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把燃》作者:兔子撩月   文案:   【食用指南】前世今生文,主线现代都市,辅线民国。灵感源于《一把青》   【因缘际会X萍水相恋|极地飞行员X海洋馆美人鱼】   民国25年,16岁的小朱鱼站在白鹅潭的花艇上,听见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不由向天际望去。   她望见了她的意中人,驾驶着飞机,从天空俯冲而下,像一只飞鸟一般,掠过她的头顶后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云霄。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与她诀别,他不会再回来了。   但她不会知道,还会有下一次与他的重逢,虽然,那已经是下一个世纪的故事了。   ***   2020年,从美国归国的郭雁晖,在杭州西湖博物馆里遇见一个姑娘儿。   惊鸿一瞥间,他便懂了,什么叫一眼万年。   后来的后来,他们又在阿拉斯加相遇。   每当天空飘起雪,他看她总是很高兴。   他不会知道,那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开着飞机,为她下过一场倾城雪。   “爱你,本就是我的宿命。”   一句话简介:飞鸟和鱼的爱情   立意:爱与信仰可抵漫长岁月,无坚不摧,至死不渝。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阡(郭雁晖),朱萸(朱鱼)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廿四年 “一生太短,一瞬好长。……   *作者:兔子撩月 *   *第一稿:2021.1*   廿四年,廿四年,人人都道廿四年当是广州城灿灿生辉的好年头。   且看这珠江两岸,灯火煌煌,浮靡曳曳,花艇如织,欢歌不休。   且看这不夜之城,花筵酒家,赌坊烟馆,客似云来,笑语不止。   确是一副让人醉生梦死,宁愿让人把魂儿都赔掉了的盛世佳景。   但偏就她,爱极这一年,亦恨极这一年;尤其是因为迷信,更恨极了这个“四”字。   在这一年,她与他碰上,约莫已注定了,是逃不脱这个命中的死结的。   他在廿五年的伊始离去,走时晨光微熹,没有叫醒睡得正酣的她。   船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打圈儿,花艇也摇摇晃晃的。   他仰面,往窗外窥了一眼蛋青的天色,怕她睡得透不过气来,思忖间,并未抬手关严小窗。   信笺被风吹得翻飞,他压上了那枚分量不轻的鸽血红宝石鎏金戒指,定住了信笺的一角。   又看了她一眼,他替她掖好薄被还不作数,还将他的法兰绒夹克罩在了薄被上。   他俯身,最后吻了吻她眼角,一步三回头,终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案头的蜡烛燃尽,烛焰幽幽熄灭。灯花溅落在信笺上,掩去了他一些凌厉的字迹。   但依稀还能看得清楚寥寥数字——   【小鱼,待我重归日,再邀你与我一同直上云霄,遍览九州好风景。   我定不负约,亦不负你。   敬祝顺安   雁晖书】   小朱鱼明明睡着,并未见到郭阡走时的光景。但这画面已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过了数千遍,数万遍,仿佛她那时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   但她确信,他临走前,是好好看过她一眼的。这一眼,就注定永恒了。   若用数十载后,她在现世所听得的一句歌词来描述那一眼,那再恰当不过了——   “一生太短,一瞬好长。” 第2章 老戒指(1)【2020,杭州】 【现……   去和弟弟告别的那天早上,杭州应景地落了点蒙蒙细雨。   郭雁晖的刘海被濡湿了,又很快被孟续车里的暖风吹干了。   他在葬礼上一言不发地鞠躬,脸紧绷得看不出一点情感来,连眼角本来浅浅的笑纹都绷深了些。   送他去殡仪馆前,孟续建议,他应该藏点洋葱在掌心里,实在哭不出的时候还能用洋葱熏熏眼睛,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郭雁晖庆幸,他没有听孟续的馊主意。   葬礼上来了母亲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掐着他的手一顿哭,闹得他频频蹙眉。   他是想安慰点体己话的,但在美国待久了,人情不通达,张口闭口还忍不住冒出一串串洋文来。   想想还是算了吧,别吓着老太太们。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波不熟络的亲戚,哪晓得你方唱罢我登场。弟弟的前女友们和现女友接二连三来了,哭得梨花带雨的,让他脑子都要炸了。   要是他也跟着一齐哭了,这场面更守不牢了。   孟续接郭雁晖回来时,他整个人都疲了,瘫在车后座上,侧目望着窗外随车移动的树影。   孟续识相,没有和他说话,趁红灯的时候,给他丢了一包烟。   郭雁晖却没有打开烟盒,只问他:“开到哪里了?”   “南山路。”   孟续瞟了眼车载地图,告诉他。   心里却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很没必要。因为他自己早就说过,已经不怎么记得杭州了,更不记得杭州的路,妥妥就是“路痴”一枚,脑子里大概只有“西湖景区里”和“西湖景区外”这两个概念。   “我出去透口气儿。”   “哎,Claude,停下!这里不能下车!Claude!Claude!Claude!”   孟续反应过来时,郭雁晖已经跳下了车,消失不见了。   还顺手捎走了他丢的那包烟。   “Shit!”孟续重重骂了声。   ***   郭雁晖抽着烟,边漫无目地在街头瞎晃悠。   走走停停间,他途径中国美院,望见很多打扮时髦前卫的学生们从大门鱼贯而出。   都还是朝气蓬勃、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也不懂收敛。   有位摩登女郎停下脚步,望了他很久,似乎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他趁她没开口前,有意抬起左手,转了转小指上的银戒。   摩登女郎板起脸孔,扭头就走。   抽完了整包烟时,他溜达到了西湖博物馆。   他抬腕看了看表。闲逛了很久了,他本该叫孟续来接他回去了。但说不清的,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他走进了博物馆。   在买票时闹了点洋相。   孟续早就提醒过他回国前该开通一下支付宝,但他嫌麻烦,想就回来几天而已,根本不用多此一举,没管。   谁知,从兜里掏出一堆美元钞票和硬币时,他才发现,孟续说的也不全是馊主意。   尴尬地和售票员对视了一眼,他识趣收回了美元。   正想走时,售票员却叫住了他,将一张门票递给了他:“等等,先生,这张门票免费的,送给您。”   郭雁晖诧异:“免费?”   “上一位小姑娘儿买多了一张票,放在我们这儿了,说送给有缘人。您运道蛮好,刚好就是您。”   搁在平日里,郭雁晖是不会拿这张票的。   但今天的他,却鬼使神差地收了:“谢谢。”   “也没什么可谢我的,你倒该谢谢那位小姑娘儿。嗐,真是做好事不留名,连名字也没留一个。”售票员有点惋惜,感慨了一番,才想起催促郭雁晖,“快进去快进去,快到点了,过会儿就不放人了。”   郭雁晖又问了问她方向,才向检票口匆匆而去。   ***   许是迫近闭馆时分,整个博物馆空旷而安静。   馆里的第三展厅正在办展览。   郭雁晖一路走马观花,扫过乾隆西湖行宫图卷、古铜币、观音瓶……   东西都是好东西,只不过他这个外行,就晓得好,不晓得哪种好法,看得越来越困。   可惜了那位姑娘留给他的票,他想。   正打算抽身离开时,忽地,他眼前被什么闪了一下,不由停下脚步。   他好奇地走向光源所在的展示柜,低头望去。   是一枚足赤金戒指。   戒指折射出璀璨灿烈的光泽,映得整个展厅都熠熠闪光。   指环上金纹繁复,因为饱经岁月沧桑,有些氧化发暗。   戒指下有一行小字作简介:【1997年1月,重庆打捞队(长航集团下属单位)于打捞中山舰期间,一同打捞出此枚戒指。经专家鉴定,戒指约产于晚清至民国年间,价值不菲。戒指内壁錾刻“归杭”二字,推测戒指主人应为杭州籍贯。为庆祝抗战胜利75周年,特由武汉中山舰博物馆赠予杭州西湖博物馆,以彰“归杭”之意。】   郭雁晖弓起背,又朝下沉了几分,几乎要将脸贴在展示柜的玻璃上。   这是今天唯一一件让他能提起兴趣的文物。   他长得太高,再怎样弓背,也不能平视这枚戒指。   他索性蹲下身去看。   视线随着他蹲下身一同下移。眨眼间,他眼前变换,再出现的,却不只是戒指了。   隔着两重玻璃看过去,对面出现了一张素净温淡的脸,但不寡淡无味。柳眉细长,杏眼透亮,眼角眉梢都带着杭州那一份润泽的温婉。   他呼吸一滞。   心里有簇莽撞急促的火苗,突然蹿起,一把燃烧起来,让他热血穿身。   女孩并没有察觉郭雁晖赤|裸|裸的目光。她只是专注地盯着戒指,一会儿在笑,笑得黛眉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一会儿又落了几滴眼泪,黯然神伤。   郭雁晖从衣兜里翻出一包餐巾纸,正犹豫要不要递给女孩,却听到女孩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她的铃声是一首空灵的歌,他并不耳熟。   但歌名是什么不重要。他只是想看着她,他觉得一眼好像就能把她看到底,把她看到他心里去。   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听见铃声后,女孩略显仓皇,掏出手机,揿了一下静音键后,就转身快步离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郭雁晖起了追她的心思。正起身时,才发现腿已经蹲麻了,双腿一软,“咚”地一声直直撞向了展示柜。   展览厅内登时警铃大作。   郭雁晖捂着磕青了的额头,低咒了自己一句,晓得他又惹上新麻烦了。   ***   朱萸最近忘性很大,简直是健忘成性。   今天在西湖博物馆的售票处买完了票,她才想起前几天,她早就用微信订过一次票了。   “要不要帮你退啊,小姑娘儿?”售票员好心问她。   “不用了。”她双指一夹,夹起门票看了眼,又反扣回售票柜上,但拇指不经意擦过未干的油墨,在票边缘处留下了一个拇指印,“替我送给下一个有缘人吧,我免费请他。”   她并非不差钱,只是赶来博物馆时,辰光已经不早了。她时间很紧,不想浪费一分一秒。   她是直奔第三展厅的展览去的。或者说,她是直奔那只戒指去的。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只戒指。   这次展览不能拍照,她只能伫立在展览柜前,细细看它,想将它的模样刻进她心里去。   然后永生不忘。   看得正入神时,《飞鸟与鱼》的铃声响起。   她拿出手机,低头瞟了一眼,看清是小安后,疾步跑出了展厅。   走到走廊里,她才敢接起:“喂,小安,怎么了?”   其实话语里带了点恼意,听起来刺刺的。这个时候,她不想任何人打搅她,哪怕是和她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闺蜜小安。   “姐们儿,给你接了一美差儿。”小安现在已经是标准的北京大妞了,一口京腔,“有个剧组,女主角差一替身儿,我推荐了你,导演今天和我说,定了,就你了!赶紧去办美签,这次人家可是要去美国阿拉斯加取景的!”   “你傻啦?我又不会演戏,推荐我干吗?”   “嗨,这不巧了吗?这部戏呢,最后有几场重头戏,要拍女主角去北极圈冰潜。你每天不就在杭州海底世界里泡着,扮美人鱼吗?在海洋馆泡着也是泡,去北极圈泡着也是泡,还不如选个钱多的呢。我把你平常上班的表演视频给导演看了,导演拍板,说你肯定没问题!”   朱萸拧眉:“北极圈?”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连串尖锐警铃声,吵得朱萸听不见小安在说什么。   她又跑了几步,换到更安静的地方:“刚有点吵,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报酬丰厚,机票全免,食宿全包,安全有保障,你别担心。诶,对了,你不是老早就想攒钱去美国玩一玩了吗?你替身的戏份,快的话,一两天就能拍完,你还能顺便在美国旅游一趟。这种好事,真的想都不用多想,你赶紧签合同吧,合同我发你邮箱了。”   朱萸还在犹豫:“他们什么时候要去美国?”   “就下个月走啊。这戏因为投资商的问题,耽搁好久了,现在好不容易搞定投资商了,导演急得不行。记住啊,美签能走快速通道就走快速通道,别怕花钱,剧组全包。”   “12月?去北极圈冰潜?……认真的?”   “嘿呀,这你真不用担心,保暖措施剧组一定会做到位的。”小安急了,提高了音调,“要不是这次的替身一定要会潜水,你以为这种好事能轮上你?你先赶紧给我看合同,导演还等我的信呢。”   朱萸切小手机的通话窗口,转到邮箱,打开了邮件里的合同附件。   她草草看了几眼,数了数薪酬一栏的数字。   后面跟着5个0。   她揉揉眼,又数了一遍。   的确是5个,没看重影。   朱萸倒吸一口冷气,像只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叫嚷起来:“我我我可以的!小安,快告诉导演,选我!选我!我现在就签!”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嗳,你个钻钱眼里儿的小财迷。”小安笑叹。 第3章 老戒指(2)【1935,广州】 【民……   “你个钻钱眼里的小财迷!你脑西搭牢,鬼迷心窍啦!这种偏门财也敢捞!你,你,你啊……”   16岁的小朱鱼耷拉着脑袋,忍不了阿翠姐的数落,为自己辩驳道:“这怎的能叫偏门财呢?我这是积善行德……”   “积哪门子的善?行哪门子的德,啊?”阿翠姐恨不得用食指在朱鱼的脑门上点出个窟窿来,“都是个大姑娘了,什么事做不得,什么事能躲就躲,现在还拎不清?捞尸这么晦气的事,你看看整个白鹅潭,除了你个没心眼儿的,谁还敢沾?”   阿翠姐一把吴侬小嗓尖细得很。平日撒起娇起来是要那些男人的命,骂起人来就该是要她的命了。   朱鱼被她点得快站不稳了,只好做小伏低:“好啦好啦,阿翠姐,我晓得啦。不过你放心好啦,我船上坐着洪圣大王,晦气不敢来找我的。”   她向身后指了指那尊每日吃她香火的洪圣大王像:“喏,在那儿呢。”   香烟缭绕中,洪圣大王面无表情地安坐在花艇里的神龛里,仿佛也不是很认同小朱鱼的话。   阿翠姐听了,更是气结:“洪圣大王要是有用,你姆妈会被骗到白鹅潭?你会被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要再像你姆妈一样缺心眼,别说洪圣大王,就连如来佛祖下凡都保佑不了你!”   朱鱼晓得她在说气话,但心还是向下沉了沉。她垂眸,盯着自己脚尖,轻轻纠正道:“阿翠姐……我姆妈没有丢下我,是我自己拿的主意,要留下的。”   阿翠姐也自知话说重了,重重叹气,将瘦弱的朱鱼揽到怀里:“你别怨我话说得难听,你姆妈走之前,我也是在洪圣大王前起誓过的,定会看顾好你的。”   “我晓得,阿翠姐。”朱鱼最听不得这种话了,嘴上终究服软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多少法币金条都不干,你放心好啦。”   心里却暗想,下次有这种好事,一定要支开阿翠姐,不教她晓得。   “乖孩子,”阿翠姐拂开朱鱼额前的碎发,揉揉朱鱼红红的脑门儿,“乖孩子。”   二人说话间,她们各自的花艇停落在白鹅潭上,随风摇晃,涟漪荡漾。两只船的船尖对船尖,动不动吻在一起。   两人身后一大片黑压压的花艇各停各的,像烟鬼里的一口烂牙,乱得毫无道理。   但乱也有乱的章法。   沿岸那圈停着的,一字排开的六蓬船,多半都是出来接客的。靓女们穿着浓艳旗袍,在船头轻摇团扇,向岸上各怀鬼胎的男人们抛媚眼、使眼色,有意无意地变换坐姿,露出曼妙诱人的曲线。   她们手下的拉客仔站在岸边,吆喝着“五毫一晚”,在岸上招揽嫖客。   而朱鱼和小翠姐的花艇停在稍里一点的位置。小翠姐也要接客,而她也要卖粥。   她们的花艇旁,停着疍家女们的船。   疍家女是广州城里土生土长的水上人家。因为长期呆在船上,连脚长得也跟陆上的人不似一般模样。入夜时分,疍家女的花艇便在尾部插上了写着“粥”的黄旗,用竹竿撑着竹篮给岸边或是船上的客人们送艇仔粥换钱。   朱鱼有样学样,学疍家女在头上包上狗牙毡布,将黑发结成五绞长辫,穿上普兰色的斜襟衣服,也学她们那样做生意。   不过,她的业务范围宽广许多,卖艇仔粥、卖田螺、卖水果饼食、租唱片……偶尔她也做个“倒爷”,从小翠姐的洋人恩客里收点稀奇玩意儿,再倒腾给其他船上的客人们。   今日早上那种“捞尸”的美差儿,是她最梦寐以求的,因为给钱最爽利、也最大方。   白鹅潭的晚上,在温柔乡喝醉了的嫖客们,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小心的,会失足从船上跌落到江里去,隔日他们的衣服会飘到江面上,预示主人已经惨遭不幸。为了让这些倒霉的嫖客能够入土为安,收到信的亲眷们,总会立马赶到,出重金求人下水捞尸。   这是好事,也是晦气事,愿意做的人并不多。   但朱鱼并不忌讳,因为她不怕鬼,觉得鬼远没有人可怕。   她想捞尸赚钱很久了。可惜之前遇着的,都是壮实的嫖客,她料想自己应该捞不动的,也不逞能。偏巧听说今早死的那个嫖客大烟吸多了,瘦得皮包骨,又没人敢接活儿,她才自告奋勇,下水去找尸体。   钱是赚着了,也少不了听阿翠姐一顿数落。   不过阿翠姐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护着她。   替朱鱼揉完了额头,阿翠姐尖细的嗓音软塌下来,又似春水一般柔:“快把湿衣服脱下来,赶紧去洗洗,你——”   阿翠姐还没叮嘱完,只听得一声震天响,花艇不知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个大马趴。辛亏朱鱼眼疾手快,堪堪好扶住了她。   “搞什么花头呢!”   阿翠姐气冲冲跑出船舱,朱鱼急忙跟在她身后,不顾身上的湿衣,想去看看是怎的一回事。   两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一位小姐正双手叉腰站在岸上,指使着身旁的仆从们用十几根细长的竹竿夹住了她们身旁的花艇——也正是刚刚失控撞向她们花艇的罪魁祸首。   那位小姐一看就是矜贵出身的。她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暗青花纹理的高开叉旗袍,蹬着一双尖头小高跟,烫着最摩登的爱司头,浓密的乌发统统挽在耳后,卷了松垮的小鬈,也衬得她的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更为圆润。她容貌俏丽,圆眼一瞪,光叉腰不说话,也显得非常盛气凌人了:“给我拖住这条船,把它给我拖上岸!”   “好靓的一位密斯!”朱鱼朝阿翠姐小声咕哝,踮起脚又看了看那位小姐的脸,突然明白过来,“是乔家的三小姐罢?她身后那个不是阿恒么,在乔公馆做事,老喜欢来找小媛姐。”   小媛姐,是她们都认识的另一位艇妓。   而朱鱼提到的乔家,在广州城声名烜赫。乔家老爷乔嘉祯,是现任的广东省银行行长。乔嘉祯是从美国归国的华侨,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女儿是老幺,唤作乔蕙琪。   应该就是现下,眼前这位大闹白鹅潭的密斯了。   乔蕙琪细眉蹙起,粉白的漂亮脸蛋儿涨得通红。她见仆从们笨手笨脚,半天都没将花艇挪腾上岸,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推开仆从,亲手夺了竹竿,往花艇的船舱里捅去。   她将名门淑女的做派都抛之脑后,泼妇骂街般,用白话叫嚣:“郭阡,你个死扑街!你给我死出来!死出来呀!”   “乔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骇死我了。郭阡是哪个啊?我不认得的呀。”   竹竿被一只纤纤玉手扶住,婉转悠扬的女声先飘出帘外,朱鱼和阿翠姐才看见浓妆艳抹的小媛姐西施捧心一样捂着胸口,施施然走了出来。   小媛姐讲上海话,比阿翠姐的声音更娇柔。她一副受惊且不知情的表情,让人轻易便信了她的话:“这船上就我一个人,没什么锅,也没什么钳。乔小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   乔蕙琪握住竹竿一挑,将小媛姐甩在地上,朝着她腿肚狠狠抽了一竿:“你再敢同我讲大话!让他给我死出来!”   小媛姐惨叫了一声,朱鱼听着不忿。   眼见乔蕙琪又要抽小媛姐一竿,朱鱼刚想从自己的花艇跳过去阻拦,却被阿翠姐拉住:“莫要多管闲事。”   小媛姐又被抽了一下,朱鱼按捺不住了,正想挣开阿翠姐,拦住乔蕙琪的第三竿,却听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淡淡问道:“阿嫂,你在寻我?”   朱鱼顿了顿,抬眼望去。   白鹅潭此时江风正盛,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不经意用手胡乱拂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墨浓的眉上翘,但眉尾却锋利似剑锋,更衬得五官都有刀削般的凌厉态势。   他穿着朱鱼从未见过的新式军绿短夹克,插着兜,懒散地斜倚在舱门旁。斜阳落在他肩上,镀了一层蒙蒙亮的浅淡光晕。他偏头躲开光,用铮亮的皮鞋踩住了乔蕙琪的竹竿,黑亮的眼睛半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向乔蕙琪,有说不出的戏谑与嘲弄:“你晓得的,我听不懂白话,刚那会儿,没听见你在喊我的名。你寻我作什么?”   想必,这就是乔蕙琪要寻的郭阡了。   “郭阡!你还敢来问我!”乔蕙琪扔了竹竿,委屈地改用国语骂他,“你……你明明同我说过,今生只我一人了!我早告诉过你,我眼里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大白天的,你就敢上这贱胚子的船!你这样,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只你一人?”郭阡笑了,从兜中变戏法一样掏出泛着银辉的打火机和雪茄。   火光一瞬亮起,倒映在他的黑眸里闪烁。他双指夹着雪茄,用另一只手挡风,将雪茄借火点燃,眉眼还是在笑:“我不记得,我曾说过这种蠢话了。若是有,定然是醉话了。阿嫂,你也晓得我这个醉鬼从未有过什么清醒的时候。我今日不过想借小媛姐的船渡个江而已,你若再来无理取闹,欺负一个弱女子,就很没趣了。”   “我才不是你阿嫂!”乔蕙琪竖起纤指,亮出她无名指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这是你那夜送我的,你忘了么?你说送给我,就定了我的一辈子,谁也拿不走了!郭阡,你欺负人,你讲大话诓我!”   “我都同你说了,我那日醉了。男人的话本就不可信,更何况醉话?”郭阡移开了踩在竹竿上的脚,俯身将小媛姐扶起来,“若说真心话,我心底只有一句真心话想问你。阿嫂,你想何时去祭我哥哥?他落葬时你未到,头七时也未到,末七总该去他坟前敬柱香罢?”   “他到底是哪个啊?”好奇的朱鱼压低声问一旁的阿翠姐,“竟敢这么同乔小姐讲话?”   “咳,他居然又回广州城了?”阿翠姐冷然叮咛朱鱼,“记住这张脸,以后见了他便绕道走。他若折腾起来,是能将广州城的天都捅破的。他是你沾不得、惹不起的,你可放机灵点,千万离他远远儿的。” 第4章 老戒指(3)【1935,广州】 【民……   “他是……是郭家的少爷啊?”朱鱼顺着他的姓氏猜,毕竟广州城只有一个敢与乔家平起平坐的郭家,“我只见过郭公馆的两位少爷一位小姐,这位倒是面生得很。”   这样一想,朱鱼便懂了他为何要唤乔蕙琪阿嫂。   郭家以盐业起家,后又涉足银业、纺织业、饮料业等各类产业。郭老爷郭景焕年纪轻轻时便当上了信瑞银号的掌柜,现时已是广州的总商会主席。郭景焕也育有二子一女,长子郭蔚榕,二女郭蔚槿,幼子郭蔚楠。   郭乔两家是世交,郭蔚榕和乔蕙琪幼年便已结识,自幼青梅竹马。郭蔚榕17岁时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经济系。他动身去北平前,曾与乔蕙琪订婚并约定,学成后,他便回广州城寻个差事,两人就在广州城成婚。   乔蕙琪信了,痴痴留在广州等他。好不容易捱到郭蔚榕21岁毕业那年,她满心以为会等来郭蔚榕,最后等到的却是郭蔚榕的一纸退婚信。郭蔚榕在信里说,临近毕业之时,笕桥中央航校的招生组恰巧到了北平招收学员。他那时已决意投笔从戎,报考之后很快获得录取,马上就要动身去杭州笕桥。这一走,他也不知何时能再回广州城。他不想耽误乔蕙琪,便写信恳求退婚。   其后的事,小媛姐听阿恒说过,朱鱼又从小媛姐听来了二手消息。郭蔚榕不仅给乔蕙琪寄了退婚信,还各给郭老爷和乔老爷寄去了一封信,将自己要去杭州的事告诉了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郭家也炸开了锅。郭公馆闹得最乱的时候,乔老爷带信上门,扬言要退婚。   但这婚还是没能退成。   乔蕙琪连夜赶去杭州找郭蔚榕。两人在杭州谈了什么不从得知,最后郭乔两家又接到了二人发的一封电报,说是郭蔚榕又反悔,不愿退婚了。而乔蕙琪在电报里,也同乔老爷直言,若是乔老爷不同意她嫁给郭蔚榕,还是执意要与郭家退婚,那她就与他断绝父女关系,在杭州留着陪郭蔚榕一道儿。   乔老爷最是疼爱这个幺女,只得同意,叫人先接乔蕙琪回广州城。   不曾想,一年不到,郭蔚榕就回到了广州城——但那是一个永远长眠不醒的郭蔚榕,而不再是那位会说会笑、朝气蓬勃的西关大少。   廿四年十月,郭蔚榕在练习单独飞行时,飞机出了故障。他从空中迫降,掉落在六和塔旁边的钱塘江里,最终不幸殒命。   广州城都为这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郭大少爷深感惋惜。郭家为郭蔚榕举办葬礼时,不少与他素昧平生的市民都前去鞠躬,送花致敬。   但这些人里,唯独缺了他的未婚妻,乔蕙琪。   乔蕙琪得知他出事后,竟像无事人一般,照常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日日出入舞厅、电影院与咖啡馆,往往手里还都挽着一位帅气的靓男,有时甚至还是金发碧眼的英俊洋人。仿佛丢了性命的那个不是郭蔚榕,而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至于乔蕙琪又怎会和郭阡有纠葛,这就是朱鱼不得而知的了。   “讲起来,名头上算是郭家排行老二的儿子,可惜郭公馆都没人想叫他一声郭三少的。”阿翠姐嗤笑,“据说是郭会长去杭州休养时,和舞女生的种,开始都不敢让郭太太晓得。三年前,他母亲在杭州城过世,他被郭会长派人从杭州领回来,来过一趟广州城的。那时你不在,自然不晓得他的厉害。”   朱鱼心想:难怪郭阡像她一样,一口杭州腔调的儿化音,也听不懂白话呢。   “怎的一个厉害法儿?”   “这位郭三少呀,初到广州,第一个去的竟不是郭公馆,而是翟家新开的番摊馆。他与翟四少对赌了三局。第一局,他输掉身上所带的所有钞票和金条。第二局,他输掉了他在杭州城的地契和房契。第三局——”   阿翠姐刚想说第三局,却听岸上的乔蕙琪忽然失控,向郭阡厉声叱骂道:“郭蔚榕他死的好,死的妙!他淹死在杭州,是他活该,是他自找的!是他亲口同我说过,若他死了,让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他这样一个人,之前怎样过日子,日后也理应如此。”   郭阡唇角的笑容顷刻凝滞,乔蕙琪却也冷笑起来:“你从法国跑回广州来,使劲浑身解数来讨我欢心,原是要在今日故意羞辱我,好为郭蔚榕鸣不平?郭阡,你没资格喊我阿嫂,更没资格替你哥哥叫冤!你给我弄清楚,从始至终,是他负我,不是我负他!”   相较于乔慧琪的失态,郭阡云淡风轻,捻了捻烟灰:“你手上这枚戒指,并非我买的,是你口中那个负心汉郭蔚榕,叫我在法国一家拍卖行替他拍下的。”   他又从容吸了一口雪茄后,吐出一个烟圈,随风即散:“你说得不错,我不像郭蔚榕,我这人小气,最是记仇,就看不得你这样忘情负义的人过快活日子。你既敢玩弄郭蔚榕于鼓掌,你做过的事,我为何就做不得?我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但做人做事向来恩怨分明,若不是你先羞辱的郭蔚榕,我非但不会来找你麻烦,还会一辈子把你当我阿嫂那般敬重。”   “而我从法国回来,本不是为了羞辱你,只是为了替郭蔚榕这个蠢货把这枚戒指送到你手里。”   他停了一停,又从夹克里掏出一封信,双指在鹅黄信封上弹了一记,发出闷响:“还有这封他最后留给你的信。但我想,即便我带来,你也不会看了。”   “我不替这个蠢货叫冤叫屈,我只有一句话奉劝你——乔三小姐,从今日起,在广州城,你同你的那群摇尾狗最好是避着我走。否则,倘若惹得我心里不痛快了,一个不留神打死了他们,这人命官司可不仅要算在我郭阡头上,也要算在你同你们乔家头上。”   旁观的朱鱼轻“啧”了一声,但阿翠姐倒是见怪不怪般,抱着手,继续说完刚未说完的话:“这第三局,郭阡不仅把前两局输的东西全都赢了回来,还赢了翟四少一架飞机。这可是广州城唯一一架私人飞机啊,翟四少自然不服。于是,他们又加了一局。郭阡押上了前三局赢来的所有东西,而翟四少也押上了他整副家当。最后,还是郭阡侥幸赢了。翟四少面如土色,自知无法和家里交代,差点撞墙自杀,辛亏被仆从拦下。郭阡最后倒也没真要他的家当,只是要了教他飞行的那位教练员。   等他回到郭公馆,郭会长因为他得罪了翟家,大发雷霆,执意让他送回送私人飞机。郭阡嘴上答应得好,却私藏起了飞机。他向教练员偷偷学了一周飞行后,一个人开着飞机,边在广州城天上飞,边往地下扔从家里偷来的美钞。他把广州城搅得人仰马翻,趁众人抢钱大乱时,自己趁乱溜回了杭州。”   “他也会开飞机呀?”   朱鱼瞟了一眼僵持不下的郭阡和乔蕙琪,还想再向阿翠姐多问些事时,突然睁大了眼。   她眼睁睁看着乔蕙琪将那枚价值不菲的宝石戒指从无名指上摘下,不管不顾抛向江中:“什么狗屁戒指,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留着给郭蔚榕陪葬去!”   戒指“扑通”落在郭阡身后,在江面砸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沉入水中。   很快江面便归于平静。   郭阡定定看着戒指乔蕙琪得意的神色,夹着雪茄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脸好像也被江风吹僵了些。   他朝乔蕙琪不甘示弱地冷冷笑了一声,踩灭了还未抽完的雪茄,对周围船上围观的众人高喊道:“谁人今日替我捞起这枚戒指,我定重重有赏!我郭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场诸位,皆可作证!”   语罢,他率先脱了外套,从花艇上纵身一跃,跳入水中,去寻戒指去了。   “嗳,这混世魔王,天降瘟神,即便是全广州城的败家子二世祖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人怄死人的本事强。上次搅乱了整个广州城,气病了他父亲,这次又来祸害乔小姐。所以说呀,这种人啊,你可千万招惹不得的。小鱼儿,听清楚了吗?”   阿翠姐语重心长教导朱鱼,却迟迟没听见朱鱼的回应。   她这才觉得不对劲,侧转过身,才发现早已不见朱鱼踪迹。   “小鱼儿,你哪儿去了?小鱼儿?”   阿翠姐惊慌失措地嚷嚷她的名字,却听身后传来响亮的砸水声。   她急忙转身,只见朱鱼猛一扎子,扎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她顿时隐没不见。   “小鱼儿,你给我回来呀!快给我回来呀!”   ……   “小姐,小姐,醒一醒,我们要闭馆了。”   西湖博物馆里的放映厅里,朱萸从逼真的清明梦里乍然惊醒。   再睁眼时,浮生若梦,前尘往事尽数散去。   戚戚已恍然隔世。   她定了定神,才懵然地看着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指了指身后的挂钟,礼貌对她又重复一遍:“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要闭馆清场了。”   刚才接完了小安的电话,朱萸有点疲惫,走进了身旁的放映厅。   她本是想在放映厅里静坐一会儿。却没想到,在放映厅昏黄光线的里,还有平淡如水的旁白声催眠下,她居然直接睡死过去了?   真是丢死人了。   她羞红了脸,无地自容地拎起手包,正想要仓皇逃离时,才发现一个问题——   她身上怎么多盖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外套?   她攥起那件风衣,扫了一眼,更感到迷惑。   那是一件Burberry男款风衣,价格应该极其昂贵,就算是马大哈,也不可能会把衣服就这样忘在这里。   工作人员看出了她的疑惑,问她:“这衣服应该是您男朋友留给您的吧?我看他刚穿着这件风衣进来的。”   “男朋友?”朱萸更匪夷所思了,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不会的吧,我一个人来的,也没男朋友。”   “是么?”这次轮到工作人员奇怪了,“可刚有个小伙子,在你身旁的位置坐了好久。他好像想要对你说些什么,但是不忍心叫醒你,最后留了这件外套给你,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   朱萸微微张唇,望向手里的风衣,更加迷惘了。 第5章 老戒指(4)【2020,杭州】 【现……   趁红灯的间隙,孟续刹住车,从后视镜打量坐在后排的郭雁晖。   他额头上的乌青淤痕格外醒目。   刚去西湖博物馆接他,郭雁晖才上车时,孟续就望见了他额上的伤,但当时孟续在意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风衣呢?是不是忘在博物馆里了?趁现在还没闭馆,你赶紧回去拿——”   郭雁晖打断他,言简意赅:“没忘,我送人了。”   “送人?送什么人了?不是,杭州现在这么冷,你穿这么少,你会冻感冒的,你——”   “开车吧,你开暖气我就不冷了。”郭雁晖关上车门,无意再和他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而且,我也没这么怕冷,美国比这里要冷得多。”   “我怎么觉得还是杭州冷得多?美国是干冷,这里是湿冷……”   “那是你阳虚。少纵欲,多玩玩健身环。”   “……”   这天是没法好好聊了。   还说自己在美国待久了,中文水平退化了,怼起他来嘴皮子倒挺利索。   孟续不和他贫下去,反问起他额头上的伤:“你头上是怎么弄的?要处理一下么?”   “没事。我看展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磕到了展示柜。”   “是什么宝贝还能让你走神?”孟续调侃,“怎么上次一陪我进Met,你就打瞌睡?我还以为你最讨厌逛博物馆,最讨厌看古文物呢。”   郭雁晖脑中又浮起那张恬淡干净的脸:“这一个,不一样。”   因为她不是那些死气沉沉、沾染尘埃的文物宝藏,也不是后天人工雕镂琢磨的艺术品。   她只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是让他初次偶遇,惊鸿一瞥,就看得着了魔怔,狼狈撞上展示柜的人。   他磕到了展示柜之后,辛亏展示柜坚固,没真被撞出什么问题。赶来的工作人员查了他的证件,问了他几句话,弄清了原委后,就关闭了啸叫的警报器,还问需不需要领他去急救室处理下伤口。   郭雁晖一口回绝了,一心只想去找那个消失的姑娘儿,虽然他也弄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执念是为什么。   他一间一间展览厅找过去,几乎要以为已经把她弄丢了。   汹涌的绝望蔓延开来。   他在分岔路口,挣扎着不知再往哪里走时,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手机铃声隐隐约约传来:“我是鱼,你是飞鸟……”   他喜出望外,循声走去。   这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僻静角落,是博物馆的放映厅。   守门的工作人员在门口坐着,半阖着眼,也昏昏欲睡。   他的脚步声惊醒了工作人员。   她一丝不苟地替他检了票,指指里面,说:“纪录片七分钟一场,循环播放。现在已经快放完了,你等下一场吧。”   郭雁晖道谢,抬脚走了进去。   手机铃声也适时停止。   但没关系了,他已经看见了她。   她歪着头,枕在红绒软座上,呼吸匀稳地睡着。荧幕流转着纪录片的黑白映像,忽明忽暗,照得她的脸也半隐半现。隐时,他心沉;明时,他就心燥。   放映厅里除了她,再无旁人。他在她左手旁找了位置坐下,向右偏转过头,静静望着她。   她在梦里皱着眉,不自觉地将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瑟瑟发抖。   郭雁晖向上一望,看见她头顶正对着一轮通风风扇。室内没有暖气,难怪她冷。   他不假思索,便脱下身上的风衣,替她严严实实盖住。   然后,继续将她看着。   所有喧嚣浮华都离他远去了。   他望着她,觉得心很空,也很静,一团虬结烦绪烟消云散,心底拨云见日一般澄静起来。   因为除了她,所有的一切并不那么重要了。而她,现在又在他身边静静睡着,不会再和他走散了。   “民国时期的结婚证有多种誓词版式,大都写得十分优美。比如,在西湖博物馆里收藏的一本民国结婚证上,写了如下誓词:‘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纪录片放到了尾,又从头来过。   他也还没看够她,所以也从头来过。   末了末了,他不知听了多少遍“白头之约”,听到自己都能将这段誓词倒背如流时,突闻手机在他的风衣口袋里嗡嗡震动。   他忙不迭展开长臂,绕开她的身体,小心翼翼从风衣的口袋里取出手机。   不出意外,是孟续的电话。   郭雁晖深吸一口气,按掉了电话,回孟续微信:“我在西湖博物馆,马上就出来。”   孟续的一通电话,就像敲碎灰姑娘美梦的十二点钟声。   郭雁晖从短暂的美梦里恍然梦醒。   理智回笼后,他才发现他现在像一个可怕的Stalker,如果往严重了说,甚至有性骚扰之嫌。   明明也是想过的。明明想等她醒了以后,问她一句她的名字,明明也是想要认识她的。   但转念一想,知道了名字又能怎样?认识了她又能如何?   他马上就要离开杭州了,明天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而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大抵是,一辈子都不会了。   多少人于千万人之中萍水相逢,互换姓名,相知相识后又各奔东西,相离相散在人海茫茫。   他们把相遇叫缘,把相离叫有缘无分。   如果明知有缘无分,没有结局,于他而言,他宁愿一切都不要开始。   所以最后,他没有等她醒来,也没有再做停留。   只是将他的那件外套“送”给了她。   起身离去时,他多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用修长双指替她松了松紧蹙的眉头。   她眉心微凉,被他温热的手指熨帖得舒服,不禁在梦里笑了一笑,笑出了一对浅浅的酒窝来。   郭雁晖看怔了。   他走时,一步三回头望她。   其实放心不下,但又觉得,见她最后在梦里笑了,他已心满意足了。   孟续等郭雁晖说下去,想听听他究竟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但郭雁晖顿了很久,再说话时,却又转了话题:“你……相不相信love at first sight?”   “一见钟情?”孟续笑了,踩下油门,车往前疾冲,“有病啊你,你26还是16,还来跟我讨论一见钟情?哪儿有什么一见钟情,不都是见色起意?又是哪个小姑娘被你这张人模狗样的脸骗了,跑过来对你说一见钟情?”   一串连珠炮的咄咄反问,话里还带了点儿小怨气。   孟续自认长得也不赖,五官标致,高瘦白净,应该符合大多数女孩的审美。他桃花运的确也不错,从15岁就开始谈女朋友,不过分分合合,但从没有空窗期。   但自从郭雁晖16岁来到纽约,和他形影不离锁在一起,他的桃花运就被郭雁晖吸走了一大半。郭雁晖刚去纽约的时候,英语差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女孩子们问他什么,他都听不懂,于是全来找孟续要他的联系方式。   孟续不懂为什么如果他和郭雁晖在一起,女孩们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他。后来,他有一个新谈的中国女朋友喝醉酒了才对他讲:“Claude就是很不一样。他好像一只自由的鸟,如果你能让他喜欢你,他也能带你上天,让你自由地飞。”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不喜欢他?”