。当这份错又与一首出色的诗连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可以广为传播的故事,很显然,何溪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的并不是什么好角色。 月白衣衫失笑道:“这么说,何二公子的名声堪忧矣。” 青衫人忽道:“这势头有些不对,咱们还是少看些热闹的好。走吧,回客栈去。” 月白衣衫迟疑道:“有什么不妥吗?唔,天色还早,不妨看看热闹。” 青衫人似笑非笑道:“仁兄还打算竞买不成?” 月白衣衫摇头道:“那碗虽破,只是被何溪公子捧过后,却不是我这等穷酸书生能买的起的。” “仁兄如此坦言家贫,可见‘穷’或许是有的,‘酸’却未必。”青衫人笑道,随即压低声音:“何溪虽不在景阳,何家却势力颇大。这老翁来此唱卖何溪的破碗,何家却要声名扫地了。无论这老翁是有意还是无心,只怕此地一会儿就要乱起来!咱们不过是清贫书生,草民一个,这样的热闹不看也罢。” 月白衣衫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道:“贤弟说得对,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两人匆匆离开时,还有刚刚听说此处正在售卖何溪讨饭碗的人向这里汇聚。 远处树荫处立着几个人,均披着斗篷,遮住头脸。好在这时天气还不算热,看着倒也不显怪异。看到他二人离去,其中一人开口道:“还真有反应快的,竹衣,跟上去,若他们是往何家报信的,便想法子拖延一会儿。” 却原来是沈栗、霍霜带着几个长随。 霍霜早年间就与沈栗一同暗中下手收拾过杜凝。如今霍霜又娶了沈栗的姐姐,沈栗琢磨着打闷棍的时候更少不了叫上他。 竹衣领命而去,霍霜不在意道:“此处与何府隔着半座景阳城呢,便是有人报信,等他们来时,这里也早完事了。” 沈栗道:“小心无大错,何况这么快就能想到事有蹊跷的,至少心眼不少,注意一下也好。” 如霍霜所说,等何家的人气急败坏地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人群早就散去,只余小鱼三两只,仍喁喁议论竞买之事。 何大管家气得失态,随手揪住一个人问道:“人呢?那卖碗儿的人呢?” 这人不巧是个有些清高的举人,虽有些惧怕何家这些奴仆人多,更气恼何大管家失礼:“放肆,一个奴仆竟敢当街对举人动手,就算你是何家的……” 何大管家平日里骄横的惯了,如今怒气攻心,哪还顾得了许多,争执间竟一把撕坏了这举人的袍子,还在人胳膊上留下两道青紫划痕。 这下坏了。 这里刚把何溪在大同府做的“丑事”宣扬一遭,何家的管家又无端“殴打”了举人老爷,众人人对何家的印象彻底转了个弯。 那举人见此处读书人多,胆气也上来,更担心若轻易和解会被人嘲讽畏惧权贵,索性要表现出些读书人的“气节”。 扯住何大管家,上前一步,大声道:“何家是名门大户,余平生也甚是仰慕。但此人不过是个管家,便有些威风,到底是个奴仆。余自有苦读诗书,如今不才,好歹得了举人功名。我辈读书人,焉得受此恶奴辖制?余这边要往顺天府告状,还请众位仁兄做个见证。” 人多则势众,势众则胆气壮。平日里这些书生未必有挑战何家的勇气,然而今日何家丑闻连连,众人心里正在鄙视,仗着人多声势足,竟真拥着这些人往顺天府去了。 途中有好事的不断加入,人愈多,那举人胆气愈壮,到得顺天府,一张状纸,告了何家纵奴行凶! 顾临城:“……”吓死本官! 景阳正三品官员不胜枚举,其中数顺天府伊最憋屈。 在这个倒棵树说不定都能砸到个王爷的地方,顺天府权限很大,甚至可以直接上殿面君,可惜的是,顺天府的阶层不高。 这导致顾临城平日里接触的都是高层官员,王公贵族,只自己跟脚不硬。就好比老虎堆里混进一只猫,平日里也管着老虎的事,在百兽眼前装小老虎,在老虎面前就只能喵喵叫。 书生们双目灼灼,等着小老虎秉公断案。 听说此次会试这顾临城也是考官,嗯,如果此次他敢偏袒何家奴仆,也不用等会试舞弊案的结果出来,咱们先把他掀下来。 书生们不好惹,可何家在朝中还有个阁老呢。 顾临城恍恍惚惚觉得耳旁似乎有声音在说:你想怎么死? 第二百零四章事与愿违 这个节骨眼上,顾临城是不愿、不敢也不能对何家有丝毫偏袒的。 奴仆伤人,要找主人算账。顾临城叫人打了何大管家三十大板,又判罚何密纹银三十两交与那举人压惊。 何大管家平日里都是七八个丫头伺候的,面皮看着老,其实很养了一声细皮嫩肉,较之平常人还要“娇嫩”的多,这一顿打,去了半条老命。 何密还在家中等着何大管家回报唱卖何溪讨饭碗之事呢,这边都判完了。 书生们群情激动。何家是什么样的府第?世代豪门!普通人连何家门口的狮子都摸不着。 这次“迫使”顺天府惩戒豪奴,对书生们来说就是一场庶民的胜利!值得讴歌,值得称颂,值得书文以记之,值得……再接再厉? 对,罚银还没到手呢,咱们帮着那举人到何家要去。以免他势单力孤,叫何家赖了帐。 兴奋未已的书生们浩浩汤汤奔着何府去了。 顾临城抹了抹头上冷汗,自从会试舞弊案爆发,书生们直如野狗成群,在景阳的大街小巷游荡,稍有风吹草动,便一拥而上,逮谁咬谁,末了还要对月长啸一番,似乎这样就可化身成狼,呼啸朝野了。 顾大人正了正衣冠,喃喃道:“你们就作吧。奔着何家去也好,总胜过跑去向皇上请愿。” 何密很痛快地赔了银子,不止三十两,白花花二百两银子端出来,当众向那举人道歉。 那举人义正言辞道:“在下来此乃是为遵法度,官衙既判我三十两,我便该得三十两,多一分也不要。” “好!”众人都喝彩道:“足见阁下傲骨,我辈读书人,黄白之物,岂入眼中。” 那举人谦虚道:“多谢众位仁兄仗义执言,三十两虽不多,却可换几杯水酒,我等同去喝一杯?” “好!”众人又叫好道:“岂能单教兄台破费?不如我等都凑些银钱,换些酒菜,饮一杯水酒,做一篇好赋。” 书生们说走就走,何密竟不及多话。须臾之间,踪影不再,一地鸡毛。 何密仍是一副温和笑脸,吩咐奴仆打扫门前,直待进了府门,才咬牙切齿道:“好!竟踩着我何家的脸面扬名!” 何大管家有气无力道:“老爷,奴才记着那举人的名字,咱们不能放过他。” “此事急不得。”何密道:“此时下手,空惹人怀疑。” 何大管家沮丧道:“都是奴才疏忽了,竟没想到还有人敢触我何家鳞角。” “你也是急于找到那唱卖之人而已。”何密安抚道。 “老爷这么说,真是叫小人无地自容。”何大管家感激道。 “此事就算过去了。”何密道:“可找到那老翁?” 何大管家摇头道:“奴才领人赶到时,那边早散场了。只打听到那人是个老翁,口音奇怪,似乎并非我盛国之人。” 听说是外国人,何密不觉皱了眉头。他国之人,且不说好不好找,便是找到了,也是不易处置的。 何密问:“可着人去追了?” 何大管家点头道:“派了两个人去,只不知何时回来。” 何密笑道:“你办事果然妥当。” “老爷不嫌奴才年老迟钝便好。”何大管家谦笑道。 何密若有所思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着你亲自去办。” 何大管家大喜。 何家人自矜自骄,并非善待奴仆的人家。哪怕何大管家已为何家奔走了一辈子,平日里也算得脸,也时常警醒自已几个前辈的下场。 此次事情出了大纰漏,竟闹到了顺天府,大大的下了何府的脸面,何大管家正担心回来后要受罚,或是被主人家厌弃,没成想老爷不但出言安抚,还有重要的差事交给自己去办。 “老爷尽管吩咐,奴才这回肝脑涂地也要给老爷办好!”何大管家激动道。 “好,你的衷心老夫是知道的。”何密柔声道:“那便请你为何家死一死吧。” 何大管家直觉一道寒意上来,睁着眼,半句话也说不出。 何密仍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样,耐心道:“我何家清名得来不易,更须小心维护。你这奴才虽则做事尽心,可惜有些骄狂太过……” 何密正色道:“你这等奴才,我何家却是不能养的。来人,把他拉出去打死,算是为那举人陪个不是。” 何大管家失色哀求:“老爷……” 何密怜悯道:“罪不及家人,你的儿女还是可以继续在何家做事的。” 听何密提到家人,何大管家沉默了。 何密原想着用何大管家之死挽回些声誉,可惜并未如愿。 那举人出身平民,是知道体谅些小人物疾苦的。他是不喜何大管家的蛮横无理,却着实没料想到为了此事竟闹出了人命。不禁大为后悔道:“早知如此,便忍下一口气也罢,何苦害他性命。” 又道:“此事明明官府已经审结,只照着判词办便是,何家偏又私下处刑,难不成何家的规矩竟比之官府还高。何家号称仁恕道德,孰想竟视自家奴仆如猪狗!” 苦主都不忍,那些读书人更加不忿,评道:“想那何管家虽则失礼,却也是尽心为了主人家办事,怎么轻易就打死了?再者,奴仆狂悖,乃是主人家没教好规矩,打死了他,便算主人家的规矩好了?遇事不思己过,只拿着人命去填,大名鼎鼎的何家怎么变成这样?” 有人怪笑道:“却不是‘变成这样’,何家原就有拿着人命填名声的习惯。想当初何家大房差点成了皇子侧妃的那位姑娘,还有一封休书名震天下的沈何氏,如今可都不在了。” 众人回想,可不是嘛,往日里凡是败坏了何家声誉的人,不是被何家私刑处置了,便是自尽了,如今竟无一存活! 喧闹声渐渐止歇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两个以死谢天下那叫风骨,可一代代,一年年,但凡犯错就用人命来填名声,这样的家族,除了阴森冷漠,还能给人什么印象。 良久,方有人叹道:“原只知何家声名斐然,心中多有崇敬之意。如今才知这份名声是怎么来的。人生在世,便有些错误,又有多少必须一死来偿,难道连改过的机会也不给吗?这次死去的只是奴仆,以往的呢?难道不是何家自己的血脉?生在这样的家族……” 有人若有所思,轻声问道:“若说败坏家风,众位可曾想到此事有何而起吗?” “你是说那位何溪何二公子?”众人七嘴八舌问道。 “正是。”这人点头道:“比起家奴骄横,何溪在大同府闹的那一出才是大头。走一趟顺天府就能打死了仆人,何溪——他在大同府游街时,太子仪仗正好在那里。” “哎呀,何溪这可是丢人丢到太子殿下面前,何家还能留着他?”众人开始疑心何家要对何溪动手了:“说起来,自大同府游街之事后,可是再未有人见过何二公子了,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何密挽回家族名声的手段适得其反,还召来不少人有意无意地探问何溪的消息。 “何溪在哪儿?我儿离家日久,老夫哪里知道他身在何处?”何密怒不可遏。 他儿子不少,能在学问上继承自己衣钵的唯有何溪,大同府游街事后,二皇子疑心何溪叛变,逼着何密下令暗中追杀何溪。 因被自己人追杀,儿子早就翻脸逃了,如今众人向他要何溪,他上哪里找人去! 乾清宫里,邵英颇感兴趣道:“这么说,何家真的没有何溪的消息?” 骊珠恭敬道:“只说在外游历,并不知确切地点。” “原来这世上还有教他们为难之事。”邵英冷笑道。 “万岁爷这话说的,”骊珠小心道:“那向密再张狂,也得怕万岁爷不是?” “面上恭敬,谁知道心里想什么!”邵英漠然问:“老二还与他们亲近?” 骊珠的头更低了:“听说二殿下常与何御使喝茶。” “不知所谓。”邵英冷哼道:“他还想做几年光头皇子?” 这话头骊珠可不敢接,干笑着转言道:“要说,这沈七公子还真是机灵,啧啧,何密这回可是栽了好大个跟头——谁能想到只是因为一个破碗呢。” 邵英失笑道:“你可打探清楚了?果是沈栗?” 骊珠笑道:“奴才问了霍公子,他与沈栗一起下的套,并未向奴才隐瞒。” 邵英点头道:“此子向来擅于以小博大,想来那碗是早备下的,他偏一声不想,等待时机,此时才拿出来,给何密来了一个狠的。” “这时机选的实在是好。此时举子们滞留景阳,正在群情激奋是,落一点儿油星就要着火,换个时间,可未必有这个效果。”骊珠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再者,这几天举子们都闹着要上书,看着实在不像话,奴才觉着,何家这桩事一出,倒是让那些人不再盯着会试舞弊之事了。” 邵英懒洋洋道:“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沈栗如今越发长进了,不枉朕与太子看重他。” 第二百零五章究竟是谁 沈栗拉上霍霜,不声不响地教何家吃了个大亏,一厢为自家出了口恶气,一厢又巧妙地转移了读书人们的注意力,原先这些人有十分力气都用来批斗会试考官,现下便分出五分来批斗何家。 闹上书可以长名望,踩何家也可以长名望。跑去上书还可能惹皇帝不悦,叱骂何家……总之比撩皇帝安全。 很多人都在遗憾,当日被何大管家顺手抓住的怎么就不是我呢。看那好运的,在顺天府走了一遭,往何家走了一遭,白得了三十两银子不说,现下都在说他不畏权贵又悲悯仁义,好人啊好人! 听说此人又做了篇《悯何奴赋》,很是让人赞扬了一番。想在景阳城里博名声有多难!啧啧。 而何家甚至都没能搞清楚是谁下的手!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异国老翁。可上哪儿找人去? 盛国从去年开始推广玉米和土豆,已经卓有成效。今年有更多的农户愿意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这两种作物。这两种作物最开始便是从沈家的田庄上来,沈家又是从哪里得到的种子呢?是沈栗从番商那里掏弄来的。 对番商们来说,沈栗与一般盛国人不同。盛国人虽然也对番国来的商品感兴趣,但既使再喜爱来自远方的新奇货物,也不影响盛国人暗地里对番国人的鄙视,小国寡民,奇技淫巧。 在交易过程中,番商们发现沈栗对番国的文化并不是一味排斥,甚至,有时候还会对番国的语言和物产情况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并对番商们的信仰保持谨慎的尊敬。 番商们大喜,沈栗出身贵族,据说他的家族在盛国朝廷中有一定的影响力,若是能与他打好关系,肯定对生意有好处。 沈栗确实给了他们带来好处,随着高产作物的出现,番商们得到了谒见盛国太子的机会,并与盛国目前掌握边境生意的祺祥商团开始合作。 那老翁就是个番商。 他如今年纪上来,自觉赚到了足够的钱,也该回到故乡享福去,这一次唱卖是他在盛国做的最后一笔生意。 “我从来都是把故乡的货物拿到盛国来卖,又换了盛国的货物回故乡贩售。没想到,最后一次生意竟是在盛国唱卖盛国人的东西。”番商感慨道:“到底是****上国,便是一只瓷碗也如此值钱。” 他的儿子焦急道:“父亲不要浪费时间,快走快走,若是被人追上岂不麻烦?也不知您怎么想的,那何家也是盛国的贵族,听说势力还不小,父亲何苦掺和这种事!” “我的儿子,从今后家里的生意便都教给你了,因此我要特别嘱咐你。在何家与沈家之间,我们一定要选择沈家。”老翁笑道:“如果有机会给何家找麻烦,更不要手软。” 望着儿子迷惑的双眼,老翁轻声道:“虽然他们都是盛国的贵族,但他们对我们这些番商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何家鄙视所有从事商业的人,更别提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番商了。我想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会主张盛国人拒绝与我们番商做生意。与沈七公子保持良好的关系,才是符合我们利益的。” 异国老翁彻底从盛国消失了,何家找不到线索,只觉番商可恨,在朝廷中一直主张排斥番商。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正是这种毫无理由的排斥,让番商在日后又帮了沈栗一个大忙。 紫山郡主参加宴席回来,便着人去请颜氏。 颜氏如今在沈淳后院里不是地位最高,却是资格最老,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生下了沈栗。 因此平日里紫山郡主也很是给她几分面子。好在颜氏是个守规矩的,胆子也不大,一直恭恭敬敬,并未出现过齐嬷嬷所担心的在主母面前拿大的问题。 颜氏疑惑郡主为何突然找她。 两个人出身天地之别,颜氏甚至都不认得几个字,郡主却称得上一声才女。郡主刚嫁过来时,也曾想表现自己的“大度”,在沈淳面前上演一出妻妾和睦的佳话,结果没两天就泄气了。 沈淳笑道:“你话里多些之乎者也她就听不懂。她拿得出手的唯有女红,你是什么出身?猜你也没学过那个。” 郡主无语,大家闺秀,会管家就行了,谁还去捻针线? 话不投机,郡主与颜氏的“交情”只不过是每日里按例请安时的问候。 “可是贱妾出了差错?”颜氏不安道。 “你是个再规矩不过的,能有什么差错?”郡主笑道,顿了顿,郡主才试探道:“八姐儿如今该有十六岁了?” “正是。”颜氏眼前一亮,忙道:“再过三天,八姑娘刚好十六岁。” 郡主点头道:“我今日才猛然想起,也是平日里疏忽了。” “夫人平日里事情多。”颜氏道。 郡主叹道:“话不是这样说,我虽年轻,到底也算做母亲的,孩子们的事情当然要留心。齐嬷嬷,你这两日便忙些,给八姐儿张罗起宴席。” 齐嬷嬷应声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给八姑娘办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颜氏感激道:“夫人关心,是八姑娘的福气。” 郡主摇了摇手,又迟疑一下,方把要问的话说出口:“八姐儿那里,你有什么打算?” 正中下怀!颜氏忙道:“贱妾也正发愁,八姑娘的年纪实在不小了……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还需侯爷与夫人费心。” 郡主笑道:“她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我与她挑,又怕你不满意。” “能有夫人为她打算,是八姑娘的福气。”颜氏道:“贱妾出身贫寒,才见过几个人?万不敢随意议论八姑娘的大事。” 从颜氏那里得了准话,郡主便与沈淳商量。 沈淳问:“是有人跟你提了?” “如今侯爷膝下只有八姐儿、十姐儿未嫁,又是与谦礼同母,被人惦记也是常情。”郡主笑道。 沈栗行情看好,连姐妹也值钱起来。 见沈淳不语,郡主催道:“十姐儿还好说,八姐儿如今这个年纪可不能再拖了,到底要挑个什么样的,侯爷给个准话儿才是。妾身瞧着,颜姨娘可是急了。” 沈淳叹道:“不好找啊。” 郡主奇道:“有什么为难的?今日宴席上可是有不少人与我打听来着。” “咱们家如今不好在勋贵里结姻亲了。”沈淳告诉郡主道:“有霍霜一个就好。” 郡主仔细回思,果然,几个儿女不是低嫁就是低娶,便是李雁璇,也是文官之女。 “竟是如此?”郡主吃惊道。 沈栗身体渐好,太子便召他去东宫。 “这是吾的长子。”太子笑道:“如何?” 皇长孙被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婴儿,见人就笑,沈栗竟有幸抱了一抱。 沈栗赞道:“小殿下神气充足,健壮活泼。” 太子大悦:“还是谦礼说的实在。他们都讲什么龙章凤姿,聪明慧敏之类,天晓得一个婴孩身上能看出什么龙章凤姿?吾只愿这孩子能一直这样健康就好。” 古代婴儿死亡率高,便是太子也担心儿子夭折。孩子还小,聪明不聪明不着急,能养得活才是紧要的。 太子炫耀了一会儿子,太子妃便着人把孩子要回去。媳妇儿总是抢儿子,父皇见了孩子也不撒手,太子很不高兴。 雅临与沈栗暗暗偷笑。 郁闷了一会儿,太子想起正事:“会试舞弊之事,如今有些曲折。” 沈栗愣了愣。 太子道:“那个杨苎,是在听旁人闲谈时受到‘启发’下才想到让他的哥哥调换试卷的。杨菽以为整个舞弊的过程都是他自己的手笔,其实不是,他还有其他的‘帮手’。” “是谁?”沈栗惊讶道。 太子摇头:“缁衣卫查过去,发现那些人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了。” 沈栗皱眉道:“杀人灭口?这么大的手笔,怕不单是冲着学生来。” 太子点头道:“只怕背后之人就是打着要会试出现舞弊案,杨菽选了你的试卷,只能说适逢其会。” 沈栗思量半晌,冷笑道:“若非恰巧选的是学生的试卷,皇上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会试舞弊案。唔,背后之人是打算选择合适的时机——最好是殿试之后,进士的榜单出来——再‘揭露’舞弊,挑唆读书人闹事?” 太子沉默。若非皇帝提前发现不妥,率先下令严查,而是一直到殿试结束方被人揭发会试舞弊,朝廷威信定会受到更大的打击,那时候热血上头的读书人只怕不仅仅要闹着上书,出现几个血溅宫门的也不足为奇。 雅临干笑道:“自古邪不压正,那杨菽偏选了沈公子的卷子,教万岁爷发现端倪。那些小人费尽心机,偏不能得逞,可见天意。” 太子苦笑。这样重要的会试,竟被人动了手脚!贼人的阴谋虽未完全实现,景阳如今不也闹得沸沸扬扬? 沈栗沉思道:“此事并不能使个人受益,应是为了打击朝廷威信而来,殿下心里可有数?” 太子叹道:“线索已经断了。如今想来,会打着这种主意的,无非是湘王、狄人或是……前朝遗孤。” 第二百零六章捉妹婿 沈栗愕然。 湘王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当年也颇有些声势,若说对会试下手倒也说的过去;狄人……宫门夜开案后,邢秋已经将景阳从上到下过了一次篦子,按说便是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应该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不过,此时北狄还有军队在大同府城外,若说狄人下了死力要在景阳城中闹事以图打击盛国朝廷,也不是毫无可能。 前朝余孽是怎么回事? 太子隐晦道:“当年景从者颇多。” 沈栗苦思半晌,方才恍然。 盛太祖邵廉当年打天下时,前期还是有些艰难的,直到半壁江山落入掌中,前朝末帝又被道士一颗仙丹喂死了,拼死抵抗邵廉的力量便渐渐熄灭了。前朝遗臣有绝望殉国的,但更多的则选择了“望风景从”,说白了,就是做贰臣,归顺投降。 考虑到境外北狄人一直等待时机,跃跃欲试,邵廉担心陷入腹背受敌之危,而前朝本就将江山搞的民不聊生,再打下去只怕会造成更大的破坏,便也点头招安了这些人,盛国得以飞速立国。 然而邵廉没有想到,这些被招安的势力中,有老老实实做事的,更有不少心怀叵测,暗暗伺机“复国”的人。 邵廉曾无数次后悔当年轻易接受降臣,没有彻底剿灭这些余孽,导致如今鱼龙混杂,无从分辨。 再想下手清理朝野,不容易了。很多降臣已经与老臣们攀上关系,甚至结成姻亲,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没有抓到切实证据,邵廉不能随便处置降臣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邵家的两任皇帝,卧榻之侧,时时有人窥伺,岂能安睡? 太子叹道:“这些年朝廷里频出怪事,比如说大理寺,也曾有戴罪官员离奇死去。你可记得姚宏茂之死?” 沈栗点头,当年姚宏茂诬告沈淳杀死朝廷命官,被揭穿后在大理寺狱中莫名死掉,直到如今也没有下文。 太子气愤道:“每逢查到些端倪,参与者便先一步被杀人灭口。” 沈栗若有所思道:“出了纰漏便用命来填,倒是有些何家的风格。” 太子瞳孔一缩,半晌轻笑道:“你还真敢说啊。” 这是明晃晃的上眼药。何家可是当年降臣里势力最为雄厚的,因着何家曾经支持过湘王,如今又亲善二皇子,皇帝如今本就不大喜欢他们,沈栗这番小话若是传到皇帝耳旁去,也够何家喝一壶的。 沈栗满面坦然,十分不要脸道:“学生与何家人已成死敌之势,说他几句坏话并不稀奇。学生也是随口一说,殿下不要听信就好。” 太子无语。 话你都说出来了,还叫人当耳旁风?父皇如今正因断了线索暴怒,吾这伴读可真是……既狠又黑。 太子心里暗暗高兴,何家总是绕着二皇子转悠,沈家与何家结仇,是太子愿意看到的。 太子瞥了雅临一眼,雅临会意。沈栗这番话,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传到邵英的耳朵里。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在吾面前说了。”太子咳了一声,板着脸道:“吾不爱听。” 沈栗恭敬应道:“是,学生失礼了,日后万不敢再犯。” 抬头与太子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几年的伴读生涯,沈栗与太子还是很有默契的,自然可看出太子眼中隐含的鼓励。 会试舞弊案断了线索,朝廷对心急如焚的举子们还是要有个交代的。 杨菽、杨苎不用说,被判了斩立决。考官们均得到了罚银、降职及一年至十年不等的不许升迁的惩罚。对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几乎意味着自己的官位已经做到头了。 顺天府尹顾临城欲哭无泪,他虽然没有被降职,但被罚四年不许升迁。顾临城已经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坐了很多年,如今还要继续坐下去。 “哪怕迁调也成啊,这位置真的不好坐。”顾大人搂着老婆委屈道。 然而对大多数举子来说,处置考官还在其次,如果上次会试的成绩能够作废,朝廷重新组织考试才是他们迫切盼望的结果。 邵英并未满足他们的愿望,除了杨苎的位置上换了沈栗的名字,一切照旧举行。 这怎么可以? 辛辛苦苦吵闹了大半个月,不就是为了得到一次重新考试的机会吗?落第回乡真的很没面子的皇上,再给我等一次机会吧皇上,既然是舞弊案怎么可能只有沈栗一个受害者呢皇上,要不您命令缁衣卫再查一查吧皇上…… 大失所望的举子们到底还是跑到宫门前闹着上书去了,被拒绝后,竟然就在宫门前长跪不起。 沈栗“又病了”,躲在府中,任何人都不见。 景阳的读书人要么被人鼓动,跑去宫门口跟着请愿,要么如沈栗一般,紧闭门户,躲藏起来。 “这是要威胁朕吗?”邵英怒道。 得知会试舞弊案是有人特意安排,意在为了鼓动读书人闹事后,邵英的态度反而强硬起来:“既然他们愿意跪,尽管跪去!” 热血上头容易,冷静下来后想明白的人也不少。于是,请愿期间不断有人“晕倒”退出了队列,宫门前的人数渐渐从三百余人减少至不到一百人。剩下的这些,便都是会试落榜的人了。 当得知皇帝已经命人准备殿试之后,终于发生了死谏事件。暴怒的皇帝下令还留在宫门前的所有举子一律革除功名。 读书人此时才意识到,这天下到底是邵家的。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惹恼了皇帝,搞出再多花样也是没用的。 伴随着会试舞弊案结束的还有大同府战役。 直到天气转暖,冰墙解冻,北狄人仍然没能给大同府造成太大的损失。草原上的牧草已经发芽,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任何好处的北狄战士急于回到牧场,不再愿意听从首领的命令。更重要的是,去年这场罕见的雪灾所带来的饥寒,促使北狄的政局发生变化。 大汗已经老了,没能再次控制好王庭,王子们失去控制,急不可耐地开始争权夺利。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北狄已经无法支撑起一场对外战争。 留下一地尸体,北狄人遗憾地撤退了。 到了殿试这一关,沈栗反而不用发愁了。简在帝心的意思就是,当皇帝作为主考时,只要能老老实实写完文章,就不会被辍落。 然而沈栗仍然有些心神不宁。几天前,沈淳忽然交给沈栗一份名单,告诉他:“你的妹婿将在这几个人中选择。” 沈栗头发都要竖起来。对自己的姐妹,沈栗还是上心的。在这个时代,和离算是离经叛道的行为,婚姻几乎就决定了女子的命运。拿着名单,沈栗扯着霍霜和宫淅挨个打听,唯恐看错了人,妹妹嫁的不好。 几个人选的出身都不算高,沈栗有些犹豫。 他明白沈淳的意思,沈家在出了皇太贵妃,又力推邵英上位后,势力达到了顶峰。邵英是个温和的皇帝,所以轻易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但邵英同时也是一个主张集权的皇帝,他绝不能容忍沈家继续做大。因此在老侯爷留下的势力还未消散之前,沈家已经不适合结交太显赫的姻亲。 嫡长女已经配了玉琉长公主的孙子霍霜,剩下的几个庶女,沈淳便打算相看几个出挑的读书人——不能找门第高的,便去找才能好的。这些人出仕后,成长起来起码还要一二十年,那时沈家在军中的影响应该已经淡化,彻底完成了由武转文的过程,几个女婿正好成为沈栗的助力。宫淅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沈丹舒。 沈栗道:“还是要看妹妹的意思。” 沈淳皱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妹妹见过几个外人?叫她自己挑,也只会看脸罢了。” 沈栗道:“那也得教她见见,若是实在不入她的眼,便换个人选。我沈家的姑娘,还怕找不到女婿吗?” 沈淳大怒:“难道你老子的眼睛是歪的?” 沈栗撇撇嘴,在老爹那里是为家族将来打算为重,可八姐儿若是看不对眼,叫她日后如何过日子? 整个殿试,沈栗倒有一半心思是放在“未来妹夫人选”身上的。沈淳嘱咐道:“若是此人能得中一甲,便是你的妹夫了。” 神思不属地交了考卷,沈栗眼也不眨地盯着“未来妹夫”,可怜的考生还一无所觉,不知自己已经被礼贤侯府调查个底朝天。 易硕,字杰立,乃是此次会试头名,今日仍是一袭青衫,正是前些时候在唱卖何溪讨饭碗时提前跑路的人。 神思不属的除了沈栗,还有阁老何宿。 沈栗是在观察未来妹夫,何阁老却在发愁。皇上平日里也愿意听听他的想建议,唯有涉及沈栗时,皇帝一概不听何家人的意见。何阁老是很想在殿试时给沈栗制造些障碍的,奈何皇帝根本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首辅封棋瞥了一眼何宿,何家与沈家的恩怨早就出了名,谁能放心叫何宿见到沈栗的卷子? 进士及第,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似乎此轮科考总要出些奇事。会试时出了舞弊案,殿试过后,景阳又轰动了。 新科榜眼易硕易杰立被新科探花沈栗沈谦礼带着人抢回了礼贤侯府。 第二百零七章胆战心惊易杰立 乍然被抢,易硕的表情是懵逼的,内心是恍惚的。 出了什么事?沈栗是恨我考的更好?那他怎么不奔着状元去? “沈……沈兄,”易硕结结巴巴道:“却不知为何拘拿在下?” 沈栗斜着眼看他,忽地冷笑一声道:“我也很奇怪啊,你说家父怎么就看中你了?” 看……看中我了!这是什么意思!易硕毛骨悚然,放声大叫道:“救命,来人啊,救命……” 沈栗不耐道:“把他的嘴堵上。” 易硕还是有一两个朋友的,他当街被抢,当日与他一起的月白衣衫领着两人的仆人在后面追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们站住!把杰立兄放下!告诉你们,我……我可不是好惹的,我在内府供职,我给皇帝画过雪中御兵图!” 沈栗心中一动,当日他从大同府赶回来觐见皇帝时,倒是凑巧见过那幅雪中御兵图,邵英还曾评价此人“做个画师却是可惜了。” 拨转马头,沈栗笑问:“阁下何人?” “在下冯修贤!”冯修贤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不已道:“沈七公子,多谢您当日在圣上面前替在下美言。在下早就应该当面致谢,只是白屋寒门之人无言登门。” 沈栗似笑非笑。此人看似不急于要人,而是上来拉交情,但言语中先是提到雪中御兵图以吸引沈栗止步,又暗暗透露出他知道沈栗曾与皇帝议论他的画——能把一副并不算精品的画送到皇帝面前,还能够知道皇帝在乾清宫中品评他作品时的细节,说明此人还是有些门路的——这一番话说的亲切,还有意无意地彰显自己了的实力。沈栗若是个“知情识趣”的纨绔子,说不定还要忌惮他几分。 这样一个心思机敏的人,只做个画师,确实可惜了。 沈栗抱拳道:“当日在皇上面前,在下也不过是据实而言罢了,足下的画确实好。白屋寒门却是笑谈,冯兄如今乃是内府供奉,哪有寒门之说?” 冯修贤笑道:“在下军户出身,如今别无他长,唯以书画为生耳,较之寒门亦不远矣。” 冯修贤倒不是谦虚,他算是个比较“凄惨”的内府供奉。一般来说,内府供奉都是在某一方面十分杰出的人物,这些人被选拔出来为皇帝服务。冯修贤算是其中会钻营的,倒也混了个位置。可惜,他的才华比他钻营的能力差了些,到了动真章的时候只有靠边站的份,偏又是军户出身。 军户啊,世代以当兵为职业,很多人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对那些文人骚客而言,贫农出身都不会被鄙视,军户——这些丘八居然还识字读书?居然还跑到内府供职? 本来就家无恒产,又被人挤兑,冯修贤这个供奉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的过得寒酸。在礼贤侯府子弟面前,可不就是寒门吗? 冯修贤与易硕来往密切,沈栗在调查易硕时,自然会了解到冯修贤的情况。此时见冯修贤坦言家贫,殊无矫饰之色,沈栗倒要高看他一眼,笑问:“冯兄是为易硕而来?” 冯修贤虽有些畏惧礼贤侯府势大,然而易硕与他交情实在是好,此时倒也鼓足勇气,要为易硕仗义执言一番,满脸赔笑道:“沈七公子,却不知杰立兄哪里得罪了足下?他不是景阳人,不识尊面,若是有甚冒犯之处,还请足下海涵。如今您与他乃是一榜进士,日后就是同年了,何苦这般拘拿他?有话咱们慢慢说,在下先替他给您陪个不是。” “他却没有得罪在下,”沈栗笑道,忽然又似想到什么:“原是在下疏忽了,诚如冯兄所言,易硕不是景阳本地人,身边却是连个像样的长辈也没有。唔,冯兄既然赶上了,不妨同去,也好给他做个傧相。” 一扭头,沈栗招呼随从:“把这个也带上。” 礼贤侯府的随从自来动作利落,冯修贤还没反应过来,几个人呼啦围上来,再散开时,冯修贤已经被人拖上马背。 沈栗喝到:“今日事忙,不要耽搁了时辰,快走!” 一队人顷刻不见踪影,只留下易硕和冯修贤的两个仆人在原地呆呆发愣。易硕的书童不过十三四岁,哪里见过这个阵势,顿时放声大哭道:“啊也,天降横祸!少爷被人抢走了,我到哪里去给老爷夫人赔一个榜眼少爷,呜呜!” 冯修贤本是为了易硕求情,未料人没要下来,把自己也搭上了。在马背上看着易硕苦笑道:“你到底是惹了什么祸事?怎么就对上了礼贤侯府?” 易硕被人堵着嘴,半句话也说不出,心下焦急欲死。他们说礼贤侯看中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沈栗懒洋洋道:“不要担心,是好事。”这句话虽是出言安抚,但沈栗身为兄长,看着未来妹夫总是有些不顺眼,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易硕二人听后非但没有安心,倒越发忐忑起来。 到得礼贤侯府,沈栗吩咐人扛起易硕便走,冯修贤在后边磕磕绊绊地跟着。七拐八拐,却不是向正堂方向去,易硕二人愈觉胆战心惊。走了半晌,终于穿过一个雕花门,来到一间屋前。沈栗踹门进去,让人将易硕放下,松了绑,把堵着嘴的手绢取出,任由易硕连声询问,也不搭理。冯修贤再要进去,却被人拦下。 冯修贤还想探问,沈栗似笑非笑道:“冯兄且到偏房用杯茶把。”说着,自顾自走了,自有人上前引着冯修贤往西头屋里去。 冯修贤哪有心思喝茶!礼贤侯府的仆妇们个个低头而立,冯修贤到没想着上前搭话,他知道这些大家仆妇都是经过训教的,没有主人发话,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出。 深宅大院,冯修贤也不敢出去乱走,只顺着门口去看关了易硕的正屋。少倾,院子中忽来了一串儿人,冯修贤猜测怕是来了正主儿,八成就是礼贤侯府的主人沈淳。 见那人进了正屋,冯修贤涎着脸,一厢往正屋凑,一厢看着那一串儿人的脸色。倒也没人拦他。冯修贤索性抛却脸皮,就扒着门缝探看。 易硕虽则有些聪敏,到底年轻,又是个正经文弱书生,哪见过礼贤侯府这样阵势?二话不说,抢了人就跑。沈栗又言语模糊,不耐烦与他说清楚。被关在屋内,新出炉的小榜眼自己先吓个半死。 眼见门一开,进来个华服中年,器宇轩昂,相貌堂堂,仪表出众,气势不凡。易硕惊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道:“礼贤侯沈淳沈慎之。” 易硕大惊,这人就是沈栗说的“谁知道家父怎么看中你”的那个“家父”。 新任女婿到门,沈淳当然要过来见见,嗯,顺便敲定婚事。 易硕只觉沈淳笑容有些奇怪——当然奇怪,沈淳正琢磨怎么开口把这小榜眼变成自己女婿呢。 沈淳问道:“易硕,本侯问你,家中可有婚配?” 易硕心下一转,顿时答道:“已有妻子。” 沈淳皱眉道:“胡说!本侯早已查明,你还未曾婚配,家中只有父母兄弟,并无妻儿。本侯问你话,你要照实来讲!” 这是早就盯上了!易硕魂飞天外,抱住屋内大柱躲藏在后面,胆怯道:“沈侯,在下乃堂堂新科榜眼。你沈家……虽然势大,却不能随意当街抢人!您就不怕皇上问罪吗?” 沈淳:“……” 他不知易硕被沈栗一顿好吓惊破了胆,只觉这未来女婿似乎有些发癫,只是人选是早就看好了,如今万事具备,只差易硕点头。无论如何,今日婚礼一定要办。旁的都放一边,还是先说婚事。 沈淳一挥手,浑不在意道:“皇上不管这个。” 沈栗急匆匆跑到后宅,冲进八姐儿沈怡舒的小院:“快,快!八妹妹,七哥带你去相女婿去。” 颜氏早就与沈丹舒一起候着,见沈栗过来,连忙带着女儿匆匆出来。 沈丹舒自己倒是不在意,只道:“既然父亲已经打定主意,我听着就是了。有哥哥在,将来总不会叫我吃苦。” 沈栗跺脚道:“那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你快去相看,若是不中意,七哥无论如何也要为你转圜。快,这是你唯一能反悔的机会。” 颜姨娘推着沈怡舒:“傻女儿,你还小,不明白这个。快去看看,不要让你哥哥白费了心力。” 颜姨娘活了半辈子,知道这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沈淳为沈丹舒挑选的人一定不差,但颜氏和沈栗还是希望这个人是符合沈丹舒的心意的。 沈栗领着妹妹从小路过去,跑到房间后头,悄悄在窗纸上洇开个小洞观看易硕。 易硕此时终于搞清沈淳的目的,原来是天上掉了馅饼,人家想要自己做女婿。 缓了缓神,新科进士恢复了从容气度,看起来很有些风姿卓越的样子,文质彬彬,声音清亮,婉言推辞道:“沈侯当知在下并非出自名门。” 沈淳笑道:“乡绅之家,素有贤名。”小富之家,名声还不错。 易硕道:“贵府何等门第?余虽有幸得中榜眼,也不过一平常书生耳,怎堪配公侯之女?” 第二百零八章累世宿敌 “新科进士,前途无量,贤侄何必自谦?”这就叫上贤侄了,沈淳笑道:“沈家当初也不过是山中猎户。” 易硕仍然摇头道:“婚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学生不敢自专。”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此诚佳话也,何必囿于虚礼?况媒妁具备,又有本侯做主,待成婚之后,带着小女一同回乡,岂不妙哉?”沈淳笑道。 沈栗在窗外悄悄问沈怡舒:“怎样,可看得中?” 沈怡舒与沈栗同母,平素就很亲近,如今虽有些害羞,但身边没有外人,对着亲哥哥倒也放得开:“看行止倒还稳当。” 易硕乃是乡绅之子,骤然与侯府论亲,能保持情绪稳定,没有失态出丑,却也不易。 沈栗又问:“看着顺眼吗?” 沈怡舒脸红道:“似乎文弱些,也还说得过去。” 沈栗向前凑了凑,附耳问道:“嫁不嫁?” 沈怡舒到底难为情,抬手打了沈栗一下,扭头跑了。 沈栗虽挨了一下,却见沈怡舒脸上只有羞涩,并无勉强之意,知道这是没意见。 沈怡舒是颜氏自己教养出来的,随了颜氏的脾性。与习惯于争强好胜的沈丹舒不同,沈怡舒很有些颜氏的清醒,自己虽然出自礼贤侯府,但既不是嫡女又不是长女,想要如沈鸾一般嫁个高门大户龙子凤孙十分不易。 何况有个强势的亲哥哥沈栗,也让沈怡舒相信,易硕虽然家境一般,但沈栗既然能点头同意沈淳的安排,把人抢来给她相看,想必此人是不差的。能嫁到榜眼家去做正头娘子也很不错。 妹妹表示满意,沈栗便放下担忧。诚如沈淳所说,沈怡舒自小养在深闺,见过几个外人?相看女婿,无外乎人品家世,这个有沈淳派人调查;才华能力,这个有金榜为证;到沈怡舒这儿,也就剩看脸儿了。 沈栗转到屋前,见冯修贤聚精会神地扒着门缝往里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冯修贤知道沈家这是要来一出榜下捉婿,不再担心人身安全,回头见是沈栗也不害怕,笑嘻嘻拱拱手,让在一边。 沈淳知道沈栗是跑去找沈怡舒相看易硕了,如今儿子回来,脸上并无异色,想是闺女没有意见。见易硕仍然连连推脱,沈淳便不耐烦起来。 沈淳本就是武将,习惯于令行禁止,最烦的就是读书人那你来我往、转弯抹角的套路。又是几十年的侯爷做下来,暗地里害他的人多了,却没几个敢当面与他对立的。 磨了半天嘴皮子,这榜眼居然还不松口,沈淳立时变了脸:“莫非本侯的女儿配不上易公子?” 易硕:“……” 易硕不是个过分清高的人,再者,他金榜题名之后,又娶上侯门之女,只会有人羡慕他运气好,才具高,遂教礼贤侯相中做了女婿,不会有半个人说他攀权富贵的。 何乐而不为?易硕心里早就愿意了。之所以一再推脱,是为了表现自己稳重,谨慎——人家一说就满口应下岂不是显得太猴急? 他正表演的欢快,沈淳翻脸了! “不不不,学生并无此意。”易硕慌忙道。 “那你到底为何不应,说出个道理来!”沈淳怒道。 易硕:“……”我是想答应的啊,您倒是再劝几句啊。 沈栗轻笑一声,扭头见冯修贤在门外来回乱转,急的跳脚,出声招呼道:“冯兄进来。” 冯修贤应声入门,恭恭敬敬给沈淳请安,转头狠狠瞪了易硕一眼。你是不是傻?还以为人家就非你不可了?沈侯若是说一声要嫁女,上门求娶的人能排到城外去。 如今万一结亲不成,岂不是要成了仇家! 沈栗笑道:“想来冯兄与易公子的交情不浅?” 冯修贤忙道:“我二人兄弟相称,彼此有些了解。杰立兄这是一时误了,自惭身份,觉着配不上贵府的女孩,待我给他说清楚。” 沈栗唤冯修贤进来正是为此,易硕与沈淳说岔了头,一时都有些下不来台,冯修贤心思活泛些,正好叫他解围。 沈淳气呼呼与沈栗走了。冯修贤急不可耐道:“杰立兄,你这是拧什么!沈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你还有什么迟疑的。过了这个村,你可再找不着这样的好事了。” 易硕不好意思说我这是装过头了,期期艾艾道:“那位姑娘……却不知人才如何?” 冯修贤笑一声道:“有礼贤侯给我做岳父,跟母鸡拜堂我都愿意。” 易硕:“……” 冯修贤恨铁不成钢道:“你当是你们乡里呢,还打算亲自瞅一眼高矮胖瘦?别做梦了!侯府的闺女,是能叫外男随便看的?” 嗯,他们还不知道,侯府的闺女,已经悄悄相看过易硕了。 转头看了看外面,冯修贤凑近了低声道:“你只管放心,这高门大户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吃穿用度都挑好的,家里有先生教导文字,还有教养嬷嬷片刻不离左右,只要不是胎里带了病,长大了容貌气度都不会差,就连贴身伺候的丫头都比一般人家的姑娘看着清秀体面。 再者说,娶妻娶贤,你可不能光盯着女子的颜色!我方才打听过了,这位八姑娘与沈栗同母,一个亲娘教出来的,至少不会是蠢人,岂不比你回乡娶个小家碧玉能撑起门面?” 易硕不敢再拖延,怕好好的婚事飞掉,连忙道:“那……依修贤兄的意思,还是答应的好?” 冯修贤一拍巴掌:“当然要答应,这事你得听我的。若是让你错过了这桩好事,来日我有何面目去见令尊令堂?” 头脚沈栗抢了人,御史何泽后脚就跑去参他。邵英喜欢用几年不许升迁来惩罚官员,何泽当年与白蒙等人一起参沈淳,结果叫沈栗当庭反驳,险些扣上通敌的黑锅,被邵英判罚五年不得升迁。如今沈栗渐渐成长,眼看他做了探花,就要入仕,何泽那不许升迁的五年期限还没到呢。何御史沉不住气了。 何泽参人的折子还没念完,礼贤侯府就满景阳下帖子请客嫁女。 邵英不以为然道:“榜下捉婿有何可参?无事生非。” 何泽恨不得以头抢地。 如今榜下捉婿是不多见,却也时有发生, 可沈栗那当街抢人时气势汹汹的架势,哪里能看出是在抢女婿呢,这榜下捉婿,还有堵嘴捆人的?何况,沈家堂堂超品侯府,想与之结亲的人家只多不少,谁又能想到沈淳竟相中了一个乡绅之子来做女婿? 回到何府,何泽又叫何密训斥一番。何密如今被“讨饭碗事件”搞得头昏脑涨,他若是先注意到了,绝不会轻易让何泽去参沈栗。 “沈家如今势头正好,若非万无一失,不可随便动手。”何密皱眉道:“为父已多次嘱咐于你,为何不肯受教?” 何泽不语。他每次去找麻烦的时候都觉得是十拿九稳,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何密不满道:“早就于你说过,不要只是盯着沈家、沈栗,似你这般,将来如何成就大事?” 何泽叹道:“儿子也不想啊,可我忍不得。”何泽觉得沈栗简直成了自己心中魔障。自从遇到这泼才,自己就没得过好。回想起当初沈栗年不过十岁,就连连算计何家,何泽喃喃道:“莫非是累世宿敌?” 何密觉得这儿子简直不可理喻!这是年岁渐长,不肯如以前听话了?何密闭目沉思。 因沈栗得中探花,礼贤侯府原就备着大宴宾客,如今改成喜宴也不慌乱。宾客们纷纷在礼单上加上几笔,恭贺礼贤侯府双喜临门。 啧啧,榜眼探花都落在一家,这么看起来,新郎家的门第虽然不高,礼贤侯府倒也没怎么吃亏。到底是保持了两代荣华的沈家,眼光谋划总是不差。 易硕独自来景阳赶考,没有家人在身边,好在有冯修贤充任傧相,倒也顺顺当当地拜了堂。在娘家成亲,有沈栗看着,没有人敢闹洞房。盖头揭开,易硕圆满了,岳丈家门高位显,妻子花容月貌,自己进士及第,人生乐事,莫过于此。 转过天参加琼林宴,易硕享受到了绝大多数同年的嫉妒目光,尤其是状元,心里暗暗惋惜自己年纪太大,成婚太早,不然,沈家的女娘,还指不定花落谁家呢。 一甲三进士,是一定入翰林院的。沈栗与他的妹婿易硕同时被授予翰林院正七品编修之职,算是正式出仕了。二榜进士还要等待馆选。 虽是同年进士,沈栗受到的待遇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连状元在内,其他人还在翰林院学习,沈栗就要常常去东宫,协助太子处理事务。不是没有说怪话的,然而翰林院的老大人们只是冷笑一声,半点没放在心上。你看不过去,成啊,你有让东宫宣召的本事吗?太子殿下知道你是哪个? 太子如今有了皇长孙,有了肃清三晋的威名,如今已经坐稳了东宫,邵英虽然习惯于抓紧手中权力,但也开始渐渐引导太子在朝堂上发表意见,参与政务。 第二百零九章花样作死 很显然,邵英的这种做法使二皇子愈加愤懑,或者说……不安。 自从二皇子邵襄懂得了权利这个词的含义,他就不曾弃过对太子之位的觊觎,也从未觉得自己和太子有太大差距。 太子虽然早被立为东宫,但为皇后乃是商女出身,而邵襄的生母金贵妃则出自豪门大族,这使很多在意血统的朝臣每隔一段时间就想起来将太子和邵襄做个比较,这使邵襄产生了自己可以和太子竞争的错觉。 太子的外家承恩侯府不成气候,好容易培养了几个伴读,又叫人毒死大批,剩下猫猫狗狗两三只——郁辰办事出了纰漏,叫邵英罚了;霍霜是宗室,很多事情需要避讳;沈栗倒是有些手段,可惜礼贤侯府又交了兵权,近些年开始衰落了。而邵襄身后则站着门生遍及朝野的金、何二族。 先时太子只在景阳城中,东宫之内活动,连政务也很少接触,因此大臣们都觉得太子过于绵软了,没有英主之兆。相比之下,有何家出面时时为他吹嘘的邵襄,倒也勉强能与太子相较。 而这相持之势自太子从三晋回来后被彻底打破。朝臣认识到太子果断的一面,大同府送上的万民伞又为太子博得了民间美誉。有这些声威做依仗,太子入朝参政的便顺利的多。 太子与邵襄之间的差距陡然加大。 邵襄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需要改变,要奋起!但如今父皇一再偏心太子,轻易不教自己接触政务,自己又该通过什么途径来表现出优秀之处呢? 邵襄为此事绞尽脑汁。 邵英与太子自是无暇关心邵襄的小心思。对邵英来说,二皇子再折腾,也不过是个稍有企图的糊涂儿子,不值得自己浪费半点儿心力。真正野心勃勃又能够掀起大浪的是自己那堪称阴险狡猾的异母兄弟湘王。 邵英曾说过无论如何不能把湘王的问题留给太子,既是为着了结当初与湘王争位时所留下的积怨,也是担心太子日后登基陷于“苛待王叔”的流言。 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邵英一直担心北狄会趁着朝廷与湘州方面相争时大举入侵,但如今北狄正在内乱,无暇他顾,盛国没有了后顾之忧,湘州问题就被摆在了皇帝案头的头等大事。 湘州不是想打就能打的。 湘王的封地富庶与否邵英本不在意,天下都是他的,湘州也是他的,唯叹先帝竟允许湘王蓄私兵。 太祖皇帝邵廉清醒一生,唯独在自己喜爱的儿子湘王这儿犯了糊涂。也是湘王当初输的太委屈,不是败在能力品行上,也不是败于战功声威上,最后决定皇位归属的竟是女人的肚皮,皇长孙的诞生! 湘王酩酊大醉,第一次未加掩饰地抱着邵廉的大腿哭。邵廉心情复杂,按说儿子们争来抢去,作为父亲和皇帝,自己应该是恼怒的。但这个儿子他输的……确实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邵廉就和大儿子商量:你这个弟弟既然已经失败,也服了软,你也大度些,他如今不能摸兵权了,叫他留几个私兵过护卫王府,过过瘾吧。 邵英能说什么? 等邵廉龙御归天,湘王就带着他的私兵躲在湘州不出来了。经过二十来年的经营,湘州已经无异于国中之国。明面上还对朝廷俯首称臣,实际上当地官员上任都需要争取湘王府的认可,不然便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邵英忍了又忍,如今忍不得了。见天儿招呼太子,父子两合计着如何干掉湘王。 沈栗常常随侍太子,自然能感觉到风吹草动,这样的朝廷大事,以他的级别本是掺和不上的,然而他如今正站在迎接队伍中,百无聊赖地等待湘王世子仪仗。 霍霜从前头过来,低声道:“太子殿下等的急了。” 沈栗皱眉:“早该到了,可是出了什么纰漏?”如今已值七月,天气酷热,大半天等下来,别说太子不耐烦,底下站着的早已汗透衣衫。沈栗、霍霜这些年轻的还好,有些老大人看着就要翻白眼了。 霍霜冷笑道:“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昨夜下了雨,路上难行,仪仗走的就慢些,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到。” 沈栗奇道:“这是诚心作死?” 邵英下决心处理湘州问题,头一件事就想着下旨召湘王入朝。湘王若来,找个借口把他留下便是,湘州没了头领,自然容易瓦解;湘王不来,更好,违抗君命,新账老账一起算,正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阁老们正字斟句酌地考量着旨意应如何写,湘州的折子先到了,说是湘王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因此近年来就没能入朝述职——这是老借口,但今年又添了一点儿内容——令湘王世子代替他回景阳,见见皇伯父。 说白了,这是让世子来做人质,表明自己没有反意,安皇帝的心,堵朝廷的嘴。 邵英叹息不已,毕竟是当年能与自己一较长短的人物,这肯定是得到了北狄内乱的消息,料到自己要拿湘州开刀,故此先送了世子过来。 湘王都“病得沉重,不能移动”,世子也代父前来,湘王府够有诚意了吧?邵英一时半会儿还真就没法挑湘王的毛病了。 湘王得以在封地继续逍遥,湘王世子可是来做肉票的,到了景阳这地界,他还敢如此托大? 霍霜低声抱怨道:“皇上怎么就想着让太子殿下亲迎?也太给他们脸面了。” “先皇诸子多英年而逝,皇上如今只有晋王、湘王两个兄弟在世,自然亲近些。”沈栗微笑道:“湘王世子离开景阳时尚在襁褓,如今回来,太子殿下作为堂兄,自然要迎上一迎。” 霍霜满脸佩服地看着沈栗胡说八道,喃喃道:“湘王府什么时候与皇上亲厚过……读书人的嘴……” 又等了半晌,日头愈加毒辣起来。太子下令召沈栗几个过去,负责主持迎接事宜的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和礼部尚书马司耀也在。 太子满面不悦,询问:“湘王世子迟迟不到,如之奈何?”听的出来,太子的脾气上来了。 沈栗看了看钱博彦:“阁老如何看?” 钱博彦满脸愁容。 当初宫门夜开案时,钱博彦自扫门前雪,置东宫之危而不顾,当时是看起来聪明,没想到后患无穷。 太子和皇帝都对他的人品产生质疑,做太傅,太子已经很少同他请教问题;做阁老,比排在最后的何宿还清闲。 若非皇帝不想打破内阁的平衡,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自己这阁老早就“致仕”了。 如今其他人都在忙着对付各地奏折,唯有自己,被打发来参与迎接仪式,以显示朝廷对湘王的看重。结果这件事也出了问题! 继续等下去?太子眼看要冒火。请太子回驾不等了,像话吗?万一传出太子轻慢湘王世子的闲话怎么办? 钱博彦在太子面前心虚气短,低声道:“那边又派人过来说是湘王世子身体不适,需要仪仗缓行。” 这是明摆着找茬? 沈栗不觉皱眉,望向太子。太子也觉得蹊跷,质子不是这么当的,湘王世子发了什么昏,真想找死? 钱博彦却望向沈栗。在几位阁老中,钱博彦在东宫的时间最长,与沈栗接触的最多,因此也比较了解他。眼前这个年轻人,常能另辟蹊径,故此太子把沈栗招呼过来商议,钱博彦是没有意见的,相反,他还希望沈栗能想出个法子,解开如今窘境。 马司耀却完全相反。会试舞弊案的风头刚刚过去,马司耀虽然还厚着脸皮赖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但威望却受到打击,即使下属们仍然表现的恭恭敬敬,马司耀也如坐针毡。 这都是从沈栗在考场上那一睡开始的。马司耀有多追求权势,就有多恨沈栗。 马司耀插嘴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湘王世子此举乃是藐视皇恩,此事应秉明圣上,按律治罪。” 太子冷哼一声,似笑非笑:“秉明父皇是应该的,但这是明日上朝的事,再者他不是身体不适吗?便是晚些也该情有可原。吾问的是如今该如何?” 马司耀被太子训斥,心下有些不满,只觉太子慢待老臣,较之三皇子果然差得远。 太子虽然不清楚马司耀一直致力于夺嫡,但马司耀参过承恩侯府,又找过沈栗的麻烦,太子当然视他为东宫的敌人,如今心里又烦着,怎么可能对他好声好气。 霍霜试探道:“臣下带人去催催?” 钱博彦苦笑道:“如何催?已经派人去了几遍,均无效果,那位又称病,却是不好再催?” 沈栗忽道:“既是身体不适,自然需要治疗。殿下不妨令太医前往。” 太子询问地看向沈栗。太医自是有的,皇帝和太子出行,御医算是常规配置,这是必须有的。现在队伍里就备着。但太医去了就管用吗? 沈栗微笑道:“如今天气炎热,暑气蒸腾。湘王世子身体不适,恐是水土不服,引发急症。只让仪仗缓行有什么用?还是让太医去看看吧。” 太子心下奇怪,沈栗难道是想让太医去检查湘王世子到底有没有患病? 第二百一十章冰盆何其多 装病虽然是个技术活,却不是没有可能瞒过太医。那边也没咬死了就是生病,只道身体不适,便是被太医检查出没有患病,也不是没有借口搪塞。 然而太子知道沈栗不会做徒劳无益之事,稍稍迟疑便点头应下:“令徐太医与你同去,郁辰,你带些人护卫。” “老臣也走一遭吧。”钱博彦不愿在黑脸的太子面前晃荡,深恐再惹人不顺眼,宁愿冒着日头来回赶路。 有阁老压阵也好,太子无可无不可,点头答应。 沈栗请求令霍霜换了郁辰。霍霜的武艺稀松,比郁辰差得远,但他出自玉琉公主府,仔细论起来与太子、湘王世子是表兄弟,到了那边又不能动武,从身份上讲,说话比阁老要好使。 几个人快马加鞭往前头迎去。 路上沈栗瞄着徐太医。太医苦着脸,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活。 沈栗轻笑道:“徐大人,您说,湘王世子是病了还是没病?” 徐太医:“……”连人我都没见到,怎知病没病? 太医这种生物都是越老越值钱,徐太医如今刚满四十岁,能在这个年纪就被派来侍奉太子,还能让太子记住他,起码心眼是够用的。 “还请沈大人指教。”徐太医温和地询问。沈栗如今已经在翰林院做了正七品编修,前途无量,客气些,称一声大人也不为过。 沈栗微笑道:“依晚辈看,湘王世子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徐太医去看钱博彦。钱阁老闷头赶路,仿若未闻。霍霜两眼望天,若无其事。再会回头,见沈栗诚恳地看着他,强调道:“还是病着的好。” 徐太医想了想,点头道:“沈大人说的是。” 对太医来说,“确认”贵人有病比证明贵人无病容易,风险也更小。 你这边声称无病,万一回头人死了怎么办?先说一句病重,死了不算你错,好了是你医术出众。 沈栗的要求对徐太医是有利的,故此对方并无难色,欣然应诺。 酷暑难耐,太子那边尚有阴凉之处可以暂避,湘王世子仪仗却只能冒着烈日在光秃秃的官路上缓缓前行。仆人、兵卒皆干渴欲死,无精打采。 几个小僮捧着冰盆迤逦而行,,盆中镇着甜瓜,吸引着士卒艳羡的目光。冰盆被捧到队伍前头,献给优哉游哉坐在凉轿中的湘王府左长吏温率。 温率挥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奉上手巾,温率仔仔细细擦了,方才慢慢悠悠挑了一块儿顺眼的,皱着眉尝了尝。 姜堰立刻凑上来赔笑道:“委屈大人了,路途颠沛,粗酒简食,还请大人稍稍忍耐,待到了景阳,下官一定为大人好好筹备。” 温率懒洋洋道:“罢了,如今是好日子过久了,人便愈发讲究些。想当年跟着王爷闯天下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委屈没受过?” 姜堰奉承道:“都是王爷与大人们辛苦创下伟业,狩牧湘州,我等才能有如今光景。属下若是连大人的衣食住行都照顾不好,待回到湘州,兄弟们可饶不了我。” 温率瞥了他一眼,笑道:“以前倒没发现你这夯才如此有眼色。” 姜堰眼底露出喜色,勉强压抑道:“以前……属下手拙嘴笨,有诸位同僚们在,属下哪里能凑到大人眼前。” 温率似笑非笑道:“本官倒是以为他们不叫你露头未必就是坏事。” 姜堰还在庆幸自己终于入了温率的眼,听到此话顿时愕然,不知为何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温率骂道:“你刚说什么?伟业?呸,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这词儿是能随口乱说的吗,若是给咱们王爷添了麻烦,活剐了你。” 姜堰吓了一跳,天气又热,心中又慌,汗水顺着鬓角一滴滴落下来,哀求道:“大人,属下是个粗人,只是勉强凑几句文雅的话儿,不想露怯了。还望大人念在属下一片忠心,且饶恕则个。” 温率又吃了两口甜瓜,只觉索然无味,顺手扔掉,再次接过下人奉上的手巾擦了擦手,才浅浅叹息道:“若不是想着你还有几分忠心,早教人叉出去打死。” 姜堰连连谢过,满面感激,奉承话一股脑说出来。 温率靠在凉轿里,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老子不爱听这个!真是‘板荡识忠臣’啊,平日里一个个甜嘴巴舌,看着比亲儿子都孝顺,哼!老子为王爷来出生入死了,就都不见踪影,跑的比兔子快,只留下你这个脑筋不好使的。” 姜堰委屈道:“属下自知愚笨,但属下一心为大人效力,只要大人吩咐,刀山火海不在话下。” 温率哼道:“头一件就是要管住你那要命的嘴,再被我听见你露出了什么不该说的,只管大耳刮子招呼!” “是!属下记下了。”姜堰打起精神道。 温率打了个哈欠,见姜堰两眼直勾勾盯着冰盆中的甜瓜,嗤笑道:”这点子出息!赏你了。” 姜堰大喜,满口称谢。那盆中冰块已经半化,将甜瓜淹没,汤汤水水,略显浑浊。姜堰也不在意,赤手捞将出来,连冰块都咯吱嚼了,末了袖子一擦嘴,长叹一声:“好凉气。” 温率嫌他吃的粗鲁,撇过头去,吩咐道:“去,天气越发炎热了,将那冰盆再给世子送去两个。” 姜堰立时应声,拨转马头,就要往后面去,忽又停住,望着温率迟疑道:“那几个怕是还未用完,若是再送……” 温率的眼睛就立起来:“怎么,你这是在质疑本官吗?” “不不不,”姜堰忙不迭摆手道:“属下不敢,这就送,这就送去。”说着,狠狠抽了一马鞭,那马吃痛,嘶鸣一声,飞也似地载着姜堰跑了。 温率才余怒未消地啐道:“说是个夯才,果是个夯才!”又吩咐轿夫:“再慢些,赶着投胎吗?” 轿夫不敢言声,互相对视一眼,将脚步再放慢。后头士卒便发现队伍的速度更慢了。 姜堰在仪仗中打了个来回,方勒住马缰,悄声嘟囔道:“怪道都说这位不好伺候,简直是个活祖宗。活该被打发来做这苦差事。”拍拍马头,轻叹道:“倒霉的欺负更倒霉的,也不知还有命回去不?” 尽管腹诽不已,姜堰仍老老实实端了两个冰盆送到世子车上。 伺候世子的是王妃安排的老太监连安,见了冰盆就骂道:“还想怎么着?别忘了,世子到了景阳还是要皇帝的!” 姜堰热的一身汗,老太监掀起车帘时却觉一股冷风过来,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叹道:“这是温长史的意思,您和我这小虾米吵也没用。” 连安还要争辩,只听世子在车厢里有气无力道:“连伴伴,不要吵闹,听温大人的安排。” “世子……”连安心疼道:“您这身子骨可不能再折腾了。” 世子不语。连安无可奈何,瞪了姜堰一眼,将冰盆端了进去,狠狠撂下帘子。 大抵是被这老太监瞪的多了,姜堰也不在意,又拨转马头向前头去,一厢嘟囔道:“我就是个命苦的疙瘩,两头吃挂落,嘿!” 转瞬见了温率的凉轿,抖了抖精神,高声禀报:“大人,都办好了!” 温率正昏昏欲睡,马上就要见周公,不期教姜堰吵醒了,一翻身坐起来,正欲发怒,远处传来马蹄声。 温率哼道:“又是来催命的。” 待他从凉轿上下来,一队人马已到近前。 打头的是个威严老者,温率瞳孔一缩,从官服上判断出这人官位不低。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虽然官服品阶不高,但看配饰气度,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再后头,是一个面目温和的中年人,旁边有人替他抱着箱子——这是个太医? 温率回头使了个眼色,自有人悄悄向后头跑去。 最先开口招呼的是个笑眯眯的年轻人:“这位便是湘王府左长史温率温大人吧?下官翰林院编修沈栗,奉太子殿下之命,随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钱大人,玉琉长公主之孙、东宫伴读霍霜,并太医院御医徐棹前来看望湘王世子。” 温率忙上前见礼:“见过钱阁老,几位大人,下官温率。” 钱博彦点点头:“听闻湘王世子身体不适,以致耽搁行程,如今可好些了?” 温率顿时愁容满面:“世子正烦躁着,稍有颠簸便难以忍受,故而下臣们只好慢慢行走,只求能让世子好受些。” 钱博彦看了眼沈栗。 沈栗笑道:“太子殿下也牵挂湘王世子的情况,这不,派了徐太医过来。” 温率迟疑道:“这个……世子如今好容易睡着,却是不好打扰。” 沈栗笑道:“既是身体不适,可不能再拖着。若不及时诊治,万一病情加重岂不令人后悔?” 温率仍然推辞道:“只是近来世子心下烦闷以致脾气不好,下官不敢惊动。” 这是有起床气?沈栗看了看霍霜。霍霜会意道:“想是表弟初次离家,心里不安。我这个做表兄的却不能视而不见,待我前去开导开导他。” 第二百一十一章多久都可以 阁老要见世子,扯下脸皮,倒是可以婉拒;兄长探望弟弟,再要推辞,未免不近情理。 温率还在犹豫,沈栗又催了一句:“温大人,太子殿下还等着回话。” 这边是以世子身体不适让太子空等半天的,如今既已派了太医来,不教世子露面是说不过去的。 温率点点头:“世子车驾还在后面,诸位大人请随下官来。” 钱博彦官衔最大,温率的注意力十之七八都放在他身上。又是奉承又是讨好,想从这位当朝阁老的言谈中体察出朝廷对湘州方面的态度。是仍在虎视眈眈,亦或已经獠牙半露?前者还能暂时维持,后者……温率半垂眼目,将心底担忧勉强压下,若是朝廷真要翻脸,包括自己在内,所有来自湘王府的人怕是都要被拿来祭旗。 世子就是被送来做肉票的,他死不死没关系,自己可一定要活着回去! 沈栗几人闷声不响跟在后头,倒是乐得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仪仗队伍。只见仆人、士卒们面上均有疲态,但都低头肃立、身形纹丝不动,整个队伍中除了钱博彦和温率的寒暄声竟毫无其他声响。 霍霜与沈栗对视一眼,不过是个仪仗,就能做到如此,那些正经兵将呢?听说湘王年轻时骁勇善战,长于掌兵,果然名不虚传。 行至湘王世子所乘车驾,沈栗不觉挑眉。此时天气炎热,官路上一丝风也没有,世子的车怎么捂得这样严实?窗未开,帘未掀,站在外面,望不见里面一丝人影。 温率站在车外,恭敬道:“臣温率斗胆请问,世子可醒了吗?太子殿下派了太医过来,尚有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钱大人,太子伴读霍霜、沈栗等人奉命来此探望。” 车驾中良久无人应声。 温率为难地回头看看众人,又问了一遍,世子仍不应声,只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低声答道:“世子刚睡下,不见外人。” 温率看向钱博彦,微露笑容,准备再次推拒。 沈栗皱着眉道:“如今天气酷热,这车里面理应是闷热难当,坐不住人的。世子竟然睡着?莫非病得沉重,故此昏睡不醒?” 转头埋怨道:“大人也太不经心了些,您乘着凉轿,额上尚且见汗。竟没发现世子这里的异常?” 温率愣了愣,笑道:“沈编修有所不知,这车内放置了冰盆,里面并不热,放下帘子,乃是为凉气不要冒出。” 沈栗挑眉:“怎么?原来车内是凉的么?” 能叫朝廷的人吃瘪,温率很是高兴,耐心给沈栗长见识:“这车子捂得严实,置冰盆于其内,内外热气不通,车外酷热难耐,车内便是欲要冷如冬季也可得之。” 沈栗听了,愈发摇头道:“大人差矣,此法不可。若果如大人所说,内外热气不通,可得一时凉爽。然而一旦需要出来进去,则瞬息由冷入热,或由热至冷,便是草木,乍暖乍寒也要生病,何况人呼?” 说着,转头去看徐太医。徐太医心有灵犀般上前提供佐证。太医侃起病理来既能在三言两语间让人听得清楚明白,也能滔滔不绝让人雾里看花。得了沈栗暗示,徐太医引经据典,摇头晃脑,眼见这温率眼中透出茫然之色了,徐太医才意犹未尽地总结:像这样于不通风处置冰盆的方式是绝对错误的,说不定世子就是因此才不舒服的。 “我道表弟为何病着,原来罪魁祸首竟是你!”霍霜突然道:“表弟哎,哥哥来看你来了,我可不是外人。”说着便向车上爬。 温率一愣,伸手欲拦,霍霜上手一推,温大人打了个旋,旋到一边。霍霜冷笑一声,直接上车。 钱博彦忙上前扶住温率:“啊也,温大人还好吧。您别见怪,霍伴读的脾气粗鲁了些,待老夫秉明太子,定要让他给您赔罪。” 温率:“……” 沈栗微微一笑,也趁机上了车。 论年纪,湘王世子比太子只小了五个来月,论块头,太子能装下两个他。 此时世子正躺在车中睡着,身旁跪着个太监守着他。 霍霜见世子果然睡得沉重,愕然看向沈栗,不知是否真要把人叫醒。 沈栗上前探看,那太监欲抬手拦阻,想了想又放下。沈栗抬眼看他,试探着伸手去摸世子额头,这太监果然垂着眼只当不见。 手下的皮肤冰凉,沈栗皱了皱眉。转头唤:“徐太医,看着有些不对,你来诊治诊治。” 钱博彦还在絮絮叨叨替霍霜道歉,温率一个王府长史还真是不好撇下他不理,一时半会儿竟被他缠住。世子身边的太监又不阻拦,徐太医默不作声,手脚利落地检查一番。 等温率爬上车,徐太医已经下了结论:“受了凉,一会儿必定要高烧不止,世子体虚,若不及时救治,恐成肺痨之疾!” 那太监吓了一跳,尖声道:“什么?” 沈栗去看温率,见这位王府长史虽然也是满脸焦急之色,看眼神却并不在意,甚至透出些喜色来。 因为诊出世子有疾,所以先前让太子空等的冒犯有法子交代了? 沈栗仔细询问:“也就是说,若是世子的病再拖延下去,便会更加严重了?” 徐太医点头道:“正是。” 沈栗立时道:“既然如此,不能再耽搁了,还请霍兄带着世子先行一步。” 温率吃了一惊,世子“病着”原是为着拖慢行程,叫太子那边多等一等,怎么到了沈栗这里反倒要世子先行一步? “世子身体不适,不耐移动。”温率坚持道。 沈栗耐心道:“身体不适的时候都不愿移动,这是人之常情。但事有轻重缓急,如今世子的病急需救治,若稍许不适能争取时间,还是合算的。” 徐太医自然附和沈栗:“正是如此,路上颠簸,又缺少药石,世子多拖一会儿便多一份风险。” 温率干巴巴道:“只恐世子发怒。” “他现在晕着,怎么发怒!”霍霜怒道。 沈栗也沉下了脸:“大人身为王府长史,照顾好世子本是大人的职责。先是世子用不当的方式避暑,才令世子受了凉,已是大人失职;如今吾等欲救治世子,大人为何阻拦?” 一番话句句指责温率,把世子重病的错都推在他身上,说的像是他要谋害世子似的。 湘王世子如今这一病的确有温率的手笔,但他的本意原是敷衍太子那边,没想到倒成了沈栗找茬的理由。 沈栗道:“世子若是出了三长两短,大人能负责么?” 温率气道:“若是让你们带走了世子,万一事有不虞,你们能担得起吗?” 沈栗奇道:“为什么要我等来负责任?世子是在大人的照料下病的,乃是大人有错。我等尽力救治,分明是为了挽救世子。若是世子出了什么事,也是因为大人拖延了世子的病情。” 温率气急。照沈栗这样说,无论世子被带走后出了什么问题,都是他的过错。 沈栗仍是一副无辜样子,不管怎么说,世子总是在进入景阳城前、在温率的照顾下病的,就是有什么意外,也是湘王府自己的责任更大。 温率抖着嘴唇道:“不成,世子需留在仪仗中。” “哦,”沈栗漠然道:“请大人说说,应如何救治世子?” 温率道:“仪仗中自有郎中。” 沈栗笑道:“这样也好,如此一来,世子若有不虞,却与我等无干了。” 温率又僵住了。这样一来,自己就要对世子的安危负有全部责任了。狐疑地看看沈栗,若是自己应承了,他们索性动手脚害死世子叫自己担责,那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 叫人带走世子,便是给太子解了围,那边肯定不用等了,不甘心;不教他们带走,又怕世子真出了事不好担待。 霍霜怒道:“世子情况危急,哪有给你迟疑的时间。我是他的表兄,今日就替他做主了,来人!找个骑术好的,给我驮着世子。” 沈栗他们带来的侍卫都是东宫的,自然不会给湘王府这些人面子。得了命令,一拥而上,便要把世子背走。 温率又被钱博彦缠住了,虽然气急败坏,却不敢命令湘王府的侍卫上前拦住东宫侍卫,万一打起来,湘王府可就说不清了。 世子身边的老太监非但没有阻拦,还手脚利落地扯出一张薄被,裹在世子身上,将人扶起。 等温率再脱身时,霍霜等人已经纷纷上马。 沈栗笑道:“大人且跟着仪仗慢行,多久都没关系,我等先护着世子去景阳医治。” 霍霜一声唿哨,尘土随着马蹄扬起,呛了温率一嘴沙尘。 我只是想找借口让太子那边多等些时辰,好为湘王府提起,怎么就被人把世子带走了? 回头看了看队伍,没有湘王世子的仪仗,还叫仪仗吗? 人高马大的姜堰愣是用一种让人觉出“怯生生”这个词儿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大人,现在怎么办?” 这一天,景阳的百姓忽然听说,湘王世子十分凄惨地来到景阳拜见皇伯父。有多可怜?连自己的仪仗都扔了,病得要死,孤零零被人救回来,还是太子亲自把他塞到自己的舆车中带回东宫的。 说是湘王长史照顾不周,好好的世子,差点得了肺痨,啧啧。 第二百一十二章所谓世子 温率本是想显示湘王府的威风,试探朝廷的态度,没料想世子都叫人叼走了。 没有主人的仪仗,静悄悄前行。十里长亭之外,本该迎接湘王世子仪仗的人早就不见。温率虽还乘着凉轿,却也止不住频频冷汗。 姜堰眨了眨眼,傻乎乎问道:“大人,世子不在,咱们要到哪里落脚?这……” 本来负责迎接事宜的礼部应是有人专门负责安排湘王世子及陪同人等的住处,可惜,如今世子叫太子卷走了,连礼部的人也一起随太子回了城,他们这些没有主人的仪仗竟被撂下不理了。 温率狠狠闭了闭眼,长吁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做皇子时在景阳是有府第的,皇上为显恩宠,一直没有收回,如今世子回来,皇上已经命人修缮过了,作为世子住处,咱们直接去便是。” 更叫温率等人难堪的是,仪仗竟在城门前被拦下!守城的将士道:“若是同太子仪仗一起回来,或是有湘王世子在,标下自然是要放行的。只是如今仪仗中没有主人,其中侍卫又携带武器,标下却是不敢随意放人进入国度的。” 湘王世子是宗室,有携带一定数目持有武器侍卫的权利,如果世子在,城门将士绝不会拦人。然而如今仪仗中温率身份虽高,却只是王府属官,算是臣子,臣子是没有权利带着这么多侍卫入城的。 守城将士也不是故意为难,律例如此,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违背的。温率翻脸大怒也没用,他在湘州仗着湘王的势,作威作福惯了,然而景阳的将士却不怎么买湘王的帐。 将官只答应派人去礼部找相关官员询问处置方法,仪仗还是被拦在城外接受百姓们好奇的指指点点。 先时他们叫太子等着,如今轮到他们等了。 直到天色渐晚,眼看城门就要关闭,才有官员姗姗来迟。温率想要发怒质疑,终究还是忍下来。一再提醒自己,这不是湘州。 此时温率才体会到,一直被他视若无物的世子原来是那么重要。离了他,在景阳竟然步步难行。 到得湘王在景阳的府第,温率未料世子竟然不在。询问之下才得知,皇上已命世子暂时寄居东宫。 这是要将世子与随行人等隔开的架势!温率心下冰凉,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如今竟给了皇帝借口,真是失策。日后王爷知道了,定然不会轻饶。 太子直接把湘王世子带到东宫,大张旗鼓地宣招为他诊治。 徐太医虽然是得了沈栗的嘱咐,把湘王世子的病往重里说,但世子这场病却不完全是假的。从城外被带到东宫这段时间,湘王世子偶尔清醒,但手足无力,连话都说不出几句。 至夜里,果然高烧起来。老太监连安焦急欲死,含着眼泪夙夜照料。幸而太医手段高超,鸡鸣时分,高烧终于退去,又睡了整整两个时辰,湘王世子才真正清醒过来。 连安喜得念佛,服侍世子用了些汤水。见东宫侍女内监离得远了,才悄声苦劝世子:“千万不要听温长史折腾了,到头来吃苦的都是您啊。” 湘王世子踟蹰道:“父王让我一切行动都听温长史的安排。” 连安痛心疾首道:“主子啊,温长史一路上偷奸把滑,何曾有半点为您打算过?便是您这场病,除了教您吃足了苦头,又有什么好处? 说什么为湘王府争口气,您仔细想想,便是能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也会恶了太子,到时候长史拍拍屁股回湘州去了,您还要留在景阳吃瓜落。” 湘王世子茫然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坏处,只是父命不可违。” 提起湘王,连安连劝的力气也没有了。还能怎么劝?教世子不要听王爷的话,虽然王妃和连安都巴不得世子有些主见,不要一味愚孝,可这话谁敢明晃晃说出口呢? 连安低头不语,世子能平安长大,也是托了这份愚孝的福,如今却要因此受苦。王妃当初教导世子顺服王爷,保证了世子幼年安全无忧,到了年长时,却成了束缚世子的无形桎梏。 世子拍拍连安的手,安慰道:“左右没什么大事,至少我的安全无忧。” 连安叹道:“进了朝廷的地界,世子还是小心为上。”起码不要因为王爷一句话就那么听从长史的安排。 世子点点头,才想起问他:“我昨日神智糊涂,记不清了,只恍惚知道是太子殿下命人为我医治,却不知这是在哪里?怎么不见温长史?” 连安叹道:“昨日太子殿下派人来看世子,这一帮人着实厉害,硬是将世子抢来东宫。长史……” 连安撇撇嘴,憋不住笑道:“如今被打发到王府中了。皇上的意思,温长史照顾世子不周,因此不肯再把世子托付给他,教您在暂住这里。什么时候您彻底痊愈了,再回府不迟。” 这本是邵英隔离湘王世子与湘王府长史的手段,世子与连安对视一眼,心里也有些明白。然而世子这一路被温率拘束太过,能离了他,世子反倒要松一口气。世子是因湘王吩咐才任凭温率做主,但这并不等于他感觉不出温率的轻视与恶意。 世子方安下心,又冷丁想起一事,急切问道:“舒娘她……” 连安道:“当时事情紧急,实在顾不上了。世子莫急,待稍稍安顿,老奴便回府打听。” 世子颇有些郁郁,然而如今他人在东宫,又要防着温率知道此事,一时竟也无可奈何。 湘王世子既已苏醒,邵英便携太子一同前来探望。 太子未曾见过这位堂弟,邵英当年却是亲手抱过这个侄子的。此时打量起湘王世子,不禁感叹:多年前一样的健康婴儿,一样是邵家子孙,长大后却是如此不同。 自己的太子堪称丰神俊伟,仪表出众,湘王世子却矮小瘦弱,畏缩胆怯。哼,湘王当年倒是人模狗样地与朕争锋,如今在子嗣身上看出来了吧? 邵英如今也到了拼儿子的岁数了。两个后辈在娘胎里就被人拿来相较,如今湘王世子远逊于太子,竟让邵英诡异地想到自己果然是天命所归。 ……不但湘王对皇帝怨念颇深,皇帝对湘王亦是耿耿于怀。 几句话下来,太子发现自己这位堂弟虽然聪明,言语间也通情达理,见识却嫌浅薄,更是没有半分世子的威仪,不觉心下奇怪。湘王是大权在握的实权亲王,这王府继承人是如何教养的?较之一直在景阳赋闲,素有“玩世不恭”之名的晋王世子尚且逊色的多。 邵英半点诧异之色也没有,只嘱咐湘王世子好生修养,不需担心其它。又吩咐连安:“仔细照顾世子,若有需求,皆由内库支取,照比晋王世子。” 连安大喜,这是皇上另给世子加了一份份例,此后就算长史那边不肯及时支出世子份例,世子也不需发愁了。 又安抚了几句,看着世子服下汤药,邵英才带着太子出来。 “方才见你似有异色?”邵英问。 太子迟疑道:“湘王世子与儿臣想象中有很大不同。” “湘王世子不像个世子,对吗?”邵英笑道。 太子点头道:“便是礼贤侯世子沈梧那般不争气的,也有维护自己地位的本能。但湘王世子身为湘王叔的继承人,气势未免太弱,对父皇与儿臣也太诚恳些。” 湘王与邵英是宿敌,按理说湘王世子最少也要对邵英父子保持警惕,可方才来看,湘王世子对皇帝和太子竟没有半点敌意。 邵英看了看太子,轻叹道:“你这个堂弟,其实是朕那不争气的弟弟最不喜爱的儿子。大约半点为政的经验也没被教导过。” 太子沉思道:“儿子也想到,湘王世子说是来朝见父皇,其实只是被湘王叔送来做人质的。这个时节被送来的人质自然是被湘王府舍弃了的。只是不知王叔为何如此厌恶世子?” 湘王世子看着为人和善,不像是所谓不肖子弟。 邵英轻笑道:“唔,因为你比湘王世子大上五个月。” “什么?”太子愕然,湘王世子的处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邵英神秘地笑笑,拍拍太子的肩膀,扬长而去。 沈栗如今充当太子智囊,被太子拎去,令他猜测皇帝的未尽之语。 沈栗笑道:“皇上并非故作神秘,只是此话有些不好说。” 太子越发好奇,打发宫人出去,低声道:“此处没有他人了,好说不好说,出得你口,入得吾耳。” 沈栗在东宫的作用就是为太子解决疑惑与难事,太子一定要问,沈栗自然会如实以告。 “请殿下恕下臣失礼。”沈栗先叫太子有个准备。 “无妨。”太子摆摆手道。 “此事不算秘密,只是皇上不好出口罢了。”沈栗笑道:“殿下可曾听闻当年嫡长孙之争?” 太子噗嗤一声喷笑。 虽然如今提起来有些荒谬,但当年促使邵英与湘王争位之事尘埃落定的,还就是邵英先得了儿子。嗯,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第二百一十三章见是不见 太宗邵廉膝下活到成年儿子有七个,一个在邵廉造反时陷于前朝领地没来得及逃跑,被人杀死祭旗,两个死于征战,到立国时剩下四个:邵英、湘王、晋王、熹王。晋王表面上醉生梦死,暗地里支持同母兄长邵英,熹王则是真正的醉生梦死,任事不管。邵英与湘王都有意皇位,明里暗里争得厉害。 按说只要皇帝不糊涂,决定东宫归属的根本要素就应是皇子的资质,身为开国皇帝,邵廉的头脑是够用的,自然也会好好比较邵英与湘王的优劣。然而实事求是地讲,邵英与湘王在个人能力上相差无几,文韬武略都拿得出手,在朝堂上的势力也相差无几,这就难以选择了。 邵廉不是没有想过暂时搁置这个问题,等日后两个儿子分出上下后再来决定。大臣们不干了,皇子相争,大臣们都被卷进去。就如沈淳对沈栗说的,有些位置上的大臣,就是想要独善其身都不可能。站了队,是一方敌一方友;不站队,两边都嫌你碍事。邵廉迟迟不决定东宫归属,大臣们天天为各自的主子掐架。 当时的阁老们纷纷隐晦地向邵廉谏言,早立东宫,分上下明尊卑,自然就一方日强而一方收敛,两个皇子的距离被渐渐拉开,日后皇位更替时会更稳定。您不选出继承人,两个皇子就会继续毫无止境地扩展自己的势力。日后万一皇帝不幸,没能及时决定继承人,两个皇子的势力差不多又谁也不服谁,大臣们也不知分不出哪个是正统,这不是要分裂的预兆吗? 邵廉虽然觉得大臣说的晦气,却也觉得这些话有些道理,天天上朝看着底下为太子之位大吵也实在让人心烦。 既然从个人身上比不出来,那就只能衡量其他方面了。邵英是嫡长子,可惜先皇后去的太早,娶的又是商女,好在有沈贵妃和晋王暗暗支持;湘王不是嫡子,但他的生母是邵廉一朝数一数二的宠妃,湘王的脾性也比温和邵英更显果敢,更得邵廉喜欢。从这些方面比,也是各有优劣,分不出胜负。 于是邵廉想到了“看皇孙”。要不说邵英与湘王差别不大呢,两个人连劣势都差不多。湘王生下一溜儿女儿,邵英更倒霉,头两个孩子不但是女儿,而且没能养住。两人都还没生下嫡子。 大约就是宿敌的命运,邵英与湘王的皇子妃相继传出有孕的消息。这次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在两个皇子妃的肚皮上。 邵英之妻先有孕,湘王自然希望这是个女胎。然而是个男孩,也就是如今的太子。邵廉见到了皇孙,东宫的位置确定了。 若只是如此,湘王大约也就认了自己没有做皇帝的命。然而五个月之后,湘王世子出生了。 盼了那么久的儿子在湘王失败之后才来姗姗来迟,湘王觉得,哪怕生下的是个女孩,自己都不会这样恼怒。这个嫡长子来的,简直就是嘲讽! 湘王很郁闷,找老爹哭了一场,得到了可以保留自己侍卫队的允诺。 邵英不能对父皇这个决定提出异议,但心下忧虑,让湘王保有武力无疑会让自己很困扰。找来谋士商议对策,有人给他分析:您现在得了东宫之位,圣上此举是出于担心日后您会与湘王找后账。所以您现在应该表现出对湘王宽容亲和,教圣上知道您会善待兄弟。 邵英采纳了这个意见,让湘王糟心的是,邵英表现亲和的方式,是为湘王的嫡长子请封世子! 邵英和邵廉都觉得这是个好提议。这时幼儿死亡率高,所以很多人都是选择在孩子确实养住了、长大了之后再请封。邵英这个举动确实是出于善意,孩子被封为世子,一是可以显出对湘王的重视,二是……如果孩子不幸年幼夭折,可以以世子的地位下葬,享受供奉。 湘王:“……” 邵英这份好意,湘王是哭着咽下去的。 自己讨厌的儿子成了世子,还是自己的对头提议加封的,还能更糟心吗? 虽然不至于下手害死亲子,但湘王几乎视这个儿子如无物,连王妃都受到牵连,再不得湘王宠爱。 湘王世子偏偏又有些“招弟”的命,自他出生后,庶弟一个个蹦出来,没了绝嗣之忧,湘王便彻底不理世子了。 在亲父忽视、庶弟欺负下长大的世子,自然会养成畏缩软弱的脾性。 沈栗笑道:“若非当年皇上为其请封,湘王肯定不会立他为世子,湘王世子有怎么会对皇上和太子有敌意呢?” 太子愕然良久,忽然失笑,悄声问道:“当年……父皇果是好意?” 沈栗眨眨眼,笑道:“听说此举颇得先帝赞赏,自然是好意。” 太子摇摇头,不再追问,点评道:“若非被封为世子,只怕吾这个堂弟的日子要更难过。” 沈栗点头:“臣等去迎接世子时,发现温长史等人根本没有询问世子决定的习惯。他们习惯于替世子做主,或是世子听他们的话。” 太子默然良久,忽问:“若是当年先出生的是堂弟……” 沈栗立即道:“皇上得帝位乃是天命所授,何来‘若是’?” 太子愣了愣,点头道:“是吾失言。” 一子定皇位,虽是事实,却不是能拿到台面上的理由。当年封邵英为太子的圣旨,把邵英从头夸到脚,也没有半个字提到他会生儿子——这算什么理由? 再者,皇帝已经是皇帝,太子也已经是太子,做这样的假设,不过是让自己劳神而已。 湘王世子的到来,如投石入水,在景阳掀起一阵波澜。 晋王父子一向对湘王府没有好感,既然湘王世子如今还在宫内,自家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二皇子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大臣们保持观望,要看着皇帝脸色行事,然而皇帝一厢善待湘王世子,一厢又不肯理湘王府属臣,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属臣门照顾不周,所以在为世子出气? 何密与何宿商议半宿,决定要更加收敛。当年自家支持湘王的旧事大约还在被皇帝记恨,此时再被觉他们与湘王府有瓜葛,岂非自找麻烦? 越怕麻烦越来麻烦,温率头昏脑涨地在景阳撞了十来天,找到了何府门上。 温率来景阳是有任务的,除了送世子过来做质子,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向朝廷诉苦、辩白,让朝臣们知道湘州有多么的不容易,湘王又是多么的辛苦。总之,要打消朝廷对湘州的戒心。 这并不是一见容易的事,温率一路上都在思索,要如何向皇帝陈情,皇帝会问什么,自己要如何对答。 没想到,他在景阳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 沈栗将世子抢走之举,当时温率只觉他是为了给太子解围,结束太子“久等不至”的窘境,虽然气恼,倒也没当成大事,世子确实是病了,叫他们带去医治也好。这些天才慢慢知晓厉害。 湘王世子虽是来做质子的,却也是宗室。湘王若反了,世子自然要被斩来祭旗;湘王不反,朝廷也有照顾好世子的责任。故此,湘王不是没设想过在时机合适时,教世子病上一病,甚至死上一死,好给朝廷泼些脏水。 然而叫沈栗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如今朝野都知道世子是在到达景阳前,在湘王府自己人的照料下病的,便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朝廷也是没有多大责任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湘王世子的重要性明显是降低了,湘王的一些打算要落空。 更叫温率焦急的是,世子被皇帝留在东宫,一日不好,皇帝就一日不肯放他出宫,自己这王府属臣竟连上朝去见皇帝的机会也没有。 找到礼部去,礼部还奇怪地问他,世子尚未正式参加朝会,你一个王府属臣,有什么资格代表湘王府? 是的,虽然在湘州时,温率自诩比这个无能的世子要威风的多,要重要的多,甚至湘王还命令世子“内外诸事,皆决于温长史”,但到了景阳,能代表湘王府的,还是世子。 没有世子在,温率连皇宫的门都摸不着。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温率耐心耗尽,是以哪怕湘王曾嘱咐他若无大事,不可轻易与何府接触,温率还是忍不住找上何府。 想法子找到替湘州辩白的机会,应该是大事要事吧?温率想。 “大人,何府的人说不见。”姜堰回到轿前道。 温率面无表情道:“再去叫。” 姜堰转身叹了口气,又上前叫门。 拍了半晌也没人应声,姜堰无奈回来:“大人,现在连门都不应了。” 温率沉默不语,若是往日有人敢如此怠慢他,早就翻脸了。如今在景阳连日来屡屡碰壁,把他那点傲气几乎消磨殆尽。疲乏地叹了口气,温率吩咐:“你直接隔着门说,若是不肯相见,我们就一直等下去。” 何宿今日沐休,正与与何密商量此事:“总叫他在门前闹下去,不是好事。” 何密叹道:“叫他进来,也不是好事。” 第二百一十四章推脱与办法 温率以这种近乎于耍赖的方式敲开了何府的门,不但令何密兄弟二人非常恼怒,便是他自己,也很气愤:不想如今我温率竟落魄到如此地步! 穿过雕花的门廊,温率终于见到了何密。 “当年一别,该有将近二十年没见了,何老先生别来无恙,”温率赞叹道:“看着竟如往时一样,这一样的雕栏画栋一样的人,教人只觉仿佛昨日一般。” 何密似笑非笑道:“温大人看着倒是白发满头了。” 温率叹道:“下官追随王爷去湘州,每日里忙来忙去,竟比当年打天下时还忙碌,唉,不知不觉就老了。” 何密笑道:“大人为湘州殚精竭虑。” 温率道:“还能怎么办呢?王爷这些年过得太辛苦,属下看着难过,只好多多尽心,好叫王爷少些烦心事。”看了看四周:“阁老不在家中?” “怎么?”何密道:“由老夫来招待温大人不好吗?” 温率笑道:“能得何先生一顾,自然荣幸之至。只是如今下官却有一事,要劳烦阁老。” 何密默然。 温率苦笑道:“下官也是别无他法,知道今日沐休,才找上门来。” 屏风后人影微动,转出何宿来:“温大人是想见到皇上?” 温率点头道:“如今湘州的日子艰难,下官欲在圣上面前为我湘州陈情,只是……” 温率叹息一声:“如今世子正病着,下官竟见不到皇上。” 何宿皱眉道:“世子总有痊愈的一天,温长史何必如此焦急?” 温率不答。何宿说的是句空话,世子如今在宫里,只要皇上想,世子可以一直病下去。 还请何阁老在皇上面前转圜。 怎么转圜?跑到皇上面前去为湘王府说项?我又不傻。 何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还要着落在世子身上。” 温率烦恼道:“世子懦弱,一向不理事的。” “世子终是王爷的嫡长子,名正言顺。”何密道。 “何先生,我等如今讨论的可是如何见到皇上。”温率笑道。 何密冷笑道:“若世子在,温大人何须烦恼见不到皇上?” 何宿颇有深意道:“曰尊曰贵,曰嫡曰长。我等不是因为王妃之母出自何家,便轻易来为世子说话。世情如此,礼仪如此,世子若非嫡长,怎可获封?世子若非世子,皇上又为何看重?如今没有世子在皇上面前说话,温大人身为王府属官,是没有资格觐见皇上的。” 温率不语,良久方道:“爵位更替,要听王爷的,下官没有说话的份。” 何密问道:“听说世子是因为温大人照顾不周才病的?” 世子到底与何家有些七拐八拐的血缘关系,温率当时往世子车驾里送冰盆容易,此时一件件麻烦事找上门来,连何家也兴师问罪。 温率却是想岔了。何家若是真那么在乎与湘王世子那点子血缘关系,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对王妃与世子不闻不问?今日提起这个话头,不过是为了堵温率的嘴。免得他执意要求何密兄弟二人为他筹谋。 “世子只是略有些不适,本无大碍,都是当日有个叫沈栗的无事生非,不知怎么就提起让人把世子带走。”温率埋怨道。 他本是要在何家兄弟面前为自己辩解,却不料听到沈栗这个名字,倒是引起了何密二人的兴趣。 “翰林院编修,太子伴读沈栗?”何密追问。 “他自称是翰林院编修,”温率茫然道:“却不知他还是太子伴读?” 沈栗年少时告御状,赴李朝、杀兀轮、出火药,还辩到了几个大臣,可谓恣意。然而如今渐渐长成,越是要步入朝廷时,他反而愈加收敛。比如三晋之事,尽管他背后筹谋的不少,最后的功绩都算到太子头上,真正知道实情的反而没几个。会试舞弊案中更是老老实实,一脸无辜地当他的受害者,旁人闹得欢时他就病着。渐渐隐藏锋芒,力求教人觉得“此人无害”。 温率如今刚刚来到景阳,每日里只顾着关注皇帝的消息,阁老们的动向,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自然不会牵扯他太多精力去打听。 何密二人对视一眼,这里还有沈栗的事?便欲追问他细节。温率隐去自己送冰盆,蓄意让世子生病的情节,将当日的事详细讲述一遍,奇道:“莫非这沈栗有甚出奇之处?” 何密不耐烦给他解释,只道:“沈栗是东宫属臣,他既然敢这样做,说明皇上与太子至少是希望将世子与你们分开的。这样说来,现在的问题是,不是你找不到去见皇上的机会,而是皇上根本不想见你。” 温率叹息道:“本官身负王爷嘱托,无论如何都要为湘州辩白一番。” “因此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在世子身上。”何密道:“皇上不想见你等,谁劝也没用。如今在景阳,能在皇上面前为湘州说话的唯有世子一人。只有世子的病好了,正式朝见皇上,你才有机会在朝廷中为湘州一辩。” 说来说去,何密二人是不肯轻易在皇帝面前为湘王说项的,只叫温率去找世子。 温率希望落空,郁闷不已,好在何密二人倒底为他指出个法子:叫世子的病“好起来”,尽快朝见皇帝。 “如今世子滞留东宫,却是不好联系的。“温率为难道。他倒是不担心世子不肯他的话,世子愚孝,因常年被拘束在湘王府中,见识也少,有临行前湘王的嘱咐,世子这一路上都以他马首是瞻。 何密笑道:“世子总该有些用惯的东西或仆人,长史不妨试着送去,便是检查的严些,人多半是不能够进入东宫的,但应该还是可以的。” 温率喜道:“多谢何大人指点。” 终于忽悠过去了,何密二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也不再留人,端茶送客。 温率知道自己此行做了个恶客,也不在意。反正自己与何家不是一路人,要不是为了王爷的大事,谁爱理这些“曰嫡曰长”的家伙。 出了何府,温率吩咐姜堰:“仔细打听那个沈栗,能叫何密与何宿这两个老狐狸特意关注的,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望着姜堰的背影,何密叹道:“湘王怎么想到让此人来景阳?当年温率做事还有些城府,如今看起来却越发不像了。” “他当年在战场上救过湘王,”何宿轻笑道:“湘王那人你是知道的,自谓重情重义,自然更加信任此人,温率倒也算是忠心。” “可惜忠义与手段无关。”何密冷笑道:“温率这些年养尊处优,在湘州时仗着湘王的势,别人都奉承他,做起事来自然有人听从,倒养成个焦躁性子,越发浅薄了。只是如今在景阳,没人会买他的帐,似他这般乱撞,迟早要出事。” “为了教太子难堪,竟想出了要世子生病的主意,湘王怕是选错了人。”何宿道:“也好,这些年湘王越发信重这些属下了,吃些亏,才能知道咱们何家的好处。” “至于沈栗……”何密叹道:“可惜了,这后生看着倒不是池中之物,若是当年小女能安生些,两家还是亲戚。” 何宿默然。别看沈家与何家如今势成水火,当年却是正经姻亲,若是没有那些曲折,何家也不是不能再嫁去沈家一个女儿。沈栗确实是年轻人中难得的好材料,与皇帝和东宫都亲近。 沈栗做事手段周密狠辣,何家视其为仇寇,但也不会因此就否认他的能力。何家若是有这么个后辈,还用得着冒险偷偷摸摸与二皇子、湘王周旋吗? 被何密两人议论的沈栗此时也在与家人商议一件事:多年前分家奔赴大同府为官的沈凌,如今又要回到景阳了。 沈凌自迁调大同府同知之后,就被人架空了,这官做得十分憋闷。熬了几年,没能升迁,反而被卷入大同府案中,虽然没有大过,一个失察的帽子却是扣的稳稳当当。 因为与沈淳异母,沈涵又死的糊涂,故此与沈淳相处时常常有些纠结,但沈凌的为人其实不差。故此沈栗去大同府时,也着实为沈凌之事奔走了一番。 先是“请”安守道血洗大同府时把沈凌摘了出来,丁、安二人倒台后,沈凌的失察之罪被重新提起,但沈栗在大同府立的功不小,沈凌又确实与三晋窝案没有关系,到底叫沈栗把他捞出来。 命是保住了,官是没得做了。丢官去职,能不能复起,要看运气,希望渺茫。 沈凌千里迢迢去大同府安家就是为了做官,他与洪氏夫妻两个的亲戚都在景阳,如今被削成了白板,大同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北狄人一旦侵犯边境,大同府首当其冲。考虑了一段时间,沈凌决定,此地居大不易,还是回景阳吧。 沈淳如今于沈栗议论的就是这件事。 沈凌当年是分了家后离开的,如今虽然回到景阳,却不好再回礼贤侯府住了,要重新置办个府第。 正好,沈淳也不想他们再回府中。沈淳对沈凌没意见,但沈凌奉养着老姨娘王氏。当年分家时,王氏跑到祠堂中大闹一通,沈淳还记着呢。不单沈淳记着,田氏也一直耿耿于怀。 第二百一十五章被遗忘 亲近又不愿亲近,疏远也不好疏远。但沈凌毕竟是兄弟,远在大同府时礼贤侯府可以不管,如今到了眼前,作为兄长,沈淳还得为他打算打算。 “你五叔当年走时,将他名下的铺子、庄子都卖了,如今回来,再想置办,却不容易。”沈淳道。 景阳是国都,可谓寸土寸金。土地想卖出容易,想买进却难上加难。有些好地段不但要拼银子,还得拼门第。 沈凌当年走时未尝没有他日衣锦再还乡的意思,将名下的产业都悉数处理了,那时却没想到自己还有灰溜溜回来的一天。如今他算白身,急切之间,想在景阳置办店铺田宅,说不定要被人当肥羊宰。 大抵官宦人家都不是单凭俸禄吃饭的,何况沈凌如今已被解职,连俸禄也没有了。一大家子人还有数十个仆人丫头,只有支出没有进项,回到景阳坐吃山空吗? 沈淳身为家长、族长,不只是意味着平日里一言九鼎,兄弟族人落魄时,他还有为其筹谋的义务。 沈栗道:“父亲若是直接为五叔置办产业,那边只怕不肯收。” 沈淳默然。 嫡庶兄弟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心结,何况中间还隔着沈涵一条人命?往日相处的好,一是因为沈凌还是讲道理的,没把沈涵之时的帐算到沈淳头上;二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官居五品,没觉得自己比赋闲的兄长差很多,甚至有时心里还会暗暗有些优越感。 往日沈凌有多骄傲,现下沈凌便有多落魄。身家性命是侄子出手保下的,五品的官职也没了,在大同府被人指指点点待不下去,灰溜溜回到景阳。这个时候,要他接受沈淳的接济只怕比沈淳干脆不理他都叫人难受。 沈淳不耐道:“偏学了一副清高性子,脸皮比命重要!当初他若大方些,把在大同府受到冷遇直言相告,也好早些为他打算。想法子调离也好,派人去查也好,总不至最后卷入民乱。来往书信只道都好都好,老子还当他混的风生水起,结果落得个丢官去职。如今又是这样! 我就不信,他回来景阳,就没有半点依仗侯府的意思?又是要实惠,又是要体面,偏要老子绞尽脑汁,送好处还要看他脸色,倒是比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威风了。” 沈栗看着沈淳发牢骚,只微笑不语。其实沈凌的心思倒也不算出格。一个娘胎里出生的兄弟,尚要在父母面前争宠,分出强势弱势,骄傲自卑,皆是人之本能。平时克制的好,或是干脆感觉不到,但大起大落时,便是稍有失态,也不算奇事。 沈淳发了一阵牢骚,终于冷静下来。当初他被姚宏茂诬告至大理寺时,沈凌也曾为他奔走,如今兄弟失势,心下再多不满,也不能放手不管。 “宅子还是要置办的。”沈淳思索道:“他不肯回府,难不成带着家眷们去住客栈?叫人以为我礼贤侯府兄弟翻脸,若是实在不肯,便原价算银子给我——这算是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吧?” “父亲说的是。”沈栗忍笑道。 “至于田产铺子……”沈淳冥思苦想,用什么理由才能“保护”沈凌的自尊心。 沈栗道:“田庄铺子本就是主母打理,父亲对五叔讲,倒不如请母亲与五婶娘商议。” 教洪氏收东西比劝说沈凌容易。作为主母,操持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对产业进项的看重较男主人深刻的多,沈凌心里那些关于面子的小矜持,在洪氏那里不值一提。 富贵荣华,如今贵是没有了,再教富也跑掉,妾身倒是可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陪着你清高,可儿女们将来怎么享受荣华?自家兄长的好意,为什么非得向外推呢? 沈淳眼前一亮,赞道:“好主意。”解决掉烦心事,沈淳长吁一口气,见沈栗仍在皱眉苦思,不由问道:“怎么?” 沈栗迟疑道:“田宅铺子,说到底只是令人不至担心钱财。五叔如今没了差事,每日里只清闲度日,只怕会消磨意志。父亲可有什么安排?” 沈凌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本该是在官场上意气风发的年纪,骤经挫折,有事做还好,清闲下来,难免胡思乱想。要么一蹶不振,要么会如沈梧一般,心思渐渐狭小,每日里颓唐度日。 虽说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然而历经严冬的花多了,又有几多能修炼出傲霜枝的? 沈淳怔了怔,叹息一声。 与沈凌相比,沈沈淳还是自愿上交兵权赋闲下来的,但也时常遗憾自己年华虚度,没能在战场上一展胸中抱负,何况是下决心远赴大同,一心想争口气却又被打落云端的沈凌。 “他刚刚被去职,急切之间,想要复起却是不易的。”沈淳道:“三晋之事触怒了皇上和太子殿下,你五叔既然被卷进去,为父想要给他讲情面也是不行的。” 沈凌虽是被殃及池鱼,但三晋窝案实在恶劣,不但太子当时血洗了官场,太子回到景阳后,皇帝又下令将三晋上下彻底清查一遍,能混个“裁撤”还算结局好的,多少人都被拉去缁衣卫了。便是最先揭了盖子的原三晋承宣布政使曲均,照样以“失察”、“渎职”的罪名被免职。 这个节骨眼上,礼贤侯府为沈凌求情,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沈栗皱眉不语。沈凌如今起不来,再过几年,年岁大了,又有个失职的帽子扣在头上,想要复起只怕更为不易。 沈淳道:“你五叔一家大约明日便到了,你代为父去接他一接。” 沈栗愕然。 “怎么?”沈淳奇道。 大约是沈栗平日里一向沉稳,偶尔失态,沈淳便不觉仔细回想自己方才的言行是有哪里不对。沈凌回来,沈淳作为兄长,叫儿子去迎接,没有错处啊。 沈栗迟疑道:“父亲,您……此事是否应叫上大兄?” 沈淳也不禁呆了呆。 沈凌回景阳来是家事,沈淳不去迎接,若派儿子代替,也该先想到世子沈梧。把嫡长子放在一边算是怎么回事? 沈栗低头道:“近来大兄的身体有些起色,想是去迎一迎五叔还是可以的,单儿子去只怕不好吧?” 沈淳……还真就是没想起来。 沈梧如今的存在感已经很低了。他原先还卯足了劲和沈栗过不去,但自从发生容蓉小产,他又一力留下槐叶那件事后,大约感觉到沈淳与田氏真的恼了他,外家、岳家也都不肯再尽心维护他,没了依仗,他倒老实些。 沈栗如今以探花郎的功名出仕,已经不是囿于府中,可以被他以兄长的身份轻易压制的庶弟了,沈梧便不再轻易招惹他。 已经比不过,再折腾又有什么用呢? 尤其是槐叶为他生下的儿子,因田氏与沈淳都觉庶长子为乱家之兆,这孩子连正经的洗三和满月酒都没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族谱上记一笔,看着着实可怜。 沈梧有时会诡异地想,自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本就不是长寿之人,若是自己早亡,指不定这孩子将来还要靠沈栗讨生活。 有田氏与沈淳的庇护时,沈梧只一味任性;如今将为人父,沈梧反倒想开了,甚至有时会对沈栗露出个笑脸,送点药材什么的。为了自己的儿子,矜持而又小心地讨好起原本视如仇寇的庶弟。 沈梧年幼时,沈淳还在战场上拼命,是李氏一手教养他。就是后来沈淳回家后,十分重视这个嫡长子,也有庶子庶女来分割父爱。甚至沈梧还知道,当初患了疟疾时,父亲曾经选择将唯一那份药材送到沈栗那里,虽然沈栗最后推了,但沈梧心里仍然很介意。唯有李氏,是全心全意将所有亲情扑在这个儿子身上的。 沈梧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李氏的严密保护下成长的,是以当李氏骤然而逝后,原本还算拎的清的沈梧便失去了安全感,将沈栗视为最大的威胁。 沈梧从李氏那里继承了严重的嫡庶观念,因此他难以容忍沈栗比他出头;沈梧知道李氏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是教他早些得子,因此当容蓉小产时,他反倒埋怨容蓉不争气,而槐叶有孕时,他又下死力保下;沈梧还从李氏那里学到了为子嗣牺牲,哪怕是要对庶弟低头。 原沈梧胡闹时,沈淳还时时想起他,忧虑长子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幺蛾子。如今沈梧安静了,沈淳便渐渐地将他……忽略了。 沈栗还未出仕时,沈淳有事便找他商量。起先还能想着叫上沈梧,然而沈梧连家门都很少出,见识、能力都差上一截,便是叫来,也不过是呆坐着旁听时间久了,沈梧自己也觉着没意思,自忖反正也不能领差事,不肯再来了。 沈淳早已习惯将手头的事情交付沈栗去办,今日若非沈栗提起,沈淳都没意识到,迎接沈凌这件事,的确不应该忘记自己的长子。 沈淳面色微微发红,咳了一声,赧然道:“你大兄如今只想着那个孩子,那还顾得上其他?既然提起,你便去问一声,他若愿意去便去,他不愿意,你便自己走一趟。” 第二百一十六章一蹶不振 沈梧如今已经知道克制情绪,尽力温和地面对沈栗。见他到延龄院来,寒暄了几句,便引他去看自己的长子。 沈栗也没有什么“庶子翻身”的情绪,这时候嫡子打压庶子是常态,没人说对,也没人认为有错。在这个问题上,沈栗可以为自己争,但若是想光明正大地说上一句“嫡庶平等”,等于是在挑衅整个礼教。 沈梧虽然折腾过,有田氏和沈淳看着,真正闹到沈栗面前的时候并不多。 尤其是有了儿子后,沈梧像是越发想得开了。既然对方表示要和解,沈栗也不会非要给自己树立个敌人。此次提议一起去迎接沈凌,既是在沈淳面前表示对侯府继承人的尊重,也是回应沈梧的善意。 三个月的婴儿已经长开了,看着很喜人,如今正睡的香甜。 沈栗仔细打量一番,赞道:“这孩子长的结实。” 这句话可夸到沈梧心眼中去,他为着自己身体不好吃足了苦头,自然希望孩子健康。 沈梧笑道:“这孩子落地时足足七斤,哭声响亮。听说起个贱名才好养活,为兄如今给他起了个小名丑哥儿,只在这院子里胡乱叫着。” “大名可得了?”沈栗问。 沈梧叹息摇头:“我原想着请父亲赐个名儿,可惜这孩子实在不入祖母与父亲的眼。” 沈栗安慰道:“十二弟也是三岁才得了名字,上的族谱。父亲大约是想等丑哥儿养住了再为他起名字。” “但愿如此。”沈梧黯然道。 “世子,”门外有小丫头怯生生唤道:“夫人和槐叶姨娘吵起来了,姨娘叫请您过去。” “叫她们消停些!”沈梧不耐道:“以后这种事不要来找我。” 沈栗劝道:“左右不急,大兄过去看看?” 沈梧摆摆手道:“填不满的妇人心,一个个看着都是善解人意解语花,没有一个是真的。”言语间,颇有些过尽千帆的意思。 沈栗微微讶然,他去三晋之前,沈梧还是一副来者不拒的的作态,如非后来田氏管得严,院子里不知要收多少通房。怎么如今倒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心下虽然奇怪,大房的事却不好当面询问。与沈梧又仔细议论了一会儿接待沈凌的章程,沈栗便告辞了。 李雁璇为他解惑:“自那孩子出生,大房便又热闹起来。先是大嫂执意给槐叶摆了桌酒,叫她做姨娘。大兄自然夸她大度。然而没过几天,大嫂就提出要把那孩子抱去养。“ 沈栗愕然,试探着问:“大嫂……身体无恙吧?”容蓉曾经小产,许是伤了身体,不能生了,才动了这个心思? 李雁璇摇头道:“母亲还曾特意请了医女,道是大嫂身体有些虚弱,仔细将养就好。” 沈栗奇道:“那又何必非要抱去这个?” 这个已经占了个“长”字,若是再由嫡母亲自抚养,岂不越发抬了身份?容蓉若是再不能生了,把这个抱去当儿子,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她身体无恙,若是日后有了亲儿子,嫡子庶子只怕要争的越发厉害。 李雁璇笑道:“都猜不出来大嫂是怎么想的。但大嫂抓着规矩,姨娘妾室生的都是主母的孩子,大嫂非要抱去,也不算错。” 沈栗皱眉:“这事瞧着诡异,再者槐叶怕是不肯的。” “她若是个老实可欺的,也不会起了当姨娘的心。如今养着侯府第一个孙子,自觉风光得意的很,怎么肯被人夺去?”李雁璇轻轻撇嘴:“她只道主母不坏好意,要把她的孩子抱去害了,天天跑到大兄那边闹。” 沈栗试探道:“吵得厉害?” “何止厉害。”李雁璇笑道:“大嫂原本性格怯弱,自槐叶有孕后,便渐渐移了性情,看着……尖利的多。大兄如今被吵得不堪,又厌烦槐叶总拿着孩子做依仗,怕她们争气来伤到丑哥儿,索性把孩子抱走亲自抚养。听说前两日还喝了闷酒,醉醺醺说什么女人可怕,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都是假的,被祖母叫去骂了一顿。” 沈栗失笑,沈梧这点色骨竟教容蓉和槐叶的战争吓住了,倒是好事。如今他一心扑在儿子身上,较之以前成日里琢磨着防备庶弟和享用女人好些。 李雁璇看着沈栗摇头不语的样子,斜眼睇着他,笑问:“大兄说女人家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都是假的呢,郎君以为如何?” 沈栗被这一声“郎君”叫得骨头发酥,上前一厢为妻子摘了钗环,一厢道:“妒忌是人之天性,不是在明面里争,也会在暗地里抢。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男子为了爵位银钱一样不顾生死,何况叫两个女子抢一个丈夫?争红了眼时,有几个顾得上体面?” 黑发披散下来,柔顺如丝,沈栗爱不释手。李雁璇刚过二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展颜一笑,教沈栗看直了眼,再顾不得大房的八卦。 沈凌离开景阳时意气风发,归来时却垂头丧气。如今连马也不乘了,躲在车上,宁可忍着闷热,也不肯掀起车帘。唯恐见到了往日同仁,无论是同情或是嘲讽的目光,他都不想再见到。 “老爷,”管家道:“好像是侯府那边的少爷们来了。” 沈凌怔了怔,方反应过来,忙探头出来,果是沈梧与沈栗迎上来。 见沈凌欲下车,沈栗忙止住道:“五叔不必下来,侄儿们过来迎一迎,咱们还的走,何苦上下折腾?天气炎热,不如回了城中安顿下来再叙礼。” 沈凌点头道:“也好。” 沈栗旋即看向沈凌的管家:“庶祖母和五婶娘的车子可是在后面?引我去打个招呼,这就启程。”又回头看向沈梧:“大路上尘土飞扬,见礼也不急于这一时,大兄不要跟着过去了,左右到了宅子也是要见的,不必急于这一时。” 沈梧早觉汗透衣衫,确实有些难过,如今已见了沈凌,便也不在撑着,依着沈栗安排回了车中。 沈栗跟着管家去后面隔着车帘给王氏与洪氏请了安,才回转前头,宣布继续行程。 沈凌不喜欢回礼贤侯府,然而游子归乡,总要先去祠堂给父亲的牌位上柱香的,王氏却咬死了不入侯府。 沈凌颇有些为难,王氏扭头道:“老身当日在祠堂里说出那番话,就没想着要回来。那侯府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去的,想来我那老姐姐也不愿意相见。你带着媳妇儿女祭拜父亲是对的,只不要扯上我。” 王氏当年跑到祠堂里闹,确实让田氏和沈淳心里不悦,此时再去,两厢都有些尴尬。 沈凌正在发愁,沈栗笑道:“庶祖母若不愿去侯府,不妨先去五叔的宅子上吧,带足了丫鬟小子伺候着,也不虞有什么闪失。” “什么宅子?”沈凌奇道。 沈栗恭敬道:“父亲接到五叔的信,知道您打算回来后置办田宅。五叔也知道,在景阳想买个称心如意的宅子并非易事,倒不是怕麻烦,只是浪费时间。因此父亲想着,不若这边先准备好了,五叔回来就能用得上。” 沈凌怔了怔,有心推拒,想到王氏不去侯府,总要有个地方歇息。便是立时去购买田宅,急切间也是得不到的。 迟疑半晌,沈凌点头道:“如此多谢兄长安排。” 沈栗道:“如此五叔随大兄回侯府祭拜,小侄带人护卫庶祖母先去新宅可好?” 祭拜的事耽误不得,沈栗虽然年轻,办事却一向妥帖,沈凌自是放心将王氏托付给他。 沈凌果然不肯在侯府多待,给老侯爷上了柱香后,便急着来见王氏。 王氏年高体虚,旅途困乏,好容易有了休息的地方,自然早就睡去。打理府宅是主母的事,一应由洪氏去管。沈凌在后宅转了一圈,没什么事,便又回来正堂与沈栗叙话。 “多亏你出面打了招呼。”沈凌正色道:“原以为安守道杀了一批,太子杀了一批,剩下的算是侥幸活命。没成想皇上又命人严查一番,稍有不妥,便有缁衣卫前去抓人,如今三晋上下几乎没有多少是原来的官员了。大同府……” 沈凌苦笑道:“我回来时,大同府内有品级的官员十不存一,还有继续被清查的。能逃出一条命来,也算不易。” 沈栗道:“大同府位置重要,去年民乱发生时,皇上多半就有清洗大同的意思了。若是事态很快被平息下去,事情还不会这般严重,可惜被丁、安等人耽搁了时间。” 出了窝案,受苦的是百姓,打的却是皇帝的脸面,惹了皇帝不高兴,三晋官场谁都别想笑出来。 沈凌如今也有些后悔当初过于自矜,没有及早向侯府求救,为了一时的面子,落到免官去职的地步,还要侄子去捞他出来,反而失了面子。 “宦海无常,稍有不慎则粉身碎骨。”沈凌意兴阑珊道。 沈栗见沈凌果真有几分颓唐之色,不禁问道:“五叔如今可有什么打算吗?” 沈凌苦笑道:“以前读书时,常奇怪为何有些人明明也算心智清明,失利之后却一蹶不振,如今轮到自己,才知个中滋味。踟蹰彷徨,如坠雾中,哪里有心思筹谋将来!” 第二百一十七章当为百年计 沈栗劝道:“五叔如今还年轻,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是为了两位堂弟,五叔也该好生谋划一番。” 沈凌如今有一对嫡出子女,尚有一位庶子,正该是掌门立户,为家人遮风避雨的年纪,却是由不得他消沉下去。 提到两个儿子,沈凌倒是精神了些,笑道:“才你可见了柳哥儿?我正打算叫他下场一试。他的学问多半是不成的,单为叫他去见识一番。” 沈栗微笑道:“记得当年柳哥儿还跟着侄儿后面作天作地,如今却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 想起当年事,沈凌感叹道:“那时都道你顽劣,兄长还频频叮嘱你大兄将来要庇护兄弟,不可教你将来饥馑无依。积年过去,这一代反是你最出息,已经可以辅助兄长撑起门户了。” 沈栗赧然道:“五叔谬赞。” “家门传承,一看当下,二看后人。”沈凌苦笑道:“我现下是不成了,唯有尽心教子,以图他们将来光耀门楣。” 沈凌一则闲暇,二则将希望自己的遗憾能由儿子们弥补,索性沉下心来,日日教养儿子。 这可苦了沈柳和沈桦,沈桦还好,仗着年纪幼小,又是庶子,沈凌并不苛责。唯有沈柳,既是长子,又将去考童生,被父亲管得直如坐牢一般。不过几日,手都被戒尺打肿了。 沈柳开始读书时,沈凌已经举家迁往大同府。那里是北方边镇,文风并不兴盛,洪氏疼儿子,又一味惯着他,故此沈柳对结交朋友游山玩水的兴趣原胜于读书,养成个疏懒脾性,活脱脱一个沈沃第二。如今被沈凌这顿狠管,只管的他叫苦连天。洪氏再要讲情,沈凌也不肯听了。 小堂弟收拾收拾,跑到礼贤侯府投奔堂兄沈栗去。 为什么是沈栗呢?他找别人不好使,但提到沈栗,沈凌便默许了。自己和兄长有些道不出的尴尬,不好相见,却不想教孩子们也疏远了。眼看着复起之日遥遥无期,儿子若能与侯府那边亲近些,将来总能得到庇护。 他也不担心沈栗管不住沈柳,教他继续浑玩。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儿子,沈栗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亲身经历三晋窝案的沈凌心下明白,曾经在三晋叱咤风云十几年的丁柯和安守道这样的老狐狸,都是叫沈栗活活算计死的。就沈柳那些小心机,根本不值得沈栗正眼相看。 还别说,沈栗与沈柳相处的不错。 沈栗与自己的兄弟,沈梧与他如今只是表面过得去,说亲近那是笑话;沈柿被郡主抱去抚养,每日只请安时见上一面,其实疏离得很。 沈栗刚穿来时,沈柳才刚三岁,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每日里叫奶娘抱着来寻七哥要蛐蛐,沈栗也爱逗他。沈凌迁调大同府时,沈柳为以后见不到七哥还好生哭了一场。 如今他来寻沈栗,仍是一副虎头虎脑毫不见外的样子,见着沈栗就诉苦,指望七哥救他出苦海:“可容弟弟住两天吧!我那老爹如今着实可怕,直如要吃人一般。字写得不好也打,书背的不好也打,您看我这手……” 沈柳举起肿的锃亮的双手…… 沈栗喷笑道:“快!拿把菜刀来,这里有蹄髈一双。” “七哥!”沈柳不满道。 “住着!”沈栗忙道“住多久都成。欸,五叔这就太过了,把手打成这样,连手肘都发肿,怎么可能静下心来读书?” 终于有人站到自己一边,沈柳连连点头道:“又痛又痒,实在难熬。笔都拿不住,父亲还教我作文,还罚我跪。” 沈栗微微皱眉,沈柳还在贪玩年纪,沈凌这般苦教,只怕要适得其反。 “青藕,去请府医过来给柳哥儿看看。”沈栗唤道。 “七哥,”沈柳犹豫道:“我还没去给祖母问安。” 沈栗讶然,来到府中,怎么不先问候长辈。 “七哥和我一起去?”沈柳讪笑道。 沈栗恍然。田氏不喜沈凌一房,沈柳怕去那边受冷眼,要先拉上沈栗为他转圜。 “左右也不急了,不妨先让府医看了。”沈栗道。 田氏心里有气也不至于和个孩子计较,就是沈凌都很少听到她一句重话,何况庶孙?有沈栗在场,说些笑话,逗得老太太高兴,大家乐了一场,田氏发话道:“别学你那父亲,面子比天大。这会儿子又入了迷障,有委屈只管在儿子面前找补。只管住下,等你父亲想清楚了再说。” 沈柳一颗心落地,有田氏这句话,不担心被打发回去。又去见了沈淳,再要拜沈沃,被沈栗拦下:“六叔访友未归,不必过去。至于女眷们,明日给祖母请安时一起问候就是。你去见见大兄,然后和大管家去看看客院,有什么需要的,叫他给你置办。” 沈柳依言去了,沈栗又转回去见沈淳。 “怎么?”见沈栗回来,沈淳奇道。 沈栗恭敬道:“今日见了柳哥儿的手,儿子想起一件事来。” 提到沈柳的手,沈淳皱了皱眉:“老五下手太狠了些。” 沈栗道:“五叔望子成龙,无可厚非,只是法子不好。这般下去,柳哥儿怕是反而要厌恶读书了。” “书还是要读的。把孩子托付给我们家,总不能叫他荒废学业。”沈淳道:“五弟自己不会教,给柳哥儿聘个先生,不然再辛苦方鹤一遭吧。” “儿子正想着这个。”沈栗小心道:“咱们府中,是不是该有个族学了?” “什么?”听沈栗提起族学,沈淳微微讶然,旋即陷入沉思。 沈栗道:“父亲这一代人口少,又多从武,五叔当年读的又是官学。至儿子这一代,各房的人口也不少了。先时兄弟们年纪小,方先生还忙得过来,如今都渐渐长大,不是筹谋着下场一试,就是要开蒙读书,哪能一概都推给方先生?” 沈淳微微点头。方鹤算是他的幕僚,当先生只是副业,教导一个两个还成,不能没完没了;再者,方鹤不能应试,对科举只是纸上谈兵。当年沈栗考童生试时李意就曾说过,方鹤教的是好,只是有些偏,还将沈栗特意叫去指点了一段时间。 见沈淳注意,沈栗继续道:“如今大兄也有了孩子,咱们府上人口兴盛,孩子只会越来越多,再交给方先生不合适了,不如索性办起族学来。一则,家族昌盛,一代两代还好,数代之后,自然会有贫富之分。都是咱们沈家子弟,若是有个族学,则使贫者无失学之苦,若有英才,总有翻身之时;二者,到底是血缘之亲,有个族学在,孩子们一起读书,总能亲近些,长大后也不至于彼此疏远。” 沈淳赞同道:“说的有理。大凡望族,总有族学。咱们家原是小门小户,人口太少,便想不起来,如今确实是该考虑这个的时候了。此乃家族百年之计,你能想到,为父着实欣慰。” 沈栗赧然道:“不过偶然提了一句。此事还需父亲出面才好。” 沈淳才是族长,这种影响家族的事,还是要由沈淳主持。 先时没人想起,沈淳也不在意。如今经沈栗提醒,沈淳便急起来。他是被沈勉一手教导的继承人,一向以家族为重,如今想起了族学这个茬,连觉也睡不好,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紫山郡主迷糊道:“侯爷莫非有什么难事?为何夙夜不安?” 沈淳问:“可是吵到你了?今日谦礼提到要办族学,我一直在思量这件事,心下不宁。” “呀!”郡主冷丁坐起:“妾身原也没注意到,咱们府上竟没有族学!” “郡主,”齐嬷嬷在外面守夜,闻声道:“可是有事唤老奴?” “没有。”郡主扬声道:“我与侯爷说几句话,你且睡着。”转头对沈淳道:“因担心柿哥儿还小,不放心他去外宅,如今还是妾身为他开蒙的。没想起要给他请先生,也没注意到我们家还没个正经族学。这是妾身的疏忽。” “族学祭田,本就不是要主妇操持的事,这是我的疏忽。”沈淳道。 “话不是这样说,”郡主摇头道:“妾身嫁给侯爷,自然该为侯爷打算。难为谦礼,若不是他想着,咱们这侯府竟还没个族学,岂不让人笑话。” 沈淳笑道:“能想着为家族打算,谦礼越发长成了。” “妾身还要恭喜侯爷,”郡主凑趣道:“如今可不愁日后无人支撑门第了?” 沈淳摇头失笑。他当年确有绝嗣之忧,如今不但沈梧、沈栗活下来,还有个沈柿;他担心儿子没出息,如今沈梧消停下来,不再惹事,沈栗年纪轻轻已步入官场;他担心家族没落,如今有沈栗记得为家族筹谋。 虽然赋闲半生不得一展胸中沟壑,好歹不算一无所得。 翌日,紫山郡主一封书信送往晋王府。沈家在文人中的影响小,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晋王世子倒结交了不少文人墨客,要给礼贤侯府找两个合适的族学先生并非难事。 晋王世子虽然有些荒唐名声,但身为宗室,只要不是太傻,谁不给自己添一两条毛病呢?有些人是真荒唐,晋王世子得晋王真传,披着山羊的皮,长着狐狸的心,做着熊猫的事。给亲妹夫家找先生,眼神还是好使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皇孙有疾 礼贤侯府的宅第是先帝赏下来的,占地不小。虽然沈家人口渐渐增长,其实比起真正的世家大户还算少的,因此颇有几个空院子久无人住。沈淳选了一个临街的,将通向内宅的门封了,只叫走外门,沈家的族学便暂时安排到这里。 地方有了,剩下的就是安排用具,接待先生,间或过来督促学生们刻苦读书,也就是所谓学监的活计。沈淳与沈栗商量了一番,便交给了沈梧。主要是给他找个事做,不然成日里闲着容易胡思乱想,早晚还要搞出事来;二则通过做“学监”的过程,也可以让他这个未来族长在兄弟们中间树立些威信。 沈梧是从小当世子培养起来的,不犯浑的时候,做起事来也是有模有样。知道对他来说是好事,便也欣然领命,认真筹办起来。 家事还未忙活完,东宫又出了事:大皇孙病了。 沈栗记得还是宫门夜开案时,东宫才有如此沉闷的气氛。他赶到时皇帝正对太子发脾气,当着一干属臣的面,将太子骂的狗血淋头。 这是邵英头一个皇孙,自打有了这个宝贝,太子都不可爱了。 “回来!”邵英眼角瞥见沈栗刚刚探出身,便转头往回跑,嘴角抽了抽:“沈栗,你来做什么?” 沈栗心里暗暗叫苦,后悔走的太快,竟没早些发现皇帝正在训斥太子,以致一头冲进来,不及避让。此时皇帝盛怒,露出獠牙要择人而噬,逮找谁谁倒霉。 骊珠、霍霜及雅临、郁辰等人弯腰垂头,保持个豆芽菜的姿势,微微回头看向沈栗,眼里有些幸灾乐祸。 这种场面,有眼力见儿的都想走,他们是来着早,不好退出去了。方才还羡慕沈栗有机会避开,结果被点到的恰是沈栗。 “回陛下的话,微臣身为伴读,东宫不安,臣自然要来看看。”沈栗低头道。 “不安?东宫什么时候安生过!嗯?”邵英怒道。 沈栗将头低了又低,悄悄撇撇嘴。 邵威算省心的太子了,在邵英面前从来老实诚恳,从来不着急抓权,待兄弟们也算客气。若是碰上汉朝那样的,没事拿棋盘砸人,跑到街上打个架,那才叫不安生的。 邵英只不过是要找人出气,也没打算要沈栗回答:“你又跑什么?” 不跑是傻的!这会儿看了皇帝训斥太子,回头就会被嫌弃不知机。 沈栗愈发恭敬道:“陛下与太子殿下议事,微臣位卑职低,不知可否一听。故此打算先回避回避。” 这话说的……邵英咳了一声,想起太子的面子问题。 沈栗眼角瞄着人来,忙道:“陛下,似是太医来了。” 邵英立时忘了太子,忙问太医:“不必拘礼,快讲,元瑞如何了?” 太医忙道:“陛下不需担心,小殿下有些着凉,如今已经安泰。” “着凉?”邵英愕然,心下狐疑莫非还有人敢如对待湘王世子一般对待自己的孙子,在大热天里滥用冰盆? 大皇孙无恙,太医又开始不急不忙地唠叨:应是因暑热,大皇孙身上发了汗,小孩子身体弱,稍微见些风便着凉。 邵英点点头,余怒未消地埋怨太子:“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太子:“……”作为太子,他的主职不是看孩子。何况儿子病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很心疼。着急的父亲被着急的祖父训斥,真是没道理可讲。 得知大皇孙没有危险,安心落意,皇帝想起拿人问罪了,吩咐将大皇孙的几个乳母及一应服侍人等都押往司礼监。 皇孙这一病,不管是被人算计还是因照顾的疏忽所致,要牵连不少人。无论这些宫人有没有错,皇帝都要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意在杀鸡儆猴,叫心怀叵测的人都警醒些。算是保护皇孙的一种方式。 这时候谁都不会劝皇上仁恕的,那些宫人内监许是清白无辜,但他们的性命安危无疑是没有大皇孙重要的。 东宫大肆锁拿宫人,吓坏了湘王世子。抓着连安团团乱转,不知是去见皇帝为好,还是老老实实地眯着妥当。 连安道:“皇上驾临,世子去觐见一番也是好的。” 湘王世子摇头道:“陛下定在盛怒之中,我……我不敢去。” “那世子等着皇上宣召就是,若无宣召,便可不去。”连安迟疑道。 “又怕人说我做贼心虚。”世子脸色苍白道:“我是因着凉病着的,如今大皇孙也着凉……会不会有人说是我给大皇孙过了病?” 连安吓了一跳:“此话不可乱讲啊世子!” 湘王世子在亲爹面前都活的委委屈屈,到了皇宫之中,父亲的对头家里,万一有个风言风语的,说不定就要丢了小命。 向外看了看,见远处宫人似无所觉,连安松一口气道:“世子,此话万万不可再提,小心被人听去,若是……若是有人造谣生事,老奴拼上性命也要与他们理论,世子您在东宫只在这小院子里,半步不敢出处,连大皇孙的面都没见着,怎么可能给人过了病?” 湘王世子难过道:“真到了那个地步,还有谁会听我们辩白呢?” 连安虽然一心护着湘王世子,到底只是内监,又是在王府听用的,伺候同样很少见外人的世子,其实见识并不多。到了此时,也拿不出什么好意见。只能陪着世子发愁。 湘王世子后悔道:“早知如此,不如听温长史的提议,出宫去王府。” 原来温率早听了何密兄弟的主意,想法子给湘王世子透了信儿,叫他赶紧“痊愈”,出宫与湘王府属臣汇合。 湘王世子一路教温率折腾的厌烦,知道这人一来找准没好事,便一直拖着没理。如今却又后悔起来。 连安忙道:“这可不成。世子,老奴早说那温长史不是好人,他肯定又是要拿您做筏子,不知要作什么妖。” 湘王世子喃喃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是湘王世子,有些事总躲不过去的。如今又有大皇孙生病一事,再说,我……我想见舒娘。” “哎吆,我的世子。”连安跺脚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那女子?” 湘王世子抖了抖嘴唇:“连伴伴,你不知道,我……” 门外传来请安声,原来是雅临到了:“皇上宣湘王世子觐见。” 湘王世子一把抓住连安,连安心中也慌神,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块玉珏来塞给雅临,赔笑道:“雅临公公,却不知陛下召我们世子是为何事?” 来自湘王府的东西雅临是不敢收的,忙推回去:“陛下的意思,奴才怎敢猜测?陛下正等着呢,世子爷快着些。” 连安见雅临态度坚决,知道没有门路,只好替湘王世子整理好衣衫,伺候他去见皇帝。 到了大殿,连安是不得进的,只好在外面替世子担心。 湘王世子进来,先去瞄皇帝与太子的脸色,见他们并无暴怒样子,心下稍安。又向两旁看,瞧见几个年轻臣子,其中就有霍霜和沈栗。 湘王世子眼睛一亮,透出些亲切来。当初他在仪仗中病着,虽然口不能言,其实还有些意识,知道有人去探视他。因为这些人到来,温率悄悄让人过来撤了几个冰盆,教他缓了口气。 尤其是沈栗,湘王世子记得,就是这个人坚持将他从仪仗中带走交给太子,使他得到及时救治。 沈栗如今只是七品官,按说不会得到一个藩王世子的注意,但湘王世子偏是个例外。他在父亲和兄弟姐妹眼前都活的艰难,这样长大的人,要么会满心怨恨,仇视所有比他过得好的;要么就如湘王世子一般,别人待他半分好,哪怕只是顺带,不说多么感激,至少他会记在心里。 此时自然不是和沈栗打招呼的时候,湘王世子的礼仪是不差的,上前给皇帝和太子见礼。 邵英宣湘王世子并不是要问罪,湘王世子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邵英根本没怀疑他与大皇孙的病有关。叫他来,也就是顺便打个招呼。 看着湘王世子诚惶诚恐,忐忑不安的脸,再看看太子沉着稳重的样子,皇帝总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这也是他愿意见一见湘王世子的原因。 邵英以为他是给湘王世子面子,哪知道湘王世子巴不得教他给忘记。 见湘王世子频频看向沈栗与霍霜,邵英笑道:“你认识他们?” 湘王世子忙道:“臣记得是当日将臣接来的人中有这二位大人。” 邵英点头道:“那个是霍霜,乃玉琉长公主之孙,论亲戚你要叫他一声表兄。这个是沈栗,翰林院编修。” 湘王世子郑重上前道谢。 沈栗忙道:“折煞小臣。当日乃是奉了命太子殿下之命,世子若谢,当谢太子殿下。” 湘王世子道:“太子殿下要谢,二位也要谢的。” 沈栗教他谢出一身冷汗,礼贤侯府位置敏感,沈栗又是东宫伴读,实在不想和湘王世子论交情。 好在邵英了解沈栗为人,又知晓湘王世子的脾性,倒没什么猜测忌惮。见沈栗苦着脸偷偷打量他与太子的神色,促狭之心大起,摆出一副黑脸,惊得沈栗心中踌躇。 好在邵英并不是个只管开玩笑的皇帝,稍后就叫骊珠送来赏赐,终于让沈栗放心。 第二百一十九章有意无意 皇帝离开后,太子沉着脸告诉沈栗,大皇子这一病大约有瑜妃的手笔。 皇帝夫妇隔三差五就要看孙子,教太子妃将大皇孙抱去后宫。这是个加深帝王与东宫感情的好机会,太子妃当然欣然前往。 这次半路上遇到瑜妃,非要看看孩子。好歹占着庶母的名分,太子妃也觉着众目睽睽之下,瑜妃就是有什么恶意也不敢下手的,就没有狠拦,没想到大皇孙回来还真就病了。 “方才陛下在此,殿下为何不如实禀报?”郁辰脱口道:“陛下如此看重小殿下,一定会为东宫主持公道的。” 沈栗皱眉道:“殿下可以肯定是瑜妃娘娘之过?可曾找到她下手的证据?单凭怀疑,只怕无法取信于皇上。” 太子苦笑点头:“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吾才不好向父皇申诉。” 孩子一直没离开太子妃的面,当时也没有发觉不妥,直到儿子病了,太子妃才疑心起瑜妃来。这理由怎么能拿到父皇面前去告庶母一状? “小殿下的安危关乎国家承继,岂可轻忽?”郁辰坚持道。 沈栗平静道:“小殿下若是重病,皇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小殿下已然无恙,皇上也已惩罚了宫人……瑜妃娘娘毕竟是三皇子的生母。” 瑜妃算是得宠的,又育有皇子,大皇孙既然无事,皇帝未必会因为一个没有证据的怀疑就去彻查瑜妃。 皇帝既是大皇孙的祖父,也是三皇子的父亲。轻易去查三皇子的生母,小儿子的脸面往哪里放?若是查出不妥,太子一定会与三皇子翻脸;若是没查出端倪,三皇子也会与大皇子翻脸的。作为太子与三皇子之爹,皇帝肯定不希望儿子们掐架。 “后宫之事,可由皇后娘娘出面调查。”霍霜道。 沈栗摇头道:“还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容易让人以为是后宫争斗,说不定还会叫人反咬一口,损害皇后娘娘清誉。” 郁辰焦躁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此事就轻易糊涂过去了?若是教人以为东宫软弱可欺,以后这样的事岂不是会层出不穷?” 沈栗若有所思:“谋害皇嗣不是小事,一旦被发现要付出的代价会很大,没有切实利益,没人敢轻易下手……若小殿下此难真与瑜妃有关,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众人俱是一怔。 良久,霍霜疑惑道:“莫非三皇弟如今……”也有意于帝位? 妃子谋害皇子,或是为争宠、为嫉妒、为打击对手、为儿子清路,若是向皇孙下手,只能是为了替儿子扫清夺嫡的障碍。若说瑜妃能从加害大皇孙之事上得到什么好处,也就是能打击东宫,有朝一日三皇子上位时她来做皇太后。 太子心下迟疑不定。三皇子此前一向是支持东宫的,摆明了要做晋王第二,但面对帝位时,皇子们之间的信任薄如纸,太子也说不准三皇子会不会打算另起炉灶。 尤其是今年三皇子又要出宫建府,也能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沈栗狐疑道:“就算三殿下有此意,但前头还有二殿下呢。” 分嫡庶论长幼,就算东宫倒了,还有二皇子在前头。三皇子若是想要夺嫡,最好的选择是冷眼看东宫与二皇子相斗,暗中积蓄力量,伺机渔翁得利。此事若真与三皇子有关,就不怕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几人左思右想没有头绪,沈栗建议道:“无论小殿下这桩事到底是不是瑜妃娘娘的手笔,小殿下总是见了瑜妃娘娘之后才病的。殿下不妨去见见三殿下。” 太子看向沈栗,沈栗斟酌道:“瑜妃娘娘在深宫之中,能对东宫用的手段并不多,殿下日后小心些自然可以避开。要紧的是三殿下是否真的参与进来。此事与三皇子无关,殿下就当安抚兄弟,若三皇子真的想要……言谈举止间,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沈栗建议太子去试探三皇子的态度。太子已经坐稳了东宫,皇帝也不糊涂,单凭一个宠妃是无法动摇储位的。三皇子能造成的影响就大了,一旦他从东宫党脱离出去,开始表露夺嫡的野心,自然会在朝廷中掀起风浪。 太子郁闷地点点头,兄弟都是越大越不可爱,但愿三皇帝不会令吾失望。 出了皇宫,沈栗站在宫门前回望。霍霜奇道:“怎么?” 沈栗摇头不语,心下有些沉重。 皇帝年纪渐渐上来,皇子们也都成年。若说以前还是小打小闹,如今随着大皇孙的降世,夺嫡的斗争将会愈演愈烈。 礼贤侯府当年是最先开始支持皇帝的,也是最先开始支持太子的。这夺嫡之战,沈家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 沈栗微微低头,如今太子手里的势力仍然嫌少,若是还像以前一切等皇帝安排,不知能不能应对来自朝臣和皇子们的进攻呢? 知道大皇孙无恙,邵英想了想,往皇后那里去。 碰上瑜妃正在皇后面前哭得可怜。 瑜妃今年也不小了,倒是保养的好,看着还如十七八岁少女一般。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不枉皇帝这样宠她。 然而她这样作态的时候多了,皇帝心思清明,有色心,却不会被蒙住眼目。心情好的时候,愿意给她些面子,便捧捧场,哄哄这个娇人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把脸一沉,瑜妃自会察言观色,立马就云收雨住,反过来哄皇帝。 今日皇帝心情不好,很不耐烦,但瑜妃仍在哭,一边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反应不对?邵英奇道:“怎么了?” 皇后板着脸道:“太子妃回东宫前碰到瑜妃,应瑜妃之邀,将元瑞给她抱了一抱。听说元瑞回去便病了,瑜妃便跑来这里请罪。” 顿了顿,皇后强调道:“一直哭到现在。” 邵英哑然。 从东宫向后宫里送信到如今,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吧?皇帝看向瑜妃,见她仍是双目微红,惹人怜惜的样子,见皇帝打量她,还趁机献上个情谊深长的眼神。 骊珠在一边低下头,哭了两个时辰,还不见半点狼狈之色,甚至还能想着向皇帝暗送秋波,这瑜妃娘娘的功力不浅啊。 皇后头痛道:“事关大皇孙,臣妾不敢擅自处置,瑜妃妹妹偏又一再请罪。如今皇上自东宫回来,还是请皇上发落吧。” 皇后的语气并不好,邵英也不以为意。才在东宫时邵英还奇怪,皇后爱大皇孙如珠如宝,如今孙子病了,皇后怎么没来?原来却是被瑜妃缠住了,皇后没有跳脚,还算脾性好的。 皇后的脾性又怎么可能不好呢?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个是商女出身,育有二皇子和三皇子的金贵妃和瑜妃家世更是了不得。为了不给太子拖后腿,为了不教人抓住任何不是,皇后都要忍成佛了。 太子虽未向邵英告状,但瑜妃曾经拦过太子妃,执意要看大皇孙的事情邵英还是知道的。宫里的事,骊珠自会向他禀报。 原还打算一会儿去瑜妃那里问一声,没想到先在皇后这里看到她来请罪。一请还就请了两个时辰。 邵英不觉皱了皱眉,瑜妃就爱弄这些小手段,成日里热衷于给皇后添堵。 瑜妃最善于观察邵英的脸色,知道皇帝不耐烦了,忙道:“贱妾得知大皇孙回去病了,心下着实不安,故此才来向娘娘请罪,。贱妾实在不该去抱大皇孙的,许是妾身没有子孙缘,老三在贱妾面前总是一副刻板样子……看着大皇孙着实可爱,实在眼馋,呜呜,若知道大皇孙会病了……” 邵英默然。 三皇子邵止亲近东宫,又不喜瑜妃爱折腾的脾性,待生母孝是孝,却不怎么“顺”,看着与瑜妃是有些疏远。 亲生的孩子不亲近,瑜妃见着大皇孙,抱来稀罕稀罕,能算什么错。小孩子容易着凉,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凉到的? 瑜妃说的可怜,皇帝到底对她心软了。 邵英板着脸道:“若是想见元瑞,到皇后这里见便是,何至于半路拦人?成什么体统!” 瑜妃乞怜道:“皇上说的是,贱妾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邵英看看皇后,咳了一声道:“元瑞着了凉,虽不知是不是在你抱着时染了病,但也不能轻易饶过,唔,再禁足个月。” 皇后嘴角抽了抽,邵英罚瑜妃禁足已是常态。瑜妃长着一张好脸,又会撒娇耍赖,很得皇帝喜欢,唯独不爱她持宠生娇,四处张扬的作态,故此她一犯错,邵英就罚她禁足,叫她出不来。 “皇上!”瑜妃可怜巴巴地还想恳求。 皇后急着问:“元瑞无事吧?” “无事,已经退烧了。太医说他长得壮,底子好,不会有碍。”皇帝安慰道。 瑜妃被皇后打断了话,又听说大皇孙无恙,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狠狠握了握,嘴边的话顿了顿,再想说,皇后已经开口打发她:“皇上既然已经降下处罚,你便回去好好思过吧。”顿了顿,皇后沉声道:“长点心!” 听说孙子无恙,皇后便从容起来。能在后宫立住脚,执掌凤印这么多年,皇后也不是白给的。起码截住瑜妃几句话不在话下。 在我这里哭了一下午,只罚你两个月禁足,居然还敢嫌长? 第二百二十章唯叹儿子不听话 瑜妃不情不愿回了枕流宫,发现三皇子正字等他。 “今日有时间来看母妃了?”瑜妃笑道。 “儿子不得不来。”三皇子板着脸道。 瑜妃教宫人换了茶,打发人出去,才道:“你父皇刚刚罚我禁足两个月呢。” 三皇子倒松了口气:“还好。” “还好?”瑜妃忽然拔高了声音,尖声道:“就为个皇孙病了,就罚我这二品宫妃禁足?把我的脸面放在地下踩!他们还没确定是我做的呢……” “是您做的?”三皇子的表情愈加严肃。 瑜妃惊觉失言,否认道:“不是。” “是您做的。”三皇子确认道。 瑜妃顿了顿,板起脸:“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三皇子不可思议道:“那是皇长孙!说不定有一天还是皇太子!” “凭什么我的儿子就不能是太子?我的孙子就不能是太子?”瑜妃赌气道。 三皇子疲乏道:“母妃,这件事儿子与您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想……” “我想!”瑜妃拍着桌子道:“我想啊,儿子。她周安灵是个什么出身,竟压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将来还要做皇太后。不行!皇上明明更喜欢我。儿子,你外公如今官拜礼部尚书,母妃是后宫里头一号,你为什么就不肯争一争?总有一天,我要周安灵向我下跪!” 三皇子撇过头去。若论长幼,太子名正言顺。论势力出身,还有背靠金家的二皇子。更何况……三皇子暗想,先皇后出身一般,皇后则是商女,如今的太子妃的父亲官位也不高,这分明是在提防外戚坐大。这样想来,岂不是外家地位越高,越是没有继承皇位的希望。 “母妃已经为你选好皇子妃,乃是映州巡抚甘彬之女,这甘家也是数得上的大族,较之金家也不差多少。”瑜妃喜滋滋道。 “父皇答应了?”三皇子皱眉问。 “有母妃为你相求,你父皇怎么会不答应?”瑜妃自得道。 三皇子:“……”我竟无话可说。 “怎么了?”瑜妃奇道。 “没什么。”人选都定下了,此时再说什么也没用。三皇子意兴阑珊道:“母妃,日后千万不要再接近大皇孙,若是被人发现端倪,大祸即在眼前。” 瑜妃笑道:“怎么可能被人发现?本宫只不过是掀了掀孩子的襁褓,太子妃不会养孩子,不知道婴儿身上有汗时见不得风。就是当面见了,也不过就是本宫‘马虎’了些,着了凉也怪那孩子体虚。关本宫什么事?” 三皇子眉头越皱越紧,还欲再劝,忽有大宫女慌慌张张闯进来,颤声道:“娘娘,初烟跌死了!” “什么?”瑜妃倏地站起:“你说谁?谁死了?” “是初烟。”大宫女道。 三皇子看了看瑜妃,接着问道:“你才说‘跌死了’?” 大宫女点头哭道:“初烟喜欢荡秋千,闲时常与几个姐妹去玩。今日里她与人打赌,要荡个高的,谁知竟从那上面跌下来,将头磕在石头上,扶起来时,已经去了呜呜。” 三皇子追问:“与她打赌的人呢?” “被带去问话了。”大宫女想了想,又道:“是初烟自己先提出与人打赌的。” 那被人引诱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或许就是意外也未可知。三皇子方欲松一口气,瑜妃脚下一软,顿时坐倒。 三皇子一把捞起亲娘,厉声斥退宫女,方回头低声问:“这个初烟有什么缘故?” “什……没什么。”瑜妃缓过一口气,还要嘴硬,看着儿子略显严厉的眼神,到底心虚,低头道:“她若不死,我还想不到,就是她这几天总是念叨大皇孙……“ “所以您才想到要去掀大皇孙的襁褓?”三皇子咬着牙道。 瑜妃心虚道:“现在怎么办?” 动手的时候不和我商量,出了纰漏想起找儿子了?三皇子深深吸气,压下心底一股邪火:“您可有什么手书信物在她手上?” “没有。”瑜妃立即摇头道:“说几句话便罢了,我怎么可能将要紧的东西交给别人。” 三皇子踱了几步:“他们既然想到杀人灭口,多半是不想此事暴露。”猛然回身,看见瑜妃面现喜色,三皇子强调道:“可至少他们是知道母妃的心思才会派人来挑唆!” 瑜妃又愁容满面:“这可怎生是好?” 三皇子叹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母妃您千万不可再轻易行动,还是老实禁足吧。” 瑜妃咬了咬嘴唇:“没想到我这宫中还会有别人的手下,看来要好生清查一番。” 瑜妃在与儿子商议的时候,金贵妃也将二皇子叫到身边。 “那宫女已经死了。”金贵妃望向儿子。 二皇子挑了挑眉,迷糊道:“什么宫女?” 金贵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初烟。” “儿子不知母妃在说什么?”二皇子道:“儿子早就出宫建府,与宫里并不熟悉,哪里知道什么初烟晚烟的。” 金贵妃半垂着眼道:“你还犟什么?哦,你这会儿还在惋惜那宫女死了,不能继续为你在瑜妃那里挑唆生事了吧?傻儿子,这件事既然我能查知道,你父皇更能查出来,你以为能瞒过多少人!” 二皇子哑然无语,半晌尴尬笑道:“所以母妃这是……为儿子扫尾?” 金贵妃不答。 “多谢母妃为儿子筹谋,儿子就知道母妃还是偏着我的。”二皇子笑道。 金贵妃漠然道:“你从来不听人劝,只盼你将来不要连累到我。” “母妃你总是这样!”二皇子愤然道:“我哪里比邵威差了?母妃也帮一帮我吧。” 金贵妃拨了拨琴弦,幽幽道:“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有一个做皇帝的丈夫,再生一个想做皇帝的儿子。” “母妃!”二皇子埋怨道。 “你走吧,我打算礼佛了,以后轻易不要再来见我。”金贵妃道。 二皇子默然,良久方道:“儿子会让母妃看到的,总有一天!” 神情郁郁地走出沁芳宫,二皇子的脸上现出一丝得意,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先斩后奏?”母妃虽说不肯帮我,可如今事以做下,还不是要乖乖为我查缺补漏? 二皇子恍惚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督促金贵妃扶助自己的方法。 可惜,大皇孙竟然没有病死。大皇子默默想道,不过,总会有机会的。何况只要他病了,就不会阻碍下面的计划。 族学的出现给沈家带来些新的影响。 晋王世子介绍来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识渊博,身家清白,准备下次会试的举人。听说礼贤侯府如今有个探花儿子,还有榜眼女婿,自然欣然前往。打算一边教学生,一边温书,有机会再与榜眼、探花探讨一番。侯府里待遇好,又能结交权贵,何乐而不为? 沈淳暗中听了讲习,惋惜只能教三年,三年后人家就要应试去了。沈栗笑道:“这也是有利有弊的事。除了官学或书院,能潜心教学生的都是屡试不第,或如方先生一样不能下场的。这样的人教导学生的经验自然丰富,应对科举的手段却差些。再有就是如他们这样在景阳等待会试的举人,虽然做先生的时日短些,但因为就要参加科考,反而对做学问比较认真。” 附在沈淳耳边,沈栗轻声道:“还有一个好处,这两人既是要应试,几年后再相见时,多半已经是进士及第,位列朝堂了。如今好好相处,岂不比将来再去想办法结交的好?” 沈淳这才恍然。礼贤侯府现在发愁的就是在文臣中没有根基,现去攀关系,彼此都清楚目的,却嫌不够真诚。如今这二人羽翼未满,正好笼络,将来未必不可成为臂助。 沈淳反过来嘱咐沈梧与沈栗道:“要好生相待,不可有半分疏忽。” 沈梧如今有了正经事,终于不用听着妻妾的吵闹和儿子的尿布胡思乱想了。他摆出世子的面孔,还真有几分淳厚温和的样子。举人们倒有几分尊敬的意思,沈梧便越发认真起来。 因有沈淳发话,紫山郡主将沈柿挪到外院,叫他日日来族学念书。沈凌一房有沈柳,这小子本已有些厌学,沈栗带他来逛了一圈,发现这里孩子多,有玩伴,每日里倒巴不得早些来。 沈枫因科举不利,如今在府军前卫谋了个差事,做的不好,加之沈淳与他隔了房,沈家如今又渐渐在军中退出,一直也没能升职。他少年时心思有些偏,如今经历挫折多了,心态倒平和起来。听说有族学,便将沈枞送过来。 除了主家的孩子,沈栗还建议沈淳,让一些下人的孩子附学。 沈家有些下人是不当仆人相待的。比如有些侍卫,都是当初自军里追随沈勉和沈淳出来的。在沈家做个长随、护院,自然不能以普通仆人相待。还有如竹衣一般,自小经特殊培养出来放在儿子身边,许了将来放出去给一份前程,这也与普通家生子不同。 沈栗的意思是,便将这附学的资格算作一种赏赐。如今读书成本高,有孩子能够附学,这些人也会更忠诚一些。 不是所有人读书都能读出名堂,但能与主人家的少爷相见,没准能入了贵人的眼,选在身边做个书童也好。 第二百二十一章请帖 月明星稀,嘉明伯府上依然灯火通明。 大少夫人安氏亲自奉了茶,全氏忙道:“啊也,你这孩子也太拘礼。咱们一不是那贫苦人家,要劳动媳妇亲自伺候婆婆;二不是那腐朽迂儒,非要讲些虚礼。倒叫我不自在,你快歇着吧。” 安氏垂眼笑道:“媳妇伺候婆婆,便该尽心尽力。又不是多么繁重的活计,不过是端个茶、倒个水,母亲慈祥,媳妇可不能不懂事。” 全氏不觉抚了抚自己光滑白皙,毫无皱纹的脸庞,只觉“慈祥”一词有些刺耳,暗地里咬牙,面上还要挂着笑夸耀:“也不怪我疼她,这天下的媳妇比一比,竟是她数第一!” 蒋氏看着婆婆与大嫂斗法,嘴角抽了抽,她年纪还小,是个心灵嘴笨的,只附和着干笑。 嘉明伯对继妻和大儿媳隐藏在话语间的锋锐毫无所觉,只为这亲善和睦、其乐融融的场面高兴,一叠声叫人:“前儿得了一匣子玉雕的小玩意儿,拿来叫她们几个分了玩去。” 全氏就皱了皱眉。一些玩意儿,安氏如今膝下有幼子,得了还有用处,她与蒋氏难倒拿着自己玩?丈夫总把自己当孩子哄,全氏暗暗叹息。 嘉明伯比他这继妻年长二十余岁,可不就将她当孩子哄! 全氏叫两个媳妇先挑。安氏推辞了一下,便老实不客气地捡了些。蒋氏虽嫁了人,其实还是一团孩子气,也喜欢这些东西。剩下的安氏便教人收好,却没打算再拿出来把玩。 嘉明伯笑的和蔼,仿佛一点儿也不介意媳妇不给面子。 全氏又说笑了两句,问安氏:“俊哥儿的周岁宴可准备好了?帖子都发出去了?” 安氏恭敬道:“有弟妹帮衬着,都好了。刚好得了些塞外山珍,宴席上有些新菜式,又有戏班子助兴。帖子也都着人送去,依着母亲的意思,请的都是亲近人家。” 全氏点点头,笑道:“按说这是孩子的大日子,该好生热闹一翻。只是当年他哥哥机缘不巧,没能好好操办,咱们这样的人家,倒不好叫他越过大的去。” 安氏忙道:“他才多大点的人,声势大了,倒怕折了他的福气。母亲说的是,所谓‘长幼有序’,他做弟弟的怎好越过兄长?媳妇以为母亲的意思正好,再没有不妥当的。” 提到什么不叫越过大的去,原是全氏的托词,不料安氏顺梯子爬上来,说起什么长幼有序,全氏又觉出刺耳。瞥了一眼只知道憨笑的蒋氏,暗叹小儿媳妇没用。 咳了一声,全氏问:“帖子都都送了哪家?有没有遗漏的,说来我听听?” “是。”安氏恭敬道:“依着母亲的意思,如今交情好的人家、还有姻亲家,郁大人府上、媳妇的娘家、陈御史府上……礼贤侯府上……” “等等,”全氏迟疑道:“礼贤侯府上?” “是。”安氏垂眼道:“儿媳想着,这几年虽与礼贤侯府上来往的少了,到底也是正经姻亲呢,俊哥儿抓周宴,怎么也该送份帖子。” 全氏便去看嘉明伯,嘉明伯仿若未闻,不知看着什么正出神。世子邢嘉有些惊色,见全氏看他,忙换上笑脸。亲儿子邢禾眼也有些诧异:“咱们府上可是有些时候没与沈家交往了吧?” “二弟不知,咱们两府还是有走动的,前一阵,母亲还宴请过那边的六夫人呢。”安氏道。 全氏低了低头,她请宫氏赴宴,原是为了向前头夫人的娘家示威,席间列坐的除了宫氏,都是与她交好的贵夫人,其中还有何大夫人。后来隐隐约约听说何大夫人耍了些什么手段,坑了宫氏一回。 “前些时候舅父还曾派人过来问候世子呢。”安氏用手绢掩着口道。 “你说沈家来过人?”嘉明伯忽然问道。 “是,因听说世子身体不适,派人过来送了些药材。”安氏恭敬道:“那日父亲母亲并二弟一家都去游玩,回来后媳妇忙昏了头,竟忘了告知一声。还这些天思量宾客名单时才想起。” 嘉明伯恍然,那一日因世子贪凉用多了凉茶,有些腹泻,大房一家便留在家里。想来沈家就是那时派人上门的。 转头看看全氏,继妻曾将宫氏与何大夫人放在一个宴席上的事他是知道的,沈家这次来访或许有些深意? 安氏小心翼翼道:“儿媳想着,以前是我们年纪小,疏忽了亲戚,实在不像话。如今既然想起来,自然不能再含糊下去。” 嘉明伯想了想:“你请的是沈淳?” “太夫人、几位舅舅、舅母并表兄、表弟都有。”安氏道。 “……”嘉明伯笑了一声:“倒是齐全,就这么着吧。” 邢禾嚅嗫道:“父亲,要是那边不来……” 嘉明伯斜眼看他:“帖子已经发出去了,要不你去上门追回来?” 邢禾:“……” “好了。”全氏道:“既然交给了你大嫂,便由得她操办。时辰晚了,你们都回吧。” 从主院出来,邢嘉埋怨道:“怎么不和家里商量。” “商量?”安氏冷笑道:“若是拿出来商量,这帖子还能发出去吗?” 邢嘉叹息道:“好容易消停几天。” “醒醒吧,我的世子。”安氏道:“只要你还是世子,只要你还活着,她就消停不了!” 邢嘉默然,良久,迟疑道:“那边……能来吗?” “不来您就亲自上门去请!既然那边打发人过来问候,想来也是记挂着您着外甥的。”安氏看着邢嘉:“妾身打听过了,隔房的五爷沈凌犯了事,沈家人都尽力去救他。您可是嫡嫡亲的外甥,怎么可能拒之不理。再说,当年大舅舅被人诬告,您还求过父亲帮忙不是?” “但愿如此。”邢嘉有些茫然,自打母亲去后,他已经有多年未见过舅舅了。现在仔细回想,仿佛小时候坐在舅舅肩上玩过? 大红的帖子摆在案上,沈淳敲了敲道:“合计合计吧。” 沈梧先道:“当年谦礼还小大约不记得,姑母去时,大姑父可是来府上闹过,骂咱们家‘藏污纳垢’!” 沈淳叹道:“你大姑父与大姑母感情甚笃,当年阴差阳错,教老三害死了你大姑母,虽然你三叔填了命,但何家却逃脱了,你大姑父气不过,便跑来闹了一场。“ 沈梧摇头道:“何家才是罪魁祸首,他无法惩治真凶,却将咱们家当成出气筒!” 嘉明伯邢穆过来闹时,不巧叫沈梧正好碰上,那时沈梧也不算大,着实被这个发疯的姑父吓的狠了,如今一提起就要皱眉。 “儿子记得,父亲当年被人诬陷,三司会审时,嘉明伯府曾经伸过手,这几年倒也着人走动过。”沈栗道。 沈淳点点头:“前一阵因你六婶娘被人挑唆已一事,为父也曾派人去问候过你表兄,说是都好。” 沈栗想了想道:“当年大姑母两人感情甚笃,娶了继妻,又得了小儿子,如今还剩几分可就不一定了。那位继室能做出配合何大夫人挑唆六婶娘的事,难保不会有其他心思。儿子觉得,表兄不会一切都好。这会儿下请帖,应该不是单为修复关系,多半还想要咱们府为他撑腰。” “所以这回咱们还是去的好?”沈梧问。 “那继室与何大夫人有交情。”沈栗道:“为什么放着大表兄不支持,看着嘉明伯府亲近敌人呢?”沈栗与邢嘉没什么交往,单从利益上分析。 沈淳点了点头:“你表兄倒是敦良淳朴。” 这是人品无差,值得扶持了? 沈梧拿起请帖看了看,失笑道:“将咱们府上的人都写上了?唔,六叔如今出门,不在府上,那边不知道。祖母年事已高,郡主……” “毕竟是疏远多年,嘉明伯的态度也不明朗,何况又是为了大表兄次子的周岁,倒不必兴师动众。不妨就大兄与儿子两家去吧。”沈栗看向沈淳。 沈淳想了想,沈栗的提议倒也合适。当年骂犹在耳,嘉明伯这些年来又一直含含糊糊,一副高冷姿态,沈淳还真没有为了一个小儿的周岁宴上赶着贴上去的意思。沈梧是世子,沈栗已经出仕,由他们赴宴,身份上、辈分上都妥帖。 邢嘉的名字中有一个嘉明伯府的“嘉”字,可见他出生时有多么得父亲喜欢。 邢家与猎户发家的沈家不同,在前朝就是官宦府第,不算大族,却也有些底蕴。是以当年邢穆得知自己要娶沈家的闺女时,已经做好了迎接一个土掉渣的妻子的准备。 然而沈家能出了一个陪伴在皇上身边的贵妃,沈家的女孩长得会差吗?侄女肖姑,邢穆一掀盖头就被迷住了。沈菀性格爽朗,没有一般官宦家女儿那般扭捏羞涩,倒合了邢穆这武将的脾气。 邢嘉便是出生在父母最恩爱的时候,幼年、少年,一帆风顺。沈菀去后,嘉明伯痛不欲生,便是要娶继妻,也事先声明过,这府中的爵位就是邢嘉的,谁都不要想。 全氏当初也确实是一个好继母,很是用心照顾邢嘉,甚至在邢禾年幼时,也一样以邢嘉为先。直到……全氏的娘家衰落。 第二百二十二章是病得治 沈淳出事时,邢嘉曾经请嘉明伯出手,虽然最后没有帮上忙,邢家也确实为礼贤侯府奔走了几天。轮到全氏娘家被问罪时,全氏却没能说动丈夫挽救亲人。 这本是因为全府确实犯了罪,嘉明伯实在没法子插手,但在全氏眼中,这是因为自己不过是个继妻,将来这伯府的爵位和自己没关系,丈夫才冷漠以待。从打那以后,全氏就开始热衷于争名夺利,想叫自己的儿子成为世子。 因为没能救出岳父,嘉明伯有些愧对全氏,时日一长,竟教全氏与邢禾压过了邢嘉。邢嘉天性纯良,安氏却渐渐忍不得了。趁着儿子周岁,将帖子送往礼贤侯府上。 打从这日一早,邢嘉就有些焦躁不安,与安氏合计:“不然还是我上门去请?”他担心沈家人不来。 却在请安时被全氏先拦住话头:“今日宾客上门,还要你这个做父亲的招呼客人。” 邢嘉无奈,只得留在府中。时过中午,沈家的人还没有到,邢嘉便有些心虚。 邢禾说话便专向人心口上刺:“大兄,我记得你还请了礼贤侯府上?” 这是明知故问。 满座的宾客都瞧过来,邢嘉脸色微微泛红,含糊道:“大约下了帖子。” “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眼下宴席就要开了,若是晚了却不好。”邢禾微笑道。 邢嘉局促道:“大约一会儿便到了。“ 邢禾立时扬声道:“还请诸位稍待,还有宾客未至。” 在座便有人接口问:“却不知是哪一位?未免太迟了些。咱们年轻人等得,还教老大人们等着吗?” 此时倒不是就要立即开席,只是叫邢禾这样一说,便成了有人托大,叫别人都等他。宾客们议论纷纷。 邢嘉去看与邢禾搭口的人,却是玳国公府上的,名唤郁杨,平时与邢禾交好。 见邢嘉看向自己,郁杨微微一笑,追问道:“邢世子?” 邢嘉微微垂目:“是在下舅父府上。” 舅舅府上?众人心里转了个圈,想起邢嘉的舅府姓沈。 “原来是礼贤侯府上?”郁杨笑道:“既然是世子舅舅,这确实要等一等的,诸位,咱们且耐心些。” 邢嘉张了张口,被邢禾打断话头:“那咱们就再等等。叫戏班子上来,先点几折戏唱着。” 邢嘉头上微微冒汗,他并不知沈家人会不会来。如今被邢禾宣扬起来,若是沈家人一直不到…… 两场戏过去,管家过来问:“伯爷叫问,怎么还不开席,孩子什么时候开始抓周?” 邢禾又一次抢了话头:“大兄的意思要等礼贤侯府的人到了再说。” 邢嘉忙道:“这便开席也好,不好叫客人一直等下去。” “欸,大兄不必如此,您与舅父家亲近些,这样重要的日子,怎么也该遂您心愿不是?”邢禾笑道。 邢嘉再要说,管家已经磨头回去了。 邢禾又与几个交好的朋友缠着他不得脱身,邢嘉又不好翻脸。几句话过去,又是半场戏。 郁杨看着宾客都有些焦躁了,扬声道:“邢世子,这礼贤侯府上怎么还没有人到?