孟续问。   “我又不想上天飞。自由总要付出代价,大多数人,应该承受不了拥有他的代价。”   孟续也只把这些云里雾里的醉话当成玩笑话。他认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郭雁晖长相更硬朗些,更招美国女孩们的喜欢。   但桃花运比他还要好的郭雁晖,至今也没谈过一个女朋友。   孟续初时和他见第一面时,就看见他左手小拇指戴了一枚银戒指。   他本以为郭雁晖只是戴起来装逼用的。   等他们混成铁磁了,无意中聊起这个,郭雁晖才告诉他:“我是独身主义。”   孟续“哈?”了一声。   毕竟,听16岁的少年谈论什么独身主义,确实有种黑色幽默的荒诞感。   “灵隐寺的师傅给我算过命,说我命格很凶,克人克己,不适宜恋爱。”   “靠,这么鬼扯,这你他妈也信?”   “灵隐寺蛮灵的。”   “能有多灵?这么多去烧香拜佛求富贵的,我也没见哪个就一夜暴富了。”   “后来我妈还带我去法喜寺也算过了,说法也一样。还说,我也不一定会孤独终老。师傅说我前世欠了一笔情债要还,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要去还债,让我等着就行了。”   孟续那时只以为郭雁晖是在开玩笑逗他。   所以他也当玩笑等着看,看他哪天“破戒”,会为他的债主摘下这枚银戒。   可等了十年,也还没等到这一天。   这轮银戒,像箍住孙悟空的紧箍咒,箍在郭雁晖的手指上,一并箍断了他的姻缘。   “……那……你有没有这种时候……就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就觉得似曾相识,但根本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那说明你遇见那人是大众脸呗。”孟续又笑了,“你今天是着了什么魔了,一会儿和我讨论‘一见钟情’,一会儿又来和我讨论‘似曾相识’?啊哈——”   他打转方向盘:“你不会是……终于碰着你那债主了吧?” 第6章 老戒指(5)【2020,杭州】 【现……   孟续说这话只是打趣。却没料到,这话竟能噎到郭雁晖。   郭雁晖半晌无言,让平日里慢半拍的孟续都读出了他的反常,愣愣问他:“真被我说中了?你不会是……”   是把衣服送给了“债主”吧?   半句疑问压在喉咙口滚了滚,还是被郭雁晖截断:“我16岁说的玩笑话,你居然也信。”   “真是玩笑话?那这么多年,你不找女朋友是为什么?”   “因为……没人看得上我啊。”   “得了吧,”孟续想起来就生气,“高中到大学我都在替你唱白脸。替你退情书、挡桃花,你全身而退,讨嫌的倒是我。”   郭雁晖自嘲地笑了:“我这怪脾气,说实话,要真谈起来,没哪个女孩真能忍得了我。我这是做好事,放她们一马,也放我自己一马。”   “依我看,也不止女孩子吧。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孟续声音忽而缥缈,“你也该对我们多做做好事。”   郭雁晖早知道,孟续总会和他谈这些他不想谈的事。否则,本该在纽约上班的孟续,不至于比他先一步来了杭州,特地在杭州蹲他。   他一直在等孟续开口。可真当孟续开口了,他又不想听下去了。   他挑眉,抠字眼问孟续:“你们?”   “你哥,我爸,我妈,还有我,我们都在担心你。你瞒着我们,闷声不响从BoA辞职了,只和我们说了一句你弟弟过世,你要来杭州送他,其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你怎么知道我辞职了?”   “纽约的华人金融圈就这么点儿大。你早上发了辞职信,下午我就听说了。”   “哦。”郭雁晖很平静,“那你收到的不是假消息。我是辞职了,裸辞,没拿Bonus,也没找下家。”   听他这么讲,孟续默默计算了下,才发现郭雁晖在BoA的credit research的职位上,还没正式做满一年。   孟续收紧方向盘上的指节:“那你是打算休息一阵,再去找工作?其实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毕竟你弟弟的事……这么突然。但你本来可以请Annual Leave,没必要直接辞职吧?”   “就是有点厌倦了,觉得是时候停一停了。”   日子不就是越过越平淡,越过越厌倦吗?人家怎么都四平八稳地过下来了,怎么就你这么多花头精,每天不整点新事情出来不痛快?   孟续只敢在心里骂。   他咽了咽口水,安慰郭雁晖道:“辞了就辞了吧,反正你们家也不差你这份工资养家糊口。那就先和我回纽约吧。刚好快到感恩节了,先和我们一起好好过个节。找工作的事,等你恢复了心情再说。”   “Sorry,”为了让孟续听明白,郭雁晖特意放缓了语速,“恐怕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回纽约了,我有其他的地方要去。麻烦你替我问候他们,替我祝他们感恩节快乐。”   孟续反应很激动:“那你要去哪儿?你来的时候不是说,今晚就和我一起回纽约吗?!”   他一早就订好了两张返程票,是今天深夜的航班,就等着回酒店再收拾一下,带好行李就直奔萧山机场。   “我也是临时起意的。”郭雁晖抿了抿唇,“你知道的,我一向如此。”   他一向如此。   像一只没有目的地,也没有航线,随心所欲的鸟,不知道下一秒会在哪里歇脚,只知道一直飞一直飞就好。   方向会改,路线会变,一切皆没有定数,只要他开心就好。   郭雁晖坐着的方向看不到孟续的脸,但他光用脚趾想,都能想象到孟续的脸有多黑多垮。   “所以,也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   郭雁晖以沉默应答。   孟续幽幽叹气:“郭雁晖,跟你当朋友,真受罪。”   骂完了,孟续才觉得有些意外。叫了郭雁晖十年“Claude”,他都快忘记Claude的中文名是叫郭雁晖了。   不知为何,这声“郭雁晖”竟被突兀勾了出来。   余下的车程,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孟续打开了音乐,略带忧郁的粤语歌声朝他们涌来,像轻拍礁石的海浪,托着他们起起伏伏。   郭雁晖想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张国荣的《风继续吹》。   ***   孟续订的酒店在西溪湿地,远离杭州的闹市。   酒店叫悦榕庄,名副其实,仿造江南水乡而建造,雕梁画栋,弱柳拂波,流水潺潺,颇有些江南古韵。   夜色婆娑,温柔地飘落在郭雁晖眼中。   他跟着孟续经过马头墙,步入游廊。   重重叠叠的游廊七拐八绕,像永远都走不到头似的。   廊下的灯火影影绰绰。   郭雁晖停下脚步,望着赤色的火舌。它们仿佛都有蓬勃茂盛的生命力,不知疲惫地忘情燃烧,执着地为这凄冷的长夜,添一分微茫的亮色和微薄的暖意。   他盯着火苗,耳边蓦然传来一男一女对话声——   “你的信呢?还有这信——你哥哥的信——”   “替我烧了!烧成灰最好,烧成灰最干净!”   “发什么呆啊你?能不能走快点?”孟续回头望了一眼站在灯笼下发呆的郭雁晖,没好气地催促他,“我快冻死了。”   听着就知道,还在窝火呢。   “来了。”郭雁晖快步跟上。   也许是了解郭雁晖喜静,孟续特意在悦榕庄的僻静一隅,订了一幢远离别墅群的独栋别墅。别墅依然是仿古的,白墙琉瓦,庭院深深。   孟续推开门,等郭雁晖先进门后,才落上锁,跟在他身后。   两人进了小院,郭雁晖没话找话:“等会要不做个SPA再走?我请你。”   “哟呵,郭少爷,您可真不差钱呐。”孟续挖苦,“那少爷你记得把这几晚的房费也结一下哈。”   郭雁晖晃了晃神,低声念叨了一遍:“郭少爷?”   “你还当真了?这么喜欢听我喊你少爷啊?”孟续狠狠捶了他一拳,“成,那我多喊你几声,让你过过耳瘾,少爷,少爷,少爷!”   “行了行了,别玩了,”郭雁晖拍拍他,“快开门,我也冷。”   孟续掏钥匙解锁,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慢:“你是真不打算和我一起回纽约去了?”   郭雁晖垂下眼帘:“圣诞节我会回家的,我保证。”   “少来,”孟续停下钥匙,“你要真去了阿拉斯加,圣诞节还能回来?”   郭雁晖猛地抬起头,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反问:“阿拉斯加?什么阿拉斯加?”   孟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互相缠斗起来。   郭雁晖的眼睛总是这么亮,尤其是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熠熠如星火。   孟续想,初见时,他就愿意亲近郭雁晖,应该要归功于这双眼睛。   他和爸爸去肯尼迪机场把郭雁晖接去郭家时,郭雁晖在车上一句话都没有讲,只是用这双眼睛默然和孟续对望。   直到郭父临终前,被喊去郭父病榻前的郭雁晖,还是没说一句话,还是用这双眼无声凝视郭父。   只是那时,他眼里的光,全都黯淡下去了。   孟续和爸爸站在门外等候。   爸爸问他,觉得郭雁晖这个人怎么样。   孟续说,他很nice。   爸爸又问为什么。   孟续说,郭的眼睛很透很亮。郭应该是个很乖的孩子。   可他爸爸却说:“有的人眼里带笑,心里藏刀。”   孟续以为爸爸是不喜欢郭雁晖,说他笑里藏刀。   但没多久,孟续明白了爸爸的意思。这句话似贬,实褒。   郭雁晖在纽约安顿下来。一个月后,他在纽约下雪的第一夜,无声无息地溜走。   如果不是孟续和爸爸及时报警,兴许他真能在机场坐飞机顺利离开。   被他们从机场带回来的郭雁晖,依旧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散漫神情。   他天生笑眼,就算真恼火以后脸再怎么臭,眼里还是莹亮的笑意。   但孟续再看他的眼睛时,却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因为他已经见识了郭雁晖心里的那把锋利的刀——那把刀一旦出鞘,能斩断一切羁绊、束缚他的东西,让他像只脱笼鸟,自由自在地飞。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啊?”孟续问他的新朋友。   “杭州要下雪了,”郭雁晖那时在变声期,声音像蒙了层雾水,喑哑难辨,“我要回杭州看雪去啊。还有……还有杭州的月亮。孟续,你知道杭州有多少个月亮吗?”   孟续回答不上来,心说,这他妈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吗?   “是33个,因为杭州有三潭印月。”   孟续没听明白:明明是三潭,为什么又是33个月亮?   但他明白的是,郭雁晖是回不去杭州看雪,看那33轮月亮了。因为他妈妈在那晚上打电话来,明确告诉他,让他不要再想着回去了。   门锁咔哒一声旋开,中止了两人的追忆。   郭雁晖突然注意到,孟续在开门的时候,只用了单手,而他的左手一直插在他鼓鼓囊囊的裤兜里,像是在护着裤兜里的什么东西。   他忽觉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有个不相关的念头在郭雁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感恩节名为“感恩”,是英国移民到美洲的白人们,为了感谢印第安人对他们的帮助,而特地设立的节日。可实际上,他们却最后对印第安人亮起了屠刀,对印第安人赶尽杀绝。   名为感恩,实为屠戮。   “你口袋里塞了什么?这么鼓?”   他语气故作轻松,试探地伸出手来。   但在他还未碰触到孟续时,电光火石间,孟续的左手倏地抽出来,而他的腰间忽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别动,是电棍,放倒你只需要三秒。”   “靠,你脑西搭牢啦,孟续!”郭雁晖一生气,不知怎么的,嘴里就跑出了句杭州话骂他。 第7章 老戒指(6)【1935,广州】 【民……   “是我脑西搭牢了,三少爷,是我不该告诉乔小姐您在这儿,是我多嘴,是我蠢笨。三少爷,您打我骂我都好,您可别生气哪,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郭阡瞥了一眼跪在他脚边连连求饶的阿旭,又转眸,淡然打量了一眼对他怒目而视的阿翠姐。   她像只护犊子的老母鸡,正堵在船舱门口,恨不得真能长出尖嘴把他那双狗眼睛啄瞎,教他不能看见船舱里的小朱鱼。   朱鱼湿漉漉的小脑袋瓜子,像春笋尖儿一样,刚从阿翠姐背后探出个尖儿,就被阿翠姐骂了回去:“回去给我呆着去!这儿没你事儿!戒指呢?戒指给我。”   郭阡看见一只幼嫩纤妍的手,将戒指小心放进阿翠姐手里,又倏忽消失不见了。   郭阡忽然起了兴致,想要看看这只手的主人到底是哪个。   彼时,他刚下水没多久,就听有个清亮的声音在喊:“戒指寻着了!戒指寻着了!”   当他从水里翻身上岸,循声找到声音传来的花艇时,却又被这位厉害的阿翠姐挡在了船舱外,不让他见那捡到戒指的姑娘。   得知自家少爷又闯祸而闻讯赶到白鹅潭来的阿旭,还在哭哭啼啼的,让郭阡很是无奈地挥了挥手,打发他走:“成了,别装样儿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惹的乔小姐,左右同你没什么干系。你且上岸等我去罢。”   “是,三少爷。”   阿旭的眼泪说收就收,正欲走人时,又听郭阡喊住他:“身上可带钱了?”   “带了,三少爷。”   “领阿翠姐一起去小媛姐的船上歇一歇,吃盏茶,你请客。”郭阡向阿旭吩咐,眼睛却望着阿翠姐的那双犀利的吊梢眼,“阿翠姐,赏我个面子。”   阿翠姐将戒指往郭阡身上一扔:“少来同我攀近乎。带上你的戒指,滚下我的船。”   郭阡捡起戒指,笑笑:“不要赏了?”   “不要你的赏!”阿翠姐怒瞪他,“快滚!”   “你怎的跟我家三少爷说话的呢……”   阿旭刚想替郭阡说道几句,却被郭阡拉住了:“你去叫小媛姐一起来请阿翠姐。”   “戒指都给你了,别死皮赖脸在我船上待着。”阿翠姐果然从眼睛到嘴巴,没有一个不厉害,“怕是你站了我的船,别人都嫌晦气,都不想再来我船上同我做生意。”   “可这儿不是阿翠姐你的船罢?就算不给赏,我也该同船里的姑娘儿道声谢。”   “用不着,她可不差你这声谢!”阿翠姐冷眼相待,“你若真想谢她,就快给我滚下船去!”   郭阡任她骂,也不再说话,将夹克搭在臂弯里,在船上岿然不动地杵着。   等阿旭把小媛姐搬来了,郭阡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替他拉开了阿翠姐:“阿翠姐,去我屋里吃盏茶,让郭三少和小鱼慢慢聊。”   “他同小鱼儿有什么可聊的!”阿翠姐嘴上犯冲,但架不住阿旭和小媛姐一左一右将她架走,“哎,你们别拉我呀,别拉我呀!”   望见阿翠姐骂骂咧咧地被拉走了,郭阡攥着戒指,朝舱门口走去。   正走到舱门口,胸口忽被什么暖融融的硬物一顶,差点把他顶得喘不上气来。   他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却听一个轻细的嗓音“唔”了一声。   再抬眸时,他便见到了一张素淡温和的脸。   她瘦的像一只小猫儿,小小的脸上一丝富足的肉都没有,乌溜溜的眼睛也像极了警惕的猫眼睛。虽然瘦,但她的脸很干净,纯雪似的剔透。   她皱着眉头,正用手揉着湿漉漉的额头,有些埋怨地望着他,让他晓得,他撞到了她的头,是一件很失礼很不对的事。   “是你捞的戒指呀?”   郭阡张口就问,她却不回答他,只撇着嘴,还在揉头。   他笑了,晓得这是个死认理的小丫头,要先和她认错:“我不该撞你的头,是我的错。要我帮你揉揉么?”   她极快地向后撤了一步,摇摇头:“不用你揉。是我……是我捞起来的戒指。”   郭阡也全身湿漉漉的,被风一吹有些生凉。   他本觉得还好,却故意咳嗽了几声。   他问她:“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这儿风大。”   “阿翠姐不让我放你进来。”   “那你要不要领赏钱了?你不要,我就走了。”   朱鱼立刻让出路来,结结巴巴留他:“别……别走啊。”   郭阡强忍住笑,跟着她走了进去。   进了舱门,郭阡一边走,水珠一边淅淅沥沥淌落在地上。   朱鱼盯着他身上的水珠,只领他领到门口最边上的矮凳,就不想再让他进:“您坐,我去沏杯茶。”   郭阡没有拆穿小姑娘儿那点小心思,反倒趁她走了,站到更边缘的位置,也不坐她的矮凳。   他随意扫了一眼矮凳旁的条桌。上面五花八门的东西零零落落放着,有银毫,有唱片,有篮子,有水果……   他便晓得了,她的生意做得很杂。   前几天,他也听小媛姐说过几嘴这个小姑娘儿,但他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没记住。   连她名字也不曾记住。   所以她端茶来时,他接过茶,道谢后就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朱鱼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眼睛亮晶晶的,好生漂亮。   “朱鱼。”她乖顺地告诉他,“就是水里游的鱼,所以她们都叫我小鱼儿。”   “难怪水性这样好。”他夸她,将那枚戒指在手指间摩挲把玩,“你是鱼,我是鸟,我们本是见不上面的。”   朱鱼懵懵懂懂的,不懂他在说什么:“鸟?”   郭雁晖摆下茶杯,从夹克里找出气派的犀飞利金笔,本想在她案头找点纸写字,却什么也没能寻到。   不得已,他又在夹克里一阵乱翻,只找到那封郭蔚榕留给乔蕙琪的信。   朱鱼突然听郭阡叹了很轻很轻的一口气,心想:原来他这样神气的一个人,也是会叹气的啊。   “可认字?用钢笔写过字么?”   听他这样问,她些微窘迫地摇头:“只认点字,不会写。”   下一瞬,他暖热的手忽地叠在她的手上,惊得她身子一震。   “雁晖,”他将信封放在条桌上,旋开笔帽,抓紧她颤抖的手,握住钢笔写字,一撇一捺像锋刀利刃,凌厉堪破薄纸,“向南之雁,暮时晚晖。应当是好记好写的。”   字写完了,她脸有点热,遽然从他手里挣出来:“可他们都叫你郭阡,都不叫你郭雁晖。”   “郭阡是我的名,雁晖是我的字。你钟意叫哪个,就叫哪个。”   “我都叫不得这些。我只能喊你郭三少。”   郭阡又笑了:“旁的人喊我郭三少的时候,心里可都是咒我去死的。你若不想咒我死,那便还是叫我郭阡罢。”   朱鱼直愣愣看着他。   “说罢,这次你想要讨多少赏?你阿翠姐怕我坏你名声,想来也是。把赏钱给你,我就下船去了。”他啜了口她给他泡的茶。   “乔公馆的阿恒,最喜欢去找小媛姐,嘴上也最没有把门儿的了。你老是去小媛姐那儿,就是叫她向阿恒套话,替你问乔小姐的消息罢,问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穿什么。”朱鱼认真对他道,“我不想要什么赏,我想你对乔小姐道声歉。你若不是真的喜欢她,就不该为了你哥哥,故意去讨她欢喜,又故意大庭广众下说刚那些话来闹她洋相。”   郭阡先是一愣,尔后蜷起手指,轻弹了一下她脑门儿:“小丫头片子,嘴皮子倒生得厉害。你非局中人,莫议局中事。”   朱鱼躲开他的手,大着胆子说下去,不过声音颤悠悠的:“乔小姐……又没嫁给你哥哥。就算嫁了,她也不是你哥哥的东西,她是个人。你哥哥不在了,她想去哪里,想去喜欢什么人,总该凭她心意,你不该责备她的。你不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么,怎的思想还这么迂腐?”   郭阡未料到还要受一个黄毛丫头奚落,又好气又好笑:“你又晓得什么啊!是她……是她说过,说过会守我哥哥……”   他声音陡然低落,喃喃自语:“罢了,世上又有什么话能当得真呢?只有我一人当真了。”   他抬起茶盏,又抿了口茶,问她:“除了道歉,你还想讨多少赏?”   这就是答应了?   朱鱼转了转眼睛。本以为他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不曾想,倒是比她意想中要通情达理。   “不必了,说好只要你道歉。我虽然缺钱,但赚钱的门路也多着呢,不差今天这份赏。”她扳着手指告诉他,“卖水果,卖粥,卖糕饼,卖唱片,捞尸,租唱片……”   “等等,”郭阡喝住她,“租唱片前,你说你做了什么?”   “哦,捞尸啊。”她一本正经同他道,“你和乔小姐对骂的时候,我还刚捞完一具,讨了赏,赚了好许多呢。”   郭阡看着那杯她替他泡的茶,气得话有些说不利索了:“朱鱼!你、你、你……”   “我又不是没洗净手给你泡的茶,你这么生气作什么呀。”她无辜地眨眼,实在不懂他哪里来这么大脾气。   郭阡将戒指往她指上一套,突然出尔反尔了:“让我同乔小姐道歉,你想都别想,还是给你赏钱罢。我今日没带钱,戒指押你这儿,改日我再带钱来赎。若是我真忘了,你又寻不着我,就拿戒指去当铺当了换钱。最好是去那家‘平和大押’,掌柜厚道,不压价。”   撂下话,他阔步朝外走去。   “哎!你不能这么耍无赖呀。”朱鱼追着他跑,但根本跟不上他的步子。   她追到舱口,幸而他还在。   郭阡站在船檐下,抬着还没点燃的灯笼,细细看灯笼的灯面:“灯笼你画的?”   她不明所以,点点头。   “早晓得你是杭州女伢儿。”他扶着灯笼转了一圈,同她道,“只不过是心不细的女伢儿。三潭印月,少了一潭,得空了记得补上。”   “哎!三少爷!郭阡!郭雁晖!”   变着花样一连叫了他三遍,她都没能叫住他。   他蜻蜓点水般,一跳一跃间,健步如飞,已疾“飞”过一只只花艇,引得花艇上的众人惊叫连连。   待他“飞”回了岸上,对她招手喊:“杭州来的小姑娘儿,钢笔送你了,可不许拿去当,更不许送人,记得好好练字!”   “你的信呢?还有这信——”朱鱼高举着信,在船上蹦蹦跳跳,震得船也浮浮沉沉的。她拖长声音向他喊,“你哥哥的信——”   “替我烧了!烧成灰最好,烧成灰最干净!”   ……   “小姐,您醒一醒,我们到悦榕庄了。”   朱萸睁开了眼。 第8章 老戒指(7)【2020,杭州】 【现……   朱萸被前排的司机喊醒,揉了揉眼。茫然了片刻,才想起,她是来悦榕庄送还风衣的。   出于对风衣主人的好奇,她出了博物馆后,翻看了风衣的内兜和外兜。   她只在内兜里找到一张酒店的名片。上面写着“杭州西溪悦榕庄”,后面跟着地址。   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人在名片上用黑色水笔写下一串数字,应该就是房号。   除了这张名片,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朱萸又凑近风衣闻了闻,只闻见冷冽的雪松香味,还捎带着一些淡淡的烟草味。   她又看了看那张名片,不懂那个留下外套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让她有借有还,当面奉还;还是对她另有所图,期待一场艳遇,才故意用衣服作饵,引她上门?   还是说,这张卡片只是他随手一放,忘在内兜里的?   她实在猜不透。   或许,她也没想通,她最后为什么还是按着地址找过来了。也许是因为老板恰好通知她,今晚海洋馆的表演取消了,她刚好得闲;也许是因为,离开博物馆后,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也许是因为……   因为她最近总会梦见前世,梦见他。   望见这件风衣的时候,朱萸脑中浮起一个念头——会不会是他留下的衣服?   但几乎是立刻了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这一世,她已孑然一身,走了二十余载了。他若真的还记得她,应该早就来找她了吧。   说是不信,但心里其实还怀着一丝微眇的希望。   有些事,真的非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所以,她还是来了,来让她再死一次心。   “小姐,您还好吗?您脸色好像不是很好。”   梦见前世,她就像重活了一场一样,极度耗损她的体力和精力。   “我没事,谢谢。”   朱萸道谢,在手机上付了钱,顺手给了司机一个五星好评以后才下车。   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用最大的善意对待身边的一切人,一切事。她尽最大的努力为自己积攒阴德,只渴求用这些来换取一次重遇。   杭州的秋末已渐生了寒意,西溪湿地的温度又更低几分。   她衣裳单薄,在瑟瑟寒风中抱紧了那件风衣,踩在破碎的树影上,走入了悦榕庄。   风衣上残留的雪松味道,和空气里清新的草木香气融为一体。   朱萸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来还衣服的最后一个理由——   他的古龙水,味道蛮好闻。   ***   孟续的电棍依旧不依不饶地顶在郭雁晖的腰间。   “进去。”孟续移开了移门,打着喷嚏指挥郭雁晖,“进去再说。”   郭雁晖骂完了发泄的话,又沉下气来,劝孟续道:“别闹了,你先把电棍放下。有什么事,我们进去再慢慢谈。”   话语里还带着一些略带嘲谑的温和,仿佛是在劝一个偷穿爸爸衬衫的小孩赶紧把衬衫脱了。   孟续被他一激,气得不行:“电棍是真的!我这次是来真的!”   没想到郭雁晖下一句更让他吐血:“我知道,我是怕你把你自己电到了。”   “……”   “这玩意儿不会质量不行,漏电吧?你要不还是先放下吧?”   “闭嘴!我叫你进去。”孟续用力推他的背,“给我进去!”   郭雁晖顺着惯性朝前走了一步,大半个身子都挤进了半敞开的门。他暗暗觑了一眼身后的孟续,瞅准了时机,极快地反手将门反推回来,夹住了孟续顶在他腰部的手。   “嗷!”   孟续失声痛嚎,电棍脱手而出,被郭雁晖眼疾手快接住。   他赶紧松开压着门的手,拉着痛到飙泪的孟续进门。   ***   别墅客厅里,光线大炽。   郭雁晖给龇牙咧嘴的孟续边涂抹着云南白药,边听孟续咬牙切齿骂他:“Fuck!你他妈还是人吗!你下手真他妈毒!”   “放屁,我收了力的,你皮都没破,叫个鬼。”郭雁晖喷完了药,将药搁回茶几,又取来贴膏,替孟续贴上,“都叫你别玩了。”   “谁跟你玩了?”孟续朝他吼,“我来之前,已经和所有人保证过,一定会把你带回纽约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是把你电晕扔上飞机,我也一定会做到的。要不是你出尔反尔,我至于吗!”   “感恩节就这么重要?”   “感恩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活着!”孟续激动得站起来吼他,“你的腿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都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了,你还想再去阿拉斯加飞!你以为你有九条命吗!”   郭雁晖听着就笑出声来,仿佛在听天方夜谭:“说的和真的似的。阿拉斯加?那种地方,两年前的我都飞不来,更何况现在?别成天想七想八的。”   孟续嗤之以鼻,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将信纸抽出来,读给他听:   “哥,好久不见了,不知道你最近在纽约过得怎么样?我最近总是想起小时候,想起小时候妈妈一起带我们去西湖坐船。我总是把雷峰塔认成保俶塔,而你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纠正我。   也许人死前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我也不例外。我曾想做个真正的飞行员,也想去阿拉斯加飞一次,去飞跃麦金利峰。因为大家都说,只有在阿拉斯加飞过,才能算一个真正的飞行员。但很遗憾,我做不到了。   哥,我想谢谢你,谢谢你在我18岁的成人礼,开着飞机,带我飞了第一次。我真的很爱飞行,像爱你一样爱飞行。尽管你去了美国,有了新的家人,我们也渐渐断了联系。但我和妈都一样,不管你在哪里,我们在哪里,我们永远都爱你。   原谅我没有勇气和你当面道别。祝你万事顺遂,身体健康。我要先去陪妈妈了,再会。   爱你的弟弟,小南。”   心被滚烫地灼了一下,又痛又麻。   郭雁晖皱起眉头,静静打量孟续,不发一语。   “不是手写的,是打印的。那他肯定不会只寄一封来家里,他一定给你发过电子版的吧?”孟续将信放下,笃定道,“Claude,你一定早就看过电子版的,所以你才会辞职。你要替他去阿拉斯加,对不对?”   “谁准你拆我的信了?”   “要是你不辞职,我们也不会来拆你的信。”孟续无视他的转移话题,直切要害,“是临时起意,还是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就已经做好决定了,你心里明白。你也不需要告诉我答案,反正不管答案是什么,不管你有没有动过去阿拉斯加的念头,今晚你都得跟我回纽约!”   “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办?轮流看着我?你的年假这次来杭州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吧,那下一个是谁?我哥,你爸,还是你妈?”   从头至尾,郭雁晖的话语里没有一点怒意,只是波澜不惊地发问,却在孟续眼中更像挑衅,让他大为光火,声音提高了八度:“那大不了我也辞职!我以后的工作,就是像现在这样,看紧你!看住你!看好你!”   “呵。”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郭雁晖从鼻腔逸出气声。   他盯着孟续,背后长眼一样,精准地将缴来的口红式电棍扔进了背后的垃圾桶,与之前懒洋洋说话的人判若两人:“别白费这个劲了。你们不都早就明白,只要我想走,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更何况你们几个。”   刚还振振有词的孟续蓦然语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   门外有叮叮咚咚的门铃声乍起。   但两人谁都没有理会,任它继续恣意地响。   郭雁晖干晾着孟续,也干晾着自己。等他觉得自己能不带怒意说话了,才问孟续:“是你定的酒店送餐吧?我去取。”   “Claude,我们只是担心你……”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郭雁晖瞥了一眼孟续受伤的手,“今晚我送你去萧山机场。”   说着,他习惯性去找自己的外套。摸索了一阵以后,才想起,外套已经被他送出去了。   “外套借我下。”郭雁晖拾起孟续脱落在沙发上的外套,无意义地重复一遍,不知是在告诉孟续,还是告诉自己,“圣诞我一定回纽约。”   他披上孟续的外套,正要出门时,却听见房间里的座机响了。   郭雁晖转身接起。   “先生,您好,请问您是不是遗失过一件Burberry风衣?如果有的话,麻烦您到前台领取一下,有位小姐刚刚送过来的。”   “小姐?”郭雁晖怔了怔,“她人现在还在吗?”   “啊,她刚走没多久。”   郭雁晖猛然意识到,刚才的门铃声,不是送外卖的。   是她来送还外套。   没有细想她是如何得知的地址,他撂下座机,拔腿就往门外跑去,径直跑到酒店的大堂,气喘吁吁地问前台:“刚刚是有人来送过一件风衣吗?”   “是的,先生,”有一位前台站起身来,将叠好的衣服交给他,“您的风衣在这里。”   郭雁晖却并不在意衣服,焦急询问她:“送衣服过来的那位小姐,她往哪儿走了?”   “好像是往那儿走了。”前台往大门外的右边指,“应该去那儿打车了。”   郭雁晖按着她指的方向又疾跑出酒店外。   一路跑去,他只看见鬼魅般摇曳的萧索树影,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跑着跑着,他渐渐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若有所失地望着身旁的一棵桂花树。   桂花已开至大限,风一吹,枯萎的桂花犹如细雨般飘摇直下;又像岁月被焚烧后留下的碎金余烬,细嗅时,还能闻见一缕一缕浮靡的香气。   他闭上眼,无力地想,也许有些人的相遇,就只是为了错过而已。 第9章 新赌局(1)【2020,安克雷奇】 ……   热水壶“咕噜咕噜”冒着白茫茫的水汽,密封玻璃罐清脆地一下下铿锵有力地叩击着厨房的操作台,两片刚烤好的面包“啪”地跳出了面包机。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片半。   失灵的面包机又绞住了剩下的半片面包。   郭雁晖将叉子捅进面包机里,把那小半片烤得焦黑的面包干拯救出来,对在厨房里折腾蓝莓酱罐子的房东费恩太太用英语提醒:“费恩太太,您应该换个面包机了。”   “亲爱的,我当然知道。但是你懂的,圣诞节就快到了,我想我的弟弟和侄子会送我一个新面包机的。”费恩太太扭头回答郭雁晖,手上还没忘继续砸蓝莓酱罐子,“噢,Claude,等他们等会进来吃早饭的时候,你记得多对我说几遍面包机坏了。他们的记性总是很差,还永远不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   郭雁晖失笑后问她:“需要我帮您吗?”   “不用,我已经快搞定了。Damn,天气太冷了,果酱都冻住了。”说话间,费恩太太已经砸开了玻璃罐的卡扣,用勺子艰难地去铲凝固在瓶底的果酱。   在她的抱怨声里,木屋门被人顶开,-18℃的刺骨寒风倒灌进来,吹得餐厅白墙上的世界地图沙沙作响。   幸好地图已经被图钉死死钉住了,才没被这阵风卷走。最中央的一颗红色图钉,钉在北纬61°22分,西经149°51分,正是郭雁晖现在身在的安克雷奇。   安克雷奇,是阿拉斯加州最大的城市,也是美国最北的北境之城。安克雷奇再以北600公里,就要进到北极圈了。   12月的雪,在安克雷奇停了又落,落了又停。绵延无尽的积雪在极夜的冬天里永不消融,也造就了一场令人不愿梦醒的洁白梦境,让人情愿在这里疲沓地烤着火炉,欣赏窗外的冰山苔原,雾凇湖泊来消磨时间。   消磨时间是郭雁晖的特权,却不是爱德华和史蒂芬的。郭雁晖才刚开始享用他的早餐,但父子俩已经出门送了好几趟货回来了。   在地广人稀,常年冰雪覆盖,地势复杂多变的阿拉斯加,通行成为了令人头疼的问题,因为开车只能到10%的地方。而飞机成为了阿拉斯加人赖以生存的交通方式——在这里,每11人里大约就有1人有飞行执照,大部分村镇都有机场。安格雷奇更是夸张,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飞机,飞机还和汽车共用停车场,可以在停车场直接加油。   爱德华和史蒂芬在安克雷奇开了一家飞行训练公司,教授学员如何在湖泊和冰雪上飞行与降落。他们抽空还得替费恩太太送货、送餐,因为费恩太太不仅有一家小卖部,还时常喜欢做些吃食,托父子俩送给远在几百公里以外小村庄的朋友们。   爱德华和斯蒂芬也时常开飞机接送原住民和游客来挣钱,所以他们这种类型的小飞机也被形象地称作“Air Taxi”(空中出租车)。   先推门走进来的是爱德华,也就是费恩太太的侄子。他是个开朗阳光的原住民,还不到20岁,颧骨高耸,鼻梁挺直,身材魁梧。他揉了揉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在郭雁晖的身旁坐下,毫不在意地用手抓起了那小半块烤焦的面包。   “嗨,”郭雁晖用叉子截住了焦黑的面包,将另外两片新弹出来的面包递给这位不讲究的哥们,“这里有没烤焦的。”   “Thanks,Claude。”爱德华接过面包就啃,一早上的飞行工作让他饥肠辘辘。   “噢,爱德华,你可真没礼貌。”费恩太太埋怨着,将鱼子酱、蓝莓酱、三文鱼卷和牛奶端上来,“你怎么能抢Claude的早餐?”   “Claude又不用上班,”爱德华嘟囔着,“而我十分钟以后,还要为你去200公里以外的地方送披萨。”   面包机又新吐出两片郭雁晖刚塞进去的面包。邪门的是,这次面包机又不失灵了,完整地吐出了那两片面包,让郭雁晖准备的台词没有用武之地。   但费恩太太还是不死心地夸张大叫:“哦,这个面包机,100次里面99次都会把面包卡住。我真是受不了它了。”   郭雁晖取出面包,配合费恩太太:“嗯,是啊,我觉得您还是得换一台新的,它看起来马上就要报废了。”   “姑姑,”爱德华牛饮完牛奶,告诉她,“我的飞机也是老坏,但我去商店里买个零部件换上就没事了。您没必要换台新的,东西总是修修就能好的。”   费恩太太生气了:“爱德华,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觉得你可以为我准备点惊喜吗?”   “其实我觉得面包烤还是不烤,味道都一个样。这里只有Claude喜欢烤面包,应该由他来送您这台面包机。”   “你这个没礼貌的孩子。Claude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能问他要礼物?”   “我不是没钱给您买礼物,可我真是太忙了。”爱德华的确在争分夺秒地吃早餐,“让Claude替您选,我来付钱。唉,Claude,要是你会开飞机,偶尔能帮我一下就好了。”   费恩太太的丈夫去世以后,给她留下了两架飞机,一架是赛斯纳207,一架是赛斯纳208。郭雁晖来费恩太太的民宿住下后,得知费恩太太想要转让两架飞机,便花钱从她手上买下来了。但来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了,他都没正式开过一次飞机。爱德华以为他纯粹只是出于对飞行的狂热爱好,才买下了飞机做摆设,多次怂恿郭雁晖向他学飞行,都被他婉拒了。   “谁说Claude不会开飞机?”木门再一次被人顶开,与爱德华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斯蒂芬走进了门,也如出一辙地抓起了那块郭雁晖刚扔在盘子上的焦面包,“说不定,他的飞行时间比你还长呢。”   爱德华笑了:“爸爸,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昨天帮我修过飞机,”斯蒂芬笃定,“他绝对会开飞机,我敢打赌。”   爱德华笑得更大声了:“会修飞机的人就会开飞机?Claude来这里半个月了,我可从没见过他开过一次。”   厨房里的烤箱“叮”一声响起。费恩太太走回厨房,将两张刚烤好的披萨取了出来:“我也相信Claude会开飞机。爱德华,我们来打赌吧。如果Claude真的会开飞机,你就得新买一个面包机送我。”   “一个面包机多没意思,我再加送您一个烤箱。”爱德华打了一个饱嗝,“如果您输了,您打算送我什么?”   郭雁晖就这样被扯进了赌局的中心。他扬眉,用新烤好的面包替换了斯蒂芬手里的焦面包,却对赌局不予置评。   “Claude,你会让我输吗?”费恩太太将披萨铲进披萨盒,走出厨房,将披萨盒摞在餐桌上,“如果我输了,这个冬天,你恐怕就吃不到烤面包了。”   “Come on,揭晓答案吧,Claude,”爱德华用手肘捅了捅郭雁晖,“你到底有没有执照?我已经很公平了,我都没有让你和我比赛。要是真跟我比赛,你一定赢不了我。”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点燃了郭雁晖心底的沉寂。   有些东西,总归是会死灰复燃的。   他抬眸,迎上三人探究的眼光,抿唇一笑:“那我们就公平一点。比赛吧,爱德华。”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诡异。   他察觉到,于是调侃地说:“我要为我的面包机而战。”   ***   史蒂芬在雪地里站定,用手遮在额前,挡住迎面而来刺眼的阳光,紧盯着郭雁晖在驾驶舱里戴上了BOSE耳机。   爱德华的飞机已经先一步出发了。他的飞机在跑道上纵横交错的轮胎印痕上,又新添上了两条极深的印痕,替它的主人宣誓必胜无疑的决心。   郭雁晖借走了史蒂芬的赛斯纳172,因为他和爱德华的飞机才落地没多少时间,不需要再预热了。但如果郭雁晖要开那架他买下的新飞机,就必须得花一会儿时间预热。   虽然确定郭雁晖会开飞机,甚至怀疑他是个老手,但史蒂芬还是对这个年轻小伙子抱有担忧。阿拉斯加是全世界航空事故发生率最高的一个地区,冰雪湿滑,地形险峻,即便是飞行了多年的老手,一个稍有不慎,就会机毁人亡。所以大家才会说,在阿拉斯加能飞的话,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飞。   但郭雁晖的从容淡定感染了他,让他放下心来。从攀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他比往常更怡然自得,脸上紧绷的僵硬肌肉全都松懈下来,下颌线条异常柔和。   眼见爱德华的飞机驶离了跑道,他竖起大拇指,微笑着向史蒂芬比出一个手势。   史蒂芬正想向回应他,却听见飞机的旋翼哗啦哗啦转动起来。   狂风呼啸,雪泥飞溅。史蒂芬下意识朝后撤了一步,不由惊讶地发现,郭雁晖仅用了50秒不到,就将飞机的发动机开启,飞机已在雪地里开始挪行。而又过了20秒,他就开启了飞机上所有的航天仪器。   两分钟不到,飞机开始滑行。在喧嚣的引擎噪声里,它悠悠滑行了一段路程,在跑道转弯掉头后,犹如一只纯白的雨燕,轻盈地凌空而上,冲入层层叠叠的云层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太疯狂了,太疯狂了!”史蒂芬喃喃自语,不敢相信郭雁晖只用了大概三分钟,就彻底驶离了地面。   要知道,按正常程序,发动机启动前检查、启动后检查、滑行前检查、起飞前检查这一系列检查,就要消耗将近二十多分钟的时间。   为了一台面包机,Claude居然都玩命了。   史蒂芬刚放回肚子里的一颗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第10章 新赌局(2)【2020,安克雷奇】 ……   飞机着陆前,一路上都没看见郭雁晖,爱德华已认定自己胜券在握。他优哉游哉地降低速度,从空中下降,慢慢着陆在了跑道上。   他觉得刚才还是应该坚持让郭雁晖先飞的,他这样有些胜之不武了。没有在阿拉斯加飞过的菜鸟,有时甚至连机场和跑道都找不到。   他可真怕郭雁晖迷航。   但电台里也没有传来郭雁晖的求助,让他有些好奇,不知道郭雁晖现在究竟行驶到哪里了。   但当他的飞机着陆,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时,他一眼瞅见了郭雁晖。   郭雁晖单脚支地,斜靠在前来接货的皮卡旁,另一只脚向后曲起,抵在皮卡的轮胎上。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烟,在风中忽明忽灭。   天色忽变,云海翻滚,遮住了明媚的阳光。昏昧下去的日光打在他的侧影上,让他的面容不甚分明,只能看清他的目光,依旧明亮如斯。   他听见声响,猛然抬头,朝目瞪口呆的爱德华挥手:“快来,爱德华,他们在等你。”   爱德华来不及摘耳机,就从飞机上跳了下来。郭雁晖过去扶稳他后,帮着他将飞机里的货物和披萨搬运到皮卡上。   皮卡里,是费恩太太的密友的女儿和她的丈夫。他们再三感谢了两位极地飞行员,才驱车离去了,只留下爱德华欲言又止地看向郭雁晖刚扔掉的烟。   烟烧得只剩烟屁股了——这证明郭雁晖等着他,至少等了一支烟的功夫。   “你究竟有多少飞行时长?”爱德华憋了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你是怎么追上我的?”   郭雁晖笑着踩灭了烟头,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你的飞机旋翼有问题,所以我才能追上你,你该修修了。”   “走吧,时间不早了。”他抬起手,看了眼腕表,展臂勾住爱德华的肩,带着他走向两架未熄火的飞机。   “等等,我还要去哈摩尔送货,你先回去吧。”   “我是载着你爸的货物一起来的,”郭雁晖耸肩,“否则,他才不肯把飞机借给我。”   “走吧,我再陪你飞一程。还有——”他的笑容忽然灿烂得过分,“还有,爱德华,明天,我必须要看到我的新面包机。”   ***   极夜降临的安克雷奇,不到下午四点就日落了。   郭雁晖和爱德华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日落前送完货。   驶回安克雷奇的时候,夜幕已然低垂。   夜航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挑战。在苍茫的夜色里,已经没有目视条件,他们只能从目视飞行转成仪表飞行。   “小心点,”爱德华的声音从电台里传来,“Claude。”   “你也是,”郭雁晖跟在爱德华的飞机后,还在担心爱德华的旋翼,“你先降落。”   两人在空中已经看见了霍德湖(LakeHood)机场,正是他们起飞的地方。   霍德湖机场是世界上最大的水上机场,完全对公众开放,夏季每天会有100多架民用或商用飞机在此起降。入冬后,霍德湖结起了厚厚的冰霜,飞行员们就必须在结冰的湖面上降落。   费恩太太和史蒂芬父子都住在霍德湖旁,他们的民宿、小卖部和公司也都聚集在这一片。   爱德华降低了高度,郭雁晖悬停在空中,想要等着他先着陆。   但爱德华的飞机迫近地面时,两人共同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面的路灯、居民楼里的灯光、交通信号灯,随着巨响顷刻熄灭,整个城市骤然陷入了黑暗。   一股生猛的气流朝着飞机袭来,郭雁晖迅速操纵升降舵,让飞机上仰飞去,躲避开这股气流漩涡。   两架飞机都剧烈地颠簸了几秒,才稳住了位置。两人都放弃了降落,下移到低一点的位置,查看路面的情况。   地面的路灯还在摇晃、颤栗不止;环绕的群山上,积雪纷纷滚落,掩埋了一些低矮的房屋;通行的公路被撕扯开巨大的裂痕,被分割出蜘蛛网一般的形状。   “Damn!”爱德华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出郭雁晖已经想到的事,“地震了,Claude。”   ***   在明白过来这个事实后,爱德华的飞机向下俯冲而去:“噢不,姑姑她一定还在苏珊娜的咖啡馆。”   早上,费恩太太已经告诉过他们,她要去闺蜜苏珊娜开的咖啡馆那里坐一会儿,所以也不能观看他们的比赛了。众所周知,闺蜜之间的“坐一会儿”往往就是“坐一整天”——费恩太太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会留在苏珊娜那儿吃晚餐,所以三个光棍男人要自己独立解决他们的晚餐。   比起一斧头能把野熊砍死的斯蒂芬,爱德华自然更担心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姑。他立刻在GPS上定到了苏珊娜咖啡馆的位置,朝那里飞去。   郭雁晖亦步亦趋,紧跟着爱德华飞去。   没多久,他看见爱德华向下俯冲,寻找了一条跑道着急忙慌地着陆了。   郭雁晖也跟着他落下去,放下起落架,稳稳地降落在雪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他将飞机停在了爱德华的飞机旁。   爱德华已经跳下了飞机。他抄起了飞机里放置的斧头,那是飞行员平常为了防止飞机挂上树枝所随身携带的。   郭雁晖也找到了斧头和两把雪铲,一手拎着斧头,一手拎着雪铲下了飞机,跟随爱德华向苏珊娜的咖啡馆走去。   路上,爱德华数次拨打姑姑的电话,但姑姑都没有接。   郭雁晖尝试报警。但显而易见,在这样忙乱的晚上,占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路走去,他们听见了崩溃的尖叫声和哭嚎声源源不断传来。   许多人被困在了屋子里,一定有人还受伤了。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不到五分钟,他们抵达了咖啡馆。咖啡馆被厚厚的白雪包裹起来,就像被裹覆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蛹。里面不断爆发着声嘶力竭的吼声和呼救声,刺喇喇地刮擦着郭雁晖的耳膜,引起令他眩晕的耳鸣。   爱德华和郭雁晖是最先赶到的。他们四处走了一圈,发现一棵拦腰折断的巨大桦树堵住了咖啡馆唯一的进口,而窗户玻璃还没被震碎。   看来,只有将窗口击碎,才能让里面的人出来。   两人商议了一下,决议先合力铲雪,先将窗边的积雪清理干净。   郭雁晖先开始铲雪,而爱德华隔着积雪,向里面的人喊话,解释他们已经在铲雪了,让里面的人离窗口远一些。   但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只有那些惊慌失措的“Help!Help!Help!”依旧回荡在他们耳边。   爱德华放弃了沟通,也和郭雁晖一起埋头铲雪:“真后悔没有把耳机一起带下来。”   “忍一忍吧,就当他们在给我们加油。”郭雁晖铲起雪,向身后倒,“有的总比没有的强,至少他们都还活着。”   “你说得对。”爱德华噤声,加快了铲雪的速度。   夜风嘶鸣,像绵密的针一样无孔不入,刺入骨髓。手被冻得僵硬而失去了知觉,郭雁晖停下来,搓磨着手心,朝着手心哈气。   手机在他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掏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顿了几秒才接起:“喂?”   “请问——”那边传来一个微弱、轻细的女声,但并没有慌乱,“您是Claude吗?”   许久没听过中文的郭雁晖愣了愣,才回答:“是的,我是。”   “您好,请问您现在在安克雷奇吗?安克雷奇地震了,我和您的房东太太一起被困在这里的一家咖啡店,咖啡店被雪埋了。她在我身边,受伤了,让我打您的电话找您。如果您在安克雷奇,能不能带人赶过来……”   “我们已经在咖啡店外面铲雪了,”郭雁晖打断她,“别担心,你们很快就能出来。她怎么样了?”   他隐瞒了现在只有他和爱德华在铲雪,而他们还没联系上警员。   他不想再为女孩徒增心理负担。   “她被酒瓶的碎片划伤了,手好像有点骨折,我给她简单处理过了。”女孩的声音越来越沉稳有力,“但她现在很害怕。”   背景音离传来嘈杂的哭喊声,郭雁晖可以想象里面的情况有多糟糕。所有人应该都很害怕,除了这个女孩。她对答如流,吐字清晰,泰然得让郭雁晖都暗暗吃惊。   郭雁晖用肩膀夹着手机继续铲雪,也继续问着女孩里面的情况:“里面有多少人?还有人受伤吗?”   “不知道,这里断电了,我很难看清楚有多少人,还有人在乱跑。但我进店时,大概只有三桌人,人应该不多。”   “你会讲英语吗?”郭雁晖问她,“让他们不要跑了,停下来,尽量往里面走,越往里越好。我们等会儿要砸窗,你们必须往里走。”   “我会讲……可是……”   女孩沉吟了一下,郭雁晖瞬时领悟了她的意思。即使她现在用最大的声音喊,在如此喧闹的环境里,也不会有多少人听她的话。   雪铲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郭雁晖蹲下身来,才发现他已经凿出了一道小口,露出了一方几净的玻璃。他用手机打出光,贴着玻璃照进去,还是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Claude,你还在吗?”女孩久未听见他的声音,问他。   “我在,放心。你有没有受伤,可以四处走动吗?”   “可以,我没有受伤。”   “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走动一圈,看一看屋子里所有的窗户,看哪一扇透光。我已经清除了一扇窗户的积雪,我正在用手机在外面打光,你能看见吗?”   “等我一下。”   郭雁晖模模糊糊听见女孩用英语和费恩太太说了几句话,应该是在解释她要离开一会儿。   而爱德华也凑到他身旁问:“怎么了,Claude,是谁的电话?”   他没有时间解释这么多:“爱德华,叫救护车。费恩太太在里面,她受伤了。你先去打电话,这里交给我。”   爱德华一下就乱了,但马上就调整过来,听他的话拿出手机打电话。   郭雁晖没有等很久,就又听见女孩的声音:“Hi,是这扇窗吗?”   他面前的玻璃闷响了几下:“我现在也在用打火机打光,你能看得见吗?”   玻璃上出现了一只纤瘦的手影,被光照得有些变形,像一朵伶仃盛开的黑莲:“你能看得见我的手吗?”   手影随着她的声音晃了晃,郭雁晖不由自主地将他的手贴近玻璃,覆上她的手影:“看见了,我就在这里。”   两只黯淡的手影在幽光里重叠在一起,这么近,看着触手可及;却又被一道冷冰冰的玻璃阻隔开来,那么远,变得遥不可及。 第11章 新赌局(3)【2020,安克雷奇】 ……   郭雁晖恍惚了一瞬,才收回了手,将手机放回耳旁,对女孩说:“从现在起,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扇窗。”   话一出口,他觉得口吻太生硬倨傲,有些像颐指气使,连忙加了一句:“谢谢,辛苦你了。”   “是我该谢谢你。”电话里传来聒噪的地面摩擦声,她好像将什么东西搬到到了窗边,上气不接下气,“你们砸窗前,告诉我一声。”   郭雁晖将手机放在地上,开启了扬声器留意着里面的动静。他用雪铲麻利地清理掉剩下的积雪,而打完电话的爱德华也来一起帮他。   很快的,一扇完整的窗户终于被清理了出来。   “我们要开始了。”郭雁晖对着手机喊,“不要让人靠近。你也是,走远一点。准备好了再告诉我。”   “嗯,好。”   她答应他以后,就用力大喊起来:“Step back!Step back!Everyone please step back! Someone outside will break the window for us. Madam,please step back,thanks.”   (后退!后退!所有人请后退!在外面的人会帮我们把窗砸开。女士,请后退,谢谢。)   她吼了几遍,声音最后都沙哑了:“Ready,Claude。”   “好,我们开始了。”   郭雁晖向爱德华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共同举起斧头,朝玻璃窗狠狠砸去。   玻璃窗随着乒铃乓啷的声响应声碎成不规则的碎渣,轰然坠地。有些掉在房屋里,有些掉在房屋外。   还不等郭雁晖扫开地上的碎渣,爱德华就急吼吼地从被打破的窗洞里跳了进去。   郭雁晖本想让他进去扶人出来,他留在外面接应,哪知道爱德华这么快就跑没了影,有些头疼。   “Claude,你还在么?”女孩的声音又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和从窗户里飘来的原音叠加在一起,有了回声的效果。   “我在,我就在窗边。”   “那你不要进来了。”女孩竟然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在里面扶着他们出来,你在外面接他们。”   他们就这样莫名地成为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郭雁晖的心里顿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他再次叮嘱她,“你一定小心,不要踩到碎渣了。”   “没事的,我在碎渣上垫了衣服。”   说话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从窗口探出了头,颤颤巍巍地向郭雁晖伸出了手。   郭雁晖立马抓住她冰凉的手,搀扶着她跨越过了窗户的横框,扶着她稳稳落地。   被困的人一个又一个被解救了出来。   在昏暗的光线里,郭雁晖数次瞥见那双纤秀的手。那双手看上去柔弱不堪,好像轻轻用力就会折断,但实则十分有力,一次次稳健地托住了众人,让他们借力攀升,来到安全地带。   费恩太太是倒数第二个出来的。她倚靠在爱德华身上,虚弱地向里面的女孩道谢:“Thanks so much,Miss Zhu。”   “You are welcome。”女孩帮着爱德华一起把她往窗口送,“Take care。”   原来他的“战友”姓“Zhu”。   但到底是“朱”还是“祝”呢?   “Claude,”爱德华冲走神的他喊,“我要带着姑姑出来了,你帮我一把。”   郭雁晖回过神:“我准备好了,来吧。”   费恩太太的伤比他想象中更严重。她的手在流血,但已经被简易包扎过,似乎还扭到了腰,一动也不能动。爱德华将她抱起来,而郭雁晖支撑住爱德华的手,让他们能平稳地从窗台上走下来。   正逢此时,救护车鸣笛急速赶到,停在了房屋前。   两人还来不及向郭雁晖道谢,郭雁晖就催促他们赶紧上车。   “Claude,替我照顾好Miss Zhu。”费恩太太在临走前,最后嘱咐他,“是她救了我。”   郭雁晖颔首。   爱德华带着费恩太太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呼啸着,带走了所有伤员。   一切嘈杂与喧闹都霎时消失殆尽,世界总算又恢复了平静。   郭雁晖来不及喘息,将双手对搓了好几下,恢复了一点温度以后,才将手伸向暗黑的窗洞:“来,我拉你上来。”   她却迟迟没有伸手,任他的手僵在冷风中。   “怎么啦?”郭雁晖以为她是害怕他不可靠,开玩笑问,“噢,懂了,是不是一定要帅哥拉你,你才愿意上来?”   她“噗嗤”笑了:“拜托,我没有这么肤浅。”   “放心,我不赖的,不会让你失望的。”他又向下探了探身子,离她更近一分,“你不上来见我一面,一定会后悔的。”   “我的手很脏,”她又笑了一声后对他说,“我不想弄脏你的手。”   郭雁晖也笑了:“放心,我比你干净不到哪里去。来吧,等上来以后,我请你吃夜宵。”   话音刚落,他的腕部就传来柔软的触感。   如同他想象的那样,她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柔地扣在他的手腕上:“多谢。”   他喉咙蓦地些发干:“客气。”   她攀着他的手臂,小心地一点点爬出来。   脚步声逼近,一步步踩在他的心跳上,完美地叠合在一起,一拍也不差。   他掌心沁出了一层汗来——那是不曾有过的事,就算第一次坐在驾驶舱,独自一人开飞机冲上三万英尺的高空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忐忑。   一束跃动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而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他借着火光,与她的眼神正撞上。他们静默地打量着彼此在彼此眸中,被火光晕红的面容。   对视是无声的一须臾。   他却听见山倾海覆,天崩地裂——都从他心里来。   是她。   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仿佛又置身于杭州那个细雨霏霏的冷秋,放映厅的通气扇一圈圈不知倦怠地旋转着,他将指尾那轮银戒一次次拨弄着,侧头看着安睡的她,不安地等着她醒,又不安地怕她醒来。   如果早知难逃一场相遇,他懊悔地想,他早该在那时落落大方地向她介绍他自己。   不该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夜晚,他一身污泥,头发蓬乱,狼狈不堪,比不得在博物馆那副人模狗样的矜贵打扮,不足以让她对他见色起意。   懊悔从来都为时已晚。   他木呼呼的,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一句得体话都说不出:“你——”   咽了口水,他忽瞟见他的手很失态,将她的手腕都抓红了,赶忙松开了手,前所未有地语无伦次起来:“对不起。我……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是姓朱么?还是……姓祝?”   他怀疑他说错了什么话,让她的脸色蓦然煞白。她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连声音都在打颤,完全不像之前那个镇定自若和他对线的人:“朱萸。我叫朱萸……是朱萸,朱萸……”   她攥着打火机的右手抖如筛糠,捎带着火苗也在乱摇,一不小心就燎过她的指腹。   他忙裹覆上她的手,替她稳住打火机:“你没事吧?有没有烫到?”   她却置若罔闻,直直盯着他,眸中漾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你晓得不晓得……晓得不晓得——”   话还没有说完,她像是一片被狂风卷落的叶,无可避免地飘落向他。   他手忙脚乱地架住浑身瘫软的她,感到她的身体瞬间失温:“朱小姐,你还好吗?!”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支撑着自己,想要在失力阖眸前,说完这最后一句该说的话。   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让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弯下腰来,将耳朵凑近她的唇,才听到了这句几不可闻的话,差点又要被风带走。   六个字,一个停顿,很短,他绝不会听错的——   “我等你,好久了。” 第12章 新赌局(4)【1935,广州】 【民……   “我等他好久了。是急事,您就帮我通报一声罢。”   朱鱼站在永林赌坊的灯牌下,一张汗涔涔的脸被钨丝灯光映得五光十色的,有些滑稽相。   半月前,郭阡将戒指押给了她,她想着他总会来取的,说什么让她拿去典当了,八成是玩笑话。   不曾想,他是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竟由着她一直留着那枚戒指,也未曾派人来赎。   她跑去郭公馆找了几次,想要当面交还,他又次次不在郭公馆。   一来二去的,她也疲了,就将戒指当个摆设戴在手上贴身带着,盼着哪日能撞大运撞上郭阡。   她是心里不存事的人,过了十几日光景,都几乎要忘了“郭阡”这个名字,日里去另一个艇妓小莱姐船上送粥时,她在舱外忽听见两个男人醉醺醺地在说话:“郭……郭阡……他可不会来坏事罢?他发起疯来,连他自家老子都招架不住。前些日子,听说还在白鹅潭闹了一场,气煞了乔三小姐。”   “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郭阡向来与郭家对着干,若听说我们要去郭家的饮料厂放火,指不定还会跑来帮我们加把油、添把柴呢。他早就记恨他老子害得他亲娘郁郁而终,铁了心要同郭家做一辈子仇人。白鹅潭那事,明面上是替他哥出气,暗里,还不是为了挑拨郭家同乔家的关系么?”   “既是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明日何时动手?”   “那要看下午募捐游|行|的学生们几时能来。”   “这是……何意?”   “东家说了,无须我们自己动手。下午游|行|募捐,是为集资捐飞机给军队。郭阡三年前开飞机闹得广州城大乱,惹下祸事无数,到了如今还私藏着这架惹祸的飞机,早就民怨神怒。我们就同那些学生说,郭阡的飞机就藏在郭家的饮料厂里,好让他们逼郭家捐出飞机。”   “噢,知道了!郭家交不出飞机来,我们就无须亲自动手,只需煽风点火,怂恿那些学生放火烧厂便是。妙计!妙计!”   “东家说,倘若下午闹不起来,我们再趁夜里头去放火烧厂。”   “哈,若烧没了饮料厂,郭二小姐就算再厉害,也不能与东家对着干了。要说这郭家也真是奇了,大少爷有济世之才,二小姐精明能干。偏就郭阡这一个扫把星,什么祸事都敢往郭家招引。”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更何况他亲娘就是一低贱舞女,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   朱鱼听得木愣愣的,手里的粥都放凉了,才听见踏出舱的小莱姐唤了她一声:“小鱼儿,这是怎的了?怎的端着粥也不进来,就在这门口像尊佛一样干站着?”   朱鱼回神,将粥往小莱姐手上一塞:“小莱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哎!小鱼儿,钱都不收啦?”   朱鱼撒开腿就跑,先上了岸叫了一辆黄包车去郭公馆找郭雁晖,从佣人嘴里才晓得他又去了沙基东的永林赌坊,又从郭公馆赶过去。   永林赌坊是高级赌场,必是没有让她进去的道理。   亏得她看见了在赌坊门口站着的阿旭,央了好几次,阿旭也不肯上楼去为她通报:“我的小姑奶奶,我家这三少爷,嗜赌如命。一进赌场,就是郭公馆起火,他也不会睬一眼的。若我现下上去搅了他的兴致,少不了又要挨他顿骂了。”   “他若再不来,就是真要起火了!”朱鱼心急如焚,张口就朝着楼上喊,“郭阡!郭阡!你下来!我是朱鱼!我有话同你讲!”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哟,我求求你了,你别嚷嚷啊!”   阿旭想拦她,却根本拦不住。她像一尾灵活的鱼一样从他指间溜走,扯着嗓子继续喊:“郭阡!郭雁晖!你快给我下来!你再不下来,我就将你的戒指丢到白鹅潭里喂鱼!”   “姑娘,姑娘,别喊啦。”赌坊的门突然打开,有人叫住了她,“姑娘,楼上请,郭三少在楼上等您。”   朱鱼松了口气,跟着那人向赌坊内走去。   阿旭呆了一瞬,刚想跟着她一起上去,却被看门的拦住了:“可没叫你上去,在外头候着。”   ***   刚上了楼,朱鱼就生了悔意,只恨今日换了身新衣服来这里寻郭阡。   赌坊里乌烟瘴气的。赌徒们几乎人手一杆烟枪,一边在赌桌上杀红了眼,一边往烟枪口猛嘬几口,吞云吐雾。   朱鱼冷不防迎面被一个男人吐了一口烟雾,刺得眼睛生疼,不觉顿住了脚步,揉揉眼睛。   再睁眼时,引路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让她心下不安起来。   “还以为你从不下船的,原来,什么地方你都是敢闯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牵住手,反向一拉,直跌入他的怀里。   他看着她瞪得圆圆的眼睛,匿笑着问:“字练得怎么样了?可会写我名字了么?”   她定睛一看——   不是郭阡这个混账,还会有哪个呢?   他是赌坊里唯一一个没带烟枪的,空出了两只手来,气定神闲地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在他膝上坐稳,一手继续摸牌,却教四周的人都笑话他:“郭三少,哪儿欠下的风流债,都堵到这儿来了?”   郭阡停下摸牌的手,从嘲笑的人手里抽过他的烟枪,劈头盖脸就往那人嘴上打去:“摸你的牌去!”   顿时寂然无声,众人都不敢再取乐了。   他将烟枪砸回去,淡淡对朱鱼说:“小姑娘儿,来错地儿了,鱼就该呆水里,跑到岸上来作什么?你若再不回你的水里去,怕是要在这儿遭难的。”   朱鱼急着想说她听到的事,但又怕让不该听的人听见,只得捏捏他的手指,在他耳边轻声道:“有急事,你们家的事,你先和我下楼再说。”   郭阡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她认真起来的样子有些可爱,忍不住笑了:“我们家的事?我在广州城又没有家,能有什么我们家的事?”   他身边的一群纨绔们又憋不住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鱼又气又窘,恼怒瞪了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得几声惨叫:“啊——啊——啊——”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看见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滚到了她和郭阡脚边,抓住了她的脚,哭爹喊娘,每一句却都是在求郭阡:“郭三少!郭三少!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我今日再还不上债,他们就要把我的手剁了!您大发慈悲,救我一命罢!”   朱鱼吓得缩了缩身子,想把脚从那人手里抽出来,那人的手却像铁钳般紧紧箍着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   郭阡停下了摸牌的手,沉着脸蹲下身去,将那人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撬起来:“你若再不松手,不用他们,我先折了你的手。”   “郭三少,郭三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那人被郭阡撬开了手指,慌了神,紧接着又用十指紧抠住地,还没喊完,就被追上来的打手们拖去角落里,继续对他拳打脚踢。   郭阡冷觑着他们,刚想伸手去摸牌,又在空中停住了手,朝打手们喊:“我说,你们能不能换个地儿?我都连输了三把了,还要让我见血,坏我手气,触我霉头?”   “对不住,郭三少。”打手们拎起被揍得不成人样的赌徒,把他往楼梯口拖去。   “真是不教人安生。”隔着房门,还能听见那人在楼道惨叫,郭阡皱着眉抱怨,“今日太晦气,玩完这把,下次不来这破地方了。”   “咳,你哪次不是这样,每次都连输,就最后一把走运,一把翻盘。上次你和翟四少赌飞机,不也这样?说好要玩通宵的,你可不许先走,谁先走谁是龟孙子。”   郭阡听了,淡然笑笑,向紧盯他不放的朱鱼问:“可曾玩过牌九?”   朱鱼怔然,还未来得及作答,就被他抢白:“罢了,看你这副木呆呆的样子,就晓得你没玩过。我这最后一张牌,你且替我摸罢。若我真能一把翻盘,我就同你走。若输了,这把算我头上,但你可莫要留在这儿碍我眼了。”   朱鱼迟疑,他却自然地将手扣在她腕上,牵引着她去摸牌:“怎的,不敢了?我愿赌服输,你不必怕我输不起。”   把心一横,朱鱼随便在手旁抓了张牌,递到郭阡手里去:“就这张。”   “多谢。”   郭阡收过牌,自己也摸一张牌,把两张牌往桌上一翻,引得围观看热闹的众人惊呼:“唷,丁三配二四,凑一对至尊宝了。郭三少又翻盘了!”   “唉,早说他手气好,不该叫他上桌了。”与他对赌的少爷们纷纷掏法币扔给他,“再来一把啊,郭三少。”   “我是赢了你们,但你们也瞧见了,我同她也赌了一局,她倒把我给赢走了。谁都晓得我这人说话算话,只能跟她走了。诸位,改日再约。”   郭阡拉着朱鱼站起来,见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笑问她:“怎的了?赢钱了还愣着,还不快拿着?不是说有话同我讲,现下又不急了?”   “……噢。”她迟钝地应了一声,艰难地用衣摆兜住一桌法币,跟着他往楼梯间走去。   先前被拖去楼梯间的赌徒,还被打手们围着揍,只是已奄奄一息痛死过去,再也叫唤不出声来。   郭阡往角落里瞥了一眼,转身便用一只手蒙住了朱鱼的眼睛:“等我一会儿。”   “郭三少。”打手们见他过来,齐刷刷停手了,“您今日可玩得尽兴了?刚才我们没扫了您的兴致罢?”   “尽兴了。不过方才听你们喊打喊杀的,还要剁人手指,还真把我骇着了。”   “咳,我们不都是按规矩办事吗?谁教这穷鬼不老实,没钱还来赌!这次砍他一根手指算他走大运了,明日再还不出钱,就剁他一只手!”   听见打手们已经砍了赌徒的手指,朱鱼不禁一震。   郭阡却只是扬了扬眉,转身从朱鱼的衣兜里取出一大把法币,扔给了为首的打手:“这些钱,可够抵他的债?”   “哟,郭三少您这是作什么?他贱命一条,哪值得……”   “够还是不够?”   “够了够了,您还给多了点,您……”   “多出来的钱,给他先请个大夫瞧瞧。余下的,都是你们的。”   “多谢郭三少,多谢郭三少。您得空常来,得空常来!”   郭阡不再多言,带着朱鱼走过角落,才松开了罩在她眼前的手,指指她衣兜里剩下的钱:“今日你我各摸一张牌,赢的钱,理应一半归我,一半归你,也算填了你的赏钱。以后莫要再来堵我,尤其是追来这种地方堵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才不是来问你要赏的!”   情急之下,朱鱼踮着脚,凑近他耳旁,压低了声,把她日里听到的话,一股脑全都告诉了他。   郭阡听完这些话,目光忽变得犀利而不可直视:“你当真听清楚了?他们说的,确实是郭家的饮料厂?”   “应当不会有错漏,他们说了好几遍你的名字,还说……”   朱鱼想起那句“扫把星”,欲言又止。   “还说了什么?”   “还说……还说……诶,我忽然一下给忘了。”   她垂眸,回避他过于炽热的眼神,言不由衷。   郭阡长吸了一口气,扣住她的手腕:“同我走。”   “哎,我就过来报个信,你要拉我去哪儿啊?”   郭阡才不理会她说什么,拉着她径直小跑下楼梯,直冲到赌坊门口,高声喊蹲在墙根的阿旭:“阿旭,给我叫辆黄包车来。”   目光呆滞的阿旭一听郭阡的声音,来了精神,立马站起身来,去替郭阡拦黄包车去了。   两人等车的时候,朱鱼忽见一位大夫背着医药箱,匆匆走进了赌坊,看门的也没拦他,毕恭毕敬请他进去了。   “他们还真叫大夫来了。”朱鱼想起刚才的事,忍不住问他,“你最后……为何还是救了他?”   郭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赢了钱,就要花出去。多做善事,手气才能一直好。”   “那为何……先前你又不救,偏要等他手指被砍了,你又救他?”   朱鱼实在摸不准郭阡矛盾的行事作风。譬如今日赌坊的事,又譬如她明明看出他在意那枚戒指,却又久久不来问她赎。   “你的问题,怎的这么多呀?”   他又想弹她的脑门儿,被她机警地躲过了:“你不答就不答,老弹我脑门儿作什么!”   话语间,阿旭已请来了黄包车,恭谨地请郭阡坐上去。   郭阡却不上车,只是在朱鱼面前展开了手:“把手给我。”   朱鱼还在犹豫,他却不由分说地把她托上了车。他扶她坐稳以后,向阿旭嘱咐道:“你先同她一齐回郭公馆,让王妈替她量个尺寸,然后叫人去合足斋跑一趟,让他们送当季最新款的鞋来。在我回郭公馆前,你看着她,不许她离开郭公馆一步。”   阿旭和朱鱼都懵了,未预料到,郭阡竟要送她一人去郭公馆。   郭阡却瞟了一眼朱鱼脚上被染上血手印的鞋,对她道:“尽管拣你喜欢的。若不钟意,让他们再送新的来就是。”   “……我……”朱鱼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现下才想起质问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走?我要下车……”   还不等郭阡吩咐,阿旭已跳上了车,按住了朱鱼:“三少爷,您放心,我一定看好朱姑娘。”   郭阡“嗯”了一声,曲起双指,敲了敲车杠,对黄包车夫道:“去逢源路郭公馆。”   “郭阡!郭阡!你这个人,怎的这么不讲道理!你放我下去!你别走啊,你走了算什么意思?”   尘土飞扬里,她朝着郭阡大喊,但只是徒劳。   飞驰的黄包车载着她,与他背道而驰,让她只能目视着他,成为她视野里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郭雁晖!你个十三点!你给我回来!回来——”   ……   朱萸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发现她已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而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床边坐着的郭雁晖。   他真的回来了。 第13章 故人归(1)【2020,安克雷奇】 ……   郭雁晖正抱着双臂,颀长的身躯费力地抵在狭小的木椅上,长腿交叠支在木地板上,将身体定成了一个非常稳固的姿势。   房间里,壁炉烧得正旺,干柴在炉膛里噼里啪啦轻响。融融火光里,他浅灰色的影子落在她身上,跟着火焰轻轻晃动。   而他闭着眼,胸口随着呼吸声有规律地起伏。   睡着了啊。   她从床上撑起身,侧过头,可以放心大胆地静静打量着他的眉眼。   横亘两世,他依旧容颜未改,但有些东西总会变的。   他的声音,他的记忆,他的名字……   会不会……还有他的心呢?   她本能地回避这个问题,什么也不想再思考,只是看着他。   一缕碎发忽从他额际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似有察觉,不禁蹙眉。   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向他靠近一分,正想替他用指尖拨开碎发时,他却倏然睁开了眼,让她的手指尴尬地僵住,做贼心虚地对上了他的眼神。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眸里还有些将醒未醒的睡意,向她说了一声:“醒了啊。”   似乎并没有发现她那只异样的手,他自己撩开眼前的发后,反手探向她的前额,自然的举动状若老友般的关怀,没有丝毫轻浮逾矩。   她下意识地往后微挪了一下,但他的手速更快,已经罩上了她的前额:“好像已经退烧了。”   朱萸却觉得被他触碰的一瞬,她才真正开始发烧,烧得她脑子混混沌沌的。   像是怕吓着她一样,他刻意将嗓音压得很低:“对不起,昨晚你晕倒了,不知道你住哪里,我就只能先带你回这里。这里是费恩太太的民宿,你放心。”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她道歉,明明是她麻烦了他。她看见他眼中清晰可见的血丝,也看见了床头垃圾桶里的一堆酒精棉球。   显而易见,他守了她一夜。   “麻烦你了,”她想叫他的名字,可两个字到了嗓子眼,她又极力克制住,“……Claude。”   “My pleasure。”   他字正腔圆地回答她,尾音微微上扬,小钩子似的,钩了她的心弦一下。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稍显生硬的对话。   郭雁晖转身走到书桌前,拔下了手机充电线,将手机递给她:“手机帮你充过电了。你睡着的时候,一直有人打电话来。”   朱萸接过,道了声谢,接起电话。   郭雁晖自觉地起身,退到门外,替她关上了门。   他本并不想触碰她的隐私。但不可言说的私心作祟,他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来,隔着门听她讲电话:“诶,王姐,不好意思啊。昨天我被困在一个咖啡馆里,后来手机也没电了……现在没事了,我很好,你们呢?”   ……   “好的好的,那就好。”   ……   “噢,这样子啊。没关系的,我可以理解,那我再想办法好了。嗯,好的,我们微信联系。”   等到后面朱萸的声音渐小下去,小到他再也听不见时,他才走下楼,朝厨房走去。   朱萸挂了电话,将手机界面切到通话记录去,查了查未接来电。   除了剧组的生活制片王姐,没有其他人的未接来电。   视线向下,她瞟到了昨晚那个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通话记录。   她思忖了下,点进了通话记录,将那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存到通讯录,加了一条备注——   “我的33轮月”。   等她存完号码,郭雁晖也推门进来,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到她手里:“喝水。”   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垂头看着杯子里金澄澄的液体,眉毛疑惑地上扬。   “是桦树蜜,甜的,味道很可以。”他向她解释,“你要多补充点糖分。”   他解释完,看她翘起的眉梢还没落下,很不放心的样子,问她:“要我……先喝一口么?”   朱萸笑起来,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有点烫,我想晾一会儿再喝。”   他跟着笑笑:“怪我不讲究。小姑娘儿,哪像我皮糙肉厚。那你晾晾再喝,我先下去做点吃的。呃,对了……有人在催你回去么?”   朱萸摇头:“没催我回去。你介意……让我留下来蹭饭么?”   “怎么算是蹭,我不是本来就欠着你的么?”郭雁晖居然还记得昨晚对她的承诺,“昨晚我们早就说好的,忘了?”   朱萸想了想,颔首而笑:“我还当你是开玩笑的。那就麻烦你随便弄一点,谢谢。”   “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都可以。”   郭雁晖点头,挪步向外走去:“那我先去厨房了。你的包在这里。”   他指了指身后挂在衣帽架上的手包,又指了指卫生间:“卫生间里有洗漱用品,你自便。等我做完饭再叫你。”   “好,谢谢。”   郭雁晖走到门边,刚压下门把手,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看着朱萸说:“好像已经有点晚了,但……我叫郭雁晖,鸿雁的雁,余晖的晖。英文名和中文名,你钟意叫哪个,就叫哪个。”   他看见她的眸光一亮,亮得灼人,但又像陨落的流星,瞬时暗沉下来。他以为她好像不是很喜欢他的中文名字,讪讪别过头,按捺下失落,打算下楼。   却在拉开门时,听见她柔和地,不知是在唤他,还是在默念他的名字:“雁晖啊……”   他怔怔停下了脚步,听她格外认真地对他讲:“是归雁的雁,朝晖的晖。”   这分明和他说的两个字没有区别。   可他回转过头,毫不犹豫地附和她:“嗯,是归雁的雁,朝晖的晖。”   她轻柔地朝他笑了一下,端起手中的玻璃杯,喝了一口他为她调的桦树蜜后,对他说:“谢谢,很甜,郭雁晖。”   许久没人叫过“郭雁晖”这个名字,他的名字已经生起了锈。   她唤着他的全名,替他除干净了“郭雁晖”这个名字上结的铁锈。   还连带着他早已生锈的心。   焕然一新的心脏突突狂震,也想要跳出他的胸腔,向她表达谢意。   “My pleasure。”他背对她,唇角压不住笑,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My pleasure跟在“谢谢”后面,通常该被意译成“不客气”。   可在他的语境里,如果对象是她,直译才更恰当——“我的荣幸”。   相遇是一趟被命运之手早已排好的航班,虽然时常会有延误,但总归还是会让他们到达共同的目的地的。   他忽然无比庆幸,在杭州被延误的相遇,在安克雷奇还是发生了。   与她在安克雷奇相遇,一定是他的荣幸。   ***   当初来到安克雷奇,向费恩太太租房子时,郭雁晖已打定主意,想过一种不被人打扰的独居生活。   但费恩太太存心让他当不了隐居居士:“老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你会变成石头的,Claude。”   她坚持拉他去她那里吃三餐。而她自己住的木屋就和租给他的紧挨着,他每天只要出门左转就能吃上一口热饭。   等半个月过去,郭雁晖完全习惯了准点蹭饭,也逐渐忘记在自己的厨房里备上新鲜的食材。   等他打开略显空荡的双开门冰箱,除了几听啤酒,他只在冰箱里搜刮出一瓶老干妈辣酱和一个仅剩的鸡蛋时,他才顿觉大事不妙。   巧“夫”难为无米之炊。   他和辣酱包装上的“老干妈”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他期待这位伟大女士的智慧凝视能带给他一些灵感与启迪,但越看越觉得她那灵性的眼神是在嘲笑他:叫你不囤菜,叫你夸海口。   