亲外甥家的宴席,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宾客都转头看来,见邢嘉无言以对,又扭头议论起来。 郁杨又添了一句:“早听说您和那边府上不怎么来往,如今看来……” 邢嘉只觉两耳嗡嗡直响,过了今日,怕是满景阳都要笑话自己闹了乌龙。 “却不知郁兄是听谁说的?”有人高声问道。 众人看去,却是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前头的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孱弱,身着世子大服;后边的更加年轻些,却已经穿着七品官服。 刚刚说话的便是这位年轻的,生的长眉细目,顾盼间却颇有些凌厉,微笑着拱手,团团施礼道:“礼贤侯府沈梧、沈栗来贺大表兄麟儿已满周岁。因蒙太子殿下宣召,来的晚了,这是晚辈的不是,还望诸位叔伯兄弟海涵。沈栗这厢告罪了。” 沈梧也一同施礼道歉。 听说是因东宫宣召误了时间,众人都客气道:“多礼了,沈贤侄有礼。” 沈栗再三致歉,态度谦卑,言语风趣,捧的众人面上有光,连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随风飘走。 会做人!有在朝廷中做久了的心里暗暗评价。 本来迟到会让人不满,太子宣召的理由也容易叫人觉着几分盛气凌人,偏沈栗自嘲自讽,拿足了姿态,几句话就能挠到人的痒处,叫人心里舒坦。到底是在东宫做得好的,就这接人待物的手段,许多老经历也没他老练。 邢嘉满心惊喜,瞥了一眼面色发青的邢禾,忙上前寒暄:“两位表弟来这边坐。” 在外人面前,沈栗十分注意维护沈梧这世子的面子,忙去看沈梧。被七弟注视,等着自己拿主意,沈梧诡异地有些骄傲,世子的气势也撑起来:“旦凭表兄安排。” 待落了座,沈栗刚刚还被众人暗地里称赞圆滑的沈栗找上郁杨:“方才就是这位仁兄提起表兄与我沈家不亲近吧?” 郁杨没想到沈栗还记着这个茬,微微尴尬道:“在下也只是听人说起。” 沈栗笑道:“在下知道,所以方才在下才问您是听何人说起过?” 郁杨:“……”我能说是听邢禾议论的吗? 邢禾一颗心提起,生怕郁杨转头看他,露出端倪。 “在下也是道听途说,并不知那人姓名。”郁杨低声道。 沈栗讶然:“您只是听陌生人提起,连事情是否真实都不确定,就轻易当众议论两个勋贵家的关系?” 在座客人面面相觑,这也太不靠谱了些。单凭风言风语就议论别人家事,还是一个伯府,一个侯府,既犯口舌又嫌莽撞。 郁杨愈加尴尬,众目睽睽之下,支吾半晌,没说出话来。 邢嘉心里这个解气,方才你挤兑我,这回也教你尝尝被人挤兑的滋味。我……也是有人帮我说话的。 “却不是这位兄台贵姓?”沈栗问道。 邢嘉忙道:“说起来倒与表弟有些渊源,这位是玳国公府上,郁杨郁兄。他的堂兄郁辰如今也在东宫行走。” “哦,”沈栗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辰兄的堂弟。”沈栗微笑起来。 郁杨松了口气,沈栗与郁辰的关系好,应该不会再寻根究底了吧。得空狠狠瞪了邢禾一眼,这次算是给邢禾背锅了。邢禾只一味低着头,看也不看。 郁杨的眉眼官司没有逃过沈栗的眼睛,抿了口茶,沈栗笑道:“在下听辰兄提起过郁杨兄。据说您当初与辰兄一起参选过东宫伴读,最后皇上挑了辰兄。” 顿了顿,沈栗微笑道:“辰兄还一直为郁杨兄可惜来着。”口上说着可惜,沈栗却轻轻摇了摇头。 离得远些的,便轻轻议论着,将沈栗未尽之语说了出来:“有什么可惜的!在东宫做事,头一个就要小心谨慎。这位也忒嫌轻佻了,皇上当初没选中他,果然龙目如炬。” 郁杨满脸通红,他不过挖苦了邢嘉几句,沈栗就掀出这个底子来。如今这“龙目如炬”的典故一出,他日后的前程必将愈发艰难。 够狠的!方才称赞沈栗圆滑的人都是心下一凛。郁杨挤兑邢嘉,非议礼贤侯府,沈栗就能向他的人品名声下手。 单是圆滑只能讨人好感,做个老好人。若加上这凌厉的手段……众人望向沈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邢嘉也有些吃惊。他与沈栗几乎就没见过面,还真没想到这个表弟能为他仗义执言到这个地步。 微微低头,拿着茶碗的手轻轻抖了抖,又记起小时与沈淳的亲近。到底是舅舅家的孩子,知道维护亲人。邢嘉慢慢吐出一口气,这几年,便是父亲也不会这样替自己说话了吧。 沈栗盯着郁杨,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与邢嘉这个嘉明伯世子修好,自然要为他撑起脸面。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方才的话明摆着就是拿礼贤侯府架秧子,沈栗能放过他吗? 郁杨气急道:“沈栗,你竟然敢这样才我玳国公府的面子……” “欸,”沈栗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郁杨兄,您太看得起自己了。便是如今行走东宫的郁辰兄,也不敢就说自己代表玳国公府,至于您——”沈栗笑了笑:“您就不觉得自己太托大了吗?” “沈栗,你欺人太甚!”郁杨怒道。 “是谁欺人太甚?”沈栗冷笑道:“你拿我们礼贤侯府和嘉明伯府的关系大放厥词,还要说我欺人太甚?又用玳国公府的清誉要人买面子——玳国公辛苦创下的名号就是让你这样用的?你若觉着自有理,那好,在下现在就与你去见郁老国公,当面评评理!“ 郁杨顿时歇菜。他要是敢因为这个事闹到祖父面前去,玳国公能打断他的腿。 气急败坏,无从理论。郁杨一拂袖:“告辞!” 他不是邢嘉请的客人,邢嘉自不会挽留。邢禾正怕郁杨想起他来漏了陷,躲还来不及。郁杨迈步就走,只觉万分凄凉。本以为兄弟义气,自己是帮邢禾的忙,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己竟落到这个地步,邢禾这个小人此时倒缩在一边,没事人一样。 带着被人当刀使的憋屈,邢禾就要出了大堂。忽听沈栗唤他:“郁杨兄,且等等。” 郁杨怒道:“还有何事?” “看在郁辰兄的面上,在下忠告足下一句话——”沈栗面露微笑:“大言不惭是病,得治!” 第二百二十三章值得否 郁杨叫沈栗气得狂奔而出,沈栗又恢复一团和气模样,谈笑风生。 在座的年轻人再与邢嘉说话时,却都比方才多了几分谨慎。别管邢嘉看起来多么老实,有这样一个肯为他张目的表弟,还是需要郑重以待的。 邢嘉尚且如此,作为沈栗亲哥哥的沈梧,就更要享受几分看重了。对很多人来说,沈梧这位礼贤侯世子在景阳的上流社会多年来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甚至还闹出了“庶长子”的笑话。之前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过他这世子之位只怕做的不稳,猜测礼贤侯府早晚要来一出兄弟反目。 今日里兄弟二人一同列席,沈栗一言一行皆以他为首。眼见着兄弟和睦,众人对礼贤侯府的非议便一扫而空。都感叹沈淳到底是有福的,原还看着他交了兵权,又张罗着要由武转文,明眼人都觉着礼贤侯府后劲不足,隐忧颇多,如今再看,却是一副家业兴旺样子。 上了年岁的老先生们看看沈家兄弟,又用嫌弃的目光将自己儿子从上到下刮了一遍。人家的儿子,啧啧,自己的儿子,糟心。 大堂里的宾客,一般都是亲戚子弟、或是一般的官员、门客,交给邢嘉兄弟招待。真正的重要人物,品级较高的大臣,地位相当的姻亲,都是由嘉明伯在另外的地方亲自招待的。 故此沈栗兄弟又寒暄了几句,便在邢嘉的引领下去给嘉明伯请安。 一路行来,邢嘉犹犹豫豫地道:“表弟为愚兄张目,为兄自是感动。只是那郁杨毕竟是玳国公府上的,又与东宫伴读郁辰是堂兄弟,表弟若为此得罪了玳国公府和同僚……” 沈栗笑道:“表兄是怕弟弟得罪了人?” 邢嘉有些迟疑,忽而下定决心道:“此事是因我而起,若是玳国公府上怪罪,便由为兄赔罪去!郁老国公为兄是见过的,此人十分和善,为兄诚心赔罪,他不会为难我的。” 沈栗仔细打量一番邢嘉,倒将邢嘉看的失措:“怎……怎么了?” 见邢嘉果然态度诚恳,并非是说场面话,沈栗暗暗点头,微笑着低声道:“郁辰兄当年与郁杨同时待选东宫伴读,郁杨落选曾经闹过;宫门夜开案时辰兄犯错被罚,郁杨也曾出口讽刺。他二人的关系并不好,嗯,郁杨稍微倒霉些,辰兄说不定更高兴。至于玳国公府……郁老国公的孙子太多,不是每一个都值得他‘不讲道理’的。” 此事说到底是郁杨先犯口舌,叫礼贤侯府子弟碰个正着。沈栗出言奚落他,也是为了维护嘉明、礼贤二府的清名。郁杨若真自信玳国公会为他不讲理一次,方才沈栗提议要去玳国公府上评理时,他怎么不答应? 沈梧安慰邢嘉:“谦礼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他既然出手,多半已打算好了。大表兄不必担心,且由着他。” 沈栗挤兑郁杨,沈梧连眼皮都没抬。虽然心里嫉妒,但沈梧仍然要承认这个庶弟是有些心机的。沈栗在朝堂上都撂倒多少大臣了,区区一个玳国公之孙——郁家实在是太能生了,除了几个特别重要的,玳国公一律放养。 到了嘉明伯的院子,沈栗几人在门口看见了邢府管家。这人方才还在席上,到这边却比沈栗几个快多了。见邢嘉皱眉看他,管家有些尴尬。 沈栗微微一笑,玳国公的孙子教人气跑了,若是没人立时向嘉明伯通报才怪。 沈栗对嘉明伯完全没印象,沈梧倒还记得,兄弟两个规规矩矩给姑父请了安。 嘉明伯脸上殊无异色,点了点头,叫沈栗兄弟起来,为他们一见座中宾客。 旁人倒也罢了,当邢嘉听到“玳国公世子”几个字,心中顿时一跳。 嘉明伯瞥了一眼儿子,随即看向沈栗二人。 沈梧脸色也变了变,越发显得苍白。沈栗却仍是一副笑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原来是世伯在此,小侄这厢有理。啊,方才小侄与贵府郁杨公子有几句口角,还望世伯海涵。” 他说出来了!邢嘉心里呐喊,他就说出来了。 座中都静下来,沈栗与郁杨的冲突,方才邢府管家过来向嘉明伯禀报过,众人还在猜想嘉明伯会不会想法子从中化解,沈栗兄弟俩这就过来请安了。 刚欺负完人家孩子,当面碰上家长……众人都去看玳国公世子,这位不会翻脸吧? 玳国公世子却毫无怒意,微笑道:“在下方才听说了,郁杨有些失礼,贤侄不要怪他口出狂言就好。” 沈栗恭敬道:“不敢当世伯如此相待。小侄年轻气盛,多有不当之处,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玳国公世子笑道:“过来玩就是,道歉却是不必的。” 沈栗又寒暄了几句,这事便算揭过了。 这就完了?邢嘉还有些转不过弯来。玳国公世子可与他们这些世子不同,人家整比他们大一辈,上过沙场立过军功,如今也还带着兵。出得门来,较之嘉明伯也不减威风。沈栗把他侄子骂跑了,他就这样允许事情轻易了结了? 玳国公世子摸了摸胡须,含笑不语。 他当然知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 郁杨是亲侄子没错,若站在理上,玳国公世子当然要为他讨一个公道。谁叫他先有错呢?玳国公府如今在武勋中虽然算是头一家,但以郁辰和郁杨相比、礼贤侯府和郁杨相比、嘉明伯府与郁杨相比、沈栗这个东宫伴读和郁杨相比,郁杨值得玳国公世子不依不饶吗? 更何况……玳国公世子今天本就没打算带着郁杨这个侄子来。 大户人家的婚丧嫁娶其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世交场合。家族子弟那么多,能在这种时候被长辈跳出来带到亲戚同僚们面前显示的,也都算下一辈的佼佼者。 几家的年轻人聚到一起,互相结交,慢慢就会形成圈子。如是偶尔得到重要人物的称赞,还能扬一扬名声。 玳国公世子自是看好郁辰的。只是郁杨会叫苦,没事就嚷嚷着伯父看不上他,好像玳国公世子多么对不起旁枝似的。今日嘉明伯府宴请,郁杨非说自己和邢禾交情好,一定要来。郁辰又正好当值,也不屑于和他争什么眉眼高低。玳国公世子便带着这个侄子赴宴。教侄子硬赖着,其实心里本就不快。 现在惹了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就一走了之,若不是邢府管家来报,玳国公世子甚至都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愈加不快。 沈栗既然抢先开口致歉,给足了玳国公府面子,世子也就含糊过去了。 竟然真的没事!邢嘉一颗心落地,看见父亲正瞄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忙整容肃立。嘉明伯又去打量沈梧两兄弟。 在一干重量级人物中间,邢嘉与沈梧两个小世子呆如鹌鹑,问一句答一句,诚惶诚恐。沈栗倒是放得开些,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甚至还跑去与远远坐在一角的邢秋打了个招呼。 邢秋扯了扯嘴角:“自我入了缁衣卫,身边的朋友便越来越少。等到接任了缁衣卫指挥使,连我的两个侄子都不怎么敢来搭话了,你倒是胆大。” 沈栗回头看了一眼,见邢嘉看来的目光果然带着些惊色。沈栗失笑道:“可怕的是缁衣卫,又不是邢世叔……” 邢秋叹道:“他们只记得我穿着官服的样子……罢了,你今日是为我那大侄子撑腰来的?” 沈栗微笑道:“大表兄纯良恭谨,又是小侄姑母留下的血脉,自然是要亲近亲近的。听说大表兄的孩子生的十分可爱,可惜还没见过。” “一会儿那孩子就会被抱过来抓周,你可得好好看看。”邢秋似笑非笑。 沈栗挑眉,只觉邢秋意有所指,微笑道:“但愿那孩子今日能得个好兆头。” 邢秋不在多话,点了点头,自去饮茶。 沈栗在前头与郁杨支应时,李雁璇也在后院与女眷们过招。 礼贤侯府这两个儿媳妇颜色都不差,安氏引着她们进来时,场面顿时一静。 全氏就笑道:“这是哪家的夫人?真真的好模样,我竟是头一次见。” “这是舅父家的两位弟妹。”安氏笑道。 全氏愣了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还是何大夫人笑道:“可是礼贤侯府上世子夫人与编修夫人?” 蓉蓉有些紧张,李雁璇牵着她的手道:“妾身礼贤侯府李氏,给诸位见礼。” 全氏听说是沈家的,便撂下了脸,不再亲近。安氏倒是忙前忙后,照顾的体贴。说了几句,见李雁璇话语中微现亲近之意,便开越加殷勤。李雁璇察言观色,心中有数。 容蓉最近脾气强硬了些,在府中与槐叶吵上几次,但出得门来,还是有些撑不起来。她日子过的不好,便显得憔悴苍白,怯弱畏缩。相较之下,李雁璇出身尚书府,自小有宫中嬷嬷教养,婚后又夫妻和睦,沈栗院子里所有下人都归她管理,半分委屈不曾经受,单气势上就比容蓉强了了不知多少。 何大夫人看着看着,便在心中轻笑起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防不胜防之绣花针 女眷们说话,自然离不开钗环胭脂,时兴的衣裙料子,宫里又有哪个妃子琢磨出别致妆容,谁家的姑娘的发髻是新鲜式样。 何家传承日久,何大夫人便说些保养的古方,各府女眷自然有兴趣听讲。说着说着,何大夫人便提到李雁璇:“李夫人也太不经心了些,怎么不施粉黛便出门了?可是来的匆忙?我这里带了好妆粉,你可去补上?” 一众女眷便有偷偷笑的。李雁璇来时众人便惊异她的美貌,有羡慕的,自然也有嫉妒的,如今何大夫人这貌似关心的嘲讽,倒是有些附和的:“妹妹这是疏漏了,怎么身边丫头也不提醒?快去补上吧。” 看向何大夫人,李雁璇微笑道:“何夫人竟没看出来么?妾身是用了粉的。” “什么?”何大夫人诧异道。 便有好事的上来自己观看,半晌才道:“果然看着细腻,只薄薄一层,妹妹这是什么妆容?用的什么粉?呀,近了才发现,妹妹是用了什么香薰衣服?如此沁人心脾?” 李雁璇轻轻摇着团扇,笑道:“具体妹妹也不清楚呢。都是我家相公令人做来的。用各色花瓣与药材相合,材料倒是不贵,只繁琐了些。扑在脸上只遮了瑕疵,不似铅粉那样白,便要这似有似无的妆容。那香也不是熏的,原是海外来的,叫什么香水,随时取用,倒是方便。” 安氏骇然:“怎么?弟妹的妆粉都是表弟的手笔?” 女眷们都有些惊奇,这时节便是恩爱夫妻,也不过是为之画眉罢了,男子也只会评价妻子的装扮好坏与否——还有宠妻子到为之特意制作粉黛,寻觅香料的? 李雁璇羞涩低头。香栀自然接上了话:“我家少爷说,少夫人本就貌美,妆粉太浓反失了颜色,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偏是浅浅妆成最好。故此才令人为夫人特制了妆粉胭脂。” 其实沈栗这个举动固然是出于爱护妻子,也是有些受不了时下流行的审美。无论长幼,一概涂上厚厚的粉黛,白面红唇,色彩对比强烈,粉彩底下人鬼不知。李雁璇嫁过来后,沈栗也怕她用多了铅粉对身体不好,闲暇时便一样样折腾。他又不需亲自动手,吩咐一声,自然有人慢慢做出来。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丈夫既然觉得淡妆好,她便也渐渐习惯淡妆。沈栗又隔三差五与她捣鼓这个,此时说起来,便成了幸福的佐证。 一众女眷面面相觑,心下都感叹他夫妻和睦,听说她还大着沈栗三岁? 香栀接着道:“便是少夫人的钗环,也是我家少爷亲自画了图样,令匠人特制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件!” 哟!女眷们又骚动一番。又有凑过来看李雁璇首饰的,果然别致非常。 安氏瞥了眼何大夫人,扬声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呀,这句诗与弟妹真是相称,羡煞人也。” 女眷们俱都点头,不知是用羡慕还是嫉妒的目光看着李雁璇。李雁璇出嫁的晚,当初又是以尚书府的嫡孙女下嫁庶子,景阳的夫人圈里不是没有人感叹她嫁的不好。谁知沈栗一阵风似的就起来了,成了景阳少有的青年才俊,更重要的是疼老婆。还为妻子作诗? 何大夫人暗暗咬牙,她本是为了讥讽李雁璇。没想到竟反而做了别人的踏脚板,她在累世大族的何家勤勤恳恳这么多年,别人也只不过记得她是何大夫人,积年之后,还会有下一代的何大夫人。可今日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出,李雁璇的美貌就与沈栗对她的宠爱一起被人记住了。 看了看容蓉,何大夫人笑道:“世子夫人怎么也不说话,听说您膝下刚得了贵子,什么时候请我们喝杯喜酒?” 听何大夫人提到庶长子,容蓉情绪顿时有些激动,李雁璇在下面轻轻握住她的手,微微诧异道:“何夫人这是要往我们府上去赴宴?咱们两府可有些日子不来往了。” 李雁璇这样一说,女眷们忽又想到那好大张的休书。沈、何二府就是从那时起彻底翻脸的。 何大夫人又是一噎。她只想着用庶长子的事来刺激容蓉,没想到又叫李雁璇抓住话头,揭起了丑事。女眷们说话都是暗地里捅刀子,表面上笑盈盈,何大夫人也真是没有料到李雁璇的回击会这样“直爽”,直接提到两府翻脸。 李雁璇深受沈栗影响,对何府的人一向采取坦然的态度。何府的阴私多,最怕的就是“坦然”,越是将事情摆在明面上,越是寻根究底,何府的态度便会越畏缩。 何大夫人可以把宫氏耍的团团转,容蓉更不是一合之敌,但遇到了沈栗夫妇,反倒步步受挫了。 女眷们刚刚还在何大夫人的挑唆下嘲笑李雁璇,如今却轮到她自己下不来台。 全氏正苦思如何为何大夫人解围,有丫鬟上来道:“时辰到了。”全氏忙问:“孩子可抱到前头了?” 安氏起身道:“这会儿怕是还没睡醒,媳妇看看去。” 话题终于岔过去,女眷们纷纷猜测这小公子会抓个什么物件。 堂前一片喜庆。中间摆了个桌子,铺着大红褥子,上绣着各色瑞兽、如意、蝙蝠,摆着各色物件。邢嘉二子已被抱上来,小孩子刚刚睡了午觉,被乳母抱上来,看着倒还精神。 嘉明伯对儿子不假辞色,看孙子时却有些慈祥。亲手抱过来,稀罕了一阵,放在大桌上。 宾客们都涌向前来,要看这小儿抓周。 沈栗方才得了邢秋提醒,已偷偷与邢嘉通过气。虽然不曾肯定,但有备无患,将给孩子用来抓周的物件都检查一番。 此时邢嘉暗暗对沈栗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获。沈栗皱了皱眉,要去寻邢秋再问,人却已不见——他这个缁衣卫在这里,宾客们都有些不自在,不愿扰了兄长的宴席,又自觉无趣,便提前走掉了。 此时孩子已经开始抓周,只是这小儿向前爬了两步,便不动了,只坐着吮吸手指。 嘉明伯便即逗他,引诱他向前。 那孩子作势再爬,又不动了。还是呆坐着,对自己的手指更感兴趣。一众宾客看的稀奇,玩具在前,这孩子怎么就不挪窝呢? 邢嘉有些急躁,亲自上前唤儿子,教他去选择顺眼的物件。果然是父亲的话比较好使,这孩子向前爬了一步……哭起来了! 坐在桌子上,张着手,周岁的孩子不太会说话,只“父父”地叫。邢嘉心疼儿子,看孩子哭起来,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抱起来。 这抓周便有些不顺当,嘉明伯的眉头稍稍皱起。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笑道:“什么也不抓,这不是‘一事无成’嘛。” 声音虽小,足够人听见,邢嘉满脸通红。然而古人对“预兆”看的很重,这一句虽说的讥讽,但邢嘉只顾着羞愧,一时竟没有反驳。 沈栗若有所思,上前去看那孩子的手。仔细看了半晌,忽然向那铺在大桌上的褥子摸去。摸来摸去,竟叫他摸出一根针来! 嘉明伯立时过来,见是一根十分细小的绣花针。沈栗唤来丫头,叫她们细细检查这褥子,不一时,竟摸出来二十余根。这些针被仔细插进褥子里,单凭外表,根本察觉不出。 宾客们有些哗然,这也太缺德了。怪不得那孩子不动,只一味吮吸手指,必是手指被针扎疼了。 邢嘉气得手抖。他按照沈栗提醒,将抓周用的物件仔细查过,谁能想到这蹊跷竟在褥子里。想到方才还是自己引诱儿子向前爬,以致儿子被扎的大哭,邢嘉又气又愧,抱着儿子,两眼通红。 嘉明伯厉声道:“看管这些东西的仆妇呢?给我找来!” 好好的抓周宴,竟叫人看了一出大戏,一众宾客议论纷纷。沈栗慢悠悠问道:“方才说风凉话的那位是谁?请站出来叫我等瞧一瞧。” 宾客们面面相觑,谁说的?反正不是我。看了半晌,无人应答。 “二表兄,你知道是谁吗?”沈栗看向邢禾。 邢禾愣了愣,忽然怒道:“你问我做什么?我哪里知道!” “不知道便知道呗,”沈栗莫名其妙:“二表兄你发什么火啊?” “我……”邢禾这个气!旁人沈栗都不问,单问他一个,分明是对众人暗示,这抓周宴上的蹊跷有他的手笔。偏偏沈栗又没有直接控诉,邢禾便没有理由正面反驳。 看着众人暗暗投来鄙视的目光,这回轮到邢禾两眼发红了。 负责看管物品的仆妇没有被找过来,她死了。留下份认罪书,说是不服安氏的管教,所以要报复她的孩子。 沈栗奇道:“贵府的粗使婆子竟也是识字的?”一语惊醒正因为孙子的抓周宴上死了人而觉得晦气的嘉明伯。 把管家叫来问,果然,这婆子目不识丁,怎么可能留下认罪书。 “这事没完!”嘉明伯恨道:“此事必须查个清楚明白!” 好好的抓周宴被搅得乱七八糟,不但嘉明伯和邢嘉觉得难堪,一众宾客也觉得尴尬。 沈栗面无异色,只道:“姑父当年也曾征战沙场,还忌讳这点煞气?这孩子是侯府子弟,今日死了犯错的仆妇,正应了诛恶扬善的命数,想来日后必有出息。” 一句话,说的嘉明伯喜笑颜开。宾客们也纷纷捧场,喜庆话不要钱般讲出出来。热热闹闹教这孩子重新抓周。 也是巧了,这孩子一把抓住个小木刀。嘉明伯越发觉得沈栗说的有理,这孩子果真是武勋子弟的命。 抓周宴一波三折,好容易散场。转过天,邢禾就叫人套了麻袋,一顿好打。 第二百二十五章不需要 邢禾出生时,嘉明伯已经步入中年,算是老来子。他又不是长子,不需继承家业的,嘉明伯便更加宠溺些。嫌练武辛苦,只读了几本书,做个逍遥纨绔子,风流堆里的教头。虽然来往朋友也是武勋子弟,但邢禾自己的身手却连花架子都称不上。 从青楼回来的路上,教人堵在巷子里,劈头盖了口袋。别说还手,就连招架的能力也没有。连小厮带长随,半柱香时间不到,都打成一滩泥。贼人动手快,跑的也快,待巡城兵马司的人赶到,连个鬼影都没了。 “呜呜,伯爷,你可一定要给咱们儿子做主啊,”全氏双眼红肿,守着邢禾大哭不止。 邢禾此时却连哭都哭不出了,奄奄一息,喘息都费劲。蒋氏六神无主,比全氏哭得还厉害。 嘉明伯皱着眉,等待郎中的诊治结果。 “伯爷,令公子手臂,肋骨都被人打折,好在断口整齐,老夫已为之接好,小心修养,不会留有后患。”郎中道。 听说儿子被打断了骨头,全氏哭得越发厉害。 打发郎中出去,嘉明伯沉声问:“你可认得打你的人是哪个?有什么特征?” 邢禾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看清,儿子不知。” “废物一个!”嘉明伯气道。 全氏埋怨道:“儿子被打成这样,伯爷不说为他出气,怎么倒责怪起来?” “老夫倒是想为他张目,他也得说得出名牌来。”嘉明伯气道:“我邢家的子弟,被人堵上,不能还手也就罢了,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真是坠了我嘉明伯府的名头!” “您就惦记着名头!”全氏怒道:“儿子还小哪,便是打不过人家又有什么丢脸的?妾身不管,伯爷您一定要抓出这些贼人。” 嘉明伯叹道:“老夫也不能随便抓个人出气吧?你们倒是说说,会是谁与老二有仇?” 全氏哑然,连邢禾自己都猜不到,她又上哪儿找去? 思来想去,全氏忽道:“莫非是老大因儿子在昨日宴上言语疏忽,得罪了他,想要报复?” 嘉明伯猛然抬起头来,仔细看了全氏半晌,方才冷笑道:“禾哥儿挤兑老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大要翻脸还能忍到这时候?他身为长兄,要教训弟弟,还用偷偷摸摸?” “伯爷不知道,”全氏急道:“老大肯定是因为昨日孩子抓周时……”全氏忽然住口。 “抓周时怎么了?”嘉明伯掀了掀眼皮。 “没……没什么,”全氏道:“妾身想错了,老大怎么会对禾哥儿动手呢。” “因为孩子抓周时被你安排的针扎了,所以急了眼?”嘉明伯柔声接道:“你也知动了人家子孙会惹来报复?” 全氏吃了一惊,心虚道:“伯爷说什么呢?难不成以为是妾身……” “不是以为,”嘉明伯冷笑道:“是肯定!全氏,你以为这伯府已经攥在自己手里了?我邢穆要在自己府里查什么,还就没有查不出来的!” 全氏只觉满身冷汗,邢禾瘫在榻上,此时连呻吟声都憋回去了。蒋氏在一旁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地儿藏起来。 嘉明伯怒道:“你也知别人的子嗣不能动,怎么就不想想,老大也是老夫的儿子!你们母子平时挤兑他一两句老夫可以不放在心上,你还真敢下手?” 全氏顿时痛哭流涕道:“伯爷息怒。可妾身娘家亲人皆无,只有禾哥儿一条血脉,妾身不知不觉就要偏向他。妾身再也不敢了,伯爷饶我一次吧,呜呜。” 邢禾在榻上爬不起来,扯着嗓子嘶哑道:“父亲息怒,都是儿子心里嫉妒大兄,母亲做这些都是因为我。儿子知错了,这就搬出府去,日后再也不敢与大兄相争了。父亲要罚就罚我,不关母亲的事。” 全氏抱着儿子痛哭起来。蒋氏跪在地上,哭得茫然无措。全氏很早就急于为儿子娶亲,怕媳妇压着儿子,便选了个比儿子更小的。一团憨气,乍然见到这个场面,仿佛天塌一般。 暗害夫家的子嗣,够写休书了,再不济也要送去佛堂禁足。然而全氏的儿子都这般大,刚进门那几年照顾邢嘉也算尽心尽力,见妻儿哭得可怜,嘉明伯到底心软。 叹了口气,嘉明伯沉声道:“再容你们一次,如有再犯,老夫可不是下不了手的。”顿了顿,冷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就凭禾哥儿……别看这些年礼贤侯府疏远了,如果将来承爵的不是老大,谁都安生不了!” 提到礼贤侯府,全氏忽然想到在宴席上锋芒毕露的沈栗,顿时疑道:“是不是那个沈栗为老大撑腰,要与禾哥儿过不去?” 嘉明伯不可思议道:“沈栗若是要为老大撑腰还用偷偷打人?你没听说他在宴席上是怎么对付玳国公府郁杨的?只几句话郁杨的名声都要毁了!再说,他真到了需要动手的那一天,还会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一顿?” 不轻不重…… 我的肋骨都教打折了,居然只算不轻不重?邢禾也觉不可思议。 “真是我动手,还能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去,只养几天伤便可恢复如初?”在嘉明伯与全氏、邢禾议论沈栗时,沈栗也正与跑上门来询问的邢嘉议论此事:“有残疾者继承爵位的希望很小,反正是动手一回,打碎他的膝盖骨,叫他以后绝了念想。” 笑看冷汗直冒的邢嘉,沈栗眨了眨眼,又道:“要么直接阉了他?” 邢嘉一口茶水喷出来,咳了半晌,才缓了口气道:“真不是表弟?” “不是。”沈栗正色道:“他还不值得愚弟出手。” 邢嘉愣了愣,沈栗又道:“也不值得大表兄将之当做敌人。” “老二如今野心勃勃,又有继母扶植……”邢嘉喃喃道。 “大表兄误了。虽然与大姑父见得少,但愚弟以为大姑父是个心眼明亮之人。”沈栗笑道:“说句不客气的,二表兄除了嫉妒,耽于享乐,大约也没什么特点了。而大表兄年长那位十几岁,向来勤恳,已经领了差事,如今又有两个儿子,对待继母幼弟也极尽忍让,大姑父绝不会因为‘宠爱’两个字就有了更换世子的打算。” 望向陷入沉思中的邢嘉,沈栗又道:“既然大姑父不会更换世子,愚弟便也不需要向二表兄动手——不需要,不值当。大表兄同样无须在意他——不需要,不值当。” 邢嘉怔怔的看着沈栗,让自己如临大敌,令自己苦恼多年的邢禾,在这个表弟的眼中,甚至都不被看在眼中,被评价为不值得出手一次。 “表兄就没怀疑过别人?”沈栗笑道。 邢嘉茫然摇摇头:“禾哥儿出事,为兄思来想去,最大的嫌疑在自己身上,不是自己,没准儿就是昨日在宴席上讽刺禾哥儿的表弟。” 沈栗笑道:“其实还有一个人,表兄忘了。” “是谁?”邢嘉奇道。 “郁杨啊。”沈栗道:“大表兄怎么忘了他?” “他?”邢嘉疑惑道:“他一向与禾哥儿交好,抓周宴上还曾……” “抓周宴上还曾为二表兄出言嘲讽您,可惜被愚弟抢白回去了。”沈栗笑道:“大表兄想想,此人为二表兄甚至出言调侃嘉明伯府与礼贤侯府的关系,结果被坏了名声,落魄而走,二表兄却一声不吭,只当不知。此人若是不恨二表兄,岂不堪称圣人?” “不错,”邢嘉恍然大悟:“若是因此与禾哥儿反目成仇,伺机报复也不足为奇。” “他当面向二表兄问罪,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场赔礼道歉。若是二表兄翻脸不认账,索性不承认自己曾经希望郁杨为他出言,便连道歉也没有了。”沈栗道:“不若直接暴打二表兄一顿,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邢嘉连连点头道有理。 “说起来,还有件事要向表兄打听。”沈栗思索道:“昨日在宴席中,似乎听到有人说大皇孙那一病,与湘王世子有关。可惜当时场面胡乱,不及上前细问。大表兄可曾听到这个传言。” 邢嘉立时正色,点点头:“我当时没有听到,但你表嫂提到在女眷那边有人说起过。” 见沈栗面色严肃,邢嘉发愁道:“也不知这个传言是不是在我邢家的宴席中开始传播的,事涉皇家……” “大姑父知道了吗?”沈栗问道。 “知道了。”邢嘉道:“父亲教家仆禁口,不许议论此事。” 沈栗点点头,纳闷道:“怎么起了这个流言,是想图谋什么呢?” “或许只是市井传言,胡乱编排的。”邢嘉道。 沈栗摇头道:“大姑父不也是因为事涉皇家才下令禁口的吗?这世上流言千万,唯有皇家的故事不好编排传播,一旦出现,必是有所图谋。” 邢嘉愈加发愁道:“这可不好,不知这流言始于何处,若是被人觉得是出自我们嘉明伯府……”说道此处,邢嘉坐立不安道:“不行,为兄须得回府与父亲商议商议。” 邢嘉火烧屁股地回到嘉明伯府,却见父亲已经等着自己。 “去礼贤侯府找沈栗了?”嘉明伯问。 “是。”邢嘉并不奇怪父亲知道自己的行踪。 “去问是不是他动的手?”嘉明伯挑眉。 “是。”邢嘉恭敬道。 嘉明伯撩撩眼皮:“他怎么说?” “他说——”邢嘉顿了顿,哑声道:“不需要。” “不需要?”嘉明伯深吸一口气,良久,轻笑起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流言所指 自己的儿子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嘉明伯不知是该赞叹沈栗头脑清明,还是该愤怒于沈栗轻视邢禾。 他是个本朝少有的专情人,沈菀在时,只沈菀一个,全氏来时,也只全氏一人。可惜这两任妻子都不是能生的,女儿倒有四个,儿子只有邢嘉与邢禾。 大儿子太憨,二儿子太蠢,嘉明伯十分忧郁。 “沈栗……是个看得清的。你……日后你母亲和二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若还不改,为父自会为你做主。”嘉明伯面色复杂,叹息道:“日后眼界放开些,不要只看着你二弟,他碍不着你。” 这是嘉明伯第一次正面确认自己的地位,邢嘉闻言大喜。他与管了几年家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全氏不同,知道这整个伯府从来都在父亲的控制之下。如今有了这句话,邢嘉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 虽然心情激动,邢嘉仍未忘记流言之事,将沈栗怀疑有人暗生事端之事对嘉明伯讲了。 嘉明伯点头道:“说的有理,咱们家之所以下令禁口也是因为怕被人利用,成了替罪羊。此事既然沈栗知道了,东宫很快也会得知。你这几天要仔细约束下人,最好能探知流言起于何人。” 嘉明伯府的举措似乎未能制止流言的扩散。仿佛一阵风似的,没用几天,满景阳都知道了大皇孙被湘王世子害病了,差点丢了小命。 “这流言是从外边兴起的,”太子皱眉道:“吾还是听谦礼提起才得知。” 沈栗恭敬道:“微臣也是在嘉明伯府的抓周宴上第一次听说,嘉明伯立时便下令禁口。奇怪的是,流言仍旧风行起来。” “谦礼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散播?”霍霜问。 沈栗微微点头:“事涉皇家,稍有不慎便会触犯天威。升斗小民不算,官宦人家都知道禁口,若非有人故意,怎么会短短几日就传遍景阳?” “可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太子奇怪道:“陷害湘王世子?这手段……也太粗浅了些,湘王世子虽暂居东宫,只是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元瑞,单凭些风言风语,父皇和吾是不会怀疑湘王世子的。” 几个人低头苦思,只觉迷雾重重。 “殿下,”雅临轻声道:“湘王世子求见。” 太子讶然:“他来做什么?召他进来。” 湘王世子一进大殿便扑通跪倒:“太子殿下,小臣是冤枉的,臣没有害大皇孙,臣……” 太子上前亲自扶起,问道:“你听到流言了?” 湘王世子点点头:“连伴伴告诉小臣的。殿下,臣万万不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何况、何况小臣根本不曾见过大皇孙,请殿下明鉴。” 太子笑道:“吾自然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尽管放心就是。” “皇上……”湘王世子仍然不安。 “父皇也不会相信的。”太子道:“不过是些风言风语,过几天自然便会消散,。” 湘王世子郁郁道:“不然,小臣如今已经痊愈,还是出宫去吧。” 皇帝和太子是有意将湘王世子留在宫中的,怎么可能轻易放他出去与温率汇合? 太子安慰他道:“你如今身体虚弱,下边的人照顾不好,只恐复发,且安心住着就是。” 沈栗几人也都劝着,打消湘王世子的念头。 见太子果有留人之意,湘王世子不再坚持,仍有些担心地回去了。 沈栗若有所思道:“莫非这流言不是为陷害湘王世子,而是逼他出宫不成?” 太子恍然道:“莫非是温率等人见湘王世子迟迟不肯出宫,故意制造流言,让他在东宫里待不下去?” 霍霜等人也觉有理:“有了这一出流言,殿下不会问湘王世子之罪,因为小殿下的病确实与世子无关;然而湘王世子却也不能安心在宫中继续住着,定会要求出宫。” “只是,”沈栗疑惑道:“这流言是从官宦人家开始传播的,想温率等人来自湘州,大家都知道避嫌,应该不会请他们赴宴,他们应该没有机会散播流言啊。” 太子警觉道:“莫非还有人帮助他们?” 苦思一会儿,沈栗叹道:“如今也只是猜测此事与温率有关,是否有人暗中帮助他们,更是无从谈起,此事仍需调查。” 太子点点头:“吾一会儿去乾清宫,此事须得告知父皇。” 如今邵英对湘州虎视眈眈,凡是有关湘王世子的事,都要谨慎对待。 太子到得乾清宫时,发现二皇子也在。 邵英笑道:“来,你也听听你二弟的主意。” 太子望向二皇子,见这个弟弟今日显得格外精神。 太子笑道:“却不是父皇与二弟正在谈论什么?” “在说湘王世子。”邵英似笑非笑道。 “臣弟建议父皇严惩湘王世子。”二皇子正色道。 太子挑眉。 二皇子激昂道:“湘王积年不朝,悖逆之心,路人皆知。如今虽上折称病,令世子代赴景阳,不过是争取时日,秣马厉兵而已。而湘王世子居于东宫,不思皇恩,竟敢残害皇孙。儿臣以为,不加以严惩,不足以彰显皇威,不足以震慑湘王。” 太子:“……” “太子,”邵英笑道:“怎么样,你二弟说的如何啊?” 太子迟疑道:“可是湘王世子与大皇孙的病无关啊。他根本见不着元瑞,身边也只有一个老太监,平日里连院子都不出,说他暗害元瑞,实在牵强。” 邵英又看向二皇子:“老二?” 二皇子:“……”最恨这声老二。 “那至少也要逐他出宫。”二皇子道:“若非他在宫中常住,又怎会有此流言出现?父皇,皇兄,湘王世子只不过是个宗室,怎能让他滞留宫中?长此以往,只怕流言会愈演愈烈。不若趁此机会令他出宫,湘王在景阳本有府第,又有长史跟随,让他去那里也就是了。” 邵英问:“太子?” “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还是要先找出散播谣言的人。编排皇家轶事,难保不是居心叵测之人。若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要赶湘王世子出宫,明日再有其他的流言,又将如何处置?”太子恭敬道。 邵英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此言甚合朕意。既然是有流言出现,抓住散播流言的人才是。处置湘王世子有什么用?豺狼噬人,你不去打狼,反怨人长的太肥,这是什么道理?” 二皇子还欲再言,邵英止道:“好了。湘王世子身体不好,如今正虚弱着,他那个长史又是个粗心大意的,万一叫他把人养死了怎么办?” 二皇子气苦,他本是感觉邵英对湘王不满,所以才来大献殷勤,表明立场,希望博得父皇好感。不曾想太子过来几句话,父皇就不再听自己说话。 邵英问:“你过来有事?” “儿臣这里是有件事要禀告父皇。”说着,太子看向二皇子。 邵英也看向二皇子。 二皇子怏怏道:“儿子告退。” 太子如何向皇帝诉说对温率的怀疑,请邵英派人调查不提,二皇子出了乾清宫,一路上气愤不已。 父皇太过偏颇。二皇子想道:太子也是小人得志!有什么机密竟非要我回避?不过是给我难堪罢了。好在…… 二皇子挑了挑嘴角,父皇不肯听我的便罢了,反正湘王世子在东宫是待不住的。 进士及第,新进士都要回乡祭祖,礼贤侯府的八姑爷,新科榜眼易硕也不例外。当初成婚之后,便带着新婚妻子回乡去见父母,如今终于回来了,沈栗回府听到了消息,急匆匆跑去后院。 此时老夫人田氏的何云堂里一片欢声笑语。沈栗先给一干长辈们请了安,方转头去看妹妹。 沈怡舒仍是一副开朗模样,笑嘻嘻问候兄长。沈栗仔细打量,皱眉道:“瘦了些。” 较之沈怡舒,易硕却十分拘谨。大约是抢亲时沈栗太过凶声恶煞,易硕面对这内兄时一直有些战战兢兢。听沈栗嫌妹妹瘦下来,易硕忙道:“兄长说的是,这一路上颠簸,又是苦夏,内子的确辛苦。待安顿下来,定要好生补补身体方是。” 其实易硕的年龄较之沈栗还大些——这是个善于读书的,别人是少年扬名,他是幼年就扬名乡里了,都道他将来前程远大,他的父母便不肯轻易为他定亲。乡绅人家娶不上高门妇,不若高中后娶个好的,也还真就让他娶上了——娶了人家妹妹,只好向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叫兄长。 沈怡舒嗔道:“七哥说的什么话,倒似妹妹多么娇贵似的。” “你年纪还轻,”沈栗笑道:“便是娇贵些也是该当。” “兄长说的是。”易硕附和道。 郡主笑指着笑道:“这孩子来了怎么就一句话——岳父说的是,岳母说的是,兄长说的是。” 众人都笑。 易硕微微赧然。除了沈鸾,沈丹舒和怡舒都是低嫁。霍霜来府上拜见时尚要收敛着些,宫淅和易硕这两个女婿便有些小心翼翼了。 沈淳笑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不需如此。” 易硕恭敬应了。沈淳知道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相处的长了自然便好。 沈栗问:“住处安排好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正需你英雄救美 易硕含笑看了眼沈怡舒,笑道:“已买下一座小院暂且住着,预备过几年人口多了再添置宅子。” 沈淳心中一动,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女婿,自然对其家中情形一清二楚。 易硕是乡绅子弟,他那个家庭,在当地倒也称得上大户,但若拿到国都景阳来,却又只算一般。他家里还有兄弟,哪怕是高中榜眼,家里也拿不出多少钱财给他。要在这寸土寸金的景阳城中置办下一个小院,大约也要倾其所有——这是没有动用沈怡舒的嫁妆了? 唔,有志气!自己的眼光果然不错。 沈栗微笑道:“杰立来的凑巧,我这几日正得了个巧宗儿,思量着与人搭伙。杰立手下若是有富裕的人手,不妨凑一份子?” 易硕机灵,顿时听出沈栗的意思,眼睛微微发亮,想要询问,又微觉难为情。 郡主拍手笑道:“可不要放过了你内兄。这是个钱耙子,寻宝鼠,专会寻金觅银。无论是什么,先应下再说!” “怎么,咱们家谦礼还有这个诨号?他还鼓捣着什么营生?老身怎么没听说过?”田氏听了稀奇道。 她身边大丫鬟吉吉笑道:“老夫人是没注意到,不说别的,您日日用的香皂,就是七少爷铺子上送来的。” 田氏恍然道:“哎吆,老身还稀奇那东西做的精巧,像朵花似的,不知是哪里的铺子售卖,竟是谦礼拿来的?” “正是呢。母亲不知,谦礼那铺子的东西根本不在市面上卖,除了少数供应自家亲戚和送礼只用,都拿去卖给番商了。”郡主笑道:“故此轻易都见不着。” 田氏听见番商,越发惊奇:“怎么和番商做起买卖来?” “因为与番商做生意反而简单些。”沈栗解释道。 穿越而来,沈栗也不是长着数码脑袋的科研猿,他能做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但他毕竟是经过现代工业文明洗礼的,时光的差距还是会让他得到一些天然的优势。至少在别人用小作坊的模式生产产品时,他却在尝试用手工工场的方式制造产品,因此他铺子里出来的东西,新奇、精巧、质量好,当然,产量也出奇的高。 这些产品如果直接投放在景阳市场中,无疑会对景阳原本已经稳定的商业圈产生冲击,而这种冲击,其实未必是好的。 一则,大量的、质量更好的产品出现在景阳,会使很多小作坊无以为继,甚至陷入破产的境地。沈栗不是商人,他已经出仕,这些铺子是其实是如其他官宦家庭一样,挂在仆人名下,作为家族产业的。沈栗可不想为此背上一个“与民争利”的名声。 其二,则是因为景阳的很多商家都是有这雄厚背景的,不是这个御史门下,就是这个阁老家里。沈栗想在这个商业圈中立足尚且不易,若是忽然倾销商品,触犯了别人的利益,说不定还要在朝堂上多两个敌人。 售卖嫌麻烦,不卖,那么多产品总要有个去处,沈栗就想到了番商。 正好,卖给他们,至于他们运回国内是不是搞倾销,不是自己的国家,沈栗才不关心。 沈栗自然不会说出自己来历蹊跷,笑道:“孙儿想着,与其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开铺子,不如索性直接出手给番商。” 沈淳点头道:“此事做的好,不要只为银钱影响了前程。” “与番商做生意赚钱吗?”沈怡舒奇道。这女孩出嫁后深切感受到婆家与娘家在财富上的差距,自然开始关心钱财。 郡主笑道:“谦礼铺子上的东西比外面不知好上多少,那些番商自然喜欢。” 田氏叹道:“也不知这些番人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跑来咱们盛国,只为了买些货物。这山高路远的,多么辛苦。”田氏年轻时曾与老侯爷失去联系,带着儿女千辛万苦去寻丈夫,这一段旅程对她来说刻骨铭心。因此一想到番商所要面临的漫长征程,老夫人便忍不住感叹。 “财帛动人心。”沈栗道:“他们走一趟往往会得到百倍千倍的暴利,因此有人愿意以此为业。” 沈怡舒咋舌道:“这么多?” “他们走一趟十分辛苦,稍有不慎,说不定还要丢了性命。便是赚些也算该得。”沈栗笑道。 易硕为难道:“兄长可是说的这个巧宗儿,只是我这里没有会说番邦话的的下人,便是会经营的人也少。再者,家中也拿不出大宗的钱来。” 沈栗摇头道:“那些铺子原是有份子的,我倒不好再引人进去。我说的是近来要在景阳城中开的脂粉铺。” 李雁璇笑道:“还是在大姑父府上时,各家夫人见了妾身用的钗环脂粉,都觉着新奇,也不知怎么,都撺掇着妾身开上一家胭脂铺子,要些海外来的香水等稀奇物件。” 这几天,关于李雁璇的“清水出芙蓉”的故事已经传遍各家贵妇人的耳朵,她那清淡的妆容也成为景阳如今最流行的打扮,田氏等人自是知道的。 “这铺子不大,原也没多少利。妹夫不嫌弃,就派个人管着,就咱们两家,只当得些水酒钱。”沈栗笑道。 易硕大喜,沈栗说是小生意,却正和他意。他原也拿不出太多本钱,又喜这铺子里只两家份子,关系简单,只派个仆人挂名,收入对他来说也不算少:“多谢兄长成全。” 沈栗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 沈淳与郡主都觉着好,只颜氏心里不舒服。待得了空闲,私下里拉着女儿埋怨沈栗:“女婿家清贫些,你这个做哥哥的帮衬这些便罢。弄这样一个铺子,还要他自己出份子,倒是什么时候能见着余钱!” 回头埋怨女儿:“因你低嫁,家里给的陪嫁着实不少,你守着那些钱财做什么?女婿一时不趁手,为何不填补一些,买个宽松些的好宅?” “女儿拿过,是相公不肯要。”沈怡舒委屈道。 沈栗笑道:“姨娘误了。你那女婿终究是一家之主,便是高娶,也未必肯直接用娘家的钱财。叫他出份子,他也算出了力,总不是白拿钱财,叫他心里舒服些,在外人面前也好说话。” 又嘱咐沈怡舒道:“咱们府门第高些,有个强势的娘家,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唯恐女婿因畏生厌。我看妹夫的脸皮薄些,你平时与他相处注意些,不要伤了他的面子。” 沈怡舒眨着眼看向颜氏道:“女儿觉着七哥说的有理。” 颜氏也回过味来,只放不下面子,半恼道:“我不管了,一个两个人精儿似的,且用不着我来担心。” 颜氏放不下面子,沈栗兄妹却没有顾忌,缠着颜氏说笑一番,自哄得亲娘喜欢。 隔了天,易硕回到翰林院点卯,开始了官场生活。做了沈家的女婿还是有些好处的,沈栗会做人,如今已经在翰林院搏出好人缘,沈栗的岳父李臻更是在翰林院经营多年,有沈栗时时照拂,易硕那点初入官场的忐忑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易硕在景阳比较交好的朋友,唯有那个军户出身的内府穷供奉冯修贤。如今他祭祖回来,自然要拉上他喝酒,沈栗下了值也被扯上。在沈栗看来,冯修贤虽然有些油滑,但关键时刻也曾悍然出言,想要从他手里拦下易硕,倒也值得结交。 换过官服,因天气较好,三个年轻人也不骑马坐轿,只沿着大路缓缓而行,轻声谈笑,议论哪家的酒好,谁家请来了新掌勺,哪位大人今日闹出了笑话,谁家的姑娘女扮男装出来逛了一圈。 这本是景阳城中常见的一幕,年轻的公子们在前头走,谈性正浓,小厮长随们牵着马,捧着衣衫、荷包,扇子、水壶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影响主人家的兴致,又能时刻注意到主人家召唤。 沿街叫卖的小贩眼前一亮,这都是好主顾。殷勤些,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就碰上个大买家,晚饭就可加餐肉。 此时,谁也没想到会出事。 路过一个小巷时,冯修贤耳尖,听到巷子里似乎有人在呼救,诧异地看向沈栗二人:“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正说着,那呼救声更大了些,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女子,正喊着什么救命。 易硕探头一看,恍惚见一个身量高挑的红妆女子正被人纠缠。青年书生立时热血沸腾,袖子一甩,拔脚就冲了过去。 沈栗一声:“等……”没拦住! 这巷子还挺深,那女子正被人向内拖去,易硕几步就追过去了。要说冯修贤对易硕果然够意思,只愣了愣,便也一头冲了过去。 沈栗虽则一瞬间觉出有些蹊跷,但两个人已经进了小巷,沈栗怕他们碰上仙人跳,到时候纠缠不清,也是个麻烦。回头向竹衣等人高喊一声,也跟着进去了。 照沈栗设想,竹衣等人离着不远,便是真有什么不对,随从们也很快就会跟上来。 没成想,真的出了事,竹衣等人却迟迟不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这样才对 易硕好容易赶上前去,那拽着女子的匪徒见有人来,立时撒手离去。易硕连忙上前观看,问她:“这位姑娘,你还好吧,可受了伤?” 此时若易硕凑得近些,或许还能发现端倪,可惜,这是个守礼的,男女授受不亲,他只站着看,并未近前。 须臾之间,冯修贤也到了,这个精明些,见那女子只顾低着头、捂着脸嘤嘤嘤,心下也警觉起来。一把拽住易硕,将他拉过来,不顾易硕诧异的目光,严厉问道:“你这女子是哪家闺女,为何只身走入小巷,那匪徒你可认得?” 易硕听了,才惊觉这女子明明一身锦绣,富家女子的打扮,却只身出现在小巷,连个丫鬟也不见,着实奇怪。心下疑惑莫非是哪家的逃妾,或是青楼女子?呀,若是招惹了这样的人,怕是有麻烦。 冯修贤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那女子捂着脸,侧身躲避,忽教他看见脖颈上竟长着喉结! 这是个男子! 冯修贤意识到不好,拽着易硕向后撤身,回头欲警示沈栗。 此时沈栗已经追到近前,见冯修贤忽然回头,脸色凝重,张口欲说什么,不觉放慢脚步。 晚了! 那男扮女装的招呼一声,这夹巷上立时有人自墙头上撒下一大张布,正好将沈栗三人盖在下边。 沈栗暗骂一声,这是要打人!冯修贤两个已经惊呼出声。 沈栗听见身边有重重的落地声,知道必是有人自墙头跳下来了。沈栗大呼:“竹衣!” 易硕一声痛叫已经出口! 沈栗一把攥住头上布匹欲扯下来,一拳已打到肋下。这一下打的沈栗顿时说不出话来。甚至有一瞬是听不到声音的。 是个好手!沈栗意识到,起码是个有斗殴经验的。先一下打的人无法开口,很有章法。 果然,除了最开始易硕那声痛呼,和沈栗叫一声竹衣,整个过程再没有人大声呼喊。 沈栗出身武勋,虽然一心读书,多少也会些简单拳脚,看着文质彬彬,其实一般情况下也能支吾两招。只是今天,沈栗除了最开始时招架了几下,便立时背靠墙边,护住头颅,不甚剧烈抵抗。 这些人绝不是一般的街头混混,做仙人跳的闲汉。沈栗很快就分辨出来:多半是军中好手。 自家的老爹做过将军,自家的护院就是军中出来的,沈栗十分熟悉这些人的路数,最开始招架那几下,立时就分辨出了;沈栗也十分清楚这些人出手的风格——用最有效的方式对敌,不排除下狠手。 这些人没有用兵器,应是奔着打人来的。但若是沈栗抵抗的太过剧烈,打出了真火,这些人出手只会越来越重。 在竹衣没有跟上来,身边还有两个正头文弱书生的情况下,沈栗不觉得自己死命抵抗会收到什么好效果。 果然,在沈栗开始“装死”后,这些人的殴打反而减轻了,沈栗默默听着,大约有四五人的样子。 此时易硕和冯修贤的抵抗声也变得虚弱,只闻些许呛咳声,沈栗心中一沉,生怕是谁被打吐了血。 巷口忽然传来竹衣大呼:“少爷!少爷!”一串儿人狂奔而近。 沈栗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不太及时,援兵终于到了。 这些人立时收手,转身欲走。沈栗这时才出手! 一刀捅在人腰眼上! 沈栗始终带着沈淳送他的小刀,早就握在手中,就等着有机会给人来一下。他头上还蒙着布,看不到这些人的面目,此时教人跑掉,能不能再找出来还在两说。不拘哪个,先给他一刀,放点血,也好寻人。 这人未料一直“乖乖挨打”、抵抗最为虚弱的一个竟也是出手最狠的一个,遂不及防,痛呼一声。大怒转身,还欲出手,竹衣已经跑到近前。这人无奈,捂着腰跑掉。 竹衣眼睛已经红了,神情可怕。 沈栗的招呼竹衣是听见的,并且立即就带人冲过来,不料在巷子口被人堵住。一辆牛车,端端正正堵在那里,整车酒坛哗啦一声倾覆下来,赶车的跑的飞快。酒坛里装的不是酒,而是一条条蛇。 此处人来人往,见了蛇,左拥右挤,一片混乱。等竹衣几人翻过来,二十来息的时间,沈栗这边都快打完了。 竹衣掀开布匹的手都是抖的,只恨自己疏忽,怎么能离开少爷那么远!少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拿什么给侯爷交代?主仆十来年,少爷待自己再好也没有了,事到临头,自己竟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沈栗知道如何护住重要部位,他靠着墙,又护住脑袋,其实是三人中受伤最轻的。竹衣把布匹掀开时,他还笑了笑。易硕两人都给人打成浆糊了,此时只闻呻吟声。 沈栗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回去牵猎犬来,我刺伤了一个,领着人去寻。” 竹衣颤声道:“少爷放心,属下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咱们先回府。” 几个人酒没喝成,被抬回礼贤侯府。 沈家炸了锅。 田氏先晕了一晕,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郡主拦住她,不教去看沈栗几人,唯恐老太太一激动,出个好歹。颜氏这几年日子平静,骤闻儿子出了事,整个人都蒙了,还是十姐儿扯着她跑到观崎院。李雁璇平日里沉稳大气,轮到沈栗出事,顿时六神无主,幸好身边还跟着胡嬷嬷,好歹院子里没有乱。 沈梧惊奇沈栗居然也有吃亏的时候,后听说沈栗临了捅了人一刀,竟松了口气,心中诡异地升起“这样才对”的感觉。 礼贤侯沈淳勃然大怒,一把掀了桌子,劈头抽了竹衣两鞭,顾不得其他,先去请相熟的柯太医。 将将在宵禁前回了府。易硕府中也有人报信,沈怡舒哭着上门。 此时沈栗已经缓过一口气,劝住了几个女眷的悲泣。一身的皮肉伤,打断了一根肋骨。易硕左手被打折,满脸青紫。最惨的是冯修贤,牙都教人打掉一颗,两根肋骨,右脚肿的馒头一样,外加左腿骨。 沈淳一边听,一边捏着拳头,默默运气。儿子女婿都教人打了,沈淳要发疯。 沈栗反来安慰父亲道:“反正儿子也不算吃亏。” 沈淳送给儿子那把小刀是淬了毒的,别说狠狠捅了一下,就是擦破了皮,也会叫人吃不了兜着走。虽然起效慢些,但估么着此时那人多半已经不能动了。 沈淳低声问:“竹衣说那些人都抹花了脸,他追过来时离得远,实在看不清。你可有什么印象?” 沈栗想了想道:“这些人单为着打人而来,儿子心中倒是有些猜想。只是……若是他,这也太不知轻重了。” 竹衣在院子里直跪到第二天早上,沈栗才知道,忙叫人扶进来:“听说父亲打了你,可曾受了伤?” 沈淳是什么身手,他那鞭子可不是轻易能受得住的。竹衣垂头丧气道:“都是奴才无用,护卫不力。奴才倒想侯爷打的重些,叫奴才心里好受。” 沈栗笑道:“你与青藕的好日子近了,若是打伤了,日子怕要延后。好了,此事也有我不经心的地方,父亲既已罚过,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日后小心便是。” 竹衣仍有些怏怏不乐。他是被沈淳特意挑出来给沈栗的,平日里也自谓身手不差,哪想到真的出了事,竟连出手的机会也没有,只眼睁睁看着少爷被打。沈栗虽道情有可原,竹衣自己心中却是耿耿于怀。 沈栗叫人牵出去的猎犬终究是有效的,只是追到了人家里,那人已经死了。 这人家里只是普通门第,但此人却在府军前卫中有差事。 家里只知他最近提到攀附上贵人,没想到,不过几天功夫,好好的忽然儿子带着伤回家,竟一命呜呼了。 此时沈栗三人被打之事已经震动景阳。两个翰林院编修,外加一个内府供奉,就在街头被打,这还了得?更别说那两个编修还是礼贤侯府的。太子已经派雅临过来询问。 沈栗一张帖子递进太监将军才经武府中,沈淳亲自上门,不到半天功夫,与此人近来交往密切的几人已经被查出来。 沈淳拿到名单的时候,玳国公世子正在打侄子。 因郁杨和郁杨之爹会诉苦,玳国公世子平日里多有忍让。但今日玳国公世子真的暴怒了,连仆人都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将郁杨打的鬼哭狼嚎。 郁杨之爹想拦着,那就一起挨打。 玳国公世子气得直喘:“不知轻重,不知轻重!” 郁杨哭道:“侄子只是想出口气,并未叫人出重手。” “他就是擦破一点油皮,你也赔不起!”玳国公世子怒道。 “他父亲是礼贤侯,我祖父还是玳国公呢,咱们家才是武勋里的头一个。”郁杨歪着头道:“伯府,您不知道他在嘉明伯府上骂我时有多么猖狂,他分明是不把咱们府上看在眼里。” “沈栗说过,你不能代表玳国公府。”院子门口忽然有人道。 几人看去,原来是玳国公站在那里,身后跟着郁辰。 “家门不幸。”玳国公漠然道。 郁杨平日里与玳国公世子耍赖惯了,在祖父面前,却一声不敢吭。 “你知道,因为沈栗挨的这场打,咱们府中会面临多大麻烦吗?”玳国公问。 第二百二十九章赶出去 郁杨嗫嚅道:“咱们自己不说,沈栗上哪儿知道是谁打了他?” 郁辰怒道:“你还做梦呢,你自己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是你动的手?” 郁杨抖了抖嘴唇,不服气道:“是伯父问了侍卫才知的,沈栗又不能……” “乖孙儿,你知道吗?你的帮手,府军前卫中的于顺儿,他已经死了。”玳国公道。 郁杨一惊。 玳国公冷笑道:“你他娘以为沈栗是邢禾那个棒槌儿,挨了打都找不到北?那是个敢下死手的狠人!今日你让他吃亏,若是不教你连血带肉地还回去,他就不是沈栗了。” 打完了不肖子孙,一家人愁眉苦脸合计该如何收拾这烂摊子。 嘉明伯的二子邢禾被人打了闷棍,城中连个水花都没见,报到顺天府,顾临城不紧不慢地查着;沈栗挨的这一场,景阳城中一片哗然,官场震动! 玳国公气道:“馕糠的夯货!邢禾与沈栗能一样吗?邢禾同你一样是个酒囊饭袋!说是伯爷之子,将来分了家,至多算个富贵闲人罢了;不说别的,沈栗如今是官啊,你在国都之中对朝廷官吏大打出手,喔,还不是一个,一次打叁,再骄横的龙子凤孙都没这个胆,你这是作死!” 郁杨哭丧着脸,别看他和玳国公世子应答时理直气壮,其实心虚的很。沈栗平日里小心谨慎,从来不逞强,沈淳给他的随从侍卫片刻不离左右。昨日好容易见他与人逛街,下人们离得稍远,得了下手的机会,郁杨脑袋一热,顿时令人动手。待到听说那两个陪打的也有功名在身,郁杨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祖父,孙儿知错了,您且饶我一次,孙儿再也不敢了。您救我一救!”郁杨扑通一声跪倒,抱着玳国公的大腿苦苦哀求。 郁辰黑着脸,站在一旁生闷气。 按说郁杨当初能与他一同争选太子伴读,其实资质不差。却不知为何近几年越活越蠢。二叔大约是觉得当年是自己没争过大房,才致郁杨没失去了做太子伴读的机会,也尽力娇惯着他,结果就惯出这么个二百五来。 不提自己与沈栗的交情,郁辰也对这个到了如今还分不清形势的堂弟深恶痛绝。 他还觉着此事向祖父苦求就能解决吗? 在国都的闹市中一口气打了三个官员,已经触犯了律法,让朝廷大失脸面。此时顺天府已经忙翻了吧?不抓住贼人,不严惩凶手,以后官员们怎么能安心出门?在这种犯了众怒的事,若是顺天府查不出端倪,皇帝一定会不惜派出缁衣卫来调查的。 缁衣卫出动,就算玳国公府也没能力遮掩此事,早晚会被人查个水落石出。 郁杨是玳国公府的子孙,他做的事都会被联系到玳国公府头上,想到日后玳国公府会背上一个狂妄悖逆的名声,郁辰只觉太阳穴直跳。 就算玳国公舍了老脸,付出代价,向皇上求情,以求朝廷不再追究,礼贤侯府就能轻易偃旗息鼓吗? 沈家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其他子弟子弟不是无能就是年幼,沈栗如今就是礼贤侯府年轻一代的领头羊,整个家族的希望都在这一人身上。沈栗若是有个闪失,沈淳是真会拼命的,玳国公也不好使! 向对方的重要子弟下手,影响家族大计,神都忍不得。何况还带着人家女婿?自立国以来,沈、郁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如今搞不好却要结仇了。 郁杨还觉着自己家是武勋里的头一号,那时因为沈淳交了兵权!在皇帝眼里,沈家和郁家哪个更可爱却是难说,若是两府闹起来,皇帝会偏向哪家可不一定。 郁辰能想到的,玳国公自然也能想到,并且这位老爷子比郁辰知道的更清楚:一旦礼贤侯府与玳国公府翻脸,皇帝一定会向着沈家。 邵英自登基开始,就一直致力于集权。不知沈淳是出于忠君还是识时务,反正当他意识到邵英有这个意思时,便立即上交兵权,毫不留恋。哪怕因此半生赋闲,哪怕家族曾面临败落的危机。 相较之下,玳国公府则要犹豫的多。要说忠心,玳国公可以拍着胸板说自己可以为皇帝去死;但交了兵权,郁家这些子弟便要丢了饭碗。因此,玳国公一直拖着,皇帝不提,只做不知。 这些年来,郁家的势力非但没有缩小,反而因为郁家子弟不断出生长大,投身军中,郁家的势力反而渐渐膨胀。听听郁杨说的,朝廷中武勋里的头一号。 玳国公虽然平日里张口“他娘”,闭口“老子”的,但当初能逃过先帝杀功臣那一劫,得到拥立之功,老爷子心眼其实不少。他隐隐感觉到,皇帝八成已经开始对玳国公府这般势大产生忌惮之心了。 郁杨本就不占理,此事若是闹到皇帝面前去,邵英必然会严惩玳国公府,一则安抚沈淳,二则,可以趁机削弱郁家。 虽然玳国公早就头发花白,但这老爷子一直不服老,每日精神矍铄,甚至功夫也没放下,想着什么时候能再上战场,如今他却深深感到一种步入黄昏的疲惫。 郁家就是太能生了。之前一直为自己“多子多福”而骄傲的玳国公诡异地感叹,光忙着生,却忘了教好孩子啊。 “杨哥儿啊,”玳国公道:“祖父要对不起你了。” 郁杨心里一抽,此时才真正觉出大祸临头,抬起脸哀切地看着祖父,希求玳国公不要继续说下去。 玳国公看着郁杨,心中也非常难过。他的孙辈儿众多,就如外人猜测的,有些孩子他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郁辰和郁杨两个,都是资质非常好的。学文讲究天赋,学武也要求个根骨,郁辰和郁杨是玳国公投入精力最多的孙辈。哪怕郁杨当初没能成为太子伴读,玳国公对他的爱护也丝毫不减,这也是郁杨平时有胆量和玳国公世子对付的原因。 郁辰是越来越出息,前几年虽然在东宫做事出了纰漏,好在这个挫折反而使他历练出来,做事愈加沉稳。郁杨却越长越歪,总爱惹个祸。可玳国公一直认为武勋子弟,有几个不淘气的?日后自然会好。而如今,他却再也不能庇护这个孩子了。 “杨哥儿啊,”玳国公忍痛道:“你……你回去收拾收拾,离……离开……府中吧。” “什么?”郁杨不可思议道:“祖父,您说什么?你要孙儿离开?我去哪?我去哪啊!” 玳国公喘息两口,抖着嘴唇,颤声道:“无论哪里,祖父都不想知道,你……你快走吧,以后就……别回来了!” “你要赶我出门?”郁杨腾地跳起来,尖声道:“你不管我了?你要把我赶出去?祖父,我能去哪儿?不不——” 郁杨扑上来抓住玳国公的胳膊,哭道:“祖父,你不能赶我走,不能啊。我是你的孙子啊,就为了一个沈栗,你连孙子都不认了?祖父!啊啊!” 玳国公扭过头去,不忍看他。 听到玳国公要逐郁杨出家门,世子,二老爷和郁辰都惊呆了。玳国公平日里有多护着郁杨,几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如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玳国公世子平日里恨不得郁杨和二老爷都消失不见,如今见郁杨哭得声嘶力竭,也有些怜悯。到底也是在眼前长大的孩子,方才一副要打死他的样子,也没想过真把人轰出去。 郁杨这样的纨绔子弟,除了练武,并无其他长技,一旦被赶出家族,他能干什么?他会干什么?上街打把势卖艺吗? “祖父,孙儿知错了,”郁杨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道:“孙儿这回真的知错了。我去给沈栗赔礼道歉,我去给他磕头!让他打回来出气!以后我再也不敢出门胡闹了,祖父,您给我一次机会吧祖父。” 玳国公长叹一声。 如今不单是给沈栗赔罪的问题了。别说沈栗会不会接受,沈淳能不能收手,皇上若是起心打击郁家,头一个就要拿你这个“罪魁祸首”开刀。 你现在远远走掉,若是运气好躲过了追捕,或许还能留得一条小命;现在不走,脑袋就要搬家了。 玳国公狠心道:“老大,去给杨哥儿收拾妥当,足足地带上银票,今日就要他出门,越快越好!” “我不走!”郁杨怒道:“这是我的家,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将来还要在这里娶妻生子,要我往哪里去?我不走!” “老大!”玳国公唤道。 玳国公世子陡然惊醒,上前亲自将郁杨拉开。郁杨的身手和世子是没法比的,挣了两下没挣开,口中嘶声唤着“祖父,祖父”,到底被拉走了。 二老爷这才回过神来,扑过来为儿子求情道:“父亲,不能这样啊,杨哥儿年纪还小哪,您往日是最疼他的……” “老二,”玳国公疲倦道:“回去看看孩子,日后……说不定日后就看不到了。” “不成!”二老爷见苦求无用,忽然怒道:“若是父亲执意赶杨哥儿出去,不妨将儿子一房都逐出吧!” “那你们就一起走吧!”玳国公睁眼目视儿子,漠然道:“老二,你不要想着威胁为父,老子不吃这一套!” 第二百三十章舍不得也 二老爷没能硬气到底。 离了玳国公府,他也救不了郁杨。沈淳要发疯,玳国公都头痛,他更挡不住。郁杨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却不是唯一的一个。被家族逐出,名声都要坏了,二老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其他的儿子考虑。 一声叹息,二老爷转身为郁杨准备银票去了。从此后杨哥儿就要成为丧家之犬,还是多弄些钱财傍身才是。 堂中又恢复安静,只剩下玳国公与郁辰。 玳国公半晌没言语。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玳国公心中清楚,逐郁杨出族听起来是很严厉的惩罚,日后这孩子的前程就算是毁了,可以这孩子犯下的罪行,他本来也没前程。所谓出族,不过是说得漂亮,给了郁杨一个逃跑的机会。 此时最好的打算应该是把郁杨捆去礼贤侯府谢罪,然后把人交到顺天府,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最后上交一部分兵权,做个识相的臣子,明理的国公。 然而玳国公舍不得。他汲汲营营一辈子,就是为了将郁家这子孙兴旺,富贵荣华的景象延续下去,叫他放弃自己的子孙,放弃到手的权柄,真是舍不得啊。 还能延续多久呢?玳国公怔怔地想,眼前的难关又要怎生度过呢? “祖父。”见玳国公神情恍惚,郁辰担心道。 “护不住了,”玳国公老眼干涩,想要哭都流不出眼泪来,只哽咽了一声:“祖父总是想着庇护子孙,可如今祖父已经老了,以后……护不住了啊。” 玳国公转身欲坐,奈何脚下虚软,踉跄了一步。郁辰赶紧上前搀住,扶他坐下,又倒了杯茶,小心服侍他喝下顺气。 “祖父,孙儿与谦礼交好,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待我去礼贤侯府上替杨哥儿请罪,要打要骂都随他,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沈家的原谅。”郁辰安慰道。 玳国公摇摇头,叹息不已。 祖孙两个都知道,即使得到礼贤侯府的谅解,这桩事也平息不下来。当街殴打三个朝官,还是在景阳,这不是民不举,官就不究的事。 玳国公道:“礼贤侯府是要去的,只你去不成,交情不是这样用的,老夫也去走一趟。不管沈家肯不肯罢休,这个礼还是要诚心去赔的。” 郁杨赖着不肯走,想要等着祖父消气,想要等着出现转机。偏玳国公派人一趟趟催他出门,最后,将郁辰派来。 要说玳国公真是了解郁杨的。他派别人来,郁杨还腆着脸磨时间,郁辰一来,郁杨顿时就炸了。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心里很得意是吧?”郁杨怒道。 郁辰板着脸:“为兄劝你还是快些走。” “我就是不走!”郁杨恨道:“什么时候都是偏着你,一样是郁家的血脉,偏我不讨好。如今逐我出去,终于没人与你争了!” “你还觉着委屈?”郁辰瞪大眼睛道:“你知道为了放你走,咱们家要付出什么代价吗?你走了,家里交不出罪魁祸首,还不知皇上会有多么震怒呢。祖父拿着全家的前程冒险给你做背书,你还觉着委屈?我才是委屈那个!你等着,若是太子不满,逐我出东宫,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不肯放过你!” “我走了会危及家里?”郁杨迟疑道。 “为兄劝你还是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但愿你运气好,能躲过朝廷追捕。”郁辰恶意道:“你是没吃过苦头,缁衣卫的大牢我却是走过一遭的。” “那……那我更不能走。”郁杨此时方才体会玳国公的苦心,激动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我认了,不能为此连累家族!” “你若扛得住就好了,”郁杨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时候?你快走吧,若是等到差官上门,就没机会出去了。” “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郁杨摇头道:“祸是我惹的……” “你留下也不当事,不过白白送命罢了。赶紧走!”郁辰上前扯着他就走:“若是不幸被人抓住……”郁辰冷笑道:“不要出卖家族就好。” 郁杨迷迷糊糊迈出玳国公府的侧门,耳旁还回响着父亲连连叹息声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泣。天还是那个天,路上行人依旧穿梭不已,这些景色看在郁杨眼中却完全不同了。 从今后,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高门生活就与自己无关了。作为一个被逐出家族的人,较之一般平民都不如。孑然一身,没有家人,没有前程,除了怀中的一沓银票,什么都没有。 只是想要出口气而已,事情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 “咱家劝你们不要妄想自己的长官还会出面维护,还是识相些,赶紧招出幕后之人。”才经武抿了口茶,悠然道:“若是平时,他们看咱家不顺眼,多半还要过来来扯扯皮,不过嘛——” 才经武冷笑一声:“知道你们这回打的是谁吗?两个翰林院编修,一个内服供奉!如今东宫已经派人询问,谁还敢捞你们?” 见底下几个人面露惧色,才茂接口道:“你们还真敢下手啊!这三人,沈栗是东宫伴读,日日都要见太子殿下的;易硕是沈栗的妹夫,礼贤侯的女婿;就是最没权势的内府供奉冯修贤,他的画也到过圣上面前!此事你们兜不住,早点把指使者招出来,也少受些皮肉之苦,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是……是玳国公之孙,郁杨!”听说自己打了个“惹不得”,几个人绷不住了。 玳国公府?才茂一愣,看向才经武:“父亲!” 才经武仰头想了想:“玳国公府树大根深,要说郁杨在府军前卫结交些‘朋友’也不稀奇。” “是真的。”一人忙道:“是郁公子找到我们,说是有人得罪了他,让我们去打一顿给他出气。先是打了嘉明伯府上的二爷,小人们也害怕来着,郁公子说没事,后来果真没事。郁公子又要打人,小人们的胆子就大了。小人……小人们真的不知那就是沈栗!若早知道,说什么也不敢对对太子伴读下手啊。” 才经武父子对视一眼,这里还牵出了嘉明伯府的案子? “口说无凭。”才茂问道:“有何证据?” 那人道:“小人家里还有郁公子给的银子。” 才茂眼睛滴溜溜,故作不屑道:“单凭一点儿银子,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难不成是想构陷玳国公府?” 几人顿时急了,主使者和“胁从”的罪责肯定不一样,事到如今,他们可不想为郁杨背锅。 “哦,对了,”一人叫道:“还有一柄扇子,是他随手扔掉不要的,小人想着郁公子用的东西都不是凡品,那扇子修裱一番说不定还能卖些钱,就捡拾回来,如今正在家中放着。” 才经武又低头饮茶:“儿子。” “唉,”才茂凑过来:“父亲什么吩咐?” “去,叫上易十四,领着人把那扇子找出来。”才经武道。 “好勒,这就去。”才茂跟着易十四,直奔人犯家中。一路上嘴就没闲着,一脸稀罕,与易十四道:“长见识了嘿,沈栗那个人精儿也有挨揍的时候?” 易十四面无表情道:“少爷没听说吗?沈编修已经捅死了一个。” 才茂打了个激灵,干笑一声:“咱们快点走着,礼贤侯还在咱们家正堂坐着,看那表情,今日指不定还要死几个呢。” 银子、扇子、人犯,都交到沈淳手上,沈淳抱拳谢道:“多谢公公出手。” 才经武笑道:“此乃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府军前卫中也容不得此等宵小。当初一起随太子殿下前往大同府,犬子一直非常钦佩令公子的为人。如今需要咱家出手,自无二话。” 沈淳看向才茂。才经武收养这糊涂蛋在景阳也是非常有名的,不过听沈栗说起在大同时才茂也曾参与忽悠丁柯,倒不是彻底的缺心眼。 朝才茂点头笑笑,沈淳和蔼道:“果然一表人才,有空不妨到府上坐坐,你们年轻人多交往。” 直到沈淳走了,才茂仍如坠梦中,喃喃道:“礼贤侯夸我一表人才,礼贤侯还邀我到府上做客……” 才经武奇道:“你老子我也是上得战场打过胜仗的人,怎么不见你如此崇拜?” “太熟!”才茂扭捏道:“再说,那可是礼贤侯啊。” “呸!”才经武啐他,想了想道:“沈栗那儿,既有这个机缘,不妨用心交往。早说他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已经是编修了,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对你有好处。”说道这里,才经武又骂:“不许再理你那些狐朋狗友!” 出了才经武府上,怒发冲冠的沈淳没有立刻前往玳国公府上问罪。反而强压怒火回了府,与儿子商议。 “还真是如你所料,”沈淳道:“下手的是郁杨,玳国公不是糊涂人,怎么家中能出了个如此不知轻重的?” “谁家不摊上一两颗老鼠屎。”沈栗倚着床榻,笑道:“就凭郁杨敢在抓周宴上拿着咱们家与邢家的交情说事,也能知道他有多么不识时务。” “如今怎么办?”沈淳皱眉问。 罪魁祸首是找到了,想要登门问罪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第二百三十一章安敢欺君 沈淳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自老侯爷离世之后,能叫他无条件让步的人只剩皇帝与太子。儿子和女婿被人下了黑手,沈淳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这不单是要出气,也是为了警示:动了沈家的人,我礼贤侯是会拼命的。 若查出的是别家子弟,哪怕是龙子凤孙呢,沈淳也会立时打上门去,不讨个说法,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但得知事涉玳国公府,沈淳却不得不慎重行事,好生考虑一番。 玳国公平日里也算知事明理,不过近年来年事渐高,对子孙越发上心,如今是出了名的“子孙奴”。一旦涉及亲人,有理时,老爷子是讲理的;没理时,还肯不肯讲理可就不一定了。 沈家与郁家的私交其实不错,平日里沈淳对玳国公还要持晚辈礼,尊一声叔父。更重要的是,两家都是邵英的铁杆,站在一个政治立场上。 沈淳上门要人,万一玳国公不肯认账,两家难免要呛起来。沈淳倒是不畏惧玳国公府,但不能不考虑皇帝的立场。 手下的两员大将掐起来,会导致一系列混乱,搞不好还要影响军中势力的稳定,皇帝肯定是不愿意的。 沈淳回来与沈栗商量的就是,如何与玳国公府交涉,又如何处置郁杨才好。万一玳国公犯了糊涂,事情要闹到什么地步才合适。 沈栗沉思半晌,忽道:“既然已经查明凶手,此事暂时就到此为止吧。父亲不必急于惩治他。” “这怎么行!”沈淳皱眉道:“这不是小事,咱们府中若无动作,反倒教人看轻,以为我沈家软弱好欺,只怕日后此类麻烦层出不穷。” “郁杨行事肆无忌惮,已经危害朝廷威严,父亲便是不去亲自追究,朝廷也饶不了郁杨。”沈栗道:“咱们家找上门去,只算报私仇,不如索性由官府处置,父亲也可免于直接与玳国公相对。此是其一。” “这其二嘛,玳国公府如今势力日益膨胀,只怕皇上心里并不喜欢。”沈栗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之前郁家子弟都是小打小闹,皇上还可容忍。此次郁杨捅出了大篓子,难保皇上不会趁此机会削弱郁家。” 沈淳警觉,慎重朝窗外看了看,方回转过来听沈栗继续说下去:“若真如此,咱们不动,只算事情的导火索,咱们出手,就成了皇上手中的剔骨刀。父亲,这样的剔骨刀可是不好做的。” 沈淳默然点头,缁衣卫为什么那么讨人嫌?就是因为他们是皇帝用来对付大臣的利刃。沈淳的初衷是想为儿子出气,顺便彰显礼贤侯府的态度。但若是此事被皇上引导,牵连太多郁家子弟,坏人前程,沈家在世人眼中就要从被害者成为施害者了。 怅然一叹,沈淳道:“彼时你祖父还在,与郁老国公饮乐时也曾议论过须得急流勇退,当时为父侍立在侧,不觉记在心中。待到皇上继位,有收权的意思时,为父便立时上交虎符觉。当初咱们家艰难时,为父也曾后悔过,如今倒是庆幸听了你祖父的话。郁家……只怕郁老国公要伤心了。” 同为武勋,提到皇上削权,沈淳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这些年来玳国公未必不知隐忧,只是看不开罢了。父亲也不必太过为玳国公府担心,”沈栗淡然道:“如今湘州未平,皇上即使要动手,也不会太过严厉,只是要确保郁家的力量仍在皇上的掌控之中罢了。” 沈淳点点头,礼贤侯府的势力在北方,玳国公府的子弟则大多在南方供职。皇上要动湘州,少不得要用郁家人。 沈淳交代大管家将到手的证据统统送往顺天府,撩开手不管了。儿子说得对,此事就算自家不追究,朝廷也不会放过的,安心等着就是。 易硕清早醒来教人喂了半碗粥,又昏睡了大半天,方才清醒过来。他从老家带的大丫头莲心正守在床头抽抽搭搭地哭。 “夫人呢?”易硕问。 莲心抹了抹眼泪,委屈道:“少夫人自睡去了,奴婢就过来伺候着少爷。” 易硕皱皱眉:“昨夜是谁守着我?” 莲心低头道:“是夫人。” “上午呢?” “是夫人。” “那就是守了我一夜又半天,觉着疲乏了才去歇着的?” “……是。” 易硕心下烦躁,就是这样,这丫头回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乍然听起来,倒似沈怡舒有多么不贤似的。 莲心察言观色,见少爷面有不悦之色,轻声道:“少爷可是饿了?小炉上温着燕窝粥,少爷用一盏?” 原还不觉得,莲心一提,易硕顿觉饥饿难忍,点点头,莲心忙盛了粥,慢慢服侍他用下。 方吃了几口,沈怡舒就到了:“可是好些了?伤口可还疼痛?”说着,接过莲心手中的碗。 “托内兄的福,我也享受到一次御医的诊治。这药倒好,如今只微微有些痛,不难忍耐。”易硕笑道。 “阿弥陀佛,”沈怡舒念佛道:“昨日府中忽然来人,说你和兄长叫人打了,倒慌的妾身不知如何是好。可喜人无大碍,佛祖保佑。” 又埋怨沈栗:“听说是奔着七哥去的,连累你挨打。” “不怪内兄。”易硕歉然道:“记得当时内兄是想拦着我的,是我热血上头,非要往前凑,内兄与修贤兄才不得不跟着进入小巷,倒是连累他二人受苦。” 沈怡舒听了心中安稳了些。出事之后,她一厢担心易硕伤势,一厢担心一厢埋怨沈栗连累了他,将来亲戚难做,好在易硕心里明白,倒不需她费心周旋。 “你和七哥的伤势还轻些。”沈怡舒轻声道:“那位冯大人却是教人打的重。” 易硕更加歉疚。 沈栗是被人寻仇,易硕是自己冒失,冯修贤却是无辜受累。 冯修贤此时却半点怨气都没有,反而有些乐不思蜀。 他那个家跟个雪洞似的,带着两个仆人,勉强温饱。到了侯府,沈栗特意吩咐人好生伺候,最好的药,最好的衣食,哼一声就有人应答,冯修贤感叹:“到底是勋贵之家,真真好享受。” “大人觉着舒畅就好,”丫鬟恭敬道:“不要嫌奴婢们慢待客人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冯修贤咧嘴欲笑,碰到伤处,笑成了哭脸:“这个,你们听没听说,是谁下的手?这也忒狠了。” “听说是玳国公府上一位公子,唤作郁杨的。”丫鬟道。 冯修贤吸了口气,随即想到传言里沈栗在嘉明伯府痛斥郁杨的事。玳国公府啊,这两家不会掐起来吧? “那,你们府上说没说这件事怎样解决?”冯修贤试探道。 丫鬟笑道:“听说已经交到顺天府了,我们侯爷说听官府的判断。” 冯修贤舒了口气,如此就好,他就怕卷进了礼贤侯府与玳国公府的争端,这两家对他来说都是庞然大物,虽然被打的重,冯修贤也不想掺和进去。 那丫鬟抿嘴笑道:“七公子教奴婢们给大人说,不需担忧,我们府会尽力避免此事再牵连到大人身上。大人只管在府中放心养伤,等事情过了,身体好了再说其他。” 冯修贤暗叹沈栗思虑周全,自己还受着伤,竟能想着为他打算。留冯修贤在礼贤侯府中,说是叫他养伤,也是为他挡下一些麻烦。三个人中,属他势力最小,缺少依仗,若是被人顺天府或玳国公府寻上门去,他还真不一定能应付下来。 冯修贤正想着,忽又有丫鬟急匆匆进来,与先前那个小声说了什么,才福了福身退下。那丫鬟轻声告诉他:“听说是玳国公上门来了。” 邵英神色莫名,又问了顾临城一遍:“郁杨?确实是玳国公的孙子?” 顾临城将头低了又低:“人证物证皆在,微臣也去玳国公府上询问过,玳国公并未否认。” 骊珠小心为邵英掌扇,邵英不耐地挥挥手,骊珠连忙低头退在一边。 “难得啊,玳国公这次竟没护短?”邵英感兴趣道:“人呢?压在你们顺天府了?郁卿没派个人伺候着?” “这……”顾临城有些迟疑。 “怎么?”邵英奇道。 顾临城轻声道:“人……没抓着。” “什么?”邵英不可思议道:“没抓着,玳国公都承认了,还不让你抓人?” 顾临城满头大汗,颤声道:“不是,是……是……玳国公听说郁杨犯下大错,勃然大怒,将郁杨划出族谱,逐出家族,臣……臣晚到了一步,那郁杨已经走了。” “……”邵英闭了闭眼,忽然砸了手中茶盏:“老匹夫!” 骊珠一哆嗦,顾临城扑通一声跪下,殿外侍卫听到异响,纷纷冲进来。 邵英背着手,走来走去,口中不住道:“匹夫!匹夫!他这是糊弄谁呢?嗯?这是欺君,欺君!” 侍卫们见殿中并无意外,只有暴怒的皇帝,面面相觑,跪倒在地。 “滚出去!”邵英恨道。 骊珠不敢言声,使劲挥手,叫侍卫们赶紧走。顾临城羡慕地看着低头退下的侍卫,哀怨自己还要面对情绪失控的皇帝。 邵英平时温和,真的暴怒起来,只有皇后与骊珠敢于出言安抚。此时皇后不在,骊珠心里忐忑,勉强道:“万岁息怒,无论如何,请以龙体为重。” 顾临城磕头道:“皇上息怒,微臣已经下了海捕文书,一定能抓住此贼。” 骊珠悄悄翻了个白眼。顾临城此时最好的选择是安静地藏着,如今一搭话,指不定皇帝这点怒气就冲着他去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圣眷由何来 果然,接下来顾临城有幸得到邵英劈头盖脸、从头到脚、滔滔不绝一场大骂,骂的顾大人面如死灰、欲哭无泪、失魂落魄。 打从当了顺天府尹,虽则邵英一直嫌弃他胆小怕事,但顾临城和稀泥的本事着实出神入化,皇帝觉着景阳地面上能有这么个活宝在重臣贵戚中周旋,倒也省心。可惜,今日这事却不是能过糊涂过去的。 “顾临城!你和稀泥和到朕的面前来!”邵英骂道:“朝廷官员被打,你竟连个嫌犯都抓不到,要你何用?” 顾临城脑门都磕青了,哭道:“微臣这就派人缉拿,皇上放心,臣一定将郁杨抓回来!” “放心?”邵英骂道:“一个个都不省心,朕哪有放心的时候!骊珠,宣邢秋来!” 骊珠一溜烟向外跑去,才要迈出殿门,邵英忽然道:“回来!” 将人唤回来,邵英沉默良久。久到顾临城觉着双膝痛痒难耐,有些跪不住了,才道:“郁杨还是交与顺天府追捕,顾临城,你要用心的找!” “臣遵旨。”顾临城诚惶诚恐道。心下却有些疑惑,要说追捕嫌犯,还是缁衣卫手段高些,方才皇上也有这个意思,怎么又忽然放弃了?唔,看来这玳国公府还是简在帝心,皇上还是念旧情的。 顾临城垂着头,心里合计,那我这顺天府在追捕郁杨时,要不要通融通融呢? “仔细的查!”仿佛看出顾临城心里的小九九,邵英怒喝道。 “是是是。”顾临城忙不迭道。 “退下吧。”邵英狠狠瞪了眼不知所措的顾大人。 听到皇帝赶他走,顾临城反倒松了口气,啊也,总算过了一关。“臣告退。”顾临城早已跪的双腿麻痹,歪歪扭扭地挣起身,一瘸一拐退出大殿。 直到退出了乾清宫,顾临城才缓缓舒了口气,摸了摸额头,心中恨死了玳国公。除族?哄谁呢! 从玳国公口中听说郁杨被除族,现已不知所踪,顾临城就知道不好。 若郁杨打的是一年前的沈栗,也能当是两家私怨,顾临城可以祭出和稀泥大法,由得礼贤侯府与玳国公府两家扯皮。 可如今沈栗是正经官员了!郁杨再打,就是挑衅官威。礼贤侯府把人证物证向顺天府一交,堂堂正正,就压着你去审殴打朝官一案,顾临城还就必须拿出个交代。这个交代,不仅仅是给礼贤侯府的,也是给整个被挑衅了脸面的官僚集团的,是给皇帝的。 抓不到郁杨,玳国公府面临的压力最大,顾临城也跑不掉。你玳国公府要护犊子,不该连累我顾临城吃挂落! 既然皇上下令仔细的查,本官这次就不客气了!顾临城心道,今日笏满床,他日楼塌了。玳国公府这般作下去,早晚会将皇上心里那点儿情面耗尽。今日之仇本官一定好生记下,我等着你郁家倒台的一天! 骊珠轻手轻脚奉茶,低声道:“说是往礼贤侯府上道歉去了。” “道歉?人都放跑了,他道的哪门子歉!”邵英嗤笑道,将手中茶盏狠狠一顿:“慎之还要称郁良业一声叔父,他一把年纪亲自登门给慎之的儿子施礼赔罪,沈栗哪担得起?” 骊珠噤口不言,皇帝都直呼郁老国公的姓名了,可见愤怒已极。 “沈栗都担不起,易硕和冯修贤难道还能追究下去?”邵英冷笑道:“沈淳把案子交到顺天府,是想从官面上正正当当地解决此事,而郁良业这是想将此事化为私怨,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件轰动景阳的大案,他就想这样压下去了!” 骊珠暗叹玳国公此事做的糊涂,郁杨眼见是保不住的,他偏要保,甚至不惜亲自卖脸面。也不想想,你那脸面在沈栗面前值钱,在皇上这里又值当什么? 邵英发了一阵火,终于稍稍平静下来,示意骊珠给他揉揉肩膀,靠着龙椅闭目养神。 “是不是奇怪朕为何不派缁衣卫纠拿郁杨?”邵英问。 骊珠小心道:“这是万岁仁慈,念在往日里郁老国公一片忠心份儿上,给郁杨个机会?” 邵英冷哼一声。忠心?身为皇帝,他要的忠心是不可以打半点折扣的。郁良业如今将对帝王忠心排在郁家的子孙和权势之后,这点儿子忠心,对邵英来说,还能有多少价值呢? “既然那么想让郁杨逃,朕索性就成全成全他们。”邵英含义未明道。 骊珠有些不明所以,却见皇帝已经微微陷入睡梦,不再言语了。 诚如邵英所说,郁老国公的赔罪,沈栗还真是有些接不下来:“叔祖父怎可如此,折煞小辈了。” 玳国公满面羞惭道:“都是老夫的错啊,没能教好子弟,竟教谦礼受此大难。老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沈淳站在一旁,一瞬间面目扭曲,沈栗忙朝父亲使眼色,口中笑道:“说哪里话。说来也是小子年轻气盛,那日在邢府宴上听到郁杨兄调侃家里,不由热血上头,出言讽刺,冒犯了郁杨兄。” 玳国公默然。沈栗说的客气,倒衬得郁杨越发无理取闹。沈栗是为了维护沈家体面才出口伤人,谁也说不出个错处。郁杨挑衅在前,打人在后,若非惹祸的是自家子弟,郁老国公也要为沈栗叫一声无辜。 “这无非是我们小辈之间打打闹闹罢了。”沈栗心知郁老国公此来为何,不待玳国公将话说出口,自己先道:“既然叔祖父开口,父亲……” 沈栗看向沈淳。沈淳会意道:“大管家,拿上我的帖子,去顺天府将状子撤回来。” 玳国公原本还在为难如何劝沈栗罢休,未料沈家如此轻易松口,不由惊喜道:“老夫惭愧,多谢贵府体谅。” 沈淳笑道:”世叔言重了,想你我二府是什么样的交情?有什么事不能通融呢。就是有少许龌蹉,如今说开了就好。” 能得到沈家谅解,玳国公心下松了口气。沈栗这个硬茬都松口了,玳国公就更有把握说服易硕和冯修贤让步。 “却不知贵婿和冯修贤冯大人何在,老夫还要当面致歉才是。”玳国公道。 沈淳笑道:“世叔跟我来,他们如今伤着不宜挪动,正在客院修养。” 沈淳引着玳国公去见易、冯二人,郁辰跟着来赔罪,却没能说上话,只歉疚地看着沈栗,见沈栗朝他微笑点头,郁辰表情舒缓些,转身跟着出去了。 沈淳送玳国公一行出门回来时,沈栗正与李雁璇翻着玳国公府的礼单。 “郁老国公也是出血本了,呀,还真有些稀罕东西。”沈栗唤道:“青藕,这个,还有这个,都给祖母那边送去。嗯,这些送给母亲,六婶娘那里也送去些……” “欺人太甚!”沈淳怒气冲冲道:“你还有心思看这个。” 李雁璇忙不迭带着青藕退去了。 “父亲何必如此大怒?”沈栗笑道。 沈淳恨道:“你没听他说,将郁杨赶出门去了?呸!糊弄鬼呢。他今日来不是诚心道歉,是凭着辈分卖面子来了!怎么?他玳国公的儿孙精贵,难不成我沈淳的儿子就是破铜烂瓦?” 想了想,沈淳哼道:“更好,如此反而不必与他正面冲突,来人!” 沈栗疑惑道:“父亲要做什么?” “郁杨不是已经被除族,与玳国公府无干了吗?”沈淳冷笑道:“他们能暗中放人走,咱们也能暗中派人捉。若是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郁杨指不定还能多活几天,如今咱们却不必留手了。” 沈淳这是要派人追杀郁杨。 “不可。”沈栗立时反对道:“此举不妥。” 沈淳皱眉道:“难不成你是念在同郁辰的交情上,要放郁杨一马?” “辰兄与他那堂弟非常……不亲近。”沈栗道:“此事错不在我,儿子有七八分把握辰兄不会因为郁杨的死与我翻脸。” “那是顾忌玳国公府?”沈淳道:“且不必如此,十年之前不敢讲,如今在皇上眼中,只怕咱们礼贤侯府却是比玳国公府要好些。” “那父亲有没有想过,当初都得了拥立之功,同样受皇上青睐的两府,为何如今看在皇上眼中,却是有上有下呢?”沈栗轻声问。 沈淳低声道:“自然是因为玳国公栈恋权势,不知进退,又不能约束子弟……” “而咱们礼贤侯府却一直‘有眼色’,守本分。”沈栗接道,看向沈淳:“父亲想一想,咱们将此事交由官府出面解决,图的就是‘名正言顺’几个字。若是父亲私下出手,杀一个郁杨当然易如反掌,玳国公府也确实不能把咱们怎样。然而看在皇上眼中,却成了目无法纪,私下杀人泄愤,那咱们与玳国公府又有什么不同?” 勋贵要杀人,能不能杀?能!凭着礼贤侯府的圣眷,沈淳要杀郁杨给儿子报仇,轻而易举。 可礼贤府的圣眷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皇帝是彻头彻尾的权利生物,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宠信某一个臣子,他的信任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一直持续下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帝王心术 皇帝对礼贤侯府的信任,是建立在沈家一直安守臣子的本分和忠诚上的。 对邵英来说,沈勉、沈淳、沈栗三代人一直是站在正确的立场上,做着正确的事。 沈家的子弟基本上没有作奸犯科的,不安分的沈涵叫沈家自己解决了,沈凌虽然有个渎职的罪名,却没掺和进三晋窝案,如今也解职了。沈沃好嬉游,但结交的人选也不混乱,不说多么拿得出手,起码没有惹忌讳的。 可以说,礼贤侯府一直在为邵英、为朝廷出力,却没有拖后腿的时候。 曾几何时,玳国公府也是如此。没有邵英的眷顾,玳国公府又怎么可能爬到“第一武勋”的位置上呢? 坏就坏在玳国公府的子弟们觉着自己家圣眷正浓,渐渐开始飞扬跋扈了。 诸如郁杨放在嘴边上的,“我们家是武勋里的头一家,出了事,自有皇上做主。”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说。郁杨不是头一个,也肯定不是第一次。 他们却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圣眷,是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而他们曾经拥有的宠信,就是在这一次次不讲规矩中慢慢被消磨掉的。 郁家仍是忠于皇上的,但如此飞扬跋扈的忠诚,皇上他不稀罕。 礼贤侯府一样需要小心维护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有了冤屈,要交给官府审理,这才是“正规途径”。沈淳私下杀了郁杨容易,皇帝此次自然也会站在礼贤侯府一边,然而,同样是势力不小的武勋,同样不经官府暗地下手报复,邵英难免会对号入座,担心礼贤侯府会不会衍化为第二个玳国公府。 为了一个郁杨,破坏礼贤侯府三代人苦心在邵英面前经营起来的形象,对礼贤侯府绝对是得不偿失的。 沈栗诚恳道:“咱们家需要考虑的不是玳国公府,而是圣意。” 沈淳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不错,为父只想着报仇了,却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 看着脸上仍带着块乌青的儿子,沈淳赞赏道:“提醒的好,你如今越发历练出来了。” 沈栗赧然道:“非是父亲疏忽,您是为了儿子才如此发怒的。” 沈淳苦笑,他何止是发怒。沈栗叫竹衣等人抬回来时,沈淳心脏都要停止了。亲儿子,家族未来的顶梁柱,要不是当时搞不清是谁下的手,不知道应该砍谁,当时会发生什么,沈淳自己都说不准。直到柯太医说沈栗并无大碍,沈淳的头脑才稍稍冷静下来,开始考虑事情。 如今虽让沈栗劝下来,到底心不平。 沈栗察言观色,笑道:“父亲不必介怀,儿子觉着,此事还没完。” 沈淳眉眼一动:“怎么?咱们家已经撤了状子,冯修贤那里也松口了,此事难道还会有后续?” “还是那句话,此事已经不是咱们沈家和玳国公府的私事,有没有后续,得看皇上的意思。”沈栗微微冷笑道:“若是郁杨没跑,儿子还真说不准皇上会不会趁机动郁家。但谁叫玳国公府演了这出除族大戏呢?儿子可以肯定,皇上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玳国公若是叫孙子老老实实认罪伏法,邵英说不准还会轻拿轻放。这一出除族大戏,玳国公自以为是搪塞沈家呢,殊不知,此举会实实在在地激怒皇帝。 玳国公把注意力放在沈家身上,却没意识到,皇帝更关注的不是郁杨打了谁家子弟,而是玳国公的孙子打了朝官。许是真的自满惯了,郁老国公是在用解决私怨的态度去应付公案。此时相关众人还不知道,邵英连“欺君”都喊出来了。 沈栗悄声道:“若仅此也还罢了,郁老国公今日竟然还能押着咱们礼贤侯府撤了状子!父亲想想,皇上会如何看待此事?” 沈淳默然半晌,忽轻笑道:“能上门要求咱们家撤状子,果然是‘第一武勋’啊。” 礼贤侯府与玳国公府一同拥立邵英,也在邵英麾下分庭抗礼,其中自有皇帝平衡权利的意思。可如今玳国公府竟能押着礼贤侯府让步,忍了沈栗挨打之事,落在皇帝眼中,就是郁家的权势彻底压过了沈家。 臣子间权利失衡,是皇帝最忌讳的,何况还是武勋?为了制止玳国公府一家独大,失去控制,邵英也会忍不住下手的。 “怪道玳国公一提,你就立刻答应了。”沈淳伸指点着沈栗,笑道:“我还道你心软面子薄,禁不住郁老国公求情,感情你这是要推波助澜啊。” 沈栗微笑道:“儿子这顶多算顺水推舟,反正人已经叫玳国公府放跑了,咱们家何苦纠缠呢?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怪伤和气的。” 笑话!自打沈栗穿越至今,还是头一次叫人如此痛打,沈栗心里要是不记仇才怪。玳国公府不肯讲理,自己非要作死,沈栗总不会拦着。 “与你同为伴读的那个郁辰……”沈淳问道。 “辰兄应该不会受到波及,”沈栗道:“湘州未平,皇上还是要用到郁家的,此次风波多半不会伤到郁家元气。” 皇帝是要打压郁家,而不是把郁家一竿子支到底。郁辰作为郁家第三代最出息的一个,还是要保下来的。 “这些权谋之事,你是在东宫陪太子读书时学来的?”沈淳奇道:“太子能让你听这个?” 沈栗不料父亲竟想到这里,失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多读些史便知道了,还用特意学?” 沈淳摇了摇头,沈栗刚才说的已经涉及到一些帝王之术了。这些对臣子来说需要避着人才能议论的话题,不在朝廷中混迹多年,不爬到一定位置上,就算知道,也不会有切身体会的。自己这个儿子年纪轻轻就能领会到,确实是有几分天赋的。 “既是如此,咱们府倒是省心了。”能在不与玳国公府火并的情况下解决事端更好,沈淳笑道:“只待皇上做主就好。” 就如沈栗所料,事情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闹越大。 玳国公从未如此焦头烂额。 皇帝的确是“很念旧情”,没有出动缁衣卫,只令顺天府缉拿郁杨。在世人看来,皇帝这是看在玳国公府面上给了郁杨逃跑的机会。就连玳国公自己也这样认为,若是缁衣卫出手,就凭郁杨那个纨绔,绝对不可能逃脱追捕。 然而玳国公没有料到,顺天府一天没有将郁杨缉拿,朝廷上参玳国公府的折子就一天不停。 玳国公府作为深得皇上信赖的武勋,又一直有着百无禁忌的风格,在朝中怎么可能没有政敌?亦或心怀嫉妒的?平日里大家都还忍着,此次玳国公府全不占理,大家都觉着忍无可忍,一哄而上,参! 尤其是嘉明伯邢穆,他的二儿子邢禾也是被郁杨打的,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此事。玳国公给礼贤侯府赔罪时,也派了世子去嘉明伯府上道歉,邢家连门都没让人进。 起先,还是参玳国公治家不严,纵容子孙殴打朝官,伤及朝廷颜面等等。渐渐地,几乎所有玳国公府的子弟,尤其是玳国公几个掌权的儿子,都教人参了个遍! 什么原因都有!什么强占民田啊,欺男霸女啊,好赌成性啊,排挤同僚等等等等。开始还是有理有据,到了后面,什么稀奇古怪的罪名都有,据说还有男扮女装骑墙头的。 邵英一直对此避之不理,直到被大臣们追的没法,才非常为难地、不情愿地,处置了那么一两个无足轻重的郁家子弟。 这非但没能满足大臣们的要求,反而教他们尝到甜头,以为胜利有望,以更加积极地态度对玳国公府大参特参。 整个玳国公府,从门前石狮子摆放的位置,到刚满七岁孩童的名字,均无幸免。 文人墨客、旅居学子一向对朝廷的风向再敏感不过了,没用几天,整个景阳都在议论郁家有多么罔顾皇恩,有多么飞扬跋扈。过街的老鼠都比郁家的名声好。 玳国公无比心痛地看着自家子弟一个个被皇帝“无奈”地罢官、问罪。郁家的势力不断被削弱。 自己明明已经求得沈家、易硕和冯修贤的谅解了,这起子文官怎么就如此不依不饶呢? 玳国公起先只是想护住一个,却不料连累了更多。想要维护郁家的荣耀,反而教府中背上了恶名。此时,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希望郁杨能逃掉呢,还是希望顺天府能快点抓住郁杨。 原他还打算叫郁杨避过了风头,过上几年,等事情平息了,再给他找个差事,或是教他换个身份,再回到家族。如今家里这么多子弟被他连累,坏了前程,只恨他不死,郁杨怕是再也不能被家族接受了。 此时再回想事情起因,不过是一场宴会上的几句口角,谁能想到最后竟让郁家塌了半边呢? 经过此事,玳国公真是下了狠心教导子弟们,无论如何,不能再给家族惹祸了。 骊珠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肯令缁衣卫出手,反而坚持让顺天府缉拿郁杨了,原来抓不到也有抓不到的用处。与削弱玳国公府势力想比,一个小小的郁杨算什么? 帝王心术,着实可怕。 第二百三十四章衰神一枚 在盛国官场中,沈栗一直是个奇葩。 若说人才,在同龄的勋贵子弟中,得说沈栗是很出息的,但也没有哪一家的子弟像他这么能……折腾。 自打他十岁那年告御状,开始出现在景阳官僚们的视线之中,随着他的成长,有无数人——不分官职大小,身份高低,但凡阻了他的路,或对沈家不怀好意的——都倒在他前进的路上。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因此,不少官员暗搓搓地视他为官场杀手。 本以为这小子出仕之后,会收敛一些,规矩一些,安生一些。唔,此次沈栗也的确是老实的很,郁杨非议礼贤侯府,嘲讽其表兄邢嘉,沈栗也不过就是言语了几句,讽刺郁杨一番。及至被人打了,沈栗也没多么激烈的报复,只向顺天府递了状子,玳国公上门致歉,沈栗便立时撤了状子。 什么是克恭克顺,什么是情礼兼到,什么是温柔敦厚…… 沈栗他什么也没做,玳国公府照样没得着好果子吃! 他哪是什么“杀手”?这就是个衰神! 惹不得!谁碰谁倒霉。 哪怕很多人自己都是亲自参与了弹劾玳国公府行动的一员,也觉着沈栗这小子很有些……邪性。 此时沈栗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视作了衰神,正在津津有味地听才茂说八卦。 沈栗被人打断了一根肋骨。在此时,骨折算是一种比较严重的外伤了,没有现代医疗手段,郎中们只能凭借经验为伤者正骨,用木板固定伤处,再敷些药膏,开些壮骨培元的汤剂。至于会不会继发感染,或接错了骨头,就是御医也束手无策,因此致残、丧命者比比皆是。 这也是沈淳一直对沈栗的伤势耿耿于怀,坚持要报仇的缘故。 所幸沈栗生于武勋之家,有些在斗殴中保护自己的常识,断了的骨头没有戳进内脏。又及时得到救治,如今已经没有危险,只待骨头长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沈栗年轻恢复的好,此时仍旧不能随意行动,只在榻上静养。 才茂得了才经武的吩咐,这些天隔三差五地上门。此人才学稀松,诗文经赋一窍不通,济世之策半点不明,只拣些街知巷闻,家长里短拿来谈论,倒是为沈栗解了些静养中的无聊。 “……大约是弹劾玳国公府意犹未尽,如今又开始弹劾起湘王世子了。”才茂一手捻着果子,一手端着茶盏,摇头晃脑道。 沈栗一挑眉:“湘王世子?” 才茂点点头,哂然道:“真是没事闲的,那湘王世子是做什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个质子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若来的是湘王殿下,倒也值得这些大人们议论议论。盯上这个湘王世子,这不是柿子专拣软的捏嘛?” “他们弹劾湘王世子什么?”沈栗好奇道。 “还是因为前阵子大皇孙生病之事。”才茂道:“都传是湘王世子下的手。” 沈栗皱眉道:“此事不是早有定论?与湘王世子无干。” “原是这么说的,可不知为何言官们又说是什么湘王世子乃藩王子嗣,居于东宫不祥,冲克了大皇孙,”才茂不屑道:“还扯上了钦天监,监正冯有年亲自出马,说什么有贼星犯太微,若不驱除,必将有更大祸患。” 沈栗顿时呛咳起来,牵动腹腔,疼痛不已。 才茂忙放下手中东西,亲手端茶来给他顺气:“可轻着些,若是损了身体,在下可没有脸面再登贵府的门。” 沈栗平复了一下,不可思议道:“怎么就想到这个上?连天象都拿出来说?”随即恍然道:“哎呀,说别的,好歹都有法子辩驳,没做的就是没做。掺和上命理运势,才教人辩无可辩呢。” “谁说不是呢?”才茂笑道:“难为竟有人想到了这个法子。” 沈栗皱眉问:“皇上怎么说?” 才茂道:“皇上自是不信的。只斥退了冯有年,说他无事生非,若有再犯,就要问他妄议宗室之罪,也不许朝中再谈论此事。”” 沈栗点头道:“皇上英明。若是凭钦天监一句话就判断宗室运数,往后皇子们的运数是不是也能由他们判断?那不是……” “那不是连谁当太子都由着他们胡说了?”才茂脱口道。旋即觉察自己失言,忙捂住口,看着沈栗傻笑。 沈栗失笑:“在下这里也就罢了,出得门去,才兄还是谨慎些为妙。” “晓得,晓得。”才茂涎着脸笑道:“我可不是郁杨,没有给家父惹祸的心。” 沈栗摇摇头,陷入沉思。 “怎么?”才茂问道:“贤弟想到什么?” 沈栗疑惑道:“找人麻烦,总要有个原因。按说湘王世子远道而来,又一直在东宫养病,别说冒犯了谁,便是连面都不露。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盯着他不放?” “听贤弟这样一说,还真是挺奇怪的。”才茂摸了摸脑门:“这么一窝蜂地弹劾湘王世子是要做什么?再说,这手段也挺蠢的,皇上又不会信。” 沈栗摇头道:“不,不对。谣言惑人,此事虽然暂时平息,但有了冯有年这句话,日后但凡宫里出了什么事,都会教人猜疑到所谓湘王世子的命数。” 才茂眨眨眼,叹道:“这招数可够狠的,诚心叫湘王世子不安生。” “少爷,”青藕在门口道:“玳国公府的郁辰少爷到了。” 沈栗笑道:“快请进来。” 才茂也是见过郁辰的,倒不算生疏,互相见了礼,才茂道:“在下今日还有个饭局,这便告辞了。” 因他近日常来,沈栗也不留他,只道:“我这里清闲得很,才兄得空便来坐坐。” 才茂平日里只有些酒肉朋友,能如沈栗这般“正经”又看得起他的人也不多,故此他也愿意与沈栗接触。笑道:“这是自然,下次在下带骰子来,咱们玩个痛快。” 装了半天正经人,临了一句话漏了馅。 沈栗失笑,不在意道:“也好,一言为定。” 才茂喜笑颜开地走了。 沈栗回头,见郁辰面色复杂地盯着自己,奇道:“怎么了?” 郁辰回神,摇头道:“你倒是好脾气,似才茂这样的人也能得你一个笑脸。” 在三晋时,才茂可谓丑态百出,故此郁辰对他的印象十分不好,不甚看得起他。 “此人自三晋回来之后倒是有些长进。”沈栗笑道:“起码不在女色上犯糊涂了。” “也是,”郁辰喃喃道:“似咱们这样的公侯子弟,若不能光耀门楣,能安安生生不给家里惹祸也算好的。” 沈栗不意触动郁辰痛处,歉意道:“是愚弟失言了。” 郁辰摇手道:“郁杨闯下大祸,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今日来就是向你道歉的。” 郁辰和沈栗交好,得知郁杨派人打了沈栗时,郁辰是非常恼怒的。但毕竟是亲堂弟,又讲究亲亲相隐,故此玳国公令郁杨逃跑时,郁辰并没有阻止。 所以在郁辰心中,对沈栗是有那么一点儿歉意的。及至随玳国公上门,郁辰并未得着机会说话。再后来,玳国公府一夜之间差点被弹劾的折子埋了,郁辰在东宫也战战兢兢,哪还有心思顾及沈栗这边。 直拖到此时,尘埃落定,玳国公府终于得以喘息。郁辰才上门探望沈栗。 “此事无关辰兄。别说是堂弟,就是亲弟弟,都那般大了,辰兄还能管着他么?辰兄无需介怀。”沈栗笑道:“倒是你来我这里,老国公可知吗?” 说到底,玳国公府此番被弹劾,是由沈栗和郁杨的冲突开始的,郁家难道就一点儿不介意? “我那二叔颇有微词,但祖父和家父都是同意的。”郁辰坦言道:“祖父并不糊涂,只是太护着我们这些小辈罢了。为兄来时祖父还叮咛着要我好生与贤弟相处。” 礼贤侯府追查郁杨时,玳国公府都没想着与沈家彻底撕破脸,如今郁杨走了,玳国公府又有些失势,就更要与沈家缓和关系。 为了一个郁杨,玳国公府已经损失了太多,不会再因为他影响郁辰与沈栗的关系。 沈栗心下一转,随即明白玳国公的意思。 两府如今还都站在一个政治立场上,邵英打击郁家,却并未抛弃郁家,郁辰如今还在东宫行走,可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两家还是要一起为皇帝和太子出力的。 臣下太亲近,有结为朋党的嫌疑,皇帝会不高兴;臣下反目成仇,闹得太凶,影响团结,皇帝仍然会不高兴。 作为可以染指兵权的两个武勋门第,保持有一定距离却又不完全疏远的关系才是最明智的。 沈栗暗叹,不愧是经过立国的老经历,不牵涉子孙的时候,玳国公的心眼还是明亮的。 郁家既然有修复关系的意向,沈栗倒也不想拒绝。 此番风波起于一个微不足道的郁杨,坏在玳国公包庇之心,至于事态的发展,则是受着皇帝的控制。无论是礼贤侯府,还是玳国公府,如今都只不过是邵英名为皇权的棋盘上两颗棋子。 荣也由人,辱也由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天兆更好用 挨打的三人之中,沈栗的伤势是最轻的,也是恢复最快的一个。冯修贤还在床上不能动时,沈栗已经入宫谒见太子了。 太子如今仍然缺人手。东宫的老人中,霍霜其实还算外戚,他在东宫的作用,主要是维持玉琉公主府与东宫的关系,真正要紧的事,太子有时反而避着他;至于郁辰,原本就出过错,如今玳国公府又遭到弹劾,太子自然也不会太亲近他。雅临……太子信任雅临还在沈栗之上,可惜雅临身为内监,更善于伺候人,不能为太子解决问题。 邵英虽给东宫补充了不少人手,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也不断得到扩充,但新手总要经过适应和磨合,其中完全忠于东宫,能让太子放心用的人其实不多。也是沈栗做事实在太周全,离了他,太子用哪个都不顺意。 不顺意了,就想起沈栗,派雅临赏些东西下来,顺便问些事。是以沈栗伤势稍好,便自觉地跑去东宫。 不巧正碰见湘王世子又向太子辞行:“臣思来想去,长居东宫确实不好,还是回王府去吧。” 这段时间,湘王世子着实在东宫待不住了。朝廷中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自打钦天监说他冲克东宫,连城门上掉了一块漆都被拿来说事,作为他不祥的佐证,被一本正经地讨论一番。 谁受得了? 湘王世子胆子本来就不大,能在大臣们如此密集而长期的攻击下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是破天荒了。 太子仍旧不允:“不要听冯有年胡说,父皇和吾都是不信的。你我同出太祖一脉,哪有什么冲克的道理。” 湘王世子一行人中,真正办事的,是长史温率。皇帝如今不想见湘王府属官,因此把湘王世子圈在东宫,不教温率和世子取得联系。没有世子递折子,温率就只能被晾着。 因此太子才苦留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堂弟。 湘王世子是个言拙嘴笨的,磨了一气,见事不可行,只好无奈地回他那小院子。 太子松了口气,招呼沈栗:“你伤势未愈,不要牵动了伤口。雅临,挪个椅子来。” 雅临忙亲手搬过椅子,沈栗也不逞强,诚恳谢过便坐下。 “朝上吵一场,他便过来磨一回。”太子苦笑道:“不见又不好,见了又心烦。” 在沈栗和雅临面前,太子倒说些心里话。 沈栗笑道:“流言蜚语最伤人,臣见湘王世子本就性格怯弱,待不住也是自然的。” 太子叹道:“皇族子孙,怎么养成了这个性子。” “瞧小爷说的,”雅临笑道:“这藩王的子孙哪能和龙脉相比,奴才倒是觉着这位世子爷的性子省心呢。” 太子失笑。湘王世子在东宫里安安静静待在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作为总领太监的雅临能不省心吗? “此事着实蹊跷。”沈栗皱眉道:“可是闹了好一阵子了。” 太子不以为意道:“无须在意,言官们从来听风就是雨。大约是有人看出父皇不待见湘王府众人,想要通过弹劾湘王世子来博取圣意而已。父皇和吾心意已定,又怎会被他们说动?” 沈栗仍觉奇怪,只是千头万绪,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好暂时放下。 “眼看到了秋季,”太子道:“今年我盛国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国库里也渐渐充实起来了。” 沈栗肃然。太子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粮食财帛,皇帝要收拾湘州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北狄内乱,国库里又有钱粮,皇帝不会是打算动手了吧? 然而太子只提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转了话题,就如今在朝中一些问题与沈栗讨论起来。 回了礼贤侯府,沈栗跑到沈淳书房。打湘州可不是小事,军略之事,要先和沈淳请教。 “湘州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好。”沈淳淡然道:“不过,你既是东宫属官,倒是要好生准备。如今太子已经年长,一旦战争开始,皇上若不是令太子监军,就会让太子协理国事。” 沈栗微微一愣,悄声道:“儿子觉着,皇上多半会令太子协理国事。” 邵英如今看着还健朗,未必会愿意让太子接触兵权。 沈淳挑了挑嘴角:“圣心难测,不可轻言。”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心有默契。 邵英和太子一直没把言官和钦天监的鼓噪当回事,皇帝都打定主意就是要留湘王世子在东宫养病,还有什么比皇帝的话更有用? 有。 天兆! 日食开始时,沈栗正哄着田氏吃燕窝粥。老太太年纪大了,反而爱娇,愿意教儿孙哄着她。 满府里,郡主和李雁璇都是嬷嬷教导出来,规矩是刻在骨头里的,要她们雍容华贵容易,教她们哄着老太太就为难了;容蓉原本也不太敢往田氏跟前凑、宫氏抛不下脸面,只剩下沈淳、沈沃和沈栗常常“彩衣娱亲”。 田氏最喜欢沈栗。七孙子,嘴甜,会说笑话,比一本正经的长子和马虎的幼子更合老太太的心意。 祖孙两个正笑着,大丫头吉吉就惊叫起来:“天狗来了!” 沈栗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听得院中已经敲响了铜锣。丫鬟们纷纷惊叫着躲避,也不知是往哪里钻,也有傻兮兮站在院中向天上看的。 “这点出息!”田氏骂道:“都老实待着,一会儿就过去了。” 虽然田氏嘴上这样说,沈栗却觉出田氏的手正微微发抖。 “不要向太阳看。”沈栗握住田氏的手,向外道:“日食时不可直视太阳。” 那丫头怯生生问:“看了的话,天狗会下来吃我吗?” 院中丫鬟又一阵恐慌。 沈栗失笑道:“你何时听说天狗吃过人?不教你看是此时观日对眼睛不好。” 有孙子陪在身边,沈栗又对日食表现的非常淡然,田氏便也镇定下来。只吩咐吉吉给菩萨上柱香。 沈栗自然知道日食是怎么回事,却也有试图向田氏“科普”什么。有那个时间,日食早就过去了,反而是叫一直以为天圆地方的田氏相信天上没有天狗更麻烦。 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沈淳冲进了合安堂。田氏心中安慰,口中埋怨道:“你跑到这里来,郡主怎么办?” 沈淳笑道:“儿子就是打院子里过来,郡主有嬷嬷陪着。” 日食过去,人们又渐渐恢复了理智。田氏叹道:“朝廷上只怕又要起风了。”沈淳默然。 沈栗心头一动,不知为何想起湘王世子。这倒霉孩子,不会真的让人当成灾星吧? 一次日食,皇帝也没法子再留湘王世子了。 天子受命于天。都日食了,湘王世子还能留在宫中冲克皇宫吗?大皇孙都病了一场,万一教他克死了皇帝怎么办? 这一次,连一直对此事保持中立的阁老们也纷纷上折子,请求皇帝立时送湘王世子出宫。 日食一旦出现,朝廷立即面临舆论的压力。按照过往经验,不是皇帝下罪己诏,就是找个重要的大臣出来顶杠。什么算重要的大臣呢?有丞相时自然是丞相,后来没有丞相之职了,那就得找阁老。 首辅封棋是第一个坐不住的。邵英堪称明君,谁敢教他下罪己诏?可封阁老也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到他这个级别,都能在史书上留一笔了,叫后人看见某年某月天狗凌日,天下惊动,大学士封棋愧而致仕,阁老觉得……很不好看。 这黑锅还是扣在湘王世子身上吧。 有关于日食的问题能唬住天下人,唬不住皇帝和太子。日食是可以预知的,只是算不准时间而已。钦天监知道,皇帝也知道。 此时皇帝和太子才明白,为什么此前朝钦天监一直坚持说湘王世子不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皇帝立即召见了冯有年。 冯有年还觉着自己一片忠心:“臣想过了,要湘王世子向天下人交代,总胜过连累皇上与阁老们。” 邵英怒道:“你早知日食将近,不坦言禀报,反而自作主张!朕需要你替朕做决定?” 此时,沈栗也在东宫与太子商议:“如今看来,此前种种异象,均是有人急于逼着湘王世子出宫,因皇上一直不允,才想出这个法子。” 太子沉思道:“湘王世子在哪里与钦天监和言官们有什么关系?” “如今最想让湘王世子出宫回王府的,该是湘王府的人。”沈栗道。 太子摇头:“他们可联系不上言官。” 湘王府的人来景阳之后,都有人盯着呢。谁这么不长眼,敢与他们联系? 沈栗道:“湘王府的人自然联系不上言官,更不可能指使得动钦天监冯大人。说道这里,殿下可还记得第一次令湘王世子急于离开东宫的是什么事吗?” 太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元瑞病了。” “湘王府自然更不可能指使得动后宫。”沈栗道。 太子只觉有些猜想在脑中盘旋,偏又想不明白。 沈栗的接着道:“这前后两件事都符合湘王府众人的利益,偏他们又不可能指使得动下手之人……” “有人在中间帮助他们!”太子脱口道:“朝中必然有人帮着他们收买冯有年,指使言官,甚至说动后宫——”太子忽然顿住,骇然看向沈栗。 沈栗也沉重地看着太子。 能在朝中和后宫发动这么多人,幕后之人的力量不小! 第二百三十六章此事需灭口 太子立即去见皇帝。 敌人不可怕,真正给人带来锥心之痛的往往是内奸。 虽则关于内奸的存在只是沈栗的猜想,并无切实证据,邵英也立时警觉,慎重以待。 哪怕邵英已经得到帝位多年,他也从未敢轻视湘王。当年先帝在选择太子时之所以那么为难,就是因为两个儿子的才能实在难分高下。时至今日,邵英仍视湘王为劲敌。任何有关湘州之事,邵英都不会等闲视之。 缁衣卫指挥使邢秋立即被命令暗中调查此事。 大义凌然的冯有年没能继续大义凌然下去。单凭他绕过皇帝自作主张这件事,邵英也饶不了他。 然而邵英并未能从他口中得到有关“内奸”的消息。冯有年的确没有被人收买,只是被手下人诱导了。 自汉以后,古人是能够大致推算出日食发生的时间的。钦天监的一项工作,就是预先向皇帝发出警示,让朝廷做好准备,以图在日食发生后能及时祭拜,将太阳从天狗口中抢救回来。当然,也是让皇帝做好迎接随着日食而来的政治压力的准备。 就在冯有年欲向邵英递折子之前,有人给他吹了耳旁风:哪怕事先预知了日食,也于事无补,皇帝和阁老们仍然会面临“失道”的质疑。冯有年左思右想,在那位下属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言官们似乎不待见那位湘王世子时,忽然灵台清明。与皇帝和阁老们比起来,一个藩王之子算什么,就他了! 言官们也是一样。在听说湘王世子竟敢滞留东宫时,言官们就已经非常不满——不合规矩,不成体统,要参!这本是言官们的常规活动,然而在冯有年一句“世子不祥”说出口之后,言官们陡然找到了依据。日食到来,依据就变成了证据。 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在做对的事,是在苦心孤诣、费尽心机地为为皇帝打算,为朝廷分忧。而那个一直给冯有年吹耳旁风,迷惑他做出此事的属下,则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因急症而死,留给缁衣卫的,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缁衣卫的秘密调查一时之间没有进展,背了黑锅的湘王世子却不得不离开东宫了。 连安郁郁道:“若知如此,奴才一定不会劝世子留在东宫。早些离开,也不会无缘无敌地被视为什么不祥。” 湘王世子茫然摇头:“不关伴伴的事,我又不是没有请求离开,只是无法推拒太子殿下盛情而已。” 连安苦笑。湘王不喜世子,连安原谋算着教世子亲近东宫,将来好歹有个依仗,如今看来却是不可能了。 景阳这个湘王府其实是湘王做皇子时的府邸,等湘王真被封了亲王时,早一溜烟跑去湘州了,这偌大的王府就一直空闲着。好在这么多年皇帝一直令人修缮维持,故而湘王府属臣这一行,倒也有个正经落脚的地方。 可惜,湘王世子一直不在,这府邸一直缺了个主人。 长史温率早急的火上房,好在湘王世子如今终于是在东宫待不住了。温率心花怒放。 同样盼着世子归来的,还有如今正缩在王府仆人居所的侍女舒娘。 六尺长的宽布条展开,用力勒住腰身,直到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才作罢。匆匆穿上宽松的大衫,再将丝绦系的紧,好歹显得腰肢细些。 房门哐当一声打开,舒娘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回身却见进来的是同住的侍女金桃。 “姐姐回来了?”舒娘强笑道。 “你慌什么?“金桃将手中食盒重重向桌子上一摔,撇嘴道:“成日里缩手缩脚的,如今连饭食都要别人替你取了,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 舒娘忙脱了腕上银镯套到金桃手上:“姐姐辛苦,您知我是罪官之女,当初抄家时实在是被吓怕了,不敢随意见人。姐姐就当可怜我吧。” 金桃得了银镯,兴致勃勃地赏玩:“哟,这上面还镶着珍珠呢,啧啧,就这做工也值得银钱了。”斜眼看着舒娘:“这是世子赏你的?” 舒娘心虚道:“是王妃随手赏下来的,也不止我一人得。” “唉,”金桃叹道:“还是跟在世子身边好啊。为这一个儿子,王妃也真舍得,连世子身边的侍女都吃香。” “姐姐说笑了,论吃穿用度,还是几位小公子那里好。”舒娘忙道。 金桃向榻上一靠:“谁说不是呢,那些小蹄子都要得意死了。可惜呀,奴家这脸不合人家的意,挤不过去。” “谁说姐姐不美?”舒娘奉承道:“姐姐这皮肤白皙细嫩,吹弹可破,长得也俊俏。只是那些丫头知道你美,怕被姐姐压过去,所以使坏不叫公子们看见姐姐的花容玉貌。” “真的?”金桃陶醉道:“我就说,那起子侍卫看着老娘都直眼,我金桃怎么就比人家差?原来是有人挡着我!哼,也不看看我兄长如今可是在侍卫堆里混。可是等老娘攀上高枝,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腌臜货。” 教舒娘捧得高兴,金桃也愿意给她个笑脸:“你怎么不吃?今日府里要摆宴席迎接世子回府,厨上下了好料,也给下人们些油水,叫咱们解解馋。” 舒娘连连应是,打开食盒,却是一叠酱肘子,一叠八珍,一条烧鱼,还有一碗熏鸭。四个菜,都是荤的。 一股呕意上来,舒娘连忙转身。 “怎么了?”金桃奇道。 “没……没事。”舒娘慌张道:“想是昨晚酸梨吃多了,如今腹内胀满,没有食欲。” “说来也是,你说你,竟如没见过果子似的。院子角落里那棵梨树都快叫你打秃了,专拣那未熟的吃……”金桃眨眨眼,仔细打量舒娘。 “姐姐?”舒娘支吾道。 “我说,”金桃拖着长声问道:“之前还没注意到,你最近似是胖了?” “哪……哪有。”舒娘磕磕巴巴道:“许是最近爱穿大衣裳,所以显着胖些。” “不对,”金桃凑近道:“这腰也粗了些。” 舒娘脸色苍白,强笑道:“叫姐姐看出来了。因这段时间世子不在府中,不需咱们伺候着,日子清闲,妹妹又爱躲懒,所以……是长了些肉。” 金桃看了舒娘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这样。从今日起世子要回府了,咱们有了差事,妹妹想是就要瘦下来了。” 舒娘垂眼道:“姐姐说的是。” 金桃打了个哈欠:“瞧我这闲不下来的性子,屋子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姐姐慢行。”舒娘小声道。 “得了,一会儿就回来。”金桃甩了甩手帕。 眼看着金桃出了院子,舒娘忙奔至院门前,遥望金桃是向府前方向去了。 不好!舒娘暗道。匆匆回了屋子,展开帕子,捡着没有汤水的菜品包上一些,又披上一件暗色衣裳,遍即离开房间,出了院子,远远躲在树丛里。 果然,没多长时间,就见金桃急急引着温率、姜堰等人冲进院里,随即又有人跑出院子,四处张望。 过了一会,大约因没找见人,温率等人出来。金桃一边走一边辩白道:“大人,奴婢可以肯定那舒娘藏着奸。她近来不爱到人前去,又爱吃酸,又不食荤,人偏又胖起来……” “知道了。”温率恰停在舒娘躲藏的树丛不远,回身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曼声道:“来人,带她下去领赏。”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金桃欢喜道,跟着一个侍卫下去。没一会儿,又远远传来她惊恐的声音:“大人饶命啊,为什么要杀奴婢?饶命啊——” 金桃的声音突然断绝了。 “大人,”姜堰奇道:“这侍女不过是发奸罢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她?”温率接道。 姜堰忙低头道:“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小的愚钝,未能领悟而已。” “为了不叫这金桃日后向世子泄露舒娘有孕的消息。”温率似笑非笑道:“你说,那舒娘深居内院、连个外人都见不着,怎么会忽然有孕?” 姜堰一惊,试探道:“莫非是……世子?” “真难得啊,这丫头还挺能藏。”温率哼道:“可惜,这孩子命苦,怕是不能落地了。” “什么?”姜堰惊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趁着世子未归除掉舒娘?” 舒娘藏在树丛中,打了个哆嗦。 “大家都心知肚明,咱们王爷从未想要世子继承王位。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帮帮二公子打扫障碍呢?”温率柔声道:“这孩子死了比出生好。” “可……这可是王爷的子孙。”姜堰迟疑道。 “王爷可不缺这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二公子早就给王爷添上小王孙了。”温率笑道:“何况,世子都这么大了,如今仍未有世孙降世,可见也是王爷默许的。” 姜堰想起湘州那位由侧妃在王爷面前牵线,身体有恙的世子妃,暗暗为世子叹息。王爷的确没有加害世子,他只是视之不见罢了。 怜悯归怜悯,姜堰可没打算站在世子一边。诚如温率所说,世子这艘船不是要翻,而是从来就没浮起来过,姜堰可不想陪死。 “都给我仔细找!”温率高声道:“一个侍女,还能跑出王府去吗?找到了不要审问,立时处死。” “是。”侍卫们高声答道。 第二百三十七章破空之箭 有意无意地,太子令沈栗与霍霜护送湘王世子。因此温率等人出府迎接世子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就骑马在前头护卫的沈栗二人。 温大人瞳孔一缩,这两个人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当初还未行至景阳地面,因为温率想拖延时间,教太子多等那么一会儿,就是这两个伴读一唱一和地将世子“劫走”。导致温率等人从此无法控制世子,在景阳城中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就是无法面圣。 为了请世子出宫,温率是脚磨穿、头拱地、出了大血,才得偿所愿。 时至今日,温率早已将他二人的跟脚打听的清楚明白,再也不敢有半分轻视。尤其是沈栗,温大人看他的目光是审慎的、警惕的。 沈栗笑得一团和气:“温大人别来无恙啊,气色不错。” 温率嘴角抽了抽,咬牙道:“托沈编修的福。” “您客气了。”沈栗向旁边一让,后边车驾中,连安先出来,扶湘王世子下车。 沈栗夸温率气色不错,纯属客套之词。温率这些天成日里就琢磨着怎么能让世子出宫,简直要愁白头发。反倒是湘王世子,躲在东宫,终于没人折腾他了,好吃好喝,气色比才来时好上许多。 看见温率,世子又开始畏缩。温率也开始板着脸,忽醒悟此处不是湘州,眼前还有太子伴读盯着,忙缓了面色,微笑施礼:“老臣拜见世子,给世子请安。” 温率平日见了世子都是随意拱拱手,今日正儿八经地行礼,别说世子别扭,他自己都别扭。 沈栗笑眯眯瞅着,未置一词。霍霜轻咳一声。 世子尴尬道:“劳温大人久候。” “不敢,世子请。”见世子依言回府,温率松了口气,看向沈栗二人。世子已经送到,温率是希望这连个瘟神赶紧告辞,回去向太子交差。 沈栗偏不如他的意,浅笑道:“临行时太子殿下特意嘱咐过,因湘王府久无人住,仓促修葺,未免有不尽人意之处。故此令在下二人好生查看,若有疏漏之处,再命人修改,好让世子住的畅快。” 听沈栗说要进府一观,温率在湘州养出那莫名其妙的自矜又冒了头:好歹是湘王府呢,你说进就进? 温大人一脸微笑,推辞道:“吾等已经在此住了很长时间,未觉有不便之处。” 沈栗立时皮笑肉不笑道:“太子殿下关心的是湘王世子住的合不合心意。温大人,你逾举了。” 你温率住的舒不舒服,能代替世子的感受?多大脸!还记得自己的位置吗? 温率:“……”他在湘州地面上也是威风八面的人,如今被当众指责逾举,温大人满面通红,手都哆嗦了。 霍霜佩服地看着沈栗。怪道都说我这妹夫言辞锋利,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呢,沈栗的话已经递出去了。 没说两句就教沈栗抓住了话柄,温率没再敢扯皮,默然让沈栗二人进了王府。 沈栗还真是仔仔细细为湘王世子打算了一番。 此前,温率只求世子回到王府,至于回来之后怎样住,温率并不关心。随意指了个院子,教人草草收拾了一番便罢。 湘王府对世子的态度是有传统的,温率既不重视,下人们便不尽心,可想而知他们准备的世子居所会是什么样子。 沈栗都不需挑毛拣刺,一打眼,院子就选的不合适。堂堂一个世子,王爷既不在,怎么着也得是正堂正院,挪到这么一个小院子里算什么?至于其余规制,错漏之处也很多。 湘王世子嚅嚅道:“我看这院子还好,倒也住得。” 迎着沈栗与霍霜微含讥讽的目光,温率僵硬道:“因正院那边空旷,咱们待的人手少些,下官觉着世子住在那边未免冷清……” 沈栗笑道:“大人误了。朝廷自有规制,世子住在哪里,可不是随意安排的。大人若是嫌人手少,下官秉明太子殿下,拨些人来伺候着便是。好歹是宗室,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世子不是?” 温率在湘王府众人面前声势慑人,偏在沈栗这里屡屡吃亏。这小子句句不离规矩,一口一个宗室,温率一句托词,沈栗立即就要趁机向湘王府加派人手。温率怎么可能同意湘王府进外人?太子派过来的内侍,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进缁衣卫。 “不需如此,”温率强笑道:“下官从各处调来些仆妇也尽够了,便如沈编修所说,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委屈着世子,这就换了院子。” 沈栗满意点头道:“大人说的很是。” 温率无奈,将世子先请到别的院子暂坐,立马唤人来收拾搬运。 郁辰陪着世子,沈栗就带着侍卫到处走走看看,若有不好的地方,便着人立即改,一时动不得的便记下来,到时要工部派工匠。他倒也不是存心找湘王府的麻烦,但太子既然嘱咐了,沈栗便要尽心去办。 温率带着僵硬的笑容,陪着沈栗到处转。 姜堰得空凑到温率身边,附耳道:“大人,还是没找见。” 温率皱眉,低声吩咐:“人绝不可能出了王府,再去找,一定要找到!等等,看着世子那边,小心那女子偷偷找到世子。” 若是世子知道那侍女有孕在身,指不定要死命护着。温率要的是暗中除掉舒娘,此事若真闹开了,世子若向皇上告状怎么办? 姜堰会意点头,匆忙退去。 温率急着找到的舒娘,如今就躲在不远处。 湘王府的侍卫不是白给的,按说要在王府中找一个人并不困难。也是舒娘运气好,世子不在,自从她觉出自己有孕后就一直在琢磨这王府里的藏身之处,时间长了,倒也教她琢磨出一些窍门;加上近日正赶上世子回府,沈栗又在府中搅合了一番,湘王府侍卫们要寻她还要小心避着人,才教她隐匿了这么长时间。 然而舒娘知道自己没办法一直藏下去,再拖延下去,她出不得王府,又见不到世子,早晚会被人找出来杀死。 藏在暗处,舒娘注意到那面生的年轻官员与温率似乎并不是一路人。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温大人会时不时用记恨的目光偷偷打量这位年轻官员。 拼了!舒娘摸了摸肚子,下定决心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高声喊道:“奴婢有了湘王世子的贵子……” 那年轻官员讶然回头,舒娘惊喜道:“救命!救……” 温率怒声道:“杀了她!” 立时有湘王府侍卫拔刀冲过去。 舒娘吓得全身发抖,捂着头蹲下大叫:“奴婢腹内的孩子是世子的——” “住手!”沈栗厉声道。他带来的东宫侍卫立时也冲过去,可惜已经落后几步,赶不上湘王府侍卫。 湘王府的侍卫却不会听沈栗的,脚步不停,已经冲到舒娘身边。 温率的手在袖中暗暗握拳,带着些得意的神色看向神色严肃的沈栗。 完了!舒娘绝望地想。东宫侍卫还没有赶到,湘王府侍卫的钢刀却已经举起。 “趴下。”沈栗冷静的声音传来。 东宫侍卫立时扑倒在地,舒娘虽未反应过来,但她原本就蹲着,箭矢破空声传来,那举着钢刀的湘王府侍卫结结实实挨了一箭,一支小箭自喉头穿出,立时倒地气绝。 温率震惊地看向沈栗,只见沈栗微抬袖口,手中持着一架精巧小弩。不慌不忙又十分迅速地上好一支箭,沈栗平静地向温率道:“温大人,这一支是响箭。如果贵府侍卫还想贸然动手的话,下官就不得不将这响箭放出去了。在湘王府门前静候的东宫侍卫们听到鸣镝便会立即冲进来。” 看着温率陡然紫胀的脸,沈栗微笑道:“温大人,可否令贵府侍卫们还刀入鞘?” 温率未料沈栗到了要紧时竟能如此淡然而又果决地动手,此时才回想起关于此子的传言,这是礼贤侯府后裔,曾陪着太子将三晋清扫一遍的人。牙都要咬出血,温率喘了两声,挥挥手,令侍卫们退后。 东宫侍卫已护着舒娘来到沈栗身后。 劫后余生,舒娘连日来担惊受怕的委屈和惘然猛然爆发出来,哭得泣不成声,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温率喘着粗气道:“我湘王府处置个犯错的侍女,似乎并不干沈编修的事吧?” “犯错?”沈栗回味道:“请问她犯了什么错,令大人迫不及待地杀人,连辩解都不需要听?” “她……”温率佯怒道:“她与人私通,丢尽了王府脸面,这样的奴才,早该打杀。” “不,不是的。”舒娘终于缓过一口气,哭道:“奴婢是世子爷身边伺候的。” “温大人?”沈栗道。 温率哼道:“休听她胡言乱语,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奴婢讲的都是实话。”舒娘哭道:“奴婢腹内的真是世子爷的孩子,奴婢要见世子爷。” 沈栗笑道:“是真是假,见到世子便知,好歹有身孕呢。” “不可,”温率怒道:“想她只不过是个低贱侍女……” “王孙的血统不在于母亲,而在于父亲。”沈栗曼声道:“若此女腹内胎儿果真是世子血脉,便是生母位卑又如何?” 温率一噎,坚持道:“小臣从未听世子说起用了侍女。” 沈栗奇道:“温长史还管着世子……起居吗?”湘王世子享用了哪个女人,还得向你汇报?是不是自己的血脉,世子自己搞不清吗? 东宫侍卫向来不给湘王府面子,立时喷笑出声。温率好生克制,才没让自己的面孔扭曲。 “宗室血脉贵重,再谨慎些也不出格,便是带她见一见世子又如何?”沈栗含笑道:“若此女说的果是实话,倒是要恭喜湘王殿下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抵抗之心 听说朝廷来的沈编修和温长史对上,还动了手,正领着人四处搜寻的姜堰急匆匆赶来。远远望见东宫侍卫和湘王府侍卫正在对持,姜堰冷汗直冒,口中说着:“沈编修,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厢示意湘王府侍卫上前。 沈栗面色未变,只微微抬了抬手中安放着响箭的小弩。 “住手。”温率立时道,狠狠瞪了姜堰一眼:“叫他们退下。” 姜堰此时才看清沈栗身后哭得狼狈的舒娘,心下更为慌乱。他虽未亲眼见过舒娘,但想也知道,此时能令沈栗与温率对持起来的女子,多半就是他们苦寻不着的世子女侍。 望向面色阴沉的温率,姜堰顿时蔫了。温率素来骄奢,虽然高兴时舍得撒钱,但对属下们也颇为严苛,如今事情没办好,在温率面前也是不好交代的。 温率此时却顾不上姜堰。舒娘既已到了沈栗面前,温率是无论如何也动她不得。此处乃是景阳地面,湘王府外还有随侍的东宫侍卫候着,就凭沈栗方才眼也不眨便动手的样子,温率也不敢来硬的。 无可奈何,温率苦笑道:“既然沈编修坚持,便一同去见世子吧。” 舒娘顿时喜极而泣。沈栗回身望着她,微微一笑。 湘王世子仅仅比太子小五个月,如今却一个孩子都没有,其中没有蹊跷,鬼都不信。 景阳有湘王嫡孙降生,只怕作为祖父的湘王要好一阵头痛了。 所谓立嫡立长,名正言顺,湘王一日不反,一日就要承认景阳的册封——若是此女能为湘王世子诞下男孩,皇上多半会立即破格册封这孩子,想当年的湘王世子之位,不就是皇上提议册立的吗? 舒娘上一次这样嚎啕的时候,是当初家门倾覆,被充作奴婢的时候。 是王妃见她教养好,知书达理,不同于一般侍女,才不落痕迹地将她拨到世子身边,以求能让世子得个一儿半女。因王妃应允将来为她父亲翻案,舒娘便也尽心侍奉世子。 世子被挪进东宫不久,舒娘就发现自己有孕了。王府属官平日里如何对待世子,舒娘再清楚不过了,世子不在,连安公公也不在,舒娘不敢声张,只藏在屋中,谨言慎行,用布条勒紧肚子,唯恐被人发现。到底是月份大了,那腰身再也藏不住,被同住的金桃发现端倪,告诉温率,知道世子今日就要回府,舒娘尽力一搏,终于得救。 见到世子,连日来的忐忑不安,仓皇躲藏时惊恐担忧,方才生死之间的千悲怆绝望,一股脑儿迸发出来,扑在世子脚下,两手扣着地面,几乎哭得晕厥。 世子乍然见舒娘,正在欣喜,不妨被她哭蒙了:“这是怎么了?”霍霜更是一头雾水,茫然看向沈栗。连安微微皱眉,世子才刚回府,这女子就当面大放悲声,晦气,不敬! 沈栗微微笑道:“这位姑娘请镇静些,大悲伤身,只恐对腹内胎儿不利。” 得了沈栗提醒,舒娘连连点头,捂着嘴想平复心情,只是一时半会儿又哪能立时停止。 “什么?”世子听到“腹内胎儿”一句,顿时大喜,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沈栗道:“你刚刚说什么?”又转头盯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舒娘。霍霜与连安也惊奇地打量起舒娘。 沈栗恭敬道:“下臣方才在勘察王府时,偶见这位姑娘,自称是您的侍女,已经怀孕,因温大人与诛杀于她,故此前来求救。温大人坚称此女乃是与人私通,要立时处死,然而下臣认为人命关天,事涉宗室血脉,总要询问过世子才是,故此……” 温率的脸色已经没法看了。 沈栗才不管温率怎么想,半点儿没有为人遮掩过失的君子风度。皇帝既然下定决心要动湘州,湘王府属臣早晚会变成对手,何况方才双方还对持了一番?沈栗得了机会,便要尽力挑拨湘王世子与温率的关系。湘王世子性格懦弱,但身份不低,只要他对温率有意见,不那么肯听此人摆布,对温率来说就已经很麻烦。 “是我的!此女是母妃送与我的。”湘王世子迫不及待肯定道,旋即扶起舒娘:“这段时间苦了你,唉,我早该回来的。” 连安又惊又喜,王妃将舒娘拨给世子,他是知道的。此年幼时经过苦日子的连安颇为痛恨贪官,因舒娘是罪官之女,连安多少有些看低她。但如今此女腹中有了世子血脉,在连安眼中顿时就金贵起来。 笑出一脸褶子,欢喜道:“姑娘吃苦了,老奴这就去请郎中来,给姑娘诊诊脉,开个好方子。” 世子笑道:“快去!” 温率心中一动,扭头向姜堰使了个眼色。连安去请郎中,必然是湘王府带来的,还不是看温率的意思?不若叫那郎中一剂药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且慢。”沈栗笑道:“哪个郎中能比得上侍奉东宫的太医医呢?世子如今在景阳,不妨下帖子去太医院唤人来。” 世子见沈栗盯着温率,恍然大悟:“正是!连伴伴,去拿我的帖子,跑一趟太医院。”随即怒视温率。 方才只顾着惊喜,竟没顾得上沈栗提到此前温率竟想要除掉舒娘。 “温长史,”世子不满道:“为何要诛杀我的侍女?” 温率正在暗恼沈栗又一次想到了前头,提醒世子去请太医。听了世子问话,倒也不惊慌。这位世子是关在王府中长大的,才智手段浅薄的很,温率对付他毫不费力。 “原来此女腹内的竟真是世子血脉?”温率故作惊讶道:“因此女并未位份,您又未曾提起收用了她,故而臣只以为这是个普通侍女。听说她有孕后,臣误以为此女是与人私通,伤风败俗,坏了咱们湘王府颜面,因此才急急打杀她。下臣也是为了维护王府清誉,冒失了,还请世子恕罪。” 说着,温率深施一礼,以示诚恳。 教他这样一说,倒是因为世子偷偷摸摸的才出了误会,温率反倒是一心为公。 世子顿时教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愈加怒火中烧。世子妃是侧妃说动了父王娶回来的,进门时身体就有毛病,无法生育。有侧妃做依仗,渐渐将自己身边的侍妾都除去。母妃才偷偷将舒娘送来。如今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世子在自己的王府中反而孤立无援,不觉将希求扶助的目光投向沈栗。 沈栗向世子微微点头,轻声道:“温大人果然一片忠心,为了维护湘王府体面也是用心良苦。唔,下官回去向陛下和太子殿下禀报时,一定不会忘记为大人表述一番的。” 霍霜嗤笑一声,连连点头 这回换了温率哑然无语。他能在湘王世子面前随口支吾,皇帝和太子却不是好糊弄的。舒娘怀的是宗室血脉,邵家的子孙,是他小小一个王府长史可以动的吗?危及宗室子嗣,又哪里是轻飘飘一句“疏忽”就可以打发的? 世子心中解气。对啊,还有皇伯父和太子殿下为我做主呢。 大抵世人待儿女的心总要胜过待父母的心。湘王世子固然有些愚孝,此前一直遵从湘王嘱咐,任凭温率安排,但如今知道温率想要害了自己的孩子,一向懦弱的世子忽然就有了反抗之意。 无论如何,一定要护着这孩子平安落地! 温率忽觉世子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定睛看去,世子早低下头,再抬头看他时,又一切正常。世子还是那个温和又软弱的世子,方才那一眼仿若错觉。温率正为沈栗要向皇帝告状而焦灼,这点异常并未放在心上。 连安气喘吁吁请了太医来。如今舒娘的身份不同了,连安忙不迭引她去内室,亲自伺候着,教太医请了脉。 片刻之后,太医出来。诊治的结果并不乐观:“这位姑娘似乎一直焦虑惊恐,这对胎儿十分不利,好在此女底子还好,若是今后小心调养,倒也无虞。” 世子顿时忧上心头。沈栗目视霍霜,霍霜眨眨眼,不明其意。 沈栗干咳一声道:“世子不必忧心,您从湘州远道而来,身边人手不够,倒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照顾舒娘姑娘,不过,景阳宗室众多……” 霍霜恍然大悟,立时接上:“表弟放心,此事包在为兄身上。我祖母身边就有几个有经验的老嬷嬷,这就教她们来伺候着,若是她们不好,为兄还可以去找太子殿下要几个宫中嬷嬷。” 温率听出不好,这还是要趁机向湘王府中塞人。狠狠瞪了沈栗一眼,此人竟然如此难缠! 世子却不关心温率的想法,他正发愁湘王府中的奴才都受温率的指使,别说好生照顾舒娘,不暗中下手就算好的。如今若能有宫中的嬷嬷前来,舒娘和孩子的安危总能保证了。 “多谢表兄。”世子一口应诺。 温率忙道:“世子……” “杀才!”霍霜喝道:“我与表弟说话,干你这外臣甚事!” 这便是沈栗让霍霜开口的原因。若是沈栗提议,作为湘王府长史,温率少不得要与他扯皮一番。霍霜到底有个外戚的身份,人家表兄弟谈论家事,温率是没法阻拦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豪放惊人 天色未晚,皇帝的旨意便到了湘王府:长史温率行为不当,险些伤及世子血脉,重责五十。 好在皇帝还没与湘州翻脸,不想因打死湘王府属臣被湘王埋怨,才没教人下狠手。便是如此,温率也没讨得好,五十大板,腿都要打瘸,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出来生事了。 随着圣旨而来的,还有宫里派来的几个嬷嬷、内侍。霍霜提到玉琉公主府的下人其实只是托词,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让皇帝安排的人手进入湘王府。 世子如今只求能保证子嗣平安,温率对这些“外人”的忌惮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好容易捡回半条命的温率趴在床榻上一阵委屈: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才逼得世子出宫,自己却又爬不起来了!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朝见皇帝?自从到了景阳,事情它怎么就这么不顺? 皇帝果然对湘王世子这一迟来的子嗣表示异常重视。皇后时时派人前来问候,皇帝亲口许诺,等孩子降生,若是女孩,就封为郡主,若是男孩,就封为湘王世孙——是的,皇帝似乎对恶心湘王乐此不疲,连湘王府第三代继承人的位置也要亲自指派。 被沈栗狠狠坑了一回的湘王府暂时安静下来,湘王世子出宫,朝中因日食引起的风浪也渐渐平息。东宫不再忙乱,沈栗也便也得了空闲。 日食当日,沈栗一直陪在田氏身边,却没顾得上李雁璇,心中一直颇有歉意。如今安稳了,便想着如何补偿妻子。 待得沐休之日,天气正好,准备了车马,要与李雁璇去寺中进香。 说是进香,其实是奔着游玩去的。深宅女子出门的机会少,能与丈夫一起游玩的机会更少,李雁璇心中自是惊喜非常,忙唤了胡嬷嬷与香栀为她拾掇:精心梳妆,堕马髻上斜插金银牡丹;巧手打扮,大幅裙边压着五福玉佩;纤纤素手,持一柄缂丝团扇半掩芙蓉面;婀娜楚腰,顾盼间行动自风流。 二十来岁,是李雁璇容貌最盛的几年,由不得沈栗不惊艳。而沈栗显然也打算不遮掩自己对妻子的倾慕之意,弃了马,与李雁璇同车而行。 几年过去,福榕寺的香火愈加昌盛,本就披着一身“高人”皮的大业和尚因着随太子去三晋转了一圈,回来后更是声名斐然。 “听说是得道高僧,在三晋是曾扶助太子殿下的。”李雁璇悄声道:“母亲还特意教人来捐了不少香火钱。” 沈栗差点笑出声来。三晋一行,因大业和尚与建章道长都表示出想向太子布道之意,大臣内侍都防的严,这二人始终没得着谒见太子的机会。除了后来斩杀罪官的时候叫他们念了经文咒语,这两个方外之人是怎么去就怎么回来的。 沈栗没有随意议论人的习惯,何况大业和尚毕竟曾警示过雪灾之事,因此只含糊道:“这和尚看天象倒是有一手。” 李雁璇听出沈栗话中藏话,斜睇着他。沈栗不由晃了神,赞道:“好颜色。” 丈夫的赞美足够教李雁璇心花怒发,含笑低头,哪还顾得上议论旁人的是非。 这福榕寺是沈栗夫妻二人当初相亲的地方。那时李雁璇苦恼于杜凝的纠缠,生恐坏了名声,如今她与沈栗夫妻和睦,无赖的杜凝也早教沈栗收拾得包袱款款离开景阳,此时剩下的只是甜蜜回忆。 听说沈栗来此,大业和尚匆匆而至。三晋一行,大业与建章深切地感受到太子近臣对方外之人的排斥。唯有沈栗,虽也反对他们向太子布道,但平日里也是肯与他们接触的。回到景阳,也是沈栗提起大业和尚预警雪灾有功,才有了皇帝下旨恩赏。 大业和尚是方外之人,沈栗也不教妻子避着他。沈栗不怎么信佛,大业和尚也不在他夫妻面前谈佛论道,只捡着风土人物、民俗奇物侃侃而谈,倒是让沈栗夫妻听得有趣。 刚说到今年各地丰收,有那乡绅家粮仓维护不善,竟叫粮食着了火,险些急的上吊,一个小沙弥匆匆而来:“上人,易薇公主就要驾临。” “什么?”大业和尚连忙站起,向沈栗解释道:“因日食之事,最近公主常出宫至寺中进香,为我盛国辟邪祈福。” 沈栗道:“既是公主驾临,我等均须退避,这便告辞吧。” 公主前来进香,无关人等当然是要被清扫出去的。然而见到礼贤侯府的马车,自然有人会提醒易薇公主。得知是沈栗携家眷在此,公主特意召李雁璇过去。 李雁璇头一次谒见易薇公主,还有些紧张。公主倒是和气,赐了座,笑道:“不过是听皇兄提起沈大人提湘王世子出了口气,据说还在湘王府中动手了,想听你说说详细故事罢了。” 李雁璇恭敬道:“此事我家郎君并未细说,妾并不太清楚。公主人品贵重,常在深宫,又何必听此凶险之事?若是惊着了殿下,岂非妾身大错?” 易薇公主笑道:“本宫自小就听母后讲父皇当年随着皇祖父平定天下的故事,又哪里会被这样的小事惊到。你只管讲来,不然……索性就宣沈栗过来亲自讲。” “公主!”随侍的嬷嬷吓了一跳:“这不合规矩,您怎么能见外臣!” 易薇公主轻笑道:“看,吓到了本宫的嬷嬷。这故事本宫是一定要听的,你不讲,真的要宣沈栗来了。” 易薇是嫡公主,因和亲风波,如今帝王夫妇又十分溺爱她,除了帝后二人和太子,宫里已经无人能管着公主了。那嬷嬷生怕公主真的任性起来,回宫无法向皇后交代,无奈道:“沈夫人,还是请您讲讲吧。” 李雁璇恭声应是,将沈栗在湘王府与温率对持细节慢慢道来。 公主听得双眼发亮,时时追问,听得凶险时便轻声惊呼,听到沈栗果断动手时又兴奋叫好,待得知温率与湘王世子对答时,不免皱眉道:“好歹是宗室,怎可被一下臣如此慢待!父皇的处罚太轻了,打死此人都不为过。” 李雁璇暗暗咋舌。如此议论皇帝的决定,便是太子也不敢,这易薇公主还真是得到皇帝偏爱。 此话旁人是不敢接口的,李雁璇只低头不语。 公主听得痛快,又与李雁璇盘桓一会儿,便扯着她一起进香。 沈栗在庙门外直等到公主仪仗出来,才接到自己的妻子。他只顾着扶李雁璇上车,却没注意到公主正在仪仗中遥望他。 随侍的嬷嬷简直要跳脚,忙不迭劝道:“公主,快将纱帘放下吧,这不合规矩。” 易薇公主撇撇嘴,随手放下纱帘,曼声道:“此人手段技巧果断,也没见长着三头六臂。唔,面相倒是文雅,只神态凌厉些。”顿了顿,又道:“这李雁璇果然好颜色,性情规矩也出挑,他二人也算郎才女貌。” “是,”那嬷嬷心中一跳,小声道:“看他二人夫妻和睦,倒似恩爱非常,想来旁人……” 易薇公主嗤道:“怎么?怕本宫相中了沈栗?” 哎哟我的公主,您可真敢说出口!那嬷嬷汗如雨下。 “这是父皇给皇兄准备的臣子,本宫拎得清!”易薇公主哼道。 回程路上,李雁璇神情不安,时时看向沈栗,欲言又止。 沈栗关心道:“可是因为公主搅了咱们游玩?过阵子得了空,再出来便是。” 李雁璇摇摇头:“公主她时常到福榕寺进香?” “倒不只是这里。”沈栗低声道:“这位公主好游玩,在宫里待不住,总是找借口出行,好在她只是挑着寺庙、道观看看风景,既不生事又不扰民,皇上便由着她。” 李雁璇松了口气道:“这么说,咱么与她确是巧遇。” “怎么?”沈栗奇道:“有何蹊跷之处?” “公主执意打听你的事,妾身看她似乎过于关注……”李雁璇看着沈栗迟疑道。 沈栗愣了半晌,哑然失笑,点了点李雁璇鼻尖道:“想什么呢,此话不可乱讲。” 李雁璇急道:“你不知道,公主她一直追问你的事,连随侍的嬷嬷都觉着……” “这位公主天性……嗯,有些豪放,”沈栗轻声道:“她与东宫亲近,因前次和亲之事中有我参与,再听太子提到我,自然会好奇。你放心,她与太子都是皇后娘娘教出来的,俱是心思清明之人。皇家之人不可轻易议论,日后不要再想了。” 随着情绪渐渐冷静下来,李雁璇也觉方才自己想的有些出格。 李雁璇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夫人们,乍然见着如此彪悍的公主,难免有些适应不良。她又觉着自家夫君是人中俊杰,样样都好,见公主对沈栗的事很感兴趣,心里自然就醋意勃发。 此时再想想,公主选哪个不好,怎么可能盯上一个七品编修,已有妻室的沈栗? 只要皇帝还要用礼贤侯府,太子还要用沈栗,就不可能让礼贤侯府成为外戚。 苦笑摇头,李雁璇叹道:“妾身还怕讲述湘王府之事惊到了公主,没想到自己却被公主吓到了。” 第二百四十章和泥儿 公主仪仗在前,移动缓慢。为防招人眼目,沈栗又刻意嘱咐自家队伍不可紧跟,只远远缀着,到得城门前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晚,无论是入城做事的还是出城游玩的,都急着要回家,城门前渐渐拥挤起来。 为了给公主仪仗让路,滞留在城门前的人便更多,待公主仪仗过去,便一窝蜂地涌向城门。 沈栗皱了眉,因车中有女眷,怕不慎冲撞了,索性吩咐再等等。车中有妻子相伴,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此举本是为了避免麻烦,大约今日不走运,到底还是让他卷入了麻烦。 待得礼贤侯府的队伍上前时,其实拥塞的情况已经得到缓解,真正急于赶路的,早就过去了。 然而在城门前,正有一群人吵得热闹。 竹衣低声道:“少爷,看着两边是嘉明伯府和玳国公府。” 沈栗顿觉一阵头痛,悄声吩咐:“看看能不能悄悄走。” 竹衣咧咧嘴,觉着八成不行。官宦人家的队伍多么显眼,一打眼就能认出来。 果然,有人大声喊道:“那边可是礼贤侯府上?” 沈栗深深叹息,同李雁璇道:“好容易盼得沐休,先碰上公主,又碰上这繁难事,今日着实不宜出行。” 李雁璇忍笑,她知沈栗为何头痛:自郁杨打了邢禾,嘉明伯府与玳国公府便结了仇,偏两府都与沈栗有些交情——邢家是姻亲,郁辰又与沈栗交好。如今那两府的人吵起来,沈栗去了却要作难的。 邢禾却不这样想。哪怕他是继室生的,沈栗到底是要唤他一声二表兄的。再者,沈栗与他有着共同的敌人郁杨。如今沈栗过来,自然得站在他这一边。 郁辰苦笑拱手,打了个招呼:“谦礼。” 沈栗愕然,没想到与邢禾对上的竟是郁辰。 郁辰在东宫屡受挫折,早磨平了棱角,算是玳国公府中比较老成的人。因郁杨惹了祸,郁辰越发小心做人,他是怎么与邢禾吵起来的? 邢禾得意洋洋道:“表弟,他们玳国公府的人横冲直撞,伤到了我的仆人,还撞坏了我的轿子!实在是无礼至极,这事儿你得帮我。” 果然,地上坐了个仆人,正捂着腿哀嚎,见沈栗打量他,叫声更是猛然提高几分。 “辰兄?”沈栗看向郁辰。 郁辰一脸无可奈何。他身边少年气道:“明明是你们的轿子故意撞上来的,反诬我们不讲理!” 邢禾瞪着眼睛,嗤笑道:“真是贼喊抓贼啊。这世上哪有去撞别人反而伤到自己的?再者,哪有用轿子去撞马车的!说我诬赖,谁看见了?” 那少年满脸通红,大叫道:“小爷从不撒谎!” “谁知道呢,我可不认的你。”邢禾歪着头道:“怎么着?想和小爷动手?来呀!你玳国公府好威风!谁不知道你们家横向霸道惯了,前儿才出了个郁杨不是?” 那少年跳脚道:“要不是祖父严令,小爷打死你!” “郁游!”郁辰喝到。 “听听嘿,”邢禾大声道:“可了不得,玳国公府又要打人啦——” 邢禾这一喊,他身后的仆人们也大声嚷嚷:“姓郁的又要欺负人啦——” 行人们纷纷望过来,郁辰眉头紧皱。如今玳国公府风评不好,但凡与人争执,旁人只会认为是郁家的不是。邢禾纠缠不清,若是教哪个御史听闻,只怕又要闹到朝上。 郁游怒道:“不许喊!你们胡说!” “二表兄,”沈栗忽道:“你这么做,姑父知道吗?” 邢禾哑然,转过头来,咳了咳:“郁家的人撞了我的轿子,我与他们理论理论,家父怎么会不同意?谦礼,你可不能偏着外人,忘了郁杨是怎么下狠手的?我这伤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沈栗凑近邢禾,悄声道:“二表兄,若真是玳国公府有意寻衅,愚弟自然是要帮着您的。若是您下手缜密,叫人看不出端倪,愚弟也要替表兄说话。可您这手段也太……” 邢禾又咳了两声,眨眨眼道:“你……这个……真能看出来?” 沈栗一脸恨铁不成钢:“多新鲜!二表兄,旁的不说,这轿夫装的可不像啊。旁人看他,他就叫得欢实些,哪有受了伤还能顾得上注意他人眼色的?再者,要怎么撞,才能把脸撞成那样?两边眼眶都发青了,这是拳头打的吧?还有,您听听他这嗓子,底气也太足了些,真伤成这样的,不可能这么精神。” 邢禾不觉摸了摸鼻子,脸色微红。 “再来说表兄,看您并未受伤,想必当时并未在轿子里?”沈栗又问:“怎么解释出事之前您下了轿子?” 邢禾支吾道:“我在轿中待得烦了,出来走走。” “此处乃是城门口,方才又人多拥挤,您刚还说自己伤势未愈呢,府上仆人得多不经心,才会放你在这地方‘走走’?”沈栗摇头。 邢禾恼羞成怒道:“那我骑马去了成不成?” “您伤势未愈,怎么骑马?”沈栗一摊手。 邢禾哑口无言。 沈栗劝道:“愚弟能觉出事有蹊跷,郁家人也不是白给的,哪能糊弄过去?他们如是今乍然遇事,心下慌张,才没立时发现,一旦事情闹大,教他们仔细探查起来,岂有不露馅的道理?倒时候索性拉着表兄去对簿公堂,反要坏了嘉明伯府的名声。” 听说可能影响嘉明伯府的声誉,邢禾的气焰顿时落了下去。 因他是幼子,嘉明伯十分宠着这个儿子,邢禾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这么大,郁杨这一顿打是他吃过最大的亏。哪怕玳国公府遭到打压,邢禾也没觉出气。更何况嘉明伯偶尔叨咕是玳国公故意放走了郁杨,教他听在耳中,心里更是恨得要死。 郁杨跑了,玳国公府不是还在吗?今日回程时正碰上玳国公府上车驾,远远望见带队的是郁辰,邢禾顿时就想到要使坏。若是能坏了郁辰名声,令他恶了太子,被东宫驱逐,才好一解胸中之气。 还别说,他这心思真是打到郁家的七寸上。如今郁杨逃跑之事余波未平,又正赶上日食,玳国公府每日如履薄冰,生怕成了湘王世子第二,被御史们拿来扣锅。 邢禾此时讹上去,郁辰先慌了。平日里的沉稳都不见,只想着平息事端。顾不上注意那个轿夫,故此教邢禾得了先机。 然而被沈栗提醒,邢禾又游移不定了。 作为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邢禾脾气暴躁,容易热血上头,胆量却不算大。得了郁杨一顿打,邢禾对上郁家人时心底还是有些发憷的。 这诬赖之事,是他临时起意,其实自己也知把握不大,不过是趁着玳国公府的人心虚罢了。若真如沈栗所说,教郁辰他们看出端倪,倒打嘉明伯府一耙呢? 日食过后,不只玳国公府小心翼翼,所有官宦人家都警告子弟须得收敛行为,以免被御史捉住,填了“天谴”的大坑。 此时给嘉明伯府惹上是非,想也知道父亲会如何暴怒。 “那此事就这样算了?”邢禾不甘愿道:“不成,这多丢面子。谦礼,我可是你表兄!” 沈栗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会儿子你倒不记得给邢嘉下绊子的时候了。 “愚弟知道表兄意思,”沈栗笑道:“还请表兄稍待。” 见沈栗与邢禾合计一番,笑眯眯过来搭话,郁游还气哼哼地,郁辰却松了口气。 他最怕沈栗帮亲不帮理,或是仍记着郁杨的仇。同在太子手下共事多年,沈栗的手段有多厉害,郁辰非常清楚。若沈栗趁机落井下石,郁辰丝毫不觉得自己能应付得来。 好在沈栗及时弹压下嘉明伯府众人,没教他们继续大吵大嚷,引人注意。 “谦礼!”郁辰急急解释道:“确实不是我们撞向邢禾的轿子,当时他们从一旁过来,那轿子直直冲过来,我们是避让不及……” 沈栗点头道:“愚弟知道。” 郁辰拱手道:“还请贤弟代为转圜。” 沈栗低声道:“愚弟已劝过他了,大约不会再闹。只是此人心里有气,不肯轻易干休。” “你还是为他们张目!”郁游怒道:“又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要我等低声下气?” “郁游!你当是在和谁说话!”郁辰喝到,郁游气哼哼扭过头去。 “这是我二房堂弟,”郁辰赧然道:“郁杨的亲弟弟。看着脾气大,其实比郁杨讲理。” 郁游的脖子愈发扭过去。 沈栗轻笑,倒是明白此人为何有敌意了。 “到底是郁杨惹下的仇怨,我们府也一直深有歉意。若是邢禾肯松口,愚兄愿意赔礼道歉,那轿子也由我们赔偿,轿夫的养伤银子也由我们出。”郁辰黯然道。 郁游狠狠跺跺脚,到底没有说话。 沈栗心里轻叹。郁辰还在东宫行走呢,就肯一声不吭忍下这桩莫名委屈,可见近来玳国公府受到的压力有多大。 固然是家门子弟不争气,皇权的打击才是影响最大的。 如今深得圣意的礼贤侯府会不会有这一天呢? “这桩事不能轻易认下。”沈栗提醒道:“免得反落了口实。” 郁辰悚然而惊,没错,若是认下了,岂不是承认自己做了此事? “多谢贤弟提醒。”郁辰谢道:“只是邢禾那里……” “辰兄只提郁杨之事,单为那个道歉就是。银子多多赔给他,“沈栗嘱咐道:“辰兄自己过去吧,这位郁游兄却不好去。” 郁游转头狠狠瞪了沈栗一眼,教郁辰抬手照头一巴掌,低下头去,不在说话。他自己也知,身为郁杨的弟弟,去了只会教邢禾愈加恼怒。 郁杨得了沈栗提点,过去与邢禾攀谈。 邢禾教沈栗揭了底,正在心虚,果也未提方才冲撞之事。见郁辰深深施礼,给足了颜面,又有银票奉上,自觉没白费劲儿,便也不再纠缠。 他倒还想着与沈栗分银子。沈栗:“……”怪道敢轻易讹上郁辰,原来如此不着调。 “我的娘啊,救命!”邢禾还是见识到了暴怒的嘉明伯。 “伯爷,儿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您要打死他吗?”全氏死命拽住嘉明伯。 嘉明伯恨道:“你是傻的吗?谁叫你去寻郁辰的晦气?” “儿子是想出口气……”邢禾嚅嚅道。 “你找谁出气不好,非得盯上郁辰!”嘉明伯怒道:“你以为玳国公府真的倒了吗?他们如今看着是收敛了,但玳国公还在!郁家长房还在!若是郁辰真的因为你搞出的事情被东宫厌弃,郁家没了复起的指望,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报复?” 第二百四十一章不妙 邢禾挨打之后,玳国公世子登门赔罪,教嘉明伯撵出门去,两家结了仇。但这件事到底是玳国公府理亏心虚,嘉明伯府理直气壮。玳国公果也心怀歉疚,在朝中屡屡退让,客气异常,嘉明伯自觉占尽优势。 如今教邢禾这样一闹,反而成了自家的不是。一手好牌,叫蠢儿子搅了。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嘉明伯倒要担心引起起郁家不满。 “管家,好生准备礼物。”嘉明伯转头吩咐。 “做什么?”邢禾顿时忘了惧怕,嚷道:“父亲,您不会是要儿子给郁家赔礼去吧?儿子绝计不肯!” 全氏也道:“只恐轻易道歉,反倒教人看低了咱们邢家。” “去给沈栗道谢!”嘉明伯怒道:“若非他拦着,事情还不知道要教你闹成什么程度!” 好歹事情没有闹开,玳国公府就算稍有不满,到不至于倾力报复。 “那……”去谢沈栗,邢禾也是不怎么情愿的。沈栗与邢嘉才是真正的表兄弟,这不是给便宜兄长邢嘉长脸吗? 全氏讪笑道:“都是正经亲戚,这么郑重其事的,岂不愈显见外了?” “不要动你那些小心思!”嘉明伯余怒未消,连全氏的面子也不肯给了,不耐道:“就是正经姻亲,更需好生维系,这才是可靠的人脉” 勋贵人家,谁能孤家寡人的过日子?嘉明伯以前沈婉之死耿耿于怀,又愧疚于没能挽救全氏娘家,考虑继妻的心情,才与沈家疏远了。但如今邢嘉已经长大,邢禾又越来越蠢,嘉明伯不得不为长子,为伯府打算。礼贤侯府如今蒸蒸日上,这样的姻亲正是儿子的好助力,嘉明伯自然要尝试恢复关系。 “既不愿去,我也不逼着你。从今日开始禁足,年前不许出来!”嘉明伯哼道,随即又转头看向全氏:“日后对老大客气些,指望这一个,还不够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嘉明伯拂袖而去,全氏愣了半晌,大哭道:“这是怎么了,伯爷说的什么话,传出去,叫别人怎生看我们母子!”又埋怨邢禾:“成日里惹你父亲生气,什么时候给为娘争口气?再这样下去,这伯府还有咱们娘俩的位置吗?” 邢禾自觉一肚子委屈,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如今母亲也责备,顿时恼道:“儿子教人打了,连口恶气都不能出,倒都是我的错了?只顾着抱怨我!” 邢禾也跺脚走了,只留全氏痛哭一场。前思后想,倒怨恨起沈栗。邢、沈两家本已疏远,前头夫人留下的邢嘉也因没有依仗被自己母子压得不能抬头。就是这个沈栗,先是参加满月酒,为邢嘉撑腰,发现了褥子中的绣花针,又讥讽了郁杨,导致邢禾被打。自从他登门,伯爷便渐渐看重邢嘉,讨厌起自己母子,如今竟想着与沈家修好了! 嘉明伯是带着长子邢嘉上门的,这是他自沈婉殁后第一次正式登门。长女不幸身亡,女婿翻脸,是田氏的心头刺,如今大女婿终于上门,老太太欣喜非常,这份功劳自然要记在沈栗身上。 都是一家之长,嘉明伯的心思沈淳倒是能猜到几分,但若非沈栗一再居中斡旋,给了个好由头,嘉明伯也未必能放下面子前来和解。无论如何,能与姻亲和解,终归是好事。礼贤侯府是邢家的人脉,反之亦然。 这一年忙忙活活,入冬之后,沈栗倒是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得了空闲,想起给长随竹衣安排个前程。 沈淳既然已经放手军权,沈栗便不打算再将竹衣安排到沈淳之前的势力中,以免引起他人误会。深思熟虑之后,沈栗去拜见了才经武,将竹衣放到了腾骧左卫。竹衣终于得偿所愿,与青藕成了婚。因格外得沈栗看重,婚礼办得十分体面。 有了差事,竹衣反倒有些不习惯了。他被沈淳挑给沈栗,鞍前马后服侍多年,沈栗待人又随和,对竹衣来说,沈栗是一半主人,一半兄弟。如今离了沈栗身边,便不由惦记起沈栗身边伺候的周不周到,殷不殷勤。得了空便要回去拜见沈栗。 这也是为何高门大户会更信任世仆门人,从小到大培养起来的忠心,背叛的可能性低些。 不是世仆的多米也携家带口地回到了景阳。三晋窝案之后,沈栗将多米留下,教他安顿那真假两个舅舅。沈栗吩咐道:“如今你也找到亲人,知你不是很情愿跟着我,若是不想回来也罢。” 多米虽感谢沈栗收留了他,帮他寻找亲人,但心底到底为父母枉死矛盾着。跟在沈栗身边,确实有些纠结。得了沈栗的话,倒是松了口气。既找到亲人,做个平头百姓,安安稳稳过些田园生活也好。 真正离了侯府照应,多米才知道什么叫世事艰难。 平民的日子哪里好过?沈栗虽给他留下丰厚财资,然而他舅甥两个都不是会经营的人。置办下房屋田地,到秋季也没得到多少粮食,反要应付税役。他是李朝人,说盛国话总是带着口音,乡里都视他为异类,便是与他交谈都不愿。万墩儿为他张罗婚事,只有破落户才肯许嫁,多米跟着沈栗在景阳见识多了,又哪里能看得上那些。 那冒牌舅舅万十一不知怎么又贴上来,他婆娘整日里跑来撒泼打滚,多米又是个拉不下脸的,反倒在乡里坏了名声。便是恨的要死,又不能轻易打杀人命。告上官衙,也不过是把那无赖打上几板子,关上几天而已。 没有进项,日日花钱,又整日被万十一搅扰,到底在乡里待不下去。吃足苦头后,终于明白沈栗的好处。舅甥两个商量一番,还是要投奔侯府。 多米将亲情看得重,之前孤身一人时,在沈栗身边还有些不情愿。如今身后有万墩儿需要照顾奉养,他反倒安分了。 沈栗无可无不可,沈淳却不放心,又挑了个人叫做飞白的跟着。 眼看着年关将近,朝中要封笔了,湘王府才又出现在朝臣眼中。温率终于得到朝见皇帝的机会,几乎流下一把辛酸泪。 湘王世子是被送来做质子的,他不是!湘王交给他的任务是送世子入景阳,并在朝中为湘州剖白,迷惑朝臣,争取舆论的同情,若是能从朝廷争取些银钱更好。 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急于朝见皇帝——完成了任务,赶紧回湘州。此时湘王已经开始筹备举兵之事,若是拖得久了,万一湘王想不开动手了怎么办?自己岂不是要白白送命! 温率越急,皇帝越不见他。先是沈栗诓了世子进东宫,待温率费劲心机谋得世子出宫,五十杖,打的温率半死,他自己爬不起来了。 温率掂量半晌,湘王交给他的任务,只有送世子到景阳完成了。但到了景阳之后,属臣们都被拘在王府之中,不能轻易联络大臣。世子如今不听话了,好冒出个有孕的侍女,说不定就要生下男孩。 不好交差啊,温大人发愁。若说摊上这个差事是九死一生,温率觉得,生下那一点儿生机也有些悬了。 所以,在来到皇帝面前时,温率是振作精神,力求建功。 骊珠找到翰林院时,沈栗正与易硕整理藏书。总管太监亲自跑来,想必是皇帝有什么吩咐,官员们忙不迭放下手中活计,过来详询。 骊珠抱着手炉暖暖手,笑道道:“万岁要召熟悉湘州风物的人,还需找几本关于湘州的典籍。” “可是皇上召见了湘王府世子并属臣?”有人问道。 骊珠点头道:“正是。今日湘王府长史温率代湘王殿下述职,不料被人质疑,两厢争执起来,难分上下。故而万岁命奴才来翰林院召集熟悉湘州事务的大人,以资询问。” 众人恍然,来了! 湘王世子入景阳多时,皇帝一直没有正式召见湘王府一行人,大臣们心里多少是有些当笑话看的,叫你们多年不来朝见,如今想见,见不着了! 既然看出皇帝对湘州有意见,在王府属臣代湘王述职时,若没人“秉承圣意”为难一下,才叫奇怪。 这种事自然有长官们奔走,诸如沈栗等还在学习阶段的新人都是看热闹的。哪知骊珠引着两个翰林捧着典籍欲行时,忽回头招手道:“沈编修,你也来。” 沈栗愣了愣,顶着一片夹杂着羡慕与嫉妒的眼神迟疑道:“下官后学末进,贸然前去,只恐无甚用处,有负圣意。” 这话说得众人心中妥帖些。翰林院也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面圣这种事,多少人抢破头!哪怕沈栗是朵官场奇葩,但以一介新人的身份,得到特殊待遇,也是会招致嫉恨的。 众人当然知道沈栗不可能不应召前去,但沈栗能自承才疏学浅,也算安抚了一下众人心中不满,好歹此子不是个轻狂的。 骊珠笑道:“因太子殿下也在,万岁爷吩咐既有东宫伴读在翰林院,不妨一道去听听。” 原来如此。敢情皇上是觉着巧合了,才想起教一道带去。众人心里更平静些,这只是凑巧,皇帝并非因觉着沈栗有才学才宣召他的,这个最重要。所谓凑巧,便意味着不是常态,沈栗不会总是越过他们。 沈栗拱手,向诸位长官环施一礼,转身跟上了骊珠。 骊珠却并未将人引至前殿,而是直奔乾清宫,深意道:“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实在不像话。万岁宣了阁老们、并户部各位大臣,教在乾清宫中好生辩一场!” 沈栗与两位翰林面面相觑——情形似乎不妙。 第二百四十二章须得尽力一试 温率会趁机为湘州辩白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若是无甚波折,此时沈栗他们听到的应是朝中大臣们将温率驳斥的落花流水的消息。而如今皇帝将辩论场所从百官云集的前殿挪至乾清宫,只叫重要阁臣和相关官员参与,多半因为是朝廷在这场辩论中处于劣势,皇帝为减小不利影响,避免一些官员继续听下去会被温率的言辞蛊惑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两位翰林顿时有些萎靡——原本是去皇帝面前露脸的,如今知道露脸可能变成被打脸。自己被打脸也不要紧,若是应对不当,教皇帝被湘州打了脸,没脸儿指不定就变成没头。君辱臣死也! 此行不善。 到得承乾宫,温率正与钱阁老辩的激烈。沈栗放眼望去,果然,皇帝、太子加上朝廷官员们的脸色都不大好,温率虽然神色谦恭,但从那满面红光的脸上,还是能体会出少许得意。湘王世子立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 邵英意兴阑珊地叫免礼,两位翰林立时抖擞精神参与进去。这是朝臣们的战场,沈栗是被召来来旁听的,倒不急着出言。 时任户部尚书的李意是沈栗的外公,此刻正带着几个户部官员在一旁忙活,似乎是在核对账目,见沈栗来,抽空使个眼色,示意他要谨慎。 沈栗敛声屏气,去太子身后静立旁听。被招来的东宫属臣并非他一个,已有两三个同仁在场,见沈栗来,互相拱拱手,算是打个招呼。沈栗心中一动,皇帝召太子旁听政务,乃是应有之意,但将东宫属臣也召来……难不成皇帝真的在准备叫太子协理朝政? 在温率正口若悬河,几个翰林,他原本没注意。哪知不经意间,竟教他看见沈栗。 沈栗向温率露出那招牌式的温和微笑。 温率果然噎了一噎,连口中言语都断了一瞬。怎么这个杀才也来了?他在沈栗手下着实吃了些亏,虽不至于怕了一个七品编修,但见到沈栗心中多少也会有些不适。 邵英见状,嘴角微微一挑。他召沈栗过来固然是因为想让太子身边的左右手长长见识,但也是有点恶心温率的意思。 这场辩论不利,让皇帝心下着实不悦。 沈栗低头垂眼,耳中只闻金、何两位阁老与温率激烈的争执声。 “小臣方才提到过,王爷当年跟随先皇征战四方,留下隐疾,多年卧病在床,不能挪动,故此未能年年至国都朝见。殿下也非常愧疚,曾想不顾疾患,亲自前来,是小臣等拦阻下来。”温率正气凛然道。 “小臣既是王府长史,不得不为殿下的身子骨着想!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以为王爷有错,那么错小臣,请赐臣死,但求不要追究王爷!陛下,想当初您与殿下同赴沙场,同气连枝,望陛下顾念兄弟情义……”说着,温率竟伏地痛哭起来。 同气连枝?呵呵! 邵英当初与湘王争得多厉害,经历过的记忆犹新,年轻臣子们只要消息不是太闭塞,对此的也耳熟能详。然而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的情况却不能拿到台面来说,皇族兄弟,只要没彻底撕破脸,还是要装作兄弟情深的。何况先皇驾崩时还特意嘱咐过邵英要善待兄弟? 温率正是抓住这一点,才来一哭的,邵英若是还对湘王不朝之事表示不满,就要自承苛待兄弟。 金阁老哑口无言,去看皇帝。邵英这个气,方才辩的那么激烈,到了要紧时候,你倒不言语了。 钱博彦幽幽道:“湘王殿下不朝十余年,生下子女十七人。” 湘王既然病重,是怎么生下这么多子女的?没空来朝见,有空找美女? “……”温率道:“殿下不良于行。况殿下令世子代为朝见,可见忠心。” 湘王有一堆儿子,那世子都快叫你们自己养死了,送来这个算什么诚意? 钱博彦还欲问话,金阁老又来劲儿了:“湘州如今自成一域,隐有自立之意!闻说其地士兵均为湘王府自筹,吃穿用度,均出于朝廷税款。” 温率驳道:“先皇健在时便允许湘王殿下保留王府侍卫,并由殿下封地湘州税赋供给。多年来,殿下尊先皇旨意,只保留三个护卫,共计五万余人,从未超出。至于赋税,王府自有采邑,殿下也只按定例留下银钱,余者皆献于朝廷,一分一毫不曾多占!” 温率抓着先皇旨意不放,别人都拿他无可奈何。邵廉是立国皇帝,他的留下的话就是祖宗成法,不可更改! 绕来绕去,温率就扯着先皇旨意这个由头说话,金阁老这个主力辩的口干舌燥,也只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难怪温大人今日能来一场舌战群雄,”沈栗低声道:“有先皇的嘱咐在,犹如手中握着免死金牌。” “金阁老今日尤其激动,”太子也轻声议论:“还当他要大展神威,竟没辩过一个王府属臣,实在有失往日水准。” 沈栗闻言愣了愣。 首辅封棋道:“税赋之事还在查验,待户部核查后再行探看。” “下官敢保证,湘州赋税,王府开支,皆无问题。”温率正色道。 沈栗看向李意,在他印象中一向沉稳有加的外祖父此时也是满头大汗。 邵英对湘州的不满与筹谋,作为尚书重臣,李意自是一清二楚。今日驳不倒温率,不仅会令皇帝大失颜面,背上个不容兄弟的恶名,还会让朝廷在对湘州的行动中处于舆论劣势,影响朝廷威望。 无论古今,战争都需要披上名正言顺的外衣。 湘州每年上缴的税赋,户部早有核查记录。如今主要检验的是湘王府支取用度是否能与户部记录对的上。 账簿虽多,总有查完的时候。沈栗见李意面色蜡黄,步履沉重,心下预感结果应是不立于朝廷。 沈栗看得出来,皇帝与众位大臣自也看得出。除了温率,大家了无意趣,只听着李意禀告结果。 “禀陛下,湘州今年计六十万五千户,口三百二十二万,赋税:一百九十一万石,布锦六万匹,丝绵二万斤,课:钞四十七万锭,铁五千一百二十五斤,铅二千九百一十二斤……” “罢了。”邵英不耐道:“朕不想听你念叨这些,直接说,湘州、湘王府账目可有差?” 李意深吸一口气,伏地叩首道:“无……无差。” “陛下!”温率立时捶胸顿足道:“如今可见我家殿下冤枉也!陛下,不知是哪个离间天家兄弟情义,此诚乃天下惨事也!陛下,想先皇七位殿下,如今所余者不过寥寥。陛下,还望陛下顾念同胞情义……” 温率伏地大哭,仿若伤心欲绝,恨不得满地打滚。 邵英黑着脸道:“所以呢?要朕向皇弟赔罪?” “小臣不敢!”温率哽咽道:“唯望陛下日后摒弃小人谗言,不再轻易见疑。” 邵英不语。 如果可能,众位大臣恨不得咬上温率一口。话头递到这里,皇帝要是不想承认自己苛待兄弟,只能顺着温率造的台阶,宣称是有人在他耳边挑唆生事,再挑个倒霉鬼背黑锅。倒霉鬼从哪里找,自然是要在与温率辩驳的大臣们中间挑! 邵英心中也知道,温率递的这个台阶也不好下。倒霉鬼虽好挑,但处置了为自己卖命的臣子,其他人难免要心寒。自承苛待兄弟会打击自己的名声,叫大臣为自己背黑锅同样也会令自己威望受损。如今却要衡量选哪种损失轻些。 干脆砍了这个温率,出兵湘州算了!一瞬间,邵英心里划过这个念头。随即又强压下去,不行,如今还未部署好,并非最佳时机。 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只余温率哽咽之声。 如今正是严寒天气,大殿中虽有炭炉,地上却寒凉。李意跪在地上,只觉寒意侵骨,不敢起来。 “陛下,微臣有个疑问。”大殿中凝重气氛被年轻声音划破。众人看去,却是沈栗,这厮不知何时走到户部官员核算账务的地方,手中正拿着几张纸,正是官员们验算的结果。 见众人都看向他,沈栗面色不变,心中苦笑。 他是被召来旁听的,如今这殿中都是阁老及重臣。凭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编修,是没资格说话的。 何况他是要去驳斥温率?如今各位大人都拿温率没辙,沈栗辩得过,固然皇帝高兴,但大人们的面子要往哪里放?若是辩不过,更要被说成是哗众取宠、自取其辱。 然而李意在地上跪着呢。这是他的便宜外祖父,兼岳祖父。 这场辩论由李意收尾,彻底宣布失败。就如击鼓传花,虽然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经手了,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最后把花留在手中的那一个,李意要承担更多埋怨。另外,同几位阁老及品级更低的官员比起来,李意的官职不大不小,皇帝若是要寻替死鬼,多半要找他。一部尚书,不会让皇帝过于心痛,也不会微小到不足以承担罪名。 沈栗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李意去做替死鬼。姻亲既是亲属,也是人脉。于情于理,沈栗都要尽力一试。 第二百四十三章消失的人口 见沈栗瞄向李意,众人心中自然领会他的意图。 大臣们虽然惊异于沈栗的大胆,倒也感慨此子能为李意尽力一搏。宦海无常,谁都有陷于窘境的时候,但能冒着风险为之解围的人却少之又少。今日见了一个,虽嫌有些冒失,倒没人觉他僭越。 太子与李意却有些为沈栗担心。沈栗如今正是积攒资历的时候,此事胜了还好,一旦失败,给皇帝和阁老们留下轻狂寡才的印象,必将影响他的仕途。然而此时沈栗话已出口,再想阻拦已是晚了。 邵英倒是有些高兴,这场辩驳已经失败,沈栗素来有急智,善机变,教他试上一试,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有何不解之处,不妨说来。”邵英笑道:“你还年轻,便是有些疑问,众位大人学识渊博,尽管请教。” 皇帝很会说话,他只道让沈栗这个后学末进向众臣请教学问,倒是全了众臣的脸面。 大臣们俱都点头附和:“正是正是,沈编修尽管道来。 温率:“……”这才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向大臣们请教,还不是盯着我! 沈栗欲来,温长史严阵以待。 沈栗自也捏了一把汗。今日这御前辩驳,其结果不是影响一人一家的荣辱,而是关乎朝廷形象,甚至皇帝日后的对湘策略。阁老们尚且慎重,作为一个初入朝堂的后辈晚生,沈栗能负担胜的结局,却无法承受败的恶果。 掸了掸手中几张纸,也不知这急切之间找到的漏洞能不能把温率装进去。 “尚书大人,”沈栗没有直接与温率对峙,反而顺着皇帝的话头,真的请教起来:“学生恰巧看到了湘州历年税赋记录与湘王府历年供奉账目……” 温率立时辩道:“方才李尚书早有结论,湘州的赋税没有问题!难不成短短时间,沈编修竟将账目又算了一遍不成?难道户部的几位大人竟也比不上沈编修筹算之能?” 封阁老微微皱眉,从户部拿出结果到沈栗出言不过短短半柱香时间,别说计算账目,就是把那厚厚一摞账簿数清都不易。若说沈栗能在这一点儿时间里推翻户部算了差不多一天的结论,就算封棋闭着眼睛,也说不出相信二字。 户部几个官吏也绷紧了脸,沈栗若是真找到计算错漏之处,他们也少不得一个疏忽之错,官帽危矣!不过……方才没见沈栗计算啊? “账目那么多,学生怎么可能算清?况户部各位大人都是能臣干吏,怎会有怠忽之处?”沈栗笑道。 户部官吏们长舒一口气,啊也,说得好。 “不过……”沈栗奇道:“学生只是向尚书大人请教湘州赋税,半句没涉及王府供给,温大人何为何如此……急于打断?” 温率一噎。我这里怀着辩驳的心,你还真去请教学问了?你请教湘州的账目做什么? 钱博彦温声递了一句:“温大人稍安勿躁,待我等听完沈栗的问题。” 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又没提到你们王府,不要急着打断。 温率:“……”倒是我急不可耐了? “尚书大人,”沈栗接着问:“方才您提到湘州今年计六十万五千户,口三百二十二万,赋税:一百九十一万石……” 李意点头道:“是。” 沈栗微笑着扬了扬手中几张纸道:“而这几张则是前些年湘州赋税额度,唔,这一张写的是吾皇德彰三年,湘州大约五十八万六千户,口三百一十二万,赋税一百八十万担……” 李意应道:“是,户部早有记录。” “德彰四年少了些,户五十五万九千……”沈栗继续道:“德彰五年又恢复了些,五十七万五千户……” 李意点头。 “德彰四年湘州有灾疫,故此人口赋税才少了,王爷当时还减少了王府开支,用以救济灾民,这在当时都有呈报。”温率又忍不住插言道:“五年时人口赋税都能迅速恢复,岂不证明王爷协助当地官员治理有功?” 邵英脸色又阴沉下去。 沈栗微笑道:“近几年,大约是湘王殿下治理得法,湘州还真是风调雨顺,每年都能保证赋税按时上缴,一直维持在五十八万五千户至六十万户左右,赋税一百七十六万至一百八十万担左右。” 封棋越听越觉不像话,这沈栗说来说去,竟是显示湘王有功于朝廷了。到底是年轻,逢上大事,便举措失当。 太子也频频低咳,意图提醒沈栗。 邵英伸出食指,轻轻敲着御案。骊珠知道,这是皇帝心中开始愤怒的表现。 李意不再应声,焦急的看着沈栗,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沈栗仿若未觉,自顾自转头问了温率一句:“温大人,方才在下念得这些记录,您可有异议?” 这都是方才户部拿出的结果,有利于湘州。温率虽觉沈栗特意提问有些奇怪,却也一口咬定没有异议。 “湘州的账目,看着还真是花团锦簇啊。“沈栗感慨道,又看向李意:“下官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在德彰三年和今年,三晋一地的赋税是多少?” 众人不意沈栗竟一竿子支到三晋去,顿时一愣。 邵英心中虽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希望沈栗能翻转结局,到底强压怒火,沉声道:“李爱卿,如实回答。” 李意迟疑道:“三晋今年计五十九万五千户,口三百二十二万,赋税:一百九十一万石,……至于德彰三年的记录,微臣实在记不清,要到户部去查。” 李意能将今年的各地赋税记清已属不易,德彰三年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李意那时还没进户部呢。 “骊珠!”邵英漠然道。 “是。”骊珠连忙一溜烟小跑出去。 从宫里跑到户部,再查看账目,哪怕跨马加鞭,时间也不算短。今日这场辩论,从早朝开始到如今日头渐落,殿中众人,包括皇帝也只用了些茶水点心,又要耗费心力,年轻的还顶得住,老大人们都是勉力支撑。如今局势不好,谁还顾得上。 骊珠终于带来户部的条陈,念道:“德彰三年,计五十万三千户,口三百零一万,赋税:一百四十九万石……” “正是这个。”沈栗一拍手道:“皇上,各位大人,三晋地处北方边境,邻近北狄,田地少而屡遭兵祸,并非富庶之地。兼之天灾频发,去年更是受灾严重!但从德彰三年至今年,户籍从五十万三千增长至五十九万五千户,人口从三百零一万增长至三百二十二万,赋税则由一百四十九万担曾至一百九十一万担……” 沈栗看向温率,柔声问:“温大人,三晋的情况那般不好,人口赋税尚有大幅增长,为何向来富庶、又有湘王殿下亲自治理的湘州,人口赋税却始终上下浮动,一直保持在德彰三年记录左右呢?” 温率目瞪口呆。 皇帝与众位大臣来了精神。不错,户部只顾着核算湘州与湘王府的账目是否有差,这么多年来,竟没注意到湘州的人口赋税竟没什么增长! 沈栗冷笑道:“这些年来,三晋户籍增加近十万,底子更好的湘州却只增加了不到一万户?温大人,请问这要怎么解释?” 一股寒意上来,温率面白如纸。哎呀,怎生竟出了这个纰漏? 沈栗悠悠道:“便是放一群羊,养几棵树,撒手不管,由得他们自生自灭,积年之后,羊又生羊,树又育树,数量自然也会有增长的。何况是治下活人?十几年来,堪称富庶的湘州人口居然没有增长?温大人,您信吗?” 众人盯着温率,眼冒精光。 没有天灾兵祸,人口不可能不增长。那就是湘州没有把增长的人口数量呈报上来! 难不成湘王府竟联合湘州地方官员连续十几年做了假账? “温率!”邵英沉声道:“朕也想知道,那没有出现在户部记录上的人口都到哪里去了。“ “……”温率喉结滚动,手指发颤,急急喘息两口,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隐户!一定是出了隐户!对,一定是出现了官府没有发现的隐户。皇上,这的确是湘州的疏忽,待此番回去,定要秉明王爷清查隐户,给朝廷一个交代。” 隐户,也叫逃户,客户。就是一些人刻意逃出本籍,以求姓名不被列入户籍,逃避赋税。 温率想用隐户作为借口来解释账目问题, “人口赋税不对,自然是有隐户。”沈栗步步紧逼:“不过,湘州的隐户也太多了些!即使按照三晋的水平来估计湘州应增长的人口数量,至少也隐匿了七八万户约十八至二十三万人,甚至更多!” 望向皇帝,沈栗轻声道:“这么多消失的人口及赋税,只怕拿来供养一支军队也不成问题。” 邵英倏地站起!众位大臣悚然而惊! 湘王府本就保有五万余兵卒,若是真如沈栗所说,湘州还有一支朝廷所不知道的军队…… “沈栗!你休得胡言!湘王殿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岂容你这等小人污蔑!”温率厉声道,随即不住向邵英叩首道:“皇上,湘王殿下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您千万不要听这阴险小人挑唆,伤及兄弟情义。” 沈栗曼声道:“若是这隐匿的二十余万人俱是青壮,就更不得了,岂非是现成的兵卒……” 温率恨不能跳起来一口咬死沈栗!你哪来那么多“若是”? 邵英狠狠盯着温率,封阁老额上见汗。 这二十多万加上湘王府固有的五万余,至少是二十五万大军。 够不够起兵造反?以湘王的手段,足够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须得善待兄弟 尽管对湘王的野望心知肚明,尽管已经打定主意要平定湘州,但皇帝自觉朝廷还没有做好准备,此时不宜出兵,因此,就算温率此前一再作死,邵英也强自忍耐,装也要装出一副仁义道德样子。 然而如今叫沈栗这一句话提醒,意想出湘王没准儿已经拥有足够兵员和财力来造反,邵英觉着,无论如何也忍不得了! 见皇帝目露凶光,温率魂飞天外,将头磕的砰砰响,大哭:“皇上!皇上明鉴啊,此事湘王府真的不知情!王爷与您同出一脉,当初跟着先皇与您一起打天下,怎么可能做危害朝廷的事!皇上,何况先皇驾崩前曾特意叮嘱王爷要与您兄弟同心……” 听温率又提起先皇遗命,邵英只觉烦懑。若说当年为湘王世子请封一事恶心了湘王,那邵廉留下的这份叮嘱则恶心了邵英。如今更是成了湘王的护身符。温率也就是扯着这个先皇遗命的大旗,才一直在辩驳中立于不败之地。别人讲理,他讲先皇。 父皇精明了一辈子,怎生偏留下这一个祸患? 这温率是湘王手下的老人儿,为人不怎么样,忠心却是足够的,便是严加审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立时砍了又怕引起湘王惊觉,那杀才手中的兵将显然较预料的多,如今更要慎重以待。噫,唯叹如今消息闭塞,对湘州情况知之甚少……邵英沉吟良久,思忖着要如何应对变数。 哭了半晌,见皇帝一直面无表情,温率不由心生绝望,转头见沈栗瞄着皇帝,眼珠正滴溜溜乱转,又不知在想什么诡计,顿时怒道:“沈栗!你居心不良,挑唆皇上,诬陷我家王爷……” “还请温大人镇静,皇上面前,不要失仪。”沈栗道。 “你……你……”温率指着沈栗,说不出话来。 沈栗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压下温率指着他的手指,温和道:“温大人,湘王殿下可以留下侍卫,这是先皇的遗命,湘王殿下可以调用湘州赋税,这也是先皇遗命,在下与众位大人对此均无异议。 温大人,在下方才请问的是湘州消失的人口与赋税倒哪里去了?其中并未有半句提到湘王府的兵权与财权,却不知您这一句‘诬陷’是从何而来?” 封棋点头笑道:“正是,老夫方才听得分明,沈编修只是向李尚书请教湘州赋税的问题,这本是朝廷公务。至于人口与赋税的去向,沈编修只是稍作假设而已,并未提及湘王殿下半句,哪来的‘诬陷’?” 封棋一提,众人便不由回想:没错,沈栗只道那些人口能成军,却没直指军队就在湘王殿下手中,虽然这边鼓敲得咚咚响,众人都自然而然地觉得是湘王做了手脚,然而细究起来,温率还真就赖不上他。 今日这场口水战,先是诸位大臣教温率挤兑的无可奈何,如今好容易被沈栗翻了盘,自然轮到众臣挤兑温率了。 封棋起了头,众人便七嘴八舌议论:“可不是!沈栗也只是请教朝廷公务,这温长史急什么呢?” “别是做贼心虚吧?” “看着像!在下年轻时做过知县,也曾判过些案子。这做贼心虚的人确实是这样,稍有风吹草动就惴惴不安。” 平时众臣可不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窃窃私语”,今日情况特殊,见邵英仿若未闻,众臣便安心放肆一回。 温率气苦。事到如今,他不辩,皇帝道他理屈词穷;他苦辩,众人又觉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沈栗固然不曾直言湘王府,这口锅却已然扣到湘王头上。 沈栗微笑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皇上,诸位大人,其实温大人如此惊惧,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湘州乃是湘王殿下的封地,先皇又给了殿下专擅之权,那里的赋税出了问题,朝野难免会疑心湘王府。臣等固然相信湘王殿下,只恐天下人不信也。” 封棋已经与沈栗配合着挤兑过温率一次,此时虽不明沈栗之意,却也附和道:“的确,何况湘王府供奉都是由湘州赋税支取,温大人也是为王府声誉担忧。” 朝封棋点点头,沈栗正色道:“故此,依微臣之见,皇上应派能臣干吏至湘州,清查此事,以证湘王殿下清名。” 邵英心下大悦。湘王有专擅之权,故此朝廷很难插手湘州事务,如今征战在即,他正发愁对湘州的情况了解不足,沈栗这一提议,正好给了朝廷派人过去的理由。 “也好,就派……”邵英开始琢磨起人选。此时去湘州是很危险的,派谁去比较好呢? “不不,”温率慌忙摇手道:“皇上,不可……湘王府可以自行查验此事……” “诶,”沈栗笑道:“这是为了给湘王府正名之举,温大人何故推脱?事关湘州赋税,若由湘王府自纠自查,难免教人诟病。您方才提到先皇遗命,请皇上善待兄弟,如今湘王殿下眼看要被赋税之事拖累,被天下人议论,正是皇上一尽兄长之责,为湘王殿下出头的时候!” 沈栗!小贼!杀才!温率睚呲欲裂。 “不错!”邵英龙颜大悦。温率屡次提到先皇遗命来堵别人的嘴,如今沈栗偏用这个来堵温率的嘴。 皇帝心中解气,点头道:“皇弟与朕多年不见,山高路远,消息难通。想起父皇当日殷殷嘱托,岂不教人肝肠寸断。天下悠悠之口难禁,朕唯有派人尽快查清此事,为皇弟洗刷污名才是。至于人选……还需好生考量。温长史不必多言,就到这里吧。骊珠,吩咐御膳房,赐宴。”整了整袖口,径自起身离去。 太子向沈栗点点头,起身拉着一直缩在旁边一声不吭的湘王世子跟上皇帝。 温率还想说,一转眼散场了。谁还理他! 今日为辩驳之事忙乱一天,众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损耗不小,如今好容易得胜,松一口气,只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听闻皇上赐宴,心底顿时踏实,皇上还有心情留饭,可见不会再计较先时的“应对不利”了。 众位大臣都围向沈栗,少不得赞一声“年轻有为”。沈栗的初衷是为李意一搏,但大家都由此受益。其他日后再提,如今一句好话总要说得。 骊珠笑呵呵引着众人向偏殿去。温率狠狠瞪着沈栗,恨不能立时出手,教这恶徒血溅当场。温率当年跟着湘王四处征战,是个“马上文臣”,身手很不差,沈栗自知今日的仇怨结大了,此处虽是宫内,也需防范温率失去理智动手。 见沈栗警惕地盯着自己,随时欲召唤宫中侍卫,温率闭了闭眼,用力一拂袖,转身离去。 温率虽看着气势汹汹,其实心下却无比绝望。皇帝……还能放他回湘州吗? 沈栗摸了摸鼻子,转头见李意身形摇晃,忙上前搀住。 李意今日真有些顶不住。一时怕皇帝拿自己做挡箭牌,一时又怕沈栗应对的不好,反受了自己的连累,日后愧对礼贤侯府。别人都嫌天气寒冷,他反出了一身汗。 “好孩子,今日多亏你为外祖父解围。”李意感慨不已,随即严肃地拍拍沈栗的手道:“但日后绝不可如此!你可知若是辩驳失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外祖父已经老了,这官儿便是不做也罢,你却还年轻,若是为此耽误了前程却教老夫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叫我眼睁睁看着外祖父陷入窘境?便是父亲当面,也一定会同意我如此做的。”沈栗微笑,旋即又靠近李意,附耳道:“何况,外孙觉着,有个尚书外祖父挺威风的。” 李意大笑,使劲儿拍着沈栗的肩膀。 走在前面的官员向李意投来羡慕的目光。今日李意的官途是被沈栗硬拉起来的。当年也曾有人议论过,李意得了个便宜外孙,又将好好的嫡孙女许配出去,反挤得亲外孙没位置,都道李意糊涂。如今再看,这厮真是赚大了,亲孙子也不外如是。 “你需小心那个温率,”李意叮嘱:“当年跟随湘王左右,也算个人物。要谨防他狗急跳墙。” 沈栗低声道:“外祖父无需担心,今日之后,此人怕是不能随意行动了。” “也是,湘州的问题暴露出来,皇上多半是不能继续容忍此人上蹿下跳了。便是不立即杀掉,也要看守起来。”李意旋即苦笑着摇头道:“便是连我这个户部老经历,都教他糊弄过去,若非你发现,朝廷这么多大臣,岂不叫湘州笑做痴傻!” “外祖父才统领户部几年?何况若非外祖父领着户部大人们将湘州各年的账目写成条陈,我也看不出来。”沈栗分析道:“湘州方面的账目做的也算缜密,至少每年户部验查、核算的时候,账目应是平的,因此朝廷才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而人口、钱粮终归是教湘王府截取了,假账做的再好,也补不上窟窿。 一年两年天衣无缝,五年六年无人发现,湘王府以为这法子好,便放松警惕,引为成例。年年如此,怕是他们自己也没觉出,十几年过去,账目上的纰漏会如此巨大!” 第二百四十五章仇不过夜 邵英算是简朴的皇帝,饮食用度并不奢侈。当然,他继位时国库空虚,想靡费也没家底,如今国家刚刚缓过气来,又在准备着平定湘州,皇帝还需简朴下去。因此宫中赐宴的菜色,虽然较外边精致,却也没有什么可遇不可求的。 但赐宴的意义毕竟不同,有时甚至可以算是一种对臣子们的奖励。是脸面,是资历。 几个户部官吏喜形于色。他们本不是要员重臣,若非今日需要当场核算账目,被李意调来,以他们的品级,是没资格出入乾清宫的。今日这几位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先是得知宫中宣召时的兴奋与骄傲,然后就是办事不利的忐忑和恐惧,最后,则是沈栗妙手翻盘后那绝处逢生的狂喜。这菜色便是再简单,对他们来说也堪比龙肝凤髓,玉露琼浆。 然而令这几位下级官员奇怪的是,虽然在这场辩驳中朝廷大获全胜,皇帝也用御宴作为奖赏,但在座的几位大人,甚至于皇帝、皇太子,都没有什么喜色,反而个个面色凝重,心神不定。 那温率满面忧惧倒是预料之中的,他非但没能为湘州提高声望,获得有利局势,反而被发现了湘州赋税的漏洞,教沈栗压着话头,硬是给了皇帝派人插手湘州事务的机会。假使这人能回到湘王府,只怕也不好向他那主子交代。 至于湘王世子——此人已经来至景阳很长时间,然而他的存在感甚至不及几个湘王府属官,说起来,今日还是大臣们头一次在正式场合看到这位藩王继承人。湘王世子留给大臣们的印象是:胆怯畏缩,完全没有当年湘王的风采,较之一直“花名在外”的晋王世子也差得远——无论在湘王府还是在朝廷中,此人都是个傀儡胚子。 这二人如坐针毡便罢了,皇上及众位大人又是为什么不悦? 众人自然有各自的忧虑。 李意虽然被沈栗暂时解了围,但他心中清楚,湘州的账务有问题,而户部没有发现,在这件事上户部的确是失职的。尤其是,沈栗在短短时间之内,凭着户部拿出的结算条陈,就能发现账目有问题。这固然表现出沈栗的敏锐,同时也反衬出户部这些官员的疏忽。那条陈是自己领着户部官吏们亲自算出来的,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见自己手下的几个官吏还没事人一样,甚至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李意心中陡然升起怒意,狠狠瞪了几眼。回去定要好生教训这几个蠢材!还有其他各地的账目,也须重新核算,免得还有湘州这样的问题隐藏。 那两个翰林也颜色讪讪。骊珠去翰林院召人,沈栗原是被夹带来旁听的,他们两个才是来出力的。结果到了承乾宫,他二人只回答了几个有关湘州风物的问题,在这场争论中根本没能插上几句话。原还能用官低位卑来安慰自己,待沈栗顶上去,连这层遮羞布也没了。 几位阁老考虑的就更多些,尤其是首辅封棋。坐到阁老这个位置上,封棋倒不至于如那两个翰林一样,为了所谓颜面而耿耿于怀,他要关注的问题更多,考虑的更深远。这么多年来,湘州究竟隐匿了多少赋税和人口,如今已经是无法查清具体数量。沈栗方才估计的只是最小的可能,数目却已经很惊人了。 皇帝有向湘州下手的意图,甚至已经在暗中部署兵力,现今只有作为首辅的封棋才清楚具体细节。心情沉重地望向皇帝,这么多人力物力,若真的被用来组建军队,那么朝廷所要局势显然比先前预料的要严重的多,危险的多。之前做的准备,显然是不够的。 见封棋望向自己,邵英自是明白自己的老臣在担忧什么。封棋是担忧,邵英却是愤怒,在这种愤怒中,还微微夹杂着一些恐惧与后悔。 愤怒于湘王的不逊与野心,由账目上看,湘州从德彰三年就开始做假账,也就是说,从那年开始,这个皇弟大约已经彻底掌控湘州,并且准备造反了。若单论兵事,邵英不得不承认,湘王确实是稍优于他,乍然得知湘王可能还掌握着一支军队,邵英心急如焚。 若是继位时不那么顾及脸面,直接恁死这杀才就好了!邵英心中暗骂。当年玳国公曾经暗地里向他建议要斩草除根,邵英觉着先皇遗骨未寒,自己不好违背遗命,立时向兄弟下手,又担心言官们为此哭谏,到底拒绝了。果真是养虎为患,当年一杯毒酒就能解决的问题,如今却成了心腹之患。 沈栗出了风头,何宿是最不高兴的。何、沈二家的仇大了,何宿自然不会喜欢沈家的小辈出头。先时沈栗未出仕,何阁老自矜身份,不屑于理他。沈栗进了翰林院,何宿也没把他当回事。直到今日亲眼看见沈栗是如何“力挽狂澜”的,何阁老才觉着,需要压一压沈栗。 “沈编修果然是年轻有为,”何宿笑呵呵道:“老夫记得你进入翰林院才大半年吧?唔,较之许多老经历也不差分毫。” 听何宿一提自己的名字,沈栗就知道准没好事。果然,何宿的话音方落,沈栗就瞄到那两个翰林的眼睛要冒火。老经历?何宿口中的老经历指的不就是他们吗? 沈栗方欲开口,不防金阁老竟也插了一句:“何止不差分毫?依老夫之见,倒是有很多人及不上他,所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来年升迁,少不得有此子一个。” 这个更厉害,不但两个翰林的眼发红,户部那几个品级较低的官吏也掩饰不住嫉妒之色了。 这小子真是好运,竟得了两位阁老青眼!听见没?作为今年新科的进士,都不用熬资历了,有两位阁老举荐,立时就要青云直上。 怎么回事,礼贤侯府与金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与金阁老也没有接触过,他怎么也开口了? 沈栗稍稍皱眉,暗暗思量,再次要开口,又教人截断了。 这回竟是皇帝:“两位爱卿说得是,沈栗已为东宫伴读多年,屡立功勋,原觉他年纪小,又没有出仕,才一直不曾封赏。夫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既然他如今已经为官,在翰林院历练了大半年,今日又建功,总不能教他一直积攒下去,倒显着朕赏罚不公了。唔,今年就要封笔,不好立时升迁,明年吧,骊珠——” 任谁都听出皇帝的意思,骊珠笑应:“奴才在。” “过了年记得提醒朕这件事。”邵英道。 “是。”骊珠大声道:“奴才一准儿忘不了。” 沈栗忙起身叩谢:“微臣谢皇上隆恩!小臣才薄智浅,无能为役,蒙皇上不弃,选为东宫伴读;太子殿下缪爱,不以臣人微言轻,屡加信重。皇恩浩荡,小臣无以为报!” 邵英笑道:“你既记着恩赏,日后勤勉为官,多为朝廷尽力就是。起来吧。” 沈栗恭敬道:“是,微臣谨记。谢皇上!” 何阁老、金阁老:“……” 原打算给沈栗添些乱,怎么反倒教他升官了? 太子微微低头,掩饰眼中喜色。沈栗是太子伴读,在朝廷中爬的越高,对太子越有利。 封棋与钱博彦等人则笑呵呵道声恭喜,沈栗和他们不是一代人,威胁不到他们的地位,没什么可嫉妒的。尤其是钱博彦,沈栗在东宫时也听过他的教导,这个后生有出息,钱博彦心中有那么点儿名师出高徒的自得。李意更是欢喜,他原还担心会拖累沈栗仕途,如今不需忧心了。 倒是先前嫉恨沈栗的那几个官吏,亲眼目睹了皇帝是如何看重沈栗的,心中的不平之意反倒不见。 觉着彼此差不多,努努力,说不定能把对方蹬下去,才会有心思嫉妒。如今看来沈栗与他们本就不是一个牌面上的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有皇帝撑腰,就凭他们这些小人物,嫉妒谁去?倒是赶紧上前巴结才是正理。 被众人恭喜,沈栗倒没什么骄狂之色,只谦恭道:“其实在下倒觉着,今日这场辩驳中是阁老们的言词更精辟。尤其何大人与金大人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唯叹两位大人惑于先帝遗命,苦辩湘王的税权与军权。在下只是有几分运气使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地方赋税。” 沈栗此番话说的有些奇怪,众人都觉有些别扭。辩驳已经结束,湘王世子和温率如今还在座,沈栗怎么偏把话题向这个上扯? 然而金阁老立时就觉着不好。转头去看皇帝,只见邵英面上果然皱了眉,露出深思之色。再看他人,太子与封棋眼中也微含疑色。 不可能,沈栗怎么会想到这个!就算是想到了,又怎么敢就这样出言提醒皇上,怎么敢与我这阁老作对? 自己与何宿只不过是想给他下个绊子,何况又没奏效!就为这个? 金阁老只觉耳边轰隆隆乱响,一时注意不到其他声音。万一……若是皇上真的发觉不对,起了疑心…… 何宿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看金阁老面色骤变,直勾勾盯着沈栗,皇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才意识到沈栗藏在话语中的杀机。 这杀才,真是仇不过夜! 第二百四十六章竟是他们 沈栗说的十分隐晦,何、金二人便是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也没有由头,只能心惊胆战地观察皇帝的脸色,生恐皇帝真的想通了某些事情。 然而邵英本就在为湘州之事不快,看了半天,何、金二人也无法从皇帝那沉郁的脸色中发现什么端倪。 而罪魁祸首沈栗,却满面诧异,仿佛不知何宿二人为何怒视于他,更不知殿中有暗流涌动。 太子稍稍觉出事有蹊跷,只是仿佛雾里看花,想不清楚,只觉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拽住沈栗问个清楚明白,无奈现在不是好时机,只好低头强自忍耐,只盼赐宴快些结束。 直到出了乾清宫,何、金二人仍觉精神恍惚,但他们对沈栗的敌意已经不加掩饰。 “沈编修真是好手段!”金阁老怒道。 沈栗微笑道:“金大人谬赞了。” 金阁老本意是讥讽沈栗在赐宴中那一番怪话,哪知沈栗竟把他当做对驳斥温率的夸奖,大大咧咧地道谢起来。 “老夫指的不是这个!”金阁老怒道。 “那是什么?”沈栗讶然道。 “老夫说你方才在赐宴上……你……”金阁老猛然反应过来,沈栗的言语中并未挑明,自己却不好说出口的。只瞪着眼,怒视沈栗。 沈栗神色愈加无辜,仔细回忆道:“啊,是了,方才下官也觉说了几句话后金大人的面色就不对了,可是下官犯了什么忌讳?唔,让下官想想,方才都说了什么……” 金阁老恨不得捂住沈栗的嘴!他如今唯恐更多人注意到可疑之处,哪还敢叫沈栗再次重复。转头果见几个官吏正在后边不远处愕然看着他二人,似乎有人已经皱着眉,开始努力回忆沈栗的言语,顿时更觉心虚。 “你……你……好自为之!”金阁老拔脚就走。 怒气冲冲追上何宿,埋怨道:“何兄为何独自走掉,那沈栗……” “教我和你一样去找沈栗的麻烦?”何宿冷笑:“除了教人觉得自己心虚气短,更添怀疑,金兄有什么收获吗?” 金阁老不语,半晌迟疑道:“老夫觉着,没准儿皇上压根不会想到?” “沈栗肯定猜到了,”何宿板着脸道:“沈栗知道,皇上也最终会知道。” 金阁老摇头道:“我方才呵斥他时,他似乎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金阁老的心思倒也好理解。大抵作奸犯科的人心中都会有几分侥幸,觉着自己运气好,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承认自己会露馅。 何宿却没有这种侥幸之心,疲乏道:“金兄之前与此子打交道的时候少,不了解他。此子多狡,惯会装疯卖傻,不要小看了他。” 金阁老怒道:“竖子坏事!” 声音大了些,何宿皱眉道:“请金兄谨言慎行。” 金阁老才意识到如今还在宫中,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今晚去贵府与何兄商谈?” “才惹怀疑,便立即凑在一起,岂不更显可疑?”何宿叹息道。: “难不成就这样等着。什么也不做?”金阁老焦躁道。 “多做多错,”何宿道:“此事终归没有实证,怀疑终归只是怀疑,待过了风头便好。皇上也不能只听沈栗一面之词,便怀疑当朝阁老,何况贵府还是二皇子外家?倒是你我二人,如今更需减少来往才是。” “但愿如此,”金阁老阴郁道:“就说那边不可靠,竟出了这样的纰漏!” 何宿默然不语,当初金阁老也是点了头的,如今却满腹牢骚。 轻叹一声,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何泽求他出手打压沈栗,何宿自矜身份,觉着杀鸡焉用牛刀,留着此子磨砺何泽也好。如今真的对上了,才体会到这人有多么难缠。然而如今沈栗虽还只是个七品编修,偏在皇帝与太子眼中已不算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再想下手,却是难了。 “你到底闹得什么玄虚?”李意拽着沈栗追问。 沈栗茫然:“什么?” 李意急道:“老夫方才见金、何两位阁老都怒气冲冲的,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人?” 沈栗无辜道:“没有的事,外孙哪敢得罪阁老。” 李意不可思议地指着双眼:“老夫眼睁睁看着的!” “沈大人!”雅临气喘吁吁赶上来见李意也在,忙见了礼,又对沈栗道:“哎呦,您走的真快。奴才伺候我们小爷上了暖轿,立时就追过来,好歹追上了。我们小爷召您往东宫去。” 沈栗忙向李意拱拱手:“如今天寒地冻,先前外祖父在大殿中跪了许久,回去须得找郎中好生诊治,千万不要大意。外孙这就告退了。” 李意茫然点点头,看着沈栗与雅临跑远了。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这个孙女婿,再没有不好的。尤其是今日还为他赌上前途,奋力一搏。当时李意心里还在遗憾沈栗不是自家儿孙,哪知稍后这小子就眼也不眨地得罪两位当朝阁老!还一脸无辜,半点不心虚! 那可是阁老!一位出自何氏,一位是二皇子外祖。就是李意自己,官拜户部尚书,要与阁老作对也要先掂量掂量。 好胆!遥望沈栗背影,李意苦笑摇头,看来这武勋之家的子孙,还真不是书香之家消受得起的。 沈栗带着一身寒气冲进东宫,太子也刚回来,叫沈栗:“将披风解了,先拿着手炉暖暖。” 沈栗一口气喝了两杯热茶,方吁了口气:“啊也,还是到殿下这里自在些,方才宴席上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偏喜欢沈栗在他这里不见外,玩笑道:“吾倒不见你在宴上哪里拘谨了,人家不过刺了你几句,也要立即回敬过去。” 沈栗在太子面前倒不装傻,赧然道:“微臣倒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利,到底是两位阁老,若只是几句口角,微臣又怎敢轻易招惹?” 太子点头道:“谦礼的为人吾是知道的,你向来老成持重,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何况他二人的反应也太过了些,竟似有些惊恐之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与湘州之事有关?” 沈栗微笑道:“看来殿下已经有所猜测。” “却是未曾想清楚。”太子笑道:“还需谦礼解惑。” 沈栗想了想,轻声问:“殿下可还记得何阁老与金阁老在与温率辩驳时的情况?” 太子回忆道:“他二人……没见什么异常,倒教人觉着他们挺踊跃的。”想了想,太子补充道:“倒是言辞较平日里更加激烈。” 沈栗微笑道:“殿下,两位大人的确更加勤快,殿中那么多人,金阁老二人是出言最多的,至于其他人,便是想参与,只是因这二位显得十分激动,倒没有什么开口的机会了。” 太子怔了怔,仔细回想。是了,金阁老二人的确特别激动,温率的话十有八九是他们出言反驳的,他人出言时往往会被他二人打断。 沈栗继续道:“其实这场辩论中温率的优势很明显,一是先皇曾嘱咐皇上善待兄弟,二是湘王殿下保有一定治权,不巧的是,金阁老二人虽然与温率辩驳的激烈,但他们的辩词恰恰始终围绕这两点,先皇遗命不可变,因此,无论他们怎么辩驳,温率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太子目瞪口呆。 雅临在一旁拍手道:“可不是?前殿的辩驳奴才不清楚,移到乾清宫后,奴才就在门口伺候,倒也听得几声。现在回想起来,有那么几次次封阁老还有钱太傅正与温率辩的激烈时,金阁老二位偏插话又将话题扯了回去!这明明是在给温率递梯子!” 太子倏地站起:“他们在是与温率一唱一和,是在众人面前演戏!” 沈栗轻声道:“殿下,其实微臣能辩赢温率并非是因为学问有多好,甚至对湘州、湘王府学生也不太了解,微臣只是将话题从湘王殿下身上拉到地方税务上,不牵涉先帝遗命,温率便无言搪塞,这才是学生能辩赢的原因。” 有先帝遗命在,湘王便是稍有不当之处,也是“应该”被谅解的,皇帝不好轻易插手。然而跳出了湘王府,只追究地方问题,先帝遗命便庇护不着了。 太子背着手疾走两圈,回身道:“不错,现在看来,金阁老他们其实是在引导话题,叫大家顺着他们的思路走!”太子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把人当傻子耍呢!” 太子便要去见邵英,沈栗拦道:“殿下却不好去的。” “为何?”太子奇道。 沈栗想了想,低声道:“殿下可还记得,先时咱们曾猜测小殿下之病与日食之事是朝中有人推动?” 太子警惕道:“难不成是他们?” 沈栗点点头,又摇摇头:“殿下,如果将今日这场辩论与那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看呢?殿下想想,那两件事的主要目的是要推湘王世子出宫,这符合湘王府的利益,却是由朝廷这边的人动手,今日两位阁老与温率配合,同样是符合湘王府的利益。” 太子默然,半晌咬牙切齿道:“真是他们!” 沈栗道:“微臣宁愿相信这几件事都是由这二位重臣推动,也不希望这几件事是由不同人先后出手的。” 太子苦笑道:“是啊,两位重臣已经很要命了,若是还有更多人,朝廷岂不是已经被湘王蛀空了?” 雅临奇道:“他们怎么会凑到一起,还为湘王府出力?” 第二百四十七章皮猴皮厚 太子冷笑道:“何家当年与湘王颇有渊源,父皇储位已定后才他们家才又倒向这边,指不定还有些香火情。再者,他们向来讲究‘四处逢源’。若是温率找上门去,开出了足够价钱,何家大约是不介意顺手帮个忙的。至于金阁老,”太子顿了顿,奇道:“金阁老又是怎么掺和进去的?” 沈栗垂目道:“何家如今靠着二殿下……” “是了,”雅临道:“金阁老是二殿下的外公,他们会凑到一起并不稀奇。” 太子微微摇头:“金家与何家都是一个德行,没有切实利益,别说只是朋党,便是亲兄弟,也不会轻易出手的。” “殿下说的是,何府与金府都是富贵已极,能诱惑何大人、说动金阁老一起为湘王府出力,必然是极大的利益了。”沈栗慢慢道:“而对这两家来说,让他们一直念念不忘的诱惑只怕就是……” “拥立之功!不,不对,”太子摇头道:“他们便是要拥立,也只会选择老二,怎么会想着湘王?” 金府是二皇子外家,哪有放着亲外孙不选,反而选择湘王的道理!至于何府,他们已经放弃一次湘王,难道还要去吃回头草? 沈栗微笑道:“金阁老当然是要拥立二殿下的,但如果湘王府让他相信,帮助湘王府渡过难关,湘王府就投入二殿下的阵营呢?” 雅临惊道:“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相信?” 太子默然。因家族势力庞大,又是皇子外家,金阁老早已被皇帝排除在心腹大臣之外,有些机密消息首辅知道,东宫知道,金阁老的消息却闭塞些。若说他对朝廷与湘州矛盾的尖锐程度了解不足,又有温率与何宿的误导,因而做出错误判断,也是可能的。至于何家,仗自家着源远根深,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做出首鼠两端之事,想必打着谁能胜出就倒向谁的主意吧? “那就更要禀明父皇!”太子终于理清线索,皱眉道。 沈栗摇头道:“殿下,微臣曾经提到过,日食之事还有可能是大臣推动,但那两位大人却无法在后宫中动手脚,让小殿下病上一次。” 帝后都不是白给的,尤其经过宫门夜开案后,更不可能让大臣们的势力渗入后宫。能在后宫中动手脚的是…… 太子心念电转:“是老二!是了,金阁老都动了,他又怎会半点儿不知?真正与湘王府合作的,是老二!” 雅临叹道:“湘王殿下是什么人物?二殿下这是与虎谋皮!” “权势富贵迷人眼,”太子不屑道:“老二本就不怎么聪明,温率那张嘴迷惑不了父皇,要说动老二却是轻而易举。” “那……此事更应速速告知万岁,沈大人为要何阻拦殿下?”雅临不解道。 沈栗苦笑道:“说来说去,此事仍旧是猜测而已。没有明证,哪能轻易动摇阁老们?何况,若仅涉及两位阁老,殿下去提醒皇上一声,倒也可以,但如今看来二殿下也参与其中,再由殿下在皇上面前禀告却不合适了。” 太子恍然。皇帝和大臣们对太子的道德要求一直很高,尤其是孝悌两个字,更是不能有半点儿疏忽。前者做不好,会被人怀疑你是否做腻了太子,想要弑君弑父;后者做不好,皇帝就会担心你日后不能善待兄弟,诛杀宗室。 不管自己与湘王争得多厉害,作为一个父亲,邵英绝不会喜欢看到儿子,们互相攻讦的。别说如今手里没有切实证据,就算有,这个状也不能由太子来告。 “谦礼说的对,是吾疏忽了。”太子点头。 “殿下只是担心朝事,因而没顾得上而已。”沈栗微笑道。 太子叹道:“关乎湘州终不是小事,若不告知父皇,吾心下难安。” 沈栗安抚道:“殿下不必忧心。微臣等能察觉事情异常,皇上必然也能察觉。便是一时困惑,还有诸位大人在,总会有人为皇上解惑的。” 太子手下的人少,皇上的心腹却多,沈栗的话既已引起他的注意,找几个人为他参谋一下还不容易?皇上自己查出来,没准效果比太子亲自去告兄弟的状还好。 太子思量半晌,终于想通,感叹道:“还是谦礼想的透彻。他们如今也只不过搞些小动作,吾何苦如此心急,只防着他做出不可饶恕之事便罢。” 又向沈栗道:“你知道拦着吾去父皇面前告状,自己却敢在宴席上旁侧敲击,悍然去撩两位阁老的虎须?日后再碰上这样的情形,不要轻易出手。那几句话由吾来说便是。” 太子的意思是自己的分量总比沈栗这个编修来的重,不怕阁老记恨。 沈栗怔了怔,心中感叹自己好歹没有在这位身边白混一场,起码太子有庇护下属的意思。 郑重施礼,沈栗柔声道:“谢殿下回护。只是身为东宫属臣,为殿下打算、冲锋陷阵乃是应有之意,哪能让殿下亲自出面呢?想何、金二府俱都鼓励二殿下不敬兄长,暗谋诡谲,本就是微臣的敌人,微臣并不在意是否会得罪他们。” 雅临感动道:“奴才就说,还是咱们早些时候就跟在殿下身边的人知道维护殿下,那些后来的还差着火候呢!” 太子也连连点头。如今在东宫行走的人多了,却有些良莠不齐,用起来很不顺手。太子觉着到了要紧时,还得是老人儿可靠。尤其是沈栗几个跟着他时,东宫的形势还不好,甚至还有皇帝对太子不满的传言。是这几人伴随他度过那段艰难日子,情份当然不同。 沈栗想了想,提醒道:“湘州之事不急,不过湘王殿下尚武,手下颇有些亡命之徒,二殿下既然已经与他勾结,殿下日后出行要小心安全。” 雅临听到这里,忙不迭道:“这是正理,殿下的安全为重!” 如今新年将近,太子少不得随皇帝祭告太庙,或代皇帝访问大臣府上,需要出行的时候着实不少,保不齐会有人选择铤而走险。 太子往三晋时已经遭逢过一回刺杀,他自己也不想再经历一次,慎重道:“吾会注意。” 沈栗抱着一匣子糕点回到府中时,街上已经开始宵禁了。因沈栗一直未归,田氏与沈淳都有些放心不下,还在何云堂中等他。 见沈栗捧着匣子进来,田氏失笑,指着那匣子对郡主笑道:“这孩子当年总在东宫蹭点心,也不知怎么就叫太子殿下记住了,如今还隔三差五赐他一些。” 郡主也知这个巧宗,掩口道:“托谦礼的福,妾身也时常能尝到宫里的电信呢。” 沈栗先见了礼,回头笑嘻嘻道:“儿子将这些点心与母亲换一餐饭吧。” 郡主拍手道:“早知你在宫中吃不饱,吩咐厨房给你预备着呢。齐嬷嬷,快使人传上来。” 沈栗示意丫鬟倒茶,先牛饮了两杯。 沈淳见他颇有些疲乏之色,皱眉道:“何至于这个样子?” 沈栗摆手道:“别提了,今日事多。父亲想是打听过了?” “细节不知道,只听说是辩赢了,你小子发现湘州的赋税出了问题。”顿了顿,沈淳摆手教丫头都出去,低声道:“听说温率因输了,回湘王府路上魂不守舍,不慎惊了马,一头撞在路边酒肆的招牌上,头破血流,如今正昏迷不醒。” 沈栗冷哼道:“这人怕是没机会醒来了。” 皇帝要借清查湘州账目的名义向那边派人,湘王说不定还能忍个一时半会儿,指望能糊弄住朝廷。但沈栗在大殿中说了几句要命的话,假设人口去向,若是传到湘王耳中,叫他知道皇帝已经疑心湘王府掌握着一支军队,指不定那位就立时反了。 皇帝能叫当时在场的朝臣们封口,甚至可以说服湘王世子装作无知无觉,却无法命令温率闭嘴,那就只好请这位彻底出局了。 田氏、沈淳、郡主都是不必瞒的,沈栗慢慢将一桩桩事情说出来,几人才知道今日宫中的种种暗流。 “你怎么敢?”郡主咋舌道:“好歹是阁老呢。” “其后还站着二皇子。”沈栗自己补充道,随即苦笑:“儿子何尝不知此事是搞不好便要落个出力不讨好?只是事涉湘州,仿如箭在弦上。” 沈淳点头道:“不错,如今皇上正剑指湘州,若朝廷中还有人与湘王府合作岂不凶险?谦礼既然看出来,必须立时提醒皇上。至于那位二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沈淳冷笑一声:“若非皇上子嗣稀少,那位早把自己作死了。” “说什么呢!”田氏嗔道:“都随了你父亲,一个比一个胆大。” “孙儿就当祖母夸奖我了。”沈栗笑道:“咱们府的富贵可不就是祖父挣来的?” 田氏喷笑道:“你这皮猴儿,倒是皮厚!”虽是这样说,田氏心下却颇为愉悦。她与老侯爷沈勉同甘苦共富贵,夫妻情深,唯叹沈勉去的早。儿孙要学老侯爷,田氏只有高兴的。 “夫人,”齐嬷嬷在外面叫了一声:“饭菜已是凉了。” 沈淳惊觉几人谈论事情,倒忘了沈栗还未用饭。沈栗道:“如今事情说清楚,儿子索性回去用吧。时辰已晚,祖母、父亲母亲还请尽早安歇。” 沈淳点头道:“也好,母亲安歇吧,儿子告退。” 郡主出来,想着饭菜已凉,该是重新做了才好,随手揭开两个丫鬟捧着的食盒看了看,皱眉问齐嬷嬷:“这饭菜热过几遍了?” 齐嬷嬷垂手道:“一直在厨上温着,有一个半时辰还多了,只是方才在外面时间太长,已是凉了。” 郡主立时冷了脸:“亏得谦礼没有就用,不然教我这做母亲的还有什么脸面?在火上蒸了近两个时辰的东西竟有脸拿来给少爷用!爷们在外面挣命也似搏富贵,回来就吃这个?可见是我近来给那起子小人脸了!” 沈淳与沈栗出来,见郡主正在发火,奇道:“怎么了?” 郡主红了眼圈,愧疚道:“都是妾身疏于管教,没成想惯得灶上人偷奸耍滑。” 沈淳情知多半是给沈栗的饭食出了差错,遂上前一观,登时大怒,一扬手将食盒掀翻。 第二百四十八章不会乱 食盒被掀翻,饭菜汤汁洒了一地,丫鬟们惊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 沈栗也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屋里,忙道:“请父亲息怒,恐惊动了祖母。” 果然,田氏身边的吉吉打屋里掀开帘子探头出来。沈栗朝她摇摇手,含糊道:“没什么事,不过是不小心打翻了食盒,外面冷,快回去吧。” 吉吉抿抿嘴,见沈淳沉着脸,院子里气氛凝重,不敢仔细询问,依言回了屋里。 碍于是田氏的院子,沈淳强压怒气,负着手向外就走。郡主挥手示意仆妇们将地上收拾干净,一甩帕子,也跟了上去。沈栗轻叹一声,看着齐嬷嬷的背影若有所思,摸摸鼻子,稍稍落后。 出了何云堂,沈淳余怒未消,回身道:“本侯再不济,也没有用那样糊烂的饭菜养儿子的道理!这样大一座侯府,难道谦礼连口像样的东西都吃不上?” 沈栗见郡主面上窘迫,忙上前劝道:“父亲可怨错了人!还是母亲先发现那些饭菜不好的。母亲平日里待我们如何,父亲难道不知?您不找那罪魁祸首,偏埋怨母亲,岂不教母亲伤心?再者,不过一口吃的,不好叫她们再做便是。便少个一顿半顿的,儿子那里还有点心茶水的,总饿不着。何苦为这个大动肝火?” 在沈淳心里,沈栗是代替世子沈梧每日为家里筹谋,偏日后又要分出去,得不到侯门富贵,他私下里对这个儿子是一半骄傲、一般愧疚。尤其今日,沈栗忙到宵禁才得回府,一副精疲力尽样子,沈淳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偏教他见到厨上拿来的饮食,沈淳自然立时暴怒。 听了沈栗劝,见妻子垂手低头,耳根通红,方觉失言。郡主年岁比他小上一些,性情又好,规矩也没得挑,平日里很得沈淳喜爱。再者,郡主出自王府,平日里重话都没听过一声,如今被沈淳当着儿子与仆妇的面埋怨,确实大失颜面。见郡主紧紧拽着披风,手指惨白,沈淳不禁大为后悔。 沈栗自是有眼色,见父亲面有踌躇之色,便猜出沈淳是想对郡主道歉,于人前又放不下面子。遍即轻咳一声道:“天色已晚,若无他事,儿子先回去了。”又示意齐嬷嬷带着仆妇们退开,自己持了灯笼,施施然离去。 沈淳见人都走远了,忙不迭上前低声哄郡主:“是我唐突了,一时怒气上头,便不管不顾朝人撒气。是我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 郡主犹自难过:“不怪侯爷,妾身身为掌家主母,管教奴才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今奴才们怠惰,原是妾身的不是。” 沈淳安抚道:“府上的奴婢多了,若是个个都要亲自教训,哪里管得过来?一样米养百样人,有那安分守己的,自然也有劣习不改的。谦礼说的对,为这些人耿耿于怀怪不值当的。看那不好的,打罚便是。外边寒冷,咱们回去吧。” 郡主摇头道:“侯爷先回去,妾身还要到灶上看看。” “明日再看也不迟,”沈淳道:“不急于这一时。谦礼……他那里总有些点心之类。” “不成,”郡主道:“大冷的天,好歹要谦礼吃上口热的。再者,不去看看,妾身也怕明日的早餐再出差错。” 今日到底没在老夫人面前闹出来,若是明早再有纰漏,郡主在婆婆面前可就没脸儿了。 沈淳见郡主执意要去,便想陪着一起,到底被郡主拦下:“这都是后院事,侯爷怎好出面?” 沈淳无奈,只好先回去,看了齐嬷嬷一眼,嘱咐道:“月黑风高,照顾好郡主。若有不听教的,要狠狠地打!” 齐嬷嬷满脸不甘,扶着郡主上了小轿,往大厨房那边去。 郡主笑道:“怎么?你还委屈上了?” 齐嬷嬷低声道:“奴婢是为了郡主抱屈,只为了七少爷一餐饭,竟教郡主吃排头,侯爷也太厚此薄彼了……” “任是哪家的主母,管不好奴才也是无能。”郡主扫了她一眼:“你觉着侯爷偏心?若谦礼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呢?教我亲儿子吃那些,我也忍不得!” 齐嬷嬷低头不语,郡主冷笑道:“那饭菜是什么样?便是二等三等的丫头还能得些好的呢,这侯府都是沈家的,难不成教主人比下人吃的还差!” 齐嬷嬷讪讪道:“郡主说的是,奴婢想差了。” “你是想差了,”郡主幽幽道:“说吧,你怎么就想到将那饭菜端来的,嗯?” 齐嬷嬷吓了一跳,嗫嚅道:“奴婢去厨房去取七少爷的饭菜,灶上怎样做的,奴婢就怎么端来……” 郡主怒道:“在我面前也敢耍滑头!既是厨上做的不好,难道就不能立时教她们重做?偏要端这些上来!你也不想想,若是这饭菜被婆婆看到,我这个做儿媳的还有什么脸面!” 齐嬷嬷泪流满面,立时跪下道:“奴婢……奴婢没想到……” 齐嬷嬷扑通跪下,郡主在轿子里跺跺脚,示意停下,让人离得远了,才呛声道:“你不是没想到这个,八成以为侯爷只会发落厨房,总要顾及我的脸面是吧?你……你是没想到沈家人竟然会对我表示不满!” 齐嬷嬷一噎。 郡主冷笑道:“自我嫁过来,婆婆侯爷待我都和善,孩子们也都尊敬,再没有不好的。偏你总爱拿乔!我知你觉着我娘家是王府,又得封郡主,好似多么高贵,这家人要供着我才是……呸!沈家还是超品侯府呢!” “不是,不是,”齐嬷嬷哭道:“郡主啊,老奴……都是老奴的错!” 郡主掩口哭道:“你也不想想,你家郡主当年差点嫁不出去!我没你想的那么精贵。我嫁到沈家,是给人做妻子的,不是想让人供着的。偏你替我端着身份!” 郡主当年因救太子受了伤,留下残疾。齐嬷嬷善药石,就是那时候被晋王妃特意派去伺候郡主的。郡主把她当乳母般敬着,还打算管她养老,主仆情分自是非同一般。因此齐嬷嬷才总觉着自家郡主样样都好,到了沈家也要端着架子。如今反连累郡主受气,满面愧色,后悔不迭。 郡主既已流泪,索性便要哭个痛快,呜咽道:“我以前受了寒凉,损了身子,嫁过来这么久也没个消息,怕是没福分得个亲生的了。不说与侯爷的情分,单想着我年老还要指着这几个继子奉养,也不能教我与他们生疏了。嬷嬷本该是帮着我的,怎么反倒拆我的台?” “老奴错了啊,郡主,是老奴的心歪了。”齐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奴与灶上的一个厨娘窦家的有些龌蹉,今日发现她惫赖了,就想乘机教她吃个亏,这都是老奴的错呜呜。” 郡主咬牙道:“愚蠢!嬷嬷以前也是千灵百巧的人儿,今日怎么偏犯了糊涂?厨上有错,你只管禀告就是,偏闹到爷们面前!我都能想到其中有你的手脚,侯爷经历了多少大事,谦礼从小就是人精儿,怎么可能猜不到!” 齐嬷嬷这才回忆起沈淳、沈栗方才瞧她的眼神有异,恍然悟到大约因她是郡主的人,所以才没有立刻发作起她来。沈淳方才不满也不是为了郡主没管好厨房的下人,而是因为没管好她这个贴身嬷嬷。甚至,沈淳和沈栗大概还误以为那些端到面前的饭菜是郡主的意思,是继母要磋磨继子! 齐嬷嬷顿时大急:“奴婢该死!不行,奴婢这就去给七少爷认罪去,万不能教他误会了郡主!” “回来!”郡主斥道:“大晚上的,谦礼如今还饿着呢,哪有心思听你赔什么罪?如今还是去厨房要紧,起码先教她们准备好饮食。” 田氏合着眼,听吉吉小声道:“说是厨上给七少爷的饭食已在灶上煨了近两个时辰,早糊烂了。侯爷气得不行,掀了食盒。” 田氏不语,半晌问:“老身没记错的话,是齐嬷嬷去厨房上取得饭食?” “是。”吉吉小心道。 “郡主当时什么样?”田氏追问。 “奴婢出去的晚,没见着。”吉吉仔细道:“不过,都说是夫人先发现了不对。方才跟着打听的人回来,说夫人在路上与齐嬷嬷哭了一场,隐隐约约听见齐嬷嬷说是她的错,要与七少爷赔罪之类。夫人的轿子还是往大厨房去了。” 田氏冷哼道:“上面的人知道事理,底下人却自矜身份。主人不像主人,奴才不像奴才。惯得不像样!” 吉吉生性谨慎,不敢应声。 田氏懒洋洋道:“也罢,老身年纪大了,不想做个恶婆婆,索性装糊涂吧。老大和谦礼都是心眼明亮的,这个家总不会乱起来。” 大厨房早已乱作一团! 当值的,不当值的,厨娘,帮厨,烧火丫头,有一个算一个,但凡得着信的,都纷纷跑来。 七少爷的饭食出了差错,侯爷掀了食盒! 公侯家的饮食一向精细小心,大厨房多少年都没出过事,一来就来个大的。厨娘们欲哭无泪,天爷爷,这可怎生是好噢。 见齐嬷嬷扶着郡主进来,厨娘们都上来磕头道:“夫人饶命,奴婢们知错了。再不敢的。” 郡主嫌纷乱,不耐道:“厨房的管事娘子呢?余家的!来了没?今晚当值的厨娘是哪个?” 第二百四十九章乱起来 “奴……奴婢在!”余家的正跪在下面,听郡主问,忙膝行几步,上前回话:“奴婢知错了,是奴婢没管住人,教那夯货怠慢了七少爷。都是窦家的!今晚是她当值,偏这祸头躲了懒,帮厨、丫头们没人管着便松懈了,单留下个小的看火,才出了这样的纰漏。” 齐嬷嬷低声道:“奴婢来取饭食时,厨上只有个小丫头,说灶上的饭食就是给少爷留下的。奴婢便……端来了。” 郡主还未再问,一个丫头便忙不迭磕头道:“窦大娘原说那饭菜先温着,若过了时辰便倒了重做。后来她说困乏了,要去偏房休息一会儿,结果一去便没回来。还是齐嬷嬷取过饭食后奴婢去叫醒的。” 底下有几个帮厨、烧火丫头哭的一塌糊涂:“夫人饶命。是窦大娘,她平日里怕奴婢们越过她出风头,故此每逢当值时便将我们打发出来,奴婢们……” 郡主冷笑:“你们便顺水推舟,乐得清闲了?” “奴婢们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我们一遭吧,呜呜。”帮厨们磕头道。 掌事娘子,帮厨、丫头们都跑来辩解,偏没见窦家的出来。 郡主怒道:“窦家的呢?不是叫醒了吗?” 下人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还是那个小丫头怯生生道:“窦大娘醒来后知道闯了祸,跑去找槐叶姨娘了。” 郡主怔了怔。后宅的下人们她心里都有数,那窦家的恰与槐叶有些渊源,是养大槐叶的婶娘。 齐嬷嬷附耳道:“会不会是世子……”齐嬷嬷愈加后悔,当时只顾着想叫窦家的吃排头,竟没想到窦家的与槐叶的关系,槐叶又是沈梧的姨娘。莫非自己一时热血上头,竟不小心卷入了少爷们的争端? 郡主不屑道:“想什么呢?耽误一餐饭能抵什么用!好歹是正经世子,焉得用这些妇人手段?我见世子为了丑哥儿打算,倒是对谦礼亲近了些。”提高声音叫:“去个人,把窦家的找来,槐叶若是拦着,就将她一并带来。” 郡主吩咐下来,自有人去跑腿。厨房内一时寂静无声,余家的小心道:“夫人,厨下知道出了差错,方才又做了几样小菜,不知七少爷那边……” 郡主一拍手:“瞧我这记性。齐嬷嬷,你亲自去送。经心些!” 齐嬷嬷知道郡主是教她赶紧去赔罪,免得沈淳父子真的把帐算在她主仆头上。慌忙躬身应是,打理好食盒,向沈栗的观崎院去。 大红洒金并蒂花纹的帐子在黑暗中更显深沉,房中灯火已灭,只外间一点豆粒大小烛光兀自摇曳。容蓉歇在帐中,却圆睁双眼,双手紧紧拽着锦被。 房门轻响,她身边的郝嬷嬷自外间进来,凑近床边低声道:“少夫人,那边已经闹开了,窦家的也一如咱们预料的,偷偷跑去槐叶小院里。” 半晌,帐子里才传出容蓉的声音:“都妥当吗?” “少夫人尽管放心。”郝嬷嬷道:“奴婢在大厨房里熬汤水用是过了明路的,窦家的自己偷喝别人的东西,怨不着别人。” 容蓉郁郁道:“不是我心狠,嬷嬷知道我的。” 郝嬷嬷心疼道:“少夫人是再心善也不过的,到了如今地步,都是世道不容人。何况咱们也不过是要找个由头叫那窦家的走人,她成日里仗着槐叶那点子脸面作妖,早该打死。也怪郡主,明明是个继妻,偏抓着管家权不放。若是叫少夫人管家,直接把人赶出去就是了,何至于饶这个弯子!” “我也是为了咱们世子的脸面,那窦家的拐来拐去总和咱们延龄院有些关系,成日里耍奸卖快的,叫人看着不好。”容蓉幽幽道。 “少夫人说的是。”郝嬷嬷应道:“要奴婢说,饮食重地,便不该安排那腌臜人进去。窦家的是外面来的,能养出个做小妇的侄女,能是什么好人?愚昧村妇,不知规矩礼数,又爱撒泼,帮着槐叶说夫人的坏话。这下可好,连侯爷都发了火,郡主绝计不会容她,便是槐叶也得不了好!看她还有什么脸面争丑哥儿。” 容蓉咬了咬嘴唇,随即恢复沉默。 槐叶屋中,窦家的死死拽着侄女的手,哭道:“姨娘啊,您可不能不管老奴,呜呜。那汤水里绝对有问题,奴婢才睡死了耽误事。” 自怀孕时真正见识到田氏与沈淳心狠,差点丢了性命,槐叶就成了惊弓之鸟。早熄了争宠心思,一心只扑在孩子身上。她孕期里一直忐忑不安,怀相不好,生下丑哥儿后便坐下了病,如今已形销骨立。田氏原打算待孩子出生后,便将这心大的丫头送到庄子上,见她这有一日没一日、眼看不成的样子,便由得她留在府中,免得沈梧埋怨。 眼看时辰已晚,槐叶也准备睡下。不意窦家的忽然跑来求救,将她惊了一跳,有气无力地数落道:“现在还说这个有什么用!你自己偷喝别人的份例还有理了?必是你常常这样做,才教人钻了空子。我早教你谨言慎行,便是我这个姨娘,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哪个似你这般张狂?” 窦家的还是前几年槐叶得脸时进来的,立时就被府中富贵迷花了眼。槐叶父母早亡,大伯父不肯管,倒是窦家的给养大的。觉着槐叶给世子生下了长子,自己与侯府“沾着亲”,与别个仆妇是不同的,便越发猖狂起来,自是到处得罪人。 因最近槐叶艰难,窦家的反倒愈加说起容蓉的坏话,要帮侄女压少夫人一头。 “既出了事,向我这里跑有什么用!我能在郡主面前有什么脸面?那边问话时你不在,岂不由得旁人泼脏水?”槐叶恨道。 “那可怎么办哟。”窦家的哭道:“我的好囡子,念在你年幼时得我一餐饭,也不能不管你婶娘啊。” 正说着,郡主那边的丫鬟便到了,要窦家的回去听审。 窦家的只拽着槐叶不放手,丫鬟板着脸道:“夫人说了,若是姨娘不放人,就要姨娘一起去。” 槐叶自是不敢到郡主面前晃,只好劝窦家的离去。 见从小养大自己的婶娘一步一回头去了,槐叶心痛难忍,窦家的千不好万不好,待自己的心总是好的;又怕此事是容蓉诡计,最终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思来想去,还是勉力起身,要去找沈梧求情。 沈栗前脚回了观崎院,丫头们伺候他换了衣衫,便有齐嬷嬷呼哧带喘地奔来送吃食。 见齐嬷嬷口中道着不是,小心赔罪,狠狠几巴掌将脸都扇肿了,李雁璇自是心中疑惑。沈栗拍拍她的手,转头对齐嬷嬷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嬷嬷日后精心些便是。大晚上的,又天寒地冻,还要劳动母亲去大厨房理事,却教我这做儿子的心里过意不去。嬷嬷快回去吧,好生伺候母亲才是。” 齐嬷嬷听出沈栗没有追究她的意思,但也提醒了她:若非是她动了小心思,偏要将事情闹大,也不会连累郡主冒着寒冷夜色处理此事。不禁满面羞愧,再不敢拿着王府的架子,连连磕了几个头方回去。 沈栗这才得着口热食。早有快嘴的丫头在一旁给李雁璇解惑,李雁璇怒道:“便是母亲身边的嬷嬷也不该如此怠惰。早知如此,不如妾身亲自张罗饮食。” “好不好的,自有母亲教训她。”沈栗笑道:“一餐饭是小,逞心机也不奇怪。对这些王府跟来的仆妇来说,带累了母亲才是大错。至于大厨房那边,有当家主母在,且不用咱们出头。” 今日里诸事繁杂,颇耗心力,直到熄了灯火,躺在榻上,沈栗才缓了口气,凝神静思,只觉身上有冷汗慢慢渗出来。 于殿中赌上前程去为李意转圜,又当面给两位阁老下绊子,沈栗说的轻巧,做的大胆,其实不过是不得不为之。其中无形刀剑,足够教人心惊。 好在如今大兄总算是安生些,五叔虽然卷进了三晋官司,到底没有论罪。家中不乱,不虞有拖后腿的。沈栗暗道。 似乎才刚合眼,便听香栀与樱桃惊声叫起道:“少爷、少夫人,不好了!延龄院那边槐叶姨娘抱着丑哥儿少爷要跳井!” 李雁璇倏地坐起,惊问:“什么?” 第二百五十章慈心狠心 李雁璇还待再问,沈栗已经抓起衣衫撒腿冲了出去。 “快!”李雁璇一厢起身一厢急道:“把大氅给谦礼送去,还有手炉!当心受了凉。” 延龄院距正院较近,沈栗奔到时,沈淳早到了,连田氏都被惊动,郡主要从大厨房那边过来,倒是还要一会儿。 田氏与沈淳虽觉丑哥儿是个乱家子,平日里不肯亲近,然而这到底是头一个孙子、曾孙,真要出事,哪有不着急的道理。丑哥儿被人抱出来,惊醒后一直大哭,夜里安静,尖利的哭声传出很远,不由人不心疼。 沈栗跻拉着鞋,见院里忙乱,扯住个仆妇吩咐道:“教各处仆妇都回院子去,不准随意窜行议论,十姐儿、十二哥儿年纪还小,不教他们过来,吩咐他们奶娘、嬷嬷们都顾好了!但凡出了半点差错,一个不饶!” 田氏听见忙道:“正是,吉吉,你跟着到各院嘱咐一声,今日谁敢趁乱惹事,哪个的脸面也不留,都打了板子撵出去!” 槐叶穿的单薄,抱着丑哥儿瑟瑟发抖,半边身子坐在井沿儿上,任凭别人如何劝哄也不开口。若有人想靠近,便作势欲跳。 沈梧嗓子都哑了,和声劝诱不成,此时正声嘶力竭骂道:“你便是有什么不满,只管说就是,看在你生了丑哥儿,总不至教你去死!你便是自己死也罢,为何要连累孩子,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亲娘!” 沈淳抬手照着儿子后脑抽了一记,沉声道:“你还骂她做什么!真激她跳下去怎么收场?” 田氏连连应是:“无论如何,先把孩子抱过来再说。”旋即低声怨道:“就说这心大的丫头不成,你非要把她收房,如今到底叫她闹出事!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心软,孩子落地时就送她到庄子上才好。” 沈梧低头道:“孙儿知错了,没想到她竟左性至如此地步。待过了今日,任凭祖母打发了她,孙儿再不敢拦着。” 田氏感叹:“原就觉着她那做派像林氏……” 林氏是田氏的外甥女,当初硬赖上沈淳做妾,生下沈柿后大闹一场,一气死了。田氏有了心结,再碰到槐叶,难免愈发讨厌她。 见田氏提到林姨娘,沈梧眼角一抽,盯着槐叶的眼神愈加锋利。沈淳与沈栗皆沉默不语。 槐叶两眼发直,看见田氏倒是有了动静,幽幽道:“老夫人,您总看不上奴婢这贫苦人家的,如今连世子也厌弃了我,要将我的丑哥儿送给少夫人教养呢。” 田氏忍着气道:“老身当年便是贫苦人家的女孩,哪里会有嫌贫爱富之心?只是女子便该贞静,你是老身先头儿媳留下的,若是安分守己,老身怎会容不下?是你自己耍奸卖快,非要搅得家宅不宁。你且下来,若是日后不再惹事,这府中也不缺你一口吃的。” 槐叶泣道:“奴婢早前是想岔了,可有了丑哥儿后,奴婢也想学着颜姨娘安生过日子,等着儿子长大。不成啊老夫人,是容氏她不肯容我!她要夺了我的丑哥儿去养……” 沈梧气道:“谦礼如今也不在颜姨娘名下,你总归是孩子生母,非争这个作甚?” 沈栗在后面一拽沈梧的披风,示意他不要再说。 槐叶大哭道:“怎么能一样!七少爷是在颜姨娘身边长大的,丑哥儿如今还不记事,教少夫人养了,他还记得我是谁?” 沈栗才知槐叶这场大闹的根源,低声问沈梧:“大兄,你今日跟她说,要把丑哥儿交给大嫂抚养?” 沈栗心下还奇怪,容蓉与槐叶争这个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偏在今日闹出来? 沈梧面色微红,赧然道:“槐叶的教养不好,丑哥儿哪能交到她手里?我原怜着她重病,才一直没松口。谁知这婢子病着也没耽搁闯祸,听说她的婶子今日在厨上懈怠生事,耽误了你的晚食。她倒有脸来求我!为兄当时有些生气,言语了几句,觉着丑哥儿还是要给你大嫂抚养才好。没成想这婢子左性了,诓了奶娘,竟教她将孩子抱出来!” 沈栗恍然大悟,敢情其中还有我的事。 沈梧要将丑哥儿交给容蓉抚育,倒没出乎沈栗的预料。槐叶要抱着儿子去死,虽然有些惊世骇俗,细细思来,也非无迹可寻。 沈梧是受着正统贵族教育长大的,对妻子、妾室和儿子的感情完全不同。妻子是守家的,妾室是解闷的,儿子才是传承血脉的。槐叶得宠时,沈梧能纵着她给容蓉添堵,如今槐叶病着起不来,早不能为沈梧红袖添香,在这位世子的意识中,给槐叶温饱,叫她不愁吃喝便是尽了责任。 至于丑哥儿,虽是庶子,却是他如今唯一的血脉,再看重也不为过。槐叶是婢女出身,只会撒娇卖痴,哪里配抚养他的儿子? 容蓉性子弱,如今又满怀醋意,他也看不上,但祖母与父亲都不喜欢这孩子,沈梧就是想托田氏或郡主抚养也不能够,退而求其次,将容蓉拿来凑数吧。 那窦家的是槐叶求他放进府里的,结果这婆娘每日里生事犯口舌,沈梧早烦的不行。但人是他放进来的,为了面子,他也不好撵出去。今日槐叶为了窦家的求来,还说什么容蓉下了套,要陷害她,沈梧终于发了火,埋怨槐叶无事生非,失口提到要将丑哥儿抱到容蓉屋里。 槐叶已经失了宠爱,重病缠身,又被田氏吓怕了,自觉没有活路。窦家的虽然对她有抚育之恩,可总叫她贴银子、贴面子,槐叶自觉也不欠人情了。唯一牵挂的就是儿子,哪知如今连丑哥儿也抓不住,还要被送到她的仇人容蓉那里去,这还了得?槐叶一狠心,想要带着儿子一起共赴黄泉。 此时郡主、容蓉、李雁璇也到了。见了容蓉,槐叶陡然激动起来:“容氏,你终于要得逞了!世子到底还是向着你。可贱妾不能把孩子交到你手上,与其让丑哥儿被你害死,还不如教他跟着我这亲娘走。” 容蓉近来虽然手段看涨,然而终究火候火候尚浅,见槐叶的样子,不觉紧张起来,板着脸道:“丑哥儿由谁抚养,要听世子的吩咐,你这样闹像什么话?还不下来。” 打容蓉嫁进来,槐叶就没将这世子夫人放在眼里,冷笑道:“妾身要死了,不劳你教训。”环视众人,泪盈盈道:“我等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教你们听到,是容氏设了圈套,要逼死我!她就不是什么善良贤妇!” 容蓉气得面色发青,槐叶单等着人到齐了,好来控诉她不贤。这婢子好歹毒的心思! 沈栗见槐叶看向井里,怕是真的欲跳,忙劝哄道:“小嫂子等等,丑哥儿饿啦。” “什么?”槐叶听到沈栗称她一声嫂子,只觉顺耳,又听他说儿子饿了,不觉被人吸引了注意。 沈栗商量道:“小嫂子,这井不是一跳就一了百了的。人死了要做鬼,你看,天寒地冻的,丑哥儿都给冷哭了。再者说,咱们在这儿折腾半天,想必丑哥儿早就饿得不行。小嫂子,可不能教丑哥儿这样跟您下去,好歹也是公侯血脉,不能做了饿死鬼吧?” 如今难得有人肯对槐叶和颜悦色说话,何况到底是亲娘,就算想拉着孩子一起死,听到丑哥儿受罪,心里也是难过的。问沈栗:“你待怎样?” “教我说,先给孩子套件衣裳,用被子裹了。”沈栗道:“您自打生下他,身子就不好,怕是也没喂他一口,我叫厨上弄点辅食,好歹让孩子吃饱了去?” 听沈栗还是叫丑哥儿去死,沈梧便要跳脚,疑心沈栗趁机害他子嗣,被沈淳一把捂住嘴,示意冷静。 槐叶看丑哥儿哭得实在可怜,不禁心软,迟疑着应了。 延龄院里就有小厨房,原是单为世子准备药石饮食的,郡主立时吩咐人动手。 沈栗见槐叶神情软化,便又与她商量:“丑哥儿好容易投一回胎,养在咱们勋贵人家,天生该享福的。他在世上才看了几眼,小嫂子忍心教他死?这世上没什么难处不可化解,小嫂子尽管开口。” 槐叶茫然摇头:“我今日闹了这一场,早做不得人了。孩子……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容氏!”见沈栗正关切地看着她母子,槐叶心中一动,眼睛渐渐亮起。 第二百五十一章死不得 容蓉见槐叶两眼直勾勾盯着沈栗,心中忽然有些预感,这婢子说出的话怕不是自己想听到的。 果然,槐叶拍哄着丑哥,含泪道:“当娘的哪有盼着儿子死的?然而我与容氏素来不和,把丑哥儿交给她,只怕这孩子也没福气长大成人了。与其教他日后做个孤魂野鬼,还不如与我一起去了。” 容蓉抓住郝嬷嬷的手,气得满脸通红。她原只是打算设局撵了成日里帮着槐叶说她坏话的仆妇,若叫世子厌了槐叶更好。事情前半截都如她预想般发展,世子还松口叫她抚养丑哥儿,哪知还没容她欢喜,情况便急转直下,槐叶竟在阖府的人面前坏她名声,死活不肯将孩子交出来。 敢情自己费尽心思,如今却要落个得不偿失?狠狠看着槐叶,容蓉一时倒恨不得这婢子赶紧带着那孩子死了! 还是郝嬷嬷使劲摇着她的手,容蓉才惊觉田氏等人都皱着眉看她,此时再想收敛面上狰狞,却是晚了。 槐叶冷笑一声:“你们都见了?有如此毒妇在,我怎能留下丑哥儿!” 沈梧一会儿瞪向容蓉,一会儿瞪向槐叶,只觉妻妾二人,一个拎不清,一个心肠不好,哪个都不配教养自己儿子。 沈栗和颜悦色,口中商量着,脚下有意无意向前凑:“小嫂子的意思是……” 槐叶咬牙道:“除非七少夫人来抚养丑哥儿!” 李雁璇不意槐叶竟提起自己,檀口微张,飞速瞄了眼容蓉。果见容蓉气恼地看着她。 沈梧听槐叶要把丑哥儿交给沈栗,一蹦三尺高,使劲挣脱沈淳,怒道:“不可能!我尚在此,哪有让兄弟教养儿子的道理?你看不上……容蓉实在不成,我大不了求祖母、母亲抚养孩子,放到谦礼房中算什么话!” 槐叶摇头道:“不成,老夫人、侯爷都不喜欢这孩子,夫人还在抚育十二哥儿。便是世子您,将来若有嫡子出世,也不会将丑哥儿放在眼中了。您的性情我最知道,旁人说两句好话就能糊弄,到时这孩子哪还有活路?” 田氏见沈梧头上青筋都鼓起来,怕刚刚和好的两兄弟又要翻脸,忙道:“那孩子是我沈家的骨肉,老身总不会亏待他。” 槐叶摇头不语,只盯着沈栗。 沈栗又不着意地向前凑了凑,平静道:“不成!” 沈梧正在恼怒,听沈栗拒绝,心里方松了口气,随即又愤怒起来,生怕槐叶被激的抱着孩子跳井。难不成七弟真想害了我的儿子?沈梧怒视沈栗:你便暂时答应又如何? 沈淳揪着长子的衣衫将他拎到一边,沉声道:“不要添乱。” 槐叶觉着在这种情形下,沈栗无论如何也会先答应下来,然后自己再逼着他在众人面前立个誓,士大夫一诺千金,沈栗便无法反悔了。槐叶在沈家的时间不短,知道沈栗夫妻都是守正的人,既然许了诺,总不会亏待了丑哥儿。 她打算的倒好,没料到沈栗竟然一开始就拒绝了。抖了抖嘴唇,怒道:“你不答应,我便带他一起去!” 沈栗柔声道:“小嫂子,你将丑哥儿交给我,大兄心里该有多难过?岂不是离间了他父子之情?我便抚养他,也不能教这孩子关起门过日子,他总要在沈家生活,你想让祖母、父亲、大兄怎样看待他?” 槐叶心里想着要死,早失了分寸,原觉着把孩子交给沈栗最好,叫沈栗一说,又觉着有理。 沈栗又道:“何况,将来我这一房早晚要分出去的,难道教丑哥儿跟着一起离开侯府?再者,我将来也会有亲子的,实话跟你说啊,我真不能保证到时候能待丑哥儿如我亲子一样——” 槐叶听得入神,不意沈栗已经凑到不远。也是沈栗自小从文,从没在府中施展过什么身手,槐叶只当他是文弱书生,比一直病弱的沈梧也强不到哪里,打一开始就没怎么防备他。却没想过武勋家的书生能有多文弱?拾掇不了高手,对付她一个女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沈栗口中尚自商量着,脚下却急速向前一窜,一把拽住丑哥儿!槐叶只觉眼前一花,人都懵住了,孩子脱手就教沈栗拽走。小孩子能有多重?沈栗顺势一轮,将丑哥儿抛向身后! 沈梧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两眼只盯着飞在空中的儿子,生怕摔出个好歹!心里越急,身体偏愈发僵硬,一时竟给惊得动弹不得。 还是沈淳稳健,瞬时冲上前去,抓住丑哥儿,就势转了半圈卸力,稳稳当当将孩子接下来。 容蓉忙上前要接过,却被田氏侧身截开,孩子抱走。 沈栗这边却还在危急中。 槐叶乍然失了孩子,惊叫一声。见已无法挽回,顾不得其他,身体向井口一倒,便欲跳下去。 她原本半边身子就在井沿上,要跳下去还不容易?待沈栗再次冲上前时,只捞住半边臂膀!沈栗是跑过来的,立足未稳,槐叶向下的势头又足,立时就给她带下去。 沈淳刚把孩子交给田氏,就听见李雁璇、李雁璇和一干丫鬟仆妇一边惊叫一边向井边跑,转头一看,哪还有儿子的身影? 饶是沈淳身经百战,此时腿也软了,脑中嗡嗡直响,深一脚浅一脚奔过去,扒开围着的仆妇们,见李雁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与郡主在井边合力向上拽着一只手臂。 原来沈栗反应快些,到底叫他一只手攀住井边,没有立时落下去。 李雁璇早就哭得力竭,与郡主两个女子,哪有力气拽沈栗上来?何况底下还有一个槐叶。 沈淳立即替下妻子儿媳,亲手去拉儿子。沈梧见丑哥儿在田氏怀里哭得响亮,一颗心放下,倒是能动了,也赶紧上前帮忙。加上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渐渐将沈栗拉上来。 一边拽,一边就见沈栗呲牙咧嘴,沈淳便担心沈栗落下去时磕了撞了,伤到筋骨。直到将沈栗与槐叶都拉上来,沈淳才发现,原来是槐叶在井下咬了沈栗。 槐叶早就抱着必死之心,在府中大闹一场,不能骂的人骂了,不能得罪的人也得罪了,何况她还想抱着沈家的血脉去死?槐叶自觉今日若是不死,上去肯定没有好结果。因沈栗使劲儿拽着她不放手,槐叶索性便攀住沈栗手臂下口就咬,希望沈栗吃痛放手,放她落井。 也是沈栗倒霉。本来冬季都穿得厚,便是咬也不会留下太重的伤口,奈何沈栗来得急,只随手拽了件衣衫披着,不但冻得够呛,此时也被咬的不行。 沈淳见沈栗手臂给咬的鲜血淋漓,知道槐叶是下了死口,不禁勃然大怒。他平时都不屑亲自与女子计较,何况是个下人?然而见儿子受了伤,沈淳便再也忍不得,劈头狠狠扇了槐叶一耳刮。 马上将军的手有多重?槐叶教他扇的转了半圈,一声没吭,闷头倒下去。仆妇们纷纷让开,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扶起她。 田氏怒道:“不要管她,为这婢子闹了多少事?谦礼何苦救她!安智,你若再为这婢子求情,看老身饶得了你?” 沈梧早被槐叶惹了一肚子气,恨她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为其求情?往日宠爱早就烟消云散,倒觉着这婢子还是死了干净。 沈栗苦笑道:“祖母,非是孙儿心软。槐叶千不好万不好,可谁叫她是丑哥儿的生母呢?今日教她死了,丑哥儿长大后怎么办?人死了便无法解释,将来事情被传成什么样可就不一定了。说到底,不过看在孩子面而已。” 田氏静心思量,也觉沈栗说的有理。 今日槐叶闹得这一场,阖府都惊动了,这事情再怎样也是瞒不下去的。容蓉小产之后,一直没有动静。沈梧身子弱,成婚几年,也只得了一个丑哥儿。长房长子,万一沈梧再没有嫡子,这孩子真有福气承爵,到时为了他生母之死闹起来,对侯府的影响可太大了。 这么说,槐叶一时竟还死不得? 第二百五十二章生为杜鹃 田氏拍拍丑哥儿,喟然道:“罢了,留她一条命。只是我再能不容这女子留在府中,将来教坏了孩子。待她稍好,便送到庄子上去,再不许回来。” 槐叶原就病得沉重,今日折腾这一场,大约也活不得多久,总挨不到丑哥儿成人后再来挑拨。教她拖些时日,也好避过口实。 沈淳惦记着沈栗手臂上的伤,忙催着众人进屋,连声唤人去请府医。 容蓉怯生生凑到田氏身边,伸手去抱丑哥儿,被田氏一让,让在一边。这会儿田氏也不念丑哥儿是什么乱家子了,更不嫌孩子重,亲手抱着往屋里去。 往日里田氏总怜容蓉嫁过来受气,很是给她几分面子。容蓉不意太婆婆今日竟一点儿也不遮掩地表示对她的不满,一时窘迫非常。 茫然四顾,沈梧看也不看她,众人纷纷离去,片刻间人踪皆无,便是昏迷不醒地槐叶也被人搀走。而自己却孤零零,身边只有一个郝嬷嬷。 天上渐有雪落,寒凉透骨。 沈栗早冻得不行,府医给他包扎伤口时,便一连串喷嚏打出来。郡主一叠声吩咐厨上浓浓熬了姜汤他驱寒。 丑哥儿又惊又吓又冷,虽然还有力气扯着嗓子嚎哭,身上却已低烧起来。沈梧心中着急,想起槐叶说是容蓉设局害人,不由开始怀疑起来。 田氏既然想要槐叶活,自嘱咐郎中尽力救治,教人开了库房,拿出些好药材与她用。槐叶从小劳作,身子骨较闺秀们硬实得多,因耳边有丑哥儿的嚎哭声,心里惦记儿子,到底叫她撑过来。至天明时,好歹缓过一口气。 容蓉委委屈屈回转屋中,心中忐忑不安。如今事情闹大了,自己那点儿小手段会不会被公婆发现呢? 第二天,容蓉骇然发现郝嬷嬷竟然不见了!打问时,左右仆妇都摇头,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心惊胆战,坐卧不安,待容蓉终于鼓足勇气去问沈梧时,正碰上沈梧张罗仆妇们收拾丑哥儿的用具衣衫。 见是容蓉来,沈梧愤然道:“原还觉你是个老实的,不想竟娶了毒妇!为了夺子,搅得阖家难安。丑态百出,哪堪为我沈家宗妇!” 容蓉心知事情发了,不意沈梧竟说出如此绝情话。心里又气又怨,不禁涕泪连连。 沈梧与她少年夫妻,原也恩爱过,此时却觉眼前人是红粉骷髅。冷声道:“你还来做什么?祖母已吩咐了,待槐叶能挪动,立时送她去庄子上,可合了你的心意?至于丑哥儿,交给母亲抚养,不劳你费心。” 容蓉心里五味杂陈,在她看来,便是将孩子托给沈栗也比交给郡主好。丑哥儿由郡主抚养长大,岂不抬了身份?将来自己得了嫡子却要往哪里放? 见沈梧心意已决,容蓉一时也无可奈何,越发想找到郝嬷嬷与她商量。 沈梧怒道:“那仆妇存心不良,挑拨是非,早叫父亲处理了!我劝你还是安生些吧,再敢谋我子嗣,我沈家也不是不敢休妻!” 容蓉捂着脸跑回房里,她自娘家带来的陪房死的死、嫁的嫁、走的走,单剩一个郝嬷嬷在身边,如今竟也没了。在房中哭了半晌,丫鬟仆妇都躲了,冷冷清清,越发凄凉。 至午间,才有人发现容蓉也病了。沈梧的一妻一妾,均倒卧在床,奄奄一息。 太子发觉沈栗今日尤其无精打采,兼之其左臂十分不便。待问时,沈栗满脸苦笑,无奈道:“家丑不可外扬。” 太子疑心礼贤侯世子又闹起来,沈栗摇头:“不是,然而此事实在说不出口,殿下恕罪。” 太子便不再问,只嘱咐道:“若有难事,尽管开口,好歹吾是太子,总该庇护得你。” 沈栗恭声称谢。 太子微笑道:“事情如你所料,父皇果然疑心起那两家。” 原来今日早朝后皇帝便将太子宣去,拟起一份名单来。此时新年将至,除了平常赏赐,皇帝打算对一些老臣、重臣格外加恩,由太子代为问候,亲自登门犒赏。 一则,是为了继续给太子壮声望,二则,现在平湘之战在即,是时候让一些关键人物知道皇帝的打算了。 何、金二家都是传承已久的世家,又有阁老在朝,按说应该在名单上,可惜,太子前后扫了几遍,没见何宿与金德寿的名字。太子心中一转,轻声问:“父皇,何阁老与金阁老……” 邵英没吱声,半晌问:“你觉着,这两个人如何?” 太子小心道:“二位阁老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儿子正该虚心向他们请教。” 邵英轻叹:“只怕就是太渊博了,反而失了本心,教人看不清。你不要与他们学。” “是。”太子恭声应答,顿了顿,又试探道:“父皇,眼见三弟过了年便要择日封王、大婚,二弟那里也该加封才是。” 邵英漠然道:“你倒还惦记他。” 太子低声道:“总是我邵家子弟,一直拖着,却教二弟的面子往哪里放?” “不好封啊。”邵英迟疑一番,叹道:“先放着吧。” 听说皇帝将何、金二家排除在名单之外,又继续拖着不肯给二皇子加封,沈栗心中松一口气。自己在赐宴上不惜得罪两位阁老也要说出口的话终于有了效果。 越是抓权的皇帝疑心越重,若是能由此开始,慢慢令皇帝对何、金二家由疏远至疑心,由疑心到忌惮,便可完全将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剔除在太子的竞争者名单之外了。剩下一个三皇子便是有心争位,其外家势力也完全没法和金家相比,所带来的威胁只会更小。 皇家子弟都是属杜鹃的,打出生开始,就一直致力于挤掉其他兄弟。 仿若天命,亦是宿命,不挤不行。 幸亏皇上这窝崽子不多。沈栗暗道。 太子低声道:“父皇的意思,明年无论如何要开打。” 沈栗默然点头。 有失踪的人口和赋税在那里,邵英年都过不好。这场仗打的越早越好,总不能等到湘王那边都准备好了。 “却不知北狄那边情况如何?”沈栗问的是北狄的内乱是否结束,若是北狄境内已经安定,只怕朝廷的压力会更多。为了防止背腹受敌,盛国还要分兵在北方边境防御,不知国库到时能不能支撑的住。 太子喜滋滋道:“缁衣卫有探子过去了,带回来的消息说那边更乱了。北狄大汗的几个成年儿子年纪相差不大,纷纷招兵买马。因去岁的雪灾,草原上的势力翻了盘,如今正分裂成几个势力,短时间内怕是不能给咱们捣乱了。” 沈栗立时恭喜道:“此诚社稷之福也,可见我皇得天独厚,自有皇天保佑。” “要不怎么说‘天子’呢?天之子也,咱们万岁和殿下要做什么,天爷爷总会帮忙的。”雅临凑趣道。 太子脸色微红,咳了一声道:“君子应常修己身,家国大事,不能总靠着运气。” “殿下能如此想,也是社稷之福也。”沈栗道。 太子教沈栗拍的高兴,又赐下一盒点心,嘱咐他:“过两日朝中便要封笔了,不过,因吾要至大臣家中去,你还是闲不得。” 沈栗恭敬道:“微臣荣幸之至。” 自东宫出来,沈栗便思量着到翰林院点个卯,在封笔之前将手头的工作收尾。他这点卯纯属应景,然而满翰林院也无人找他麻烦。无他,沈栗在昨天辩赢了温率,皇帝亲口许诺年后要为他升职的消息已经传开。 羡慕嫉妒恨!同科进士,别人起码要熬三年资历,才能有机会升迁,他倒好,大半年过去就要化茧为蝶了。 一口老醋咽下去,还是要围着沈栗道喜。奉承就算了,献上一个笑脸,和这位青年英才打好关系还是必要的。 消磨到散衙回府,惊闻容蓉也病重在床,一日之间,便命若游丝。与父亲兄长面面相觑,正经大妇病重,总不能不教亲家知道。不然万一容蓉重病不治,容家哪能干休? 沈栗一头冷汗,容家那位颤巍巍随时可能咽气却又偏不咽气的老太爷,不会亲自到门吧? 第二百五十三章亲情道理难分辨 容老太爷几年前就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他自己都将棺材板准备好了,然而时至今日,老爷子还恹恹地过活着。 这老人家经过立国之战,给老侯爷牵过马,只时运不济没能发达,先后失去了几个儿子,如今还健在的,只有容蓉的大伯容置业。偏容置业如今外放,一家子都跟随上任,只留下容蓉的母亲黄氏与弟弟容荞在景阳伺候老太爷。 昨日早上礼贤侯府派了管家气冲冲将容蓉的陪房郝嬷嬷一家都送回府中。老太爷审问之后,知道容蓉耍手段,事情闹大了叫婆家不满,正思量着是不是上门与亲家赔礼,随即就传来容蓉病重的消息。 黄氏吓得六神无主,担心是沈家容不下女儿,要暗中处置了。老太爷嗤道:“心里都装着些什么小门小户的阴私手段?难怪将女儿教的气量狭小,犯下大错。” 黄氏哭道:“孩子在婆家过得艰难。” 老太爷叹道:“她是正经娶进门的宗妇,只管规规矩矩过日子,将来总少不得她的诰命。偏学那小妇模样算计争宠,反失了身份。” 容老太爷与黄氏想的终究不同。黄氏是觉着将自家女儿嫁出去做儿媳的,容老太爷却是将孙女嫁去沈家做宗妇的。 宗妇与媳妇,到底有些差别。 孙女出了事,孙子如今还撑不起门庭,老太爷只好亲自劳动一番,往沈家走上一遭。 见容家果然出动了老太爷,便是自家有理,沈淳也觉气短。人上了年纪,总有点任性的理由,亲家太爷讲理还好,老人家若是撒起泼来,却要如何应对? 沈栗想溜,被父亲拽住,只好不甘不愿地一同前往正堂。 好在容老太爷年纪大了,脑筋可不糊涂,固然能仗着辈分死不讲理,可自己还能撑几年?若是亲家心中不满,等自己与沈家这点香火情消耗殆尽,孙女怕是更难在婆家立足。 老太爷要讲理,真正准本撒泼的却是容荞。 听说姐姐不好了,容荞对沈家的积怨勃然而发。 父亲容立业是因为往李朝国调查沈淳失踪之事才丧命的,姐姐嫁到沈家,先是被婆婆找茬,后是被世子厌弃。打从与沈家论亲,自家的境况便江河日下。 听说姐姐病重不起,容荞觉着,自己也该为姐姐出一回头了! 见礼已毕,老太爷刚刚挑起话头,容荞便脱口道:“听说姐夫为了一个妾室,便苛待家姐,以致家姐气愤难忍,重病在床。想贵府也是体面人家,该是讲礼法的,却不料出此以妾凌妻之事!” 沈淳的脸色便严肃起来。 沈、容两家门第有些差距,若不是容老太爷与老侯爷当年有些香火情,如今又做了亲,沈淳未必会如此郑重其事地相待。区区一个容荞,更是不会被沈淳放在放在眼中。 然而容荞这番话,沈淳却不得不重视。 对官员来讲,以妾凌妻算是私德有亏,足够让御史们参上一参了。沈梧虽没甚差事,但他如今毕竟是世子,若是容荞真打算出头告诉,指不定就会有人乘机攻击沈家。 此次虽是容蓉自己惹出来的,沈家有理有据,但往日容蓉与沈梧夫妻不和却是真的。麻烦的恰是容荞的身份,他是容蓉的娘家兄弟,由此人控诉沈家,别人先要信个八成。 家宅私事本就很难分个青红皂白,流言蜚语之下,更难澄清。沈家又不好把后宅事拿出来辩诉——不然便是最后事实得以澄清,沈家的脸面怕也不剩几分了。 容荞的话一出口,容老太爷便心道不好,孙子这番话一出口,两家姻亲的情分更要稀薄了。别说沈家会不会忌惮容荞的威胁,便是一时怕了,也不过是一时叫容荞逞刁,对生活在婆家的容蓉半点好处也没有。 由威胁而维系的“缘分”,消磨的只会更快。 “荞哥儿!”容老太爷厉声道:“不许胡说,这里哪有你出头的份!” 话已出口,容老太爷再拦,沈淳也不会就当没发生过。容老太爷的“讲理”也是有条件的,就是容蓉还活着。万一儿媳不幸殁了,她膝下又无子,难保容家不会翻脸。 沈梧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容蓉作妖,害得丑哥儿被槐叶抱去跳井,容家居然还想倒打一耙? 沈栗见容老太爷面上一副和蔼之色,容荞偏梗着脖子,疑心他二人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沈梧使了个眼色,插言道:“老太爷、父亲,想两家虽是姻亲,平日里走动却少,我兄弟二人与荞兄难得一见。您二位商议大事,何苦让我们小辈在此拘束?且容我等出去松快一番。” 沈淳知道沈栗是想把煞风景的容荞拉出去,点头笑道:“也好,你们年轻人亲近些。荞哥儿不要见外,只管随你姐夫、谦礼一起玩去。” 容老太爷也巴不得容荞与沈栗兄弟好好相处。 容立业离世后,因他这一房只有容荞一根独苗,黄氏无论如何也不肯儿子去袭了他父亲的职,到缁衣卫里混生计。死活托他大伯想法子将容荞的名字在册中划出,也不教他习武了,反送儿子去读书。 当时容荞都十四了,也不过中人之资,这个年纪才往文路上去,又没有名师指点,能读出什么名头来?几年之后,看着实在不像,又想捡起武艺来,奈何荒废了这么久,错过了习武的好时机,这条路也走不通。到如今活脱脱一个文不成武不就。 他这一房是真要败落了,容老太爷愁得慌。 为孙子打算,容老太爷也想叫容荞常往沈家来。如今既然沈栗开口相邀,老太爷虎着脸嘱咐孙子:“好好与你姐夫、谦礼相处,不许胡闹!”又向沈栗兄弟笑道:“这孽障被他母亲惯坏了,其实心地还好。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看在老夫面上,通融他些。” 世子还在憋气,沈栗恭敬道:“都是一家兄弟,老太爷尽管放心。” 年轻人容易热血上头,撞到冰墙却也容易冷却。被容老太爷瞪的心寒,容荞只好蔫蔫地跟着沈栗二人出来。 离开正堂,沈梧立时便要拂袖而去。容荞又要跳脚,沈栗也微微皱眉,无论如何,妻子还病着,事情还待解决,就这样避之而走,确实有失风度。 心中虽然腹诽,口中还要为沈梧转圜:“荞兄不知,昨夜我那兄长唯一的血脉差点夭折,如今看着也不好,又要看顾大嫂,大兄如今是两头忙。”又转头对沈梧道:“大兄且慢行,既然荞兄来此,不如先陪同荞兄看望大嫂。” 听沈栗提到长房子嗣,容荞到底忍下一口气。甭管容蓉委屈与否,因她的作为差点害了夫家孩子却是实打实的。嫡母不会太喜欢庶子,只要头脑清楚的,心中都有数。但礼教偏偏要正妻贤良,容荞再不讲理,也说不出容蓉做得对。世情如此,由不得人不妥协。 沈梧想起容蓉,也稍微冷静下来,好歹是正头妻子,如今重病着,沈梧也不想表现的太绝情。 容蓉房里正传出呜呜哭声,容荞心急要闯进去,被沈栗拦下,问了丫头,知是黄氏正在屋内。沈栗便拉着沈梧与容荞跑到窗下,听黄氏母女谈话。 沈梧与容荞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大冷的天,不去屋里坐着当面探看容蓉,偏在室外听墙角,这是什么毛病? 沈栗尴尬地笑笑,指指窗户,示意两人静听。 沈栗此举当然不是闲得慌。 和亲戚讲理是最难的,事情一旦掺杂亲情,哪还理得出头绪?沈梧与容蓉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彼此都有错处。他们只拉着容荞理论,对方能不能听进去还在两说。 与其让他听沈家人分辩,倒不如让他听自家人说。黄氏今日来探看女儿,多半会得到容老太爷的指点,与容蓉分析厉害,晓明道理,教她如何在婆家立足。左右是劝和不劝离,有心思清明的容老太爷把舵,黄氏说出口的多半不会是沈家的坏话。 这些母女的私房话黄氏不会在容荞面前讲,但沈栗却要容荞一听。 第二百五十四章牵一发 转头去看沈梧,沈栗心中暗叹,原还说府内平静,家族中没有短处,不料大房立时就出了事。容荞年轻气盛,此番容蓉没事还好,旦有不虞,不需有心人挑拨,容荞也不会善罢甘休。沈梧身为世子,他的事就是侯府的事,是沈栗的事。 屋内黄氏正劝女儿:“你便是不满仆妇口舌,只管告诉郡主处置,难道郡主会维护个姨娘的脸面?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适得其反不说,反叫人看轻。” 容蓉只管摇头痛哭,怨道:“辖制不住奴才,跑去婆婆面前,又有什么脸面?” 黄氏叹道:“府中又不是你管家,何苦计较这个?你自己立身正直,有那不安分的,抬出规矩来,比什么手段都好用。我听说女婿原也打算将那孩子给你教养,这不也是按着规矩?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你不抢,便该你得到,抢了反而得不着。只看谁能沉住气罢了。” 容荞听得刺耳,为何母亲不安慰姐姐,反倒为沈家开脱? “得知你过得不好,”黄氏道:“我倒是想挠花了女婿的脸呢。” “母亲!”容蓉叫道。 沈梧在外面不觉摸了摸脸颊。往日他待容蓉不好,在岳母面前总有些气短,如今虽然得了理,却也不想轻试锋芒。 容荞手指轻弹,跃跃欲动。 “看看,挠不得吧?”黄氏道:“撕破脸的事情好做,然后呢?叫你与女婿和离?好女儿,别说如今是咱们理亏,便是往时,母亲也不能挑唆你与女婿翻脸。” 沈栗看向容荞,见他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黄氏叹息道:“也是为娘的错了,因你性子软,为娘便着意为你挑几个精明厉害的陪房,却没想到下人太精明了,反倒辖制起主人来。郝嬷嬷倒是一心为你,可惜见识又少,成日里为你出些阴诡主意,反引得你走了狭路。” 容蓉泣不成声。沈梧心底却泛起了嘀咕。要说容蓉的几个陪房,确实都不怎么好。先是幼琴背主,其他几个除了病殁的,都利用容蓉的地位给自己找了好人家嫁出去了。容蓉天生是个没主意的,先时做下那些混事,难不成真是教下人挑拨的? 黄氏若当面给沈梧说容蓉是被下人拐带的,沈梧未必肯信,如今他自己趴墙根听来的,倒觉有理。 容荞不看沈梧,却低声对沈栗道:“当初将姐姐许给你们家,家父便觉着齐大非偶。果然,嫁过来后姐姐便没过几天好日子。人非草木,过得不好,总要想法子改变。没成想姐姐变来变去,姐夫却越来越厌弃她。” 沈栗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只沉默不语。 沈梧一旁听着若有所感。 容蓉在屋内哭道:“世子要休了我。” 沈栗愕然看向沈梧,长房大妇,你说休就休了?容荞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开战之势。 沈梧尴尬地轻咳一声:“不过是怒气头上失言,警告不要再犯而已。” 沈栗埋怨道:“这样的话哪能出口?难怪大嫂一病不起。” 容蓉嫁过来积年无子,又闯了祸,沈梧说要休她,凭容蓉的心性,哪有不当真的?一瞬间天塌地陷,立时便支撑不住。 三人正蹲在窗下窃窃私语,不妨郡主忽然自外面进来,领着一干仆妇,正正好好看见这一堆听墙角的。 沈栗脸皮厚,半点不在乎。世子面色微红,最尴尬的是容荞,当着一众仆妇的面,手脚都僵直了。 沈栗笑眯眯同沈梧、容荞给郡主请了安:“母亲这是来探望大嫂?” 郡主面色无异,只当方才没着偷听的,笑道:“我那儿有支好参与你大嫂。” 沈栗笑道:“送大兄和荞兄过来,这便告退了。” 沈梧与容荞怒视沈栗,我来看妻子(姐姐)还用你送? 沈栗才不管,眼见两个火头已经冷静下来,双方都有要和解的意思,沈栗自然不愿再掺和。 容蓉这场病看着来势汹汹,却是心病占了大头。见到亲母,一口郁气先散了一半,又见沈梧缓颜安慰她,知道不会轻易被休弃,倒真打起几分精神。 沈栗回院子躲了半天,终于挨到容家人离去。沈淳见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笑问:“怎么?容荞有那么难缠?” 沈栗苦笑:“到底是亲戚,难道儿子能对他疾言厉色?回头还怕大兄怨我。” 沈栗还有话没讲出口,容蓉变成如今这样,沈梧也是有责任的,平心而论,率先不肯好好过日子的,恰是沈梧。若与容荞相争,沈栗还真不敢说自家没有短处。 与朝廷大员对阵沈栗都没心慌,怕的就是和亲戚理论,偏自家又底气不足。 沈淳心中自有思量,用罢晚饭,将沈梧叫到书房。 “别人处理家事,恨不得大事化小,你却越闹越大。”沈淳沉着脸。 “儿子也是气糊涂了,一时失言……没想到容蓉气性会那么大。”沈梧嗫嚅道。 沈淳叹道:“你也是我精心教导出来的,怎么连家事都处理不好?还要连累谦礼替你想辙?” 沈梧不语。 “你这孩子做事向来没深浅。”沈淳道:“咱们家不是没有仇敌,你就不想想,若是如今容荞闹事,咱们家被人参个私德不休,会有什么后果?” 沈梧道:“儿子给家里丢脸了。” 沈淳恨铁不成钢道:“皇上刚刚大臣的面许诺年后要谦礼升迁,转过头咱们家就被参!你当只会是丢脸的问题?” 沈梧方才想到父亲所指,恍然大悟,哑口无言。 好歹是公侯子弟,沈梧自然知道此时府中闹出丑事,言官们们一定不会放过,别讲容荞不成器,单看那容蓉兄弟的身份上,言官们就能将沈家参个底朝天。 同气连枝,会不会牵连到沈栗身上?会。 皇帝的看重,对别人来讲是威势,对言官们来讲,则意味着靶子出现了。 有很多言官都致力于做“谏臣”,没事便思量着血谏,叩阁,打皇帝脸面。 参倒一般人太没成就感,参倒皇帝看重的,那才叫能耐,值得青史一书。 所以皇帝的看重也是一把双刃剑,撑得住的,便是俊才,被参倒的,难免被斥为佞臣。 沈栗如今恰是个靶子。在升迁落实之前,有的是人盯着,盼着让他出点什么事,或是他的家族出点什么事。 “我见你近来与谦礼和好,还当你想明白了。”沈淳皱眉道。 沈梧低头道:“儿子没想到这个。” “你没想到,你媳妇也没想到,一个将来的族长,一个将来的宗妇,都没将家族放在眼中!”沈淳怒道:“自家闹事,叫为父和你兄弟出头收尾!” 沈梧不觉满面羞愧。 心中再是难过,沈梧也不得不承认,沈栗确实“稍胜于”自己这个世子。 丑哥儿是沈栗出手救下的,容荞是沈栗想法子安抚的。大房的事原本与沈栗不相干,沈栗为此忙前忙后,还差点被他连累,直到如今,这个兄弟也没有怨言出口。 若是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沈梧忽然意识到。 “儿子知错了。”沈梧低声道:“今日儿子也想过,以前确实是儿子荒唐,没顾好家事,任性而为。容蓉……她本性懦弱,儿子也没好好教她,放她自生自灭,反被下人挑唆。日后儿子会注意的。也……也不会再闹出拖累家族的丑事。” 听了这话,沈淳反而满面狐疑:“你从小性子犟,还是头一次这么痛快认错……不是糊弄你老子吧?” 沈梧愕然,难道他的信誉已经如此低,连认错都被父亲怀疑了? 沈淳猛然回神,轻咳一声道:“你既能说出来,为父就当你想明白了。咱们家正是要紧的时候,这几年,都要谨慎的过活,知道了吗?” 一番风波总算平息下去,悬在沈栗头顶的那柄无形之剑也悄然消失。 槐叶最后瞧了一眼儿子,委委屈屈爬上马车,前往城外庄子。死过一回,闹过一场,见沈家最后决定由郡主抚养自己的孩子,这女子又想活了。然而她沉疴已深,能不能熬到儿子成年,却要看老天的意思。 腊月二十四,朝中正式封笔,至正月二十,在这段时间内,沈栗的工作就是时不时陪伴太子往重臣府上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风向如何 大房风波虽然不小,好在得到及时疏导。郡主治家严谨,侯府里半点音讯没传出,容家为着容蓉,到底不肯声张。眼见着一场将要影响家族声誉,甚至沈栗升迁的丑闻,终于被压了下去。 沈梧原本生冷不忌,幼琴、槐叶都是爬床丫头,一个背主,当时便被处置了,一个工于心计,最后却要抱着孩子跳井。在见识到容蓉这样堪称懦弱的女子也会使用阴险手段之后,这位世子彻底“大彻大悟”,将女子视为洪水猛兽,反而清心寡欲起来,竟摆出一副就守着丑哥儿过日子的态度,将田氏气得哭笑不得。 好好的孙子,怎么就长成这样一朵奇葩? 赶在年前,沈栗随太子到了封棋府上。 像这种加恩,对被选中的大臣以及皇帝、朝廷来说,其政治影响是很大的。 于大臣自不必言,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要条件就得到帝王的赏识,没有皇帝认可,甭管你一腔抱负有多么远大,都是无源之水。别说兼济天下,用来给自己解渴都嫌味道不好。 于朝廷,代皇帝宣恩的太子驾临至那一家,便预示着皇帝正看重这家大臣的政治观念,接下来的朝廷风向必然偏向于此。想跟风的要赶快,有瓜葛的须得准备好,政敌们只好暂时偃旗息鼓,静待转机。 然而这种活动对太子的影响却不算大。虽然能再一次对朝臣宣示太子的地位,但在到了大臣府上后,太子其实是没机会与这些大臣畅谈的,以免有收买人心之嫌。 比如首辅封棋,平日里这老大人与太子便有意无意相互回避。此时,太子也是在一众随行属臣、礼部官员、内监的簇拥中,众目睽睽之下,与封棋一板一眼,一问一答。 经过照本宣科般的客套、谢恩,太子按照皇帝的吩咐,与封棋谈论起湘州的税务问题,隐约对湘王不朝和湘王府属臣的不敬表示不悦。 几年之前,邵英偶然听到沈栗的议论,与封棋等人商量过后,便决定暗中着人散布关于湘王的不利言论。但这些年,风言风语始终被控制在在井肆瓦巷中流传,今日这次话,是太子和首辅首次在正式场合下公然对湘王表示不满。 沈栗与郁辰站外围,见一些心急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郁辰慢慢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悄悄握紧拳头,忍不住看向沈栗。见沈栗面上并无惊异之色,便明白他怕是早就知道太子会说出这番话了。 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郁辰在东宫的地位本就比不上沈栗,积年过去,没能立下什么大功,反而在宫门夜开案中出了纰漏,至玳国公府被参后,更要夹起尾巴做人。一些机密事情无法参与,消息便不甚灵通了。 ********的滋味显然不好受,然而郁辰现在却顾不得心底那一点失落。 皇帝是不是要讨伐湘州,对郁家的影响太大了。玳国公府在南方势力颇大,皇上要动湘州,就不能不用郁家。用了郁家,玳国公府就有机会复起,恢复往日荣光! 盯着沈栗,郁辰几次欲出言打探,终于强自压抑下去。 郁辰的异样,沈栗当然有所察觉。好在这位兄弟到底头脑清明,没有教他为难。否则沈栗便要在泄露机密和朋友情谊之间选一个了。 郁辰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事涉家族,若有希望,他倒有心一试。没有问出口,不过是推己及人,知道沈栗绝不会回答罢了。泄露消息的罪名哪里是那么好背的?既问不到,反会伤及情面,何苦来哉。 就在玳国公府蠢蠢欲动,朝廷上下暗潮汹涌之时,太子偏又带着丰厚的赏赐去看望了湘王世子! 脚都抬起来,这是要踏空的架势? 玳国公:“……”老臣的心哪,皇上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湘王世子不是朝臣,亦非有权势的宗室,对着这位可怜人,太子倒不需忌讳疏远,反而可以随意交谈。 湘王世子对这位堂兄亦是亲近的。在他的亲属之中,除了生母湘王妃,却是皇帝与太子对他多有回护之意。不管这种回护是出于什么目的,对他而言,都是难能可贵的。 不为生父所喜,湘王世子的成长经历十分……异常,导致他完全没有身为王府继承人的认识,在被作为祭品送来景阳后,虽然还保持着从小对湘王的愚孝,但在温率想要杀死有孕的舒娘之后,连这份愚孝也摇摇欲坠。 他现在所求的,不过是远在湘州的母妃平安,舒娘能为他生下孩子,至于湘王——父王那么英武,哪里还需要我? 沈栗与霍霜便抽空去看温率。 温率的意外是缁衣卫在皇帝的示意下做的,为避免湘王府怀疑,皇帝并未再派人“照料”温率。 缁衣卫下手虽然有把握,关乎国家大事,也不敢保证此人绝不会半途醒来,此行沈栗便是要趁机探查温率的情况。 就目前事态来说,此人若醒来,一定会想法子警示湘王;若是意外死去,湘王也会疑心,只有让他昏而不死才是最合适的。 虽然温率一直苛待湘王世子,他撞破头后,湘王世子倒也没有刻意为难。反正王府一直是属臣们在管理,世子本人与舒娘都是皇帝派来的宫人们伺候,彼此两不相干,温率不成,世子便命姜堰等人暂代。 都是王府属臣,都是温率手下,世子懒得搭理。 然而此时的温大人看着还是有些凄惨。 霍霜粗心,到没觉出异常,沈栗却盯着炭盆看。 屋中炭盆放了几个,烧的暖烘烘,然而炭火烧的程度却大致相同,摸摸屋中桌案,也是一片冰凉。沈栗伸手拿起拨火棍,搅了搅炭盆,果然,底下一旦碳灰都没有,这些炭炉是刚刚放在房中的。空气虽然暖了,桌椅却还来不及温热。 凑近温率去看,虽然面上打理得干净,被褥清洁,却仍有一丝异味飘飘渺渺。温率无知无觉躺在榻上,面色蜡黄,脸颊消瘦,兀自昏迷不醒,头上却戴着帽子,十分扎眼,霍霜上前将帽子剥掉,底下头发都要擀毡。 沈栗、霍霜两人面面相觑,微微愕然。 怎么把温率交给他自己手下照料,这人反而却过得凄惨呢? 二人回头看向姜堰。 按理说,太子与湘王世子见面,暂代温率的姜堰应是在场的,无奈那二位根本就不理他,沈栗又执意要看温率,姜堰思来想去,索性差人“看”着湘王世子那边,自己陪沈栗二人往温率这里来。 姜堰摸摸鼻子,怒喝道:“是哪个奴才如此怠慢!来人,拉下去打!”语中虚假之意,都不需仔细体察。 听到一声打,底下侍卫懒洋洋的上前拿人,被“拉下去打”的奴仆也是面无惧色,看来这个打是不会有多重的。 见下人们懒散样子,姜堰反而有些下不来台,厉声道:“兀那杀才,某指使不动你们?” 看姜堰要来真的,侍卫们一个激灵打起精神,院子中响起奴仆挨打的哭叫声。 沈栗心中电转,无数猜测闪过,衡量半晌,与姜堰攀谈起来。 “温大人精明强干,此前数次来往,见王府公事皆由温大人应对,在下也深为感佩。唯叹人有旦夕祸福,温大人竟出了意外。想来姜大人骤然接手事务,应是十分艰难。” 话一出口,就见在场的湘王府官吏面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 姜堰轻咳一声,矜持道:“有什么艰难的,其实往日小臣们也常为王府往来奔走,这些差事都是做惯了的。便是有甚难处,各位同仁集思广益,也能应付过去。” 一众官吏都互相谦敬,彼此恭维起来。看着倒比温率当权时亲近的多。 “哦?”沈栗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试探道:“这么说,各位大人应是原本就勇于任事,只是未曾有机会显露罢了。唉,温大人却未曾提起半句。” 沈栗与湘王府不是一系,原本不是“自己人”,但提起温率“争名夺利,压制属下”,湘王府官吏们却很是按捺不住心中怨气,在沈栗面前也毫不避讳。 “我们这些无名小卒算哪个牌面上的人,也值得温大人看重?”一个官吏尖着嗓子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看谁不讲理 姜堰皱眉道:“欸,桂大人,你这样说可就过了。想温大人一直勤恳,为王府操劳半生,我等须得恭敬以待。” 看似不悦,然而言语含糊,似乎并不认为那位“桂大人”的怨咨为假,只觉是“稍过了”。 沈栗轻笑,原来如此。 温率此人固然堪称干吏,但就沈栗几次接触来看,其人对待下属时骄横之气甚重,呼来喝去是常态,轻蔑鄙视之色更是毫不遮掩。有他在时,湘王府上下,从世子到侍从,无不战战兢兢。 一言而出,莫不遵从,倒也堪称有令必行。对于随扈世子前来景阳的湘王府属臣们来说,确实也能起到震慑和约束自己人的效果。 然而随着温率的昏迷,余威渐渐消失,因他往日严苛而积累的不满便悄悄冒头,继而茁壮生长了。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罢了,湘王世子偏又不肯“夺权”,只令姜堰暂代温率署理湘王府。 原本作为副手的姜堰在尝过大权在握的甜头之后,自然不希望温率再次醒来。他会怎样做呢?一是就要善待本就对温率心怀不满的官吏们,使温率苛待属下的言论甚嚣尘上;再者,就是尽力减少温率康复的可能,最好能叫他慢慢病死。 沈栗苦笑,温率固然骄狂,到底是当年跟随湘王的老人儿。到了景阳之后,为了维护王府利益也算尽心尽力,如今却是昔日同僚们想叫他死。 出人意料。 幸亏来得早,能够及时发现。否则岂不是要还湘王一个死长史?固然都不能开口,活的和死的到底不同。 “温大人的情况看着不好,还是请太医过来诊治一番吧?”沈栗轻声道。 “沈编修可是觉着温大人的脸色不好?”姜堰拦道:“自那日受伤回来后,大人便一直如此,到不需惊奇。” “你的意思是谦礼少见多怪了?”霍霜冷笑道:“这人才病了几天就要馊了,也算正常?” “天气寒冷,”姜堰道:“属下们不敢令人过于殷勤为大人清洁,以防大人受凉。” “便是无甚异常,让太医看看也好。”沈栗微笑道:“总不会对大人有害。” 姜堰推辞道:“王府原就带着郎中,却不劳太医动手。” “难不成贵府供奉诊治的病人便不许别人探看?”沈栗失笑道:“这是什么道理?” “沈编修这是看不起我湘王府供奉吗?”姜堰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洪先生在湘州救人无数,堪称妙手,沈大人何故辱之?” 简直莫名其妙! 沈栗原觉姜堰跟在温率身后,是个浑人,却没想道浑人也有浑人的杀手锏,他们总能将话题似是而非地扯到天涯海角,教人无迹可寻。 与聪明人争论可以有理有据地辩驳,与浑人要怎生讲道理? “日后温大人旦有不虞,姜大人可能承担得起?”霍霜微微愠怒。 “这个……温大人伤势严重,便是有个三长两短……也是运数使然。”姜堰闭眼道。 湘王府官吏纷纷附和:“不错不错,温大人伤在头颅,此诚难症,我等尽心救治便是。” 姜堰暗喜,原本他暗中下手还需避着人,今日教沈栗相逼,这些同僚反倒众志一心支持起来。 沈栗微微摇头。难道能说缁衣卫手下有准儿,这人绝不会死,若有不虞,也是你们治死的?然而若放任此事,这口锅便要扣到朝廷头上。 “是你们自己人不许朝廷派人医治”和“朝廷下手害死温率”,湘王会信哪个? 对朝廷来说,这大约意味着湘王被激怒的时间。 讲不得理,便不讲理吧!沈栗冷声道:“姜大人,我定要太医来诊治温大人,你欲拦否?” 姜堰面上变色,怒道:“沈编修,你这是要与我等翻脸吗?” “又不是没翻过,”沈栗轻笑:“你拦得住吗?” 姜堰顿时无语。 拦得住吗?上次沈栗为救舒娘,悍然在府中杀人,当时还是温率与他当面,也没能将其怎样。今日太子驾临,王府中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姜堰但有异动,东宫侍卫立刻便要冲进来。 在景阳城中,姜堰还真没有与沈栗对持的资本。 话说回来,也没有几人会如沈栗一般说翻脸就翻脸,一点脸面不讲的。 姜堰本想披着浑人的皮耍赖,没想到碰上比他更凶蛮的。 前头太子正在代皇帝恩赐湘王世子,后头这边沈栗就要与湘王府属臣对峙?这杀才也太不讲规矩了! 姜堰等人会在沈栗二人面前如此毫不掩饰他们对温率的不满和苛待,就是因为温率与这二人结过仇。来景阳第一天,沈栗就伙同霍霜抢走世子,接下来,沈栗为救舒娘又当面杀人,就是温率出事当天,听说还与沈栗在乾清宫辩驳了一番。 以姜堰的推测,沈栗二人多半不会管温率死活。 可惜,沈栗偏偏选了那一小半,执意要人救治温率。 若是温率醒着,大约能猜出沈栗要他活着的用意。可惜,姜堰本就不知机密,又没有温率的头脑,只能在心里埋怨沈栗读书读糊涂了,书生意气,恁地多事。 太医一来,自然口若悬河,指出种种不当之处。因姜堰等人照顾的不好,朝廷这边便有正当理由派人“伺候”了,温率到了太医手中,总能留得一口气撑回湘州。只要人不死,与湘州方面打口水战还不容易? 自己人企盼他快死,想要留他一口气的偏是敌人,温率的人生际遇,堪称奇妙。 送罢了太子仪仗,世子沉思良久。 他原被关在湘州王府中长大,都没见过几个人。如今到了景阳,见识到大千世界,人生百态,才渐渐明白:原来母妃从小教导他对父王近乎于愚蠢的孝道,只是为了教父王看他顺眼些,让他在王府中有个容身之地;原来临别时母妃偷偷嘱咐那一声“不要回来”不是表明母亲也舍弃了他,送他来景阳赴死,而是真的希望他不要再回到湘州那处凶地。 湘州容不下自己,景阳呢?留着湘王的血,又能在景阳活多久? 天下之大,可有片瓦之地容自己存身? 看向连安,世子幽幽问道:“你说,若是将来父王一朝谋反,皇伯父会不会杀了我祭旗?” 连安慌道:“哪里又谋反之说,这话可不敢乱讲……” 世子嗤笑:“我好歹在王府中长大,便是消息再闭塞,也听得一二声风言风语!” 连安迟疑半晌,凑近来轻声道:“奴才看……皇上是仁厚的……未必没有机会……” 沈栗回到府中,得知岳母杨氏今日登门。 “有什么事,打发人送个帖子,我陪你回门便是。”沈栗笑道:“怎劳岳母大人亲自过来?” 李雁璇郁郁不语。 “怎么了?”沈栗诧异道。 见妻子不答,便看向丫头香栀。香栀两眼直勾勾盯着他,小脸一撂,扭头出门。 “妾身嫁来家中许久,一直未能有孕……”李雁璇泪盈盈道。 沈栗一口茶喷出来。 李雁璇幽幽道:“郎君看着香栀可好?” “不好!”背后一股凉意上来,沈栗立时道。 “就说少爷不会答应,”香栀忽又从外面进来:“奴婢将来要出去做正头娘子呢。” “这妮子疯了,也不害臊?”李雁璇嗔道。 “这会儿不说,少夫人还疑奴婢有心呢。”香栀歪着头,翻了翻手掌:“五十两嫁妆!” “少不得你的,将来再给你填五十两。”沈栗笑道。 “奴婢记着了。”香栀笑道,这回真出去了。 “可是岳母来说了什么?”沈栗问:“大房刚为了姨娘闹得沸反盈天,你觉着那样日子好?” “过了年,妾身都二十三了。”李雁璇叹道。 成婚早的,有三十就做祖母的,也难怪杨氏替女儿着急。 “不急,听说生的太早孩子体弱。”沈栗道:“咱们本就成婚晚,随后我便去了三晋,回来也没得闲。如今也不是养孩子的好时机,何况大房还没嫡子呢。” “怕要被说成是妒妇。”李雁璇脸色微红,抿嘴道。 “嫁了我,只有教人妒忌你的。”沈栗涎着脸道:“娘子嫁我时是低嫁,总该替你找回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心有不甘 侯门子弟,有个通房姨娘原也是常态,然而沈栗却有自己的考量。 便是不提他与李雁璇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夫妻情谊,容不得人插足其中。这姨娘好收,收了之后却要有数不尽的麻烦。 最令人挠头的便是庶出子女。 沈栗到底是穿来的,他能适应侯门生活,却不会喜欢这将子女从出生开始便分了上下尊卑的嫡庶制度。 沈栗自己便是庶出,当年那些如履薄冰般应对嫡母与大兄的经历,如今仍记忆犹新。甚至可以假设,若非沈梧实在拿不起来,就算沈栗再有才能,父亲会不会这样全力支持他还在两说。便是为了保证家族不会分裂,沈淳多半也会帮着沈梧打压庶弟。 这种事,对世人来说习以为常,甚至是不可违背的规矩礼教。但于沈栗来看,都是自己的血脉,凭什么便从小要一个对另一个卑躬屈膝?沈栗自认做不到。 这些规矩的存在总是有理由的,是在当下维系封建家族正常运行的玉律金科。沈栗不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那便从一开始就不要有庶出子女。 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家庭闹到如大房那般的地步,以容蓉那般温吞性子,尚且忍不得,李雁璇一时被人说动,要做“贤妻”,过后难免后悔。若是女人不拈酸吃醋,怕反是根本就没有喜欢你的心。 沈栗坚决表态,李雁璇固然欢喜,却仍自耿耿于怀。以她所受的教育来讲,子嗣要大过天,是她必须给丈夫、给沈家的交代,也是她在婆家的立足之本。如今亲生母亲都心急了,那婆家人呢? 妻子郁郁寡欢,沈栗自是头痛,日子过的好好的,岳母怎么就想到这个上来? 沈栗却未料到,杨氏虽是第一次说出口,但此事却早在她心头盘桓许久。 闺女已经嫁到沈家许久,却一直没有好消息。这个问题,沈栗自己不着急,田氏与郡主不吱声,李雁璇不愿想,杨氏却要替女儿心虚。 前些天沈栗于乾清宫为李意解围,李意回府后难免对儿子儿媳提起,固然是正经亲戚,李家也欠了沈栗一个好大人情。至于皇上金口玉言许以沈栗升迁,也要拿来感慨一番。 杨氏听了便愈发心焦。女儿当初是低嫁,如今再看,境况却已然不同,早不是沈栗配不上李雁璇的时候了。 这几年女婿风吹般出息,简在帝心,东宫看重,是年轻一代数得着的人物。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女婿前途无量。至于庶子那个身份,早已不能对他造成困扰。 而李雁璇却已将近二十三岁,红颜易老,没有儿子傍身,与女婿恩爱能几时?与其等到婆家开口,不如自家安排个老实的,好歹身契、爷娘兄弟都攥在女儿手中,不怕将来翻出天去。 这本也是掌家主母的常规手段,杨氏自觉是真心为女儿打算的,便是胡嬷嬷也较为赞同。 这是由认知不同而带来的观念差异。沈栗便是再聪明,也理解不了这种丈母娘惦记给女婿添人的做法。 李雁璇打心眼里不愿意,然而她从小读着女戒女则长大,又有母亲与教养嬷嬷轮番上阵,到底没能拒绝。 整个新年,李雁璇都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沈栗自用尽浑身解数哄妻子开心,然而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李雁璇反又添了食欲不振,喜怒不定的毛病。夫妻两个本是好的蜜里调油,不想却被丈母娘挑拨的天翻地覆。 时间随着李雁璇游移不定的心情推到年后,沈栗陪着李雁璇回门。 此时李颗外放不在景阳,李意自拉着儿子与孙女婿去讨论朝事,李雁璇却要趁此机会做两件事情:一是相看杨氏为她准备的“婢女”,香栀不愿意,总有想飞上枝头的;二是避着人见见母亲偷偷为她请来的郎中——迟迟不孕,莫非是身体有什么隐疾? 李雁璇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姿色普通,身材富态,看着到真是好生养的面相。微微低着头,温顺地施礼。 杨氏附耳道:“叫莲枝,她几个姐妹都是好生养的,性子也算老实忠厚,爷娘兄弟都在庄子上过活,是个好拿捏的。” 老实忠厚?李雁璇幽幽叹息。母女两个心里都清楚,若没野心,有几个愿意给人做通房?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多大了?”李雁璇问。 “回姑奶奶的话,奴婢今年十八了。”莲枝低声道。 李雁璇抖了抖嘴唇,盯着莲枝道:“我可不是心软的人,入了我家门,便要听我安排。若是日后敢偷奸耍滑,我绝不容忍。” “奴婢本是姑奶奶的奴婢,自然事事以姑奶奶为先,绝不敢有半点违背。”莲枝诚恳道。 李雁璇默然不语,忽向杨氏道:“谦礼自己不愿意的。” 杨氏握着李雁璇的手:“你父亲当初也满口的不答应,如今后院那两个是哪儿来的?有儿女的尚且如此……从来情谊易凋零,女子们到头来不过一个忍字。母亲是过来人,总不是为了害自己女儿。” “罢了,”李雁璇疲乏道:“女儿听母亲的。” 莲枝低下头,看着越发温顺了。 “只怕当年先皇驾崩之后,湘王殿下就有意谋反了。”李臻皱着眉道:“十几年的准备,一旦开战,恐朝廷无法将其轻易镇压。如今国库……” “如今已不是打不打的问题,”李意摇头道:“便是朝廷忍得下,湘王早晚也会忍不住的。” “湘王既然送世子来景阳,就是有拖延时间的意思,”沈栗笑道:“可见湘州还未准本好,不趁着这个机会动手,难道还要等着他羽翼丰满?” “开战越早,对朝廷越有利。”李意断然道,随即看向沈栗:“你那升迁……东宫可有消息?” 沈栗摇头道:“殿下不好插手的。” “现下提起有点早,但总要教你知道。但凡能入阁的大人,都要有外放地方,管理百姓的经历。”李臻捋须自嘲:“至于像老夫这样的,在翰林院任职半生,看着清贵,也常面君伴驾,却是没福气做阁老的。” “天下官员数不胜数,”沈栗恭敬道:“有几个做到阁老的?为官能济世安民,不贪不愚,便是好官。至于入阁,才具、能力、运数缺一不可,却不是小婿这般年轻后辈需要考量的事情。” “脚踏实地,胜过得陇望蜀。”李意点头道:“你还年轻,要稳得住。如今大战将起,不是谋外放的好时候。何况你曾随太子前往三晋,说起来清查官吏,赈济灾民,协理地方政务的资历已然有了,此番最好仍能留在朝中。” “他这个年纪,留在景阳熬资历,却是难了。”李臻叹道。 “有利有弊,端看皇上的意思。”李意淡然道:“多想无益,有你我在朝,总不怕他出不了头。” 莲枝稳稳当当回到房里收拾行装,将压在箱子底下的桃红衣裙捧出来,细细抚平褶皱。匣子里有两支珠花,也要收进包袱。如今四下里无人,莲枝的唇边才溢出一缕笑意。 正在欢喜,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却是香栀进来,挑着眼,用轻蔑的目光将莲枝从头到脚刮了一遍,扬了扬手帕嗤笑:“呦,这是忙活什么呢?” 见香栀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莲枝赔笑道:“香栀姐姐……” “别,我可不敢当您一声姐姐,”香栀似笑非笑道:“罢了,痛快告诉你吧,我们少夫人刚刚被诊出有孕了!你呀,甭忙活了!” 莲枝哆嗦了一下,急道:“姑奶奶应了的!” “现在又不应了!”香栀掐着腰得意道:“你急什么?少夫人说了,给你一百两银子压惊。这也是老天保佑你,如今选你做通房的消息还没传开,现在作罢,与你名声无损,凭这一百两银子,将来也能寻个好归宿!” 好归宿?什么样的归宿能比去侯府好? “姑奶奶……”莲枝磕巴道:“姑奶奶既然有孕,不能伺候姑爷……” “不劳您惦记!”香栀冷笑:“我们少夫人原就为了求子嗣,如今既然有孕,为什么还要有个添乱的?还说是个老实的,如今可漏了陷!”帕子一甩,香栀转身就走。 第二百五十八章来路不明 此时沈栗与李意父子所议之事堪称朝政机密,故而书房之外,半个人不许靠近,由李府大管家亲自把守。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声嚎啕乍然响起! “少爷,请您救一救奴婢,呜呜。”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沈栗迟疑道:“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李意便黑了脸。 文官府邸,更讲究规矩礼数。 此处乃是前宅,怎么会有女子跑来找“少爷”?落在孙女婿眼中,岂不教他以为我李家家风不好? 李臻更是勃然大怒,喝到:“李简!” 大管家苦着脸进来:“回太爷、老爷,是个叫莲枝的婢女,自称是大姑爷家的姨娘。小的一时没拦住……” 什么?女婿家的姨娘竟敢跑到李府来撒野?李意父子瞪大眼睛看向沈栗,异口同声:“谦礼!” 饶是沈栗素来沉稳,此时也忍不住跳脚:“没有的事!我只雁璇一人,哪来的姨娘!” “不不!”李简慌忙摇手:“这婢子是咱们府上的。” 沈栗莫名看向李臻:“岳父,贵府怎么会有小婿的姨娘?小婿怎么不知道?” 这下轮到李意父子目瞪口呆。 李意头痛道:“将那婢子带上来。” 直到出了李府,上了马车,沈栗仍是一脸匪夷所思。 李雁璇又是欢喜有孕,又是惭愧在丈夫面前丢脸,捂着脸,直到沈栗一声爆笑响起,终于忍不住哭道:“妾身知道错了。” “贤妻不是这样做的,”沈栗叹道:“好好的日子,折腾什么?日后与岳母大人也不好相见了。” 其实当下后宅中如杨氏这般安排的,非止一家,然而这到底不是能拿到台面上的事,既闹出来,便是家丑。 李意为这个奎怒不已,竟不顾沈栗当面,将杨氏骂的痛哭流涕,又埋怨李臻不会教妻。见了岳父母的窘态,沈栗一时半会儿倒真不好再登门。 李雁璇抽泣道:“都是因为妾身久无身孕……” “都是因为娘子不相信为夫,”沈栗摇头道:“岳母疑心我的心性也倒也罢了,你为何会被说动?” “以后再不敢了。”李雁璇哽咽道。 见妻子怯生生望着自己,沈栗到底心软,搂了李雁璇道:“日后不可胡思乱想……也是我疏忽了,你不需管家,整日里太过清闲难免多思,如今既有好消息,不妨学着为孩子做些衣饰,也好打发时间。对了,最近大嫂心情不好,远着她些!” 李雁璇知道沈栗这是要她防着容蓉,方欲点头,马车忽停了,多米在外头道:“少爷,这儿有个人卧在雪中,挡了路。” 李雁璇“呀”的一声:“这般冷天,在雪中冻着,不会是……”不会是冻死了吧? 沈栗拍拍她的手,钻出车外去看。多米方在此人身前站起来:“少爷,这人还有气。” 沈栗过去看看,是个三十来岁衣衫褴褛的人,脸色铁青,脊背佝偻着,缩成一团,正自昏迷不醒。沈栗摸摸鼻子,问多米:“你见他倒下的?” 多米知沈栗疑心这人是有意拦车,摇头道:“属下过来时这人已经在地上,不过,这条路向来人少,难说。” “翻翻此人有没有路引或户籍文书。”沈栗道。 多米蹲下找了半晌,方找出几张纸:“少爷,此人名叫童辞,是个秀才,却不是本地人。” 香栀低头过来道:“少爷,少夫人说,新年刚过,今日又有喜事,若是此人还有救,何妨做回善事?” 沈栗俯身探探此人脖颈,确实冰凉一片,只微微有些脉息,挥手道:“罢了,总不能为一点儿疑心见死不救,看看附近有什么医馆?” 多米为难道:“少爷,大年头上,谁家想着瞧病?都忌讳不吉利。医馆惯常是不开、或只开半天,这个时辰,怕是找不到的。” 沈栗叹道:“那就带回去吧。请府医给诊治诊治。” 李雁璇的好消息在侯府掀起一片涟漪。 田氏喜不自胜,一叠声唤吉吉,将库房打开,拣那性味温和的药材,还有几匹好料子,原是宫里赐下的,做贴身衣物最好,也一并送过去。郡主原就偏重沈栗一房,李雁璇平素处事大气,也颇得郡主喜欢,自然为她欢喜。颜姨娘更不必说,这一胎可是亲孙(女)!便是宫氏,也过来道声喜。 容蓉大病初愈,才能起身,立时又倒了。沈梧来看她,夫妻两个相对无言。 容蓉郁郁道:“若是男孩,该是嫡孙了。” 沈梧摇头道:“谦礼本是庶出。” “记名嫡子也是嫡子,他的嫡子便是嫡孙,礼法上没什么不同。”容蓉道:“丑哥儿是庶子,庶子承爵要降三等,这样来看,便比不得那个了。” “未必便是男孩。”沈梧伸手摸摸容蓉头发:“你不要惦记丑哥儿了。便是有一天必须将他记在你名下,祖母也不会同意将他交给你抚养。” “那妾身怎么办?”容蓉哭道:“那我怎么办啊!” 沈梧默然无语。 “在下童辞,字辛章,辅阳人。”童辞拱手谢道:“多谢沈大人相救。” “顺手而为罢了。”沈栗看着童辞微微皱眉:“你是个秀才?” “秀才功名倒是有。”童辞摸了摸脸庞:“可惜毁了脸,背也弯了,早就不能举业。原是经人在此寻了个教书的差事,奈何形容可怖,吓到东家的儿孙,被赶出来了。” “可有投靠的地方?” “若是有,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景阳不易居,本官送你些银两,不如回乡去吧。” “乡中已无家人,哪里都不易居。”童辞苦笑道:“家父为富不仁,到底被人收拾了,累及儿孙受苦。” 沈栗挑眉:“看你并无怨恨之意。” “也算自作自受,没什么可怨的。”童辞淡然道:“在下没想着报复。” “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沈栗问。 童辞迟疑着试探:“府上……可要教书先生?账房先生在下也做得。” 沈栗似笑非笑。 童辞赧然道:“在下知道像府上这样的人家向来不用外人。” “不是不用外人,却要家世清白,来路清楚。”沈栗坦然道:“阁下无根无源,便是寻常人家也要三思。” 童辞叹息道:“在下知道,只是尽力一试罢了。在下……实在无处容身,又别无长技,去做苦力也没人用的。便是得了大人银两,也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想来命该如此,原还觉绝处逢生了呢。” 说着,这秀才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沈栗默然。 童辞哭了半晌,抬起满是疤痕的脸,希冀道:“便是做仆人也行。” “要卖身,自去寻牙人,何苦选我家?”沈栗道。 “別家也不收,牙人嫌我丑。要过饭,抢不过乞丐。”童辞可怜巴巴道:“大人既救在下一回,索性救到底吧。” 原来是没卖出去。 “你若非要在这府上找差事,没有!”沈栗漠然道。 “不在府上便能有?”童辞两眼放光道:“只要给口饭吃。” 沈栗低头看着这毁了容的秀才,童辞讨好地笑笑,一张脸越发丑陋了。 “罢了,我家有间铺子上缺个账房,你可以去试试。”见童辞喜笑颜开,沈栗止道:“若是不好,你还是拿银子走人吧。” “大人放心,在下最擅算学,保准出不了差错。”终于赖下来,童辞松了口气。 目送此人离开,沈栗教多米:“嘱咐人盯着他。” “少爷放心,”多米嘟囔道:“此人看着确实可疑,当初不该心软……如今好人也不易做。” 新年头一个大朝,皇帝下了一份出人意料的旨意。令何宿、金德寿之湘州,“协同”湘王清查赋税人口等事。 竟一次出动两位阁老,朝野震动。这是对湘王表示尊重,还是湘州的问题已经严重到需要阁老压阵了? 何宿与金德寿暗苦,皇上果然起了疑心。此去湘州,为表清白,也需尽力给朝廷一个交代。但若认真追究,又怕得罪了湘王府,将以前与之“合作”的过往翻出来。 这是个两面不好做人的差事! 此时两人还不知道,若是不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案,这趟两面不讨好的差事,便要成为送死的差事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官职由何而来 与带着昏迷的温率黯然赶赴湘州的两位阁老不同,这一年的正月对沈栗来说是双喜临门。 孩子已经在妻子腹中孕育,升迁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沈栗从翰林院七品编修,被越阶提拔,一跃而成正六品詹事府府丞!同时,还兼任从六品鸿胪寺右寺丞。 说起来,还是詹事府府丞的官职更加耀眼,但朝中或有嫉妒的,却都不觉惊奇,令人感觉来的蹊跷的,反是鸿胪寺的官职。 先说詹事府。所谓詹事府,统率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这是个专门为太子服务的部门。下辖左、右春坊,司经局,可以说,几乎所有东宫属臣,都归詹事府驾驭。 于东宫来讲,这是个十分重要的机构。 詹事府从上往下数,有一名正三品詹事,两名正四品少詹事,再往下,就是府丞两名,也就是沈栗得到的这个官职。主要职责就是辅助上官的工作,嗯,也就是给人做副手,顺便学习经验。 其实正六品并不算高——就是沈栗的五叔沈凌,当年得老侯爷恩荫,在比沈栗稍长的年岁,还得了个五品官职呢——但詹事府的职位尤其不同。 拥立之功之所以那般吸引人,就是因为一旦自己所效忠的君王登基,就可以越过积累资历所要耗费的时间与心血,直接青云直上。 如今的东宫稳如泰山,在詹事府任职,岂不摆明了前程远大吗? 以沈栗的年岁,能得到这个职务,怎不教人眼红? 然而除了太过年轻,任谁也挑不出其他理由来阻止沈栗的升迁。 论出身,为保证不要教坏了太子,詹事府的主要官员都要由旧勋大臣来充任。沈栗出自礼贤侯府,祖上是随着先皇打天下发家的猎户,对皇室的忠诚自不必说;论资历,沈栗算是到太子身边较早的,他至东宫那会儿,詹事府还没有正式组建呢。比他更早的几个,在宫门夜开案时不幸都被人毒死了;论功绩,这些年来几乎所有东宫机密沈栗都参与过,最难得的是,沈栗做事细致小心,从无大的纰漏,甚至屡屡建功。 事实上,詹事府的架子虽然搭起来了,太子却还是更愿意把差事要交给自己的伴读们处理,令一些大臣颇为头痛。嗯,太子私底下有个奇怪的观念,他不太信任那些在来到东宫之前就已经身居高位的大臣……这得怪太子的前后两任太傅,一个差点把太子教迂了,一个在东宫受难的时候束手旁观。在被这两位坑过以后,太子嘴上不言,心底难免存有芥蒂。沈栗便越加被倚重。 因此沈栗近些年其实一直以伴读的身份参与詹事府事宜。于今而言,只是正式给了他一个官职而已。 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但所谓鸿胪寺右寺丞是怎么来的?沈栗一头雾水。与沈淳在书房中猜了半晌,也没能领会皇帝的意思。 沈淳皱眉道:“如今五寺之中,数鸿胪寺最清闲,所谓寺丞更是个副职中的副职,跑腿的差事,若算恩荫,倒也可能。不过,也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得到的。” 你这个年纪,能破格提拔至詹事府已是不易,为何能兼任他职位? 太子也不知其意:“你这府丞吾是知道的,父皇却未曾提起过鸿胪寺。” 沈栗带着一脑袋疑问踏进鸿胪寺衙门。 迎面碰见个吊嗓子的:“跪——” 沈栗便是一愣。 这位也是吓了一跳:“欸,您这是?” 沈栗微笑拱手:“在下沈栗……” “沈大人!”这位忙道:“下官司宾署鸣赞程可贵,给大人见礼了。早听说大人要来咱们鸿胪寺任职,哎呀,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沈栗笑道:“您这是练习赞唱呢?果然好嗓音。” “哎呀,不敢当大人谬赞。”程可贵满面堆笑,微微躬身道:“下官是新进小吏,不熟悉差事,不知不觉就随口来了一句……” “程可贵!”忽然有人怒道:“你又在官署里放肆!这里是你大吵大嚷的地方?” “温……温大人!”程可贵一哆嗦,磕巴道:“下官……下官……” 沈栗转目看去,却是一位五旬长者,身材微胖,穿着正四品官袍,后边跟着两个人,正一脸怒容看着这边。 鸿胪寺是正四品衙门,沈栗早听说寺卿姓温名易思,大约就是这位。 “可是温大人当面?”沈栗恭敬道:“下官沈栗,给大人见礼。” 温易思转头看向沈栗,一张脸顿时和蔼:“原来是你,啊,稍等。” 说着,一张脸又板起来,怒斥程可贵:“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程可贵一溜烟跑掉。 “此人惯会偷奸耍滑,”温易思向沈栗道:“因他有副好嗓子,吏部便把这人推来鸿胪寺,其实一点也不当用!嗨,老夫与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跟我来。” 温易思引着沈栗见了几个官吏,又在官署中转了转,交代道:“咱们这里如今清闲的很,朝会、经筵、祭祀事务都有人负责,你每日来点卯,如遇司宾署有事,随手帮忙就是。” 沈栗一愣,温率的意思是没什么差事交给自己,这是闲置?莫非自己初次见面,也同先前那个程可贵一样,恶了长官? 温易思见沈栗一脸莫名,摇摇手:“说起来,还是老夫向皇上请旨,调你来鸿胪寺的。” 沈栗恭敬道:“承蒙大人看重,只是小子后学末进,并无殊世之才,却不知……” “听说你会外邦之语?”温易思笑问:“贵府产业中也与外邦商人交易。” 沈栗点头道:“确有此事,下官家中有几个铺子,常有外邦商人光顾。也有来兜售货物的。当年与这些人交易粮种,下官闲来无事时,便学了几种外邦语,只是俱都不甚精通。” “这便是了。”温易思笑道:“咱们鸿胪寺也掌典外邦朝贡使臣等事,颇听了几次沈右丞的名号,老夫琢磨着,那些外邦人不识我朝礼仪,实在不好打交道,既然沈右丞对他们熟悉些,总比由吏部随便往这里塞人好。” 沈栗微微恍然。 与盛国一般官员相比,沈栗算是与外邦人交往颇多的,如今沈栗手中还握着几个小型的手工工场,一直与番人保持交易。 这些产业看着不甚起眼,实际上却为沈栗攫取了大量财货。由于他根本不参与本地商业交易,盛国这边反倒不知详细情况,甚至于沈淳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非常富有。 但对番商们来说,沈栗不但是个好主顾,还是位颇为和蔼的官员。在回国后,难免提起这位慷慨的盛国贵族和他的产业中那精美的货物。 番商们远道而来所换取的货物,在回国后大多是提供给贵族们的,也只有这些人能承担得起这些“奢侈品”。一来二去,鸿胪寺便在前来盛国朝贡的使臣们口中偶尔听到沈栗的名字。 在鸿胪寺中,负责少数民族及外国朝贡使臣事务的是司宾署。而温易思是个比较严肃的官员,对吏部安排到司宾署的那些下属十分看不上眼。 你不熟悉差事倒也罢了,连句外邦话都不会说,怎么与人应答?只伸着手比划,是耍猴戏呢? 那些番邦人眼里的戏谑都要溢出来! 不成体统,丢尽我盛国脸面! 听到外邦人口里颇为敬佩地冒出沈栗的名号,温易思早就在心里惦记上了。只是那会儿沈栗还在翰林院熬资历,温易思碍于规矩,没好意思开口。 待听说皇帝要格外提拔沈栗,温易思立即坐不住了。翰林院编修是七品,我鸿胪寺出一个从六品官职怎么样? 没成想,邵英告诉他,要把沈栗安排到詹事府。温易思话都出口,遂坚持道:“右寺丞向无固定职司,也不要他****在,只有番人来时应付差事便罢。” 于是,沈栗便又兼理了鸿胪寺右寺丞。 对此,沈栗觉得差事清闲,温易思自觉得手下有人可用,都很满意。 此时无论温易思还是沈栗自己均未料到,沈栗与鸿胪寺的瓜葛还要持续很久。 第二百六十章将人还来 车里烧着炭盆,沈栗怀里揣着手炉,微眯着眼,脑中仍在思量着差事:东宫那里是做惯了的,无需多虑;倒是鸿胪寺这边,虽是闲职,然而上司下属均不熟悉,还是要费些心思…… 思忖半晌,困乏渐渐上来,沈栗自觉回府还要一段路程,裹了裹身上披风,便要睡去。 “少爷,”半梦半醒之间,沈栗忽听多米召唤,抬眼看去,多米竟顾不得待他应声,径自掀了车帘,探进半边身子,一脸诡异地轻声道:“少爷,前面好像是缁衣卫和腾骧左卫在对峙!” “什么?”沈栗忽地坐起:“怎么可能!你眼花了?” “是真的!”多米强调:“把路都堵了,还有将兵器出鞘的,看着是要真打。” 谁这么大胆子?在景阳城中,大街之上,敢抽出兵器打群架? 有损朝廷颜面,怕是所属长官的都会被参,邢秋和才经武要倒霉。 沈栗便欲探身出去观看。 “别,少爷。”多米劝道:“这事怕是不好管吧?要不咱们绕道……” “打起来了没?”沈栗问。 “还没。” “那就得劝。”沈栗摇头道:“既碰上了,不劝是不成的。回头真打起来,还要追究咱们束手旁观之错。” 多米无奈,提醒道:“那少爷可要小心些,缁衣卫本就凶横,腾骧左卫也是骄兵,未必肯听劝的。” 沈栗点头:“我知道。” 能劝就劝,劝不得便是拖延些时间也好。缁衣卫向来消息灵通,拖得一时,说不定邢秋便能赶来弹压。 此时百姓们都吓跑了,除了对峙的两方,大街上空空荡荡,了无人烟。 沈栗站在马车上,倒比多米望的远些,果真是两相对峙,沈栗微微皱了眉。 有缁衣卫警惕地看过来。 沈栗问:“看衣着,里边竟是你家指挥使在与人争吵?” 那缁衣卫斜眼扫了扫沈栗穿戴,知是官员,倒也不紧张。皮笑容不笑道:“怕是大人看错了,不过是缉拿罪犯而已。天色已晚,此地不宜久留,这位大人还是赶快归家去吧。” “另一位看着官职也不低,”沈栗自顾自道:“敢与你家大人放对,不会是才将军吧?” 那缁衣卫板着脸:“刚说大人看错了。” “你倒知道替上官遮掩!”沈栗冷笑道:“既知不是好事,为何不拦着?” 那缁衣卫扭头不语,心下无奈,倒是想拦,哪里拦得住? 见这里马车迟迟不动,那边对峙的人中又跑出一个,竟是才经武身边的易十四。沈栗叹道:“果真是你家将军。” 易十四苦笑:“给沈大人见礼。” “这是真的要打?”沈栗道:“引我去见你们将军。” 越往人群里去,气氛便越发紧张,到得才经武与邢秋身边,见他二人身后的侍卫兵卒俱都刀剑出鞘。 “二位大人好兴致,”沈栗悠悠道:“且摆好了姿势,容下官想想折子应该怎生写。” 见是沈栗来,邢秋与才经武倒是冷静了些。他二人与沈栗俱是熟识,又曾在三晋有共事的交情。 “原还想着明日怕是有人参二位御下不严,”沈栗叹道:“小侄才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趟这一滩浑水,把这些兵卒拦下——谁成想是两位亲自上阵?竟是小侄多管闲事了。” 邢秋微微赧然:“是才将军拦阻本官。” 才经武仍怒道:“要他交出我的儿子来!” 沈栗讶然看向邢秋:“莫非才兄惹了祸事,被纠拿至缁衣卫?” 邢秋轻咳道:“无有此事。” “那夯货不知什么时候混进缁衣卫!”才经武怒道:“他哪里是做这个的材料?将人还来!” “才兄入了缁衣卫?”沈栗微惊。 邢秋无奈点头:“在三晋那会儿就是了。” 沈栗仔细回忆,邢秋是三晋窝案后期到过大同,也就是说,那时才茂就加入缁衣卫了? “五天前才与我说,”才经武恨道:“随后人就不见了。还来!活的死的都要!” 邢秋怒道:“他自有差事,恕在下不能奉告。才将军再要浑闹,下官只好下令拿人了。” “尽管放马过来!”才经武冷笑。 “才兄三日前还来找我要了三千两银票,说是与人出份子一时不凑手,叫我不要与将军说。”