他郁闷地瘪瘪嘴,长吁一口郁气。气流向上,又卷乱了他的刘海。   不死心地又搜了搜另半边冰箱,他找到了半瓶酒酿和糯米粉。   酒酿和糯米粉是他从杭州捎来的。   16岁孤身一人来到美国,他从杭州出发时,母亲知道他最喜欢吃酒酿圆子,在他的行李箱里塞了一瓶干桂花和一瓶她亲手酿的酒酿。   初到纽约时,他夜夜想家,想得无法入眠时,就会深更半夜自己摸去厨房,做一碗酒酿圆子,既安抚他的胃,也安抚他的心。   十年以来,很多习惯都变了,母亲的面容在记忆里也变得生疏而模糊。但酒酿圆子,他还是百吃不腻。不管去哪里,他都习惯了在行李箱带上糯米粉和酒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胃要比心长情。   郭雁晖迟疑了片刻,手指还是滑向了装着酒酿的玻璃瓶。   ***   郭雁晖做事向来很专注,孟续总说他做起事来,就像老僧入定。   但当他用揉好的糯米团子搓小圆子时,却动不动走神。他老是在想朱萸,想她现在在楼上做什么,在想热水器烧的热水够不够,在想他刚刚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思虑太多太杂,手速就变慢了。   过了这么久,揉好的小圆子还没铺平碗底,看着特别寒碜。   有两颗小圆子还在碗里黏在了一起。郭雁晖皱眉,伸手想把它们分开,却怎么也分不开,越黏越紧。   “你……需要我帮忙么?”   身后起了一阵温热潮湿的气旋,掺杂着令人迷醉的沐浴后的栀子香。气旋卷起附着在碗沿上的糯米粉,糯米粉轻飘飘上扬,在空气里像尘埃一样飘浮着。   猝然转身,郭雁晖看见洗漱后的朱萸站在他身旁。   她用一根明黄的发带绾起了发,眼神清亮,亮得不容他避退。   但他也并不想避退。   他只想迎她而上。 第14章 故人归(2)【2020,安克雷奇】 ……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两颗小圆子在郭雁晖手下被揉作一团,彻底合二为一,变成了一颗名不副实的“小”圆子。   他望着朱萸,自嘲地笑:“看来,我每次都太慢了。”   “嗯?每次?”   “昨晚上,你也说你等我好久。”他将这颗肥硕的小圆子丢到碗里去,重新从碗里捻起一点糯米团,“抱歉,次次都叫你久等。”   朱萸的身形似乎晃了晃。   她抽开他对面的椅子,坐到他面前。她也从碗里的糯米块上揪下一小团,开始用手指搓揉:“不,昨晚那句话,不是在说你。是我烧昏头了,随口说了句台词,你不要放在心上。”   “台词?”   “嗯,台词。”朱萸揉出一个光洁的小圆子,也学他的样子,扔到碗里去,“我是跟着剧组一起来安克雷奇拍戏的,我是女一号的替身。昨晚上我在咖啡馆里背台词,没想到就地震了。你听到的电话,都是我的生活制片打来的。大家昨晚上联系不到我,很着急。知道我没什么事,他们也放心了。”   “那你不急着回去?”   “地震了,路都震坏了,剧组的车也开不出去。本来我们今早应该要出发去萨米特湖的,现在也出发不了了。”朱萸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暂时拍不了,剧组让我先等通知。”   郭雁晖若有所思地看着朱萸。   “怎么了?”朱萸以为有什么不对,停下了手。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是个演员。我还以为你是来这儿旅游的。”   朱萸笑了:“是因为我长得不够漂亮?”   “当然不是,我以为女演员遇到昨天那种情况,会在电话里把我的耳膜叫裂。”   “是替身,不是演员。”她纠正。   “替身为什么不能算是演员?不过,我还以为你是个医生,因为你一直都很……冷静。”郭雁晖回忆起她帮费恩太太做的急救,“你做的急救措施也都挺专业的。”   “冷静……是因为我遇过更糟的情况。”朱萸轻轻说,却没有讲清楚到底是什么更糟的情况,转而向他询问,“费恩太太怎么样了?”   “她有点轻微脑震荡,还有点外伤,但应该都不严重,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她很感激你,希望出院以后能当面谢谢你。”   “她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谢谢她,让我……找到你。”   郭雁晖听见朱萸的尾音又开始发颤,不由又抬眼看向她。   她分明带着笑意,但眸光里又好像有种淡漠的悲伤。   见他的目光投向她,她错开目光,又往碗里去取新的糯米:“有件事……我可能又需要麻烦你。我们剧组住的酒店损毁很严重,生活制片刚刚通知我,让我换一个地方住。因为我不是正式演员,我的食宿我要自己负担,所以我想问问你,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比较便宜的地方可以住?”   郭雁晖笑了:“你不是已经住进来了,怎么还让我推荐其他地方?朱小姐是对这儿不满意,还是——”   正说着话,他们的手指极为默契地共同伸向碗中的糯米团,落定在同一个位置。   是他先来了一微秒,而她后到。   她感到她的手指掠过他微烫的手心,赧然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擒住了双指。   而与此同时,他也漫不经心地问出了后半句,像随意的玩笑话:“还是,对我不满意呢?”   朱萸被问得怔住了。   他却垂眼,不动声色地将揪下的糯米团塞进她指间:“噢,忘记告诉你了。这栋房,就两个房间,一个房间,费恩太太租给我了;另一个,就是你刚在的那个房间,之前是空着的。你要愿意留下来住,费恩太太一定会很高兴的,房租什么的,你当然也不用担心。不过——”   他仰面,望着她的眼:“不过,你要觉得我不像好人,不放心和我当室友,那我就再另外帮你找个住处。”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静得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郭雁晖注视着她平静到不起波澜的眼睛,以为她已经给了他拒绝的答案。   他遽然松手,正想说些补救的话,却听见她问他:“那你是好人么,郭雁晖?”   像打趣,又像试探;像无心之问,又像要一句信誓旦旦的保证。   僵滞的空气又开始缓缓流动。飘浮在空中的糯米粉,有些继续旋转着上升,有些飘落到他们的发间和睫毛上。   郭雁晖先是一凛,心里有些紧张,可面上还是带笑问:“你觉得呢?我是不是好人,我自己说的不算,你说的才算。”   朱萸眨巴了一下眼,良久没有作答,只是将指间里的糯米继续搓成光滑的小圆球,掷进碗里。   碗里的糯米团消瘦下去,另一只碗里累叠起的小圆子像发福男人的啤酒肚,渐渐向外凸出来。   郭雁晖见差不多了,端起碗来,走向厨房,熟练地在锅里加上水,等着电磁炉把水烧开。   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气让厨房里湿哒哒的,氤氲一片。   他总觉得水烧开前,朱萸会进厨房来的,所以他耐心地等,不知是在等水烧开,还是在等她来。   他的预感向来都很准。   他在水烧开前,听见朱萸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是杭州人么?”   “以前是,现在可能不算了。十年前我就来了美国,现在连杭州的路都摸不清,算不上什么杭州人了。”郭雁晖揭开锅盖,看着锅中的水已经浮起了小泡泡,“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刚刚喊我小姑娘儿,还是带了杭州口音的。”朱萸顿了顿,“有些东西,其实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变的,就像……像你的口音一样。”   “你也是杭州人么?”郭雁晖想起和她在西湖博物馆的初见,基本已经确定了答案,却还是再问她一遍。   “对,我也是。”朱萸弯了弯唇,“而且我也爱吃酒酿圆子,真巧。”   水开了,郭雁晖将一整碗小圆子倒扣过来,一骨碌都倒进沸水里:“是啊,好巧,朱小姐。”   在杭州初遇后各奔东西,又在安克雷奇的地震里,阴差阳错地重遇。   还能有比这更巧的么?   “你一个人从杭州过来,跑这么远来拍戏,你家里人和男朋友放心得下么?”他用筷子搅开小圆子,不让它们黏在一起。   “没有家里人,也没男朋友,我一直是一个人。”   郭雁晖手中的筷子蓦地直立住,像刺进水里的两刃刀。   他微怔后,向她道歉:“抱歉。”   “没关系的,”朱萸平缓地说,“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两人又短暂地沉默一会儿。   洁白的小圆子被沸水翻滚得软糯,边缘已开始透光。   郭雁晖旋了旋开关,将电力降到最小格,沸腾的水声也减弱下去。   “如果我想留下来住,会麻烦你么?”   朱萸趁水声变小,问他,让他有些诧异地侧目。   刚才那一番试探,他还以为她还对他始终有所戒备,不愿意留下来住。   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要出去拍戏的时候,我会早出晚归,会影响你休息。我也可能会在房间里讲电话,一定会吵到你。而且……”   “朱小姐,”郭雁晖打断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你怎么会把这种事叫麻烦?”   他搁下筷子,将电磁炉关掉:“费恩太太让我一定照顾好你。所以,别那么瞧不起我,尽管来麻烦我。但我可以跟你打赌,你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是麻烦不到我的,朱小姐。”   话音未落,他余光瞥见朱萸的手绕过他的腰侧,替他扶住了差点滑进锅里的筷子。   腰侧的毛衣衣摆被被她轻擦而过,摩擦着他的皮肤,泛起了点痒意。   他不由自主向下瞥了一瞥,就听她又叫了他的名字:“郭雁晖。那你千万要愿赌服输。还有——”   他回眸,看见了朱萸那对久违的笑涡:“还有,以后叫我朱萸就好。”   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他唇角上扬出一个愉悦的弧度:“一言为定。”   ***   郭雁晖慢节奏的独居生活,因为朱萸的到来,一下就提速起来。   等他们吃完早饭,郭雁晖就替她去原先住着的酒店,去取她留在酒店的行李。朱萸本来推辞了几句,但他坚持让她留下休息。   朱萸原先住的酒店其实离他们的民宿很近,走路走一会儿就能到。   但他想要顺便去沃尔玛买东西,最后还是开车去了酒店。   安克雷奇尚没有走出地震的阴霾。虽然城市已经开始恢复供电和交通,但一路上都可以见到忙忙碌碌的抢修队。   幸运的是,这场地震并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费恩太太的伤,都能算得上最严重的了。   正如朱萸所言,这座酒店也因地震损毁得不轻,大堂里正是乱哄哄一团。他排了许久的队,才等到前台替他找到了从朱萸房里拯救出来的行李——一个24寸的新秀丽旅行箱。   他道谢后正欲离去,却被前台叫住:“等一等,先生,还有一件行李。”   前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深棕色的琴盒交给他:“小心,一定要轻拿轻放。”   郭雁晖接过,仔细看了眼琴盒的形状,猜测是一把小提琴。   朱萸再一次让他出乎意料。他没想过,她大老远来安克雷奇拍戏,竟还会随身携带一把小提琴——带着乐器乘坐飞机,很容易磕磕碰碰的,可是一件麻烦事。   既然随身携带,那一定是她的心爱之物。   上车时,他特意将琴盒放在前座上,把它当成一个需要严加看护的脆弱的孩童,郑重其事地用安全带锁住它。   他在车里吹起轻快的口哨,启动了车子。   在开往沃尔玛时,他接到了爱德华的电话。   寒暄了几句,问候了费恩太太后,他告诉爱德华,朱萸会暂住在他的房子里,希望他能向费恩太太转告一声。   “那样再好不过了,Claude。我们最近都会在医院,有人能陪你,再好不过了。”爱德华兴许只是无意一提,“Claude,我总觉得,虽然很多时候你都在笑,但你好像并不开心。你看上去,总是很孤独。希望朱小姐能给你带来一点生气和活力。”   “爱德华,她只是来借住几天。我们只是暂时当室友,你不要想太多。”   “是我想太多吗?你不是一个会随便让人借住在你房子里的人。你对她,很不一样。”   郭雁晖总是将爱德华看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大男孩,现在才发觉,爱德华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他今天一天的心情都空前的好。   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从朱萸嘴里,得知了她没有男朋友。   而他也并没有告诉朱萸,让不让她留下,根本不取决于费恩太太,只取决于他。因为费恩太太租给他的,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整栋屋子。 第15章 故人归(3)【2020,安克雷奇】 ……   “对了,Claude,你能帮我个忙吗?”爱德华没有太纠结于郭雁晖的沉默,他还有正事要和他商量,“明早我本来要去Bethel送货,但我现在走不开了。爸爸也要去另外一个地方送货……”   “把坐标发给我,还有联系人的手机号码。”郭雁晖对他接下来的请求了然于心,“我替你飞,你专心留在医院。”   爱德华一反常态,连连道谢不停,客气到让郭雁晖都有点招架不住了:“爱德华,我在开车,先这样吧,记得把坐标发我。”   ***   从沃尔玛采购了一大堆食材和日用品回去,再加上朱萸的行李,郭雁晖搬了两趟才把所有东西搬空。   朱萸吃了早饭,又吃了一遍感冒药以后,就昏昏沉沉的,回到房里去休息了。   他回来时,估摸着她还没醒,所以蹑手蹑脚地放好了东西,将食材和新买的厨具全拎进厨房里。   早饭做得很糊弄,但他深知,中饭不可以再糊弄了。她才刚退烧,说话都是飘忽的,没有气力,需要好好补一补。   等他炖好了一锅色泽金黄诱人的鸡汤,觉得差不多该开饭时,才上楼去叫朱萸。   他在她房门口低唤几声,却无人应答。   出于担心,他踌躇良久,还是开门进去看了眼她。   一如在杭州时相遇的模样,她低垂睫毛,轻抿着唇,睡得很乖,乖得连在梦中,都在克制呼吸,像是怕极了呼吸声搅扰到他。   郭雁晖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突然闻到了从楼下传来的焦味,才想起电磁炉上还煮着瘦肉粥,才赶忙离开了房间,替她重新掩上了门。   粥在锅里烧糊了。   所以说,美色不仅误人,还费米。   他想都没有多想,只是将粥倒掉,又开始重做。   但等到这锅粥烧开,朱萸依旧没有下来。   郭雁晖本想自己先垫点肚子,但看着对面空荡荡的餐椅,最后却失了胃口。   他将粥和鸡肉留在了餐桌上,留了一张便利贴在朱萸房门上:【中饭在餐桌上,喜欢的话,就多吃点。】   留下便利贴,他也觉得有些困倦了。毕竟昨晚,他几乎是一夜未眠,照顾了朱萸一晚上。   他走入自己的房间,想要小憩一会儿。   ***   郭雁晖这一觉睡得无比冗长,但极度不踏实。   他做了很多梦,但记的都不真切,只记得他好像身处在一艘摇摆不止的小船上,小船上有人在拉小提琴。   一曲终了,有人好像在他耳边问:“你拉的是什么曲子呀?”   手机定的闹钟叮铃叮铃响起,瞬间就把他从梦里拖拽回现实。   他伸了个懒腰,松了松筋骨,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直接从下午睡到了翌日早上。   火速跳下了床,洗漱一番后,他就抓起外套披上,步履匆匆地跑向楼梯。   下了楼,经过餐桌时,一阵诱人的香味迎面飘来,令他顿下脚步,转头望去。   昨日中午摆在餐桌上的鸡汤和清粥小菜,已经被煎好的鸡蛋饼所取代。金黄的鸡蛋饼里夹满了火腿肉和生菜,还在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他微怔,走近餐桌时,才发现朱萸压在盘子下的字条。   字迹娟秀,恰如其人:【接到剧组通知,今早我要飞去萨米特湖拍戏,可能要很晚回来,不用替我留中饭和晚饭了。谢谢你的鸡汤和粥,很赞「大拇指」。希望你也会喜欢我做的鸡蛋饼。喜欢的话,一定要全吃光喔。「笑脸」】   字条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画了一条鱼。   看到她画的大拇指、笑脸和鱼时,郭雁晖也忍俊不禁,比那个她画的那个嘴角咧到耳根的笑脸还夸张。   他想起了爱德华的话——“希望她能给你带来一点生气和活力”。   或许,爱德华这次是对的。   ***   午后的萨米特湖,依然是寒凉入骨的。   干潜服和电加热背心在-2℃的冰水里,是那么的不值一提,让潜入水中的朱萸都快忘记了它们的存在,觉得自己简直像在裸游。   漫天而来的湖水没过头顶,水倒灌进她的面镜,脑袋也被冻得胀痛至极。   她立刻用腿一蹬,将头探出水面,将手撑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了,朱萸,”时刻关注着她情况的导演梁仲南首先冲了上来,“你还行么?”   有人给朱萸递来毛巾,但朱萸挥挥手谢绝了:“不用了,谢谢。梁导,配重不够,我沉不下去,我要加配重。”   梁导身旁的导演助理小黄,马上就去找一旁的外籍潜水教练Cecilia和道具组沟通。   朱萸依靠手臂攀在冰面上,半身都浸在冰湖里,等待着他们替她加配重。   “怎么会找这小身板儿来做小乔姐的替身,在水里都沉不下去?”满是嘲讽的男音从朱萸左侧方传来,“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到时候不得穿帮么?这人谁找的啊?”   朱萸用手抹了抹面镜上的水珠,才模糊地看清了说话的人——骆子轩。   骆子轩的长相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小奶狗款,身材挺拔,外貌俊逸,一双微微下垂的惹人怜爱的狗狗眼让人很难相信,刚才的恶毒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但作为带资进组的男一号兼娱乐圈炙手可热的当红新贵,他当然有说这种恶毒话的资本。   除了骆子轩的助理,在场的工作人员没人想搭腔的。   按原定的计划,剧组一早就坐飞机飞到了萨米特湖,他们在上午本就可以给骆子轩拍第一场戏的。但偏偏飞机着陆之后,骆子轩嫌冷,好说歹说不肯下飞机,干耗到下午才愿意下来,让所有人干等了一上午。   “嗐,甭管有没有胸,有没有屁股,这穿了潜水服,都显不出来啊。”骆子轩的助理小邓安抚骆子轩,“骆哥,来都来了,咱争取今天把戏拍完,之后的戏份就简单多了。您稍微多放点耐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   “呵,”骆子轩将手揣在兜里,向朱萸走近,蹲下身来,冲她直翻白眼,“姐姐,您能不能给点力,您要是不行,您就直说,别搁在这儿浪费老子时间,脸都冻残了。”   “小骆,”梁导看不过去,也不好直接骂他,“你先去再背背下一场的词。等会儿朱萸一上来,就要近景拍你的整段对白,要一条过,不能NG的。”   “词儿我都能倒背,都能给您默写了,梁导!”骆子轩气急败坏地从兜里拿出手,戳着朱萸的鼻尖,“我告诉你,这次加完配重,别再给老子磨叽了。你要再磨叽……哎哟!”   骆子轩还没放完狠话,忽然龇牙咧嘴叫起来:“你放手啊!快放手!”   众人定睛一看,才惊讶地发现,朱萸竟拽住了骆子轩的手,将他那只犯冲的右手一路拖拽进了冰湖,让骆子轩冷得直打哆嗦。   “我不行,你行么?你连把手在这里泡半分钟,都做不到吧?”朱萸冷冷地看着他被冻到变形的脸,“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对别人指指点点。”   说完话,她松手。   骆子轩倒抽着冷气,抽开了手,气得话都说不清了:“死八婆,你——”   朱萸朝他冷冰冰一睨,他却什么也不敢再骂了,悻悻走到一旁去了。   众人都看呆了,直到听到朱萸说话,他们才回过神来:“配重拿来了么?”   “来了,来了。”小黄招呼几位刚拿来装备,慢吞吞朝他们走来的道具师,“快点啊,你们都走快点!”   ***   “朱萸,这次再潜深一点。”   “朱萸,这次动作稍微放慢一点,刚刚你在水下游得太快了,画面一下就糊了。”   “朱萸,这条不错,能不能休息一下,再试一次?”   ……   加了配重,又下水试潜了三次后,梁导还在力求完美,还想再拍几条做备选。   面对梁导的要求,已经精疲力竭的朱萸无法拒绝,只能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时间休息。   骆子轩蹲在一旁,始终用怨念的目光斜乜着朱萸。   朱萸后面有一句台词要和他搭,她要是重来,他也必须等着。   骆子轩敌意的目光比冰湖还寒凉,朱萸只得装作没有看见,故意将头调转了一个角度。   这一偏头,她怀疑自己被冻出了幻觉。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郭雁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冰钓服,系着方格围巾,安适地蹲坐在一张冰钓凳上,手握着一根细长的钓竿,眯着眼睛,耐心地等着水底下的动静。   阳光普照,落在他脚下,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折射出绚丽的光彩。他脚踩着一片斑斓,像是踏着万千五彩祥云,携光而来。   似乎感受到朱萸的目光,他心有灵犀地放下鱼竿,朝她侧转过头,静静看了她几秒。   她以为她穿上了潜水服后,隔着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又被众人围挡在中央,他是绝对认不出她的。   但她却想错了。   寒风吹开他没有压实的帽子,将他的黑发吹得散乱。他不以为意,只将食指和中指并到前额旁,朝空中轻轻一挥,做出一个致意的动作,朝她绽出一个笑来。   电光火石间,似曾相识的一笑,又带她溯回到廿四年的广州城,溯回到初见时的那一日。   那一日,白鹅潭也是江风猎猎,他一派疏狂桀骜的潇洒气度,孑立于花艇之上,不惧苍天,不畏鬼神,更不怕悠悠众口惹人非议,只管朝乔蕙琪问一句:“阿嫂,你想何时去祭我哥哥?”   “他到底是哪个啊?”   她那时这般天真地问阿翠姐,但只得来一句谶言——“他是你沾不得、惹不起的。”   但最后却还是沾惹了,沾惹了两世,还叫她欲罢不能。   千怪万怪,只怪他笑意惑人,看一眼她就鬼迷心窍,再难戒瘾。   昨日如此,今日亦然。   今日之后,怕是再难戒瘾。 第16章 雁字回(1)【2020,安克雷奇】 ……   上浮,下潜;下潜,上浮……   朱萸机械地听着梁导的指令,来来回回地不断重复着动作,跟着水下摄影机一次又一次探进水里。   在休息的间隙,她隔着人群,寻找郭雁晖。但视线受阻,她只看见他的身影投落在冰面上,被斜阳拖得绵长。   最后一次下潜时,她终于迎来了她的好运。一群“冰海天使”忽闪着翅膀,在水中遨游。与她错身而过时,一只“冰海天使”脱离了队伍,在水中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最后停落在她的指尖,被水下摄影机的镜头拍摄了进去。   梁导兴奋地喊了“卡!”,为这美轮美奂的画面兴奋不已。   朱萸拉着安全绳,从湖底缓缓游到水面,破水而出。   她气喘吁吁地趴伏在冰面上,但还不被允许上岸,因为还有一句台词要和骆子轩搭。   按着梁导的要求,她在镜头里摘下了面镜,呼吸紊乱地对居高临下的骆子轩说:“我知道的,我总会找到你的。”   骆子轩走近她,逐渐和她一起入画,却咬着唇,久久都没说他的台词。   她望见了骆子轩看似纯良的目光下的怨懑与讥嘲,以冷眼回敬他。   可他无动于衷,只是紧闭着唇,不讲台词。   “卡!”梁导喊了一声,跑到两人身边,问骆子轩,“小骆,你怎么回事啊,怎么不讲台词?”   “梁导,对着她的脸,我讲不出口啊。”骆子轩一脸无辜,“你看她这张扑克脸,一点都不像找了我好久的恋人,倒像是一个想把我砍死的仇人呢。”   梁仲南拍的本来就是朱萸的背影和骆子轩的全脸,朱萸的脸压根不入镜。   他劝骆子轩道:“小骆啊,她毕竟只是替身而已,你要求不要这么高。你好歹科班出身,无实物表演肯定学过。实在不行,你就把朱萸当空气,无实物表演一下嘛。”   “梁导,这可是最重要的一场感情戏。感情上不来,这场戏就全毁了。”到这个时候,骆子轩竟然开始斤斤计较了,“好多戏份,老早就可以用CG的,您非要带着我们大老远跑这里来拍实景,还不是为了影片质量,精益求精么?”   面对骆子轩的胡搅蛮缠,梁导没了脾气,只能叮嘱朱萸:“朱萸啊,辛苦你了,这次尽量讲的深情一点,就把小骆当你男朋友,讲的慢一点、温柔一点。”   朱萸瞥了骆子轩一眼,淡淡点了点头。   再次开拍。   这次骆子轩倒讲了台词,但讲到一半打起了喷嚏,不得不重来。   NG了快有十几次,骆子轩每次总能闹出点新状况来。   直到拖到临近日暮,光线渐暗,不适宜继续拍摄时,梁导才无奈地叫停:“咱今儿先收工吧,明天再继续。小黄,先联系air taxi接我们回去。”   四肢百骸早已失去了知觉,朱萸虚脱着被人拉了出来,意识都有些许模糊了。   两个女助理给她拿来热水。她冲她们摆摆手,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向身后的潜店。   ***   走回潜店的一段短短的路,凛冽寒风一吹,让朱萸的身上瞬间结起了冰。   她以仅剩的意志力,拖着沉重疲乏的身子,挪回了潜店,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终于脱卸掉了设备和衣服。   潜店的老板给她递来一杯伏特加,她道谢后一口闷下。   酒意上涌,浑身立刻烧了起来,让她有些晕晕乎乎的,瘫软在椅子上,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她才惊觉自己已睡了好久。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走出了潜店,想去找剧组的人。   但冷不防的,一只手拦住了她:“姐姐,你在找谁啊?”   高大的阴影将她笼得严实。   她抬起头,看见骆子轩插着兜,歪嘴一笑:“不用找小黄他们了,他们已经坐飞机走了。就剩我们了。我们约的飞机还没到呢。”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警告他:“你不要乱来。”   “我怎么可能乱来呢,姐姐?我一直站在这儿等你,就是为了和你一起飞回去啊。明天我们还要搭戏,梁导建议我们多培养一下感情。我也觉得很对,所以才‘特地’留下来等你的。”骆子轩靠近她,弯下腰,像一只狗一样猛嗅她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啊。那怎么刚才也不请我喝一杯呢?说不定你请我喝杯酒,我明天就不会再为难你了呢。”   “现在也不迟啊。要不要我请你喝一杯,小朋友?”   沉着有力的男音传来,让朱萸和骆子轩同时打了个激灵。   还来不及看清,朱萸就被郭雁晖反手一拉,拉到他身后,隔开了她和骆子轩,轻轻一笑:“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带坏小朋友了。小朋友就应该早点回家洗洗睡觉,不要老在外面吓唬人,否则晚上会做噩梦尿床的。”   “你谁啊,你什么意思?!”骆子轩嗔怒,“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需要知道。”他侧转过身,牵起朱萸冰凉的手,“跟我走,我带你回去。”   朱萸顺着郭雁晖的目光看过去,才看见了他身后停驻着的一架小型飞机。   她一震,却被他用温暖干燥的手攥得更紧:“我来开,别担心。”   “呵,这么狂啊。”骆子轩身形一移,堵在了他们面前,向后指了指那架飞机,“糊弄谁呢,这飞机旋翼都打弯了。你是跟她有仇吧,上赶着送她寻死啊?”   被他这么一阻挠,郭雁晖不得不拉着朱萸停下来。   他是开着爱德华的飞机来的,因为他不想用没过磨合期的新飞机跑长途。他也早就知道爱德华飞机的旋翼有问题,但爱德华问装备店订的更换旋翼还没到。   不料,他去Bethel送完了货,飞到萨米特湖着陆时,旋翼被冰面撞了一下,有一片桨叶被撞弯了一点,问题更严重了。   虽然旋翼有问题,但他也有十足的把握,能把飞机安全开回安克雷奇。   “心虚了吧?”骆子轩朝郭雁晖冷哼一声,去拽朱萸的手腕,“在我杀青前,你可不能出事!不准跟他走!”   不等朱萸闪躲,郭雁晖直接就打开了骆子轩的手,面上虽朝他笑着,但眸子里却有掩不住的冷意:“谁说我要用这架飞机了?”   朱萸和骆子轩都一愣。   放开了牵着朱萸的手,郭雁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他在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夹住,一手按下打火机,将烟一秒点燃后,重新擒住朱萸的手指,将烟塞入她的指缝。   朱萸愕然地睁大眼。   郭雁晖却自顾自微微一笑,单手取下了绕在他颈间的方格围巾,裹在她外露的脖子上。   朱萸的眼睛睁得更圆了,他的笑意也更狡黠了,俯下身低头靠近她,在她耳畔带起一阵温暖潮湿的气流:“等我一支烟,我去换架飞机。”   朱萸恍惚了一下,再抬眼望去时,郭雁晖已经三两步跳上了他们身后的飞机,关上了舱门,启动了引擎。   “雁晖!你别去!你回来,你回来——”   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仿若隔世而来,从朱萸体内迸发出来,被巨大的引擎声和风声遮盖过去,已不甚清晰了。   朱萸猛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架飞机在雪野里疾驰起来,仿如一只破空的飞鹰,势不可挡地直冲向云蒸蔚霞的天空,与天边滴血的残阳擦肩而过,飞向更远的地方。   燃尽的烟灰因着她颤抖不止的手,像雪一样簌簌而下。   “嚯,开这么猛,真不怕出事摔死。”骆子轩冷眼旁观,嘲讽连连,“你倒真敢坐他开的飞机?”   “你闭嘴!”   骆子轩被朱萸一吼,被吼愣住了。   不管他下午怎样挤兑这个女人,她始终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只把他当作一个跳梁小丑。   她平静得就像被冰封的湖水,任他怎么激她,她都死水微澜。但她越是没反应,他就越想去激怒她。   可现在,她的目光如刀似剑,像是能把他的心脏一刀剜出来:“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的!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他多厉害!你不懂他说到就会做到!”   骆子轩诧异地看着朱萸忽落下一行泪来。   她没有擦去那行眼泪,只是扭开了头,虔诚地伫立在雪地里,顺着飞机驶离的方向,眺望着远方的天空。   他不敢再说话,移步到她身后,一会儿转眸看看她泛红的眼圈,一会儿又朝天边望了望。   暮色四合,烟在朱萸手中一寸寸燃尽,悄无声息地飘落到雪地上,与冰雪融为一体。   而朱萸从始至终,一动都没有动,只是出神地凝望天际。   骆子轩被她的目光震撼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坚定、炽热、疯狂,却又深情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是他花费一辈子,倾尽心血去学习,也演不出来的。   “朱萸……”   他在她身后喊她,但她置若罔闻。   “朱萸!”骆子轩又用力喊了朱萸一声。他觉得朱萸的魂好像被郭雁晖开着飞机带走了,他要把她的魂喊回来。   这一声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朱萸本该能听见的。   但就在他出声时,喧嚣声四起。他仰头,只见狂风大作,雪泥乱溅着,像一场弥天大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轰鸣声如一串惊雷炸开,让他不由捂住双耳,惊慌失措地看着一架飞机俯冲着,朝他直撞而来。   他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以为要被这庞然大物撞成肉泥。   可飞机只是横扫过他头顶,精准地在他和朱萸身后落定。   他颤栗着,看着飞机在雪地里滑行,朱萸却不顾一切地立即迎着飞机跑了过去。   没等她跑到飞机跟前,飞机就稳稳停住。   舱门打开,郭雁晖摘下耳机,捋捋黑发,纵身从飞机一步跳下,几步就跑到了朱萸身旁,按住了她的肩:“下次别跟着跑过来了,危险。”   朱萸蹙着眉头,紧咬着下唇,自上而下打量他。   他读出了一些埋怨的意味,便抬起她的手来,看她手中那支烟。   他在她面前摇摇她的手,也让她看清这烟还剩了一小截,朝她笑笑:“我这不是按时回来了么?你看,我没骗你。” 第17章 雁字回(2)【2020,安克雷奇】 ……   可朱萸却没有看那截烟,还是固执地望着他。   她舔了舔被风吹得起皮的嘴唇,低喃:“郭雁晖……你真是……”   郭雁晖“嗯?”了一声,朱萸却止住了话头,低头轻轻搀住他的臂弯:“你带我……飞回去吧。”   郭雁晖笑着又“嗯”了一声,不过这次是四声调。   他应答后,又细心地替她拢了拢从她颈间滑落的围巾。围巾因她刚才奋力的奔跑,一角已经垂落了下来。   整理完围巾,他倾身,正想把她指间的烟蒂取掉,却又被赶来的骆子轩厉声打断:“换了飞机就想带人走了?你哪家公司的?你们公司出过事故么?有营业执照吗?你——”   “小朋友,你是《十万个为什么》成精么?”郭雁晖轻飘飘一句揶揄,杀伤力却十足,“不过话说回来,我的驾驶技术也没见得多好,就比你演技好个一百倍吧。”   “你!”   骆子轩瞟了一眼朱萸,看她丝毫没有怀疑郭雁晖驾驶技术的意思,闪身再次挡在了路中央:“我不放心!我要和她一起坐你的飞机回安克雷奇!”   郭雁晖看着骆子轩,轻声笑了出来。   下一秒,他握起朱萸夹烟的手,用唇覆上她的指节,扯住烟蒂,深深吸尽最后一口烟。   却又更像在她的掌心烙下一个吻。   掌心被他的唇燃起了火,一路烧到她心里去。   她怔然侧眸,却见他扭转了头,尽数将这口烟喷洒在骆子轩脸上:“我们跟你,又不顺路。等你自己叫的飞机吧。诶,是那架吧?”   骆子轩被呛得咳嗽不止,但还是下意识顺着郭雁晖的目光转身仰头望去,仔仔细细在天上搜寻其他飞机的踪迹。   但他张望了一番,却什么也没看到。   当他意识到被郭雁晖耍了,转回头想要找郭雁晖理论时,他才发现,郭雁晖已经带朱萸坐进了飞机的驾驶舱里。   “操!”   骆子轩破口大骂,刚想要问候郭雁晖的祖宗十八代,启动的飞机就从他身旁滑过,带起雪泥,结结实实溅了他一身。   ***   从挡风玻璃里目睹了骆子轩的惨样,郭雁晖毫无同情心地笑出声来。   笑声稍显突兀,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用余光瞟了瞟坐在他身旁的朱萸,见她身体僵直地坐着,双手紧攥在安全带上,不安地在看他。   他以为是她真被骆子轩说怕了,便敛住笑,一本正经地问她:“你要不要看一眼我的飞行执照和航校的毕业证?你要是想坐他的飞机,还来得及——”   “不要,”朱萸笃定地说,“我信你。我就要你。”   他心弦微动,一时间竟失语。   顿了几秒后,他才推动了油门杆,让在雪地里滑行的飞机不断提速。   窗外的雪景被拖移出了幻影,快得令人有些眩晕。   朱萸还没看清郭雁晖手上的动作,飞机已向上仰转起,而她的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   失重感让她心跳加速。   她不由自主转向他,看着他坚毅沉着的侧脸,心又安定了下来。   一阵小小的颠簸,让她跟着左右摇晃了一下。   眨眼间,飞机已斜拧着,载着他们驶离了地面,他们脚下的雪地和湖泊渐渐拉远,成为了茫茫一片雪白。   没过多久,飞机的角度修正回来,缓慢攀升到高空,在巍峨的冰山前穿梭而过。   “欢迎乘坐郭雁晖号。”郭雁晖将驾驶模式切换到“自动驾驶”后,得了闲暇,转向朱萸,向她笑问,“对我这个机长还满意么,朱小姐?”   朱萸深深望着他,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你没告诉过我,你会开飞机。”   “你也没告诉过我,你拍戏做替身,还要下水冰潜啊。”他从后座找出一个保温杯,递给她,“明天还要来?”   朱萸打开杯盖,倒出保温杯里的桦树蜜,对他点点头。   她喝完整整一满盖,润了润嗓子,才想起问他:“你今天……怎么会来萨米特湖冰钓?”   还刚好趁她拍戏的时候来。   尽管不想胡乱猜想,但他今天下午的种种举动,还是引起了她一些旖旎的遐想。   “上午来这儿附近送货,下午闲着没事,就顺便过来冰钓,刚巧就碰上你们。”   原来是为了“冰钓”才看见了“她”。   而不是为了“她”才来“冰钓”。   朱萸垂下眼,掩饰内心的失落:“那你有钓到鱼么?”   “今天运气不好,只钓上一条。”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过,一条也足够了。”   “那……今晚我们用这条鱼炖汤?”   郭雁晖摇头,眼里浮起笑意:“这条鱼长得太好看,我舍不得。先放着养几天好了。晚饭的话……想不想吃帝王蟹和生蚝?这里有家店做得很好吃,还能看到海景。”   但不等她作答,他又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提议:“差点忘了,你病都还没好全,不能吃海鲜。那等下次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朱萸突然连续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她有些害羞地背过身去,脸热地说:“抱歉。”   郭雁晖却扳正她的脸,用手再次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你今天吃了几遍药?这么烫。”   她眼神闪烁不定,心虚地说:“我刚才喝了酒的,才会烫。”   其实因为今天骆子轩的存心刁难,她一直都泡在冰水里,没能按时吃药。   “明天还要下水?”郭雁晖看上去并不信她的说辞,由衷劝她,“明天请个假吧。”   “主演都不好请假,何况我这个替身?反正明天我就搭一句台词,应该不会拖很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保证,“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和谁搭,还是那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朱萸被他的话逗乐了:“什么小兔崽子,人家那是当红小生好不好?微博粉丝都好几千万了,要被他粉丝知道你用烟呛他,还喊他小兔崽子,能提着三十米的大刀,一路追到安克雷奇追杀你。”   “这么厉害啊?我好怕啊。”郭雁晖跟她一起笑,“所以是仗着他的几千万粉丝,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你?”   朱萸先是意外,诧异他是怎么得知的。   可后来一想,凭他这双火眼金睛,有什么是他看不见的?   “也算不上什么欺负,是我自己做事太莽,做什么都不过脑子,先惹了他。”朱萸对骆子轩的冒犯,倒是很坦然,“剧组里,没人敢对他这么冲,他当然要来找我麻烦。可他再怎么犯浑,也是小孩子脾气,今天闹完,明天就不会再来找我茬了。”   “小孩子?小孩子能有这么多鬼心眼?”郭雁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正经起来,“你进潜店以后,我看见他进来找你。他看你在睡,我听他让他的助理去找导演,说你想要在潜店休息一会儿,他留下照顾你,你们已经商量好了,就跟他坐同一架飞机回安克雷奇。你们剧组的人都被他骗了,才把你一个人丢在了潜店。”   难怪她醒来以后找不到其他人。   她暗暗有些吃惊。她一直只将骆子轩当年轻气盛的中二少年看待,从没想过他还会有这种复杂的心机,并且还会把这种复杂的心机浪费在她这种不值一提的路人甲身上。   “明天……你真的还要去么?”郭雁晖又提醒了她一遍,“那小兔崽子不是善茬。”   “剧组的人都在,总不会让他胡来的。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拖了剧组的进度。”   郭雁晖本想问问她能不能放弃不去,他可以去帮她去谈。   但话涌到喉咙口,他又恍然想起,他和她不过才认识两天不到,目前关系还停留在“室友”阶段。   他好像并没有这种资格插手她的工作。   他能为她做的,最多不过是像今天一样,一直留在潜店里暗自等她醒来,为她呛走那只小兔崽子,带她安全地回来。   所以斟酌一番,他告诉她:“那明天,我来接送你,你不要跟着剧组叫的飞机走。”   “不用了吧,”朱萸不好意思,“我又蹭吃,又蹭住,已经够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工作吧。”   “我没工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明天不用去送货了?”   朱萸以为他现在就在爱德华家开的公司工作,对他如此空闲感到疑惑。   