沈栗幽幽道:“需要这么多银钱,才兄怕是不在景阳城中了。” 才经武不意才茂竟还撒谎朝沈栗借过钱,愣了半晌,茫然道:“我儿如今到底在哪?” 沈栗看向邢秋,邢秋摇头不语,见才经武不再纠缠,心里松了口气,立时带着手下便走。 才经武热血冷却,呆愣愣看着邢秋走掉。 沈栗见才经武一时竟显出颓废之态,将他让至车中。易十四见不需打了,也连忙示意兵卒散去,跟上马车,听沈栗在车中劝才经武:“缁衣卫行事诡异,想来邢指挥确实不能告知才兄下落。” 才经武失落道:“便是凭我的荫庇,才茂也能得个官职,为什么要去缁衣卫卖命?” “才兄……”沈栗迟疑道:“近来言谈中,才兄确有些要上进的心思。” 不然沈栗也不会轻易便给才茂银子。人的想法,多多少少总能从言谈中显露一些,沈栗是觉着才茂要正经做事了,才放银子给他。没成想,才茂确实是找了正经差事……跑到缁衣卫去了。 “便是要做缁衣卫,每日里巡街也好,可如今他踪影皆无,”才经武呻吟道:“怕是去当探子了。他是傻的,哪里能做得这个!” 沈栗安抚道:“才兄在三晋时便与丁柯周旋过,手段应是不差。况且他平日里半点声色不露,若不是才兄这回自己告诉了将军,您不是也被蒙在鼓里?” 才经武默然半晌,叹息道:“原恨他没出息,现在这杀才肯要强了,还不如没出息那时省心。” 才茂足足在景阳消失了大半年。才经武到底心焦,虽不再带着手下与缁衣卫放对,却也隔三差五找上邢秋要儿子,以至后来,这位指挥使听说才经武在附近便跑。 在才经武又一次威胁邢秋再不交人出来便要同他闹到御前时,才茂终于回来。 同他一起的,还有何宿以及几个当初一同派往湘州的兵卒。 这是朝廷派往湘州的人员中有幸活着回来的几个,其余官吏连同金德寿金阁老,都永远留在那里,尸骨无存。 何阁老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抵达景阳时已经昏迷不醒。兵卒侍卫身份太低,也不知具体详情。作为唯一活着来的缁衣卫探子,才茂得到了面君的机会,随后成为缁衣卫千户。 也算出息了,然而回府后还是被他老子狠抽了一顿。 湘王世子立即求见皇帝,在得知湘王妃在自己被送往景阳后不久便绝食而死的消息之后,湘王世子向邵英献出湘州兵力防御图,湘王与朝臣来往名单、湘王府属官名单等物。这些都是湘王妃十几年来慢慢搜集,又精心缝在世子亵衣里的。算是一个母亲能为儿子留下的最后退路。 当年身为太子的邵英为湘王世子请封时,已经对未来绝望的湘王妃偷偷找到邵英,与之约定,若湘王将来果有不臣之心,湘王妃会以出卖自己的丈夫为代价求邵英保下她儿子一命。 湘王妃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到了封地之后,湘王妃穷尽后半生的心力,也只不过护着儿子委委屈屈地长大,至于她所能得到的一星半点消息,有真有假,也有时过境迁的,其实对朝廷的帮助不算很多。 皇帝到底留了世子一命,没有拿他祭旗,暂时将他幽禁于景阳湘王府,其余所有留在景阳的湘王府属官侍卫等,除了连安与舒娘,一律推到菜市口斩首。 一日之内,乾清宫数道旨意流出。湘王谋反,废除封号,废除封地。皇帝要亲自祭告太庙。启用玳国公世子郁敏奔赴军前。 玳国公府终于得到复起的机会,郁辰也想向太子请缨上阵,被玳国公拦下:郁家在南方势力太大,如今玳国公世子又前去,他们祖孙二人便需自觉留在景阳做人质。 平湘之战,已经开始。 第二百六十一章不归你管 “何大人请。”程可贵将腰低了又低,满脸赔笑。 何泽挑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引我去见温大人。” “大人且随下官来。”程可贵忙不迭应道。 何泽背着手,一路上四下张望,暗自挑剔:也就门庭看着还好,越是向后,官员真正办公的地方,越是破旧,怕是好多年没有修缮了。啧啧,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出自望族,少小扬名,虽然论才华确实比不上二兄何溪,但有家族为其扬名,何泽还是一路做着神童出仕的。在翰林院盘桓几年,便转迁督察院做了御史,预备着由此处步步青云,既清且贵,很是符合世家子弟的身份。 潜心在督察院熬了几年,资历够了,名望有了,眼看着有望成为四品佥都御史,他碰上沈栗了。 与这杀才打了几场口舌官司,叫他在皇帝面前抓出话柄,邵英一声令下,就要到手的官职泡了汤,五年不许升迁。 整整五年哪!那会儿沈栗还未出仕,现如今这后生晚辈已是詹事府府丞! 况且何泽自己心中也有数,说是五年,但被皇帝当庭训斥,坏了官声,别说五年,就是再加十年,自己都不一定有机会挪窝。 前程梦断,这几年何泽都要疯魔! 若是事情一直如此,何泽大约最终也就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言官。然而湘王谋反,却为很多家族、官吏带来转机,比如玳国公府,比如何家。 皇帝原本疑心何宿、金德寿一系与湘王府有所勾连,故此派这二人前往湘州,一试二人表现。 结果金德寿命丧黄泉,何宿仓皇归来。阁老为表忠心,把命都“试”没了,皇帝也未曾料到。 好歹是朝廷重臣,需得安抚。该给死后哀荣的要给,该惠及家人的要有恩荫。何宿官至阁老,为免教人非议,让自己的儿子避嫌不出仕。何泽又是何家这一代着力培养的人才,有族长开口,何宿为侄子求上一求,这点恩荫,最后还是落到何泽身上。 然而督察院毕竟是个极度重视名声的地方,位置也不是你想有就有,何泽到底没法升迁。何宿兄弟使尽浑身解数,想法子调他去鸿胪寺做个从五品右少卿——不管怎么说,先把官阶升上去也好。 何泽委委屈屈,告别清贵的督察院,来到清闲的鸿胪寺。 又一个不当用的!温易思板着脸想:吏部这是把鸿胪寺当什么地方了?给我个言官出身的,他能做什么? 虽则如此,到底出自何家,温易思倒也露出笑脸,颇为夸奖了几句,随即嘱咐程可贵:“引着何大人看看咱们官署,也教底下人见见上官。” 少卿,是鸿胪寺中仅次于温易思的官职,在见过长官与另一位同级的左少卿之后,何泽便矜持地坐在官椅上,等着下属们的拜见。 眼看时辰不早,何泽却没能等来他想见的人。 “那个谁,”何泽抬了抬下颌:“程……” “程可贵,”程可贵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所属官员都过来了吗?”何泽拖着长声问。 “来了,”程可贵笑道:“一个不缺!” “哦?”何泽冷声道:“不对吧?右寺丞沈栗怎么不见?” 程可贵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您是说沈大人啊,哎呦,他如今在詹事府供职,因这边不忙,又不知大人今日将来,一早点过卯便离去了,不在咱们鸿胪寺中。您要见,明个一准能见着。” “荒唐!”何泽勃然大怒,将茶盏重重向桌上一摔道:“他是兼理两职,怎可只点卯,不做事?这是吃空饷!” 程可贵没料到看着文质彬彬的何大人竟然会如此动怒,很是吓了一跳,摸摸胸口低头不语。便是屋中其他官吏,也面面相觑,不知新来的上官为何忽然跳脚。 单为着沈右丞没能立时前来拜见上官?啧啧,气量也太狭小了,不好伺候。 何况沈栗如今势头正好,这位何大人偏要寻他的不是,岂非不智? 旁人哪能体察何泽的心思? 旁人的拜见,何泽并不重视,唯有沈栗,唯有这杀才! 世仇、宿敌,只要听见沈栗的名字,何泽便要两眼发红。断人财路直如杀人父母,断人仕途好比掘坟鞭尸。何泽一年年无法升官,一年年听着沈栗如何出息,哪里还能保持理智? 他自觉来鸿胪寺任职实在是大材小用、牛鼎烹鸡,唯一能教自己觉着安慰的,就是沈栗正在鸿胪寺当差,还正好比他低了一级。 就等着沈栗对他俯首低头呢! 这是何泽来鸿胪寺唯一的乐趣,是他盼望了多长时间的事!在何大人心中,已经不止一次地设想沈栗会如何与他对答,如何桀骜不驯,而自己又要怎样口舌生花,将沈栗驳斥的无地自容。 同时,何泽也暗下决心,在自己任职期间,一定要沈栗吃不了兜着走。县官不如现管,作为沈栗的上司,可谓占尽优势,这回哪怕沈栗哀求自己,也一定要想方设法报仇雪恨。 “我要参他。”何泽满脸狞狰道:“此子疏于差事……” “何大人要参哪个?”众人转头看去,却是温易思站在门前,沈栗正微笑着站在其后。 何泽都没顾得上回答温易思的问题,回头怒视程可贵:“那个谁!你不是说沈栗不在衙中吗?竟敢欺骗本官……本官要参……” 温易思皱眉道:“沈右丞方才回来,乃是本官亲眼见到。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程可贵忽然小声道:“何大人正等着沈大人见礼呢。” 温易思心底愈加不满,沈栗方才与他言说两人曾有龌龊,现在看来,这何泽确实对宿怨念念不忘。 沈栗轻轻上前,眉目温和向何泽施礼:“下官见过何大人。” 何泽往日所见,都是沈栗与他横眉冷对的样子,在其预想中,也是沈栗满面怒色不肯服气的情形,不期此人就这般轻易与他低头施礼,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沈栗躬身长揖,将礼数做足,半晌没听到何泽叫他起身,遂转头看向温易思。 温易思怒道:“何大人?” 何泽方才回神,然而时机已过,沈栗早已起身。要他开口解释自己愣神了,当着宿敌的面,又放不下身份,一时竟无话说。 温易思心中轻叹,原听说两人有仇,还想为他们调解,如今看来,沈栗倒是无虞的,这个何泽却是个心胸狭窄的。好歹也是出自名门,不想竟一点礼数也不顾,实在不堪。 “好了,既然拜过上官,便都散了吧。”温易思道:“没事做么?” 见沈栗朝自己微微一笑,转身欲走,何泽还是忍不住怒火上头,向温易思道:“温大人,这沈栗每日里无所事事,点卯即走,疏于差事……” “何大人!”温易思听何泽仍不依不饶,怒道:“这里不是督察院,您如今也不是御史言官,没有风言奏事之权!沈右丞已在鸿胪寺当差半年有余,他该做些什么,本官自谓比你清楚!怎么,你是不是要连本官一起参?” 何泽全部心神都在沈栗身上,此时方才觉出温易思不满,忙道:“不不,下官……只是身为沈栗上司……” 温易思哼道:“沈栗这个右寺丞本无固定差事,本官早已命他支应司宾署,掌典外邦朝拜进宫等事——他不归你管!”言罢拂袖而去。 此时各位官吏还未远走,俱都听见温易思对何泽不满。彼此使个眼色,心中自有思量。 上任头一天便惹了长官不悦,看来此人不但心胸狭窄,还有些不识时务,须得远着些。 “那个谁?”程可贵垂着眼,心中嗤笑:“还以为是他们何家往日威风的时候呢!” “沈栗!”何泽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难道下官能逼着大人进退失矩吗?”沈栗无辜道:“大人来到鸿胪寺中,便只盯着在下一个,上官下属均不放在眼中,未及一日,便要参人。大人但凡谦虚谨慎些,也不至如此。” 出了鸿胪寺,沈栗轻舒一口气。何泽与自己是无法和解的,如今好歹令温易思说出自己不归何泽管的言辞,日后能少些麻烦。 第二百六十二章且向海上寻军资 上任头一天,何泽吃了大亏,恶了上官,颜面扫地。然而这一回向来锱铢必较的何家却没能想法子为他出一口气——顾不上了。 诚如程可贵所想,何家已不比从前。 当年的景阳何是累世望族,门生、故旧、姻亲,势力盘根错节,在士林中一呼百应。何家人受了慢待,甚至不需自己出头,自有仰慕者仗义执言。 然而由礼贤侯府写给何氏那张休书开始,何家的威势便逐渐崩塌。先是因在沈栗的县试中下手,何家背上了玩弄科考的污名,被天下读书人敌视;何氏不依不饶去找沈家的麻烦,却使女孩们的闺誉败坏,结不下好姻亲;何溪担了有伤风化的罪名,再一次让家族蒙羞;被全力培养的何泽前程受阻,预示家族后劲不足。 好名声难以铸就,要败坏却轻而易举。 颓势愈显,门生故旧便愈加疏远,所谓望族,没了声势,不过是个颇为富庶的官僚门第而已。 一旦何宿致仕,家族还能支撑得多久?哪怕恨的牙痒,何家也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 便是族长何密也忍不住心中疑惑,短短十来年,何家与礼贤侯府的境遇竟是彼此颠倒了。莫非真是气运所致? 何泽只得缩进鸿胪寺官署,每日里默默看着沈栗忙进忙出,时不时说几句酸话,试图挑拨离间。可惜,没人听他的。众人反觉奇怪,到底也是世家子弟,怎么行事如此荒唐? 殊不知何泽也曾有过温文尔雅、举止翩翩的时候,然而积年不得寸进的经历,非但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让他变得越发尖利刻薄。此番升职,又在上任第一天便受挫,何泽就是装也没耐心装下去了。 “我等身为上国之臣,本应自矜自重,以显国朝风度。沈栗竟与那些外邦人勾肩搭背,实在不成体统!若是本官在督察院时,定要参他一本!” 听屋内响起的谈论声,温易思勾勾手指,将程可贵唤过来:“又是怎么回事?” 程可贵踮脚向屋内望一眼,低声笑道:“是何大人又在‘谴责’沈大人呢。沈大人这几天正与几个海外来的红毛番人走得近,何大人看不惯。” 觑了眼温易思的神情,程可贵稍稍迟疑,忍不住添了句:“听说,那边的礼节就是‘勾肩搭背’的……” “西罗人!本官知道。”温易思哼道:“难得你这滑头竟肯为别人说话。” 程可贵一贯油滑的脸上难得出现赧然之色:“瞒不过大人。想沈大人平日里待我们这些小人物十分平和……” “而何泽偏是个目下无尘的,”温易思似笑非笑:“让人看着不顺眼。” 程可贵畏惧道:“小人就是忍不住为沈大人辩上一句……但小人说的都是真话,万不敢有蒙骗大人之心。” “罢了,”温易思摆摆手:“沈右丞呢?” “在司宾署那边,正与什么黎彦德斯子……子爵商量事情。”程可贵道。 “无偿租借是不可能的……”沈栗道。 黎彦德斯使劲摇着颜色红润的肥胖手掌,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盛国官话:“不不不,不是租借,只是暂时借用,借、用。” 沈栗哼道:“总之是不想付出代价。” “久闻上国仁德……”黎彦德斯拽了拽颌下胡须。 “仁德又不是犯傻。”沈栗忽板起脸,换了西罗语道:“我知道你们大约用这个借口诓了不少小国……大约还在海上占了几个小岛。不成,子爵大人,不付出代价,就没有好处。” 黎彦德斯卷起嘴唇:“我们是带着西罗君王的善意远道而来的。” 沈栗叩了叩手中茶盏,轻声道:“只要向国王、或许只是个大贵族付出足够的金币,就可以得到一个没有封地的小爵位,如果再付出一些金币,就能‘代表国王的善意’,嗯?” 黎彦德斯瞳孔一缩。 “甚至有的人连这些都不用付出,”沈栗曼声道:“只要置办些好行头,伪造几份文书,就可以大摇大摆来招摇撞骗,用些胡乱准备的贡品,骗取丰厚的赏赐。天高路远的,不会有人揭穿。对不对,黎彦德斯爵士?” 黎彦德斯转头看了看在场的官吏侍卫,舔了舔嘴唇。 “他们听得懂吗?”黎彦德斯紧张道。 “不,这里只有在下熟悉西罗语,所以你才会见到我。”沈栗道。 “我们是合法的,我确实得到了国王的认可。”黎彦德斯勉强道。 “买卖的爵位,”沈栗冷笑道:“很难让人相信你们的诚意。” “合法的。”黎彦德斯强调,继而无奈道:“好吧,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据说你是个精明的贵族和商人,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那么首先请你告诉在下,你们掌握了几条航路?”沈栗微笑道。 黎彦德斯沉默一会儿,试探道:“您想参与商队?” “或许不只是在下。”沈栗轻声道:“这将带来巨大的利益,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黎彦德斯子爵。恕我提醒,我们的选择并不只有你。” 自传来湘王谋反的消息,朝廷的运转便陡然加快,东宫也逐渐繁忙起来。随着不断磨合,詹事府终于开始发挥辅助太子的作用。每隔一两天,太子便召集自己的智囊们询问疑难。 “近些年频频传来海寇袭击往来船只,窥伺沿海的消息,”太子皱眉道:“朝上还有人曾提议过禁海,你怎么偏想到什么……海洋贸易?” “为了银子。”沈栗直白道:“朝廷缺银子。殿下近来屡次为这个发愁,召集臣等想法子,微臣总要给殿下一个答案才是。” 尽管朝廷对这场平叛之战有所准备,参与其中的大臣连同皇帝邵英已经尽力谋算端详,对于朝廷来说,战争仍是打的出乎意料的艰难。 似乎去岁的日食真的预示着某些灾难降临,从三月开始,盛国各地便大大小小闹了些旱灾水灾。虽然经过三晋窝案的震慑,地方官员们也算尽心尽力地主持抗灾,但消耗的赈灾银子与粮食仍然让稍稍恢复的国库吃紧。湘王反叛刚刚举兵,户部尚书李意就苦着脸禀告皇帝:没钱喽,拿不出军资。 邵英:“……”李意,朕看你是真不想干了! 手里没钱,皇帝便心虚。战争总是要消耗大量人命与钱粮的。 平叛之战,朝廷要尽量小心翼翼,以免对治下造成太大破坏——打下一个空的湘州,要付出多少年才能恢复?所谓以战养战,那得是在战场不在本国境内的情况下,否则谁舍得? 而湘王本就是马上王爷,手段心机都不差,耗费苦心准备了十几年,哪是容易收拾的!偏那边打起来又没有如邵英一般的顾忌,对湘王来说,战争会对国家造成什么样的破坏,日后名声如何,能不能坐稳皇位,现在都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赶紧打进景阳才是。 此消彼长,邵英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怕是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了。 然而没钱! 战争伊始便没了军资,皇帝愁的大把地掉头发,太子也是夙夜不安。 “要大臣、百姓们捐银钱,一次还好,多了便是竭泽而渔,又容易引起恐慌。”沈栗分析道:“士农工商,做生意来钱最快,其余皆是远水不解近渴。” “为何偏是海贸?”太子问。 “如今是战时,不宜对国内商业造成影响,对外贸易便成了较为稳妥的法子。”沈栗道:“走陆路,要经过北狄境内,那边正乱着呢,商路并不畅通。再者,原就有着祺祥商团承接生意,没有必要再扶植一个新的势力去抢那边本就正在减小的利润。” 太子点点头:“海路如今是畅通的?” “事实上,来朝贡的番人们有些是掌握着航路的。”沈栗轻声道:“他们自己就从事贸易,或是被其国家中某些手握实权贵族所支持的。这些人多年从事海洋贸易,熟悉航路,知道哪些货物在哪里能卖出高价。” “因此你便想到与他们做生意?”太子笑道。 沈栗微笑道:“先扶植一批商人,与他们‘合作’,总能得些经验,航路不能只握在他们手中。” 第二百六十三章您说的是 沈栗提议发展海贸,虽听着有些出乎预料,然而如今战事消耗巨大,缺乏钱粮的压力迫在眉睫,太子自然心动。 “海贸获利很大吗?”太子问。 “以转运成本而言,距离越远,水运得利便越比陆运大。”沈栗解释道:“单是节省的损耗、运费与所能承运的货物数量便有足够优势。何况我国货品精良,在对外商事中向来保持巨额顺差,对参与贸易的商人们而言,或许还要承担船只倾覆,遭遇海盗的风险,但国家收入主要依靠征缴进出货物的商税,几乎没有赔本的危险。” 承恩侯府总领祺祥商团,承接北方边境贸易,每年所获利润有多少,太子是心中有数的。听说海贸获利更多,太子顿时心跳加速。 背着手来回转了几圈,太子终于下定决心,转头看向沈栗道:“此事须得筹谋周详,拟个妥善的条陈出来。” 略一迟疑,又忍不住嘱咐道:“朝中建议禁海的大臣也不少,贸然经由内阁递折子,只怕会有很多人反对。这样,折子拟好后,吾先递给父皇过目,看看父皇的意思。” 内阁有票拟之权,就是在将奏章送呈皇帝批示之前,由内阁学士们先审阅一遍,写出批阅建议以供皇帝参考。所以一些奏折的内容是阁老们先于皇帝知道并讨论的。太子这是想越过阁老们,先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 要发展海贸不是小事,其中牵涉的利益很多,太子不得不谨慎些。若是直接经由内阁,别人不提,何宿肯定是要找毛病的。 经由湘州回来,何阁老差点教湘王砍了,何家便彻底死心塌地地倒向二皇子。二皇子失了金德寿,也愈发依靠何家。两厢联系的更加紧密,何宿对东宫的敌视也明显的多。 沈栗曾与沈淳暗中猜想,皇帝还能容着二皇子一系蹦跶,大约是何家的势力还没有消耗殆尽,皇帝不想朝廷在战中兴起太大波澜。更不可言说的原因,大约是皇帝不想太子一家独大。既然三皇子老实,便留着二皇子给东宫做个敌人。 沈栗自然郑重应是。他是东宫属臣,在别人眼中,经他手中递出的折子就是东宫的意思,若是被人驳倒,太子也没面子,确实要细心准备。 其实这个主意由东宫一系来筹划还是很有些天然优势的。承恩侯府持掌边贸事已经很有经验,与此事有瓜葛的势力中,沈栗的岳祖父是户部尚书,他自己又在红鸿胪寺中任职,与各国使臣常常往来,在番商中的信誉也不错,因此当条陈被拿到大朝上讨论时,沈栗已经可以拿出番商们的“请愿书”,而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户部也并不表示反对。事实上,李意还亲自参与了策划。 “近些年沿海多盗匪,屡次有抢掠往来船只之举,”马司耀激烈道:“臣等皆以为应兴禁海之策,沈右丞之议岂非倒行逆施?皇上万不可听此荒唐之言!” 说罢,马司耀摇头感叹道:“终究是年轻,须知遇事应多思多虑,老成持重,不可凭一时兴起来经略国事……” “多谢马大人指点。”沈栗谦虚道:“下官听说近来皇上问钱粮策时马大人建议增加加税赋,唔,果然老成持重,经验丰富。” 朝上立时有低头捂嘴笑出来的,沈栗这番话分明是讽刺。 国库空虚,向老百姓加征税赋是最容易想到、最坏也是最后的办法,但有其他退路,都不能轻易动用此策。 此时正值战时,一旦加赋,就会给天下人造成“朝廷撑不下去了”的错觉,带来的负面影响是非常巨大的。何况天下最穷的就是底层百姓,多征一些赋税,就有可能让一些家庭破产,进而失去民心。 湘王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编造谣言,添些邵英横征暴敛的故事。 当初马司耀这个提议刚刚说出口,就被邵英骂的狗血淋头,就差说他是居心不良了,此时沈栗偏提起此事,马司耀气得满脸通红。 “海盗兴起,说明他们有东西可抢。”沈栗道:“穷山恶水是养不起那么多匪徒的。沿海多盗,正说明往来船只富庶,足以供给他们‘生计’。” “因此才要禁海,”何宿捋须道:“海盗若无所获,自会散去。” “做惯了海盗,别无长技,又有案底在身,不能重新上岸做百姓。”沈栗微笑道:“无船可抢时,难道便要各自散去饿死吗?不,不会。倘若下官是海盗,便会想法子聚集在一起,人多成势,索性上岸做把大的。” 轰,朝上议论纷纷。邵英皱眉,问封棋:“封爱卿如何看?” 封棋想了想,谨慎道:“回皇上,老臣以为,沈右丞说的情况……确实有可能。海盗均是亡命之徒,又无退路,一旦面临困境,说不定便要促使他们纠结起来,不顾卫所戍卫,图谋上岸抢掠。” 邵英点点头,他当年是领过兵的,见过山匪,知道人疯狂起来会有多么大胆。 “诸位大人,六年前龄州转运司一地所记载在册出岸货船仅有六十二,”沈栗恭敬道:“去岁已至一百三十六艘。据悉,这几年也是龄州海盗数量增长最快的时间,当地转运使常常接道货船被抢劫的消息。然而下官有个疑问——” 沈栗轻声道:“既然匪患如此猖狂,商人们参的货船出海,要面临货物不符合目的地的市场需要,卖不得银钱、天有不测风云,碰上海难船只倾覆血本无归,以及越来越多海盗前来劫掠等等风险,出海的货船数量为何仍然连年增长呢?” 钱博彦沉思道:“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看来还是有利可图的。” “不但有利可图,而是获利巨大。”沈栗道:“出海的风险越大,越能说明那些商人获利之多足以让他们忘记危机,用铤而走险的决心来参与海贸!” “这种决心是禁海能阻止的吗?下官以为,不能!诸位大人经验丰富,想也料到这些商人们尝过了海贸的甜头之后,是不可能因为一纸禁令,就放这个营生的。何况不做海贸,他们还要面临重新找生计的困难。若是朝廷不准,索性便化明为暗,偷偷出海便是,还能逃避税钱呢。” “久而久之,这些人必将与当地官吏勾结起来,甚至为了躲避朝廷水师盘查,与海寇暗地合作。彼此通风报信,危害地方。” “因此朝廷想要禁海,用在沿海地区造成坚壁清野的情形来解决海寇滋扰是不成的。不但海盗会上岸,商人们也会罔顾禁令。” “商人趋利,确有可能。”封棋皱眉道。这位首辅暗地扫视百官,见有人面有喜色,心里暗暗叹息。海商大多是资本雄厚的地方豪强,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沈栗这番提议固然有人反对,支持的人显然也不少。 何宿不悦道:“若有不听禁令者,按律处置便是,哪能因此便遂了那些商贾之意!” 何宿这句话倒是有很多人赞同,不过是些商贾,难不成还能翻出天去?朝廷的脸面向哪里放!不成体统。 何阁老面上沉稳,心中颇为自得。不过是个后生晚辈,只顾着眼前小利,居然忘了朝廷大义。任你舌尖口快,牵扯家国大义,也叫你张口结舌! 其实身为阁老,教底下人替他出口批驳沈栗才是最稳妥的法子,亲自与个后生晚辈争论,未免有失身份。但是就如何泽一样——真是忍不住啊。 因沈栗在年前赐宴上几句“挑拨”,何宿不得不奉旨往湘州一行。其中艰险诡谲的微妙经历着实一言难尽。若非何宿有心算计,指不定他与金德寿的下场便要颠倒! 被这小子坑了个大的,教别人替他开口,哪有自己赤膊上阵来的痛快? “何大人说的是,没有律法轻易为人让路的道理。”沈栗也点头道。 邵英坐在龙椅上,微微挑眉。沈栗这是……真教何宿驳倒了? 发展海贸,邵英也是动心的,不然也不会将沈栗的奏折拿至大朝上教众臣讨论。谁知关键时刻,沈栗居然开口附和起何宿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等同而论 太子也不由面露惊色。为了这份奏折,东宫也算煞费苦心。特意召集了几位詹事府并司经局的新老属臣收集资料,又先后请教了户部并鸿胪寺官员。成文后太子又暗搓搓递给皇帝审阅,眼看着就差这临门一脚了,难不成要在何宿面前功亏一篑? 虽则如此,邵英、太子并众位大臣心中也有数,何宿这番话是占着大义,确实不好反驳。 别说是些商人,便是尊贵的读书人,也没有动摇朝廷律令的资格! 邵英心下一转,见沈栗并无惊慌之意,顿时嘴角微挑,将心中那点惊奇放下。此子做事从来周全仔细,没有足够把握,不会轻易开口建言。皇帝向龙椅一靠,老神在在,等着看何阁老的笑话。 果然,沈栗温和地看着何宿道:“何大人,你说的固然有理,但如今我等议论的不是要律令为海商让路,而是——朝廷没有禁海的必要,而有发展海贸的需求啊。” 何宿愣了愣,见沈栗面上略显无奈之色:“何大人,您……偏题了。” 李意站在朝班中,将沈栗二人的对答仔细回忆了一遍,顿时恍然。沈栗原说的是禁海无利有害,而何泽则一言跳到了朝廷不该向商人低头……如今朝廷本就没有下令禁海,何泽所说的禁令它根本不存在! 不单李意反应过来,刚刚义愤填膺的大臣们也都渐渐回想清楚,面面相觑,心下失笑。合着大家气愤了半天,完全没有意义。 士农工商,商者最末。提起商贾,大臣们都有奸猾狡诈的印象,这是他们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听说海商有枉顾禁令出海的可能,大臣们都先顾着生气去了。 众人纷纷看向何泽,何大人,您这转移话题的本事可真不小,竟将我等都绕进去了。您是怎么拐到这儿的? 您说的确实是朝廷大义,掷地有声!但与议题无关,这些话不顶用。 何宿满面尴尬,方才有多得意,现下就有多窘迫。 邵英暗暗皱眉,何泽能坐上阁老的位置,学问和才智都堪称上乘,如今却在庭辩中出了这样的纰漏,轻易偏离议题。 若是出于有意,说明何泽为了驳倒沈栗已经不拿庭辩当回事,狡逞口舌之利;若是无意踏错,就更了不得,堂堂阁老,连议题都抓不住,像话吗? 这样的夯材,居然还位列朝班前列,参与国事! 轻声冷笑,皇帝心中明白,何宿本不是蠢人,之所以会犯这样的错误,多半是如他那个不争气的侄子何泽一样,既轻视沈栗的能力,又满怀报复之心,故此与沈栗争辩时漫不经心又急于求胜,单为反对而反对,才会顾此失彼,偏离话题。 得意失智,失意失矩,看来何家子弟是真的不成了。皇帝漠然想道。 当着满朝文武出丑,何宿无地自容。方才还觉着由自己亲自上阵驳斥沈栗十分痛快解气,如今才体会到身为阁老被一个刚入朝堂的后生晚辈驳倒究竟有多么难堪。 何宿只顾着注意同僚们的或戏谑、或幸灾乐祸、或讥讽的神情去了,却没发觉皇帝看向他的目光越发不满。 “沈栗,”邵英的问话为何宿解了围:“你继续说。” “皇上,诸位大人。”沈栗恭敬道:“禁海有害无利,下官接着谈论发展海贸的利弊。” “其实如今沿海一带的海商已经不少,只不过朝廷之前并未多加重视罢了。因此,被各地转运司记录在案的海船并不多,而运转司则依据这份名单来收缴商税的,”沈栗顿了顿,强调道:“也就是说,没有被记录在案的商船是不向朝廷交税的。” “李意,”听说就逃税的,邵英立时点了户部尚书的名:“果真如此?” “回皇上。”李意躬身道:“据闻近年来沿海往来船只渐多,前岁龄州运转司使廖乐言曾上折言当地货船屡有逃脱者,因转运司并无纠察之权,只能听其离去,无法可施。更有乡民纠结互保,彼此通风报信,屡禁不止。” “朕怎么不记得?”邵英皱眉道。 “回皇上。”封棋出班道:“确有此事,只是当时朝中正忙于三晋之事,皇上当时令臣等商榷此事,容后再议。臣等以为,龄州运转司事乃地方职司故此令发回龄州府自行处置。” 邵英想了半晌,方才有些印象:“此事可有下文?” 封棋道:“臣未闻龄州府有相关折子。” “那就是没有了。”邵英不悦道:“李意,去岁龄州运转司上缴海贸商税是多少?” “回皇上,”李意道:“计有十一万缗。” “十一万,”邵英沉思道:“朕当年做皇子时,也曾牧守一地,知道些地方政务。这商人们若是无人管束,能有十之四五自觉缴税都要称一声民风淳朴,唔,不只是商人,从地方豪强到升斗小民皆是如此。若能与地方官吏勾结,怕一个子儿都不肯缴。龄州一年能有十一万的海贸商税,那实际上朝廷应得的至少应有二十五万到三十万缗左右!” 大臣们均倒吸一口凉气。盛国不单有龄州一个运转司,若是一地就能有这么多税款,那……海贸还真是个生钱的篓子!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早知如此,我也应该叫家里(门人)想法子弄条船。 “皇上,诸位大人,”沈栗接着道:“当年立国,我朝满目苍夷,百废待兴,那时候有能力出海的大户豪强并不多,往来番人也少,各地的运转司足以承接相关事宜,因此,我朝这些年便未再注意海贸事。” “然而现今海贸已然兴起,往日的运转司却已无力处理过多商船,致使当地海商几乎处于无人监管的状态。微臣提议兴海贸事,不过是想让朝廷由此获益罢了。” 海贸本是正常交易,朝廷只要统筹各地运转司职司,掌典往来番人商贸事,令海商们有律可依,有生意可做,征税必缴,就能得到巨额回报,无论是对朝廷或是对海商们都有好处,何必禁海,何需禁海?” 邵英扬声问:“诸卿以为如何?” 何宿刚教沈栗掀了面皮,这时正缩在一边舔伤口,不肯出头了。马司耀倒是想压压沈栗的气焰,但三皇子如今封了宁亲王,正位列朝班,拼了命地向他摇首,教他收敛。马司耀想了又想,实在没把握打击沈栗,外孙也不支持,罢了,先放这小子一马,教东宫一系暂时得意一回吧。 海贸的利润,皇帝动心,大臣们就无动于衷吗?肯定不是。 国库空虚,也会影响大臣们的“福利”的。再严重些,发不出俸禄,或教臣子们捐钱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前朝末帝就向大臣要过钱,急疯了时还抄过大臣的家。据说先帝起兵时没钱,也给手下发过马肉当俸禄。 眼前有开源的路子,总比节流好。若能趁机发些小财就更美了。 工部尚书布飞章忽问:“你这条陈……为何言乡绅及官员、宗室武勋人家等,凡参与海贸事的都需缴纳商税?” 这是重点!布大人问得好!大臣们都打点起精神,盯着沈栗。 邵英在龙椅上又气又笑,这些子大臣平日里道貌岸然,提起银钱皆是一副同酬之物不入我眼的架势,如今真正涉及利益了,到底露出尾巴。 何谓乡绅?单是有钱的人家不能称作乡绅,所谓乡绅,除了富,还需贵。也就是说,家里有得了功名的、或有致仕官员的,才能称作乡绅人家。 众所周知,身负功名的读书人能得到减免徭役赋税的优待。 官员、宗室及武勋也是如此。布飞章这个问题,其实是再问,你怎么提议我们这些官宦人家参与海贸也要缴税呢?这不是与庶民等同了吗? 沈栗无辜道:“承恩侯府总领祺祥商团,承接北狄贸易,多年来皆向朝廷缴纳税款,半分半厘未曾缺少。下官以为海贸与其同为涉外贸易,自然也要等同而论。” 大臣们:“……”杀才,你在这儿等着呢! 看着底下众臣五颜六色的脸,邵英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喷笑之意,同时狠狠瞪了太子与宁王一眼,示意他们维持住严肃的表情。 第二百六十五章国士风仪 见父皇看来,太子与宁王都微微点头,表示会意。 向官吏征收赋税是个敏感话题,帝王家反而不易直接表态。让大臣们自己商量出一个结果才是最好的。 皇室子弟头一项天赋就是装模作样,甭管心中怎么想,这兄弟俩都如皇帝一般,摆出一副审慎庄重的样子,听沈栗与大臣们相辩。 邵英又望向承恩侯周米。不单是皇帝,大臣们听见沈栗提起这位,都不觉去看他。 此时周米心中这个畅快!脸上的神情…… 矜持中夹杂着自豪,自豪中又带了点得意,得意间挂着一抿子解气,解气里掺了些幸灾乐祸。 该!叫你们每日里摆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没事儿就找老子的麻烦。如今可轮到你们了? 在众人围观中,周米轻轻抬手,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挺了挺腰杆,扬了扬下颌,朗声道:“沈右丞说的是。自祺祥商团组建以来,往来货物都是向朝廷缴税的。平日自有差官验查,户部也有账册备案,本侯敢拍着胸脯说,我们边商可没向朝廷少交一个铜钱!” 环视众臣,周米似笑非笑道:“在下可也是侯爵,朝廷正经的官吏,不也一样要缴税吗?” 众臣面面相觑。 按说承恩侯府也算勋贵之家,依例也能享受减免赋税的待遇,然而正如沈栗所说,这些年来承恩侯及其麾下的祺祥商团还真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向朝廷缴税。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 承恩侯府乃是边商发迹。哪怕周家在先帝起兵之初为其提供了大量银钱资货,甚至为此背上“资敌”的罪名,被前朝官府斩杀了很多族人,于朝廷有功,得享爵位,如今还出了一任皇后,但是朝中多数大臣提起承恩侯府时也难免腹诽。 不是正经出身! 既非科举晋身,亦不曾临阵杀敌。不过是个裙带外戚、奸猾商贾。 而且死不悔改!都得了爵位了,也不想着修文习武,改换门庭,反而越发庸俗,筹建商团,铜臭之气越来越重。 太子殿下怎会有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家? 因此当年承恩侯府筹建祺祥商团时,或是出于嫉妒眼红,或是存心捣乱,或是单为显示自己不惧权贵为国为民的骨气,很多大臣纷纷上表,要求承恩侯府一定要向朝廷缴税。 当时太子位置不稳,自顾不暇,为免担个偏向母族的昏聩名声,自然不能直接出手庇护承恩侯府。皇帝虽不表态,但考虑到承恩侯府所获利润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出于打压外戚的目的也是乐见其成。而周米不想教太子外甥为难,倒也舍得这口肥肉。 “对外交易获利甚巨,往来货物盖赖各地卫所保护,又经朝廷给与出入边境之权,理当缴税!”周米歪头冷笑道:“这话本侯可还记着呢!怎么,在本侯这里就是理所当然,轮到你们自家就舍不得了?” 众臣教他问得面色微红,纷纷避开视线。 周米一摊手,打鼻孔里长长哼了一声道:“唉,本侯还当读书人都是大公无私的正人君子呢,不想都是些宽以待已,严于律人的。啧啧,看来这书读得多德行也不一定好,没准儿墨汁儿喝多了,这心肠反教染黑了!” “周侯。”邵英咳了一声道:“你的凤仪呢?” “皇上。微臣出自商贾,一身庸骨俗肉,若有失礼之处,实在不是出自本心,还请皇上恕罪。“周米委委屈屈叩首道,随即扬手用力向后一指:“可有些人实在是令人不齿,这等小人居然还有资格位列朝班,依臣看来,这可都是贪官苗子,皇上您千万不能轻饶了他们。” 大臣们:“……” 承恩侯就此事上来撒泼,众臣反而没话对付他。 不管私底下怎么鄙视周家门第,人家到底是位侯爷,太子的外家都要缴税,谁还资格相比? 周米忙着回邵英的话,不想他这一指,竟正好指向布飞章。 见沈栗顺着周米一指看向自己,布飞章局促道:“周侯,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米迷茫地回头看着马司耀:“布大人,怎么了?” 马司耀两眼瞪着周米,指了指他的手。 周米收回手,笑道:“布大人也忒较真儿了些。本侯可不是特意指的您……欸,说起来,布大人方才的意思是不想缴税,您家里不会就做着海贸生意吧?” “无有此事,下官家中世代耕读,未尝有牵涉海务的。”布飞章道。 “那就是贵府门人之中有供养海船的?”周米挑眉。 “没有,”布飞章争辩道:“恩免赋税乃是朝廷旧例,下官方才不过是多嘴问了一句……” “叫这一问,本侯还当您也想参与海贸事呢。”周米皮笑肉不笑道:“本官就说,像您这样……清贵的人物,怎么着也不能像我周米这等见钱眼开的,偏爱从事贱业。” 布飞章教周米堵得哑口无言,还能怎么说?虽然很多大臣家里总有些产业商铺,但这些都是庶务,尊贵的大人们是“不屑于提起的”,再坚持这个话题,岂不摆明了是对海贸巨利动心,少不得要被此人泼一身脏水。 周米冷眼看向众臣:“诸位大臣也都是‘洁身自好’的吧?” 打头阵的布飞章都歇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起来。 其实大臣们也不是个个都想、都有资本参与海贸,只不过这些人习惯于受到优待,乍一听居然要缴税,心里自然不舒服,不管想不想干,先要争上一争。 没能争赢,心下难免不虞,只是大家都知道,此事再辩已无甚意义,有周米这个例子摆着,这海贸的税是一定避不过的。 当初为何要上本要求承恩侯不得避税呢?如若不然,现下也不会有此麻烦。 无论是羡慕嫉妒恨,或是落井下石之心,想要化为实际行动,少不得有心人的推动。当年那场风波到底是由谁开始的呢?参与过的大臣们都望向马司耀:记得那时,就是马大人先咬着承恩侯府不放的。 马司耀:“……”本官都听宁王的话眯着了,怎么还是不得清闲? 马大人怒视周米,这泼皮平日里连个影都不见,今日怎么就蹦出来撒泼放赖了? 按例来讲,承恩侯平日里当然不需参与大朝的。他今日会突然想起上朝,还这么精神抖擞地与人争辩,其中自有沈栗的提议,太子的策划以及……皇帝的支持。 皇帝是想教官吏们缴税的。朝廷的开支主要来源于赋税,赋税又是由谁缴纳呢? 普通百姓家,地不过三五亩,银不过一二十两,甚至有的人一辈子都与铜钱打交道,不知银锭是何模样。哪怕是敲骨吸髓,他们能缴纳多少赋税? 偏掌握资源最多的乡绅、官吏、宗室,都能享受减免赋税的优待。别的不说,单是土地,越到王朝后期,土地兼并越严重,而按照规矩,这些地是不用缴税的。 合理避税的人家越来越多,朝廷的收入越来越少,皇帝越来越穷,最后难免皇朝崩塌的下场。 这个道理,历朝历代的皇帝们就看不出吗?当然也有能看出来的。 然而……无法可想。 这些减免赋税的旧例不是在一朝一代里铸就的,到如今若要以一言蔽之,大约就是“古已有之”。 皇帝还指着这些读书人、宗室与官吏帮着他牧守天下呢,一旦要收回这些优待,原本的拥立者说不定就会立刻变成反对者。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皇帝即使知道有弊端,又能如何?这甚至不是改朝换代能解决的问题,而需要改天换地之力。 已经“被迫”许出去的优待无法收回,皇帝自然不想新出现的财路也被优待了。沈栗一提,邵英立即重视起来,于是,才有了周米今日的大朝之行。 沈栗不经意间发现皇帝并太子都以十分温和亲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不觉有些怔愣:有何不妥? 皇帝父子对视一眼,心中默契。 礼贤侯府也是勋贵人家,沈栗却先想到叫官吏们一体纳税。为国事而轻自身,对比那些仍自郁郁不乐的大臣们,此子才是真正的国士风仪。 第二百六十六章又逢别离 沈栗倒不是特意去做些高风亮节的事以搏圣意。 在他那来自前世的观念中,国人无分高低都要纳税,收入多的多缴些,收入少的照顾一下,减缓贫富分化,才是正常的、有利于国家的规则。 现下他已是统治阶级的一员,自然也会想要朝廷长久延续。改变已有的制度太难,如今既然有参与制定规则的机会,自然要尽力谋划的周全些。 这次朝会足足开了大半日,将一干臣子饿的两眼无神,皇帝才意犹未尽的宣布退朝。 虽则沈栗所递的条陈中还有许多事项需要探讨,但大臣们心中明白,发展海贸之事,已经势不可挡。 太子心下愉悦。 沈栗的就是东宫的。为了筹划此事,东宫着实付出不少心力,如今得到好结果,其实也是向大臣们展示了东宫参与国事的能力。再者,兴海贸事的建议是东宫属臣提出来的,将来具体实施时,总不会绕过东宫。别人不提,沈栗一定在列。 “回去须得好生准备。”太子嘱咐道:“听父皇的意思,待拿出具体方法,要先在龄州运转司那边试行。如今做别的为时尚早,但了解一下当地情况总是必要的。” “多谢殿下指点。”沈栗恭敬道。 “可惜,”太子遗憾道:“战事方兴,父皇不会放吾离开景阳。不然定要去龄州看看南方景色。” “殿下安全要紧,”沈栗道:“至于景色……若是微臣真的有幸一去龄州,闲暇时便将当地风物记下,以供殿下观看。” “这个好,”太子笑道:“听说那边往来番人更多,甚至还有在当地娶妻生子的,常有传奇志异故事,倒是新鲜。” 沈栗心下一动,问道:“殿下对番人事务感兴趣?” “吾原以为海外番人皆是不识礼仪、心智愚蠢之辈,甚至还有茹毛饮血的,”太子顿了顿,摇头叹道:“这段时间听你提到与番人们一次次商谈的内容,才知道这些外邦人中也不乏聪慧者,甚至还有些更为狡猾的,与北狄人也差不多。” 看向沈栗,太子轻声道:“怪道你和他们打交道时那么认真,吾等真是低估了这些外邦人——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不说如何提防,多了解些也是好的。” “殿下英明!”沈栗笑道:“提起番人,老大人们总以小国寡民一言概之。然而他们能从万里之外漂洋过海来到咱们盛国,甚至还掌握着我朝不知的远洋航道,别的不说,这些人向外发展的意志是明确的。” “向外发展?”太子驻足,似笑非笑问:“文的还是武的?” 沈栗微笑道:“至少以我盛国今日之强盛,大约只能来文的。” 太子不语,半晌叹息道:“武的得利最多。” 沈栗温和地看向太子,在一个越发强调集权,做惯了上国的帝国中,有一个肯正视外邦人而不故步自封的储君,已经很令人欣慰了。 沈栗回到观崎院时,李雁璇正与颜氏凑在一起打络子。 见丈夫回来,李雁璇想要起身迎接,沈栗忙道:“你身子沉重,快别折腾了,倒叫我不放心。” 见李雁璇冷丁站起,颜氏与胡嬷嬷也吓了一跳。 “仔细扭了腰!我的少夫人,千万稳当些。”胡嬷嬷跺脚道。 李雁璇赧然道:“是妾身疏忽了。” 颜氏抚了抚胸口:“你这可是头一胎,再小心也不为过的。哪能如此?” 丈夫生母出口教训,李雁璇局促道:“确是妾身的不是,原该精心些的。” 说话间沈栗已换了常服过来,安抚道:“我知你是担心我迟迟未归,今日朝会延时了,多米没派人回来支应一声么?” 李雁璇舒了口气,应道:“说了的。只是不见你回来,妾身还是不放心。” 今日朝会上要讨论沈栗的奏章,李雁璇是知道的。这次庭辩对东宫,对沈栗都颇为重要,由不得李雁璇不担心。 沈栗笑道:“能有什么事,不成也就是驳回而已,总不至拿我去打板子。” 这话也就能糊弄颜氏,胡嬷嬷听了都要撇嘴。 沈栗到底是年轻官员,这么大费周章地递折子参与庭辩,万一失利,难免给人留下急功近利,还需磨砺的印象,肯定有碍日后升迁。何况,教太子失望,也会影响沈栗在东宫的地位。 “可是成了?”李雁璇追问。 “还未有定论,十有八九吧。”沈栗道。 李雁璇松了口气,旋即又忧上心头:“若是成了,您是不是也得跟去地方谋划?” 沈栗迟疑道:“这要看圣意,不过,太子殿下大约是想我去的。” 李雁璇叹息不语。太子当然是想沈栗去的。这件事由东宫属臣参与的越多,牵涉的人脉越广,东宫获益便越大。 颜氏听得迷糊,她不关心沈栗的奏折上写些什么,但听着沈栗有出远门的意思,顿时惊道:“七少爷这是要外放?” 沈栗忙道:“只是有些可能而已,还没定论。也不是外放,不过跟着忙活些差事。” “总之是要远走。”颜氏拽着李雁璇的手向沈栗道:“少爷要做的事妾身都不明白,也无权阻拦。但妾身今日仍要替少夫人问一句,这次就不能推了吗?” “姨娘,”李雁璇拦道:“这种事没法推的,哪有教咱们挑拣的份儿?您快别为难谦礼。” 颜氏叹息道:“你们成婚后,七少爷就远赴三晋,整整大半年,你在沈家头一个新年就是孤零零一人。如今赶上你身怀六甲,七少爷偏又要走。” 这也是李雁璇所烦恼的。所谓兴海贸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沈栗这一走还不知要多长时间。依沈栗如今的官阶,倒是可以带家眷的,但她如今身子沉重,哪能经得起路途颠簸?少不得还要留在家中。 沈栗心中也是犯愁。一则惭愧,头一次远行正值新婚不久,这一次偏又赶上妻子怀孕,都是李雁璇需要自己撑腰的时候;二则郁闷,这一去,自己八成要如太子一样赶不上孩子出生。 差事是没法推的,沈栗向颜氏道:“若是儿子真的需出门办差,还要请姨娘为我们费心些,多来看顾雁璇。” “这是应该的。”颜氏笑道:“妾身只得三个。如今八姐儿过得快活,很不用我担心。十姐儿有侯爷并夫人做主,我也放心。如今可不就顾着您们了?” 沈栗向李雁璇道:“你不知道,自小姨娘便偏疼我。八姐儿、十姐儿还嫉妒来着。” “知道得了偏疼,日后记得要好生孝敬我。”颜氏笑道。 沈栗凑趣道:“姨娘可盼错了人,您如今还是一副花容月貌,看着年轻的很。真等您做老太太样子时候,怕是雁璇肚子里那个都长大了,且教这个孝敬您去。” “那敢情好。”颜氏合不拢嘴道:“老太太规矩多,又要打扇的,又要倒茶的,还要捶腿的,来回支应伺候的也要几个。男女倒是不拘,少夫人可要记得多生几个才够数。” 李雁璇大羞,低声道:“妾身困倦,且向屋里歇着去。”捂着脸,扶着笑眯眯的胡嬷嬷跑到内室去了。 颜氏微笑望着李雁璇的背影,半晌忽道:“世子夫人……看着眼神不对。她身份高,真到紧要关头,怕妾身到不了跟前。” 沈栗应道:“放心,胡嬷嬷是先皇太后宫里出来的老人,很见过些腥风血雨的。再者有祖母并郡主在,家里出不了事。” “那就好。”颜氏低声叹息:“世子夫人看着也是可怜,有时候教人……觉着她是要疯了。” 提起大房,沈栗也觉心烦:“当年先头母亲是想搅黄了这桩婚事的,还是我帮着大兄拦下……现在看来,还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呢。就算两家成仇,指不定大嫂能嫁个称心的。” “这怎么能怪你?”颜氏道:“就是你不拦,太夫人还不拦?当年他们成婚时不都觉称心如意?日子过成这样,那二人都有错,不肯用心经营,便是当初有些情意也都消损了。” 沈栗听了越发郁闷,他与李雁璇倒是肯用心经营的,只是眼见着又要分开。 第二百六十七章休与圣上出难题 财政压力促使皇帝及众位阁老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海贸事宜。短短半个月,便有任免旨意降下:罢龄州运转司,改设龄州市舶提举司,设提举一人,副提举二人。 着原户部郎中于枕任龄州市舶司提举,原龄州运转使太监廖乐言迁副提举,詹事府右丞、鸿胪寺右寺丞沈栗暂代副提举,即时赴任。 “谦礼此去要小心,”霍霜举杯道:“原龄州运转司税务都由当地布政使司掌管,如今一纸令下,这部分税权被独立出来,想来当地官府多有不满之处。” 沈淳郑重道:“此言有理。奸商易处置,滑吏难应付。你此去不要只顾着埋头筹办差,须得防备小人从中作梗。” 商人有钱,但地位低,以官对商,占着身份优势,总有几分先机。怕就怕官商勾结。税权从来是块肥肉,如今要教当地布政使司吐出来,指不定便会有人鼓动商人闹事。 “儿子记下了。”沈栗恭声应是,随即笑道:“此行还有于大人做主,想是不妨事的。” 沈淳点头道:“于枕为政多年,颇有干练之名。若逢疑难处,不妨多加请教。” “谦礼,”郁辰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龄州同知祁修文乃是我家祖的老部下,听说你要往那里去,家祖特意休书一封。若有用得着此人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却是个人情,沈栗连忙接下:“多谢老国公惦记,还请辰兄代愚弟致谢。” 郁辰笑道:“咱们两家什么样的交情,不需言谢。” 几人还在攀谈,多米过来道:“侯爷,七少爷,时辰差不多了。” 沈淳道:“去吧,为父不送你。” 沈栗遂告别亲友,启程远去。郁辰与霍霜二人也随即告辞。 走出好远,见郁辰仍频频回望沈栗去向,神情恹恹。霍霜拍着他的肩膀道:“千苦万苦,自苦最要不得。走,听说十里杏花的女娘们又添了新曲子,愚兄请你喝酒去。” 郁辰忍不住叹息道:“咱们三个,如今属愚弟最清闲……” 郁辰如今虽有东宫属臣之名,任着从五品司经局洗马之职,其实却不得用。同是勋贵子弟,同时选为伴读,沈栗的官职是自己挣来的,郁辰却是凭着恩荫。他比沈栗还大些,心中难免郁郁。 如今正逢湘王谋反,朝廷用兵,郁辰原还惦记奔赴军前,好歹立上些军功,也好谋前程,不料又被玳国公拦下。眼看着堂兄弟们纷纷跑去杀敌,好友虽是文官,却也在筹办大事,独自己无所事事,郁辰思来想去,又是急躁,又觉心酸。 霍霜默然,忽挑着眼看他:“老子生来就要闲着,又能如何?” 郁辰正自难过,不意霍霜忽然转了语气,吃惊地望向他,好一会才明白这人的意思。 今上看似温和,抓权却抓的厉害。对外戚、宗室虽然厚待,却绝不肯委以重任。晋王与皇帝那般亲近,也多年不去封地,一应事务俱都托付皇帝差人代管,其中微妙之处,大家都心知肚明。 亲弟弟尚且如此,出身公主府的霍霜又该是什么境遇? 这是自出生起就有爵位,注定要被“荣养”一辈子的。 也难怪玉琉公主平日里对皇帝父子表现的那般奉承,甚至教人觉着有些阿谀求容的意思。子孙压根没有前程一说,不让霍霜尽早跟着太子,混些子少年交情,将来拿什么维持家族尊荣?单凭着爵位俸禄,几代就要没落下去。 “霍兄……”郁辰喃喃道。 “想的开些吧。”霍霜笑道:“好歹总有爵位在身,吃穿花用俱都不愁。这世上许多人蝇营狗苟大半生,图的也就是这个,咱们可是出生就有了。” 那怎么能一样!郁辰心里道。我想杀敌立功,想一酬心志,甚至想……有一天能青史留名! “承恩侯府如今也起来了。”郁辰忽道。 “边商府第!”霍霜冷笑道:“上个朝都要人人侧目!你见过承恩侯世子是个什么德行吗?” 仔细看了看郁辰,霍霜轻声问:“令祖如今已是国公,令父又倒了军前,听说贵府子弟也多有在南方任职的,等平湘之战结束,想来贵府的荣耀要盛极了……郁兄想过皇上要怎生犒赏贵府吗?” 郁辰愣了愣,思量半晌,悚然而惊。 平叛是大功,非重赏不足以酬劳。然而要怎么赏呢?玳国公世子本就是将来的国公,还能怎么加恩?还有那么多郁家子弟,难不成都要高官厚禄?军中高官都姓郁,皇上便是舍得,怕也是不放心的。 “看来,敝府倒是清闲一两代才是好事?”郁辰颓然道。 回忆起自因郁杨事被参后,玳国公有时便劝自己不要太看重兵事。原来那时祖父便有拦着自己出头的意思了。 为什么祖父不直接同自己说呢?郁辰恍惚想,随即叹息,祖父知道我看重什么,自然是不忍心的。 郁辰是玳国公一手教导出来的,打小就告诉孙子要为家族争功,要勇于任事,将郁辰教的****想着赶赴疆场,杀敌立功,如今反要改口告诉孙儿不成啊,你日后得守拙……任谁也说不出口! “若非与郁兄交好,在下不会多话的。只是郁兄****行走东宫,如今这样子教人见了不好。”霍霜深意道:“咱们做臣子的,最忌讳的就是给皇上出难题——无论有意无意。” 沈栗出门一向是轻车简从。礼贤侯府的世仆大多是当年军中跟随来的,因此家生子们也都会两下子,爬得上马背。他又没有家眷拖累,只听妻子安排带了香栀和一个叫甜杏的半大丫头伺候。连丫头带行装,两辆马车便装下。多米与飞白两个长随领着几个个仆人。还有一个来路可疑的童辞。 童辞自半年前赖在沈栗手下,做了个账房先生。别说,这人还真有些才能。将往来账目清算的明白,甚至还揪出了两个蛀虫,做起生意来也是一把好手,颇展了些手段。固然知道此人来的蹊跷,掌柜的还是忍不住在沈栗面前为他赞了一声好。 教人盯了半年,这人倒也安生,因自觉形容可怖,除非必要,童辞便自己安静地待着,也不特意与人结交,连出门都很少。 唯有听到沈栗要远行时,童辞忽然跑来自荐,言说大人到了那难免要处理些账目问题,带个自己人总是必要的云云。况本人这些年也曾南来北往,龄州也去过,知道些当地风物,势力人情,总之是要跟着。 沈栗笑问:“你觉着本官会信你这番言辞吗?” 童辞坦然道:“鄙人自知来的蹊跷,大人一定要防着我。然而鄙人可以保证,绝不会做于大人有害的事。鄙人在大人手下也当了半年的差,不敢自傲,却也敢说自己并非庸才,大人何不一用?” 沈栗幽幽道:“你不是家仆,我若不允,想你还要自己偷偷跟上。罢了,你非要赖着也可以,不过,你该知道本官不是什么‘仁德’的,若被我发现有任何不妥之处,可要小心性命。” 飞白总看着童辞不顺眼,见他躲在车中眯着,驱马赶上沈栗:“少爷,这人……您还真答应带着他?” 沈栗晃了晃马鞭,笑道:“原觉着他可能是朝廷派来‘参观’咱们家的缁衣卫,后觉着这也太‘光明正大’了些,看来多半不是的。此人非赖上来,多半是有所求的,若拒了他,反怕他躲在暗处生事,不如索性就留在眼前。” 飞白道:“少爷放心,奴才一定把人看好了!” 他们一行人走得快,出了城门,正巧赶上于枕的行程。 于枕是李意一系的,见了沈栗倒也客气。此次任事以他为首,固然有被委以重任的荣耀,也承担着最大的压力。因此,于枕言谈间也透露出担心当地官员因被减了税权不满而生事的担忧。 “下官也觉着大人所虑确有可能。”见于枕面色越发沉重,沈栗安抚道:“大人无需为此担忧。筹建市舶司是皇上的意志,凡有阻碍者便是违逆圣意。做臣子的,哪有给皇上出难题的道理?” 第二百六十八章卖身何所图 越向前走,队伍的规模便越大。 沈栗这边固然轻车简从,于枕却是带着家眷的。他与沈栗不同。沈栗的主职在詹事府。因兴海贸事的条陈出自于他手,才被皇上派去龄州‘暂代副提举’,纯属出主意的,待事情妥当自然要回来。于枕则是堂堂正正第一任龄州市舶司提举,正经要在任上坐几年,家眷俱都跟着。 后来又有才茂带人赶上。如今这活宝是缁衣卫千户了。先前因他一声不吭跑去湘州,才经武差点与邢秋火并。待他气息奄奄爬回来,才经武无论如何都要他解职。为这个,才经武也不嫌他爱女色了,反叫牙人带来高矮胖瘦一串儿莺莺燕燕。 才茂活了小半辈子,才找到了人生真谛,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他偏要飞,谁拽得住?教才经武拘的紧了,急的抓耳挠腮,在养父面前赌咒绝不再去做探子,才经武见实在拗不过他,无奈撒手。 朝廷筹办新官署,皇帝便想着教缁衣卫派人跟去,一则为观察情况,一则为震慑地方——虽则龄州当地也有缁衣卫卫所,然而皇帝担心地方卫所会有偏袒之举,兹事体大,小心些也不为过,故此要邢秋在景阳调人。因沈栗名列其中,邢秋便暗示手下派遣才茂。缁衣卫在官员中名声不堪,有个熟识的,至少能得个好脸,少些为难处。 于枕果然不待见缁衣卫。才茂在景阳又是出了名的夯货,于枕越发嘱咐儿子妻女远着他,又劝沈栗交友要慎重。 才茂也不在乎,他养父才经武就是太监,原和这些正途官僚就不是一路人,如今做了监视百官的缁衣卫,不视他为仇寇便是好的。何况沈栗又不特意疏远,待他几个手下也和气,倒教他在属下面前颇有面子。 一路上也无甚大事,沈栗闲时便与于枕对弈,或请教些政事。于枕能被皇帝特意挑选出来,自然不是庸才。唯叹他两个儿子却天赋一般,如今还在为乡试发愁。见了沈栗这个聪慧的,又看在李意面上,自然有问必答。待邻近龄州时,两人已很是熟悉了。 眼看将至龄州,于枕便与沈栗合计,先不叫人通知地方官府,暗暗进入境内,沿途查访一番。沈栗自无不可。 不想教官府知道,便不能再往官驿里去。众人换下官服,向乡人打听,找了一家客栈投宿,计划着明日赶到龄州。近海之地,鱼鲜是不缺的。伙计见他们是远客,尤其热情,开口一串菜名出来。因龄州在望,众人倒也放开些,好生享用一餐,酒足饭饱,各自睡去。 第二日便碰上要自卖自身的。 沈栗闻声出来时,正看见才茂坐在大堂中,两眼放光看着客栈前头跪着哭泣的女子。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沈栗伸头打望几眼,没吱声,自顾自上前坐下,叫伙计上些粥菜点心。 “给我也来些,昨儿那个蟹黄包子不错。”才茂转头道,随即又望向那女子:“哎呀,这些看热闹的,怎么给挡住了。” 于枕的长子于舒忘今岁十八,一脸悲悯从人群里回来,见沈栗与才茂吃得正香,上前施礼打过招呼,迟疑道:“二位大人,那女子父亲去世,因没兄弟,被族人连她母亲一起赶出来。如今投亲不遇,她母亲又重病而亡,正要自卖自身呢。” 沈栗笑问:“你待如何?” “学生想资助她些银两,”见沈栗挑眉看他,于舒忘连忙补充道:“学生也不收她做仆人,给她二十两银子,足够其寻个落脚之处了。” “倒是纯善。”沈栗不置可否,向才茂扬扬下颌。 才茂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方笑道:“也就糊弄些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放心吧,她可不缺你那二十两银子!” 于舒忘满面不解之色。 二十两银子,足够让普通百姓家过上一年颇为富庶的日子。于舒忘还担心给的太多,她单身女子不住钱财,教人夺去。 这女子都沦落到自卖自身了,听才茂的意思,竟是少了? 才茂此时已用罢了朝食,见一路上遵父命躲着他的于舒忘两眼望着她,颇有请教之意,不由眉飞色舞,忍不住卖弄道:“她那张脸像是不施粉黛,嘴上涂得胭脂却很特殊,叫做霜枫,只景阳一家铺子有,到这边该值多少?再看看她那身衣服料子,那叫春蕊布。这一身上下看着朴素,也远不止二十两了。” “许是原来家里富裕,被赶出门时带的。”于舒忘争辩道。 才茂冷笑:“衣服胭脂可以是往日有的,可谁家落魄的还有心思细细打扮?你是近前打量过的,就没看见她的手指?就算她是享福长大的,可陷入困苦后总要自己伸手吧?那是干活的手吗?” “许是……干活的时日不长,那手还没来得及变粗糙?”于舒忘嗫嚅道。 才茂不意自己说一句,于舒忘便驳一句,顿时气急,向桌上一拍:“嘿,我还当自己足够怜香惜玉了,今日竟碰上了个中魁首!” 于舒忘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大胆道:“这女子哭得可怜,当是真情流露。再说,就算看着有九分假,倘若有一分可能是真的,也不当袖手旁观。岂有因噎废食之理?二十两银子便能救人于水火,我辈读书人,自当仗义相助。” 才茂教这一声“读书人”听得刺耳,怒道:“老子却非读书人。你有割肉饲虎的慈悲,自去赴死,左右不****事!” 于舒忘面上讪讪,心中腹诽,父亲说的果然没错,缁衣卫中多是凶顽无赖之辈,没有道理可讲。 沈栗这时也用完饭,拍了拍才茂,向于舒忘道:“贵府上若要添仆人是向哪里寻?“ 于舒忘道:“自然是找牙人。” “正是。”沈栗道:“买卖仆人,都要找牙人,这是为了保证仆人来源清白,不会有作奸犯科之辈或逃犯、奸细。同理,要卖身做仆人的,通常也愿意去寻个好牙人,也是为了保证自己能寻个正经人家。这姑娘正值妙龄,自己跑来自卖自身,就不怕落到坏人手中?” 才茂冷笑道:“人家未必就想着做仆人领工钱,这是要给自己寻个好主顾呢。” 于舒忘小声道:“大人想的也太不堪了。” “没什么不堪的!”才茂不屑道:“你刚说这女子父母皆亡,如今她无从依附,又立不得女户。你向官府打听打听去,这样的女子通常便是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她便是去做仆人,出来后不还照样没有依靠?空误青春而已。她又不肯嫁,又要自卖自身,这不明摆着不要为穷人妻,甘为富人妾?” “她哭得是可怜,看起来令人心生同情。”沈栗微笑道:“然而实在太好看了。舒忘贤弟当知道一个词叫做痛哭流涕?人若是发自肺腑哭出来,都是眼泪鼻涕齐出,不会太美观。这女子哭了半晌,泪如雨下,却只鼻尖微红,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也挺不容易的。” 才茂喷笑道:“没错!我家那几个通房在我面前就这样哭,这叫梨花带雨,哈哈。” 于舒忘面色微红。 “贤弟说只打算给钱,不打算收仆人,”沈栗笑问:“您请教过那女子的意思吗?” “这书生一看就是心慈的,家境又不差,谈吐风雅,相貌堂堂。”才茂冷笑道:“本官可以断定,你前脚给了钱,后脚这女子就赖上来‘报恩’,少不得添一段以身相许红袖添香的佳话。” “两位大人说的有理。”却是于枕过来,沉着脸看着于舒忘道:“你才见过几个人?两位大人都是朝廷嘉奖过得能臣,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小书生见识多?好声好气教你,偏要固执己见!” 于舒忘慌忙垂手道:“儿子不敢,如今知错了。” “还不回去温书!”于枕喝道,又向沈栗二人道:“犬子无状,贻笑大方了。” 沈栗恭敬道:“令公子宅心仁厚,并非坏事。只是如今我等还有要事,这女子看着又蹊跷,不得不小心为上,以免横生枝节。” 第二百六十九章行踪已泄 第二百七十章偏要作死 第二百七十一章此地水深 第二百七十二章古府亲家 第二百七十三章失帕还帕 第二百七十四章乘夜话割肉 第二百七十五章找茬 第二百七十六章意蕴深沉 第二百七十七章挑唆 第二百七十八章巧遇 第二百七十九章渐行渐远 第二百八十章打地铺 第二百八十一章谁更可恨 二百八十二章务求一乱 第二百八十三章障目 第二百八十四章诈唬 第二百八十五章内讧 第二百八十六章苦求无果喟且叹 第二百八十七章各有选择 眼见商人们仍无动静,沈栗找上于枕:“大人须得早作准备。” 于枕不信道:“市舶司有理有据,难不成这些人真敢胡闹?姜大人也由得他们?” 现下市舶司秉承上意,真正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的,该是姜寒才对。 “尊卑颠倒,必生其乱。”沈栗淡然道:“只怕如今姜大人已经失去对海商的控制力。他原是这些人的靠山,但同时也约束着他们。如今姜大人反受胁迫,会使海商们愈加失去敬畏之心,在趋利的本性下,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于枕叹道:“姜大人原也堪称能臣……可惜了。” 廖乐言冷笑:“咎由自取而已。杂家原在运转司多年,也没收什么孝敬啊。” 沈栗轻声道:“公公清廉。” 廖乐言做运转使时确有些无能,对付不来海商,但其对朝廷的忠心是可取的,为了坚持上书向朝廷禀告海贸事,他可谓付出了惨痛代价。偏那份折子在内阁转了一圈,没人看重,竟被默默打了回来!满龄州都看笑话,因他是个内监,这份轻视又带了些鄙夷之意。郁郁多年,如今沈栗这一句简单夸赞,霎时教廖乐言热泪盈眶。 见沈栗和廖乐言相处得好,于枕心下就有些不舒服,咳了一声,转言道:“若商人执意抗命,当如何应付?” 沈栗笑道:“大人带来的匣子可打开了。” 于枕叹道:“只恐打击过度,使龄州商市衰退。” 沈栗道:“倒也不是坏事。如麻高义之流,往日就有劣迹,他不肯闹,要收拾他还要费些心力,如今却可趁机除去。” 市舶司兴海贸事,需要扶植的是听话的商人,麻高义等人内里藏奸,又在龄州搅风搅雨,沈栗自是容不得他们。 于枕净了手,领着沈栗与廖乐言拜了复拜,亲自将匣子打开,捧出匣中朱谕。看了眼廖乐言,向沈栗道:“本官须得留在衙中坐镇,廖公公身份特殊,难以取信于人,此事还需谦礼辛苦一趟。” 沈栗看廖乐言气得脸色发白,暗觉于枕过分,微微迟疑:便是不能尽信廖乐言,何苦捉人痛脚? 廖乐言勉强道:“杂家确实有些不便之处,正事要紧,谦礼跑一趟吧。” 市舶司暗地筹谋,海商们也磨刀霍霍。 作为地位低微的商人,麻高义对“官”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便是发迹后找上姜寒做靠山,麻高义也一直是恭恭敬敬地伺候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在姜寒面前取得优势的经历仿若为麻高义打开了新世界,原来所谓朝廷大员,牧守一省的布政使,只要找对了方法,也照样能让其乖乖听话。 布政使尚且如此,市舶司那几个又有什么难对付的?廖乐言不是已经被姜寒、乌庆等人设计过一次吗?这一次姜寒出师不利,便由自己带领海商们亲自出手吧! 十日之期已过,海商们只当市舶司不存在,连原先登门的几个也不见踪影了。 于枕按规矩找上布政使司,要求姜寒派人协助市舶司缉拿海商,并查封海商资产,结果得到姜寒病重的消息。于枕原以为他是装病,还找上门去探望,未料姜寒果真病卧在床,气息奄奄。 这老大人在市舶司与海商的双重压力下,终于支撑不住。 姜氏连忙同丈夫一起回门探望父亲。见姜寒陡然衰老样子,姜氏哭道:“父亲为官多年,威风凛凛,眼下小小风波何至于此!” 姜寒苦笑,与其说他是惧于他人逼迫,倒不如说他是在如今的形势中看出末日将近,陷于绝望才一病不起。 望向古逸节,姜寒温言道:“我如今已无退路,只好跟着麻高义等人一路到底,只我预料此次胜算不大。你既掺和的不深,就不要再理会了。待事情过来,若我无恙更好。倘若姜家倒了,你要好生相待我的女儿……” 古逸节原还担忧岳父再有吩咐该如何推脱,不想姜寒反劝他收手,忙应道:“您放心,若果事有不虞,小婿顾好妻子乃是应有之意,还要照顾好岳母并内弟。” 姜寒真要倒台,大约只有女眷并幼子能逃过一劫。 姜寒欣慰道:“好。” 姜氏听姜寒竟有嘱咐后事之意,不禁大哭:“郎君恁地心狠,不思相救父亲,竟想冷眼旁观!” 古逸节霎时满脸通红。 姜寒斥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又向古逸节道:“她任性惯了随口乱说,不要介怀。” 古逸节窘迫道:“小婿知道。” 姜氏仍瞪着丈夫,颇有依依不饶之意。 姜寒叹息道:“不成体统!贤婿出去稍待,今日老夫要好好教教她为人妻子的规矩。” 古逸节猜想姜寒必是有话嘱咐妻子,连忙应是。 见女婿离开,姜寒道:“若为父倒台,你便失去依仗,日后不可再慢待女婿。” 姜氏抽泣道:“冷心冷肺的东西,还能指望他什么?” “他又不姓姜,”姜寒淡然道:“因觉他无能,为父原待他也不算亲善,如今也不期望更多。日后若家族倾覆,家里便靠着你了。” “不会的,咱们家一定能度过难关!”姜氏哭道:“父亲再想想法子。” “尽力而已。”姜寒道:“你还记年少时为父常带你去曲沅溪边玩的那片树丛吗?那里有你爱吃的果子。” 姜氏含泪点头:“出嫁后女儿也去的。” “市集上买来的好果子不吃,偏爱那一口。”姜寒笑道,随即低声嘱咐:“为父在那里埋下些体己,若为父失事,这便是咱们家再起的本钱……不可教女婿知道。” 姜氏咬牙应道:“父亲放心,真有那么一天,女儿一定护着弟弟平安长大,将这笔资财交到他手中。” “你们平分吧。”姜寒道:“原也有你的份儿。” 姜氏哭了半晌,忽想起道:“父亲,前些日子女儿见着三妹了。” “什么?”姜寒惊得坐起:“她还活着?” 姜氏遂将如何与胡三娘相见之事慢慢叙来:“妹妹可怜,如今生活辛苦,又不敢自承身份。” 姜寒默然,半晌道:“三女……早就死了。” “父亲!”姜氏惊道。未想三娘所料不差,父亲果然不肯认下她。 “若咱们家平安,布政使门下,不能有个被拐卖的女儿。”姜寒疲乏道:“若咱们家倒了,日子艰难,更不能有个坏了名节的女儿来雪上加霜。” “可是父亲,”姜氏含泪道:“她也是您的骨肉啊!” “为父知道你一直在为往事耿耿于怀,当年为父也气过你。”姜寒叹道:“但三女确实不能认回来……何况多年过去,不同的经历足以改变一个人。你也说三女变化颇大,可见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姜三娘了。如今贸贸然找上门来,谁知其意善恶?” “父亲!”姜氏嗫嚅道:“您怎能如此揣度三娘?” 姜寒不为所动:“不怪为父多疑。眼看龄州乱起,她忽然冒出来,又不肯轻易见人,只偷偷摸摸与你来往。口中虽称不敢回家,然而她难道不了解你的性子吗——你是决计忍不住要告诉我的。眼下你连着咱们姜家,市舶司沈栗也与你同在一个府上……你这妹妹着实来的可疑!” 姜寒越说越确定。 “父亲……”姜氏失落道。 “至少现在不行!”姜寒打断道:“如今形势紧张,你且远着她些!若她果是无辜,待事情了结,再行补偿就是。不能认回来,为父可分她些家产。这么多年她都等下来,还差这段时间吗?” 姜氏被父亲说的心慌,只好唯唯应诺。 “记得远着她些!”姜寒不放心,反复叮嘱:“不要向她透露任何消息,也不要再私下见她。” 在姜寒这里得不到人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枕随即又令沈栗找上同知祁修文。 平日里表现亲切有加的祁修文此时却推辞道:“本官虽不满海商妄行,但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上官的明令,在下不能插手。” 沈栗道:“圣旨已言明教当地官府协助。” 祁修文摇头:“太过笼统,若有差池,下官不好交代。” 沈栗微微垂目,这是想独善其身的。 第二百八十八章忘形 沈栗对祁修文的选择并不意外。 他虽持着玳国公的手书而来,之前与祁修文却无私交。在龄州短短一段时间内,显然不足以让他们建立什么深厚的交情。何况沈栗到底不姓郁,先前还因郁杨的事令玳国公府的势力大受打击。玳国公不计较,底下人难保没有腹诽的。 对祁修文来说,若是不痛不痒的小忙,随手也就帮了,但在如今形势未明的情况下,单为与沈栗一点泛泛之交,又没有什么利益瓜葛在内,何苦为之做出这种需要承担政治风险的决定。 他虽不愿与姜寒同流合污,却也犯不着明目张胆地悖逆上官。否则一旦市舶司失利,姜寒还是有能力报复他的。 贸然出手不如冷眼旁观。 市舶司到处碰壁的境况显然令海商们喜出望外。 在龄州,祁修文是少数不怎么买姜寒面子、也不肯享受海商们孝敬的人,之前沈栗与祁修文频频来往,麻高义最担心的就是市舶司会得到这位同知的帮助,现下这个难题竟不攻自破了! 麻高义当即亲自前去拜见祁修文,如以前一样,连门儿都没进去。麻高义也不以为意,祁修文肯不肯站在海商一边无所谓,只要他不支持市舶司就行。 你市舶司得到税权又如何?调不动半个兵丁差役,也只能耍耍嘴皮子的能耐。且去坐会儿子冷板凳吧! 好歹麻高义知道不能一直晾着市舶司,那什么,软硬兼施才是上策不是?于是他又敦促姜寒、乌庆宴请市舶司几位官员。 宴席上,姜寒一脸病郁之色,乌庆少言寡语,唯有麻高义兴高采烈,屡屡劝酒。唯叹于枕等人都不怎么肯理他,麻高义心中大怒,只觉这些官吏假清高,火上眉毛了还要端架子,真真不识时务! 与姜寒少饮了几杯,沈栗劝道:“大人病体未愈,且少饮几杯。” “对对,”麻高义笑道:“大人酌量而饮。” 廖乐言一声冷笑。沈栗等人方到龄州的接风宴上,麻高义对姜寒是如何奉承伺候的,如今仍历历在目,今次宴饮,麻高义连姜寒病中不宜饮酒都注意不到……或者说不屑于注意了。 于枕暗叹,姜寒果然是被这奸商拿捏住了。 沈栗目视麻高义:“麻先生面子不小,竟请动姜大人不顾病体,亲自为你出面。” 麻高义笑道:“这也是姜大人爱民如子,看得起我们这些小商小贩……在下在这龄州还是有些薄面的。” 于枕听得刺耳,转过头去。乌庆满面铁青,廖乐言唯有冷笑。 沈栗微微皱眉,不愿与他虚与委蛇:“如今市舶司公务繁忙,麻先生有话直说吧。” 你市舶司根本无人登门,有什么繁忙的?麻高义心下冷笑。 “小人今日是代我们海商们在各位大人面前陈情来的,”麻高义故作忧愁道:“小人们不是不能体谅大人们的意思,也请大人们体谅体谅我们海商,唉,生意人的日子实在太不好过了……” 于枕眼睛都要立起来,我市舶司竟还需要你们这些奸商体谅了? “先生若觉做这营生难过,不妨转行。”沈栗打断道。 麻高义一愣。 “凭您如今的家业足以维持三四代富裕了,麻先生何不趁此赎买田地,专心培养子弟,以图将来改换门庭?”沈栗似笑非笑道:“改行做个乡绅,又可减免赋税,又不用被人鄙视,岂不乐哉?” 麻高义张口结舌。 廖乐言差点喷笑出声。朝廷其实并不明确禁止商人子弟出仕,只是这麻高义虽有几个儿子在读书求学,可惜半个举人没供出来,更没得什么减免赋税的待遇。沈栗这话,极尽讽刺之意。 “事到如今,何必矫词伪饰?”沈栗道:“麻先生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如是可行,我等自会考虑,若是不行,说破天去也不能应。” 麻高义深吸一口气,自觉忍气吞声道:“小人们都觉得姜大人之前的提议好。” 于枕等人都看向姜寒,姜寒闭目不语。 麻高义盯着沈栗,紧张道:“各退一边!我等教大人们有足够的收获交差,也请大人们给我等留条活路。” “见识了,原来穿绫罗吃酒肉,供养海船的人家竟是活不下去的。”沈栗叹道:“不需问于大人,我这个副手便回你,不成!” “大人如此坚持己见,难免伤人伤己。”麻高义耐心道:“就凭上次上报的结果,市舶司已经颇有收获,少不得一个功勋在身。大人们对我等通融一二,日后我等自会感激大人们……” “在你眼中,我等来龄州一场,就为交差立功几字?”沈栗失笑道:“家国法度,哪有一分一毫可以通融的!麻先生,朝廷赋税,是要用来惠及万民,让家国强盛,让……罢了,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总之,今日在下明白告诉你,该交的赋税你要交,少一个铜板也不行!至于你们的感激——” 沈栗扫了一眼略显狼狈的姜寒和乌庆:“看来十分不好消受,我等敬谢不敏。” 麻高义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这市舶司也不是由您一人做主的吧?再者说,所谓困兽犹斗,我们海商在龄州……” “有什么手段尽管用来!”于枕终于忍不住道:“本官不屑和你这等奸佞空费口舌。” 麻高义抿紧嘴唇。 于枕今日来本也不是为了与麻高义“磋商”的,只看向姜寒:“姜大人,请做个决定吧!” 姜寒沉默良久,闭了闭眼:“本官……身为布政使,自是要为百姓们做主。” 麻高义紧张的神情霎时放松,略带得意道:“姜大人自是爱民若子……” “闭嘴!”姜寒喝道。 于枕失望地着姜寒,低声道:“道不同,姜大人保重。”抱拳离开。 廖乐言幽幽道:“杂家两个义子死的蹊跷,这回总有机会查清了吧。” 沈栗最后起身,麻高义忽然道:“大人不再考虑一下?” “麻先生,今日本官教你个乖——赖谁的钱都别赖朝廷的钱。”沈栗似笑非笑道:“你总能知道厉害的。” 麻高义毫无收获,呆坐半晌,闷气道:“不识抬举!” 姜寒嗤笑一声:“本官乏了,乌大人,咱们走。” “慢着,”麻高义道:“大人,龄州百姓们不满市舶司酷吏盘剥,意欲上书,还请大人帮忙。” “你他娘以为于枕、沈栗和当年廖乐言一样?怕你挑唆几个腐儒闹事?”姜寒终于忍不住骂娘:“他们可是正经出身的进士,单凭那个身份,有几个人会跟你胡闹!” “还请大人帮忙。”麻高义执意道。 姜寒瞪了他半晌,颓丧道:“竖子不足与谋,随你的便罢。” 回到市舶司衙门,于枕仍余怒未消,骂道:“匹夫,奸商,竟敢拿捏官吏!” 沈栗皱眉不语,廖乐言奇道:“怎么?” 沈栗沉思道:“麻高义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他虽攥住姜寒与乌庆,可也相当于与这二人翻脸了,日后便是想要修复关系也不容易。他哪儿来这样的底气?” 廖乐言仔细思量,也觉奇怪:“麻高义能将生意做大,审时度势的本事还是有的。此番竟似完全无所畏惧,确实有些奇怪。” 于枕气道:“区区商贾,见识浅薄,知道什么进退?本官断不能容此僚张狂!姜寒完全倒向海商,已不适于继续为官,本官要向万岁上书。” 沈栗仍觉蹊跷,只是无甚线索,苦思无果,便也暂时放开,提醒道:“风雨将至,二位大人出入谨慎。须得有人跟随保护。” 廖乐言有被人暗害两个儿子的经历,知道厉害,点头道:“杂家知道。于大人不要轻易离开官署,家眷更需小心。” 于枕虽不喜廖乐言,好歹还是知道的,自是谢过不提。 沈栗回到古家,自是找上沈怡:“城中颇不宁静,若无大事,还请不要出门。” 沈怡心中早有准备,也不惊讶,随即亲自去上房与古显商议。因古逸节已保证不掺和此事,两房关系略有缓和,沈怡想了想,也往二房一趟。 第二百八十九章偏不教你说话 沈怡出身勋贵家,少小时性子爽利,跟着老侯爷习过些拳脚,与一般深宅妇人不同。因此今日往姜氏院子里一趟,恰巧就让她发现些蹊跷。 姜氏神情慌张不说,方才回廊上掠过的黑影是怎么回事? 没抓住现行,沈怡只做不察,并不质问,心里却怀疑古逸节一房暗地里仍在蓄谋帮助海商,回转后便告诉了沈栗。 “姑母可曾看清那人形貌?”沈栗问。 “脸上看不清,只观身形穿戴该是个女子。”沈怡回忆道:“以前倒未见有这么个人物与他们来往。” 沈栗疑惑道:“逸节世叔出入随意,又无人跟踪监视,想背着人联系只管去外面找地方,何须偷偷摸摸跑来府中?” 沈怡一愣:“照你这么说,确实没必要,那这人……” “不能随便出门的是姜婶娘,”沈栗立即道:“又要隐藏行踪,这人怕是世叔也不知道。” 沈怡讶然:“怎么可能?” 沈栗道:“找个机会探探世叔的口风就是。他若知道这人,势必会矢口否认,若他也不知,自会去问姜婶娘。” “母亲。”一个声音娇娇怯怯唤道。 沈栗脊背一凉,立时低头垂目道:“侄儿告退。”随即一溜烟儿跑了。 沈怡早顾不得沈栗,看向古冰容一叠声问:“外头丫鬟没拦着你?怎不使人通报?你的规矩呢!” 古冰容含着泪,并未应声。 沈怡叹道:“快死了心吧,别说为娘的不应,谦礼可多看你一眼?你这样作,反惹人低看。” 古冰容仍不言语,只恨父母不为自己做主。若他们亲口提亲,表兄自会答应。待成了亲,凭自己这容貌,还怕得不到表兄喜欢吗? 翌日,无论是古逸节院中的神秘来客还是痴心以待的漂亮表妹,沈栗都顾不得了。 一大早,于枕便派人来送信,市舶司被人围住了! 沈栗吓了一跳,轻声问:“姜寒调兵了?” 那人忙道:“并未见兵丁,是好些读书人,写了不少文章,正在向衙前张贴。” 沈栗舒了口气:“还好,姜寒并未失去理智。” 那人跳脚道:“衙门前被人扔了好些臭鸡蛋,大人们都不敢出门,那些人还威胁要冲破大门!还有……衙门里的书吏都不见了!” 沈栗奇道:“一个不见?” “一个未见。”那人点头道。 沈栗摸摸下颌:“不来也好。” “哎呀大人,”那人急道:“您倒是快着些。” “不急,”沈栗道:“你今日多跑几家吧。照着衙里书吏的名单挨个找,告诉他们,如若今日不来,以后也不用来了。” 沈栗来到市舶司时,这边正热闹着。跨过人山,越过人海,才见到了官署大门。 此时正有些书生文人喊着口号,见有穿官服的来,立时神情激动往上冲。围观的轰然围上来:那些读书人在衙前闹了半天,未见半个人来理会,如今这是要正面接触,有热闹看嘿。 也是百姓看官府热闹的机会少,如今好容易见着,半城的人都聚起来。 眼见领头几个冲到近前,沈栗反手“呛喨”一声自侍从腰间抽出腰刀,指向这几个人。 领头的险些没能收住脚,险险儿教刀锋破了相。打个踉跄,手扶胸口,只剩下后怕了,方才汹汹气势半点无存。 这是怎么回事?顺序不对啊。 本应是书生上前质问,官差应答,书生们再上书,然后群情激愤,怒斥市舶司。虽也安排了“被官差打伤“的步骤,但那应该是书生们取得优势后,官差恼羞成怒时……这才是“合理”的规程啊,我们可计划了好几遍呢。 这还没说话呢,你就要动手? 沈栗幽幽道:“攻击上官,杀无赦。” 身后侍从齐刷刷拔刀在手。 领头几个面面相觑:“我等并未攻击……” 沈栗冷笑道:“没有刀隔着,你能从本官身上踏过去!” 书生道:“我等只是想与大人言事……” “矫词伪饰!本官就在这里站着,想说什么话我听不见,用的着如此气势汹汹往上冲?”沈栗怒道:“别想糊弄人!本官出身勋贵,在大同府也见识过兵阵,那些狄人冲锋时就你们这个样子,说!你们是不是北狄细作,想要挑拨是非,趁机刺杀朝廷命官?” 书生们:“……” 飞白顺着沈栗言语道:“说不定是湘州派来的刺客,如今湘王谋反,自然想咱们朝廷治下越乱越好……没错,定是这些人要给龄州添乱,才来攻击大人!看他们的架势想必身手不错,快,保护好大人!” 书生们:“……” 半句话还没捞着说,没想到沈栗先要给他们扣上个细作、刺客的帽子。 回望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们警惕地打量他们,隐隐有些敌意。同来的同窗们也疑惑地看着,皱眉思索。 前岁北狄犯边,今岁湘王谋反,家国不得安宁,百姓们对有关北狄、湘州的事非常忌惮,沈栗的话一出口,原还被煽动的有些发热的脑袋顿时稍稍冷静。 “不是,”领头的几个向同窗道:“我等土生土长,与诸位就是熟识,怎么可能……” “就是土生土长好做细作呢,”沈栗向人群问:“本官在大同见得多了。你们谁见过他们习武?” 人群面面相觑,摇头。 沈栗道:“别人都不知他们会武,可他们方才扑来的样子分明是兵营里冲阵的架势,这还不可疑吗?” 人们眼中的怀疑顿时又重了几分。 沈栗理智气壮胡言乱道,单为先打断这群书生的气势。 两厢对阵,不能由着对方的戏本来。 对方人多势众,又被有心人煽动已久,不是能轻易与之辩驳是非的。何况对方又是有备而来,单为向市舶司寻麻烦,并不是诚心讲理,若是沈栗真沉下心来与之辩解,很可能理没辩完,市舶司先教人砸了。骚乱之中,就凭沈栗几个人,连肉渣都留不下。 当务之急,是教人群冷静下来,不会再被人轻易煽动,不敢轻举妄动。 沈栗的话题选的匪夷所思,但恰是最令百姓警惕的。 无论士农工商,百家千业,只要是盛国人,自认朝廷子民,北狄和湘州都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将这几个领头的与北狄、湘州联系起来,百姓们先考虑的就不是市舶司与这些人孰是孰非,而是自己会不会被敌人利用。 与官府讲理虽然大胆,到底有成功的可能。但若是被家国敌人利用,毫无疑问是破家灭门的大罪。 需要仔细考量。 沈栗说那几个领头的是军阵里冲锋的架势,一时半晌倒也不怕有人揭穿。一则他有在军前效力的经历,说出这番话先叫人信几分;二则人群中就算碰巧有会武的,但百姓练武与军营架势毕竟不同,别说能不能看出蹊跷,就算有心怀疑问的,也未必愿意出头掺和。姜寒没向市舶司派半个兵丁差役维持秩序,别人连问都没个人可问。 几个领头的这个委屈,方才冲的猛,原为着显着气势足,没想到表现过度,叫沈栗倒扣一定帽子。 “我等不是什么细作!”领头的怒视道:“我等出身清白,便是一时被人污蔑,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本官静待水落石出之时,”沈栗淡然道:“但现在你等需静待官差到来调查清楚。” “我等是来质问市舶司……” “质问?”沈栗似笑非笑:“市舶司欢迎诸位的……质问,不过,你等现在有细作的嫌疑,本官不屑于和你们辩解。” “大人莫非是想回避与我等对质才……”领头的忽然又激动起来。 “谁说本官要回避了?”沈栗奇道。 领头的:“……”能不能让我说句完整话!能不能? 沈栗懒洋洋道:“你们现在没资格,不是还有其他人么?”转头向随着这几人来闹事的文人们问:“你等该是同他们一起来的?” 这些人面面相觑,迟疑点头。 “着啊。都是为了一桩事,他们现下身有嫌疑,不能上前言事,你们来说也一样啊的。”沈栗笑道:“本官见你们方才贴了不少文章告示,还有吗?拿来给本官看看。” 第二百九十章一降再降 怎么能一样!领头的一口牙都要咬碎! 今日来闹事,除了这几个领头的,其他人多为被迷惑、被怂恿才跟来市舶司的。这些人并不知海商密谋,有的是真想着为海商抱不平、与官府磋商政事而来的,有的是觉得有机可乘、要扬名养望而来的,更多的是觉他们声势浩大,纯属跟着看热闹。 这样的辩驳,时间、步骤、要说的话、怎样不漏痕迹的煽动他人情绪、什么时候带人冲击官署、什么时候有人被官员误杀,都是被预先精心安排过的,换一个毫不知情的人来出面,怎么可能替他们把该讲的话讲出来,怎么可能达到他们原本的目的? 沈栗不教他们开口,他们便失了先机! 果然,见领头几人陷于细作的嫌疑中,其余书生们便觉气短,老老实实将文章递上来:“大人,我龄州海商生活辛苦,听闻市舶司苛求无度,学生们不免义愤填膺,故此……” 这些人肯好好说话,沈栗便也恢复了温和态度:“你也说‘听闻’,那你等知道海商的实际情况吗?” “海商们如今是勉强维持开支,甚至已饔飧不继,大人们再加盘剥,只恐龄州又要添许多饿殍了!”那领头的插言道。 “你等身上的嫌疑,待府衙并缁衣卫调查过后便很容易洗清,最多不过一两日而已。”沈栗平静道:“但在此之前,你等还敢在市舶司衙前大放厥词,试图挑唆闹事,本官就只好以煽动叛乱之罪将尔等立斩了。” 领头的看着沈栗漠然的脸,身上有冷汗徐徐出来。 他们蓄意闹事,这市舶司几个主官的根脚总是预先打听一二的。廖乐言早有败绩,自是不被放在眼中,于枕是纯粹的文官,纵然长于刀笔,真到了短兵相接时却难免畏首畏尾。若是他二人出口威胁,这几个大约还敢稍稍放肆,只有这位沈栗沈谦礼,市舶司三位主官中,只有这位是敢眼也不眨杀人的。 沈栗说要斩人,他们还就不敢不当回事。 倒不是说几个人中尽皆怕死的,他们原也安排了“无辜被害”的角色,但那得是混乱起来后被“失去理智”的官吏失手杀死的。此时沈栗预先给人安上了嫌疑,又出言警告过,那人再死也是白死,完全赖不着市舶司。 领头几个闷了,书生中还有为他们鼓劲的:“几位仁兄不必担忧,有我等为各位奔走,不过一二日内就可为各位证明身份,仁兄们再来参与此事也来得及,到时看这位大人有何话说。” 到时?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像这样意图冲击官府的事,要的就是教对方措手不及,自是越快越好,拖得久了,市舶司有了对策,效果便越加微弱。 市舶司衙前出了乱子,能不向州府要求派人来镇压吗?固然姜寒、乌庆与麻高义早有默契,能拖得一时不露面,可也不能总是不理,否则难免落个怠忽职守、处置不力之罪。 麻高义在人群中急的要死,他前几年也筹谋过叫书生到原运转司闹事,那时顺风顺水、并无不妥,因而如今他才想着再来第二次,谁知竟被沈栗轻而易举搅了局。 沈栗镇压了几个领头的,又与书生们搭腔:“你等说海商困苦,是亲眼所见?你们有自书院来的,应有出身海商的同窗,不妨仔细想想,他们的衣食住行可曾有困苦之状?不说别的,就是本官来龄州,往来见到的海商无不豪奢,吃穿用度堪比王侯,本官自谓出身侯门,相较起来也要自愧不如。他们还过不下去——” 沈栗冷笑一声:“本官才是饿殍呢!” 这些书生面面相觑,仔细回忆一番,嗫嚅道:“那几位同窗原是过得……好些,只是近来确实境况日下……” “近来?市舶司要海商登记后?”沈栗不屑道:“市舶司可是还没向海商要一文钱呢!他们就困苦了?这困苦的也太早了些!” 随即向那领头的似笑非笑道:“市舶司还没开始‘盘剥’,海商们就没银子吃饭了,那银子去哪了?别是拿去支持湘王了吧?” 领头的气急败坏,他们自诩准备充分事事周全,偏碰上沈栗这个不按常理的。那匪夷所思的嫌疑看似荒唐胡闹,只要稍经调查就会不攻自破,但就是这露洞百出的嫌疑,就压得他们无法说话,只能任由沈栗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这场辩驳说来说去,早就脱离他们的安排,离题万里。 “行了。”沈栗抖抖书生们递上的文章,笑道:“本官已得知诸位的意见,诸位耐心等着吧。” 说着,沈栗拱拱手,示意告辞,便向官署内走去。 “大人,”书生们忙追上来:“大人还没给我等答复!” “答复?你等现在就要答复?“沈栗奇道。 “大人难道不应给我等一个答复吗?”一人愤怒道:“我等上书言事,大人竟当耳旁风不成?” “你等读书科举,将来也有可能是朝廷官吏,竟连基本的规程都不知道吗?”沈栗不可思议道:“你们跑来质疑政务,本官就得立时答复?你们当政务是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规则,你们随口一求,本官随口一应就能更改?” 沈栗一脸恨铁不成钢:“朝廷另立市舶司,是皇上下旨、阁老筹谋、百官参议才做出决定,你们跑来一闹,本官一个小小的副提举就能随口更改?诸位竟视政事为儿戏乎?” 书生们顿时又气馁了:“那……” 沈栗扬了扬手中文章,轻笑道:“自然是与同僚们好好探讨各位的意见,将之整理归纳,写成奏章,呈报朝廷,待圣上与阁老们的批复了。哦,恭喜诸位,本官会将各位的名号一起上报的,如此有勇有谋之士,自然要让朝廷嘉奖才是。” 书生们悚然一惊,哎呀,事情不好。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今日来闹市舶司,与之前在原运转司闹的一场完全不同。 运转司由来已久,规矩都是现成的,但凡出了问题,都是在任官员的错。不然别人坐镇时千好万好,怎么就你任上有差? 而市舶司乃朝廷新立,其各项律令都是皇上、阁老并相关大臣刚刚拟定的,这时他们来质疑市舶司政令,很容易被认为是在质疑皇上并大半个朝廷的聪明才智! 这沈副提举刚才说什么来着?还要把他们的名字上报朝廷? 说什么嘉奖!但凡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奏折上,还不知要被多少大臣仔细记住,这辈子还想科举出仕?想得美! 呜呼!海商害我。 除了少数自觉理直气壮,确实认为海商委屈的,书生们纷纷表示:大人,学生们才疏学浅,文章上写的不够仔细,不堪入各位大人眼目。您看,是不是把文章先还给学生,待我再斟酌斟酌,考虑考虑,推敲推敲…… 转瞬之间,留在沈栗手中的呈文只余寥寥几张。 书生们气势一降再降,甚至有立时扭头走掉的。 许多人是知道前岁原运转司那场大闹最后由海商们取得胜利,这次才想跟来乘机扬名的,如今看来这官司势头不好,赶紧走吧。再掺和下去,只恐偷鸡蚀米。 剩下一些也都心慌慌复意悬悬,再不见来时气焰。 见书生们的声势完全被弹压下去,沈栗满意地点点头。 “此事原本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诸位欲上书言事,市舶司竭诚以待。诸位若有耐心,不妨就在此等待,本官这就与同僚们商议,天晚之前,定会先给诸位一个结果……起码教诸位看到欲上呈朝廷的奏章。”沈栗笑道。 书生们瞠目结舌,人家承诺在明确的时间内给一个答复,算是比较客气的官员了。他们再闹,反而失礼,便是周围百姓,也觉沈栗这安排没有差池,这官爷很讲理嘛,书生们等等吧。 等不得!麻高义在人群中欲哭无泪。再等下去,人心都要散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唯剩猫狗三两只 “哦,对了。”沈栗吩咐道:“天气炎热,派个人去左近的酒肆店铺租些椅子纸伞,再教他们熬些绿豆汤,多加些糖霜,给这些书生们避暑,周围百姓们也一起用些,算在本官的账上。” 这个好! 围观的百姓先高兴起来。他们原本就是凑热闹来的,如今竟还有免费的绿豆汤喝,好。先谢过沈大人,这市舶司的官员很和蔼嘛。哪像那些书生气势汹汹又闹又砸的,不成……体统。对!不成体统。 书生们自觉闹不下去,也只好客气谢过,按照沈栗的安排耐心等待。 “飞白,”沈栗转头盯着那几个领头的又吩咐道:“你亲自带人看着他们,静待缁衣卫与州府差役接手。若他们还敢开口煽动旁人,只管杀了!” “遵命!”飞白大声答道,朝这几个人扬了扬手中钢刀:“请几位静待官府调查,小的既领官命,只好不客气了。” 麻高义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安排好的人没机会说话,不能继续鼓动旁人;能说话的书生们却已被沈栗分化,积累的气势早就泄的干净。再拖下去,“想明白”的人越来越多,这场集会自然而然就散了。 好好一桩学生义愤上书抗辩的美事,如今竟成一场闹剧。 果然,随着时间推移,书生们越加忐忑不安。 不说自己的名字被列入奏折的压力,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也加大了他们的恐慌。 沈栗在布政使司衙门前打地铺的时候早跟百姓们宣传过,朝廷看重海贸税赋,恰是为了不向百姓加税。 原见书生们在市舶司闹得欢,百姓们只管看热闹,如今沈栗将这些人的气焰打压下去,便有人想起这个茬了。 “都说书生呆,还真是呆的出奇。也不看看那些海商们整日里脑满肥肠,哪里是辛苦的样子!” “他们喝的水都是外边特意运回来的,那时我去做脚力,还被克扣工钱,挨了两鞭子呢。他们困难?哼。” “也未必是呆,说不定是收了海商的好处,如今的读书人,啧啧。人心不古啊。” “这个是第二次闹事了。欸,你们说,怎么官府一要求海商缴税,就有书生闹事。一回是委屈,二回未免可疑了些。难道官府偏看海商不顺眼?” 百姓们越说,书生们越坐不住,莫非自己真是被人欺骗利用,掺和进一桩无理公案之中?哎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等本是为利国利民,才肯赌上前程,若是…… 终于有人起身去敲市舶司大门:“学生也想要回呈文再斟酌斟酌。” 市舶司也不在意,有来要的便还,还嘱咐:“大人说了,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少时递进来就可。” 还递什么递?这人将文章团吧团吧向胸口一塞,抹头就走。 有一个,便有两个,不一时,聚在市舶司衙门前的书生所剩无几。 此时更有书生们家人听说后匆忙赶来。年轻人热血上头,老人见识多些,知道孩子们多半是被海商利用。 “不孝子,老夫送你去书院苦读,是哪个天杀的挑唆你来闹事!还不与我回去!” “父亲!儿子是为百姓谋利……” “那是官爷们的是,你小子连个举人都没得,知道什么国计民生?不要胡闹,你不知前些年有人被革去功名?老子告诉你,如是你也被问罪影响家族名声,老子就把家业都留给老二,半个子儿也不给你。” “父亲!” “孽障,你不知道厉害,被人迷惑,给我回家跪祠堂去。” 又教扯走一些,市舶司门前只余三瓜两枣,完全不成气候。 麻高义七窍生烟,这桩事看来无望成功,转头去找尤行志。 倒是那个被安排“无辜身死”的喜上心头,这下不需死了!嗯,定金已经收好,是绝不能退还的,一会儿散场,赶紧带上婆娘儿子远走高飞。 官署里于枕长吁一口气:“多亏谦礼果敢聪敏,处置妥帖,才解了今日之危。” 有于家的仆人附和道:“方才那些人险些冲进来,小人吓得不行,不想被沈大人三言两语,竟就自行散去了。” 沈栗笑道:“市舶司本无过错,对方若想成功,只能挟势使气,靠的是不断煽动旁人情绪,再因势乘便,威胁官府。在下先堵了领头人的嘴,他们便无法继续鼓动生事。剩下要投机取巧的见势不妙自然就走了。再有就是一些被迷惑的,他们在书院中之被左右人影响迷了眼,如今给他们时间听听百姓的议论,也会打退堂鼓。就是有执迷不悟的,也有家人听说后前来制止。 “说到底,对方图的是一个‘快’字,要不歇气地煽动怂恿,咱们则需打断他们的节奏,拖延时间,时间越久,清醒过来的人便越多,对方气势自然溃散。剩下几个真想与咱们讲理的——咱们市舶司秉承上意,手握证据,还怕与人讲理吗?” 于枕微微恍然。他是纯粹的文官,十分看重文人言论,故此一见书生们威势赫赫喊着口号向衙前贴文章,脑子里只剩“物议”二字,哪还静得下心来考虑如何弹压对方? 也是他在朝中待的太久,习惯了言官风闻言事无罪的规则,书生们前来找茬,他只想着如何辩白才好,却没注意到,对方本来就不是来和他讲理的。 也亏得那些人闹得实在厉害,于枕担心自己独立难支,先派人去州府求助,又吩咐找沈栗、廖乐言前来,没有贸然出面。不然以他那规规矩矩讲理的方法,只会助长对方气焰。 “如今对方已露败迹,我等可要出面理论?”于枕问。 沈栗摇头:“不急,下官已经承诺在晚间给他们一个交代,且叫这些人等着去。” 跑来衙门前闹事,意图冲击官府,轰动半城,如今还等在衙前不依不饶,难不成简简单单辩驳一番,然后市舶司大肚能容,半点不计较地放他们离去?休想! 大门上还留着臭鸡蛋呢。 沈栗从不以为自己是“宽容大度”之人,这也不是可以宽容大度之事。 此事暂告段落,沈栗抽出空来,左右看看,忽发觉今日未见廖乐言。 “廖公公呢?”沈栗奇道:“还没赶来?” 廖乐言的住处比古家距市舶司衙门更近,按说沈栗能到,廖乐言早该到了。 于枕气不打一处来:“这内监果然靠不住,本官早疑他与麻高义等人同流合污!” 也不怪于枕如此气急败坏,一大早被人堵在衙中,满衙书吏尽皆不见,于枕只好教家里仆人过来充数。老大人孤孤单单被围在衙中无人支应,伴着他的只有后衙女眷小儿惊泣,这滋味……老大人面上不显,心里自也惊慌。 偏廖乐言也叫不来,于枕原本对这内监便有成见,此时难免疑他暗里作祟。 沈栗不信道:“廖公公二子死的蹊跷,与布政使司和海商们比起来,还是咱们更可能支持他查明真相,他怎么会与那些人合作?或是被人耽搁了。” “多米,”沈栗吩咐道:“你去廖公公府上迎一迎。” 多米迟疑道:“少爷,小的走开,您的安全……” 飞白带着人在衙前镇场,多米再走掉,谁来护卫沈栗? 于枕道:“不用他,本官再派人吧。” 沈栗摇头道:“大人手上人手也紧张。若派普通家仆去,又嫌身手不成,怕被人半途截住,且教多米去一趟吧。况此时外面闹得正欢,他们便是想下手暗算,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 今日读书人叩门,若恰巧有市舶司官员被暗害,简直就是捅破天的大事,还上什么书,大家一起坐牢去吧。 多米满怀担心依命而行。这个混血儿先时因父母之死确对沈栗有些芥蒂,然而自找到舅父,在大同府活不下去,舅甥两个重新投奔沈栗后,他倒一心忠于主家了。出了市舶司,多米紧赶慢赶,只为快些找来廖乐言,好回到沈栗身边护卫,唯恐自己不在时少爷遇到危险。 虽然衙内仍觉空旷,但有沈栗在旁,于枕到底安心些:“如今我等该如何应对?” 沈栗微微一笑:“等。” 第二百九十二章心急火燎曹山长 “快,快着些,哎呀你们快着些!”曹山长急不可耐催促道。 往年书院的学生就闹过一次,那时他求爷爷告奶奶,又抓着监院古逸芝背锅,好容易才逃过一劫。哪知今日又有拉帮结伙跑到城里“上书”去的! 这些糟心的混账!没头脑的庸才! 曹山长欲哭无泪,急急忙忙赶往市舶司。只盼那些蠢货千万收敛着些,否则市舶司下场如何还未可知,倒霉的书院可就办不下去喽。 平日里他出来进去都要乘轿子,务求四平八稳,举止雍容,此时却顾不得了。连声催促同僚们快马加鞭,他自己不擅驾驭,如今正被仆人挟在马上,帽子都教风卷走,狼狈不堪。 见古逸芝不慌不忙驱马前行,后头有市舶司提举于枕的长子于舒忘左颊微肿、惊慌未定,时不时探手揉揉左肩。另一侧,则是书院莫掌礼,一会眼神闪烁地望着古逸芝,一会儿又端上满脸关切慰问于舒忘。 曹山长心念电转,视线不经意间与莫掌礼对上,两人瞬时达成默契。 “于……于公子。”曹山长忍着被人挟在马上的不适,气喘吁吁,费力地探头向于舒忘道:“学院督查不利,致使出了混乱,险些伤到公子。好在学院及时制止,今日有惊无险,这个……老夫决不能容忍这等狂徒,待事情稍定,老夫一定要将其严加惩处!” “对对,”莫掌礼附和道:“如此悖逆之徒,竟然敢向同窗动手,绝不能轻饶,好在这狂徒已被抓起来……” 于舒忘抿嘴不语。他是天性敦厚而非憨傻,况又是官宦人家子弟,眼界并不算小,哪里就容易糊弄了?在学院时间虽然不长,已足够他对各位教导有些了解。这山长学问确实好,可惜德行不佳,因此才使书院管理混乱,弹压不住学生。你书院学生惹事,难不成反要在下感激? 今日那人骤起行凶,多亏古逸芝早嘱咐他近日需多加小心,又拼着挨了两杖,护他跑到房内,否则他至少要落个头破血流。古逸芝平日里受到排挤他是知道的,如今山长只为学院开脱,半点不提古逸芝好处,于舒忘不想与山长争执,却也懒得附和。 曹山长见于舒忘沉着脸,心想果然是需要给人一个交代的。何况此番风波,也需推人出去承担责任。唉,古监院,这可怪不得老夫了。好在你此番对于公子有回护之情,凭这个,于公子也不会多加指责。若他不好意思追究你,自然也就不好追究书院……这也是为了书院嘛,你既身为监院,便稍稍牺牲一下吧。 “古监院,”曹山长板着脸道:“今日你能及时护住于公子,老夫颇为欣慰。往日些许疏漏,老夫就既往不咎了。不过,你身为监院,仍不能弹压学生,致使竖子于院内行凶,狂徒去城中闹事,这监管不力的责任却是逃不过的。” “对对,”莫掌礼阴阳怪气道:“上次学生就闹过一次,古兄你理当吸取教训,勤加训诫,今日偏又闹出来!古兄啊,积年过去,怎又重蹈覆辙?您能护住于公子,确算一功,但若是古兄能看好学生,哪还会出乱子?于公子更不会有今日之危矣。” “因在下占着监院之职,劳莫掌礼费心惦记。”古逸芝冷笑道:“这几年在下还真是对不起您了。” “你……”莫掌礼怒道:“你胡说什么!山长,你看看……” 曹山长皱眉道:“古监院,还请就事论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差事做得不好,莫非还说不得了?须知君子……” “山长说的是,”古逸芝打断道:“在下于书院任职多年,确实做得不好。” “这便是了。”听古逸芝自承不是,曹山长微露笑意:“所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古监院肯深刻……” “虽您怎么说。”古逸芝又打断道:“在下自请卸职!” “什么?你说什么?”曹山长不可思议道。 因上次乱事时古逸芝“死皮赖脸”要留在书院中,曹山长自认才有把握将责任推到他头上,谁知这杀才此番竟硬气起来。 “在下说……”古逸芝冷笑道:“老子不干了!” “你、你!”曹山长指着古逸芝,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掌礼也是满脸惊异。这古逸芝在书院中窝囊了几年,今日莫非吃了豹胆?望向于舒忘,就算对提举家的公子有稍许维护之情,他就那么肯定失了书院这个职司后,于家会提拔他? “哦,对了。”古逸芝一拍额头,忽然想起道:“山长,最后提醒您一句,在下教人看住那个行凶的学生,此事确实有人去办了吧?不要被他趁机自尽或被人灭口了,到时交不出人来,可怎么向官府交代呢?” 说罢,古逸芝一甩马鞭,加速前行。于舒忘一言不发,默然跟上。 曹山长呆了半晌,忽然回过神来。古逸芝在书院中倍受排挤,他说的话多半被当耳旁风,少半被阴奉阳违。如今他吩咐人看住凶徒…… 曹山长扭头盯向莫掌礼,厉声问:“可嘱咐人好生看守没有?” 莫掌礼脸色苍白,嗫嚅道:“关……关起来了,跑不掉。” “我问你有没有人看着!”曹山长面露狞色:“有没有人看着他防着自尽,防着有人灭口!” 莫掌礼慌道:“谁能想到啊,只是学生互相殴斗,就算是提举公子,也不需惊动官府,怎么就自尽?灭口?” “前脚有人去市舶司闹事,后脚提举公子就被人殴打?”曹山长差点自马上蹦起来:“你这杀才,还不与我回去看看!” “唉唉。”莫掌礼连声应是,立时转马往回赶。 曹山长急的心头冒火。唯恨自己听说学生跑去市舶司,又有于公子受袭,连翻恶事接踵而来,立时慌了手脚。因于舒忘执意要回城里,自己只忙着前后奉承赔礼,竟没顾上这个茬。 莫掌礼不堪大用,古逸芝他就没安好心!你等着,就算你立时解职,这监管不力的罪名也要你担上大半才是。 赶到市舶司时,见衙前虽人山人海地围着,书院的学生却没有几个,也没有跳脚大闹的,只静静地坐着等待,颇有些垂头丧气之势。曹山长轻舒一口气。随即就见有几个眼熟的学生被人用刀指着! 虽则平日里作为书院山长他在官员面前颇有些身份超然之意,但此时,在自家书院学生惹事之时,便是几个持刀侍卫,也足够让他忌惮了。 “这位官爷,”曹山长声音有些发虚:“请问这些人犯了什么罪名?” 飞白上下打量一番:“你是他们一路的?” “是,哦不不,不是!”曹山长赔笑道:“在下忝为文彦书院的山长,这几个是院中的学生,哦,若他们有什么不妥,在下也需打听一番。” “幸亏不是一路的。”飞白笑的有些不怀好意,曼声道:“这几个人现下有叛逆细作的嫌疑,在洗脱嫌疑之前……” “在下与之确无半点关系!还请官爷秉公论断,若他们确有不妥,我文彦书院绝不袒护。”曹山长忙道。他原是认出那几人中有家世富裕的,想卖个人情而已,不料这几人竟扯上细作嫌疑! 无论这嫌疑能不能洗清,看这架势,如今分明是市舶司占了上风。这人情卖不得也。 见自家山长来到后竟也低声下气,还滞留在此的书生们郁家气短,一时之间又溜了两个。剩下的几个虽未动地方,却也颜色讪讪。百姓们瞧得有趣,竟哄笑起来。 躲着糊满衙前的臭鸡蛋,曹山长小心翼翼叩起大门。不一时,有人来放他进去。 此时市舶司正堂上已聚起了不少人,布政使司、州府大半官员济济一堂,俱是面色黑沉。学政刘大人也在其中,见是曹山长来,眼里都要冒火。曹山长缩着脖子轻轻施礼。古逸芝比他先到一步,正站在一边两眼望天。 堂下还站着不少书吏,个个垂头丧气。 第二百九十三章倒霉催的 大人们在堂上唇枪舌剑,正在议论书生们围攻市舶司之事。 他人俱都神情激动,布政使姜寒却显得萎靡不振。望着茶盏,双目无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口中刻板地问着:“本官听说是市舶司盘苛海商才至文人义愤,筹谋上书?” 于枕黑着脸道:“商人尚未向市舶司缴一分税,哪来盘苛之说?” “话不能这么说嘛,”有人道:“市舶司若无错处,怎会有人不满?如今闹得半城沸沸扬扬,实在不成体统。下官看,于大人需自纠自查,万不可一意孤行。不然,在下只好上奏朝廷,弹劾大人,以安龄州民心。” 于枕简直要气笑:“无理取闹!”有人找麻烦,就是市舶司有问题? “这位是?”沈栗笑问。 “在下承宣布政使司参政左议道。”那人道。 “久仰。”沈栗不甚在意道:“听闻左参政昨日受贿八千余两,本官正想着参您那,您怎么还有资格坐在这里?提刑按察使竟没找您吗?” “你血口喷人!”左议道跳脚道:“本官从来不曾见过什么贿银!你……你无根无据,凭什么无赖好人?” “欸,”沈栗笑道:“所谓无风不起浪,左大人未曾受贿,怎么会被人议论呢?定是您收了银子。本官看,您还是老实招了吧。” “呸!下官怎么就受贿了?”左议道怒喊:“你倒说说详情,若无证据,本官定要参你,参你!” “市舶司怎么犯的错,左大人就怎么收的贿银。”沈栗笑道:“左大人参市舶司的依据在哪,本官参左大人受贿的证据就在哪。” “你!”(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好了,”姜寒疲乏道:“不要彼此浪费口舌。无论如何,既是书生们有义愤,市舶司总要考虑下百姓的意见。” “百姓的意见市舶司自是重视的。”沈栗道:“可惜,门外那几个是不是出于义愤还在两说!” 堂上众官面面相觑。 “大人,”沈栗抖了抖手中留下的几份文章:“这是门外读书人进呈的书文,具体内容下官就不浪费时间诵读了,无外乎言市舶司课税之事。下官想请各位大人注意的,是这些人的跟脚!正好文彦书院的山长并监院在此——” 沈栗转头唤道:“曹山长,姑父,请过来认认名字。” 曹山长脖子一点点扭过来,望着古逸芝,轻轻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沈大人是你的……” “内侄。”古逸芝板着脸道。 “你怎么!”正堂上忽然传出曹山长一声尖叫,众官吓了一跳,这山长什么毛病? 曹山长猛然觉察大人们面露不满,连忙压低声音:“你怎么不早说?” 古逸芝冷笑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上前答话。 曹山长心中大恨。他久居书院消息闭塞些,沈栗与于枕虽是来过的,那时却未表现出与古逸芝有亲。若早知道这点关系,说什么也不能轻易得罪人啊——他还不知沈栗如今就住在古家呢。 如今与沈栗有亲,又救了于舒忘的古逸芝自请离职,还有谁能为书院转圜?古逸芝,你是故意的! 于大人和沈大人也是故意的?为什么?诚心跟书院过不去? 曹山长魂不守舍,待他回过神了,古逸芝正翻着文章历数道:“开宏正是海商开立之子,由良是海商由九儿的侄子,重文、向明、蒲飞声俱是海商之子,至于柳玄之,唔,他家正欠着蒲飞声的钱,整整十八贯,早在书院中闹出来。翟米行,这原是因赌钱被书院开革出去的,如今正在做屠户,他也算文人?” 古逸芝一张张向下数,那些名字的背景愈发不堪,连屠户也冒出来。 沈栗轻声笑道:“不是海商之子便是与海商有瓜葛,连市井泼皮都有,还真是义愤哪。” 布政使司半晌没人言语。 其实上书的人不少,可惜,被沈栗宣称要将名单上呈内阁一吓,又都将书文要回去了,只剩这几个铁了心,或者说不得不坚持到底的。 一腔义愤成了一场荒唐。 “罢了。”姜寒兴味索然道:“市舶司确系无辜,此事到此为止。” 于枕心下疑惑,不知姜寒为何表现的如此消极。他不是选择站在海商一边吗?他不该气势汹汹,急于给市舶司泼污水吗?如今是怎么了? 姜寒早就心灰意冷了,如今不过是按照早前安排好的规程照本宣科而已,半点争取的奢望都没有。 他与麻高义打交道多年,自是知道对方斤两,打从失去对海商的控制,被麻高义威胁着要与市舶司顽抗到底,姜寒就预料到他们必将走向末路。 市舶司胜了,他们是死路一条,就是侥幸压制了市舶司,自己也不过是沦为海商手中走狗,凭麻高义那点眼界,早晚要出事。 原是打算扶植个浑人的好控制,却没想到一旦浑人没了约束,专做些没脑子的事,更不肯听人劝说。姜寒漠然想。 麻高义原在龄州顺风顺水惯了,近来拿捏住姜寒,又有尤行志时时鼓励,早就得意忘形。 他是吃了对付廖乐言的甜头,便打算依葫芦画瓢。鼓动读书人上书言事也好,收买书吏撂挑子也好,令人在书院中袭击于舒忘也好,都是当年对付廖乐言的手段。 如今怎么样?姜寒暗自失望道,尽数失败! 廖乐言当初会被轻易压制,他那颇令读书人鄙视的身份起了很大作用。于枕和沈栗又是什么名声?一个累迁户部的能臣,一个皇帝亲口夸耀的显贵!海商们与内监相斗和海商们与文官相争在世人眼中能一样吗? 何况沈栗又及时点醒闹事的读书人,市舶司与原运转司也不一样,规则律令都是朝廷新拟定的,质疑市舶司,就是质疑皇上与大半个朝廷的大臣。 谁还敢跟着海商们胡闹?被迷惑发热的脑袋立时清醒,纷纷要回书文离去,到了众官眼前,只剩下来源不堪的几张,能成什么事? 再拖无益,趁早了结吧。 沈栗点点头,笑问学政刘大人道:“门外那些学生……” 刘学政铁青着脸:“如此狂悖之徒,冒犯官府,不堪读圣人书也,凡有功名的一概革除,无功名的不许继续科考。至于他们的罪责,该由官府追查。姜大人,您看呢?” 姜寒颓然道:“就按学政的意思办吧。”眼见学政怒气冲冲,确是不好驳斥的。 曹山长心中一抽。这些学生一旦论罪,书院难免名声扫地。哀求地看向刘学政,不料刘学政正盯着他,目露凶光。 要说座中最觉委屈,最为倒霉的就是这位刘学政。历来读书人闹事都是朝廷最忌讳的,偏他的任上就出了两次!这场风波甭管最后哪方胜利,他都得不着好。刘学政几乎可以想象自己任满后的考评上会怎么写了。 辛辛苦苦半辈子,前程落空。 就是文彦书院,就是这个姓曹的。 刘学政与沈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接连两次学生闹事,文彦书院学风不正,确实已经没有存续下去的必要了。 堂内告一段落,堂下还站着一堆书吏。 沈栗与于枕早有默契,因于枕还要在此地为官,沈栗却是事了既走,因此得罪人的事大多由沈栗出面,留着于枕唱红脸。 沈栗上前几步,向院子里立着的书吏们轻声细语地训话:“……市舶司不需观风望势之徒,立时就叫来的可以留下,其余后来者,请以后还请另谋高就。” “大人!”有人慌道。 “别急,”沈栗微笑道:“今日有人闹事,你们便心有灵犀一同躲了,可见是知情的。想来收买各位的已经为你们准备好后路,诸位自可去寻求庇护。” 底下书吏欲哭无泪。来撺掇的人位置不低,出手阔绰,又是支应财帛钱粮,又应承事成后提拔重用,更兼之前岁有过这么一遭,众人都以为今次萧规曹随,把握十足。哪知道这两个新上司与廖乐言完全不同,沈提举根本不屑于与书生们理论,轻描淡写将人晾在一边,拖得闹事者自行散去,这市舶司泰然自若竟然挺过来了! 市舶司挺过来,可就轮到他们倒霉喽。 第二百九十四章滚动漂流 “来人,”沈栗悠悠道:“将诸位同仁的名单张贴出去,也好教龄州父老……瞻仰瞻仰。” 书吏们大急。 这可太狠了。 今日市舶司逢难,他们立时就被卸职,是个人都猜得出他们必是里通外敌犯了错事才被赶出来。这告示一贴,他们的名声可就要臭出十八里。所谓叛徒最可恨。顶着这样的名声,谁还会用他们,谁还敢用他们?就算身后的靠山,也难塞悠悠之口啊。 还提什么后路! “大人!”堂下一片哀嚎。 “说说,”沈栗轻声道:“我这里有个名额,谁最先说出挑唆你们闹事的人,本官可以将他的名字抹去,更不追究他此次过失。” 书吏们面面相觑,心下思量。虽知沈栗是为他们画饼充饥,自己的恶名早晚要传出去,但名字是否切实落到告示上,还是有些差别的。只是那靠山也不是好惹的,若是这便将其出首,日后会不会引来报复呢? “不急,”沈栗笑道:“你们慢慢想,不过申时一到,名单是一定会贴出去的。” 麻高义形色仓皇跑到缁衣卫千户所,不料往日来去自如的地方竟不准他进去。 “我是来找尤大人的!”麻高义怒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守门的校尉不屑道:“区区商贾,也敢闯缁衣卫的门庭。” “我与尤千户相熟。”麻高义心急如焚,暗叹今日诸事不顺,连当值的校尉都是要与自已磕绊一番,一会儿见了尤大人,定要告上一状。 “相熟?”校尉冷哼道:“我们千户乃是朝廷正五品高官,你是什么来历,也敢自称与大人‘相熟’?恬不知耻!” “你!”麻高义跳脚:“在下如今正有急事,当误不得,快快与我通禀一声!” “歇了吧您呐。”校尉笑道:“大人早吩咐了,他不想见你。” “你说什么?”麻高义不可思议道,还欲争执,忽见尤行志带着人经过门前,忙喊道:“尤兄,尤千户,尤大人。” 连唤了几声,方见尤行志不耐烦地转头看来,麻高义急道:“大人,事情不好了,那些书生竟被沈栗弹压下去,这可怎生是好?” 尤行志沉着脸,用目光将麻高义上下刮了一遍,忽轻笑道:“自前岁起,文彦书院的学生们便屡次闹事,沈大人处置妥当,自是好事。” “什么?”麻高义瞪圆了眼睛:“尤大人!” “哦,听说书院中还有人持械行凶,险些伤及于提举的公子,”尤行志感叹道:“幸而被人阻止,于公子安然无恙。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在暗中谋划事端?” 麻高义一愣,霎时意识到尤行志话音不对,竟是想与他撇清关系。 “不,不不。”麻高义汗如雨下:“大人啊,我等并未一败涂地,还有别的安排,还有……对,还有乌知府那边……” “乌知府侥幸存活!”尤行志道。 麻高义呆若木鸡。 “你说,”尤行志柔声道:“若是乌大人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他会如何做呢?” 麻高义抖抖嘴唇,急喘几声。 尤行志曼声道:“念在往日交情,本官就多事提醒一句,什么叫走为上计,什么叫留得青山在,麻兄总是明白的。” “不,不能啊。”麻高义急道:“明明是您给小的……” “本官怎么了?”尤行志冷笑道:“麻高义,本官与你往来,只吃过你的宴席,并未收受任何钱财礼物,不怕攀扯。若是你还打着用威胁姜寒的法子来要挟本官,哼哼!来人,千户所门前不许闲杂人等滞留,将他给我轰走。” 麻高义木然被校尉扯出去,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良久,才发出一声哭号。 明明是尤行志不断鼓励他,明明是尤行志给他打了保票,明明是尤行志! 没有一个缁衣卫千户站在身后,他一个海商有那么大的贪心,哪儿来那么大胆子,敢挑衅姜布政使,敢与市舶司放对,敢谋划这么多是非? 如今却说翻脸就翻脸,半点余地不留。 说什么走为上计,他已年过半百,家业都在这里,能往哪逃,能逃得出去吗? 见麻高义走掉,尤行志慢慢叹了口气:“可惜啊,市舶司运气好些,竟,没乱起来。” 身后侍卫低声道:“大人不必焦虑,不是还有胡三娘吗?” “那女人此次不知为何竟畏首畏尾的,但愿她能成事。”尤行志皱眉道:“罢了,乌知府那里既出了事,本官还需走一趟。” 龄州海上,几条快船正悄悄划来。 当先那条船上,马葫芦正美滋滋喝着小酒。 “马大爷,”手下人赔笑道:“咱们就带这么点儿人,要闯上岸去……怕是不够吧?” 马葫芦兜头拍向那人后脑勺:“蠢材,咱们此去可不是为了来硬的。龙神娘娘说了,要咱们悄悄地去,伺、伺机而动。” “小人哪知道什么叫伺机而动?”手下嘟囔道:“反正都是和官府过不去,砍完了就抢呗。” “所以老子就能当头领,你,就是个卖力气的。”马葫芦摇头晃脑道:“龙神娘娘说了,今天那什么市舶司和布政使司、海商们要闹一场,咱们得找机会帮着海商,不能乱来,不然海寇,也就是我们,海寇上岸,布政使司也有责任。” “帮着海商和布政使司?”手下们瞪眼道:“为什么?布政使司总与咱们过不去,海商不过肥羊而已,咱凭什么帮着他们?” “说你们也不懂,这是娘娘的吩咐,照做便是。”马葫芦虎着脸道:“咱们帮了他们,日后自然有好处。娘娘聪明,嗯,那个机智,料敌于先……总之,照着娘娘的话做准没错。咱们以后前程远大。” “啥叫前程远大?” “就是天天吃肉,娶漂亮老婆,生他十七八个儿子。” 手下们轰然而笑,互相调侃。 眼看海岸将近,马葫芦正嘱咐手下小心谨慎,忽有人道:“马大爷,那边冲过来的大船可真高啊。” 马葫芦迷迷糊糊转头一看,几艘巍峨大船正向龄州驶来。 “是官船吗?”手下议论。 龄州海寇的数量不少,人多成势,是以平时海寇们并不畏惧官船,只是不抢罢了。 “可真气派。”有人羡慕道:“什么时候叫我也坐一回。” “你就没有那当官的命。”“哈哈。” 在手下的笑声中,马葫芦的脸色煞白如纸。 他们能看见那几艘大船,大船上的人自然早就发现他们。 “快,快些!老子认得那是海寇用的船。渔民的船跑不了那么快!”将官催促道:“只有专为抢掠的海寇才把船搞成那样。” “遵命。”兵卒轰然应诺。 “我田复光终于有修复宝船的一天!哈哈。”田复光大笑道:“皇上圣明!沈大人睿智!咱们水师要风光了。快,给我撞死那些虫豸!” 手下仍在喋喋不休的议论,马葫芦迎着气势汹汹驶来的巍峨大船,气息奄奄呻吟道:“那不是官船,那他娘的是战船啊——” “轰!” 战船驶过,海面上只留下破碎的船板漂流滚动,滚动漂流。 有浑浊血色自水底渐渐湮上来。 府衙中,乌庆全身哆嗦,脖子上一片淤青,脸颊边血肉模糊,眼见着是毁容了。 廖乐言被人压制住,仍在挣扎跳脚,口中只一遍遍道:“要他死,杀了他,杂家咬死他!” 众官接到急报,自市舶司急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沈栗远远指着问:“这是怎么回事?” 才茂惊魂未定道:“好家伙,被廖公公咬的呗。真狠呐,要不是多米追来帮了一把,乌庆不教他掐死,也得被他咬死。” 于枕惊道:“尊驾座下也有好手,怎就拦不住?” “卑下才带了几个人?廖公公也有自己的手下啊。”才茂指手画脚道:“当时那叫一个惊心动魄。乌知府的家仆不是被吓跑就是被打晕,卑职和同僚们被廖公公的护院们拦住,只见廖公公一会要掐死乌大人,一会又要活吃了乌大人,啧啧,那场面……” 众官想象一番,不由冷汗直冒。 沈栗望向姜寒阴沉的脸,轻咳两声:“请问才千户,廖公公为何要杀死乌知府?” 第二百九十五章且教禁海警龄州 “这个么,”才茂瞥了一眼乌庆,曼声道:“在下也不清楚详情,不过据说前岁廖大人府上两位公子的死是与乌大人有关。” 众人都看向被人押起来的廖乐言。 廖乐言满面泪痕,和嘴边的血迹模糊起来,狼藉不堪。 沈栗掏出帕子递给他,廖乐言点头接过,一边擦脸一边抽泣道:“杂家得到了人证物证,就是他!是他派人暗中制造‘意外’,杀死了杂家的养子们!杂家……杂家竟还向府衙报官,这不是教他自己调查自己吗?我的儿子们!” 廖乐言捶胸顿足道:“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死了,拙荆疯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沈栗轻叹,教人端了茶与廖乐言,慢慢询问,渐渐将事情拼凑出来。 廖乐言这辈子最耿耿于怀的两件事,一是自己出于忠心上呈朝廷的奏折被视若不见,一是两个养子无辜身死不得伸冤。 今日一大早忽有帖子递到府上,宣称得了事实真相,要卖三千两银子。廖乐言哪里在乎这点钱财?虽知这人来的蹊跷,到底忍不住诱惑,只求证据确凿。对方还真就没骗他,银票撒出去,人证物证就摆到眼前。廖乐言仔细盘查,确定乌庆就是下手之人。 此时廖乐言还保留些理智,想着如何正正当当告倒乌庆,哪知随即就传来市舶司被读书人围攻的消息。 前岁运转司那一幕廖乐言记忆犹新,听说旧事重演,廖乐言心慌之下,钻了牛角尖。想着市舶司眼看要倒,自己正当申诉的希望自也渺茫,索性自行报复,直接杀死乌庆了事。 于枕一厢听着,一厢后怕。 因知廖乐言手下有些护院之流,于枕从未担心他的安全。他与沈栗自景阳来,跟随保护的人手并不多,因此沈栗嘱咐才茂派人看守廖乐言府上,后又派多米探问的做法,于枕颇不以为意。 多亏谦礼早有安排!于枕暗道。 沈栗微微垂目。他与于枕考虑的不同。沈栗一行人自景阳而来,与廖乐言相较,算是与龄州当地势力瓜葛较少的,便是身边的仆人也可靠些。若是有人想向缁衣卫官员下手,廖乐言首当其冲。不说别的,单要是收买廖府仆从之类,也更加简单。 今日于枕提到廖乐言没有及时赶来,沈栗便预感他定然出事,派了多米来打探,果然不出所料。 若非多米与才茂及时制止,沈栗冷笑,对方的安排可谓毒辣。 今日诸事,市舶司被文人围攻,于舒忘在书院中被人攻击,书吏们纷纷罢差,廖乐言再杀了乌庆…… 乌庆好歹是一人知府,不管廖乐言有何冤屈,不正正经经地上告,反而私下仇杀,廖乐言都要被问罪。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市舶司失去廖乐言,又传出了官员肆意滥杀的消息,岂非雪上加霜? 沈栗见廖乐言渐渐冷静,开口问道:“那些人证物证可曾保护好?” 廖乐言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叠纸来:“这是供词,还有两个人证,被关在杂家府中。” 沈栗接过看了看,向姜寒道:“姜大人,乌知府涉嫌杀人、受贿,下官提议交由提刑按察司审问。” 姜寒不由望向乌庆。 乌庆原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时姜寒却遗憾廖乐言手慢一招,竟没杀了这人。若是乌庆被送到了提刑按察司,会不会将他招出来呢? 乌庆此时缓过气来,神志恍惚道:“是谁出卖我……不不,这是诬告!不要听廖乐言胡言乱语,从他养子死后,这人就疯了,专会诬赖好人!” 沈栗冷笑道:“还请乌大人去提刑按察司说去。” 乌庆一头扑到姜寒脚下:“大人,卑职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稍歇,卑职问心无愧啊大人。卑职好歹是朝廷命官,岂能陷落狱中受小吏羞辱?您可不能不管卑职啊。” “您可饶了‘问心无愧’几个字吧。”沈栗叹道:“不要令佳言蒙羞。姜大人?请下令吧。” 姜寒迟疑道:“此事涉及陈年旧案,错综复杂,乌大人终究是一方父母,却是……” “确实应该押往有司,仔细审问才是!”忽有人接道。 众人看去,竟是往日龄州府同知祁修文带着人缓缓进来,院外有差役身影频频掠过。 “来人!”祁修文喝道:“还不将罪官乌庆押下来。” “你敢,”乌庆尖叫道:“祁修文,你敢冒犯上官!” “有何不敢?”祁修文冷笑道:“不过一罪官尔,待有司定案,难免秋后问斩。” 姜寒皱眉望向祁修文,神色不定。 祁修文收敛神色,向沈栗并于枕笑道:“下官来迟一步,好在赶上了。市舶司门外那些闹事的书生都已被收监,还有那些书吏,下官已经取得口供,他们是听了乌庆的指使,才在今日与闹事这里应外合,意图威胁市舶司。” “你胡说!”乌庆慌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无赖本官?” “是没想到他们敢将你招出来吧?”祁修文冷笑道:“您太看得起自己了。” 众人微微惊异,这祁修文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先前也明明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是什么促使他忽然改了主意? 沈栗神色一动,笑道:“可是水师到了?” 祁修文叹息道:“沈大人料事如神。唉,如今龄州附近海上,已是承运水师的天下。” 姜寒惊道:“水师,你们调了水师?” 于枕捋须笑道:“来龄州前,谦礼曾向皇上请求令承运水师协助市舶司,皇上英明,特赐朱谕下来。” 布政使司众官心下大悔。 早知道市舶司请得动水师,谁还与他们为难? 姜寒颤声问:“既有圣谕,何不早宣?” 沈栗微笑道:“因为先前水师的战船还未修好。” 于枕看着沈栗,感慨万千。 因海上少有战事,水师荒废已久,连饷银都紧巴巴的,战船更是老化不堪。沈栗向皇帝建言,日后海贸兴旺,商船难免会遭到海寇或他国船只劫掠,不妨仿北地边境商事,请水师护航。 第一,可教水师抽取一点赋税用以修缮船只,并在护航期间锻炼兵力,免得荒废日久失去战力;另外,有水师护航,也可避免海商自己聘用护卫,久了没准势大成贼。 邵英盘算一番,觉着合适,自下了旨,又拨了一些银子用以修缮战船。沈栗又敲了番商一笔,四处酬银,好歹够教水师先弄出几艘能动的战船。 然而战船还未修好,并不是隐瞒消息的主要原因。未到龄州之前,沈栗就向于枕提议,关于水师的消息,要向龄州保密。 沈栗几人远道而来,对龄州各个势力是忠是奸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海贸的利益巨大,市舶司新立,最需要的,是扫清一切当地阴暗势力,以免留下隐患。 换句话说,沈栗需要重新划分海贸利益,让暗里藏奸的人暴露出来,再清理出去。 市舶司在龄州运行以来,若是海商们老实应差,沈栗自会教他们一起发财。至于像麻高义、姜寒之流,早教他们知道水师的消息,这些人又怎么会露出真面目呢? 姜寒目光在沈栗和于枕之间游移,终于从于枕的神色中猜出这主意肯定是出自沈栗,不由苦笑道:“你早张着网,就看着别人忙活呢。果然是行走东宫,伴随太子的沈右丞!” 祁修文微微低头。他原觉着沈栗在龄州辗转腾挪,已是令人高看,不愧为公侯子弟,没想到这年轻人竟藏了如此深的心机! 不过是将水师的消息隐瞒了一些时日,就教龄州上下官员庶民统统露出本性。 便是自己,不也落得个“袖手旁观”的表现吗?却不知如今这马后炮,能不能为自己挽回些评价。 沈栗望着众人,轻轻道:“市舶司原为着兴海贸事来,可惜,总有人屡思抵制。既然都觉着市舶司无用,不想好好做生意,不如便如朝廷里想要禁海那些大人的意思——片板不得下海!” 沈栗冷笑道:“朝廷在海贸中得不到收益,反有官商勾结之虑,自然只好禁海。且教那些海商尝尝抗拒纳税的滋味!” 第二百九十六章倒戈 沈栗要禁海的话说出口,姜寒双目微闭,心中轻轻叹息:“大势去矣!” 且不说水师有多少兵卒,能做多少事。 海商们闹来闹去,图的不就是一个“利”字? 如今眼见着市舶司是斗不倒了,再来一个禁海,不许商船往来,海商们白养着商船只出不进,还能坚持几天?只恐旦夕间即有倒戈者。 自己与麻高义等人蝇营狗苟,到头来白忙一场,根脚尽露,反成砧上鱼肉。 众官也渐渐反应过来,这沈栗手上分明握着杀手锏,偏要留到最后,单等着教魑魅魍魉现出原形,好一举荡涤龄州,此子真是狠哪! 乌庆还在计较于谁要害他,一忽儿怒视廖乐言,一忽儿又疑惑地看着姜寒,忽而又痛骂麻高义。然而此时已无人在乎他的态度,祁修文一挥手,立时有人上来堵了他的口,将其扭送下去。 水师到来的消息仿佛定海神针,龄州官场风势顿转。众官围上来奉承一番,见于枕、沈栗繁忙起来,纷纷表态要助市舶司一臂之力,嘴上文章不如身先试行,哄哄闹闹回转各自衙门,要为市舶司扫清冗绊。 众官散去,唯剩下姜寒阴着脸呆坐堂中。 沈栗见姜寒一脸颓唐,却并无奎怨之色,心中一动。上前轻声道:“大人,亡羊补牢犹未晚,大人何不早作打算?” 姜寒僵着眼珠,失神道:“穷途末路,言何补牢?” 沈栗温和道:“此案并未完结,大人久历官场,大约可以料到市舶司要调查案情,收集证据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但此案早晚还是会查到大人身上,有才千户盯着,大人也不可能有远遁的机会。与其负隅顽抗,大人何不先行出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姜寒嗤笑道:“受贿、渎职、借刀杀人、陷害同僚、官商勾结,数罪并罚,本官唯死而已。不认罪,还可多活几天,认了罪,立时判死。难不成本官坦白之后,阁下可以保证为我开脱罪责不成?” 沈栗耐心道:“自那****等协商不成彼此反目后,虽大人自己配合麻高义为难市舶司,您的女婿古逸节却选择冷眼旁观,其中想必也有大人的意思吧?” 姜寒沉默不语。 “可见大人是打算给家人留条后路的。”沈栗舒了口气:“律法动辄牵连家族,大人虽早有安排,然而以您的罪名,可以保证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这恰是姜寒担心的。他对这场失败早有预感,事到临头,并不畏惧死亡。然而一人获罪,祸及全家,自己一死也算罪有应得,老妻幼子实堪可怜。若是上头议罪时刀笔一歪,判他家人流放或没入官奴,自己就算留下些许钱财,只怕他们也是享受不到的。 沈栗觑着姜寒面色,轻声道:“大人的罪名是实打实的,下官无能为力,但若大人肯如实交代,让有司少费些力气,总能惠及家人不是?” 见姜寒神色游移不定,沈栗又劝道:“乌庆已经在押,有些事,即使大人不说,想来乌庆也会讲的。大人何苦为了麻高义那等奸商,平白放弃了戴罪立功的机会?” 为了麻高义?姜寒恨得牙痒,他原本就没想着与市舶司来硬的,若非受此贼胁迫,事情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为了他? 思及一早离开府中时幼子闹着他要吃糖瓜的模样,姜寒悲从中来,叹息道:“好,本官……我说!我要出首!” 有了姜寒的供词,案情豁然开朗,原本还想着尽快寻觅证据以求立功的祁修文懊恼非常,只好催促手下差役抓紧追捕罪犯。 龄州的百姓今日可真是过足了眼瘾。早上见识到一出书生闹官的好戏,下晌就见市舶司贴出告示,将衙中绝大多数书吏赶出来。 随即龄州官员们一道道政令下来。 先是学政大人将几个上书的读书人尽数革除功名,交与州府审问。沈栗也是促狭,非要这些人将市舶司衙前被砸的那些臭鸡蛋收拾干净才肯罢休。 又宣布文彦书院疏失教导,屡出悖逆之徒,不堪为学,着立时整顿,待有司官员详查后,再议解散与否。于是就见曹山长捂着脸,顺着大街哭号而去。 府衙的同知祁大人押着他的上司乌庆自街上招摇而过。据说市舶司那位内监大人廖乐言的两个养子不是意外而亡,而是这位知府令人暗中下了黑手,如今教人揭出来。祁修文有意无意为他宣扬了一番,押到狱中时,乌庆已被百姓们掷了一身脏污。 傍晚时分,州府衙役兵丁尽出,凶神恶煞地扑向几个海商宅第,破门而入。往日神气活现的富商们到处躲藏,不期成了过街老鼠,非但差役穷追不舍,百姓们也是围追堵截。 海商们多为本地豪强,德行良莠不齐,有老老实实做买卖修桥补路的,更有跟着麻高义为非作歹的。这些人依靠布政使姜寒,连下级官员都不怎么畏惧,何况普通百姓?往日虽民怨沸腾,囿于其靠山强硬无人敢惹,如今大厦将倾,百姓们自是一拥而上,要加快他们覆灭的速度。 因而随着这些海商们到案的还有数不清的状子。沈栗绕着状子走了几圈,向祁修文笑了笑:“知府涉案,这些状子还需祁大人费心了。” 祁修文一脸郁色点头,当着市舶司官员的面,这堆积如山的状子简直是摆明了州府无能。令他烦心的还有其他事:“在文彦书院里对于公子行凶的那人已经自尽……他们居然没看住!” 沈栗淡然道:“可惜了,若是那人及时得知麻高义等人失利,只怕就不想死了。” 大局已定,这些细枝末节总能查清楚,不缺那一人的口供。 祁修文深吸一口气,又告知另一个坏消息:“麻高义……没有抓到。” 沈栗微微挑眉。 祁修文补充道:“曾有人见他在大街上嚎哭,其后便了无踪迹。” “在下曾派了人跟踪麻高义,可惜竟不慎被人绊住了,也没有收获。”才茂在一边道。 祁修文松了口气,既然缁衣卫都没能跟住,州府的责任便小些。 沈栗摸摸下颌,陷入沉思。 才茂忍不住道:“事到如今,麻高义不过是丧家之犬。他的家业都留在这里带不走,便是逃出去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不会影响大局。着人慢慢追捕就是。” 沈栗疑道:“话虽如此,但这人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其他涉案商人在百姓们的配合下悉数到案,怎么就他能漏网?另外,麻高义在此案中未免表现的太过激进了些,简直是激进到愚蠢。到底只是一个商人,他哪来那么大底气胁迫姜寒?” 才茂转了转眼珠:“他身后还有其他依仗?有人救他?” 沈栗叹息:“可惜线索太少,只是猜测而已。” “原是想着一网打尽,竟还留个尾巴?”才茂苦恼道。 祁修文忙道:“不妨事,在下好歹在龄州任事多年,往来人手俱是熟悉,此人下落尽管交给在下。便是在下不济,还有尤千户呢。” 提到尤行志,沈栗与才茂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尤行志平日与麻高义有些往来,因此先前沈栗等人才没托付本地千户所派人去调查麻高义。不过今日事发,尤行志表现的尤其义愤填膺,其人倒是干干净净,就如祁修文一样,没收过海商一文钱。 这个人……沈栗着实有些拿不准。不过缁衣卫的人从来难以揣测,便是才茂,入了缁衣卫后也时常有些神神秘秘的。多想无益,且顾眼前吧。 “如此多谢祁大人费心。”沈栗微微点头。 “沈大人客气,此乃在下分内之事。”祁修文正恨自己见机的晚,明明与姜寒不是一路人,竟没在此案中得到好处,反有袖手旁观之过。如今总算有了挽救的良机,自是喜笑颜开。 今日诸事初定,想来以后几天也空闲不成。见天色已晚,沈栗匆匆与才茂等人告别,打算回到古家好生歇息,以便养精蓄锐。 唯叹世事难料,这一夜,沈栗过得颇不安宁。 第二百九十七章拜门 先是教人堵在古家门口。 离着老远便扑通一声五体投地大礼参拜,惊了沈栗一跳。 飞白、多米担心是海商狗急跳墙要来刺杀沈栗,拔刀迎过去,吓得那人狼哭鬼嚎:“大人饶命,小人并无恶意,小人是来投靠的啊。大人,小人有话要说!” 飞白将这人从上到下搜了个遍,没见什么异常,方将人拎过来。 此人还真是个海商:“小人羊三儿,给大人请安。” 这名字沈栗倒是有些印象,算是海商中对市舶司态度比较暧昧的,不支持不反对,据说与麻高义时不时还有些摩擦。 “怎么?今日州府抓捕的名单上,竟没有阁下吗?”沈栗曼声道。 羊三儿磕头道:“小老儿虽不得不附从麻高义,但从来不敢与其同流合污,收买官员。这个,家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后来家中败落,不得不弃文从商,但读书人的气节小人还是……” “你不与麻高义同流合污?”沈栗打断道:“听说你和他时有争执,他怎么能容得下你?” 羊三儿微微自得道:“家父有幸向宫**过几年海外琉璃,况我家历经三代,总比麻高义那个暴发户底子厚些。” 沈栗恍然。原来这家做过几年皇商,在龄州又是经营日久,势力盘根错节。以姜寒那个脾性,想来只要不被他正面得罪,姜寒是不会费心为麻高义随便出头的。 “阁下在麻高义的威逼下洁身自好,确实不易。”沈栗似笑非笑道:“每年要损失不少银子吧?” 羊三儿咽了咽口水,干笑道:“正因家父做过皇商,小人知道些厉害。这洁身自好的还怕飞短流长,那还能自己跳进去呢?小人图的是长久安稳的富裕,最怕如麻高义之流,骤兴骤亡,破家灭门,能受用几年呢?” 沈栗轻笑道:“你倒是知道些事理。” “可惜这世上明白事理的少,这些年有麻高义这奸人作怪,小人家中生意一落千丈,”羊三儿忍不住诉苦,随即正色道:“听说大人荡涤龄州,处置麻高义,小人真是……感激涕零,故此代龄州海商前来感谢大人……” 感激涕零未必,喜出望外或许有之。 沈栗曼声道:“羊老丈怕是弄错了吧?今日事乃是市舶司诸位大人共同筹谋,本官只是暂代副提举,您不去感谢于大人,廖公公,反跑到本官这里,怕是‘谢’错了人。” “没错!”羊三儿赔笑道:“小人确实是诚心来感谢大人的。” 沈栗只看着他不语。 羊三儿脸上笑容渐渐僵住,随即丧气道:“小人怕于大人和廖公公不肯搭理。” 羊三儿自是稍稍了解过市舶司的。于枕过于清正,羊三儿贸然上门,估计连面都见不着;廖乐言对海商们是情绪复杂,何况他正陷于找到杀害养子凶手的混乱中,也不会接见羊三儿;再者,如今在市舶司摇扇子的恰是沈栗,羊三儿自然要找他。 “小人真是诚心来……拜见沈大人的。”羊三儿见沈栗不肯吃他的迷魂汤,终于老实道:“我等决心投靠市舶司,以后旦凭大人们差遣。” 沈栗哼道:“商人们老实交税,听从政令便是,市舶司不需投靠,更无差遣。” “是是是。”羊三儿点头哈腰。 “不过,”沈栗微笑道:“我记着好些人都欠着不少税款呢,只怕就是想改邪归正……” “补上!小人们已经准备好银子,这就补上,一文不少。若是大人们要罚银子,小的们也都认罚!”说着,羊三儿竟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银票。 沈栗一惊,脱口问他:“你竟敢带着这么多银票上街,不要命了?” 羊三儿不意沈栗先问他安危,脸上的感激都真诚了些:“多谢大人挂记。小人带着些护院,因怕大人误会,教他们立在街角没过来。” 沈栗微微点头:“今日既散了衙,本官就不经手钱财了。你等若诚心补缴税款,明日自去衙里。不过,若是身上带着案子,市舶司是不会为其免罪的。” “哎!多谢大人。”羊三儿忙不迭应承:“小人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万不敢召纳奸人。小人日后一定约束同仁们,绝不会再拖欠税款。” 沈栗轻笑,有意无意道:“朝廷另立市舶司是为了兴办海贸的,却不是单为催缴税款的。” 羊三儿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忽而双目放光,方欲细问,不妨古家大门里竟冲出个劈头散发的妇人来。 那妇人手上持着簪子,嚎哭着奔过来刺向沈栗。 飞白立时上前劈手夺过簪子,将其扭住。那妇人哭得厉害,口中乌央乌央说不清楚,虽被拦住,仍奔着沈栗这边。 随后门里追出古逸节,口中只叫:“拦住她……不,有话好说,千万不要伤了她。谦礼!她疯了,不要和她计较。” 其子古墨与又跟头把式地扑出来,一叠声叫:“母亲!” 羊三儿眼都直了。 沈栗反应快些,皱眉撵他:“无事可退。” 羊三儿回过神,知道这热闹不好看,忙长揖一礼,转身就跑。 沈栗转头道:“不要在外面闹,快进去。” 古逸节已上来扯住妻子,闻言连声附和:“对对,快回去。” 姜氏一时发癫,气力出气大,古逸节竟拽不动她。飞白虽方才情急拦了一下,此时倒不好上手。还是姜氏丫鬟赶上来,一起将她拖进门。 古逸节擦了把汗,指挥门子赶紧关门,方顾得上向沈栗赔礼:“内人骤闻噩耗,一时蒙了心,还请谦礼不要计较。” 沈栗点头道:“无妨。只是令郎似乎受惊颇甚,且不要让他看了吧?” 古逸节一惊,转头寻觅儿子,果见古墨与神色惊恐,扎着两手,只顾扯着脖子嚎哭。 “你们都在做什么?还不哄与哥儿回避!”古逸节怒道。 丫鬟婆子也是慌了手脚,闻言忙放开姜氏,又去顾少爷。 姜氏被松开,一跃而起,又要与沈栗搏命,被古逸节狠狠抽了一巴掌:“你且歇了吧!” 姜氏捂着脸,不可置信瞪着丈夫:“你打我?我父亲刚刚入狱你就敢打我了,你是看我姜家倒了吧?” 古逸节怒道:“我叫你镇静些!事已至此,你能闹出什么来?孩子都教你吓坏了。” “我父教人害了!”姜氏指着沈栗,嘶声道:“就是他,是他把我父亲下狱的。还有市舶司,要是他们不来,我姜家明明好好的。” 飞白站在沈栗身前,见姜氏靠近,噌地抽出腰刀。 古逸节大惊,忙近前抱住姜氏:“不要作死,想想儿子。” “没人害姜大人。”沈栗皱眉道:“他是自承有罪的。” “你胡说!”姜氏怒道:“家父清清白白……” “他自己承认了!”沈栗稍稍提高声音:“没有严刑逼供,姜大人好歹是一任布政使,若非证据确凿,谁会为难他?待案情稍清,你自去探监就是。” 姜氏失神道:“自己承认?” “姜大人是为了保护家人选择出首的。”沈栗叹道:“您这样闹,教人以为心怀怨望,岂非白费了大人心意?” “老三,将你媳妇带回院里去。” 众人转头,见识古显来。 古显来的急,稍稍有些气喘:“老三媳妇,你还做梦呢!你急着为你父亲喊冤,就没想想平日里亲家公来回指使老三,你丈夫会不会涉案,会不会也被抓去下狱?” 姜氏只觉脑中乍然一响,看向古逸节慌乱道:“不会的,郎君,妾身没想……” 教古逸节替姜寒跑腿原是姜氏的主意,如今娘家倒台,若是丈夫又因此被问罪,教她如何在婆家立足? 古逸节拍拍姜氏的背,柔声道:“我明白。不要担心,这也是我自己选的。” 姜氏顾不得闹了,只看着沈栗。 古显来此半为阻止姜氏发癫,另一半也是为了打听儿子安危。他虽不满老三这些年甘于贱业为姜家打杂,然而到底是亲子,事到临头哪能不担心。心中暗下决定,若是沈栗嘴里蹦出一个“有罪”,他就是拼上老命也要给儿子寻个逃跑的机会。 众目烁烁,便是下人丫鬟都盯着沈栗,却教他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百九十八章闯门 沈栗微微沉吟:“就如今姜大人所作供词而言,并未有牵连世叔之处,不过,还要看随后到案的海商们是否有不利言辞。” “没有的。”姜氏急道:“我家郎君只是为人传个话而已,并未掺和任何坏事。” 这说辞只能用来骗自家人,古显苦笑,心知老三做了这么多年牙人,所作所为绝不止传话而已。再者,所谓传话,也要看传的什么话。 “小儿虽则有些狡狯之处,其实胆小,并不敢太过恣意妄为。若有涉案之虞,还请尊驾……明察。”这时古显也顾不得自矜辈分,向沈栗央求。 “此案已移交提刑按察司,市舶司并不干涉调查。不过,若世叔确无涉案之处,在下也不会任由他人胡乱攀扯世叔。”沈栗道。 古显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均有惶惶之色。好在姜寒平日里看不起这个女婿,确实没叫他参与太多机密事,如今这点短处却成了救命稻草。沈栗又答应为其挡下别人推诿栽赃,也可减少些事端。 古显知道不能奢求更多,点头道:“多谢谦礼费心。今日姜氏胡闹,不要放在心上。” 还好对方揆理度情,没有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沈栗暗舒一口气,微笑道:”事涉亲人,婶娘关心则乱。天色已晚,在下告退。” 没得留下来看人发疯,溜之大吉。 姜氏见沈栗要走,尚要纠缠。古显狠狠顿了顿手中拐杖,作势欲打,姜氏到底不敢与公爹放肆,眼睁睁看着沈栗远去。 古显恨道:“丧家蠢妇,你得罪了他有什么好处?” “他抓捕我父,还要追究三郎,父亲为何维护他?”姜氏哭道:“难不成亲生儿子也比不得侯门公子吗?” 古逸节怒喝:“疯妇!安敢如此违逆父亲。”又要上来打她。 “罢了,何须在老夫面前做戏?”古显疲倦道:“老三媳妇,老夫知你乍闻噩耗,一时迷了心智,此番不与你计较。但你要想明白,如今你父亲倒了,古家也是摇摇欲坠。沈栗在这宅子里住一天,外人看他面上,就不敢对家里落井下石,万一他被你闹走了,古家在旁人眼中不过一替罪羊,踏脚石而已!” 姜氏呆了一呆,古显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妾身又错了?”姜氏哭道:“怎么办?郎君…… 古逸节微微叹息,上前扶起妻子,安抚道:“无需担心,不会有事的。你且回去整理整理,待为夫与父亲商议过再做打算。” 吩咐丫鬟:“给夫人熬盏安神汤,好生伺候着。”随即快步追上古显。 姜氏魂不守舍回到院子,撵了丫鬟出去,扑在枕上痛哭一场。一时又恨沈栗害她父亲,一时又怕沈栗因她方才冒犯,真的打算搬走。 正恍惚间,听到窗扉轻响,知是妹妹到来,心里委屈有了倾诉对象,姐妹俩相对而泣。 “前儿还嫌奴污了门楣,不肯相认,如今却成了阶下之囚。如是还有相见之日,倒要好生羞他一羞。”胡三娘又怨又痛道。 “妹妹如何偏记挂这些。”姜氏哭道:“父亲那时还惦记要多分你一份家产呢。” “当奴是回来打秋风的?”胡三娘长叹:“罢了,日后再见不到,再恨他也不知道。” “说是隔些日子可以探监,到时妹妹去看一眼吧。”姜氏无神道,随即又发狠:“都是沈栗!自他到了龄州,二房就抖起来,咱们家却每况愈下。” 胡三娘垂着眼,试探道:“奴方才在檐听壁脚,说姐姐方才闹了一场,可是要撵那人出去?” 姜氏赌气道:“我公爹不肯,说近来家里还需他庇护。呸,还不是看二房攀上了沈栗!” 胡三娘微微皱眉,于枕和才茂分别住在市舶司和缁衣卫官署,无从下手。只有沈栗是客居民宅,偏又防守严密,原还想着趁他更换住处…… “怎么了?”见胡三娘愣神,姜氏疑道。 “没……奴在想,有什么法子救父亲出来。”胡三娘支吾道。 “有什么法子,父亲自去出首,哪有脱罪的余地。”姜氏伤心道。 胡三娘神秘道:“管他什么罪,将人救出来,日后改名换姓远走他乡,总能抱住一条命不是?” 姜氏一惊:“劫、劫狱?” 胡三娘轻咬下唇,盯着姜氏。 姜氏瞠目结舌,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妹妹。 是了,父亲说过,积年经历足以改变一个人。我早该注意到,三娘已不是那个娇弱的官家姑娘。姜氏失神想。 “姐姐怎么打算?”胡三娘斜眼瞟向姜氏:“先给姐姐说,好歹是生身父亲,奴是一定要救的。姐姐胆小,只做不知吧。” “不!”姜氏一把抓住胡三娘:“只要能救出父亲,姐姐都听你的。” 胡三娘喷笑:“看把姐姐吓的,一个深宅妇人,什么事能劳烦您?” “父亲留下一点钱财,原是给弟弟的,若是需要,你先拿去用吧。”姜氏喃喃道。 胡三娘眼珠轻转:“罢了,不用家里老本,奴自己想辙吧。姐姐……对了!既然有市舶司的官员住在府中,姐姐不妨常打听些消息,指不定就有用处呢?” 姜氏自觉给弟弟保住家财,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小有收获,胡三娘微露笑容,方欲开口,忽听外边熙攘声,立时跳窗走了。 姜氏正在疑惑,房门啪嗒一声被人推开,有丫鬟进来道:“夫人,不好了,听说姑娘不知怎么闯到客院去了。” 姜氏跑到前院要与沈栗搏命的消息传来时,古冰容正与沈怡一起听古逸芝讲述沈栗今日是如何“大展神威”的。 因市舶司撵出去很多书吏,空出不少位置,古逸芝偏巧立了个小功,被沈栗引见给于枕。如今他谋求差事的企望眼看成功,自是更加兴奋,不由得口若悬河。 他原在书院中做了多年监院,口才相当不错,今日事端也是一波三折,令人惊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将沈栗如何未雨绸缪,早安排杀手锏震慑龄州,自己如何英勇退敌,保护于舒忘等事慢慢叙来。 沈怡含笑听着,一个是娘家侄子,一个是共枕丈夫,自然要时不时夸赞几句。古冰容默默不语,渐渐神思恍惚。 沈怡忽然发下古冰容神色有异,示意丈夫不要再提沈栗。古逸芝会意,转了话题,讨论起日后市舶司崛起,自己进去谋个差事自也水涨船高云云。 丫鬟来报姜氏发癫,沈怡怒道:“自家作孽有何可怨?市舶司又不止我侄儿一人,她不去找于大人闹,偏朝着我沈家儿郎撒气,不过是笃定谦礼看在亲戚面上不会翻脸!” 古逸芝也皱眉:“我去与父亲商量一下,如今这时节,可不能让谦礼被姜氏挤兑出去。” 古冰容听的无趣,回到房中自怨自艾。丫鬟为了哄她高兴,偏顺着她的意思讲起表少爷。 要说有些消息,仆人们往往比主子更灵通。其间更添杂了一些臆想和忖度,一不小心,表少爷活脱脱被说成完美无缺一尊玉人。 丫鬟原是想着讨好姑娘,殊不知她将沈栗美化的越好,古冰容越不甘心,只恨父母反对,教表兄近来也不敢亲近自己。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好姻缘溜走,日后随便找个歪瓜裂枣凑合一辈子? 婶娘又闹了这一场,表兄若是不胜其扰选择搬走,我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古冰容左思右想,腾地站起来,也不理人,直奔客院而去。 丫鬟们不明所以,只跟着姑娘,到了客院门口才觉不好,再欲拦人,晚了! 有见势不妙拔腿向上房跑去请夫人的,也有哭着唤姑娘的。又急又惊,腿脚俱软,一时竟追不上。 古冰容已加快脚步,直愣愣进了院子。 客院连着外街,并不算内宅,因此沈栗的护卫长随俱都在此。 眼见着一位娇滴滴美人径直走来,看穿戴华丽璀璨不像下人,更何况后面还有丫头哭兮兮追着叫“姑娘”。 众人眼都直了,面面相觑,忽而反应过来,发一声喊,院子里顿时狼奔豕突,片刻间人影不见。 第二百九十九章犹有隐忧 沈栗正被香栀伺候着换衣衫,乍听得院中喧闹,还在问:“这是怎么了?出去看看。” 不防古冰容已进了内室。 香栀惊叫一声,沈栗忙不迭合上前襟,鞋也顾不得脱,一跳上了床榻。 飞白和多米已从丫头口中打听出这是沈怡所出的表姑娘,然而到底不放心,怕她也是来寻主人闹的,暗搓搓扒在门口观望。 古冰容确实是来闹的,可是她来的目的与姜氏大相径庭。 沈栗此时衣冠不整,一手捂着衣衫,一手快速将帘帐放下,蹲在榻上,战战兢兢与古冰容说话:“不知表妹因何来此,若有什么急事尽管讲,为兄决不推辞。” 古冰容一气闯进房内,事到临头倒是找回些理智。然而箭在弦上,此时再想回头却已嫌晚,索性就做到底,鼓足勇气问:“表兄近来为何不理我?” 沈栗只盼沈怡听到消息快些过来,口中敷衍道:“近日事多,为兄忙得脚不沾地,并未刻意疏远表妹。” 话在唇边,古冰容到底有些羞怯,不敢直言询问,婉转道:“听闻景阳出美女,不知与我相比如何?” 沈栗小心道:“贵女都在深宅,为兄哪能得见?” “较之嫂嫂如何?”古冰容追问。 此言此景着实暧昧,沈栗暗暗叫苦,含糊道:“与表妹各有千秋。但表妹国色天香,实不需与人相较。” 一声国色天香,令古冰容心花怒放,成了表兄心仪她的佐证。向前走了两步,沈栗隔着帘帐看见人影靠近,惊道:“表妹止步。” 飞白二人见惯了沈栗正经模样,不期今日大开眼界。古家姑娘威风凛凛,活脱脱一个抢亲纨绔子,沈栗倒似个羞答答良家女,隔着帐子颤声应答。 两人瞧得有趣,面面相觑,咭咭嘎嘎笑个不停。房内却气坏了丫鬟香栀。 古冰容进来时她也惊住了,此时回过神来,上前拦道:“表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您这擅入男子屋内,就算是表亲,传出去也说不清楚!” 古冰容巴不得说不清呢,娇滴滴道:“我与表兄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可忌讳的?” 沈栗觉着话音不对,想起方来时在室内发现的帕子,心里暗暗后悔。当时顾忌姑母面子,没有搬走,如今却大家都没脸面了。 顾不得其他,沈栗唐突道:“表妹如此人才,便是祖母见了也会喜欢,去景阳挑也好,在龄州宣也罢,日后定要配个好人家才是。将来妹夫若是待你不好,为兄定要为你出气。” 古冰容听出沈栗拒绝之意,失神道:“祖母喜欢?嫂嫂不喜欢吗?虽没亲眼见过,但听说嫂嫂是个和善人。我向无姐妹,一直觉得孤单,乍闻表嫂美名,无由便觉着像是前世来的亲近,若能与表嫂姐妹相称,岂不妙哉?” 香栀简直不忍猝听,顾不得上下尊卑,厉声道:“表姑娘说笑了,亲戚也是乱叫的?放着好好的表姑娘不做……” “香栀!”沈栗喝止,轻咳两声:“天色已晚,表妹好生回去歇着吧。” 古冰容不意自己抛却脸面,竟是得了这个结果。明明表兄待自己和善可亲,又夸自己美貌,为何事不随心?抽泣道:“表兄可是嫌我不知廉耻自己跑来?” 香栀冷笑不已,这女子竟知道羞耻? 沈栗叹息道:“是为兄在花园中落了东西,表妹捡到后送回来。” 古冰容见沈栗仍维护自己,越发觉着这人不容错过,哭道:“表兄……” “来人!将这不知廉耻的孽障拖出去!”沈怡忽地闯进来,气得面色发青。古逸芝沉着脸跟在后面。 古冰容气势汹汹而来,痛哭流涕而走。沈栗方敢从床榻上下来,重整衣冠,见过姑父姑母。 古逸芝满面羞愧,白日里那点高兴劲一丝不见,哑声赔罪道:“在下教女不严,着实对不住贤侄,我……唉!” “郎君出去。”沈怡沉声道。 古逸芝也知自己不好说话,唯盼着沈怡与沈栗那点血缘关系有点用处。 沈栗也示意香栀等人退下。待室内清净,沈怡径自过来向沈栗深深一拜,沈栗慌忙架住:“姑母这样,小侄只好搬走了。” 沈怡一怔,苦笑道:“谦礼知道我要说什么。” 沈栗点头道:“表妹今日来过一回,小侄若立即搬走,只怕教人胡乱揣测,有损表妹闺誉。不如反做若无其事,只道表妹是还我东西来着,外人不知详情,总能遮掩遮掩。” 沈怡泪流满面:“你还惦记为她隐瞒,这孽障!姑母实在无颜见人。” 沈栗垂目,低声劝道:“表妹年纪还小,一时迷障也是有的。日后自然会好。姑母不用顾我,且封了下人的口才是。” “有你姑父忙呢。”沈怡端详沈栗半晌,含泪道:“谦礼,你知我原是防着那孽障见你的,更不许她惦记与人……做妾!可如今,如今她已经闹出来,这种事瞒得一时瞒不得一世,以后不好找人家了。你,你便收了她吧。” 见姑母低声下气,沈栗心下恻然,迟疑一会儿,为难道:“表妹不行。” “行的。也算亲上加亲不是?”沈怡急道:“我也不奢求你如何喜爱她,在侯府给个角落住着便是。若是侄媳不愿,我亲自去求。” 沈栗轻叹。别人看亲上加亲是好事,对他来说,沈怡虽是庶姑母,古冰容与他仍是实打实的近亲,未出五服,绝不可婚配。何况妻子李雁璇尚在孕中,若是得知他做官做出个表妹来…… “姑母可还记得林姨娘吗?”沈栗道。 沈怡怔了怔,林姨娘是田氏外甥女,她在闺中时也是见过的。 沈栗温言道:“她也是家父表妹,也做了妾室,可惜留下十二哥儿后一气死了。如今十二哥儿渐渐长大,家中还怕他因此事仇视大兄。” 林氏之死沈怡多少在沈凌的信函中得知些缘故,古冰容……她的脾性还不如林氏呢。 沈怡缓缓叹息,绝望道:“难不成教我送那孽障出家?” 沈栗安抚道:“表妹在龄州找不到中意的,待侄儿回程,姑母和表妹也一同回景阳探亲,就教她在侯府出嫁。凭表妹的品貌总能找到合适的。虽是远嫁,但亲戚俱在,也不虞没人为她做主。” 沈怡思量半晌,沈栗明摆着不喜欢,侄媳妇门第高贵,也不是好惹的。这桩婚事实在不成,能在景阳给女儿找个出路总胜过叫她青灯古佛。点头道:“也好,就依贤侄安排。” 院子里终于清静,侍卫们小声嬉笑:先是姜氏,后是表姑娘,这古家的女子可真是令人惊叹。 沈栗自是吩咐禁口。飞白等人想起沈栗方才缩在帐内战战兢兢,忍俊不住。香栀兀自气咻咻,沈栗无奈道:“现下不好就离开,待事情稍稍平息,搬走就是。” 本是打算早些休息,不料更深露重尚不消停。方欲睡下,沈栗忽又想起没得到机会向古逸节探问那沈怡在三房看见那可疑女子。苦笑一声,才将对方岳父送进牢里,也不知彼此还能不能好生说话。 回了上房,古逸芝正自怄气,古冰容在一边吵着要上吊。沈怡扶着头,无奈道:“妾身问了谦礼。” 父女两同时盯住沈怡。 沈怡苦笑:“不成。” 古冰容绝望痛哭。 古逸芝怒道:“你母亲已遂了你的意询问沈栗,老脸都没了,还要怎样?” “表兄为什么不要我?”古冰容追问。 “不要胡搅蛮缠!”沈怡怒道:“谦礼是来做官的,咱们家再不能给他拖后腿。” 拖后腿?古冰容收起眼泪,痴痴地想,是了,听说表兄现下正忙着,自是无心花前月下,若是我能帮到他,定会讨他欢喜。 这一夜古家不得安宁,尤行志府上的灯火也亮到很晚。 胡三娘趁夜前来,闷声与尤行志对饮一番,微露醉意。 “本官还当今日要有海寇上岸,在城里做上一场。”尤行志试探。 胡三娘瞟了他一眼,冷笑道:“海寇碰上水师,被掀到水里做鱼去了。” “可惜。”尤行志叹道:“不然布政使司与市舶司胜负难料。” 可惜了,费心推动,怎么就没乱起来呢。 第三百章思劫狱 胡三娘以手支颐斜睇尤行志:“听说,布政使姜大人已经被下了狱?” 尤行志叹道:“可惜老大人半生经营,下场如此惨淡。” “却不知这位大人会被判个什么罪名?”又敬了一杯酒,胡三娘轻笑问他。 尤行志沉吟道:“数罪并罚,少不得一死。” “可能脱罪?”胡三娘追问道。 尤行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证据确凿,又是他主动出首的,并无可能。” 胡三娘早有预料,也不失望。转了转眼珠,试探道:“奴……若是想救姜大人……” “为何?”尤行志收敛笑容,紧紧盯着她:“据本官所知,你与这姜大人素无来往,今日怎么忽然想起要救他?” 胡三娘凑近来依着他,娇笑道:“姜大人曾与我有恩。故此……” “什么恩情,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尤行志逼问道。 “有什么风险,不过是个囚犯而已……”胡三娘含糊道:“大人不肯帮我?” 尤行志半晌不言,神色不定,胡三娘略显紧张地看着他。 思量一会,尤行志忽道:“你我心知肚明,事到如今要救姜寒,除非劫狱。” 这原也是胡三娘自己的打算,然而:“要劫狱奴还问您做什么?大人就没别的法子?” 尤行志叹道:“若是平常人也就罢了,换人替死也好,教狱里报个暴毙也成,本官总有办法。姜寒堂堂一任布政使,如今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便是神仙也要束手无策。” 胡三娘郁郁道:“看来只有劫狱了?” “只有劫狱。”尤行志肯定道。 “大人帮我。”胡三娘撒娇道。 “你与姜寒到底有什么瓜葛?”尤行志追问:“你要劫的人非比寻常,真教你成功了,别说龄州,只怕朝廷都要轰动。这样的大事,凭几句敷衍之词就想拉本官下水?” “怎么,就兴你们这些当官儿的义薄云天,不许我们这些海寇知恩图报?”胡三娘赌气道。 “知恩图报也犯不着劫狱。”尤行志冷笑道:“可以惠及家人,可以敛尸厚葬。可万一被人发觉是你劫了狱,就凭你那点儿势力是绝对兜不住的,老窝都要被掀开。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恩情值得你连家业都不顾了?” 胡三娘叹道:“大人教奴打探沈栗消息,奴打探了。大人教奴派人配合麻高义闹事,奴也派了。这几年来,奴为大人来回奔走……” “沈栗的消息被你打探多少来?你派来的人也是踪影皆无。”尤行志曼声道:“本官就是想记你一功也不容易。” “谁知道碰上水师?奴还没计较大人没及时通报消息呢!再说,沈栗出身侯府,身边那么多侍卫,奴也靠近不得。”胡三娘气道,忽而疑惑:“市舶司非止沈栗一个官员,大人怎么只注意他……” “废话少说。”尤行志打断道:“本官再问一遍,你与姜寒到底有什么渊源?” 胡三娘沉默不语。