郭雁晖瞬间领悟了她的想法,向她解释:“爱德华要留在医院陪费恩太太,我早上才替他来送货。”   费恩太太之前被困在咖啡馆的时候,和朱萸提起过,说郭雁晖才刚来安克雷奇半个月。   她更加困惑了:“所以……你不是来安克雷奇工作的?那是……来这里旅游度假么?还是有其他的事?”   郭雁晖面部的肌肉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眸光微沉。   朱萸意识到她僭越了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用告诉我了。”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我来安克雷奇干什么。”   在杭州送走孟续后,郭雁晖的确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来年开春时再尝试飞跃一次阿拉斯加的麦金利峰。   但在开春前的这段空档期,他既不想待在杭州这个令他身心煎熬的地方,又不想回纽约面对那些对他关怀过度的哥哥和孟家人们。   于是孟续走后,他就在阿拉斯加的地图上乱丢骰子,骰子最后滚到了安克雷奇,所以他就来了这里。这就是他一向的做事风格——不着调,从不问为什么,都是胡来的。   他只是听从命运的安排来到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原因。   郭雁晖望向朱萸,目光忽变得柔和:“不过现在,我好像找到一个理由了。”   “什么理由?”   朱萸等着他的答案。   郭雁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几个字来,她却由于突然加重的引擎声和罩在耳朵上的耳机,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摘下耳机来,又问了他一遍:“你刚说什么?”   他却笑笑,伸手拉回她的耳机:“我说,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吧,你眼睛好红。”   他以为是因为她在冰水里待久了,眼睛才会这么红的。   却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因为刚才为他落泪而红的。   虽然飞机已经切换到了自动驾驶模式,朱萸也不想再让他一心二用,默默闭上了眼。   郭雁晖很快就听见了她入眠的呼吸声,因为酒的缘故,比以往更浊重些。   他放下心来,全神贯注地盯着仪表,听见哗哗的风声打在挡风玻璃上,不像先前一个人飞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你为什么来?”   机舱里蓦然飘起朱萸的一句梦呓,让郭雁晖怔住。   他知道她在说梦话,应该是还在纠结那个她没听到答案的问题。   他确信酣然入梦的她已听不见他的声音,于是十分放心地卸掉玩笑的口吻,认真地逐字逐句,又把那个她漏听的答案重复一遍:“为了你啊。”   原来,是为了在这里遇见你,我才会来的。 第18章 雁字回(3)【1935,广州】 【民……   被黄包车带走的朱鱼,并没有领受郭阡的安排。   她深觉这人脑子约莫是有些毛病的。她好心好意去向他通风报信,他却不清不楚地将她扭送来郭公馆,莫名其妙地吩咐阿旭扣着她,不教她走。   他要发疯,她断没有跟着他一起疯的道理。   等黄包车开到了郭公馆门口,阿旭正在给车夫点钱,她觑准时机,趁阿旭不注意,蹑手蹑脚无声滑下车来,拔腿狂奔起来。   “哎!朱姑娘!你去哪儿呀——”   她听见阿旭急促的呼喊声从她身后传来,可她全然不顾,只知拼了命向前狂奔,顺势挤进迎面而来的一波人潮里,教阿旭再也寻不着他。   一路跑回了白鹅潭,她利落地跳进岸边上泊着的一艘花艇,一步跨一艇,连跳了十几艘,终于跳落回了自己那艘花艇上。   脚刚触到舱头,她就抄起船上放着的撑杆,刺入水中,使了蛮劲,朝江中心荡去。   她在船舱里屏息等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也没再听到什么动静。   确信阿旭并未能追到她后,她才将船划回了原先的位置,挤进了小媛姐与阿翠姐花艇的正中央。   乔公馆的阿恒又来寻小媛姐。他躺在船头驾着的一张竹椅上,将蒲扇倒扣在脸上遮着光打盹儿,鼾声四起。   被朱鱼的船轻轻一挤,他身子也跟着一震。   蒲扇从他脸上滑下来,让他瞬间被刺眼的光搅扰,似醒非醒地睁开眼来。   他看着撑船的朱鱼,半天才醒过神来,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来:“哟,小鱼儿回来了。”   朱鱼向他点头问好,阿恒的眼光却从她脸上溜走了,落在她指间上那只戒指,笑着问她:“郭阡送你的戒指,你还留着啊?”   朱鱼不知同他怎样解释,干脆就不仔细解释了,点点头:“觉着好看,就留着了。”   阿恒又笑笑,劝她道:“你不是缺钱么?还不如早些拿了去当铺当了算了。郭阡这个人的东西,和他人一样晦气,留着多不吉利。你也离他远点好。”   阿恒也对郭阡直呼其名,真应了阿翠姐说的那句话——平日里,背着郭阡,真没多少人愿意喊他一句“郭三少”。   见朱鱼不搭腔,阿恒却来了劲,向她数落起郭阡的不是:“真是谁跟他离得近,谁就活该倒霉。刚祸害完我们家三小姐,又去祸害自家的厂子,亏得还有郭二小姐在,镇住了场面。”   朱鱼听他说到郭家的工厂,放下了撑杆,问他道:“你说郭家的工厂……”   “就是郭家开的那家饮料厂啊,西增路那家。今日有募捐游|行,好多学生跑到郭家的饮料厂,逼郭家捐出郭阡那架飞机。我刚从那边回来,看他们闹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朱鱼听见阿恒说的是“消停”,便略放下心来:“所以最后是……也没闹起来?那些学生,也没放火罢?”   “放什么火啊?哪个敢呢?”阿恒笑得前仰后伏,“郭二小姐先是放了几声空枪,又说了一通话,说郭家早就不知捐了多少飞机,捐了多少抗日经费,只要他们不怕良心不安,夜半还能睡踏实觉,就尽管来放火烧他们郭家的厂子。她还叫人拿捐飞机、捐经费得来的纪念章和凭条都给他们看,这一下,可是把他们都震住了,后来没闹多久就散了。”   “那……你可看见郭阡了?郭阡在不在?”   “看见了呀。那个窝囊废,”阿恒不屑道,“只晓得躲在郭二小姐身后,一张嘴就能气煞人。”   “他说了些什么话?”   “他骂那群学生脑子有病,说他赢来的飞机是民用机又不是战机,根本上不了战场,捐出来能有鬼用?他这一骂,把那群学生气得半死,差点又要打起来。”   朱鱼都能想象那些学生们被郭阡气得面色铁青的样子了,无奈地向阿恒笑道:“他就算闭嘴不说话,也能活活气死人。”   “可不是么?”阿恒拾起落下的蒲扇,下了定论,“那郭家可真是顶倒霉的,摊上了郭阡这讨债鬼。”   ***   一夜相安无事,就这么过去。   翌日,朱鱼在船舱里被叽叽呱呱的谈天说笑声吵醒。她醒神起身,撑开雕花小窗望去。   几个艇妓都围在阿翠姐船头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水。   “你们听说没?昨日夜里头,西增路响了好几声枪响,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听说警察厅还派了好多警察来,最后还抓人走了。”   “会不会同郭家有什么干系?我听人说,昨日日里,也是在西增路,有群学生去郭家的厂子里头闹,要逼着郭阡捐飞机。”   一提到“郭阡”,所有人突然都再没聊下去的兴致。   阿翠姐眉毛一撇,又抓了把瓜子,分给众人:“西增路的枪开得再响,也响不到我们白鹅潭来。留着你们的神,把你们的心塞回肚子里,不必瞎操心了。要真出了大事——”   她略一停顿,嘴皮一掀,吐出两片瓜子皮,在水面上落得好远:“要真出了大事,你们船上的那些个死鬼,昨晚还会来找你们睏觉?”   艇妓们吃吃地笑,嗔笑着作势要打阿翠姐。   朱鱼听了她们的话,却忽觉得不安起来。   不想再胡思乱想,她想再睡个回笼觉,但又嫌吵。   于是她翻下床,又开始划桨往江心里去,直到寻了个幽静的地方,才扔下撑杆,又跑回舱里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朱鱼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翻下了床略作洗漱,对着水镜,拿起大漆桃木梳,开始打理毛躁的头发。   以往不需多少工夫就能把头发理顺,今日发梢打了死结,她再怎样使了蛮力,也梳不通。   梳齿太密,死咬住她的发梢,最后竟然挣脱了她的手,牢牢嵌在她发上,扯得她头皮生疼。   她试了几次取下梳子,可怎么着都不成。   万不得已,她拿起条桌上放着的一把剪子,正欲要将打结的发团剪下时,却被人摁住了手:“你这个姑娘儿,做起事来,怎会这般莽?”   朱鱼吓得拿着剪子跳了起来,将剪刀的锋利刃片对准了来人。   “谁”字还没喊出口,她就看清了郭阡的脸。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尖领白衬衣,不过敞着衣领口,一颗领扣都没系。衣袖半卷至他的臂肘,露出肌理分明的小臂,令她不觉颤了颤:“你为什么来?”   “为了你啊。”他依然弯着唇角,吊儿郎当地笑着回她,却不动声响地抽出她手里的大红剪子,扔回条桌上,铮然作响,“你可教我好找。”   “你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不过你方才睡着,我就没喊你起来。”   “你如何过来的?”   “自然是雇人撑船将我送来的。”   “你怎的能找到我的船?”   “就你一人的船篷下,挂着三潭印月的灯笼。若不是我眼力好,一眼看到这灯笼,倒真得让你这条小鱼儿跑了。”   郭阡应付了这通逼问,也趁势逼近她,吓得她连忙后退,后背“砰”地磕上条桌:“什么叫跑?我都没同意要去你们郭公馆。”   “那为何不情愿去呢?”郭阡长臂一展,扶住条桌,将她囿于他两臂之间,“噢,让我来猜一猜,莫不是怕我邀你去公馆的事体传出去,怕被我坏了你名声,嫁不得你的意中人?”   他一出声,灼热的吐息便打在她脸上,扇得她两排睫毛蝴蝶翅膀一样打颤,惹得她脸也红了,心也乱了起来,口齿不清地气恼道:“郭阡,你给我滚下船去!”   “送我来的船都走了,你现下赶我走,是要让我游回去?”郭阡抬手,捻住她打结的发丝,指尖却放缓了力道,将这理不断的青丝理出头绪,“莫不是又怕人晓得我上了你的船,教你的心上人吃醋?”   朱鱼被他逗恼了,真真想抽他一巴掌,但才刚抬起手,还没挨到他脸颊,头皮就一疼,让她低吟了一声。   “莫动,再动,吃苦头的是你自己。”郭阡没去看她恼怒的眼神,只聚精会神地盯着挂在发丝上的木梳,将梳齿上黑亮的发丝一根根用手指疏解开,“你且放宽心罢,你的心上人若真被我气跑了,我再替你介绍广州城里别家的少爷公子哥儿,保准都比你的心上人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介绍的少爷公子哥,还不跟你一样,都是纨绔中的纨绔,混账中的混账。”朱鱼不敢再动了,但嘴上却没轻饶过他,“我才不稀罕!”   郭阡笑岔了气,将绕在梳齿上的最后一根发丝抽开:“那你可就错了。真论起混账来,他们可没一个人能比得过我。莫说是他们,就说这全广州城,我若认第二,自是无人敢认第一。”   这般无赖又坦荡,让她连骂都懒得骂了。   他取下了梳子,将她的手展开,将梳子塞进她手心里:“有人本约我去喝早茶,你看,为了来寻你,我都没去成。”   这倒还能赖上她了?   她气结,他却大言不惭道:“你既是杭州来的,一定会做杭州菜了。不如将功补过,替我做几道杭州菜来?”   语毕,他瞟见她眸里的怒意,又软下口气,有几分哄劝的意味:“我好久都没尝过正宗的杭州菜了。你就行行好,替我做几道罢,我给钱的。吃完饭,我就下船走人,以后不再来烦你。”   被他那句“以后不再来烦你”说动了,朱鱼将信将疑地问他:“你说话作数?”   “当然作数,”郭阡勾起手指,向她扬了扬,“你若不信,要不要同我拉钩?”   “谁要同你拉钩?”她小声嘟囔着,用力推开他,口是心非地朝舱内的风炉走去,只想赶紧做完菜,让他吃完快些走人。   ***   日薄西山,天边只留了半轮金色残日,倒映在珠江的波心里,像被剥了一半的饱满诱人的橘子。   被朱鱼喂得酒足饭饱的郭阡大大咧咧跨坐在船尖欣赏江边落日,掰一瓣橘子,放在掌心里,招引盘踞在空中的水鸟。   但水鸟在半空里兜了个圈子,向下恹恹望了他一眼,还是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没眼色的家伙,不识抬举。”郭阡笑骂它一句,抛起这瓣被轻怠的橘子,还没等橘子落到他嘴中,就被朱鱼出手劫走了。   “你怎的还不下船!”朱鱼柳眉倒竖,极不耐烦地扳着手指数,“你都吃了一盘西湖醋鱼,一碗炝活虾,一大碗莼菜豆腐汤,你怎的还留在我船上?”   “我还没吃饱啊。”郭阡得寸进尺,无赖地笑着问,“不如再帮我做道酒酿圆子来?”   “你想得倒美!我船上可没放着酒酿!”朱鱼耗尽了耐心,重斥他,“你莫要再耍赖皮了!快下船去!”   郭阡只管从她手里重夺回了橘子,放在嘴里细嚼慢咽:“你越催我,我倒是越不想走了。你若不想搭理我,回舱里把门一关,眼不见心不烦。让我在这儿呆着罢,也碍不着你什么事。”   朱鱼阴沉下面孔,久久不吱声,只是怒瞪他。   他却满不在意,依旧嬉皮笑脸地回望她。   朱鱼忽抬眸看了看,阴云密布的脸忽地笑逐颜开起来,拍拍他的肩,欣喜若狂地喊:“郭阡,你看!那水鸟飞回来了!”   郭阡回头,朝她指着的方向去望,纳闷道:“哪里呢?我怎的没看见——”   话还未说完,他只觉后背被重重一顶,顿时大半个身子都翻出了船外。船顷刻间乱摇乱晃起来,他因着重心不稳,“咕咚”摔进了江里去。   水花乱溅,他被水呛得不轻,咳嗽着从水里上浮起来,狼狈地抹净脸上的水珠,找寻朱鱼的花艇。   但他只见得花艇留下的几道涟漪,荡漾开来,把江心里的半盏落日碾得残破不堪。 第19章 雁字回(4)【1935,广州】 【民……   摆脱了郭阡,朱鱼又将花艇划去另一个僻静的地方,不想让他再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为了躲他,她这一日又做不成生意,心里不免暗自惋惜今日又赚不到钱了。   入夜时落了雨,她听着雨声,正欲灭灯入睡时,眼神不经意扫过她指间的红宝石戒指。   “又忘了还给他。”她絮叨着,忽然有些恍惚起来,自言自语问道,“你为什么来?”   她还是没搞清楚,今日他为何会来。   想来,并不是为了这枚戒指,也无关她从郭公馆逃出来的事……   那还会是为了什么呢?   莫不是——   莫不是真是为了来见她的?   “那人的话,哪儿能当得真?”她连忙狠命摇头,想要忘却这个可怕的念头。   但脸却发烫了起来,半天也散不了热。   她对着水镜,捻起乌亮的发端,在手指上绕了几圈,传来些微的绞痛感。   那是白日里他曾触过的地方。   小女儿家的心思,比打结的发团还要乱,连她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   “不想了。”她喃喃,取下套在手上的戒指,对自己说,“明日我就把戒指还回去……还到郭公馆去,再不同他有什么瓜葛。”   她瞟了戒指一眼,翻上了床,灭了油灯。   舱里瞬时漆黑一片,只听得沙沙雨声打在船篷上,像她躁动的心跳声。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朱鱼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她混沌地睁眼,正想点灯去望,一只粗粝的大手却扼住了她的脖子,让她瞬间喊不出声来。   她挣扎地用指甲去挠男人的手臂,但就像猫爪挠一样,起不了作用。   那只手毫无阻滞地在她喉咙口死命绞紧,让她几近窒息。   “小姑娘,下辈子投胎,最好当个哑巴,省得说错了话,又要误了性命。”浑厚的男音狞笑着,给她留下忠告。   她倒抽着冷气,喉咙里只能发出“咝咝”声,用仅存的力气艰难反手摸去,想去寻条桌上的剪子自卫,却被他用另一手死揿住:“别挣扎了,让我送你早一点上路罢。”   仅存的希望破灭了。她放弃无用的抵抗,眼里涌出咸凉的泪来,一滴滴落在她的软枕上,万念俱灰地闭上眼。   她气息欲绝,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时,却听男人痛嚎了一声,摔在了地上,也不得不松开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   一片漆黑里,从桎梏里逃脱的朱鱼大口大口喘着气,只听得骨肉相撞声、打斗声、嘶吼声和桌椅倾翻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她嗡嗡耳鸣。   “连一个小姑娘儿都不肯放过,这就是你们江湖上所谓的道义?”所有嘈杂的声响突然湮灭,只有郭阡的冷笑声乍然响起,“昨日夜里头,是我带警察去西增路守着的,你那些弟兄,大半也都是被我开枪打伤打死的。你们既要报仇雪恨,本应冲着我郭阡来,专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下手,传出去你们都不嫌丢人?”   “若不是她给你通风报信,我们岂会中你的圈套!”   “圈套?”郭阡嗤之以鼻,“只许你们撺掇那些学生来烧郭家的厂子,倒不许我找警察来抓你们?这又是什么好笑的道理?”   “是他们蠢笨!是他们愚妄!我们说什么,他们不疑有他,什么都信,活该当我们的替罪羊!啊——”   话音未落,他就被郭阡狠踹了几脚肚子,被折腾得惨叫连连,奄奄一息。   “若心存救国之志就是蠢笨,身怀济世之念就是愚妄,那他们确是没有你们这帮窝囊废聪明。”郭阡的口吻忽没有了平日的轻浮,“而我偏偏也不是一个聪明人,反倒同他们一样蠢笨愚妄,最恨透你们这等聪明人的做派,只想将你们赶尽杀绝。”   “郭三少!”见郭阡话已将话说绝了,男人气若游丝地求饶,“我们同你是一头的啊!你不是最厌恨你们郭家的人了,我们这是在帮你啊!”   郭阡二话不说,一拳就砸到他嘴上,讥讽道:“我厌恨不厌恨,哪怕死了也要顶着这个‘郭’字去死。我阿姐清清白白做饮料生意,却惹那些无能小人嫉妒,招引来这种无妄之灾。我这个做弟弟的不替她挡灾避祸,难不成还白白便宜你们这些不姓郭的?”   “郭阡……”朱鱼总算缓过劲儿来,哑着嗓子喊他名字。   “我在,莫怕。”他语气柔缓,问她道,“你能动么?能动的话,把灯点起来。”   朱鱼摸索着去找案头的火柴和油灯,抖着手划亮了火柴,将油灯点亮。   火光一瞬亮起,郭阡不经意侧转过头,与她无声对视。   她从未见过他的这一面。   他双眸通红,剑眉怒立,眉骨鼻梁都带着未干涸的血迹和伤痕,周身上下都是未收敛的肃杀之气,全然不似先前那个散漫的纨绔公子,倒像是个玉面阎罗。   郭阡两手青筋暴起,紧锁住身下的男人。那男人脸上俱是刀疤旧伤,满脸横肉,一看便知是在道上混的。   从两人方才的对话,朱鱼已醒悟过来:有人眼红郭家的饮料厂,特意雇了帮派里的人去郭家工厂放火,却因她通风报信而被搅黄。昨日夜里郭阡带警察蹲守,将他们一锅端了。但她去报信的事,后来定是被这些人知晓了,这男人才会趁她入睡后,特意上门来寻仇。   郭阡不过和她对视了一眼,那刀疤男便寻准了机会,狠狠咬了郭阡的小臂一口。   郭阡吃痛地松开手,刀疤男朝他胸口一撞,将郭阡撞翻在地,反剪住他的两只手,提拳朝郭阡揍去。   幸而郭阡机警地旋身,用胳膊肘朝刀疤男的心窝口一捅,挣开一只手,反手扫向倒在两人身旁的条桌。   眨眼间,他竟从条桌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抵住了刀疤男的太阳穴:“松手!”   刀疤男还拧着郭阡的另一只手不放,恨恨道:“你才不敢开枪!”   “我不敢?那昨日在西增路开枪的是鬼啊?你不如去广州城随意哪条街,随意拦个人问一问,谁不晓得我郭阡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莫说是今日杀你一个,就是单枪匹马杀你们一个帮,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郭阡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一松,竟真的扣动了扳机。   生死一线间,男人面如土色地尖叫求饶,以为自己要葬身在郭阡的枪口之下,吓得腿都软了,颓然瘫倒在地。   但枪只是空响了一发,并没有子弹从枪|口|射出。   他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去摸了摸他完好如初的太阳穴,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可我今日留下你的狗命,是要让你去给你们当家的报信。”郭阡移开没有上膛的手|枪|,从条桌里又抽出一颗子弹和一条小黄鱼,统统丢在他面前,“给你们当家的带回去,告诉他,若是收下金条,不再与郭家作对,我便会让警察局把你们的人都放了。但你们若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要金条要子弹,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男人颤抖着捡起子弹和金条,胆怯地望向郭阡。   “还有,除了郭家,也不准再去打那些学生的主意!”郭阡俯下身,与男人惊恐的眼睛对视,“你们既是聪明人,便不用我来教你们如何选罢?”   男人额角一抽,嗫嚅着问郭阡:“那……那……郭三少,这个姑娘……我能不能……能不能……带走……”   “你说呢?”郭阡手指一扣,把枪上了膛,猫逗老鼠一样,用枪口抵住了他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嫌你命数太长,非要惹恼我?也是,传个话而已,我又不是没长嘴,大不了我自己走一趟,何必多此一举,让你代我回去传话呢?”   “我知道了,知道了!郭三少,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会同我们当家的说的,以后我们谁也不会碰这姑娘一根寒毛的!”   “拿上东西,给我滚!”郭阡收了枪,给刀疤男让了道。   刀疤男收起金条和子弹,连滚带爬出了船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寒冷的江水里,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郭阡目视着刀疤男远去,确信他离开之后,才将勃朗宁别在腰间,快步走向朱鱼。   朱鱼在啵啵床上抱着膝,毫无血色的脸上都是泪痕,还在瑟然发抖。   “吓哭了罢?”郭阡坐在她身侧,将榻上的薄被提起来,披在她身上,瞬时敛起了满身戾气,眉眼温善若水,“哪个叫你不听我话,不老老实实呆在郭公馆,非要一个人跑回来。傍晚还不让我留在你船里,一脚就把我踹下水。我差点就来迟了……”   “我才没踹你,不过就推你一把而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朱鱼委屈得不行,哭着埋怨他,“你早晓得他们要来我来寻仇,下午还偷偷在我桌子里藏了枪和金条。你不早告诉我,偏要这样吓唬我!”   郭阡无可奈何地笑着,弯起拇指给她揩眼泪:“我只是猜他们可能会来,又不一定真会来。一早说出来,还不是照样会骇着你。”   朱鱼反倒愈哭愈大声,忽地扑向他,紧搂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肆无忌惮地哭鼻子,握拳狠狠捶他:“郭阡,你就是个杀千刀的大混蛋!你这样做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郭阡笑得更大声了:“好啦好啦,是我混蛋。可教你吃吃苦头也好。有些人,非要吃了苦头,才会晓得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他怕她哭得喘不过来气,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我本以为你生的是玲珑七窍心,今日你可是猪油蒙心了一回,栽在我身上。吃了我的亏,就得记住,白鹅潭鱼龙混杂,以后若听得什么消息,听过算数,千万莫要去买卖消息,为了钱把性命搭上。”   “我又不是为了问你讨钱,才来给你报信的!”朱鱼本想将眼泪忍回去,泪却反倒流得更凶。她气他竟如此看待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将涕泪全都一股脑蹭在他衣服上。   “那你为什么来报信?”郭阡竟还有心思同她玩笑,“你莫不是……看上我了罢?”   “鬼才看上你!”她在他怀里仰面,眼泪汪汪的,可眸中又有不屈不挠的倔强,“我来报信……是因为你们郭家都是好人,我不愿见郭家的工厂被烧。你大哥是英雄;你二姐替阿翠姐她们说话,批评花捐局不该征收她们的花捐;你父亲——”   郭阡的心沉落下去,凝住了笑意,冷嘲热讽道:“对,我们郭家举家上下都是好人,就出了我一个千人厌万人憎的大恶人。”   “不,你也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朱鱼吸着鼻子,断断续续道,“……你体恤那些学生,默默关心你家里人,甚至连与你并不相干的赌徒,你都不忍心不救。你那日偏要等他被剁了手指才肯去搭救他,不是因为你心硬,而是像今日一样,你只想让他记住教训,否则待他日后好了伤疤忘了疼,照样还是会拼上全副身家去赌命的。”   “郭阡,你明明是心慈好善的,却偏不愿旁人晓得。”   郭阡闻言怔然,轻罩在她后背的手也顿了下来:“那是……那是你被我骗着了。我远没有你说的这般好。”   朱鱼还想与郭阡分辩些什么,却见他眸色一沉,突然面色发白,从额头上淌落下大滴大滴的冷汗。   “郭阡,你怎的了?”   她抬手正想去扶住他,他却两眼一闭,直挺挺向前倒在了她身旁。   她一惊,才看见他的衬衫后襟都被触目惊心的血渍染红了。   ……   身子猛地一震,朱萸惊惧地喘着气,从梦里醒来。   她眼前的殷红夺目的血渍,忽变成了一片洁白无瑕的雪地,被俯冲落地的飞机碾出两道痕印,也震得她闭合的牙关轻响。   滑行着的飞机忽然右拐,让她随着惯性滑向左方。   蹬着方向舵的郭雁晖,下意识抬眼向她望来,一下便撞进她眼里。 第20章 今朝雪(1)【2020,安克雷奇】 ……   飞机在雪地里滑跑着,慢慢减速至停止。   郭雁晖娴熟地打开停机刹车,关闭了引擎,望向了惊魂未定的朱萸。   她面色苍白,但又因酒意,双颊染了点醺红,像一株蒙雪的桃花,有种脆弱的美丽。   “做噩梦了?”他本想去摸摸她的头,但快要触及她湿滑乌亮的发时,手又生生改了道,落在她肩上,轻拍了拍,“没事,梦醒了就没事了。”   朱萸看着他,怅然若失的眼里,渐渐涌出了微光:“郭雁晖。”   “嗯?”   她又叫了他一声:“郭雁晖。”   “怎么了?”   这是第三声:“郭雁晖。”   他一点没有不耐烦:“嗯,我在。”   朱萸忽然笑了。   郭雁晖第一次看清楚,她原来长了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因为之前见她笑时,她都是笑不露齿地抿唇笑。   “干吗笑?”   “我好像喝醉了,现在我面前……有三个你。我想叫你名字,看看哪个你是真的,结果三个你都轮流答应我。”她朝空气指了指,“一个你……两个你……”   最后指尖一偏,指到中间的他:“三个你。”   郭雁晖笑,在她面前晃晃手:“现在剩几个我?”   “现在啊——”   她又笑了,带着点瓮声瓮气的鼻音回答他:“现在好像就剩一个了。”   郭雁晖觉得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展臂环到她身侧,解开她身上的安全带:“那就跟这个回家,千万别跟另两个跑了。”   朱萸乖巧颔首:“嗯,我不跟另外两个跑,就跟定你了。你就是……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把我甩掉。”   她突然靠近他,抓住了他的手指,垂首轻嗅他指间的烟草气息:“郭雁晖,以后少抽点烟。你要长命百岁,才能陪我一辈子。”   看来是真醉了。   郭雁晖无声地笑笑,意外地反倒喜欢她的醉态。她不醉的时候,总是过分安静,安静得让他觉得有些疏离,不能走到她心里去。   可现在的她,无拘无束,可爱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   “好,我答应你,以后少抽烟。”   他认真答应了她,打开舱门,一步跳落而下,向她伸手:“来。”   醉了的朱萸也没有扭捏,攀着他的手不放,直到跳下了飞机也还牢牢攥着,像生怕他会消失。   他低头,艰难地把深陷在雪里的脚一只只拔|出|来|时,却听见朱萸雀跃地喊了一声:“下雪了——郭雁晖,又下雪了。”   这是他们相遇后,在安克雷奇下的第一场雪。   郭雁晖抬头,见朱萸像个看见雪的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地飞奔到空旷的雪地里,平摊开手掌,接住了一朵从天而降的雪花。   她垂眸,凝视着这朵晶莹的六角雪花,缓慢地在她的掌心融化。   郭雁晖被她天真烂漫的笑容晃到了眼。   他愣了愣神,才走到她身旁,半蹲下身,猫着腰靠近她掌心,和她一起看着雪花。   他笑着问她:“怎么这么稀罕?杭州又不是不下雪。”   “我就是稀罕,”带着醉意的朱萸连声音比往常都大了些,对他说,“我好想每天都下雪,我想雪一直下,不会停。”   “好,那我会叫它一直下,不让它停。”郭雁晖附和着她的话哄她。   他见雪花在她掌心融成了水,掏出纸巾,替她把雪水吸干:“好啦,回家吧,回家照样能看雪,我们边吃边看,我不会让它停的。”   朱萸没有异议地点头。   他直起身,掀起她的羽绒服帽子,牵住她的手,在湿滑的雪地里,拉着她并肩而行。   雪地上留下两对一深一浅脚印,像两排调皮的音符交织在一起,朝映着暖光的木屋跳跃而去。   ***   全身陷落在客厅绵软的沙发里,朱萸费劲地直起脖子,凝望着郭雁晖。   他背对着她,站在厨房的灶台前,正在颠锅。回来以后,他换上了一件修身的灰白拼色毛衣,不松不紧地贴合在他身上,隐约露出恰到好处的肌肉曲线,因他握着锅柄在用力,而愈加外廓出来。   她唇角的笑意,不知不觉变深。   她很喜欢这样和他在一起的平淡日子,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柴米油盐,只属于他们的安宁静谧。   客厅茶几上,郭雁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朝茶几边缘挪移。   朱萸向前倾身,看见屏幕赫然闪动着“阿续”两个字。   她向郭雁晖喊了几声,但他充耳不闻,见缝插针地一手炒菜,一手打蛋。   手机总算行至穷途末路,腾空坠下,幸而她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捞到了它。   它依旧凶猛地响着,把她的掌心骨震得酥麻。   她见郭雁晖抽不开身,迟疑几秒,还是替他将电话接起:“喂……”   连“喂”字都还没说完,那边厢就气势汹汹地大骂起来:“你他妈个混蛋!不接老子电话是吧?你有种,真他妈有种!”   朱萸被他吼得手抖,手机差点脱手而出。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被他又一顿吼:“你当初在杭州送走我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不接电话,花你郭少爷30秒回我个微信,会死吗?行,你厉害,你够狠!我告诉你,你有本事一辈子别找老子!!!”   喋喋不休一通抱怨,好不容易等他骂累了,朱萸才有了说话的机会:“……那个……Claude……在厨房烧饭……您……您有急事吗?要我现在帮你叫他吗?还是……需要我给您留个口信?”   那边顿时鸦雀无声。   朱萸听他许久没说话,又问了一句:“您还在吗?”   郭雁晖恰好在这当口端菜去餐厅,看见了在帮他接电话的朱萸。   她急忙站起来喊他:“抱歉啊,帮你接了电话。有人找你。”   郭雁晖放下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走到她身旁,接过了手机。   朱萸望了他一眼,背转过身,还是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来。   他倒没说太多,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在忙,晚上给你回”,就挂了电话。   “酒醒了?”他将手机放回原处,调侃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现在能看见几个我?”   朱萸腼腆地笑,用竖起的食指比了一个“一”字。   “洗手吧,我们开饭了。”   “嗯,好,谢谢,辛苦了。”   朱萸走去一楼的卫生间,开灯洗手。   橘红光芒洒落在她掌心里。   她挤按出洗手液,打出泡沫,一根手指一个手指地仔细清洗。   只不过,她唯独绕过了食指和中指交界的地方,不让泡沫沾染上分毫——   那是他下午用唇去衔烟时,不经意“吻”过的地方。   ***   晚餐两个人吃得很安静。   郭雁晖觉得朱萸累了一天了,就不想再和她讲话,只想让她静静享受。   他把窗帘掀开,拉到最大,让她能看见窗外纷纷扬扬的雪。   两人望着雪,吃完了这顿晚饭。   朱萸说她来洗碗,又被他拒绝了:“就这几个碗,我来吧。”   她过意不去,一再坚持。   他只得让步,朝她笑:“那我们公平一点,明天你来做饭。给我做几道正宗的杭州菜,我好久都没尝过正宗的杭州菜了。”   他见朱萸好像突然抖了一下,才想起她的头发还湿着,催促她:“赶紧去洗澡吧。”   “嗯。”朱萸对他笑了一下,“那说好了,明天我来烧。”   他也以笑回应她,尽管他心里并不介意明天继续烧饭。   等朱萸上楼去洗澡之后,他迅速地洗完碗筷,收拾干净桌子,熄灭了一楼的灯,走回了楼上的房间。   他房间里的装潢和朱萸房间的基本一模一样,除了在他的墙壁上,费恩太太贴了一张阿拉斯加的地图。   郭雁晖坐在简欧风的书桌前,打开书桌的抽屉,习惯性掏出一包烟来,又找出打火机点燃后,才给孟续回了电话:“喂。”   孟续异常激动,一口气问个没完:“刚刚那个接你电话的是谁啊?多大年纪了?长得漂亮不漂亮?性格怎么样?她是哪里人啊?你们刚是真的在吃饭,还是……还是……欸,我没坏你的事吧?”   郭雁晖摆弄着桌上的烟灰缸,捻了捻烟:“你怎么跟个查户口的似的?我们刚是在吃饭,你别多想了。”   “靠!什么叫多想!”孟续咂舌,“啧啧啧,能让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下厨做饭,还是一姑娘,堪称世界第九大奇迹。你快从实招来!”   “搞得你从来没吃过我烧的饭一样。”   “那能一样吗?你每次不是给我烧部队火锅就是下方便面,能和你给她烧的一样吗?”   “你怎么知道我刚给她烧的不是部队火锅?”   “……啊这……不会吧,你不会真的……又烧了部队火锅吧?”   “那倒真没有。你是你,她是她,我总不能用糊弄你的东西来糊弄她。”   孟续咆哮:“你个见色忘友的老色痞!我现在就拉黑你!”   郭雁晖笑:“还有这种好事?那你说到做到,赶紧的。”   “哎呀,你烦死了,快说快说!”孟续已经好奇心爆棚了,“她到底是谁啊?”   “现在她是我室友。以后嘛——”   郭雁晖将通话界面切小,翻出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   照片是他在潜店偷拍的。   照片里,朱萸倚靠在皮椅里,双手交绕,护在身前,蜷缩成一团,像在母亲里子宫安睡的婴儿。暗昧的灯光下,她神情恬淡,唇角微扬起细小的弧度,安谧而静美。   “以后,我想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   他对着孟续说,也对着照片里的人说。 第21章 今朝雪(2)【2020,安克雷奇】 ……   孟续一惊,顿了许久,才从头开始盘问郭雁晖,问他是怎么认识朱萸的。   郭雁晖从在杭州碰到她开始讲,讲到安克雷奇的地震之后,他把她带了回来。   “还有这么巧的事啊?”孟续啧啧称奇,“那你现在了解她多少啊,除了她是杭州人以外?她平常就当替身吗,还是有其他主职工作?”   “不知道。”郭雁晖忽觉得照片有点不正,将照片调到编辑模式,开始修正,“我可以等以后慢慢再了解她。”   毕竟,我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她。   孟续更吃惊了:“你这也太不靠谱了吧?不会就图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吧?”   “嗯,是挺漂亮。”郭雁晖没有否认,“不仅漂亮,还会给我做早饭。性子也好,看着软,但要真莽起来,谁也欺负不了她。”   他顿了顿,又说:“但我不是因为这些喜欢她的。”   “那是为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18岁的时候,你爸带我们去飞行俱乐部玩?我第一眼看到那些飞机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坐上去,我就跟你说,说我好喜欢它们,我以后一定要当飞行员。”郭雁晖想起往事,“你问我,试都没试过,怎么确定我就一定喜欢?兴许等那些教练带我上天飞一趟,等我下了飞机,我就后悔了,就不喜欢了。”   “可对我来说,就是那些没试过的,但我却第一眼就看上的,才是真正的喜欢。不管是飞行还是人,都是一样的。你每次问我为什么喜欢飞行,我都给不了你答案。你现在要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我照样也给不了你答案。要是你非要问我个为什么……”   郭雁晖沉吟了一下,说:“那你就当我一见钟情好了。”   孟续喟叹:“这个喜欢人,跟你喜欢飞行,还是不大一样的,一见钟情能走得长久的,都是少数。你现在对她一无所知,连她为人怎么样也不清楚,你就贸然认定她吗?还是说,你只是想玩个艳遇,走肾不走心的?”   听孟续这么讲,郭雁晖都不想跟他说下去了:“你真的好肤浅啊。我就知道和你说了,你是不会信的。虽然我们才认识不过几天,可我觉得,我好像老早就已经认识她了。”   “对她,我是认真的,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我也相信她是世上最好的小姑娘儿,是最值得我去喜欢的小姑娘儿。”   孟续笑了:“那你去问问谁会信?就遇到同一个人两次,对她一无所知,就想好要和她过一辈子了,谁听了都觉得是在他妈瞎扯淡。”   郭雁晖无所谓:“嗯,那我也没让你们信啊。她信就可以了。”   “狗屁,不说人家信不信你,关键人姑娘拍完戏就走了。光你喜欢她有个鬼用,她不喜欢你,你一厢情愿倒贴,也是白搭。”   照片被郭雁晖调正到完美的角度,他满意地对着灯光,又看了一遍:“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嘴里就说不出点好话来。你等着瞧。”   “等着瞧什么?”   “我想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想留住的人,就一定会留住。”话说得坚定而自信,是他动真格时的口吻,“我会留住她,也一定会让她心里有我的。”   敲门声突然响起,惊得郭雁晖震了震。   正想去开门,他才想起他下飞机时答应过朱萸会少抽烟的。   他一时忘了这事,急忙把烟掐灭,匆匆将整个烟灰缸藏进了书桌的抽屉里后,推合上了抽屉。   然后他抓起桌上的古龙水,连按喷头,当空气清洗剂一样在空中疯狂乱喷。   趁香水扩散开的时间,他对孟续说:“先这样吧,我有事,先挂了。”   “哎,别啊,我还没说到正题呢……”   郭雁晖掐了电话,又将手指对着古龙水喷了喷,才去给朱萸开门。   门打开后,他的笑容却一滞。   朱萸披着鲜红的珊瑚绒睡袍,但里面却衬着纯白的吊带睡裙。一头及肩湿发散发出迷迭香的香气,欲盖弥彰地半掩去她优美的锁骨。睡裙还不过膝,淡扫一眼,就能看见她白皙小腿上的淤青和伤痕。   外面是最浓酽妖娆的红,里面却是最纯净无瑕的白。   就像午夜盛放的红玫瑰,在花蕊里衔了口雪;像欲念深处,流淌着的又是最无邪纯真的一点情。   郭雁晖顿觉口干舌燥,向上移回视线,只敢将视线定格在朱萸脸上,僵硬地问她:“怎么了?”   朱萸扬了扬手中的吹风机:“吹风坏了,能不能借你的用一用?”   “等我一下。”   紊乱着呼吸从卫生间找出吹风机,他又深呼吸了几下,才敢再次打开了门,将吹风机塞给她:“可以明天再还我。”   “好,谢谢。”她向他道谢,转身刚想走时,又顿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喊他:“郭雁晖。”   “嗯?”   “你是不是刚刚喝酒了,耳朵都红了。”她笑吟吟说了一句,“少喝点酒,明天还要跟着我一起早起。晚安,好梦。”   说完,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带上了门。   等她走了,郭雁晖才合上门,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个脸,脸还是烧到不行。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又是孟续。   他不耐烦地接起:“喂,你有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靠,你猪八戒托生啊,倒打一耙,明明你先挂的我电话。你哥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帮你瞒下来了。你要是圣诞再不回来,我也瞒不住了。你到底平安夜还是圣诞回来?”   郭雁晖半天没回孟续,让孟续烦躁起来:“我问你呢,你给个准话行不行?”   郭雁晖只是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他满脸酡红,眸光里,有情|欲|的火苗在烧、在跳。   原来,遇上她,他也逃脱不了所谓的肤浅,还是彻彻底底庸俗了一回。   他才是情网里的鱼。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已经在劫难逃,唯有在网中沦陷。   ***   被“吹风机”这个小插曲一闹,郭雁晖持续失眠到半夜三更,直到后半夜吞了两粒褪黑素才睡着。   褪黑素的作用持续到第二天白天。以往能被第一个闹铃叫起来的郭雁晖,赖床到第三个闹铃才醒。   他想按掉闹铃继续睡的,但突然想起来他答应了朱萸要送她去拍戏。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秒速跳下床换了衣服,冲向了卫生间。   完成了洗漱,他冲下楼梯,还不忘了猛摁摁蓬松的头发,给头发定了定型。   他以为朱萸还没醒,刚想冲向厨房做早饭时,却愣住了。   朱萸穿着他昨天用过的围裙,回头一望,并不意外是他,笑着打招呼:“早啊。”   “……早。”   她马上回转过头,用铲子给锅里的面皮翻身:“郭雁晖,你吃葱吧?”   “嗯,吃的。”   他刚想走近她瞧一瞧,却被她反推向门外:“油烟好大,你别站这里了,等会万一溅上油就麻烦了。”   他听她的话出去了,坐在餐椅上等她出来。   心里却在想,朱萸到底在做什么好吃的?   他仰着脖颈张望,也没能看出一个究竟来,只看见锅里的油星子乱溅。   他刚想再进厨房去帮她,她就端着碟子出来了。   “说好了今天我来做杭州菜。”她将热气升腾的盘子放到他面前,笑着将筷子递给他,“早餐就先吃葱包烩儿吧。”   郭雁晖愕然,不敢相信地向盘子里望去。   炸得微微焦黄的酥脆饼皮裹紧了色泽金黄的油条,两条鲜绿的香葱也在饼皮里若隐若现。饼皮上抹了一层鲜红的辣酱或是勾芡好的甜面酱,让人更加食指大动。   郭雁晖用筷子夹起葱包烩儿,不可思议地问朱萸:“你怎么做出来的油条?”   据他所知,安克雷奇可没有卖油条的地方。   “用你买的pizza dough做的。把pizza dough切小,压一压,就可以炸成油条。”   郭雁晖咬了一口,激动不已:“就是这个味儿!我以前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葱包烩儿,每天一放学,就冲出去买,一口气买十个,我吃七个,分给我弟三个……”   他突然顿住了。   朱萸见他眸光忽暗,大约猜到了几分,但又不敢问他,默默地又给他夹了一个涮了甜面酱的:“趁热吃。这里东西都凉得好快。”   “嗯,”郭雁晖回过神来,再次称赞,“你要是肯在这儿开家店,一定爆火,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   “那我可不想受这份累,”朱萸也咬了一口只涮了甜面酱的葱包烩儿,嘴巴鼓鼓的像只小仓鼠,“我只做给你一个人吃。”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郭雁晖的筷子又顿住了。   他凝视着朱萸,心跳彻底失控。   ***   梁仲南站在萨米特湖里被凿出的冰窟旁。这冰窟是昨天朱萸潜水时,他们特意找人新凿的。过了一天,现在冰窟又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小黄叫来的人正在重新给冰窟开口。   他手里揣了个保温杯捂手,问小黄:“小骆来了没?”   “刚刚小邓说他们已经快到了。他说骆哥昨晚通宵背台词背到好晚,今早上又顺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感觉,在酒店多顺了会儿词,才出发晚了。”   梁仲南听着就笑了:“他每次编理由都不知道用个新的吗?顺词?我看八成昨晚是去哪里泡吧蹦迪了,今早起迟了吧?”   “哎,梁导您别气。”小黄压低声劝他,“这说实话,靠他咱才能顺利开拍的。之后上映了,还得靠他那些粉丝多刷点票房,您就暂时忍耐一下。”   “我是骂他了,还是吼他了?在这儿,谁不把他当个菩萨一样供着!”梁仲南难得发火了,“以前甭管谁,哪怕再大的腕儿,上我的戏,迟到一分钟,我照样指着他鼻子骂,他小子还没成气候,脾气倒是比这些腕儿都大!”   “小声点小声点,梁导。”小黄看着那些凿冰的人,将梁仲南拉远,“这您也说是以前了,梁导,时代都不一样了,现在得叫‘粉丝经济’了,谁粉丝多谁就是爷。”   梁仲南低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问他:“朱萸呢?朱萸今天和他一起来吗?”   “朱萸给我发微信说是已经到了,那应该就没跟小骆一起来吧。咦?”   小黄忽然兴奋地拍着梁仲南,指给他看他们身后的另一个冰窟:“梁导,您看,那不就是朱萸么?”   梁仲南投去目光,正见穿着加拿大鹅的朱萸托腮蹲在另一个冰窟旁。虽然她鼻头冻得通红,但她满不在意,还是笑着在和一个握着钓竿的男人说话。   男人背对他们,让他们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清他背影英伟挺拔。   “这男的谁啊?是替身还是群演?”   小黄看着朱萸灿烂的笑容,不禁答非所问地感慨:“我还以为朱萸性子冷呢,看来还是分人啊。要是朱萸昨天是和这男的搭,肯定一条过了。” 第22章 今朝雪(3)【2020,安克雷奇】 ……   梁仲南看着看着,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这男的是我们剧组的么?”   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可今天过来拍的,好像没有这么高的演员啊。”   小黄忽然瞥见了他们后方停着的一架小飞机,灵光一现:“噢,这是送朱萸过来的飞行员吧!朱萸刚跟王姐和我说过了,说今天她都有飞机来接,不用给她安排机位了。看上去是熟人吧,怪不得说不用给她安排了。”   梁仲南想起昨天骆子轩跑来对他说,要和朱萸一起飞回去,不禁问小黄:“那她昨天是和小骆一起回安克雷奇的么?”   “好像没呢。”剧组工作人员都和所有主演住在一起,小黄将吃早餐时听到的八卦分享给梁仲南,“听说骆哥昨晚好晚才回酒店呢,估计是在朱萸这儿碰了钉子。也是难得。”   梁仲南昨天听骆子轩的助理说,要让骆子轩陪朱萸一起飞回去好培养感情,就觉得骆子轩在瞎扯淡。但朱萸毕竟是得罪了骆子轩,他睁一只闭一只眼,还是同意了让骆子轩留下陪朱萸。   他心里觉得是对朱萸做的不地道,但骆子轩是资方送来的人,他又得罪不起。   看着朱萸还能笑得这么开心,他猜想昨天骆子轩应该也没能为难成她,略略松了口气。   梁仲南对小黄说:“朱萸今天就下水搭句话,等小骆来了,先拍他们两个的戏吧。这样今天她就能拍完了,不用再跟组了。”   “也是,”小黄嘀咕,“骆哥这暴脾气,再让他们两人在一起继续搭戏,肯定要出事。”   “梁导,早。小黄哥,早。”   身后飘来一句冷冷的问候,小黄把魂都要吓没了。   他和梁仲南向后一望,见骆子轩站在他们两人身后。   骆子轩虽和他们打招呼,但眼神却停留在远处的朱萸和郭雁晖身上。   看了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淡淡向梁仲南道歉:“对不起,梁导,今儿个风大,那个飞行员开得慢,我来迟了,抱歉。”   梁仲南和小黄面面相觑。听骆子轩道歉,他们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没事没事!”小黄先反应过来,替梁仲南说,“时间刚刚好呢。骆哥,您先去上妆吧?”   “今天我和朱萸排第二场戏,对吧?”骆子轩却没走,向梁仲南问,“梁导,我想和您商量下,把我和她的戏放到最后拍。”   梁仲南一愣:“为什么啊,小骆?”   这样就意味着,朱萸要在这儿候场,等一天。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最后再拍和她一起的戏。”骆子轩口吻虽软,态度却硬,“梁导,您应该会同意的吧?”   “小骆,”梁仲南忍不住劝他,“让一个小姑娘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等……”   骆子轩将冰冷的目光移到梁仲南身上,让人不寒而栗:“您不同意的话,我走,她留。”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梁仲南无奈,对小黄说:“通知朱萸,她的戏最后拍。先让她去潜店坐着等吧,晚点再让她换换潜水服。”   “我的意思是,我拍文戏的时候,她必须站在旁边看。”骆子轩却不依不饶,“梁导,您不是说我们没感情吗?我想让她看着我演,也能让她更入戏,更代入角色一点。”   “小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梁仲南替朱萸说情,“昨天朱萸是做的不对,我让她过来给你道个歉。你一个男子汉,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我再说一遍,您要是不同意,我走,她留。”   梁仲南被骆子轩呛声,一口郁气压在胸口,脸色憋得青紫。   他狠狠将保温杯朝雪地里一掷,提高音量对小黄发飙,话却是讲给骆子轩听的:“你现在给我跑去告诉朱萸,让她过来!站我身边来,站最好的位置,来看我们小骆老师拍戏,来向他好好学习!”   小黄唯唯诺诺地跑去找朱萸。   “这下满意了吧?”梁仲南对骆子轩大声说,“满意了,还不去上妆!”   骆子轩微微一笑,插着兜转身走了。   ***   由郭雁晖一早就送来的朱萸,自然对这场风波浑然不觉,还蹲在郭雁晖身旁,向他问东问西的。   “你昨天钓的鱼呢?”她想起他提起过他钓了一条鱼,说要养着。   可昨天她也没看见他拿着冰钓桶回家,更没有看到他钓到的那条鱼。   郭雁晖一怔,想了想才说:“昨天去旁边的飞行公司换飞机的时候,送给租飞机给我的人了。”   朱萸仰起头,望了一眼他昨天新换来的飞机:“那你今天还要还回去?”   “不用今天还。等旧的修好了,我再去他们那里换。”   “那你今天还在这儿钓鱼?”朱萸建议,“昨天这个冰洞都没钓上来,你就不换一个位置?”   “我比较专一,认定的东西,就不会改。”他的眸光忽在她脸上凝住,“也不止认定的东西,还有……”   他又低下头,去给钩子上饵,轻轻说:“还有人也是。”   被这话撩动心神,朱萸微微失神。   暗流涌动、不可言喻的气氛,却被赶来的小黄无情破坏了:“朱萸,朱萸!”   朱萸闻声,站起身来,朝小黄打招呼:“哎,小黄哥。”   “那个……拍戏的次序有点改动,你和骆哥的戏,要放在今天下午最后拍了。”他支支吾吾地说,“还有……今天的戏份,大部分都是骆哥的,梁导想要你更进入角色一点,希望他拍戏的时候,你能跟在边上看。”   兴许是自己都觉得这种理由牵强,小黄画蛇添足地补充:“这其实对你也是好事啊。梁导可是大导,多少科班出身的新人,想要一个跟他学习的机会,求都求不到。你要是真有想法以后做这一行,这都是难得的机会。朱萸,好好把握机会啊!”   “她不想要这种机会。”默然的郭雁晖突然站起来说话,声音冷峻,“她只需要休息的机会。”   身高占优的郭雁晖给了小黄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后撤一步,向郭雁晖赔笑脸:“您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   “她朋友,也不用费神记我的名字。”郭雁晖简单答,“昨天你们不负责任地把她扔下,也是我送她回去的。”   小黄前额沁出了汗:“这……这您可能有点误会呀。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不用向我解释,没这个必要。她只是潜水替身,不是什么演员,本来就没有义务和那个兔崽……那个男一号搭戏。”   郭雁晖音量虽不高,却让小黄觉得他比胡搅蛮缠的骆子轩还可怕。   小黄战战兢兢:“这个……这个义务范围其实它是很弹性的,一般是看我们梁导的安排……”   “那要不要把她和你们签的劳务合同拿出来,我们一条一条过一遍,看一看,到底有没有哪一条说过,她有义务要和你们的男主演搭戏?”   小黄一个当传声筒的简直要被逼疯,哭丧着脸转向朱萸:“朱萸啊,真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只是……”   他朝定完妆的骆子轩那里瞟了一眼:“昨天怎么回事,您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我实话跟您说了,这戏缺了谁都可以,但缺了骆哥不行。梁导刚也替您说话了,还跟他吵了,可照样也没用啊。”   朱萸点头,对小黄说:“我明白。那劳烦您和梁导说一声,我马上就来。”   “好的,谢谢您,谢谢您!”   小黄忙不迭道谢后小跑回去。   而郭雁晖望着她,神情复杂难辨。   “没事的,我今天已经不烧了,站着看戏也不累。”她有种莫名的负罪感,忍不住向他解释,“也是我惹的祸,总不能连累整个剧组。”   郭雁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欺负不了我的。”朱萸余光一瞟,看见梁导和小黄焦灼地向她望来,匆忙与他道别,“我得走了,祝你今天能钓到大鱼。”   郭雁晖将头撇下去,不作应答。   朱萸最后望了他一眼,就小步跑向了梁仲南。   机位定好,景也搭好了。   上妆完成的骆子轩也站在梁仲南身侧,看朱萸跑来,灼热的目光立刻袭来。   朱萸和梁导,摄影师还有其他工作人员一一打招呼,却唯独忽略了骆子轩。   “人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梁导刚想用对讲机喊各部门就位,骆子轩却突然开口了:“和所有人都打招呼,不跟我打招呼,你几个意思?”   所有人都怔愣住。   “昨天我好心留下来陪你,你却一声不吭扔下我走了。你不觉得该向我道个歉吗?”   众人顺着骆子轩的目光,望向朱萸。   朱萸垂落在身侧的手,暗暗捏紧。她紧咬牙关,看向骆子轩,想要对他爆粗。   可她看见了梁导央求的眼神,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对不起,骆老师。”   骆子轩却步步紧逼,径直走到她跟前来:“大点声,我没听见!昨天你骂我的时候,声音可没这么轻!”   “我替她道歉。”   郭雁晖的声音猝然响起,众人都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惊讶地侧目望去。   而骆子轩被他硬阔的胸膛一撞,整个人从朱萸面前被挤开:“昨天她是叫我带你一起走的,但我耳背,没听见,才把你落下了。”   骆子轩差点没站稳,可郭雁晖大发慈悲地扶住了他,还体贴地为他整了整衣领,但反而更有轻侮的意味:“对不起啊,小朋友,昨天我们不该就这么扔下你的,是我做错了。”   骆子轩恼羞成怒地想要推搡开他,可郭雁晖却紧紧按住了他的手,侧转过脸,在他耳旁,以只容他一人能听见的音量道:“小兔崽子,别玩火玩过头了。你要再敢耍花样,我会把你揍得连你亲妈都不认识你。”   骆子轩被他的手钳得生疼,敢怒不敢言,怒瞪着他。   郭雁晖笑笑,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肩,就转身将一包巧克力和一板胶囊塞在朱萸的羽绒服口袋里:“别忘了吃药。”   “……噢。我……我一定不忘。”   等到听见朱萸答应他了,他才点点头,拎起放在地上的钓竿,扛着钓竿离开了。   万籁俱寂。   众人都来回打量着朱萸和骆子轩,直到听到梁仲南呵斥:“你们发什么愣啊?开拍了,开拍了,赶紧各就各位!”   朱萸赶紧走到梁仲南身旁,将药和巧克力放进口袋里,却被梁仲南低声揶揄了一句:“男朋友啊?够体贴的。”   “……不是,梁导,您别误会。”   梁仲南笑笑:“他挺疼你的。放心,我会让小骆注意分寸的。”   朱萸百口莫辩。   但心里却淌出一股暖意,让她不觉扬唇。 第23章 今朝雪(4)【2020,安克雷奇】 ……   梁仲南指导的这部电影,名叫《天之涯,海之角》。   电影故事讲述的是:一位本决心成为律师的女大学生钟姿丽,在嫁入豪门之后成为家庭主妇,放弃了她幼时成为律师的梦想。但在婚姻走入七年之痒时,她发现丈夫出轨并有了私生子。但因为害怕和丈夫离婚后,彻底失去收入来源,钟姿丽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但内心却无比抑郁。   有一天,钟姿丽在压抑到极点后,一人开车去了一个江南小镇,并在一个酒吧结识了一位年轻的摄影家和探险家姚子樯。钟姿丽深陷在丈夫出轨的痛苦中,也想和姚子樯一夜情,借此来报复出轨的丈夫。   但在最后关头,姚子樯什么也没做,只是安慰了钟姿丽,让她想办法离婚,过回之前的生活,并邀请钟姿丽在离婚后,和他一起去北极看白鲸。   天亮之后,钟姿丽先一步离开了。等回到她的家里,却又过回了原先行尸走肉的生活,甚至连小三带着私生子上门挑衅,她都隐忍了下来。   一天,她在超市买菜时,感到有人在跟踪她,最后才发现是姚子樯。   姚子樯马上要去北极了,只是想来看一眼,看她过得好不好,但没想到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离婚。   钟姿丽感动之下,两人擦枪走火发生了关系,也约定等姚子樯帮钟姿丽离婚之后,两人一起去北极。   之后,钟姿丽向丈夫提出协议离婚,却被丈夫粗暴拒绝了。万般无奈之下,钟姿丽打算起诉离婚,但丈夫却将她出轨姚子樯的事挖了出来在论坛爆料。一时间,两人都被人肉和网暴。崩溃的钟姿丽害怕再连累姚子樯,只能同意不再离婚,而丈夫也假扮好人,在网上发文表示,愿意原谅钟姿丽,希望媒体和网民能放过她。   因为钟姿丽的退缩,姚子樯绝望地独身一人去了北极,但却在冰潜时,因呼吸器冻结而丧生。   得到消息的钟姿丽不顾一切地飞到了阿拉斯加,重新走过了所有姚子樯曾去过的地方。在萨米特湖,她也开始学习冰潜,并希望最后能通过这种方式,在冰湖里自杀。   但在她准备实施自杀时,她恍惚间听见姚子樯在岸上喊她。她最终浮上了水面,看见了姚子樯的幻影向她道别,也让她放弃了自杀。   她回到旅店后,收到了姚子樯的定时邮件,里面有他曾在萨米特湖给她拍的录像。他对她说了很多话,鼓励她一定要坚持离婚,还在录像里向她跪地求婚。   钟姿丽这才意识到,邮件发来的日子是他们相遇的一周年,姚子樯原本打算在那天给她求婚的。   被他的话打动的钟姿丽,重新回到城市,找到了新律师,顶着舆论压力和丈夫打离婚官司。在成功离婚后,她也重新准备法考并顺利通过,最后成为了一名离婚律师,帮助了不少遭受家暴和虐待的女性们。   骆子轩扮演的角色,就是姚子樯。姚子樯的角色就是编剧为他量身定制的,人设确实十分出彩。而今天骆子轩要拍摄的独角戏,就是他在萨米特湖录视频给钟姿丽求婚。   朱萸在旁边看着骆子轩对镜头背着台词,看得有点困乏了,掏出口袋里的巧克力,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嚼。   “你觉得他演的怎么样?”   听见有人问她,朱萸偏过头。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高挑,长发飘飘的女孩。她戴着墨镜和口罩,又罩着羽绒服的帽子,让朱萸很难分辨她的容貌。   朱萸猜想这应该是一位她不认识的女配角,好心地将巧克力递过去,与她分享。   女孩却挥挥手,笑了:“不用了,谢谢,我最近在节食。”   朱萸想,她果然是当不成女明星的。   她又掰了一块巧克力,放到自己嘴里细细品嚼,低声评价:“不怎么样。”   女孩笑了:“他去年可是三校状元,文化分和专业分都是第一,你眼界很高啊。”   “声台形表都挑剔不出毛病。但他这小半生,应该都过得很顺,并没有尝过和爱人生离的滋味。他现在被迫和钟姿丽分离,就算是要求婚,微笑里也应该带着破碎的绝望。可他只会笑,眼里一点也没有绝望。”   女孩听得有些出神,良久才问朱萸:“你分析得倒挺细致。那你有尝过这种滋味么?”   朱萸顿了顿,才说:“我尝过比这更糟糕的滋味。”   女孩听后愣神。   “但幸运的是,”朱萸唇角扬起,“我苦尽甘来了。”   梁导喊停后,走过去给骆子轩讲戏:“小骆,这段戏呢,除了喜悦和开心,最重要的是那种淡淡的绝望,你不能光笑着说台词,一定要把那种被迫离别的痛苦体现出来。”   “和你说的一样。”女孩笑笑,“厉害诶。不如你也教教我怎么演?”   朱萸也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个替身,刚都是我瞎说的。”   “一个替身,还敢挑衅骆子轩,硬气!”女孩钦佩道,“昨天,你和骆子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有刚那个帅哥,是你男朋友啊?”   原来又是来打听八卦的。   “没有,他是我朋友。”朱萸有意跳过第一个问题。   “不是你男朋友就好。”女孩微笑,“我觉得他不好,配不上你。”   “为什么他不好?”   “不知道,我这人挺在乎眼缘的。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下凡小仙女,特有气质。”女孩语气一转,“但你这朋友吧,虽然长得又高又帅,但我第一眼看着,就是觉得心里膈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末了,她补充:“但他看上去还是比骆子轩还是好多了。要早知道梁导最后把男主换成骆子轩,我才不来呢。”   朱萸感觉这个北京女孩应该和后来去北京生活的小安一样,都是自来熟的性格,才没聊几句,就和她聊上瘾了:“你今天应该就能杀青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朱萸还没回答,小黄就过来喊她,刚好替她解围了:“朱萸,朱萸!梁导说你可以去潜店准备了。”   “好,知道了,谢谢。”   朱萸将没吃完的巧克力用包装纸包起来,对女孩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去准备了。也祝你今天拍摄顺利。”   “哎,等一等!”   女孩在喊朱萸,但她实在没时间和她继续闲聊了。   于是她没有理会,继续往潜店快步走去。   快走到潜店时,她突然听见空中传来的呼啸声,不由仰头看去。   她看见郭雁晖的飞机又一次冲向了碧蓝的天空,在天空上留下了几条浅白的航迹云。   他要去干什么?今天不是不用去送货么?   朱萸痴立了许久,目送着他的飞机离开,才走向潜店。   心里却在祈祷,祈祷他一路顺风、一路平安地回来。   ***   之前骆子轩演了大半天的独角戏,梁导几次三番纠正,他还是找不到梁导说的感觉。最后梁导看他有些急躁了,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   可骆子轩却不愿意,执意要求再试一遍:“梁导,我可以的,我们再拍一条。”   听他这样说,梁仲南只得硬着头皮又拍了几遍,可效果依旧不佳。最后梁仲南还是放了水,不断假意称赞骆子轩演得好,才顺利进入他和朱萸的下一段戏份。   骆子轩心知肚明,梁仲南其实心里并不满意他的表演。   他神色恹恹,阴恻恻地站在雪地里,见朱萸下了水,才来了精神。   朱萸浮在冰水里,有意避开骆子轩的灼热目光。等梁导喊了“action”,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骆子轩。   不过脑海里,她自动将骆子轩的脸替换成了郭雁晖的。   语气柔情脉脉,连她都难以相信她能发出这种甜柔的声音:“我知道的,我总会找到你的。”   骆子轩的眼神闪了闪,也含情脉脉地说出了台词:“姿丽,以后不用再来天涯海角找我,因为我永远在你身边。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我会伴着你,守护你。”   ……   骆子轩这场戏倒是发挥超常,眼神表情都到位,连小细节也抓到了。   梁导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在骆子轩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热切地叫停,真心实意地为他拍手叫绝:“小骆,这条特别好!明天你就按这个节奏继续演!”   朱萸也有些意外,这一次骆子轩竟然老老实实的没作妖,这么配合地让他们一条过了。   岸上的工作人员正打算把她扶起来,却被骆子轩叫停了:“等一等!梁导,我还有一个想法。”   “你说。”   “我想在讲完台词以后,加个吻戏。”骆子轩看向朱萸,“我觉得这里可以有个钟姿丽和姚子樯的告别之吻,既是钟姿丽和姚子樯告别,也是钟姿丽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梁仲南沉默了好久,才笑着说:“主意不错,那之后等小乔来了,我们再加这段吻戏吧。”   “小乔姐不是说了不下水了么?”骆子轩冲朱萸扬扬下巴,“我可以和她演。您从斜侧方拍,加点虚化,观众看不清她的脸的。”   现场陷入死寂,所有工作人员都在看着梁导,也看朱萸。   “梁导,”朱萸开口了,“您应该很清楚,我没经验,拍不了吻戏,而且这也不是我义务范围之内的事。”   骆子轩轻哼一声:“借个位而已,没有经验也可以。你有没有义务,不是你说的算,是梁导说的算。你觉得呢,梁导?”   梁导挠了挠头:“小骆……这样吧,我让小黄现在叫个女配角过来,陪你借位演吻戏。”   “我就要她,”骆子轩重复一遍,“我就要朱萸。”   “小骆……”   “梁导,您不会连我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满足吧?小乔姐签约的时候,一堆苛刻的条件您都答应了,您不会对我们这两个主演区别对待吧?”   梁导缄默。   现场静悄悄一片。   尴尬的沉默里,却响起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哟,小师弟现在排场这么大啊,说加戏就加戏。但是和一个替身拍吻戏,能有什么意思呢?你那么想拍吻戏,不如找你师姐我啊,我多有经验。”   众人循声望去,朱萸也转过头去。   只见刚才站在朱萸身边的那个女孩,将羽绒服和口罩一脱,露出曼妙的曲线。   她全然不怕冷,裸露着双臂,就风姿绰约地朝骆子轩走去,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踮脚朝他眉心虚浮一吻:“你是要吻这里……”   他眉心留下她鲜红的唇印,她看着咯咯地笑,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点到他唇间:“还是要我吻这里?”   “神经病!”骆子轩恼羞成怒地撒开她的手,拼命抹干净眉心的唇印,“你个神经病!”   “不疯魔,不成活。可你连做人都还没学会,就更不要提演戏了。”女孩摘下墨镜,眼神凌厉,“好的不学,只学会了仗势欺人,在片场耍横欺负女孩。以后可千万别说你是我乔慧琦的师弟,我嫌丢人。”   听见“乔慧琦”这三个字,朱萸的肩猛地一震。   而她见小黄惊得合不拢嘴,悄悄问梁导:“小乔姐怎么会来的?” 第24章 今朝雪(5)【2020,安克雷奇】 ……   当初朱萸接替身这活的时候,没有很认真了解过她帮忙替身的这位女一号。   一是因为,剧组起初和她签了保密协议,并没有向她泄露这位女演员的真实信息。二是因为,等她进组之后,剧组所有人都叫女主演“小乔姐”,让她除了知道女主演姓乔以外,其他一概一无所知。三是因为,乔慧琦当时签约的时候就和梁导挑明了,她不能受冻不能下水,要用替身演戏。所以凡是这种冰天雪地的外景戏,乔慧琦根本不会出现,朱萸也从没机会跟她打照面。   可今天,乔慧琦竟然破天荒地来了。   在乔慧琦面前,道行尚浅的骆子轩被气得涨红了脸,向她怒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又怎么知道我没下过苦功夫?我可以为戏疯魔,可以为戏付出一切!可你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一部电影,要用多少替身!我才不稀罕说你是我师姐!我才嫌丢人!”   “等你拿奖了,身价能和我平起平坐了,再来说我不配吧。”乔慧琦嘲讽他,“连姚子樯这么简单的人设,你都演不出层次,居然还要靠加吻戏这种手段当卖点?”   “怎么了,要你管,老子高兴!”骆子轩已经被气昏了头,“你信不信,老子现在一个电话,可以让你立刻被换掉!”   “呵,”乔慧琦不屑一顾嗤声,“那你打啊,看看到底是我走人,还是你滚蛋!”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任凭工作人员怎么阻拦都不管用。   一片混乱里,梁导无奈嘱咐朱萸:“朱萸,先上来吧,之后片场就没你事了,你先回去吧。尾款和其他的事,王姐会和你对接的。”   “嗯好,梁导。”   朱萸看了一眼还在和骆子轩争吵的乔慧琦,慢腾腾地挪上了岸。   今天再没有人有心思给她送毛巾。   一团吵嚷声里,她心里有些担忧乔慧琦,可转念一想,明白她是绝不可能受骆子轩欺负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潜店走去了。   忍着寒冷,艰难地往潜店潜行时,她忽被人撞了满怀。   随后一件羽绒服从天而降,将她周到地卷裹进去,给予她猝不及防的温暖。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果然又是他啊。   “他有没有为难你?”她第一次见郭雁晖有如此紧张张皇的神色,他好像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朱萸摇摇头:“没有。都结束了,我杀青了。”   但她说出口时,才反应过来。   她杀青了,就没正当的理由留下了。   可她还没等到他亲口说喜欢,说在意她。   她知道他们之间有过零星的暧昧气息,就像微弱的火星,但这火星还没有烧成燎原大火。   她该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是再试探试探他,还是干脆由她先向他表明她的心意呢?   郭雁晖并不知道她内心的挣扎。听她说了“杀青”,他愣了愣神,尔后既不祝贺她杀青,也绝口不提“结束”这两个字,只是扣着她的手腕,带她往潜店走:“先换了潜水衣,和我回去再说。”   “你刚刚去哪里了?”她问他。   “突然被叫去帮爱德华送客人。”他似乎不愿多提,言辞闪烁。   “那今天……岂不是一条鱼都没钓上来?”她却只想到这个,替他可惜。   郭雁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他钓的本就是美人鱼,不是鱼。   所以他说:“不要紧的,反正昨天我已经钓上过一条了。”   ***   朱萸在潜店了换回衣服,这次没有接老板递来的伏特加,就向店外走去。   装醉的法子用过一次就该作废了,用第二次就太容易露馅了。   她满腹心事,还在思索如何试探郭雁晖的心意,没有看路,迎面就撞上了人。   出乎朱萸意料的是,那人竟是乔慧琦:“Hi,你换好衣服啦?正好,我也吵完架了。”   “我听他们说,早上那个帅哥是你的专属飞行员?”刚和骆子轩吵完的乔慧琦还是神采奕奕的,半点看不出来她那样激动地与骆子轩争执过,“方便把我也捎回去吗?我也住在万豪酒店。”   朱萸本能地想要同意,但又想起该问一问郭雁晖的意见,毕竟是要让他再兜个圈子送乔慧琦。   乔慧琦却像能读心似的:“你不用问他。你同意了,他肯定也不会不同意。”   而郭雁晖正好在这当口凑上来找她。   他只穿着毛衣,羽绒服还挂在她臂弯里,在寒风里显得很单薄。   像没看见乔慧琦这个大活人,他径直走到朱萸面前。   朱萸忙把羽绒服递过去。   只是当着乔慧琦的面,她的动作有些不自然:“能不能帮我顺便捎这位乔小姐一起回去?她是我们剧组的女一号,住万豪酒店。”   郭雁晖淡淡瞥了乔慧琦一眼,点点头,接过了朱萸手里的羽绒服,看上去好像并不那么高兴:“跟我走吧。”   乔慧琦笑了,跟着朱萸一起在郭雁晖身后,走向他停在不远处的飞机。   路上,她还热络地拢着朱萸的手,拿被她斗败的骆子轩和她取笑:“就这么点能耐,还敢来吓唬我,最后还不是让他经纪人骂了一通。不知好歹!要不是我今天无聊来探班,还不知道他居然敢在片场这么横,还来欺负你这么可爱的小仙女!早知道我就早点来片场罩着你了!”   朱萸想起在剧组听到的八卦,说骆子轩家里很“壕”,但乔慧琦是家里又“壕”又有权。   这电影拍不拍得成,是骆子轩一句话的事;可能不能顺利上映,却是乔慧琦一句话的事。   难怪她敢跟骆子轩这么硬碰硬。   骂完了骆子轩,她又问朱萸关于潜水的事:“你以前做什么工作,潜水教练么?”   “不。我在杭州的水族馆里扮美人鱼。”   看乔慧琦一副茫然的神情,她解释说:“就是那种,小孩子们一看就会捂着嘴尖叫,要抢着和我合影的美人鱼。”   “杭州啊?”乔慧琦直言不讳,“我最不喜欢杭州了,每次去杭州拍戏都出意外,不是崴脚,就是被私生粉跟踪。还有一次——”   她自己都乐了:“今年还有一次在西湖的船上拍戏,结果给我配的红宝石戒指太松了,我一抬手,戒指就从手里掉进湖里去。最要命的是,这戒指还是我们导演花了好大力气问一个收藏家借来的。结果那一天,所有人什么事都没干,光顾着在西湖里捞戒指了。”   “我们到了,上去吧。”郭雁晖开了舱门后,打断了在他听来很刺耳的笑声,对两人说。   他先扶朱萸上去,但乔慧琦要上去时,他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乔慧琦瞥了他一眼,淡笑一声,抓住了朱萸向她伸来的手,踏上了飞机。   今天朱萸伴着乔慧琦在后排坐着,郭雁晖沉着脸,跨进了前排的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乔慧琦的嘴巴就没一刻停过。哪怕飞机启动后杂音阵阵,但她也满不在乎,只是提着嗓子继续和朱萸扯东扯西:“那你在海洋馆干的好好的,怎么会过来给我当替身的?啊,对了……”   她这才想起什么,认真问朱萸:“你知道你是来给我当替身的吧?你以前有看过我演的戏吗?”   朱萸点头。   她以前就知道乔慧琦。乔慧琦才出道两年,已经是近年来许多大热剧和大热电影的女一号,年初还拿了一个颇有分量的国际大奖。   可乔慧琦会引起朱萸的关注,不是因为她是当红小花,而是因为她和当年的乔蕙琪长得一模一样。   两年前,乔慧琦主演的第一部 电影上映,那时她演的是一个白莲花女二。   朱萸被小安一起拉去参加电影的首映会,乔慧琦将恶毒女二演得惟妙惟肖,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   那一天,乔慧琦没有来首映会。   散场后,朱萸看见有人故意将乔慧琦的人形立牌用马克笔涂黑。   她急忙走到人形立牌前,用湿巾擦拭乔慧琦被涂黑的脸。   上完卫生间的小安出来,看见朱萸在擦人形立牌,忙走到她身边去,问清了来龙去脉。   “观众现在都好入戏啊,骂几句还不够,非要这样么?”小安感叹一声,“但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反正擦干净了,说不定还会有人再来涂的。”   朱萸又换了张湿巾,继续擦:“就是有点看不下去。她其实人很好。”   “说的你好像认识她一样。”小安取笑。   朱萸顿了顿,低声喃喃:“我……确实已经不认识她了。”   尽管不“认识”了,朱萸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乔慧琦:“当时是我闺蜜把我推荐给梁导的。她知道我喜欢出去瞎跑,就劝我过来,顺便来美国玩一趟。”   “原来是这样,你是打算马上离开安克雷奇,去别的地方旅游吧?”乔慧琦问她,“那之后呢?旅游结束以后,你还是准备回杭州么?”   朱萸看了一眼在做起飞检查的郭雁晖。   她觉得这次他的动作出奇的慢。以往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起飞了。   望着他的侧影,她心念忽而一动,告诉乔慧琦:“嗯,可能还是打算直接回杭州了。这里太冷了,一个人去旅游也没有什么意思。”   乔慧琦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其实你替身的这场戏,我都从梁导那儿看过。我觉得你游得太好看了。这个月我也能在安克雷奇杀青了,之后我刚好可以休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我想留在安克雷奇学冰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在这里多留一会,当我的教练?”   朱萸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是专业的教练,教不了你的。其实考个OW和AOW,找专业的教练,五六天就可以考下来,干衣证也不难。刚才那家潜店应该就有课程,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OW和AOW是什么意思?干衣证是用来干吗的?”   飞机突然呼啸着仰冲上去,乔慧琦向前滑去,惊得大叫了一声,抓紧了朱萸的手。   同一时间,她口袋里没放稳的手机也滑了出来,跌到了朱萸的脚旁。   郭雁晖对这声尖叫完全免疫,等到飞机攀升到适宜的高度,他才将飞机拉回了水平位。   操作完成后,他忽微挪了一下位置,直起身子,向前倾坐了许多。   “唔,吓我一跳,吓我一跳。”乔慧琦松开了紧握着朱萸的手,抚着胸口大喘气。   朱萸俯身,替她乔慧琦捡起了掉在她脚旁的手机,交还给乔慧琦。   乔慧琦道谢后,向她伸手。   两人交接时,乔慧琦的手指恰巧按到了iPhone的电源键。   黑暗的屏幕霎时亮起。   锁屏界面里,一位身着朱红缂丝旗袍的美人半敛着眉,发髻挽得很高,带着明艳的笑容看向朱萸,竟和当年的乔蕙琪模样不差分毫。   朱萸一震,瞳孔骤缩:“这是……这是你在哪里拍的照片?” 第25章 今朝雪(6)【2020,安克雷奇】 ……   乔慧琦接过手机,看到屏保,笑着划开解锁,拿给朱萸看:“是我之前演的一部民国戏,这张是我定妆照。我演了这么多戏,就这张定妆照我最喜欢了。可惜演了一半,没演完,我经纪人就不让我演了。”   “为什么没演完?”   “那个戏我喜欢得要命,剧本人设服装,什么我都喜欢。可等开始演了,每天收工以后,我一回酒店睡觉就开始做噩梦。但是一觉醒来,我又什么不记得了,只知道做了噩梦。”乔慧琦惋惜地看着她的屏保,“我本来是想演完的,但我经纪人听我说了做噩梦的事,怕我是撞邪了,就还是劝我不要演了。我本来不想同意的,但他说,我演的那个角色原型,大半辈子都过得很不如意,怕我演着演着,被她的怨灵缠身。”   朱萸面色凝重,但乔慧琦却笑了:“现在想想,他就是故意想让我辞演,才说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来吓唬我的。”   朱萸怔了半晌,才问乔慧琦:“那些梦……你一点点印象都没了吗?”   “有一个画面,我记得很清楚。”乔慧琦回想了一下,“我记得我面前,有个好大好大的湖,我在梦里摘下了手上的戒指,朝面前的湖狠狠扔过去,然后我就走了。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过啊……”   锁屏熄灭,乔慧琦又把它按亮:“不过,后来我咨询过心理医生。她说现实里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自动被内化成梦里的场景。我梦到这个画面,是因为这部民国戏的上一部戏——就是我在杭州西湖拍的那部戏,我那时候把戒指不小心掉进湖了,害得整个剧组的人私底下都在抱怨我,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会反复梦到这个场景。”   朱萸明知不是这样的。   可她又能和乔慧琦解释些什么呢?   有些事,不记得比记得要好。   “那你……你有没有了解过……你民国戏的那个人物原型?”她小心翼翼问乔慧琦。   “导演本来要给我看资料的,听我说做噩梦的事以后,就没有发我看了。”乔慧琦还在后悔,“现在想想,做做噩梦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演完那部戏,我后悔到现在。”   朱萸沉默好久,才对她说:“不用后悔的,命运总有它自己的安排。有时候错过,未必就是不好。”   乔慧琦想了半天,没完全释怀:“可我就觉得,这部戏是给我量身打造的。不过,也是因为我辞演了,空出了新档期,我才会接《天之涯,海之角》,才会遇到你。”   她感慨:“这应该就是命运吧,太玄乎了。”   ***   一个小时不到的航程,乔慧琦和朱萸聊得热火朝天的,还互加了微信,留下了手机号,说是之后有关于潜水的问题,好方便再向她咨询。   临下飞机前,她俨然已将朱萸当成了相见恨晚的好朋友,依依不舍地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才蹦蹦跳跳地朝酒店跑去。   坐在机舱里的郭雁晖眉头频蹙,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朱萸送完了乔慧琦,转身打算跨上飞机时,听他声音低沉地说:“坐前面吧,后面凉。”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劳他送了一趟乔慧琦,他忽地就变冷淡了,面色阴郁得不行。   她默然地走去副驾驶座坐好。   郭雁晖这次动作快得不能再快,不过一分半钟,就从陆上起飞。   