她已落草为寇,并不愿揭开身世,何况她与尤行志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教他知道这桩秘密,只怕并非好事。然而正如对方所言,要将姜寒这样的人物劫走,绝非易事,起码凭自己的势力是做不到的。若有尤行探听消息里应外合,自然事半功倍。 “本官要听实话。”尤行志冷笑道:“若是半途叫我知道你有半点虚言,休怪本官翻脸!” 幽幽叹息,胡三娘郁郁道:“奴是姜寒三女。” “姜寒……听说他确有个女儿早年走失了。”尤行志微微一惊。 胡三娘轻轻点头。 那年灯会,姜氏急着看古逸节,致使三娘被人拐走。拐她的恰是海寇。因她美貌,身份也不同,便被头领娶去做婆娘。也是她伶俐,到底在强人窝里挣出一条命来。丈夫战死后,叫她得了桩机缘,险死还生坐稳位置。 胡三娘幽幽道:“奴天生命苦。想来想去,这辈子还是在闺中时最快活。虽然姜寒不愿相认,难得他也思量着给奴留份财产。罢了,救他一命,也算偿了生身之恩。” 尤行志目光闪烁,忽而鼓励道:“姜大人大约是考虑家族名声才不敢相认。如今他已是罪官,再无此虑。三娘若救他出来,想来姜大人必然心中感念,日后自会与你共聚天伦。” “怎么,大人愿意帮奴了?”胡三娘挑眉问。 尤行志笑道:“积年来往,竟不知眼前是布政使府上的姑娘。本官该罚!既是为营救岳父大人,本官自当助一臂之力。可惜,三娘若早将这份渊源说出来……” “若早说出来,他也不会承认的。”胡三娘道。 尤行志但笑不语。若早知道大名鼎鼎的海寇首领龙神娘娘是布政使姜寒的女儿,可做的文章就多了。不过,现在也不晚,至少因着姜寒下狱,可以吸引海寇上岸了。 得到尤行志许诺,胡三娘放松了些,终于想起他事:“大人不是和麻高义闹翻了吗?怎么又要奴救他?” 尤行志笑道:“这夯货是个金蟾蜍,能不能叫他吐宝,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因开革了不少书吏,市舶司一时人员紧张,古逸节便趁着这个时机,带着护卫于舒忘、揭露闹事学生底细的小功进来当差。经他和廖乐言引荐,市舶司也新招来几个人“试用”。沈栗又将死皮赖脸跟着他的童辞拎来充数。好歹教衙门暂时运转起来。 有姜寒倒戈在前,有水师在海商巡视,又有羊三儿从中规劝,海商们纷纷改旗易帜,痛痛快快奔向市舶司。该呈报的呈报,该补缴的补缴。市舶司看起来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然而,还是有些小瑕疵。 海商们纷纷落网,紧跟着,便是抄家。不义之财,欠下的税款,都要清缴。为了减轻罪行,罪人们也不惜倒箧倾囊。唯有号称龄州首富的麻高义家,查来查去,并为发现多少家财。 麻老太太哭骂道:“那孽畜将所有财产攥在手中,家里多花用一文都不行。库房里只有娘们的嫁妆。作孽哟,生了这孽畜没享着福,如今还要抄家。” 廖乐言看着半晌,感叹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将生意做得这样大,偏不惠及家人,图的什么?” 沈栗皱着眉:“既然号称龄州首富,想来家产不少。如今人不见了,银子也没着落,只怕他将来为祸。” 廖乐言不以为然道:“丧家之犬,何以为祸?” “一辈子心血都白搭,又没了家人牵绊,手里又有钱财,自然会思及报仇雪恨。”沈栗低声道:“那么大笔银子,能做的事太多了。何况,如今湘王反叛,若是这贼子带着银子投了湘州,未必不能受到庇护。” 廖乐言打了个激灵。买条人命要多少钱?世上从不缺亡命之徒。看来自家要多添些护卫才是。 于枕关注的却是湘州:“着有司驻守要道,越不能教他投了湘王。“ 沈栗道:“下官只是猜测而已。” “有备无患。”于枕坚持道:“若真教此人给湘州送银子,我等罪过就大了。” 麻高义醒来后发觉自己在一座陌生的宅子里,满府里没有人烟,只有一个哑仆守门。偏这个哑仆身手很好,麻高义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离开。 出去又能做什么呢?自己如今怕是已经成为逃犯。虽不知是谁‘请’自己来此,但想来自己是对对方有些用处的。 多想无益,麻高义强自压抑满腔怨愤,在宅第中闲逛起来。 园子里百花争艳,开的正好。麻高义茫然地游来荡去,神不守舍,教他一脚踩个虚空,跌倒在地。仔细看时,此处土地尤其松软。 麻高义忽觉毛骨悚然,手下不知拄上什么东西。 抖着手挖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起身就跑。 蒙头奔了半晌,险些撞了人,定睛看时,是个美丽妇人正诧异地看着他。 “有……有死人。”麻高义顾不得其他,扯着那妇人颤声道:“园子里有死人!” 那妇人恍然大悟,捂嘴轻笑道:“麻老爷可是去花园里逛去了?那些死人都在土里,您没事儿把他们挖出来做什么?” 那些? 麻高义面色惨白。 第三百零一章问水师 “你……你是谁?”麻高义惊问。 “好教麻老爷知道,奴姓胡,在海上有个薄名,”那妇人轻笑:“蒙来往客船接济些衣食。” “海寇?”麻高义心下一转,按规矩出海不得带女子,龄州偏有个出名的女海寇…… “龙神娘娘!”麻高义惊道。 “唤奴一声三娘便是。”胡三娘笑道。 “胡,胡夫人。”麻高义强笑道:“不知您将鄙人带到这里来是……” “自是为了保护您呐。”胡三娘笑道:“还不知道吧?官府将您家都抄了。听说您家老夫人如今只能携儿孙寄居于穷巷之内,饭食不济。您儿子也被官府拿去,啧啧,好不可怜。” “市舶司!于枕,沈栗!”麻高义切齿道:“尤行志,这个背信弃义的人!还有姜寒,他无能!” 听麻高义骂尤行志,胡三娘撇撇嘴,至提起姜寒,胡三娘哼道:“得了,要不是你拿捏姜寒,指不定人家还好好做着布政使呢。” “给了他孝敬的。”麻高义嗫嚅道。 胡三娘不耐道:“谁跟你争这个。奴问你,如今你家破人亡,要不要报仇?” “报仇?”麻高义试探道:“您是说要帮在下复仇?” 胡三娘点头。 麻高义奇道:“在下与您并无渊源,不知为何得蒙庇护,又思量替我报仇?” “往日多亏您照顾生意。”胡三娘笑道。 麻高义不语,他“照顾”海盗生意又不是自愿的,这话一听便是敷衍。 “麻老爷大约还不知,官府如今禁了海,闹得咱们没法维持生计。奴也看市舶司不顺眼呢,”胡三娘坦然道:“奴有人,您有钱,何不两厢合作,给他们个教训?” 这是惦记我的钱! 麻高义不信道:“你们海寇还敢上岸不成?可想过怎生收场?” “做上一票大的,咱们投湘王去。”胡三娘道:“龄州这地方咱们是待不得了,待报了仇换地方就是。” “湘王?”麻高义愣了愣。 胡三娘笑道:“听说湘王殿下如今正愁没人手呢,凭奴手下的人马和得来的钱财,怎么也能混个好前程不是?” 你一个女子要什么前程,不是唬我的吧? 麻高义微微迟疑,想起园子里被挖出的尸体,见胡三娘嘴角冷笑,慌道:“要的要的。” 田复光连日来春风得意,举步生风。沈栗则被他当成命中贵人,不,是整个承运水师上下人等的命中贵人。 水师上下均无异议,只要见到沈栗,那热情劲儿,从头伺候到脚,奉承到阿谀的地步,还生怕惊了文质彬彬的沈公子。 “这可太过了。”沈栗局促道:“各位都是老前辈,为国朝披肝沥胆。大人们如此相待,教下官无地自容。” 论品级,田复光还要比他高,论年龄更是长出一大截。这位将军用心恭维,便是沈栗自认脸皮厚,也有些吃不消。 “欸,”田复光摆手道:“头半年本将还派人去户部撒泼打滚讨吃食呢,水师穷啊,船板烂了都换不上,手下兵将天天打鱼。再拖下去,兵力都松懈了。没有您沈右丞在皇上面前美言,咱们水师能有银子修战船?” 底下人眼泪汪汪附和:“托您的福,总算吃顿饱饭。” 沈栗微微皱眉,感叹道:“国朝是该重视水师了。” “谁说不是?”田复光道:“一样当兵,别人吃香喝干,咱们就得吃糠咽菜?户部总可着陆兵来……” 想起沈栗的岳祖父是户部尚书,田复光硬生生转言道:“当然,户部也有难处,谁叫朝廷缺钱呢,沈大人就是为这个才思兴昌海贸的。您放心,咱们水师虽则困窘,但众将练兵丝毫不敢懈怠。见真章时,水师一定给您长脸。” 沈栗笑道:“日后就不会困窘了。” “那是,”田复光笑道:“日后咱们可以给海商们护航挣些填补,哈哈,都是托沈大人的福。” “在不影响战力的情况下,允许水师携带一些货物。”沈栗点头道。 田复光眨眨眼,忽地跳脚道:“是哪个作死,敢做这个?快查出来,老子剥了他的皮!” 底下人慌道:“不敢不敢,能有个护航的营生就千恩万谢,卑下们哪敢动手脚。” 田复光气得满脸通红。水师能有这个出路,是天降洪福,但承运水师却不是不可替代的。若是教人查出不妥…… “大人稍安勿躁,今日来便是与诸位商量此事的。”沈栗忙道。 田复光拍着胸脯道:“沈大人放心,本官这就下令,若发现有夹带私货的立时斩首。” 沈栗微笑摇头:“大人,同是走一趟,教将士看着海商发财,自己却只能得些贴补,只怕积累怨气。” 水师确实受过穷,自己穷也就罢了,偏又把人摆在豪富中间,钱财过眼,诱惑太大,难说没有起心的。 “他们是兵!”田复光怒道:“不是水师的人,还捞不到这好处呢。” 沈栗但笑不语。 田复光摸摸鼻子,讪讪道:“沈大人的意思?” 沈栗道:“不妨每次出海,允许携带一艘货船。不过,若是教人发现士兵中仍有夹带,或是遭遇危险时只顾着水师货船,没有保护好海商,以后便不许出去,换别人来,您看如何?” “这个好!”不待田复光说话,底下人纷纷叫好。 “没出息的夯货!”田复光骂道:“脸都丢尽了。”一厢向沈栗赔笑:“多谢沈大人体谅。” 沈栗笑道:“若无皇上恩准,谁敢开这个口子?” 田复光又率人向景阳方向叩谢皇恩。 沈栗与田复光商量道:“再过几日番商即至,禁海便要取消。到时商船往来繁复,海寇被闷了一段时间不得抢掠,必然更加猖獗。此事还需大人多加防范。” 田复光郑重道:“就靠这个吃饭呢。若是海战失利,只怕朝廷越发不待见。这道理本官想的清,不敢有丝毫懈怠。” 随即向众将官厉声喝道:“可知道其中厉害?” “我等定当竭尽全力。若有战事,必将死战不退,扬我水师威名!”众将官俱都严肃道。 沈栗暗自点头。他来时最怕水师困顿太久,士气低迷不堪一用。好在田复光知道加紧操练,又将道理掰碎了喂给手下,教众人知道利弊。 这不但是教水师挣钱的时候,也是向朝廷展示水师存在的必要性的时机。 这些年朝廷重视北狄,又忙着和湘州打仗,水师渐渐没落。若是此时再败上一场,别说眼前的好差事要落空,指不定日后就要被朝廷彻底闲置。 水师可以一用,沈栗稍稍放心。 姜寒案仍有疑点,龄州海寇未除,但与番商约定的日期已近,计划中的事情必须张罗起来。市舶司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偏龄州府同知祁修文是个风转陀螺,实在靠不住,好在田复光立场坚定。 田复光亲率众将官送沈栗出来。 望着沈栗背影,手下感叹道:“怪道人年纪轻轻得太子看重,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做起事来周全妥帖。与之为友则如沐春风,与之为敌则如临深渊。” “知道了不得就多奉承些。”田复光低声道:“反正咱们水师确是沾了这后生的光。都给老子警醒着点,得了人家好处,别他娘给老子丢人。” 奉承沈栗的除了水师将士还有古家姜氏。 自从前日闹过一场,被公爹斥责,姜氏仿若突然吃错了药,又或是乍然开了窍,见天巴结起这个姻亲侄子。 单是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也就罢了,连汤汤水水都亲手熬好、亲自送到客院。古逸节都没这待遇呢! 教香栀不寒而栗,飞白、多米心惊肉跳,只觉这位三夫人魔怔了。沈栗更是大呼头痛。 然而一提要搬走,姜氏便哭的撕心裂肺,一意寻死觅活。古显也亲自出面挽留,唯恐沈栗一走,就会有人对古家落井下石。 沈怡嘱咐:“她闹的太过,又总是打听你院中琐事,怕是有什么隐情。教你院中伺候的都注意些。” “已吩咐了。也请姑母多费心。”沈栗道。姜氏毕竟是女流,又长了一辈,着实麻烦。 这话恰巧让古冰容听见,姑娘正想为表兄解忧呢,自是放在心上。 第三百零二章畅通无阻 龄州稍稍平静,市舶司又张贴出新的告示。 如今可没人会无视市舶司了,便是不识字的,也要央了书生来念。 大意是朝廷感念外夷番邦钦慕我国朝繁荣盛景,物华天宝,兹令市舶司铺排海商,与来访番商贸易,于近日举行集会云云。随后还附上番国的名单。 不少人都没来得及听完,拔腿就跑回去给主人家送信。消息风吹般传遍大街小巷。 龄州迎来新一轮震动。 市舶司又是连日禁海,又是抓捕犯事商人,龄州海商大受打击,家底薄的已经是勉力支撑。今日得了这个音讯,霎时间活跃起来。市舶司衙门不敢轻易窥探,羊三儿的府宅立时爆满。 “行首,这消息是真的?真有番商要来?”因羊三儿本就有些名望,又见机的快,最先向市舶司投诚,虽然没经过重新推选,海商们俱都心照不宣地开始以行首称之。 羊三儿本人对这个称呼也当仁不让:“告示都贴出来了。” 海商们纷纷舔舔下唇,面露企望之色,令羊三儿想起新得的那几条见了吃食便摇头摆尾的猎犬。 海商们自然有和番商交易的经历,但其实只算小打小闹,不说别的,想找个信得过的通译都是难事。 商船出海也都不敢跑得太远,一是没有成熟的航线,在这个时代,想开辟一条新航路的成本是巨大的,甚至要用人命去填;二是越向远方风险越大,排除天气威胁,海寇、当地的豪强、或是手下见财起意等等,稍有差池便血本无归。因此,如今的海商主要还是进行近海交易,有能力进行远洋贸易的堪称凤毛麟角。 谁不知道货物走的越远,获益就越大? 市舶司的告示那般吸引人,便在于能够替海商们解决这两桩难题。 那名单上所列番国,不少都是海商们没去过的,这便是新的航线,新的市场。因巨利吸引,如今投身海贸的商人越来越多,近海交易竞争越发激烈,能开辟新的财源,直如久旱逢甘露。由市舶司铺排的市集又有官府出面担保,不怕上当受骗,更有水师护航,想跑多远跑多远,教之先前独自经营,不知安全多少! 做梦里才有的好事,如今就在眼前。 “行首,您要吃肉,可不能忘了咱们这些苦哈哈。” “是啊是啊。”众人眼巴巴望着羊三儿。 羊三儿撇嘴道:“瞧瞧你们这点出息。这是皇上圣命,市舶司筹谋,哪个能吃独食。想掺一脚的尽管来。不过,奉劝诸位仔细想想自家还有没有什么拿不出手的丑事。沈大人可是说了,市舶司保证本国商人的利益,也不能扔了国朝脸面,凡有劣迹者皆不容参与。” “很是很是。”商人们忙不迭点头应和,心里盘算有家里还有什么恩怨没结清,到时不要被人告上一状。嗯,儿女族人也要好生约束,哪个敢惹事,打断腿! “大人也真是的,若是早说出这个消息,哪还会有人和市舶司作对?麻高义就是倾尽家财也要奉承着。如今龄州却是萧条了不少。”有人低声议论。 “萧条?”羊三儿冷笑道:“怕是清净了不少吧?若非大人深谋远虑,先除了这些个恶霸,这桩好事还有你我的份儿?做梦去吧!” 旁人也是哂然一笑。市舶司筹谋盛事,自是要用些省事听话的,留着麻高义之流捣乱生事吗?唔。这人头脑不清楚,还是远着些为好。 除了海商,龄州其他商会也用尽全身解术与市舶司联系,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令沈栗等人惊叹这些人的速度。 固然没有海船,也可兜售货品,万一教人看中了,未尝不是一笔收入。就算连现成的货品也没有,还有银子呢,谁家缺本钱,咱们投一份子,将来分红利也不错。 市舶司自是来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参与的商家必须有保人,并且没有前科。 在一众期盼之下,番商果然如期而至。 龄州仿如火上浇油,愈加沸腾,之前萧瑟景况一丝不见。 沈栗原就在鸿胪寺有官职,通番语,又是此次盛会的策划者,于枕自是将事情完全交给他,自己留在衙门里坐镇。争与不争,沈栗的首功是跑不掉的,但无论如何,自己才是这龄州市舶司第一任提举,只要此事成功,总有功劳在身,何苦急于一时?且向东宫卖个面子。 沈栗自也不会令人失望。说起来,从事商业活动,才是他自前世就熟悉的营生。又有在景阳经营手工工场积累的经验,对当下贸易的特点有些了解。故此,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是头一次襄办如此大规模的集会,对他来说却并非难事,也就越加凸显他天资聪颖,举重若轻。 相对于如今世人习惯于强调个人德行,押宝般企盼历任官员都是清官能臣,与之交易的商人都是一诺千金、诚实守信的君子,沈栗更习惯于用规则和利益来维持秩序。 他从后世来,有历史的积累,又经过现代人各种匪夷所思的创造性活动的洗礼,对商业行为中的陷阱和骗局可谓认识颇深。因此由他制定的法规十分严谨。 故而在市舶司运行很多年后,还有人发现他所拟定的条例已经预先堵上了各种漏洞。这也是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当年一些奸猾勾当还未兴起,沈大人到底是如何预料到这些伎俩的呢? 这个问题自然是找不到答案的。思来想去,也只能被视为沈栗足智多谋的佐证。 令于枕微微腹诽的是,除了水师,沈栗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龄州州府衙门等等当地官府都纳入海贸既得利益的名单中,并制定了一套颇为繁琐的分配规则,合理合法地教各衙门得到分红。 冰敬、炭敬、别敬、团拜,于枕自己府上也有,倒不觉诧异,只不满道:“旁的便也罢了,那布政使司先前多有怠塞,又出了姜寒这等罪官,为何也能得到好处?倒似我市舶司畏惧了他们。” 沈栗解释道:“非偿前事,而防后来。” 海贸收益巨大,与番商合作后,利益只会越来越大。市舶司将税权独立出来,就能万事大吉?以后布政使司就能甘心看着?其他衙门就能丝毫不动心? 掀了姜寒只能震慑一时,市舶司只有课税权,不能直接差遣兵丁,眼前虽有水师拱卫,但水师的又要护航、又要剿匪,市舶司也不可能一直将其当做下属用。 因此市舶司无法独立门户,早晚还是要与龄州当地各衙门打交道。若彼此之间仍留有芥蒂,早晚还会有人被海商们挑唆腐化。到时候官府间互相推诿指责,又要引起纷争。 缁衣卫也虽有监察百官之职,也不能整日里将朝廷大员视为嫌犯,时时窥视。 与其指望继任者的品行和能力,不如一开始就杜绝隐患,将各衙门收拢到市舶司的阵营中来。 为了维持利益,各衙门非但不会给市舶司使绊子,还将自觉协助管理海商。 于枕沉吟道:“个人能得到的贴补又有多少?万一有人肯下血本……” 沈栗笑道:“一个是合理合法的收入,一厢是见不得光的交易,足够令很多人做出选择了。再者,既然牵涉利益,总会有人盯着。大人放心,这为了获利的监察,有时比缁衣卫还厉害。” 在沈栗制定的规则中,参与分红的是衙门,得到红利的是职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盼你出点差错。但凡教人发觉不妥,立时便要被人撵下去。为了维持这桩收益,不但要拒绝贿赂,连平时办差都要兢兢业业。 哪怕第一笔银子还没到手,各衙门长官已经觉察到手下门做事精心了不少,便是连守门的差役,也都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接人待物稍显怠慢,立时有人出面斥责。 于枕和廖乐言也发觉往日里稍显冷淡的龄州官吏们忽然热情高涨,市舶司的律令一时间竟在龄州畅通无阻了。 苦思冥想,于枕也只能感叹沈栗算计人心之能,果然出类拔萃。 三百零二章庙堂有余音 番商、本国商人、各衙门都在这次集会上得到了满意的收获,龄州上下一团和气,早忘掉往日龌龊,就等着发财了。 第一批与番商合作经营的海船渐渐驶离龄州时,景阳正在讨论参劾市舶司的折子。 此时信息传递缓慢,龄州事情初定,朝廷接道的却是姜寒、乌庆之前弹劾市舶司的折子。 这几份折子令某些人如获至宝。 朝中本就有不少人提议禁海。先前一场辩论,教东宫一系占了上风,不甘心的大有人在。如今市舶司失利,正中下怀。有心人稍稍暗示,朝中议论顿时甚嚣尘上。 作为提倡振兴海贸事宜的发起人,沈栗首当其冲。 今日参他的着实不少,言官们情绪尤其激昂,说道紧要处,手舞足蹈口沫飞溅,一力要拉沈栗下台。 好容易那牙尖嘴利的小子不在朝中,难以为自己辩驳,礼贤侯沈淳又赋闲已久,今日也未上朝。这好机会实在难得,参,使劲地参!要在沈家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将人参下去。 李意有心护着孙婿,唯叹户部官员不及言官口齿锋利。 太子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默默记下出班参告的那些人。 东宫门下如今也有些势力,觑着太子脸色,纷纷出来为沈栗剖白,朝上气氛一时激烈非常。 何宿暗暗打量,见皇帝神色阴晴不定,一时看不出端倪。向底下使了个眼色,顿时又有两人出列,加入其中。 邵英坐在龙椅上慢慢环视众臣。 唔,太子如今沉稳镇定,好,到底长进了些。首辅封棋抱着笏板看傻子,这老家伙,越发滑头。玳国公……冷眼旁观,看来他与礼贤侯府的关系确实有些瑕疵。至于何宿—— 邵英微微冷笑。如此急于攻击沈栗,看来何宿真的开始心虚着急,将那年轻人视为威胁了。 堂堂阁老竟连后生晚辈也容不得,沦落到这样进退失措的地步,何家实实在在地开始落了。也罢,如此倒也不急于将他撵下去,且让他占着阁老的位置荣养到老,教他与老二互相糊弄去吧。 邵英微微晃神,开始思考起一直想不开的二儿子。啧,金妃那样聪敏透彻的女子,怎么就给朕生下这样一个夯才。那小子再作下去,只怕太子将来不肯容他。 底下人觑着皇帝神色,渐渐争执不下去了。吵得再热闹,皇帝不听,又有何用? 封棋使劲咳了一声。 邵英回神,专挑何宿问:“何卿怎生看?” 何宿打点精神,回道:“陛下,沈右丞天赋聪颖,忠心也是有的。唯叹青年即至高位,到底经验差了些,故此到任后令龄州官民议论纷纷。又急于求成,上不敬长官,下苛待商人,乃至积累怨騫。 “依臣之见,不妨暂时将其召回景阳,着去翰林院修习两年,曾广阅历,以观后效。至于市舶司事,朝廷另派能臣前去便是。” 何宿倒未想要废弃市舶司。当初辩论时驳斥沈栗,是为反对而反对。以何宿的见识,平心而论,也不得不承认沈栗的倡议确实很好,国民均可受益。而且牵涉的利益越大,也愈加有利于扩展人脉。 这样的好提议,怎么就不是我何家拿出来的呢?市舶司的好差事,怎么就没攥在我何家手里呢? 何阁老又是记恨沈栗,又是出于眼馋,方有今日之议。 将沈栗送回翰林院熬资历去,有了办事不利的污点,这后生再想爬起来可不容易了,既能解决眼中刺,又可打击东宫。最重要的,向市舶司派去自己人,慢慢压制于枕,将这有望成为聚宝盆的衙门掌握在何家手上。 东宫一系愤愤不已。兴盛海贸,是东宫向朝廷拿出的第一份正式提议,此举能胜不能败,若非顾及皇上的看法,詹事府恨不能倾巢而出,大家都到龄州帮忙去。何宿话一出口,仿若水落油锅。 “太子,”邵英似笑非笑:“你怎么看?” “回父皇。参劾市舶司的折子虽多,但都系出自一脉,况众口一词之事本就可疑。”太子微笑道:“儿臣手里倒是有沈栗的信函,也提及龄州诸事,不妨取来给众位大臣看看。” “骊珠。”邵英唤。 骊珠忙不迭跑出去。 封棋奇道:“沈右丞竟呈献了折子自辩吗?” 这后生早知有人参他?未雨绸缪? 太子笑道:“沈栗往龄州之前,曾与吾约定将龄州风土人情等俱书为游记,供吾参阅。故此他至龄州后诸事吾未尝有不知也。” 说罢,太子望向皇帝:“这些书信父皇也都看过。” 朝上一时寂静无声。 方才出班参沈栗的,还有阁老何宿,望着邵英似笑非笑的脸,心下渐渐有凉意上来。 皇帝早看过沈栗的书信,又未曾表示不满,说明皇帝对市舶司在龄州的活动是满意的。而如今众人兴致盎然来参告,落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合着自己忙活半天,是教人看戏的? 不一时,书信取来,骊珠就在朝上宣读,略过言及风土人情诸事,单讲龄州官府和商人的表现。喁喁嘈嘈,极尽详细。比姜寒等人的折子具体多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越具体,越详尽,便越经得起推敲。又有精确数字,想说有假都不容易。 何宿强辩道:“这双方各执一词,孰是孰非,未可辨析。” “唔,”邵英面无表情道:“这折子来晚了些,缁衣卫刚刚呈报消息,姜寒已主动出首,龄州知府乌庆,海商麻高义等人均已被问罪。” 众言官:“……” 何宿:“……” 心里这个恨! 沈栗他怎么总是快人一步?都跑到龄州去了,怎么还能给我何家添乱! 自打知道自己要长时间离开东宫,沈栗就想着要如何与太子保持联系。詹事府渐渐充盈,沈栗不敢保证自己从龄州回来后,还能与太子如以前一样亲近,而不会有人试图取代自己的位置。对臣子而言,与皇帝和太子疏远了,往往就意味着隔阂渐生。 往来奏章能写几个字?谈的又都是公事,于维系关系并无太大意义。因此沈栗才在离开前承诺要为太子写游记,而且写的事无巨细,就算是远在龄州,东宫也会有他的声音。总之,要让太子觉得他并未远离。 太子看的有趣,又涉及市舶司要务,难免会上呈皇帝。于是,这些书信就成了沈栗的后手,起码在有人参他时,能教皇帝多考虑一番。 果然,今日就起到作用,尽管姜寒与乌庆的折子写的骈四俪六,将龄州情况形容的多么严重,皇帝也没信,太子也没急。 这对新立的市舶司,对沈栗自己都非常关键。 将在外,最怕皇帝相疑。 事情办到一半,真教朝廷召回去,东宫一系都要跳脚,沈栗要有一口老血好吐。 至于沈栗的折子为何后发早到?姜寒等人是通过官驿上奏,沈栗则是直接通过缁衣卫。不得不说,密探传递信息的速度确实快过官驿。于枕不屑于与才茂打交道,他的折子还在路上飘着呢。 邵英目视阶下御史道:“参劾朝臣,牵连政事,尔等言官当谨慎从事。” 东宫一系喜上眉头。看来沈栗能得到太子看重,确实不只是运气。世上才华横溢的人多,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少。有时到了一定位子,不教人抓住短处才更加重要。将心里的嫉妒压一压,没有人家未雨绸缪的本事,还是老实办差,挣个苦劳吧。 方才按着何宿意思参人的言官们心中暗暗不满。 何家在清流中影响很大,督察院中许多人都是何家门生。但官帽子不能作为消耗品,以前跟着何家升官扬名前程远大,如今却屡屡失利。你连沈栗的后手都没搞清楚,就让我们出面参人? 虽说言官风闻奏事,一般不会被反坐,但皇上的看法却要影响我等的官途。何况……那礼贤侯府也不是好惹的。 看来跟着何家没有前途,日后再有招呼,要好生思量才是。 没有好处,谁肯拿前途跟着你卖命? 何宿暗自着急,原是为了在压制沈栗的同时为家族谋利,如今却眼看着自家势力再次崩解而无能为力。 第三百零三章野心难休 何宿垂头丧气回到府中,兄长何密正等着他。 “为兄原说泽哥儿心浮气躁,却不知贤弟怎也如此?”何密皱眉道:“沈栗一个后进晚生,也值得堂堂阁老针锋相对?如今打蛇不成反遭咬,又要落人耻笑。” “大兄嫌我堕了何家的脸面?”何宿叹息道:“泽哥年轻,确是与沈栗争一时闲气。在大兄眼中,难道愚弟也是个心思浅薄之人?” 何密哑然,就算是皇上照顾何家面子,但何宿能占住阁老的位置,也不能说是简单之辈。 “得不偿失。”何密迟疑道:“那些言官最擅见风使舵,今日失利,怕是会令很多人动摇。市舶司不过新立,沈栗也才至及冠之龄,贤弟何苦自降身份与之为敌?” “大兄只看到沈栗年纪轻、官位低,然而东宫辅臣向不与常人相较。只要得到太子信重,将来新君登基,自可一步登天。大兄想想,论出身,他是侯府子弟;论才智,此子心机深沉;论信重,皇上与东宫皆另眼相看;论资历,此子履历功勋,如今已可促动朝廷政令——”何宿沉声道:“其势初成,再不打压,恐将来为我何家之祸也!” 何密微微怔愣。 是了,他这些年只见沈淳赋闲,就算礼贤侯府得圣意眷顾,他也未将其放入眼中。至于沈栗,只不过被他当做磨砺何泽的顽石而已。 未想不知不觉间,何泽没有被磨练出来,往日的小小孩童,却已位列朝班,前程似锦。 何、沈两家有私仇,亦是政敌,自家后辈又没出息,难怪何宿心心念念要拉沈栗下马。 更何况……兄弟俩对视一眼,更何况这沈栗直如何家的克星一般,无论何事,但凡与之相关,何家便要吃亏。沈栗越是出息,何家便愈显颓势。 “莫非真有天生灾星之说?”何密疑道。 “灾星也好,克星也罢。我何家无论如何不能让此子再逍遥下去。日后但有机会,愚弟还是会下手。”何泽严肃道:“再者泽哥儿近来因此子入了魔障,他自己看不开,愚弟助他一臂之力也罢。” 何密皱眉道:“没出息的东西,不过稍受挫折,便做愤世嫉俗之态。心胸狭窄竟至如此,更无我世家子弟风范。” “那一家的血脉,兄长还真指望他有出息?”何宿嗤笑道:“蠢些也好。” 何密叹道:“近来越发不听话,枉费我苦心教养。寡恩薄义,也不知将来如何?” 何宿默然半晌,低声道:“兄长当年既将他抱出来,我何家就走不得回头路了。” 兄弟二人道别,何密心情越发沉重。当年他不愿放弃世家尊荣,只想着火中取栗,令家族更上一层。如今却说不准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 按说自家有一任阁老在朝,倒也堪称显贵。只是每当忆及年少时家里风光,便总也止不住心中野望。如今族中子弟偏又越发凋零,家族势力一降再降…… 脚步微滞,何宿仰视星空,见月色空濛,紫微闪耀,缓缓吐出一口气。 更何况,只要邵家在一天,他这个前朝遗臣就一天不能跻身于朝堂。 兄弟何宿都能成为阁老……到底意难平! 他想位极人臣,想恢复何家累世荣光,想世家的权柄如自己少小时一般凌驾于皇权之上! 沈栗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写给太子的游记又坑了何家一次,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何家两位宿老真正视为眼中钉。手中的差事渐入正轨,他又想起沈怡提起在三房看到的女子身影。 他先派飞白带人监视古家,可是哪里看得住?古家宅子并不小,飞白才几个人?何况姜氏又住在内院,飞白几个也不好接近。还是要问古逸节。 “并无此人。”古逸节一问三不知:“家岳要与我联络,只派人上门召唤便是。” 沈栗点头道:“想来世叔也不知情。不过,如今海商案尚未审结,麻高义在逃,但有半分疑点,也需尽快查明真相。” 古逸节这段日子过的胆战心惊,短短时日内便瘦削下去。好在姜寒受审时极力撇清他,又有沈栗住在府中坐镇,提刑按察使司并未对他动粗,只传唤了几次。这也足以吓破古逸节的胆子了。 听说自己院中有可疑女子出入,不需沈栗引导,古逸节便想到姜氏。姜寒毕竟是一任布政使,要说他手下有些人物,背着自己与姜氏联系,也未尝不可能。 自己毕竟是女婿,不如亲生女儿值得信任,岳父想留一手固显小气,也是人之常情。古逸节心中稍有不快,倒也可以体谅姜寒心思。 沈栗客气道:“若此案已审结,小侄也就当不知道了。如今只虑那女子仍然出入府中,万一有何不妥之处叫人发觉,或暗中为祸,到时连累了世叔,却是小侄未尽提醒之责。” 古逸节悚然而惊。 他如今是不愿多事的,方才沈栗询问时,他又觉此事多半涉及姜氏,所谓夫妻相隐,确实有些搪塞之意。 然而沈栗说的对,一旦这人心有不甘想挑唆姜氏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又或被外人发觉,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岳父已经无法援救,难道还要把自家也搭进去吗? 最让古逸节担心的是,如今自己是靠着沈栗庇护,才在这场风波中勉强度日。但姜寒几乎是沈栗一手拉下马的,万一那人心怀不轨对沈栗下手,自家那点拐弯的亲戚关系可不顶事。 “多谢世侄提点。”古逸节感激道:“在下立即清查此事,定要给世侄一个交代。” “无有此事!”姜氏骂道:“是哪个跑来陷害我?如今妾身娘家倒了,什么魑魅魍魉都来为难!可恨我父在狱中不知要被如何苛待,妾身连日忙着来拜佛求仙,竟也逃不过。” 古逸节由着她骂,直到姜氏骂累了,才递去一盏茶:“岳父自己出首,想来按察司不会动刑。你难过,难道为夫的日子就好过?那女子的事,你还是如实说了吧。但有不妥,想想墨与怎么办?” 提起儿子,姜氏平静了些:“妾身确实不知。那女子是来过几次,不过是替父亲传话,教我照顾好弟弟罢了。父亲下狱后,那人再未来过。” 古逸节凝视妻子:“积年夫妻,为夫自谓对你有些了解。你自己不知道,每逢撒谎时,你便要摆弄裙带。” 姜氏顺着古逸节的目光低头看去,慌忙松开手,强自镇定道:“郎君说什么胡话?妾身真是不知。” 古逸节叹道:“若是教你照顾内弟,直说便是,何苦教人鬼鬼祟祟传话?” “父亲要那人告诉我给弟弟留体己的地方。”姜氏哭道:“我娘家就剩这点银子了,夫君也要惦记吗?” “哪个惦记你家财产?”古逸节气得满脸通红:“岳父连我都信不过,能将此事托给别人带话?休要撒谎,快些招来!” “来人,将我儿子带来,这家里容不得我们娘俩了——” 古逸节到底没能问出来。 妻子以前是娇蛮些,道理还是懂的。自从岳父入狱,姜氏便越发左性。白日里拼命讨好沈栗,回来后又狠狠诅咒人家。面容扭曲,言辞恶毒,别说吓到儿子,便是自己也常常心惊。 古逸节叹息不已,只好令下人看好妻子,万不能让其独处。 沈栗也觉麻烦。到底是亲戚,又是女眷,难道能因为沈怡一眼所见就拿下讯问? “日后不能与妹妹在府中相见了。”姜氏暗暗思忖:“倒是想个什么主意呢?” 也算无心插柳,因怕沈栗当面追问,姜氏不再追着他奉承,倒叫沈栗松一口气。 这女子未能讨好沈栗,却与侄女古冰容亲近了。 自被沈栗拒绝,古姑娘便显得越发孤拐,常甩开丫鬟独自乱走,每日里神出鬼没,了无踪迹。因她不再往客院去,沈怡倒也由她,只恐拘束的紧了,教女儿愈加疯癫。 癫狂的古冰容与癫狂的姜氏不知何时凑到一起,一同埋怨家人冷淡,一同咒骂沈栗无情。一个说“恨不得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一个道“婶娘待我胜似亲娘”。 第三百零四章满意不满意 心中怨愤无可开解,古冰容便学着姜氏,开始念经拜佛。闺阁中一时香火升腾,隔三差五还要去寺中许愿还愿。至于沈栗,早放到一边。 沈怡暗地与女儿道:“你从小性子倔强,若说立时就对沈栗死了心,我是不信的。今既做出这个态度,但愿你能坚持到底。” 古冰容依着桌案,幽幽道:“人家不肯,女儿又能如何?” 沈怡告诫道:“念些经文静静心也好,不过那姜氏心思难测,如今又有嫌疑,且远着她些。你要出去散心,教你兄弟陪着。” “婶娘待我甚好,”古冰容曼声道:“这府中能与我讲知心话的,也就一人而已。兄弟们只嫌女儿丢脸呢。” 沈怡见女儿久劝不依,不免心下疑惑:“你这妮子敢莫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女儿要做什么事,还需遮遮掩掩的?”古冰容冷笑:“想嫁表兄,我都是径直去问的!” 沈怡气得头晕,摆手教女儿出去。古冰容微微垂目,转身就走,回到房中,轻轻舒一口气。 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古冰容亲近姜氏,确实有目的。 古冰容一厢自卑于家世衰退,一厢又自得于美貌过人。被沈栗拒绝后,不信表兄会不喜欢自己,偶尔听到古逸芝夫妇几句议论,便将症结归结于其妻出身尚书府,不好招惹,加之沈栗来龄州是身负重任,不敢分心。 家世不行可以用才能来弥补!姑娘坚信若是能帮到表兄,证明自己的眼界、能力都不是李雁璇这种深闺贤妇可以企及的,便能向表兄邀功,得到令眼相看。 可怎么帮呢? 外边的事,女儿家也顾不到,可巧,府里不是有一个可疑的姜氏吗? 古冰容正想着如何接近姜氏时,姜氏因被古逸节监视,需要换个地方与胡三娘联系,也盯上了古冰容。 莽撞的侄女在自己的引导下,想要出门进香,寺庙中正是见妹妹的好地方。姜氏很满意。 古冰容想为表兄探听姜氏的秘密,偏巧这婶娘就主动靠上来。古冰容也很满意。 嗯,两个人都很满意。 与番商合作的第一批海船回来时,龄州又一次轰动。 此时回来的并非远洋商船,但托了沈栗安排的那场集会的福,海商不但找到可信的合作者,也找到了满意的货物,又有水师护航,避免了海盗侵扰和目的地豪强的盘剥。一个来回,赚得盆满钵满。用商人的话说,货源从没觉得这样好寻,海路从没走的这样顺畅安全。一样的本钱,从没赚得这样多。当然,向市舶司交税也从没交的这样心甘情愿。 见了试水的,龄州掀起新一轮热潮。无数商人开始涌向市舶司,打听什么时候举行第二次集会。 按照沈栗的意思,市舶司头几次收缴商税后,立即开始分红,虽然数额不大,但要教各衙门先尝尝甜头。 海商得了甜头,很满意;各衙门得了甜头,也很满意;市舶司运转开始进入正轨,于枕和廖乐言更是满意。 唯独沈栗不满意。 他接到了景阳来的信件,李雁璇足月为他生下长子。 哎呀,一晃眼,将近一年过去了。儿子出生时居然不在身边,人生之大遗憾也! 更可气的是,老爹沈淳居然越过自己,给孩子起了名字。 沈栗大恨,唯叹自己离开时没有预先留下几个名字以供选择。 于枕等人难得见到沈栗失态,连着几天上蹿下跳,走路都是飘着的。 张罗了几车礼物,恨不得将龄州所有时新玩意搜刮一遍,又写上厚厚一沓书信,叫多米押车,送往景阳。 于枕有趣地观察沈栗,这向来秉节持重的年轻人终于露出几分青涩之态,垫着脚遥望景阳方向,怅然若失。 “海贸之事如今已初见成效,沈大人若是心中挂念家人,不妨上本请回?”于枕笑道。 这倒不是于枕要撵他,在市舶司,沈栗并不揽权,若无要紧事,他这暂代副提举还真就不肯伸手。故此于枕丝毫未觉威胁,与沈栗相处很好。 “下官归心似箭。”沈栗微微叹息:“还要再看看,等远洋的商船回来再说。唔,书吏们还需再训练一番。还有一些番商,要向大人引见。姜寒乌庆等人的案子就要审结。还有海寇……” 提及海寇,于枕笑道:“你是怎么想到那‘漂流瓶’的,有些意思。” “向番商学的,”沈栗解释道:“这东西很早就有,原是放出来教人捡到后能知道失事船只沉没原因。后来用途就多了,听说有女孩子许愿也用。” 于枕点头道:“观之类似于放荷灯,只是内能盛物。有这个东西,确实利于隔海传话。但愿海波早平,龄州诸事安定,谦礼也可早日回转景阳。” 沈栗幽怨道:“满月已经过了,惟愿能在孩子周岁前回去。” “皇命在身,不敢懈怠。”于枕感同身受。 官至五品才可携带家眷,于枕当年品级低,老哥一个去赴任,妻儿老小俱在老家,怎么可能不想念? 除了沈栗,还有不满的,当属海寇。 当初龄州禁海,海寇还觉着忍上一时便好,哪成想市舶司宣布结束禁海期后,海寇的日子也能没好过。 眼看着商船较往日还多些,可惜,有水师往来游弋,以前的肥羊竟抢不得了。 海寇的破船毕竟比不得水师的战船。 以前海寇能在龄州近海猖獗,是朝中有些人觉着海寇这种“东西”犹如春韭,割过一茬还会再生,而出动水师总要费钱,对朝廷来说未免得不偿失。反正海寇没有土地不能成势,只要他们不上岸,且放着这些虫豸也罢。 但如今龄州海上安全关乎很多人的收入,水师成了受益者,护航有钱,打海寇也有钱,见了这些蟊贼便两眼放光穷追不舍。 苦也!这日子没法过了。 “娘娘,您可得想个法子。”手下好容易找到胡三娘,叫苦道:“别说进项,岛上想换些家用都不容易了,兄弟们想溜上岸都得偷偷摸摸。更可气的是,官府还向海中放什么‘漂流瓶’,里面装着都是劝降的话,有些家人在岸上的还真就相信,要不是兄弟们好生弹压,指不定人就跑了。” 胡三娘沉思道:“时机未到,再等等。” “时机?”手下眨眨眼:“什么时机?” “蠢材!”胡三娘道:“咱们在海上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水师战船的,龄州这地方待不下去,等老娘带你们上岸捞他一笔,换个地方享福去。” “那还等什么?抢就是了。”手下急道:“娘娘,岛上真的支持不了多久了,万一叫水师发现,老窝都要被人端掉。” 胡三娘不语。 上岸抢劫,只能做上一次。再来第二次,官府就有准备了,凭她那点人手,还不够教人塞牙缝的。 胡三娘要救姜寒,便只能选择适的时机,一边抢钱,一边抢人。 经过漫长的审理,姜寒案终于审结。 新任布政使应如是带来了皇帝的旨意,姜寒、乌庆死罪,着择日在龄州斩首,以警当地官员。 姜寒的落马令皇帝大怒。布政使可是领一方军政大权的朝廷重臣,前两年三晋布政使曲均无能,至少还是被下属架空的,姜寒呢?竟被个海商轻易拿捏住了! 这比贪污更教皇帝难以接受。 若非朝廷先选择龄州建立市舶司,若非沈栗手腕高超,龄州得变成什么样? 尤其是在湘王谋反的时候,最怕内乱。 “贪官中的蠢材!”邵英拍着龙案咆哮道:“教这样的人忝居高位,朕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朕的脸面哪诸位爱卿,我盛国就靠着这样的官员牧守一方,朕寝食难安,寝食难安!” 大臣们跪了一地。皇帝是不能有错的,有错的只能是大臣。以封棋为首,阁老们挨个自责。有了这样一出,阁老们恨的牙痒。姜寒能不祸及家人,已经堪称万幸了。 应如是一脸苦色,皇帝派他监斩。 新上任便要亲手送前任上路,皇上这是警告他,千万不要步姜寒的后尘。 案子未审结前,姜寒被小心看守,不允许任何人探监。如今判决已下,姜寒可以见见家人了。 第三百零五章何所求 在尤行志的安排下,胡三娘得以进入狱中,见到分离已久的父亲。 父女两并未抱头痛哭,隔着栅栏两两相望,反觉彼此生疏异常。 姜寒努力回想记忆中娇憨的三女儿,却无法与眼前这个眼含煞气的美妇联系起来。 胡三娘微笑道:“父亲倒是老样子,只嫌瘦了些……看来在狱里还是受了些苦。” 姜寒苦笑。虽因他官高位显,又是主动出首,故而未被动刑,衣食也颇受优待,但他早知自己必死无疑,又要担心连累家人,日夜忧思懊悔,自然形容渐消。 “父亲不必担忧,待时机成熟,女儿来救您出去。”见狱卒识相远去,胡三娘柔声道。 “你如今到底是何根脚?二娘见识浅,被你糊弄过去,却不要拿什么渔民孀妇的话来骗我。”姜寒皱眉问:“什么样的孀妇会想着劫狱?何况在这龄州,单人匹马可劫不得狱。” 胡三娘轻轻一笑:“女儿只与姐姐说是在海上讨营生,至于渔民之说,乃是姐姐自己穿凿附会而已。” 姜寒微微瞠目:“海寇?你……龄州附近的女海寇……你就是那个龙神娘娘?” “父亲去年还下令要剿匪呢。”胡三娘笑道:“女儿很伤心。” “我的女儿做了海寇?”姜寒喃喃道。 “怎么?父亲又觉得女儿有辱门风了?”胡三娘冷笑。 姜寒默然,半晌苦笑:“家中出了老夫这样的贪官,还有什么门风?你一个女子,能够在贼窝里成为首领,想来吃了不少苦头。只是落草为寇并非好事,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父亲能这样说,可见还是念着奴的,女儿很高兴。”三娘柔声道:“若非做了海寇,如今女儿又哪有法子救您呢?想来只能如姐姐般空自伤悲罢了。” 姜寒摇头道:“不,老夫罪有应得,不想出去了。你若有心,日后多照拂家里便是。” “父亲说什么傻话?”胡三娘骇笑道:“莫非入了迷障,就要在这里等死?” “我老老实实死了,家中还能安稳度日。”姜寒叹道:“不说你能不能将老夫劫走,就是走了,家里便要受连累。老夫之所以出首,便是为了保全亲眷,如今又怎能为了苟且偷生祸及亲人?何况做了逃犯,每日里东躲西藏,又有什么乐趣?引来朝廷用心讨伐,你那个小岛也保不住。老夫年事渐高,不愿折腾了,不如一死痛快。”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既然说出口,自然会安排妥当。”胡三娘劝道:“家中亲人一起接出去便是。至于奴家那小岛,也不要了。女儿厌了做海寇,咱们父女索性投湘王去。凭父亲的本事,还怕湘王殿下不肯优待么?倒时父亲又得高官厚禄,女儿也可正大光明出来行走,咱们全家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姜寒心中一动,望着女儿,见胡三娘双眼灼灼,微微发亮。 “市舶司那个沈栗梳理好龄州治下,下一个目标便要剿匪,你那个小岛维持不下去了。”姜寒慢慢推测道:“你要投湘州,但官场与贼窝不同,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女将官的,你需要一个人作为依仗。你那些手下难以托付,也拿不出手。老夫曾是龄州布政使,到了湘州,至少比你那些手下有分量,对吗?” 胡三娘轻咬下唇,听姜寒一点点分析。半晌轻笑道:“父亲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女儿也是诚心来救您的。” 姜寒默然。 胡三娘气道:“想当初父亲弃奴不顾,如今女儿便是有些他想,心里也是念着您的。父亲待家中亲人千好万好,为何看女儿便是居心叵测?” 姜寒摇头道:“你不是往日闺阁姑娘,能在海寇窝里活下来,想必手段不差。为父自是想多盘问几句。” “父亲不必相疑。”胡三娘扭头气道:“待女儿救全家出去,自见分晓。” 姜寒盯着胡三娘:“也带着你二姐么?” 胡三娘微微哑然。 姜寒叹道:“果然。是你姐姐照顾不周,才教你被人拐去,你怎么可能不记仇呢?” “姐姐自有夫婿儿子,何须……”胡三娘讪讪道。 “我等逃走,你姐姐会有什么下场?”姜寒冷笑道:“官府能容她?古家能容她?” “父亲只偏疼姐姐,丝毫不念女儿这些年的苦楚……罢了,”胡三娘赌气道:“便依父亲的意思,将姐姐一起接出来便是。” 姜寒皱眉沉思:“你原是仇视二女的,为何偏要与她交好?便是想劫狱,二女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你必是有所求……是了,沈栗在古家借住……你为何要探听沈栗消息?” “那沈栗最能折腾,女儿自是要关注一下。”胡三娘含糊道。 姜寒摇头:“还是不对。若怕剿匪,你该打听水师消息;若为劫狱,你该注意按察司行动。沈栗是个背后摇扇子的,你盯着他做什么?再有,这狱中不是可以轻易进来的,那狱卒更不是会在探监时轻易回避的,凭你那海寇的势力,怎么可能指使得动官吏……是谁站在你身后?” 胡三娘避而不答,起身道:“父亲有个准备便是。女儿暂且告退,待将父亲劫出来,咱们阖家团圆,再言其他。” “等等。”望着胡三娘背影,姜寒忽然唤道。 见胡三娘回首,姜寒微微迟疑,半晌嘱咐道:“我这些天来精心思索,海商麻高义当时异常疯狂,怕是身后有人撺掇……” 胡三娘诧异道:“父亲想说什么?” “若麻高义背后有人,那他怕是后来被人出卖了。”姜寒道:“你若也是这样,须得小心不要落得一样下场……罢了,说这些做什么,你有主意。你……” 姜寒低声道:“若事有不谐,便自己逃命去。老夫垂垂暮年,早晚要死。当年没能寻回你,如今不愿你为这老朽之身填命。” 胡三娘眼眶微湿:“父亲到底是念着女儿的。” 姜寒摇摇手,示意三娘离去。 三娘抹了抹并未溢出眼眶的泪水,拐过街角,上了一辆马车,尤行志正品着香茗:“见过了?” “父亲惦记家里。”胡三娘低声道:“要将母亲弟弟都接出才肯离开。” 尤行志微微皱眉,曼声道:“龄州如今正忙着清肃盗匪,沈栗那个人精,推着各衙门跟过篦子似的梳理。新任布政使刚刚到任,也正要立威,头一件事就是要监斩岳父。单只救岳父一个已是不易,还要携家带口?” 胡三娘扭身扑进尤行志怀中,娇声道:“大人想想办法嘛,好歹还叫着岳父呢。” 尤行志为难道:“这却由不得本官。肯不问根由便为本官下死力的人手不多,缁衣卫个个精明,本也不能当兵卒用。教他们参与劫狱,却是难上加难。” “这可怎生是好?”胡三娘垂泪道:“父亲主意已定,又劝不听。” 尤行志眼神闪烁道:“到时你多派些人手上岸就是。” “上岸的人越多便越显眼,容易露出马脚。”胡三娘道。 尤行志轻笑:“都思量劫狱了,还顾及这个?左右都要做一场。” “若是大人能将人偷偷接出来便好了。”胡三娘依依道。 “不可能,罪官家眷,都有人看着呢。”尤行志垂目道。 趁乱接几个人出去,凭他手段未必做不到。不过,他若将人都接出去,这女子为保持兵力,便不会令太多人上岸。 人少便是小乱,人多便是大乱。大乱总要胜过小乱。 教我尤行志帮衬,总该付些利息才是。 胡三娘忧虑半晌,尤行志柔声劝解,百般安慰,到底哄她解颐。 望着胡三娘背影,尤行志放下茶盏,微露得意之色。 “龄州的海寇首领是个女子,”童辞摇头晃脑:“唤作龙神娘娘。” 沈栗挑眉:“先生怎知本官想听这个?” “龄州岸上已趋平静,对海贸事宜有威胁的,还剩下海寇。”童辞谄媚道:“小的身微力薄,却也想为大人一尽绵薄之力。大事做不来,只好打听些消息以供大人咨问。” 沈栗似笑非笑:“先生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童辞越发笑得谦卑。 第三百零六章神妻妖妻 “先生打听出什么来了?”沈栗神情莫测。 童辞一展折扇,倒是有些名士风度,只是那驼背和满脸的疤痕有些煞风景:“按说女人是不得上船出海的,海寇尤其讲究。只是这龙神娘娘颇有些神异之处,教那些海寇甘心受其摆布。” 见沈栗留意聆听,童辞越发振奋。 这女子原是上任匪首不知从哪抢来的压寨夫人,据说性情柔顺,容貌美丽,更兼颇通文墨,聪敏伶俐,着实为匪首出了些主意,因此很得匪首喜爱。平日里拿她当个军师来看。 飞白忍不住插言:“她既是被抢来的,怎么反顺从那匪首?着实妇德有差。” 童辞赔笑道:“小哥当她是良家女子看待,自然不好。可她如今是个海寇啊。” “身不由己时为求自保情有可原,但不思逃离却助纣为虐便有些不当,能成为新的匪首更非善类。”沈栗问:“话说所谓的神异之处在哪?” “这便讲到了。”童辞连忙道。 前任匪首死后,这女子要争权,匪窝里器内讧,便有人编造谎言,说匪首临时前要她陪葬。争来斗去,到底将她绑上石头推下海。 也是奇了,这女子到了海里,偏来了只大龟将她托起来! 海寇们很是惊惧,复将她捞起。这女子说入水后见了已化作龙王的匪首,教她代为管束海寇,于是便自称龙神娘娘。因着这个缘故,海寇都尊敬她,后来又渐渐设计将反对者杀死,稳稳当当做了匪首。 飞白惊诧道:“这来历确实有些奇异。” “正是。龙神娘娘的名声传出后,便是海商们也颇为忌惮。被打劫时也不甚抵抗,唯恐惹怒龙神,化作龙吸水掀翻商船。”童辞低声提醒道:“大人剿匪乃是良策,然恐百姓私下非议,还请大人谨慎。” 沈栗微微哂然。 海龟、海豚救人的情况他前世也曾听说,不过此时人们对海洋不甚了解,又笃信神明,见了这桩异事,又经有心人编纂,难免以为是神仙手段。 只是这种事难以重现,要向百姓做“科普”,平息谣传却不太容易…… “不要侮辱了上天的智慧!”沈栗冷笑道:“得多眼瘸,才会教杀人劫舍的海寇做龙神?想来不过是个伪仙邪神而已。” 童辞怔了怔,连声道:“大人说的是。都说十世善人方为佛,若此等匪徒也可轻易成神,岂不人人都是神仙?” 沈栗目视童辞,曼声道:“皇上乃天之子,若人世间有龙神,也当先拜皇帝。我等持天子旨意,自无往不利,什么龙神娘娘,也配与我等相较?” “大人真知灼见。”童辞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小的保证,后日,不,明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这龄州的井市瓦舍之间都能知道那伪神的真面目。咱们市舶司持天子令,来破奸发伏,铲除佞邪!” 沈栗微微点头,满意道:“先生果然灵心慧齿。” 那也不及你辩口利辞。几句话间,在龄州腾挪多年,颇有声势的龙神娘娘就成了伪神之妻,这些海寇遇到你可真是倒霉。 心下悚然,童辞诚恳道:“不敢当大人谬赞。惟盼大人不弃小人道行微末,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见沈栗微微颔首,童辞立时大喜,连忙道:“小的这就招呼人办事去,请大人静观其效。” 童辞匆匆而去,飞白凑上来苦恼道:“还是老样子,做事堪称勤勉,人也精明……可他偏偏就赖上少爷您,您到哪儿他就到哪。若说是为监视您,做的也太明显,又未见与人联络。说是诚心投奔的,也嫌跟的太紧。他这不是要做门生,倒像是要跟小的抢着做长随。” 沈栗沉思半晌,也无头绪:“这人满身蹊跷,偏又不遮掩。该是有所求的,偏又不开口,着实棘手。” “少爷干脆撵他出去算了,何苦为这等人费心思?”飞白不解道。 沈栗摇头:“放在眼前,还可看着。赶出去后,他便善罢甘休了?指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小心盯着就是,若真是有所求的,早晚要开口。” 这位来历不明的门客确实干练。几天之内,连新上任的布政使应如是都从门子那里听说了沈栗的“伪神论”,井市间更是物议沸腾。 原还没人意识到,是啊,这满手血腥,时常被人诅咒的海寇他怎么可能成神呢?做妖怪还差不多! 一想到往日竟被这伪神欺骗,甚至在被打劫是主动献出一部分货物以求庇护的傻事,海商们痛心疾首。那可都是钱哪!我等走一趟海路容易吗? 应如是大笑道:“听说有些海商琢磨着那伪神既是妖怪,他们再要出海时,便请上几个和尚道士随船,城中寺庙、道观一时香火鼎盛。哈哈哈。” 于枕微笑道:“谦礼常有奇思,想人所不能想、不敢想、不会想。” “大人谬赞。”沈栗道:“原是为了破除谣言,怕百姓被人迷惑,暗地里通风报信。再者,下官听说水师也有人笃信龙神之说,也怕剿匪时有人不肯尽力。” “小民见识浅薄,有些甚至与海寇有亲,确实容易被人撺掇。”应如是微微点头:“水师长在海上,多拜水神。谦礼所虑甚是。” 遂令人多加宣扬,力求将那海寇龙神拉下神龛。 “本官初来乍到,并不清楚情况。”应如是表态道:“市舶司若有需要,本官即令治下差役、兵丁配合。” “多谢大人体谅。”于枕二人心下稍安,若应如是急于掌权,随意调动部署,难免会影响市舶司原定计划。 “不需客气。”应如是摆手道。他倒想得开。各衙门有市舶司的分红,他到任后也得着了,便知海贸事是龄州上下民心所向。何况市舶司已经干掉一个姜寒,他来时又被皇帝命令监斩前任——其中深意不需费心揣测——发了疯才会给市舶司找麻烦。 “如今市舶司缴税、铺排贸易等事都已理顺。唯独海寇仍在海上往来游弋,窥视商船,令海商们不安。”沈栗恭敬道:“市舶司本无剿匪之权,还请大人拿个主意。” 应如是痛快道:“本官治下有海寇横行,剿匪乃是应有之意。本官还要多谢二位提醒。若是有何良策,不妨一概道来。” “水师曾试图攻打匪巢,可惜晚了一步,已经人去岛空,并无收获。”于枕摇头道:“也曾打算招降一些,但来投的俱都是小喽啰,并无头领人物。” “手上有命案的即使出首也要判死,因此不会被招降。”沈栗解释道:“想着投降的多半没见过血,不算真正的海寇。” 应如是苦恼道:“若是一直找不到匪巢,平寇之事不过是空谈而已。” “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沈栗道:“自之前禁海到如今,海寇很长时间没有大收获了,便是****吃海鱼,衣服用度总要换,生了病总要医。待他们的储备耗尽,便撑不下去。到时不是要冒着与水师正面对仗的危险重新抢掠,便是直接上岸捞一票。” “他们还敢上岸?”应如是眉头一挑:“即令各衙门卫所巡视海岸,若见海寇,立时格杀。” “倒盼着他们上岸。”沈栗微笑道:“在海上交战难免损毁战船,其实很费银钱。” 应如失笑:“唔,听说谦礼岳祖父乃是户部李尚书?” “确有其人风范。”于枕点头道。 自从沈栗的“伪神说”兴起,海神娘娘从龙神之妻变成妖怪老婆,立时身价大跌。 更可气的是,便是海寇自己人也被这说法动摇:要说先首领手下亡魂确实不少…… 尤行志凝视胡三娘:“还约束的住你那些手下吗?有没有人试图挑衅?” 剥离神仙妻子的尊荣,胡三娘便是再聪敏,海寇们也未必肯服她。 “如今只有奴才能带他们投湘王去。”胡三娘娇声道:“除非大人帮着他们。” 尤行志笑道:“不是看在美人面上,谁肯理那些草芥尘埃。” “有大人庇护,奴就放心了。”胡三娘轻咬下唇:“那沈栗真正可恨,若是有朝一日教他落在奴手里,定要割了他的舌头!” 第三百零七章纠缠 “那是十几岁就敢在军前杀人,于朝中眼也不眨就给阁老下绊子的狠角色。”尤行志轻笑道:“便是我也要忌惮他三分。” “书生而已。”胡三娘撇嘴道:“什么样儿的神气人儿奴没见过,几鞭子下去,祖宗都肯叫。” “缁衣卫的狱中他也去过。”尤行志轻叹道:“你没见过真正的士大夫,不知道厉害。” “奴的父亲是布政使。”胡三娘道。 能被区区海商拿捏住的布政使,尤行志心中腹诽,转言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就等着大人的消息了。”胡三娘点头道。 “不要急,时机到了自然告诉你。”尤行志嘱咐道:“沈栗那边你看紧些。” “市舶司那么多人,大人怎么只盯着这一个。”胡三娘奇道。 尤行志但笑不语。 转眼便将到姜寒行刑之日。 朝廷倒了一任布政使,对平民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法场上一场热闹。 真正受震动的,是龄州上下官吏。 应如是到任,原姜寒的嫡系人马均被拿下,侥幸没被波及到也是心惊胆战。皇帝下令就地处斩姜寒,就叫龄州官员看着,其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有分享红利的安抚,有律法的震慑,各衙门对市舶司又高看了一眼。如今市舶司衙下的书吏们可谓春风的意。自然,作为沈栗的庶姑父,又有救了于枕长子之功的古逸芝更加意气风发,与往日在文彦书院混日子时完全判若两人。 可惜古逸节却没心情分享兄长的喜悦。 古逸芝越是扬眉吐气,古逸节越是愁眉苦脸。岳父眼看就要被处斩,他虽逃过一劫,却也被判罚了一大笔银钱。差点将家底掏空,原攒着些私房银子也尽数填进去,生活顿显拮据。以前家中是指着古逸节这房过日子,现下颠倒过来。由古逸芝的俸禄、红利支撑公中用度。 古逸节发现姜氏开始偷偷变卖嫁妆,原还感动、羞愧,以为妻子要拿来家用,好歹撑撑门面,教自己在父兄面前不至于太过丢脸。只是妻子的嫁妆渐渐减少,这银钱却踪影全无。 嫁妆是女子私产,古逸节踌躇了几天,方赧然开口询问。 姜氏道:“妾身每日里为父亲进香许愿,自是耗费银钱。近日还想着请上一盏长明灯,捐些香火钱呢。” 拜的什么佛要这么些银子,还要动用嫁妆? 姜氏哭骂道:“父亲就要去了,妾身想着多为他筹谋来世,怎么就碍了郎君的眼?难道说家里如今又要动用媳妇的嫁妆吗?” 古逸节又气由惭,问不下去了。 姜氏原算是低嫁,家里困窘时又用过媳妇的嫁妆,因此古逸节在妻子面前到底有些气短。如今姜氏偏拿着这个话头来刺他。 古逸节叹息道:“为夫知你心里有怨气,只是皇上金口玉言判了斩,谁还能过挽回?儿子还小,内弟也要咱们照拂,你……你且想想吧。” 姜氏默然不语。 闹过这一场,姜氏仿佛想开了,不再与丈夫争论,只去进香越发殷勤。古逸节只道妻子有个寄托也好,至少家里安静些。 姜氏和古冰容每日里凑在一起神神叨叨,难免忽略儿子。古墨与自然察觉异样,母亲冷落,父母疏离,孩子难免心中不安。去问父亲,古逸节怒道:“你母亲疯癫了。” 古逸节只是气话,不防儿子被姜氏大闹沈栗那一出惊着了,如今真有几分相信。 回港的商船渐多,又要推动剿匪之事,沈栗近来越发忙碌。好容易逢上沐休之日,难得清闲一回。用罢早饭,慢慢踱步,从客院晃到花园,正要回转,迎头碰上了古冰容。 她是打哪儿钻出来的?香栀惊了一跳。 真的应该搬出去了。沈栗心下喟叹。 “表妹怎么不带丫头?”沈栗柔声道:“也没个端茶递水的。” 古冰容扯了扯嘴角:“我有话要与表兄说。” 沈栗顿了顿,轻声道:“眼看乌云遮日,冷风渐起,花园中不宜久留,咱们去姑母那里坐着说?” 香栀一颗心落地。好!到姑太太面前去,看表姑娘还怎么纠缠少爷。 “不,”古冰容咬唇道:“我要与表兄单独说。” “怕是有碍表妹闺誉。”沈栗摇头道:“既如此,为兄暂且告退,有什么话等到了姑母眼前再说。香栀,回去了。” “哎!”香栀清脆应声,微微低头,用眼角余光余光得意地瞄一眼古冰容。 容貌再好,我家少爷偏不喜欢,怎么着? 古冰容望着沈栗背影,忽道:“我今日随婶娘去进香,可见了一桩奇事。” 见沈栗脚步微顿,古冰容双眼发亮:“与那姜寒案有关呢。” 沈栗蓦然回身。 “表兄想不想知道?”古冰微微一笑。 沈栗默然半晌,吩咐香栀:“去那边看着。” 香栀撅噘嘴,只是听出少爷要说正事,只好不情不愿跑去望风。 “表妹请讲。”沈栗叹道。 古冰容上前几步,见沈栗向后退了退,幽怨道:“表兄如此讨厌我么?” 沈栗无奈道:“怎么可能?然而为兄终究是外男,不好与表妹太过近亲。方才所说之事,还请表妹如实相告。” 古冰容盯着沈栗,迟疑道:“要表兄答应娶我才肯说。”说罢捂着脸,转身对着树丛。 沈栗无言以对,半晌方道:“罢了,既然表妹不愿讲……” 古冰容含泪道:“虽没有好家世,可我能为表兄做很多事,长得也不算差,表兄为什么不喜欢?” 沈栗越发听不下去,转身欲走。 “他们要动刀子呢,会死很多人。”古冰容气道:“表兄身为命官,连百姓的生死也不顾了?” “动刀子?”沈栗讶然,怀疑道:“若是这样的要紧事,怎会轻易被表妹得知?” “偷听来的。”古冰容得意道:“表兄小看妹妹了,母亲跟着外公学的武艺,兄弟们练得都不如我。” 沈栗吓了一跳:“表妹日后不可如此犯险,敢密谋大事的,不会在乎多杀几个人。” 真被发觉,闺阁中的花拳绣腿能抵什么? “多谢表兄关心。”古冰容喜滋滋道:“不枉我为表兄费尽心力。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妹妹可是盯了好久呢。” “盯了很久?”沈栗试探道:“与姜寒案有关,又是常与婶娘出去……莫非是婶娘做什么事教你发觉了?” 古冰容不答,只催促道:“表兄还未应我。” 沈栗摇头苦笑:“表妹何苦纠缠?便是入了我沈家,难道就有好日子过?为兄原就没打算要庶子女的。” “表嫂真是好命,教人羡慕。”古冰容惨笑道:“可我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选择?不嫁表兄,谁肯娶我?” “将来去景阳教祖母为你做主,挑个好人家。”沈栗道。 “便是远嫁,总会会有风言风语过去。”古冰容泣道:“早晚的事罢了。” “谁能作证?”沈栗平静道。 “什么?”古冰容微微怔愣。 “没有证据,便是谣言。”沈栗耐心道:“日后教你在侯府发嫁,表兄表弟一大堆,亲叔伯俱在,谁敢因为两句谣言便欺负你?你是沈家的外孙女,做个正头娘子不好么?为什么偏要与人做妾?将来教儿女也低人一头。” 古冰容喃喃道:“可我想嫁表兄。” “为兄不能娶表妹。”沈栗柔声道:“你才见过几个人?这世上比为兄好的人多着,不要因为一时迷障误了终身。” 古冰容手脚冰冷,绝望道:“表兄便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不合适。”沈栗叹道:“为兄觉得不合适,便从没想过要……” 原来真是自己一厢情愿!希望破灭,古冰容顿时瘫倒,伏地大哭。 沈栗掏出手帕,又迟疑着收回去。朝香栀招招手,向她要了一张,递给古冰容。 “表兄真是守礼,连张帕子也要避讳。”古冰容狠狠擦了擦泪水,气道:“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沈栗微微赧然:“表妹提到那桩事……” “我不想说。”古冰容怒道。 “今日冒犯了表妹,”沈栗低头道:“为兄给你赔不是。” “不过我自甘下贱闹出丑事而已。”古冰容冷笑道:“多说无益,告退!” 第三百零八章仍觉蹊跷 “表妹,”沈栗唤道:“你方才说会死很多人……” “不关我事!表兄连那些不相干的人都肯用心,为何偏薄待于我?”古冰容怒道:“表兄神通广大,不妨自己去查!” “表妹!”沈栗轻声道:“人命关天的事,不可拿来赌气。” 古冰容抿唇不语。 沈栗柔声劝道:“不肯回应你,表妹恨我情有可原,何苦连累旁人?若因一时气愤缄口不言,与见死不救何异?” “表兄不肯娶我,才是见死不救的根源。”古冰容嗫嚅道。 沈栗叹息道:“不要让为兄看低了你。” 古冰容惨然道:“难不成表兄现下还高看我一眼吗?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 “不是。”沈栗温和道:“虽然不合礼教,但为兄并不会以为表妹向喜欢的人告白是件丑事。” “表兄?”古冰容惊讶道:“表兄莫非是来哄我?” 古冰容自闹着嫁沈栗开始,连父母在内都指责她,连她自己心底也觉难堪,只拗这性子不肯回头。未想沈栗竟说出这番话。 “表妹只是有些冒失,脾性执拗些,这都不算大错。你年纪还小,将来总会想通的。”沈栗柔声道:“谁叫你是我沈栗的表妹呢?打外祖那儿留下一样的血脉,外人嫌弃你,为兄却该护着你。” “表兄。”古冰容痴痴道。 “但牵涉了人命便关乎大义。与闺中女儿的小伎俩完全不同。”沈栗劝道:“表妹仔细想想,若真有人因此而死,难道你将来便不会后悔吗?” 古冰容低头不语。 “若你真是那样不惜用人命来要挟别人的女子,为兄没有他法,的确会答应娶你。”沈栗平静道:“但我会讨厌你。我沈家的女子可以执拗,可以泼辣,可以胡闹,甚至可以闯祸——总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你们收拾烂摊子——但不可以狠毒,不能视人命为儿戏,用生命做筹码!” “表兄。”古冰容大哭:“别说了!” “今日能伤害无辜的人,明日就能对亲人下手!”沈栗道:“不但我会讨厌你,侯府所有人都会讨厌你,防备你,出了任何差错都会怀疑到你身上,原本该护着你的亲人都疏远你,表妹能过那样的日子吗?就为了给人做妾?你图什么?” “是婶娘!”古冰容抽泣道:“她与人合谋,要劫法场!” “果然是她。”沈栗长舒一口气:“不急,表妹慢慢讲。” 因古逸节嘱咐丫头看好妻子,姜氏和古冰容搭伴儿才得出门。但到得寺里,却总是想法子支开侄女。 小姑娘本就是为着监视姜氏而来,面上答应着,出来转上一圈便甩开丫头,跑去听墙角。因她在府中也是神出鬼没神神叨叨的,丫头们也不觉惊异,怕被主母指责照顾不周,便私下隐瞒了,反正姑娘总会自己回来。 功夫不怕有心人,时间长了,到底教她得手,听到些许消息。 “婶娘叫那个人做妹妹呢,听说是个海寇。”古冰容遗憾道:“可惜我带的首饰太多,一动便叮当响,因此没敢靠的太近,只听得只言片语。后来听到树丛响,怕有人来,只好匆忙走掉。” 沈栗咋舌。 这丫头实在胆大。 “幸亏!该重赏给你梳妆的丫鬟,教你捡回一条命。”沈栗叹道:“海寇哪个不是满手血腥?一旦被她们发现,你便会些拳脚也没命回来。” “表兄怎不遗憾妹妹听到的太少?”古冰容抿嘴道:“倒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探听消息本不是你的责任。”沈栗严肃道:“闺阁少女快活度日便罢,做什么以身犯险。这是要命的事,以后千万不可如此。” 古冰容幽幽道:“你看,表兄总是如此妥帖,怎不教人放在心上。” 沈栗大窘,低声道:“表妹眼睛都哭红了,快回去洗洗。” “那婶娘……”古冰容道。 沈栗板着脸道:“此事你不要管了。以后要与姑母说说,这妮子胆子太大,简直不要命……” 一厢说着,一厢溜掉。 古冰容呆立半晌,怅然离去。 沈栗原想着教人监视姜氏,以图顺藤摸瓜,唯叹姜寒死期近在眼前,时间不够,只好径直去问。 “姜氏!便是不顾为夫,你也该为孩子想想,连家都不要了吗?”古逸节痛心疾首。 “那是我的父亲,是我爹!”姜氏嘶声哭道:“你们活的好好的,可我爹就要死了,他要死了啊——” “要是被你劫成了法场,该死的就是我古家满门了。”古显顿了顿拐杖,气道:“姜氏,我古家待你不薄,便是老二媳妇平日里也要让你三分。你娘家倒台,老三差点受了连累,我古家可曾埋怨过一声?你便这样回报夫家的?” “你们忘了靠我姜家吃饭的时候了。”姜氏冷笑道。 “放肆!你是我古家妇。”古逸节怒道:“不许与父亲犟嘴!想吃家法吗?” “又跟我这演戏。”古显骂道:“你还要护着她。” “到底生了墨与。”古逸节哀求道:“父亲,她只是悲痛过度一时疯魔,儿子定会好好教她。” “求我有什么用,她犯的是王法。”古显头痛道。 “谦礼!”古逸节忙去求沈栗:“她会招供的,看在亲戚的份儿上,你饶她一遭,千万不要报官。” 沈栗为难道:“这种事不可能压下去。若是闹大了或死了人,搞不好还会株连。” 姜寒是皇上亲口下令诛杀,真要是被人劫走了,不啻于一巴掌扇在皇帝脸上。到时别说古家,沈栗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你听见没有?”古逸节向姜氏恨道:“快说吧,趁着还没铸成大错。” “古逸节!你这个懦夫,我父亲小心着不肯连累你,你如今倒帮着外人害他!不是这杀才,我们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姜氏怒道。 “姜大人是蒙冤的吗?”沈栗沉声问。 姜氏怒瞪沈栗。 “他不冤,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沈栗道:“没有他的庇护,乌庆不敢杀廖公公的养子,麻高义不敢联络海商威胁官府。你恨我,没关系,但姜大人他不冤。” 姜氏闭口不言。 “婶娘,你如今还能好好坐在这里,是因为咱们沾着亲。”沈栗劝道:“但王法无情,你再不肯说,小侄只好请你去州府走一趟了。那时可是会连累全家。” “快说吧。”古逸节急道:“你恨我,恨咱们古家,难道也恨咱们儿子?他才多大。” “儿子,”姜氏哭道:“我要见儿子。” “你摆明了要抛家弃子,还想什么儿子。”古显怒道:“墨与怎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 沈栗摇头道:“婶娘要抛家,可未必要弃子。” 姜氏怒道:“沈栗!” “听说您之前卖了嫁妆。”沈栗推测道:“您这是要打算一走了之。世叔富裕时供养全府,坚持不肯分家,可见是重视家族的,到时未必肯跟你走。但小表弟您一定会想法子带走,对吗?” “你真是这样打算的?”古逸节颤声道:“你……十几年的夫妻情谊,在你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姜氏抖了抖嘴唇,只道:“妾身不能不管父亲。” “枉你还护着这祸根,她要带走我古家的儿孙呐。”古显气道。 古逸节闭了闭眼,怒道:“我不管了。”拂袖而去。 姜氏怒视沈栗。 沈栗低声道:“婶娘隐瞒也没用,我已得了消息,还差您这份口供吗?您不过是给您个机会,免得连累小表弟。” “是谁出卖我?”姜氏怒道:“是古冰容对不对?难怪她总围着我转。” 沈怡一直未出声,此时听到提及女儿,不免神情震动。 “婶娘怕是恨错了人。”沈栗轻笑道:“难道缁衣卫还比不上一个小丫头?” “是她!肯定是她!”想到事情败露,父亲和妹妹都要赴死,姜家妇孺也要被追究,姜氏但觉抓心挠肝:“这贱人!我要她死。” 姜氏状似疯魔,一时问不出什么,众人只好暂时作罢。 沈怡见沈栗眉头紧锁,宽慰道:“如今已知道大概,到时候法场一围,神仙也跑不出去。” “不对。”沈栗摇头道:“此事还是有些蹊跷。” 第三百零九章出首 沈怡诧异地望向沈栗。 “姑母,请问表妹的身手如何?”沈栗问。 “怎么?她也与此事有关?”沈怡惊问。方才姜氏撒泼时她便担心女儿真的被牵连进去,如今沈栗果然提及。 沈栗低声道:“姜氏的事便是她告诉我的。”随即将在花园里与古冰容相见之事慢慢叙来。 沈怡不觉手抚胸口,又气女儿执拗莽撞,又是女儿无畏涉险,半晌才勉强镇定下来:“我倒是传给他们兄妹三拳两脚,可连我自己的身手也不怎么拿得起来,你表妹又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每日里三心二意,便练了些花拳绣腿,也不过比一般女孩灵巧些罢了。” “便是这个。表妹当时说起时侄儿便觉诧异,身手好的人行动间总与常不同,但侄儿平时却未觉出表妹有何不同。”沈栗道。 他在武勋家庭长大,虽然自己从文,但眼界总是有的,古冰容若是武艺高强,别说沈栗自己,飞白等人也是见过这位姑娘的,怎会没有发觉? “依姑母所说,表妹的身手显然不如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好,”沈栗皱眉道:“表妹盯着姜氏不是一天两天,往日里全无收获,怎么偏赶在姜寒行刑之前听到这个紧要消息?这时间也太巧了。” 沈怡迟疑道:“你是说……是有人特意让她得知……” “小侄也拿不准,不过是猜测而已。”沈栗轻叹。 牵涉到女儿,沈怡难免焦躁。思及古冰容又去闹沈栗,不免低声下气向侄儿赔礼:“你表妹愈发不像话。谦礼放心,姑母一定好好管教她,万不能教她再去烦扰你。” 沈栗劝慰道:“表妹性子倔强,该是吃软不吃硬的,姑母不要过于苛责。” “你表兄弟俱是老实听话的,偏这妮子惹我烦心。”沈怡发狠道:“女孩家本应谨守闺阁,日后再不教她出门。” 沈栗提醒道:“表妹最近避着些也好,尤其不要让她见着姜氏。” 先时姜寒倒台,姜家勉强苟延残喘,如今却要被姜氏连累祸及满门。沈栗托言缁衣卫并未令姜氏相信,她咬定古冰容,只怕杀人的心也有了。 想起姜氏方才念着女儿的癫狂模样,沈怡心中发寒,连连点头应是。 回了客院,香栀迎上来,低声道:“亲家老太爷并姑老爷正等着少爷呢。” 沈栗忙快步进了正堂,与古显、古逸芝施礼:“但有吩咐,使人传我过去就是,怎敢劳您亲至?” 古显正有求于沈栗,哪会摆姻亲长辈的架子?何况儿媳沈怡也只是沈栗的庶姑母,彼多年不曾亲近。 长叹一声,古显愁眉苦脸道:“谦礼啊,老夫心急如焚,就不讲虚礼了。你看,那姜氏的事……” 古显压低声音道:“贤侄真的不能通融?” 他倒没有为姜氏求情的心,恨她还怕来不及!只是那女子如今乃是古家妇,真被拿到衙门里,古家也要受牵连。 古逸芝也是满脸沮丧。蹉跎大半辈子,好容易风光几天,白日里降下晴天霹雳! 这可是密谋劫狱!姜寒是皇帝钦定的死囚,劫了他,少不得问一个谋逆之罪,动辄夷族。 到时别说是新得的好差事要被卸下来,性命能不能保住还在两说。 姜氏这个祸头! 古逸芝咬牙切齿。若非老三娶了这个整日里搬弄是非的疯妇,兄弟俩不会闹矛盾,如今更不会有此灭族之危。 古显放下颜面哀求道:“就当是看在你那姑母的份儿上?” “世叔祖想岔了。”沈栗微微摇头:“这件事不能压下来,反而要主动揭发。” 古显还要求情,沈栗劝道:“谋逆未遂,本人判死,可能会连累到世叔,但贵府还有您和姑父,总不至于倒下去。如是隐瞒下去,万一教贼人得手,不但贵府上下都要被问罪,便是小侄也脱不得干系。” 沈栗如今就在古家住着,一旦事发,他自己都逃不掉。古家不过是个乡绅,可沈栗身后却连着礼贤侯府,他要是被牵连进去,别人能做的文章可就太多了,搞不好整个沈家都得搭进去。 谁身后不是一大家子人?这不是沈栗能够强出头的事,就是拼着被古显怨恨,他也不能稍有犹豫。 沈怡难道就不担心被姜氏连累,可她就半句求情的话也没向沈栗说出口。这事眼见是躲不开的,何苦教侄子为难?难道为了婆家就要把娘家也拉下水? 这道理古显也知道,只是实在舍不得古逸节。最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子早逝已经令古显悲痛万分,如今姜氏的事呈报上去,万一官府中刀笔一歪,一个儿子就没了。 沈栗道:“最好能说动世叔亲自出首婶娘,虽则有碍夫妻情谊,但说不定能保下世叔。不然便是您老出首也好。总之此事要快些拿个主意。” “什么夫妻情谊!”古显怒道:“老三倒念着她,但那疯妇要拐带我孙儿出走,可曾念及丈夫要被他连累?今日老夫再不能容老三迟疑,那孽障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说不动沈栗,至少得了个法子。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古显可顾不得古逸节的痴心,打也要把老三打醒。 古显起身道:“还望谦礼容老夫一时半刻,好劝那孽障出首。” 沈栗微微点头:“此事不容耽搁,最多半个时辰,在下必定出门。” 姜氏想丢下丈夫出走的打算显然令古逸节伤心不已。但这女子是他当年自己相中,又凭着一张好脸亲自去“勾引”来的,积年的夫妻情谊还是令他有些迟疑。 说起来姜氏出嫁后也对古逸节也颇尽心。只是姜氏当年是因急着看他才走失了妹妹,心结难解,在姜寒倒台后姜氏对古逸节的“袖手旁观”也一直耿耿于怀,又有胡三娘引诱,因此在夫妻情谊与父女之情中,姜氏到底决心舍弃丈夫。 古显却无法容忍古逸节的迟疑,拐杖挥起来,劈头盖脸地打。 古逸节忍痛道:“她是墨与的母亲,将来孩子大了,教他知道是我亲自送他母亲上了死路……” “你倒记着担心儿子。”古显流泪道:“就没想想老夫也是个父亲,为父也要担心自己的儿子!你大哥年轻夭亡,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老夫打死你个不孝子!” “父亲。”古逸节哭道。 “哪怕姜氏为古家生下了墨与,哪怕她曾经为咱们家动用过嫁妆,哪怕她曾与你夫妻情深,也没有我儿子的性命重要。”古显怒道:“今日为父就做一回恶人,姜氏有怨,教她日后化作亡魂来找我,不要再连累我儿子。” “父亲啊。”古逸节伏地大哭:“岂不教儿子无地自容,都是我当初心高气傲选错了人。” 古显抹了抹眼泪,扶起三子,转头对古逸芝道:“谦礼那边耽误不得,你亲自送他与谦礼一同去报官。” 若非沈怡是女子不好出门,古显倒有心求儿媳压阵,好教沈栗念着些亲戚情谊,为古逸节美言几句。 沈栗直接将古逸节带到布政使应如是面前。这已经是对古逸节最大的帮助了。 作为罪官姜寒的女婿,没有沈栗,古逸节连布政使司的门都摸不着。 若是教他直接向州府出首,事情到了应如是面前时指不定会被转述成什么样,就凭他那岳父的身份,就足够教人怀疑他内里藏奸。 事到如今,古逸节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就算要为姜氏遮掩,也得想想父兄儿子。他要真是能为姜氏不顾家族的人,就不会在姜寒倒台时力求自保,也不会教姜氏起心撇开他。 其实关于劫法场之事,古逸节还是听沈栗提起,他自己并不知情,只知道姜氏最近变卖嫁妆,算是个姜氏要出走的佐证。 但人是沈栗亲自送来的,显然多有庇护之意。应如是也未计较。此事是古家姑娘发现,这首告之功本就在古家。 沈栗先得了消息,便是对方自行联合水师剿匪也能立功,如今平白将这桩好事送到自己面前,一副听任指挥的架势,但求将出首的名头架在古逸节头上,以图保他一命,自己又何苦穷究一个被妻子“抛弃”的倒霉蛋? 第三百一十章定计 应如是却是想岔了,哪怕没有古逸节之事,沈栗也不会惦记着与他争功。 沈栗从来就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争功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世上除了父母亲人,就没人会心甘情愿容忍你吃独食。 应如是才是龄州军政之首,沈栗绕过他,就算立了功后能立马走人,日后就没有相见之日了吗?他又不差这点功绩,何苦教人觉得吃相难看。 襄助市舶司才是沈栗来龄州的首要目的,为此他不惜耗费心力,制定出一套分红计划,将各衙门哄得高高兴兴,如今自然也不会轻易恶了这位新任布政使。 “姜寒之女竟与海寇有瓜葛?”应如是诧异道:“还是她的妹妹?” “姜氏应是姜寒最小的女儿。”沈栗猜道:“也未曾听闻姜寒有收养义女之事。会不会是谦称?” 古逸节忙道:“内子出嫁前是有个妹妹,不过听说走失了,早无音讯。” “难不成就是这走失的?”应如是疑道。 “劫法场这种事,不是有大瓜葛没人会去搏命的。”沈栗推测道:“姜寒下狱后对旁人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这时想着救他的,说不定真是走失的亲女。” “那姜氏不肯招供?”应如是皱眉道:“可曾用刑?” “还未曾。”沈栗摇头道:“这女子为了父亲肯牺牲丈夫,可见其破釜沉舟之意。只怕刑罚无用。” 应如是微微点头。 姜氏的心思不难揣测。她为其父已经抛舍一切,现下就如溺水之人,姜寒的生死就是那根救命稻草。她死咬着不说,还可以哄骗自己仍有微薄希望救出父亲,说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话虽如此,该用刑还是要用。”应如是道。固然希望不大,但说不定姜氏就熬不过刑罚开口了呢。 沈栗并无异议,他与古家连着亲,要注意回避。既然已将事情禀报应如是,便由着上官吩咐。 古逸节低头不语。他恨姜氏无情,也亲自出首告发妻子,但听到应如是的坚持对姜氏用刑,心中还是稍稍难过。 应如是挥挥手,叫人带他下去。 “线索还是太少啊。”应如是长叹道:“只知道他们要劫法场……古家那位姑娘可曾看见那女海寇的面目?能否出具画像?” 沈栗摇头道:“只远远听见些话语,并未照面。”真要见着,古冰容怕也没命回来了。 见应如是眉头紧锁,沈栗低声提醒道:“劫法场不是单枪匹马能做成的,这女海寇能指使得动人手做这等大事,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应如是恍然大悟:“龄州境内只有那龙神娘娘是女寇首!” 沈栗点头:“据市井传说,那龙神娘娘是被前任首领掠为压寨夫人的,当年即颇通文墨,甚至能充当军师,显然出身不差,若说她是姜寒之女,时间、家世上确有可能。” 这时候要供养男子读书都不是普通家庭能轻易承受的,有心思培养女孩的,绝不会是一般人家。 应如是颇为赞同,吩咐:“着有司立即提审姜寒。另外,查访近来探监之人,看有没有可疑的。隐秘些,着可靠的人去办,不要打扫惊蛇。” 立时有人领命而去。 应如是思忖片刻,询问道:“你方才说这消息来得蹊跷,怕是有人故意教古家姑娘听到?” 沈栗迟疑道:“下官拿不准。家妹的本领确实不足以让她得到这个消息,但做事总要有动机,若真是有人出手,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应如是沉思半晌,拍板道:“不管怎样,这劫法场的消息总是不假。教水师准备着,但有海寇来袭,绝不容情,力求歼灭。” “水师如今就在海上往来游弋,海寇却仍然能暗通消息,又对劫法场之事甚有把握,只怕是掌握着我等还不知道的登岸地点,可以避开水师。”沈栗道。 应如是深感棘手,左思右想,忽问沈栗:“谦礼看呢?” 沈栗眨眨眼。因与姜氏那点拐弯的亲戚关系,他注意回避才是本分。带着古逸节出首,对已经拿定的决断查缺补漏还可以,教他直接出主意…… 应如是一摆手:“本官知道谦礼的顾虑,无妨,你是皇上亲口夸赞过的,老夫信得过。若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谁有异议,老夫担着!” 虽与沈栗来往很少,应如是倒是敢说这样的话。 若是骤然得势的官员,应如是还要犹豫一番,怕对方一时迷了眼、蒙了心,可沈栗他出自礼贤侯府。 越是传承久远,富贵绵延的家族,其子弟对家族的责任感越深。礼贤侯府自打开国起就没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犯过错误,要说沈栗会为古家置家族于不顾,舍了他自己詹事府右丞的大好前程,鬼都不信。 布政使愿意做背书,沈栗自然不会故作姿态,驳了应如是颜面。忙恭敬道:“多谢大人信任。” 应如是笑着摆摆手,侧耳聆听。 沈栗思索道:“教水师待命是应当的,若能拒敌于水上,自是最好。万一那些人海寇真的上岸……也是好事,岸上的仗总比水上好打。” 打仗总讲究成本,水师撞坏一条船就够田复光跳脚了。 应如是皱眉道:“本官也想着是否来个关门打狗,只是怕海寇猖狂,伤及无辜百姓。” “他们能上岸,总会想法子混进城里,看也看不住的。”沈栗摇头道:“此战无法避免,我等只能想办法尽快除去他们,以图减小损失。” 应如是幽幽叹息。他才刚上任,正在战战兢兢做事,恨不得处处圆满。这时候教海盗跑进城里……然而沈栗说的确实有理,龄州海贸兴盛,往来商人众多,海寇只要能上岸,总有法子混进来。 “他们总要去法场的,”应如是发狠道:“那就教他们在法场陪着姜寒上路!” “除了法场,还有富户。”沈栗提醒道:“海寇已经很长时间不开张,如今大约撑不下去了,总是进城一回,不妨捞一笔。” 应如是乍然警醒:“不错,城中富户却要遭殃!把他们挪出来?” “将人挪出来,总会走漏消息,”沈栗低声道:“此时城中应该就已经有些海寇了。何况挪谁家不挪谁家?” 应如是微微皱眉。既然打着瓮中捉鳖的主意,自然是想毕其功于一役的。不然惊走了一些,没能消灭更多海寇,日后这些漏网之鱼没事就来城中转一圈,抢劫捣乱,谁受得了? “看来只能令士卒乔装改扮,多加注意了。”应如是叹道:“谁家要是摊上可要倒霉。” 沈栗道:“到那天时间紧迫,海寇们总不会胡乱下手。易地而处,若下官为匪,自是要选那家中富裕又缺少护院的海商。也不用多,多了难免分散人手,抢了东西也不好带走,一二家就可,最多三四家。” 应如是击掌道:“正是!快,着人去打听这样的人家,教人先盯好。” 龄州的兵将用来剿匪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确定合适的对象,多在几家周围预先埋伏上,海寇指定跑不掉。大海捞针难如上天,但要从几条鱼里选上三四条肥鱼,索性就先一起捞出水再看。 “既是要让海寇进城,姜氏就不能立时提到官府中来,以免打草惊蛇。”应如是嘱咐道:“先关在古家吧,本官派人前去看守,若能守株待兔更好。要提醒古家,万不要走漏消息,不然本官绝不能容情。” 应如是倒不是警告沈栗。姜氏之事已经在他这里转了一圈,再出差错,便是他应如是的责任。既然是他决定继续将姜氏关在古家,多嘱咐一句也是应有之义。 沈栗点头应道:“大人放心。” 姜氏都暂时被押在古家,古逸节当然也未被收监。无精打采去布政使司晃了一圈,又被沈栗带回来。 古显见儿子平安回来,虽然案子还未了结,日后少不得要去官府走一趟,到底松了口气。得了沈栗提点,忙着约束家人不可声张,更不能与外人联系,奴仆不结伴不准出府……又奉承应如是派来的差役。 有沈栗坐镇,差役们倒未敢放肆,只专心“招待”姜氏,可惜未见收获。 第三百一十一章不见 百姓们还等着看处斩姜寒呢,龄州忽兴起一些传言,几乎一夜之间便传遍大街小巷。 有说皇帝对姜寒痛恶已极,这被天子厌弃的人都是不祥的,谁招了他,指定晦气缠身,别人发财他破财,别人吃肉他吃草。 有说姜寒满怀怨騫,在狱中不断做法诅咒,等到砍头时鲜血迸溅,谁沾上都得断子绝孙。 类似说法不一而足。 不管信还是不信,都觉这些说法够晦气的。 什么热闹非看不可?不就是杀人马嘛,前任布政使被砍头的“英姿”,哪有自家的运道值得关心? 百姓对鬼神事还是比较避讳的,有了这些传言,到了处刑之期,还有心情来观刑的人可不太多。 便是不得不列席的官员们,也大都苦着脸,恨不得对法场退避三舍——为了防止泄密,今日将有海寇来劫法场的消息只有相关官员知道,余者俱都被蒙在鼓里。 应如是与沈栗对视一眼,这非得来凑热闹的,必有海寇混杂其中。应该还有少数百姓,更多的,反而是预先改扮的官兵。但愿不要教海寇发觉异样,惊走了贼人。 同知祁修文匆匆走上来低声道:“大人,水师发现海寇上岸地点。” 应如是猛抬头,激动道:“真的?” “田大人已经命战船暗暗封锁。”祁修文双眼发亮。 “好!”应如是抚掌而笑:“陆上来一场,水中又堵着他们,咱们今日来个瓮中捉鳖。 “祁大人,请问田大人是如何发现那地方的?”沈栗低声问。 “是个缁衣卫小校上报岸边似有异常,尤千户立时派人告知田大人。”祁修文笑道:“教人潜过去探察,果然是盗船。” 沈栗若有所思道:“如此还要多谢尤大人……” “缁衣卫探察消息还是有一套的。”应如是笑道:“祁同知,水师准备就绪,如今要看你的了。” 祁修文振奋道:“都预备好了,决不负大人所望。”姜寒案时祁修文棋差一招,最后不过落得个不褒不贬,如今是一门心思要立功。 应如是缓缓点头:“看着时辰。” 官府预备妥当,胡三娘这边也觉万事妥帖,站在人群中,单等父亲露面。 转眼时辰已到,囚犯被押上来。 一应案犯都被堵着嘴,一丝声音也无。 瞥见站在人群前的胡三娘,姜寒睚呲欲裂。 被再次提审时,姜寒知道胡三娘的计划败露了。 大势去也!想到自己耗尽心力才将家眷撇清,如今却要一道陷进去,眼看就要满门覆灭,姜寒心中懊悔已极。对一个将要赴死的人而言,求生的需求和胡三娘口中那湘州的富贵到底令他动心,结果却是全家上下哪个都保不住了! 今日里他不但要挨上那一刀,还要充当抓捕女儿的诱饵。 胡三娘却未发觉姜寒异样,只奇怪父亲身上带了伤。 不是因为主动出首受到优待吗? 然而眼看姜寒被压上刑台,这点疑心风吹便散。 应如是一声“行刑”说出口,胡三娘厉声喝道:“动手!” 两边的人都发觉事情出乎预料。 胡三娘没想到官府竟在刑场上埋伏了人手,自己的手下立时陷于苦战;应如是等人则眼睁睁看着姜寒被人扯离了行刑台。 应如是早就吩咐下去,一旦乱起,立时杀掉囚犯,不可有半分迟疑。如今乌庆等人已经授首,负责处斩姜寒的刽子手却护着那罪官与胡三娘汇合。 剿匪的战斗远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给我抓住他们!千万不要走了贼寇!”应如是暴跳如雷。 这是他上任后第一件大事。若是成功自然声威大震,万一失败难免要被视为无能。何况姜寒乃是朝廷钦犯,走了他,应如是自谓担待不起。 观刑的官员们乱作一团,有的手舞足蹈大声呼喝兵丁剿匪,有的畏畏缩缩四处躲藏,还有的喃喃自语:“前两日还说这姜寒乃不祥之人,果然如此啊。今日可不就出了事吗?” 沈栗张罗着教人护住这些老爷,嘱咐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应大人早有安排,这点海寇须臾即可剿灭。各位府邸也早派人护卫,诸位大人不要担心,静坐片刻,请勿乱走,一房被寇匪伤到。” 官员们面面相觑。这样的事怕就怕措手不及,既有安排,想来不会有差池,倒是安下心来。 也有几个敏锐的暗暗疑心:既是早有计划,为何应大人看起来那么……气急败坏?然而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使心中疑惑,也没人会问出口。至于计较“为什么将本官蒙在鼓里”之类的闲心更是没有,像劫法场这种谋逆大案,就算身为官员,也是不知情比知情的好。 沈栗安抚住官员们,立时找上应如是:“大人,劫法场的密谋、海寇上岸的地点,这些消息来得是在太巧,如今又被人救了姜寒……可见我等手下确有内奸。” “教老夫逮着那些杀才,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应如是气得满面通红。 沈栗却不是要听这个,心不在焉附和两句,急道:“下官担心其他地方也会出纰漏,此处有大人坐镇,下官想去巡视一番。” 应如是连连点头:“带足了人,小心安全。” “下官领命!”沈栗转身欲走,忽回身看着应如是,稍稍迟疑,压低声音道:“大人小心尤千户。” “什么?”应如是吓了一跳:“你怀疑他?” 沈栗摇摇头:“下官并无证据……。” 虽然沈栗自称拿不出证据,应如是却不会只当是耳旁风。 今日的安排知情者本就不多。沈栗、才茂等人是景阳来的,与本地牵扯不深;田复光是被市舶司请来的,甚少上岸,嫌疑也不大;祁修文之前便与姜寒、乌庆之流不对付,不会为他们赴汤蹈火,如今又负责剿匪,走了姜寒,他自己也跑不了一个失职之罪;唯有尤行志,在龄州任职多年,与姜寒、乌庆、麻高义都有过来往,凭借缁衣卫的身份,恰恰可以绕过自己这布政使单独行动…… 应如是声音虚弱:“一任缁衣卫千户啊。” 难不成朝廷密探也被海寇收买了? “若真是他……”应如是咬牙道。 沈栗皱眉道:“下官打算先往千户所一趟,看看情形。”若是他怀疑错了,自然万事大吉,但有不妥,布政使司与缁衣卫互不统属,那边乱了,还真就不好牵制。 “要去。”应如是点头,自袖中掏出一方小印:“这是老夫的私印,你先拿着,缁衣卫未必肯认……聊胜于无吧。” 缁衣卫对上官吏时是“官低权高”,到了挣命的时候,应如是亲自出面都未必压制的住尤行志这位密探统领。但有了这方私印,沈栗说话的分量总要重一些。 沈栗接过印章急匆匆赶往千户所。 法场上一片混乱,千户所却安静如昔。缁衣卫满满登登站了一院子,见有人进来,一齐扭头打量,倒将沈栗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沈栗先是赞了几句纪律严明,哄得众人高兴,才低声问才茂。 “尤千户吩咐的,教所有人手今日停止一切差事,于千户所待命。”才茂笑道:“怎么,是来令我等出马么?还真需要动用缁衣卫?” 沈栗心下一沉,低声问:“今日没有派人出去?听说有缁衣卫小校发现了海寇上岸地点?” 才茂发觉沈栗神色不对,忙道:“不可能,连密探、巡街的都撤了,哪会有人去海边?”转头问:“尤大人又派了人出去?他来了?” 有人答道:“不曾,今日未曾见过千户。” “尤千户都下了什么命令?”沈栗追问,立时催才茂派人去寻尤行志。 才茂渐觉事情有异,忙道:“他昨日要将兄弟们带去剿匪,在下建议先与应大人商量一下,免得两下出了岔头。后又改了主意,说他今日直接去法场,教我等在此待命。但等了这半天,也未见有人来传令。” 沈栗急问:“只他没来?” 才茂迟疑道:“有些人是平日里就跟随护卫的。” 沈栗长叹一声,恨道:“你怎么就不想着派人找找?” 第三百一十二章侥幸得脱亦须死 才茂惊问:“出了什么事?” 沈栗急道:“姜寒被人救了!现下怀疑尤千户牵涉其中。听你方才所言,他昨日大约是想把缁衣卫骗出去,因你坚持先和应大人通气,他才不得不转而将缁衣卫拘在这里,免得他们出去帮忙……” “怪不得他当时那么恼火。”才茂恍然,随即出了一身冷汗。他一个外来和尚,到龄州后颇受尤行志挤兑,故此昨日咬紧牙关与其抬杠。倒也算歪打正着,真教尤行志把人骗出去,还指不定会被利用来做什么事。 底下人虽然不知什么法场劫案,但总能听出沈栗二人在谈尤行志有作奸犯科的嫌疑。立时有人嚷道:“我们大人光明磊落从无劣迹,若是有人诬陷他,兄弟们可不愿意。” 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尤大人是朝廷堂堂缁衣卫千户,谁也冤枉不着他。!”沈栗厉声道:“现下他身上确有嫌疑,偏又遍寻不着,如今走了朝廷钦犯,我等不得不慎重行事。若他果然冤枉,本官事后自会向其赔罪,但此时形势紧迫,谁敢闹事,本官决不轻饶!” 千户所中顿时一静。 “大人管不到我缁衣卫……”有人不甘愿道。 才茂的眼睛顿时立起来,就要怒斥。 沈栗冷笑:“本官是管不到你,但本官可以给朝中上折子。现下心怀叵测故蓄意闹事,总有事后算账的时候。谁有把握给尤大人做背书?站出来!教本官见识一番!” 没人言语了。 别人还罢了,沈栗的折子能直抵御前!不管尤行志最后是否被证明清白,这些人在要紧关头不听管束却是实打实的。沈栗一告一个准。 沈栗急于巡察他处,向才茂眨眨眼道:“如今尤大人不在,还请才千户立时调人襄助剿匪。” 才茂立时会意。他这个千户与尤行志不同。人家是手握实权,而他是骤得高位,在景阳,像他这种“待命”千户一抓一把,介于虚职与实职之间。有没有权柄,得看有没有差事,有没有差事,得看上头什么时候想起你。 如今尤行志不在,他在千户所中身份最高。若能压服底下这些百户,趁机接任不太可能,但至少也算个资历。能有个“勇于任事,机敏干练”的评价也是好的。 “你、还有你、你们两人带队随沈大人听用。其余人立时点齐手下,跟本官走!”才茂呼喝道。 沈栗适时拿出应如是私印:“本官领布政使应如是应大人之命,巡察城中各处。” 底下人面面相觑。有应如是、沈栗、才茂三人共同下令,尤行志又不在,他们可没有抗命的道理。 不情不愿开始清点人手,恰逢才茂刚刚派出去寻找尤行志的人回来:“大人,尤大人府上已经空无一人!” 千户所里又是一静,随即慌乱起来。刚刚还稍显不甘的缁衣卫们立时变得恭顺,自觉上前为沈栗二人牵马坠蹬。 众人心中有数,尤行志若非内里藏奸,他府中怎会突然空掉?先前为尤行志说话的百户们更是又怒又怕,怒尤行志有负大家拥戴,怕因自己方才的言行会被人视为尤行志的同党。 沈大人说什么来着?走了钦犯?哎呀,这可算谋逆! 众人忐忑不安地围着沈栗二人说好话,哀求大人们不要计较,自己确实与逆匪无关。 沈栗叹道:“不需你等奉承。为上官出头也是人之常情,本官不会为此冤枉好人。一会见了海寇要好好杀敌,若有畏缩放水的,却休怪本官不容!” 众人轰然应诺,下定决心要用海寇的鲜血为自己洗去嫌疑。 派出人手继续寻找尤行志,沈栗与才茂各领一队,于城中巡视。 此时百姓们俱都封门闭户,街上除了无处躲藏的乞丐闲汉,只剩猫狗乱窜。 缁衣卫仿如出闸恶犬,半个人影都不放过。 沈栗见缁衣卫虽显凶恶,倒也并未随意伤人,便不甚管束。要紧的时候,用些严厉的手段可以理解。况且这些人知道方才恶了沈栗,不会真的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增加他的恶感。 跟着的两个百户见沈栗并无异色也轻轻舒了口气。 一般文官都讲究个“仁德”,对缁衣卫的行事手段更是看不上眼,但此时讲究仁慈显然不合时宜,二人也是琢磨着沈栗来龄州后的表现才敢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办事,如今看来这位大人确实有些不同。 先奔姜寒家眷住处。此地早就有官兵埋伏,如今正打的热闹。沈栗张望一番,见官兵已占上风,也不靠近,只令分出人手相助,便奔赴下一个地方。 跑了几个海商住处,果然有海寇要“捞一笔”,好在并未出乎沈栗与应如是的预料,都教官兵截住了,沈栗依样分派人手助阵。 途中居然还碰上趁火打劫的,沈栗也不详问,只吩咐一概照海寇处理,少不得人头落地。 转了半晌,城中刀兵已渐渐平息。有差役传应如是手令,教满城纠索藏匿起来的海寇。 “可抓到了姜寒?”沈栗问。 差役苦着脸道:“还未,应大人为此甚是恼怒。” 沈栗点点头,放差役离去。 那两个百户急道:“大人,那姜寒……” 姜寒跑掉,尤行志失踪,千户所上下脱不得干系。像他们这些朝廷鹰犬,一旦有了“可疑”的记录,这辈子就甭想出头了。 “他活不了。”沈栗平静道。 沈栗处事周密,习惯“不虑胜而先虑败”,何况他一直觉得事情蹊跷,怎么会留下漏洞?哪怕已经与应如是制定了剿匪计划,沈栗也要保证无论出了什么意外,姜寒这个朝廷钦犯必须死。 往最坏的情况里想,姜寒被人劫出去:他死了,官府只要继续抓捕谋逆海寇就行;他不死,龄州府上下怎么向皇帝交代? 把姜寒做诱饵,结果鱼没钓着,饵也跑了? 邵英脾气再温和也会翻脸的。 因此沈栗早就建议应如是给姜寒灌了药,既使姜寒被人救出,他也活不得多久。 如今果然遇到了最坏的情况,沈栗倒也不甚担忧。 应如是恼怒,是因为官府中出了内鬼,姜寒没有死在行刑台上,落了官府颜面,影响了这位新任布政使的官威。 沈栗吩咐:“将人撒出去,若逢海寇,只要能确定身份,不论死活!若有帮助藏匿的,与海寇同论。” 无人质疑沈栗的命令过于严厉,这些海寇参与劫法场,已经算谋逆,立时投降还好,但有反抗,杀也就杀了。对他们手软,只会让无辜百姓受到威胁。 沈栗想了想,不急着回去见应如是。带着剩下的一些人,继续巡察。不将城中各处看一遍,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是对的,古家出了事。 府外埋伏的官兵并未发下异常,但姜氏被人救走,应如是派来看守她的官差俱被杀死在屋内,古墨与和古冰容也都不见了。古逸节当时与儿子在一起,被人敲昏,好歹捡了一条命。 无声无息,仆人们来送饭才发觉异常。古家人怕说不清楚引人怀疑,一时未敢声张,只等着沈栗拿主意,好在他也及时回来。 沈栗皱眉问飞白:“不是教你好生注意吗?” 飞白苦着脸道:“那几位官差嫌小的多事,执意要小的离开。” 沈栗叹息。这几个官差大约是怕别人争功,哪怕飞白并无职位,他们也防着他。沈栗在时还好,沈栗不在,立时便换个面孔。飞白身份上算是奴仆,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中。 沈怡哭道:“作死的短命鬼!若是飞白在此,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也不会连累到我的女儿。” 沈怡自然知道侯府给儿孙安排的长随身手不差,若当时飞白在,不说杀敌,至少能跑出来示警。府外就是官兵,但凡喊出来一声,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古显一脑门官司。孙子、孙女生死不知,姜氏跑了,官差死在自己家,若是有人怀疑古家里通外敌…… 老先生捂着胸口,一翻白眼向后就倒。 “第三次了。”飞白低声道。 沈栗忙道:“先教世叔祖歇息去吧,不要熬坏了身体。” 古逸芝遂吩咐仆妇先将古显扶回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不得不去 古逸节此时已经醒来,这闷棍被敲得不轻,额头见血,被下人用帕子马马虎虎包扎上。只道当时连个人影也没看清,得知妻子同儿子一起不见,跳脚痛哭。 古家上下一问三不知,沈栗又仔细询问负责率人埋伏在古家门外的百户。 那百户满头大汗道:“卑下等将前后门都紧紧盯住,并未发下任何人进出。” 随即狠狠瞪向古逸芝:“大人,这人发现异常竟还敢瞒着,延误了时机……” 没打着海寇,竟然还教人在眼皮子底下将罪犯偷走,这百户焦急欲死。若非知道古家与沈栗沾亲,他还真想问对方一个通敌之罪。 古逸芝双腿一软,可怜巴巴望着沈栗。 沈栗微微叹息:“上报吧。” 听说要上报此事,别说古家人畏惧,便是那百户也有些含糊。 “大人,”那百户道:“可否容卑下一些时间,卑下这就派人寻找……” “本官知你怕应大人追究,本官也怕。”沈栗苦笑道:“然而此事刻不容缓,我等已经有一个失察之罪,难道还要加上隐瞒不报?” 那百户亦知沈栗说的有理,他若有把握立即抓住案犯,倒是可以拖个一时半刻,然而此时手中一丝线索也无,拖延时间只会加重罪责。长叹一声,眼睁睁看沈栗派人给应如是送信。 沈栗催促道:“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搜寻线索?但有一二发现,在应大人面前也好看些。” 那百户如梦如醒,忙招呼人府内府外仔细查找。 沈栗道:“既是前后门都未见人进出,可见是有地道、狗洞或于相邻宅邸来去的,着人去找。” 那百户连声应是,呼喝手下仔细些。 古家人如今算是疑犯,被带至正堂拘在一起。古显一日之间昏厥数次,此时已奄奄一息,其妻守着丈夫泪如雨下;古逸节万事不管,闷声哭儿子,再不提姜氏;古逸芝勉力约束下人,难掩神情惶惑;沈怡一厢担心女儿安危,一厢担心沈栗:“到底是我家连累你。” 沈栗面上不显,心下也觉焦灼如焚。 他身后背着东宫和礼贤侯府。既是依仗,又是负担。一旦他被牵连进这桩形同谋逆的案子,立时便成了他人攻击东宫和家族的把柄,到时试图构陷的人不要太多。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古家上下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人说出别人想听的答案。 虽则焦虑异常,沈栗仍勉力安慰沈怡:“姑母不要着急,侄儿一定会找到表妹……” 沈栗忽奇道:“他们救走姜氏,带走墨与表弟倒是符合常理,为何还要劫走表妹?” 沈怡忽想起姜氏记恨古冰容之事:“会不会是姜氏要报复她?” “要报复还需将人带出去?他们又不是没在府中杀人。”沈栗迟疑道:“表妹胆子大,不会是自己跟上去的吧?” 沈怡惊恐地看向沈栗,若以古冰容的脾性…… 古逸芝听的心惊胆战:“若她果然发觉那些人,为何不肯想法子示警求救?” 官兵就埋伏在府外。 “若是小侄碰到这等事大约也不会声张。”沈栗推测道:“那些人带着墨与表弟,若教官兵进来,他们是为击杀匪徒与姜氏,只怕不会在乎表弟的安危。” 气息奄奄的古显忽地坐起:“定是如此,我家孙女是为跟踪匪徒而去的,她是为了助官府剿匪……” 一旁站着的百户翻了个白眼。 沈栗的推测确实可能,但仍缺乏证据。古显如此急不可耐地一口咬定,是为了将二房摘出去——三房出了个姜氏,但二房出了个襄助官府剿匪的姑娘,怎么也不能算作“附逆”了。老三将来下场不容乐观,惟盼能保二房不被连累。 古显唠唠叨叨:“我家已将姜氏休弃,切结书俱已写好,只是事发突然,未及去官府备案而已……” 这老爷子当年也曾出仕,平日里也讲究身份体面,如今碰上这等要命事却半点顾不得了。 堂中渐渐安静,除了古显的唠叨,只有抽泣声时而响起。 沈栗与那百户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一声。古家固然大祸临头,他们何尝不亦然如此。 “报!”有兵丁冲进来道:“府中西院墙上有所发现。” 沈栗急忙率人跟去,却见飞白、童辞俱都站在西院墙下。 飞白道:“小的们跟着官兵一同搜索,还是童先生最先发现这院墙上写有字迹。” 众人看时,只见粉墙上不知是谁蘸着地上湿泥写着“缁衣卫”三个字。泥水干涩,墙上的字迹断断续续。 童辞殷勤道:“少爷,您看这笔迹潦草,该是被人匆忙写下。地上湿泥还未干透,说明这些字才被写下不久。还有这儿,看着是个女子的鞋印。” “请本官姑父姑母过来认认字迹。”沈栗吩咐,又问:“墙那边是哪里?” 百户答道:“是古家的邻居,姓叶,下官方才已差人去问。” 古逸芝夫妇很快过来,沈怡此时已顾不得回避,径上前去查看字迹,确认是古冰容所写。 “那鞋样子还是妾身亲手给她画的呢。”沈怡道。 到邻家询问的兵丁也回报:“说是没发现有人进入,但听过房上几声瓦响,以为是猫,就没在意。” 那百户道:“只怕是在房上走的。” “埋伏时没有注意房上?”沈栗皱眉。 百户惭愧道:“下官以为海寇不会在房上走,动静太大。” “来的显然不是海寇。”沈栗叹息道:“这大约是尤行志带走的几个缁衣卫,以他们的身手……叫人扩大范围,他们不可能总在房上走。再者,表妹既然跟上去,还会留下其他线索。” 沈怡担心道:“你表妹不会有事吧?” 沈栗默然。墙上只有古冰容的鞋印,说明那些带着姜氏和古墨与尚且不留痕迹。双方势力差异巨大,古冰容一旦被发觉,只怕一丝反抗之力都没有。 兵丁们随即在邻家一处临街院墙外发现一些米粒大小的珠子。沈栗看了道:“这是我来时送与表妹的见面礼中的,只一小袋。” “教人拿去镶了副头面,今早见她戴着。”沈怡含泪道。 “可见别处还有?”沈栗问:“是当做记号的吗?” “有!小的们发现隔段距离便有这种珠子。”兵丁振奋道。 “这孩子,用珠子做记号,岂不被人捡去?”沈怡无奈道。 珠子虽小,对平民而言也值些钱。 “她当时手头又能有多少适合的东西?”沈栗道:“珠子虽小,倒是显眼,用作标记也好。今日剿匪,街上几乎没有百姓逗留,这当口敢随便捡东西的人可不多。” 随即吩咐:“教人去通报应大人。我等先去追捕。” 那百户巴不得将功折罪,连忙率人跟上。 童辞忽低声道:“大人,缁衣卫的身手那般出众,怎么没发现表姑娘跟随其后?” “我知你怀疑他们是故意教表妹跟上的。”沈栗淡笑道:“说说。“ “古家人发现姜氏死了,必然会找少爷拿主意,这桩事总会着落到您身上。他们手中有姜氏,有墨与少爷,还有一路为您留下记号的表姑娘——只怕他们就是为了引少爷去。”童辞道。 “也有能是为了引诱与我同行的目标,但肯定包括我。”沈栗微微点头:“就算没被表妹发现,他们大约也会主动为我们留下些线索,碰上表妹对他们来说是意外之喜。却不知他们为何冲着我来?” 童辞不赞同地看着他:“听您的话音应是有所推测,为何还……” “对方很会算计人心,教我不得不去,不得不立刻去!”沈栗苦笑:“姜氏是在古家不见的,在下已被卷入其中,担了罪名。若教人知道我得到线索后没有立即追击,反而悠悠然等待应大人派人前来,只怕会被认为是匪徒的同党,故意放走疑犯。何况如今表妹失踪到底与我有些关系。姑母虽然深明事理,但若表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却耽搁了时间,这亲戚以后就没法做了。” 沈栗长叹道:“于公于私,我都必须立刻走上这一趟。” 飞白听罢,低声嘱咐侍卫们护好少爷:“真碰上危险,官兵们未必肯尽心。” 第三百一十四章死生 沈栗想了想,劝童辞道:“先生不擅刀兵,何苦跟着犯险,且回去等着。” 童辞摇头道:“正是因为遇到危险小人才要跟来。既是为少爷做事,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飞白疑他来历,怕这人到时会作妖,连声催他走人。 童辞坚持不肯,只道少爷为难之时正是我辈立功之机。 沈栗倒也不甚在意。童辞比他“文弱”多了,若说这人伺机在案牍上做些手脚倒还可能,到了真刀真枪搏命时,他能自善其身就不错了。索性就教其跟着,看这人所图为何。 “若有不妥,旁人可顾不得先生。”沈栗道。 童辞听出沈栗语气软化,笑道:“小人绝不拖后腿。” 飞白只暗暗打定主意到时要好生看着这人。 道路越走越偏僻,加之官府下令戒严,竟连半个人影也不见了。那百户亦觉心下忐忑,又派人回去找应如是、祁修文求援。 到后来,古冰容的珠子大约用光了,留下的便是钗环、手镯、玉佩等,再往后,则是用树枝在路上画的记号。 好在官兵们俱都惦记着戴罪立功,搜索的仔细,才未走错方向。 一路急追,忽听得儿童啼哭声,兵丁立即围上去,少倾竟带回了古墨与! 这孩子两眼发直,嗓子都哑了。见到沈栗,越发哭得厉害。 沈栗一边哄他,一厢急着问:“你母亲呢?可见你表姐?” 古墨与抽泣道:“母亲疯了,教人杀了父亲,又杀了表姐,表姐要我快跑,我,我就藏起来。” 沈栗心下一沉,又问:“可见过几个穿着缁衣的人?” “缁衣卫!他们杀人!”古墨与惊恐道。 又问了几句,古墨与只知道“杀了人”和“藏起来”,指着一个方向一头扎进沈栗怀中不出来。 沈栗知道这孩子大约目睹杀人被惊到,对那百户道:“这孩子怕是问不出什么了,如今时间紧急耽误不得,咱们先追过去吧。” 那百户也知被吓坏的人很难说清事情,何况又是个小儿,点头道:“听大人吩咐。” 沈栗教人送古墨与回去,只这孩子惊恐的过了,不肯与陌生人走。沈栗无奈,遂吩咐自己随从们亲去送他——至少这几个是见过的。 “咱们的人手本就不多。”飞白低声对沈栗道:“那些官兵太奸猾,身手又差,少爷可不能指着他们保护。” 沈栗叹息道:“表妹怕是凶多吉少了,安安稳稳将这孩子送回去,好歹是个心意。” 飞白无法,只好依言拨出人手,心中只着急接应的人为何还不来。 向古墨与所指方向追去,来到一片破屋前。沈栗方欲询问这是何处,一声唿哨,众人霎时陷入厮杀。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沈栗一惊。 他从缁衣卫出来时知道尤行志没能带走几个人,只平日里几个护卫跟着。因此沈栗才敢带着这队人匆忙追来——便是对方再招揽些海寇,这些官兵也足够应付了,打不得也跑得。 如今再看,海寇也有,缁衣卫也有,竟还出现了很多身着红衣的好手。他带来的这点官兵完全不是对手。 对敌人的数量和质量估计有误,沈栗苦笑。他们哪来这么多好手? 心念电转,脑中一时千头万绪。 那百户急道:“大人,怎么办,冲不出去了!” “那边的路数像是湘州的。”飞白凑过来急道:“大人不该教侍卫们回去!” 飞白是真急了,若教沈栗折在这里…… 他家里是世仆,对沈家堪称忠心耿耿。当初沈淳教他接替竹衣伺候沈栗,全家人都欢天喜地。沈栗待属下又和善公正,正是难得的好主家。飞白都不想如竹衣一般过些年由主家安排前程,他就想伺候沈栗到老。但凡沈栗有个闪失,比教飞白自己死上个七八次还要难受。 危急关头,沈栗一样心生恐惧,指尖藏在袖子里微微颤抖。 强自镇定,沈栗深吸一口气,也不理那百户,只向飞白道:“你能不能冲出去?” 飞白两眼通红:“小人护不住少爷……” “没有我带累,”沈栗撕下衣襟,割破手腕,一边用手指蘸血疾书,一边问道:“只你一个,能不能冲出去?” 飞白跳脚道:“少爷说什么话!小人怎能抛下您!” “你不要急,听我说。”沈栗快速道:“对方——大约是尤行志,他们要杀我且不必这样麻烦,机会多着呢,所以我大约不会死。但必须有人逃出去送信,你方才说对方是湘州来的?” 飞白惊惶道:“小人练武的时候被师傅们指点过,那是湘王府侍卫的路数。他们的衣裳……” “所以,这消息一定得教皇上和应大人知道,龄州有湘州叛逆活动,缁衣卫千户所必须彻查。还得教人知道我沈栗不是叛逆同党。必须有人冲出去!”沈栗目视飞白道:“你做的到的,飞白?” “少爷。”飞白喃喃道。 “既使我今日要死,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沈栗深意道:“没人出去,就没人能向世人解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能任由旁人猜测诽谤,甚至会因此牵连无辜。你要为为侯府想想,飞白!” 飞白抖了抖嘴唇。 沈栗不再多话,将血书与应如是的私印塞到飞白怀中:“出去后要替我辩白,也要记得告诉世人这些浴血拼杀的兄弟们有多英勇。” 那百户见沈栗自顾自嘱咐手下逃出去,又是感叹沈栗冷静果断,到这时还记得朝廷与家族,又觉心底不是滋味,可惜自己武艺稀松,没有机会逃出生天。此时听沈栗叮嘱飞白一定要为兄弟们扬名,那点嫉恨顿时了然无踪。 他们原是担了失察之责,要戴罪立功,这才匆匆追来落入陷阱。就如沈栗所说,死也就死了,没人能为自己辩白。飞白多说一句,他们说必定就能多个身后名,不期嘉奖,起码不算罪人,上边多给些体恤也算惠及家眷不是? 到了生死之际,这百户倒是想得开。反正他自己是没本事逃出去,别人肯为他说话,那也算赚着了。 沈栗嘱咐罢飞白,方转头对那百户道:“原是本官轻率,才教兄弟们一同落难,本官对大家多有亏欠,若是有幸能逃过一劫,本官一定好好补偿诸位。” 那百户大笑道:“怪不着大人,所谓生死有命,我等是自愿走这一遭。兄弟们,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援兵就要到了。” 底下人同声应答,竭力杀敌。 那百户低声道:“快走吧,再晚些,人都叫杀光了,想走也走不得。这位兄弟出去千万别忘了给我等辩白几句,就说我等是力竭战死……总之不是里通外敌便好。” “他指定忘不了。”沈栗道,推推飞白:“快走!我书房里还有写好的书札,是为市舶司铺排第二次集会拟的章程,别忘了交给于大人。” 飞白收好血书与私印,只看着沈栗不语。 沈栗怒道:“走啊!” 飞白一抹眼泪,跪下给沈栗磕头道:“小人办好少爷嘱咐的事再回来,若少爷不幸……小的也来伺候少爷!” 抽出腰刀,飞白奋力杀出去。 侯府带来的侍从大多被分出去护送古墨与,仅剩的两个在前方混战,沈栗身边只剩下童辞一个善恶不明的。 见沈栗打量自己,童辞苦笑道:“没想到要与少爷一同赴死了。” 援兵迟迟不来,自己这边活人越来越少,眼见败局已定。童辞喃喃道:“但愿如少爷方才所说,对方费了如此力气,本不是为杀您的。” 沈栗不语,只在百户和兵丁们护卫下渐渐后退。 童辞迟疑道:“少爷,现下我等生死难料,小人有个问题……” “进去!”沈栗忽道。 “什么?” “那些人一直试图逼迫我等向这间屋子走,咱们索性进去。”沈栗道。 “若是对方设了陷阱……”那百户疑道。 “就是陷阱又如何?”沈栗淡然道:“留在外边也不过等着被人砍。” 对方手脚很快,官兵已经所剩无几,眼看就要杀到身前。 沈栗转身进了屋子。童辞与百户对视一眼,随即跟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费尽心思为请你 屋子里稍显昏暗,但仍能看清其中人物身上那显眼的缁衣卫千户官服。 眯了眯眼睛,沈栗轻笑道:“果然是尤大人。” “果然?”尤行志随意拱了拱手,权当见礼:“看来沈大人已经有所预料。千户所……” “千户所已被才千户掌控,尤大人若是还有安排,只怕不易成功了。”沈栗道。 “可惜,”尤行志稍觉遗憾:“本还想着叫兄弟们前来襄助的。” 沈栗轻笑:“看来幸有才千户谨守律令。” 不是才茂坚持要先与应如是打招呼,说不定真教尤行志将缁衣卫骗出来。 “才茂平日对沈大人多有推崇。”尤行志笑道:“他原是景阳纨绔子,如今做事倒有些样子了,所谓近朱者赤,也是多亏沈大人提点。” 沈栗失笑道:“尤大人未免忒看轻才千户。在下公务繁忙,自顾尚且不暇,何谈提点他人?” 才茂纨绔之名满景阳,可当初才经武偏偏就在牙人手里收养了他,偏偏他再不争气才经武也没想着再收养其他人,单凭“疏于教养”那点歉疚,怎么可能?这人往日里作天作地,可除了才经武,也没见他挨过谁的鞭子,吃过什么大亏。 沾花惹草荒唐了小半辈子,在三晋发觉养父对自己确实不肯容忍了,他立时就能想着哄骗丁柯以搏才经武高兴,又果断加入缁衣卫,下狠心去湘州搏命,还能保着一位阁老活着回来,一朝爬到千户的位置上。教养父更加看重他。 从内监群里挣出来、领兵多年的才经武都不一定比他这个养子心眼多。 尤行志微微一愣,琢磨一会,点头道:“沈大人说的有理,倒是在下疏忽了。” 沈栗却无心与他继续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尤大人引在下来此是欲取我等性命吗?若是如此,无需赘言,不妨动手吧。” “怎么会?”尤行志微笑道:“在下煞费苦心请大人来,怎会害了尊驾性命。” 方才打发飞白时,沈栗也曾推测自己或可活命,其实心中并无把握。此时听尤行志亲口说出来,沈栗顿觉心头一松,眼前霎时有些恍惚。之前强自镇定,如今才觉后怕,有冷汗渐渐划过脊背。 耳听得身边童辞、百户俱都长舒一口气——沈栗不死,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尤行志一直仔细盯着沈栗,见他谈笑自如,不觉钦佩道:“不愧是辅佐东宫的沈右丞,果然胆气过人。” “不,”沈栗漠然道:“其实在下怕的很。”强撑而已,腿还在抖呢。 他坦然说出来,尤行志倒不信了,只笑道:“沈大人过谦。” 沈栗默然,盯着尤行志追问:“不知尊驾到底有何目的?“ 尤行志笑道:“我家殿下欲见阁下一面,路途遥远,故此本官特来相请。” “殿下?”沈栗微微叹息:“此行……欲向湘州?” 尤行志点头:“沈大人所料不差。” 果然!童辞与百户微微抽气。 沈栗奇道:“不知在下何德何能,教尤大人费心来请?” 龄州的官员多着呢,布政使才是大头,再者你占着千户所也能做许多事,为什么拼着暴露行迹,也要“请”我沈栗? “听说朝廷所持的火药是出自于沈大人之手。”尤行志也未掩饰,直言道:“湘州也需要这火药。” 童辞二人的抽气声更大了。 沈栗微微恍然。 其实现在朝廷所制成的火药仍有很多不足,没有现代工业,做出来的东西只能说是土雷。但用在战场上,仍能给敌人造成很大困扰。 湘州准备谋反准备了十几年,家底算是充足,但到底是与举国之力为敌。盛国的国库再穷,也不至于被这场战争拖垮;湘王攒的家底再多,也经不起长期消耗。 湘王原本是打算快速攻往景阳,途中以战养战。没成想,湘兵虽打的奔放,朝廷的大军手中有火药。战局与湘王预期相差巨大。 唯一能让湘王觉得安慰的,是如今好火药的产量仍不算大,又要防着北狄兴兵,邵英没舍得给玳国公世子太多。又受湘州气候影响,火药的威力减少了些。 可僵持的战局仍令湘王坐卧不安。 以一域攻一国,拖得越久,湘王的胜算越小。 湘王觉得,无论如何,本王也得把火药弄到手。 可自前些年宫门夜开案后,景阳被守得跟个铁桶似的,邢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率领缁衣卫过篦子。别说湘王要往朝廷工部安插人手,探取火药配方,就是想派人混进相关官员府邸做个仆人也不容易——不但缁衣卫要查,不混成世仆,只能在门口扫地,连近身伺候的机会都没有。 工部没指望,还有谁知道火药的配方? 沈栗! 托出身的福,皇帝没把沈栗弄到工部关起来。 沈栗要是仍在景阳,湘王也拿他无可奈何,想把沈淳的儿子、东宫的辅臣从国都偷出来,难如登天。 谁叫沈栗跑到龄州来了呢? 尤行志在龄州潜伏日久,可惜,他这个缁衣卫千户的前程已经到顶,再想往上爬,实在太难。尤其是湘王起兵以来,缁衣卫行动越加频繁。指挥使邢秋一是为了完成皇命,也是借机清除异己,不但纠察百官,自己内部一样要查,好些人都被问罪。尤行志自觉有些待不下去,生怕有朝一日露出马脚,被押到刑场上剐了。何况他在龄州任差,对湘王的帮助并不大,难以得到重用。 听说沈栗要来,尤行志立时动了心思。 他想回湘州,总要有个由头,至少不能说自己被查怕了,只好灰溜溜逃命吧? 若能将沈栗带回去,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龄州,还能立上一大功,在王爷面前好生露一回脸。 “您既打定主意离开龄州,自然巴不得功绩更大些。除了将在下抓走,索性顺手让龄州乱上一乱。”沈栗推测道:“所以你帮助海寇来劫法场,唔,在下原觉着麻高义表现有些出格,想来也是尊驾在背后鼓动。海商闹事,文人上书,龙神娘娘劫法场、抢富户——若是件件都如尊驾之意,如今龄州必然大乱,您在湘王殿下面前确实要被高看一眼。” “可惜,有沈大人周全谋划,麻高义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胡三娘,哦,也就是你们说的龙神娘娘,她是姜寒的三女儿,也没搅起什么大风浪。实在浪费本官心力。”尤行志喟叹道:“不过,请沈大人往湘州一行才是要紧事,余者皆是为此,便是有些瑕疵也不妨事。” 沈栗苦笑道:“龄州近来风浪不断,今日更是走了姜寒,如今在下也入尊驾罄中。尤大人所求皆如所愿,何言瑕疵?” “不敢当,”尤行志得意道:“得沈大人夸赞,本官着实惭愧。” “却不知胡三娘一旦得知大人帮着麻高义拿捏姜寒,后又故意利用在下表妹泄露劫法场的消息,以图用海寇吸引官兵和水师,方便您暗中下手,会如何气恼?”沈栗忽问。 尤行志微笑道:“你当胡三娘不知道麻高义之事吗?那人还是她救走的!姜寒那布政使做得好好的,又怎会再认她一个海寇回去?又怎么会答应她一起去湘州?本官只是帮她认回父亲而已。至于消耗了一些海寇,权当是给本官回报吧。” “只怕这个回报并非胡三娘自愿付出。”沈栗叹道。 “那女人愚钝的很,事急从权,本官只好自行处置。”尤行志曼声道:“何况本官还救出了她的姐姐?不然凭她手下那些海寇,可没法劫古家姜氏出来。” “若非您想引我家少爷出来,只怕也不会好心救姜氏。”童辞忽然道:“否则你既救了胡三娘的姐姐,为何没派人去救姜家其他家眷?” “官兵四处镇压,本官手下也没多少人手。”尤行志悠然道:“实在是力有不逮。” 童辞看了眼屋外拼杀的叛贼,冷笑道:“缺少人手?” “童辞!”沈栗头痛道:“禁言。” 你和他争这个做什么?难道还真的要为胡三娘鸣不平吗? “看看,”尤行志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位先生的道行显然差了些。” 第三百一十六章嫁期未至逢死期 童辞回过神,意识到如今是人在檐下,立时缄口不言。那百户敬佩地看着他:好胆!沈大人与这狠人谈论时尚且谨慎,您居然敢当面抬杠? 此时屋外战斗已趋平息,几个侍卫进来,朝尤行志点点头,径直走到沈栗等人身边,劈头一刀,杀了百户。 童辞见机得快,侍卫过来时就觉出不好,立时抓住沈栗衣裳,缩到他身后。 沈栗瞥了他一眼,上前微微阻拦道:“这是在下随从,还请手下留情。” 侍卫们看向尤行志,见上司点点头,方收刀退下。 童辞死里逃生,喘息不已,感激地看着沈栗。 “大人,”侍卫禀告:“有个人冲出去了,属下已令人跟上。” 尤行志望向沈栗,轻笑:“礼贤侯府门下,果然名不虚传。” 沈栗并不答话,只心中企盼飞白能顺利逃脱。 “既如此,不必追了。”尤行志起身道:“不要耽搁时间,官兵须臾即至,我等须得赶快撤离。” 听得尤行志说要离开,沈栗立即转头目视神龛。 尤行志见了感叹:“沈大人体察入微。” “官兵将来,尊驾带着这么多人,不可能在外面行走,再者如今城门已经关闭,不准进出。大人欲走,想来另有蹊径。”沈栗摇头道:“这片屋子看着废弃已久,其中家什破烂,唯独此屋中的神龛显着新鲜。” 谁看不出其中蹊跷?多半是地道。想来这片屋子平日里也并不是如外观那般真正被废弃了,该是个据点。 尤行志但笑不语。平日里仔细观察自是会觉出不对,但危急关头,又有几人能注意到?那个姓童的随从,不就没有发觉吗? 上前几步,亲手触动机关,神龛移动,露出其下洞口。尤行志催促:“沈大人,请吧。” 沈栗默默盯着地道。 童辞紧张地看着他:这一去是往湘州,其中干系太大,少爷大约是不肯的。 尤行志似笑非笑:“沈大人?时间紧迫,还请快着些。” 沈栗闭了闭眼:“还有个问题,在下的表妹呢?” “据说阁下并不喜欢那位古姑娘。”尤行志皱眉道。 “姜氏说的?”沈栗道:“那是我表妹,是我姑母所出!” 尤行志眼神闪烁,轻咳一声:“古姑娘……在路上。” 沈栗闭口不言,当先走了下去。童辞咽了咽口水,连忙跟上。 见沈栗肯走,尤行志轻舒一口气。此去湘州路途遥远,沈栗若是执意反抗也是麻烦。 望望屋外一行人众,向手下使个眼色,随即走下地道。 得了他的暗示,底下人一声唿哨,余下的缁衣卫与红衣人调转刀头,杀向方才还协作砍杀官兵的海寇。 海寇们武艺本就及不上这些好手,又是猝不及防之下,惨叫也未发出几声,俱都见了阎王。 见没有活口了,众人方依次下了地道。 地道里空气潮湿,便是有火把也嫌昏暗,巷道狭窄,窘隘处只容一人来去。 沈栗走了半晌,忽问:“这地道通向哪里?” “直通城外,不久即见海滩。”尤行志笑道:“这地道确实不好走,委屈沈大人了。” 沈栗叹道:“万幸。” 尤行志奇道:“什么?” “所幸这地道如此狭窄,不能容大批军队进出。”沈栗道。不然,就凭尤行志掌握的这个地道,龄州说不定就要易主。 尤行志怔了怔,坦然道:“不错,在下确实想过建议湘王殿下派兵从海上来。可惜这地道太窄,若是兵丁一个个进来……”如此多一批人,还未集结完毕,那边官府就已经发现了。 沈栗点了点头,价值不大,因此撤走是才毫不在意地暴露。 有人道:“或可令人由此进城后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尤大人在龄州经营多年,也未图谋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沈栗笑道。 如果城门那么容易被打开,怕是攻城的都会想着里应外合之计,各地也不会那么热衷于筑城了。 事实上,在战争中能成功里外呼应打开城门的事例并不多。冷兵器时代,守城方对城门的“执着”是可以被信赖的——教敌人从外面破坏是无可奈何,教人从内部打开……那才叫死不瞑目呢。 “闭嘴!”尤行志呼喝手下:“不要信口开河。” 沈栗摸了摸墙壁:“掺杂岩石,怪不得尤大人没想着扩建。” “这地道多半是前朝留下来的,后来被在下发现。”尤行志道:“也不知筹建者挖来做什么用的。” 沈栗的脚步忽然顿了顿,随即抢上几步。这里稍显宽敞,古冰容正气息奄奄倒卧一边。 沈栗轻轻将其扶正,见她胸腹间有血迹渗透。向童辞招了招手,童辞连忙上前帮着查看。 古冰容还有些知觉,睁开眼见是沈栗来,有气无力道:“表兄,你真的被他们抓来了?都是我……我又闯祸了。” 沈栗尽力平静道:“他们原本就是奔着我来,倒是我连累了你。” 顾不得男女大防,检查一番,见古冰容肋下有个小孔,沈栗瞳孔缩了缩,望向尤行志:“是谁下手?” 尤行志轻咳道:“姜氏。” “用簪子?”沈栗问。 尤行志点点头。 沈栗闭了闭眼。 姜寒出首时,姜氏就曾试图用簪子攻击沈栗,没能成功。如今这一簪子到底刺在古冰容身上。 古冰容喘息道:“她恨我偷听了消息,又告诉了你。” 沈栗听表妹喘息的痛苦,狠狠瞪了尤行志一眼。 古冰容能听到劫法场的消息,俱是出于尤行志的安排,她今日会“跟踪”姜氏而来,也是对方手下蓄意引诱。 尤行志摸摸鼻子,含糊道:“姜氏的儿子趁她们争闹时跑了,姜氏就对其下了狠手……若是知道阁下对古姑娘如此看重,在下不会任由那女人行凶的。” 沈栗冷笑:“在下表妹会些身手,若没人相助,姜氏怎么可能伤到她?” 尤行志转头不语。 童辞附耳低声道:“伤口虽小,却刺透内脏,虽不会立即就死,却无法医治了。” 沈栗心下明白,轻声叹息。以现下的医术,这种伤是根本没法救治的。 姜氏是要古冰容慢慢地死! 古冰容虚弱笑道:“我还当他们把我扔进这地道里再没人会知道呢,谁想临死前还能见到亲人。” “沈大人,我等还需尽快上路。”尤行志催促道。 沈栗默然,起身背起古冰容继续前行。 尤行志迟疑一下,到底未曾阻拦。 古冰容在沈栗背上,沉默一会儿,忽贴着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说:“表兄,其实我当初要嫁你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好人家,我知道家里败落了,才想嫁到侯府去,好教那些嘲笑我的人羡慕。” 沈栗听出不祥之意,低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你自小被拘在家里,见的人少,才会被几句闲言碎语误了。” “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古冰容喘息道:“我得说完。” 沈栗道:“你说,表兄听着。” 古冰容沉默片刻,幽幽道:“后来我是真的喜欢表兄了。你那么好……样样都好,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我怎么能够不喜欢,怎么能够错过你……” 沈栗但觉肩上渐湿,该是古冰容泪水留下来,轻声道:“我娶你,表妹。” 古冰容轻叹道:“不,如今我不想嫁给表兄了。我仔细想过表兄那天的话,觉得给表兄做妹妹确实要比赖上表兄做妾好的多。” 沈栗但觉喉头哽咽,平静一番,低声道:“我娶你,我得把你的牌位放到祠堂里去,教你日后享受香火。” 女子未嫁是不能进祖坟的,也不能享受供奉。沈栗是打算将古冰容算作良妾,教她在沈家的祖坟找个角落——其实无子的妾能不能有幸埋入祖坟还在两说,但古冰容本就有沈家的血统,她受难与沈栗也有些牵连,沈栗想尽力为她争取。 不过想叫她去的安然些罢了。 “是真的?”古冰容喜道。 “是真的。”沈栗道:“我回去就和姑母提亲。” 古冰容抽泣道:“我很欢喜。你要告诉我父亲母亲不要伤心。” 沈栗俱都应下。 这女孩伏在伏在沈栗背上,气息渐弱,竭力说一句:“表兄,我喜欢你。” 言罢气绝。 第三百一十七章破船一艘 古冰容甘心瞑目,沈栗不由大恸。 这女孩不过十六岁,自幼被养的有些骄纵,又囿于流言蜚语,故嫌左性、冒失,却着实当不得一个“坏”字。 凭她是沈家的血脉,凭她那出众的美貌,总会有个好前程,嫁一个好人家,如家人希望般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待日后相夫教子时,思及年轻时莽撞岁月,不过哂然一笑。 然而如今她却无声无息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道里。 更令沈栗耿耿于怀的是,表妹虽死于姜氏之手,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是为了他,古冰容不会缠上姜氏,也不会被尤行志轻易利用,不会被姜氏恨上,不会最终挨上那要命的一簪子。 如今就算沈栗答应娶她,也不过空担个妾室的名分,凭她的家世,何至于要赔上性命与人做妾? 童辞是知道沈栗与这位表姑娘的一些渊源的:这女孩活着时,少爷不想娶她;她死了,少爷却为之伤心不已。 微微叹息,童辞低声劝道:“少爷节哀,表姑娘也算得偿所愿,当死而无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她才活了几岁……一个牌位能抵什么!”沈栗哑声道:“姑父姑母当如何恨我!” 童辞默然。 照理说沈栗对古冰容也算仁至义尽。这姑娘是自己掺和进此事的,沈栗得知险情,也立时追上来,更是为此落入陷阱。又主动提出要纳她为良妾,教她日后享受沈家的供奉。 说是纳妾,如今不就是娶个牌位进门么?自古只见女子抱着亡夫的牌位成婚,哪见过男子娶牌位的?何况是个妾!人家正妻还好好活着呢。却要少爷日后如何与侯府交代,如何与少夫人相见? 然而,表姑娘她……殁了啊。 好好的女孩,前几日还见她精精神神跳着脚作天作地,如今却成了一具苍白尸体。 别说沈栗扼腕,作为旁观者的童辞,亦是心中恻然。 尤行志摸了摸鼻子,讪讪然无话可讲。 他一直叫胡三娘利用她与姜氏的关系,出入古家,从姜氏口中探听沈栗消息。在这对姐妹口中,这位古姑娘愚蠢疯癫,仗着与沈栗有亲,硬赖着人家做妾,沈栗烦她烦的不行。 故此当姜氏执意要杀古冰容时,尤行志不以为意,无声默认了。 哪成想沈栗竟肯捧人家的牌位进门! 死了都要,这分明是放在心头的。 人家倒贴你都不肯,谁能知道你喜欢? 这些文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测。 “沈大人节哀。这个,如此绝色女子年轻夭亡确实令人可惜。不过我湘州历来出美女……我家殿下也有几位美貌郡主,以大人的才学,到时定能得王爷看重,将来娶上一位郡主……”见沈栗与童辞俱都怒目而视,尤行志轻咳一声,艰难地将话说完:“如今追兵将至,古姑娘既已殁了,还请放下她吧。我等该专心赶路才是。” 童辞抖抖嘴唇,正思量着如何为少爷争执几句,却见沈栗一声不吭,将古冰容痛快放下,为她稍整仪容,又将在怀里掏出手帕遮起她的面容,随即在地上划下“沈栗之妾古氏”一行字。 长身站起,沈栗低声道:“走吧,官兵追上来总会为她收敛的。” 他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将这女孩的尸体背出去,又如何安置呢?还不如留在这里,至少能得副棺材。 沈栗心中郁郁,再不与尤行志搭话,一行人默默赶路。 这地道相当长,到后来,墙壁上已无人工开凿的痕迹。沈栗微微恍然,这该是个天然洞穴,因生的巧妙,穴底与龄州城接近,故此有人继续开凿,令其通到城里。这地道用在军事上不太可能,该是被用来作为逃命之途的。如今时过境迁,原主人已不可考,倒叫尤行志用来撤退,也算物得其所。 众人只走得脚酸,方到得出口,果然距海不远。 尤行志教人负着沈栗与童辞,众人撒腿狂奔。不一时到得海滩,但见海上遥遥有艘大船。两三只渔船已候在海边,见了众人,忙向岸边靠来。众人等不及待渔船靠岸,直接涉水过去爬上船。 接了人,渔船疯狂摇橹,不一时到得大船边。原来这里并非港口,大船靠不得岸,只好先叫渔船接应,到得海上才好换船。 尤行志一直防着沈栗作难,不想沈栗虽有些不悦,倒是一直老老实实,未有抵抗之举。如今登上大船,尤行志更是松了口气,沈栗一副文弱之态,他那随从童辞驼背猥琐,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这一船人还看不住两个文人吗? 一声令下,尤行志连声催促开船,侍卫立时吩咐下去。 沈栗自出了地道便一直教人背着,此时才被放下。举目环视,微微沉吟:“尤大人欲从海上走?倒是可以避开路上盘查。不过这船也嫌太破旧了些,却不知能否经得起海上风浪?” 尤行志笑道:“沈大人尽管放心,这船还是很结实的。” 童辞凑近沈栗,低声道:“不像是商船,该是海盗的盗船……太破了,怕是很长时间没有修过。” 沈栗微微点头。 童辞的声音虽低,但尤行志一直注意着他们,习武人耳聪目明,倒也听得几个词。见沈栗与童辞一口同声说着船破旧,不由微觉尴尬。 尤行志也是没有办法。 其实由海路并不能直抵湘州,到了那边还要想法子悄悄登岸,穿过缗州治下,才能回到湘州。 然而他在龄州搅混水,又劫了姜寒与沈栗,还不知官府要怎生追缉呢。从路上走出入城池均要被盘查,他们人数不少,难以掩饰,又要防着沈栗伺机逃跑。尤行志思来想去还是乘船为上,毕竟在海上能绕过不少关卡,又可拘着沈栗。 这船乃是他从胡三娘那里诓来的,他原说是派手下用这船来吸引水师,为海寇登岸制造良机。因此胡三娘自然不会拨出好船——只刚好能动而已。 可惜胡三娘信错了人,情况恰恰与尤行志允诺的相反,海寇上岸的真正地点被尤行志卖给了水师,为他带着沈栗撤退制造了良机。 沈栗微微一笑。虽还没完全弄清尤行志的小动作,但有一点他却可以肯定:湘州方面对尤行志在龄州这番作为并不知情。因此那边才没人来接应尤行志,教他“清苦”到用这样的破船来撤退。 是怕人抢功?或是担心那边不允许他放弃缁衣卫千户的职位撤离龄州,另外派人来进行他的计划?沈栗微微垂目。 “大今日教沈大人受惊了,下人不慎,令大人的衣裳也被海水打湿,本官这就安排房间,请二位沐浴更衣,喝碗姜汤,好生歇息一番。”尴尬了一瞬,尤行志复又笑道。破船也好,好船也罢,总之沈栗如今是落在他手中。只要回到湘州,自是大功一件,那才是春风得意之时。 沈栗点头:“客随主便。” 正说着,船上一片哄闹,却是姜寒、胡三娘并姜氏父女三人过来。 姜氏一见沈栗便发了狂,抽出头上簪子便扑过来。 沈栗微微冷笑,也不躲让,由得那女人冲过来。倒是童辞大惊失色,慌慌张张扯着沈栗要他避开。 姜氏到得近前,举手欲刺,愣不妨被人掀到一边。 胡三娘连忙扶起姜氏,怒视尤行志:“你做什么?” 沈栗只盯着姜氏,瞳孔微缩。 尤行志曼声道:“沈大人是本官请来的客人,不容他人伤害。” 姜氏到底惧怕尤行志,不敢再行凶,只瞪着沈栗嘶声道:“我儿子呢?” 沈栗冷笑:“难道就不问问你丈夫?” 姜氏一噎,又问:“我儿子呢,我的墨与呢?” “你如今倒想起儿子了,可惜,那孩子怕是不愿认你。”沈栗嗤笑道:“他母亲总是与他父亲吵架,又整日癫狂,忙着进香念经的,这孩子早就以为自己的母亲疯了。” “你胡说!”姜氏大哭道:“都是古逸节对墨与说我的坏话……” “案发之前,古家一直没阻止你与小表弟接触,”沈栗哼道:“你怎么就不想想那孩子怎么就会轻易相信自己的母亲疯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岂可言湘州 “是他父亲教坏了他!”姜氏发狠道:“是你们骗了他!把我儿子还给我!他总会想明白的,还给我啊——” 沈栗冷笑道:“且用不着别人骗他!你当着那孩子的教外人敲他父亲的头……” “郎君他没死!”姜氏嘶声道:“墨与是误会了,他不肯听我解释,执意要回去看郎君……” “你杀了表妹也是误会吗?”沈栗厉声道。 姜氏怒道:“她该死,是她透漏消息,才令三娘失手,我姜家家眷都陷在城里没出来,难道还不值她一条命吗?她还叫墨与跑掉!” “那孩子看见了。”沈栗轻声道:“那孩子没有立时跑开,他就藏在一旁,亲眼看你怎么杀了他堂姐的。” 姜氏猛然愣住。 “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杀死父亲与堂姐,那孩子确信你已经疯了。”沈栗轻笑:“他是被你吓跑的。” “不会的,他是我生的,我是他母亲啊!”姜氏仿佛寻求支持般,抓住胡三娘的手:“这世上哪有不肯认娘的孩子,是不是,三娘?” “真可怜啊。那孩子还不知道,因你参与劫法场,整个古家和姜家留下的人都要被问罪。”沈栗刻薄道:“那孩子以为逃回去就能安全了,却不知日后小小年纪就要和父祖一起被推上法场砍头。哎呀,逆谋罪满门抄斩,怕是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你胡说!沈怡是你的姑母,你会保古家的。”姜氏怒道。 “别傻了。”沈栗嗤笑道:“尤大人要带本官投湘州呢,龄州的事本官可顾不得了。” 姜氏愣愣地看向尤行志。 沈栗意有所指道:“那消息不是表妹听到,也会有别人泄露出来,姜氏,只怕你恨错了人!” 尤行志盯了沈栗一眼,沈栗哂然一笑。 胡三娘与姜寒心思转得快些,听出沈栗话外之意,俱都看向尤行志。 尤行志虎着脸,一眼不发。 “本官累了,”沈栗曼声道:“没空与这疯婆子打嘴仗,尤大人,给本官安排的房间呢?” 尤行志没好气道:“来人,带沈大人到客房。” “慢着!”胡三娘拦道,转向尤行志,似笑非笑道:“这桩事该由女眷来安排的,大人只管交给奴家。” 尤行志知道姜家三人深恨沈栗,胡三娘此时揽事,定是想趁机害人,摇头道:“沈大人乃是本官贵客,不容慢待。” 胡三娘撒娇道:“大人也忒小看奴,放心,保管安排妥当。” 尤行志微微迟疑,他是不愿太过得罪沈栗的。这人才华横溢,湘王又急于得到火药配方,若沈栗甘心归附,日后少不得要同殿为臣。然而转念想到沈栗方才明里暗里挑拨是非,便觉着教胡三娘磨磨这位侯府子弟的脾气也好。有自己在,这女子也不敢下狠手。待沈栗知道厉害,自己再出面卖个人情便是。 “那就有劳三娘。”尤行志点点头,强调道:“要好生照料沈大人。” “您就放心吧。”胡三娘笑道,睇着沈栗,不怀好意道:“沈大人,请吧?” “三娘?胡三娘?”沈栗挑眉:“这位就是执龄州海寇牛耳的龙神娘娘?” “不敢当,”胡三娘冷笑道:“在沈大人眼中,奴不过是个贼婆,伪神之妻而已。” 沈栗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尤行志苦心将他“请来”,自是不会令人伤他,故此心中犹有郁气的沈栗对胡三娘也不太客气。 胡三娘气结,好容易压下胸中邪火,怒道:“沈大人在迟疑什么?海上风凉,快随奴家走吧。” 沈栗扫了姜寒一眼,默然跟着胡三娘离去。童辞一直偷瞄胡三娘,此时回过神来,慌忙跟上。 “少爷,”童辞低声道:“这女子好似咱们来龄州路上碰到那个卖身的姑娘。” 沈栗回头,诧异道:“你认得出?” 当初沈栗只远远注意到那女子穿戴打扮不合身份,并未凑近端详她的面容,时日又久了,早记不清。 “认得出,”童辞道:“小人会些丹青之术,当日也曾仔细打量过那女子。所谓画匠画人只画皮,画师画人亦画骨,她虽换了衣装,这身骨肉却换不得。” 沈栗微微点头。据说善画人物者往往可敏锐洞察他人形貌骨骼,不是有些把握,童辞也不会轻易点出。 “当初在客店中见夫人卖身哭得可怜,我等还着人偷偷送去银两,可惜那人却不见了。”沈栗试探道:“夫人可知他去哪了?” 胡三娘回头娇笑道:“哦,当时是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奴,教奴心中惊怕,只好托尤大人处置了。却未见什么银子。” 沈栗默然。虽当时就料到那人必死无疑,然而如今切实听到死讯,仍是心有戚戚焉。 “说起来,奴有些手下明明跟着尤大人去的,方才却未见与你们一同回来,”胡三娘故作漫不经心道:“沈大人可见过吗?” 沈栗心下电转,目光闪烁道:“夫人怎不直接去问尤大人?” 见胡三娘咬唇不语,沈栗低声道:“夫人怕也觉出尤大人不可信吧?” “住口!”胡三娘怒道:“奴与尤大人积年交情,却由不得你轻易挑拨。不说便罢!” 沈栗曼声道:“海寇么,原砍杀官兵时还见了不少,离开时他们与尤大人的手下们落在后边,再赶上来时,就只见尤大人的手下了。” 注意到胡三娘的呼吸猛然急促了几分,沈栗轻笑道:“尤大人既容在下与夫人讲话,想来是不怕您从在下这里听书什么的。也是,想来这船上已经没有几个海寇了吧?” 舱内昏暗,胡三娘持灯的手猛然颤了几颤。 “看来这砧上鱼肉非止在下一人。”沈栗轻笑道。 胡三娘回头怒视沈栗。 “识时务者为俊杰,夫人还是忍了吧。”沈栗悠然道:“看来您与尤大人交情颇深?他总不会亏待您不是?” 胡三娘双目泛红,抬手要打。 “您说,如今是我这个握着火药配方的东宫辅臣对尤大人比较重要呢还是一个失去了手下的女海寇对他重要?”沈栗快速道。 胡三娘举着的手挥了一挥,到底没打下来,冷笑道:“沈大人堂堂男子,何必学这小妇口舌样,没得教人耻笑。奴家不听尤大人的,难道听你挑拨?” 沈栗但笑不语。 胡三娘若没有听进他的话,方才那一巴掌为何要收回去? 看来这女子与尤行志的同盟确实存在裂痕,与其说相互合作,倒不如说是在相互利用,而如今站在上风的显然是尤行志。 沈栗微微垂目,这女子能在海寇窝里挣出来,除了被海龟营救的好运气,其野心也不小,显然尤行志不会太喜欢这种野心。 胡三年气咻咻将沈栗二人引至船舱下层,顺手拉开一道门,轻笑道:“二位,地方到了,请吧。” 童辞顿时大怒,讥讽道:“夫人待客果然周到。” 此时船舱下层通常不用来住人,而是多用来储物,或作隔水层。这里阴暗潮湿,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沈栗倒未觉愤怒,他将姜寒送到狱中,又搅了胡三娘劫法场,有这个待遇,怕是还要感谢尤行志先警告过胡三娘。 如今姜寒怕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被灌了毒药,否则哪怕有尤行志震慑,姜家姐妹也会跳脚的。 “还要多谢夫人款待。”沈栗迈步进去,打量一番,轻笑道:“不过这房间缺少桌椅床铺,也无灯台茶盏,本官自幼身体虚弱,方才又吹了冷风,怕是要病了。” 胡三娘翻了个白眼,哼道:“奴自是不会慢待大人的,且稍待片刻,奴这就吩咐下去。” “有劳。”沈栗不在意道。 胡三娘忍着气,顺脚将童辞踹进去,哐当一声将门关上,随即门后响起锁钥声。 童辞一咕噜翻身起来,扑到门前使劲推了推,没有推动,泄气道:“少爷,他们这是要将咱们关起来。” 船舱里漆黑一片,沈栗站在原地负着手道:“阶下之囚而已。” 童辞默然,半晌轻声问:“少爷,您真的打算投湘王。” “投湘王?太子怎么办?礼贤侯府怎么办?”沈栗嗤笑道:“拙荆为在下生下儿子,我还没看着一眼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挫折 童辞涩然道:“但如今我等被拘在海上,可谓插翅难飞。” 沈栗沉默良久,幽幽道:“别说投靠湘王,只要在下这张脸出现在湘王府,那边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我沈家九族覆灭,东宫也会为人所攻讦……无论如何,在下都不可以活着与湘王相见!” 可想而知,沈栗前脚踏进湘王府,后脚湘王就会对朝廷宣称沈栗另投明主了! 至于沈栗是否真的投降,他已经身在湘王府,谁能说得清?谁能替他辩白? 这一巴掌狠狠扇在朝廷脸上,任谁都忍不得。 哪怕皇帝一向信任礼贤侯府,也要拿沈家祭旗。 沈家当年虽与族人分了宗,但开国之后绵延三代,如今第四代都降生了,父族、妻族、母族,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沈栗哪里担得起? 何况他的长子才刚出生。沈栗活了两辈子才得了这么个小东西,连一面都没见着。 除了天生冷心冷肺,但凡遇到危险,天下的父母都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填孩子的命的。单为保护那个宝贝,沈栗也不允许自己有半点成为叛臣的可能。 再有,东宫出了个叛国的辅臣,太子用人的眼光也会被人质疑。二皇子窥伺已久,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沈栗从十一岁就开始了伴读生涯,这么多年过去,说视太子为朋友算是笑话,君臣默契总是有几分。这位殿下对他也确实算得上优厚,这年月,想找个好主公也不太容易,以沈栗的脾性,也不会愿意给太子带去麻烦。 怅然叹息,沈栗低声喃喃:“在进入湘王府之前……” 童辞猛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少爷不是不抵抗,他只是要在这段去往湘州的路程中寻找逃脱的机会,倘若在抵达湘王府前仍未能如愿……童辞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若是少爷要以死明志,我要跟随吗?啊,我对湘州没有用处,到时气急败坏的尤行志是不会留着我的! 可我……童辞怔怔地想,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死活倒也不甚在乎,可我还有未竟之事…… 童辞在这边为生死而苦恼,沈栗站在黑暗中,却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是他自穿越后遇到的最大一次挫折! 人生在世,总会有遗憾,区别不过多少而已。中年回首,往往会感叹当初我若如何现在又当如何如何等等。然而当时年少,哪里看得清前路?更别提到老年,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一旦想起便教你痛彻心扉,恨不能捶胸顿足,甚至连想都不愿想起。 沈栗此生一直致力于规避这种遗憾。他自谓没有太大的野心,没觉着自己比古人优秀到哪里,也没觉着一朝穿越就能威震四海。不过是活的认真、努力,想要这辈子过的圆满些,少留些遗憾。 他这些年苦心经营,家族、前程、朝廷,力求事事妥帖,但凡不是恨他到咬牙切齿的敌人,提起他来少不得要赞一声“好”。 别人只看沈栗锐意进取,圣眷优容,才能、运气都占上乘,似乎无往不利,却不见他活的仔细。 然而如今他却被这尤行志逼到墙角,甚至生命都要受到威胁。 这杀才想要在离开龄州前搅混水,于是挑唆麻高义闹事,帮着海寇劫法场,虽然在沈栗的打击下没有闹出大乱子,但龄州确实动荡不安了一阵;这杀才想劫走沈栗,带走姜寒,固然沈栗小心谨慎,甚至后来明明已经猜出尤行志是故意设计引他过来,他也不得不来。 他到底还是没能救出古冰容,到底被尤行志困住,至于姜寒,虽然此人必死无疑,却到底没有死在法场上。 尤行志想做的事,如今虽然都打了折扣,却也算是成功了。 “固然是尤行志在本官还未进入龄州之前就步步设局,”沈栗郁郁道:“也是本官太过疏忽,才有今日之祸。” 童辞摇头道:“大人来龄州是奉皇命来襄助于大人筹谋海贸事宜的。缁衣卫千户尤行志作乱,有缁衣卫容留贼奸之过,有布政使司检视不力之过,有提刑按察司督查不严之过,唯独大人无错。” 说起来,沈栗是受害者。他是暂代市舶司副提举,手上并无多大权利。想叫个差役帮忙,都得经过州府同意才行。就这样还辗转腾挪,接连破坏了尤行志的算计,已是竭尽全力了。若是单指着龄州地方,如今还指不定是什么局面呢。 如今龄州有乱却非大乱,姜寒、麻高义这些蟊贼已现了原形,海寇入城也未造成太大破坏,应如是只需打扫战场即可。市舶司步入正轨,海贸事也兴旺起来。沈栗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到。 唯一不妥当的,恰是沈栗自己。 沈栗不语,暗暗将尤行志、姜氏、胡三娘的名字在牙缝间咀嚼一遍,忽轻声笑道:“不过你死我活而已。” 童辞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未从沈栗的语气里听出多少颓丧之意,却感到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愤恨。 不一时,有人过来给他们添置了桌椅床铺,油灯、饭菜也送过来。几个人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做事。 童辞掀开食盒,见其中不过是青菜豆腐,不觉暗暗皱眉,伸手欲端出来,刚碰到盘碗,顿时叫出来:“怎么是凉的?” 这屋子阴冷潮湿,终日不见阳光,端来的饭菜又是凉的,摆明了是教人受罪。 童辞跟着沈栗做事,养出了些侯府门人的脾气,又觉沈栗如今无人服侍,只有自己在近前,少不得要为少爷出头。遂不满道:“礼贤侯府门下,不是鼠雀之辈,尤大人若有意折辱,不妨立时派人砍杀!” 童辞却不怕对方翻脸伤人。尤行志的意思很明白,还指着将沈栗献给湘王以求晋身,自己略微争执一番,也不会有丧命的危险。 果然,领头的那人脸上抽了一抽,目露凶光,却没有出言争论。 沈栗过来看了看,轻笑道:“先生怕是怨错了人。这大约不是尤大人的意思,而是胡三娘的安排。” 那人扭过头去。 “有尤大人的吩咐,胡三娘不敢对我等动手,只好在衣食上苛待一些,算是出口闲气。”沈栗笑道:“不教这位兄弟为难,冷饭冷菜,本官可以不计较,但这室阴寒,本官身子骨不好,须得填个炭盆。” 那人憋着气道:“没有。” “那就去找!”沈栗哼道:“否则……此去湘州路途遥远,足够本官饿死自己。” 童辞惊奇地看着沈栗。那些人可能会觉得沈栗是带着勋贵子弟的骄奢脾性,他却知道少爷起码不会为了添置个炭盆就以死相胁。 话说,自从上了这条船,少爷一会儿对胡三娘嚼老婆舌挑拨离间,一会又叫嚷自己身娇体贵须得小心保养,这不要脸风的功力似乎又精进了。 总不会是遇到困境破罐破摔吧? 沈栗面色不变,轻声道:“你们苛待本官,尤大人或许不会计较,但若本官不小心饿死自己……” 那人怒视沈栗,半晌道:“等着!” 到底弄来个炭盆,里面只半盆木炭,向地上一墩,一厢向门口走一厢嘟囔道:“还真能为何炭盆绝食怎地?本就走得急,哪有多少炭?做饭还嫌不够呢。” 沈栗道:“以后每天都要这么多。” 那人噎住,狠狠盯了沈栗一眼,回身将门用力关上。 童辞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炭盆,又看向沈栗。 沈栗微微叹息道:“可惜屋中闷气,这炭盆也不能多用,小心中了炭毒。” 童辞…… 胡三娘在沈栗面前端口口声声说信任尤行志,心中却难免犯嘀咕,或者说,到如今她已经觉察自己确实被尤行志利用了。 跑到姜寒的房间,与父亲合计:“好好的计划,姐姐那里偏走漏了消息。女儿劫法场时,跟着去的兄弟们都被官府砍杀殆尽,只有你我父女二人被缁衣卫救下……” 姜寒叹道:“是尤行志。只有他有这个便利,既能知道你的谋划,又能与官府通气。” 胡三娘费解道:“为什么?若只为诱出沈栗,他直接与奴说,便是牺牲几个人……他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第三百二十章延误救援 “为了叫你听话,叫你不得不依附他。”姜寒苦笑道。 “什么?”胡三娘诧异道。 “你原本的打算是带着海寇去投湘王,到时再由为父站在前头为你打点撑腰。”姜寒耐心道。 胡三娘点头:“父亲身为一任布政使,掌管龄州多年,湘王殿下必然高看一眼。到时候父亲得享高官,女儿手中有兵,又与尤大人彼此照顾,何愁不能飞黄腾达?” “你想的太好了。”姜寒苦笑道:“互相配合总要彼此商量退让,哪有一言而决的好?尤行志此人野心勃勃,自是要将所有好处都攥在手里方肯罢休。” 胡三娘呆呆发愣,听父亲与她分析。 双方合作,一旦产生矛盾便可能分道扬镳,这显然不符合尤行志的希望,因此他要削弱胡三娘的力量。姜家父女手中没了兵马,在湘王眼中的分量便会减弱,想要在湘州立足,就只能选择依附尤行志。 “老夫猜想他接下来会提出娶你。”姜寒淡然道:“你弟弟没被救出来,老夫日后还要指望女婿继承衣钵,日后为父在湘州搏来的好处都会落到他的手中,岂不比与咱们‘彼此呼应’来的爽快?” 胡三娘呼吸急促,气道:“他怎么能?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姜寒嗤笑道:“乖女儿,你煞费苦心教老夫随你去投湘州,却不知黄雀在后。” 胡三娘怔愣半晌,忽怒道:“不成,奴要去问个明白。” “明白了又如何?”姜寒漠然道:“如今我等还敢与他翻脸不成?” 胡三娘气苦道:“父亲!” “老夫是不敢的。当初为了保全家眷,为父不惜主动出首,可如今他们都被留在龄州,早晚要被砍头。失去了那么多,为父反倒不甘心死了。”姜寒苦笑道:“如今除了去湘州,天下哪里还有我等容身的地方?要想去湘州,便只能托庇于他。这人如今是不怕我等与之反目的。” 胡三娘自是也不敢与尤行志撕破脸的,她若真是个性情激烈的,当年也不会以高官之女的身份心甘情愿地“嫁给”海寇首领。然而到底心里郁郁难收,想来想去,失落道:“姐姐若是知道……” 姜寒喟叹道:“若非要引诱沈栗上钩,尤行志根本不会去救你姐姐。她为救老夫抛夫弃子,却只不过是个迫使沈栗追捕逃犯的棋子。若是教她知道真相,岂非要被活活气死?不要与她说,也不要教她再见到沈栗。那杀才既然知道真相,若有机会,一定会试图挑唆你姐姐。” 飞白边打边跑,与敌人纠缠了好一阵,才摆脱追杀。提气狂奔,又跑了半晌,才迎面碰上来援的祁修文。 “你们怎么才来!”飞白恨道。 “路上时有海寇逃窜……你们追的也太快。”祁修文叫苦道:“送信的一来,应大人便下了令,本官可是立马就赶来了。可是不知道确切地点,我等只好先赶到古家,再追下来……哪知道碰上这许多海寇……” 海寇已经被打散,四处躲藏都拍来不及,哪有可能不开眼地拦阻大队人马? 在飞白的怒视中,祁修文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哪怕飞白只是个奴仆的身份,祁修文仍然自觉气短,目光闪烁。 飞白闷头带路,脑海中不断回想祁修文的神情言语。 应如是派错了人! 飞白暗自扼腕,怎么不调才茂来!怎么就偏偏找上祁修文! 沈栗与古家有亲,发现姜氏被人救走,若不马上追击,少不得要被人参上一个渎职懈怠,甚至会被人诬为同谋。这种谋逆之罪,只要负责审案的人“用心”,是很容易被牵连的。何况古冰容又同时失踪,于公于私,沈栗都要硬着头皮立刻追上去。 途中遇到古墨与,知道古冰容出事,便觉对古家歉疚,因担心官兵不肯善待这个“罪妇余孽”,只好派随从护送。 他原本从才茂口中知道尤行志并未带走几个缁衣卫,海寇又是乌合之众,自忖便是碰上些危险,也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哪成想尤行志手下还有一队身手利落的红衣人,而他所期盼的援兵,直到所有兵丁被砍杀殆尽,都没见到半个影子! 祁修文是玳国公府的门人。 沈家与郁家的关系一言难尽,既是同一个战壕的兄弟,也是同一个派系中的竞争者。 沈栗与郁辰又同在东宫,一个深受太子信重,一个却被渐渐排斥。 自从出了郁杨之事后,两家的关系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因此,既使沈栗带着玳国公的书信,祁修文也一直不是很听用。 沈栗势大时,祁修文便跟上来捡便宜立功,沈栗势微时,祁修文便束手观望不肯出力。 而如今沈栗陷入危险,祁修文倒不算落井下石,却能够延误救援。 礼贤侯府如今出头的只有沈栗一个,玳国公府却子孙满堂,没了沈栗,礼贤侯府便是不倒,少说十年之内,也无法与玳国公府争锋了。 作为郁家门人,“除掉”了沈栗的祁修文,自然也会立下大功一件,虽然这个功勋实在有些说不出口,但郁家总会有人感谢他的。 飞白渐渐想得清楚,不觉气得手抖。 发现飞白双眼通红,神色不善,祁修文强作镇定。 只是走的慢些,对方便是想指责也找不到证据。祁修文暗暗安慰自己。这是为了玳国公府,时机太好,不容错过。 为了报答老国公当年知遇之恩,便抛却一次良心又如何?沈大人若真的不幸遇难,日后多给他上几炷香就是。 至少郁家会有人感谢我的。祁修文暗道。 到了那片荒屋前,沈栗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地尸首。有官兵的,有海寇的,倒是不见尤行志手下的缁衣卫与红衣人的,想来是被带走了。 飞白心急如焚,连连催促祁修文寻找线索。 祁修文口上应着,也装着呼喝差役四处搜寻的样子,然而飞白仍能感觉到他的怠惰之意。 飞白气急,暗暗握住刀柄,目露凶光。 此时才茂终于带着缁衣卫赶过来。见了飞白,急道:“我得到消息晚了,你家少爷呢?” 飞白哽咽道:“少爷……我等碰倒围杀,教我冲出来求援,回来少爷就不见了!” 才茂吓了一跳。他可是奉了皇命率人来龄州监察市舶司建立过程的,同时,也有些保护于枕沈栗二人的责任,若是沈栗有个三张两短,回去怎么和皇上交代? 还有太子,还有礼贤侯,想象那二位得知沈栗出事后的脸色……才茂虚弱道:“可见到尸体?” “未曾。”飞白带着的希望道。 “阿弥陀佛!没见就是好事。”才茂捂着胸口,吩咐手下:“还不快去寻找?” 此时缁衣卫们已经意识到出了大事,若蹊跷不见的尤行志果然涉案,整个千户所上下都要被撸掉一层皮! 故此原还有些不服的缁衣卫们听到命令,忙不迭展开搜寻,只盼着立些功勋,好在接下来的检察中得些先机。 才茂见飞白时不时盯着祁修文发狠,不觉奇道:“怎么?” 飞白知道才茂与沈栗有些交情,遂低声将自己的怀疑说给他听。 才茂愕然:“他是有多蠢?” 碰上与“谋逆”两字相关的事情,除非没有任何瓜葛,能够早早避开,但凡牵涉到的,都恨不得表现出踊跃争先,誓擒敌寇的态度。 沈栗为什么宁可冒着危险也要先追缉,连援兵都来不及等?因为怕慢了就要被人指责是附逆! 诸如劫法场、诱杀官员等等,都是十分挑衅帝王权威的谋逆大罪,教人觉出有一丝不妥,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单凭怀疑,就已经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祁修文只想着对沈栗见死不救,他就没想过自己实际上是在帮逆匪的忙吗? 