飞机这次开出了一点凶猛的意味,好似一只饿红了眼的鹰隼,急于去空中厮杀捕食。   乔慧琦的酒店离他们的木屋,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郭雁晖刚起飞完,又速降,起落之间,像在玩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的刺激。   等飞机落地,滑行到尽头,朱萸按捺不住向他道歉:“下次我不会再让你帮我捎人了,对不起。”   关闭了引擎的郭雁晖紧抿着唇,半晌只说:“跟你没关系,我只是不喜欢你那个新朋友。”   他没等她问,主动解释:“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心里很膈应。”   他只把他的不悦说了最浅的一层。   深一层的,是因为朱萸因为乔慧琦而冷落了他,他有些吃味儿。   而更深一层的,是他刚才听她讲,她杀青了,就打算直接回杭州了。   那么,她压根想都没想过在他身边再留一阵子,简直就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离开他。   难道他就这样差劲,让她对他一点点其他的想法都没有么?   她为他做饭,叫他少抽烟,对他这样晏晏而笑,只是因为她本性善良么?   那是不是……是不是如果换作另一个男人,只要帮过她,她也会给那个男人亲手做早餐,也会对那个男人甜甜地笑,也会用最温柔的语调唤着那个男人的名字呢?   他忽然觉得很挫败,也忽然觉得很落寞。   他到底怎么样才能留住这个从杭州来的小姑娘呢,如果她根本对他未曾动心一分一毫,如果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与其他男人无异的萍水相逢的过客,如果她不是非他不可,他又凭什么留下她呢?   “回去吧。”   他没有再看她,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先一步跳下了飞机。   连伸出手去扶她的时候,他都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她,也不敢让她看见他情绪不对的眼神。   可朱萸却又眼尖地发现新问题:“你指甲里怎么有血?”   郭雁晖垂眸,看了一眼右手中间三指的指甲缝里,都有凝固的血渍。   他顿了顿,才说:“是鱼血,今天把鱼取下鱼钩的时候弄的。”   她跳下飞机,不似先前的沉静模样,提高音量质问他:“你不是说,今天没钓上鱼吗?你到底哪里受伤了,是不是背?”   郭雁晖怔了怔,不知她是如何猜到的。   被她这么一说,他突觉背上又痛又痒。   可他还是淡然掩饰过去:“把鱼从鱼钩上取下来的时候,鱼跑了,才不小心被钩子划伤的。”   他说完,也不再等朱萸讲话,就阔步走向木屋:“我先回去处理一下。晚饭不用做我那份,有朋友约我出去吃。”   “郭雁晖!你等等我。”   他听她竭力喊他,略顿了下,可还是佯装没有听到,更快地往木屋走去。   ***   回到房间,郭雁晖一把脱下毛衣,扔在地上,扭着身子查看他的后背。   后背上已是惨不忍睹,好几大片肿块落满了他整个脊背,好多地方还被他抓出了血印,还在渗血。   北美有种Bedbug(臭虫)是难缠的小家伙,哪怕到了冬天也留着口气,气数不尽,能藏匿在各种缝隙里,冷不丁就咬你一口。Bedbug的威力比野蚊子要大得多,一口下去就起一片包,让人又疼又痒,坐立难安。而这些肿胀起来的包,至少要一周才能消退。在北美,有人甚至因为Bedbug而得了抑郁症自杀。   昨日,他去萨米特湖旁的一家飞机公司换飞机时,曾试驾过几架飞机。   应该是试飞的时候,被其中一架飞机上的臭虫咬到了背,到今天才全发出来。   等飞回萨米特湖,在潜店等候朱萸时,他忍不住用手去抓后背的肿块,但有些地方却够不到。   他用了死劲去抓,抓破了伤口,温热的血珠蔓延开来,流入他的指甲缝,才被朱萸发现了。   低咒一声,他心烦意乱地翻找着房间里的急救箱,好不容易才翻出了一支写着“Benadryl”的软膏。   皱着眉,他从药管里挤出凉滑的软膏来,一点点涂抹在最边缘的那些肿块上。   涂着涂着,他又分神想到朱萸,内心也不由闪过一丝疑惑——   她刚才是怎么知道,是他的背出了问题的?   想到这里,他顿住了手,却听见门“砰”地一响。   望见朱萸时,他大脑一片空白。   再想起要背过身去,不让她看见他血迹斑斑的脊背时,为时已晚。   她早就什么都看清了,皱着脸,连名带姓地骂了他句:“郭雁晖,你个满口大话的大骗子!”   手里的药膏就这么被她夺走,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她的“莽”,不容分说就把他摁趴在啵啵床上:“是Bedbug咬的?”   “……我自己来,你先出去……”   “你自己来个大头鬼!”   她蛮狠地骂回去,一眼瞟见他放在床边柜的医药箱,在里面找到了碘酒和棉签,坐回他侧腰旁的位置,先用棉签一点点涂他背上出血的地方,不住地凶他:“你就知道乱抓!以后背上又全是疤!”   血包被带着碘酒的棉棒擦过,火烧火燎的疼。   刺痛的烧灼感袭来,郭雁晖将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响,又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朱萸“啪”地打开他蠢蠢欲动的手:“你再不安分些,我就把你的手捆起来。”   郭雁晖扭过头,不知她怎么突然这么大脾气,讨饶地笑:“太痒了,落疤就落疤吧,我不在乎的。”   朱萸把他后脑勺拧回去,摁向他的软枕,让他服帖趴好:“你不在乎,我在乎行不行?”   郭雁晖先是一顿,才宛若自语般低声说:“你……为什么在乎……”   朱萸恍若未闻,只是在继续仔仔细细地替他清理伤口。   她的几缕潮湿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被房间里的壁炉已经吹干了,变回了细软的触感,在他的脊骨上徐徐摩挲过去,酥酥麻麻撩拨起他心里的火,将他焚身以火。   他双手紧抓着床单,揉成一团后又松开手,将印着莫奈《睡莲》的床单抓出深深的褶皱,酷似平静湖水下泛起汹涌的波澜,要掀翻、撕碎盛开的睡莲。   也要掀翻他。   撕碎他。   “忍一忍。”她见他痛苦难耐地抓出褶痕,弯下腰来,朝着他的伤口吹气。   这一吹,却好像一阵东风,把大火吹得愈加旺盛。   他就要被这火烧化了。   最致命的痒,不是Bedbug咬的。   是她给的。   热血翻涌,连他的呼吸也带着滚烫的温度。   朱萸见他突然又扭回头来,正想将他摁回去。   却被他燃火的双眸震慑住。   “朱萸,”他眸光沉沉,情|欲|浮沉里,声音也低哑得骇人,“你——” 第26章 今朝雪(7)【2020,安克雷奇】 ……   楼下传来尖厉急促的声浪,突然盖过了郭雁晖喑哑的声音:“朱萸……朱萸——!你给我滚出来……朱萸——!”   房间里的两人皆一愣,认出了那声音来自骆子轩。   声嘶力竭的吼叫里带着不甚清醒的醉意,骆子轩大舌头地喊:“朱萸……我知道你藏在这里……你给我滚下来……滚下来!下来!”   朱萸疾步走到窗边,掀起窗帘,向下望去。   只见骆子轩一人拎着酒瓶,在木屋的门口,恨不能将手指戳着朱萸骂。   他双眼血红,在雪地里不断踉跄着,站都站不稳了,还不忘怒骂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多高贵!装什么清高,让你陪老子演场吻戏,你还吃亏了是不是!你滚出来,滚出来!老子要跟你把这场戏演完!”   酒瓶带着怒意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向朱萸面前的窗户。   辛亏玻璃是钢化玻璃,只是碎裂成网状,并没有掉落下来,但还是惊得朱萸后撤了一步:“他怎么发疯发到这里来了……”   朱萸拿出手机,正想联系人把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骆子轩带走时,却听床边传来响动。   她抬起头,被郭雁晖带起的疾风拂乱了刘海。   而他已经打开了门,扶着门框对她说:“不要出来,我去处理。”   “别,郭雁晖,你别管他!”   她叫他,可他充耳不闻,反关上门后,就将她反锁在房间里,任凭她怎么拍门也无动于衷。   朱萸把手拍得又红又肿,却听见郭雁晖的脚步声已经渐远,远到听不清了。   她忙跑到窗口,打开了窗户,去叫已经走出屋门的郭雁晖:“郭雁晖,你回来!你别管他,你给我回来!”   郭雁晖明明听见她的喊叫,却一步不停地走向还在撒泼打滚的骆子轩。   “死女人!”骆子轩的叫骂,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宣泄,“不敢出来啦,死——”   话没骂完,他就被郭雁晖一拳放倒,鼻子也涌出鲜血,流进了他微张的嘴里。   他暴跳如雷地挥舞着手里的酒瓶,却反被郭雁晖的脚紧踩住了手。   骆子轩痛吟,郭雁晖却没移开脚,反而更用力地踩:“嘴巴放干净点。喝醉了就能来这里耍酒疯?喊几句‘老子’就以为自己很威风了,是不是?”   豆大的汗珠从骆子轩额头上滚落:“放开我!放开我!”   他手脚并用,想铲倒郭雁晖,却被郭雁晖一下就跨坐在他的胫骨上,又被补了一拳:“那我今天也学你一样逞逞威风。老子告诉你,老子早就想揍你了。下午那波找我的客人,是你安排的吧?”   下午他在萨米特湖等候朱萸时,突然接到爱德华的电话,让他帮忙代劳,去接一趟客人,他不疑有他就去了。等他送完了这波中国客人,飞回萨米特湖,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后来,从乔慧琦和朱萸的闲聊里,他完整地得知了在片场发生的事,才想起把他叫走的那通电话打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巧得令人怀疑。   而那波中国客人在飞机上聊的一直都是娱乐圈和剧组的事,明显和骆子轩脱不了关系。   骆子轩就是故意支走他,来给朱萸难堪的。   两三下下去,骆子轩被揍得鼻青脸肿,却不求饶,咬牙切齿道:“是又怎么样?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瞧不起我!她以为她杀青了就没她事了!做梦!我不让她走,她哪儿都去不了!她只能留在我身边,而不是你这个恶魔身边!”   郭雁晖抄起他手里滑落的酒瓶,握着酒颈,一下就把酒瓶摔碎,将锋利的尖片抵住骆子轩的咽喉:“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开飞机吗?”   骆子轩被酒瓶抵着,不敢再说话,喘着粗气,冒着冷汗瞪着他。   “因为你从来不知道,意外会在哪一分哪一秒到来;不知道哪一分哪一秒,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每一次起飞,都是在和死神打赌玩命。”   怒火渐熄,他的眼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你觉得,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杀人么?”   “离她远一点,她已经杀青了,跟你们剧组屁关系都没有了。我轻饶你第一次,可绝不会有第二次。”他的手轻微用力,酒瓶浅浅划过骆子轩的脖子,绽开表皮,但分寸正好,没有流一滴血,“不要不信邪,论起发疯,你是疯不过我的。”   酒瓶应声坠入松软的雪地。   郭雁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沾染的雪泥,拍拍手正欲离去时,却听不服气的骆子轩怒喝:“你凭什么管我!这是我和她,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管!”   郭雁晖转回头,望着骆子轩,轻轻一笑。   轻蔑,嘲讽,不屑。   他赤|裸|的脊背上满是血污和雪泥,但眼里笑意正盛,像是在战场得胜的将军,居高临下睥睨他可怜的战俘:“这还需要问么?白痴。”   他弯腰靠近他,只是良善温和地拍了拍他煞白的小脸蛋,一字一句道:“因为她是我的人,我不管,谁来管?”   ***   朱萸倚在窗边,远远看着骆子轩的助理将被揍成猪头的骆子轩带走时,微微叹气。   她不知道是谁把她住在这里的消息泄露给骆子轩的。   今天片场闹那一出,骆子轩肯定以为乔慧琦是特地来给她出头的,也因此更记恨她了,竟然还借酒堵上门来发疯。   她有些后怕,怕骆子轩酒醒以后,还会来找郭雁晖的麻烦。   从卫生间冲完澡回来,换上浴袍的罪魁祸首却还有心情问她:“晚饭吃什么?”   “你不是说晚饭不用留你的份了,你自己去外面找朋友吃吗?”她心知肚明他的谎话,反唇相讥,“时间蛮晚了,你快出发吧。我要去做我自己一个人的晚饭了。”   她有意把“一个人”咬得很重。   “诶,药都被水冲光了,你帮我再抹一遍药再走啊。”   他堵在门口,不让她走,被她狠狠踩了一脚。   知道她正在气头上,他还是给她让开了道,不过还故意委委屈屈又用手去挠他的背。   她瞥了一眼,还是虎着脸不理睬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房间。   她走后的时间变得很漫长。   郭雁晖愈加痛恨来闹事的骆子轩,痛恨他来得太不是时候,偏偏要在他向她问一句真心话的时候来。   背部的烧灼感越来越厉害。   到晚上睡觉时,他已经躺不下去,只能气息奄奄地地趴在床上。   他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又听见门响。   暖光灯被换成了白炽灯,刺得他眼前白晃晃一片,有些迷迷瞪瞪的。   刚想转头去望时,他的浴袍被朱萸自肩蛮横地剥落,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肌来。   “你不是不管我了么?”他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我哪里管得住你?”他今天才知道她挖苦起人来的功夫不输给任何人,“发起疯来,衣服也不穿一件,就跑去雪地里把人往死里揍,我可没这个本事拦住你。”   “没有往死里揍,就两三下而已。”   “对,是两三下,你这两三下,搞得整个剧组要停工等他的脸消肿,骆子轩的医药费还要从我片酬里扣。”   “我赔你。”   “谁要你这个惹祸精赔?”她拿起一支药膏,给他涂第一遍药,“赔了我都嫌晦气。”   她越骂他,他倒越高兴了:“你不要我赔,那我买其他礼物折给你。你喜欢什么礼物?告诉我好不好?”   她冷哼,拒不作答。   棉签滑到血迹最密集的一片肿块上。   原本其实没有那么痛的,但他故意哼唧了几声。   朱萸见状一停,突然起身朝外走。   “你去哪儿?”   她没回答他的话。   没过多久,她又回来,将一碗酒酿圆子端到他面前,意思昭然若揭——想让他吃圆子来转移疼痛感。   郭雁晖喜出望外,涎着脸拿过她手里的勺子,坐起身来,微微弓背,一边美滋滋地吃酒酿圆子,一边由着她给他上药。   “你以前是不是老和人打架?”她瞥见他背上的陈年旧伤,突然问他。   “嗯,”他淡淡说,“不过不是和人打架,是被人追着打。后来我身手变好了,又长高了,那些人打不过我了,也就不敢再惹我了。”   他顿了顿,解释:“我来美国的时候年纪小,又是个听不懂英文的中国人,被学校里的小团体盯上很正常。”   “老师不管?”   “这种Bully的事,学校老师很难管的。”他吞下一满勺小圆子,“下次酒酿可以多放点。”   “那你爸妈呢?”   满不在乎的郭雁晖,却被这句话梗住。   半晌,他才说:“他们没人想管我。我像你一样,也是一个人长大的。”   他明明笑着说这话。   可朱萸却替他鼻酸。   这一世,他还是好孤单的一个人。   “以后,别再打架了。”她用手指抚摸他的旧疤,“我管你。”   郭雁晖猛地扭转过头,朱萸的手机突然在她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瞟了一眼,移步到房间外去接电话,走前不忘叮嘱他:“药上完了,别挠。早点睡,晚安。”   ***   晚安是不可能安的。   话说了半截,让他心里猫挠一样的痒。   身体上的痒和心理上的痒叠加在一起,真是个苦难的夜晚。   郭雁晖熄灭了灯,吃了褪黑素,趴在床上,还是被沉重的苦难折磨到失眠,不自觉用手去抠身旁的墙。   他的床和白墙接壤,而白墙就是分隔开两个房间的屏障。   他抠了没多久,就听朱萸的声音透过墙传来:“还没睡?”   “痒。”他只说了一个字,但是带足了示弱的委屈。   随后又说:“我忍不住想抓背。”   墙那一头传来动静。   她和午夜的风一起溜进他的房间,并着她沐浴后的栀子香,飘落在他床头,在他身旁坐定生根。   他想去开床头灯,但双手却被她精准地握住,声音清冷,手心却热:“别挠,快睡。”   心无杂念地握着她的手,情|欲|退潮,情愫上涌,此消彼长。   待情愫上涨到他承受不了的水位时,他才张口轻轻说话,将些许情愫放闸。   所以它们都幻化成他唇边的温柔呢喃:“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在海洋馆工作。”   他幽幽说:“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却告诉乔慧琦。”   “可你又没有问过我。”朱萸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了,“她问我,我告诉她;你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你下午生气,是在吃她的醋?”   “我没有,才没有,”他矢口否认,“我就是嫌她好吵,一路讲话都不停。”   朱萸啼笑皆非,挠挠他手心:“噢,没有就没有,别激动,小心扯到伤口。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告诉你。”   “你什么时候要走?”   “嗯?”   “你什么时候要离开安克雷奇?”他其实只想问她这个,“你和乔慧琦说,你马上要离开安克雷奇。”   朱萸总算明白他下飞机时的一反常态:“你下午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他默然了。   那默然在她看来,就是默认。   她本来只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想试探试探他,看看他会不会挽留自己。   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倒让他犯傻了。   但是他这么闹小脾气,反而让她确定了他对她的心意。   于是她暗暗开心,翻开他手心,指骨嵌入他的指缝,和他十指严丝合缝地相扣,手掌与手掌间的生命线交缠:“你真是好傻的一个人,郭雁晖。”   他依旧沉默,心里却也觉得他自己很傻很丢人,白闹这一通,吃醋居然还吃到一个女人头上。   良久静默无言。   她以为他已入睡,正欲抽手离开,却被他又拉住:“我下午对骆子轩说谎了。”   “嗯?”   “我说我是你男朋友,叫他别再来欺负你,否则我一定给他好看。”   她的手在他手中微微一动,却被他更热切地握紧:“我心里的问题,还剩最后一个。如果我想弄假成真,你同意么,朱萸?”   他小指的尾戒硌在他们手中央,有种冰冷的疼。   他想取下这枚戒指,结束他的苦修了。不管她是不是他命定的债主,他已经认定她了。   就算灵隐寺的高僧,以后告诉他,他错认了人,他也绝不认账了。   他只认定她了。   他忐忑不已地屏息以待许久,却听她噗嗤一笑:“傻子,明早我再告诉你答案。快睡,不早了。” 第27章 昔时月(1)【1935,广州】 【民……   “傻子,明早我再告诉你答案。快睡,不早了。”   郭阡趴伏在床榻上说着话,双手被绳索捆绑着。   他勉强梗起脖子来,才看清朱鱼的面容。   口里的小傻子正托腮鼓嘴坐在桌案前,照他的字细细摹写周邦彦的《少年游》。   只是笔杵在纸上,许久都不动。   七日前,他在她的花艇上一场鏖战,她毫发无损,他反倒因为过于用力而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痛晕在了她床上。   待她用剪子裁开他的衬衫,才见他后背鞭伤累累,不忍细看。   伤口本已结了厚厚的痂,但被他生生挠破了,又因为与那男人放肆交手而崩裂了伤口,一时流血不止。   她大骇,连忙在船上找到了还未转卖出去的百宝丹,研成粉末后替他仔细敷上。   郭阡昏迷了到翌日清晨,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又习惯性去挠伤口,幸而被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手:“别挠!伤口还未长好,心急不得。”   “痒死了,”他嘟嘟囔囔抱怨,脸难受得皱得不成样儿,“就让我挠几下罢。”   她却怎么样都不松口,还将他的脑袋一把摁向枕头,让他好好趴着养伤:“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挠?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还能有哪个?”郭阡扯着唇角自嘲,“除了我老子,这世上谁还有这个本事,能欺负得了我?”   朱鱼不敢再多问。   郭阡的手是消停不了的。他不怕疼,却怕痒。心里虽晓得不能再去抓身上的鞭伤,还是趁朱鱼去做吃食时,狠狠抓了几道。   用力用的是不留余地的死劲儿,乃至把背上完好的肌肤也抓出了血道子,被端吃食来的朱鱼一眼识破,气恼道:“你又偷挠了!”   初时他还想扯谎抵赖,后来抵赖不过,她以防他再作乱,干脆半哄半骗,用绳索捆绑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洋洋得意道:“看你还怎么挠。”   郭阡就这么被羁在她船上。   一日三餐他是被她好吃好伺候的,伤口也是被她小心在打理的,只是一日一动不动地在她床上趴着,委实无趣。   无趣了,他自然也想寻点乐子。   教她以钢笔习字,便是他的“乐子”之一,只因那时她会短暂替他松绑。   但今日她发觉他趁习字时,又偷挠了伤处,挠破了一道快结好的痂皮,令她恼羞成怒,当即又捆了他的手,不再让他教她用钢笔写。   这日的字,他是信手随意摘的词,她尔后临摹时,才发觉他在“吴盐胜雪”和“锦幄初温”中漏写了一句。   犀飞利金笔落在“雪”字上,顿了好久。   墨迹洇开,被郭阡察觉,看出了端倪。   他让她给他松绑,替她补上那五个字,她却不依:“这首诗我是背过的,我晓得漏的那半句是什么,用不着你这双金尊玉贵的手。”   说话时,她侧转过脸,目光恻恻落在他手间的绳索上,显然是怀疑他是要借这个缘由让她再解开绳索。   他那时勉强忍住了,未告诉她,这是首词,不是诗。   而她生他闷气,从黄昏生到夜里头。宁肯守着半首残词瞎琢磨,也不肯问他一句答案。   郭阡被晾到月上枝头,还被没收了晚饭,先一步败下阵来,同她服软认错,要替她补上这半副残词。   但他在她这儿已然毫无信用可言。她再也不肯信他的鬼话,对他冷眼相待,不睬他一眼。   捱到夜半,他困意已浓,受不了她桌案前那盏明晃晃的灯,看她大有一种想不出来就耗一夜的执拗架势,戏谑地喊她作傻子,催她去睡。   见她岿然不动,他忍不住又劝她一遍:“你睡罢,想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的,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做人就从来不为难自己,该怎么畅快就怎么来。”   “你畅快?”与他日日相对,她脾气坏了不少,说话也难免刻薄,“你背被人抽成这样,每日在我船上叫苦连天的,你还畅快得起来?”   一句话戳中郭阡软肋。   他面色煞白,背过身去,紧闭上了眼。   朱鱼话一出口,就懊恼了,搁下笔,站起身去看他。   却见他眉头紧锁,罕见地从紧闭的眼中淌出一滴泪来。   她方知她闯了大祸,急忙柔声唤他:“怎的了?你是不是又痒了?”   他装睡不动。   她自知理亏,替他灭了油灯,讪讪走回花艇里间去睡。   ***   翌日清晨,郭阡神色如常地吃了她做的虾皮馄饨,可除了向她道了几句谢,未再与她多说一句话。   用完早膳,他自觉地伸手让她捆上绳子,她才瞧见他的腕间已被绳索勒出血痕。   她望着心悸,攥着绳子的手垂落下来:“你昨日怎的不说我捆紧了?”   郭阡垂眸不答。   朱鱼见他这般模样,明白他还是在心底气她昨日无心说的那句话。   她有些难过,撇过头,对他轻轻道:“你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了,走路也不成问题了。我送你上岸去罢。我这儿不比你们郭公馆,我也照顾不好你。”   她转过身,在妆奁里找出那枚红宝石戒指,也塞到他手里:“这戒指,我消受不起,你带走罢。以后若有钟意的姑娘,你用它求婚,应该是能挣一个圆满的。以后……你也莫要再上我的船了。”   郭阡扬眉,她却已走去舱外,娴熟地荡起了双桨。   孤舟破水逆江而行,朱鱼从未有那一刻,觉得迎面吹来的风,竟会这般寒凉,这般深入骨髓,教她忍不住想落泪。   船靠岸良久,郭阡穿齐整了衣服,才走出舱外来。   她不想听离别的话,索性背着身,假装在看岸上的商贩在讨价还价。   但他向来就不看他人眼色行事,这次也不外如是,非得凑到她跟前来,又将那枚戒指塞回给她:“我今生,大抵没用上它的机会了。”   她面露讶色地回头看他,他眼神深邃,寂寂无波:“所以,你且留着罢。”   语毕,他从舱头跳回到岸上。   因着失去他的重量,船猛地浮起来,让她差点没站稳。   再抬眼时,他已消失在她眼前。   ***   郭阡一走,她原以为她能重过回安稳日子。   可心里,却是永无安宁。   半首残词摊在案头被夜风吹凉,那最后五字迟迟未补上。天上的水鸟悠悠落到她船头,遍寻不得昔日将它喂胖的好心人。买来的江米封存在灶间的那口大罐里日日发酵,总算酿成了甜糯的酒酿,可无人肯替她尝一口滋味。   所有一切,皆是如此的,求而不得。   船上的东西却都沾染上他的气息。船篷上挂着的灯笼,不知何时被他多画上了一轮月亮倒影;因船钉松动而翘起的木板,也被重新补钉过;生锈的剪刃被除干净了锈迹,焕然一新……   可今日的白鹅潭却依旧是昨日光景,不因何人的离去改变分毫。绵延不绝里的花艇排满了江面。灿灿浮光百转,潋滟眼波千回;靡靡之音不绝,晏晏笑语不散,还是昔日热闹非凡的水上销金窟。   销金窟里的人醉着、闹着、乐着,只有她独自清醒地坐在舱头,独望着天上的月亮。   偶尔也会有这么一次不清醒,回眸时,仿佛看见昔日她趁郭阡熟睡时,想偷他腰间别的枪看一眼,却被假寐的他抓住了手:“小姑娘儿,枪是男人们用的,你碰不得的。”   又仿佛见他趴在床头,两眼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案头的烛火。   她问他在干什么,他就会答:“练眼力。”   烛火还在静静地燃,看烛火的人却只是她眼前的幻影。   又一个月圆之夜,她去给阿翠姐的花艇送完粥后,回到自己船上来。   她觉得今日舱内洩出的光线,比昨日似乎敞亮些,不禁一愣。   掀起舱帘,她才是真真正正地愣得屏住呼吸。   郭阡的双手交握在脑后,背向后沉,靠在她的双喜兰花椅上。椅子前两脚翘起,后两脚撑地,半截悬空,摇摇摆摆的,欲坠不坠。他的黑皮鞋依然擦得锃亮,交错着搭在案头的一角,借力支住了他整个身子。   他维持着这个放纵的姿势。见到她时,向她招一只手叫了她一句“朱鱼”,也没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衡,椅子仍然没有落地。   朱鱼咬着下唇,蓦地失语。   她疑心他又是幻影。可幻影之前从未和她开口说话过。   那就是真的了。   他真的又回来了。   良久,她才道:“我叫你莫要再上我的船。”   “可我那时并未答应啊。”他从椅子上跳落下来,一下就跳到她面前,震得船又下落了一寸。   她这才借着迎面的灯火与烛火,看清他醺红的脸,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他吃多了好多酒,但眼里是清明的,清明的笑意里还带着一丝戚然与苦涩,醉话凌乱破碎:“……我早就……早就无处可去了……偌大一个广州城,只有你还肯留我……肯留我这个狗也嫌的郭三少……”   这一夜的郭阡是伤情而脆弱的。   脆弱得仿如一只翅膀受伤的落雁,拼着最后一口气飞到她船上来寻她。   “郭阡。”   她忍不住柔柔唤他。   喊声还未消退,他就拥她入怀,像溺水之人抱紧手旁的最后的一块浮木,口中絮絮念念:“今日,是郭蔚榕的生辰,家里所有人都记得,可没人记得我的。若我姆妈在,她会记得的。可她毕竟是走了,留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朱鱼听着也湿润了眼眶,轻轻环住他的腰,安抚他的背。   他天生长得是无忧无虑的笑眼,活该就是大富大贵的福相,连看相的先生都要夸一句“有福”的笑眼。   但笑眼里若淌了泪,竟比一般的眼睛更凄婉:“可我心里不生气的。我吃谁的醋,也不会吃郭蔚榕他一个死人的醋。他们背着我去给他过阴寿就算了,可凭什么……凭什么要烧郭蔚榕给我留的东西……”   朱鱼闻言怔了怔。眼神一晃,她看清了桌案上放了一个敞着口子的军邮袋。   军邮袋被燎开了许多焦黑的破洞,似是浸过火。   而军邮袋旁,放着一张被烧去一角的残缺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站在一块石碑前。他身着皮质军绿飞行服,穿着黑色长靴,防风镜掀到额前,露出文质彬彬的一张脸,浓眉星目,和郭阡有七八分肖似。   石碑上镌刻着几行赫然醒目的大字,扎入了她的眼,仿若有人在她耳畔,振聋发聩地逐字念出: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第28章 昔时月(2)【1935,广州】 【民……   她出神凝望,引得郭阡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望那只被他从火盆里救出来的军邮袋,里面有郭蔚榕最后留给他的一点东西。   若不是他发现得及时,连这点东西,也要被烧没了。   他松开拥着朱鱼的双臂,颤抖着手打开它,将一件件东西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掸净上面沾染的灰烬。   日记本、腕表、中央航校的纪念手链。   还有许多未曾开封过的信。   他从中拣出一封被火烧去了一半的信,将信纸从信封中取出来,第一眼就瞥见一行苍遒有力的字——“以身許國,我死國生,不悔矣。”   就不忍再卒读下去。   军邮袋里的物件被一件件整理出来,最后只剩一枚足赤金戒指。   郭阡凝视戒指良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却愈变愈凄凉:“郭蔚榕,戒指托人带给你一枚,我又带回来一枚,好不容易凑一对,你却枉费我苦心。”   朱鱼这才明白过来,这枚足赤金戒指和郭阡给她的那枚红宝石戒指是一对。   不过如今物是人非,对戒相逢,人却相离。   那夜,郭阡在她船里呆坐了一整夜,读完了所有书信和日记本。   每一封家书,每一页纸,每一个字,都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   而她在他身边,亦陪着他一夜未眠,将他手上被火燎起的水泡一点点涂上研好的药粉,尔后静静替他缝补那个漏洞的军邮袋,将他读过的信一封封放回去。   她没有一丝想要偷看的欲望。即便不读,她也晓得,信上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比她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句话更轻快。   所以她只是握着郭阡那只未受伤的手,只准他单手翻页,不准他去挠那些水泡。   拂晓来临时,双眼皆是血丝的郭阡合上了日记本,看着枕在他膝头熟睡的朱鱼。   她的脸,一半浴在光里,一半浸在暗中。她呼吸平稳,在安睡时,也不忘恪尽职守地压着他的左手,将他的左手垫在她的脸和他膝间。   他看得有些沉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的右手已要触及到她脸颊。   幡然醒悟后,他悻悻缩回了手。   ***   朱鱼一觉醒来时,郭阡又不见了。   但这一次,她心里却不再不安宁了。因为她见他把军邮袋留在了她这里,像是一句许诺,许诺他定然会再来的。   果真,他隔一两日就会神出鬼没地溜上她的船,一般是在傍晚她生意最冷淡的辰光。   心情尚佳时,就和她谈天说笑;心情不佳时,就只静静地看她做事。   比如今日,看她搓糯米团子。   是无聊的事,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明日卖小圆子给谁?”   “送给阿翠姐她们和姑婆屋里的姑娘儿们的,不卖。”   姑婆屋里住着的都是自梳女。她们有些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有些是见惯世态炎凉,便不愿下嫁男人误了自己清白的,便自盘发髻住进了姑婆屋里,以示宁愿与诸多姐妹互相扶持,直至孤独终老,也永不嫁人。   “连我这个老乡也不能卖?”郭阡问。   她摇摇头,其后想了想,又说:“要么你明日傍晚来帮我一起送,我就留一碗送你。”   “送剩下的再做顺水人情送给我,你这小姑娘儿蛮伶俐。”   “那你明日还来不来?”   郭阡轻笑,没说来还是不来,只从她对面挪到她身旁,忽地低头贴向她。   她觑他一眼,不予理会,只将堆着小圆子的碗摇了摇,让所有揉好的圆子不要黏在一起。   “小花猫,闭上眼,过来。”   他像一阵清风一样向她袭来,近得不能再近,令她下意识闭上眼。   下一秒,他轻柔虚握住她的腕,朝着她的眼睫毛轻吹气,将她发梢和睫毛上的糯米粉齐齐吹落。   他很快坦荡地放开手,还笑着说她每次做一次小圆子,就要变一次花猫,以后万不能在心上人面前做这个。   可睁开眼的她,却未有那么坦然。   只是在想,他有没有摸到她的脉搏,知不知晓她刚才心跳得有多快?   却见他还是往常嬉皮笑脸的模样。   那应该是,不曾摸到,也未曾知晓罢。   不曾知晓她如水的情意,涓涓绵长,流过她的心间,润物细无声。   ***   郭阡那日没有来帮她送酒酿圆子,可她还是给他留了一大碗。   姑娘儿们都说她的圆子又糯又甜。她自己尝了一碗,却只尝到苦。   心里是苦的,嘴里不管尝到什么甜头,也算不得甜。   但她明明是一个能把苦日子硬嚼出甜来的人,现下又为何觉得苦呢?   她坐在船头,侧转身子,望着那盏“三潭印月”的灯笼,顿觉比郭阡宿在她船上时,又多出好许多月影来。   她摘下灯笼来,对着灯面的画,一轮一轮数过去。   数到第十六轮时,船身轻晃,下沉了几分,就听郭阡在她背后说:“别数了,是三十二。”   “为什么要画三十二个月亮?三潭印月,哪里来三十二个?”   他走近她,从她面前接过灯笼,转给她看:“明月映深潭,塔分三十二。”   “一潭有五孔,若以桃花纸相缚在潭上,在潭中生火,一潭便能得五月,三潭就是十五月,复映于水中,又得十五月,这加起来,就是三十轮月。天上还有一轮月,映在水中,又得两轮月。这样算来,共得三十二轮月。”   她掰着指头数,却又听他道:“但其实,该有三十三。”   “三十三?还有一个哪里来?”   “还有一个,画不出来的。”他放开灯笼,撂下她,往舱里走,话锋一转,问道,“可还有小圆子有余?我好像是闻到香了。”   也不等她回答,他耐不住性子就抬腿走了进去,却大吃一惊。   桌上不只摆着酒酿圆子,还有虾仁、鱼羮、东坡肉,一大碗加了鸡蛋的片儿川。   “生辰快乐。”   他听她轻声细语祝福他,愕然回首。   她期期艾艾解释道:“那只金笔上,刻了‘壬申年冬月廿八赠’。我猜,冬月廿八,是你生辰。”   他深望她良久,忽而举箸夹起荷包蛋,一口吞落,朗然一笑:“可被你猜着了。那么,陪我这个寿星一起吃罢。”   他抬手给她盛满一整碗片儿川:“旁的可以不吃,长寿面,一定要陪我吃。”   朱鱼站着不动:“现下少爷小姐们过生辰,时兴的都是买西洋奶油蛋糕,好像还要点蜡烛许……许……”   她一下记不起来那个词。   “许愿?”   “嗯,许愿。可我这儿没蜡烛,也没蛋糕。”   郭阡拉着她坐下:“中国人吃那些花里胡哨的作什么?奶油蛋糕,没有什么花头的,我留学那阵子吃得都腻味了。哪儿比得上一碗片儿川?”   “那……那你也不许愿了?”朱鱼指指身后稳坐在神龛里的洪圣大王,“你可以对着他许愿,他或许会答应你的。”   郭阡发笑:“他这么灵?”   “灵不灵,我不晓得。白白浪费一个生日愿望,总不好的,你倒不如许一个试试看。”   “今日我想不出什么愿望来,算了罢。”他想了想,问她道,“你可有什么愿望?我可以把我的生日愿望先借给你,让你许。等我下次有愿望了,等你生辰,你再替我许愿。”   她思索了一番,也觉得这是个极妙的主意,只是有一点不对:“可是许愿又不能说出来。我若告诉了你,你再许愿,不是也不成了么?”   “不能说,你就写给我看,写给我,总不算说出来罢?”   她认真皱眉思索了一番,天人交战了许久,走去找桌案上的笔和纸。   写写停停,她费了好久才将写好的愿望拿给他看——“回杭州看雪。”   可“回杭州”三个字后来又被她删改了,改成了“在广州”。   郭阡看着删改处,顿了一顿:“为何改成广州了?”   朱鱼声音忽而飘忽:“杭州城,我回不去了。即使再回去,也不是我离开时的那个杭州城了。”   他怔然许久,才笑道:“好,你想好了,那我就替你许愿了。”   广州城百年难遇一场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愿望多半无法实现。   可郭阡可还是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在洪圣大王像前许愿。   他的肃穆虔诚,让朱鱼竟徒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今年她一定能在广州看到雪。   ***   一桌的菜肴,她只吃了几筷子,余下都留给了他。   他也吃不完这么许多,但又不想白白浪费她一番好意,搁下筷子道:“我歇会儿再吃。”   于是拉她一齐出去,看今晚江上的月色。   她点了那盏“三潭印月”,两人都托腮在船两边坐着。他坐在左边,船于是往左沉一些,朱鱼只得喊他坐近些。   月亮今日有些混沌,让他的侧影也朦朦胧胧的,行将要融化在溶溶月色里。   “郭阡,你的那架飞机,到底藏在哪儿?”   白鹅潭的人都不喜欢提郭阡,却喜欢提他的飞机。私人飞机不管在哪儿都是稀罕玩意儿,就算不能坐一回,看一回也是好的。   可郭阡这次回广州城以后,却没有再开过一次,不给他们看热闹的机会。   “你想作什么?找人去偷我的飞机转卖了?”他又伸手弹了一记她的脑门儿,开玩笑,“不要什么东西都想着‘倒’,我告诉你地方了,你又不会开,偷不走的。”   她恼怒地用她的虎牙咬了他一口:“我早告诉你过,不准再弹我脑门儿!”   他不觉得疼,看着手上的牙印笑:“哟,不是小花猫,是只小老虎,咬起人来好威风好厉害。”   “你是不是赌钱,把你那架飞机输掉了?你回来几个月了,我也没见你开过一次。”   “胡说八道。我几时赌输过?”郭阡直起身来,伸个懒腰,似笑非笑地埋怨,“都怪郭蔚榕,连累得我也开不成飞机了。”   她这才想到,他哥哥是开飞机出的事。即便传言郭阡与郭家人不睦,在她看来,他实是对家里人还是记挂的,便不可能再开飞机,触碰郭家人的伤心事了。   “但若是你想坐我的飞机,我可以破例为你开一次。”他笑笑,“你若是刚才许这个愿,我今日便可替你圆梦。”   “用不着,用不着!”她忙不迭否认,“我没想,我就随意说说。”   “怕了啊,怕我把你摔了?”他促狭地笑,“你这胆子可不行,练练再上我的飞机罢。”   话语间,他们的花艇被两艘围夹。   一艘花艇上的嫖客们在吸大烟,北风一吹,统统吹到他们船上,把朱鱼呛出眼泪。另一艘花艇上的嫖客们在搂着老举们赌牌,喊打喊杀,杀猪叫一般,耳膜都要被喊声刺穿。   朱鱼想划出去,可两艘花艇堵住了去路,让她无计可施。   向那两艘花艇上的人喊,又无人理睬。   “反了他们的!”郭阡怒极反笑,抬腿就往舱里去。   朱鱼以为他又带了枪来,惊慌失措地堵在舱门口,不让他出来:“郭阡,你莫要冲动!你别理他们!”   可她定睛往他的手看去时,不由一愣。   郭阡手里拿着的可不是勃朗宁,而是一把小提琴。   他有日来船上吃饭的时候,带着这把刚修好的琴来,在她面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吃完饭就忘在一边了,后来也懒得带回郭公馆,一直寄存在她这儿。   “你拿琴作什么?”   “拿琴当然是拉琴,难不成还拿琴去打人?”   他一本正经地答,当真在船头摆好了架势。   朱鱼将信将疑地看着,心底却是不相信他真会拉琴。   果不其然,郭阡站定拉琴,拉出了锯木头一般的声音。   魔音绕耳不绝,朱鱼慌忙用手堵住耳朵,皱着眉头,慌不择路逃回舱里。   郭阡却越拉琴越起劲,引得另两艘花艇南腔北调的叫骂声一片。   “哪个龟孙子大晚上放屁放得这么响!你奶奶的,快停下来!”   “狗日的,快停下!吵死了!”   “他娘的,老子兴致都整没了!”   “死扑街!”   ……   有人骂骂咧咧提着裤子出来张望,一见是郭阡在拉琴,瞬间偃旗息鼓,灰溜溜逃回舱里去了。   没多久,两艘花艇退散开来,留下空空荡荡的江面,任郭阡尽情发挥琴技。   “郭阡,别拉了!”朱鱼见船都划走了,被他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折磨得苦不堪言,从舱门里探出头,央求他,“你快别拉了!”   郭阡看她的样子就好笑:“当真有那么难听?”   “你自己没长耳朵么?”   “可我觉得蛮好听啊。”