沈栗这等背景强硬的都怕被人指摘,祁修文哪来这么大底气? 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飞白不屑道:“这人的头脑要是好用,怎么会屈居同知之位?” 玳国公府的主要势力都分布在军中,平湘之战正打的激烈,祁修文作为郁家门人,连战场的都捞不着上,可见连郁家人都不怎么得意这厮。 第三百二十一章反做替罪羊 神龛下的地道本就不是十分隐秘,有缁衣卫用心,须臾即被发现。 才茂、飞白顾不得与祁修文计较,连忙率人追去。祁修文虽有心再次拖延,到底不敢,只好怏怏跟上。 不一时发现古冰容尸身,但见旁边沈栗留下的字迹“沈栗之妾古氏“,祁修文脱口道:“沈大人不是追缉逆匪来着?怎地半途纳妾?听说古家有女依从逆匪……” 飞白猛地回头,睚眦欲裂。祁修文吃了一惊,住口不言,随即又觉被个奴仆吓住忒没脸面,心中奎怒,便欲再次开口争执。 才茂冷笑道:“沈大人如何且轮不着我等评判,祁大人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祁修文听出才茂意有所指,想起面前这两人俱是心向沈栗,倒不好当面妄议,只做严肃状道:“此女已经身亡,沈大人却留下手书欲纳她为妾,此事看来着实蹊跷,我等须得细细查验,莫非沈大人另有所指……” 才茂二人早没耐心听他的胡言乱语耽搁时间,打断道:“祁大人既有疑惑,尽管留下来查验,沈大人安危要紧,我等还要尽快追击。来人!” 立时有缁衣卫上来。才茂使了个眼色道:“事涉逆匪,你们两个留下来看守尸身,不要令人‘不慎’毁坏了线索。” 缁衣卫齐声应诺。 才茂瞥了一眼祁修文,与飞白率人继续追。 祁修文被堵得满脸通红,心下愤懑。 这沈栗追缉敌人时还不忘了收妻纳妾,说一句怎么了?老子又不是“诚心”耽误时间…… 见祁修文靠近古冰容尸身,两个缁衣卫拦道:“大人请退后。” 祁修文怒道:“本官要查验尸体。” 缁衣卫上下打量了祁修文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这尸体是我缁衣卫先发现的,自然要我缁衣卫先行查验。再者说,才千户特意嘱咐我等要守好尸体,我等岂敢有负重托?万一被人‘不慎’毁坏了尸体,或是‘不慎’添了点犯忌讳的东西,小的们可没法向千户交差。您说是不是,祁大人?” 祁修文怒道:“大胆!” 他确实有那么点想要伺机做些什么的打算:既然已经出了一次手,不如索性就做到底。哪知道对方根本不让他靠近,还当众对他阴阳怪气地明嘲暗讽。 “小小走吏,竟敢对本官不敬!”祁修文怒发冲冠。 两个缁衣卫翻了个白眼,齐声道:“我等乃尊千户令。” 先前才茂对祁修文的排斥之意溢于言表,又特地留他二人在此,不就是为了防着此人吗? 他二人是跟着才茂从景阳来的,如今已经算是嫡系人马,自然要喜上司之所喜,厌上司之所厌,故此他们不甚买祁修文的帐。 至于祁修文会不会记仇?一个同知,可管不到缁衣卫来,况且他二人日后又要随才茂回景阳去,祁修文便是想要报复也找不到人。 祁修文气闷半日,才见才茂等人垂头丧气回来。 眼见着飞白、才茂二人脸色黑沉,身后的人也没有打斗过的迹象,祁修文心中暗喜,莫非沈栗真的死了? “才千户。可是追到逆匪了?”祁修文试探道:“沈大人在哪里?” 才茂按住飞白欲拔刀的手,盯着祁修文,半晌轻笑道:“可惜了,因为有人故意阻挠援救,沈大人被逆匪劫走了。” 祁修文听说沈栗不见,心下大喜,随即又觉才茂意有所指,大怒道:“才千户,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官不辞辛苦……” 才茂勉强压抑怒气,凑近祁修文低声道:“姓祁的,你以为这种事抓不到确切证据就没人奈何得了你了?老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逆匪与湘州有关!” 祁修文心下电转,瞬间大惊失色。 才茂狞笑道:“这样的案子、再加上沈栗的身份,说不定我缁衣卫指挥使邢大人都要来龄州一行!龄州各衙门上上下下连老底都会被揭出来!不知有多少人要恨你。却不知尊驾一个小小同知可能担待的起?” 祁修文不觉后退一步。 才茂偏向前一步跟上:“你也不想想沈大人为何明知前途危险也要拼命追缉?人言可畏矣!他怕株连东宫和礼贤侯府,你呢?你是谁家的门人?难道玳国公府就不怕被人牵连吗?” 礼贤侯府还算是低调的,如今正逢平湘之战,玳国公府荣宠已极,恰恰立在风口浪尖上,不知有多少人红着眼将其当做靶子。只要有心,便会有人将祁修文阻扰救援的罪名从可疑变成证据确凿,然后牵扯到玳国公府。 玳国公世子如今正在军前领兵作战,有什么比郁家门人“襄助”叛军大闹龄州城、劫走钦犯姜寒和朝廷命官沈栗更教皇帝愤怒的? “想明白了?”才茂嗤笑道:“你有意拖延救援,想必你手下那些兵丁差役都是有些觉察的。尊驾是觉着他们囿于你的官威,礼贤侯府又鞭长莫及,他们不会乱说。可惜,这世上还有很多有心人打算查明真相,他们每个人的官威都比你大,手段都比你高。” 若能扳倒玳国公府,怕是有些人恨不得捏造证据,何况祁修文这种确实下了手的? 见祁修文面色惨白,目露恐惧,才茂方觉心中郁气稍解。招呼飞白,身手将祁修文拨到一边,扬长而去。 还有一些算计,他没有和祁修文说。 被尤行志哄骗,以致缁衣卫调动不灵,法场上走了姜寒,随后救援不及又丢了沈栗,才茂多多少少是有责任的。新任布政使应如是等官员也是有责任的。 若是祁修文老老实实做事,自然是大家一同受罚。可谁叫祁修文偏要暗地里搞些小动作?这恰好是一头替罪羊送到眼前! 有这个蠢材顶在前头,大家要承担的罪责都会小一些。 “把他推出去,也算给谦礼出一口气。”才茂淡然想:“应大人多半不会反对。” 应如是急的两眼发红。 自他上任,祁修文前后打点,殷勤奉承,削尖脑袋要立功。应如是觉着此人虽有些失张冒,但好歹没有与姜寒、乌庆等人同流合污,倒也可以一用。 沈栗派人来求援时,祁修文正在身边,应如是心急如焚不及细想,便派了这人出去。 待忙过一阵,忽地忆起祁修文奉令时游移的眼神,顿时觉出不对。 能成为一域封疆大吏,应如是的头脑是够用的,对朝廷上的利益瓜葛更是了如指掌。往日也与幕僚们议论过礼贤侯府与玳国公府的关系,又想起随从打听过的祁修文曾在文人攻击市舶司时束手观望……哎呀!老夫怕是派错了人! 一厢派人给缁衣卫送信,一厢心中暗暗期盼:祁修文你可给老夫争点气,千万不要做蠢事。 晚了! 应如是只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多想一步,怎么就没想到找与沈栗交好的才茂前去救援? 听说没找到沈栗尸体,逆匪又与湘州有关,应如是手捂胸口,头晕眼花。 “你说,逆匪是将沈栗带走了?”应如是虚弱道。 才茂点头道:“脚印直到岸边,海上还飘着两艘无主渔船。当是换了大船逃走了。” “叫水师去追!无论如何将人给本官追回来!”应如是跳脚道。 “已经派人知会田大人了。”才茂皱眉道:“然而耽搁的太久,如今天色将晚,怕是来不及。” “那也要追!”应如是厉声道:“告诉姓田的,不要管海寇了,只要把沈栗和姜寒追回来,老夫亲自给他敬酒!” “卑下代谦礼谢过大人。”才茂感激道。 应如是摇摇手,喃喃道:“还不如被害了呢。” “什么?”才茂不可思议道:“大人,你说谁?” 应如是呆坐半晌,苦笑道:“才千户啊,你就不想想他们为何就盯上谦礼?” 才茂眨眨眼。 应如是做了个口型。 “火药!”一声惊叫传出正堂。 应如是长叹道:“都是老夫疏漏,总是慢来一步。如今战事正酣,湘州想得到火药也是应有之义,老夫早该多派些人保护谦礼的。若是湘王通过谦礼得到火药配方……” “谦礼绝不会归附湘王!”才茂斩铁截钉道:“今日之危也并非大人之错,而是有小人作祟。” 第三百二十二章惶惑世子 才茂一声“小人作祟”,立时勾起应如是怒火:“尤行志!” “还有祁修文。”才茂补充道:“是他拖延救援,贻误战机,才至逆贼劫走了谦礼。” 应如是微微皱眉,与才茂静静对视,半晌方道:“可行么?” 才茂冷笑:“不过教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而已。” “玳国公府门人……”应如是迟疑道。 沈栗已然不见,应如是自然不愿轻易为其得罪玳国公府。 才茂轻声道:“大人,我等还要向皇上交代。” 龄州之乱已经无法遮掩,朝廷一定会派人下来详查。祁修文有意拖延是实打实的,应如是若为其掩饰,到时万一被人揭出来,难免要被视为同党。 保全祁修文,这个人情未必能卖到玳国公府上,日后却有可能被牵连进去。 应如是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道:“祁修文贻误战机,致使龄州陷于祸乱。既然千户在这里,就交由缁衣卫探查。” 把事情推到缁衣卫去,日后玳国公府提起来,就说是才茂的意思。 才茂也不在意应如是的打算,笑道:“大人放心,卑职自有计较。” 飞白一直沉默不语。见应如是二人商量已毕,方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沈栗交给他的血书与私印,躬身递给应如是,哽咽道:“这是我家少爷教小的呈给大人的。还有……少爷给市舶司写好的书札留在古家,待小的回去找到即呈上。” 应如是一脸感慨:“谦礼临危不惧,犹念差事,当为我辈楷模。” 不管怎么说,沈栗能在生死关头记得把这方私印交给飞白带出来,应如是确实要念他的好。一任布政使的私印,若是落在逆贼手中,还是能做许多文章的。 伸手接过,先收了自己的私印。轻轻展开血书,头一行字映入眼帘:臣沈栗启奏陛下…… 应如是连忙手忙脚乱将其合上,向莫名其妙的才茂二人苦笑道:“这是谦礼呈给陛下的。” 才茂恍然。沈栗当时危在旦夕,要带给应如是的话已经口头嘱咐飞白了,这份血书,是要送回景阳的。 “此物重要,需快些上呈朝廷,还是请才千户费心吧。”应如是道。 如今龄州大案牵涉湘州、礼贤侯府、玳国公府,应如是自觉顶不住,决定撒手不管,万事回避了。 人交给缁衣卫,物也交给缁衣卫,才千户多费心,只要不牵扯到老夫,您随意。 才茂接过血书,也不推辞。交到本官手里更好,若是经由官驿上呈,还怕被人有心换了呢。 飞白回古家找到沈栗的书札,交给于枕,随即决定立时返回景阳。 少爷不见了,他总得回去请罪。 古家到底被姜氏牵连,一家老小都要下狱。好在古冰容有揭露姜氏姐妹密谋劫法场之功,古逸节有出首之义,将来议罪时或可商榷。 沈怡得知女儿死讯,三番两次哭晕。 儿子们稍大后就移至前院,上学读书,唯有女儿古冰容留在身边长大。那女孩能被养成一副莽撞性子,可想而知沈怡有多溺爱她。 得知古冰容身边有沈栗留下的字迹和帕子,沈怡跪求飞白:“且将那孩子的牌位带回去吧。若是古家不幸被诛族,怕是连收尸的都没有。那孩子已经是谦礼的人,叫她进沈家去吧。” 沈怡是担心礼贤侯府知道后,不肯接受古冰容的牌位。想求飞白直接带回去,算是“先斩后奏”。古家倾覆在即,沈怡要安排好女儿的后事才能瞑目。 飞白连忙跪下,为难道:“小人先打发人给表姑娘敛尸,叫她有个安葬之地。待此事了结,再迁往景阳不迟。” 见沈怡欲开口,忙摇头道:“姑太太别为难小的了。便是小的能做主,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带表小姐回去。” 沈栗正被人劫往湘州,就凭古冰容是姜氏的侄女,飞白也不敢将她的牌位带回侯府。何况侯府还有个少夫人呢。自己没顾好少爷,却带回一个妾室的牌位,岂不要气死侯爷? 想到自己要亲口将沈栗落难的消息告知沈家上下,飞白叹息不已。 “你说什么?”沈淳不可思议道。 “小的无能,没顾好少爷,少爷他……他被人劫往湘州了。”飞白艰涩道。 沈淳努力眨了眨眼,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大管家忙上前扶住,连声道:“快请府医来!” “不用!”沈淳止道:“飞白,你过来,好好跟本侯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仔细的讲!” 沈淳还能强忍悲痛,勉力镇定。老夫人田氏得知恶讯后却立时厥过去。 沈栗是她最得意的孙子,也是沈家最重要的后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自觉无颜去见先夫。 好容易恢复神智,田氏吩咐道:“告诉家人们都闭紧了嘴,万不可教谦礼媳妇知道。” 李雁璇生下儿子,每日里盼丈夫回来盼的望眼欲穿,田氏万不敢叫她知道沈栗出了事。 郡主一叠声应着:“儿媳晓得。母亲不要忧虑,谦礼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 田氏叹息道:“吉祥话当不得真。咱们沈家要艰难了。” “咱们沈家要艰难了。”听过飞白禀告,沈淳令人找来世子沈梧。 “谦礼被掠往湘州,或是附逆,或是自戕,或是逃逸。”沈淳轻声道:“为父自信谦礼绝不会附逆,但想必朝中有很多人恨不得他投向湘王。沈家危矣。” 沈梧乍闻变故,瞠目结舌。 “谦礼不在,安智,你是咱们礼贤侯府的世子,”沈淳看着长子,沉声道:“日后你要将咱们侯府撑起来!” 沈梧呆呆听着,脑中轰轰乱响,一时思绪繁杂。 沈栗在时,他不平过,委屈过,争过抢过,最后总算有了自知之明,打算安生过活了。今日沈淳却忽然将他唤过来,告诉他:我们沈家将来都指望你了,你要立起来。 家族终于要依仗自己,父亲终于肯正视自己,沈梧觉得自己该高兴、该得意,然而……没有。 “我不行!”沈梧惶惑道。 沈淳静静地看着他的长子。 沈梧急道:“谦礼那么聪明,他能逃回来,他不会死的。” “但他现在不在。”沈淳咬牙道:“安智,你好歹是侯府世子。” “我不行!”沈梧望着父亲,虚弱道:“父亲,您也讲讲理。儿子前半生都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安分的世子,你想我与世无争,万事听谦礼的安排,儿子如今好容易学会了。现下您又要我出头,儿子不会啊。” 沈梧惶惑道:“儿子不会!我没有谦礼那样的人脉,没有他的才华。出了侯府,谁认得我?太子殿下不会倚重我……” “你无需和谦礼一样。”沈淳柔声道:“也不是哪家的子弟都能和谦礼一样。你只要做好一个世子就行。若是皇帝召见你,你就好生搭话。若是别人欺上门来,你就回击……” 看着沈梧迷茫的眼睛,沈淳的心渐渐沉下去。 这个儿子立不起来。 长期居于后宅,已经将沈梧的心性磨平,少小时那点聪敏早已不见,只剩下沈淳以往所期望的安分。 沈梧的资质及不上沈栗,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性也及不上沈栗。 不是人人拥有都有力挽狂澜的心机才智。 还有谁呢?大的不争气,小的还没长起来。沈淳心下凄凉,努力鼓励沈梧:“……只要尽力去做就好。这是我沈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一定要用心!” 容蓉与沈梧早已形同陌路,今日却特意跑到正房等着丈夫回来:“父亲找你去书房了?” 沈梧望向妻子微微发亮的眼睛,心下不由升起一股厌恶,只随口应了一声。 “也该郎君出头了。”容蓉欢快道:“方才母亲派人来嘱咐不准向观崎院透露消息,教妾身说,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容氏!”沈梧厉声道:“你给我安生些,不要惹事!” 容蓉吓了一跳,含泪道:“妾身都是为了谁……” “只看得见后宅里这点计较,”沈梧不耐道:“家里遇到了难关,你还当是好事。” “什么?”容蓉惊道。 “沈家若是过不得这个坎,”沈梧静静道:“你就回娘家算计去吧。” 第三百二十三长构陷 交代过世子后,沈淳立即往宫门递牌子,求见皇帝。 跟着骊珠快步走进乾清宫,沈淳发现太子也在这里。 行罢大礼,沈淳与太子面面相觑,均看到对方眼中焦灼之意。 殿中气氛异常沉重,邵英正看着缁衣卫快马送来的血书。 耳听得邵英微微叹息,太子与沈淳心中一沉。 “明日早朝,怕是有不少人要参沈栗投敌。”邵英道。 “父皇,儿臣可为谦礼担保,他绝不会投靠湘王。”太子立时道。 沈淳感激地看了太子一眼,忙伏地叩首:“臣全家身沐皇恩,万死不足以报之。上下三代,历无犯法之男,更不敢有不忠之心,请圣上明察!” 邵英叹道:“朕知道,他们也知道,可这世上从来不缺存心闭眼障目的人。” “皇上!臣……臣……”沈淳哽咽道:“微臣……伏惟圣裁。” “父皇!”太子急道:“沈栗行走积年行走东宫,无时不兢兢业业、克勤克勉,不曾有半分懈怠,更不曾有半点不忠不敬之态,他怎么可能投敌?” 沈栗如今堪称东宫门下第一人,他若被判定投敌,太子不但要面临识人不清的质疑,而且还会失去很多助力——沈栗的父族礼贤侯府、妻族户部尚书府、甚至母族晋王府都要倒。 为了不触动皇帝忌讳,东宫势力本就不大,如今再被砍下去大半,太子有一口血好吐。 沈淳在阶下痛哭流涕,心下却不甚恐惧。 他伤心的真正原因是一旦痛失沈栗,礼贤侯府便要陷入后继无人的困境。而非担忧沈家是否会真的被抄家灭门。 知子莫若父,沈淳知道,虽然沈栗行事看似温和周全,其实脾气不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湘州使人将他掠去,教他栽了偌大个跟头,沈栗还指不定怎么记仇呢。加之沈家全家老小都在景阳,湘王想收服沈栗是难上加难。与其担心儿子投敌,不如担心儿子最终无法脱困,选择一死了之。 沈栗既未投敌,那他是否会“有罪”,就看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会希望沈栗被扣上附逆的罪名吗? 沈栗是东宫辅臣,但他是被皇帝亲口夸赞过,又是被皇帝派到太子身边的。若是太子被坐实了识人不清,那皇帝呢? 邵英当然不希望沈栗获罪。他对礼贤侯府、对沈栗都是满意的。沈家人胜在识趣忠心。邵英想要军权,沈淳就能立即赋闲。邵英不喜欢世家朋党,沈家娶妻选婿时便有意避开勋贵。 沈栗在东宫多年,从来只立功不犯错,这个人用起来如臂使指,已显能臣之姿。对皇帝来说,如此出身可靠又有才干的臣子,也是不多见的。 何况沧澜书院、祺祥商团、如今已经广泛种植的土豆玉米、市舶司等等,都是出自沈栗的建议,若是此人获罪,那这些计划难免被指为异端,统统都要废弛。 市舶司已经上报新增税款,数额堪称巨大,单为着那些银子,邵英也不允许沈栗被人诬陷。 然而,邵英点了点案上密折,心下为难。 龄州布政使应如是与缁衣卫千户才茂告龄州府同知祁修文有意拖延救援,致使沈栗被劫,逆匪逃脱。 一个地方同知,当然不能与东宫辅臣相较,但邵英方才得知,祁修文是玳国公府门下。 若沈栗不背这个黑锅,被问罪的就该是祁修文,进而被有心人牵连到玳国公府。 邵英微微叹息,玳国公世子如今还在军前领兵呢。 礼贤侯府也好,玳国公府也罢,都是邵英的拥趸,无论哪边获罪,被削弱的都是邵英的力量。 近几年邵英确实有打压玳国公府的意思,但时机和范围都是在他的控制之中的,而不是如今面临二选一的境况。 郁家是不是故意向沈栗下手?邵英不禁怀疑。 趁着平湘之战,在自己需要倚重玳国公府的时候,设计沈栗,让自己不得不在这场二选一的官司中放弃礼贤侯府,郁家便可以在武勋中真正的一家独大。在自己扶植起新的势力与之抗衡之前,郁家便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打压。 邵英负着手踱来踱去。 不,不对,郁家怎么会知道湘州要劫沈栗去? 没准儿是临时起意? 也或许是早与湘王暗通款曲? 邵英思来想去,只觉心烦意乱,挥手道:“汝等先退下。” 太子与沈淳茫然对视,皇上到底打算怎么处理此事?倒给个准话。 邵英望着太子二人的背影,默默发呆。 骊珠轻手轻脚上来续茶,不防邵英忽开口:“近日玳国公担忧世子茶饭不思,中午那道鹿筋不错,教御膳房给玳国公送道过去……你亲自去送。” 骊珠顿时心中一动。 御膳房特意在食盒中添了小炉,故此菜到了玳国公府仍然热气腾腾。 玳国公谢恩道:“圣上不以臣老朽无用,时时加恩,老臣感激涕零。” “国公爷为我盛国立下汗马功劳,世子又在军前为国尽忠,万岁多有眷顾,正是君臣相得的佳话。”骊珠笑道。 玳国公哈哈大笑,亲手向骊珠手中塞了个荷包。 骊珠掂了掂荷包,轻轻叹了口气。 玳国公微微一惊,这荷包已然不轻,莫非这太监还嫌少不成?固然是皇帝眼前得用的,到底是个阉人,未免太过贪婪。 心中虽有些不满,玳国公仍是向袖子里掏。 骊珠忙低声道:“国公爷误会奴才。唉,奴才方才只是想到日后得荷包的地方怕是要少一个了。” 玳国公眨眨眼,挥手示意家人退避,将掏出的荷包向骊珠手中一塞,轻笑道:“莫非是哪家要倒霉了?” “礼贤侯府……”骊珠乍觉失语,忙道:“哎呀,奴才出来的久了,国公爷快享用吧,奴才这就要回去……” “公公,公公。“玳国公听得一声礼贤侯府,连忙拦住,将腰间玉佩解下,向塞给骊珠:“这玉佩跟随老夫多年,日后但有难处,公公拿着它做凭证,我郁家门下再无二话。” 骊珠攥着玉佩,迟疑半晌,方低声道:“如今城里正闹得沸沸扬扬,沈栗被人掠去湘州了。” 玳国公连忙点头:“只听说沈栗无辜被劫,却不知其安危如何?” 见骊珠还在犹豫,玳国公急道:“公公且透露一二,老夫感激不尽。” 骊珠叹道:“罢了。据说沈栗是投敌了,皇上……” 玳国公屏着气,听骊珠口中轻轻道出:“皇上大怒。” 玳国公殷勤送走了骊珠,立时吩咐人打探沈淳行踪。不一时得到回报:“礼贤侯递牌子求见皇上,听说从宫门里出来时神色沉重,眼睛都是红的。” 骊珠回宫复命,邵英问:“你去时看玳国公神色如何?” 骊珠笑道:“玳国公面色沉重,但气色还好,声音也洪亮。” “气色还好。”邵英漠然道:“不是茶饭不思吗?” 骊珠微微垂目:“许是托皇上赐膳的福气……” “一道菜有什么福气!”邵英冷笑道,还欲细问,忽被骊珠掏出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骊珠是收好处的,但他有个“习惯”,就是先把得来的孝敬请皇帝过目,告知是哪个送来的。待皇帝点了头,东西才归他。 这是他表现自己忠心的手段。毕竟,没有皇帝的信任,也就没有他这总管太监,更别提好处。 当然,若玳国公知道骊珠有这么个习惯,大约会后悔不迭。 今日的好处中有一方玉佩教邵英看的眼熟。 “他怎么将这东西也送出来?”邵英心下一转:“这礼未免太重,他对你有所求?” 骊珠低下头,目光闪烁道:“玳国公打问万岁如何看待沈栗事,奴才不敢泄露禁中语。” 骊珠伺候邵英几十年,他往日良好的信用和邵英对玳国公府的忌惮帮了大忙—— 邵英默然良久,咬牙道:“其心可诛!” 骊珠轻轻松了口气。 沈栗的事,是他故意在玳国公面前提起的,“皇帝大怒”也是他主动与玳国公说的,是他暗示玳国公自己是可以被收买的。但玳国公若无心,这方玉佩也不会落到自己手中。 不对诱饵垂涎,堂堂国公,怎么会轻易入罄,被人诓骗? 第三百二十四章遗泽 御膳房的鹿筋香糯软烂,玳国公也没吃出滋味来。 一整晚在书房中来回走动,到得天明时,袖中揣着两份折子:一份是为礼贤侯府辩白的,一份是参沈栗投敌的。 今日早朝着实热闹。御史们自觉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有参沈栗的,有参应如是的,还有参缁衣卫的。何宿终于学了乖,没有赤膊上阵,只示意手下人出头。不过经过历次打击,言官们对何家的能力产生质疑,没有拿出死谏的架势。 事实上,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沈栗会附逆。 东宫门下第一人,只要熬到太子登基,便可直上青云,带着礼贤侯府鸡犬升天,怎么可能去湘州做贰臣,带累全家去死? 但该参还是要参,扒拉下来一个,就能上去一个。 邵英坐在龙椅之上,阴着脸,一言不发。 沈淳跪在大殿之中,垂着头,一言不发。 骊珠伺立在龙案之旁,看不清神色。 玳国公迟疑良久,忽听得有参祁修文的,心下一惊。 如今要么将祁修文推出去顶罪,但此人是我郁家门下,怕是割也割不清,说也说不明。 要么索性参倒了沈栗,掀了礼贤侯府,从此后我郁家独大,得皇上倚重。 玳国公喉头滚动,摸了摸袖中折子,想起不得不赶出门去的孙儿郁杨,皇上对玳国公府的斥责,昨日骊珠透露的消息,礼贤侯从宫门出来时的神色…… 皇上已经厌了沈家,我郁家又正为朝廷平叛,这一本还是有胜算的。 对不住了,沈侯!你我当初同生共死,如今却落到这不可共存的地步,可谓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老夫乃为家族一搏,倘若沈家不幸获罪,还请见谅。 玳国公一本奏上,参了沈栗。 如今玳国公府可真是烈火烹油时。世子在军前领兵,皇上时时降恩,门前车马不停。听说昨日还特意赐下御膳,总管太监骊珠亲自送到府上。 故此玳国公的奏折递上去,仿佛信号一般,参沈栗的折子顿时蜂拥而上,铺满龙案。 沈淳目光微动,看了玳国公一眼。 玳国公耷拉着眼,做老眼昏花状,只当未见。 沈淳带着满脸失望,垂下头去,却在嘴角露个讥讽的笑容。多年交情,自己还要唤一声世叔的人物,如今却要落井下石。通家之好抵不过功名利禄,可叹,可笑。 玳国公不知道,沈淳的颓唐,和朝臣们对他的云合景从,恰恰挑起了皇帝的忌惮。 邵英瞳孔微缩。 玳国公府如今就能在朝中掀起如此大的声势,力压礼贤侯,若是如了他的意,日后玳国公世子再携胜而归,只怕朝上就再没人能同郁家抗衡。 这还了得?他们今日能颠倒黑白,诬陷礼贤侯府,焉知日后不会犯上作乱? 玳国公果然野心勃勃! 说到底,在一位致力于集权的皇帝眼中,较之栈恋权柄的玳国公,还是痛快赋闲的礼贤侯更可爱些。 “湘州还没有动静,你们就吵起来。若是如今便议了礼贤侯府的罪,日后沈栗为国死难了,朕当如何对天下人解释?”邵英皱眉道。 朝上静了一静,玳国公心头一颤。 “不过,如今沈栗涉案,若不处置,日后此人果真附逆了,朝廷也要丢尽脸面。”邵英沉思道。 玳国公:“……”当年领兵时都没这么患得患失。 邵英沉默良久,方道:“着礼贤侯府上下一应族人禁足,一应供给由缁衣卫承运。” 玳国公一颗心落下,好,只要沈家人不能在外奔走呼号,玳国公府便占尽优势。儿子就在军前,便是沈栗有幸自湘州得脱,也会被截住——总会有令人满意的消息传来。 沈淳一颗心落下,好,禁足府中,正可避开风浪。有缁衣卫监视,想来无人能趁机阴谋陷害。 “至于龄州……”邵英厉声道:“朕很失望!先是姜寒,如今又出了逆匪!这龄州还是朝廷治下吗?” “皇上息怒,臣等万死!”大臣们俱都伏地请罪。 “邢秋,你亲自去查,尤行志是你缁衣卫的人,去给朕查清楚!”邵英怒道:“给朕仔细的查!你要给朕一个交代!” 邢秋得知龄州缁衣卫千户所出了事,早就火烧眉毛。今日这密探头领特意跑来参加早朝,邵英命他亲自去查,倒教他喜欢。 “臣遵旨!”邢秋领命。 玳国公的心又提起来,祁修文…… 邵英看了看玳国公,吩咐道:“玳国公之孙郁辰侍奉东宫,克勤克勉,今迁其为詹事府左司直郎。” 玳国公的心彻底落下。皇帝突然提拔起郁辰,正是要大用他的意思。果然,没了沈栗,就该我郁家儿郎出头了。 现下只要赶在邢秋之前封了那胆大糊涂同知的嘴…… 皇帝宣布散朝,玳国公与沈淳漠然对视,各自离开。 回到乾清宫,邵英忽命骊珠:“你去嘱咐邢秋,命缁衣卫好生照料礼贤侯,不要教人冒犯了他。另外,一会儿看着人散了,教才经武过来。” 邵英秘密召见了才经武:“玳国公重病,朕欲召郁世子回来。” 才经武只觉心脏剧烈跳动。玳国公方才还活蹦乱跳的……皇上这是不信任玳国公府了,这是要换将! “奴才听凭圣上旨意!”才经武伏地道。 “郁家在南方经营日久,你去后能镇得住吗?”邵英盯着他。 “奴才原为皇上肝脑涂地!”才经武坚定道。 “朕会赐你密旨,有阻拦军令者,杀无赦!”邵英沉声道:“才经武,你大约会是第一位被记入青史的内监将军,不要让朕失望。” 才经武热泪盈眶道:“奴才出身低贱,没有皇上恩德,早成灰土。奴才万死不足以报皇恩!” 邵英嘱咐道:“好生准备,你带着腾骧左卫押运军资,待玳国公世子离了军前……” “奴才明白,”才经武会意道:“不可在玳国公世子面前漏了行迹。” 邵英微微点头。才经武能成为领兵之将,手段是不差的。此人也曾在南方驻守,又有腾骧左卫跟随,只要玳国公世子离开大营,才经武一定能控制局面。 邵英担心玳国公世子会反叛,却不担心才经武。这天下除了他,又有谁会给一个内监这么大权势? 朕登基廿余年,没有你玳国公府,就真的无人可用?邵英微微冷笑。 眼见邵英下密旨要诓回玳国公世子,骊珠知道自己的算计成功了。 “皇上本就疑心玳国公,奴才只是加了把火而已。”骊珠暗道:“既然如今玳国公府与礼贤侯府不能并存,奴才自是要保沈家的,也算不负皇贵太妃恩德。” 沈家那位皇贵太妃,谥号端明皇太后,历经先皇一朝荣宠不衰,代先皇后照顾邵英兄弟二人,又协同礼贤侯府一力推邵英上位,自然不是一般女子。伴君如伴虎,她一手扶植起邵英,没有给礼贤侯府谋求半点利益,却总要给娘家留个后手。 骊珠能被先皇选中,当然是忠于皇帝的,但关键时刻传句话,有时也能救命。 便是邵英也不知道,这位先皇亲自给自己选的总管太监骊珠,原是与皇贵太妃有些渊源的。 沈家不再送女孩进宫,沈淳赋闲,沈栗得太子看重,骊珠自是没有用武之地。但如今到了生死存亡时,骊珠稍稍煽风点火,便可解沈家之围。 沈淳整整跪了一个早朝,回府后只觉浑身疲乏。好在得了骊珠暗示,不再担忧沈家会一朝倾覆。 默默来到颜氏院中,与这个为他生下一子二女的妾室相对而坐。 危机过去,沈淳才有时间为自己的儿子难过。 想起往日里沈栗种种好处,沈淳不觉泪流满面。我家的千里驹,我沈淳的儿子,还能活着回来吗? 颜氏一头扑到沈淳怀中,放声大哭。沈淳毕竟还有沈梧,还有沈柿,颜氏却只得沈栗一个儿子。 数年前沈淳一声令下,沈栗被记为嫡子,不算她的儿子了。颜氏既为沈栗高兴,又深受打击。而如今,她要彻底失去儿子了。 “妾身宁愿他附逆!”颜氏绝望道:“只要他活着就好!” 沈淳捂住颜氏的嘴,最终没有斥责她大逆不道,只道:“府外都是缁衣卫,慎言。” 第三百二十五章劝酒 在何家与玳国公府纷纷派人南下,誓要让沈栗再不得回到景阳之时,沈栗等人仍在海上飘着。 陋室阴湿,童辞裹了裹身上衣衫,看沈栗仔细地将茶盏架在炭盆上。 这屋子不见天日,寂寥空旷,便是油灯也只有豆大点萤光。童辞怀疑若非少爷与他关在一起,彼此还可闲聊打发时间,自己怕是早就疯癫了。 然而少爷却对这等苛待不甚在意,凉饭凉茶也吃得,冷言冷语也受得,每日里除了与他闲聊,便兴致勃勃地研究起炭盆的多种用法……如今已得出了二十一种。 门扉轻响,童辞本以为是送饭的过来,不料进来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尤行志。 随侍的侍卫们提着灯,将室内照的通明。沈栗二人已经很长时间不见强光,一时之间颇觉不适,微微眯着眼。 尤行志缓缓环视一圈,只做讶然状:“哎呀,本官真是疏漏了。不想三娘竟如此慢待客人,得罪得罪。” 童辞翻了个白眼:唱红脸的来了。 沈栗轻笑道:“无妨,千户贵人事忙。” 将沈栗面色温和,不复登船时疾言厉色,尤行志暗暗点头。多日过去,想来这厮吃足苦头,终于懂得妥协两个字怎么写。 “大人得了麻高义的家财?此人还活着吗?”沈栗忽然问。 尤行志微微讶然:“沈大人何有此问?” 沈栗指了指一个侍卫的手:“在下记得这扳指之前是戴在麻高义手上的,据说是个舶来品,被他把来做印章。这东西总不会随意送人。姜寒案后,麻高义同他的家财一同不见,在下还奇怪此人去哪了,原是落在大人手上。” 尤行志目光轻瞟,那侍卫赧然将扳指摘下来,塞入怀中。 沈栗叹道:“连私印也离手了,想来家财也保不住。” “本官与麻高义到底是相识一场,当日见他落魄,便托三娘将此人救起,免得他要受酷吏拘役。”尤行志一脸悲悯道:“可惜他家族倾覆沦为逃犯,心中郁郁终致一病不起。临死前深感恩义,故将家财全数托付。” “感念恩义故而奉献家财。”沈栗细细品味,与尤行志相对而视,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麻高义的银子给他亲娘花用都舍不得,还能自愿留给尤行志?为了教他吐口,尤行志和胡三娘大约废了不少劲儿。可惜,麻高义劳心劳力积累一生,为钱财不惜触犯律法,到头来却做了别人嫁衣裳。 “麻高义家资巨富,他的‘馈赠’,却是好大一笔银子。”沈栗笑道:“还未恭喜大人得遇财神。” 尤行志正色道:“本官身在湘州旗下,安能于王爷并诸位同僚共举大业时自谋私利?这笔银子自当奉献给王爷以充军资。” 沈栗感叹道:“大人果然高义,湘王殿下不会亏待您的。” “不敢谋求厚赏,唯尽心而已。”尤行志大笑。 沈栗微微摇头:“千户此行带回前龄州布政姜寒使以及在下、又有麻高义巨资,推动龄州纷乱,危及朝廷体面。这都是大功,想来湘王殿下必然大悦,千户步履青云指日可待。” 尤行志笑得越发畅快:“借大人吉言。” 沈栗微微垂目,转了话题:“却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见教,莫非是要靠岸了吗?” “还需几天。”尤行志微笑道:“在下今日却是请大人喝杯喜酒的。” 沈栗诧异道:“不知什么喜事?莫非是预祝大人高升?” “预祝哪算喜事?”尤行志笑道:“乃是为在下娶妻之事。” 沈栗挑眉:“胡三娘?” 尤行志微微点头:“先妻亡故多年,幸遇佳人相伴,也该给她个名分了。” “娶妻大事,为何不回到湘州张罗?这船上既无宾客满堂,又无三媒六证,未免潦草了些。”沈栗奇道。 “乃是家岳所命。”尤行志微笑道:“家岳与三娘失散已久,如今好容易重聚,自然要为女儿打算。可怜三娘委身海寇,又孀居多年,家岳自然急于见他成婚。” 事实上,是尤行志急于和姜寒、胡三娘结为新的同盟。做了姜寒女婿,这对父女投靠湘王后就要给他卖命。他潜伏龄州多年,在湘州反而没有根基,一个做过布政使的岳父显然是不小的助力。 被他狠狠坑过,如今已走投无路的姜寒父女似乎也已经认命,再不提往日恩怨。毕竟,没有尤行志,他们也无法在湘州立足。故而尤行志只稍稍试探,姜寒微一思忖便满口应承。 “满船同仁皆为宾客,又有姜大人之命,至于媒人,却要烦劳沈大人了。”尤行志道。 沈栗唯一迟疑,慨然应诺:“大人不嫌在下年轻浅薄就好。” “多谢大人。”尤行志心下暗喜。沈栗既然应承,显然是有和解的意思。必是这几日“想开了”,不再抗拒去湘州。 到底是高门子弟,从小受不得苦。若是当日立时威逼,指不定这厮便一口气撑着士大夫的气节,慨然就死;放到这阴森屋内慢慢磋磨着,反倒被磨平了那点英雄气。 姜寒捂着闷痛的肚腹,朝担心地望来的姜氏微微摇头。 见父亲无恙,姜氏便又发起了呆:这时候古家应该已经被下狱了吧?不知有没有过堂?我那可怜的墨与年纪还小,不知差官有没有为难他?还有郎君…… 这女子在古家时疯狂地想救父亲,如今却又疯狂地想念儿子和被她舍弃的丈夫。 姜寒轻轻叹息。如今落到如此地步,自己和三娘都算是咎由自取,哪个也不清白。唯有二女是被无辜连累,抛夫弃子,白白做了他人棋子。 “三娘可恨,”姜寒漠然想:“老夫亦可恨。” 门口微微骚动,却是尤行志引着沈栗进来。 姜氏立时要扑过去拼命,被人拦下。姜寒止道:“这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不要闹。” 姜氏虽红了眼,到底坐下来。 见姜寒面色发青,唇现紫绀之色,沈栗微露笑意。 姜寒的脸色却越发青了。 尤行志笑道:“日后我等要同殿为臣,往日恩怨不妨一笔勾销。” 尤行志自是希望众人“和解”的,既然一起投了湘王,何不成为彼此人脉? 姜寒默然无语。 沈栗持了酒壶,亲自为姜寒斟满,软言道:“在下德薄才鲜。往日里觍颜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望着沈栗和软样子,姜寒抖了抖嘴唇。 尤行志催道:“岳父?” 姜寒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沈大人多礼了。” 沈栗微笑道:“先干为敬。” 一杯酒下去,见姜寒迟迟不动,沈栗诧异道:“大人莫非不肯原谅在下?” 尤行志也微微皱眉。他原预想沈栗倨傲不肯俯首,不想竟是姜寒执拗不已。 虽然都是被他诓来,但在尤行志心里反而更看不起他这便宜岳父。沈栗毕竟是“无辜被劫”,而姜寒确实是罪官。 沈栗都按照他的意思表示和解了,姜寒凭什么不肯遵从? 尤行志蛰伏多年,此番好容易立了大功扬眉吐气,更容不得别人违逆自己的意志。 “岳父。”尤行志沉下脸。 姜寒捧着酒杯,仿若喝药般喝了下去。 沈栗与尤行志均露出了笑意。 沈栗这厮本就是从酒桌上穿过来的,论起奉承劝酒的能耐堪称不凡。他摆出了讨好尤行志的架势,正搔到了此人的痒处。眼见着先前出身、前程皆不凡的侯门子弟使劲浑身解数逢迎自己,尤行志意得志满,好酒一杯杯下去。 姜寒忝居次席,只好勉强跟着喝。稍一迟疑,沈栗便摆出一张“你果然不肯原谅我”的委屈脸,或是诧异:“难道大人以为下官夸赞千户的话不对吗?” 尤行志正在兴头上,那里肯容姜寒拖延:你不喝,岂不是下我的脸面? 沈栗与尤行志的脸越喝越红,姜寒的脸却越喝越青。到后来,沈栗反而拦道:“大人气色不对,敢是身体不适?” 姜寒得了台阶,忙道:“近来老夫肠胃有些弱。” 沈栗道:“许是不适船行,老大人且罢了酒吧。” 尤行志仍以为姜寒乃是托词,暗暗不满。 却不料姜寒渐渐频繁捂着肚腹,面现痛苦之色。不一时,竟一口血喷出来,直挺挺倒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见缝插针推一把 酒宴顿时大乱。 姜氏猛地扑过来,哭号着想扶起父亲,无奈气力微弱,哪撑得起姜寒的身体。 姜寒只伏在地上,慢慢地、一口口血吐将出来。 姜氏撕心裂肺道:“你们救他啊,救他啊!” 沈栗忙道:“这怕是内脏坏了,船上若有郎中,快请过来。” 尤行志为难道:“当日撤离的急,那来得及带郎中?” “你们莫非不想救他!尤……妹夫,你想想办法!”姜氏一把抓住尤行志。 尤行志不耐道:“来人,先将姜大人扶起来。” 好好地,竟被被搅了婚宴,诚非吉兆。尤行志颇为不悦。 船上并无郎中,好在尤行志手下都会武,平日总有拼杀,俱都随身带着上好的伤药,外用内服皆有。七手八脚灌将下去,姜寒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新娘胡三娘也从新房冲出来,望着姜寒泪流满面,却束手无策。 姜寒此时还算清醒,见三娘过来,费力道:“你来做什么,大好的日子,怎么能出新房?” 胡三娘摇头道:“父亲突发疾病,女儿怎么能不来照看?” 姜氏扯住三娘,怒道:“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吐血不止?分明是被人害了!是沈栗,一定是沈栗。” 沈栗讶然道:“众目睽睽之下,在下一直与尤千户喝酒。这酒菜俱是船上来的,在下从未沾手,大家用了都没事,怎么就成了在下害人?况且姜大人方才也自承肠胃不适,这多半是不适船行,又饮酒过量而引发宿疾。姜氏,我知你宿怨难消,却不容你胡乱诬陷!” 胡三娘厉声问:“既知家父肠胃不适,为何要灌他酒?” “第一,姜大人是饮酒之后才自承不适,先时未有半点征兆,我等皆不知其有恙。”沈栗严肃道:“第二,本官从不曾逼迫姜大人饮酒。先时只是在给姜大人赔礼时与他共饮一杯,之后便与尤大人对酌,姜大人次席相陪,随意自饮。尤千户当面,可为夫人解疑。” 尤行志微微皱眉。 沈栗这话虽有些攀扯他的嫌疑,却也有些道理。沈栗并不狠劝姜寒饮酒,与之相较,倒是他自己压着姜寒多饮了几杯。若是由得二女诬赖沈栗,那他呢,是否也要为姜寒的急症负责? 尤行志却不愿背这口锅,低咳一声,埋怨姜寒道:“岳父既然不能痛饮,何不早说?” 姜寒苦笑。 这是他女儿的喜宴,身为亲父哪能推脱?他又不愿得罪这位便宜女婿,只好强忍不适用了几杯。谁成想…… 姜氏见尤行志肯为沈栗做背书,姜寒又自认倒霉,知道无法追究,恨的咬牙切齿。 “如今说这些也无用。”尤行志道:“岳父还请放宽心思,好生修养。” 放不开!姜寒叹息。 他急于将三娘嫁给这个性情诡谲的狠毒女婿,又扯下脸面极力讨好,便是因为这些天自觉身体不好,时常腹内疼痛,疑是在狱中受了拷打,留下暗伤,影响寿数。先将女儿嫁出去,万一自己有个好歹,三娘与尤行志有多年的露水情,又占了个名分,这人总不至于吝于给她一碗饭吃,三娘又可照料她姐姐。 如今他六亲皆无,只剩两个女儿,故而越发看重。不觉将往日恩怨抛却,细心为她们打算。 却不料这病说来就来,连婚礼都没熬过去。 姜寒的心渐渐凉下来。如此症候,八成是治不好的。为什么不晚些?便是明日也好。 “贤婿不用管我,”姜寒喘息道:“你与三娘的大日子要紧,不要误了时辰。” 尤行志摇头道:“孝道为先。岳父正逢重病,我等哪能只顾自己喜事?三娘,你且换了装束,与二姐一起为岳父侍疾。” 姜氏所有心思都放在父亲身上,立时摘却钗环,招呼人将姜寒抬回房中。 三娘心中有些迟疑。她与尤行志来往不是一天两天,尤行志若真想娶她,以前怎么半点意思不露,反而是劫出父亲后才提起?若是父亲有个好歹,这半截婚礼还能继续下去吗? 眼见姜氏吃力地去扶父亲,却不容她再细想,只好忍下心中怨愤,上前帮忙。 姜寒被扶到侍从背上,被背着向房间去。闭上眼睛,掩饰心中失望。 什么侍疾?拖延时间而已。若自己一病死了,三娘便面临着孝期,还怎么成婚?尤行志这是要悔婚! 尤行志微微垂目。他要娶胡三娘,多半是为了得到姜寒襄助。没了姜寒这等可在湘州争得一席之地的父亲,胡三娘不过是个稍有姿色又失去人马的流匪婆子,哪有资格做自己的正妻?若是日后她识相,肯为自己尽心竭力,便以妾室之位偿之即可。 “千户不必忧心,”沈栗诚恳安慰道:“如今您立下大功,正是吉星高照之时,想来可惠及家人。托您的福气,姜大人必会逢凶化吉。” 尤行志哪是肯教别人分享自己福气的人! 本就为姜寒搅了婚宴烦心,闻听此言更是郁闷不已。然而沈栗说的又确实是好话,只好尴尬笑道:“承您吉言。来人,给沈大人换个好房间。” 既然沈栗已经服软,尤行志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成!”三娘等人已走到门口,闻言立时回身怒道:“这厮与家父的病症有关!你不肯杀他,奴可以退让,但也不能让这厮好过!” 尤行志微怒。这女子追着酒宴的事不放,莫非还想牵连到本官身上? 沈栗缓言道:“无妨。令妻乍逢巨变,难免奎怒。那屋子在下住的还好,左右不过几天便靠岸,无需挪动了。休为了在下损了千户夫妻情谊。” 尤行志考虑着若是姜寒病情好转,没准自己还要与胡三娘成亲,倒不好立时撕破脸。左右沈栗要做好人,记他一份人情便是。 “如此委屈沈大人了。”尤行志假惺惺道:“来人,给沈大人多添个炭盆,饭食也要精心。” 沈栗唇角微勾。尤行志先还说不知胡三娘苛待自己,怎么会知道炭盆和饭食之事? 童辞缩着脖子跟着沈栗回到屋内。待守门人走开,童辞凑到门边细听,知道确实无人了,方凑近沈栗悄声问:“大人怎么做到的?” 沈栗看着他神情莫测。 “大人,小的如今也算与您同甘共苦,”童辞正色,发誓道:“若是小人敢背叛沈大人,教我如同姜寒一般肠穿肚烂。” “肠穿肚烂?”沈栗轻道:“可不就是肠穿肚烂么?” “可他开宴时还好好的。”童辞疑道。 “他不是自承胃肠不适吗?”沈栗拿起棍子将炭盆拨旺:“姜寒乃朝廷钦犯,注定必死无疑,在下今日只不过推了一把而已。” 姜寒早就被灌了毒药,如今正慢慢发作。他不肯痛快死在法场上,早晚要将一副胃肠烂掉。 今日才一照面,沈栗便发觉姜寒气色不对,断定其已然毒发,故此才想方设法挑拨尤行志逼迫他饮酒。 肠胃本就慢慢坏了,再逢烈酒,喝出一个胃出血有何奇怪? 旁人不知根由,才觉无迹可寻。便是姜寒本人,也不知自己早已中毒。 “既然姜寒注定要死,大人为何要如此费心?”童辞疑道。 “为了尤行志与胡三娘啊。”沈栗冷笑道:“若不是他们,龄州何至于混乱?我那表妹又如何会无辜身死?他们如今却要欢欢喜喜结盟,高高兴兴成婚!” 童辞张着嘴:“所以,大人是存心搅了尤行志的婚礼?” 沈栗轻笑。尤行志此人急功近利兼之薄情寡义,姜寒一倒,姜家父女同尤行志的同盟立即会瓦解。姜家父女忍着尤行志,是为了到湘州后有个依仗。如今希望成了绝望,同盟便要成了仇敌。 姜家父女如今确实不能对尤行志造成太大威胁,但平日里的摩擦总不会少,给他添些麻烦也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不高兴,我就放心了。 “尤行志教在下失去很多。”沈栗漠然道:“他得到的够多了,从今开始,该轮到他慢慢品尝失去的滋味了。” 童辞打了个冷颤,他从不怀疑沈栗的报复心。从被劫到如今,只今日出了一次屋子,教尤行志莫名吃个闷亏。 大人您还真是见缝插针。 第三百二十七章总是要还 恰如沈栗所料,姜寒“突发重病”之后,这船上便陡然热闹起来。 预感到盟约破裂,婚事作罢,胡三娘着实忍不下心中怨气,再难强装笑脸对尤行志曲意奉承。 更甚者姜氏,她为救父亲割舍一切,不料姜寒却倒卧在床奄奄一息,到头来万事成空——她在古家时有意无意故意装作疯癫,如今却是真的有些疯癫了。 这两姐妹秉性中都有些执拗之处,姜寒昏沉中又无法给与指点,奎怨之下难免与尤行志产生矛盾。横眉冷对是家常便饭,私底下小动作也从未停歇。这船上都是尤行志手下,她们倒也不能做出大事,却着实令人厌烦。 尤行志正值得意自满之时,哪里容得这两个破落户在眼前横行? 原还惦记着姜寒,后见着预备岳父病情连日加重,眼看不成了,便也懒得用心敷衍姜氏姐妹,不耐烦时难免恶行恶相。 自那日出席了半截婚宴后,因沈栗态度软化,二人虽仍住在那阴湿小屋中,待遇却提高了不少。尤行志甚至允许他们在侍卫的监视下出来转转。然而沈栗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只缩在屋中继续摆弄着炭盆。 童辞带着一身海风的腥味回来:“大人何不出去透透风?” 沈栗似笑非笑:“先生出来进去为何藏头露尾?” 二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姜氏姐妹正与尤行志较劲儿,沈栗此时出去,岂不是要触霉头?童辞是个小角色,大约不入人眼,却也需小心避让。 童辞敛了笑,悄声道:“大人,船好似停了。” 沈栗的手顿了顿,:“到缗州了?”湘州不靠海,要穿过缗州才能抵达。 童辞连连点头:“小的见他们正商量向海上放小船,看来是要如登船时换乘小船上岸。” 见沈栗微微出神,童只道他是紧张,不由出言安慰:“如今天色还早,他们要偷偷上岸,怎么也要待到天黑。大人不如睡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沈栗轻笑道:“多谢先生挂心,在下不碍的。” 沈栗的声音有些发抖,童辞不由仔细去看。蓦然发觉自己的主家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其中并没有半点他想象中的惊惧,在这暗室中,映着油灯的毫光,微微发亮。 “大人,天色差不多了。”侍卫道。 尤行志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盗船上的人不少,小船却只有三只,只好分批上岸。 沈栗作为尤行志最大的战利品,自然在第一批。 “快一些!”尤行志催促道:“时间长了易被人发觉。” 沈栗与童辞很是配合,方从舱内出来,便急匆匆奔向小船,半点不曾拖延。 尤行志心下熨帖。此去湘州路途还远,沈栗肯服软听命,确实能教他轻松些。 让他糟心的却是姜氏姐妹。这姐妹二人如今连乘船都不愿与他一起,执意要侍奉姜寒等待下一批登岸。姜氏直着眼,轻轻抚了抚头上金钗,若非还盼着到岸上为姜寒请来郎中,她倒想拼个鱼死网破,在沈栗和尤行志身上各开几个窟窿。 见童辞惨白着脸,抖手抖脚,尤行志奇道:“这是怎么了?” “他怕水。”沈栗木着脸。 “对对,小的年少时曾经溺水,留下些心结。”童辞露出个苦笑,被那一脸疤痕衬的有些狰狞:“快些走吧,这海上风有些凉。” 尤行志觉出沈栗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好笑。这些文人真是身娇肉贵,连些风也吹不得了。 点了点头,嘱咐侍卫快些摇橹。 小船划出去时,盗船上还在忙碌。 侍卫们正在将从麻高义那里得来的金银细软自舱内抬出。上了岸后,他们将假扮成行镖的,押着银子与沈栗穿过缗州。 两个侍卫偷了闲,随脚走进关押过沈栗的屋子。 “别说,这地方还真阴凉,难怪那个童辞叫苦。”其中一人道。 另一个笑道:“蠢材耐不得苦而已,听说他们可用了不少木炭。” 先头一个撇了撇嘴,指着墙角道:“那不还烧着呢,啧,抛费。” 墙角的炭盆内正隐约透出红光。 “这大约是下船之前刚刚点燃。”室内阴暗,先头一个不觉凑近炭盆:“说是抛费倒也没错,这炭堆得也太高了些。” 随手捞起地上的木棍,拨了拨炭火:“这是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上前细看。 木炭下埋着一包东西,正慢慢发出白烟。 “像是浸了水,又放进去,这样烧的慢些。” 说话间,外层似乎已经被烤干,忽地烧起来。这一包东西似乎很复杂,什么东西都有,厚厚一包,烧的有些慢。明火过去,露出里面的漆盒。 木棍一拨,漆盒的盖子脱落,盒内装着三个黑漆漆的蛋形物。 “他们这是烤芋头呢?”一个失笑:“没来得及吃?” “哪来的芋头?八成是鸡蛋。”另一个笑道:“便宜咱们俩。” 说着,伸手摸向已经发烫的“蛋”。 “轰!” 甲板上,姜氏父女只觉船板微震,正奇怪时,船舱内一串儿人涌出来,狼哭鬼嚎道:“船漏了……” 胡三娘大惊,抓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跺脚道:“不知为什么,下层忽然进了水……就是关着沈栗他们那间屋子。” “沈栗!他是怎么做到的?”胡三娘咬牙切齿道:“这个祸害!”那间屋子本就邻近隔水层,一旦漏了水…… “你们怎么不去堵?”姜氏怒道。 “怎么堵?”那人惊慌道:“这船本就破旧,船板都要酥了,能从龄州行到这里,已是不易。底下一漏水,那洞只会越来越大,拿什么堵啊?” 胡三娘强忍怒气,闭了闭眼。 当初尤行志诓她用这船吸引承运水师,她自然不会拨出好船。这一艘本就是要废弃的,一旦受损,只怕沉的不快! 说话间,船身已经开始倾斜。 侍卫们情急之下,纷纷跳海逃生。 胡三娘苦笑,虽然已是近海,距离岸边其实还远着。船身倾覆搅动暗流,又在夜里,能有几个死里逃生? “三娘!”姜氏哭道:“你想想办法,父亲重病不能沾水。” 胡三娘长叹:“你还想着不沾水,除非尤行志回来相救!” 嘈杂声惊醒了姜寒,听到胡三娘叹息,吃力道:“不要想了,那人不可能回来。三娘,你水性好,趁着船还没沉,快带着你姐姐逃命去吧。” “那你呢?”姜氏哭道:“父亲你呢?” 姜寒摇头道:“为父方才梦见你母亲和弟弟,他们孤儿寡母到了阴间难以立足,为父要先去那边打点才好。” “我不走!”姜氏嚎啕道:“我要伺候父亲。” “听话,”姜寒垂泪道:“我姜家满门倾覆,总要保下两个。” “不行,我只有父亲,只有你了。”姜氏大哭。 胡三娘心下游移:她是不可能救出两个人的,选谁却是个问题。姜寒将死,未必能熬到上岸,却对她有用;姜氏……胡三娘仍对姜氏当初被拐之事心存芥蒂,何况这个姐姐只能作为拖累。 “三娘!”姜寒忽攥紧三娘的手,附耳道:“我知道你怨恨你姐姐弄丢了你,恨为父放弃了你,所以你算计过为父,算计过你姐姐,为父都忍着。但如今你若还自认是我姜家女,就听为父的命令!你要救你姐姐!” 胡三娘心下剧震,抖着唇:“我……我……” 望着姜寒双眼,胡三娘忽地忆起姜氏说过父亲曾要留给她一份家产,不禁心下一软。生死关头,到底将往日抛却的亲情提起,伸手拽过姜氏:“姐姐,走吧,来不及了!” “我不走,我要和父亲一起。”姜氏撕心裂肺道。 姜寒望向两个女儿,点头微笑道:“好孩子,走吧,要活下去。” 姜氏手把栏杆,被胡三娘拽开。回头望了一眼父亲,胡三娘抱起一片木板,扯着哭号的姜氏入海,让海水洗去脸上泪痕。 姜寒远远见女儿们融入夜色,轻轻舒一口气。临死之前,他倒觉神智清明,不再恨沈栗狠手,只遗憾自己当初没有拒绝麻高义的银子。 所以说,总是要还的。姜寒淡然想,如今全家都搭进去,但愿还清了。 远方小船上,尤行志怒视沈栗,睚呲欲裂! 第三百二十八章划算买卖 船身倾斜时,小舟方行出不远。 童辞抖得愈发更厉害,沈栗也止不住脸上变色。 太早了!照他的计划,时间应该再久些。若是方才在船上稍稍耽搁…… 童辞低着头:就说少爷怎么每日里抱着那炭盆烧来烧去,敢情他自上船起就惦记着这一天。 尤行志心急如焚,厉声道:“回去,快回去!” 船上有他大批手下,尤其是几个心腹——他带着人先往岸上,自是要留心腹在船上坐镇指挥——还有自麻高义那里得来的巨额财富,那是要献给湘王挣一份大功的! 侍卫急道:“不成啊大人。大船沉了有漩涡,就凭咱们所乘小船,只有被一同卷下去的份儿。不但不能回,还得快些走!” 尤行志两眼通红。 侍卫苦苦劝道:“大人,船上那么多人,只这三条小船,就是回去了,又能救几个?” 三条小船!尤行志心下滴血。现下这三条船上才带出来十几个人。他绝大多数人手都在盗船上,能逃出几个?自己眼看要做孤家寡人! 侍卫催道:“大人,此处距离岸边不远,或许兄弟们能游上岸呢?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游上岸?尤行志苦笑。天黑水深,容易迷失方向,便是有死里逃生的,也不知会从哪儿上岸,会不会被人发觉。这缗州仍是朝廷治下,为了不暴露行踪,自己非但不能等待散兵归队,还需立时启程。 那些手下算是不能要了。 尤行志咬牙道:“走。” 小船急匆匆划开,尤行志琢磨半晌,忽一把抓住沈栗:“是你做的!” 沈栗惊讶道:“怎么可能?在下怎么能做到?” “老子也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尤行志咆哮道。 “大人,出事时在下可是在您眼前,那盗船上都是您的人,在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下手不是?”沈栗正色道:“那盗船本就破烂不堪,许是碰上暗礁不及修补也未可知。” 尤行志气得要死。他直觉是沈栗下手,却又想不通其中关节。令人将沈栗二人揪起,从上到下搜了一遍,毫无所得。 童辞木着脸,暗暗鄙视:现下再搜,晚了! 沈栗当初明知危险仍飞蛾扑火,怎么可能毫无准备?身上早带上土雷。唯叹敌人太多,援兵迟迟不至,沈栗犹豫再三,这几个土雷也没用上。 及至被俘,因他并未反抗,尤行志又惦记着劝他自愿投降,便也没有过分苛待,自然也没搜身。 沈栗设想过尤行志上岸的方式,抱着炭盆研究一路,终于教这几个土雷发挥了最大作用:尤行志的大部分属下、准备进献以充军资的财富,连同姜家父女俱都下了水。 童辞幽幽叹息,三个土雷做掉一船,这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尤行志气急败坏,噌地一声拔出佩刀抵在沈栗咽喉:“说,到底是不是你?” 沈栗又惊又怕,委屈道:“在下知道您恰逢意外心慌意乱,但此事确与在下无干,您可不能冤枉好人。” 童辞看的牙痛。 不料尤行志忽地调转刀头横在童辞肩上:“沈大人不说,在下只好先剁下童先生一只手!” 童辞白眼上翻,双目一闭,一声不吭撅过去。 沈栗惊怒道:“在下不幸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等士大夫却不受此等侮辱!罢了,说什么归附湘王高官厚禄,若以后要过这等日子,还不如现下就死,好歹保得家人平安。” 说罢沈栗便要投水。 尤行志脸上狠狠抽了抽,到底出手拦下:“在下急的过了,还请沈大人见谅。” 沈栗迟疑半晌,方才气鼓着脸,委屈坐下。 尤行志心中憋闷不已,怀疑难消,却又不想与沈栗撕破脸。只好暗示手下一定看好了沈栗二人,再不能有半点放松。 直到岸上,被吓晕的童辞才缓缓转醒。见自己的手得以保住,沈栗也安然无恙,心中又是感佩,又是疑惑:这尤行志总归做了好些年缁衣卫,审讯逼供的能耐想必不小。他怎么就将此事轻轻放过了? 沈栗安之若素,丝毫不担心尤行志翻脸。 经此一役,尤行志自龄州归湘的“功勋”大半已打了水漂,没了手下,没了姜家父女,没了钱财,唯独还剩下沈栗。若沈栗再出点意外,抛却龄州职位的尤行志拿什么去见湘王? 别说现下尤行志还不能确定就是沈栗下手,便是证据摆在眼前了,他也不会将沈栗如何。如今还是缗州地界,要算账,也得先回湘州再说。 童辞暗暗感叹。自从在尤行志手里栽了跟头,少爷是经一蹶者长一智,做事的手段似乎更加精进了。前几日还曾言要尤行志尝尝失去的滋味,今日果然就教此僚吃了个闷亏。 尤行志沉着脸,在等着有幸逃生的下属找来和没准那些人会泄露行藏两边迟疑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等了,我们走!” 胡三娘扒着木板,负着姜氏,终于在力竭沉水之前爬到岸边。呛咳几声,喘息不止。 晕厥的姜氏幽幽醒来,呆呆看着胡三娘。 “走吧。”胡三娘道:“小心被人发现。” “父亲死了。”姜氏木然道:“我听见了。” “什么?” “父亲说是你算计我们!”姜氏似乎猛然开了窍,亦或是愤懑无处发泄,想找个人来怨恨:“是了,自从见了你,父亲便被问罪,我家也没得过安宁。事情怎么会那么巧,是不是你?怪不得沈栗说的话那么蹊跷,一定是你!” “不要磨蹭!”胡三娘厉声道。 “是你!”姜氏跳脚奎骂。 “不要发癫!”好事成空,失去姜寒,又救了个自己颇为不屑的姐姐,胡三娘心中也烦躁不已。 “到底是不是你?”姜氏嘶声道。 “是我又如何?”胡三娘不耐道,心中埋怨父亲临死还要给她找个麻烦。危机已过,理智回归,方才那点亲情已然不见,只嫌姜氏累赘:“你们欠我的!” 姜氏抖了抖嘴唇,绝望道:“真的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罢了,说清楚,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再拖累我!”胡三娘曼声道:“你们荣华富贵,我却做了海寇婆娘!你知道我被人沉海时想的什么?我想做官家小姐,我想得朝廷诰命,既然那海龟将我救起来,我就一定有这个命!” “你恨我做什么?本来好好的,只要大家投了湘王,一切都会如愿!都是沈栗搞鬼!” 姜氏失神道:“全家都陷在龄州,我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父亲,什么都没了……” 说着,姜氏长声哭号:“什么都没了——” “你去恨沈栗!”胡三娘不耐道,转身欲走。 “你去哪?”姜氏惊惶问。 胡三娘嗤笑道:“把你救上岸算是全了姐妹情谊。难不成还想赖上我?我可没心思供着你。且自奔前程去吧!” “三娘!”姜氏不可置信道:“姜家如今就剩你我二人,父亲说……” “你的三娘在那年灯会上就被人拐走了!”胡三娘冷笑道:“正好,你也尝尝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日子。” “你不能扔下我,我是你姐姐。”姜氏哭道。 胡三娘刻薄道:“你不是也扔下过我,扔下过你的丈夫吗?” 见姜氏噎住,三娘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呆呆望着三娘背影,姜氏心痛欲绝:现下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 三娘听得身后脚步声,回身斥道:“说了不要跟着我……” 胸口一痛,直入心肺。 三娘不可思议地看着姜氏。 姜氏手持金钗,木然道:“都是你,什么都没了……” 三娘再没想到,最后竟要命丧这个自己一直怨恨也一直鄙视的姐姐手里,喃喃一声:“不怨我,怨沈栗。”软软倒下。 天色微明,出海的渔民在岸边发现一具艳丽女尸,旁边守着个妇人。 “这是你什么人?”渔民试探问。 那妇人歪着头看他:“什么都没了,怨沈栗!” 尤行志将沈栗二人看的紧,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沈栗仍是一副老实样子。跟着跋山涉水,除了有时叫苦,并未带来任何麻烦。 眼看着湘州将近,尤行志心下才微微放松。 第三百二十九章援兵画风清奇 一行人假做行镖,穿越缗州,已至湘缗边界:百里禺山。 禺山称百里,实际上却是连绵不绝的一大片山脉。此地虽属朝廷治下,却是南夷各族世居之地,岭深林茂,虫瘴横行。朝廷延前朝制,立土司,以土官治民,几成化外飞地。在如今这个朝廷与湘州激战正酣的时候,显然双方都没有精力来“治理”此地,故此到了这里,尤行志便不再担忧队伍会被缗州官府发现。 侍卫们打来野味,升起篝火。虽无烈酒,但回到湘州升官发财的预想足以令人不饮自醉,烤肉野果,也可一偿沿途风餐露宿之苦。 沈栗、童辞两个文人不比武者食量大,稍稍用了些即罢,退到一边闲聊。这是惯常行止,侍卫们也不以为意。方上岸时他们还盯得紧,如今进入深山,他们这些好手行路还需小心翼翼,就凭眼前两个文弱,逃也逃不出二里。 尤行志一扫连日颓唐,意气风发对手下训话。他当时撇下船上手下的做法多少令人寒心,故此今日要趁着众人高兴,重新聚拢人心。 沈栗心不在焉地望着尤行志,暗自思量。尤行志失了手下,却不见湘州来人接应,多半是因他在湘州无甚根基,怕被别人抢功,因此不肯告知湘州方面。如今这队伍只剩十几人,在这深山,又放松警惕,正好下手。一旦拖到湘州境内,举目俱是湘王麾下,再想逃脱,便要难上加难。 忽听身边气息微重,喘息声渐强。转过头去仔细打量,见童辞那满是疤痕的脸涨红异常,双目四下扫荡。 沈栗心下一动,脑海中划过“终于来了”几个字,不觉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按住童辞肩膀,轻声道:“镇定,你表现的太明显,会被他们发觉的。” 童辞吓了一跳,惊异地看向沈栗:“少爷,您……您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沈栗警示童辞冷静,自己的声音却也微微颤抖。 “您是怎么知……”童辞话音未落,暗处弓弦轻响,竟是几支小箭射向尤成志等人。 尤成志到底还有些警戒心,立时躲避,手下却人中箭。 “看着沈栗!”尤行志一边抽出佩刀,一边呼喝。 此处远离朝廷管辖,官差不至,尤行志再未料到竟在深山里被人埋伏。如今他手中只剩沈栗这个战利品,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因此尽管还没弄清敌人来自哪里,有多少人,自己能不能逃脱,也要先逮住这厮再说。 童辞已经拽着沈栗站起。眼见有侍卫扑过来,沈栗还想着如何能拖得一时,自远处抛来一捆绳子,奔着侍卫而去。 沈栗:“……”这武器未免简陋了些。 心中想着,动作未停,与童辞相携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变调的惊呼。 沈栗匆忙之中回头瞟了一眼,只见那捆绳子已经散开,一段段落在侍卫身上。借着篝火微光,方看清那些绳子五彩斑斓,正在扭曲蜿蜒。配合着侍卫惊叫,沈栗方回过神来:不是绳子,而是毒蛇! 单看那绚丽色彩,也知毒性不小。 沈栗:“……”这武器着实清奇。 童辞扯着他跌跌撞撞跑出去,有人自暗林中奔出来。 错身间沈栗感激地打量为他们解围的勇士们——无袖夹衣,只在腰间围一袭布裙,用草绳扎住,身上不知用什么颜料图的花花绿绿。 沈栗:“……”这帮手们也着实清奇。 林中不断有人奔向篝火那边,也不答话,见人就砍。 尤行志身手出众,无奈敌人画风清奇,出手皆是毒物,一时间手忙脚乱。搏命时瞬息即可定生死,他手下只剩十几人,不一时便被杀的七零八落。尤行志再顾不得手下,顺着沈栗逃跑方向追去,敌人也不狠拦。 奈何林深叶茂,耽搁一时,那二人便了无踪迹。尤行志恨的切齿,欲回头逮个敌人逼问沈栗下落,不料这些“野人”快手快脚,将被杀的侍卫统统剥的溜光,连亵衣鞋袜都未放过,随即一哄而散。 好容易抓住一个,竟然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又引来敌人围攻。尤行志身手再好,也不敌虫蚁蛇蝎一起临身。尤行志此时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夷民,凶悍记仇,且他是过路客,在这深山之中,身手好也抵不过夷民熟知地形,他如今孤家寡人,只好落荒而逃。 待甩脱夷民,尤行志早已迷失方向。别说找沈栗,连北都找不着! 怎会如此!夷民素来排外,沈栗二人从景阳来,怎会得到夷民帮助? 尤行志心中奎怒。“夷民”只是统称,支系繁多,便是他们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有多少支,他便是想要调查报复也找不到人。 跃上树梢,茫然四顾,月光下一片黑沉。他私自抛却职位,以为能用功勋相抵。可从龄州得来的战利品俱都不见,手下也没了,回到湘州该如何交代?不回湘州又到哪里容身? 满腔郁愤,切齿长啸:“沈栗!” 密林中无人应答,只有几声狼嚎相和。 沈栗埋头紧跟童辞。二人手脚并用,在林中攀爬跳跃,趁着夜色奔逃。 直跑得筋疲力竭,童辞止道:“林中危险,何况正值深夜,不要跑了。” 沈栗没有在深林中生活的经验,自是听童辞安排。 两人你攀我拽爬上树杈,算是有个容身之处。 沈栗慢慢平复呼吸:“那些便是夷民?” 童辞点头:“是花膊夷的一支。” “到哪里与他们汇合?”沈栗问。 “不汇合。”童辞解释道:“这些人很凶悍,有时做些劫杀过路人的买卖,在下其实与他们不甚熟悉,只用夷民的方式折叶为记,告诉他们有‘肥羊’路过。” 沈栗恍然:“你作为线人,所以他们不杀咱们,却也不会喜欢咱们去分赃。” 童辞笑道:“从湘王手下救人的事情还是不要托熟人做得好,免得被人追查。那些人连盛国话都不会说,更不知道咱们来历。” 沈栗微微点头:“先生手段缜密。在下还未谢过相救之恩。” “不敢当。”童辞难耐心中疑问:“大人早知在下有逃脱之计?” 沈栗微笑道:“推测而已。先生并非善于掩饰情绪之人。你与我一同被俘时还恐惧异常,但后来得知我等须得跨缗入湘后便镇定下来,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其间又频频谈论起缗、湘二州诸事,极尽细致,可见不是书本上得来,而是亲身经历。你这般胸有成竹,大抵是自觉能找到逃脱之法。” “这么明显?”童辞郁闷道:“怪不得少爷一直悠哉游哉,不甚着急。” “尤行志骄狂自满,不将先生放在眼中,故无所觉。在下与你同居一室,总会觉察一二。”沈栗摇头道:“先生不提,在下也只是猜想,并无把握。” “没准儿小人本就是湘州细作。”童辞笑道:“或是小的打定主意投靠湘王。” 沈栗哂然。 其一,沈栗在龄州、在盗船上搞得动作不少,童辞若是湘王麾下,不可能不想法子破坏;其二,童辞只算沈栗门客,名不见经传,才学也有,却不拔尖,又驼背毁容,他要出头,只能依附旁人。沈栗早就对他表明宁肯一死也不附逆,没有沈栗,童辞想要投靠,湘王也不会收。 童辞奇道:“少爷既言并无把握,若在下果无良策,少爷要如何应对?” “大抵与先生相同。”沈栗淡然道。 童辞瞠目:“少爷也与夷民相熟?” “怎么可能?”沈栗微笑道:“不过在下与玳国公府郁辰相熟,听他说起过折叶为记的方法,大约能引来些夷民造成混乱,到时总有机会逃走。” 郁家门人不少,多在南方,自有知道夷民事务的。郁辰作为郁家重要子弟,玳国公自是恨不能将所有知识教给他。郁辰又与沈栗相熟,闲谈时曾将这些作为奇闻异事说给他听。 合着自己神神秘秘折腾一番,却也不是不可或缺的。 见童辞郁闷不已,沈栗摇头道:“先生不要妄自菲薄。若无先生,在下便是引来夷民,也无绝对把握脱身。便侥幸逃脱,又要怎生走出这百里禺山?” 第三百三十章装神弄鬼 对沈栗来说,要逃脱还不算难处,难的是如何走出这深山密林。 此处有毒虫瘴暍,虎豹豺狼;巨木遮天,荆草蔽地。既不是沈栗前世游览的风景区,也不是今生在李朝国见到的低矮丘陵。就凭沈栗那点身手,头拱地也走不出去。何况他虽知道如何折叶为记引来夷民,却不通夷语。夷民凶悍排外,在别人的地盘里走,沈栗也要担心什么时候被当成肥羊剥了。 童辞显然比沈栗了解这些人。 沈栗笑道:“如今先生与我也算同生共死,若有所求,不妨坦然说来。“ 童辞怔了怔,苦笑道:“什么都满不过少爷。” “先生来的蹊跷。在下原觉您是哪家细作,使人仔细观察,却又不像。没有哪家细作向您这么光明正大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沈栗轻声道:“然而先生才学出众,便是欲谋前程,为何非奔着在下来?” 平心而论,童辞的才学很能拿得出手。虽不得出仕,但要谋差事,做师爷,投奔哪家不行?沈栗明明不肯交付信任,童辞却死活都要赖上来。 “再者,从您入我沈家门下以来,并不热衷积累人脉,看得出先生并非醉心钻营之人,胆量……”沈栗迟疑。 “在下确实有些胆小怕事。”对自己轻易被尤行志吓晕,童辞颇为赧然。 “是啊,先生胆气不壮。在下不信当时您看不出随我追击逆匪的危险,然而阁下还是执意伴我出生入死。”沈栗道:“从景阳到龄州,如今又到湘州,您一直试图跟随我,一再表现自己,显然,你急于‘立功’,急于在我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 “一个淡泊名利,胆量平常,却又急于立功的人——您必是有所求!故而想要持功相抵。”沈栗轻声道:“可在下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有什么是在下手中独有,而先生自他处求不来的?” 童辞默然,良久方缓缓舒一口气,正色道:“少爷所料不差,小人确实有些难事相求。只是确实不好开口,先时少爷又一直不肯信任小人,故此……” “先生不妨直说。”沈栗笑道:“好歹是共患难,但凡不违律法,在下力所能及,定为先生解忧。” 童辞喉头滚动,面现难色:“若是……若是与律法稍稍有碍……” 见沈栗满脸诧异,忙补充道:“其实也不算……” 沈栗叹息:“先生且说说吧。” 童辞心下一横,嗫嚅道:“在下想和少爷打听个人。” 沈栗凝神细听。 “丁同方。”童辞气短道。 沈栗心下电转,上下打量童辞,恍然道:“童辞,同章,丁同章?你是丁柯那远走的儿子?” “因家父贪贿杀人,丁氏全家获罪。小的虽早年远走,也算逃犯,却不知少爷是否会拿小人问罪?”童辞心虚道。 沈栗轻笑:“先生既怕被问罪,为何又找上门来?” 童辞叹道:“三晋大案惊动天下,小的得知家族败落,便忍不住要回去看看。” 丁柯害死先妻、二子,童辞那时已经十多岁,知道些缘由。因怕被已经丧心病狂的父亲灭口,慑于丁柯权威也不敢到衙门中出首亲父,只好包袱款款溜之大吉。他对父亲已经失望,唯独担心被抛在家中的幼弟丁同方。 孤身漂泊,年纪越长便越后悔当年没有带幼弟出来。 丁柯连年高升,到后来权倾三晋,童辞始终不敢回去。直到丁柯入罪,童辞才急慌慌奔回家乡……丁家人坟头都长草了。因被百姓愤恨,也无人敛尸,俱都埋在一起,也没个棺材。 童辞可怜幼弟,假托故友给家人修墓,结果没找着丁同方尸体!想方设法打问,终于隐隐约约听说兄弟可能没死! 天降之喜!若兄弟果然活命,无论如何得把人找到。 父亲已逝,自己需尽兄长之责。据说弟弟腿坏了,还不知怎样受苦。 找来找去,当时只有沈栗与丁同方接触最多,自然要找到沈栗头上。 沈栗恍然。丁同方出首亲父,改名换姓都是自己经的手,再有就是皇帝、太子知道详情。童辞总不能找到宫里去,凭沈栗的地位,他不讲,童辞也不可能来硬的。只好死皮赖脸跟着,立功相抵也好,寻机打探也好,总要得个结果。 沈栗沉思道:“丁兄如今就在景阳,你若想见倒是能见着。不过阁下虽是早年出走,亦未参与令父贪腐之事,但阁下户籍却仍在丁家。若想光明正大现身,却是不可能的。” 童辞听出沈栗并未有拿他入罪之意,心下一松。喜道:“能见着舍弟便好,不敢有他想。” 有了盼头,童辞心中热血沸腾,板着手指计划道:“若要走出禺山,不能顺着原路往回走——绕远,没准儿尤行志还等着呢——咱们向西走,过缠头夷、弯道夷,从贺州那边出去。远离战场,还能快些回景阳。” 沈栗微笑道:“俱听先生安排。” 两个人不敢深睡,熬到天亮便从树上下来。童辞看看方向,当先引路,并嘱咐沈栗将头发散开,衣裳也不好好穿,左叠右掖,又折了树枝做帽子,甚至还用花汁草叶涂面。 “委屈少爷了。”童辞解释道:“夷民排外不是笑话,便是小的在这山里活过几年,也不敢说各支的夷民都肯相容。咱们尽量学着他们打扮,以免被认作肥羊。” 沈栗俱都听他建议。只奇道:“先生当年从家里出走,为何跑到禺山居住?” 三晋到禺山可是大半个盛国呢。 “为了藏身。”童辞苦笑。 他一跑,丁柯自然要抓。童辞那时年少,觉着丁柯是朝廷命官,要抓自己儿子,在朝廷的地界上都有人协助。干脆挑个朝廷插手不到的地方。 “湘州。”沈栗失笑:“湘州不易居。” 童辞叹息:“少爷机敏。” 童辞年少,看着出身不错却无户籍,难免惹人注意暴露行迹。湘王惦记谋反,对在自己地盘上生活的朝官之子自然会多加监视。待丁柯累迁高官,不知道丁柯其实恨不得长子去死的湘王便想抓住童辞用以威胁那位三晋掌控者。 童辞:“……”我没有威胁丁柯的价值!被抓住会死! 千辛万苦逃出湘州,带着浑身伤病进入禺山。驼背毁容,替夷民与山外百姓交换货物为生,变成今日童辞。 沈栗微微感叹,童辞的经历着实复杂。 连说连走,行动并不快。他二人一个不善山路,一个驼背难行,又要时时防着野兽毒虫,半天也未走出多远。 野兽毒虫没有来,先来的是夷民。 休息时沈栗无意间拿着树藤闲玩,做些前世跟着视频学的绳结魔术。这些前世烂大街的小魔术落在童辞眼中却十分神奇。正要凑近前去细看,一声唿哨,围上一圈更觉神奇的夷民。 沈栗吓了一跳。这些夷民与昨夜所见花膊夷装束迥异:长袖长衣,缠着头巾,身上不涂花纹——在脸上!武器显然更整齐,行动也颇有法度。 沈栗不语,看向面色煞白的童辞。 童辞微微摇头,示意沈栗不要讲话。 磕磕绊绊与对方应答几句,低头对沈栗比比划划,示意他将戏法再变几次。 沈栗明悟童辞教他装哑人,不可口吐盛国语。垂目低头,将绳结魔术变了两次,又添些其他花样。 他觉着那些夷民是看戏法,只要哄得他们高兴,看过就罢。却不知这些魔术从未现世,难免教人思及神术,越信神明的地方越觉神奇。 一声令下,诸人扛起沈栗与童辞便跑。在人背上颠了半日,才被放下来。 沈栗木着脸,只看童辞。 童辞夷民互相吵闹觑着无人注意,低声对沈栗道:“他们以为你是巫祝。” 沈栗:“……怎么办?” 童辞苦着脸:“花面夷特别凶横,他们不讲理的……你最好能扮巫祝,最好多会些‘神术’。你会吧?他们能容得下盛人的巫祝,可不一定能容得下普通盛人。扮不好会被当肥羊。” 沈栗:“……” 别人穿越都是揭露奸徒装神弄鬼,我穿越偏要想方设法装神弄鬼才得保命。 同是穿越,这际遇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第三百三十一章先下手为强 也算沈栗倒霉。 其实夷民固然排外,但各支的头人多被朝廷封授为土司。他们平时也习惯了和山外盛人交换货物,故此也不是见了外人都攻击的。有熟悉禺山的童辞引路,沈栗多半能顺利走出去。 唯叹沈栗闲极无聊,玩起了戏法。 若在平日,夷民对盛人的巫师也是没什么兴趣的,他们自有巫祝。 然而今日今时,这支花面夷的寨子中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首领的儿子病了。 受生存条件和医疗条件影响,古代儿童的夭折率很高,几乎每家每户都会碰到早夭幼儿,甚至有太医侍奉、享受当时最好医疗条件的皇室也不能幸免。因此在一些家族中,会等到孩子长到六岁到十岁时,才将其计入家谱——长到这么大的孩子一般就不容易夭折了。 至于生活在深山中的夷民,就更难养活幼儿。年年如此,世代如此,平常事而已,难过几天也就罢了。 但首领他不能接受。 首领年届四十,如今只剩一个幼子,岂能不心痛,以后又由谁来继承位子? 夷民中没有郎中这个职业,生病要找巫祝,然而巫祝看了之后表示束手无策。 皇子生病时,皇帝通常会威胁太医“治不好就砍了你”。首领虽不是皇帝,巫祝在寨子里的地位也远比太医高,但首领也有砍人的心。 眼见着首领目露凶光,巫祝通灵一番,指点道:“向北方去寻,可找到高人。” 嗯,不幸表演了魔术的沈栗就是那个高人。 沈栗被揪着去给首领幼子看病。 沈栗:“……” 与童辞面面相觑,无语凝噎。以为要来装神弄鬼,你们偏要我做郎中。装神弄鬼还可糊弄一二,这郎中要怎生做? 童辞不由心生绝望。 他会夷语,又常在山中行走,若碰上其他事,未尝没有挽回的余地。但今日遇到的是一位即将失去儿子的父亲,除非将人救回来,不然断难逃生。 自己才得着弟弟的消息,还未见面,难道就要命丧于此? 四处观看,凭衣着认出了那个祸水东引的巫祝,童辞狠狠盯了对方一眼。 那巫祝也不在意,只微微冷笑。沈栗的术法着实吓了他一跳,还以为这二人真的手段非凡。童辞惊慌的脸色让他心下稍定,看来他们多半治不好那孩子。 人在檐下,夷民强人所难,沈栗就得勉为其难。 仔细看罢孩子,沈栗心中稍定。他虽不通医术,但有些疾病的症状很特殊,非常容易分辨,比如说白喉。 这是一种儿童易患的疾病,一旦发病,就会在咽喉等处长出白色薄膜,会发热咳嗽,最严重的会窒息死亡。这种病在现代已经少见,但沈栗在侯府中曾经见过——他的堂兄弟沈柳就曾得过。出于关切,沈栗当时也曾翻了翻医书。 这种病容易致死,却也有挽救的可能。沈栗辨得出病症,也了解些急救的方法。 疫病都有成方,当初给沈柳诊治的又是太医,出手自是不凡。沈栗依葫芦画瓢,首领病急投医也肯配合,仗着那孩子已经长到九岁,底子还算健壮,小心护理,到底教他挣出一条命来。 眼见着寨子里声望颇高的巫祝都表示无法救治的孩子竟缓过一口气,夷民彻底相信沈栗二人确实是法术高强。首领喜气洋洋令族人杀牛宰羊,殷勤款待。 脑袋暂时保住,沈栗瞥了一眼神色莫名的巫祝,拽着童辞到一边合计。 他还在装哑人。当着人比比划划,背着人轻声嘱咐。少倾,童辞找上首领。 “我们先生说,您的巫祝不可靠。”童辞低声道。 “什么?”首领大怒道:“不可胡说!二位救治我儿,在下自当重谢,但我们寨子中的巫祝却不容你们这些外人污蔑!” 童辞慌忙摇手道:“若无证据,我家先生怎么会轻易申斥贵寨中的巫祝?又不是嫌命长。” 首领微微沉吟。 沈栗两个陌生的外族人,在寨子里毫无根基,而巫祝德高望重,又是族人,双方相较,不用说也是他二人吃亏些。沈栗确实没有诬告的理由。 童辞低声道:“其实初到贵地,我家先生也不愿得罪人。就是故作不知,由得那位作怪,您也不会察觉。不过是看小首领健硕可爱,是个福星,若被奸人残害,贵寨必定大祸临头,我家先生心怀不忍,这才冒险警告阁下。” 寨子中巫祝的地位高了,总会影响首领的权威,二者的关系其实很微妙。故此口中虽还维护着巫祝的形象,首领倒是愿意听一听沈栗的理由。 童辞轻声道:“我家先生说,令子的病症并不算罕见,也并非不能救治,只是怕耽误时间、贻误病情而已。贵寨的巫祝多半是有法子救治的,便是无法,到山外请个好郎中也能顶事。然而那位却选了个最耽搁时间的办法。” 跑去盛人聚居村落找个郎中,固然也要耗费很长时间,也比随意指个方向漫无目的寻找快些。 百里禺山,难见人烟,单有个方向要找出去多远?若非凑巧碰上沈栗二人,派出去寻觅“高人”的队伍还指不定在哪儿绕呢。 “一直找不到人,便可推说是错过了地方,高人已走。便是见到了人,若带回来后治不好小首领的病,也可推脱是找错了人。”童辞道:“总之即可耽搁了小首领的病情,又不用负任何责任。” 首领呆愣半晌,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童辞高深莫测道:“我家先生说首领自知。” 为什么要向我的儿子下手?首领食不下咽,琢磨半晌方才恍然。若自己的儿子死了,便要由侄子继承首领之位。那不争气的小子娶了巫祝的侄女…… 沈栗还在照顾首领之子,童辞也不愿与夷民凑在一起狂欢,自端了酒菜过来。觑着无人时,童辞便将与首领的谈论叙述一番,疑道:“少爷怎知首领的侄子与巫祝合谋害人?” 沈栗低声笑道:“在下也是初来,怎么可能知道?” 童辞愣了愣。 “好歹是个首领,只要将疑问告诉他,他自会找出答案。”沈栗道。 “若他也找不出呢?”童辞疑道。 沈栗肯定道:“一定找得出。” 童辞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做“脑补”。只要教首领认定有人害他,能找到原因便找到,找不出那首领便会自己假想一个。 童辞微微叹息:“巫祝在夷民中地位很高,无论他有没有下手,咱们何必得罪人?就为个夷民孩童?” 童辞觉着夷民之中的阴谋,不如由得他们自己闹去。 “装糊涂是不行的。”沈栗摇头道:“若巫祝果真下手了,必然不会容咱们治好这孩子;若巫祝没有下手,只是随意推脱,教咱们赶巧碰上——如今咱们可是他的同行,治好了他声称无法救治的人,便会影响其声望。同行相忌,咱们又是外族人,那人多半也容不下。” 童辞迟疑片刻,想起那巫祝饱含恶意的笑容,也不禁点头。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做敌人,还是先下手为强。 还真教沈栗说着了,夜半三更,果然有人摸进了房间。无论这人是要害那孩子还是要杀沈栗,早就亲自带着心腹埋伏的首领一棒子下去,这人顿时晕倒。向沈栗二人点点头,首领提着那人走掉。 首领之子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这寨子里的奇事也一天天增多。 先是首领的侄子不小心落入山中陷阱,当时就被树在陷阱底部的尖刺扎住,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人早就没气了。紧接着又是寨子里的巫祝在祝祷时惹了神怒,倾倒了火盆,连房自带人都被烧个精光。 眼见着首领之子终于活蹦乱跳,沈栗二人便请求离去。 首领极力挽留道:“那杀才连他的弟子都被烧死了,我们寨子里现下没有巫祝。二位本领高强,请再留一些时日吧。” 沈栗二人:“……”只恨肋下未生双翼。 首领劝道:“若是平日,在下也不挽留。但如今头人召唤,要让各寨子的勇士去湘州,没有巫祝跟随,族人不肯动身。二位暂代些时日,待找到新巫祝,定有重谢。” 第三百三十二章从今天开始做神棍 首领自有打算。 沈栗虽是外族人,但那一手术法着实稀罕,又救治了巫祝判定必死无疑的孩子。在夷民眼中,术法自是较巫祝高强; 再者,还是因为沈栗是外族人,若把他留下来做新巫祝,即使将来沈栗表现的再出众,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最后一点,头人确实是打算接受湘王招揽,命令已经传到寨子中。首领这些天除了关心儿子,就是忙活准备武器、挑选勇士,只等一切妥当便响应头人。这首领确实“蛮”,却不傻,保密二字还是知道的。沈栗两人每日在寨子里晃悠,指不定就听到些消息。沈栗的本领好,杀了灭口很可惜,索性将人留下,算是一偿救命之恩。 首领自觉面面周全,故而一定要留这两个外族人留下做巫祝。 童辞一听湘州二字,立时惊慌起来。好容易逃出生天,难道还要再次奔向虎穴? 与首领争论几句,不得进展,一旁沉思的沈栗忽然示意:答应他。 回了居所,童辞焦急问:“少爷为何要答应他?” 沈栗摇头道:“在下虽不通夷语,但也可看出那首领的表情越加不耐。你便是继续争论下去,也只会激怒对方,于事无补。” “少爷是要暂时应下,再寻机逃走?”童辞苦笑道:“夷民不是尤行志,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咱们若要私下偷跑,却是千难万难。” “不,”沈栗轻声道:“既然走不得,在下……倒是想跟着他们去湘州一趟。” “什么!”童辞惊道:“您不打算回景阳了吗?您真要……真要投靠湘王?” “怎么可能?”沈栗失笑,继而深意道:“景阳是要回去的,但怎么回去却要商榷一番。” 沈栗到底是被人劫出来,便是侥幸逃脱,回到景阳后也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还要面对“附逆”的质疑。有了这个污点,无论是沈栗自己还是礼贤侯府,都不可能再如先前那般被皇帝和太子看重。 这对沈家的影响非常大,至少一两代之内,礼贤侯府是不要想再进入朝廷中枢了。两代之后,谁还记得沈家? 礼贤侯府显然经受不起这样的代价,沈栗自己也不能甘心:他才得了长子,作为父亲,怎么能够容忍孩子刚刚落地便带着“污点”,前程难期? 想要扭转这个局面,最好的方法便是立个功再回去。有了功勋,足以向朝廷证明自己不曾有丝毫附逆之心,也可稍稍遮掩被人从龄州劫走的尴尬。 “在下原打算去军前效力,却又一直担心朝廷不能容我滞留,一定要立即召回。正在为难。”沈栗轻声道:“如今跟着夷民也罢,先去湘州走一遭,或是刺探消息,或是寻觅机会见机行事,总要有些收获才好。” 只凭他二人,沈栗也不期立下什么奇功——那叫妄想。功不在大,坑湘就行,能证明自己的立场便胜过空手而回。 左右跑不掉,索性便入湘一行。 听沈栗分析,童辞也不由心动。 人的期望总是没有止境。当年逃跑时,童辞只想着活命;待得以活命时,便惦记着弟弟;如今弟弟找到了,童辞便忍不住要为往后的生活打算。 丁同方如今隐姓埋名,他自己也算逃犯,兄弟两个日后相见,也不过是一对儿苦命残疾。想要光明正大的娶妻生子、行走人间都是奢望。 少爷要用功勋拯救礼贤侯府的前程,自己能不能用功勋拯救丁同章这个身份呢? 丁同章,这姓名自己不过用了十几年,余下半生皆在颠沛流离。若无机缘,便是死后牌位上都不可留下痕迹。现下跟着少爷立功,没准儿能求得赦免,自己不必再东躲西藏,还能照顾弟弟,日后儿孙祭拜时,也能知道祖宗姓丁。 若教他自己去做,他是不敢的,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又有沈栗带领,倒是值得一搏。 方起了这个心思,恢复身份、堂堂正正地生活对颠沛半生的童辞诱惑陡然加大,越想越急不可耐,较之沈栗还热心些。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索性跟着尤行志去湘州,起码能立时见着湘王。”童辞苦笑道。 沈栗奇道:“先生怎么了?跟着尤行志去,是用着‘沈栗’的身份,跟着夷民去,咱们才是在暗处。” 沈栗要去湘州,绝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一旦教人发觉,不待他找到立功的机会,礼贤侯府就要倒了。如今混在夷民中,才更安全些。 童辞深吸一口气,惭愧道:“在下一时心绪激荡,思虑不周,还望少爷见谅。” “先生不必介怀。”沈栗笑道:“既然打定主意,我等还需好生谋划。” 既然安心留下,他二人便刻意融入夷民,衣着穿戴,行动习惯俱都效仿。缗州志中提到花面夷时言及“其民剃须黔首,间以红绿颜色涂面以饰之”,为了隐藏身份,沈栗二人也算下了狠心,将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顾忌抛下,头发也剃过,面容也涂过,与夷民混居,累月之后,乍看上去已与夷民并无区别。 这倒正中首领下怀,只以为这二人归心——他们被寻来时衣衫褴褛,其中一个驼背还要辛苦进山,想来生活艰辛,留在寨子里倒是享福了。 普通夷民便是到了湘州,至多也就是在大街上张望,但沈栗现下有个身份:巫祝。这个身份利用好了,能为他提供很多便利。 这段时间沈栗精心挑选,在童辞的帮助下将前世所见所闻的精巧手段一一重现。 其实夷民在与山外百姓交换货物时,也会羡慕盛民的“奢华生活”,沈栗不去触犯夷民信仰,只埋头变戏法,落在夷民眼中,倒有些外来和尚会念经的意思。 打小鬼,召笔仙,烧纸画符已经令人咋舌,空竿钓鱼、杯中分酒、瞬间种莲等等戏法在前世还能唬住不少人,在这深山中更是获得大批拥趸。 沈栗又一心帮着首领树立权威,倒较前任更教首领舒心,因此在队伍应头人召唤开拔时,这两人已经彻底成了花面夷中的一员。 沈栗在夷民山寨中盘桓时,景阳已经接到缗州“跑死马”发来的急报:有巡逻士卒在海岸发现了一些被淹个半死的湘州兵卒,以及一个杀了人的疯癫女子。经审讯,已知这些人是劫掠朝廷钦犯姜寒、詹事府右丞沈栗的逆贼,因上岸时所乘船只沉没,大多数逆匪没能逃脱,船上所载银钱也没入海底,只有逆匪尤行志与沈栗所乘小船先行一步。 另有逆匪供述:船只沉没前龄州海寇胡三娘曾大喊是沈栗下手,其中细节不得而知。 邵英将急报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奇道:“那船是他弄沉的?” 首辅封棋道:“据逆匪供述水是从关押沈大人的屋子涌出的,若非他动了手脚,也嫌太巧了些。” 邵英失笑:“他是怎么做到的?” 封棋摇头笑道:“沈大人常有妙思,臣猜不出来。不过沈大人在被俘时还能算计逆匪,想必自有逃脱之法。待其平安归来,陛下一问便知。” 太子心中略微遗憾。可惜不知细节,又无旁证,不然也可堵堵那些孜孜不倦参人的御史的嘴。 邵英琢磨半晌,令骊珠:“去给沈爱卿透个口风,也教他放心些。” 太子顿时大喜。父皇既然想着安抚沈淳,必是倾向于相信沈栗,这对东宫、对礼贤侯府都是非常有利的。 这份急报令东宫和沈家惊喜异常,却令玳国公府很是失望。毕竟,玳国公参了沈栗。 算上郁杨那次,玳国公府已经两次得罪沈家。头一次令沈淳的儿子、女婿受伤,这一次又要给沈家扣上叛国的帽子。神也忍不得!两家再无和解的可能,对方的喜事便是自家的忧事。 玳国公在书房中长吁短叹,郁辰相陪,闷着头一言不发。 “老夫知你与沈栗交情颇深,不赞同老夫参他。”玳国公叹道。 郁辰郁郁道:“孙儿知道祖父是为了家族,只是……” 郁辰是玳国公亲自教养长大,自是能体谅祖父的心思。然而青年心底仍存热血,教他立时视故友为敌,却着实不易。 第三百三十三章倾塌国公府 玳国公怅然道:“老夫心中亦深怀愧疚。想当年与老沈侯一同征战沙场,那时沈淳还是个毛头小子,也曾在老夫麾下做先锋……不料如今世交化作了仇雠,来日九泉之下,不知当如何见我那老哥哥。” “祖父。”郁辰喃喃低语,透骨心酸不知从何说起,唯剩一声长叹。 玳国公正色道:“无论如何,咱们郁家已经没有退路了。将你那朋友义气与家族荣光好生掂量,倒是哪个更重些?” 郁辰默然,良久方垂头丧气道:“我听祖父的。” “不需你做什么。只要认真做好差事便罢。你在东宫多年,如今好容易升迁,要抓住机会得到太子殿下信任。”玳国公训斥道:“因在那年宫门案时出了纰漏,东宫冷了你多少年?似你现下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儿,难道要再来一次?” “孙儿不敢。”郁辰低声道。他久未立功,如今能够得以升迁,还是受家族荫蔽。若是再出差错,还谈什么前程? 见孙子听教,玳国公方满意些:“如今沈栗不在,霍霜碍于身份也不得出头,东宫辅臣数你资历最老,要好生表现。” 郁辰面上应诺,心中泛苦。 沈栗为东宫做了多少事?便是失踪前领市舶司差事,东宫也是受益的。玳国公一本上去,太子会如何看郁家? 就算是皇帝亲口下令为郁辰升迁,太子也不愿搭理他。 况且霍霜还是沈栗的姐夫,得知玳国公参了礼贤侯府后,立时与郁辰翻脸。这人虽不出头,却能私底下给人下绊子。 如今郁辰在东宫举步维艰,想要得到太子青睐,谈何容易? 玳国公不以为意。东宫总是需要人手的,礼贤侯府一倒,太子自会看重手握兵权的玳国公府。不但太子要看重,皇帝不是已经开始加恩自家了吗? “只管耐心等待。”玳国公道:“自有你出头的时候。” “国公爷!”门外传来大管家的声音。 “进来!”玳国公不耐道:“何事?” “世子爷回来了!”大管家气喘吁吁。 “什么?”玳国公立时站起:“你这老奴才说什么胡话?我儿不是正在南边儿领兵吗?” 大管家扶着门:“世子爷这就进府了。” “父亲!”正说着,玳国公世子已经快步进了书房。风尘仆仆,手中提着马鞭,想是方在门前下马,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便匆匆赶来见父亲。 “听说父亲重病,儿子日夜兼程回来。父亲可好些……”见玳国公与郁辰愕然望着自己,世子面上的表情从关切慢慢转为诧异,声音也渐渐低沉:“怎么了?” 玳国公抖了抖嘴唇,厉声问:“老夫什么时候病了?谁告诉你的?谁叫你回来的?” 世子吓了一跳,无措道:“是才经武才公公赶赴军前说给儿子……皇上也下了手谕准儿子回来为父亲侍疾。” “你说皇上下了手谕令你回来?”玳国公不可置信道。 世子点点头:“儿子哪敢擅离军前?” 玳国公满面通红,一伸手就要掀桌子,还未碰到桌案,便一头栽倒。 “父亲!”“祖父!”“国公爷!” 书房里一时人仰马翻。 世子亲自将玳国公背到正院,吩咐郁辰去请太医。玳国公已经恢复神智,止道:“不要去了!” 世子皱眉道:“父亲年事已高,但有微恙,不可轻忽。” “老夫没病!”玳国公气道。 此时后院中女眷已经闻讯赶来,正凑在一厢哭哭啼啼,惹得玳国公越发心烦,怒道:“老夫还没死呢!撵出去!” 莺莺燕燕惊叫一声,又一股脑儿跑了。 “你为何回来!”玳国公翻身坐起,拍着床沿怒道:“没有圣旨,仅凭一封手谕你就回来?” 世子愕然:“是圣上的手谕!才公公带了腾骧左卫日夜兼程赶赴军前,总不会假传圣旨。” “才经武。”玳国公咬牙道:“他还带了兵?” 世子此时也觉出不对:“皇上令他接任……父亲没有患病?” “竟是如此!”玳国公呆坐半晌,喟然泪下:“皇上说老夫病了,老夫就病了吧。” 世子面色苍白:“何至于此?皇上为什么诓儿子回来?” “为什么?”玳国公苦笑道:“皇上这是不放心咱们家了。皇上……不想教咱们郁家人领兵了!” “祖父。”郁辰惶然道。 “老夫错了。”玳国公痛心疾首道:“老夫觉着皇上脾性温和,却忘了这再温和的皇帝也是皇帝!皇上从登基开始就想着抓权……老夫不该贪恋权势,还不如学沈家早些放手。如今惹了皇上忌惮,就要害了儿孙了。” “是为礼贤侯府?”郁辰惊道:“怎么可能?同为臣子,皇上怎能厚此薄彼?再说再说此案如今并无结论,如今朝上还有人参沈栗呢,皇上为何要对付咱们家?若日后真的传来沈栗投敌的消息,皇上要如何处置?” 玳国公摇了摇手:“沈家之事只是由头,皇上这是忌惮咱们郁家太过狂妄。” 玳国公历经两朝,先前被皇上温和的态度和自己的野心蒙了眼,如今一瓢凉水泼下,心智立时清明。 此事是从他意图对沈家落井下石开始,但真正的根源不是皇帝偏向沈淳,而是皇帝要维护自身利益。 玳国公那一参,暴露了他对权势的野望,也令邵英开始怀疑他的忠诚。毕竟,一个能轻易对世交下手的人,其品德也难以令皇帝放心。 “一步踏错,悔之晚矣。”玳国公长吁短叹。 世子急的团团乱转,蓦然抬头:“父亲,难道咱们就这样束手待毙不成?咱们家门生众多,皇上总要体察民意,儿子这就联系……” “皇上要释权,难道会不考虑这些?你都回来了,咱们家已成砧上鱼肉。”玳国公颓然道:“怪不得皇上一再加恩,如今想来,咱们的人虽然都升了官,却都是远迁。他们在新位置上立足未稳,又能当得什么事?你便是联系旧部,也不过是向皇上手中送把柄。老实待着吧!” “可是,皇上要以何罪名处置咱们家?”郁辰疑道:“祖父虽上了一本,但朝中参沈家的人多了,只盯着咱们家未免难以服众。” “好孙儿,咱们家的危险不是切实触犯了什么律法,而在于皇上他不信任我玳国公府了。”玳国公惨然道:“何须降罪?只闲置便罢。” 这天下皇帝最大,失去皇帝信任,凭你有天大本事,也无法出头。 玳国公府过去屡立功勋,皇帝不好轻易降罪,以免冷了朝臣之心——往后不用你不就成了?将你全家人荣养到死,每年干领俸禄过活。积年之后,门下势力渐渐散去,显赫一时的国公府自会没落。 玳国公这些年越来越着紧权柄,除了因为他自己贪恋权势,也是因为觉着后辈不出英才,担心家族后继无人,故而要为儿孙多争取些。没想到折腾一圈,最后竟是自己绝了后辈上进的路! 老国公年事已高,既伤心于皇帝翻脸无情,又是自觉愧对儿孙,又因家族注定衰落而懊恼,数重打击之下,真的一病不起了。 转过天,同在外放的三儿子、四儿子携家眷也一脸尘土冲回来为父亲侍疾。此时玳国公府出头的后辈都回了景阳,郁家便是有心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玳国公病得越发沉重。 皇帝亲临国公府探望以示恩宠。玳国公此时已口不能言,只持着皇帝的手嚎啕痛哭,几乎气息不济。旁人只道他感念圣眷,只有郁家儿孙知道他心中痛楚。 皇帝微有恻然之色,拍了拍玳国公的手:“爱卿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只管安心养病。郁辰是好的,再磨砺几年,当有进益。” 玳国公顿生希望。 虽则“再磨砺几年”指不定是多长时间,但皇帝毕竟给郁辰留了条缝隙。至于世子这一代是甭想了。 玳国公看向郁辰,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 郁辰满脸茫然。 知道自家要倒霉时,郁辰固然惶惑,但心里也稍稍松气——不用面对太子的不满和沈栗、郁辰的斥责了。然而如今却又要面对新的压力,自己竟成了全家的指望! 第三百三十四章公子不自知 花面夷是夷民中最大的支系,共有四十七个寨子。这次头人召唤,凑出了两万余人。夷民凶悍不畏死,两万余夷兵也算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沈栗、童辞所跟随的寨子不算大,区区五百余人,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出发去湘州之前,沈栗二人有幸观赏了一番夷民的祭神仪式,由大寨的头人和大巫祝主持。他二人只随着首领看热闹,别人拜时跟着拜,别人跳时跟着跳,倒也有趣。 沈栗注目祭台上,除了头人和大巫祝,还有一位锦衣人,明显不是夷民。 “葛木大人,”锦衣人笑道:“贵部兵强马壮,我父王得您支持,定会如虎添翼。” “山野匹夫,当不得一声大人。”那头人大声笑道。 沈栗遥遥听见,微微瞠目:这人竟说的一口流利盛语,还是湘州味的。 “您可是朝廷钦封的土司,切切实实一位大人。”锦衣人笑道:“日后大人率部杀敌立功,更是会平步青云。” 沈栗低下头,暗暗撇嘴。朝廷钦封的土司大人,却要帮着湘王打朝廷去了。 童辞附耳轻声道:“着锦衣的那位是湘王殿下的三公子邵环。” 沈栗微微点头。 “我们夷民不需要升官,”葛木摇头道:“做了官,就要有人管着,忒不自在。待战事结束,我还是喜欢回来做头人,湘王殿下只要赐我足够的金银便好。” “但凭君意。”邵环满口应承。 不要官位更好。夷民粗鄙,真要升了官倒不好管束,难免伤及王府颜面。金银财帛反倒易得,这头人虽然贪婪,却也容易应付。 邵环只顾着与头人搭话,一旁的大巫祝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骤雨初歇,天气寒凉,褐槲先生小心着凉。”邵环关切道。 大巫祝的盛语不如葛木流利,不悦道:“三公子为何称我为先生?按照山神的旨意,我与葛木共同管理山寨,也做得大人。” 三公子失笑:“好好,褐槲大人。” 看出三公子态度敷衍,褐槲心下更加不悦。 按照夷民的传统,巫祝与头人地位相同。一个管神事,一个管民事。但自从山外朝廷开始封立土司后,历代只封头人,不封巫祝。 巫祝不明白,出现这种情况,与山里山外的社会发展情况有关。夷民还过着半原始的生活,巫祝在山寨中享有很高地位。而在朝廷官员眼中,巫祝大约与和尚道士差不多,尊敬就好,但要封立土司,还是要选各部头人。 原本夷民聚居排外,这土司之职只被夷民看做朝廷附赠的小礼物,并不受重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随着山里山外交流渐多,既使再排外,夷民的生活与观念仍会受盛人的影响。原始社会总敌不过封建社会的冲击。 于是巫祝们慢慢发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手中的权柄一代比一代少些。原本处于平等地位的头人也渐渐开始不那么尊重自己。 这种情况在沈栗如今所跟随的寨子中刚刚上演过:巫祝为了争权,或者说维护自己的地位,想要扶助对自己更为尊重的首领侄子上位。可惜事不凑巧,他那推脱之词竟教人捉来了沈栗二人。为了自保,沈栗向首领揭露了他的谋划。 大寨中比较守旧,褐槲的地位较沈栗寨子中那位高些,但也面临着权柄旁落的威胁。故此才会对邵环称葛木为“大人”而只称自己为“先生”表示不满。 夷民情绪外露,又不听朝廷管教,褐槲并未觉湘王之子需要如何忌惮,心有不满便直接说出来。 显然,他的不满并未令邵环重视。邵环对葛木都是面上尊敬心里鄙夷,何况一个巫祝?含糊一句便即略过。而在收到葛木“我就看着你作”的戏谑眼神后,褐槲更是心下难平。 褐槲不知道,在前往湘州盛人的地盘后,这种轻视将更加严重。 因见了湘王府人,沈栗便嘱咐童辞小心隐藏。他二人改换装束,剃发涂面,又在山林中打熬一段时间,混在夷民中,单凭外表是不会被分辨出来的。然而童辞有个引人注目的特点——他驼背。 固然驼背人并不罕见,但小心一些总是好的。未到湘州,沈栗二人也不知那边会不会追捕他们。 夷兵向湘州而去,翻山越岭,非止一日。沈栗二人自被尤行志劫走,一路上并未受太多磋磨,最多不过粗茶淡饭,到了寨子里也被首领好生款待,如今随军赶路却着实受了些风雨。尤其是沈栗。童辞经历复杂,往日还吃了些苦头,沈栗自穿越后锦衣玉食,就算练了些拳脚,又何尝用两条腿走这么多路?惟苦撑而已。 沈栗能撑下去,坐着轿子的邵环却叫苦连天。 “这轿子太过颠簸,公子不若下轿,教小人背着您走。”侍卫道。 邵环苦着脸,摇手道:“传到父王耳中又是错处。父王好武,本就嫌我文弱,若今日教人背着,就不只是文弱,而是娇气喽。左右快出山林,待上了大路,换乘车马便是。” “都是诸位公子嚼舌,令人厌烦。”那侍卫轻声道。 邵环哼道:“终于将世子大兄赶跑,王妃,不,母妃又殁了,占着位子的人都不见,自然争得越发厉害。” “世子之位,有得有能者居之。”那侍卫道:“那些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一时迷惑王爷而已。公子为王府大业不辞辛苦,王爷心中一定有数。” “但愿如此。”邵环叹道:“小的那些不提,年长的几个中,单我不出众。我也不图谋世子之位,只求勤勉做事,能令父王开怀一二,便是我的孝心。日后哪个兄弟成了世子,我只安分守己就好。”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邵环若无进取之心,哪里不可尽孝?何苦争着跑来禺山联系夷民?两万夷兵,倒是好大一份功劳。 “公子至诚至孝。”那侍卫佩服道:“若教小人说,诸位公子中唯有您嘉行可勘。世子之位,非您莫属。将来王爷成就大业……”世子便成了太子。 “不可胡言。”邵环止道:“二兄与四弟勇武非凡,五弟如今也上得战场。唯有我心长力弱,只好做些跑腿的活。” 这跑腿的活儿也是有人想争却没争上的。 邵环兴冲冲去向父王交差(领功),却先与五公子邵珊碰个对面。 邵珊皮笑肉不笑对邵环施礼:“三哥别来无恙。听说您把夷兵领回来了?” 邵珊就是那个想与他争这活计的。 邵环微笑道:“虽路上有些艰辛,不敢有负父王期望。” 邵环手快领了命,如今又将人带来,一份功劳妥妥在手,故此看待这个与他相争的弟弟时很是有些优越感。 邵珊啧啧两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唏嘘。 “五弟为何如此模样?”邵环皱眉。 邵珊示意左右退下,凑近邵环,方笑了一声:“我叹三哥不自知。” “什么!”邵环顿时大怒:“邵珊,你敢对兄长不敬?” “三哥莫急。”邵珊悠悠道:“您不擅武事,就是千里迢迢将夷兵引来,这些人也不会交到您的手中,还不是要分给别人?用心竭力,最后也就能搏得父王一个好字而已。别人用您请来的夷兵杀敌立功……您啊,空为人作嫁衣裳。” “你!”邵环惊怒。 邵珊叹道:“三哥何苦与我争这差事?如今二哥、四个手下都有兵卒,只我缺少人手。若是我去请人,说不定便能求得父王允这些夷兵归我调遣。弟弟还要领您一次情。如今可好,您请来的人指不定落到谁手中……” 看着邵环勃然变色的脸,邵珊冷笑道:“不要教二哥、四哥得去就好。毕竟比起我这个弟弟,他们才是劲敌呢。” 邵珊扬长而去,邵环郁郁不乐。 他自己不会领兵,去请人时只想立功,展示自己协商交涉的手段,如今也算一偿初衷。但听到夷兵可能会成为其他人的助力,心下又不情愿了。 踌躇半晌,差事还是要交的。只是犹犹豫豫,一反来时兴奋之态。 邵环见到湘王时,这位王爷正怒发冲冠,一时无暇理会自己远行归来的三儿子。 第三百三十五章若有所思 “不是说先行上岸了吗?人呢?还没找到?”湘王怒道。 湘王的脾气不算太好。邵环见他大发雷霆,顿时脚下一软,轻手轻脚匿在一边,生怕被殃及池鱼。 正被训斥的人则更加战战兢兢:“探子得来的消息确实如此,人该是活着上岸的。但尤行志那厮向来善于隐匿踪迹,属下确实追查不到。” “要你何用!”湘王怒道。 “属下有罪。”那人诚惶诚恐道。 “父王,”二公子忍不住求情:“裴长史亲自督查此事,已经是尽心竭力,尤行志许是遇到什么难处耽搁了,故而须得晚些回来。” “晚些回来?”有人笑道:“二哥,这‘晚些’究竟是多长时间呢?自从咱们得知此事可是有段日子了,总不能劳烦裴长史一直找下去吧?依我说,二哥你举荐的这个尤行志也忒不稳妥,父王为了把他混入龄州缁衣卫废了多少心血,他倒好,一声不吭就擅自撤离。” “老四!”邵璟强压怒气道:“尤行志可是劫了沈栗来,朝廷所持火药的配方乃是此人献出的……” “若能得到火药配方,自是再好不过。”四公子似笑非笑:“可人呢?空口无凭,谁知道他把沈栗劫到哪去了。既是为了咱们湘州,他为何不通知王府派人协助?还是咱们的探子从朝廷那儿得到了消息,才知他竟擅离龄州。如今又迟迟不归,多半是怕拿不出沈栗无法交差吧?” “你!”二公子怒气满腔却哑口无言。尤行志不通知湘王府是怕有人抢功,这缘由别说他们能不能猜到,便是猜得到,也不能拿来述诸口舌。 四公子讥讽道:“尤行志这时不但擅离职守,如今还连累裴长史来回奔波。二哥以后看人可要仔细些,德行不佳的就不要举荐给父王了。” 这指控着实重了些,邵璟转向湘王诚惶诚恐:“父王,儿子乃是为父王大业举荐人才……” “好了!”湘王头痛道:“无论如何,这人还是要找的,朝廷一日找不到沈栗,咱们就有机会找到此人。裴长史公务繁重,此事便交由下边人办理。” 半句没提到尤行志。 裴长史舒一口气:没被王爷责罚,还将苦差事甩脱了,逃过一劫,赶紧走! 裴长史告退,留下二公子与四公子互相怒视,湘王才有空理会得邵环。 邵环这一路上的心情从兴致冲冲到郁郁不乐,如今见父王不悦,又变成了忐忑不安:“儿子已说动花面夷头人,召集夷兵共计二万余人来襄助父王成就大业。” 听到好消息,湘王的面色缓和些:“好,我儿辛苦。” “能为父王一尽微薄之力,儿子不敢言苦。”邵环笑道。 “父王!”西公子插言道:“正巧前方吃紧,儿子手下的兵都快打没了。听说夷兵精悍,父王拨给儿子一些。有了这些人,下次交战儿子愿为先锋,也教朝廷领教领教我湘王府的厉害。” 邵环心下复杂难言。虽说早就料到这些夷兵会被分走,但他仍不希望湘王将这些兵拨给兄弟们:父王手下将官那么多,何必非要给他们? 然而他这两个糟心兄弟今日可是得知邵环回来后特意来湘王处堵着的,为的就是抢兵。 方才还与四公子掐架的二公子此时转换立场,与四公子一同对付邵环:“父王,上次出战儿子手下也损失了不少人,您可得给儿子补上。我还想着去杀敌立功呢。” 儿子们斗志昂扬,湘王不由开怀大笑:“我儿不可令为父失望。” 一人一万,将这两万余人平分了。 这两人还不罢休,扯上邵环道:“还请三弟(三哥)为我们引见那花面夷的头人,没有他的配合,只怕夷兵不肯听话。” 湘王难得和蔼道:“去吧。晚间设宴,一则奖励老三为咱们湘州引来强兵;二来款待花面夷头人。” 得,几句话尘埃落定。 邵环心里这个怄气,又不能出言反对,只好强撑笑脸与兄弟们离去。 湘王察言观色,自是知道邵环心中不愿。但打江山时重武功,在好武与学文的儿子之间,湘王自然偏向正在领兵出战的。至于老三,往后的日子长着,将来得了天下,好好补偿就是。 辛苦一遭,最后不过几句嘉奖,赐了一些古籍珍玩。邵环在酒宴上推说疲累,躲到一边,闷闷饮酒。 若是小时候下狠心吃苦就好了。邵环怅然想:父王只看得见武艺高强的儿子。旁人做的再多,也抵不过军功二字。 可我是无论如何都捞不着军功的,还有什么能搏得父王欢心呢? 大巫祝褐槲同样闷闷不乐。 夷民长居山内,对外边并不了解。如今跟着头人来为湘王助威,队伍从禺山出来,过城池跨民居,见识了一番山外世界。 繁华、富庶,对夷民来讲,盛人的生活真是令人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好奇心大起。 在头人葛木有意无意地引导下,夷民们私底下传播谣言:盛人的巫祝都是专心侍奉神灵的,咱们的巫祝却样样都要掺和。没准儿就是巫祝分心太多,没能全心全意伺候神灵,所以咱们的日子才比盛人苦。 这些言论已经令褐槲心神不定,今日见了盛人的头领们,褐槲发现,这些人比先前的三公子更加无视自己。 二、四两位公子还指望着交好头人,教夷兵为他们冲锋陷阵呢,至于巫祝,那不是方外之士吗? 在寨子中与葛木平起平坐的褐槲,在湘王举行的宴席上竟被视为头人的跟班。 听着公子们向葛木许诺打了胜仗后酬谢多少财物,褐槲终于坐不住了。 夷民中的谣言也只是谣言,凭褐槲的积威自然可勉力压制。但一旦夷民们认识到只有头人才能从山外人手中为他们换来金银,改善生活。那他这个大巫祝还有什么用?还怎么维持自己的地位? “王爷,”酒过三巡,湘王身边的太监忽然请示道:“星睿道长来了。” 湘王顿时高兴道:“快请!” 邵环心下疑惑,往日没听说什么道长,这位是什么人? 五公子邵珊毕竟年轻气盛,低声笑道:“战事激烈,父王不忍兵卒横死,近来喜欢召些和尚道士的来作法超度……这些念经拜佛的,弄得倒是热闹。” 邵环口舌严谨些,湘王既然喜欢这些,他可不会唱反调,只低声道:“方外之士多有高人,不可不敬。” 邵珊撇嘴。 父王真的慈悲为怀,还造的什么反呢?不过是看着这些和尚道士逗乐子,顺便安抚军心而已。自己军功在手,私底下说几句笑话,父王还会生气不成? 湘王还真就生气了。 五公子在星睿道长做法时散漫不敬,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邵环看着湘王在法会上郑重其事的样子若有所思。 目睹此事的褐槲同样若有所思。 自从进入湘州境内后,沈栗与童辞便尽力隐藏自己,不着声色地记录沿途所见风土人情、兵力布置。到了湘王大营后,则更加小心翼翼,不敢乱走乱动,生怕碰上什么“熟人”。 然而这一天,向来不肯理会小寨人等的大巫祝令首领召唤他们去大帐。 “听说下边寨子里出了一个法术高强的巫祝,”褐槲面无表情道:“神奇得很,今日特召来见见。” 童辞的汗就下来了。 同行相忌这句话,在哪里都好使。 沈栗倒不紧张。对褐槲来说,若真有杀人的心,沈栗两个外族人,一声令下也就解决了,何须耗费喉舌?既然把人召来,至少说明如今对方没有下手的打算。 比比划划,连书带写,令童辞回话:“我二人不过是行路的穷苦人,只凭几个法术混日子,哪能比得上大巫祝受神明青睐,庇护山寨,令我花面夷人口兴旺,日渐强盛?” 这句话倒是说到褐槲心眼中。是了,我是神明任命的大巫祝,谁也不能威胁到我的地位。 “这都是神明赐福。”褐槲似笑非笑道:“可惜,如今平安的日子久了,便有人忘了我们巫祝的功绩。” 沈栗与童辞对视一眼:“大巫祝是我们所有巫祝的首领,但有趋使,莫不听从。” 第三百三十六章欲招魂 褐槲轻笑起来:“你的那些法术……可传给他人么?” 问罢,紧紧盯着沈栗。 沈栗心下电转,霎时间想起军中传言湘王近来屡次召见方士,更是连连做了几回法事。 童辞木然传达沈栗之意:“术法意在令天下人受益,自无敝帚自珍的道理。平常人没有仙缘不可修习,然而大巫祝得神明庇佑,当无妨碍之处。” 褐槲闻言大喜:“快快教我!” 沈栗目光微闪:“术法众多,不知大巫祝要修习哪个?” “有多少学多少,凡是你会的,都要教与我。”褐槲道。 都教给你,转头就要被你灭口了。 沈栗哂然摇头:“大巫祝差矣。我会的这个法门,包罗万象,单是平妖灭鬼之术,便有五六十种变化。况还有吐纳术、炼丹术、养鬼术、延年术……大巫祝要学,非止一日可得。” “这么多?”褐槲愕然。 沈栗意味深长:“人性求新。一本书,读上一二遍是有趣,八九遍就平常,天天读下去,便要腻烦了。这术法也是一样,不推陈出新,怎么能令凡人领会神明的异处,又何谈度化众生?” 褐槲理解沈栗的意思了。 褐槲要想拿着“术法”忽悠人,不能只凭着几个戏法来回用,否者主顾久则生厌,早晚会被持着新奇手段的后来者吸引走。要想一直“勾着”主顾,必须能不断拿出新花样。 有理。褐槲微微点头。但自己没有那推陈出新的脑子。 原本打算学会了招数就送这二人上路,看来倒要留着他们才好。 褐槲迟疑一番:“我这里缺少帮手……” 这回不用沈栗示意,童辞立时接口:“但凭大巫祝吩咐。” 褐槲微微眯眼:“我这里规矩森严,不容多话之徒!” 沈栗含笑:“我等不过是江湖闲汉而已,若非寨子收留,早做饿殍。况我二人一哑、一驼,素来为人耻笑,自惭形秽,实在不敢现于人前。若能得大巫祝庇佑,再好不过。” “你二人老实做事,我自当厚待。”所求顺利,褐槲大笑道。 “微末草芥,不敢贪求,恐损来世福报。但求平安,好衣好食即可。”沈栗满脸恭敬。 收服了沈栗,大巫祝琢磨两日,跑去求见湘王……没见着。 褐槲发现,这盛人的规矩和他们花面夷截然不同,有些人你就是头拱地也见不着。尤其是头人私下暗示过二公子、四公子后,他连湘王在哪儿都搞不清楚。 沈栗尽了一个幕僚的责任,给他出主意:“您应该先去求见三公子。” “这人不受湘王宠爱,”褐槲不满道。 沈栗微笑:“他能帮您的忙,您也能帮上他的忙。这样他才肯为您出力。” “你想见父王?”邵环奇道:“直接递帖子求见便是。” 褐槲语气微酸:“王爷诸事繁忙,想来是没空看我的帖子的。” 大巫祝自是学着盛人官员递过帖子的。可惜,湘王没心思他,有事找头人去。 邵环失笑:“父王忙于战事,便是我轻易也见他不到。大巫祝且耐心等待,待我父王得了闲,必定会召见你。” 褐槲沉默半晌,邵环都要端茶送客了,方轻声道:“三公子,我的寨子正在轻视我,而您的父王和兄弟们也在轻视您。” 邵环微恼:“大巫祝言过其实!我父王一向公平待人……” “我看到了。”褐槲垂目道:“我这两只眼睛很明亮,三公子,你和我是一样的,都是正在失去地位的人,也是不甘心失去地位的人。” 邵环眼角抽了抽:“大巫祝想说什么?” “我要胜过葛木头人,就要从湘王府这里为我的族人获得更多的财帛。”褐槲笑道:“而您,您则应该做些令湘王殿下欢喜的事。” “我父王现下只喜欢军功!”邵环焦躁道。 “不,”褐槲轻声道:“湘王殿下还喜欢……方术。” 邵环怔了怔。 “而我,”褐槲坐直身体:“我,是花面夷的大巫祝,我的父亲、祖父,我的所有祖宗,都是从小就侍奉神明的。传到我这里,何止千年万载?” 褐槲眼睛微微发亮:“那些道士和尚不过是半路出家,会念些经文而已,哪有我会的秘术精妙?” 邵环不可思议道:“你要见我父王,就是为了做个供奉?” “是王爷喜欢的供奉。”褐槲强调道:“而向王爷举荐了我的三公子您,自然也会是王爷喜欢的儿子。” 邵环微微出神。 “三公子,举荐在下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若我能得到王爷喜欢,你却能坐收回报。”褐槲引诱道:“我褐槲绝不会忘记您的帮助,若有机会,一定在王爷面前为您出力。” 邵环深吸一口气,沉思半晌。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方术事他本人是不怎么相信的,因知道前朝末帝就是被道士用金丹喂死的,更觉父王如今开始追求方术实在有些荒唐。 但因为年幼时好读书,没有选择习武,以至于长大后不受父王待见,难道今日还要因为书上说言拒绝为褐槲引见吗? 父王的子女太多,小的几个逐年长大,纷纷开始学着争权夺利。自己虽然年长,却不出头,再这样下去,地位只会越来越低。 左思右想,邵环终于拿定主意:父王一向好武,这个自己是绝对做不到了。如今好容易知道父王有了其他爱好,实在不能错过。既然父王喜欢这个,自己为他引见人才,也是尽了孝心。 褐槲果然没令邵环失望。 无论其他人展示了什么法术,褐槲只要在神明的指引下感悟一夜,必定能破了其他人的术法,甚至揭露了几个骗子。倒也有人想揭露他,可惜,愣没找到破绽。 术法高强! 原来不只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夷民的巫祝也有精巧手段。 经过几场较量后,湘王终于重视起褐槲,召他谒见。 “本王近来频频噩梦,不得安睡,王府郎中们束手无策。”湘王说出了他开始崇信方术的原因:“本王疑是恶鬼滋扰,大巫祝可有良策?” 沈栗缩手缩脚,闷声不吭地跟着褐槲伺候。至于童辞,他的特征太明显,胆子又小,只在营帐中藏身。 褐槲慢吞吞道:“王爷既有所疑,想是知道恶鬼来历?” 湘王漠然道:“应是本王的先王妃。” 沈栗不由抬头看了湘王一眼。 “原来王爷是要驱除恶鬼。”褐槲笑道。 “不,”湘王迟疑道:“到底是夫妻一场,本王不忍令其魂飞魄散。本王……本王要招魂,当面与那女人对峙!” 褐槲微微点头:“王爷宅心仁厚,要解其怨气,令其安心转世。” “她能有什么怨气!”湘王薄怒道:“不过是女子心窄罢了。” 回了营帐,褐槲面上的笃定之色尽去:“湘王欲为先王妃招魂,这可如何是好?” 招魂,就得让“魂魄”附身,也就是说,褐槲得演出一个湘王妃。 “你们哪个知道湘王妃是什么样子?”褐槲焦急问。 童辞茫然摇头道:“听说湘王妃一向深居简出,别说外人没见过,只怕王府之内也没多少人熟悉她。” “三公子会不会知道?”褐槲脱口而出,随即摇了摇头。邵环就是知道,他也不敢去询问,以免招人怀疑。 沈栗目光微闪:小人家乡有个表婶曾经自称在湘王府做了几年粗使丫头——倒没见过王妃,不过当时有个大丫头犯了错被发落到洒扫处,正好与那表婶同屋。听她说起过一些王妃之事——乡间人无事闲聊,倒不知真假。 “快快说来!”褐槲病急乱投医:“但有一分是真,也比一无所知强。” 若时光倒退三四年,那时湘王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宠信方士,试图为王妃招魂。 但自从开始起兵,这件事便一直在湘王心中徘徊,最后终于忍耐不住。 发兵之前,湘王每日里意气激昂,只想着要蓄养更多的士兵,积累更多的钱财,生更多的儿子,招揽更多的人手。准备谋反他的夙愿,为了此事,湘王忙活的兴致勃勃。 然而真的等到起事,湘王反觉心中惶然。 白日还好,夜深人静时,常觉神思不宁,无法安枕。 第三百三十七章神仙妃子 对湘王来说,这场计划之内的战争却是在一个计划之外的时间开始,朝廷的异动让他觉出皇帝就要对湘州动手,因此湘王不得不仓促起事。 从那时开始,这场战争便渐渐超出他控制之外。湘军未能如预想般势如破竹,攻占了几个城池后,便与朝廷军队陷入僵持。 作为谋反的一方,湘王需要用不断的胜利来保持自己的威望,久无进益的战况难免令兵将失去信心,进而人心离散。而朝廷享有大义,又有全国财力支撑,战事拖得越久,对湘州越不利。 此时,湘王脑海中开始不断回响起一个问题:若是失败了会如何? 这个问题是王妃在争执时屡次质问他的,那时湘王雄心满腹,哪里肯去想失败的后果,只恼怒那女人违逆不敬,从此后再也不肯理她。 但如今这个问题却不断困扰着他,让人噩梦连连,夙夜不宁。 湘王下意识拒绝承认自己是怕了,想起最后见到王妃冰冷狼狈的尸体,想起王妃奎怨他送世子去景阳做弃子,湘王立时断定,这一定是王妃的恶灵作怪。 本王欲招魂,本王要与那女人辩个明白!本王所作所为是为了家国大业,世子只是必要的牺牲,那女人不支持自己的夫君,是悖逆,是她的错! 本王没错! 褐槲的招魂术确实有效,经过一番拜祭后,王妃果然“附体”了。 王妃的语气经褐槲的嘴里说出来,总是有那么几分怪异,但湘王立时便听出来,那的确是王妃的口音,连停顿的习惯都一样。 王妃随他迁往湘州后,便与世隔绝,连逢年过节都不出院子。她自戕后,所有伺候过她的奴婢也都被殉葬,作为花面夷的褐槲绝不可能知道王妃的样子。 湘王最后一点疑虑尽去,看来夷民的巫术果然有点来头。 褐槲为什么能装的如此像?他对王妃的了解来自于沈栗,沈栗则是从湘王世子处得知。 世子不得父亲喜欢,被兄弟挤兑,他所有的亲情都来自于湘王妃。这对母子彼此依靠,世子对王妃的了解甚至比湘王更多。太子与沈栗又是世子到景阳后难得亲近的人,无论闲谈还是正式禀告,提及湘州时,关于对湘王妃的记忆占了很大一部分。 “王爷别来无恙。”“王妃”幽幽道。 湘王哼道:“本王是不是无恙,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王爷这是何意?”“王妃”讶然道。 湘王沉声道:“本王自问待你不薄。你活着时违逆丈夫,本王不与你计较;后又想不开自戕,丢尽了王府脸面,犯了不敬之罪,本王仍不与你计较。着人安排厚葬,全了你王妃的尊荣。不料你竟不肯安生,日夜纠缠本王,令本王不得安枕……” “怎么会?”“王妃”惊道:“妾身死后才知自己是灵女转世历劫的,往日与王爷时有龌蹉,皆是命定。况我儿去到景阳后亦未如料想般送命,如今活的正好。妾身对王爷还有什么奎怨之处?” “你是灵女转世?”湘王瞠目:“不是作难的恶鬼?” “王妃”摇头:“不是王爷相召,妾身亦不知王爷有难。” 湘王愕然。 “王妃”笑道:“不过几个得了战场煞气的野鬼,又有何难?待妾身为王爷除恶。” 湘王奇道:“你?” 且不说王妃有没有这个手段,就是有……她生前与湘王不睦,如今怎么就态度大变? “王妃”羞答答道:“妾身以前对王爷不敬,都是劫数所致,如今历练归来,心思通明,想起往日种种,妾身深感羞愧。好端端一场姻缘,竟作一对怨偶,是妾身对不起王爷。” 强项一辈子的王妃竟对自己道歉,湘王顿觉心下焦躁舒缓些,大度道:“你我已经阴阳相隔,往日争执,本王不放在心上。” “王妃”温顺道:“阳间之事,妾身不能插手,如今也只好为王爷做些小事。还望王爷不要推辞,也算全了妾身对王爷一片心意。” 湘王微感愉悦:“爱妃有心了。可是需要人手帮忙?” “王妃”笑道:“王爷小看妾身。” 遂做法驱鬼,果然手段非凡。也不知怎生做的,但见时而青烟升腾,时而火花骤起,须臾屋内频现血迹,又有微臭腥气。 少倾,“王妃”宣布,恶鬼已被杀死。 湘王惊讶道:“爱妃竟有如此身手,往日不曾得见。” “往日不过凡胎一具,如今妾身已入仙班。”“王妃”笑道。 湘王心中微动,试探道:“听说皇家之人亦为星辰下凡……” “王妃”但笑不语。 湘王机敏道:“我知天机不可泄露,也不求你透露此战结果。但我夫妻一场,为劫数阻隔,不曾好生相处,如今本王亦觉遗憾。故而欲知死后归处,若与爱妃同上天庭,也好再续前缘。” “王妃”惊喜道:“妾身多有违逆,王爷还肯原谅我吗?” 湘王大悦。 对湘王来说,王妃一直与自己唱反调,是件令他耿耿于怀的事。王妃没有在合适的时间生下世子,惹得湘王厌弃,可王妃伤心了几天竟也把湘王放下了。 我讨厌你天经地义,你有什么资格冷落我? 太伤自尊了! 随着王妃自戕,这点别扭永远留在湘王心里。 如今看,王妃生前违逆分明是被劫数蒙了心——就说这世上不会有讨厌自己的女子。王妃果然爱恋我。 更何况,王妃既然惦记着与自己和好,可见自己将来一定会位列仙班。这不就是说,自己有天子之命吗? 这场战争能打胜! 本王一定能登上皇位! 湘王努力按捺心底狂喜,温柔道:“你我少年夫妻,同甘共苦几十年,本王何尝能忘记?” “王妃”含泪道:“王爷。” 湘王:“爱妃。” 两人脉脉含情相望一会,“王妃”微微低头:“仙凡相隔,妾身不好久留,这便回去了。” 湘王依依不舍。 “王妃”安抚道:“王爷福分深厚,难免有怨鬼恶灵来纠缠。偏王爷又离不得滋生鬼魂的战场。日后若再有不妥,尽管召妾身来。” 湘王方罢了。 褐槲方“回神”,对前事毫无知觉。 回了营帐,褐槲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装鬼装的像了,可湘王夜惊之疾……” 湘王继续做噩梦,这招魂术不就没用了? 沈栗微笑:“湘王殿下若是身体有恙,自有王府郎中医治。郎中既诊不出来,可见殿下得的是心病。大巫祝今日正是为殿下解了心结,想来殿下的病症会有好转。” 褐槲长舒一口气:“顶用就好。” 忽发现沈栗和童辞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褐槲疑道:“怎么了?” 沈栗微微叹息:“以后……大巫祝要辛苦了。” 湘王果真一夜好梦。 他的噩梦,根源在对战争失利的恐惧,被他归结于王妃恶灵作怪。如今得知王妃倾慕自己,恶鬼被驱散,自己又注定有当皇帝的命,还有什么可惶恐的? 得了王妃的好处,湘王便逐渐想起刚刚大婚时与王妃夫唱妇随的好时光。 记忆中的王妃端庄秀丽,温柔可人,确实是做大妇的好人选。又是先帝赐婚…… 湘王猛然又宠爱起王妃了,言谈举止间时时夸赞起王妃如何贤良。这让他的儿子们百思不得其解。施展招魂术要避着人,公子们不知是褐槲作妖,只道是父王嫌他们兄弟之间争得厉害,故此要借宽宥死人警告他们收敛——你们还不是嫡子呢——于是公子们老实些,湘王觉得日子更惬意。王妃果然是好的! 湘王开始频繁令褐槲招魂,与王妃相会。 作为“王妃”,褐槲苦不堪言。 现下褐槲才觉出沈栗为何说他要辛苦了。 湘王是认真的与王妃倾吐心事,请教问题,以为被附身的褐槲毫无知觉。但对褐槲来说,他是在和湘王殿下谈情说爱! 揽镜自照,褐槲泪流满面。 这一张涂满颜色的老脸,湘王殿下你是怎么含情脉脉地与之甜言蜜语的? “谈情说爱”不可能一直吸引湘王,褐槲开始让“王妃”关心起湘王的健康问题。其他的事,他也不好入手。 作为好武的王爷,身上自然会有旧伤沉珂。 第三百三十八章炸营 听说方士给王爷用药,惊动了王府郎中。 杀鬼驱魔随便你折腾,但入王爷之口的东西不能不慎重。 几位公子带着郎中劝谏湘王,状告三公子邵环居心不良,举荐巫祝装神弄鬼,迷惑王爷求仙问道服用丹药,意欲暗害王爷。 邵环近来风光了,因举荐有功,大巫祝又常常提到他对湘王的孝顺,终于教这个边缘人入了湘王的眼。他出头了,其他人自然要将其挤下去。 何况湘王如今可不能出事,真教他乱服丹药伤了身体,大家还怎么谋反? 郎中们口若悬河,严肃认真地向王爷介绍了服用丹药的三十六个坏处。 湘王:“本王知道啊。” 众人一愣。 湘王笑道:“大巫祝也说金丹不可信,所谓雄黄、朱砂之类本是为画符排阵所需,皆有微毒,不可入口。” 说到此事,湘王感慨不已:“为了警示本王,大巫祝还亲自喂鸡鸭金丹,果然毒死不少。一片忠诚之心,令本王慨叹。” 公子们面面相觑。怎么着,那巫祝没献金丹?那他给父王吃的什么? 大巫祝切切实实是在为湘王调理身体。 沈栗压根没起过毒死湘王的心。 有前朝皇帝吃金丹而死的例子在,既使湘王昏了头真肯吃,也一定会有人拦住。况且给王爷吃的东西都会经过试毒,下烈性毒药是不可能的,慢性的……容易被人发觉,沈栗也没那么多时间。 给湘王治伤的主意是沈栗出的,但药物却来自大巫祝。 夷民世居深山之中,采集捕猎为生,治别的病不行,对跌打损伤、积年暗创很是有一手。他们有一种“神赐”的秘药,向不外传,沈栗曾有幸见过,效果非常好。 这种秘药的制作方法被牢牢掌握在作为大巫祝的褐槲手中,而此时,褐槲凭着它再次加深了湘王的信任。 自从招揽到沈栗二人,褐槲便开始走好运,得到湘王源源不断的赏赐,重新在夷民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自从招募到褐槲,湘王便事事顺心,见到了“王妃”,确定自己有帝命,儿子们消停了,旧伤也见好。便是战事也有起色。 没错,僵持不下的战事终于有了进展,湘军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 才经武接替玳国公世子后,最先面对的问题不是与湘军作战,而是如何震慑郁家门人。手持皇帝密旨,处置了几个不敬之徒后,才经武方彻底掌握了军队。 伴随这个过程,军中必然有些动荡不安。才经武深思熟虑之下,决定暂时收缩兵力,以免被湘州趁乱打劫。 于是湘军得到一片山岗……没有歼敌。 没有杀敌,但地皮总是真的,对湘军来说,仍然值得庆贺。 到了这里,褐槲道此地风水正好,乃是南方龙气汇聚之处,宜祭祀。湘王便决定为王妃修建一座“忆仙亭”,让王妃的魂魄在这里为他护佑龙脉。 湘王府上下人等:“……” 正打着仗呢,谁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得了,起座亭子也不当误时间,趁着军中修整,遂王爷的意吧。 褐槲带着人手亲自布置兴建忆仙亭。 而真正做事的是沈栗与童辞。 既然是用于举办祭祀的亭子,自然不能普通。褐槲需要这亭子在恰当的时候产生异象。 这种手段,现下只有沈栗会。褐槲倒是潜心跟着沈栗学过,只学的头昏脑涨也没有头绪——褐槲想学会这些,必须先知道什么是物理与化学,不然他只能照本宣科,却无法因地制宜。 沈栗也拿出全部精力来参与建造:这里要埋个宝器,那里要种棵海棠,阶上需朱砂涂抹,台下需撒些碳粉。 到了祭祀这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军士最后检查了一遍场地后,湘王在众将的簇拥下来至亭中。 但见庭外祭台前竖起几面铜镜,祭台上乃是是一块剔透琉璃,正反射着太阳光芒。 褐槲上前介绍道:“王爷请看,这祭台上座着那块水晶,据传乃是来自东海龙宫,已经得了龙气。待吉时到来,在下祭告上天,那几面铜镜便会得乌金之精华,将阳气注入水晶。到时龙气升腾,自有生生不息之象。到时将水晶镶到亭子顶上,日后我湘军自然战无不胜,王爷大业可期。” 湘王大笑:“若得天下,将与众卿共享富贵。” “属下拜谢王爷。我等当尽心竭力辅佐殿下!”众人叩首道。 褐槲开始主持祭祀。 湘王在亭中观看,王府属臣与众公子在庭外列班。 “哎,”一人道悄声道:“我怎么闻着有点奇怪的味道?” 他旁边的抽了抽鼻子:“嗨,这不就是硫磺味吗?他们这些术士没事就炼丹捣药的,什么朱砂、雄黄、金石都用,有什么稀奇的?” “不是说没给王爷炼金丹吗?”那人疑道。 “不炼丹也要拿来画符布阵。前儿我还见那巫祝的仆人在捣弄这些……” “嘘,你们别说话,快看!”前头人回身道:“还别说,真新鲜嘿,这巫祝有两下子。” 但见随着太阳移动,几面铜镜竟汇聚了太阳光,在地上划过一片光影。时间越近吉时,那光影便越加凝聚,最后形成一个耀眼光点,爬到水晶上。 此时水晶光芒大盛,一道又细又亮的光柱从中射出,不一时竟见其落处的香炉上升起袅袅青烟。 褐槲大喜,笑道:“王爷,这是天火降临,乃是吉兆啊。” 众人此时才回过神,纷纷惊叹。 “恭喜王爷!” “王爷洪福!” “什么王爷,是皇上!臣参见皇上。” “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湘王意得志满,放声大笑。 众人山呼万岁的声音未落,忽觉山摇地动,耳边轰鸣不止。 待尘土落下,众人滚了一地,有立时爬起的,也有坐地哀嚎的。 湘王被扑上来的侍卫压在身下,没有受伤,跳起来暴怒道:“怎么回事?褐槲?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说味道不对的那个头破血流,愣愣地看着旁边人:“我想起来了,这味道好像和朝廷用的火药差不多。” 那人失去了一跳腿,哪有功夫理他。 “快去叫郎中!”湘王跳脚道:“快快救治众卿。” “不好了。”有人跟头把式地扑来:“王爷,不好了!山下士卒听见这边地动,不知怎么就说是……是‘天谴’,校尉们镇压不住,已经炸营了!” 湘王眼前一黑,抬脚将人踹倒:“什么天谴!褐槲呢?去把那逆贼抓来!” 山上一片混乱,荒林中沈栗与童辞正急慌慌奔逃。 今日祭祀,沈栗二人作为“仆人”是没资格上山的,送走了褐槲,二人便匆匆溜到大营边隐匿起来。 待听得山上震动,趁营中兵卒慌乱,沈栗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不好了,天谴了,王爷叫雷劈死了!” 兵卒对造反这种事本就心存惊惧,湘王的久战无功和崇信方术更非君王之相,沈栗在山头发生异响时这一嗓子,顿时令营中哗然生变。 军士炸营,防范松懈,二人趁机跑出湘军大营,向盛军方向逃去。 为了避着湘军斥候,二人且逃且藏。 童辞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再次打量一番这位已经熟悉的主家。 “怎么?”沈栗奇道。 童辞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在湘军中这段日子实在令人称奇,沈栗竟利用巫祝的身份在湘王的眼皮子底下收集木炭硫磺等物,悄悄做出了足够火药。在逃跑之前,还正大光明地将那些东西埋在忆仙亭外,硬是请湘军吃了好大一个闷亏。 “也不知湘王现下如何?”童辞笑道:“若是能炸死了他……” 沈栗摇头:“条件所限,那些火药做的粗糙,估计威力不大。再说湘王身边有死士保护,想伤了他都不容易,更别提要他死。” 炸死湘王不太可能,在随后的炸营才是令湘王头疼的大事。何况因笃信方术被人戏耍,也会令湘王威信扫地。 “湘王殿下那么惦记火药,惹得尤行志将本官劫来,本官索性请他亲自体会一番火药的神奇,也算没有辜负殿下的盛情。”沈栗笑道。 “那还要多些沈大人好心。”有人轻声道。 第三百三十九章鹿死谁手 逃跑途中忽闻有人阴测测搭腔说话,着实吓人一跳。 童辞才觉这声音听得耳熟,沈栗头也不回拽着他就跑。 踉踉跄跄奔出去两步,童辞方想起来:这不是尤行志的声音吗? 天也!这煞神居然没死。 在湘军大营盘桓日久也没听说尤行志的消息,沈栗二人还以为这厮多半已被花膊夷剥了肥羊,不料竟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迎头碰到! 尤行志在禺山被夷民追的迷失方向,好容易才从深林里走出来,然而出来之后又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他的那点功勋都教沈栗一点点算计失去,甚至连往日的手下们也都死散殆尽。如今两手空空,又背负着私自撤离龄州的罪名,哪敢回湘王面前? 就此隐匿他又不甘心:辛苦多年一朝成空,日后便要朝廷和湘王府两边通缉的逃犯,任谁也放不下。 走投无路的尤行志每日里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湘军大营外,想进去又不敢,要离开又不舍,犹犹豫豫,踟蹰难进…… 天可怜见,竟教他遇到沈栗! 也是沈栗倒霉。谁能想到呢,荒郊野岭那么大地方,怎么就能和这灾星碰上? 沈栗如今仍与童辞扮着花面夷的样子,乍一看也能糊弄人。可惜他见离开湘军大营已远,盛军大营在望,心情舒畅之下,开口说话了。他那一口景阳口音,再加上童辞标志性的驼背,别人认不出,将他劫出龄州,对其恨之入骨的尤行志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尤行志心花怒放。 这才叫好事多磨,得来全不费工夫,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苍天有眼…… 沈栗二人哪跑得过尤行志?没过多长时间就被赶上。 “沈大人,那日在山中失散,下官着实担心您的安危来着。几个月不见,您吃苦了。”尤行志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既然碰上,还是请您往湘王殿下面前一趟,也教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沈栗一声不吭,将得自大巫祝的毒药向尤行志眼前一撒,闷头就跑。心中暗暗后悔,他虽在湘军大营中做出火药,但都一点没剩地埋进忆仙亭周围。他到不是没想过做几颗土雷防身,但那东西外观特殊,沈栗怕给人认出来,没敢做。 现下若有两颗土雷,就是杀不死尤行志,也能阻他一阻啊。沈栗泪流满面。 尤行志避过毒药,倒也没急着抓沈栗两个。 他压抑的久了,只觉痛快抓人未免太便宜了沈栗。如今正在玩猫抓耗子的游戏,由得沈栗二人奔逃,只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们不是想去盛军大营吗?如今我偏要在你靠近大营时再动手,教你也尝尝功亏一篑的滋味! 沈栗自也猜到他的意思,但“困兽犹斗,何况人乎?” 此时教沈栗放弃逃脱是不可能的。 束手就擒,摆一副潇洒认输的样儿,说一句“尤公之智,我不如也”,看着是风度翩翩,会死人的好吗? 沈栗炸了湘王的忆仙亭!搅了人家的大营! 这时被逮回去,湘王还会以礼相待想着招揽他?想得美。 凭湘王的脾性,活剐了他的心都有。 尤行志若不是久在营外不知具体情形,想着抓活口功劳更大,这会儿剁了沈栗二人一样领赏。 此时不逃,就再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沈栗拽着童辞亡命狂奔,尤行志紧追不舍。 他二人不认得路,只知道向盛军大营方向跑,不一时竟跌跌撞撞来至一处山涧。 沈栗喘息道:“你会不会游水?” 童辞两眼都瞪圆了:“少爷,小的会些水性,也抵不过这山涧水深!” 这么高跳下去,摔也摔个半死。其下水流又那么急…… 沈栗一抹脸:“跳下去九死一生,被抓住十死无生,你选哪个?” 童辞:“……”我还没活够,哪个也不想选。 尤行志悠哉游哉溜达过来,见沈栗作势欲跳,童辞蹲在地上,抱着沈栗的腿不撒手。 尤行志喷笑道:“沈大人,还是您的幕僚心思清明。正所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呢?” 沈栗眨眨眼:“家国天下,父母妻子。这世上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多了。” 尤行志笑道:“伪皇邵英篡改遗诏,窃据皇位,致使天下不宁,横生祸乱。湘王殿下奉先皇遗命,欲诛除伪皇,荡涤天下,正是顺天理,安民心的英明决定。沈大人何苦攀附奸佞?在下劝您尽早归降殿下,若可劝动礼贤侯弃暗投明,奔赴湘州,沈大人不就能与父母妻儿团圆了?” 沈栗微微瞠目:“尤大人……真是口坠天花,只做个细作实在屈才。” 尤行志轻笑道:“不敢当沈大人谬赞,为了湘王殿下大业,在下辛苦些也没什么。何况将您请到大营中,殿下自会嘉奖在下。” 沈栗望了望山涧,叹息道:“转来转去,不期竟又遇见尤大人,莫非天意?” “请吧,”尤行志似笑非笑道:“沈大人,不要让王爷久候。” 沈栗摇头,一本正经道:“还是不成,在下刚刚闯了祸,只怕惹怒了湘王殿下……” 尤行志见沈栗望着山涧迟疑不定,戏耍之心大起。只想着教沈栗多“享受”一会儿这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也不急着上前抓人,只慢悠悠与沈栗对答,看着对方随他的恐吓一惊一乍。 待心下郁结之气稍平,尤行志望望天色,笑道:“时辰不早,沈大人还是不要迟疑了。” 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慢着!”沈栗目光闪烁道:“尤大人,其实在下有诤言一句相送,只怕您不愿听。” 尤行志大度道:“沈大人但说无妨。” 沈栗喟叹:“其实在下也当警示自己。所谓以虎搏兔,亦需全力。尤大人在龄州步步为营,您的计划几乎都实现了。哪怕一时失利,如今偏又教您碰上我这条漏网之鱼。可见论才智,论时运,尤大人实非常人可比。” 能再次抓到沈栗,确实是运气使然。尤行志也觉天随人愿,自己该是命定有福的。不觉大笑道:“沈大人过誉。” 沈栗微笑道:“可惜大人有一点不好。” “什么?”尤行志挑眉。 “大人意得志满之时,便有得意忘形之举。故此常常失去警惕,以致为人所趁,进而功败垂成。”沈栗轻声道:“先前在下自大人那里逃脱时如此,如今亦如此。” 尤行志大怒,冷笑道:“这句话还是留给沈大人自省吧!” 又觉沈栗话音不对,方欲回头,只听身后一个尖细声音道:“不要动!”肩上一沉,一把长刀已经压在颈边。 沈栗长吁一口气,将童辞拉起来,稍稍整了整衣衫,向来人谢道:“不想竟是才将军亲自来此,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才经武示意兵卒绑好尤行志,上下打量沈栗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道:“沈……谦礼?” 花面夷虽剃发,却是带着帽子的。然而方才落跑时早已不见了,沈栗局促地摸了摸锃亮的头皮,赧然道:“晚辈这个样子……失礼了。” 才经武早就听出是沈栗声音,才立时出手,只是方才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花面夷竟是沈栗。如今得到对方确认,木然眨了眨眼,一拍大腿指着沈栗放声大笑。 他的侍卫易十四亦是熟知沈栗的,今见往日翩翩士大夫做了乡野蛮族,也忍不住喷笑。 底下兵卒虽不知情由,但见沈栗二人狼狈模样,亦觉好笑。 众人笑过一场,才经武方道:“陛下令人四处打探足下消息,不意今日竟教咱家遇到。方才还见逆贼逼迫威胁,想来足下这段经历颇为惊险。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快随咱家回营。” 沈栗忙不迭点头道:“如今放得松一口气。”又嘱咐道:“那人便是原龄州千户尤行志,大人千万着人看好,不要走了他。” 才经武不由郑重起来。 缁衣卫指挥使邢秋奉如今已将龄州诸事调查清楚,才经武看过邸报,知道尤行志是龄州案的罪魁祸首。既然人在眼前,绝没有放过的道理,立时教易十四将那厮再捆结实些。 尤行志兀自挣扎不休,怒视沈栗:“也该教我死个明白,你竟是与才经武约好的?” 第三百四十章想做土司否 听尤行志问话,才经武心下也微觉诧异。他却未与沈栗有任何何约定,方才不过凑巧碰见他被人威胁才悍然出手。然而观沈栗形色,似乎对援兵到来早有所料。 沈栗微笑道:“在下虽不知来的会是才将军,但却知道一定会有我军前来搜索。只要能拖延足够的时间,十有八九会等到救兵。” 两军对峙,湘王地盘上忽听山顶轰鸣,随即山下炸营,盛军怎么可能不派出斥候仔细打探? 何况忆仙亭是被沈栗用火药炸掉的! 听说湘军大营出现了疑似火药爆鸣声,才经武立时就坐不住了。 盛军对火药的管理十分严格,没有流出途径,现下唯一可能对湘州方面泄露火药配方的就是失踪已久的沈栗。 莫非沈栗真的投靠了湘王? 侦知沈栗是否附逆不是才经武的责任,但搞清湘军是否已经持有火药却是能够影响战局的首要之事。 才经武撒出人手,立即向湘军方面探查。并且亲自出马,一边率领斥候搜索一边调动大营布防,生怕为湘军所趁。 偏尤行志生了戏耍之心,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让沈栗渐渐靠近了盛军大营。沈栗则利用他的骄矜脾性,顺水推舟拖延时间,终于等来了救兵。 才经武失笑道:“此所谓骄兵必败也!倒是要多谢尤行志荒唐,方令谦礼脱险。” 沈栗感叹道:“此人在龄州多番算计,倒也堪称聪明至极,若非他过于骄傲自满,在下如今已死无葬身之地!” 说道底,沈栗被劫后能一步步扳回局面,也是托了尤行志夸功自大的福。但凡这人小心谨慎些,沈栗的谋算也不会施展的如此顺利。 然而多智者相较,无非是看谁出的纰漏少些。尤行志败的理所当然,沈栗胜的也非侥幸。 “他能在龄州算计你,无非是占了在当地经营日久的先机,有心算无心罢了。”才经武不屑道:“若湘王座下皆这等蠢材,我军大胜可期也。” 说话间到了大营。沈栗、童辞两个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一颗心终于放下,连日来提心吊胆积累的疲乏立时涌上来。然而还不能休息:沈栗需要对才经武汇报这一段时间的经历。 眼见易十四过来要将童辞引走,童辞可怜巴巴看着沈栗。沈栗安抚道:“只管跟着去。人家问你什么,都要据实以答。你放心,不会有人为难。” 两个人刚刚回来,身上还有嫌疑,分开问话是应有之义。沈栗也不以为意。 才经武点头道:“按例盘查而已。” 才经武并未仔细询问沈栗。一则他没这个职权,御史言官的辩驳和缁衣卫的调查才是沈栗需要面对的;二则担心沈栗的经历中会有某些机密之事是他不该知道的。 才经武只要确定一件事,湘州方面到底有没有得到火药方子。 “绝对没有!”沈栗斩铁截钉道:“安敢教逆匪得去?下官虽用了火药,但都是自己一点点做出来的,便是与下官同行的童辞也不知道制法!” 有了这个保证,才经武心下便安稳了。沈栗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湘王也没得到火药,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沈栗顶着褐槲助手的身份在湘军营内驻留多日,对方人员布置早已烂熟于心。这些消息正是才经武急需的。 “贤侄果然精明。”才经武大喜。 沈栗自嘲:“贼不走空而已。” 打发人为沈栗准备营帐安置,又聊了几句才茂在龄州的差事,才经武道:“营中禁酒,况贤侄奔波归来想是疲累已极,咱家便不为贤侄摆宴接风了。且回去好生歇息,待贤侄养足精神,杂家派人护送你们回景阳。” “将军安排的妥帖。”沈栗笑道:“却不知将军何时上表,小侄亦有奏折需要递交。” 才经武知沈栗所虑,点头道:“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去……不要着急,依杂家之见,陛下是信任贤侄的。” 沈栗心中哂然。 皇帝的信任,这种东西不可或缺,却不能拿来做保命符。 当年沈淳被人诬陷时,邵英不相信他是无辜的吗?相信。然而邵英仍然同意判沈淳有罪,至多把斩立决改成了流放。 沈淳不能证明自己清白,邵英就能闭着眼睛“维护律法”、“顺应民意”。 从古至今,只见过臣子为皇帝肝脑涂地,何曾见过皇帝执意为臣子撑腰? 沈栗只得到皇帝的信任没用,如果满朝文武都认为沈栗该杀,邵英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他急着上书,是为占得先机,向关注此事的人交代自己的经历,展示自己的功绩,表达对湘王的不屑。或者说,他得给皇帝和太子提供为他说话的依据。 才经武对沈栗和蔼以待,童辞可没这种好待遇。被翻来覆去问了多次,审的他头昏脑涨,幸亏没有动刑。回来见到沈栗,不免垂头丧气。 沈栗笑道:“且再忍耐几天,回到景阳好去见同方兄。” 沈栗的霉运似还未尽,他急着回景阳,却不料转天就与童辞一同病倒。 倒也不是重病:他二人自龄州出来,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又要奔波劳苦,又要精心算计,末了又被尤行志惊吓一番。如今知道安全了,心力松懈,病症便立时找上来。 沈栗病得昏沉,不能上路,只好决定稍待两天。好在折子已然写好,请才经武立时发出去。 耽搁两天,倒叫他见到了一位故人:花面夷的大巫祝褐槲。 这倒霉的神棍居然神奇地在几个夷兵的护卫下趁乱逃出湘军大营。无处可去,在山野间游荡,最后落入盛军斥候的手中。 从这人口中,才经武得知沈栗那些火药还是起了些作用的。湘王失去了二公子和一个大将,并且包括裴长史之内的几名王府属臣都受了重伤,很长时间内都无法继续上战场,其中一个失去左腿,还不知能不能活过来。 至于花面夷,受褐槲连累,几乎被暴怒的湘王围剿,只好闯出大营,四处藏匿,试图回到禺山。 才经武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沈栗:有这个功勋在手,沈栗便不用再面对附逆的质疑了。 战争打到这会儿,盛军歼敌虽多,但能一口气干掉这么多的湘州将官的人也寥寥无几。 还谈什么附逆?沈栗宰了湘王一个成年的儿子! 盛军这边振奋了。兵卒好补,将官难求。对方此时有那么多将官无法出战,又与夷兵决裂,时不时还有天谴湘王的传言……好机会,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才经武兴冲冲布置兵阵去了,褐槲认出沈栗就是骗了自己的人,瞪着他两眼冒火。 沈栗此时还病着,有气无力看着褐槲:“湘王大约不会再信任花面夷了,大巫祝何不带着族人回到禺山。” “原来你会说话!骗的我好苦。”褐槲怒道:“有人带领他们回家,却不是我!族人们要驱逐我,因为我得罪了湘王,不能再为他们带来钱财。”随即用夷语对沈栗破口大骂,被易十四狠狠敲了一下,方才老实些。 沈栗沉思片刻,轻声道:“连累了大巫祝,本官深感歉疚,也该对你做些补偿。” 褐槲疑道:“你这盛人狡猾多诈,会有这样好心?我的族人不要我了,你说要怎么补偿?”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我的儿子还在寨子里,日后不知要受多少欺负。” 沈栗垂目:“大巫祝想要得到族人尊敬,想要胜过头人,想要作土司,是吗?” “你能教我做土司?让我回到寨子,”褐槲不信道:“让族人尊敬我?” 沈栗慢慢道:“你的族人想要过富裕日子。而头人选择为湘王卖命——即使这桩买卖没被你我搅合了,也不能长久——人都战死了,还谈什么富裕?” 褐槲盯着沈栗,眼睛发亮。 “想要重新得到族人的信任,大巫祝需要为他们提供一个胜过稳妥的,不需要牺牲的致富方式。”沈栗轻笑:“头人已经不能从湘王那里得到赏赐了,而大巫祝此时又掌握了好办法,相信钱财会告诉族人谁更值得信赖。” “我要怎么做?”褐槲舔舔嘴唇,警惕道:“休想我做出卖族人事!” 第三百四十一章人情交情 “大巫祝只管放心,夷民也是皇上子民,我等既为朝廷官员,不会做出伤害夷民的事。”沈栗道。 “先前又是谁骗了我?”褐槲忍不住道:“我的族人现下还在流浪。” 沈栗哂然:“那时你们归附湘王,本官只当你们是逆匪。” “你等如今脱离湘王阵营,本官倒是可以为你指条明路。”见褐槲兀自愤愤,沈栗轻声道:“大巫祝想过没有,若夷民仍然执迷不悟,待湘王事败,朝廷必然发兵禺山,到时夷民的境况只会更苦。” 褐槲沉默半晌。他们原是被邵环巧言诱惑,才决定加入湘军的。如今别说湘王还肯不肯与夷兵合作,便是肯——湘王如今失却大将,又有天谴流言,颓势已现——也不是合作的好选择。 与其还惦记湘王那边,倒不如听听这朝廷官员的条件。 “大人有何办法?”褐槲的语气缓和下来。 沈栗笑道:“本官在禺山驻留之时,见夷民常与山外交换货物,这样做太琐碎了,赚头也少。你们那山中物产丰富,多得是山外难见的山珍、良药,还有你手中的伤药,也是难得的好东西,若是贩到景阳、龄州等地可得暴利。” 褐槲摇头道:“外人狡猾,我们不会做生意。” 也不是没有夷民想学做买卖。然而夷民排外,盛人就不排外了吗?他们又久居山中见识粗浅,到了盛人的地盘上难免被骗个底儿掉。一来二去,夷民便只与周边熟识的百姓交易物品。地近物贱,那才能得几个钱? 沈栗耐心道:“你们不会,朝廷派人与你们做。你们只管将山中的东西运出来,其余万事不必费心,自有人帮着将货物运往各地贩售,再将红利送到你们手上。当然,你们要付出一些份子。” 听着倒是合算。褐槲低头沉思。 沈栗诱惑道:“不需再上战场拼命,坐在家中就有钱来,何乐而不为?而负责这项事情的大巫祝您,自然会得到族人拥戴。” “这样我就能做土司了?”褐槲问。 “从葛木头人决定替湘王卖命时,朝廷就不可能再容忍他活下去了。至于谁能当下一任土司,要看谁在夷民中的威望更高。”沈栗曼声道:“当然,若是有人能主动替朝廷惩奸除恶,没准儿胜算会更大些。” 没有葛木,又握了一条财路在手,寨子中还有谁能与自己相较?褐槲脸色微微发红:“族人现在不肯认我,要杀葛木只怕不太容易。” 沈栗轻笑:“大巫祝世代相传,怎会在族中没有半点力量?就凭您能从湘军大营中跑出来,本官相信您一定做得到。” 褐槲迟疑不定。他与头人互相仇视,要杀葛木,他不会有任何犹豫,但要如何向族人交代呢? 沈栗冷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居然帮着湘王谋反,真当朝廷会无动于衷?便是夷民自己,不也讲究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吗?尔等若想包庇葛木,将来兵临城下时可不要后悔!” 褐槲眼前一亮。是了,葛木领着朝廷的官职却投靠湘王,实在是不讲义气,还用族中年轻人的命来换金银。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山寨考虑,以防朝廷追究,才要搅了这桩买卖,杀死葛木。” “你骗了我一次,不可再骗第二次!”褐槲瞪着眼道。 沈栗疲倦已极,微微阖目:“来人,带他去见才将军,将我方才与他商量的事禀告给将军。” 沈栗再次醒来时,见才经武正满面惊奇地看着自己。 “才将军?”沈栗疑惑道。 才经武叹道:“杂家与众将议事的功夫,你就策反了夷民?” 沈栗笑道:“具体如何,还要看褐槲的手段。” “八九不离十。他毕竟是大巫祝,只要咱们暗中帮一把,葛木一死,他多半就能控制局势。”才经武道:“杂家本还头痛如何对付这些夷兵,乡野蛮子打起仗来有股狠劲。” 夷兵助湘,便是为了朝廷颜面,将来也是要出兵镇压的。然而盛军不擅山林作战,可以预计会损失很多兵卒。况且打下禺山也没用,除了夷民,谁肯跑到深山里生活?如今教沈栗策反了他们,确实教才经武省了不少事。 “夷民本就不好控制。”沈栗道:“朝廷出兵讨伐难免积累仇恨,使其越加不逊。教褐槲对付葛木,便是他们内部争端,咱们静观其变就好。” “贤侄说的是。”才经武点头道:“不过,贤侄真打算建议朝廷派人与夷民做生意?” “夷民所处之地太闭塞,自给自足自成一国,因此排外甚至不听朝廷管束。”沈栗分析道:“教他们得了甜头,知道顺服朝廷的好处,久而久之,自然会依赖朝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因为他们本就无可失去,一旦教夷民享受过穿鞋的益处,他们再想做违逆之举时总会多考虑一下。” “原来如此。”才经武恍然道:“这可是个水磨功夫。不过若能成功,亦可得长久安宁。朝廷会愿意做这件事的。” 沈栗道:“朝廷也可得些进项,禺山里的东西确实稀罕。” 才经武笑道:“怎么,折腾出祺祥商团和市舶司还不够,如今又要建个禺山商团?” 沈栗怔了怔,失笑道:“凑巧想到而已。此事还要请将军费心。” “为何?”才经武愕然:“杂家只会打仗,这民生之事……” 沈栗正色道:“如今与夷民贸易也只不过是小侄异想天开,并未上奏朝廷。夷兵毕竟参与战事,如何招抚,如何安置,都需将军做主。况小侄须得立即赶回景阳,这联络、协助褐槲斩杀葛木,收服夷民之事,也需将军筹谋。” 才经武心下微动。 招抚夷民的好处近在眼前,这提议只要上奏朝廷,就没有不准的道理。沈栗偏要扯上他,明显是在送人情。 说什么都需自己做主,牵涉民生,交到地方官吏手中就不成?无非是因为在朝廷派人下来经管之前,谁先与夷民联络,谁先替朝廷铺路,谁就能立个首功。说不定后来者还要依靠自己铺的路做事。 才经武心下微感愉悦。他救了沈栗一回,沈栗便立时想着回报。人情交情,不就是这样来的吗?虽说救人时只觉是职司所在,良心使然,但救了个知恩图报的总比救了个无动于衷的强。 “老夫独木难支,还请贤侄一同署名。”才经武毕竟不擅民生,也没有撇开沈栗的意思。 沈栗点头道:“全凭将军做主。” 说罢此事,沈栗又向才经武请示:“漂泊日久,难免急着回程。小侄打算明日动身。” 才经武微微皱眉:“贤侄病体未愈,这路上颠簸……” 沈栗苦笑道:“实在拖不得了。好在小侄年轻力壮,想来无事的。” 才经武也知沈栗必须快些回去,这里距景阳太远,那边若出了什么变故,沈栗无法及时应对。况且皇帝也一定急着召见他。 “既如此,须得带个郎中同行。”才经武打算道。 “多谢将军费心。”沈栗赧然道:“小侄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将军。” 才经武笑道:“通家之好,何须客气?尽管说来。” “小侄想请将军多派些人手送我。”沈栗道。 才经武怔了怔。 按理来讲,虽然大家都知道沈栗不可能附逆,但在朝廷没有正式下结论之前,才经武确实应该加派人手护送(监视)沈栗回景阳的。然而才经武一直在为此事犯难,怕引起沈栗反感,不料今日对方竟自己提出来。 才经武未免有些迟疑,想就势应下,又疑沈栗只是客套。 沈栗观才经武神色,心下一转,顿时明白。只苦笑道:“这两日听易十四讲述景阳消息,小侄担心……有人不想教小侄平安回去,还请将军庇护。” 才经武恍然大悟。 因参了沈栗一本,玳国公府都倒了。固然根源是玳国公所作所为引起皇帝忌惮,但此事无疑充当了导火索。郁家人要是聪明,此时就应该老实本分,但就怕有哪个迷了心眼的热血上头。 何况沈栗又是东宫属臣,那些想拉太子下马的也一定会伺机而动。 第三百四十二章回朝 既然沈栗自己开口请求,才经武便大方派出一批好手护送。 抛下两家交情不提,沈栗如今是带着功勋回来的,万一教人在自己手中出了事,才经武要拿什么与皇上和礼贤府交代? 顺便,还带上了尤行志。这人不算战俘,却是龄州案的首犯,也是证明沈栗清名的重要证据。 沈栗与童辞得的不算大病,但因路上颠簸一直迁延未愈,众人只好护着他二人慢行。因此才行到半路时,沈栗与才经武的奏折已经到了皇帝面前。 沈栗回来了! 自他失踪后,大臣们掐架都掐了多少回,玳国公府更是因此隐退。因此当这个消息传来后一时竟有些朝野震动的架势。 皇帝没有动作,但却默许太子立刻派人去接。 太子也理直气壮,丝毫不顾避嫌。 谁不知道湘王世子入景阳后湘王最年长、最有可能的继承人就是他的二公子,这人死在沈栗手上,再讲沈栗附逆,谁信?何况沈栗还带了罪魁祸首尤行志回来? 现下沈栗唯一可令人质疑的,就是他在未得到授权的情况下擅自制作并使用了火药。 然而沈栗在奏折上写的头一件事,就是为此请罪。 沈栗并未为自己辩解,只道自己也曾犹豫不定,但当时未曾料还能有机会活着回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给反贼造成最大的损失,“惟盼同归于尽耳。”没想到虎口余生,不但将在湘州探得的消息送回军前,还阴差阳错逮倒了尤行志。 “回思既往,冷汗频频。臣自知万死,不敢自辩,惟待圣裁。然狐死首丘,叶落归根,乞令回朝,一睹圣颜。绞缢寸磔,死亦瞑目也。” 沈栗的态度是,我知自己该死,但我要回咱们自己的地盘上,看看皇上才甘心赴死。 皇帝……感动了。 封棋参谋道:“嫂溺,援之以手。事急从权,沈栗当时别无他法,唯此术可以解危,其所作所为均有利于朝廷,若重判则令臣子伤心,日后从事不免畏首畏尾。然此行终究有违律令,不罚亦有损朝廷威仪。依臣之见,不妨按律判刑,再由皇上赦免。” 封棋也不是偏向沈栗。这位阁老都修炼成精了,皇上没这个意思,他不会说出口。 沈栗擅自动用火药这件事,确实不能追究。古代信息不通畅,将在外,战事瞬息万变,大的战略需要请示,但碰上紧急情况,就要尽其所能。你不教他随机应变,多半会输。罚了沈栗不要紧,将官们不敢打仗了怎么办?另外,当年太子在大同遇上狄人进犯,也是凭沈栗造出了火药才勉力支撑下来。此时追究沈栗,再教人把太子咬出来呢? 封棋的意见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皇帝有赦免权,可以赦其无罪。这样就把“最终解释权”放到皇帝手中。底下将官可以事急从权,但下决定前要掂量掂量,自己“从权”之后,能不能得到皇帝赦免。 到底是首辅,揣摩皇帝意思,提出的建议滴水不漏。 邵英果然很满意:“封爱卿所言极是。” 得,别人还没参人呢,沈栗先自己认错,事情在皇帝和首辅口中一转,已经了结。有这两位表态,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有才经武派人保护,半路上又有东宫侍卫相迎,沈栗这一路上虽碰到了一些虫豸,但也算有惊无险,安安稳稳回了景阳。 缁衣卫指挥使邢秋已从龄州转回,奉皇帝命令在城门口相迎,要立时带他进宫。 沈栗此时仍然久病未愈,“虚弱”道:“小侄也想尽快见朝见君王,只恐过了病气给皇上。” 邢秋见沈栗病得面容瘦削,也吓了一跳,连忙命人向宫里禀告。 皇帝令太医先来诊治:“若无疫疾,可即令入宫中。” 太医的结论是沈栗是过于耗费心血,又失于调养,久病不愈,恐留后患。 皇帝就想起这是沈栗第二次被诊出损耗心血,心下愈加恻隐,向骊珠道:“这孩子也忒心实,什么事情都要下死力去做。” 骊珠笑道:“身沐圣恩,敢不尽心竭力?这都是臣子的本分。” 皇帝感叹道:“话虽如此,做到的能有几个?便这片忠诚之心也是难得。” 骊珠垂目,人还没进宫,先得了这个评语,沈栗圣眷不衰。 邵英见了沈栗也是微微一惊。此时沈栗已由宫人服侍,沐浴更衣,算是修整了一番了。然而仍然掩不住面上病色,眼眶都陷下去了。 太子和诸位阁老也在,或许心思各异,但面上也都是关切的表情。 见到皇帝,沈栗一头扑到在地,忍泪道:“微臣……恭请圣安!请太子殿下安!” “快扶起来,”邵英忙道:“赐坐。” 沈栗有气无力坐下,眼泪汪汪望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眼太子,忙撇过头,抬手擦擦眼角泪水。 邵英、太子及众位大臣也忍不住唏嘘。 若抛却君臣身份,沈栗十多岁入东宫伴读,也算是邵英看着长大的。自前年将他放出去兴建市舶司,一年多就开始为朝廷送银子。都觉着他可以回来了,不料竟横生波折。好端端一个人被劫走,后来竟失去踪迹。看他奏折上叙述,何止一次危在旦夕,真真是挣出命来! 唯有何宿心里这个腻味。沈栗也太会哭了。 “回来就好。”邵英难得说了句家常话:“你父亲时时盼着你,如今可以安心矣。” 提到沈淳,沈栗愈加激动,惭愧道:“为臣不谨,致使为逆匪所乘;为子不孝,令父母悬心。微臣……微臣羞愧万分。” “人有旦夕祸福,谦礼无需自责。”邵英道。 骊珠眼睛一抽。嗯,皇帝又将沈栗被劫之事定性了。想参沈栗为官不谨的人也可以歇了。 太子也微微松了口气。 事实上,沈栗当时的职位是市舶司副提举,与湘州细作尤行志作乱之事没什么职权上的瓜葛,他纯属是被古家牵连,不得不参与进去。可谁叫他是被劫的那个呢? 沈栗起身叩谢道:“多谢皇上体谅。” 邵英摇手道:“邢秋已查明真相,你在龄州案中确属有功无过。是龄州府同知祁修文故意拖延救援,才令尤行志得手。” 沈栗恍然,怪不得当时他带的一队人都被砍杀,援兵仍迟迟不见。 “微臣死里逃生,已是万幸,唯叹当时随臣追敌的兵卒牺牲的未免冤枉。”沈栗叹道。 邵英冷哼道:“便是图谋私利的人太多,才搅得朝廷不得安宁!” 祁修文是玳国公府门下,沈栗听出邵英意有所指,未再多言。 玳国公是对礼贤侯府落井下石才被皇帝怀疑野心过大,这档口沈栗也不想教礼贤侯府背个落井下石的嫌疑。 沈栗遂仔细叙述起自己的经历。因尤行志是在他未入龄州时就开始策划诸事,沈栗便要从前年离开景阳时说起,也算是在帝国最高权利集团面前述职了。 这些事在沈栗的奏折上都有提及,但毕竟不如亲口说出来,众人又时不时提问……一直讲到天黑。 沈栗所作所为无不可对人言,哪怕何宿问来问去,也没有半点破绽。倒是他如今体力虚弱不耐久坐,见他被何宿为难,众人心底都有些不忍。最后邵英都不耐烦了,直接问其他几位阁老:“众卿可还有疑问?” 阁老们俱都摇头。 沈栗做的事都是有据可查的。尤行志还活着,夷民大巫祝褐槲与才经武保持联系,也可作为人证。阁老们所需做的不是鉴别沈栗有没有说谎,而是判定他的行为有没有触犯律法。然而沈栗唯一触犯律法的就是私自动用火药,此事已有定论,无需旁人赘言。 邵英遂向沈栗道:“说说你后来与才经武一同署名那折子上说的与夷民贸易事。” 才经武的坛子多深皇帝心知肚明,这主意只能是善于民生事的沈栗出的,又交由才经武实施。 沈栗是由人搀进宫里,出来时皇帝赐坐小轿! 这个消息一传开,朝中风声已定。 当时几位阁老都在宫中,他们都没找出纰漏,想参沈栗的人左思右想,除了脑筋过于死板的,都将折子收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思收敛 李雁璇扯断丝线,将刚做好的小衣衫照着儿子身上比了比。 香栀奉承道:“可说是亲娘呢,这衣衫竟似贴肉长出来般,再合适不过了。” 李雁璇轻笑道:“哪里就有那样好?你也知我的女红拿不出手,不过是担心这孩子皮肤嫩,找出些轻软料子为他做个小衫。都是平常样子,再没甚稀奇的。” “少夫人还是给府上绣娘留条活路吧。”香栀一拍手:“你这衣裳裁剪得好,若是绣功也出众,可教绣娘们怎么过活呢?” “促狭。”李雁璇嗔道。 主仆两逗了一会,李雁璇望着儿子不觉又出了神:丈夫出门办差一去不返,儿子如今将将两周岁,还没见过父亲。 沈栗刚出事时,婆家、娘家联起手来瞒着她,香栀回来也道沈栗万事顺利,因惦念她才生产,才将她的贴身丫鬟打发回来听用。那时李雁璇初为人母,每日里照顾儿子手忙脚乱无心他顾,倒也被瞒得一时。然而当儿子满周岁时,婆母小心推说因沈栗在外未归,这周岁宴只自家人过,不请宾客时,李雁璇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外人,丈夫的书信也许久未至了。 李雁璇到底没有问出口,唯恐听到令自己失望的答案。家里人瞒着她,她便也装作丝毫未觉,不过骗自己罢了。只背着人悄悄流泪,一忽儿猜丈夫遭遇不测,一忽儿想丈夫移情别恋。 只是儿子早慧,如今话也说的伶俐,已经知道找父亲了,可教自己怎么敷衍他呢…… “少夫人!”房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却是多嘴丫头樱桃。 香栀方欲怒斥,樱桃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咱们少爷回来了!” 香栀捧着的茶盏就落了地:“你说什么?” “少爷!”樱桃跺脚道:“少爷回来了,已经到了老夫人院里。” 李雁璇忽地起来向门外跑去,跑到门前,又匆匆回来,一把抱起儿子复又冲出院子。 田氏年事已高,眼睛都花了,只抖着手将沈栗的脸反复摸了又摸:“乖孙儿,我的谦礼,终于回来了,我的孙子回来了。” 沈栗大声答:“是,祖母,不孝孙沈栗回来了!” 屋内人无不流泪,便是世子沈梧,一时间也有些热泪盈眶:天也,这孙子终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沈栗失踪,沈淳只好将沈梧拉出来凑数。这位始终对沈栗有些嫉妒的世子,才开始真正品尝到作为侯府子弟所要面对的压力。 沈栗穿来时,侯府同样面临倾覆的危机:沈淳被诬杀官。结果沈栗跑去告御状,到底捞他老子出来。 而侯府眼前的困境,却立即压垮了沈梧。哪怕沈栗只是被参,皇帝也没有立时问罪的意思;哪怕到后来因邢秋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府外的缁衣卫也变得颇为通融,甚至允许沈家有限度的与外界交往,沈梧也常觉困窘。 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沈栗是不可能投敌的,但沈梧所过之处,仍是人人退避,唯恐沾惹麻烦。冷待已算客气的,就连出言讥讽者也比比皆是。沈梧哪受过这个?若非沈淳逼着他,世子爷恨不得钻回后院,永远也不要出来。 当初沈淳说他不成时,他心里未尝没有愤愤不平的意思。总觉着自己从落地开始便按着侯府继承人来教养,怎么也比庶出兄弟强些。如今沈淳催着他出头时,他倒真的觉着自己……不成了。从侯府落难不到一年功夫,世子病了五次,将侯爷愁的长吁短叹。 故此今日沈栗回来,十分惊异地发现大兄沈梧是打心眼里真诚地欢迎自己。 不欢迎他的是容蓉。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没有丈夫宠爱,没有亲生儿女,偏丈夫又是个不争气的。看样子竟是真心对沈栗服气了! 难不成日后教大房看着二房面色过日子?再仔细点说,难不成教我这世子夫人去看李雁璇眼色? 沈栗私底下曾说后悔为沈梧与容蓉牵线,但容蓉并不恨沈栗。毕竟没有沈栗她也做不成侯府世子夫人——她恨的是李雁璇。当初明明都说她的命好,李雁璇是低嫁,如今却完全颠倒。 凭什么?就凭你嫁了个好人? 全家人都盼沈栗平安归来,唯有容蓉希望他出事,希望李雁璇失去丈夫。 紧咬着牙,容蓉才勉强自己露出个笑脸。 郡主扫了她一眼,心下微觉不悦。 与祖母田氏哭过,又被生母颜氏抱着哭,沈栗使尽浑身解数才哄得她们开怀。才收了泪,门帘一掀,李雁璇抱着儿子进来,直愣愣看着沈栗。 眼见着沈栗向自己招手,微笑道:“怎么发愣?许久不见,看着竟是瘦了些。” 李雁璇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沈栗,才觉是真的。也不顾得长辈、仆妇们就在跟前,一头扑在丈夫怀里,放声大哭。 孩子还被她抱在手中,见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也倒未如平常儿童般跟着哭起来,竟张着小手来打沈栗:“打坏人!” 支吾两下,觉着自己打不动,还回头去找沈淳:“祖父,打他!” 沈栗原忙着安慰李雁璇,不期竟被他逗笑,抱起来道:“可是我儿沈宣?这般厉害,倒有些咱们沈家的风骨。” 沈淳自得道:“像你小时候,也像我!” 郡主上前接过,嗔道:“便是你父亲整日里带在身边,好好的孩子,教的他这般气大。” 沈梧的丑哥是庶出,不得沈淳看重,还是沈宣降生后才借光得了个名字沈宁。沈淳一则牵挂儿子,见到沈宣便有些移情,再者这也是他头一个嫡孙,实在稀罕,故此有空时便令人抱到身边亲自照看。 沈栗不以为意道:“男孩便是勇敢些才好,知道保护他母亲呢。” 沈淳点头道:“就是这个理。男儿须得支撑门户,宁教他烈性些,不可过于柔软。”说罢瞪了眼沈梧。 沈梧只做不知。他在家中惫赖,总有亲老子、亲兄弟可以依仗。外面那些人太狠辣,本世子支应不过。 蹉跎多年,沈梧的那点血性到底被磨平了。 因沈宣这样一闹,李雁璇方止了泪,只是哭得力竭,一时站不起来,沈栗便扶她在身边坐着。李雁璇微觉羞怯,到底不忍避开。众人都怜他们久别重逢,故作不觉,看的容蓉越发嫉恨。 听沈栗说了一会故事——这里有女眷,沈栗便将经历中凶险处含糊过去,只向有趣里讲——沈淳打断道:“谦礼还病着,今日就到这里吧。他如今饮不得酒,宴席也罢了。教他好生回去休息。” 众人应是,俱都起身。 郡主忙道:“妾身已叫郎中伺候着。” 沈栗忙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道:“面君时蒙皇上给请了太医,已得了方子。” 郡主接过,笑道:“再好不过!” 沈栗央道:“我的那个随从童辞也劳母亲吩咐两个下人照顾。” “放心。”郡主应道:“俱都交给我。” 沈栗遂向沈淳道:“儿子有话与父亲讲。” 这是应有之义,他才从外面回来,自是有许多事要和沈淳商量。 嘱咐李雁璇先带儿子回去,沈栗与沈淳来到书房。 沈栗是真的疲乏了,只歪在软塌上慢慢地讲。 沈淳虽心疼儿子,却知须得尽快与沈栗通气,此事耽误不得,只好硬着心肠来听…… “这么说,你这段时间的经历已得了皇上、太子与众位阁老定论,想必明日朝上参你的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沈淳若有所思道。 沈栗点头道:“儿子在湘州的行踪始终有夷民做人证,不怕人查。再有人揪着不放,反教皇上以为他们剑指东宫。” 沈淳彻底放下了心:“这便好。” 沈栗微微迟疑。 沈淳奇道:“怎么?” “儿子……”沈栗低声道:“儿子以痼病为由,向皇上请辞鸿胪寺职位。” 沈淳挑眉:“说说。” 沈栗慢慢道:“儿子以为往后咱们府或许收敛些才好。” 因沈淳赋闲,为了维持礼贤侯府地位,沈栗这些年是卯足了劲儿办差做事。他年少,又是武转文,沈家又没有其他出息的后生,故此沈栗半点不担心自己锋芒太过。 然而如今的形势却不同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惊疯魔 沈栗如今已经是正六品詹事府府丞,如今携功而归,少不得还要加官进爵:市舶司的功绩还未赏,姜寒案他也有参与。至于擒了尤行志、掀了盗船、炸了湘王的忆仙亭,湘军将领死伤不少……这些要算平叛之功了。有时候平叛要比开疆拓土还要引人注目,都是需要重赏的。杂七杂八加起来,足够让沈栗再往上挪一挪。 便是沈栗再无所顾忌,也嫌势头太猛。尤其是立在沈家上头的玳国公府又被皇帝打下去,而沈家的后生们虽未成才,却也开始下场应试,礼贤侯府再不收敛些,难免会被皇帝猜忌是要做第二个玳国公府。 沈栗压低声音道:“皇上龙体康泰,想必寿数绵长。儿子到底还年轻,现下冲的太快未必是好事。” 沈栗在东宫的地位已经不低,再往上窜,等太子熬到继位的时候却要站在什么位置呢? 一旦教皇帝和太子认为沈栗有做权臣的势头,必将被极力打压。 “玳国公府前例犹在,儿子不敢轻忽。”沈栗道。 沈淳点头笑道:“为父也是如此认为。原还想着如何劝你,不想你竟自己想到了。” 沈淳自己当年就是个知道急流勇退的,自然会对如今侯府所要面临的形势有正确的判断。 沈栗松了口气:“父亲不怪儿子自作主张就好。” “你是带病面君,请辞的话也好说出口。若是待回府与为父商议后再递折子,未免痕迹太重。”沈淳摇头道:“皇上的意思呢?” 沈栗微笑道:“皇上不允。说詹事府府丞和鸿胪寺寺丞都是双差,便是偶尔少上一个也不耽误事。只教我安心将养,不必急着应差。” 沈淳轻笑。还真教他父子猜着了,“安心养病”,皇上果然有意教沈栗缓上一缓。 “那你就病着吧,以后看看情形再说。”朝事说罢,沈淳皱眉看着沈栗:“太医的诊治总做不得假,你是真的伤了心血?” 沈栗疲乏道:“在皇上面前讨巧而已,没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只是病了之后急着赶路,一直没得好。” 沈淳郑重嘱咐:“此事不可轻忽。年轻时失于调养,日后便要影响寿数。如今既得了闲儿,当好生将养。本侯儿子不多,不能都病着。” 沈栗恭敬道:“儿子知道了,多谢父亲惦记。” 李雁璇抱着儿子坐卧不安,急急教他:“一会记得叫父亲。” 沈宣似懂非懂点点头。 正说着,沈栗一股风般进来。李雁璇还懵着,倒是沈宣不怕生,已经开口叫道:“父亲。” “哎!”沈栗两辈子头一次得了孩子,头一次被人叫父亲,只喜得魂都出窍,一把抱起道:“好宣哥儿,为父回来的急,未曾给你带礼物,待明日开了私库,喜欢什么任你挑。” 沈宣还听不大懂,只听到“礼物”,知道是有好东西,立时拍手笑道:“谢谢,谢谢。” 沈栗稀罕的不行,欲亲上一亲,又怕头一次相见惊着了他,只扯着孩子小手使劲嘬了一口。 李雁璇还在流泪,见了也忍不住嗔道:“不像样子。” 沈栗上前与她擦泪:“辛苦你了。” 李雁璇又忍不住抱着沈栗哭了一场。 沈栗虽亲近儿子,到底担心自己从外边回来,又带着病,虽非疫疾,也怕过了病气给他。这时医疗条件差,幼儿一旦染病就有夭折的可能。遂嘱咐香栀:“抱宣哥儿去好生洗漱,不必再带过来,教他早些休息。” 往日这时沈宣早就睡了,今日只为等沈栗。故此听教他休息去,便乖乖向李雁璇道:“儿子告退。”转头看着沈栗歪头想了想,经香栀提醒,又对沈栗道:“父亲,儿子告退。” 沈栗连胜道好。 夫妻两个久别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李雁璇是纯粹的内宅贵妇,沈栗也不愿回到自己院子里还说些政事,只与妻子谈论后宅:“今日见嫂子眼神十分可怖,你可曾得罪了她?” 李雁璇摇头道:“母亲也来提醒妾身说嫂子怕是对我有恶意。只是妾身这两年照顾宣哥儿,很少出院子,大伯也拘着嫂子不叫出来,我二人只在请安时偶尔碰上,妾身又哪来的机会得罪人?” 沈栗皱眉道:“我见大兄似是坦然了,不料大嫂又显左性。你防着她些,也不要教她靠近宣哥儿。” 提到儿子,李雁璇严肃道:“妾身省得。” 回到家中,沈栗才放心睡个好觉。因他的病过了皇帝眼,沈淳便教他在府中养着,自己去朝上对付那些御史言官。 这一觉直到第二天日头西斜,沈栗方才醒来。李雁璇连忙吩咐人端来饭食,又亲自服侍用药,末了才告诉他一个消息:“大嫂诊出喜讯。” 沈栗一口茶喷出去,诧异道:“什么?” 因小产伤了身子,容蓉多年未孕,府上都以为她不能生了。 李雁璇捂着嘴,指指樱桃:“你说。” “是。”樱桃快嘴道:“听说昨日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回去后大吵了一架,不期世子夫人竟被气晕了。大半夜里招了府医诊治,结果诊出喜脉来……府上都说少爷一回来府上就有喜事,分明是您带回来的喜气。听说世子爷还喜得要来谢您,教侯爷骂了一场,方才罢了。” 沈栗呛咳不止:沈梧真是喜颠了馅,自己妻子有孕,他打算跑去谢弟弟……大兄太蠢怎么办? 李雁璇早与香栀笑成一团。 “罢了。”沈栗板起脸道:“这话不许与旁人提。” 樱桃应道:“少爷放心,胡嬷嬷教过奴婢了,只把外面的消息告诉咱们院子里知道,不能把咱们院子里的事向外说。” 李雁璇又笑。 “能把这妮子教出来,胡嬷嬷真是费心了。”沈栗叹息道,又转向李雁璇:“可曾着人送过礼去。” 李雁璇笑道:“早令香栀去过了,见大嫂竟似换了个人。” 沈栗道:“她这算是有了盼头。” 李雁璇示意香栀等人退下,与沈栗低声道:“大嫂有了盼头,先头那个怎么办?” 沈宁如今养在郡主身边,已是抬了身份,又占了个“长”字,容蓉往日里还能勉强忍着,如今知道自己有孕,怕是容不得了。 沈栗笑道:“爵位传承自有父亲打算。如今宁哥儿还小,嫂子那个还不知男女,此时提起也嫌太早。” 李雁璇摇头道:“你不知女人为了儿女……只怕嫂子等不得。” 沈栗就想起当初嫡母李氏,又忆起昨日容蓉眼中阴狠,不觉叹了口气,嘱咐李雁璇:“得空给母亲敲敲边鼓,咱们沈家如今还在风口浪尖上,无论如何不可出事。” 为大房的妻妾们,侯府闹了多少次风波。沈栗还真不敢说自己可以冷眼旁观。 李雁璇特意提起也是为了这个。毕竟沈栗在朝为官,若是家中闹出什么丑事,沈栗难免受到牵连。 沈梧没两日就过来与沈栗诉苦:“你嫂子又想将宁哥儿从母亲那里移出来,我是不肯的。她的脾性与才嫁过来时迥然不同,变得有些心硬。我虽欢喜有嫡出的,也不能不管宁哥儿。” 沈栗哼道:“这才哪到哪?孩子大了再说。” 嫡子与庶子能有几个关系好的?何况沈宁的生母还是容蓉给逼出去的。日后一长一嫡,不争才怪。 沈梧愈加头痛。他与容蓉之间是本烂账,先前是他亏待妻子,现下容蓉却已性情大变,有时教他都觉着心惊。有这样一个偏执的母亲,有了嫡子还不知要被教成什么样。 没孩子盼孩子,盼得了又发愁。一时之间,沈梧心里希望容蓉干脆生个女儿才好。 容蓉的心思到底被郡主挡下,然而侯府还是因这个还未降临的孩子泛起波澜。无论如何,一旦容蓉真的生下儿子,这个才是礼法上正统的继承人。 容蓉也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连沈梧也不肯理,每日只静心养着。抄经念佛,仔细衣食,只盼生下男孩。 沈梧也由她,只要她不去闹沈宁,万事好说。 只田氏觉着不好,对郡主道:“老身原也怜大孙媳妇命苦,只是如今看她竟有些疯魔了,你平日精心些,不要教她伤己伤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唯恭唯孝唯不争 沈栗携功而归,礼贤侯府外一反先时门前车马稀之势,打着道喜、慰问的旗号登门的人日渐增多。然而沈栗正在修养,不见外人,沈淳又摆出一副赋闲已久万事不管的架势,只谈花鸟鱼虫,不讲家国政事,令来访者大失所望。 这番作为却隐隐符合邵英心中所期,虽平湘之战还未结束,沈栗的功仍未赏,但宫中时常赐下药材、金帛以示亲近。 沈栗便在安心留在府中称病。他之前太拼,妻子有孕,孩子出生都没在身边,如今无论如何都要好生弥补才是。直到这股风头过去,沈栗才偶尔“病殃殃”地去东宫或鸿胪寺绕上一圈。 如今市舶司成效初显,皇帝遂又选了几个地方试行。沈栗当初在龄州拿出的一套规则十分详实可靠,便是封棋见过也赞了一声周到。既有成法,各地依样画葫芦,据说也做的不错。 兴海贸事是当初东宫一力主张的,如今成果斐然,太子的声望也与日俱增。不出沈栗往时所料,邵英果然一力扶植起二皇子来平衡东宫势力。 太子闷闷道:“……前些天又加封为颖亲王,如今张狂的不像话!隐有威迫东宫之势。” 沈栗轻笑:“如今颖王一系最出挑的不过是是金家余子并何家而已,其他小卒皆不堪一提。自金阁老去后,金家隐有分裂之势,并未一心一跟随颖王殿下;至于何家,这些年也显颓势。而殿下如今羽翼已成,又有何惧?” 太子默然,良久方郁郁道:“吾知父皇之意。然而吾自问未有半点不敬之心,父皇为何如此……” “殿下!”沈栗惊声止道,抬眼去看眼雅临。 雅临早将宫人打发出去,此时朝沈栗摆摆手,示意无事。 沈栗方才松了口气。 太子哼道:“放心,吾做了多年太子,不至于连东宫都看不住。” 沈栗轻叹,看来太子对皇帝这番动作真的耿耿于怀。也难怪,宫门夜开案时,东宫曾经被邵英下令围了一回,虽则后来这对田天家父子一直父慈子孝,但太子心里未必没留有芥蒂。如今邵英再次动作,太子难免不安。 沉思良久,沈栗欲言又止。 太子道:“说说,今日要你来,就是想与你说说此事。” 作为资历最老的东宫伴读,沈栗算是彻底绑在太子的船上,故此太子也不担心他会背叛。因此沈栗有了一个同雅临一样的“差事”,时常听太子到苦水。但雅临是内监,有些政事太子说了他也不懂,于是沈栗就成了第一人选。 然而今日这个话题确实有些危险,沈栗只觉汗流浃背。想了又想,小心斟酌道:“皇上所虑不在于殿下之心所思如何,而在于东宫是否有……的能力。” 太子诧异道:“什么?” 沈栗道:“殿下,如今东宫属臣众多,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以及衍生的门人、姻亲、故旧,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而其中一些人,殿下并未见过,甚至可能都未曾听过。” 太子缓缓点头。其实作为储君,他活动的范围非常有限。除非有特殊情况,太子平时都是在东宫、乾清宫、议政殿来回奔波。偶尔出宫,也是由侍卫前呼后拥,在景阳内城行走。在这种情况下,太子能见到、并常有接触的人远远少于东宫属臣的数量。 沈栗接着道:“既未见过,何谈了解?谁又能保证咱们东宫上下皆为纯臣呢?” 这话有些刺耳,但太子倒也听得进去:“朝中犹有大逆之徒,东宫也未必能幸免。” 太子觉着自己前后两位太傅就不是什么好人。 “正是如此。”沈栗叹道:“然而所谓‘拥立之功’的诱惑太大,一旦有机会,难保不会有那么些人利令智昏,做出蠢事。” “怎么可能?”太子惊道。 沈栗苦笑:“殿下,天下都知湘王大逆不道,为何还有那么多人追随他谋反呢?难道都是觉着湘王乃真龙天子的?不过是投机而已。所谓独木不成林,湘王纵有反心,没有人推着他,他拿什么作乱?” 太子默然不语。 沈栗正色道:“殿下,一旦真有东宫属臣不顾殿下意愿做出悖逆之事,必然天下震动,谁还管殿下究竟有没有不敬之心?倒时即使皇上愿意相信殿下,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这与扶持老二有何关系?”太子皱眉道。 “为了告诉某些心底藏奸的臣子,东宫仍有敌手,便是有人蒙蔽殿下,进而以殿下为傀儡图谋不轨,最终也不过为二皇子做了嫁衣裳。”沈栗道:“皇上此举也正是为了保护殿下。 太子幽幽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此举不是为了防范吾,而是为了震慑东宫可能存在的不法之徒?” “父子之间何须防范?”沈栗点头道:“非为防殿下,乃为警不臣也。” 太子琢磨半天,轻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吾心里倒是好受些。” 沈栗斩铁截钉道:“殿下年幼时即得封储君,廿年来陛下都未曾丝毫动摇。如今东宫上下井然有序,殿下只管相信陛下安排就是。无需忧虑,更不要听人挑唆。” 现下的东宫与几年前已经不同。经过磨合,詹事府已经能够起到辅佐、护持太子的作用。除了仍然不能接触兵权,太子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然不小。别说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一直很好,就算真的对太子不满了,想掀翻这样一座东宫,皇帝也是要割肉的。 若非东宫势力确实入了皇帝眼,邵英又何必急着扶起颖王? 沈栗轻声道:“颖王激进,殿下则应求稳。唯恭唯孝唯不争,才是良策。” 除了真的逼宫造反,哪个太子不是“忍”上位的?大臣眼中贤良的太子,必然是皇帝眼中不知进退的儿子。 邵英看似温和,内里却是个着紧权柄的皇帝。太子已经储位在手,急着表现只会令邵英忌惮。颖王做了那么多年的光头皇子,如今骤然上位必然急不可耐。索性教他抢去!教皇帝感受一下二儿子的野心,就能显出太子的纯孝了。 到时都不用太子动手,皇帝自然忍不得。 雅临的声音打断了太子与沈栗的谈话:“哎呦,我的小主子爷,您怎么来了?” 太子笑道:“定是元瑞,快教他进来。” 殿门一开,大皇孙元瑞被宫人抱进来。 给太子请过安后,大皇孙便指着沈栗道:“讲故事。” 太子笑道:“不得了,这孩子偏迷上了谦礼的故事。” 雅临凑趣道:“也是沈大人讲得好,又有趣,又能念书识字的。难怪小殿下喜欢。” 是的,现下沈栗除了为太子出谋划策,还负责给大皇孙讲故事,也算是启蒙。 沈栗才见到儿子,爱屋及乌,对大皇孙也特别有耐心。一次凑巧讲个故事后,大皇孙竟记住了几个字。这令太子很是惊喜。大抵做父母的都愿意教儿女早走一步,但孩子太小,没耐性学书。如今见大皇子听着故事就能学些东西,想到沈栗当年也是探花一枚,又是信得过的臣子,索性时常教大皇子过来听讲。 太子妃当然乐见其成。这位母亲自从生下儿子,便将用在太子身上的心减了一二分,倒是一心一意为儿子打算。如今东宫徐良娣也得了儿子,太子妃难免心焦。沈栗乃是太子近臣,大皇孙若能与他相熟,将来未必没有好处。 沈栗原是精心为自己儿子编写启蒙教材,不想竟先用在大皇子身上。 太子笑道:“待你儿子大些,也教他过来与元瑞做个伴读。”有沈栗这样的父亲,儿子想必不差。 沈栗心中暗暗叫苦,当年他自己做伴读时战战兢兢深恐一步踏错,怎么能舍得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来看人脸色? 然而在世人眼中,给皇子皇孙做伴读乃是帝王家加恩的表现,也是给孩子谋前程的天梯,以礼贤侯府如今的地位,多半也是必然选择。 此事推脱不得,沈栗口中惊喜谢恩,将心底担忧暂时放下。左右孩子还小,不必急于一时。再者,礼贤侯府已经出了父亲和自己两代伴读,皇帝未必还想来个第三代。 第三百四十六章自己动手 好巧不巧,沈栗出宫时正碰上二皇子颖亲王。 颖王如今得了圣眷,一腔郁气尽去,满面红光。一众随从在宫门口前呼后拥,引人注目。 冷眼见是沈栗,特意命人找他过来。沈栗自不会在礼数上有差,恭恭敬敬行了礼,静候颖王吩咐。 欲抑先扬,颖王皮笑肉不笑夸了几句沈栗聪敏,随即说到正题:“本王听说街巷中似有贵府嫌贫爱富、意欲悔婚传闻,有道是君子一诺千金,想礼贤侯府素有清名,切不要因小失大。” 沈栗微微皱眉。 颖王说的是沈栗同母妹妹、十姐儿沈丽舒的婚事。 沈丽舒说亲时,沈栗正在龄州,有沈淳与郡主做主,许配给通政司右参议朱泓济的庶子朱同蕴。也算是门好亲。不料方订了亲那家便逢上白事,耽误了一年。紧接着便是沈栗出事的消息传来。礼贤侯府岌岌可危,对方半点没犹豫,干净利索地退了亲。 哪知还没看到沈家倒下,朱泓济便坐了渎职之罪,拿到大理寺判了流放……朱家先倒了。 如今看着沈家又起来,顿时后了悔。死皮赖脸要吃回头草,自称是沈家女婿。 沈淳只恨自己看错了人!怎肯教女儿受委屈? 那位朱家公子算是铁了心,每日哭天恨地上门苦求。沈淳杀人的心都有了。 颖王提起此事倒不只是为了恶心沈栗。毕竟如今礼贤侯府是东宫助力,但凡有机会,颖王自会不遗余力地打击对方。 嫌贫爱富是道德问题,想必言官们喜欢。 嗯,候在宫门口等待谒见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竖起耳朵。 沈栗幽幽叹了口气,赞扬道:“殿下日理万机,能关心舍妹婚事,果然体察入微。” 家国大事你不管,偏偏盯着女孩婚事,可见眼界心胸。想要依附颖王的大臣们,还请仔细斟酌,不要投错了主子。同僚有问题可以把他蹬下去,主子太蠢便无可救药了。 颖王脸色发青,强笑道:“礼贤侯乃是国家栋梁,阁下也是朝廷英才,本王不得不多加重视。”话音方落,颖王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果然,沈栗满口称赞道:“殿下竟如此关心臣下!臣父赋闲多年,臣也只不过是詹事府一个小小府丞,不料臣家中嫁娶小事,殿下尚挂在心上,何以?想来殿下乃是亲近太子殿下,故此关注东宫属臣。朝中还有宵小之徒议论太子殿下与您不和,如今这谣言不攻自破矣。” 您身为一个亲王,没事盯着大臣家里,尤其是东宫属臣家里,啧啧,引人深思啊。 颖王脸色越发青了。大臣关注皇帝去向,那叫窥伺帝踪,要问罪。皇子关注大臣家事,不问罪,却惹谋权的嫌疑。 见王爷被沈栗挤兑,有王府属臣出头道:“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家殿下自是没空管得。不过是有人传言礼贤侯府被人退亲后暗思报复,才至原通政司右参议朱泓济被论罪。” 沈栗恍然大悟道:“哦,这是说我沈家怀恨在心,暗害朝臣。” 那人得意道:“正是如此。朱家公子如今落魄潦倒,正在四处鸣冤叫屈,我家王爷心肠柔软,忍见此惨事……” 沈栗冷笑道:“朱泓济案发时礼贤侯府还被缁衣卫围着呢,阁下这样说,是怀疑缁衣卫看守不严,我沈家人才有机会跑出来诬陷朱泓济?此人乃是大理寺主审,判词上呈内阁,又经阁老禀承圣意发落。这一层层上报,皇上、诸位阁老、大理寺众位主官都过了目,您来为朱家喊冤……是觉着皇上能被人蒙蔽?诸位阁老贤否不明,大理寺断案不公?” 那人顿时吓了一跳。 “况儿女婚嫁,那堪街头巷尾议论?先前臣下家里落难,朱家悔婚在前,不啻落井下石。如今他家里落败了,又想攀权富贵。这样的女婿谁家能要?谁家敢要?”沈栗怒道:“这都是有据可查的事。但凡你稍加打听,便可得知详情。偏蒙骗殿下质问朝臣,败坏官家女子声誉!是何道理?有何图谋?” 沈栗厉声道:“哪里来的奸徒!竟敢诋毁朝臣,试图以此败坏殿下清名,还不退下去!” 随即拿出言官的架势,向颖王谏言道:“此僚必是哗众取宠之辈,为私利而蒙骗殿下。殿下身为亲王,当近君子而远小人……” 颖王的脸……绿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仿佛真是认识到对方是个小人。 他原是为了讥讽沈栗,不料话赶话被沈栗扣了一顶又一顶帽子,如今只想脱身。见沈栗兀自滔滔不绝,宫门外朝臣目光诡异,不觉头痛道:“此人不贤,日后不用他便是。本王还要去见父皇,你且退下吧。” 云收雨住,沈栗微笑道。“王爷慢走。” 颖王这一辩,倒是合了沈栗的意。 世情苛待女子,一旦婚姻不成,总是教人怀疑是女子有错。如今朱同蕴偏又胡搅蛮缠,惹得旁人议论妹妹,沈栗又不能挨个堵人的嘴。如今此事在宫门外走了一遭,颖亲王败退而走,默认沈家理直气壮,算是用亲王的声誉为妹妹做背书。 反正沈栗是东宫属臣,有理有据地“劝谏”颖王,总不至令皇帝反感。 朱同蕴竟将此事闹到了颖王眼前,令沈淳勃然大怒。 若非沈栗伶牙俐齿,礼贤侯府名声受损不说,沈丽舒还嫁得出去吗? 沈丽舒急冲冲跑进来:“父亲!女儿宁愿出家去,也绝不嫁那个背信弃义的!” “那杀才再敢登门,给我绑到顺天府去,本侯要告他个骗婚之罪!”沈淳怒道。 沈丽舒只含泪不语。 和上头庶姐不同,沈丽舒虽也是庶出,但先侯夫人李氏主事时她还小,待她记事沈栗已经起来了,又是沈淳一房最小的女孩,郡主嫁过来后无所出,更不曾给她一点儿委屈。故此这女孩虽跟着颜姨娘学的安分守己,骨子里却又有那么点倔强。 她的婚事被朱家的白事耽搁了,又碰上家门危急,如今年纪渐长,便是摆脱了朱家,怕也不好找人家。 思量半晌,沈丽舒幽幽叹息,扭头回了院子。 见妹妹伤心,沈栗心头火起。他失踪一事虽令家里看清了朱家嘴脸,没有将十姐儿错配人家,却也耽误了她的花期。故此今日颖王提起十姐儿婚事时沈栗的言辞才尤为锋利。 沈淳瞥着他,沉声问:“你琢磨什么呢?” 沈栗眨眨眼。 “当我不知!别是思量着如何对付朱同蕴吧?”沈淳头痛道。 儿子气量不小,但心眼不大,对十姐儿又满怀歉意,这会儿指不定憋着什么主意呢。 沈栗皱眉道:“原是顾忌这段时间咱们家风头大,不好出手。然而朱同蕴闹得未免太厉害。” “他蹦跶不了几天。”沈淳哼道:“他将事情闹到颖王面前去,倒是有些手段。颖王若由此事获利,他或许可得善果,可惜,颖王今日在宫门口丢了面子,只会迁怒于他,这会儿可用不着咱们动手。” 沈栗叹道:“总要再给十姐儿找个好人家才是。” 沈淳默然,骂道:“娘的,竟然看走了眼!” 没等沈淳再挑个好女婿,一向老实的沈丽舒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竟出门“抢”回来一个! 沈淳气得直翻白眼:“闺阁女儿,她是怎么出去的?” 郡主低声道:“带她出门散心,说要看进士放榜,谁知道忽然跑去抓人。” 沈淳向侍卫们怒道:“她要抓,你们便抓?” 侍卫委屈道:“我们不肯动手,姑娘就要自己来。” 沈栗笑呵呵进来:“问明白了,伏雅伏明赋,今科二榜进士,他父亲在雯州知府任上告老,是家里的嫡二子。” 沈淳气急。 郡主慌道:“如今怎么办?将人放了?他会不会出去乱说?” 沈栗奇道:“为何要放?那人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沈淳眼睛都瞪起来。 “有什么不愿意的?咱们家又不是第一次榜下捉婿。”沈栗笑道:“十姐叫人问明白才动的手,总不能抓个有妇之夫。” 沈淳跳脚道:“不像话!” “人都抢回来了,还能怎么着?”沈栗悠悠道:“认了呗。” 第三百四十七章新婚阴婚 女婿已经进门,还是女儿亲自动手,此时再想撵人出门是不行的。否者一旦传出去,沈家女就不要做人了。 对于女儿堪称彪悍的行为,沈淳十分难以理解。明明是最乖巧伶俐,最惹人怜爱的一个,却成了几个女儿中真正敢于“惹祸”,并真的成功了的一个。 怀疑地看着沈栗:“你教她的?” 沈栗叫屈道:“儿子要抢个妹婿干嘛不自己动手?又为何不与父亲商议?教她这个有什么好处。” 郡主低声道:“退了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十姐儿想是压抑的紧了。” “压抑的紧就跑去抢亲?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沈淳怒道:“败坏门风!” 沈栗道:“现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儿子已经着人去打听这人的风评,父亲要不要见见他?” 沈淳头痛道:“不知根底的人物……” 几个人都没提要如何惩罚十姐儿。沈栗是心疼妹妹,沈淳是顾不上了。 这件事解决不好,沈家的脸面怕要丢尽。 至于郡主,家里女孩的婚事,这是她唯一参与的一桩,千选万选竟选出个朱同蕴!这次出门又没看好沈丽舒,教这女孩闯出祸事,郡主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生怕丈夫埋怨。 沈栗来到沈丽舒院子里时,颜氏正死命捶着女儿:“还不如狠心教你出家,如今坐下这样的祸事连累家族!” 沈栗连忙上前劝下,颜氏伏案大哭:“这可怎么办?侯爷不会饶了她。” “父亲待儿女面冷心热,便是一时气急,往后总能消气。”沈栗安慰道。 “便是侯爷饶了她,别人呢?”颜氏指着沈丽舒叱骂:“危及家族名声,看哪个兄弟姐妹还会理你!没有娘家人撑腰,你日后怎生过日子。” “有我呢。”沈栗忙道:“姨娘放心,儿子总不会不管妹妹。” 颜氏扭头不语,轻声啜涕。 见沈丽舒兀自呆愣,沈栗叹道:“你是怎么想的?” 自从抢亲回家,七哥是头一个还算和颜悦色同自己说话的,沈丽舒才落下泪来:“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去了。被人退了亲,留在家里也是遭人耻笑,那朱同蕴又不依不饶的,我……我就是想找个他还好的快些嫁出去。” “不知羞耻!”颜氏骂道:“谁家姑娘自己找婆家?” “虽然惊世骇俗,但自己找人家的姑娘也不是没有。”沈栗叹道:“只嫌你太轻率。八姐儿也是榜下捉去,但将八妹夫捉来之前父亲早就将其来历打听明白,也算知根知底。如今这个谁知是人是鬼?就算这他是个好的,他的父母家人呢?你嫁过去后虽有家里兄弟撑腰,但夫妻过日子有人撑腰也只能教你在婆家不受委屈,却不能保你夫妻和睦。罢了,现下说这个也嫌晚。” 沈栗向颜氏低声道:“看言行谈吐还算可以……父亲去见了,八成不能转圜。” 颜氏恨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自己选的!” 沈丽舒原以为自己会被狠狠责罚,却未想母亲兄弟皆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她。便是一向严厉的父亲也是忧虑多过愤怒。 伏雅看着一表人才,又是新科进士,但碰上姑娘家抢亲非但不觉惊异反而乐颠颠跟过来,此人不是不拘俗礼的性情中人,便是攀权富贵的势物小人。就算他真是相中了沈丽舒才乖乖就范,但柔情蜜意容易消,日后夫妻两个起争执,这人又会不会揪着此事来嫌弃沈丽舒言行不谨? 婚事被匆忙操办起来。出手抢人的名头被挪到沈栗身上——反正前些年他已经抢了个八妹夫,如今再添一个也无人怀疑。便是田氏与世子都被瞒的紧,半点风声不露。满堂宾客只疑惑这伏雅只在二甲,名次并不靠前,沈家怎么就“捉”了他? 沈丽舒浑浑噩噩拜过堂,被伏雅掀起盖头来时,自退亲后便一直毛躁固执的心才头脑才微微清醒。这个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被轻易抢回来的进士,便是往后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良人了。 沈丽舒忽然惶恐起来,盯着伏雅斯文俊秀的脸看了半晌,忽然道:“我已经做了一回蠢事,差点带累娘家名声,如今不可一错再错。郎君往后但有危害沈家的言行,妾身便是拼上性命也不惜的。” 伏雅怔了怔,洞房花烛夜,新婚妻子不含羞带怯,反而双目灼灼地威胁起丈夫来。想起内兄沈栗这两天也频频用危险的目光打量自己,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伏雅只觉有趣,忽地笑起来:“不愧是礼贤侯府血脉。” 沈丽舒微感无措。 伏雅柔声道:“家父告老,如今不过乡绅门第,若说我是个淡泊名利的,便是自己也不信。但你们姐妹差不多都是低嫁,难道女婿们都是不怀好意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凭为夫的门第本是无缘求娶的。那天恰巧碰见机会,我若轻易放弃,怕是往后要后悔。如今心愿得偿,为夫已经志得意满,再无甚渴求。何况七内兄也不是好惹的,你担心我的人品不佳,我倒担心七内兄对我不怀好意呢。” 沈丽舒听他说的有趣,赧然低头道:“路遥知马力,妾身只看以后。” 见妻子脸上终于浮现起新娘该有的娇羞,声音也越发婉转,伏雅不禁心痒起来。一把抱起沈丽舒:“往后咱们只管好生过日子便是。” 随着沈丽舒婚事落地的,还有沈栗与古冰容的阴婚。 龄州案如今已经审结,古家的判词也出来。因古冰容是跟踪逆匪不幸身亡,又是先揭露了姜氏阴谋,故此古逸芝一房得以保全,只全家抄没,古逸芝在市舶司的差事也泡了汤。另家中子弟三代内不可参录用。 古逸节在案发前就出首姜氏,又写下休书,也保得性命,但到底被妻子连累,连同年幼的儿子一起被判了流放。山高路远,活下来的希望不大。古家彻底败落,古老太爷痛彻心扉。 沈怡记挂着沈栗的诺言,只盼女儿能享受香火,巴巴求人捎信过来。 踟蹰良久,沈栗终于开口与李雁璇提及此事:“……到底与我有关,将她牌位挪过来,一则教她走的安心,二则教姑母心里慰藉。只此事是我临时决定的,有些对不起你。” 李雁璇倒未觉难过。 沈栗回来后,香栀便悄悄与她提起过这位表姑娘:“那位性子莽撞,少爷并不喜欢,只怜她去的凄凉。” 李雁璇怀沈宣时还曾被母亲说动要给丈夫纳妾呢!满景阳的官宦人家,沈栗的房里算是十分清净的,她出门只被别人羡慕:比沈栗还要大上三岁,却能将丈夫紧紧抓住,房里再没半个新人。竟还有悄悄向她讨教御夫之术的。 李雁璇未觉自己有何手段,凭沈栗的心计,也不是她能谋算的。丈夫待她是真的好,也曾说过不想有庶子,这让她心里安稳,做事大气,夫妻间越发和睦。如今又不是活人进门,也不是沈栗的心头肉,何苦为这个拈酸吃醋? 倒是田氏与沈淳颇为不悦,哪有男子捧女孩牌位的?何况是妾!沈栗如今又是什么身份?传出去官威何在? 倒是老姨太太王氏心疼外孙女早夭,抛弃往日倔强,舍下脸面亲自来求。 田氏思前想后,叹息道:“到底也是沈家的血脉,怡姐儿当初在家也算乖巧,便给那孩子一份体面吧。只不准有半点风声传出去!” 沈淳沉声道:“有情有义是好事,为父也不责怪你,但日后不可擅作主张。” 沈淳倒非冷血,只是疏远的庶妹和早夭的侄女到底比不上自己的儿子珍贵。 沈栗恭声应是。遂打发人往龄州请古冰容牌位。照他事事周全的脾性,原想亲自前去以示郑重,但他是朝官,无事不得离开景阳,只好写信细细说明。考虑古家败落,又附赠银两补贴。故此虽古家的事情与沈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逸芝也只记他的好——没有沈栗周旋,古家人未必能保得性命,女儿也难以归葬坟茔。 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沈家也只是悄悄开了祠堂,给那可怜女孩的牌位谋了个角落。 第三百四十八章宦官与空谈 忆仙亭那一场爆炸似乎宣示着湘王府落败的开始。重伤属官不能应差,天谴流言的扩散也令湘王挠头。与之相对的,才经武镇压了郁家门人,开始全力攻打湘州。湘缗商团的崛起收拢了夷民的心,到后来甚至引导缗州官军穿过禺山密林攻打湘州。 在这种背腹受敌的情况下,湘王府顾此失彼,节节败退。而最终摧垮湘王府的不是朝廷大军,而是湘王的四儿子。这位公子出其不意杀了他的兄弟们,“俘获”了他的父王,意图向朝廷乞降保命。 天气转凉时,打了将近四年的平湘之战终于结束。 才经武率军归来,奉皇帝旨意午门献俘。满城轰动,夹道相迎。此时正逢今年第一场雪。酒肆瓦巷中时有书生引吭,颂皇上英明,天降瑞雪荡乾坤;亭台水榭处常见红袖招摇,赞英雄了得,抛洒碧血报君恩。 沈栗与才茂在酒楼上凭窗眺望,看才经武引骑在马上,引导军士押解湘王进城。 军前归来的士兵换了新鲜衣甲,斗志昂扬,这是难得露脸的时候,须得行动精神。便是一向严肃的才经武也微露笑容。 才经武心底确实兴奋不已,为将一生,能碰上几次平叛?偏教自己赶上了,偏教自己打赢了! 沈栗笑道:“才将军壮志得舒。” “托皇上洪福。”才茂笑道。 二人正在说赞,忽听旁边隔间里有人高声谈论:“家国不宁至有妖孽当道!一个内监也敢窃居高位夺权争功,蒙骗皇上摒弃玳国公府,令忠臣含冤,视我盛国无人也。夫君子……” 沈栗与才茂面面相觑:这是骂才经武呢! 才茂立时大怒,手一挥,一旁侍立的随从们拔刀上前,将充当墙壁的薄薄木板劈开,直接进了隔间抓人。 隔间里立时鸡飞狗跳。 才茂带着的都是缁衣卫,比起平常衙役下手只有重的,没有轻的。故此隔间里的人被揪过来时尽皆鼻青脸肿,涕泪横流。 才茂冷哼一声:“原来是几个秀才,百无一用是书生,也就耍嘴皮子的能耐。” 忽觉失言,瞄了沈栗一眼——沈栗也是读书人,何况论嘴皮子的厉害,他也是朝中少数能与言官放对的人。才茂这句话倒好巧不巧能让他对号入座。 沈栗轻笑,向才茂微微摇头示意并不介意。 被揪过来的书生怒道:“我等是国子监学生!你们缁衣卫胡乱抓人,殴打学生,我等要告你!” 才茂漠然道:“继续揍。” 又是一串儿哀天叫地。 沈栗默然旁观,只见打的着实重了,方才劝了一句:“才将军方归,不要打死了人。” 才茂方令人住手。 此时房间外有人探头探脑,见是缁衣卫拿人,又都散去。 那几个书生多抱头蹲着,狼狈不堪。才茂冷笑道:“你等诋毁朝廷命官,打你是轻的,本官还要问你个诽谤之罪!” 书生们才知自己为何挨打,登时有人愤愤不平道:“我等读书人议论些治国之道,你们懂得什么?” “内监与缁衣卫蛇鼠一窝,何须与他们辩解?” “武兄,不料我等今日竟受这些奸佞的陷害,来日还请令尊代我等向皇上进言,缁衣卫飞扬跋扈,实非百姓之福也。” “哟,”才茂笑道:“我还奇怪各位怎么一副有恃无恐样子,原来是有靠山的。” 那被称为武兄的忽然叫起沈栗:“你是沈大人,我认得你。” 沈栗微微诧异:“不知这位秀才高姓大名,沈某却不记得见过阁下。” “学生武稼,家父督察院右佥都御史武宴。”那人道:“前些时候贵府榜前捉婿,小人曾随家父登门贺喜,远远见过大人一见面。” 提起武宴,沈栗倒有些印象:“原来是武兄当面。” 武稼急道:“大人得皇上称赞,乃是青年表率,为何要与这些缁衣卫来往?他们胡乱打人,大人为何袖手旁观?大人是东宫属官,常伴太子殿下左右,千万不要被奸徒蒙蔽。” 沈栗轻笑,这人不愧是言官之子,张口就有些劝谏的意思。 才茂冷笑道:“若非沈大人拦着早打死你!” 武稼不理,只看着沈栗。 才茂大怒。 “缁衣卫也是皇上的臣子,人有好坏之分,不能一概而论。阁下为何言必称小人?”沈栗笑眯眯道:“至于本官为何‘袖手旁观’……” 沈栗一指才茂:“这位就是阁下方才提到那位才将军的义子,缁衣卫千户才茂。当面叱骂人父,在下也不好为各位说话。” 武稼愕然。骂人骂到别人儿子面前,两方又都是官宦子弟,沈栗是把此事当做纨绔们互相殴斗,立在一旁看热闹了。 可这不是互相殴斗,而是单方面殴打! 武稼摸摸嘴角,不甘道:“自古以来宦官误国……” 还敢说!才茂顿时暴跳如雷,抬手欲打。 沈栗拦道:“打死了他,岂不坐实了飞扬跋扈?” “不打死这杀才,在下有何面目去见家父!”才茂怒道。 沈栗有些佩服地看向武稼,此时仍旧不依不饶,坚持“真理”,不是真勇士,便是真逗逼。 “自古以来是有宦官误国的例子,”沈栗皱眉道:“自古以来也有空谈误国的前例。” 武稼辩解道:“我等非空谈。” “你曾到军前为国杀敌?”沈栗奇道。 武稼道:“学生是文人,自是不能杀敌。但学生常做诗赋,斥湘王之不悌。” “武兄擅诗赋,文采斐然,读之郎朗上口。”有人道。 沈栗眨眨眼,询问:“那你的诗赋激励了多少人去军前效力?” 众人哑然。武稼的诗赋好,也只得过助教称赞,在同窗中传阅。往来皆文人,无非称几句好诗,哪个能去投军? “或是有人读了你的诗赋后慷慨解囊,为平叛之战捐过钱粮?”沈栗道。 众人茫然不语。 “或是你们自己捐过钱粮?”沈栗问。 武稼抖了抖唇。 “那你们说说,在才将军领着兵将们在湘州浴血杀敌时,你等做过什么切实有利于平叛的事情?”沈栗叹息道。 “忙着书文骂家父呗。”才茂冷笑道:“这些杀才,读了两本书便不知天高地厚,恨不得跑到乾清宫去指导皇上治理国家!” 这话着实重了,武稼可不能认下,忙道:“我等不敢……” “你们是该‘不敢’,”沈栗轻声道:“人当常怀敬畏。皇上令才将军领兵平湘,是因为相信才将军能够做到。而其他人,比如你我,是拼了命也做不到的。这便是你我应该尊敬才将军的地方。宦官是有误国的,但你等不能因为才将军的出身就说他误国,这对将军不公平,也显得你等……太浅薄!” 才茂解气道:“对,就是这个意思!家父出身内监关你们什么事?家父忠于皇上,能打胜仗,岂是你们这些小人可以随意议论的。” 武稼郁郁道:“但是朝中武将众多,何必非要才……公公。” “才将军是皇上亲口点将。”沈栗一本正经道:“我皇乃不世明君,本官相信皇上做任何选择都是对的。” 这话说的,又忠又顺又噎人,武稼等人张口结舌,再不敢反驳。 才茂郁气尽出,趾高气扬,笑道:“罢了,今日心情好,念在你等幡然悔悟,本官就不追究了。来人,给几位公子留下些银钱以偿医药之资。” 谁缺你那银子! 出了酒楼,才茂向沈栗谢道:“多谢谦礼仗义执言,否则那姓武的说不定真要他老子参人。” 知道打的是御史之子,才茂就有些后悔。才经武方回朝,这时候被人参了难免影响封赏。好在沈栗及时堵了那些人的嘴。 沈栗轻笑:“大军携胜而归,便是武御史出手也只会适得其反。” 才茂叹道:“只是恐我父子名声不好,牵累沈兄。” “无碍。”沈栗摇头道:“积年交情,在下若袖手旁观,成什么人了?” 皇帝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沈栗品阶不算高,但因有少许军功,得以列席。 很少在外臣面前出现的皇后此次也坐在皇帝身边。这令席中一些年轻子弟颇为兴奋,尽皆整肃仪容。 无他,皇后是要为唯一的嫡公主选驸马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宅男之所欲 儿子从小被立为太子,教养自有东宫官与太傅用心,身为亲生母亲,皇后反倒不得插手,便难免对留在身边长大的公主更亲近些。 皇后一直舍不得令公主出嫁,公主在父皇母后庇护下日子过的自在逍遥,也不愿出宫守着公主府,找个驸马来约束她。留来留去,便成了如今宫里唯一还未出嫁的女孩。 今年眼看公主确实年长,再不许人便要错过花期。皇后这才透漏些意思,要为女儿选一个称心的。 然而皇后久居深宫,自是见不到外臣。作为一个母亲,道听途说是不能令其放心的。正好湘州大捷,皇上设宴,借着这个机会,皇后便要亲眼相看一番。 皇上也打着普天同庆的招牌,允四品以上大臣可携子弟参加庆功宴。有心的大臣们也是心有灵犀,觑着皇家喜好,挑了适宜的儿子打扮利落,牵到宫宴上请皇帝夫妇一观。 这也是皇帝先给臣下留余地:想做皇家女婿的便来,无心的便不要出席。 邵家忌外戚。一般情况下,尚公主便不会再授实职,也就是说,娶了公主便要葬送前程。 但这并不意味着便没人愿意娶公主。 邵家两代皇帝挑女婿时,还是很理智的。他们不会挑那些特别出头的人物,也不会选那些可以承爵的长子长孙。大凡出息的人都有些抱负,断了人家仕途,不过凑一对怨偶,便是对方畏惧皇家威严不敢苛待公主,但夫妻间过日子,亲近与否总有区别。 反之,在朝堂上不出众的人物也未必就是庸才。总有那聪明绝顶却志在琴棋书画,心思清明却喜欢著书立说的,这种人在高官子弟中还不少——衣食无忧,便总想将心思用在他处,倒也能成一代大家,未必不可青史留名。总之,人养的清高了,不爱在官场中蝇营狗苟。 这些人是很喜欢尚公主的:不是长子长孙,继承不了家业;又不事生产,空有才气,将来分家后也无力维持生计。娶个公主多好啊,做了驸马都尉就有俸禄,一辈子不必为生计发愁,每日里与公主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将来孩子落地就有爵位。家族也能攀上皇家,仗势欺人不可能,但受了委屈可以求公主告状。对自己对家族都有好处,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尤其当这位公主是宫里唯一的嫡公主,是皇帝夫妇的心头宝,据说还长得国色天香…… 妙哉,此宅男之所欲也! 挑这种人做驸马也是皇家喜欢的:没有野心,不会挑唆公主干涉政事,夫妻两个都添些些闲情逸致,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对公主来说是好事,对皇家来说也省心。 至于那些没有才华,又想着攀权富贵的……不提也罢。哪个胆大敢蒙骗皇室?邵家乃武将谋国,公主们都比较彪悍,以前也不是没有二嫁的。 别说,这些宅男们平日里淡薄名利,争起公主来却很凶猛。湘州大捷是很好的噱头,这个吟诗一首,那个当场作画,举止优雅,才气四溢。惹得老大人们心中酸涩:明明是千里驹的坯子,偏无志于仕途…… 沈栗瞧得有趣,不知当年差点被嫁去北狄的易薇公主将花落谁家? 正看着,沈栗惊奇的发现前几日才与他和才茂大吵一架的右佥都御史武宴之子武稼也在其中。沈栗微微挑眉,这武稼开口家国大事闭口治国之道,出仕之心该是很重的,怎么今日也来了?犹记得这人当日脸上曾擦破了皮,如今颜色淡去,好似又扑了些粉,倒是看不出来。 瞄见沈栗,武稼颇不自在。他从小才气纵横,家人、老师都道此子将来必有出息,只父亲偏说他心思愚钝,不是可以为官的料。好容易选入国子监,博了些声名,教父亲稍有改观。 不料一场群架打下来,父亲不但没有替他出气的意思,反而大加斥责:“才经武大胜而归,你这时候出言谵骂,诋毁此人的同时也有质疑皇上的嫌疑。不是沈栗适时教训,由着才茂将你困去顺天府,能得什么好?事情传开,不但你要被逐出国子监,为父也要被人弹劾!才经武父子一个是将军,一个是缁衣卫千户,他们报复起来,为父也要吃力。沈栗替你避了祸,你倒要埋怨别人?” 武稼委屈道:“合着儿子白挨一顿打,还要感谢人家?” 武宴瞪了儿子半晌,失望道:“似你这般不知轻重,为官只会耽误国事,为家族招祸。仕途不可期,我儿还是静心守志,另谋他路吧。” 一听到皇后要为公主选驸马的消息,武宴同妻子商量一番,便将儿子打扮利落,撵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 武稼不敢违抗父亲,更不敢在宫宴上藏拙,为父亲丢脸。面上言笑晏晏,心中泪雨滂沱,见了沈栗,难免尴尬。 武宴自是看见儿子与沈栗单方面的眉眼官司,心中气急。他这儿子书读的还好,可惜是个“尽信书”,时常犯蠢。你拉不下脸面去与人搭话也罢,何必一脸苦大仇深?这沈栗是太子近臣,太子又与公主同母。这个关节上教沈栗认为你暗思报复,在太子面前说几句闲话,你这蠢材哪还有半点机会做驸马? 武宴的位置离沈栗较远,只好频频举杯,向沈栗致意,以示歉意。 沈栗虽不知武宴心思如何,但多少也能猜到对方是怕自己搅局。心中哂然,别说武稼能不能获选,便是这人真被相中了,自己一个外臣,难道还真能去影响公主的婚姻?微笑回敬以示善意,言官不是好惹的,既然对方态度和蔼,自己也没有冷漠相对的道理。 宴罢,封赏的旨意下来,凭着建立市舶司的政绩,和擒拿尤行志、炸毁忆仙亭的些微军功,沈栗官升一级,迁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混在一众封赏名单中,倒不显眼。得了才经武几句恭喜和感谢,悠悠然回家。 皇后兴致勃勃,难得缠着皇帝,扳着手指合计哪家的儿郎相貌好,哪家的少年才气高。邵英也明日画了像,令人送给公主过目。 转过天,武宴便着人打着贺沈栗高升的旗号向礼贤府上送礼。 沈淳端详礼单,见送的不过是几本书,奇道:“前你还说与他儿子口角,若是致歉,也嫌太晚。若做贺仪,又嫌太薄。” 沈栗想了想道:“多半那武稼真的入了皇上的眼,要做驸马了。因此武大人怕儿子泄露了那日武稼在酒楼的言辞,搅黄了好事。故此前来试探咱们的态度。” 还别说,武稼真就在人选之中。 这人生了一副好皮囊,诗赋做的也确实好。更重要的,他父亲武宴在邵英眼中属于“特别有眼力见儿”的言官。不胡乱参人,总能领会皇帝的意思。有这样一个父亲,想来武稼尚公主后也能安分守己。 武宴听到些风声,知道儿子有希望,自然要仔细筹谋,将儿子之前办过的蠢事抹平。 沈淳挑眉:“你的意思呢?收还是不收?” “问问才将军的意思吧。”沈栗道:“既然想到来堵儿子的嘴,必然也落不下那边。” “冤家宜解不宜结。”才经武道:“皇上既有许婚的意思,咱们何苦做恶人。事情已经过了,传出去也不过空口无凭,倒显着杂家小气。” 武宴自然大喜。武稼却不知该感谢沈、才两家的宽厚还是埋怨他们的宽厚又将他向前程断绝的路上推了一步。 武宴看出儿子心中别扭,斥道:“你这呆子能有什么前程?祖上显灵教你入了皇上眼,便是为父都替公主不平。” 您到是有多看不上我!武稼泪流满面。 不提政事,武稼的水平还是很能唬人的。挑来捡去,皇后开始频频宣武稼之母入宫觐见。朝臣们心中有数,这易薇公主多半就要落在武家。 武稼这段时间颇享受了些羡慕嫉妒恨,倒也满足了一点虚荣心。“偶然”见到了易薇公主真容后,连日间神魂颠倒,也渐渐收了心思,静待赐婚的旨意。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易薇公主与武稼间只差一道明旨的婚事,忽然打了水漂,再无下文。 第三百五十章再议和亲事 几乎与盛国平叛之役告捷的前后脚,北狄也结束了长达四年的内乱。 可昆大汗蒙神明感召,终于用不再为打成一团的儿子们生气,去了天上享福。几位王子不断合纵连横,经过数不清的暗杀与征伐,三王子赞安各杀掉所有成年兄弟,得了可汗大位,一统北狄。 当皇后开始为易薇公主选驸马时,赞安各向盛国派出使团;当皇后开始召见武稼之母入宫时,使团进入盛国境内;当皇帝夫妇终于打算赐婚时,北狄使团抵达景阳,赶在宫中赐婚的圣旨前头,向皇帝递交国书,并带代表赞安各大汗向皇帝求娶易薇公主。 沈栗散衙后,只觉身心俱疲。抛了马缰绳,令随从在后头远远跟着,自己慢慢沿街而走,权作散心。 飞白抱了大氅过来,低声道:“少爷,天气寒冷,小心身子骨。” 沈栗胡乱披上。虽狐裘厚实,沈栗却觉寒意自心中升起,难以驱离。 有醉汉且行且癫,一头扑过来。飞白手脚快,一把拦住,斥道:“什么人如此放肆?” 那醉汉的仆从们忙跑过来磕头,为首的点头哈腰见礼道:“实在对不住,是小的没顾好我家少爷,大人罚小的吧。我家老爷门上是右佥都御史武家,还请大人留个情面。” 沈栗一愣,仔细打量这醉汉,恰是武稼。 武稼醉的糊涂,恍惚见是沈栗,直着眼呆了半晌,忽道:“我盛国好好的公主,为何要许给外族人?” “哎呀我的祖宗!”那仆从手忙脚乱去捂武稼的嘴:“可不敢乱说,没影的事!”一厢觑着沈栗脸色。生怕对面的官爷揪住少爷话柄。 沈栗目光微垂,对那仆从道:“快带着你家少爷回去吧。皇家之事不可言之于街头巷尾,何况你家少爷曾……你家老爷虽也是言官,一样怕他人弹劾。” “多谢大人仁恕。”那仆从谢道:“不知大人是哪家府上,待小的回去与老爷说,定当登门拜谢。” 沈栗摆手道:“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那仆从谢了复谢,方扶着武稼欲走,不料安静了一会的武稼又喃喃道:“不是我也可,随意哪个,总比北狄人好!公主怎么能去北狄受苦?” 那仆从急的跳脚,到底顾不得尊卑,伸手捂着武稼的嘴,匆匆忙忙将人塞到轿子里,向沈栗施过礼,慌张离去。 飞白低声问:“少爷,这位就是差点成了驸马的武公子?” 沈栗点点头。 “难怪他如此酩酊大醉。”飞白同情道:“好好的婚事,竟因为个北狄人横生波折,也不知皇上到底会如何决定?” 沈栗默然不语。 皇后顾不得仪态,匆匆召公主来见,一把抱住女儿,哭道:“都是本宫的错!当初不该留你,若早些将你下嫁,哪会有如今恶事!” 宫人皆劝:“娘娘不必着急。那北狄又不是第一次来求娶公主,上回没成,这回也不会得逞。” “不一样。”皇后泪流满面道:“这次不一样啊。” 易薇公主倒不慌张,只微微叹息:“时也命也,想来我这婚姻注定要落在北狄。女儿身为公主,为家国谋利也是本分。且听父皇安排吧。” 礼贤侯府大书房内,沈栗与沈淳低声道:“……这次不一样。” 当年四王子来求娶公主,皇帝虽然也曾动摇,但心里其实并没太当回事。 兀轮不是个得宠的王子,手下也没什么势力,继位的机会不大。他隐姓埋名跟着一个商团跑来景阳,张口求娶公主,其实都是个人谋划,想借盛国的力,对盛国的回报却无异于画饼。因此虽有很多朝臣赞同,皇帝仍偏向于不允。 沈栗稍施手段,令兀轮出了大丑,也教皇帝确认此人着实无能。除非可昆大汗所有的儿子都死掉,否则兀轮绝没有希望。这样的人,不值得盛国许以公主。于是和亲作罢。 而如今这次求娶,乃是新任可汗亲自派出使团,郑重其事地递交国书。声称只要答应和亲,便尊盛国皇帝为大可汗,北狄愿意俯首称臣,与盛国结永世之好,互相贸易,划境而治,再不入侵边境。 这对皇帝的诱惑着实大了。 对邵英来说,如今湘州平定,国内再无敌人。还能威胁到盛国安全的,就是北狄。 北狄从前朝便屡屡入侵,甚至曾深入腹地,若非遇到军民坚壁清野抵死反抗,估计如今就没有邵家什么事了。立国之初,北狄也一度令先皇头痛。若非担心背腹受敌,先皇也不至于轻易接受世家归降,导致朝中派系混乱,自己才继位时,颇觉掣肘。 邵英想尽力为太子留下一个稳定的江山。如果说登基时邵英还有成为天下之主的兴奋,如今二十几年过去,邵英已经深深领略到作为皇帝的痛苦。除非打定主意做昏君,否则总有数不清的事会令人坐卧不宁。邵英不想教太子日后也面临自己当初所感到的无措和惶恐。湘州已经解决了,若能在这时结束与北狄的对峙,再好不过。 邵英也想做“大可汗”。前朝皇帝没奈何北狄,先皇没来得及对付北狄,而邵英自己也不算年轻了,若是继续慢慢积攒国力,谁知道猴年马月能与北狄决一死战?谁又能保证战争一定获胜?如今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与北狄修好,再不必忧虑边境安全,邵英便是做到了先皇也不曾做到的丰功伟业。 沈淳皱眉道:“看皇上的意思,确实颇为赞同。” 邵英的确宠爱易薇公主,的确会对易薇公主深怀歉疚,但这些与一个皇帝的谋划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沈栗叹息道:“看太子的意思……” 与前次相比,太子也颇为犹豫,他已适应了储君这个角色,开始学着皇帝的眼光衡量此事。 皇帝心动,太子暧昧,公主淡然,唯独皇后舍不得女儿,又有什么用。 沈淳沉默半晌,忽嗤笑道:“皇上到底不是当年打天下的那位皇子了。当年先皇带着无数兵将浴血奋战时,不知有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盛国的太平需要用公主来换?” 沈栗抬眼去看沈淳,发现父亲的神色颇为沮丧。 沈淳有些茫然。积年赋闲没有磨平他的英雄气,就算明知道自己再次领兵的希望渺茫,他也不曾将武艺放下。想着若有朝一日皇帝下令,自己提了刀枪便可立时上战场。而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沈淳,皇帝却不再是当年的皇帝。 “皇上总不会相信嫁了个公主就能一劳永逸吧?”沈淳喃喃道:“他是心急了还是糊涂了?” 尘封的牢门打开,湘王眯着眼,仔细认了又认,方看出进来的是几年不见的世子。 “离了湘州,你倒是壮了些。”湘王笑道。 世子低头施礼,轻声道:“儿子请父王安。” 湘王失神地看着世子:“当年是送你来死,不料如今你却是我所有儿女中唯一能得活的,也算全了你母亲心意。” “父王。”世子轻唤。 “听说你得了个儿子,怎不带来与我看?”湘王道。 世子忙命人将孩子抱来,教着他叫祖父。 湘王大悦,逗弄一会儿,令人将孩子抱出:“本王是叛逆,送了见面礼那孩子也用不得,索性便罢了。” 世子忙道:“能得父王一见已是他的福分。” “你总是这样愚孝。”湘王笑道:“想来想去,倒是你从来不曾当面违逆我。” 世子忽然哽咽。 湘王笑道:“看来是邵英让你来给本王送行。他可够狠的,啧,小心眼。” “父王。”世子伏地大哭。 “不要哭,你这孩子便是天生性情懦弱。”湘王含笑道:“当初本王送你来死,如今你送本王上路,不过一报还一报……本王要去见你皇祖父了,我儿不必伤心。” 世子抽噎道:“儿子想为父王求情来着,皇上大怒……” “你不开口求情,他倒不会令你来。本王死后你对他就没用处了,日后做事要小心收敛,不要给他斩草除很的机会。”湘王嗤笑:“本王兄弟中,他才是最阴险毒辣的一个,口蜜腹剑!谋算一生,老子到底输给他!真是不服啊。” 第三百五十一章尘埃落定 自太子听了沈栗建议,对新出炉的颖王百般忍让,只专心做孝顺儿子、慈爱兄长,果然收到了奇效。 与太子想比,颖王对权利的野心昭然若揭。多年的光头皇子生活实在令他压抑的久了,一朝上位,简直事事都要指手画脚,颇有狗仔抢食之态。哪怕何家一再劝诫,颖王仍然压制不住心中兴奋之情。 这番作态落在邵英眼中,越发增添恶感,只觉着二儿子心智浅薄,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教人瞧着不顺眼。 忍得一次两次,总有翻脸的时候。大加训斥一番,虽未褫夺爵位,却罚他禁足两个月,好生读书。 “什么读书!”颖王委屈道:“本王都读了半辈子书了!” 这一遭打脸着实有些重,颖王才得意了没两天,又蔫儿了。 浑浑噩噩过了两个月,颖王仍打不起精神。这日一早,鸿胪寺右少卿何泽登门拜访。 “北狄使团那些人不知怎么就听说王爷府上有一扇琉璃屏风,据称精美绝伦。穷乡僻壤的没见过世面,非要借着长长见识。这不,微臣只好舍脸来求王爷。”何泽恭敬道。 颖王府上确实有这么一扇琉璃屏风,还是他年幼时金家献给邵英的,却被他一眼相中。邵英见他着实喜欢,便赐给了他。 原来当年我也曾得过父皇笑脸。颖王微微失神:是从什么时候,父皇开始与我疏远了呢? “王爷?”见颖王晃神,何泽轻声唤道。 颖王回神,冷笑道:“不过几个蛮夷,他们要看,本王就要给?凭什么?这里可不是北狄的地界!” 何泽赔笑道:“微臣也觉那些蛮子确实荒唐。然而如今这和亲之事尘埃未定,微臣不得不给他们几分面子。” 若是和亲之事真能成,北狄大汗便是盛国的女婿,在皇帝没有发话拒绝前,鸿胪寺自然要好生招待对方。否则就算再重视来使,也不至于因为一个私下请求便来王爷的府第借东西。 “莫非他们觉着真能成功?”颖王嗤笑:“前几年那个兀轮不是教东宫撵走一回?” “王爷这次可猜错了。”何泽微笑道:“太子殿下并未坚决反对。” 颖王奇道:“怎么?他不是最心疼易薇吗?” “太子殿下总要为朝廷考虑不是?”何泽低声道:“这次北狄要下血本,东宫也要动心的。” “再不入侵啊,”颖王曼声道:“若是做的到,确实令人动心。不过,他要是真能舍得亲妹妹,也未免太令人齿冷。” “王爷!”何泽紧张道:“此话不可轻言。” 若和亲之事真的能成,不但是太子舍下了亲妹妹,皇帝也舍下了亲女儿。颖王这番话若是入得皇帝耳…… 颖王咳了一声,转言道:“那个沈栗呢?本王记得他可是个主战的,他就没做什么小动作?” 何泽哂然道:“一个东宫属臣,皇上和太子殿下都意动了,他又能如何?再说……他那头发还没长好呢,有失风仪,鸿胪寺可不敢教他现于使臣面前。” 颖王与何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沈栗流落在湘州时,为了乔装花面夷,将头发剃了个精光,大半年过去,也不过堪堪垂到耳际。这个形象对习惯蓄发的盛国人来说有些滑稽,平时出入朝堂便也罢了,但跑到外族人面前惹人耻笑是不行的。 再者,沈栗毕竟有过算计兀轮王子的前科,鸿胪寺官员也确实怕他在此时招惹是非,便要求他继续“修养”,接待使团的事务半点不让他插手。 “借便借吧。”听说沈栗吃瘪,颖王的心情竟奇异地好了些,轻笑道:“怎么借过去,便怎么给本王还回来。” “多谢王爷体谅。”何泽谢道,随即看着颖王,微现迟疑之色。 颖王不耐道:“有话痛快说来,不要作这酸丁样子。” 何泽心下微怒,面上仍笑意盈盈:“王爷恕罪。”向前与颖王附耳道:“那借屏风的,想要与王爷见上一见。” “什么?”颖王愕然:“他们见本王做什么?” 何泽垂目道:“微臣不知。不过微臣猜测,皇上迟迟未做决定,他们大约是想求王爷相助。” “本王可没有卖妹妹的闲心。”颖王不屑道:“不见!” “王爷何必如此?”何泽低声道:“与之见过之后再做决定不迟啊?” “有什么可见的?”颖王皱眉道:“母后舍不得易薇!若本王在此事上出头,岂不成了现成的出气筒?” 金家最鼎盛的时候也未能扳倒皇后,如今金阁老已死,金家衰落,颖王自是不想与皇后对上。 “再说,”颖王失落道:“父皇才斥责本王胡乱干涉政事……” “王爷,”何泽笑道:“依微臣之见,皇上斥责殿下并非因殿下干涉政事,而是殿下提出的意见屡次与皇上的意思相违。” 颖王挑眉。 何泽低声道:“而和亲之议本就合了皇上的心意,只是如今朝上赞同的声音不足,皇上不好答应罢了。殿下若能开口,必然可讨皇上喜欢。” “父皇的喜欢和母后的厌恶。”颖王皱眉道:“这买卖本王夜没甚赚头。” 何泽目光微闪,轻声道:“殿下,臣有句犯忌讳的话……” “讲!”颖王喝道。 “殿下,如今东宫羽翼已成,又有皇上偏爱,殿下您……”望着颖王铁青的脸,何泽咬牙道:“殿下您若仅凭自身才干与太子争锋,多半是不成的。” 颖王冷哼道:“是啊,父皇不肯教我出头啊。本王稍有动作,一个干涉政事的帽子便扣上来!” “既如此,”何泽严肃道:“殿下若仍有继承大位之心,便需要更强的助力,毕竟,虽臣下全族倾力支持王爷,可惜因皇上忌惮,臣下家中皆是文臣,并无有涉军权者。” “你是说……与北狄人合作,与他们借兵?”颖王惊道:“不可,蛮人心肠毒辣,不可信赖。” “不过图有备无患罢了。”何泽低声道:“再说,只要和亲之事能成,赞安各大汗便是您的妹夫,若有朝一日王爷不得不出手,向自己的妹夫借兵,又有何不妥?” 不得不出手的时候?颖王心念电转,是太子与本王兵戎相见的时候,还是父皇不肯转位与我的时候?说起来,父皇的态度一直很明朗,他根本既不给我做太子的机会…… 望见颖王时而迷茫、时而狰狞的神色,何泽心下暗喜。低着头,静待颖王做决定。 “他们为偏何找上本王?怎不去求太子?不是还有宁王吗?”颖王怀疑道。 因为他们没有你蠢。何泽腹诽,口中却恭敬道:“太子殿下与易薇公主同母,兼之性情奸猾,对和亲之事保持沉默便已不易,想劝他支持北狄是难上加难。至于宁王殿下,谁不知宁王殿下德薄才疏万事不管,北狄人怎能指着宁王殿下办事?只有殿下聪敏睿智,可以依仗。” 颖王疑虑稍去,微微点头道:“小心缁衣卫,找个清静之处见见吧,看他们怎么说?” 颖王微服出行,秘密见了北狄使团中一个不甚起眼的人物。转天便递上解除禁足以来第一份折子,请以易薇公主和亲,与北狄结秦晋之好,解将士征伐之苦,免百姓加赋之忧。 好似一个信号,有皇子出面,大臣们俱都领会了皇上的“暗示”,赞同的折子如纸片般飞来。 邵英微感不悦。他虽偏向和亲,却未料到竟是颖王先出头,纵然合了自己心意…… “冷心肠的东西!”邵英牢骚道。 骊珠缩在一边。 “教湘王世子去送他父王,可是回来了?”邵英转而问。 “回皇上的话,湘庶人已经殒命。湘王世子受了惊,重病不起。”骊珠轻声道。 “着太医好生医治吧。”邵英道:“湘王……赐仍以王爵葬。” 想了想,邵英又问:“他死前可有什么话说?” 骊珠面色发白。 “说!”邵英冷哼:“多半不是好话。” “湘庶人说、说,”骊珠叩首道:“说邵家竟要卖公主了,这天下还要败在皇上手中。” 邵英顿时掀翻了龙案,半晌咬牙道:“老子还偏就要和亲,看这天下在我手中会如何!” 第三百五十二章问难 消息传来时,皇后立时厥过去。 邵英匆匆赶来,严令太医救治。好在皇后平素身体还好,少倾便悠悠转醒,只握着邵英的手默默流泪。 邵英满面愧疚道:“梓童,朕……” 皇后连忙伸手止住,不教邵英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事已如此,再无转圜的可能,一味哭闹埋怨只会教皇帝下不来台,反倒消磨情分。倒不如“懂事”些,令皇帝将这份愧疚记得更深刻,求他为女儿好生谋算。 抬袖抹了抹眼泪,皇后哽咽道:“妾身知道皇上是为了咱们盛国,亦从未怪过皇上。易薇既降生在皇家,享受了公主的尊荣,朝廷用到她时,便该为这江山出一份力,这才是咱们邵家女的本分,妾身只是……身为母亲,想到女儿远嫁,此生再不得见面……” 皇后终于说不下去,抓住邵英衣角失声痛哭。 果然,邵英愈加愧疚,感叹道:“梓童深解朕意,果是国母风范。这和亲之事,朕也是心痛万分。” 骊珠轻声道:“万岁爷,易薇公主来了。” “必是听说梓童晕倒过来探望,”邵英忙道:“快宣进来。” 易薇快步冲进来,先与邵英施礼。 见了女儿,邵英难免有些气短,柔声道:“快起来,看看你母后。” “母后,”易薇急道:“女儿听说您晕厥了,如今觉得怎样?” 皇后强忍悲痛道:“本宫无碍的,只是我儿……” “女儿听说了。”易薇却无半点哀伤之色,转头向邵英笑道:“父皇、母后放心,女儿已经享受半生公主荣光,能为咱们盛国做些事,心下很是高兴。” 这番话与皇后先前所说简直一模一样,邵英更加感动:“不愧是我邵家女儿!此诚我盛国公主风仪!” 皇帝宠女儿,第一个反应就是赐东西,邵英开口便是一连串的金帛宝物。易薇摇头道:“胭脂珠宝女儿都不缺,请父皇赐我宝刀一把。” 邵英惊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易薇坚定道:“女儿是为咱们盛国出嫁的,不能做赔本的买卖。若将来赞安各大汗不能遵守承诺,女儿便伺机杀了他!” 这句话说的杀气腾腾,偏听进邵英心里,伸手搂住易薇,垂泪道:“朕只盼你平平安安。” 一家三口温存一会儿,皇后催道:“皇上前头还有政事,不可耽误。妾身既无事,皇上快回去吧。”易薇也劝。 邵英想到被晾在乾清宫里的阁老们,起身道:“朕晚间过来。”方依依不舍走了。 听着骊珠在外头高喊起驾,皇后屏退宫人,方真情流露,母女两痛哭一场。 皇后怨道:“你那狠心的父亲和兄长!困窘时还可同甘共苦,登上了那个位置便绝了亲情!”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事到如今闹也无用,倒不如想想如何在北狄好好活下去!”易薇眼眶微红道:“母后也不要再耿耿于怀。若是因此与父皇生分了,反教女儿在万里之外也不得安心。” 皇后伤心道:“都是母后不好,该早将你嫁出去的。只想多留你在身边陪伴几年,如今竟害我儿去北狄受苦。” “不是母后的错,是女儿自己不想出嫁。”易薇安抚道。 “娘娘,”宫女在外头高声道:“太子殿下求见。” “不见!”皇后怒道:“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母后不可如此。”易薇劝道:“和亲是父皇决意,二皇兄推波助澜,朝中大臣们火上浇油。皇兄便是太子也无力阻挡。” “是不是无力阻挡本宫不知,”皇后恨道:“他是根本没有阻挡!” 易薇公主默然半晌,幽幽道:“皇兄也有他的难处。身为太子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母后想让皇兄对父皇说个‘不’字,实在是难为他了。” 皇后到底没有狠心让太子没脸,将人召进来。 太子迎头看见公主,才想起他自己是听说皇后晕厥过来探望的,易薇自然也会过来。 太子毕竟不是皇帝,还没有修炼出天下人都该为其生、为其死的自信。因此见到易薇时便不只如邵英般觉着歉疚,而是颇觉无地自容。 原地踌躇半晌,方低着头过来向公主长揖道:“妹妹,是吾对不起你,吾不该……” “能做决定的不是皇兄。”易薇漠然道:“皇兄不必如此。” 太子满面通红,想了想,又去与皇后见礼,哀求地望着母后。 皇后也不理他。 易薇见太子实在窘迫,叹道:“罢了。妹妹远嫁北狄,日后母后便托付给大兄。大兄要替我好生孝顺母后,我走了,母后便只有大兄一人可以依靠。” “这是该当的。”太子连连附和。 皇后长长叹了口气。母子三人呆坐半晌,俱都无言。 太子垂头丧气回到东宫,见正是沈栗当值。想起这段时间沈栗神色间对和亲之议颇不赞同,较往日沉默许多,一时心下微觉触动,脱口道:“谦礼,吾觉着自己做错了事。” 想了想,又怅然喟叹:“吾做错了事啊,无法挽回!” 和亲的旨意是不会收回的。邵英觉着愧对女儿,便对公主的陪嫁、出嫁礼仪和对北狄使团的接待等事上十分用心,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鸿胪寺官员们便时常蒙皇帝召见。这也是何泽近年来重新得以进入乾清宫觐见,而不是在前朝淹没在一堆大臣的身影中面见君王。 何泽在接待北狄来使的差事上是用了心的,此时谈起来头头是道,比鸿胪寺卿温易思也不差多少,得了皇帝一个笑脸。 何泽简直要热泪盈眶:多少年皇上未曾对自己露出满意的神色了?这差事办得好些,说不定有机会入得皇上眼,重新飞黄腾达起来。 兴奋之余,扫了颇显沉默的沈栗一眼,心中暗笑。这回沈栗因头发还短,没捞着这露脸的差事,如今看你怎么得意下去! 他却不知沈栗正恨不得躲远些。 邵英也注意到沈栗的沉默,忽想起问他:“先前怎不见你上本议论和亲之事?如今说来听听。” 沈栗辞道:“陛下,臣曾杀过北狄忽明王子,也曾气煞过兀轮王子,在大同又与北狄人交战过。实在不适合谈论此事。” “无妨。”邵英笑道:“朕猜你多半是不赞同的。如今既明旨已下,只当闲谈而已。” 沈栗却不敢将这一问当做闲谈。自从得知邵英令湘王世子亲自去宣旨赐死湘王,沈栗便越发畏忌起这位看似温和的皇帝了。 一般人犯起小心眼还可应对,皇帝犯小心眼着实要命。 皇帝这段时间一直在平定天下的野心和对女儿的歉疚中摇摆,心下不痛快,须得好生应对。 沈栗仔细想了想,方慢慢道:“臣并无反对和亲之意。家国大事本就应由君王一言而决。况皇上英明神武,深谋远虑非臣可以揣测。皇上既令公主出嫁,必有皇上的考虑,无需微臣赘言。臣……只是有感于皇家为家国天下的付出,为皇上心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沈栗先捧将皇帝捧起来,邵英心里熨帖:“心酸?你为朕心酸?” “正是。”沈栗恭敬道:“想我朝立国不过百年,皇上所决之事皆为后世成例。若后世北狄人亦来求公主,我盛国是否会再次和亲?” 开国一两代皇帝的决议往往会成为“祖训”。嫁了一个公主不要紧,给北狄养成了习惯,往后岂非要代代嫁公主? 邵英沉下脸。 “皇上为百姓平安不得不受父女分离之苦,又要担忧子孙亦受父女分离之苦。”沈栗激动道:“想到皇上为天下黎民所付出的一切,臣怎能不为为皇上心酸?这俱是臣等愚钝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才致皇上忍痛下此决定。臣羞愧万分,臣万死不足以偿此恨也。” 沈栗自责,官员们跟着跪了一地:“臣等无能,罪该万死。” 邵英的脸色又变回来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父亲令公主和亲总是令人质疑。沈栗这番话却主动给他一个台阶——这都是臣下们无能。眼泪汪汪,亲手扶起沈栗道:“国事艰难,朕当与诸卿共勉!” 君臣抱头痛哭,沈栗松了口气。 第三百五十三章正中下怀 颖王本以为迎合父皇心意,总该得个笑脸。哪成想反被皇帝认为冷情薄性,将对公主的歉意化为对颖王的怒火,横竖看他不顺眼,连连训斥。皇后和太子更是横眉冷对,就连宁王对他也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眼见皇室的人都如此对他,下边的大臣们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捧高踩低,但言行举止中总会带出点疏远的意味。颖王本就难以招揽人才,这下,连原本的门人们都心智动摇了。 岂有此理!做决定的又不是我,偏拿本王做替罪羊! 颖王怒不可遏。 前些年颖王在受到皇帝训斥时,还颇为忐忑不安,如今他心里却只剩怨恨。 “本王算看清了,父皇根本就没把我当儿子!就算封了亲王,也同以前做光头皇子时没两样!”砸了一通瓷器,颖王脱力地倒在软塌上。 王妃心惊胆战上前为他按揉太阳穴:“王爷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想来父皇只是一时心气不顺,过些日子会好的。” 颖王只觉心烦意乱,忽地从榻上坐起,怒道:“父皇这是不给本王半点机会!” 王妃吓了一跳。她性子和软,如今也只会道“王爷息怒”。 深吸一口气,颖王失神道:“本王与太子早撕破了脸,日后若是他登基,本王岂不是要成第二个湘王?” “王爷!”王妃颤声唤,只觉浑身被冷汗浸透。 颖王琢磨半晌,瞥了眼王妃,不耐道:“本王还有事,爱妃且好生歇着吧。” 径直离开。 王妃呆坐一会儿,贴身侍女过来悄悄告知:“王爷往何夫人那里去了。” “夫人?”王妃顿时回了魂,冷笑道:“不过是个侍妾,也敢称夫人?” 狠狠一甩手帕:“何家做别的不顶用,只惦记着三天两头给王爷送女人!这就是所谓世家风仪?怪不得一天不如一天!” 何密坐直身体,仔细问:“你方才说,他动心了?” “正是。”何泽点头道:“儿子收到消息,颖王殿下昨日又去见了北狄人。” 何密与何宿对视一眼,何宿笑道:“一切如大兄所料。” 何密捋须长笑道:“好啊!实在是太好了!老夫便让他邵家来个自掘坟墓!” 和亲之事已经提上日程,鸿胪寺与礼部开始忙着为公主备嫁。沈栗康复后一直收敛锋芒,便放松些詹事府的差事,索性踏踏实实做一回鸿胪寺右寺丞。备嫁这活儿不打眼,又可替太子“监工”——太子对公主心怀歉疚,只好在嫁妆和礼节这些事情上弥补,天天从沈栗这里打听细节。 这是个漫长而又繁琐的过程,不知不觉,又是大半年过去。北狄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景阳。皇帝再不舍,也不能推迟,遂下旨令宁王护送公主。 转过天,北狄使臣便请求觐见皇帝。 北狄使者道:“贵国公主下嫁我国大汗,为了表示尊敬,我国大汗准备亲自前往边境集松相迎。再者,你我两国还要在集松会盟,贵国仅仅派一名赋闲的王爷前去,未免太过儿戏。倒令我等怀疑莫贵国会盟的诚心。” 嫡公主都舍出去,还觉诚心不足? 晋王出班道:“皇兄,臣弟身为易薇王叔,辈分总是够了,便教臣弟前去吧。” 邵英方欲点头,北狄使者又强调道:“我国乃是大汗亲自前去参加会盟。” 邵英不悦道:“怎么,你们这是想要朕亲自送女儿出嫁吗?” 北狄使者眨眨眼,咳了一声道:“我赞安各大汗是北狄人的帝王,皇上是盛国百姓的帝王,既要会盟……” “放肆!”封棋怒道:“我皇乃天下共主,你北狄既称要尊我皇为‘大可汗’,便是臣。身为臣子,哪有与皇帝相较的道理!” 钱博彦启奏:“皇上,这北狄人桀骜不驯,分明仍有叵测之心。此非我盛国结盟之心不诚,乃北狄和亲之意有假。” 北狄使者争辩道:“还未结盟,你家皇帝还不算大可汗。连我家大汗都不愿一见,我北狄怎能相信贵国的诚意?” 双方就此事争辩许久,仍无结果。大臣们是绝对不会放皇帝前往的,北狄又嫌弃晋王与宁王身份不够。 正在僵持间,太子出列道:“父皇,儿臣请命前往送嫁。” “不行!”封棋想都没想,立时摇头。大臣们也七嘴八舌相劝。 皇帝与太子是帝国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大臣们恨不得将他二人锁在宫里,就是在景阳城中逛一逛,大臣们还觉着不放心,想着劝谏一番。想去边境?门都没有。 太子道:“父皇是一定不能出行的。儿臣身为太子,又是兄长,送妹妹出嫁,与北狄大汗结盟都是得当的。边境虽远,三弟既去得,吾也去得。” 说着,转向北狄使臣道:“你大汗既做我盛国女婿,没有要岳父去见的道理。论身份,吾乃盛国储君,论辈分,他需称我内兄。吾去结盟如何?若你等仍觉不够,我盛国反要怀疑你们结盟的诚意了,和亲之事,便就此作罢吧。” 北狄使者也未奢望能教皇帝出行。盛人的皇帝是属蜘蛛的,无事便趴在网中,偶尔能到国土中巡幸一番都是少见的。大臣们能同意皇帝与外族人的首领接触的时候,只在战争中:或是皇帝亲征,或是献俘之时。 能赚来太子与宁王已经满足计划,北狄人欣然认可。 沈栗听到消息急匆匆跑去东宫:“殿下为何要去送亲?教鸿胪寺与北狄人磨去,他们会让步的。” 太子喟叹道:“这段时间吾一直后悔当初没有出头为易薇争上一争。和亲之事已经不容人反悔,如今便让吾送她出嫁吧。” 沈栗恨不能跳脚。早做什么去了?当初狠心,如今又后悔,向着歧路上越走越远。那边境是好玩的地方吗! 太子怅然道:“便算是吾为易薇最后尽一次兄长的责任吧。日后她便是北狄人的阏氏,而吾是盛国人的太子……” 太子看看沈栗脸上焦急的表情,摇头笑了笑:“等易薇出嫁了,吾便会做个合适的储君,再不想这些意短情长。” 劝不动太子,皇上又已经发了明旨,再挽回不得。沈栗郁郁回到府上,与沈淳长叹道:“太子这回执拗得很,儿子劝不得。” 沈淳轻笑道:“听你母亲说,皇后这段时间一直疏远太子殿下,想来令殿下不安。” 沈栗恍然:“太子想去送亲,不但是要一尽兄长心意,也是想缓和母子关系?” 被亲母疏远,对太子的打击还是很大的。再者说,皇后到底是执掌凤印的一国之母,虽然家族势力微弱,但到底能庇护儿子稳稳当当做上太子之位,太子所得到的宫中消息也大多是来自于她。无论从亲情来讲,还是从实惠来说,太子都不能忍受皇后的厌恶。 沈淳点头:“多半如此。” 沈栗叹道:“皇后总会心疼儿子,殿下仔细孝顺,时间长了总有机会缓和。公主到底是嫁出去了,亲自去送亲又能挽回什么?平添危险而已。” “太子殿下还年轻,难免急躁些。颖王又一直虎视眈眈,令殿下不安。”沈淳淡然道:“倒是太子此次出行,可是要你随行?” 沈栗点头道:“殿下确有此意。名单报上去,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因上次去三晋时沈栗便曾随行,事事办得妥帖;此次沈栗又参与了为公主备嫁的过程,太子自然要带着他。 “你如今通北狄语,又是太子信得过的,皇上自会同意。”沈淳嘱咐道:“和亲既是政事,又非政事。你如今不打算出头立功,旁的放松些便也罢了,但要谨记小心谨慎几个字,仔细太子殿下安全。” 沈栗应道:“儿子明白。不单要防着北狄人,也要防着刺客。” 沈淳想起太子去三晋途中那莫名其妙的天降巨石,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颖王如今连连被皇上斥责,要防着他恼羞成怒暗下杀手。” 父子两个还在细细议论,大管家在书房外高喊:“侯爷!” 沈淳便皱了皱眉,大管家不会无事滋扰:“进来。” “侯爷,”大管家急匆匆道:“大少夫人临盆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偏觉女儿能克母 容蓉这一胎若是男孩,便是礼贤侯府下一代的承爵子,故此沈家上下尤其重视。阖府的主人们都候在延龄院,等待孩子落地。 半个月前,算着日子差不多了,容蓉又闹着请她亲母过来照顾,将田氏与郡主气得倒仰:高门大户,哪有教岳母登门看着生孩子的。传出去倒教人猜测我侯府虐待媳妇,侯府的脸面向哪里放!既不信我沈家人,又何必生我沈家子! 气了半晌,看在孩子面上,到底教人去容府请黄氏过来。黄氏虽也觉不妥,却担心女儿,既然亲家开口,便顺着杆子爬上来。只两家人相见多少有些尴尬,好在黄氏持重,并不生事,也知道劝女儿宽心,令已经显着有些神经兮兮的容蓉正常了些。田氏与郡主倒也高看她一眼。 此时黄氏早耐不住进了产房,田氏与郡主面面相觑,却也没计较。 世子坐卧不安,团团乱转,教沈淳斥了两句,才别别扭扭坐下。心里如炸锅一般,一忽儿想要嫡子,一忽儿又担心嫡子降生后长子沈宁的日子便要难过,不如得个嫡女便好。一忽儿又嫌自己如今只得一个儿子,还是再添个男孩妥当……翻来覆去,神情恍惚。 若说旁人看重这孩子八分,容蓉自己便看重了十二分。打从郎中诊出她的喜事,安胎药便没断过,饮食更是精心。怕滑到,便半步不肯多走,她又偏执,旁人劝不听。到了足月时,比世子还要粗上好几圈。因此临产时便格外艰难。 打前晌直到半夜也没有喜讯。 田氏年高,盼嫡曾孙降世,等得疲劳也不肯回去。沈淳只好令丫头整理房间,请田氏便歇在世子院里。又撵众人回去:“不要等了,待孩子落地再去叫。” 田氏也道:“你们同老身不同。明日还有要上差的,要管家的,须得好生歇息。不要讲这虚礼。” 如今侯府还住六爷沈沃一房,也有寄住读书的沈柳等族中子弟,俱都等在这里。他们都是隔房,对这未来的族长虽然看重,却也没兴趣在这里干等,早有不耐的,不过碍于情面不好就走。如今得了话,客套两句便一忽儿散去。 沈栗同李雁璇方才洗漱歇下,胡嬷嬷便跑来报信:“那边生了,是个千金。” 夫妻俩面面相觑,无奈又爬起。 沈栗嘱咐妻子:“大嫂盼儿子盼的厉害,如今大失所望,想来心中憋着火。你去道喜时千万小心,不要惹了她。” 李雁璇也觉不安,连连点头:“我只跟着母亲,绝不多说半句话。” 到了延龄院,并未见隔房的人过来。沈淳解释道:“为父想着他们多半已经歇下,再叫起来不好。只咱们这房先来看看,旁的人待明天再告知吧。” 沈栗心中暗叹,这便是女孩与男孩待遇的不同了。虽占着一个嫡字,若是男孩,这会儿早教人围起来恭喜承爵子降世,是女孩便要待明天。 眼看着田氏与沈淳都有些失望,世子倒显着有那么点解脱之色。沈栗想起沈梧曾对他说过盼女儿的话,只觉好笑。低声问:“小侄女可安置妥当?” 沈梧有些神思不属,茫然点头道:“在厢房,奶娘照顾着。谦礼去看上一眼吧。” 沈栗去瞧了一眼,壮壮实实一个婴儿,正睡的香,看着喜人。便向沈梧道喜:“侄女长得健康,底子好,必定少病少灾,是个有福的。” 沈梧病了半生,最喜欢的就是“健康”两个字,倒比夸他女儿长得好更高兴:“咱们家的女儿不愁嫁,不求颜色好,只盼她是个长寿的。” 消磨一会儿,眼看时辰将至,沈栗还要到衙门中上差,又匆忙回去换衣裳。沈栗疲倦的不行,李雁璇递了热帕与他醒神。 沈栗便谈论起那孩子:“健壮得很。” 李雁璇便叹了口气。 沈栗奇道:“怎么?” “你们爷们知道什么?只看着孩子壮实可爱。嫂子补得过了,那孩子足有九斤,难为她生下来。”李雁璇悄声道:“这一遭嫂子真的伤了身子,郎中说再不能生……母亲下了禁口令,嫂子如今还晕着不知道。可这事儿哪里瞒得住?嫂子早晚回过味来,知道为这女孩损了身子……” 沈栗立时想到前头李氏与二姐儿的恩怨,心下一沉。 “长房那边真是半点儿不得安生!”沈栗叹道:“瞒得一时算一时吧,还能怎么着?”却未料一天也未瞒过去。 众人都以为容蓉产后晕着,故此说话都未避着她。哪知容蓉只厥过去一会儿,待郎中过来诊治时,她已经恢复神智——只觉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睁不开眼,说不得话,倒似梦魇时。恍恍惚惚间,郎中说的话一个字未落,教她听得清楚明白。 容蓉似醒非醒,又睡了一个白天,到下晌才得动弹。黄氏只当她好了,合掌谢天谢地:“可过了这一关,乖囡饿了吧?为娘给你炖了鸡汤。” 伺候着女儿饮食,又吩咐丫头:“教奶娘将姑娘抱来给你家夫人看看。” 见容蓉直勾勾看着孩子,黄氏笑道:“落地哭得响亮,是个有福的。” 她哭得响亮,我便厥过去不得动弹;她是有福的,我却不能再能得儿子了!容蓉呆呆愣愣:不是男孩,要她何用?这孽障偏是来克我的! 黄氏看女儿神情异常,只道她生了女孩失望,强笑安慰:“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养好了身体再生就是。” 黄氏不知女儿早听到郎中所言,这番话结结实实捅到容蓉心窝子里。 容蓉抖了抖嘴唇,忽然一笑:“母亲说的是。” 夜深人静,当值的奶娘好容易哄睡了孩子,靠在榻边眯缝着。睡了一会儿,忽觉哪里不对,猛然惊醒,正看见大少夫人披头散发、只着了里衣,赤着脚,抱了姑娘在床边,面目狰狞,一手竟掐在孩子颈项上! “我的天也!”奶娘惊叫一声,立时扑过去与容蓉抢起来。哪知容蓉真是下了死力,奶娘顾忌着孩子,也不敢用力抢,只扳着容蓉的手。孩子得以喘息,才嘶声哭起来。 沈淳勃然大怒:“一屋子丫头婆子嬷嬷奶娘,竟顾不好一个孩子!看不住一个产妇!都拉出去打!叫牙人发卖出去!” 沈梧不可思议:“你不喜宁哥儿便罢了,这一个是你亲生,做什么要害她?” 容蓉只是冷笑:“她不孝,她是来克我的。” 听得一个克字,沈家人也都想到李氏苛待沈鸾的事:这个更狠,竟直接下手了。 沈淳长叹一声:“罢了,容蓉疯了,郡主着人把她关起来。” 黄氏惊道:“不可!” 沈淳向来不与妇人争执,此时也忍不住发怒:“难道教她将我沈家骨肉屠杀殆尽不成?” 黄氏纵使心疼女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以容蓉所作所为,够得上七出之条。黄氏连声道歉,田氏与郡主都不肯理她,无奈只好匆匆回了容家,祈求容老太爷出面。 上一次容蓉大闹侯府,容家还理直气壮为她撑腰,这一回却是畏畏缩缩来求:“只盼不要休了她。” 容蓉犯下大错,容老太爷已经不指望她得好,舍脸过来求,也只是怕容蓉被休会败坏了容家女孩闺誉。 然而容老太爷心知这个要求也是千难万难。容蓉不能生了,又发癫,偏还占着世子夫人的位置,沈家能教这样的媳妇将来成为侯夫人吗? 眼前是个老人,沈淳并未立时作答,只道要考虑一番。 容老太爷无奈回到家中,黄氏又哭求他。容老太爷叹道:“先前不教你去伺候她生产,偏要去。你去了,正好亲眼看你女儿发疯,反做了证人。我容家想要耍赖不认账都不行。且等着人家发落吧。” 容老太爷已是风烛残年,被容蓉发疯的消息惊到,又耗费心力来回奔波,一觉睡过去,就没再起来。 因这件丧事,沈家到底没立即休弃容蓉。容老太爷也算最后庇护了一次孙女。 然而容家下一任当家人容置业却因容老太爷之死不肯再认这个侄女,只黄氏与其子容荞私下记挂着她,却也不能顶事,连沈家的大门都难以再进。 第三百五十五章怨念甚深修将军 黄杏成熟之时,和亲的仪仗已准备好。易薇公主——如今加封尊号敏慧公主——饮罢了离别酒,拜别父皇母后,登上舆车。 皇后强忍悲痛,好容易克制住情绪,没在人前失态,然而回去宫中的路上,便忍不住扯住皇帝衣袖,涕泪连连。邵英亦觉心下惨然,微有后悔之意。易薇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自是比别个公主不同,未料如今她是嫁得最尊贵也是嫁得最不好的一个。 但邵英随即告诉自己帝王无家事,容不得情长意短。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虽保养的好,身上到底带着打天下时留下的暗伤。不做这个决断,只怕难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北狄低头的那天。 如今北狄内乱初定,国力未复,赞安各大汗刚刚夺得汗位,立足未稳。来自盛国的帮助对他来说正是一场及时雨。凭这个,赞安各必然会厚待易薇。以女儿的胆略才智,一定能在汗帐中生活的很好,生下有邵家血统的王子。而盛国边境至少可保一两代安宁,太子便有时间慢慢整理朝政,完成先帝和自己一直为之努力的事——打散世家重臣,集天下大权于一人之手,万民兴衰由帝王一言而决。 风吹帘幕,公主拨开纱帐,遥望景阳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宋医女奉上茶盏,打断了公主思绪。 公主怅然一笑:“这是我第一次得以出景阳呢,可惜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宋医女默默向案上的紫泥小炉中添了些香料。 “何苦跟着我去北狄?本宫的陪嫁中自有郎中,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公主皱眉道。 宋医女微笑摇头,执笔写道:“那些都奉皇令去的,心里未必愿意。既不愿意,便不尽心。平日里护卫与伺候的人便也罢了,总避不过宫规律法,唯有饮食医药,最易被人暗中下手,殿下身边总要有信得过的。” 公主摇头道:“便是为这片忠心,本宫也不想让你陪嫁。那北狄不是善地,你又不能言语,去了只有吃苦的。旁人便也罢了,本宫自己都无可奈何,哪顾得了他们!只你一个,本宫却想你得个好结果。” 宋医女继续写道:“奴婢年幼不幸身体残疾,是师傅收养教导才教我在太医院有了容身之处,又蒙殿下厚爱将奴婢选在身边。奴婢孑然一身,旁无牵挂,唯殿下与师傅也。如今师傅仙逝奴婢奉养不及,奴婢不能放心殿下去北狄。” 公主叹息:“你那师傅……只怕正是因为你是哑的才收养你。” 宫中女医伺候的都是后妃及有等级的大宫女,所见所闻指不定就有什么隐私勾当,自是寡言少语的好,不会说话就更好了。宋医女的师傅怕是出于功利之心才收养她。若非宋医女确实有几分天赋,学出一身好医术,教宫中不在乎残疾而破例用她,只怕她那师傅早翻脸了。 宋医女微笑写:“奴婢自是明白,但师傅多年的教养和指点总是真的。” 公主又道:“你也该明白我最初选你不过是想挑个医术高超的侍奉罢了,与对待旁人并无不同。” “但公主如今又是如何对待奴婢的?奴婢不过无父无母一孤儿哑女,没有公主庇护,不过行尸走肉,早化作孤魂野鬼。”宋医女写道:“奴婢主意已定,请殿下全了奴婢心意。” 公主叹道:“罢了,本宫劝不动。路途还长,你再好生想想,到集松之前都有后悔的机会。你有一身好医术,便是离了本宫,也能寻个愿意庇护你的好主家。” 宋医女但笑不语。 沈栗骑在马上打了个哈欠,忽问身后有人搭话:“沈大人可是累了?何不弃了马,上车歇息一会儿?” 沈栗转头望去,见是此次负责掌兵护卫的大将修朝奇。 沈栗连忙作揖:“修将军安好。” 修朝奇摆手笑道:“行军途中不要多礼。怎么样?沈大人看着本将安排行军护卫及往来斥候可有章法?” 沈栗眨眨眼,尴尬道:“将军可问错人了?下官不过小小一个右谕德,哪里懂得这个?大人掌兵多年,功勋卓著,岂用下官评价?” “欸,”修朝奇摇头道:“话不能这样说。沈大人出自礼贤侯府,可谓家学渊源,便是从文,想来对兵事也非门外汉。况阁下也曾随太子殿下前往三晋,又赶上北狄入侵大同,后来也曾参与过平湘之战,若说阁下对这些护卫布防之事一点儿不懂,本将是不信的。” 沈栗心下无奈。修朝奇乃是二品大将。无论他到底懂不懂兵事,也用不着他来评价对方。 瞄了眼其他詹事府官员一脸戏谑之色,沈栗强笑道:“下官见将军布防得宜,毫无疏漏之处,不愧是积年老将。” 修朝奇转了转眼珠,继续问:“较之才经武才将军如何?” 沈栗心里不由暗骂一声。 出行之前,沈淳向沈栗交代过送亲队伍中数得上的人物们,其中就有这位修朝奇。 邵家爱用寒门出身的人。比如礼贤侯府,现在虽然显赫,其实不过猎户起家,是先帝一手扶植起来的。修朝奇的出身也不高,其父乃是平民投军,做到参将时是在战场上,凭着荫蔽和其父朋友们的照应,修朝奇从校尉开始,一步步发迹起来,演绎了一场小兵的奋斗史。 伴随修朝奇的升迁之路,还有内官将军才经武的崛起。两个人算是一代人,经历也有相似之处,也都是无依无靠凭着军功爬上将军的位置,这两人便常常被人并列提起,时不时被比较一番。 对修朝奇来说,这不仅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困扰,还是——天也才经武是个内监出身啊! 被人与此僚相较,十分伤害修朝奇一颗汉子之心! 更别提还有那心怀恶意的,知道修朝奇忌讳这个,偏在他面前夸赞才经武的军功,顺便隐晦地表达一下“哥们你不行啊”的意思。 老子还比不上一个内监行?修朝奇脾气再好,也架不住半辈子都陷在这个困扰里。 一来二去,修朝奇就与才经武对上了。 才经武:“……”没招谁没惹谁,这是打哪来的二百五!咱家也很冤好吗?我们内监想要出头,怎么就那么难呢? 才经武比修朝奇还小心眼呢。 邵英也有意无意利用了他二人的矛盾。到后来,这两个一人领了腾骧左卫,一个带着腾骧右卫,都是御前得脸的人物,互相更是掐的厉害。 直到才经武替了玳国公世子领兵平湘,立下大功,两个人才算是分出上下。毕竟平叛的功劳实在难得,众人都认为修朝奇这下是赶不上才经武了。 修将军的怨念更深了。 才有了今天要曾见过才经武领兵的沈栗评价他二人孰高孰低的事端。 这问题没法回答,沈栗只好含糊道:“下官对兵事不熟,实在难以比较。再者,下官在龄州任上曾得才将军义子才茂护送,彼此有些颜面交情,要下官评价二位将军,难保不会有失偏颇。” 没能从沈栗口中得到想听的答案,修朝奇有些失望,但也不想给东宫辅臣留下强人所难的印象。 微微点头,转言问道:“如今离开城郭,路途颠簸,不知太子殿下贵体如何?” 沈栗恭敬道:“将军安排得宜,殿下一应供应充足,身体安泰。” “这便好。”修朝奇笑道:“殿下若有吩咐,沈大人尽管招呼。本将自会尽心竭力,保管令殿下满意。” 沈栗微微挑眉:“将军有心了。” 修朝奇眼神闪烁道:“还请沈大人提点。” “沈大人,”有东宫侍卫过来:“太子殿下相召。” “这就来。”沈栗应道,转头向修朝奇:“下官告退。” 修朝奇十分热情道:“本将送您到前头。” “不敢当。”沈栗吓了一跳,好歹是二品大将呢。 “无妨,左右本官无事。”修朝奇还就非跟着不可。 太子车驾,非相召不得靠近,哪怕是领兵护卫的将军修朝奇也不行。沈栗登上舆车时回望一眼,见修朝奇仍骑着马在远处遥望,殷切挥手致意。 “怎么?”太子奇道:“那是谁?” 第三百五十六章尔虞我亦诈 此时宁王也在车上。沈栗行了礼,答道:“是修将军。” “何事?”太子问。 沈栗含糊道:“问殿下安。” 太子挑眉,随即转了话题:“吾与三弟说起北狄,听说你会北狄语?” 沈栗微笑,便与太子、宁王谈论起来。 宁王本是来消磨时间的,方才听得说起修朝奇,知道太子碍于他在眼前方含糊过去。他从小便是个有眼力见的,自是不会耽搁,说了几句便托言疲乏回了自己车中。 太子心下微微感叹,若是颖王也如三弟一般安分便好了。 见雅临守好了舆车,方正色问沈栗:“修朝奇是怎么回事?” 沈栗皱眉道:“过于殷勤,看样子是想要投靠殿下。” 太子愕然:“什么?” 皇帝重用的武将,执掌腾骧右卫,只能是不偏不倚做直臣的材料,忽然想到投向东宫。 沈栗带着些奇异的笑容:“殿下可曾听说过修将军与才经武将军的……小矛盾?” 提起这个,太子忍不住喷笑,点头:“略有所闻。” 沈栗敛了笑容,沉吟道:“才将军携着平叛之功,日后自会愈加得陛下倚重,声望和官位都不是修将军可以匹敌的了。” 太子点头:“此二人高下已分。” “如果修将军不服呢?”沈栗道。 太子深思半晌,轻声道:“你是说,他在父皇面前争不过,便想投靠我,以期日后……” 沈栗缓缓点头。 太子不由倒抽一口气,心中砰砰乱跳。 修朝奇做直臣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才经武了,便想来个拥立之功,投靠太子。 像这等心有不服便要换个主子的臣工,本该是该摒除的。他的位置实在太好了!执掌着腾骧右卫,甚至可以影响宫寝戍卫,对已经年长却仍无半点兵权的太子确实是个很大的诱惑。 太子攥了攥拳头:“你说,若他真有此意,吾该如何应对?” 沈栗轻声道:“殿下想要兵权?” 太子迟疑片刻,咬牙道:“若无兵权,吾心不安。” 自古皇帝与太子的关系都很微妙。父慈子孝,偏又彼此忌惮。皇帝怕儿子嫌做太子的时间过久,要谋反;太子在继位之前会一直担心皇帝会来个废太子。 宫门夜开案时皇帝下令包围东宫的举动到底是给太子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太子这么多年来能不骄不躁的做老实儿子,半点不敢违背皇帝,除了天性孝顺之外,未必没有对皇帝的恐惧。 太子知道自己敢不老实,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因而他对兵权的渴望也越加深厚。 沈栗默然。作为东宫官,沈栗是不能反对太子图谋兵权的。 邵英抓权抓的厉害,对亲儿子也一样。对朝廷而言,东宫确实有些势弱了。一旦邵英有个万一,太子甚至不能确保自己顺利继位。这对太子、对依附太子的詹事府,对朝廷而言都是危险的。 然而修朝奇又确实不是个好人选。 沈栗轻声道:“抛开德行不说,修将军的位置太紧要,万一教皇上知道……” 这不是某个卫所的将官,而是能干涉皇宫戍卫的人物。一旦教邵英察觉,只怕邵英第一个反应不是儿子要自保,而是太子想要逼宫。 太子微微冷静下来,怅然一笑,补充道:“何况三弟也在队伍之中,若是吾与修将军接触的多了,难保三弟不会告密。” 对宁王而言,是忠于皇帝亲老子还是忠于将来的皇帝亲哥哥根本不需犹豫。他虽安分,太子自己作死便不是他的问题了。何况若能一举掀翻太子,颖王又被皇帝厌弃,他便是年长皇子中的头一号,底下几个未成年的弟弟根本没有与他竞争的能力。 “此事作罢吧。”太子意兴索然道。 沈栗微微迟疑道:“殿下何必立时拒绝,待回到景阳再做决定也为时不晚。” 太子奇道:“怎么?” “修将军若是打定主意投靠他人,若是殿下不收,只怕他便要找别人。”沈栗道:“如今殿下出行在外,万事但求平稳。微臣担心若是殿下立时拒绝,这人要心生怨恨。” 太子沉下脸道:“难不成他还敢用吾的安危做他另寻明主的投名状不成?” 沈栗坚持道:“此人既透漏了意思,便会想到被殿下拒绝后要如何应对。若是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若是……他手里攥着兵。”队伍中还有个宁王。 太子叹道:“近着他怕被人说吾是结交重臣,远着他又怕其心怀怨望图谋不轨。难也!” 太子与沈栗商量一番,决定还是暂时拖着修朝奇。 沈栗下了舆车时,见修朝奇还在远处徘徊,心中暗暗叹息。 修朝奇策马过来,踌躇道:“殿下可有吩咐?” 沈栗笑道:“殿下赞赏将军心意。只是如今人多眼杂,殿下不好私下召见将军。” 随着沈栗目光遥望,修朝奇看见太子掀开舆车帘幕,向这边微笑点头。不禁大喜,就要下马施礼,被沈栗拉住:“将军无需多礼。” 接下来的行程里,太子果然屡屡召见修朝奇,可惜没有一次是单独相处,宁王府属臣、鸿胪寺大臣、礼部官员,哪次也不少。 太子有时递个无奈的眼神,有时让沈栗与他应对。按说也该能糊弄回景阳,可谁也没料到,修朝奇身边本就有人“提点”着他:“如何?那边可给了将军一句准话?” 修朝奇憋闷道:“韩参将,注意你的言行!” “看来是如卑下所言,”韩参将笑道:“如今已将至集松,若将军再不做决定,便会错失良机,日后可不要后悔。” 修朝奇喃喃道:“本将当初便不该动心,教你拿住把柄,以致如今骑虎难下。” 韩参将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卑职说句犯忌的话,皇上与太子殿下都是有些寡恩的人,皇上信任才公公,太子殿下也曾在三晋与其同甘共苦,将军依附哪个,也不可能比得上才公公。再者说,我家殿下早已准备就绪,便是将军执意依附太子,来日回到景阳时,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也必将是我家殿下。到那时,将军要如何自处?” 修朝奇转来转去,红着眼道:“颖王殿下真能夺得皇位?” 韩参将笑道:“我家殿下乃是世家血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景阳早已蓄势待发。唔,说不定将军的家小如今已经被殿下的人……保护起来了。“ 修朝奇眼角一跳,咬牙问:“你家殿下被世家拥立,日后哪还有我们这些庶民出身的立足之地?” “将军立下大功,殿下自会高看一眼,到时娶个世家女,既抬了门第,又得了实惠。”韩参将催促道:“便是将军不肯动手,太子也绝无可能活着回朝。诛一将死之人,也不用将军亲自动手,有何难耳?” 修朝奇沉默良久,慢慢道:“事成之后,本将要才经武的性命。” “不过一阉人。”韩参将微笑道:“将军那时高官显爵,自然任您处置。” 集松已近草原,天高云淡,草木低矮。 盛国与北狄的兵将分列边境两旁,中间筑起高台。一会儿,北狄大汗赞安各和盛国太子便要由两边登台,在两国臣子与军士的注目下盟誓。 眼看吉时将到,十二趟鼓响,鸿胪寺大臣大声唱赞,太子身着衮冕,九章九旒,由礼官引出了仪仗,向高台而去。 两国君王太子缓缓登上高台,打了个对眼,这边礼官先吃了一惊:“你是何人?”人不对啊,这不是前两天见到的赞安各大汗。 雅临见机的快,扭头就跑,高喊道:“太子殿下,有埋伏,快走啊——” 那边北狄人愣了一愣,这宦官怎么扔了太子反向台下高呼? 打头的北狄人暗叫不好,一刀砍翻了阻拦的礼官,上前去扯太子。这太子身手不错,反与他支吾几招,还是被衮服拖累,才被他杀死。待拨开冠冕,才看清这只不过是个身形与盛国太子相像的人——被旒珠挡着脸,不仔细端详,还真是看不出来。 合着两边上来的都不是正主儿! 此时台下已经打成一团,除了北狄人向盛军砍杀,修朝奇也带着手下大多数兵卒反了水,一齐杀向东宫侍卫。 第三百五十七章两难 事实上,盛国此次派出了太子和一位亲王前往边境,当然会小心防备那位有着杀死自己所有兄弟记录的外族女婿。亲兄弟都照杀不误,敌国内兄也危险。邵英派出了强大的送亲队伍来保证儿子们的安全。 原本执行这个任务的该是修朝奇,但发现其人有背主之势后,沈栗等人便不能再完全信任他,倾向于依靠东宫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太子,更不会允许太子暴露在随时可能翻脸的北狄人视线里。 在高台盟誓之前,两国其实已经完成了交换国书的步骤,所谓盟誓只不过是个仪式。然而这却是令太子脱离大多数侍卫们的保护,与北狄人当面相见的时机。发现北狄人颇有秣兵历马之势,修朝奇又有些敷衍之意后,几位东宫官谨慎商量,决定令一位身形、嗓音与太子相似的东宫侍卫代替登台——衮冕遮蔽了面容,北狄人若谨守规矩,自是不可能发现其人有假,盟誓自会顺顺当当。万一北狄人真的心怀叵测,至少台上的人能发出预警。 弄个假太子上去固然有失国体,但与损失个真太子的危险相比,东宫官们咬牙拍板了。 雅临一声尖叫,早换了装束的太子与宁王便在东宫官员和侍卫的护卫之下迅速逃离。 于此同时,远处舆车上待嫁的公主也在宋医女的搀扶下弃了车,向太子这边跑来。 然而很快,沈栗等人便发现攻击他们的除了北狄人还有修朝奇手下兵卒。东宫官们立即决定,不能让太子回到盛军大营中,调转方向往战场之外突围。 “幸亏沈大人坚持瞒着修朝奇,不然殿下如今只怕已经落于那逆贼之手。”同行的东宫官庆幸道。 沈栗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们虽然察觉修朝奇不可靠,却也没料到这人真会选在这紧要关头,同北狄人同流合污! 他一家老小还在景阳,是想要如同当年的古学奕一般抛弃家族叛逃敌国,还是笃定杀死太子后不会受到惩罚? 若是后者,只怕景阳的情况也不乐观! 沈栗向后望了望,修朝奇他到底投靠了谁? 侍卫们已经夺过了马,沈栗扶着太子上去,太子惊慌道:“雅临!” 沈栗叹道:“殿下安,雅临公公才能安心。” 假太子能靠着旒珠遮掩,雅临却无法假冒,只好跟着一起上去。高台距此甚远,雅临怕是凶多吉少。此刻情况危急,众人护着太子还来不及,更顾不上雅临。 几个人在侍卫的护持下,边杀边走。 公主也在侍卫拥簇下跑过来。嫌嫁衣沉重,这位心性豪迈的公主已经一边跑,一边将吉服脱掉,满头钗环也纷纷丢下。 然而到底来不及!眼看由北狄人和盛国叛军组成的乱兵就要杀到近前,东宫侍卫已经不支,公主含泪高喊:“大兄!快走!” 太子自是不肯的。 但此时万事由不得他!东宫官们将他架在马上,一鞭子抽下去,太子眼看着妹妹落在后头。 太子脑中轰轰乱响,怔怔看与他并马齐驱的宁王说着什么,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顾不得了!大兄,除了您,哪个也顾不得了!” 确实顾不得了。 东宫现下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用来保护太子逃脱!先是东宫侍卫,然后是随行官员,文官们知道自己跟不上队伍,反而抢先下马,平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拿起刀剑,为太子抵挡追兵。 太子一言不发,催马疾行。 爆炸声在身后响起,追兵渐渐减少,然而更少的,是陪在身边的人。 忽觉有什么在后背撞了一下,在几人惊呼“殿下”声中,太子眼前发黑,失去知觉。 赞安各与修朝奇内外呼应,原觉着万无一失,定然赚个大的。哪成想高台上的太子竟是假的! 太子没捞到,北狄人刚刚发起攻击,公主的嫁妆忽又起了火,待北狄人杀到近前时正烧的厉害。邻近草原的野外,到哪里去寻水源救火?北狄人眼睁睁看着富可敌国的嫁妆化为飞灰。清点余烬,留下的连半成都不到,最有用的工具、书籍更是一本也无。 可见盛人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旦事有不妥,便要焚烧嫁妆。 陪嫁的随从大多于乱军中丧生,也有殉死的,便是有几个活下来,也不知对方肯不肯归降。 若是公主在手,赞安各也不愁这些人不听话,然而公主也不见了。 忙活大半年,又是派使团,又是送聘礼,捞到的好处还没有付出去的多,赞安各立时翻脸。 “你们与我约好将太子与公主都送与我北狄,如今却教我两手空空,是何道理?”赞安各怒道。 修朝奇也觉焦躁:“本将也未料到东宫竟事先做了准备!” “人是你带来的,竟还看不住?莫非是有意诓骗于我?”赞安各道:“你等须得给我北狄做个交代!” 修朝奇皱眉道:“本将已经令人搜查太子下落。” “我不信你们!”赞安各摇头道:“教我北狄人去搜。” “不成!”修朝奇拒绝道:“南边是我盛国的国土。” 与北狄人合作出卖太子,是颖王的决策,但若将北狄人引到盛国国土中,便是修朝奇的不是了。 赞安各气急败坏道:“可见是你们盛国人存心诓骗,本汗……” 本汗不和你们玩了! 赞安各下令北狄人再次南下抢掠,用以弥补和亲的损失。修朝奇所部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被攻击的目标。 “韩参将!”修朝奇惊慌道:“去把韩参将找来,一直是他负责与北狄人联络,叫他去与赞安各交涉!” “韩参将不见了。”校尉失措地举着一封信道:“他在帐篷中留了这个。” 修朝奇匆匆打开,见其上只有四个字:兵不厌诈。 修朝奇睚呲欲裂,颖王骗我?或者那姓韩的根本不是颖王的人? 北狄兵卒蜂拥而至,这个问题他是得不到答案了。 太子从昏睡中醒来时,身边的火堆正烧的噼啪作响。环视左右,见此处乃是一个废弃的小屋,一个侍卫正站在门前小心观察,司经局洗马黎佑与沈栗正在宁王身边忙着什么。 太子的瞳孔缩了缩:宁王的右手残缺,满脸血迹,此时不断呻吟。沈栗与黎佑撕了衣襟,一个正在为宁王包扎手臂,一个正小心为宁王擦拭脸孔。沈栗左腿上还带着一支箭,没有拔下,黎佑与那侍卫身上也有些轻伤。 太子方欲起身,只觉胸中剧痛,沈栗已经发觉他醒来,忙止道:“殿下受了伤,不要乱动。” “三弟怎么了?”太子皱眉问。 侍卫低声道:“宁王殿下放火药时不经心炸伤了。” 太子闭了闭眼:“现在何时了?” “殿下放心,如今我等已经在盛国境内,北狄人一时半会追不过来。”沈栗道。 太子点点头,松了口气。 沈栗低声道:“现下有件事须得殿下拿主意。” “什么?”太子问。 沈栗整理思绪,慢慢道:“修朝奇有恃无恐,其背后可能有靠山。” 太子冷笑:“多半是颖王。” “无论是谁,既然已经动手,自是不能让殿下平安回到景阳。”沈栗道。 太子沉吟:“也就是说吾回景阳的路上也有可能遇到刺杀?” 黎佑小心道:“一击不成,只怕对方反而愈加疯狂。” “臣是想问殿下,咱们是现在就往官府中去,教地方派人护送回朝,或是暂且隐姓埋名,待找到殿下信得过的官员再坦露身份?”沈栗轻声问。 太子不由沉思。 立时就去官府,便是撞大运。对方若是忠臣,自会妥善照料众人,但若恰巧碰上心怀不轨的,哪怕只是口风不严走漏风声,也会召来截杀。如今自己失去东宫侍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是去找信得过的大臣,行踪倒是能够隐瞒了,也更加安全,然而如今这些人个个带伤,宁王更是没了手,若不及时救治,也怕出了意外。 “选第二条。”宁王忽然道。 太子摇头:“三弟的伤……” “如今大兄安危要紧!”宁王忍痛道:“臣弟的伤已经用了沈栗从夷民那里得来的好药,至少不会再严重。我等只剩残兵败将,不能再冒险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不意颖王竟卒中 没有去寻地方官府是正确的。 北狄人顺势入侵抢掠,边城告急,地方上乱做一团。即使众人前去,也不能得到妥善安置。 众人骑来的都是军马,身上烙有标记不能用了。沈栗出山寻了一辆马车,载着众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离开,要向辇州去寻知州申卫,这人的儿子正在正在詹事府当差,是个可靠的人物。 一向久居深宫的太子此时才真正体会了一番普通百姓的生活。比起身上伤痛和清贫生活的难过,更令太子受到打击的是在难民中时不时听到的抱怨声。 吃掉包袱中最后一块饼子,一个老汉低声嘟囔:“朝廷真是不靠谱,就是普通人家,也没有和敌人结亲的道理。大虫和豺狼做亲家,翻脸不过早晚的事!白赔了天家女儿不算,引来了北狄人,连累我们这些百姓受苦。” “爹啊,谨慎口舌!”这老汉的儿子是个书生,闻言连忙制止。四下看去,见沈栗等人的车就停在一旁,担心地看了看。 沈栗微笑点头,示意这边不是爱挑事的人。 那书生才松了口气,不料那老汉反倒提高声音:“老汉说说错了吗?咱们家就那么几亩地,不说这一逃能不能有平安回家的那一天,便是回去了,那地也荒了!咱家还怎么供你读书?” 说着,还向沈栗征求支持道:“大兄弟,你说是不是?普通人家,谁能支撑下逃亡的消耗?” 沈栗尴尬笑笑,低声道:“老人家受苦了。” “能怎么办呦,老汉都要入土的人了,死活都不可惜,可我这儿子就读不上书了。”老汉哀声叹气。 沈栗方欲搭话,忽见远处有个人看着眼熟,心中咯噔一声,反身进了马车。 太子在车中正为老汉的抱怨难过,沈栗却无暇劝解,低声道:“殿下,咱们快走,微臣好似看见郁杨了。” 一声快走,马车已经快行起来。 太子奇道:“郁杨?郁家的人?” “就是那位打了沈大人后逃走的,如今还是逃犯身份。”黎佑提醒道。 太子方才想起,不觉微微皱眉。郁杨自己是逃犯,玳国公府如今又被打压,这人对朝廷难免心怀怨望。 马车行出没多远,一声唿哨,被人围起来。 黎佑便要提刀出去,沈栗止道:“如今唯有大人身手最好,不要离开殿下。”自己钻出车来探看。 郁杨骑在马上,似笑非笑:“沈兄别来无恙?” 沈栗看了他半晌,笑道:“积年未见,郁兄神采依然。” “您客气。”郁杨哼道。 沈栗微笑道:“看来您并不打算动手,不妨上车一叙。” 郁杨不语。 沈栗含蓄道:“既见了在下,想必您也能猜到车中是什么人。” “在下不知。”郁杨眼神闪烁道:“在下也不想知道。在下只知沈兄与我有桩旧怨需要了结。” 沈栗眨眨眼。他如今是詹事府谕德,又在送亲队伍中,如今狄人闹得正欢,郁杨只要对信息稍微灵通一些,便能猜出他现下车中护持的是太子。对方见了自己便迫不及待跟上来,该是动了某些心思。如今言语拖延,不肯立时确认,大约是在衡量杀死太子和保护太子哪个获利更大。 “您可不像是来与在下寻仇的。”沈栗劝道:“郁兄当年出走,连累贵府被责,如今难道就不想为家里搏个出路?” 邵英对郁家的疑心,正是从郁杨开始积累的。 郁杨冷笑:“这是要我将功补过?” 沈栗哂然道:“郁兄今日围上来,便不能置身事外。如今贵府衰落,正需一份大功扭转乾坤。郁兄可以帮着我家公子戴罪立功,也可以害了我家公子再向他人邀功。不过,如今大公子、三公子都在这里,郁兄是指着二公子提拔贵府?您觉着与狄人暗通款曲二公子有明主之像?” “你说,狄人是二公子引来的?”郁杨挑眉。 “有人指使修朝奇与狄人同时下手。”沈栗低声道:“如今看来谁获利最大?” 郁杨不语。 他当年出逃后也尝尽了人间冷暖,如今年长,明白当年自己确实有错。这些年与家族重新联系起来,知道玳国公府如今是一天不如一天。心里愧疚越甚,想要补偿家族,为家族寻找出路的心自然也越发急切。 他今日发现沈栗等人后贸然跟上来,确实是趁机想为家族做点什么。但事发突然,他并没想好到底要怎样选择才好。 然而沈栗确实会打动人心。郁家皆为武将,当年也是打过北狄人的,与名正言顺的太子想比,郁家人肯定不能接受的是一个与外族人勾结的皇子上位。 何况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颖王志大才疏,不是能做皇帝的材料。 “在下自然是要为大公子尽心竭力的。”郁杨终于道。 郁杨的加入,为太子等人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身份。 在边城时,众人混在流民中,没人检查他们的户籍、路引。但越往前去,环境安定了,城门的管制也越发严格。沈栗等人自是拿不出路引的。 郁杨当年逃跑,众人都以为他要向郁家势力较大的南方去,但他反跑到北方边城流浪,最后落地生根,安家落户。 “小人如今叫做杨鱼,做些皮毛生意。”郁杨道:“以小人的身份,见不到辇州知州申大人,但将殿下平安送入辇州还是可以的。 “有劳郁公子。”自落难后不断遭到打击,太子如今言辞越发和蔼了:“待吾回到景阳后,定会在父皇面前为阁下分说。” 郁杨摇头道:“小人当年确实犯了错,又逃亡多年,不敢求陛下赦免,亦无颜面对族人。殿下宽厚,若觉小人有微薄功劳,还请记在小人的堂兄郁辰身上。” 太子微觉诧异。 郁杨怅然道:“小人年少时一味嫉妒堂兄,如今算是一点补偿吧。” 沈栗暗暗点头。 到底也是同郁辰一样被玳国公手把手教出来的,磨去了年少时的莽撞,郁杨的头脑也算够用。如今玳国公府被皇帝猜忌,唯独为郁辰留了一道门缝。以郁杨的“前科”,便是得到赦免,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前程,还不如在太子面前为郁辰卖个好,以图令郁辰得到个重入官场的机会,将来重振门庭。 郁杨见沈栗神色恍然,知道心思被其猜中,向他翻了个白眼。 终是少年仇人,哪怕明白自己当年是自作自受,如今也不打算报复了,但相对时仍觉不痛快。 沈栗也不去惹他,无论如何,郁辰是帮了大忙。有了他,沈栗等人不必再担心路引的问题,衣食送到眼前,伤势也得到医治。 令人遗憾的是,宁王除了失去了右手,他的左眼当时也被火药冲了一下。当日未觉如何,但路途中便渐渐失去视力,到达辇州时,已经彻底失明了。 沈栗等人都认为若真是颖王同北狄人勾结,那么邵英也面临危险。但出乎众人预料,与北狄人勾结的确实是颖王,如今面临危机的却恰恰是他自己。 修朝奇阵前背叛,狄人入侵连下三城,太子、宁王和公主皆失去踪迹!消息传来,邵英顿时吐血昏迷。 待他稍稍清醒,又受到第二次打击: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金蒙,也就是颖王的舅舅带着一批人马冲击宫门。随即又有报收买修朝奇、勾结北狄人的正是颖王! 第二口血吐出来,邵英立即派人清缴金蒙所部,金家全族连审都没审,立时诛灭。 宫门夜开案时,邵英围了东宫,如今颖王府也是一样的待遇。当然,皇帝也是要给颖王一个辩解的机会的,或者说,皇帝打算亲口质问颖王这个不肖子。 同当年去踹东宫大门时一般,邵英亲自提着刀闯进颖王府。 然而颖王并不能如当年太子一般为自己辩解。 “你说什么?”邵英不可思议道。 邢秋顿了顿,轻声道:“属下带人围了王府时,颖王殿下正与侍妾作乐,似乎被缁衣卫来临的消息惊到,殿下他……卒中了,如今说不得话。” 简略地说,颖王白日宣淫时受了惊,十分没出息地中风了。 邵英大怒!这杀才一边令人攻击皇宫,一边就与女人庆祝起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但为和亲故、致失亲儿女 颖王口不能言,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邵英拼命眨眼。他想说自己虽与北狄人勾连,却并没有令金蒙攻击皇宫。他只想暗搓搓除掉兄弟,没打算杀死父亲,更不知北狄人怎么就翻脸入侵了。 然而即使是亲父子也不能心意相通,邵英此时已怒发冲冠。杀兄也好,弑父也罢,都不是可以饶茹的罪行,更何况颖王行事有涉叛国。 何密洋洋自得持着红泥小壶自斟自饮,一厢教训儿子何泽:“不要想乘机一举拿下皇上,自他登基后便紧抓兵权,实际上对军队的控制比他老子还严密,就凭金蒙那几个人想要冲击皇宫?呵!” 何泽迟疑问:“那父亲为何要设计金蒙……” “推皇上一把,”何密轻笑:“好教他下定决心处理颖王。杀兄是真,弑父是假,偏偏对邵英来说,弑父才是最不可原谅的事。半真半假,颖王辩无可辩,何况现下他也说不出话来。对了,那个女人可处理了?” 何泽点头:“颖王是与她欢饮时‘患上卒中’,那女人畏惧宫规,已经自尽了。不过,父亲想要除掉颖王,何必如此麻烦?教他在被揭露与狄人勾结时‘畏罪自尽’不就好了?让他多活这几天,万一事有转机,他说出话来……” “颖王就不是个会选择畏罪自尽的人。贸然下手杀他,皇上一定会疑心,着人仔细调查,咱们的手段未必能逃得过缁衣卫穷究。”何泽淡然道:“与之相比,金蒙只带那么点子人便去冲击宫门,一样会令皇上犯疑,他会给颖王一个辩解的机会,但此时颖王恰巧因白日宣淫卒中了,便会令已经怒不可遏的皇上失去理智——” “颖王会失去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皇上会亲自除掉他,”何泽轻声道:“而由皇上自己诛杀颖王,无论他冷静下来后会不会认为此事仍有疑点,都不能再令人详查了,否则他便要承认自己错杀亲子。” 何泽恍然大悟,赞叹道:“父亲深谋远虑,如此一来,我何家便不必忧虑缁衣卫那些鹰犬了。” 何宿悠悠道:“他邵英和沈栗逼的我逐出亲子,这回轮到他邵英对自己的骨肉下手了。” 因售卖讨饭碗一事,何家不得不将何溪除族并下令追杀,此时何宿心里倒有些报应不爽的痛快。 “那韩参将可回来了?”何宿忽问。 “正藏在庄子上。”何泽恭敬道。 “教他去大理寺去告颖王,做的干净些。”何宿轻笑:“再给皇上加把火。” 何泽连忙起身,何宿又嘱咐道:“太子与宁王既未当场被杀,想来多半能逃出一劫,将人手撒出去,若有机会……” “儿子明白!”何泽正色道。 何宿已经微醺,望着何泽远去的背影,心中仍觉遗憾。 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混到颖王身边,利用和亲的机会,耗尽心血做了这个局。原打算一举诛杀皇帝三子,啧,竟逃了两个! 和亲队伍中的韩参将在大理寺堂上的悲愤叙述坐实了颖王叛国杀兄的罪行,随后那撞柱而死,血溅公堂的举动更是令朝堂震动。弹劾颖王折子上的言辞不再小心翼翼,便是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在筹谋上书。 当辇州知州申卫上报太子与宁王平安不日回朝的折子摆上龙案时,太子受伤,宁王失去右手与左眼的消息更激起邵英怒火。两个儿子未死,邵英不再担心没有成年的儿子在朝,也就没有再留着颖王的理由了。 自缁衣卫围了颖王王府起,王妃、女侍、内监便都不见了,颖王无法行动说话,虽宗人府的人没有教他饿死,却也没人精心服侍,连日来只觉身上都龌蹉了。 这一天忽被人洗刷干净,换了干净衣衫,许久未见的父皇也来看他,并亲手喂他吃了一碗粥。颖王只道父皇还肯原谅他,一时心中激荡,不觉落泪。 邵英轻轻叹息,为他拭去眼泪,沉默半晌,忽然提起他小时候的事。 “……你大兄性子沉闷,偏你活泼,朕便偏疼你几分。现在想来,就是因此教你觉着可以和你大兄抢皇位。” “朕不能选择一个有世家血统的皇子继承皇位!”邵英望着颖王不可思议的脸道:“前朝说到底是被世家拖累以致败亡的。他们借着与皇家联姻,一代代操控皇位更替,皇帝反倒成了傀儡。最后搞得朝政混乱,民不聊生。你皇祖父和朕绝不能让我盛国重蹈前朝覆辙。” 那你为何要纳世家女为妃?为何要生下我?为何不早告诉我没有继位的希望?颖王说不出话,只瞪着眼。 邵英仿若知道颖王的疑问似的,微微出神。他不是登基头一天便手握大权的,那时需要在后宫中摆一个世家妃子,便选了聪明通透的金贵妃。可惜,这点子通透丝毫没传给颖王。 “朕要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光头皇子,觉着你总该明白朕的意思。”邵英叹道:“可惜,看来你知道自己无缘大位的那时起,便决定杀兄弑父了。” 邵英如今也搞不清楚,是多年的光头皇子生涯令颖王积累起怨恨,更加执着地追求皇位,还是自己扶植他对抗太子,加封其为亲王的举动激起他的野心。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你与北狄勾结的证据确凿,如今天下闹得沸沸扬扬,群情激烈。”邵英站起,最后望了二儿子一眼:“我皇家不能有一个叛国的族人。” 颖王忽地意识到不好,心急如焚,无奈说不出半个字,只在喉头发出“呜呜‘几声,手脚震颤。 “朕得给皇后和瑜妃一个交代。”邵英对颖王道,又似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朕得给你大兄和三弟一个交代,朕得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房门轻响,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颖王的视线中。 你回来!我还没有告诉你不是我令金蒙去攻击皇宫的,我还没有告诉你是何泽挑唆我去和北狄人做交易的。我……我知错了,有人害我,有人害我! 皇帝废颖王一家为庶人,废金贵妃为庶人。三日后,颖王气亟而死。原颖王妃柯氏随即殉葬,金庶人在冷宫中悬梁。 有御史胡言志,葛扇等人参柯氏、金庶人心怀怨望,以死对抗圣训。皇帝大怒,令杖责五十,罢众人官职永不叙用。颖王留有二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皇帝令出继宗室。 皇帝罢免一众御史的动作令轰动一时的颖王叛国案戛然而止。 毕竟,死的是皇帝的儿子。 太子回到景阳时,皇帝夫妇又遭受了更大的打击。 经过太医诊治,太子的伤看似好了,其实当时被箭矢伤了心脉,“恐其寿不永”,太医战战兢兢。 “怎么个不永法儿?”邵英颤声问。 太医小心道:“小心保养,或可至不惑。”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依照古代人的寿命,不算早夭。然而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朝政紧急的时候三更眠五更起,再小心保养,也要耗费心血,这岂不是登基起就往死里奔? 邵英眉头紧皱,还未来得及担心儿子安危,先要忧虑皇位传承。 太子短寿,颖王已死,宁王残疾,年长的儿子都不成了。年幼的几个……邵英望望太子,也不行! 太子无错,况其羽翼已成,东宫一系是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另选继承人的。若自己执意废太子,怕是先要斩杀大半朝臣。且不说能不能成功,便是成功了,也要动摇国本。 北狄人!赞安各!皇帝心中愤怒已极。 一次和亲,赔上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不能放过他们,朕决不能放过北狄人! 骊珠发现皇帝的手在抖,吓了一跳:“万岁爷,小心龙体啊。” 得知太子病情,皇后立时一病不起。 皇后因太子对和亲一事袖手旁观而耿耿于怀,故而当太子要去送亲时并未阻拦。哪知这一去不但女儿没了,连儿子也要赔进去! 先前太子失踪的消息已经令皇后支撑不住,好容易盼来好消息,太子平安,哪料想儿子又注定短寿。骤喜骤惊,又对儿子满怀愧疚,邵英还能勉力坚持,悔不当初的皇后倒卧在床,气息奄奄。 第三百六十章名正言顺 太子得知御医的结论后,尚处于一片茫然之中。 他虽老老实实做储君,但作为未来的帝王,心下也曾设想过继位后要怎生治理天下,要在青史上留下什么样的记载。 然而现下忽然被告知他可能早死,甚至于,若是邵英多活几年,他或许都熬不到继位的那天。 大约是同样留着邵家之血的缘故,太子先想到的也不是自己该如何难过,而是父皇他会不会动了换储君的心! 太子先去看望皇后。此时这一对母子终于摒弃前嫌,开始为眼前的困境苦思。 “你父皇防外戚防的厉害,承恩侯府如今仍是只有钱,没有人手。你舅舅到了你父皇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周家帮不上你。”皇后费力道。 皇后微微叹息。正是因为邵英不爱世家,她这个母族势弱的皇后才坐得安稳,他的儿子才能被立为太子。但也正是因为母族势弱,如今儿子遇到了难题,周家也插不上手。 “去找你的辅臣商量,找礼贤侯府、找玉琉公主府、郁家也可以。别人还可能鼠首两端,兴起另寻后路的心思,而他们是最先靠向东宫,如今没有其他退路。”皇后道:“把你身体的情况坦然告诉他们,这些人可以信任。” 太子没有马上找东宫辅臣商量正是怕有人泄露消息。一旦被有心人得知他短寿,那几个年幼的兄弟必定会起心争上一争,东宫所要面对的局势便会更严峻。 然而还能瞒多久呢?太子心中怅然。既使父皇不说,他的身体渐渐虚弱,日后必定难以承受劳累差事,整日里三病五灾,总会有人意识到他已经不够健康了。 “事已至此,母后不要过于忧虑。”太子恳切道:“还请保重身体。” 皇后深深点头:“本宫得活下去,本宫还要活的久些!” 有皇后在邵英面前为太子筹谋,情况总要好些。若皇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太子便要失去宫中助力,甚至日后还要面对继后的压力。 女儿已经没了,只剩下这儿子,不看着太子登基,皇后怎能放心闭眼? 皇后是被连翻噩耗打击倒下的,对于她的病,求生欲胜似药石。憋着一口气,皇后真的撑了过来。 沈栗等人虽护着太子回朝,却也没有受到嘉奖,然而这几人也没觉得委屈。 此次盛国受到的损失太大了。太子受伤,颖王获罪身死,宁王残疾,公主失踪,富可敌国的嫁妆付诸一炬。北狄人入侵边境,皇帝急匆匆派了大将前去,如今还不知战况。皇帝和朝廷颜面扫地,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也降低了不少。 一向以温和面目示人的邵英几乎化作喷过龙,整个景阳城中都有些风声鹤唳的架势。这个时候能不被迁怒已经是祖先保佑,沈栗几人庆幸还来不及。 然而随着太子相召,沈栗等人才知道坏事在后头等着呢。 太子寿数不永! 乍然听此言从太子口中吐出来,便是一向沉稳的沈栗,也不禁眩晕了一下。 “有没有诊治错误的可能?”霍霜颤声道。 黎佑固然年纪大些,也有些发蒙。 其实众人都有数,若非确定,太医是不敢轻易将太子短寿的话说出口的。只是此事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太子苦笑:“回程时吾便常觉胸中疼痛,只是形式紧急,吾没有提及。” 黎佑捶胸顿足:“殿下怎能隐瞒?若是当时就找人医治,或可好些。” 太子叹道:“穷乡僻壤,又有狄人入侵,到哪里去找好郎中?” 几人一时无话。 良久,太子环视道:“如今召你们来便是商量这件事的,诸位可有良策?” 霍霜还没反应过来,愣头愣脑道:“殿下不要忧心,左右时间还长,臣等遍访名医,怎么也能为殿下找来医好心脉的方法。” 太子无奈笑道:“多谢尽心。” 话虽如此,几人都知希望不大。此时心病算是不治之症,况天下最好的郎中几乎都在太医院,他们都没辙,又要上哪儿去寻回春妙手? 殿中又恢复沉默。 沈栗与黎佑对视一眼,低声问:“殿下可是担心皇上动摇心志,另立……”另立储君? 太子郑重点点头:“若果如此,母后与吾,还有吾儿元瑞,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有几个新太子有容忍前太子存活的胸怀? 黎佑深吸一口气。他与沈栗、霍霜等东宫老人不同,是后来才到左春坊任洗马的,虽然尽忠职守,却也捞不到冒头的机会。还是这次护卫太子回朝,才入了殿下的眼。今日被召来商量这等隐秘事,说明自己已经得到太子殿下的信任。 “臣等与殿下共进退!”黎佑郑重道:“殿下放心,若皇上真的被人蒙蔽,自有臣等为殿下据理力争,决不会容他人觊觎东宫!” 太子微微点头。 沈栗轻声道:“殿下不要太过忧虑此时。依臣之见,皇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动摇储位的心思的。” 太子微微挑眉。 “殿下乃中宫嫡子,名正言顺。居于东宫多年,从无错处。德行俱佳,深得人心。” 唯独在和亲之事上做了错误的选择,但这个错误是与皇帝及大部分朝臣一起犯的,可以忽略不计。 在大臣们心中,这位太子算得上比较优秀的储君了。 “如今詹事府、左右春坊及司经局均已成形,殿下羽翼已成。” 靠着太子吃饭的人太多了,想要扳倒太子,问这些人的意愿了吗? “太医院并不能确定殿下寿数。” 太子可能短命,但谁也说不清他到底能活多久。有以皇子体弱为由而不立其为太子的,却没听过因体弱而废太子的。 “皇上与殿下父子情深,皇上不会不为殿下考虑的。日后只要皇后娘娘与殿下谨言慎行,不要违逆皇上,东宫自可稳如泰山。” 说白了,只要太子不犯错,皇帝即使想要废太子,也没有正当理由。而“莫须有”是不能让东宫一系的大臣接受的。 如今的太子可不是想废就能废的。 太子心下稍安,却仍难释怀:“可元瑞……” 他自己是没问题了,但若他死的太早,不及登基,元瑞怎么办? 沈栗低声道:“殿下近日不妨令小殿下多多去见皇上。” 太子还未搭话,黎佑先惊呼道:“你是说,想让小殿下成为……皇太孙?” 同太子一样,黎佑等人也想到太子若是死的太早可怎么办?东宫一系便散伙吗?先前的投入岂不打了水漂?说不定还会遭到新太子的打压。 若是能继续辅佐大皇孙…… 太子心中一喜,继而忧虑道:“吾还有几个弟弟……” 皇帝还有几位年幼皇子,能越过他们立皇孙么? 霍霜立即道:“我等伺机上本拥立。” “不好,只恐惹父皇厌恶。”太子摇头道。 沈栗迟疑道:“小殿下应有一些胜算。” “讲下去!”太子急切道。 “还是名正言顺几个字。嫡子嫡孙,不可轻易动摇。若皇上有意在‘庶’殿下中选,那么大家都是庶子,机会是一样的,彼此都不服气,难免争成一团,到时朝堂必然派系林立。皇上一定是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的,以我盛国现在的状况,也经不起这样的纷争。”沈栗道。 “不错,”黎佑喜道:“若是以嫡庶论储位,大皇孙名正言顺,谁也不用争。” “而臣等乃东宫属臣,辅佐殿下是本分,连带辅佐小殿下也是名正言顺。”沈栗深意道:“几位皇子殿下并不比小殿下大上几岁,俱都没有到出宫开府的时候。” 父子相继。若太子真有个万一,东宫属臣继续辅佐大皇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推一个皇太孙上位,对东宫一系官员是最好的选择,对大皇孙也是最好的安排。而那几个没有出宫开府的皇子,身边必然没有多少像样的人手,哪有与东宫一系相争的资本。 太子轻舒一口气,仔细盘算。 依沈栗所言,推动父皇立元瑞为皇太孙,未必没有希望。 此事动作要快,便是不能教父皇立时下决定,也一定要让他意识到元瑞也是个好选择,同时也要让东宫属臣们做好辅佐元瑞的准备。 第三百六十一章此事不妥 东宫正在全力筹谋推立皇太孙,皇帝的心里却还挂怀着另外一件事。毕竟太子仍在,继承者的问题还需慢慢考虑,但对北狄的怨恨却令邵英夙夜辗转反侧,难以压抑。 自邵英继位后,虽世家根深蒂固,老臣恃功矜宠,执政时屡屡被掣肘,但总体来说,他在处理朝政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想要收的军权收到手中了;想要打击世家,以何家和金家为首的世禄之家也渐渐衰落了;想要培养个合适的继承人,太子也确实令他和大臣们满意;想要平复湘州,如今湘州也重回朝廷控制之下。 唯独在与北狄和亲这件事上教他栽了大跟头! 市井中百姓对皇室“不靠谱”的抱怨不但太子听到过,手握缁衣卫的邵英也早清清楚楚。 这位一心要超过先皇,做圣贤明君的皇帝如今都不敢想象自己死后会在史书中留下什么样的记载,后世人又会怎样评价他。 满腔怒气闷在心中,邵英思来想去,唯有发兵讨伐,用北狄人的鲜血才能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点,扭转自己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 因此颇有些急不可待的皇帝便将沈栗等从集松之围中侥幸得脱的几人召入乾清宫,通宵达旦仔细询问北狄人的情况。 刚来时众人还觉得皇帝是想了解一下集松之围的详细情况,但一整夜的时间足够让沈栗等人渐渐察觉出皇帝八成是想起兵攻打北狄。 众人面面相觑,看出彼此眼神中都有几分无奈之色。 沈栗垂目,看来这一场失利令皇帝失去了往日冷静,变得有些急功近利。 如今并非讨伐北狄的好时候。平湘之战刚刚结束不久,朝廷亟待修整,国库也需填充,集松之围的打击令国人陷入沮丧,士气低落。况又面临太子病弱之危,国储之事不解决,朝中不免要再起波澜,而世家仍在苟延残喘…… 北狄人既然敢翻脸,难道就没考虑过如何面对盛国的怒火?对方一定是早有预备。在这种情况下,盛国能够击退北狄入境的军队已是不易,何况反攻? 大型战争是需要准备的,邵英为打湘州筹谋多年才敢动手,如今却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起对外战争,又是向盛国人并不熟悉的草原上去,胜算着实不大。 而一旦再次失败,皇帝和朝廷的威信必将受到更大的损害。 众人心头都有几分劝谏的意思,然而皇帝只是一再询问,却半点不提心中打算,旁人便是想劝也无从下手。再者,他们是东宫属臣,对这种家国大事,也不好贸然开口。 天色微明时,太子带着大皇孙过来请安。 这是东宫商量好的决定,教大皇孙多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以求皇帝真有考虑储位的意思时,能先想到这位时常在膝头环绕的嫡孙。 见到自己头一个孙子,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东宫属臣松了口气,再过一会儿便是上朝的时候,前头他们不用去,趁着皇帝心情好,赶紧告退。 别人退了,沈栗却偏偏教大皇孙拽住。 大皇孙年纪幼小,被宫人们看得紧,很少能见到外人。沈栗则是少数几个他能接近的外臣之一,更何况沈栗还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他的启蒙老师。 自沈栗加入送亲队伍至回到景阳这段时间,大皇孙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这位会讲有趣故事又能陪他玩耍的人。原本熟悉的雅临也不见了,父亲告诉他雅临已经永远离开,不会再回来,大皇孙虽不明白什么是死亡,但也明白了分离不是件好事。故此今日乍然见到沈栗,便颇为亲近。 “难为他还记得你。”邵英笑道:“你便留下来陪他坐一会。” 于是沈栗“有幸”陪着太子与大皇孙享用了一顿早膳。 大皇孙最得太子重视的儿子,父子两个一向亲密。太子去集松会盟的这段时间,是大皇孙有记忆以来与父亲分开最长的时候,因此近些天他便比较黏着太子。早膳过后,当皇帝父子要去早朝的时候,皇孙一手拽着沈栗袍子,一面要求要和皇祖父、父亲同去。 邵英笑道:“你这样小,能听懂什么政事?到时不要觉着无趣便闹起来。” 太子方要令儿子留下,大皇孙摇头道:“孙儿是咱们邵家的人,天生就该知道参知政事。便是有不懂的也可教沈大人讲给孙儿听。” 邵英挑眉。孙子口中所谓“天生就该参知政事”的言语大约是被人说给他听的,但难为他这小小年起竟懂得其中的意思,还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来,这便是活学活用了。 邵英心下就有些高兴,笑问道:“有不懂的,沈卿便能给你讲懂了?” 大皇孙板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沈大人总能把书上写的那些教人看不懂的话给孙儿说明白的,想来那些‘政事’也是一样的。” 邵英是知道沈栗有时会给大皇孙讲些故事的,闻言似笑非笑看了看沈栗:“那便让沈卿陪着你去听一次,不许乱跑。” 太子心下暗喜。 不管是父皇有意为之还是一时兴起,将元瑞带去前朝这种政治意味浓厚的举动都会给他带来好处。落在有心人眼中,自会令推立皇太孙一事更加顺利。 看了一眼沈栗,果然不负福将之名。 沈栗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将年幼的大皇孙抱到大殿中去。在骊珠的示意下,沈栗抱着大皇孙,站在通往大殿的步廊中旁听,当然,他也没忘了有意无意偶尔让大皇孙露出个衣角、侧脸之类的。 在上朝时敢于东张西望的人是凤毛麟角,但只要有一个大臣发现了大皇孙,也就相当于整个朝廷都发现了。 果然,这天的早朝上大臣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想抬头去望步廊入口。 然而紧接着皇帝的命令便令他们陡然一惊。 “朕欲亲征!”毫无预兆地,邵英忽然宣布:“北狄大逆不道,朕要领兵讨伐。” 饶是封棋修炼成精,也忍不住哆嗦一下。 “不可!”几乎异口同声,大臣们的意见从未如此统一。 一般来讲,除了开国时,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发生皇帝亲征这种事。一种是国家将亡,皇帝须得殊死一战;另一种是料定此战必胜,皇帝去做吉祥物顺便收获功勋。若还有,那便是皇帝头脑发昏。 大臣们觉着邵英就是……气昏了头。 邵英登基前的确是位领兵作战的皇子,但如今做了皇帝,大臣们怎么可能同意他发起一场多半会输的战争? 邵英也不意外,又争了几句,便不甘不愿地表示:“既然诸卿一再阻拦,也罢,朕不去。但北狄不逊,必须伐之。朕欲令才经武领军五十万,替朕出征。” 才经武吓了一跳,此事毫无预兆,皇帝半声没言语,怎么就要让他领兵打仗了? 阁老们心下稍安,看来皇帝还没完全失去理智,先前提到亲征不过是为了现下“以退为进”,叫大臣们答应他起兵。 果然,大臣们迟疑了一会儿。按说皇上已经退了一步,臣下们再反对,未免有些不恭,但此时开战确实不智…… 邵英盯着才经武。才经武心下叫苦,他也不看好这一战,然而他完全是靠皇帝的信任过日子的,哪有反对的资本:“微臣……” 才经武方欲领旨,封棋忽然怒斥道:“你这奴才,竟敢挑唆皇上为此不智之举,果然柔奸成性,不可轻饶!” 不但骂,老首辅箭步奔来,举着笏板就要打。 封棋的举动似乎为大臣们找出了一种新的方式来劝谏皇帝,御史们抢先参奏,将才经武从头到脚批驳一顿,奎骂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大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才经武的脸青了。首辅叫他奴才,说他柔奸成性,这可着实揭人痛处,不说日后前程如何,便是眼前的鄙视和污蔑也令他难以接受。哪怕他位列朝班,功勋卓著,在这些大臣眼中,他仍是个卑微的内监! 邵英的脸也青了。才经武为人如何他心中有数,这些大臣们之所以如此“群情激愤”地参人,其实是在隐晦地表达他们对战事的反对之意。 第三百六十二章大臣猛于虎 大臣们自以为找到了劝谏皇帝的好方法,邵英心中的愤怒却越加高涨。 他越过内阁,不提前与任何大臣商量便陡然在将起兵之事放到朝堂上来讲,又先托言亲征吓唬众臣,便是打着趁大臣们未及反应之际,将此事敲定。 然而情况并未如他预料般发展,反而令他意识到新的问题。 事实上,臣子们会反对出兵并不令邵英特别意外,也不是他愤怒的原因。如今不适合兴兵,邵英也是明白的,不过是心有不甘,想要尽力一试罢了。若果不可行,邵英也没有做昏君的意思。 让他不可接受的恰是大臣们自以为聪明地表达反对的方式。 皇上选才经武为大将领兵出征?那好,我们就将才经武参下去,此人有犯罪的嫌疑,不适合带兵。此事须得缓缓,等大理寺调查清楚,解除了才经武的嫌疑,皇上再让他领兵也不迟。至于什么时候能调查清楚么……臣等也不知道。 若皇上再选别人,我们就再参别人。总之,皇上选哪个,我们就参哪个! 通过这种阻止皇上乱命的方法,原本各分派系的大臣们此时却觉出一些彼此默契的愉悦感,觉着此举既维护了皇帝的面子,又可以不与邵英正面冲突地表达反对。 沈栗微微皱眉,暗觉不好。站在步廊入口仔细观望,发现皇帝拄在龙案上的手在轻轻发抖。 太子也是心急如焚,大臣们狂热的架势也教他心中不安。 大皇孙头一次上朝便见识到大臣凶猛,微感惧怕,躲在沈栗怀里不愿再看。 沈栗拍了拍怀中大皇孙,用眼神向骊珠示意。骊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皇帝的手,顿时一惊,想要出言安抚皇帝的情绪,然而大殿之上,却又容不得他轻易开口。只得低声提醒:“万岁爷,小心龙体。” 邵英却没有注意到。 大臣们这种微妙的默契,落在皇帝眼中,却昭示着大臣们彼此沆瀣一气,共同对抗自己。 邵英自认为是个善于纳谏的皇帝,若大臣们直言劝谏,甚至血谏死谏,邵英都能听进去。偏偏大臣选择去攻击他所选中的人。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当大臣们尝到了通过“合作参人”来左右皇帝意志的甜头,他们就会继续做下去。最后,利益的驱使下,他们不会再思考皇帝的意见是对是错,而是皇帝选中谁,他们就一拥而上参下去。慢慢地,皇帝便会失去左膀右臂,被大臣彻底架空。 这是在以“联合”对抗“皇权”,对邵英来讲,这才是最危险、最令他畏惧、最不可饶恕的。 而最先找出这种方式的……邵英的目光缓缓移向封棋。 大臣们的狂热已经令封棋觉出稍许不妥,正在仔细思量,皇帝那阴沉的眼神令他顿觉脑中轰然一响,霎时明白后果。 劝谏的方式有很多,而多年政治生涯令他养成的不愿与皇帝正面冲突的习惯,促使他选择了最坏的一种。 茫然环视一圈,封棋如今也不知如何制止兴奋的大臣们对才经武的弹劾。汗流浃背,封棋只觉腿软,缓缓跪倒在地。 然而大臣们并不知封棋是为“向皇帝认罪”而跪,反觉着这是首辅在“跪谏”,于是纷纷跟着跪:“请皇上重惩此贼!” “才经武奸邪谄媚,不可轻信啊皇上!” “万岁,臣等耻与这等小人同朝为臣。” 封棋心中油煎火燎,暗恨众人没眼色,火上浇油。 才经武面色惨淡,满朝大臣跪了一地,就为弹劾他!为国朝披肝沥血出生入死大半生,就得了个这样的结局? 才经武缓缓除下官帽,颓然跪下,泣不成声道:“皇……皇上,臣最该万死,请皇上……请皇上处置。” 甭管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论他到底有没有罪,被朝廷上下这么多大臣下死力弹劾,才经武这官算是做不下去了。 千夫所指之下,几个人能有唾面自干的勇气? 邵英慢慢站起来,骊珠心惊胆战地发现皇帝的手抖得更严重了。 “《尚书》云: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崇怀,亦尚—人之庆。”邵英低沉道:“百姓不安,乃朕德不智所累,家国危殆,皆朕一人之过。朕当做罪己诏,以谢天下!” 纷乱的朝堂猛然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我等只是想婉转的劝谏一下皇上,怎么皇上就突然要下罪己诏了? 这不成了我等逼迫皇上?哎呦,日后落在史书上,不就是某年某月大臣们以下犯上? 劝谏皇帝改变错误决策,这是功绩,“威逼”皇帝下达罪己诏,那叫逆臣!这名头我等担当不起,皇上慢着! 邵英当然不想下罪己诏。大臣好名,皇帝就不爱惜名声了?但这是解决眼前难题的最好方式。他不能顺着大臣的意思去罚才经武,不能让这些人尝到左右皇帝意志的甜头。 现下邵英已经顾不得讨伐北狄的了,如何在大臣们“联合”的压力下保住才经武才是正头。 他稍有退缩,处置了才经武,大臣们早晚会想到故技重施,对准他下一个臂膀。现下罪己诏一出,大臣们只要还想留个好名声,总不能天天联合起来逼迫皇帝认错吧? 邵英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愤怒、惊恨、惶惑,众多情绪在胸膛翻搅,眼前一阵阵发黑。 “皇上,不可啊!”才经武连连叩首。皇帝这是将众臣给他准备的罪名挪到自己身上了! 世上只有主辱臣死的,哪有教皇帝给大臣背黑锅的? “皇上无错!”才经武大嚎一声,红着眼睛瞪着众臣:“咱家自谓问心无愧,有错无错,自有后人评说。可叹国无忠臣,今日竟见奸佞威逼皇上……罢了,杂家如你们的愿!” 一低头,才经武对着柱子便撞了过去。 封阁老今日身手矫健。他拿着笏板去打才经武时已经算跑的快了,此时为了拦下才经武寻死,老大人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连滚带爬从地上窜起来,同几个手脚敏捷的大臣死拖活拽将才经武拦住:“才大人有话好说!” 若此时教才经武死了,事情便要彻底失去控制了。 大臣们此时才觉后怕。 他们只是想制止皇帝兴兵,没想逼死大臣,更没想逼着皇帝下罪己诏啊! 邵英此时已经有些恍惚,也不管底下纷乱,只坚持着将预想的话说完:“讨伐北狄之事暂时作罢。但此仇既是国仇,亦为朕之家恨,不得报偿,朕决不罢休!传朕口谕:我盛国女儿再不和亲,日后子孙若有以公主出降外族者,皆逐出宗室!” “皇上。”封棋喃喃道。 邵英不答,只摆了摆手欲宣布退朝。方欲张口,只觉喉头发甜,一口血吐出来。 “皇上!”大臣们慌做一团。 这是把皇上气吐血了吧?天也!我等真没想这么干哪!这教我等日后如何自处? “父皇!”太子几步抢上来,与骊珠一边一个,扶着邵英坐下。 “御医!御医!快找御医!”众人连声催促。 大皇孙将头埋在沈栗肩上,不敢再看。沈栗怕惊到了他,但此时也不敢离开,也不能随意将他交给旁人带走,只好悄声安抚:“小殿下安心,不会有事的。” 邵英吐出血,倒觉胸中憋闷感轻了些。但这并未令他放松,只呆呆望着案上血迹,心底有寒意涌上。 自打他被太子失踪的消息竟吐了血,这是第三次了。既使不通医理,邵英也知道有些“毛病”没有好生保养,屡次复发之后便容易成为痼疾。 太医早就隐晦地劝诫过,他的年纪不算小了,生了病不好恢复,所以近期要少惊少怒,一定要养好身体。 邵英微微叹息。国事家事一团乱,自己哪有可能静心修养?难不成自己也要如太子一般短寿吗? 一面想着,皇帝靠着太子慢慢失去意识。 大臣们差点逼死同僚,逼着皇帝下罪己诏,还气得皇帝吐血昏迷!便是街巷中最张狂的闲汉听了也不禁咋舌,感叹一声:“天爷爷!都道苛政猛于虎,这些官老爷却要比大虫还厉害。那苛政只祸害小民,这些官老爷连皇上爷爷都不放过!” 第三百六十三章半步驸马爷 这一场君臣对峙突兀地开始,又陡然告终。众人忙着抢救皇帝,一时没人顾得上站在步廊中的沈栗与元瑞。还是太子忙乱间想起儿子,嘱咐沈栗护着元瑞先回东宫。 得了太子吩咐,沈栗才得以离开这纷乱的大殿。 大皇孙到底有些受惊,扑在沈栗怀中发蔫,半晌不肯说话,亦不肯教宫人抱他去做步辇。沈栗只好抱着这个小胖子沿着宫道徒步行走。 良久,大皇孙稍稍缓过劲儿来,趴在沈栗肩头眼泪汪汪地问:“皇祖父会不会有事?” 沈栗安抚道:“不会,皇上素来龙体强健,此次乃是一时怒急攻心,待太医诊治后便会好的。” 事实上,在沈栗离开大殿时,皇帝便已经清醒了。 “那就好。”大皇子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复又低声问:“沈大人,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为什么那些大臣不肯听皇祖父的话?他们怎么敢欺负皇祖父?” 沈栗怔了怔,心下为难。大殿上的闹剧其实是一次帝权与臣权的对立,但这个道理却不是身为臣子的自己可以说给大皇孙听的。 “没人敢欺负皇上。”沈栗温和道:“皇上与众位大臣之所以那么激动,是因为北狄人欺负了我们盛国人。皇上和大人们是在讨论如何应对北狄人。” 大皇孙闷闷地点头:“北狄人真是坏!姑姑不见了,雅临也不见了,听嬷嬷说,三叔也没了一只手,他该多疼啊。” 沈栗低声道:“北狄人撕毁盟约,伤害皇室子孙,还侵入我国边境烧杀抢掠,致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那大人们为什么不同意皇祖父派兵去打北狄人?”大皇孙噘嘴道:“那些蛮人不该打吗?” “因为我们还没准备好。”沈栗低沉道:“我们还不够富裕,不够强大。” “那我以后要把俸禄攒起来,”大皇孙板着小脸道:“还要好好习武,将来给姑姑、三叔和雅临报仇,给皇祖父出气!” 沈栗笑道:“小殿下孝心可嘉,胸怀壮志。” 大皇孙得了夸奖,抿嘴微笑。 沈栗却注意到他较平日内敛许多,心下微微叹息。今日是大皇孙第一次见识到朝堂,偏赶上一场罕见的纷乱。从此以后,大臣们的凶猛怕是要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幼年的经历往往会影响人的性格。只望大皇孙能快些忘却今日之事,不要左了心性才好。如若不然——沈栗不由发愁,他们正在图谋推立皇太孙,但若未来帝王是个畏惧甚至忌惮大臣的,会很令人头痛啊。 宫里的事很少能有瞒过皇帝的,尤其是当这件事还是有人存心教皇帝知道的。 正因大臣们集体忤逆犯上、身体又出了状况而心情压抑的邵英听说大皇孙立志要为他出气的“豪言壮语”后,不由龙心大悦。 还得是朕的大皇孙,我邵家的血脉!平日里满朝文武说的天花乱坠,到头来竟比不上稚子忠孝! 一叠声教赏,看着骊珠一溜烟儿去传旨,邵英慢慢陷入沉思。 出兵北狄的提议落空,邵英的注意力自然便转移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上:皇储。 东宫的意思他能觉察到。之前还想再看看,毕竟大皇孙还小,太子也暂且无事,邵英虽没有易储的打算,却也有心等大皇孙和几个小儿子再大些时比较一下,再者太子也还有庶子呢。 然而今日的风波让他意识到,自己虽收了兵权,却也不能做一言堂,大臣们要闹时总能想出办法。皇储之事若不早定,朝堂早晚还会乱起来。 尤其是东宫一系已经抱成团,便是太子不能登基,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看着其他皇子上位的。而若太子的寿命能熬到登基那天,他又怎么可能容忍兄终弟及这种事? 邵英低头看看自己衰老的手。推到一个派系,扶植一个派系,至少需要十几年的经营,其中还要伴随着无数政治风浪。如今看来自己也非长寿之相,只怕没有精力去扶植其他皇子了。况且北狄人在北面虎视眈眈,此时也不宜再给朝堂增加新的动乱。有些事还是早做决定为好。 元瑞虽小了些,但天资聪颖,又有志气,长子嫡孙,名正言顺,天生就有东宫一系的拥戴,如今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早一些安定人心,对朝廷造成的动荡也最小。 沈栗出得宫时天色微暗,颇感精疲力竭。 自打集松回来,太子可以安心休养,他们这些东宫属臣却一直疲于奔命。作为少数从集松之围活着回来的人,鸿胪寺、詹事府、礼部、兵部,所有相关衙门都找他几个询问事件详情。 倒是也有当初失散的自己找回来——比如沈栗身边的飞白——虽是凤毛麟角,却也给了一些人希望。于是渐渐便有私人递帖子登门拜访的,带着或期盼或绝望的神色来打听没能回来的家人下落。 彼时谁能顾得上谁?沈栗和飞白也无法给出半点答案,只能陪着落泪一场,惋惜一回。 故此在大门前见到有人孤身低头来回徘徊,沈栗也未惊奇,只道也是某个陌生人家壮着胆跑到侯府来打听家人下落。 确实是打听下落来的,只是这位要打听的人物却教人吃惊。 “易薇公主?”沈栗诧异道。仔细打量,方认出来,这位不是差点成为驸马的武稼吗? 如今的武稼简直瘦脱了形,仆人也不在身边,活脱脱演绎了潦倒二字。 沈栗微微皱眉。照理说,当初武稼与公主的婚事虽传的沸沸扬扬,但皇帝到底还没下旨,两个人其实并无关系。此时武稼贸然登门询问公主消息,虽是长情的表现,但对公主的声誉并无好处。 尤其是如今公主下落不明,皇帝憋着一肚子闷气,若是知道武稼一个“前未婚夫”到处打听公主,只怕立时便要龙颜大怒。 武稼此时早无当初官宦子弟的骄矜之气,苦笑道:“家父也骂在下荒唐,但……” 武稼幽幽叹息,带着些乞求的神色望向沈栗:“听闻沈大人夫妇情深,便是连个妾室都没有,想来也是个长情之人,当能理解一二。在下这心里实在放不下,又不敢随意打听,只好求到大人门上,还望大人体谅。” 沈栗默然,良久方道:“还请进府详谈。” 认真说起来,武稼与沈栗有过冲突,如今能抛却面皮来找,已是不易。沈栗若不近人情将人赶走,只怕真要结仇。 对于公主的下落,沈栗也一头雾水,只能将当初所见告诉武稼:“公主确实没有跟上来,但据闻北狄人也没找到她。公主性格坚强,若当时逃回境内,这会儿应该找回来了。既然未归,或有两个可能:一则是失落北狄境内,不得回来,一则……” 一则就是已经不知在哪儿丧生,北狄人没能找到她的尸首。 武稼双眼发亮:“就是说,公主可能还活着?只是困在北狄不得回来?” 沈栗默然。这是最好的预想,然而希望不大。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便是再坚强,流落在草原上又能活几天? 武稼却毫不犹豫认定公主尚在人世,低声问:“那朝廷究竟什么时候去接公主?” 沈栗叹息:“平湘之战方才结束,北狄人又打的我们措手不及,一时半会儿……” “公主可怎么办?”武稼失望道。 “现在不能打,日后总有能打的时候。”沈栗沉声道:“皇上谕令不得再有和亲之事。我盛国的公主无论生死,早晚都要迎回来。!”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武稼颓然道:“我盛国号称人才济济,到用时一个也无?” “武兄也是我盛国有志之士。”沈栗轻声道:“与其终日颓丧癫狂,不如足下躬行。” 武稼从侯府出来,慢慢沿街而走。满街寻他的小厮好容易找到少爷,泪流满面:“少爷哦,再找不到你,小的就要挨板子喽。” 武稼失神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陷入恍惚。口中只喃喃重复:“与其终日颓丧癫狂,不如足下躬行。” 那小厮急的跳脚,只道少爷的癫症更重了,忙雇了车,哭咧咧将人拉回府里。 第三百六十四章疯儿疯妇 听小厮来报终于找到儿子,武宴夫妇方松了口气。 见了武稼落魄样儿,妻子不免大哭一场。呜呜咽咽,听的武宴心头冒火:“不肖子!” 当初武稼与公主的婚事眼看就要板上钉钉,已经做好了当驸马的准备,武宴亦是喜上心头。没料想好好的儿媳妇一眨眼飞了,还是让蛮人娶走的! 这对读着圣贤书,打心眼里看不起外族人的武稼来说着实是一次沉重打击。更何况亲事落空,原本那些心怀嫉妒的人纷纷落井下石,嘲笑排挤,武稼性子里又颇有些清高之气,难免心下郁结。 然而皇命如此,武家人纵是心有不甘,也只好认命。 紧接着便传来北狄人背信弃义,公主下落不明的消息。武宴夫妇只相对嗟叹,惋惜公主红颜薄命,武稼却发了疯:本公子放在心头求而不得的姑娘,皇家的血脉,竟被个蛮子诓了! 儿子整日里浑浑噩噩,国子监是去不成了。为了不犯忌讳,武宴又不敢放他出去打探公主消息。前日还庆幸儿子看着清醒了些,未及高兴,一觉醒来人不见了! “他这是去了哪里?”武宴皱眉道。 小厮唯唯诺诺:“着人沿路打听了,说是从礼贤侯府上出来的。” “他怎么跑到沈家去了?”武宴奇道。 看着儿子一脸痴呆相,喋喋不休念叨:“与其终日颓丧癫狂,不如足下躬行。” “你也知道自己疯癫!”武宴喟叹不已。 又是恨儿子不争气,整日里为易薇公主神不守舍;又是后悔自己当初迷了心窍,督促儿子争做驸马。如今可好,凤凰没落梧桐地,倒把儿子的魂儿扇去九霄云外。 “我的儿,你这到底要如何呀?”武夫人细细哀哭:“爹娘无能,不能为你寻来公主,你换个想头吧。但凡为娘做的到,一定要你称心如意!” “我要投军!”武稼道。 “什么?”武宴奇道:“你说什么?” 夫妻两面面相觑。 武稼忽似恢复神智,正正衣冠,目光明亮,口齿清晰,一本正经向父母面前跪下:“儿子要投军!有朝一日迎回公主!” “荒唐!”武宴怒道:“你一个书生,投的哪门子军?丈刀枪剑戟你抬得起来吗?” “儿子会写字,又有功名,去军中做个文书总是可以的。”武稼坚持道。 武夫人软言相劝:“儿啊,你要为国出力,好生读书做官也就是了。” “父亲也说过我不是能在朝堂中掺和的料子,与其终日无所事事,书两首词章无病呻吟,不如金戈铁马杀敌御寇。儿子想明白了,畏人讥笑不可取,自怨自艾更无用,不如学才将军,纵使天下人嗤笑,也要为国征战,早晚有一天我要迎回公主!”武稼振振有词道。 武稼先前还因讽刺才经武被沈栗批驳,如今自己被人污蔑排挤,倒觉对方是心性坚韧了。 世事一场大梦,武公子但觉自己今日被沈栗点化,脱胎换骨了。 武宴:“……”你老子我早朝时才与同僚们一起参了才经武,为此还把皇上气晕了,你倒佩服起他! “不准!”武宴怒道:“你既清醒了,便好生去国子监读书。你母亲自会为你挑选个好女子成家,把那易薇公主忘了吧!” “我要疯!”武稼嚎道。 “去得去得,真是割我的肉啊。”武夫人连声安抚,对武宴求道:“儿子难得清醒,老爷快应了吧。” 武宴两眼圆睁,深吸两口气。 “我要疯!”武稼又嚎。 武宴狠狠踹了儿子一脚,高声长叹,拂袖而去。 “多谢母亲。”武稼喜道。 “我的儿,你在军中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却教为娘怎生活?”武夫人哭道。 “儿子不会有事,再说家中还有二弟。”武稼低声道:“儿子……放不下公主殿下,也忍不得这口气!不杀狄人,不能甘心。” 武宴被儿子气得跳脚,沈淳也在为儿子发愁。 容蓉残害沈家子嗣,不堪为人妻、为人母,虽看在容老太爷为此离世的份上,沈家没有赶她出门,但要这女子继续做世子夫人显然是不行的。 便是容置业也登门谢罪,除了感激沈家为容家留了些颜面,保住了容家女子声誉,还表达了容家不在庇护容蓉的意思——教她看破红尘飘然出家也好,教她急病死掉也罢,总之,只要是不把容家女休弃出门,任凭你沈家处置。 田氏与郡主便要张罗给沈梧相看。因容蓉多年不孕,又一再生事,如今长房只有一子沈宁,以沈梧的年纪来看着实单薄了,由不得沈家不急。 哪知沈梧偏又犯了左性,不肯迎娶新妇。 “你要如何?”沈淳怒道:“子嗣承继乃宗族大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沈栗心下微觉好笑,这便是古代版的催婚吧? 沈梧摇头道:“宁哥儿是庶子,囡子又是女孩,若娶了继室,只怕他们的日子不好过。” “谁敢?”沈淳劝道:“全家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沈梧叹道:“没有亲娘的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当年紫山郡主进门,沈梧还是世子呢,也曾担心过郡主若生了弟弟该如何应对。 沈栗挑眉,沈梧虽糊涂半生,但庇护儿女的态度还是与沈淳有几分相似。 沈淳漠然道:“你想怎么着?旁人家能娶继室,你便娶不得?” 沈梧低声道:“儿子不是个心思通明的,怕管不住家里。” 沈淳听了也有些无奈。沈梧的后宅确实混乱,当初容蓉那么老实,如今竟变作个满腹怨恨的疯妇,固然是容蓉自己撑不起来,也怪沈梧不能镇宅。 “话虽如此,但你如今只宁哥儿一个,日后那孩子若是有个万一可怎生是好?”沈淳苦口婆心道:“你总该有个嫡子。” “儿子想过了。便收两个女子在屋里,若生下男孩,都交给教养嬷嬷,不许通房插手。左右都是庶子,也不虞日后有长子嫡子之争。若宁哥儿平安长大,便将他记在容蓉名下算作嫡子。”沈梧叹道:“容蓉如今这个样子,儿子也有错,便教她带着世子夫人的名头安生病着吧,难不成真要她去死?” 沈栗只低着头。沈梧倒是为容蓉打算了,然而容蓉恨槐叶欲死,将来把槐叶的儿子记在她名下继承爵位,却不知容蓉是何感想? 摊上这么个丈夫,想不疯也难。 “异想天开!”沈淳喝道:“家里没有大妇,将来谁管家?儿女嫁娶谁张罗?” “有母亲呢。”沈梧道:“还请母亲多费心,等宁哥儿长大后去了媳妇,总有人管家。” 沈淳无语。郡主年纪轻,若说熬到孙媳妇进门再交接管家权确实可行。 儿子死活不娶,沈淳也无可奈何。沈梧这个态度,便是娶个女子进门,也不过再成一对怨偶。 “此事容后再议。”沈淳心烦道。 沈梧自觉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乐呵呵告退,看的沈淳咬牙。 “你倒成了泥塑的,只站着看!”沈淳哼道。 沈栗讪笑。家里那么多长辈在,世子的后宅事,他怎好插嘴?沈梧娶不娶继妻,会影响将来爵位的归属。作为次子,闭口不言才是正理。 “听说皇上今日龙体欠安?”沈淳正色道。 沈栗毫不意外父亲消息灵通,将早朝纷乱细细讲述一遍。 沈淳背着手踱了两圈,蓦地站住,沉吟道:“这是第三次吐血了,皇上当年在战场上拼杀,也受过些刀剑……皇上若是担心寿命有损,皇太孙之事便有望了。” 沈栗恭声受教。皇帝若担心自己没时间,便会急于落实储位,不及细细挑选,大皇孙便是最优选择。 沈家早上了东宫的船,沈栗又是最先与太子提起筹谋皇太孙一事的,若此事落定,沈家得益最多。 沈淳心下喜悦。以沈栗的年纪,至少还能庇护沈家一两代。两代之后,沈家总能彻底摆脱有武转文,青黄不接的尴尬。 邵家治下,做文臣比做武将安全的多,儿孙们至少不会再面对自己这般壮年赋闲的遗憾了。 父子两个还在讨论细节,忽觉脚下晃动立足不稳,沈栗见博古格上器物纷纷落地,忽反应过来这是地动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致仕 “是地动,快走!”沈栗与沈淳同声叫道。对视一眼,父子两快步跑出书房。 此时外边已经有奴仆如地鼠般四处乱窜,惊叫:“不好了,地龙翻身啦!” 沈栗喝了一声,才止住纷乱:“不要乱跑!都从屋子里出来,往花园去!” 大管家正带着一对侍卫匆匆向书房赶来,见沈淳父子无恙方松了口气。一挥手,侍卫们将沈淳父子护在中间,向花园而去。 “祖母那边可去人了?”沈栗急问:“母亲、大兄那边如何?” 沈淳也忍不住回头看向沈毅。 田氏久历风雨,遇事不慌;郡主管家多年,行事稳妥;沈栗的院子里有李雁璇同胡嬷嬷坐镇,也不虞有差;唯有沈梧的院子如今没有主母,平日里还好,碰上乱事连个压阵的人都没有。 “侯爷、七少爷放心,各房老奴都派人过去了,保准把人安安稳稳地接出来。”沈毅道。 “还是老家人办事妥帖。”沈淳点头道。 沈毅得了侯爷一声赞,脸上正笑着,没成想地动陡然增强,竟到了让人立足不稳的地步,晃了两晃跌了个狠的! 轰隆一声,眼睁睁一间房屋倾塌,奴仆们惊呼不已。 “快着些。”沈栗催促道:“这里房屋多,小心伤到。” 花园里的凉亭也早塌掉,满府上下惊惶未定站在露天里。年长的还好,儿童俱都啼哭不止。主子们倒齐整些,仆妇们还有攥着针线、撸着袖子的,想必当时正做着活计不及收拾。沈栗见李雁璇抱着儿子被丫头们护着过来,心里才安稳些。 沈梧忙乱中也没忘教人带上容蓉,此时这位半癫的世子夫人见了丈夫便连声奎骂,沈梧也由她,还是郡主呵斥两声方才止住。沈栗心里只觉费解,也搞不清沈梧对结发之妻到底是个什么心态。说是喜爱,偏常年冷待,到底教这女子奎怨发疯;说是厌恶,此时又“仁至义尽”,紧急逃命之时也没抛却。 震动渐渐停止,因怕地动反复,沈淳吩咐今夜就在园子里将就。好在时气虽已近秋,倒也未显寒凉,只一夜倒也对付过去。 晚间果又震了一场。至天色微明,再无动静,沈淳打发人清点人数,核查房屋情况,吩咐沈梧去祠堂查看祖宗牌位。桩桩件件,到沈栗准备上差时,沈毅回报:奴仆有未及跑出来的,死十伤八,也有逃命时受伤的二十余人;房屋倒塌二十余间,也有墙壁开裂的。总之,侯府损失不小。 沈淳与沈栗对视一眼,由小看大,此次地动规模不小。 沈栗若有所思道:“倒是给皇上解了围,封阁老怕是悬了。” 沈淳默默点头。 这次地动赶得巧,恰是大臣们气坏了皇帝之后。早上皇帝口吐鲜血,晚间便见地龙翻身。在这个信奉鬼神之说,一场大雨都要被附加政治意义的年代里,简直就是上天不满臣子们以下犯上的警示。 邵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原本还在措辞中的罪己诏立马传行天下,当然,同罪己诏一同流传的,还有大臣们如何逼迫皇帝的“详细”经过。这一份罪己诏非凡没有让邵英颜面扫地,反倒成为臣子不恭的佐证。 有老天给皇帝撑腰,确实令一些本就心虚不已的大臣们愈加忐忑。而他们的忐忑,则愈加增添了传言的可信度。 当天在早朝上的大臣们如何想还有待商榷,地方上的官员难免义愤填膺。很多“耿直”的臣子立时上了奏折弹劾,也有检讨过失的,作为当日最先挑起事端的大臣,首辅封棋在看到那一摞摞充满愤怒的奏折时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做首辅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云谲波诡的权力斗争。能爬到这无丞相之名而有丞相之实的位置上,手中握有的权柄和丰富的政治经验可以让他轻而易举的解决敌人。甚至有时首辅与“权臣”只差半步之遥,便是皇帝要掀翻一个首辅大臣,也要费些力气。 也不怕摊上一个任性妄为的皇帝。事实上,皇帝越不着调,威信便会越低,此消彼长之下,首辅的威信便会越高。主弱臣强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封棋怕什么?一怕丁忧,丁忧三年,想要再回到朝廷中枢,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条件,当然,这种事情虽很难,有些人还是能做到的;这第二条么,就是怕特殊的天灾。 诸如日食等天象一旦发生,总会被视为上天对朝廷“无道”的警示,要么皇帝须得下罪己诏,要么大臣来背黑锅。想要皇帝心甘情愿地检讨自己很难,历朝历代,一般都是大臣们的班头首辅来顶杠。 天灾防不胜防,非人力可以改变,为此事下台,冤不冤?而且与丁忧不同,因此致仕,便带着“乱政”的前科,日后是绝对没有复起的希望了。 封棋懊恼不已。 地动并不少见,平时倒也和朝政联系不上。唯叹这一场竟是发生在景阳,好巧不巧还是在早朝那场风波之后!若是晚上两天,他也自信有办法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可惜—— 封棋深深叹息,可惜皇帝正在气头上,难免热血上头。地动发生之后,据说寝宫屋脊上的鸱吻掉了一个,钦天监也适时禀报说有贼星凌紫微,无论是皇帝授意还是有心人趁机生乱,看来自己这首辅之位是保不住了。 前次日食是湘王世子背锅,此次势不可违,封棋忍下满心不甘上了请罪折子请辞。皇帝未允,却也没有表现出极力挽留之意。封棋便知事不可为,皇帝是下狠心要他离开。再拖延,指不定皇上要怎生对付自己。复又上了两次折子苦辞,皇帝才带着些许惋惜之意批准他致仕。 封棋历经两朝,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在这个年代也算高龄政客了。他自己有时也觉精力不济,但确实没想过致仕。按照他的打算,自己最好的结局应当是稳稳当当死在任上。 身为首辅,为了避讳,他一直压着儿孙不教高升。若是能“卒于任”,得皇帝赏个好谥号,用积累的人脉和名声还能再庇护儿女二十年。如今背着罪名致仕,回到家乡也不过是个失意士绅,默默无闻“终于家”,别说惠及后人,便是自己的学生、门徒都要受到打击,位置紧要的说不定还会被人挤下来、 因背了天灾的黑锅,封棋离开景阳启程回乡的时候并未有许多人相送,便是他自己的门生也寥寥无几——树已倒,猢狲忙着各奔东西还来不及,跑来送别指不定便要被人挑毛拣刺。 往日门前车马喧嚣,如今启程格外凄凉,封棋暗叹一声,满怀遗憾上了马车。才行出不远,马车陡然停止,便听车夫与人相争。 “怎么回事?”封棋皱眉问。 “回大人的话……”车夫一脸委屈。 “叫老爷,”封棋打断道:“老夫已经不是大人了。” “还是封老先生明理,”对面忽然有人插话道:“不像某些奴才仗势欺人。” 此话说的着实刺耳,在封棋的经历中,已经好些年没有人敢如此当面冒犯了。定睛看去,竟是鸿胪寺右少卿何泽! 看情形,这是要找茬?封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还未离开景阳,落井下石的便来了? 出身寒门,历经两朝,深谙邵英父子心思的封棋平也很看不上何家,更何况何宿也是阁老之一,这人很不老实,也曾对封棋的位置虎视眈眈,故此两人共事时很有些摩擦。 作为何宿的侄子,本就无能又嫉妒成癖的何泽更是入不得封棋的眼。不得不说,首辅的态度对何泽的仕途确实有些影响。 不过,如此急不可耐地亲自上阵,城府未免浅了些!老夫做首辅的日子比你出仕的时间还长呢! 封棋沉着脸,也不理他,只问车夫:“继续说!” 车夫气呼呼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家的车子塞住了……” “给他让路便是。”封棋皱眉道。 仓皇致仕,老首辅早就做好被人为难的准备,但自家行事要站在理上。若是穷究,如今他是民,何泽是官,两车相对,他家确实应该避让。 第三百六十六章馈赠 车夫越加委屈。在阁老家中为仆多年,呆子也学精了。老爷正在引咎致仕的风头上,他怎么敢给主人家惹麻烦? “奴才让了。”车夫苦着脸道:“他家非说咱们家的车伤了人!要赔偿呢。” 封棋转头去看,何泽乐呵呵抬抬下巴,一个家仆口中呻吟不绝,举着一只胳膊哭道:“我的胳膊,哎呦,胳膊要断了。” 车夫跳脚道:“小的赶了这么多年车,撞没撞到人还是清楚的!不过是转向时蹭了一下,连油皮都未必破,哪里就这样伤重?何况又是你们自己横冲直撞。” 那家仆一卷袖子,果然手臂青紫,叫的越发厉害。 何泽皮笑肉不笑道:“封老先生?” 封棋皱眉。 何泽这是使出了无赖手段,诬他家仆伤人。若是不肯认下,何泽必然不肯干休,丁点大的小事,扯到官府中去,自有心怀叵测者一拥而上,趁机胡乱栽赃攀扯,到时是审车夫还是审他封棋就不得而知了;若是一口认下,赔他银两了事,又怕对方还有后手。 何泽这个浅碟的微末道行,倒也未让封棋放在眼中。只是今日乃是启程回乡的日子,为这点事耽搁实在令人心烦。 真是墙倒众人推。一个何家纨绔子,竟也能让老夫烦恼了!封棋心中苦笑,目光阴沉望向何泽。 老首辅的眼神还是有些气势的,何泽被他看着,一时竟觉心虚狼狈,随即又有点恼羞成怒,挺了挺胸脯,鼓励自己坚持住。 何泽还真不是诚心来堵封棋,一言而括之,临时起意。 颖王倒台虽有何家暗中下手,但何家作为颖王拥趸,也受到了严厉打击。何宿在朝多年,还好过些,何泽这个后辈晚生,平日里又清高自傲,颇有些人见人厌的意思,如今他这鸿胪寺右少卿的位置便有些摇摇欲坠。 何家暗中策划集松之围、栽赃颖王,自然考虑过“主子”倒台后自家也会被连累,但何家当的计划是将太子、颖王、宁王连同易薇公主一起拿下,将皇帝三个成年儿子都害死。与这个目标相比,何家“暂时失势”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代价。 没料想自家费尽心机,只收拾掉颖王一个可有可无的蠢人和无涉朝政的公主,邵英膝下出息的儿子,太子与宁王竟活着回来了! 扳倒颖王反为太子扫清障碍。 何泽认为,自家、尤其是自己显然得不偿失,这买卖赔大发了! 困境之中,心甘情愿时甘之如饴,不甘不愿时怨气冲天。何泽既然觉得自己赔本了,在鸿胪寺中受到的排挤和面临失去官职的恐惧便令他格外焦躁。 故此如今恰巧碰上往日里总是蔑视自己、已经倒台的前首辅封棋,两家仆人又起了争执,何泽顿时便想着有仇报仇。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失意人想要欺压一个比他更加失意的人罢了。 “封老先生,这件事您总该拿出个章程才是。如此拖延,莫非想赖账不成?”见封棋久久不语,何泽阴阳怪气催道。 “这是怎么了?”有人轻笑插言道:“道路不宽,二位的车为何堵在这里?” 何泽听得耳熟,心中暗叫不好,转目看去,果是沈栗笑吟吟骑在马上。 真是阴魂不散! 何泽认为他与沈栗是天生仇人,倒也有些道理:但凡遇上沈栗,他总要吃亏。原本还是他主动去找沈栗的麻烦,但自从两个人同在鸿胪寺任职,哪怕沈栗总要往詹事府去,他二人打交道的时候也逐渐增多。志大才疏的何泽对上礼贤侯府的麒麟子,其窘态非是落花流水可以形容。 这段时间何家失势,何泽颇有些躲着沈栗的意思。不巧,今日又教他碰上。 封棋知道礼贤侯府与何家不对付,况他平日里对东宫属臣颇为客气,也曾指点过沈栗,笃定沈栗至少不会帮着何泽对付自己。便微微点头道:“原来是沈大人。我这车夫与何大人的仆人有些争执,那人道是我的车撞了他,要在下赔偿呢。” 沈栗顺着他手指,看向那家仆。那人尚自支着胳膊呻吟,叫沈栗看着正着。 沈栗眯着眼睛打量一眼,嗤笑道:“这胳膊掐的可够狠的。” 何泽憋了一句:“沈大人,您又没亲眼看到事情发生,如此武断未免不妥吧?难不成是指我家奴仆诬赖好人?” 沈栗懒洋洋道:“在下倒也经过些战阵,这么明显的伤痕还是分得清的。掐痕都是中间深,四周发散变浅。磕碰先为青色,后变紫色,也有边缘呈星点状的。再者说……” 沈栗笑了一声:“下手的人指甲长,看看,这还有指甲印呢。” 撞伤与掐痕的区别,一向“文质彬彬”的何泽不甚明了,况他又是临时起意,哪里就能准备周详?封棋老眼昏花,又习惯用政治斗争来解决问题,也没想过直接查验。倒是沈栗一语道破,为他解了围。 何泽心知今日事有沈栗参和,他是无法得逞的,再纠缠下去,指不定对方会出什么幺蛾子。这杀才扣锅的本事一流,自己如今日子难过,早走为妙。 “你这奴才,竟敢作奸犯科,还蒙骗本官为你出头,真是好胆!还不与我掌嘴?”何泽怒喝,随即假意歉疚对封棋道:“封老先生见谅,不易家中出此恶仆,教老先生受惊了。此人我何家是容不得的,路上不好处置,待在下回府之后定然打死他。” 封棋哼道:“倒也罪不至死,何大人还是少杀生吧。” 何泽见封棋与沈栗脸上似笑非笑,颇有嘲讽之意,几乎绷不住笑脸,咬牙道:“封大人归心似箭,在下不好耽误时间,这便告退。路途颠簸,大人年事已高,要注意安全。” 何泽临走时还不忘给人添堵,咒人出事。 封棋脸色微变,他的儿子不在身边,只夫妻两个老朽,此时又不好为一句言语生事,倒要闷头忍下来。 “这是找打啊。”沈栗叹息。 封棋恨道:“戚戚小人!狭隘心性!” 沈栗劝道:“大人何苦为这人发怒。” “此番倒要多谢阁下解围,只是老夫已经离任,称不得大人了。”封棋望向沈栗:“老夫如今是个祸头,别人躲还来不及,今日阁下仗义执言,只怕要惹人非议。” “无论如何,皇上既令前辈平安致仕,想必意在‘到此为止’,何来祸头一说?”沈栗低声笑道:“况如前辈今是民,晚辈是官,见到那厮以官欺民,晚辈碰不到也就罢了,既赶巧碰上,说句公道话又有何不妥?” 封棋到底是辅佐邵英半辈子的老臣,既然他已经识相地请辞了,邵英也不至于就要他多么落魄。若是封棋连景阳都走不出去,邵英倒要有“寡恩”的嫌疑了。对皇帝来说,有时苛待臣子会比苛待百姓的后果更严重。 再者,但凡有嫉恨沈栗的,所谓“非议”便一直存在。只要皇帝不在乎,以沈栗如今的家世、地位倒也不必太在意。再者说,人总有兔死狐悲之意,老首辅刚下台便被人为难,与沈栗相比,倒是何泽所作所为更令人介怀。 封棋暗暗点头,沈栗对圣意的体察确实敏锐。 “既如此,沈大人若不急于赶路,且上车来饮盏清茶?”封棋道。 他心中早有些打算,只是一直迟疑不定。今日碰上沈栗,偏又承了对方的人情。才因“天兆”而致仕的阁老忍不住心中感叹,因缘巧合,莫非天定? 沈栗微觉疑惑,见封棋似有深意,稍一迟疑便点头应是。 沈栗不太懂茶,封棋也不是真就意在请他品茶。两人客气几句,封棋便拿出一个小匣子推给他。 沈栗接过,询问地看着封棋,见对方点头示意,便轻轻打开细看。 匣子里装的是一些名单,书信以及手札。沈栗仔细勘验,不觉倒吸一口气。 见沈栗很快镇定下来,封棋颇有些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微笑道:“这是老夫手中的一些人脉,以及对朝中一些势力的记录。”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沈栗指着匣子低声问。 封棋曼声道:“老夫已经致仕,留着这些也无用,不妨都交给沈大人吧。” 第三百六十七章新首辅 沈栗眉头紧皱,半晌才轻声问道:“这都是前辈的心血,为何不交给令郎或弟子?” 沈栗与封棋虽相熟,但他们一个是太子门下,一个在皇帝眼前,平常也要注意避讳。交涉时多为公事公办,并不亲近。封棋手中掌握的人脉可以说是一座丰厚的政治宝藏,是他为政一生所铸就的衣钵,这种东西不交给子孙,不托付给学生,怎么就想起并无多少瓜葛的沈栗了? 封棋伸手点着匣子,淡然笑道:“犬子天赋平常,这种东西给了他们,无异于小儿怀金过闹市,徒惹灾祸矣。至于我的弟子……可惜他们威望不够,老夫一倒便化成一群无头猢狲,没有人去收拾,他们自己是找不到出路的。” 老首辅微有怅然之意。 沈栗垂目:“晚辈后学末进,也无半点威望。” “阁下太过自谦了。当朝年轻俊杰之中,论家世、才能、圣眷、资历,都要属阁下为首,想来日后腾达可期。”封棋微笑道:“更何况阁下乃太子辅臣,这些东西交给您再合适不过了。” 太子辅臣? 夸赞自己的话,沈栗只当耳旁风,听对方提起太子,他才微觉恍然。 封棋倒台,他的那些门人弟子若无人收拢,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早晚要变成一滩散沙。交给儿子怕惹祸,交给学生又无人撑得起来,交给皇帝……邵英都把他逐出朝廷了,正恨不得他的门下都散架呢,算来算去,靠向东宫倒是个好选择。 太子一天没继位,东宫对权利的渴望,或者说对朝廷的侵蚀便一日无法停止,一任首辅的政治遗产对东宫一系来说确实是份大礼。 封棋这份大礼自然不是白送的,东宫收揽了他的门人弟子,自然也会好生庇护这些人,而这些人得了封棋“最后的荫蔽”,自然也能去保护被迫致仕回乡的封棋及其妻儿。 可以说,封棋已经具备了权臣的特点,被老主子厌弃了,便要在太子身上投资。 太子自然不可能自己接受封棋的馈赠,而东宫辅臣那么多,这些东西又要交给谁呢?别人或许还会犯难,作为前首辅的封棋却十分清楚,东宫一系,当属沈栗为首,也属此人的地位最稳当。 沈栗本就是被皇帝作为留给太子的官员培养起来的,又深受太子信任,据封棋所知,沈栗如今还负责给大皇孙“讲故事”,几乎无异于大皇孙的启蒙老师。可以说,只要太子不倒,大皇孙不倒,以沈栗的头脑,将来必然会步入朝廷的权力中枢。 弟子们跟着沈栗,不说将来平步青云,至少还有复起的希望,不会随着自己的垮台而在宦海中沉底。 就是他了!老首辅的算盘打得很精。 原本封棋还有些迟疑,但今日恰巧被沈栗解了围,促使他做出了选择。 封棋的心思,沈栗倒也猜出了七八分,但这份东西到底该不该收呢? 沉思良久,沈栗方轻声道:“这些人未必对东宫有用,便是确有能用的,也需他们蛰伏几年。” 封棋门下到底是皇帝授意打压的,东宫不可能立即扶植他们,沈栗如今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势。 封棋反而松一口气:“得用就好,他们等得,老夫……也等得。这是老夫的私印,便与阁下做个信物吧。” 沈栗微笑点头:“多谢前辈慷慨。” 封棋固然是有所求,但沈栗从中得到的好处也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说,远比他将来要付出的多。 对于沈栗来说,他如今家世、才干、圣眷都不缺,唯独人脉是个问题。 官员的人脉某种程度便意味着权势,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没有助力便无法成势,无势则无威,光杆大臣便是再聪敏也难免遇到掣肘之时。 礼贤侯府虽然堪称显赫,但沈淳已经上交兵权赋闲已久,沈家又是从沈栗才开始武转文的,故此沈淳的人他用不上。无法从父亲那里继承人脉,沈栗便只能自己慢慢积累。 偏他又是东宫属臣,他老子又是武将,沈栗与朝臣结交时便须格外注意避讳。指着他自己,天知道要攒到哪辈子去。 沈栗如今已是东宫谕德,太子有短寿之相,东宫又在筹谋推立皇太孙之事,沈栗积累人脉的速度已经远远满足不了需求。 封棋送出的这份大礼对沈栗来说确实是及时雨。 “助人即助己。”封棋望向沈栗,感慨道:“老夫已经年老体衰,近来总觉精力不济,确实不宜再参与国事。阁下正如旭日东升,希望老夫这份礼物能对阁下稍有裨益,教阁下早登高位。” 沈栗微微低头:“前辈高看晚辈。” “老夫自谓有几分眼色。”封棋低声道:“只阁下要记住伴君如伴虎,做忠臣难,做能臣更难,最难的却是如何得个好结果。愿阁下不要重蹈老夫覆辙,荣华富贵直到终老,也算一偿老夫遗憾。” 沈栗正色受教:“晚辈谨记。” 正事说罢,才是静心品茶之时。待目送沈栗离开,重新启程的时候,封棋原本烦乱忧虑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他已经为儿孙和弟子们找好了新头领,门人不至于泯落,他的政治抱负便不至于消亡。为政多年,到底能在朝廷中留下些痕迹。 “这个老狐狸,果然非同一般。”沈淳有些佩服道:“大厦倾塌也不忘给徒子徒孙寻求出路。” 见沈栗捧着匣子苦思,沈淳微笑道:“我儿如今也可呼风唤雨了。” 沈淳当然高兴。封棋自然不会轻易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他人,他能选中沈栗,就说明沈栗有让他看重的潜力。这本身就是沈栗已经拥有一定威望的表现。 沈栗迟疑道:“父亲看,这匣子可用吗?” “你不是都接下来了?”沈淳微笑道:“送到嘴里的肉,不吃白不吃。封棋已经失势,如今是他对你有所求,在他复起之前,你都不用担心他会反复。” 有沈淳给的定心丸,沈栗便安心将匣子收起来。以封棋的年纪和他致仕的缘由,这辈子复起的机会不大。 封棋飘然回乡,新任首辅上位,乃是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钱博彦。 邵英自觉考虑周全。 钱博彦做事较封棋谨慎的多,有了封棋之前在朝中突然掀起风浪那一回,邵英当然要选择一个更加“老实持重”的。况自多年前宫门夜开案时对东宫袖手旁观后,钱博彦见了太子总觉心虚,两人已生嫌隙。推这个人上来,既不愁他会如封棋一般忽然不听话,又可以平衡皇帝与东宫的关系,确实再合适不过。 沈家父子却觉出这是邵英进一步集权的表现。有首辅封棋的压制,尤其在东宫夜开案之后,钱博彦基本上已经算是内阁的边缘人。这么多年过去,这位阁老的心性已经不仅仅是谨慎,而是趋于退缩。 皇帝认为任用这样一位首辅,无疑可以进一步加强皇权。 “皇上抓权抓的紧,谁都要防着,可是朝事繁多,皇上自己一个人怎么能处理妥当?封棋虽偶尔反驳皇上,到底堪称能臣。钱博彦才学是有的,却无半点气魄。这样一位首辅上来,不过尸位素餐而已,对朝廷并无半点裨益。”沈淳怅然道:“想当年追随先帝驰骋沙场时,皇上是何等英明睿智,如今却……” 沈淳是受着忠君的教育长大的,到底不敢将心中不满说出口,然而满面失望之情却掩饰不住,只觉如今的帝王与他记忆中的英明之主已经判若两人。 “皇上大约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情况,应该是觉得钱阁老处事谨慎,不会给皇上出难题牵涉太多精力。”沈栗低声道:“但钱阁老虽无野心,却不能治人,只怕其他阁老不肯安定,内阁反要混乱起来。” 钱博彦的确可以成为一个合乎邵英心思的应声虫,但有这样一位堪称软弱的首辅,诸如何宿之流无人压制,没准便要起心架空钱博彦。不论能不能得逞,内阁都安稳不了。只怕皇帝反要耗费更多心思来收拾残局。 新任首辅上台自然引人注目,但很快,朝廷上下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皇太孙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 朕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立极垂统,承祧衍庆。抚御家国,治养寰区。夙夜兢兢业业、旦夕诚惶诚恐。 太子嫡子元瑞,天资聪颖,可勘大任。宜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兹令授元瑞以册宝。立为皇太孙。以延万年之统、安四海之心。 钦哉!” 皇帝仍旧没有与任何大臣打招呼,一道圣旨,立太子嫡长子元瑞为皇太孙。 太子一颗心落地,皇上没有易储的意思,也没有给他来个皇太弟的念头,将来皇位可以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东宫一系喜上眉梢,人心更加安定。 皇后与东宫高兴了,“旁人”自然难过已极。好在几位小皇子还未成年,身边没有几个助力,刚刚萌生的野心也没有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太孙已立,没咱们什么事儿了,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好儿子、好兄弟,将来再做个好皇叔,安生过日子吧。 便是早年张狂的瑜妃和野心勃勃的马司耀也认命了。自宁王受伤回来,瑜妃郁郁大哭一场,知道除非皇帝的儿子全都死光,宁王是绝不可能有继位的希望了。好在宁王自小跟太子亲近,将来不愁日子难过。 马司耀甚至借着宁王这点香火情转而疯狂支持他原本蓄谋掀翻的太子,外孙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想要得到权势,还得看东宫。 颖王势力烟消云散,宁王麾下另寻靠山,几位小皇子还未成势,册立皇太孙一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这种情况令何泽气急败坏。 合着自家费尽心机筹谋多年将颖王害死,竟是为东宫扫清障碍了!如今连太子的儿子都成了皇太孙,东宫的地位越加稳当。 最令何泽郁闷难解的是,东宫得势便意味着沈栗得势。 自己被颖王连累的官位岌岌可危,沈栗却大有平步青云之势。自家非但白忙活一场,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泽如今也养成了摔东西的习惯,稀里哗啦,将书房横扫一遍。一个砚台差点就砸到负手进门的何密身上。 何密皱眉斥道:“毛躁!像什么样子?” 何泽在何密面前不敢放肆,只低头不语。 “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支撑门户!”何泽叹道:“前些天又与沈栗争执了?那封棋已是丧家之犬,你惹他做什么?教人议论你下井落石,白坏了名声!” “名声!儿子的官职都要没了,还在乎什么名声?”何泽负气道:“父亲只看我看的紧,儿子一样一行,父亲就没有不知道的!” “你若听话些,为父何必如此费心?”何密不悦道:“老夫早给您讲过,你盯着沈栗做什么?邵家才是我们的对手!” “儿子就是看沈栗不顺眼。”何泽嘟囔道:“再说,邵家……东宫不也得了喜事?咱们家这一遭是空为他人做嫁衣。” “你懂什么!”何密笑了一声,不慌不忙落座。何泽连忙收拾茶具,亲手点茶奉上。 何密悠悠然抿了一口,品了半晌,方对眼巴巴等着解说的何泽分析道:“好端端地,皇帝为什么急着立皇太孙?” 何泽眨眨眼。 “你见哪个国朝安稳时会想着立太孙?”何密启发道:“皇帝手握大权,东宫地位稳当,怎么就想着立太孙?” 何泽双目立时亮起来:“父亲是说……” 何密轻笑道:“太子才从集松回来多久?皇帝就想起立太孙……” “太子一定是出了事!说不定要做短命鬼,”何泽茅塞顿开,惊喜道:“皇上是担心太子不能顺利继位!” “集松之围,活着回来的才有多少?宁王成了残疾,太子便是留下什么暗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密摇头晃脑道:“更何况——” 何密冷笑一声:“皇帝之前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口吐鲜血!依老夫来看,非但太子身体有恙,皇帝也未必圣躬安康!” 何泽仿佛陶醉般深吸口气,听到东宫不妥的消息,何泽只觉心中郁气散了些。 何密拨了拨茶盏,轻笑道:“难怪他迫不及待便要将封棋赶走。封棋此人堪称能臣,但性格有些倔强,资历又老,门生遍及朝中。这样的人只有邵英才镇得住,留给太子用都算勉强,真教这位阁老熬到太孙继位时,满朝竟没有能压制他的人了。到时难说这江山姓邵还是姓封! “如今将封棋赶走,自可慢慢打散他的势力。捧个胆小如鼠的钱博彦上台,又可收拢帝权。待皇太孙继位时,大权在手,封棋的影响早散去,钱博彦又是个面瓜,没有老臣掣肘,太孙便是年轻些,想要控制朝政也是轻而易举。” “不用老臣,便要重用年轻人。那沈栗作为东宫重臣,岂不更要风光了?”何泽顿时大急。 “你这执拗的犟种!怎么说不听?”何密跳脚道:“老子叫你不要只盯着沈栗!你的对手不是他!” “诏书一出,殿下身体有恙的事只怕便要被人猜出来。”沈栗低声道。 太子收了喜色,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沈栗默然,提醒道:“太孙殿下年纪幼小,还需殿下多加防范。” 本来顶着大皇孙的名头就够惹眼了,如今又成了皇太孙,从小做靶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太子郑重点头:“谦礼所虑甚是。” 元瑞仍在容易夭折的年纪,若是这孩子出事,皇帝便是倾向于太子,也未必有肯再立一个更小的太孙。 “元瑞的老师还未选定。”太子微笑道:“这段时间还是由谦礼来教他些事理。” 沈栗怔了怔,迟疑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虽是同一个孩子,但之前元瑞乃是“世孙”,沈栗还能对付着给他启蒙。如今那孩子已经身为太孙,是国储,他的老师要仔细挑选才行,以沈栗的资历其实没有这个资格。 “就这么着吧。”太子自顾自拍板道:“谦礼无需介怀,只管教他便是。有人问起来,自有吾向父皇解释。” 太子这样安排也有自己的打算。 按理来说,元瑞一经被立为皇太孙,便有开府以及得到属官的权利。当然,太孙如今还小,如今仍养在太子身边,但这段时间也不会太长。 太孙太傅便是会最先来到皇太孙身边的属臣。这些人是由皇帝选取、内阁点头,征询太子同意而任命的,但却不一定是太子的人。 自己的儿子要交给一些原本不属于东宫的大臣来教导,太子当然不可能放心。好容易生养,好容易推立起来的太孙若是被教的不听话可怎么办? 太子自己年少时还被太傅坑过呢。 思量一番,太子便想到了一直在给元瑞讲古的沈栗。 虽差了一个名头,但沈栗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太孙的启蒙老师,也是太子能过放心的人。既然皇帝没有特意阻拦,太子便打算让沈栗继续教下去。 再者,太子也有把沈栗留给儿子用的打算。他已经年届三十,若依御医所言,他最多能够活到四十岁左右,那时皇太孙才多大?沈栗也还正当年。 十年时间,远远不够太子再为儿子重新打磨出一批得用的能臣干吏。东宫的这些属臣,除了太过年长的,正好交给儿子用。 一则算留给儿子的遗产,二则也是对东宫臣子的一个交代。 太子不可能将东宫的人一股脑塞给太孙。东宫一系以沈栗最出挑,只要此人在儿子身边,儿子想要用什么人,沈栗都能给他安排妥帖。 再合适不过了。 太子已经放了话,沈栗也不再推辞,恭声应诺。 说到底,东宫人马为什么拼命推立皇太孙?除了出于对太子的忠诚之心,无外乎是要维持东宫属臣的地位。若太孙日后真的另建一套班底,那还有他们什么事? 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沈栗自是不会往外推。 邵英果然默认了太子的安排,太子没有时间为太孙打磨臣子,他也不觉自己是个长寿的。 左右太孙还小,听不懂太傅们掉书袋,先听沈栗讲古吧。 第三百六十九章正名 冬寒未尽,井市瓦巷中的积雪才刚消融,乾清宫内却是热气升腾。几个内监精心看顾殿内暖炉,见火炭微暗,便要换取新炉。 然而既使殿中已经燥热异常,却仍时不时传来皇帝一连串咳嗦声。 骊珠瞪着太医:“张大人,这苦药水万岁爷可是一顿不断地喝着,针灸汤沐也是每日不落地用着,奴才看着打心眼里心疼咱们万岁爷遭罪。可万岁爷受了这么多苦,这病症怎么还不见好?太医院那么多人,就拿不出一个好法子?” 不是成心折腾万岁吧? 这句话骊珠没说出口,但怀疑的眼神和表情却让人一目了然。 张太医顿时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殿中本就闷热异常,经骊珠这一吓,浑身上下堪称汗流如注。 连连叩首,除了“老臣无能,罪该万死”之外,张太医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心中苦笑:当初皇上吐出那几口血还真不算大事,好方好药养着,平心静气,至多两三个月便可无恙。然而坏就坏在皇上他老人家不肯听医嘱,劳心劳力,夙夜不休,年余过去,竟转成了肺痨! 这是不治之症啊,除非佛祖显灵华佗再世,不然别说太医院没法子,就是寻遍天下也没有良方。 “罢了,”邵英疲倦道:“人力终有穷尽时,不要为难张卿了。” “万岁爷!”骊珠不觉红了眼圈,转头盯着张太医:“便是一时治不好万岁爷的病症,总该能解一解万岁爷的苦楚。这两日万岁咳嗦的越发厉害,张大人您总要拿个好法子出来才是。” “是是是。”张太医小心道:“微臣已经开好方子,有去岁蜜汁浸的青梨和着川贝熬水也多用些。” “这还差不多。”骊珠用心记下。 “其实,”张太医忍不住道:“皇上这两日似乎着了风,因此病症才加重些。” 骊珠叹道:“可不是,前儿万岁熬夜批折子,因觉困乏,竟随手脱了龙袍乘清凉,奴才一时晃神,竟没看住……” 张太医心中越发苦涩,就是求得华佗再世,也医不得病人不听劝告啊。 “肺痨属弱疾,皇上万不可再熬夜耗费心血了。”虽觉着说不听,张太医仍苦口婆心嘱咐:“也不能着凉,万一得了伤寒可不得了!切记,切记!” “奴才晓得。”骊珠认真道:“这不,今儿奴才便命人多加了一些暖炉,便是开了窗子也不觉冷。” “甚好。”张太医赞道。 邵英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指着暖炉问:“这里面燃的是当年沈栗他们发现的石炭?” “正是。”骊珠笑道:“要么怎么说沈大人脑子活呢,这石炭在三晋多得是,偏沈大人能发现其中奥妙。” 邵英点头微笑:“朕记着内承运和户部也有石炭买卖的份子?” “可不是。”骊珠凑趣道:“每年能得不少银子。依奴才看,沈大人不单办差的本事一流,这赚钱的手段也不差,最难得的是他赚钱时从不忘记朝廷。” “像他老子,识得分寸,便是这份忠心难得。”邵英心下略觉满意,转头见张太医仍弓背低头肃立一边,缓声道:“一时没法子,朕也不苛求,只尽心便是。” 得了皇帝这句话,张太医顿时热泪盈眶:“臣敢不尽心竭力!圣上莫忧,微臣已派人四处寻访良方,想来总会有收获的。” 邵英心不在焉点点头,盯着张太医道:“朕的医案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臣不敢!”张太医连声应是。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请见。”有宫人奏道。 “叫他进来。”邵英道:“张卿退下吧。” 太子与太医在殿门相遇,见太医一脸忧色,太子心下一沉。 “就在那边坐着吧。”邵英不肯教太子靠近:“小心过了病气。” 太子顿时泪如雨下:“父皇何至于此!” “不过以防万一罢了。”邵英笑道:“朕还好着呢。” 太子方安稳了些:“父皇有疾,儿子当伴驾侍疾才是,哪有避着的道理?” “不可,”邵英不允道:“这病过人,你是皇储,身子又弱,朕不能教你冒险。朕不缺人伺候,有孝心也不差这一桩。” 皇帝一再不肯,太子方罢了。 邵英嘱咐道:“朕最近越觉精力不济,你若有暇,便过来帮朕看看折子。” 这便是放权了。邵英尚权,太子素来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料今日邵英竟猛然提到这个。 “父皇……”太子喃喃道。 邵英叹道:“朕只怕也不是个长寿的。” “父皇!”太子含泪道。 皇帝和太子的关系向来微妙,平日里虽也是父慈子孝,但皇帝曾提刀踹过东宫大门,太子也曾担心过易储之事,如今这父子俩却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坐对长叹,好在这父子两个都算是理智的人,并不因此便移了性情,变得激烈残暴。自己寿数不永,便要忧虑国家承继,皇帝父子同时想到了皇太孙。 “元瑞如何?”邵英先问。 “这孩子淘气的很,好在还算聪明,如今已经能读些《诗》了,《论语》也会几篇,沈栗还编了些“三字经”、“对韵”之类的东西,听着像童谣,其中却很有些道理,又容易记住,元瑞喜欢学,儿子看过也觉得好。”太子笑道。 “哦?”因患了肺痨,担心传给年少的太孙,邵英并不怎么见他。如今听说太孙已经学会这许多东西,邵英也觉高兴:“那三字经和对韵是什么?” 太子便顺口背了几句,邵英听了也觉不错:“这些文章内容丰富,浅显易懂又朗朗上口,的确适合教给孩子。沈栗能想出这个也算尽心了。” “沈栗做事向来如此。”太子笑道。 邵英若有所思道:“看来沈栗教的确实很好。” 太子点头附和,忽想起来道:“可惜他教不长了。” “这是为何?”邵英挑眉。 原来太孙已经到了正式读书的年纪,太孙太傅、太孙少傅等大臣也已经选好,几个太孙的老师卯足了干劲儿,要教导出一位将来的圣君,兴冲冲喜洋洋奔到东宫一看,得,太孙已经有人先给开蒙了,《诗》和《论语》都读了好些。 几位老师立时不悦。差事被人“代劳”了!若是平常职司,倒是巴不得有人有人代劳呢,但教育皇太孙可是个好差事,这就是将来的帝师啊,谁先得到皇太孙的欣赏,谁将来就能高人一等,如今太孙年纪还不大,正是建立好印象的时机。 几个人正在互相防范,不料却教人捷足先登! 待打听出来这位抢人差事的竟是沈栗,几个大臣便闹到太子面前:沈栗确是人杰俊才,但他毕竟年轻,如今是东宫谕德和兼鸿胪寺右寺丞,与教书育人半点无关,怎么能让这个人来教导皇太孙呢? 太子心中早有打算,自是想教沈栗一直教下去。更何况他自己就曾被太傅坑过,这几个人也不是他东宫的,太子本就信不过,偏这些人又喋喋不休,颇有不将沈栗赶走便要将事情闹大之意,太子越发觉着他们这是“胁迫、犯上”,心里自然十分不满,故此在向邵英提及此事时便格外提及这些大臣们的不敬。 “儿子想着,这几位到底是老经历了,又是精心选出来的太孙师傅,说的也是正经道理。固然他们讲课有些深奥,元瑞听不大懂,想来日子长了便好。”太子略带遗憾道:“沈栗虽也曾写过些好诗赋,又是探花出身,倒也不好让他再跟着。” 邵英如今正在发愁万一自己与太子早逝,年轻的太孙压不住老臣,听了太子叙述,也有不悦之色。似笑非笑道:“怎么?他们说沈栗的职司与教书育人无关,因此不得陪伴元瑞?” 太子低声应是。 邵英昂头想了一会,轻笑道:“那就教沈栗动动吧,他在鸿胪寺待的也够久了。骊珠,传朕的旨意,免沈栗鸿胪寺右寺丞,迁国子监司业,教他给皇太孙做个侍讲去。” “朕早就在想,这些大儒确实学富五车,只是距离朝政太远,让他们教习元瑞书本上的学问便罢,这政事民情还要正在当差的大臣来教。” 第三百七十章帝心如铁 邵英的决定暗合太子心思,甚至超出太子预期。 国子监司业是个十分重要的职位,非德才兼备者不可居之。坐在这个位置上便有机会接触很多未来的朝廷官员,对于扩展人脉十分有利。 沈栗的人脉就是东宫的人脉,太子心满意足。 骊珠不禁暗暗咋舌,沈栗如今不过二十六七,皇上就把他架在这个位置上!这可不是单以圣眷可以解释,皇上是真的要为太子和太孙铺路了。 太子欢欢喜喜离去,邵英低头凝视案上折子,继续沉思。 他的确是要为东宫,不,是要为太孙造势了。 太子最多还能活上十来年,而自己身患肺痨,又能坚持几年?这样算来,太孙继位时最多不过十几二十岁,别说朝上的老臣和宗亲,便是东宫起子太傅、少傅都未必能压制住。为了不教皇孙面临“主弱臣强”的窘境,须得给他安排一些手段锋利的年轻大臣来对抗那些老资历。 邵英示意骊珠重新铺好纸张,提笔写下一连串名字。 重新培养人才来不及,人还是要从东宫辅臣中挑。 不过,还不够,年轻的臣子仍有一样缺点,便是身边围绕的势力及不上老臣。尤其是……兵权! “少帝”没有领兵征伐的经验,便是手握兵权,也无法拥有如自己一样的震慑力,倒不如选择一个足够忠心的武将来托付。 邵英烦躁地揉了揉额头,自己好容易收上来的兵权,如今倒不得不重新放下去。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人选…… 才经武?邵英垂目。不妥!此人去岁被满朝大臣围攻,已经威严扫地,便是委以重任,也无法震慑宵小。去岁的经历也让此人移了性情,变得有些富贵好权。他身为内监,天生便与宫内宦官有联系,自己在时不怕,只虑少帝登基后此人会生出异心,到时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领与宫中内外勾结,便要横生祸患。 玳国公父子威望和才干倒是够了,可惜忠心不够,自己当政时都动作不断,绝不可以信任! 笔尖轻动,迟疑地在纸上添上一个名字:沈淳。 邵英凝视许久。 满朝大臣文武都算上,沈家祖孙三代从老礼贤侯沈勉到如今的沈栗,从来就没有过对自己说“不”字!哪怕不赞成,也只会软言相劝,若自己坚持,便绝不会多言再劝第二次,坚决执行命令。 与一干要青史留名,随时准备“耿直谏言”的大臣相比,可谓将“忠心”二字践行的彻底。 然而…… 邵英随即又将沈淳的名字划去。 沈栗是要留给太子和太孙的,不宜再教沈淳掌兵。否则沈家权势过大,万一也如玳国公府般生出野心只怕不好收拾。与沈淳到底是少年交情,总要给他留个好结局。不教其掌权,也是为了保护他。 残阳西落,乾清宫已燃起灯火,雅临安静地伺候茶水。 邵英负着手走来走去,忽地下定决心回到御案前,提起毛笔,又将沈淳的名字添了上去! 又要忠诚,又要有足够的声望,这个人选实在难寻。沈家当初将自己推上龙椅,如今便教他们再将推太孙一次吧。 邵英伸手摸了摸沈淳的名字,他心中十分清楚,礼贤侯府如今文有沈栗,再教沈淳复起,待沈家的年轻一代渐渐成长起来,沈家的权势便要达到顶峰,足以震慑任何心怀叵测之辈。 这一家忠心时,对“少帝”无疑会是最好的辅臣,一旦起了异心…… 邵英换了张纸,亲自将拟定的名字逐个誊抄上去。 皇帝心思皇帝知,无论沈家到时是否还忠心,“少帝”长大后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自己这一选择无疑会将沈家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 邵英缓缓叹息,顾不得了,家国传承为重,自己终归是要给太孙安排妥当的。 沈家,沈栗、沈淳,总要给他们安排好结局,免得将来“少帝”还要费心处置。 邵英将纸张折好,虽然有负皇太妃当年照顾扶持,对不起与沈淳的多年君臣情谊,可惜了沈家历代忠良……便算自己欠了他们吧,将来教他们陪葬帝陵,到底下再好好补偿就是。 “万岁爷,”见邵英放下了笔,舒展筋骨,骊珠才小心翼翼提醒道:“已经过了晚膳时候,一会还得用药呢。” “传膳。”邵英道。 翌日,东宫不少辅臣都接到了调令,分别被安排到朝中不同衙门当差。无论有没有得到升迁,东宫属臣们个个喜气洋洋。这是个预兆啊,表明皇上开始向东宫放权了。终于不用再憋在詹事府,被排斥在朝廷之外了。其中,尤以沈栗的升迁最为引人注目。 国子监司业,太孙侍讲!品级不算高,却都是“有后福”的位置。 羡慕嫉妒恨!然而对东宫属臣们来说,嫉恨着嫉恨着,也就习惯了。这杀才处处早人一步,别人还在詹事府熬资历的时候,沈栗已经屡次参与朝政。如今抛却年纪,单论资历,许多詹事府大臣也比不过人家。 “这是简直就是在打太孙太傅的脸。”何宿感叹道:“前些天还听说太孙太傅因沈栗教习皇太孙甚是不满,要拟折子参奏,今日人就成了侍讲。” 何泽红着着眼睛嘟囔道:“皇上也太过苛待老臣,沈栗何德何能身居要位?” 何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蠢儿子只要听到沈栗得好的消息,便要将所剩无几的理智也抛却了 也不理他,转头看向何宿:“你这两日也被皇帝训斥了?” 何宿怔了怔:“已经传开了?” “不仅仅是你,朝中不少大臣都被皇帝训斥。”何密若有所思道。 “皇上最近脾性不好,极易动怒。”何宿叹息,随即冷笑道:“也是,兵权也收了,湘王也平了,封棋也走了,这朝廷中哪还有让他忌惮的人?自然无需再摆出那温文尔雅样子。” “不,你是当局者迷。”何密轻笑:“难道你竟没有注意到近来被皇帝训斥、责罚的都是些声望较高的大臣和辈分较大的宗室吗?” 何宿心念电闪,惊道:“皇上这是……” “在给他那宝贝孙子铺路呢!”何密嗤笑:“他怕皇太孙日后压不住老臣,便先替太孙出手。你想想封棋,历经两朝,精明强干,便是偶然犯了错失,皇帝何至于便将他一拉到底,丝毫不念旧情?如今这些老臣子,越是出头的,越要被皇帝猜忌。” 何宿琢磨半晌,点头道:“确有这个可能。看来愚弟最近还是谨言慎行为是。” 自打钱博彦上台,何宿便暗搓搓预谋要将他挤下去。没想到他为钱博彦安排了几次“过失”,皇帝竟然也没追究,倒是自己这出挑的被翻来覆去训斥,大失颜面。 皇帝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难怪最近愿意启用年轻臣子。 何宿叹了口气:“如今我等要如何应对?” 这首辅一时还争不得了,啧。 “等。”何密道。 见弟弟与儿子都投来疑惑的目光,何密轻笑道:“为了保证将来皇太孙能顺利继位,皇帝必然会为他扫清障碍。性格强硬的老臣,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宗室,等到皇太孙登基时,不知还能剩下几个?” 何宿吸了口气:“这些人固然有时不逊,却都是能臣干吏,堪称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这是要自掘坟墓!” “因此说,咱们只管看着就好。”何密笑眯眯道:“老夫自谓比皇帝身体强健,等得起。” 邵英如今大权在握,威望素著,颖王那个挡箭牌又已经死掉,何家实在不容易动手脚。不如待他自己将老臣子们收拾干净,朝廷虚弱,才是何家的好时机。 何宿微微点头,同意何密“暂时蛰伏”的提议。 “你也老实些!”何密对何泽斥道:“家里好容易才保住你那官职,不可再出差错。” 何泽委屈道:“沈栗那个后生晚辈都做司业了,儿子还在鸿胪寺闲逛。” “在鸿胪寺都被人架空,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何密怒道:“不要再提沈栗,你将来有更好的位置!” 见“沈栗”二字似乎已经成了侄子的心魔,何宿也忍不住头痛。 第三百七十一章本官先说 何密脱口一阵喝骂,将儿子轰了出去。 望着何泽背影,何宿低声叹道:“兄长将他养的这样蠢,实在不成样子,言行荒唐,堕了我何家名头。” 何密漠然道:“正是蠢些才好控制。我等辛苦筹谋,便是欲复当年世家为政时的显赫,教出个聪明皇帝岂不是自找麻烦?” 李雁璇出自书香门第,祖父、父亲、兄长都是科场中的魁首,却未料如今竟是自己这出自武勋家庭的丈夫跑到国子监做了司业。一大早欢欢喜喜为沈栗整理衣裳,忽地恶心起来。沈栗见了又想起近来妻子十分贪睡,便吩咐去请府医诊脉,果有喜讯。 胡嬷嬷一颗心落地,喜笑颜开:自得了宣哥儿之后,李雁璇便久无消息,胡嬷嬷常担心她是伤了身子,只不敢提起。如今得了这一胎,李雁璇尚未如何,胡嬷嬷已经一叠声嘱咐郎中拟个安胎方子。 香栀——如今嫁了人,唤作桂家的——凑趣道:“前儿刚听说世子院里那个大丫头有了消息,夫人还打发人去送礼,今日他们便要备一份贺礼再送来,咱们夫人竟是找补回来了!” “不要胡说!”李雁璇嗔她退下,又与沈栗低声议论:“前些年大伯整日里沾花惹草的,如今却做了个道学先生,便是连身边的丫头也不假以辞色,竟是单为子嗣的样子。” 沈栗摇头喟叹:“大兄的日子……真是一塌糊涂!罢了,如今他那院子里确实安静不少。将来有个道学先生做族长总比风流公子来的好。” 不一时,桂家的便回来道:“夫人知道少夫人的喜讯,说是一会儿过来探望。” 李雁璇站起道:“又不是走动不得,何劳母亲来看我?正是请安的时候,这边过去吧。” 沈栗笑道:“与母亲问个好,我急着上差,便不过去了。” “记得了。”李雁璇应道,有忍不住嘱咐:“听父亲说国子监的学生多有恃才傲物的,郎君可要小心应付。” 沈栗点点头:“想必今日不好过。” 虽觉心下忐忑,沈栗仍是一脸镇定往国子监去。皇帝将他架上这给位置,既是给他的机会,也算是个考验。东宫属臣良多,青年才俊也非止他一个,想要出头,总要表现出胜任的能力。若是教学生哄下来,给太孙做侍讲的差事也不必想了。 国子监学生,无论学问好坏,都有一个特点:后台比较硬。 蒙父祖恩荫来读书的自不用说,便是各地推荐上来的也不是一般人物——每地不过一二名额,想要雀屏中选也不容易。 因此国子监的学生向来很有底气,沈栗进得堂来,便被一双双饱含不逊和质疑的目光包围了。 沈栗笑吟吟向案前一站,温声道:“各位大约也听说了,本官沈栗沈谦礼,从今日起,便要在这国子监中做个司业。本官倒也料到,想必各位今日已经带来许多问题。” 底下顿时有人起哄道:“正是,我等读书遇到许多难题,正想请教大人。” 沈栗点点头,摆手示意安静:“各位暂时不要急。本官忝为先生,总要有个特权,今日本官先说,待本官的话讲完了,各位便可以畅所欲言。” 底下面面相觑,有胆大的道:“那大人可要快些说。” “稍安勿躁。”沈栗笑吟吟向案上一靠:“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做先生的,总要有些东西教给学生,或经义诗赋,或道德义理。本官今年二十六岁,大约是国子监中最年轻的一个,当年也只是个探花。论学问,未曾著书立说,论德行,也不是闻达天下。与监中其他大人想必,没有任何出众之处。那么蒙皇上隆恩,教本官来此当差,究竟要教你们什么呢?” 沈栗提到皇命,仍想给新司业来个下马威的监生们稍稍安静下来。不错,沈栗是皇帝亲自下令任用的,哄了他不要紧,若是惹了皇上震怒却好怎生收场?听说近来圣上的脾气可不太好。 “思来想去,本官觉得还是有些东西可以教给诸位。”沈栗曼声道:“为官之道。” 什么!底下监生们顿时眼睛发直,有些人的嘴都不觉张开。 为官之道,这也算学问?这也可以讲吗? “诸位身为国子监学生,将来很多都是要做官的。”沈栗道:“学问好的参加科试拔录,有那稍逊的,也未必就没官可做。” 有监生脱口道:“恩荫。” 沈栗点点头:“大约要有人问,经过科试拔录,朝廷授职,不就是官了吗?然而‘当官’与‘做官’还是稍有不同的,这和‘当人’与‘做人’的区别差不多。而这点差异往往就决定了各位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官,或清,或贪,或忠,或奸!” “用心便是。”有人脱口道。 “当然要用心。”沈栗笑道:“须知贪官刮地皮时也是很用心的。” 监生们忽地笑起来。 “做官就要有用!对百姓有用,对朝廷有用。这不仅仅是读了经义,写好诗赋便能做到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大抵百姓夸官时总爱说‘亲如父母’,这做父母的,可不只是天天对儿女说孔子曰就能教他们过上富足日子的。相反,在教他们懂得道理之前,你要先喂饱他们的肚子。仓廪实而知礼节,便是这个道理。”沈栗微微感叹:“教天下人吃饱,这是我皇万岁和朝中诸位大臣一直为之努力的事。谁的作为有利于实现这个目的,至少称得上好官,否则不过是尸位素餐而已。” 监生们愈加安静。沈栗所讲的为官之道,不是蝇营狗苟的手段,而是做官的道理。 “等诸位真的得到官职,尤其是到地方任职时便会明白,”沈栗道:“除非一辈子只做文书差事,或者真要做个糊涂官,将差事推给师爷,不然诸位是没有空闲再琢磨一个字有多少写法的。百姓如何安置,天灾如何应对,宵小如何处理,疫疾如何防范……这才是真正教人犯难的问题。而这些往往很难在书中得到详细答案。 “本官学问不深,只侥幸做了几年官,见识了些事情。因此打算在空闲时给诸位讲讲‘民生’。希望诸位将来有得官的能思睿观通,多为百姓造福,成为朝廷栋梁。” 监生们将准备为难沈栗的问题都收拾起来。嗯,不打算问了。 沈栗先自承年轻学问浅,问倒了他也没什么意思。倒是“年轻”恰恰说明一些问题:沈栗在出仕前便参与朝政,不到三十便爬到高位,可谓圣眷优渥,偏没人能用“佞臣”这个词来形容他。何来?因为沈栗确实是踏踏实实的凭着功绩升迁的。皇帝不是特别照顾他,而是将他本来该得的给了他。 这人寻作物、建商团、闯三晋、兴海贸、入湘州,可以说,较之国子监那些学问甚深,清高却无实际治政经验的老大人们,沈栗确实是个会做官的人。 现下这人要将他的一些见闻体悟讲授给众人听——这些都可作为将来为官的重要参考,通常只传给继承衣钵的儿孙弟子!不但自负学问好、将来一定出仕的监生要听,便是来混日子、等着恩荫授官的纨绔们也聚精会神起来。 沈栗轻舒一口气,这便是先说的好处,若叫监生们先问,沈栗还真没有把握应付得来。 窗外驻足静听的两人转身离去。 “洪大人,”一人道:“沈栗讲这些为官之道,民生什么的,也太不成体统,咱们国子监可是做学问的地方。他是司业,如今也只有您这位祭酒才管得了。” “为何要管?”洪祭酒轻笑道:“他传授这些便不与别人的课业相关,总比两个人彼此相较的好。否则他专心教导经义算学,万一教这个年轻的胜过了他人,却让我等的老脸往哪里放?” 那人憋气道:“他是个能臣,但在学问上不过是个后学末进,难道下官还怕他不成?下官是担心他耽误了这些监生。” “他能教得了皇太孙,还不配教几个监生?”洪祭酒哼道:“简在帝心的人物,老夫为何要为难他?” 第三百七十二章恐非祥兆 安安稳稳度过了上差的第一天,司业这个职位算是坐稳当了。 待散了衙,沈栗悠悠然上马,见天色还早,便与飞白等人转向市集,欲寻个金银铺子定做几副头面来讨好才得身孕的妻子。 不期遇到郁辰与郁杨兄弟二人。 当初郁杨掩护太子等人平安抵达辇州,算是立了一功,太子依着他的请求给郁辰寻了个差事,往昔针锋相对的堂兄弟历经风雨,如今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二位仁兄一向可好?”沈栗作揖道:“年头时听说老国公身体微恙,只是不得去府上探望,不知现下好些未?” 玳国公府失势,如今郁家人个个如他们的姓氏一般,满面郁气。 郁辰微笑道:“多亏谦礼送来哪只老参,确实有效。” 元月时玳国公换了急症,因在新岁时,家门又败落,请不到郎中。郁辰央告无门,还是沈栗暗地给了些好药材为老国公吊命,方教他撑过来。 “辰兄无需客气。”沈栗笑道。 “沈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街市上?”郁杨阴阳怪气道。他纵然与沈栗“和解”,却仍不能与之好生应答。 郁辰便即斥了一声。两府如今已是天上地下,他与沈栗也早不能相提并论,郁杨怎可随意撩虎须? “无妨。”沈栗笑眯眯道:“愚弟内院有喜,来为内人寻些玩意。” 郁辰连声道喜:“恭祝谦礼来日喜添麟儿。” 郁杨抑抑道:“原来贵府今日双喜临门。” “什么?”沈栗怔了怔。 “你还不知道?”郁杨奇道:“皇上下了旨意,令尊如今重列朝班,执掌腾骧右卫。” 郁辰也点头道:“看来令尊将来还有出征的机会。”说着忍不住轻轻叹息。礼贤侯府起来了,自家却一日不如一日。哪怕沈栗当面,郁辰仍掩饰不住眼中郁色。 沈栗心中一震:“二位兄长从哪里听来,敢莫是听岔了?” “怎会有错?各家都传开了。”郁杨嗤道:“你回府时要小心些,听说你家大门都被前去登门拜访的堵住了,不要被人围住。” 沈栗匆忙点头:“多谢郁兄提醒。在下须得回去看看,这便告辞了。” 见沈栗匆匆离去,郁杨没好气道:“怎么?不是说给他妻子买东西吗,这都不顾上了?” “事关家门兴衰,自然要马上回去。”郁辰皱眉道:“你这脾性要改改。如今沈栗是什么身份,咱们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幸亏他是个脾气好的。” “他的脾气好?”郁杨不可思议道。 他若是个脾气好的,我是怎么落到如今这境地的? 沈栗得了提醒,绕到后门悄悄进府。登门拜访的人虽多,沈淳却没有见几个,只在书房中独自整理文书。 见儿子过来,沈淳先问了几句他在国子监的差事,听一切妥帖,方点头道:“国子监是个也是个摆资历的地方,为父还担心你应付不来那些酸儒,看来倒是多虑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儿子年轻莽撞,正想让您多担心几年呢。”沈栗笑道。 沈淳哈哈大笑。 沈栗仔细打量沈淳,见父亲看似沉稳,但目中喜色却掩饰不住。目光微闪,低声道:“儿子才听说父亲重新掌兵了?” 沈淳微有畅然之色,口中谦虚道:“不过是领着腾骧右卫,每日戍卫、看门而已。” 沈栗想了想,探问:“父亲看,皇上是否有让您将来重做掌兵大将的意思?” “皇上的心思向来难以猜测。”沈淳笑道:“不过,皇上既然让为父复起,总不会教我一直戍卫宫门吧?” 沈淳年少时便在军中立足,当年可是接了老礼贤侯的差事,统领北地大军。在武勋中论资排辈,除了玳国公郁良业就属沈淳的威望高。至于才经武之流只能算后学末进。 教沈淳领着腾骧右卫为邵英打旗站岗无疑是大材小用。多半只是作为他复起的跳板,日后还有安排。 沈栗幽幽叹息,不觉紧皱眉头。 “怎么?”沈淳敏感道:“有何不妥之处。” 沈栗迟疑一会,欲言又止。 “说来!”沈淳催促道:“与你老子遮掩什么?” 沈栗踌躇道:“儿子拿不准。” “那就更要说,”沈淳道:“咱们父子好生琢磨才是。” 沈栗默然,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儿子想着,咱们沈家……荣宠太过,恐非……祥兆。” 沈淳挑眉,走到桌案后坐下,被得以重新掌兵的喜悦蒙蔽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沈栗低声道:“古往今来,除了前朝世家当政,主弱臣强时,但凡横跨文武两班,兴盛已极的家族,哪有得了好结果的?正是应了盛极必衰这句话。” 仿若一头凉水泼下,沈淳打了个寒颤。 是了,当初沈栗能过顺利的武转文,不就是因为他自己已经赋闲了吗?如今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据说圣上的身子骨也出了问题,”沈淳低声道:“今日为父入宫谢恩时还有幸见到了皇太孙殿下,如今想来,或许圣上是想重演登基时旧事,让咱们给皇太孙做辅臣?” 沈栗缓缓点头:“皇上忽然急着迁调东宫属臣入朝,看来已经在做准备了。” 沈淳思量半晌,问道:“你担心什么?咱们沈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教咱们辅佐太孙,咱们就好生当差。等太孙坐稳了皇位,若忌惮咱们势力过大,为父重新隐退就是。” 沈栗苦笑,谈何容易? 沈淳当年能顺利交割兵权,是因为沈家当年人口简单,在朝任职的人不多。牵连少,撒手就容易。 如今呢?再过些年呢?沈家如今都第四代了,家族人口滋衍,子弟日渐增多,年轻一代开始出仕入朝,都依附着侯门为官,积年之后,沈家便不单是一个家族,而是朝中的一个派系了。 沈淳再想隐退,靠着他吃饭的这些人怎么办? 牵挂太多,移交权利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便是沈家有心慢慢撤身,只怕将来的“少帝”也没耐性等。 邵英当初那么忌惮玳国公府,除了玳国公自己贪恋权柄,又何尝不是因为郁家人口繁盛,几乎遍及南方军中。只凭郁家人占着的那些职位,便教皇帝不安。故此玳国公的野心方一冒头,邵英便立刻将他抽下去。如今再看郁家子弟过得是什么日子?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眉头紧皱。 沈栗站在文臣班里,沈淳身在武勋列中,父子两一文一武辅佐太孙,这是做权臣的节奏。 礼贤侯府一直是要做忠臣,皇帝偏要将沈家向权臣的路上推! 想做权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做了权臣之后要如何安全退身,则是一件更不容易的事。 沈栗叹息:“只怕太孙坐稳皇位之后,咱们沈家就要变成杀一儆百的那个‘一’了。” 沈淳忽地站起:“何至于此!咱们沈家从来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会不给咱们沈家留后路的。” 沈栗抿嘴,轻声道:“儿子不信!” “谦礼!”沈淳喝道。 “儿子只知道当年父亲被诬杀人时,皇上心中清楚父亲是冤枉的,仍旧要判父亲有罪。”沈栗道。 “奸臣掣肘,皇上当时也是不得已。”沈淳道。与其说要说服沈栗,更似要说服自己。 “临朝当政,什么时候都会有不得已的。”沈栗摇头道:“皇上能因为奸臣掣肘而牺牲父亲,难道就不能为太孙牺牲沈家么?” 与从小受着忠君教育的沈淳不同,从穿越过来去敲登闻鼓那天开始,沈栗打骨子里就不相信看似温和的邵英是个重情义的人。 邵英登基时的情况并不算好,如今却基本上完成了“集权”的过程,单凭一张温和的脸,怎么可能做到? 能爬到皇位上的人,尤其是参与过开国的皇帝,最是懂得什么叫做取舍。 沈淳呆立半晌,幽幽叹息。 说实话,如今的皇帝确实与他印象中一起出生入死的皇子截然不同了,哪怕沈淳立志做忠臣,也不敢将家族兴衰完全寄托在皇帝的恩典上。 “那你说要怎生应对?”沈淳妥协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皇上也没透露半点意思,难道为父现在就准备辞官?” 第三百七十三章军学释权 沈栗连忙摇头。 皇帝要用你时,便只有老实办差的份儿,请辞是不行的。装病……万一被人发现,便是欺君之罪! 再者沈栗心中清楚,沈淳壮年赋闲,蹉跎多年,心中未尝没有遗憾。如今好容易回到军中,再要他放弃,也嫌太过不近人情。 “左右不是一时半刻就要应对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后慢慢思量便是。”沈栗道。 如今不过是猜想罢了。太孙还小,待他登基,到他开始知道忌惮沈家,至少还要一二十年,如今倒不必着急。 沈淳郁郁不已。 事关家族兴衰,就是要提前打算才是。比如当初的“武转文”,自家布局了多少年?接连两代都在文官家中选媳妇,自己上交兵权,又养出了谦礼,前前后后三十余年,沈家才有这等光景。 若皇上真打算将沈家推到浪尖上,现下不想,事到临头可来不及。 沈栗口中说着不急,心里也难免惦记。一连多日难以成眠,眼眶都有些发青。沈淳看着不像,特意将儿子叫去书房打算好生与他谈论一番以作安抚,不料沈栗拿出来厚厚一打文书。 沈淳愕然,接过仔细观看,微觉惊讶:“军学?” 沈栗点头道:“儿子那日在街上遇到郁辰兄弟,忽想起玳国公。军中如玳国公及其府上世子等因各种原因闲置的将官可不少。这些人无法再掌兵,但论起兵法韬略、对敌经验教之年轻将官却是更胜一筹。就此赋闲未免可惜,不如教他们出来教学。一则可将他们的学问掏出来,二则这些人也算有个差事。” 沈淳继续翻阅沈栗的计划:“如国子监一般设军学,选拔军中优秀青年兵将入学……“ 沈淳顿了顿,声调微提:“请皇上遥领武祭酒之职,凡入学者,非经皇上审批不得结业?” “每年能进入军学学习的兵将并不多,皇上能看的过来。”沈栗点头。 沈淳思量半晌,轻笑道:“你这办学倒像个噱头,意在削减将领的权柄啊。” 军中大将都是由皇帝任免,而中下级军官晋升虽也报兵部、吏部审批,但其实都是由长官提拔起来。除非功勋特别耀眼,别人遮掩不住,下级将官想往上走,首先要得到长官的青睐,才能保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升迁的名单上。 故此军官任免往往都受大将们的影响。久而久之,难免便要形成派系。对中下级军官来讲,皇帝太过遥远,他们往往更崇敬主宰他们生死荣辱的长官。这显然,这不符合皇帝的利益,也是皇帝一再忌惮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大将的原因之一。 现下沈栗是要给皇帝一个借口,来绕过大将们,甚至绕过户部、兵部来直接干涉年轻军官的任免。 皇帝遥领武祭酒,这军学要教授什么学问、法度、思想便由皇帝说了算。更重要的是,军学的学生们的确仍是由将官们推举上来,但皇帝却能决定让不让学生结业。 不能结业,还谈什么升迁? 对皇帝来说,这又是一个控制将官们的好手段——若是厌恶了谁,便不教或少教谁推荐的将士结业。积年过去,便足以悄声无息地削减这人在军中的势力。 沈淳感叹:“你这篇策论一定会得皇上喜欢。” “只是想教父亲日后安全些罢了。”沈栗垂目道。 沈栗这个提议意在削减领兵大将的权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作为武勋头领的沈淳。削减权利不是好事,但对如今的沈淳和礼贤侯府来说,这恰恰是他们所需要的。权利少了,惹来的猜忌也会相应减少。 “还望皇上能了解咱们家的忠心。”沈栗幽幽道。 “难为你能想到这个。”沈淳叹道。 “此策还要父亲上奏才好。”沈栗道:“儿子如今是文官,不宜谈及武事。” 沈淳摇头失笑,倒也未推辞。他才复起,正是需要拿出些功业向皇帝表明忠心的时候,手中这份策论确实再好不过。沈栗想出这个主意,原本就是为了他,如今由他亲自上表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 谁都没想到,沈淳复起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提议兴办军学。但凡头脑清楚的,都能想到这军学背后的奥妙。 沈淳莫非是赋闲太久,脑筋出了毛病?他才复起,争权夺利还嫌来不及,怎么偏要将手中的权柄向外推? 邵英果然龙颜大悦,简单地与内阁打了个招呼,便着人筹备军学事宜。 如今武勋中以沈淳为魁首,这个主意由他来提,便可替邵英抵挡下大部分将领的不满。理由也非常充足,将那些不能掌兵的将领安置下来,也可体现皇恩。诸如玳国公之流,毕竟是驰骋沙场一生的老将,其军略才智就此搁浅,着实可惜。若是教他去军学教书,不接触兵权,也不虞他掀起风浪。 见连日来神情郁郁的邵英好容易露了笑脸,骊珠双手合十道:“奴才可要好生感激沈侯爷。这几天万岁爷闷闷不乐的,奴才心里好似油煎。阿弥陀佛,今日可算是雨过天晴!这往后您可得多见见沈侯爷。” 邵英摇头失笑,点着折子道:“沈家倒是出了个好主意。” “沈侯爷自来为万岁竭忠尽智。”骊珠笑道。 邵英放下笔,思索道:“沈卿倒是有竭忠尽智的心,不过他偏于忠直,心思耿介些。这个主意多半不是出自他手。” 骊珠眨眨眼,试探道:“沈侍讲?” “也不知沈淳是怎么养出这个儿子的,年纪轻轻,竟是成精了。”邵英轻笑:“沈栗这是担心他老子复起后太过惹眼,先一步教沈淳卸权。” 伸手拿起那份折子在案上磕了磕,邵英曼声喟叹:“沈家从来都是这么有眼色!” 有沈淳出面提议,又有以玳国公为首的“赋闲”将官的推动——玳国公父子都要闲的长出草了!有了这个机会,跟斗把式地扑上来,就算不能掌兵,好歹算是个差事。不是彻底远离朝廷,对家族总有些益处。 计划出自于沈栗之手,故此初建军学时沈淳便难免要教他来往几趟参谋细节。沈栗只少说多做,除了颇为了解他的玳国公父子,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其中的作用,倒也不甚显眼。 老将说起军事来,俱都滔滔不绝,沈栗听得头胀,又是小辈文臣不好参与其中,便悄悄起身出来,在学中闲逛。 “这便是我等将来读书的地方了?”行到廊前,便听到有人说话:“没想到咱们这些舞枪弄棒的竟也要正儿八经进学了!在下只小时读过半部《论语》,几篇《孟子》,如今早忘光了!还不知将来要怎生过关呢。倒是武兄,原就是有名的大才子,日后进学,正是如鱼得水。咱们可是一锅吃饭的兄弟,往后还需你好生照顾我等。” “正是正是。”几个人乱哄哄道。 沈栗转目看向被这几日围在当中的人……眼熟!这不是武稼吗? “既是军学,想来便不只是如国子监般教授读书而已,诸位兄弟不必忧虑。”武稼道:“不过,字还是要认全的,想军中出息的大人们哪有不会读书的?” “也是,据说咱们大人以前也是个草莽,如今都会吟诗了。”有人附和道。 武稼是半路投军,其实与普通将士很有些隔阂,一直被同僚们疏远。如今面临进学读书的问题,兄弟们知道他书读好,总算开始接近他,一来二去,逐渐表现出接纳他的意思。 武稼心下喜悦,正说的高兴,余光正见沈栗。 “沈栗!你怎么在这里?”武稼惊声道。 沈栗正要转身离开,不期被他叫住,轻咳两声:“随家父来看看。” 沈栗如今已不是无名之辈。几个军官大都身份不高,听说是礼贤侯府那位凶残七爷当面,都安静地抱拳施礼,听武稼与沈栗说话。 沈栗微笑回礼,温和道:“几位敢是提前来看学堂的?” 武稼有些别扭地点头:“如非意外,我等应在第一批学生之中。” 学堂还未启用,自也不是能随便看的。但武稼之父好歹算个官,出面周旋,教武稼带着他的同僚提前来见识一番。 第三百七十四章这杀才 倒也算不得大事,然而到底不合规矩。武稼有心隐瞒,却也知沈栗精似鬼,与其徒自遮掩再被对方揭穿,倒不如索性说来,好歹落个坦荡。 几个将官面上微微变色,担心沈栗抓住此事小题大做:他们好容易有个晋升之路,若是因此被取消了进学的资格,岂不冤枉? 沈栗微笑点头,提醒道:“诸位有心向学,原是好事。只是学堂如今并不准随意进出,各位在外边看看便罢,几位老将军在里面商议大事,还是不要轻易打扰才是。” 这是在提醒他们。老将们身边都跟着大堆的护卫随从,他们若是懵头懵脑撞上去,怕是要被当做心怀叵测之徒。到时候别说进学,搞不好还要去牢里走一趟。 众人吓了一跳。怎么,里面还有几位大人? 武稼不觉骂了一声:“那几个只管收银子,连这个消息也不知道,真是坑苦了我!” 他原是为了做人情才带着同僚来此,若是出了事,别说人情,不被人恨死才怪!一朝折进去几个将官,便是上头的长官也饶不了他。 一时倒怀疑起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他下绊子——自与公主的亲事作罢,武稼的遭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历的挫折多了,这厮的心机看涨。 虽有些别扭,到底还知道与同僚们谢过沈栗提点。沈栗也未在意,只不过是件递句话的小事,彼此唱个喏也就过去了。 知道学堂里还有重臣,几人不敢耽搁,匆忙出来。彼此面面相觑,出了一身冷汗。 “原是在下疏漏,险些连累了诸位,在下这厢给兄弟们赔礼了。”武稼歉意道,实实在在长揖一礼。 众人七嘴八舌道:“武兄原是好心,道什么不是?既称兄弟便不要如此见外。” 因出身不同,众人本是对武稼敬而远之。然而因军学之事几次接触下来,众人发现这个官家子虽时不时掉书袋,有些清高,却也称得上坦直率真——能作为驸马的候选人,武稼的人品才干自也算过得去——对方既肯纡尊降贵,众人也没有向外推的道理。 经此一事,众人也算得同休共戚,见天色还早,便相约去喝酒压惊。 武稼的酒量哪里能与这些军中大汉相比?不一时便被灌了个七荤八素,俯在桌上酣睡。众人正在兴头,也不管他。待散席时他倒醒了,正听见同僚们交口称赞沈栗平易近人,与人方便,难怪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 见他清醒,有人笑道:“正好!你那小厮背不动你,我等正要相送,可巧你就醒了。” 武稼没精打采摇了摇手:“诸位先行,在下醒醒神再离开。” 众人遍即散去。 好好的人情没做成,还差点连累了同僚。武稼慢腾腾出来,想起方才众人称赞沈栗,心中愈加憋气。 倒教这厮白捡个人情! 武稼忍不住仰天长叹:“沈栗这个杀才!” “沈栗这个杀才!”身后传来句咒骂,竟是与武稼异口同声。 武稼惊了一跳,回身打量,那人也不意有人与他“同骂”,正驻足细看。 “武稼?” “何大人?” 虽是不熟,两个人倒也彼此认得。正是何泽当面! 何泽眨了眨眼,轻笑道:“原是武公子在此。” “给何大人见礼。”武稼目光闪烁。 “刚刚听武大人呵斥沈栗,怎么?莫非此人又来找武大人的麻烦了?”何泽心中微动。 何家始终垂涎军权,却一直插不上手。多年前召了沈栗的三叔沈涵做女婿,要杀害沈淳谋夺礼贤侯府,结果教沈家处置了,为此还遗祸无穷。何、沈两家的恩怨皆是由此而起。这许多年来,一则皇帝疑忌,二则机会难寻,何家在军中一直缺少助力。 手中没有兵,何家便只能暗地里搞些阴谋诡计,想要筹谋大事也没有依仗。 眼前这个武稼……曾因妄言才经武事被沈栗批驳,两人颇有过节。因皇室曾有意许配公主又临时悔婚,武稼甚至一度疯癫,如今日子难熬,怕是对邵家也怀恨在心。 听说此人投了军,这样的人自家能不能拉拢呢? 若是将其拉到何家帐下,正可成为家族在军中的钉子。他是官家子,素有才名,又有功名,起步便比其他军汉高。若是好生提拔,将来未必不能登临高位。 何泽越想越觉着有门。武稼之父武宴乃是个言官,督察院嘛,一向是何家的地盘,武宴对何家的态度也一直不错。 值得一试! 何泽打定主意,轻笑道:“沈栗这厮素来恃才傲物,谁都不放在眼中。在下与他在督察院共事时也对他颇为头痛。如今时辰还早,阁下若有空,不妨一起去喝杯茶?” 武稼眉头微挑。 何泽此人……若说武稼见了沈栗是有些别扭,何泽才是真正仇视沈栗的那个。 他说沈栗恃才傲物,武稼只当耳旁风:这人有个好处,他确实有些孤标自傲,但到底是个讲理的。武稼心中清楚,当初在酒楼中妄议才经武,的确不合时宜。被才茂撞个当面,若非沈栗“出言教训”,才茂还不知要怎生折腾。固然沈栗是为才茂着想,不想他打出人命,然而武稼确实因此少遭些罪。何况集松之围后,还是沈栗出言开解,武稼虽执拗着投了军,但总算是不发癫了。 倒是何泽自己,是无才也傲物。这个人忽然表现出折节下交的意思,多半是另有所图。 何泽认为督察院一向是何家的地盘,到了武稼这里,只能说是曾经。武稼小时候也曾颇为敬仰世禄何家,但伴随着他成长年月,何家的丑事层出不穷,在武稼眼中,何家,尤其是何泽早没什么威望了。 武稼垂目。何泽想岔了,与沈栗相比,倒是何家更令他心怀芥蒂。 何泽觉着武稼会因皇室“悔婚”便心中记恨,却忘了当初赞同甚至推动和亲之事的,正是站在颖王身畔的何家! 集松之围后,颖王卒中被废随即气亟而死,太子与宁王殿下失踪,待他们好容易回来,皇后便重病不起,紧接着皇帝就被大臣气吐了血,忙着赶封棋下台,忙着推立皇太孙……一件件一桩桩仿如走马观花,和亲之事又是皇上心中痛处,没人顾得上查,也没人愿意再提起。 唯有武稼,半疯半癫之中也不忘到处打听公主之事,到底教他察觉在北狄使团前来景阳提亲时,何泽曾以鸿胪寺官员的身份,凭着出借、归还琉璃屏风的借口频频出入颖王府。 武稼心中冷笑,颖王这辈子都没出过景阳城,他是怎么与北狄人联系起来的?颖王当初在朝上请令公主出降的折子写的花团锦簇,颇有古风,说不定就是出自哪位“何”之手! 深吸一口气,和亲之事,别人不愿再提,可他想查啊! 不但失去了一个出身高贵、自己也钟情的妻子,他的人生际遇、武家整个家族的境况都被扭曲的天翻地覆。 这件事不查清楚,武稼死都不能瞑目。 既然对方送上门来……武稼微微笑道:“前辈相邀,晚辈安敢推辞?” 何泽大笑:“什么前辈晚辈?称我一声世叔便是。” 两人换了个地方,清茶两盏,点心十份,慢慢谈论起来。何泽恨沈栗咬牙切齿,武稼有心附和,不一时,两人的交情便因这“同仇敌忾”紧密起来。说道激烈处,两人又同时咒骂:“沈栗这杀才!”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 同一个茶楼,同一个房间,又是一口同声:“沈栗这杀才!” “十年,十年啊!本官还是个四品,那厮已经是堂堂正三品吏部左侍郎了!”何泽无力道:“皇上不公啊!” 看了看武稼,何泽心中也有些别扭,强笑道:“贤侄如今也执掌一军,算是算是年轻俊杰,前程无量。” “不过就是个巡街的,能抵什么?”武稼目光闪烁,低声安慰道:“待大事一定,大人……殿下自然富有天下。” 听武稼口称殿下,何泽心中得意起来。 苍天有眼! 被沈栗压得半生不得抬头,他竟才知自己竟是这天下最高贵的血脉! 邵家算什么?不过是个给自家先祖看守边镇的武将家! 第三百七十五章薨逝 而何家,竟然瞒了他半辈子。 若非近来时局变化,何家准备联络各世家起事,需推出他这个前朝遗脉来收拢人心,他怕是要一直被瞒到死! 怪不得那便宜父亲总着人看着他。原以为是紧张儿子,现在想来,应是担心他这个小皇子失去控制吧? 何泽慢慢垂眸。 他被何密养大,最了解何家做事的风格。连亲生血脉何溪、何氏都能舍弃的家族,若说“抚养”他只是出于对前朝的忠心别无他求,鬼也不信。 往日自己真是活的蠢! 何密四子,唯自己最得……溺爱。读书比不上兄弟们,照样被家里安排的前程似锦。现在看来不是何密疼爱他,只是刻意教他不上进,因而事到如今便是预感何家只不过是拿着自己做噱头,他也只能听凭安排。 那又怎么样呢?何泽漠然想。何家惦记着复辟却无法收服其他世家:大家都想恢复前朝时的风光,可谁都不服谁,便得了天下谁来做皇帝?他们还是要推自己这个前朝遗脉上位的才能平衡权势。天教他捡个皇位,抚养之恩敌不过君臣之义,等自己登基,总不用再听那便宜父亲的训斥了。 只要自己继位,便能扬眉吐气。往日看不起、排挤自己的,都要挨个教训。尤其是沈栗,朕要把他诛九族! “都准备好了?”想到将来风光,何泽微笑道:“这段时间皇上时常罢朝,家叔望见皇上走路不稳,想来他也撑不了多少日子。” “万事俱备,”武稼笑道:“殿下只管等着登基吧。” “要小心保密。”何泽嘱咐道。 武稼恭声道:“微臣遵命。” 这一声“微臣”又哄得何泽开怀。他虽知道自己身世,却仍受制于“父兄”,在何家摆不起殿下的谱。唯有武稼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很是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这也是他提前将自己身世泄露给武稼的原因。 “待我临朝,便封你为大将军。”何泽许诺道。 武稼一脸喜色:“微臣谢恩。” 两人先后秘密离开茶楼。何泽晃悠悠回府,随即被何密找去:“又去见武稼了?” “儿子与他商议起兵之事。”何泽低声道,并不奇怪何密会知道他的行动。 “老臣只是代先皇照顾殿下,如今身份既已明朗,规矩还是要有的,殿下无需再称老臣为父。”何密摆摆手道。 “儿子不记得……先帝,是父亲将我养大,如今您是不愿意认我做儿子了吗?”何泽含泪道。 何密感动道:“君臣有义,不可违逆……” “父亲!”何泽伏地大哭。 “殿下!”何密垂泪跪下。 两个人抱头痛哭,演绎一场彼此心中都不怎么相信的父子情深。 “殿下没有向武稼泄露什么机密吧?”何密不放心。 何泽驯服道:“儿子知道轻重。” 什么机密!我的身世不是你们泄露给那些世家们的?就准你们说,我偏需瞒着心腹? 武稼起码比那些与你等一样贪婪的世家可靠。 “这便好。殿下只管耐心等待,邵英病重,好时机就在眼前。”何密道。 何泽恭声应是,见何密并无其他吩咐,便借口疲乏退下。 望着便宜儿子的背影,何密抖着手端起茶杯。虽嘱咐何泽耐心等待,但实际上,却是他自己等的更急。 何密自谓从不缺乏耐心,可他等的实在太久了。熬死了先皇,又是邵英当政,几十年过去,何密已经垂垂老矣,再过几年,怕是要等到底下去了。 自己总要在活着的时候拼一场! 何密拍拍手,房门无声开启,侍卫垂手肃立,静待吩咐。 “看好了二老爷,他当邵家的阁老当得舒服,小心他临阵倒戈。”何密想了想,又嘱咐:“二房的人都要盯紧了。” “小的明白。”侍卫恭声应是。 何泽回府与他的便宜父亲勾心斗角,武稼却绕了几圈,见确实无人盯梢,便寻僻静处换了打扮,往福榕寺去。 摸了摸寺中许愿树,武稼心中喟叹。 听说沈栗夫妇便是在福榕寺中一见钟情,和和美美地过了这许多年,生了三个儿子,个个出息,真是羡煞旁人。而自己也是在这寺中偶遇易薇公主,也是一见钟情,如今却生死茫茫两不知。 到现在武稼自己也说不清当年那一面之缘怎么就令他念念不忘,纠结半生。一片心思起于爱恋,经过思念,化作执念。 或许只是错觉,夺妻之恨造就的耿耿于怀?武稼微微出神。 “武兄久待。”有人走来道:“在下失礼了。” “沈大人公事繁忙,能拨冗前来已是不易。”武稼施礼道。 沈栗笑道:“无论多忙,武兄想请,在下却是一定要来的。” 武稼也不多言,正色道:“下官得了个消息,何泽乃是前朝遗脉!” “什么?”饶是沈栗素来沉稳,也忍不住惊了一跳:“此话当真?” 武稼好生欣赏了一番沈栗惊讶的样子,才心满意足道:“是他自己亲口对在下说的。是前朝末帝的闵美人生的,当年战乱,他一出生末帝便死了,闵美人觉得势头不好,教何密偷偷将他抱出来。他还带着一方小印……” “是前朝皇帝的私印!”武稼悄声道:“何家已经联络各世家,准备皇上一……他们就起事!” 沈栗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多谢武兄为朝廷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这消息太重要了。” 武稼满不在乎道:“别,在下本是为自己。我蹉跎这许多年,起因都在何家!” 沈栗至少是个主战派,若叫何家得逞,谁还会去打北狄?谁还会去寻公主? 武稼越了解何泽、越了解何家,便越清楚所谓的光复前朝只不过是何家躺在故纸堆上发的清梦。前朝便是教这些人折腾没的,北狄人的野心也是教这些人惯出来的,再教世家掌权,他的夺妻之恨便永无可解了。 待沈栗满腹心事从寺中出来,天色已经擦黑。正上马欲行,忽听官路上人声喧哗,长随转了一圈回来:“大人,是个马车不甚撞了人,伤者看着不行了。” 沈栗皱了皱眉,人命关天,倒不好视若不见。驱马过去,见车夫趴在地上哭号:“惹了官司噢,这可怎么办?” 受伤的却无声无息,连呻吟都没有。也有人吵吵嚷嚷叫郎中,然而这里不是闹市,哪有医馆? 沈栗道:“去个人到寺中请和尚来。” “对对对!怎忘了寺中大师医术非凡?”围观的有腿脚快的,连忙向寺中跑去。 和尚来的虽快,不期伤者断气。 “没福气也!”围观的叹息。 沈栗摇了摇头,教长随留下些银两:“在下还有急事,还请大师多费心。” 人死在寺院附近,本就该寺里费心。和尚合十谢过,自去安排人报官不提。 沈栗惦记着武稼所言诸事,急匆匆回府。至书房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初明——飞白早被他安排了前程,如今是初明跟着他:“将这封信交给家父,你亲自去,亲手交给家父,明白吗?” 初明慎重道:“奴才明白,这封信亲手交给侯爷,断不令他人见到!” “去吧,”沈栗点头。 初明方才转身,远处忽传来云板声,紧接着便有东宫太监跟着大管家冲进来哭道:“沈大人,快往东宫,太子殿下忽发急症,如今已经……薨了。” 沈栗脑中嗡的一声。 近年来太子的身体确实一天不如一天,心疾也发作了几次。大家也知道心疾无常,一旦犯病,这人说没就没,倒也早做好准备。然而听到上午还与自己谈笑风声的太子如今竟然薨了,沈栗仍忍不住震惊。 他自穿越不久即入东宫成为伴读,跟着太子的时间未必比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少。这许多年来也算是主臣相得,猛听得噩耗,不觉潸然泪下。 府中已经哭声四起。 沈家是东宫一系,如今太子走在皇帝前边,若非早立了皇太孙,沈家怕要哭得更伤心。 沈栗吩咐大管家:“去与母亲和大哥说,近来我不一定能常回府,这府中安危俱都托付给他们了。从今日起,府中闭门塞户,除了采办衣食,盖不许随意出入,更不能接见外客!” 第三百七十六章疑虑 内监急道:“沈大人,快着些吧!太孙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沈栗连忙点头,又嘱咐了一声:“教侍卫们精神着些!”向初明使了个眼色,方跟着内监赶赴东宫。 “太子殿下是怎么发病的?”皱眉问。 太子一向保养的好,又有太医随身伺候,早上还精精神神,怎么就忽然过去了? 内抹了抹眼泪,四顾无人,方压低声音遮遮掩掩道:“今日乃徐良娣生辰,据说是想将她的内侄女许二殿下……太子一时气亟,太医就候在殿外,可赶到时已经……” 沈栗不觉骂了一声。 这位徐良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非太孙之位早定,只怕会折腾的更厉害。也不知这时候的母亲为何都想着将侄女嫁给儿子,徐良娣也要赶个潮流,竟为此与太子赌气,送了丈夫性命。 一向宽厚的太子妃发了狠,一定要赐死徐良娣,甚至等不及征得宫中意见。虽则因这女子激死了太子,绝了二殿下谋夺皇位的路,然而太子的早逝却使整个东宫对她恨的咬牙切齿。唯有二殿下强撑着为生母求了两声,太子妃怒道:“她就是生了你,也不过一个妾罢了。本宫还处置不了一个妾?” 太子体弱,徐良娣多少年都不敢在他面前撒娇使性,没想到才犟了几句便激死了丈夫,还未从惊悸悲痛中回过神来,便连着她那位内侄女一起被绞杀。 沈栗慢来一步,长叹一声:“娘娘可曾调查过徐良娣最近有没有与什么可疑人物接触过?” “怎么?沈大人是怀疑徐良娣乃是有意害死殿下?”太子妃惊道。 太子妃急于赐死徐良娣,一是要为丈夫报仇,二也是为了将徐良娣的罪名定死,切断二殿下日后争储的路。 莫非自己做错了?太子妃手抚胸口犹疑不定。她知道沈栗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问出来,必然是发现了疑点。 权利争斗杀人不见血,一步错便可能万劫不复。太子妃与皇太孙不觉提起心来,望着沈栗。 太子妃的意图沈栗也能猜到几分。顿了顿,沈栗请二位殿下摒除众人,轻声道:“微臣从武稼大人那里得来消息,何家……蓄谋复辟。” “复辟!”皇太孙惊叫一声。这比谋反更令人惊异:“复辟,那就是有前朝血脉现身了?” 沈栗点头:“是何泽。” “那个草包?”皇太孙脱口道。 “无论他是不是草包,只要他流着前朝皇室的血,就可以号召很多人了。”沈栗道。 皇太孙默然。 自打立国,邵家便致力于打击世家和贰臣。这些人本就难以忘却前朝时的风光,如今日子又难过,若是有个“前朝血脉”出来,说不定还真能招揽不少人马。 “沈大人的意思是,徐良娣与何家有勾连?”太子妃问道。 “微臣并不确定,不过觉着事有凑巧,才得了那边蓄谋动手的消息,太子殿下便出了事,因而猜测一番而已。”沈栗摇头道:“至于徐良娣,若此事真有蹊跷,她自己也未必知情。” 徐良娣在东宫都要作出花样来,只要清楚她的脾性,稍加引导,令她做些蠢事气坏太子未必不能成事。 “他们为何先来谋害父亲?”皇太孙奇道。 太子还未登基,上有皇帝,下有皇太孙,如今朝臣大多也都知道太子心疾难愈,其寿不永。大家都做好了太子早晚要离世的准备,害死太子,哪有对皇帝和太孙下手效果好? “微臣以为,宫中戒备森严,徐良娣会害了殿下已是巧合。”沈栗道。 宫中主人都被层层保护,哪里是想害就能害了的?徐良娣多半只是步闲棋,太子心疾严重,也最易动手,最不惹人怀疑。沈栗会觉得蹊跷,也是因为他先知道何家正在谋划复辟之事。 何况,害了太子的后果,也远比太孙想象的严重。 沈栗轻声问:“皇后那边可是知道了?” 这话问的奇怪——太子薨逝,亲娘哪有不知的道理?然而如今东宫上下都清楚,皇后因伤心女儿失踪,太子重伤,早就熬的灯枯油尽,如今只不过单是为儿子强撑一口气。若是知道太子的噩耗,只怕皇后立时就会随之而去。 沈栗此问实际是在确定皇后的情况。 “皇祖父不教告诉……”太孙说了一半,猛然明白过沈栗的意思。 太子一死,皇后大约也活不长,而皇帝的肺痨之症也日益严重,这位帝王能不能承受起接连丧妻丧子的悲痛也难以预料。 “不好了!”便是有皇太孙的命令,仍有人顾不得地冲进来报信:“娘娘和殿下快往中宫去,皇后娘娘她得知太子殿下噩耗,已经陷入昏迷,太医说……怕是不成了!” 太子妃倏地站起:“怎么回事?父皇不是命人禁口吗?” 沈栗苦笑。三宫六院处处有心人,盼着皇后死的远比想她活的人多,太子薨逝又不是什么隐秘,想要禁口,谈何容易? “二位殿下这就要往中宫去了,接下来还要哭祭,外臣却不好相随。如今强敌獠牙已露,二位殿下一定要注意安危。”沈栗叮嘱道。 太子妃立时紧紧抓住太孙的手。她已经失去丈夫,若是儿子再有个好歹,这辈子便算白活了。 “去叫我的嬷嬷们来,还有良伴伴。”太子妃的嬷嬷是太子为她挑的,良内监是继雅临之后侍奉太子的,都有些身手。 “人数是不是有些多?”见后殿呼啦啦涌进了一大堆人皇太孙迟疑道。 按规矩太子妃与太孙确实该有大批人跟着伺候,但平日里在宫中行走,通常只带得用的那些以示谦敬。如今是去看病重的皇祖母,这么大张旗鼓的…… “又没坏了规矩。”太子妃道。 “只怕要受人非议。”太孙仍有些迟疑。 沈栗微笑道:“事出有因,舍经从权。况且……如今若是有人敢与殿下为难,您便是强硬一些也是无碍的。” 因皇帝与太子都有有短寿之虞,难免对太孙宠溺了些。皇太孙一直被保护的很好,脾性上便不如邵英期望般英睿,有些像太子,年纪又轻,因此宽厚有余,狠辣不足。 见太孙仍有些踌躇之意,沈栗顿了顿,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多加劝谏,附在太孙轻声道:“殿下只管放心……只要您不做大逆之事,只管放开手脚,皇上不会为了其他人的斥责您的。” 邵英的身体情况一天不如一天,这个时候即使皇太孙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他也来不及再换一个储君了。 何况太子才刚薨逝,皇后奄奄一息,又有前朝遗脉现身,太孙便有些失常之处也是情有可原。邵英要多心硬,才会去寻皇太孙的不是? 太孙惊讶地看向沈栗。 沈栗这句话完全是站在东宫的立场上,若是被邵英得知,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能从一向处事周全的沈栗口中说出来,可谓着实不易。 沈栗挚诚地望着太孙:“殿下要想想太子殿下,要想想皇后娘娘。” 太孙心下一凛。不错,如今皇祖母和父亲半生心血都着落在自己身上,什么非议,能比登上皇位还令自己在意? “吾明白了。”太孙点头道:“沈师不要走,一会儿吾将前朝遗脉的消息禀告皇祖父,且待皇祖父宣召。” 因着皇帝与太子不信任所谓“大儒”,生怕将本就宽厚的太孙教的更“仁善”,太孙太傅已经换了不少了。倒是沈栗一直留在太孙左右,为其宣讲人文事故,时事政治。邵英以为很好,就此决定“日后东宫三师皆由朝中任事命臣兼顾”。又因沈栗是东宫一系十分重要的人物,故此太孙便称沈栗一声“沈师”。 沈栗恭声应是。 叛逆之事耽误不得,偏又赶上宫中丧事,沈栗心中早急的冒火。 太子妃与太孙急急往中宫去,沈栗闲暇下来,才得以去太子灵前,为这突然离去的主公伤心一回。 太子确实是个英明的储君,既有邵英的理智,又不缺乏必要的宽宏。若是他能登上皇位,情况对沈家来讲会好得多。然而随着他的早逝,沈家便要面临扶助幼主的问题。 第三百七十七章中宫见风雨 近年来邵英的意思越发明朗,逐渐提拔起一些东宫属臣,明摆着是要做将来托孤用。其中又以礼贤侯府最为显赫。 祖父辈算是外戚,沈淳如今手握重兵,沈栗又是当朝最年轻的三品“实权”大臣,有礼贤侯府站在太孙身后,朝中敢挑衅少帝的人估计不多。 然而邵英给了沈家这么大权柄,心里难道就一点不忌惮吗?当年封棋辅政两朝,不也被邵英赶了出去。轮到沈家,难道便被另眼相看? 听着灵前哭声,沈栗微微叹息。 辅佐少帝的危险程度几与辅佐暴君、昏君等同。 辅政大臣多薄命,结局好的有几个? 邵英一定会为太孙准备好后手,一旦太孙坐稳皇位,觉得沈家掣肘,礼贤侯府便要陷于万劫不复之境。 与对邵家一片丹心的沈淳不同,沈栗相信少帝与辅臣的矛盾就如少年的中二期一般不可避免。那个目前还嫌过于宽厚的孩子早晚会对沈家露出獠牙。 尚未“凌绝顶”,却当思退路矣! 太孙到时,正赶上皇后最后一次清醒。 “快过来!”邵英唤道:“你皇祖母有话要讲。” “皇祖母!”太孙不觉泪流满面。 宫中的亲情向来夹杂权利的纠葛,总嫌不够纯粹。但在太孙眼中,唯独皇后是如平常人家祖母一般疼爱他。 皇后拉住太孙的手,想从孙子面容上寻找儿子的轮廓。 这女子一生从未强硬过,唯一一次赌气,就葬送了太子的健康。 “本宫对不起威儿。”皇后喃喃道。 “父亲从未埋怨过皇祖母,”太孙哽咽道:“父亲是自愿去送亲的。这都是北狄人的阴谋。” “本宫知道,威儿是个孝顺的孩子。”皇后郁郁道:“是本宫自己不得释怀。” 皇后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如今一个早亡,一个生死不知,怕也没了。 邵英也忍不住流泪。 皇后为此耿耿于怀,邵英何尝不是如此? 和亲的旨意终是他亲口下的。公主失踪,太子薨逝,颖王被废,宁王残疾。 口中不言,心中却被悔恨和痛苦填满,多少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而如今发妻也行将就木。 “元瑞,记得找回你姑母……”皇后断断续续道:“皇上……要保重身体,记得用药,听太医的嘱咐……” 皇后声音渐低,终至不闻。 “皇祖母!”太孙惊泣。中宫哭声四起。 邵英忽地抱住皇后。皇后一生将贤妻良母四个字贯彻到底,与他同甘共苦,为他生下嫡子奠定储位,支持他的所有决定;太子从小仁孝,自打坏了身体,如非必要,便连政事也不甚关心,越发静心做个孝子。这两人在邵英心中是不同的。一日之间,嫡妻嫡子接连薨逝,哪怕邵英一向自持,此时也忍不住失态嚎啕。 哭了半晌,骊珠见皇帝面色异常,忙不迭劝慰。 “是谁将太子病逝的消息告诉梓童的?给朕查!”皇帝暴怒道。见瑜妃领着一众嫔妃肃立殿外,连声怒问:“说!是不是你?” 瑜妃是宫中最看不上皇后的,早年间还屡屡冒犯皇后,还是宁王残疾后才老实些。在邵英印象中,瑜妃一向觊觎后位,是以第一个便要疑心她。 瑜妃苍白着脸,倔强道:“便是为了儿子,妾身也不敢谋害娘娘。皇上何不问那失了儿子的?” 邵英心下一惊,转目看向前阵子刚刚死了七皇子的舒妃。 舒美人乃是宫女得幸,长得也不算出挑,还是因生了儿子才得以晋封。平日里老实低调,不是被人特意提起,邵英都想不起她。 这样一个本分人儿,为何忽然谋害皇后? 舒美人扬着脸连连冷笑,也不辩解,竟是坦然承认的架势。 “为什么?”邵英疑惑道。 舒美人位份低,便是害了皇后也轮不到她。 “我的儿子死了!”舒美人切齿道:“妾身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又不得圣宠,不过想在这宫里求个安稳日子,待将来新帝登基,教儿子接我出去奉养。可皇上偏将那孩子打发出去,他就一病死了。他死了啊!” 邵英抖了抖嘴唇。 因怕太孙将来掣肘,邵英这些年不断收拾倨傲老臣,压制宗室,便如先帝当年为他所作的一般。 几位小皇子也早早打发出景阳,为了不重蹈湘王旧事,邵英严令控制王府势力,要钱可以,养兵不行。小皇子们远赴封地,自是不如在宫中得意。年纪不大,父皇又不肯为他们撑腰,再加上水土不服,当地官员或有不敬,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 七皇子尤其倒霉,到了封地不久便急病死了。 “妾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争,为何死的偏是我儿子?皇后的儿孙是宝,我儿子便一文不值?他也姓邵!”舒美人冷笑道:“妾身只不过是教娘娘也尝尝这丧子之痛罢了,谁知道她就撑不过去呢?妾身还嫌她死的太痛快呢。” 舒美人无牵无挂,没了儿子,便可尽情发疯。 骊珠忙命人拉她下去堵了嘴。这女子刻意说的恶毒,看来惊死了皇后还不罢休,打算连皇帝一起气死。 邵英果然气得发抖:“凌迟!教人拉下去立时凌迟!还有中宫的宫人!一律殉葬。连个活人都看不住,教她跑到梓童面前胡说,既然伺候不好,就到地下去向梓童请罪吧。” 骊珠连声应是:“皇上千万不要因这起子小人动怒。” 太孙面露不忍之色。舒美人罪有应得,他亦恨的咬牙。宫人们也确实有错,但中宫今日当值的少说有一二百人,有些甚至连皇后的面都见不着,这便要他们一同殉葬……然而想到太子之死还扑朔迷离,太孙一时便顾不上这些了。 “皇祖父,”见一众嫔妃惊慌跑走,太孙低声道:“沈师方才来说发现何泽乃是前朝遗脉,何家要谋反了。” “什么?”邵英一把抓住太孙的手:“你在说一遍?” 太孙喉结微动,干涩道:“何家已经打算谋反了。还有,吾等怀疑父亲暴亡也与何家有关。” 邵英不觉松开太孙的手,呆愣愣思量半晌。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似乎串联起来。沈淳被诬案,差点让自己失去得力大将,之后何沈两家便撕破了脸;宫门夜开案,没有内鬼,北狄人怎么能成事?何泽死命与东宫最有出头的属臣沈栗为敌、何家当初支持过湘王、依附过颖王、北狄求亲时何泽正在鸿胪寺任职…… 自己只看到世家渐渐衰落,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到底是被蒙了眼! 所以,集松之围其实是何家有心算计? 太孙眨眨眼,心惊胆战地看着鲜血从皇祖父的口中溢出来。 骊珠忍不住跳脚。皇上本就有恙,一日之内丧妻丧子,又被舒美人气了一通,如今乍然得知逆匪消息……情绪大起大落,焉能不出事? 皇太孙呦,活祖宗,您可闯了大祸了! “快,太医,快叫太医!”太孙嘶声道。 太子妃不意自己一错神间,皇太孙竟激的皇帝吐血,顿时软倒在地。若是太孙背上惊倒皇帝的名声……储君万万不可有此污名! 朝臣们会怎么想?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攻击太孙? 皇帝夫妇的身体情况都不好,太医俱都随身跟着伺候,在殿外听得太孙与骊珠尖叫,急忙冲进来,见皇帝胸前都被血迹染红了。 好在邵英如今仍然清醒,抓住太孙的手道:“舒美人大逆不道,气煞朕也!” 皇帝一句话,将太孙开脱出来。 太子妃抓着胸口,良久方觉喘上来一口气。太孙才反应过来自己莽撞闯祸,又被皇祖父护着,顿时红了眼圈:“皇祖父……” 邵英却不顾上安慰太孙了。一口口鲜血吐出,邵英的心渐渐凉下来。往日便是偶尔咳血,也不过星星点点,吐出一口便算多的,何尝如此次凶险? 莫非是大限已至?眼前泛花,邵英越加觉得不好。 不成!朕还有事未曾料理清楚。如今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太孙稚嫩,朕须得为他打算周全。 “宣沈栗觐见!密令沈淳、才经武、黎佑戍卫景阳。不要走漏风声。”邵英喘息道:“元瑞随侍朕左右,千万不可离开,知道吗?” 第三百七十八章燕盏 因皇后离世,邵英尚未有暇顾及太子被徐良娣气死之事。既然说太子去的蹊跷邵英自然担心东宫安全。如今太孙无论如何不能出事,邵英认为这时节只有自己身边的守卫最严密,嘱咐太孙千万不可轻离。 “孙儿知道了。”皇太孙含泪应道。 “太子妃,你要为太子太孙守好了东宫。”邵英盯着太子妃:“要像当年皇后一般!” 太子妃面色苍白:“媳妇遵命。” 虽则太医苦劝邵英静心修养,然而皇帝看着太医面上惊恐神色,已经明白自己的情况多半不好了,此时说去修养也于事无补,何况还有何家谋反之事迫在眉睫:“朕总不肯听张卿嘱咐,今日便再任性一回吧。扶朕去乾清宫。” 内监们轻手轻脚将皇帝抬上御辇,往乾清宫而去。 太子妃压低声音嘱咐太孙:“一会儿在你皇祖父那里见到沈大人,你便好生听他的建议。万不可自作主张,尤其不可再胡乱言语!” 说到最后一句,太子妃已是有些声色俱厉。知子莫若母,太子妃知道儿子此时已经乱了分寸。方才若非皇上替他掩饰,少不得要背一个莽撞不孝的名声。 太孙有些稚嫩却不傻,也知自己差点闯下大祸,惊魂未定连连点头。 因邵英越发畏寒,如今乾清宫中四季都用炭炉。太孙不耐热,心中又慌急,不一时便出了满身燥汗。 “万岁爷,沈大人候见。”骊珠轻声道。 邵英仰在软塌上似睡非睡,半晌才道:“骊珠……将前些天博若国进上的燕盏熬上些来。” 骊珠瞳孔一缩,见邵英微微睁目盯向他:“你亲自动手。” 骊珠心下凛然,不及细想,恭声领命。 “元瑞,你去后头听着,不要出声。”邵英道。 太孙心下疑惑,不及细问,依言向屏风后头去。 骊珠心头沉重,在殿门口碰见沈栗,好容易扯出一个笑脸:“沈大人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 沈栗虽奇骊珠面色不对,但如今宫中接连丧事,面色不对的人多了,沈栗挂记着何家复辟之事,一时不及细想。 皇帝的情况给骊珠的异常添加了注脚——沈栗叩拜半晌,才听得邵英幽幽叹道:“朕……朕要死了。” 沈栗吓了一跳,抬头去看皇帝面色,果然形容枯槁。沈栗心念电转,皇帝的肺痨已经不是秘密,曾数次于大臣面前咳血,今岁以来常有罢朝之事,何家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才敢准备动手。然而如今朝廷失了皇后与太子,复辟大祸近在眼前,这时节邵英再撒手人寰……沈栗想起太孙,就凭那个少年,能稳定局势吗? “皇上奉天承运,福泽深厚。如今不过一时病痛,好生修养自会龙体强健。皇上千万不可如此心神沮废,太孙殿下和天下万民都指望皇上呢。”沈栗道。 邵英有气无力道:“世间哪有不老不死的帝王呢?朕天天被人称作万岁,却不能真正万岁。可惜朕没有时间了,不能交给元瑞一个太平天下。” 邵英摇了摇手:“你将何家之事仔细说来。” 沈栗垂目:“武稼大人自十年前……” “骊爷爷要用什么,使人言语一声便罢,何劳您亲自过来?倒衬的小的们不懂事。”御膳房总管将一张老脸褶子叠褶子,笑成一朵菊花。 “得了吧您呐。”骊珠将总管的脸推远,扬了扬手中匣子:“看见没,万岁爷要用燕盏,要用杂家亲手熬出来的燕盏。” “圣眷哪,”总管酸溜溜道:“奴才在这御膳房中混了一辈子,论手艺敢拍着胸腹说天下无二,可皇上偏就认您这双手。啧啧,奴才是心里真是嫉妒得很哪。” 说着,总管还装模作样地揩揩眼角。 当面说出口的嫉妒便是奉承了。骊珠扯扯嘴角:“咱家没空跟你这猢狲磕牙,万岁爷可等着呢,还不快与杂家倒出炉灶?” “都准备好了。”总管一引手:“您往这边请。” 骊珠跟到里边,见这里僻静无人,家什、食材齐全,满意道:“还是老哥哥办事妥帖。” “得了,有您这句话,小的能再风光十年!”总管笑道:“小的还有差事,您老自便。” 总管恭敬退出来,转身便见徒弟在外头探头探脑。心中暗骂一声,快步走去扯着就走:“你个小东西,这就想攀权富贵了?也不称量称量自己的斤两!” 小徒弟歪着脖子叫疼:“我的爷爷,奴才连灶台都没上手呢,哪敢起这份心?奴才是想……” 小徒弟低声道:“爷爷,您就不看着点?皇上入口的东西,又是从咱们御膳房端出去,这万一……” “呦?猴崽子还有点心计,倒是个好材料。”总管照着徒弟脑门狠抽一下,低声道:“这宫中的道道多了!骊珠是不会害皇上的,不过他亲自动手……咱们不该看的不看。” 正教训着徒弟,忽见门口来了个小内监。 “给总管请安。奴才是尚衣监的派来寻骊珠爷爷的。”小内监低着头行礼,打袖子里掏银子:“原是皇上叫给太孙殿下做的鹿皮大氅,您知道,这主子亲口吩咐的物件不能依着老例子来。我们总管琢磨着问骊珠爷爷一声,请教请教皇上和太如今有什么喜好样子。” “你们总管倒是追得紧,都找到御膳房来了。”总管哼了一声,掂掂手中银子,踹了徒弟一脚:“去,往骊珠爷爷面前露露脸去。机灵点!” 徒弟欢天喜地去了。 “你说什么?”骊珠霎时面色铁青,将小内监拽到一边:“仔细地说!” 听完小内监叙述,骊珠沉默半晌,解下腰中玉佩赏下去:“回去找个僻静宫殿混几年再出来。” 回到御膳房中,总管的小徒弟殷勤道:“奴才不错眼儿地看着,绝对没人动过。” 骊珠心不在焉夸了一句好,打发人出去,望着灶上砂锅微微出神。 “朕很高兴。”听过了沈栗陈述,邵英忽然微笑道:“朕一直为和亲之事耿耿于怀,如今知道是被人有心算计,倒是令朕释然了些。” 被人算计便不是主动犯错,邵英心底的愧疚便能轻一些。 邵英喃喃道:“朕自谓一生兢兢业业,从没犯过大错,唯独和亲……” 唯独这一次,非但祸及百姓,还将他的儿女妻子甚至自己的健康填进去。若非此事,太子能顺利登基,太孙也不会在这个年纪便需仓促应对乱局。 “告诉史官,教他修史的时候要写清楚。朕宁愿是被人蒙蔽的蠢材,也不愿是利令智昏、愧对妻儿的浑人。”邵英道。 沈栗恭声应是:“这都是逆匪狡猾之故。皇上年少即随先帝征战四方,平定天下,登基以来视民若子,镇压反叛。我盛国如今堪称海清河晏,百姓富足,这都是皇上的功绩。些许瑕疵何必放在心上?皇上也太苛待自身。” 邵英长叹一声,心知若非自己被北狄称臣的诱饵吸引,何家也未必能得逞。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死亦难以瞑目。 “皇上,燕盏好了。”骊珠进来道。 “端上来吧。”邵英点点头,向沈栗道:“朕如今用不得硬食。这燕盏是博若国上进的,朕用着好,你也试试。今夜你是回不去的,咱们用边说。” 对沈栗来说,邵英赐宴算是常事。只是如今邵英将死,沈栗总牵挂那将来会兔死狗烹的忧虑,未免有些不安。抬头观看骊珠神色,见骊珠借着摆点心的时机对他使眼色,沈栗才稍稍定神。 骊珠承过先沈太妃的情,私底下对沈家颇为亲近。虽则这大太监一向忠于皇帝,但今日他既然坦然示意无碍,便说明这事情他确实插手过,而且是对沈栗有利的一面——他要沈家欠他人情。 沈栗低下头,不紧不慢地进食,心中暗暗思量。是什么要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儿来招揽沈家的人情? 见沈栗用了燕盏,邵英微露笑意。 “朕这个样子是难以亲自镇压叛逆了。何况只有在朕死后,那些虫豸才会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邵英喘息道:“你是太孙半师,日后要好生为他筹谋才是。” 第三百七十九章偏教疑心砸了脚 “臣唯恐庸短不逮,敢不尽心。”沈栗低声道:“皇上不要多思多虑,还请安心休养,必能转危为安。” 邵英未知可否,嘱咐道:“世家行事隐秘,朝上忠奸难辨,内阁众人与何宿共事多年,朕信不过他们。你等现下不要急于动手,朕给你留下密旨,待朕宾天之后,逆党尽数暴露之时,你协同慎之、才经武、黎佑镇压叛乱,务求一网打尽。” 骊珠捧过圣旨,沈栗郑重接过,叩拜道:“臣遵旨。” 邵英点头:“朕还有事,退安吧。” 骊珠引着沈栗出去,太孙一脸纳闷从屏风后头出来。皇祖父与沈栗所言并无需他回避之处,为什么要他隐藏起来? 邵英看着年轻的孙子,微笑问:“你觉着沈栗这人如何?” “沈师明达睿智,乃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太孙赞道。 邵英默然,良久方感叹道:“何止不可多得,此人若生在皇家,只怕就没你父亲和你什么事了。” 太孙愕然。 “通达、机敏、公正。”邵英垂目道:“这样的人是不世出的辅国能臣,若你父没有发生意外,将来君臣相得,必然迎来盛世。” 太孙迟疑道:“孙儿日后必会遵从沈师建议。” “便是这个。”邵英叹道:“沈栗留给你父亲是最合适的。而你年纪太小,没有当政的经验,不纳人言难以成事,但听得久了,只怕便要有主弱臣强之忧。” “那……孙儿到底是听还是不听?”太孙迷惑道。 “自然是要听的。”邵英笑道:“朕布局多年,便是要礼贤侯府帮你震慑群臣。沈家现下还是可信的。” “现下?”太孙奇道。 “江山不改,人心易变。”邵英漠然道:“沈家如今横跨文武,待朕死后,沈栗更要成为辅臣。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养出骄横之气,渐生异心。” “皇祖父是怕孙儿将来压制不住沈家。”太孙似懂非懂。 “朕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莫测人心。”邵英点头,忽盯着太孙道:“因此朕命人在方才那燕盏中放了毒药。” 太孙登时瞠目结舌。 “十余年后,沈栗便会慢慢虚弱病死。”邵英垂目道:“他少年时便有损耗心血之疾,故而不会引人怀疑……” 骊珠细声细气道:“皇上命奴才在燕盏中放入毒药,以求令大人在十余年后‘病亡’。当年湘王谋反时熹王殿下便用过此药。” 沈栗呆愣半晌,嘴角慢慢溢出苦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说邵英那种疑心泛滥的皇帝怎么能放心让礼贤侯府掌握如此大的权势。 真是好安排!十余年后,太孙至少二十七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是不需要辅臣们“指点”了。邵英是怕到时沈家栈恋权柄,不肯主动退隐,又担心太孙对付不了礼贤侯府,因此提前给沈栗准备下“好结局”。 沈栗病死,沈淳也年老体衰,太孙几道恩赐、嘉奖的旨意便可轻而易举地从沈家夺回权利。到时礼贤侯府还会感恩戴德。 见沈栗震惊一会儿,神情遍即恢复冷静,骊珠不禁暗暗赞了一声,轻笑道:“沈大人不必忧心,奴才并未放入毒药。” 沈栗目光闪了闪。 骊珠此举不但毁了邵英算计,教沈栗知道详情,就不怕激起沈家逆反之心吗?这可不像一辈子忠于邵英的总管太监会做出的事。 “多谢公公援手,在下无以为报。”沈栗试探道:“日后公公但有难事,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骊珠摇了摇手,轻声问:“沈大人今日从福榕寺回来,可曾遇到一人被撞死?” 沈栗一愣,点头道:“确有此事。” “那是杂家嫡嫡亲的侄孙,杂家满门不幸,如今就剩了这么一根独苗。”骊珠幽幽道:“沈大人猜,动手的是谁?” 沈栗心念电转。当时撞人的车夫哭天抢地,不似作假,但若是有心人下手,不动声色地教一辆车失控撞人也非难事。 “万岁爷这些天就觉着不好了,已经开始准备后事。”骊珠惨笑道:“像杂家这样的大太监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万岁爷宾天,要么殉死,要么去给万岁爷守陵。杂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没了主子,杂家这老太监活的也没意思,因此早就跟万岁爷说好了要去地下继续伺候他老人家。” “谁成想万岁爷还是不放心,竟担心杂家平日里或再不意间透漏了什么隐秘给我那侄孙……”骊珠恨道:“哪有那么巧的祸事?杂家一辈子也积累下些人脉,就是万岁爷命人动的手!” 沈栗微微恍然。皇宫规矩森严,难以互通消息,邵英只要在死前将骊珠拘在宫里,这杀人灭口的打算便不虞被他知道,却不料今日宫中正为丧事忙乱,竟教人将消息递进来。 邵英疑心一辈子,到底被疑心砸了脚。 “听说还是沈大人命人去找和尚救治,可惜那孩子福薄。”骊珠缓缓叹息:“杂家要随万岁爷去了,有件事要托付给您。” “公公请讲。”沈栗轻声道。 “那孩子有个外室,”骊珠怅然道:“他自己觉着藏得好,谁都不知道,杂家却是清楚的。那女人已经怀有身孕,咱家原还觉着不成体统要处置了,如今在那肚子里的却是我们家唯一的血脉。那女人势力好财不需管她,但孩子便要托付给沈大人派人照顾。” 沈栗点头:“公公只管放心。” “有沈大人这句话,杂家便没什么不放心的。”骊珠细细叮嘱:“杂家在糊涂巷子里藏了些东西,有记载朝中密事的账簿,便交给大人使用,余下财资一半给沈家,一半给了那孩子。若是男孩,将来只教他做个太平地主就是,若是女孩,请给她招赘。” “沈家不缺那点钱财,”沈栗摇头道:“公公救了我的命,只要那孩子将来不作奸犯科,在下定保他一世平安富裕。” 骊珠不敢久留,商量妥当便匆匆离去。只余沈栗捧着圣旨暗暗思量。太子一死,邵英果然要将沈家推向高崖,便连推沈家下去的日子也订好了。 沈栗心中郁郁,思量沈家退路,又惦记着何家复辟之事,一时难以成眠。三更鼓响,沈栗似睡非睡,忽殿外纷乱,有太监急急入内叫他:“沈大人,快,皇上宣召。” 沈栗认得是骊珠的徒弟,忙一咕噜起身。 那太监低声道:“皇上已宣了内阁大臣及各亲近宗室入内。” 沈栗心中一惊,这是要交待遗言的架势。 虽晚间看着邵英情况不好,沈栗也没料到他这么快便会病危。 所有的成年皇子都被大发出景阳,因此邵英床前只有太孙和一些年幼皇子。大臣们还算冷静,避在一厢的嫔妃们已是止不住哭泣。 见沈栗到来,大臣们心中微动。别人都是从宫外来,沈栗却是留宿宫中。皇帝弥留之际还不忘命人召他来,可见圣眷。如今眼看少帝临朝,沈栗又有半师之义,礼贤侯府将来要显赫至极。 邵英喘息道:“命沈栗迁文渊阁大学士。” 众臣连着宗室俱都震惊不已。 沈栗如今才三十七八,便要入阁了?刚说沈家要飞黄腾达,这不仅是飞黄腾达,简直是直达天际。 何宿脱口道:“皇上,沈栗过于年轻……” 邵英哼道:“他是因功升迁,因为他年轻,朕已经压了他好几年。难道如今朕临死了,还要落个赏罚不明的名声吗?” 何宿:“……” 大臣们惊奇地瞅着他:好胆!皇上临终时竟还敢出言驳斥,万一将皇上气死了……还真有不怕诛九族的? 何宿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何家密谋复辟,在何宿眼中,邵家眼看就要倾覆,心中自然便不甚敬畏皇帝。 在一干皇子大臣们惊异的眼神中,何宿终于找回理智:“微臣愚钝,皇上说的在理。沈大人任职多年积功累劳,原该升迁。微臣囿于陈规,一时误了。还请皇上恕罪。沈大人聪敏机变,入阁任事,正是人尽其才。” 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便教你做一日阁臣又如何? 为了解眼前之围,何宿索性赞同沈栗入阁。却没想到众人反而用更热烈的目光盯着他! 第三百八十章连丧 大臣们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知道以沈栗的才干和资历确实担得起一任阁臣,然而此人着实是太年轻了。年轻的让人有些……嫉恨。 皇帝的临终嘱咐,他们不敢出言反对,也暗地嘲笑何宿没头脑,但当何宿转而赞同那个末学后进入阁时,他们又不甘心。 众臣可不知道何宿想的是暂时为自己解围,他们只知道何宿本就是阁老,如今有内阁成员开口赞成,沈栗入阁便势不可挡。 “钱博彦。”邵英道。 “臣亦赞同。”别说钱博彦一向只做应声虫,便他稍有不愿,在已经有一位阁老投了赞成票时他也不会再出言阻拦。 众臣面面相觑。得,三言两语,沈栗这文渊阁大学士算是板上钉钉了。 邵英含笑道:“沈栗,不要让朕失望。” “臣定当尽心竭力。”沈栗叩拜道。 “好。”邵英转目看向太孙:“元瑞,朕这辈子最难以释怀的事便是北狄未平。你要记得,你父亲,皇祖母还有朕会早死都是北狄人害的,将来要为朕报仇!” “孙儿记……”太孙还未说完,邵英已溘然长逝。 “皇祖父!”太孙大哭。 “皇上!”四下哭声大作。 沈栗跟着哭了几声,然而想到邵英命骊珠给他下毒,便有些哭不出来。与一众大臣们不同,他对邵英更多是出于对王者的尊敬而非愚忠。 无论如何,邵英能不动声色地将权柄一点点从大臣手中抠出来,倒也算得上手段超凡。唯叹他这些年疑心越来越重,手段越来越趋于阴狠,以致于死后没有多少人能真心为他一哭。 好在大殿中“哀而不伤”的人多着,只要哭的响亮,也没人会有心指责哪个不够诚心。 一声闷响过后,有人叫道:“骊珠公公为皇上殉死了。”随即有内监匆匆过来将骊珠的尸体抬出去。 沈栗听旁边大臣低声嘟囔:“好歹也是行走宫中的大太监,要殉葬怎不知道找个僻静地方?偏死在皇上寝宫,莫说惊扰皇上英灵,便是惊着了太孙、皇子们也是罪过。” 大臣们对骊珠的死活漠然以待。帝前得势太监,皇帝在时要保持敬畏甚至奉承,皇帝死了便不入大臣的眼,反怪他死的不是地方。 沈栗垂目,骊珠多半是刻意的。这太监忠心邵英一辈子,最后却被主子杀了唯一的血脉亲人。邵英死了,他不敢不死,不能不死,但稍稍表示一点不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怕他这点小心思没人猜得出来。 轻叹一声,见钱博彦还没动静,沈栗频频给他使眼色。钱博彦愣了愣,方回过神来,起身上前叩拜太孙:“皇上龙御归天,太孙殿下不要哀毁过甚。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殿下早登御座,以安天下。” 太孙哭道:“皇祖父尸骨未寒,况吾年少才疏,怎敢承继大位。” 何宿双目微闪。 “殿下继位乃是皇上遗命,臣等敢不遵旨?还请殿下即刻继位,以慰皇上在天之灵。”沈栗高声道,随即大礼叩拜:“臣等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带头拜下去,众臣便跟着叩拜:“臣等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宿不甘不愿磕下头去,双眼滴溜溜乱转。他已官至阁老,原也无甚野心,无奈家里要造反,为了不被连坐入刑,他也只能跟着一起谋逆。 也罢!做邵家的大臣实在太憋屈,扶了何泽上位,恢复前朝制度,好歹过得自在。邵英已死,时机已到,自家也该准备动手了。 沈栗小心翼翼挡在新帝身前,虽说这位亲自动手行刺新君的可能不大,还是防着些好。 司礼监已过来催请大臣们往前殿哭灵,元瑞道:“沈师陪朕去换了孝衣。” 何宿一怔,反对道:“万岁,外臣不宜在宫中行走,这不合规矩。” “皇上就是规矩。”沈栗漠然道:“何大人,先帝尸骨未寒,您是要在先帝面前教训皇上吗?” 余下想要劝谏的大臣们紧紧闭上嘴。有什么事日后再说,先帝才刚合眼,皇上心气儿不顺,这时可不是谏言的好机会。 邵英这些年不遗余力打压臣子,如今朝中敢梗着脖子哭谏、死谏的人已经不多。何况又是在地位更替的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何宿深吸一口气:“皇上恕罪,微臣不敢。” 元瑞微微点头:“无妨,诸位臣工先行,朕随后就来。” 待众臣与嫔妃退去,元瑞才露出茫然神色。 不过一昼夜,父亲、皇祖父、皇祖母,连丧三位长辈,万里江山须臾便扣到自己肩上。元瑞年不过十七,又没经过大风浪,到此时还觉不真实。 “沈师,吾……朕该怎么办?”元瑞忐忑道。 “陛下不必担心,先帝已经为您安排好了。”沈栗柔声道。 沈栗随即陪着元瑞见了缁衣卫指挥使邢秋。 权利更替之际,缁衣卫指挥使往往同首领太监一般,随着地位更迭。 邢秋有妻有子,还没有如骊珠一般殉死的打算。好在他与沈栗熟,想借着这个关系在新帝面前留个好印象,保住自己的位置。 “逆贼这两天必然动手。还请邢大人费心,皇宫内外及各大臣府第上都要多加注意。”沈栗道。 邢秋忙不迭应下。像这种密谋案本是缁衣卫侦办重点,可惜这一遭偏不是他们发现,而是沈栗与武稼上报。这已经是缁衣卫无能的表现,若再出差错,便是新帝罢免他的好由头。 “陛下和沈……大人放心,微臣定当不遗余力诛杀叛党,绝不走脱半个贼人。”邢秋拍着胸脯道。 仔细算来,沈、邢两家上一辈还连着亲,沈栗算邢秋晚辈。邢秋倒是想尊他一声阁老,可惜这阁老面相太嫩,邢秋到底没能张开嘴,只好含糊一声大人。 “千万小心,不要走漏风声。”元瑞嘱咐。 邢秋点头:“微臣明白。” “还请陛下下旨,立即尊奉先太子为帝,尊太子妃为皇太后。”沈栗请道:“如今后宫无主,陛下也不好即令太孙妃殿下晋皇后位,还是请太后娘娘出面主持后宫吧。” 沈栗可以协助新帝震慑朝廷,但后宫的妃嫔们也要有人管束。太孙妃比元瑞还要小两岁,实在撑不起事。太子妃起码敢于下令杀人,地位又高,后宫还是托给她才能令人放心些。 元瑞醒悟道:“正是,朕须得立即下旨。” 太子妃昨日还是东宫女主人,今日便成了皇太后。她陪伴太子多年,知道如今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立即持了太后宝玺,往后宫主持诸事。尤其是各位太皇太妃,皇太后索性借着丧事将她们聚到一起,名为哭丧,实则保护。这都是各位王爷的亲母,若是在此役中出了意外,新帝可不好向他的皇叔们交代。 又是一日过去,前来哭丧的大臣及家眷精疲力倦出宫,预备翌日继续来哭。 宫门缓缓合拢,夜色渐浓,皇城内外暗流汹涌。 邢秋悄悄吩咐才茂:“大股叛匪有沈侯及令父领兵围剿,咱们缁衣卫只管盯好各官员府第不要被乱贼滋扰,或被拿了家眷威胁。仔细城门,不要走漏贼人。尤其是那个所谓前朝余孽,一定要连他妻儿都抓到,通房、丫头也不可放过,仔细查探他有没有外室子。另有趁乱上街闹事的,不论叛逆、百姓,一律杀了。” 才茂点头应是。逆谋案向来有错杀没放过,谁赶上谁倒霉。 邢秋想了想,低声道:“何家与礼贤侯府仇大了,多派些人保护沈家。虽他们家自有护院,但有帮忙的总不嫌多不是?” “放心吧,卑职保管给您办得妥帖。”才茂应道。 二人心中清楚,以沈栗的年纪和新帝对他的依赖,只要这人不犯错,早晚有他做首辅的一天。他们既然往日里与沈栗有些交情,便是天生的好运,不说如何巴结,只要将这点子情义维持好便是福气。 何家的宅院中一片黑暗,似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有凑近自己观察,才能发现这庭院中人头攒动。 “已经联络好了,”何密微微吐气,低声道:“子时便动手。” 第三百八十一章儿戏叛逆儿戏败 “放心吧,”武稼双目灼灼:“下官俱都安排妥当,今夜不会有人巡街。何公军令一下,麾下立即出发!” 何泽郑重道:“一切拜托武将军。” 何密默然。 武家并非前朝遗留下来的老世家,诸位家老心下都有些看不起。可惜这些年邵英看得太紧,各家虽也派了子弟投军,却难有出头的。看来看去,自己阵营中还是武稼升职最快,位子也最紧要。 自打身份被揭开后,便宜儿子何泽也生出疏离之心,较之何密青睐的人,倒是武稼更得他的心意。今日起事,也是执意要武稼参与。 “老夫与武将军同行。”何密到底不放心。带上一队侍卫,预备武稼但有异动便下手杀人。 何泽暗地翻了个白眼。何密安排的人手虽多,然而其中唯一有权打开宫门的便是武稼。这个好兄弟已经在私下里向他保证,待扫清宫闱之后,除非有他亲口下令,否则不会再放半个人入宫。到时何泽便可以凭这个与他那便宜老子谈条件了。 武稼看到何泽紧张的眼神,微微点头示意明白:“殿下静待好讯就是。”长臂一挥,率人离了何府。 子夜时分,从一声微不可闻的唿哨声开始,皇宫内外渐渐响起喊杀声。 玩闹一生的沈家六老爷沈沃教人从大库房中将老侯爷送给他、却从未得用的披挂扒拉出来,扫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大管家办事妥帖,小爷自己都没想过还有用它的一天,大管家也没忘了好生打理。” 沈沃已经得了金孙,仍腆脸自称小爷,大管家却仿若未闻,恭敬道:“当年老侯爷吩咐过,咱们府上便是衣衫虫蛀,金银告罄,这刀剑盔甲也不能生锈。” 沈沃满意道:“父亲素有大智慧,要么咱们侯府怎么就长盛不衰呢?” 沈梧紧张道:“六叔,府外已经有人围攻了,咱们快往前头去。” “不急,”沈沃不慌不忙道:“内院虽有大嫂掌事,却也不能没有男子镇宅,你且守着你祖母去。” 沈梧睁着两眼还待要说,沈沃一挥手,大管家立时带人一拥而上,将沈梧抬去何云院。 沈梧气急败坏,家宅有危,他作为世子怎么能与妇人们一起藏身内宅? 田氏老神在在道:“你是咱们家的承爵子,长辈们还在,哪能容你去前头冒险?过来陪老身打几圈叶子牌。” 沈梧:“……”我这里天翻地覆慨而慷,合着家里根本没把那些贼人当回事。 与沈梧同样感到郁闷的还有城外黑压压一片大军。都已经开到城下,约好的城门没开,手雷如雨般坠落。 以此作为信号,宫城内外不间断地响起爆炸声。 何泽端坐府中呆呆出神,下意识回避谋反失败的可能,只思量登基为帝后要如何处置沈家。若说何密一生念念不忘地便是扳倒邵家,何泽挂心的便是礼贤侯府,是……沈栗! 他没有受过所谓帝王教育,做了半生官也都是混日子,对权利争斗并无明确认识。只凭着一点懵懂感觉开始耍些小手段与便宜父亲争名夺利。相对的,沈栗和礼贤侯府对他的影响则更为清晰明确。沈栗才是他恨的咬牙切齿的人。 若事成后沈栗仍然活着,定要他尝尽缁衣卫衙门中的所有酷刑!何泽暗道:连他家人妻子都不放过。教他慢慢受罪,最后再拉到菜市口剐了,看他还如何得意。 何宿气喘吁吁闯进来时,何泽正笑得欢快。 “你还有心笑!”何宿睚呲欲裂,上前狠狠打了何泽一耳光。 何泽顿时愣住。 何家是个讲究“优雅”的人家,家法虽严却从不“上脸”,更别提自从他成了殿下后更是被人优待。这一巴掌却是他今生第一次被人拍在脸上。 固然心中瞬间愤怒异常,何泽好歹从何宿的神色中感觉出事态不好,捂着脸磕巴道:“叔父为何如此动怒?” “你那好兄弟武稼,”何宿喘息未平道:“正领着人围剿咱们府呢!” 何泽抖了抖嘴唇,目瞪口呆。 何宿悔不当初。复辟的名单里唯有武稼不是老世家,会用他,一则是这个人的位置要紧,可以唤开宫门;二则,也是何泽如今与家里离心,一定要“安插个心腹”。还没登基就想着争权,偏迷了眼信任武稼! “那……父亲呢?”何泽好歹记得何密与武稼同行。 “武稼能顺顺当当回来杀人,你说大兄如何了?”何宿冷笑,厉问:“你都与他说过什么?” 何泽两股战战,半晌不语。 “咱们家的密事,你都与他说了哪些?”何宿见了何泽神色,心知何泽绝没有与他那好兄弟保密,咬牙恨道:“你从来不肯听家里劝告,宁可相信一个外人……害了大兄性命!我何家好歹养你长大,如今事败,难道你能得好?” “逃!”何泽忽然道。 “什么?”何宿没有听清。 “逃啊!”何泽急道:“事到如今自然是逃命要紧,我的儿子们年纪轻轻,我得把他们带走,带走!” 顾不得怨恨武稼背叛,大叫一声,何泽狂奔而去。 何宿望着便宜侄儿的背影,似哭似笑:“你还做梦呢!完了,我何家完了,前朝老世家完了,我这个阁老完了,你也完了,完了哈哈哈!” 图谋多年,连阁老的位置都放弃,却不过儿戏般失败。 轰隆一声巨响,管家嚎哭而来:“大事不好,府门教人打开了。” 何宿收了泪,匆匆跑进祠堂。这里有早就堆好的木柴烧炭。一把火点燃,何宿望着先祖牌位喃喃道:“祖先在上,我何家还有何溪下落不明,想来是上天赐予一线生机,列祖列宗保佑,千万不要教咱们家断了香火。” 武稼率人肆意砍杀,有跑到祠堂与何宿一起焚死的也不急着阻拦。沈栗早有嘱咐,何家也就剩个藏书的居菱楼对百姓有益,只要不走脱贼人,不烧了居菱楼,皆无需畏首畏尾。 何泽却没有赴死的决心,抱着妻儿大哭不止,见了武稼破口大骂。他虽长于世家,却被何密刻意宠溺,骨子里是个无赖。平日还能勉强维持风度,大恐惧时难免便要露了原形。 武稼弹指敲了敲手中长刀。十余年军旅生涯也教他脱胎换骨,抛却了年少时清雅姿态,狞笑中自带了凶狠暴厉:“何泽,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年和亲之事是不是你挑唆颖王的?” “是父亲命我……”何泽不可思议道:“你就为这个,为了个女人?” “仅仅一个女人?公主高贵聪敏,哪是庸脂俗粉可比?”武稼怒道:“因为尚主事败,我家门落到何种境地?老子本可以梅妻鹤子富贵一生,我父亲兄弟本可以飞黄腾达仕途顺畅……都被你何家毁了!你们这些所谓世家就是阴损之事做的太多,倾覆了前朝,如今终于把自己作死了!” “宫中俱已肃清,才将军正与邢指挥使清缴城内,黎将军与郁偏将率人追击城外乱兵。”沈淳禀告道:“已经得到名单,前朝归附世家十六,反了十二,还请皇上下旨令各地剿灭逆臣。” 元瑞紧张道:“各地也有叛匪?”四处反旗,岂不是江山动摇? “何家倾覆,所谓前朝遗脉又已经落网,各地叛匪失却指挥,没有增援,更没了举兵的借口,已与一般山匪无异,皇上无需担忧。”沈栗轻声道:“只要皇上下令,各地卫所都能自己解决。” 元瑞松了口气:“就依沈师所言。唔,沈侯辛苦了。待诸事平定,朕要论功行赏。” “为皇上解忧乃是微臣本分,”沈淳恭敬道:“不敢邀赏。” 沈栗看了沈淳一眼,垂目道:“臣工们俱都担心皇上安危,如今已经聚集在前殿打探消息。还请皇上早升御座,以安百官之心。” “事不宜迟,这就升朝吧。”元瑞忙道。风雨飘摇之际,若不教臣子们见到皇帝,指不定又要有流言兴起。 沈栗献出的火药,在与北狄人、与湘王作战时俱都“节省着”,而此次镇压叛乱为了防止国都遭受太大破坏,却是敞开了用,因此战斗才会结束的那么快。 第三百八十二章中山狼 唯有一样不好,这被火药炸死的人较被刀枪杀伤的更没法看。元瑞又急着临朝,宫中未及打扫战场,一路走来,遍地残肢断臂。元瑞自幼养在深宫,既不似邵英般在千军万马中拼出来,又未如先太子邵威般巡视三晋,见识过大场面。好歹维持住帝王颜面,没有侧头闭目,捂鼻呕吐,却也吓得胆战心惊,两腿发软。 沈栗忙上前一步扶住,心中也叹这“景色”着实有些令人不适,然而新帝升朝的消息已经通报过去,此时再让元瑞回转是不行的。 感到元瑞手臂微微颤抖,半侧身体倚着自己,沈栗低声安抚:“殿下不必介怀,这些都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有先帝、先太子殿下保佑,才教将士们如此顺利剿灭叛匪。” 元瑞连连点头:“没错!他们惊扰了皇祖父和父皇的英灵才惹来雷霆震怒……” “便是如此,”沈栗微笑道:“不过是些宵小罢了,皇上何苦在意。还是升朝要紧。” 元瑞点头应是,眼睛却仍有意无意瞟向遍地尸体,后又悄悄打量沈淳父子;沈淳是战阵中杀出来的,像元瑞这么大时,早就拿着敌人的头颅领功了;沈栗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雨。这父子俩只顾着维护新帝安危,尸体虽然可怖,随侍的宫人们俱都畏畏缩缩,他二人领着侍卫脸色都没变。 元瑞见了微微垂目,害怕之余倒突然想起邵英临死前对礼贤侯府的忌惮。 沈栗当年从三晋到湘州杀贪官宰逆匪时元瑞还不知事,他皮相又好,处事又周全,在元瑞的心目中一向是个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故虽听说过这位半师的丰功伟绩,小太孙也只当故事,听到心神激荡处还忍不住拍案叫绝。 然而讲古中的事迹放在眼前时,太孙却只觉心惊。昨夜亲眼见沈栗一道道命令下去,宫中杀声四起,甚至沈栗还亲手持刀满面冷厉地劈死一个潜到殿中的内监!或许再过些年太孙也会转变为如同邵英一般冷漠看待死生的帝王,但如今他感谢之余偏在心里升起一丝丝不安。 皇祖父说的果然有理,沈家人如此……凶悍,忠心时自能护我万全,若是有朝一日生出异心,我却要怎生应对? 沈栗还不知元瑞的心思在这一路上已经完成了由需要被保护的皇储到思量忌惮大臣的帝王的转变,兀自仔细嘱咐元瑞随侍元瑞的太监们:“一会儿皇上升座,下官不能跟在身边护卫,诸位千万顾好皇上,须知此时叛乱还未彻底平息,要谨防刺客。” 昨夜竟教人潜入乾清宫,若非沈栗警醒,众人这会儿怕是已经给新帝殉葬了。正担心因伺候的不好被责罚,卯着劲儿要表现,沈栗说的又客气,内监们连胜应道:“沈阁老放心,奴才们俱都站在万岁爷身侧,若有刺客,咱们杀敌的本事不行,用性命给皇上挡挡刀剑却是义不容辞!” 被遍地尸体惊到的非止新帝,还有等在前殿的文武百官。武官还好,多是见了血的,文官们俱都目不忍睹。虽也有下令菜市口斩人的,却没见过如此凶残的场面。这里一个断手,那里一段小腿,和着满地鲜血,真真是尸山血海。 而众臣便眼睁睁看着沈栗扶持着新帝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上踏过来,走进大殿,踏上御阶,将新帝送上龙椅。 沈栗回身扫视殿中,观察众臣神色,以寻神色慌乱,内里藏奸者。却不料接触他目光的人俱都微微垂目,似有敬畏之意。 前夜众臣还嫌这新晋阁老太年轻,今日却再未有敢质疑者。 大臣们的消息一向很灵通,何况昨夜国都内喊杀声四起,破家灭门者不知凡几。方才在大殿中等待的时候,众人便打听出何家谋反,留在宫中保护新帝,居中调度镇压叛乱的人正是新任文渊阁大学士沈栗沈谦礼! 也就是说,今日皇城内外死的人都是沈栗出手令人斩杀的,昨夜得了护卫的官员府第也是沈栗令人保护的,而众臣在此过程中居然毫不知情。 细思恐极!这说明沈栗非但有杀人的决心,更有控制景阳的手段! 满地尸体还在此,谁敢触其锋锐? 在大臣们的神色中看不出端倪,沈栗也不心焦,不过防微杜渐罢了。依常理而言,逆臣理应都在昨夜起事时暴露,便是有一时脱网的,也应急着藏匿、逃亡,几乎没有继续混着来上朝的可能。何况又有何泽等人落网,在邢秋的手上,能坚持不开口的不多,起码何泽是抗不过的。 缓步走下御阶,回归班列,带着众臣一起叩拜新君:“臣等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瑞本还担心自己年幼,临朝第一天难免会有王公宗室及老资历大臣对他的决定提出质疑,尤其当此飘摇之际,自己临朝前夜还有人谋反。然而有沈栗替他震慑群臣,满朝文武老老实实,元瑞顺顺当当地结束了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次早朝,真正坐稳了皇位。 “退朝!沈师随朕来,有事同您商议。”新帝道。复辟之乱还未了结,没有沈栗,元瑞难以应付过来。 “微臣遵旨。”沈栗恭敬道。 望向沈栗背影,众臣心中感慨。新帝坐稳了皇位,沈栗又何尝不是坐稳了阁老之职?从今日起,他只等着钱博彦有朝一日老病致仕便是。不,凭新帝的信任和钱博彦那个面糕性子,沈淳偏又掌着兵,啧啧,沈栗如今已经是隐形首辅了。 匆匆回了乾清宫,沈栗还在紧张思量查缺补漏和善后事宜,元瑞眼前频频闪现的却是早朝时大臣们心不在焉瞄向沈栗的眼神。 还有十多年。元瑞想道:皇祖父说还有十多年沈师便会死。可……如果沈师在这十余年间就起了异心呢?朕该怎么办? “皇上可是在为逆谋案忧虑?”见元瑞神思不属,沈栗柔声安慰:“无需担心,大局尽在我们掌握中。再过几日,国都中风波便会平息。对了,礼部已经开始筹备皇上的登基大典了。” 提到登基大典,元瑞稍觉兴奋,然而面上仍有忧色。 沈栗询问地看向他。 “沈师,朕担心谋逆之事并不会是唯一一次。”元瑞低声道:“皇祖父在时,湘王便谋反,朕方才登基,世家又谋反……朕的才德及不上皇祖父,若是什么时候再有大臣欲壑难填起意谋反,却要朕如何应对?” 元瑞自觉这一问并无影射之处,却没考虑到沈栗是从小看他到大的老师。 沈栗教导元瑞十余年,每日里见他的时间并不比病弱的太子和忙碌的邵英少。对这个血统高贵的学生的一举一动都甚为了解,何况沈栗自十余岁起便往来东宫,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元瑞诚心求教,却不肯直视沈栗,只目光游移看着沈栗脚下,再结合他所说“大臣欲壑难填”……沈栗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这位新帝已经对他、对礼贤侯府起了提防之心! 同邵英一样,元瑞也“敢于”直接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不过邵英是凭借着他对权柄的掌握有恃无恐,而元瑞则是出于犹余稚嫩的惶惑。 沈栗一时只觉气血上冲,头脑中嗡嗡直响。多亏了连日来诸事忙乱,须得竭尽全力应对,沈栗早就疲乏已极,气色难看,才勉强没有在新帝面前露出端倪。 我亲手教出的孩子!从三四岁教到如今!沈栗木然想:哪怕他的祖父预谋杀下毒,我还在想着如何保全他的皇位! 一时竟觉脱力。 是了,邵英既然暗中下毒,又怎会不叮嘱他的孙子提防沈家?元瑞……他对我如今“中毒”一事应是知情的! 他知道我将来要死,却仍不放心。 倒要感谢这孩子的鲁莽,教我彻底认清局势——我知道防备邵英,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是帝王家的血脉? 他如今是皇帝了。 “不会的,”沈栗虚弱道:“微臣仍要讲皇上不必忧心,盖国朝初立一两代妄图谋反复辟者良多,然而日后会越来越少的。” 望着元瑞一脸求教神色,沈栗一时真有些要不管不顾掀桌子的念头。 第三百八十三章铜豌豆 沈栗耐心“安抚”新帝,亦或是要说服自己心中猛虎:“国朝初定时,前朝战乱时余毒尚在,亦有投机者妄图趁我朝立足未稳之际渔翁得利。然如今立国几十年,各地势力已经稳定,若有人图谋造反,重新分配权柄,则必将面临被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而百姓们犹记当年乱世苦楚,人心思定。” “无论权贵或庶民都不肯家国再陷入烽烟四起的境地。因而此次世家图谋复辟才会轻易失败,臣才有把握说各地能自行扑灭乱军。湘州叛乱时号称有三十万大军尚且一败涂地,世家筹谋政变也惨淡收场,这些足可杀一儆百,为后者鉴。” 元瑞心中一松:沈师自己都认为后来人谋反成功的机会甚微,可见礼贤侯府应无谋反之心。 “多谢沈师之诲,朕受教了。”元瑞微笑道:“朕年少无才,日后还需沈师多加指点。” “微臣不敢当皇上青眼,惶恐至极。”沈栗垂目道:“太祖皇帝功盖日月平定江山,先帝苦心孤诣造福天下,先太子英明仁德惩治贪官,故此才能留给陛下一个海清河晏的江山。这都是太祖太宗和先太子的功劳,还请陛下继承遗志,护佑黎民。这天下到底是有德者居之,前朝失道而失天下,我朝得道而得天下。只要不改初衷,我朝必将累世传承,百年千年万万年。” 元瑞满面恭敬:“学生谨记。” 沈栗躬身道:“陛下已登大宝,地位尊崇,日后万不可做如此态度,令臣无地自容也。” “欸,沈师非旁人。”元瑞哂然道。 沈栗强忍心中不适,与元瑞你来我往虚头巴脑奉承一场,只觉意兴阑珊实在无趣。好在随即便有人过来请示诸事安排,沈栗才得以解脱。 元瑞自觉危险度过,沈栗一时也无异心,皇祖父已经为他安排妥当,才放下连日来心惊胆战,不觉打起瞌睡。却不知自觉天衣无缝的试探已经泄露了狭窄心思,割断了沈栗对邵家最后一点忠诚之心。 邵英如在天有灵,怕是要跳出坟墓来殴死自己这蠢孙子!可惜,能震慑沈栗的邵英已经龙御归天,能对沈栗怀柔道情的太子也驾鹤西去,如今唯一能抑制沈栗心中奎怒的理由不过是“时局所限”而已。 旬月后,景阳已经过筛子般被扫荡了几遍,宫中更是清理出大批人。复辟之事逐渐平息,市井恢复繁华景象,然而推杯换盏间偶尔被悄悄提及的所谓密闻和菜市口那洗刷不掉的血迹无由教人心惊,道一声:“景阳不易居也。” 沈栗头昏脑涨回到府中。此时新帝赏赐的旨意已如流水般撒下来。依照新帝的意思,如今还留在位置上的官员们都是大浪淘沙后的忠臣,国丧期间不好大赏,金银布帛还是要有的。更有叛乱之夜被打破了家宅抢掠伤害的,朝廷也需补偿。至于平叛军士将领更要嘉奖。 旁人家不提,礼贤侯府沈栗居中调度论为首功,另有沈淳戍卫宫廷,也是大功。不但这父子两得了一大串虚衔赏赐以示荣宠,沈家子弟凡有出仕的也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 满府喜气洋洋,沈栗却只觉心烦意乱。倒头睡了一天缓过精神,找到沈淳:“父亲还在高兴呢,咱们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国丧期间,又有前朝余孽妄图造反,沈淳这些天看着面色沉重,然而心底确实兴奋不已。 他的年纪也慢慢上来,最爱的就是家门兴旺,子孙富贵。如今沈家已成为立国时的老勋贵中最为显赫的一家,沈淳自觉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虽然他连三代以前列祖列宗的名讳都搞不清楚。 若是别人兜头给他泼凉水,沈淳还要迟疑一下,然而沈栗从未与他打过诳语,“大祸临头”四个字霎时令沈淳心中一沉,带了儿子往书房去,“说罢。”沈淳深吸一口气:“出了什么事?” 沈栗默然半晌才道:“咱们家先前担心的事果然一语成谶,皇家容不下咱们礼贤府了。” “现在?”沈淳不可置信道。太孙刚刚登基立足未稳,正是需要沈家的时候,依沈淳与沈栗先前猜测,起码要等太孙年长些礼贤侯府才有可能面临这样的危机。 “先帝临终前……令骊珠公公在儿子饮食中下毒,幸而被骊珠公公换掉了。”沈栗望向沈淳苦笑道:“据说可令人十余年后慢慢虚弱病死,当初老熹王便曾用过。” 沈淳瞠目结舌。 老熹王当年曾帮着湘王与邵英争帝位,然而邵英登基后他便老实了。湘王谋反时老熹王担心受牵连,还带着全家跑来景阳居住以表忠心,邵英也宽容大度连连安抚,二人还上演了一出兄弟情深……老熹王年前正是因虚症病亡! 邵英竟然如此急不可耐! 沈淳倏地拍案而起。 自感觉出邵英想推沈家上悬崖,沈淳自谓已是步步小心退让。父子俩不但筹办军学释权,还严厉约束族中子弟不令作奸犯科。照他预想,邵英总该看出沈家的忠心,待太孙安稳了,自己便如年轻时一样早日请辞奉上军权便是。 哪料想忠心了一辈子,皇帝竟如此狠心屠戮沈家子孙,一点退路也不肯留。 先皇果然不是当年的先皇了。沈淳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当年能容他全身而退的邵英,早已变成心思狠辣,不,是狠毒的君王。 “倒要多谢姑祖母,为咱们家与骊珠公公结了段善缘,救了儿子一条命。”沈栗后怕道。 沈淳不禁想起当年沈太妃临终嘱咐:“……你要忠于他,但千万不要信他!” 闭了闭眼,沈淳虚弱道:“太孙也……” “新帝是知情的。”沈栗漠然道,继而冷笑:“那孩子还没有先帝的耐性呢!” 随即把元瑞那谋反之问叙述一遍。 沈淳只觉冷汗涔涔,低声道:“先帝提醒了他,他又无甚手段,难免更加心虚,也更为忌惮咱们家。” 说白了,便是皇帝无能,反而害怕大臣。 想到此处,沈淳长叹:“若是先太子能多撑几年便好了。” 若邵威登基为帝,沈栗才能正儿八经地做一回能臣干吏,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如今少帝登基,难免与大臣两头怕。 沈栗低声道:“新帝稚嫩,露了怯尚且不觉。然而他总有老成的一天,若将来想起这次问答,只怕他的猜忌便成了咱们家的罪名。何况十余年后,儿子难道真的去死?儿子不死,新帝没准儿还觉着咱们欺君呢。” 沈淳不觉骂了一声。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在沈淳心中元瑞如今就是个小昏君的胚子。为着一个昏君,教他亲儿子去死?教他沈家就此败落?啊呸! 是你们邵家对不起我沈家!皇帝也不行! 沈淳背着手来回踱步,气得直喘。 他对邵英的忠心里还夹杂了少年时同赴沙场的情义,故此当年邵英要权,他痛痛快快便交了。如今邵英已死,临死前还给他沈家安排好死期,沈淳对邵家的忠心便只剩下君臣之义。与沈淳有情义的邵英死了,与沈栗有情义的邵威死了,元瑞凭什么对礼贤侯府露出獠牙?君不密则失臣,元瑞无意间透露的倾向教沈淳彻底对他失望。 “你想怎么做?”沈淳发了凶性,红着眼问儿子。 若说沈淳对元瑞是臣子对君王的失望,沈栗的失望中更有被背叛的恼怒。 沈栗为自己儿子编的教材是元瑞先用,从小教到大的孩子,又是他一手保上帝位。固然是邵英作为亲祖父的影响更大,但元瑞的表现说明了他对沈栗殊无君臣恩义,也无半点师生之情。 才登基便知道忌惮臣子,日后只会盼着沈栗早死。 “民心思安,儿子不会做什么大不韪之事。”沈栗望着父亲紧张的面孔微笑道:“但既然我沈家步步退让无用,儿子索性进一步,做个实实在在的权臣!” “儿子不但要做权臣,还要为咱们家安排好出路。教咱们礼贤侯府成为响当当一颗铜豌豆,别说元瑞,便是元瑞的儿子孙子,哪个想动咱们家也要先崩了牙齿!” 第三百八十四章擅长的事 礼贤侯府乃是猎户出身,当年的确是太祖皇帝一手扶植起来,才得超品爵位。但这并不能作为邵家肆意谋害臣子的资本。 拼死拼活为你家征战沙场,先沈太妃对邵英还有抚养之恩,儿孙嫁娶、罢武修文都是小心翼翼猜测皇帝心思,临朝辅政步步思退。然而邵英祖孙仍不肯让沈家得以善终。 沈栗做事有耐性,然而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几代人卖命倒是这样下场,连自小受着忠君教育的沈淳都咬牙切齿,沈栗就更加忍不得。 邵英自认为安排周全,做到了极致——待十余年后礼贤侯府掌握的权柄足够对元瑞形成威胁时,沈栗的寿命也到头了——故而他是安安稳稳含笑而薨。却未料心腹骊珠到底因他的毒辣而背叛,自家的孙子又不争气露了马脚,而礼贤侯府,或者说沈栗所掌握的力量也远超他的预料。 说起来,读书出仕是沈栗穿越后才不得不选择的第二职业,他的老本行乃是从商。 他用小半生填满了盛国的国库,国人皆赞沈阁老通经济,只向“能臣”方面想,但没有人清楚,沈栗自己拥有多少财富。 礼贤侯府出自庶民,于今不过三代积累,沈家又不贪,能有多少钱呢? 呵呵。 对沈栗而言,他能适应这个时代,顺应这个时代,但心底却仍保持着前世的观念。他的心底从来就没有对邵家的愚忠,反而本能地防备皇帝这种生物。 打一开始,甚至在邵英还没怎么把礼贤侯府这个庶子放在心上时,沈栗便发觉礼贤侯府处境尴尬。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想着为自己积攒资本,预备皇帝一朝翻脸时好带着亲娘老子跑路。 在邵英的控制下,沈栗无法打着礼贤侯府的旗号不动声色地收拢人脉,但从建议承恩侯成立祺祥商团时,沈栗忽然认识到这才是自己擅长做的! 论权谋斗争,沈栗仍需费尽心机才能与这些古人抗衡;要攀科技树,沈栗的水平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赚钱的手段,他能甩当世人数个世纪! 而这时代的主流思想鄙视商人,对经济的力量也没有清晰概念。既然鄙视,便不重视;既不重视,暗地里做手脚的机会便多了。 “儿子从年轻时便开始与番商做生意,颇积累了些金钱,”沈栗静静道:“当年去兴办市舶司时,也暗中令人出海。对了,儿子在禺山夷民那里也有份子。嗯,这些年来儿子已占据了几座海岛。” 看着父亲惊异的脸,沈栗轻笑道:“这都是海外飞地,如今还不归我朝管辖。因而为了戍卫岛屿,应岛上居民要求,建立了几支军队……自保还是够的。” 沈淳好半天才捡起下巴。 “你……你那年所谓应番商要求乘船出海,便是安排你那几个岛屿去了?”沈淳不可思议道。 沈栗点点头:“隔着海洋,儿子不亲自去一趟不好控制。” 沈淳若有所思:“这些年不断有所谓望出国的稀罕东西过来,颇受我朝喜爱,只先帝不断派人探查皆无所获……” “不止如此。”沈栗眼中慢慢升起戾气,冷笑道:“这江山是邵家的,咱们到底没法和皇上讲理。不过,若咱们沈家落难,儿子还是有把握教户部好生喝一壶的!” 沈淳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为父只当自己生养出一个人杰,未料仍是小瞧了你。若是生于乱世……” 沈淳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儿子:若是生于乱世,这天下还有没有邵家的份儿? “所以,咱们礼贤府侯府沈家日后便伺机出海自立为王?”沈淳笑道。知道早有退路,心中的奎怒和慌乱便渐渐平息。 沈栗摇头:“咱们那些不知名讳的列祖列宗俱都埋在这片土地上,乘船出海不过暂做退路而已。”科技不够发达的古代,海岛生活并不那么美好。何况,避居海外,未免有做丧家之犬的嫌疑。沈栗为盛国也算尽心半生,单为皇帝的忌惮而逃走避让实在令人不甘心。 “儿子今日只不过是来提醒父亲皇上对咱们家的猜忌而已,也教父亲知道咱们家已有退路,不要因一时焦急进退失据。”沈栗说着,微微笑起来:“权利此生彼长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礼贤侯府根基还浅,但总有一日会令天下侧目。或许咱们父子两个看不到,且看宁哥儿、宣哥儿他们吧。” 沈淳呆愣愣看着儿子恭敬告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栗所指。深深呼吸,心跳渐渐剧烈起来。捂着胸口跑去祠堂,抱着老爹牌位默默祷祝一夜,天明时终于恢复平静,整理朝服,父子两携手上朝去。 是年新帝初立,改元承庆。 承庆二年,沈栗卸吏部侍郎职,迁吏部尚书。 承庆四年,帝得长子驰,首辅钱博彦告病还乡。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沈栗位晋首辅,总揽内阁事务。 承庆七年,帝晋封大皇子驰为太子,加授沈栗为太子太傅。 承庆八年,礼贤侯沈淳携武威武威将军才经武镇守景阳,首辅沈栗率四十万大军远征北狄,攻破王庭。呃,或者说沈栗率四十万大军用火药将北狄王庭犁了个遍。赞安各大汗甚至没能得到作为俘虏往景阳参加献俘的机会,连带所有子嗣全尸都落着。 赞安各夺位时将所有弟兄、叔伯杀的干净,沈栗又将他这一支铲除干净。狄人遭受重创,还失去了王族血脉,不得不北迁三千里,百年之内都没能恢复力量,盛国再无狄人犯边之忧。 这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大捷。 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平定天下,镇压叛乱,却始终没能解决外患。这一遭,沈栗非但令国人一雪集松之围的耻辱,还彻底赶跑了自前朝便屡屡入侵抢掠的狄人。 车篷上的铃铛叮咚作响,易薇亲手持壶为沈栗与武稼斟茶。 武稼束手束脚道:“公主身份尊贵,怎能做如此活计?” 易薇怔了怔,伸出一双手展示道:“能在草原上留得一条命,什么苦没吃过?倒是武将军,竟还将我当做公主呢。” 武稼喃喃道:“您天生尊贵,聪慧非常,便是经过些风雨,也神采依然。” 这人惦记易薇半辈子已成执念,能找到这位魂牵梦绕的女子已是心满意足,纵然多年过去,在他眼中,公主仍是当年美貌佳人。 沈栗垂目。皇家公主能在草原上活下来,何止是聪慧坚韧可以形容? “倒要感谢沈大人替我隐瞒身份。”易薇柔声道。 “公主既然无恙,却一直不肯还朝,想来自有苦衷。”沈栗微笑道。 易薇公主苦笑。她怎么敢回去? 身边只带着宋医女失落在草原上,一旦回朝,难免要面临“名节”的困扰。对朝廷而言,她就是个家国之耻的标志,死了比活着好。 而如今父母兄弟皆已亡故,她离开宫廷时侄子元瑞还小,能有什么亲情?亲老子都能把她送去北狄和亲,指着做皇帝的侄子过日子…… “公主堪称女中豪杰,可惜被公主的身份牵累。”沈栗柔声道:“如今做个‘凡人’可好?” 易薇怔了怔,含笑点头。 茶香四溢,两人都对如今沈栗架空皇帝的举动避而不谈。公主自觉已无资格,更无义务,沈栗也不会听她的。 沈栗施礼告退,一如当年谦恭。 易薇有些晃神,想起当年在东宫大殿前叫的那一声“沈栗”。 的确可惜,竟被公主身份牵累。如今我不是公主了,却已物是人非。年少时的倾慕从未说出口,沈栗也同李雁璇夫唱妇随携手一生。 转目望向武稼,这是个牵念自己半生,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易薇继承了邵英的理智,牵着宋医女的手,向武稼露出微笑。 沈栗稍稍亮了亮剑,终其一生,承庆帝都未敢动沈栗一指。登基时一缕恶念,令他此后都活在沈栗的阴影中。 承庆十九年,帝崩。沈栗乃扶幼主登基,改元承瑞。封肃国公。立其子沈宣为世子,后尚公主明晗。 承瑞二十六年,帝崩,无子,宗室操戈。 沈宣终得帝位,国号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