他笑笑,又用肩架起了小提琴,高举起了琴弓,“那你且再听听看罢。”   朱鱼一看他又要作势拉琴,赶忙退回船舱关住门,在心里暗骂他混账东西。   不,连混账都不如。   她气恼之间,却听一首悠扬婉转的曲子从舱外传来。   曲调凄婉忧伤,如泣如诉,在用音符倾诉哀悼之情。   朱鱼痴痴地听着。   再回神时,她已不觉久站在冷彻寒风中,呆望着郭阡。   他全神贯注地揉弦拉弓,浑然忘我地沉浸在音乐里。   一曲终了,他垂落下手,紧捏着琴弓,转过身去,迎风而立,正对江波万顷。   他眼望着一江灿然生辉的浮华,却从这浮华里看到了满目疮痍;耳听着四面不绝于耳的笑声,却从这笑声里听见了似有若无的悲歌。   “郭阡,你拉的是什么曲子呀?”   朱鱼在他身后问他。   “《Elegie》,”他念出一个法文来,徐徐道,“用中文讲,该叫《挽歌》。”   朱鱼似懂非懂地走至他身旁,仰面时,却见滚滚热泪自他眼中滑落。   他笑出了眼泪,用琴弓指向两岸灯火,癫狂笑骂道:“禁烟禁赌颁令几年了,就禁成这副鬼样子!抽大烟的照样抽大烟,进赌馆的照样进赌馆,一个个,都活成行尸走肉而不自知,反倒乐在其中,宁愿烂得爽快,也不愿活得清醒。真真是好一个浮华锦绣,好一个不夜之城!”   “郭蔚榕,你真是好傻一个人。大好的日子你不过,完满姻缘,功名前程,你统统都不要!你为了这些烂人抛家舍业去了笕桥,可他们却从不曾记住你。你教我们哭,却让他们笑。你蠢不蠢,蠢不蠢哪!”   郭阡跪倒在舱板上,前所未有地失声痛哭:“郭蔚榕,你睁眼看一看,看一看啊!这就是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蠢货用命求来的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他的哭声与琴声挽不住郭蔚榕逝去的生命,他也叫不醒这些烂在浮华里的人,让他们能在大厦将倾前睁眼醒来,好好看一眼这已经被阴翳笼罩、行将支离破碎的疆土。   小提琴被他无意识拨乱了弦音,散乱错杂地哀鸣几声。   朱鱼被他说得也泪眼婆娑,含泪想将他拉起来。   可他纹丝不动,只是眼泪已绝。   他扔开了小提琴和琴弓,再无平素不羁放浪的样貌,脱力地揽住了她,将他冰凉的面孔贴放在她怀里:“小姑娘儿……我有些累,让我靠一靠。”   良久才启唇:“这次回广州来,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不晓得要不要去做。不做,我良心难安。可做了,我这次或许会输得很惨。”   “朱鱼,”他眸中漆黑一片,只看得见那盏明亮的灯笼倒影,“你说我,应当怎么做?”   她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事,替他用柔软指腹拭去泪痕:“你来问我,心里实则早有计较了,是不是?你是一个多有主意的人,你怎的会不晓得怎么选?”   “可若我是你,”她笃定道,“我也同你一样,只选无愧于心。”   郭阡平视她的眼。   一如既往的安谧无波,却又坚毅闪亮。   他这才晓得,她面上看着巽柔,心里比他要坚硬决绝得多:“无愧于心就好。”   “无愧于心……就好。”他拢着她,嘴里头轻轻念叨,和她在月色里像一株并蒂莲一样,相绕相缠。   无人守着船,花艇随波逐流,飘向未知的方向。   等到泪痕被风吹干,郭阡才松开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已全无了伤情样貌:“教你见笑了,见我发疯。多谢你今日款待我。”   “无妨的。你不是还替我许了一个愿望?我不是也赚着了么?”她认真道,“若是你想好了愿望,早一些告诉我。”   他朝她粲然一笑,突然道:“我突然想好了。你想不想去南京城玩一趟?”   她狐疑地将他望着:“南京城?”   “我有个朋友下月要成婚了,写信邀我去南京观礼。我正好缺一个女伴,”他收起琴弓,“能不能劳你陪我去一趟?”   她心底想答应,嘴上却还是质疑他:“你怎的不去找其他小姐们陪你一道儿去?”   “除了我阿姐,我哪里去认识广州城里的小姐?她们躲我还来不及。”他仿佛已忘记方才的失态了,像平素那样没有正经,揶揄道,“你若不去,我只好叫我家王妈一道儿陪我去。到时候,那些少爷们介绍他们手里挽着的漂亮小姐们,我只好同他们讲,‘看,这是我家最器重的王妈,沏茶打扫样样都行,也不比你们那些只会弹琴跳舞的密斯差劲。’”   朱鱼被他说笑:“让人大吃一惊,可不就是你的做派么?你就带王妈去罢。”   “就是我想,王妈也不依。这么远一趟路,她老胳膊老腿的可吃不消。”他真挚看着她,“求求我面前这位好心的姑娘儿大发慈悲,救救我家王妈。”   朱鱼笑得脸疼:“我去可以。但……但我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再给我拉一曲听听,要比刚那首好听的。”   郭雁晖低笑,又摆好了架势,举起了琴弓。   ……   黑暗的卧室里,郭雁晖趴在床上,已然熟睡。   朱萸看着他仍与她交握的手,唇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她戴着耳机,听着小提琴曲轻缓流淌入耳畔,不由自主地轻轻摇晃着脑袋,跟着音乐数拍子。   但渐渐地,她已分辨不出,听到的乐曲到底是从耳机里传来的,还是在她记忆里,在那个最温柔的月夜里,听到的一首《爱的致意》。 第29章 琴音乱(1)【2020,安克雷奇】 ……   前半夜守着郭雁晖,后半夜朱萸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望着床头放着的那把小提琴,指尖轻勾了一下弦,忽然满足地笑了。   要给他答案的早上来临了,她悄悄又溜回他的房间,见他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决定还是先做好早饭等他。   她步伐轻盈地跑下楼梯,好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马上就能飞起来那样快乐。   但不快乐的是,她发现冰箱里的食材又所剩无几了。   可今天,她非常想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早餐。   没有花很多时间考虑,她拿起了他放在餐桌上的车钥匙,给他留了便利贴:【我去沃尔玛买菜,借一下你的车。醒来别着急哟,早饭和我都还在路上~~】   依然给他画了个笑脸和小鱼。   虽然他们都加了微信,但她还是更喜欢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仿佛能把她的情意封存在字里行间,让他也能用指尖触碰到。   她将便利贴贴在郭雁晖房门上最醒目的位置,就背着“北极狐”背包出门了。   ***   从沃尔玛满载而归,朱萸心满意足地将大包小包装满了车的后备箱,走去驾驶位,开动了汽车。   发动汽车时,她忽然在窗外瞥见一家药店。   她想起郭雁晖背上的肿包,便又取下车钥匙,下了车,打算去给他多买一点药。   锁车门的时候,她忽觉身后一阵阴风吹过,不由向后一瞥。   可身后空空如也,并没有人经过。   她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而神经质了,笑笑走进了药店。   药店的老板是个原住民大叔,英语掺杂着很重的口音。最后她不得不用手比划了半天,让他明白她是要买治Bedbug的药。   大叔去替她到仓库找药,她很有耐心地在柜台等着。   “你在给谁买药?你受伤了么?是不是他又打你了?”   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朱萸全身的血液一瞬凝固,让她遍体生寒——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定了定神,仰起头来,正见被郭雁晖揍的鼻青脸肿的骆子轩站在她身旁,一脸关切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心跳骤停了一拍。   她忽然意识到:骆子轩一直在跟踪她。   即便再害怕,也一定要冷静。   她反复告诫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以后,才佯装平静地说:“我没事,谢谢。”   不等大叔拿药回来,她连忙往外走,却被骆子轩一把拽住了腕:“你想去哪儿?你别怕,不要躲着我。”   朱萸向他的裆部猛踹,他吃痛松手。   抓住时机,她拔腿向药店外朝车子猛跑而去,打算开车逃跑。   可跑到车前时,她去找兜里的车钥匙,却怎么也摸不到。   “别找了,钥匙在我这里。”   朱萸惊恐地抬起头,看见追着她出来的骆子轩在她面前晃了晃因为她的疾跑而掉落下来的车钥匙:“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他话音未落,她掉转方向,朝另一边跑去,边跑边大声呼救。   可街上空无一人,他轻而易举地就追上了她。他反剪住她的手,开了车锁,就把她往车里一丢。   如果说之前,朱萸还能尚存着些许理智,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才让她毛骨悚然:“姿丽,你为什么躲我?”   她惊愣地眨了眨眼,以为他昨天的酒劲还在:“你疯了!骆子轩,你看清楚,我是朱萸。”   “你别骗我了,姿丽。”骆子轩温柔地一笑,笑容却更让她胆寒,“你不用怕他。我们已经在阿拉斯加了,他追不过来了,他没有办法再伤害你了。”   冷汗打湿了她的前胸后背。   她意识到,骆子轩已经人戏不分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昨日来闹事的,其实并不是骆子轩。   而是姚子樯,或是一个时而骆子轩,时而姚子樯的矛盾体。   深呼吸了几下,她勉强平静下来,以钟姿丽的语气对骆子轩说:“子樯,我有点不舒服,你让我下车透透气。”   “你骗我,”他抚了抚她的脸颊,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让你下车,你一定会逃的。你总是怕连累我,所以才会想要逃离我。”   “我没骗你,子樯。”她强逼自己深情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让他相信她,“我的药忘在药店了,你让我先去取回来。或者,要是你不放心的话,你去帮我取,我在车里等你。”   “好。”他居然很快就点头同意了,“那你等我。”   朱萸紧紧盯着他,眼看他开了门,迈步下了车,心一下提起。   可他正要关上车门时,突然又停下了,又重新坐上了车:“生病光买药怎么行,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朱萸感到自己已在奔溃的边缘,咬住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尖叫起来。   对视着骆子轩的眼睛,她悄悄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在背后操作。   没办法看见手机屏幕,她只能凭着感觉去连按三下通话键。   按正常操作,电话会自动拨到最后一位和她联系过的人手机上。   “嘟嘟嘟”的声音隔着她的羽绒服传来,被耳尖的骆子轩听见:“什么声音?”   她还来不及编瞎话忽悠他,他猛然掀开她的羽绒服,看见了正在拨出电话的手机。   “你在给他打电话!你到现在,居然现在还相信他,不相信我!”骆子轩突然暴跳如雷,一下就扫翻她的手机,“他又来了是吗!他又追过来了是吗!你又要和他走,又要和他走!”   手机飞向前排的挡风玻璃,摔在地上,彻底黑屏。   “不是……你误会了,子樯。”   她将手罩在他手上,试图解释,却被他狠戾地反拧了手,不容她说话:“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我!姿丽,你相信我,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们了。”   车后座上放着郭雁晖的一卷鱼线,被骆子轩瞟见。   他看看鱼线,又转向她,冰冷地朝她笑道:“姿丽,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逃了。我会把你藏得好好的,他找不到你的,永远也找不到你的。”   ***   数年不曾做梦的郭雁晖,又做了那个关于小提琴的梦。   他正梦见自己站在一艘船的船头,沉醉万分地在拉小提琴。琴声缠绵悱恻,让他自己听得都有些感动。   楼下的门铃声蜂鸣般骤响,惊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醒来,披上了一件外套,睡眼惺忪地移步下楼。   他还没走到门边上,就听见乔慧琦心急如焚的声音传来:“朱萸,你在不在——”   郭雁晖有些奇怪,一把打开了门,问乔慧琦:“一大清早的,你来找她干什么?”   “朱萸她在不在?她刚刚给我打电话,可我接了一声,她就挂了。再打过去,她就关机了。”乔慧琦见他睡眼迷离的样子,嫌弃地推开他,踩着高跟鞋往里走,“朱萸,你在不在啊?”   郭雁晖顿时睡意全无:“你什么时候接到她电话的?”   “20多分钟前吧。我接到电话,回拨没人接,找我们生活制片问到她住在这里以后,就找我助理开车送我过来了。”   郭雁晖听她这么说,立刻打朱萸的电话。   果然没人接。   他急忙又跑上楼,跑到她房间门口,敲门:“朱萸,你在不在,朱萸?”   无人应答。   推开门,门里也是空无一人。   郭雁晖突然有些焦躁。他转过身,眼神游移间,他蓦地看见她贴在他门上的便利贴。   他猛冲到门前,撕下纸条,草草读了一遍,就冲下楼,将便利贴拿给乔慧琦看:“她开我的车去沃尔玛了。”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她一大清早的,一个人开车去沃尔玛?”乔慧琦数落他。   “我那时候还在睡,我又不知道!我知道的话,能让她一个人去么?”   “你这个没有男德的男人!你怎么能醒得比她还晚?你应该比她早起,你应该给她做早餐的!”   郭雁晖不想和乔慧琦再吵下去:“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绝对没有下次了!我以后每一天,一定比她早起,一点给她做早饭。”   他认真分析起来:“手机关机,有可能是没电了。她用的也是苹果手机,也有可能是因为温度过低,手机自动关机了。”   “可她为什么找你,不找我呢?”   “你什么意思?”乔慧琦分外敏感,嚷嚷道,“凭什么她不能找我?”   郭雁晖完全没有想和她纠缠下去的意思:“你助理的车呢?”   “还停在外面。”   “把车借我下,可以么?我现在开车去沃尔玛找她。”   “我跟你一起去!”乔慧琦立即道。   “你留下来等吧,万一她马上回来了。”郭雁晖看见乔慧琦的手机从口袋里露出一个角,顺手抽走了她的手机,对着她的脸自动解锁后,用她的手机打拨通自己的号码。   听到他的手机在兜里震动,他立刻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乔慧琦:“有事随时联系。你助理的车,什么颜色,什么型号?”   “我带你去,让我助理留在这里等。”乔慧琦态度坚决,“我们分头找,会快一点。”   郭雁晖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还没来得及劝什么,她就风风火火地扯着他往外跑:“磨磨唧唧的,烦死人了,快走!”   “等等,给我五分钟换个衣服。”   “哎呀,你怎么这么麻烦呀!”乔慧琦气得撒开了手,不耐烦地蹬了下高跟鞋,推了他一把,“快一点!”   ***   郭雁晖花了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洗漱加换衣服,但一路上乔慧琦还是喋喋不休地在抱怨。   总之在她的嘴里,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遇到红灯是他的错;有小狗突然冲出马路,是他的错;有车超车插他们的队,也是他的错……   在“全球气候变暖”也要被归责在他头上之前,他总算把车开到了沃尔玛。   他让乔慧琦先下车去找人,自己先在停车场查看了一番。   他并没有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   郭雁晖的左眼皮开始猛跳起来,心上也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起了压迫的窒息感。   他隐隐觉得很不安。   第六感告诉他,朱萸可能真的出事了。   他正准备进沃尔玛去和乔慧琦碰头时,乔慧琦的电话已经打来了:“我没有把沃尔玛全找一遍,但是我问过一个在柜台的店员。她说,她记得给朱萸结过账。”   鉴于欧美人对亚洲人都比较脸盲,郭雁晖非常怀疑:“她记性这么好?”   “因为她说,她给朱萸结账的时候,感觉总有人盯着她。然后她无意间抬头一看,看见有个男的站在一个货架旁,盯着她看,把她吓了一跳,还不小心把朱萸拿的一瓶蜂蜜多scan了一遍。但那个男的看了她一眼,马上也走了。就是因为多scan了一遍蜂蜜,她又花了好多时间cancel,她才记得这么清楚。”   郭雁晖的神经一下紧绷起来:“男的?亚洲人还是老外?”   “她没看清,就记得他个子很高。”   “他不是在盯那个柜员,他是在盯朱萸。”他的声音忽然急躁而沉重,“骆子轩今天在哪里?” 第30章 琴音乱(2)【2020,安克雷奇】|二合……   郭雁晖立即进入沃尔玛和乔慧琦碰头。   两人又拿着骆子轩的全身照, 让那个柜员辨认。   柜员说,看上去身形很像,但她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是同一个人。   按郭雁晖的意思, 乔慧琦又旁敲侧击地打电话去问骆子轩的助理,得到的答案高度一致:骆子轩现在就在酒店养伤, 但他今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准他们打扰, 他们都没见过他的面。   两人又试图找到沃尔玛的经理, 想要调取超市门口的监控录像。但经理表示, 只有警方介入才能调取监控回放。   “要报警么?”乔慧琦急不可耐地问他。   “现在她失踪还不到2小时,警方应该不会出警。”他沉吟了片刻, 还是说,“我试试看吧。”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 接线员了解了情况后, 也告知他失踪时间太短, 建议他再等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让我们再等,连派人过来调个录像也不行么?”乔慧琦发牢骚, “再这样等下去,她如果真出事了可怎么办?”   “你确定骆子轩现在是在酒店么?”郭雁晖又问了她一遍, “你是和他住在同一家酒店,是么?”   “反正他助理是说他现在在酒店。上次地震以后,整个剧组的人基本都搬到万豪住了。”乔慧琦无意中提了一句, “这次拍戏, 都是包吃包住的,所以生活制片给我们统一订了万豪的房间。”   “所有人都包吃包住么?朱萸也包括在内么?”   他想起朱萸当时说想找便宜一点的住处,不禁有些疑惑。   “应该是啊,按理说, 她的待遇应该是最好的,因为技术难度要求最大。”   乔慧琦的回答让他更迷惑了。   但这件事现在不是问题的关键,他暂且搁置了内心的疑问,对乔慧琦说:“我们现在去你们的酒店找骆子轩。我需要你配合我,路上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   两个相看两厌的人,莫名因为朱萸的失踪,短暂地和谐共处了起来。   在乔慧琦的房间里,两人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后,乔慧琦瞥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郭雁晖,看见他向她点头后,用房间里的座机拨通了骆子轩房间的座机。   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也没人接。   乔慧琦秀眉微拧,郭雁晖却说:“再打一次。”   乔慧琦又打了第三次。   仍然是令她心焦的忙音。   “不要急,多等会儿。”郭雁晖说。   乔慧琦沉下气,又等了许久。   她以眼神示意郭雁晖,见他也示意她挂了电话,正想搁上听筒时,却听骆子轩的声音响起:“喂?”   乔慧琦一震,见郭雁晖的眼光投向她,急忙回答:“师弟,是我。”   昨天他们在剧组大吵一架后,两人谁都还没理过谁,骆子轩语气不悦极了:“你找我什么事?”   “我这个人的脾气呢,你也知道,一向就是火爆的性子,有时候脑子又浑,说起话来口不择言的。甭说你了,对梁导,我更难听的话都讲过。”乔慧琦看着郭雁晖写给她的台词,一边翻白眼,一边勉强说下去,“昨天和你吵架,是我不对,我想向你道个歉。”   沉默了一会儿,骆子轩说:“昨天的事我也有错。师姐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我会好好反思师姐说的问题的。”   倨傲而冷漠的口吻。   “我们在安克雷奇,也就没几场戏了。趁你养伤刚好时间多,不如来我房间,我们再顺一下剧本?也可以多交流交流心得嘛。”   “我伤口疼,话也讲不清楚,改天吧。先挂了。”   “别别别!”乔慧琦叫住他,“你先别挂,师弟!其实……”   郭雁晖翻出另一张便利贴,递给了她。   她照着读:“其实,我打这个电话,是想问下你,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来我房间一趟?朱萸刚到,现在就在我旁边。”   那边又沉默了,良久才反问:“朱萸?”   “对啊,虽然是你喝醉了去她那边闹事,但是归根结底,是她第一场戏就让你难堪了,你才会这么生气的。而且,昨天,她男……”乔慧琦读到这里,望了郭雁晖一眼。郭雁晖点头,示意她继续读下去。   乔慧琦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而且,昨天,她男朋友把你揍得像猪头一样,确实太过分了。她想当面给你道个歉,但又不好意思和你说,所以托我来问你一下,能不能现在来我房间一趟,她想当面跟你道个歉。”   “她在你身边?”   “是啊,她不好意思讲话。哎哎哎,朱萸,你来都来了,好歹讲一句吧?来。”   乔慧琦按照郭雁晖的指示,将自己的手机搁到听筒边,按下朱萸昨天给她发的第一条语音微信:“你好,我是朱萸……”   等播完第六个字,郭雁晖撤走手机,而乔慧琦又接起听筒:“哎,她又害羞了,不知道对你说什么。有什么见面说吧,人家大老远跑过来来看你,还带了好多水果点心。你就屈尊来一趟我房间吧,让我也好向你当面认个错。”   乔慧琦都快把自己说吐了,脸臭得不能再臭。   那边静默一会儿,让两人都有些紧张。   “好,那我现在来,你房号是?”   “1203。”乔慧琦松了一口气,佯装热情地嘱咐他,“赶紧的哈,你再不来,我身边这位朱小姐可能就要羞得逃跑了。”   “嗯,好。”骆子轩淡淡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乔慧琦如释重负:“我这辈子就没讲过这么令我作呕的台词。”   “厉害、专业、名副其实的影后。”郭雁晖为她鼓掌,虽然在乔慧琦看来更像是在喝倒彩,“辛苦。”   “夸我的时候,你能不能走心一点?”   郭雁晖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乔慧琦丢在沙发上的一块毛巾,移步到门后埋伏:“下次我努力。”   乔慧琦不爽地又白他一眼,突然听到走廊有脚步声传来,朝他们逼近。   “你坐沙发上,如果我没叫你,就不要动。”郭雁晖抻了抻毛巾,“不管看到什么,也千万不要喊。”   末了,他极为认真地对她说:“朱萸的命,就握在你手里了。拜托。”   乔慧琦看着郭雁晖严肃的样子,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响起。   ***   郭雁晖深吸一口气,反手压下了门把。   骆子轩插着口袋,如往常一样冷着脸走进了房间,看见端坐在沙发上的乔慧琦,一声“师姐”的“姐”字还没出口,就被郭雁晖屈膝反顶到了门后的墙壁上。   郭雁晖把门一踹,还不等骆子轩呼救,就用毛巾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一路拖进卫生间,带上了门。   浴室的早就开启了蓬头,巨大的水流声一波波袭来,可以完全盖过骆子轩愤怒的咆哮声。   郭雁晖用另外的毛巾捆住了他的手和脚,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倒在花岗岩洗手池台面上,语气森然:“你把她藏哪儿了,嗯?现在说出来,我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骆子轩被他卡住了咽喉,毫不惧怕地在笑:“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郭雁晖俯身逼近他,拗起骆子轩的一根手指,仔细地嗅。   上面掺杂着浓烈的檀木香和微弱的栀子香。檀木香,来源于他在车里放的熏香;而栀子香,是朱萸使用的沐浴液味道。   白炽灯下,他洞若观火,看清了骆子轩的指腹上都有许多极细的划痕,伤口都很新鲜。   他忽然想起他车后座放的那捆鱼线,更用力地卡紧骆子轩的喉口:“我再问你一遍,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骆子轩只是笑,笑声越来越瘆人:“你找不到她的,你永远也找不到她的!永远也不!永远!”   郭雁晖不和他废话,对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又搜了一遍他的身,找到了他的房卡。   他立刻开了卫生间的门,叫乔慧琦过来:“你去他房间里找找,看朱萸在不在。”   “好,我现在就去。”乔慧琦立即出了门,奔向骆子轩的房间。   郭雁晖回到卫生间,睨了一眼骆子轩,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给水池放水。   水蓄满了整个池子没多久,乔慧琦就回来了。   她气喘吁吁地告诉他:“没有,每个角落我都找过了,没有朱萸。”   听见她这样说,骆子轩笑得更疯狂了,上气不接下气:“你找不到她的,永远都不能!”   郭雁晖一掌就把他的头摁进水池里,池水满溢出来,飞溅在他的身上。   骆子轩在水里剧烈挣扎着,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往下又深摁一分。   乔慧琦有点看傻了眼,直到郭雁晖叫她,她才回过神来:“你再回他房间,检查一遍他所有鞋子,看看有没有哪双鞋底上还有雪泥或者雪水。”   “……喔。”她应了一声,走之前叮嘱他,“郭……郭雁晖……你可别下死手,要真把他弄残弄伤了……”   “我有分寸,”说着,他把骆子轩的脑袋拎起来,往洗手台上一扔,砸得台面重重一响,“你放心。”   乔慧琦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出门了。   骆子轩像被捞上岸的鱼,垂死挣扎着大口大口吸着氧气。   郭雁晖没让他喘息很久,把他的脑袋往洗手池里硬扳过去,在他后脑勺刚触及水面时,又沉声问他一遍:“你到底说不说?!”   满脸水渍的骆子轩只是无所畏惧地笑:“你来啊!再来啊!反正你是撬不开我的嘴的。”   二话不说,郭雁晖掌心发了死劲,再一次将他深深摁进水里。   ……   如此反反复复几次,被再一次甩上洗手台的骆子轩已经面色发白,嘴唇乌紫,但却还是看着郭雁晖冷笑,死活也没有透露朱萸的踪迹。   郭雁晖看着这个畜生,只觉得怒火和恐惧来回占据了他的心,让他的心时冷时热。   他到底是低看了这个骆子轩狗犊子。他当时只不过揍了他一通,痛骂了他一顿,可他现在却是要他的命。   这是骆子轩对他的报复。骆子轩一早就看出了朱萸对他的意义,知道她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比他的生命更为金贵。他可以死,却唯独忍受不了朱萸被骆子轩这么折磨。   这是生不如死,业火焚身的煎熬与痛楚。   偏偏他还不能把这个狗犊子往死里打,只能任由他这样嚣张地向他示威挑衅。   他已近乎在崩溃的边缘。   但不可以……不可以崩溃……   如果他崩溃了,朱萸又该怎么办呢?她就算再坚强,再勇敢,可她还是那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儿,她要是被骆子轩用鱼线捆住了手脚,丢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方,她又怎么可能凭她一个人的力量逃出生天?她一定会觉得冷,她一定会觉得黑,她一定会觉得害怕。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她在声声唤他的名字:“雁晖,雁晖,雁晖……”   她一定还在等他,他向来精准的第六感告诉他,她一定相信他会来救她的。   他必须撬开骆子轩的嘴,必须!   卫生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里一片死寂。   郭雁晖却没有再动手,只是倚靠在台面上,兀自点燃了一根烟。   他斜乜了骆子轩一眼,把他的脸当烟灰缸,将烟悬在半空中,掸了掸烟。   烟灰纷纷扬扬洒落,落在骆子轩眼耳口鼻处,让他痛苦不已地咳嗽起来。   “你好像一直都把我说过的话当放屁,”郭雁晖突然用掌心抵住骆子轩的额头,屈腿压实他乱动的腿,将点燃的香烟正对着骆子轩霎时惊恐的眼睛,一点点向他的眼珠子逼近,“可我说的所有话,都是认真的。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一手摁着骆子轩的前额,另一手又弹了弹烟蒂,烟灰又落进他的眼中:“我说过,论起发疯,你比不过我。”   烟头更迫近骆子轩一分,可郭雁晖用手指撑住他眼皮,不让他闭眼,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燃烧的烟头就要戳到他眼珠上:“我再给你和你这双眼睛最后一次机会。说!她到底在哪儿!”   骆子轩嘶叫着乱摇乱晃,但还是被郭雁晖紧紧钳制住。   直视着烟头逼近他的眼睛,他瞬间没了底气:“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今天早上根本没有出门,我也没有见过朱萸!求求你,别来搞我了!”   郭雁晖把牙齿都快要咬碎了,又将烟头放近一分:“别给我装蒜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究竟在哪儿!”   烟蒂在他手中一晃,燎过骆子轩右眼的眼睫毛。   骆子轩他忽然歇斯底里咆哮起来,和之前求饶的那个他判若两人,双眼喷火:“简惑,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可能让你找到她的,就算你把我的眼睛弄瞎,我也不可能让你找到她的!你来啊,有本事就把我的眼睛弄瞎!就算我瞎了,她也绝不会爱你,也绝不会回到你身边的!啊——”   他的睫毛被点燃,燃起了微小的火星,持续燃烧着。   郭雁晖听着骆子轩凄厉惨叫着,却还是不停在叫他“简惑”,愣了几秒,才一口气把他睫毛上燃着的火吹灭。   灼烧后的难闻气味在卫生间里缓慢飘散开来。   逃过一劫的骆子轩精疲力竭地躺在台面上,死死盯着郭雁晖的眼睛,又变回了那个凶狠的模样,恶狠狠道:“你找不到她的,简惑!我会保护好她,你永远也别想伤害她!”   望着语无伦次、疯疯癫癫的骆子轩,郭雁晖心念一动,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走出去给乔慧琦开门。   她进了门又甩上门,竹筒倒豆子一样地说:“全都找过了。他有双雪地靴,里面都是雪水和冰屑。肯定就是他带走朱萸的!你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郭雁晖摇摇头,问她:“你知不知道简惑是谁?”   “简惑?”乔慧琦反应了片刻,“简惑……简惑就是钟姿丽的丈夫啊。”   她下意识这么说,见郭雁晖懵然的表情,立刻将《天之涯,海之角》的人物关系简单给他科普了一遍。   在心底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郭雁晖马上问她:“有没有剧本?我要看姚子樯那部分,就是他后来一个人独自去北极的那部分。”   “你等等啊。”乔慧琦手忙脚乱地从凌乱的茶几上找出剧本,翻到他要看的那部分,递给他,“姚子樯去过的地方,编剧都是一笔带过的,除了萨米特湖,因为他是在那儿录求婚视频的。喔……等一等……还有一个地方,在马塔努斯卡冰川的一个冰洞里,姚子樯给钟姿丽录过生日祝福视频。”   “马塔努斯卡冰川……”郭雁晖在心里速算路程,“开车过去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我车里的油也够过去……所以这场戏,骆子轩已经拍过了?”   “拍过了吧,我记得梁导说,现在就只剩我和他的对手戏了。冰洞里的戏,应该是他的独角戏。”乔慧琦紧张地问,“你是怀疑,他把朱萸藏在这个冰洞里了?”   “是。我怀疑他入戏太深,已经把自己当成姚子樯了。”郭雁晖的冷静也无法自持下去,他紧箍着乔慧琦的肩膀问,“这个冰洞在哪里?有没有坐标,或者附近有什么参照物?”   ***   乔慧琦将“骆子轩很有可能把朱萸丢在冰洞”的消息告诉了梁导和制片人,让他们也不由惶恐起来,赶紧找出当时拍的原片,也找到当天所有在场的工作人员,一起回忆冰洞的所在位置。   遗憾的是,他们只能提供一个粗略的范围给郭雁晖,而没有办法提供一个精准的坐标,因为那处冰洞是后来梁导临时起意去的,并不是原先他选好的那处冰洞。   剧组开始组织人马,打算兵分几路,开车上山去找朱萸。   但天气恶劣,交通阻滞,他们的速度不会快到哪里去。   这一边,郭雁晖一刻也没闲着,先是又报了一遍警,又联系了的爱德华,让他帮忙联系National guard(国民警卫队),只有他们有最专业的用于搜救的直升飞机。   还在医院看护费恩太太的爱德华大吃一惊:“好,我马上替你联系。可今天云层太厚了,风又大,他们一定会等天气转好再出发。”   “我明白,”郭雁晖此时已经坐在了驾驶舱里,看着一阵大风把一株桦树吹弯了腰,“没关系,我先飞去找。”   “Claude!”爱德华大叫起来,“不行!这太危险了!今天还有太阳磁暴,GPS定位系统现在都失灵了。我知道你很着急,但你不能……”   “我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光等着风停下来。”郭雁晖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我会恨我在这一秒没有立即起飞,只是干坐在驾驶舱里,像个白痴一样,像个懦夫一样,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风停,等着太阳磁暴消失,等着我的GPS系统恢复正常。”   “你知道,我做不到的,爱德华。这一次,我要为她而飞。”   爱德华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却不劝阻他了:“……Claude……你需要我一起来帮你么?我可以叫爸爸来替我看着姑姑。”   “不用了,帮我联系National Guard就好。”   “Claude……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们)。”爱德华最后能做的,唯有祝他一路顺风,“Good flight。”   没有宗教信仰的郭雁晖突然希望,上帝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有上帝,不用保佑他,保佑她平安无事就好。   “Thanks。”   郭雁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忽然无畏地一笑。   凌空翱翔,无以为惧。逆风飞行,本就是他的宿命。   要么就死在这天上,要么就活着带她回来。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求仁得仁。   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挂了电话,他静了一分钟,发动了引擎。   旋翼转起圈来,带起白茫茫的雪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戴上耳机,在心里念念有词:朱萸,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   洞外的风声好响,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给撕裂,也吹得朱萸头疼欲裂。   在冰洞里呆了太久,她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她好像被困在这里,已经有一个世纪这么久了。   连呼吸也变得费力了,更不用说做其他的动作。   她紧咬着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被鱼线捆绑的手脚。   骆子轩这个混蛋把鱼线勒得这样紧,一层又一层,直直嵌到她的肉里去。皮肤向外缓慢地渗着血,而她手脚全麻,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了。   会这样死在这里么?   脑内无数次闪过这样的念头。她有点后悔了,后悔第一场戏的时候惹恼了骆子轩,后悔今天早上一个人开车去沃尔玛。   最后悔的,是昨晚上她没有告诉他,只要是他,她的答案永远都是“Yes”,因为她是如此不讲道理地爱他,可以跨越时间、超越生死地爱他。   她的脑子慢慢和身体变得一样僵硬,只能很慢很慢地,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想起他背着她,跨过满地金黄的梧桐叶;想起他和她一起坐在教堂里,聆听唱诗班的歌声;想起他曾为她拉过的那些小提琴曲,教她写的每一个钢笔字,写给她的每一封信……   回忆在岁月里泡过了水,漫漶不清。她已经记不清有些细节,只记得清,他的眼睛总是那么亮,像暗夜里唯一燃烧的光,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雁晖。”   她呢喃着他的名字,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现在还有说话的力气。   她突然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他从不曾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勇气,翻山越海地来找他。   她一人独自撑过很多艰辛的日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却要死在这里么?   心里的声音在嘶吼:不,不可以!活下来,活下来!   他总会找到你的,他一定会来的!   洞外的风声好像也被她的意念震撼,短暂地停歇下来了。   朱萸转了转手腕,让鱼线更深地嵌入到肉里去,让那种锋利的疼痛让她清醒起来。   神经被从手上传递来的疼扎了一下,她终于摆脱了那种混沌的意识,能看得清眼前的东西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像只毛毛虫一样蠕动出去。   她每行一步,脚腕和手腕上的鱼线就嵌入一分,痛入骨髓。她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鱼,以痛苦来换取和爱人相见的机会。   风声变响了,她知道离洞口又近了一步。可通向洞口的路是这样长,她再怎么努力,还是连洞口都没看见。   终于,鱼线彻底绞死了她的手,疼得她心口都开始发颤了,她才放弃了行进。   她躺在坚硬的寒冰上,为自己的无用功笑了一笑。   好像还是得认命呢,郭雁晖,兴许我们就是有缘无分的。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她缓缓闭上了眼,意识也逐渐消沉下去。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她好像听见有凌乱的脚步声,也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无论她怎样用力,都睁不开眼,也回应不了他。   “朱萸,你醒一醒,醒一醒!看看我,别睡!求求你,别睡!别睡!看看我,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这个朝思暮想的声音,仿佛为她注了一针强心剂,让她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面容,跨越了无数年岁,和当年白鹅潭的那个少年重叠在一起,让她不禁莞尔一笑:“我知道的,你总会找到我的。”   她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他是她命定的归人,他是她命定的英雄。他一言九鼎,言出必行,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而他这一次,总算没有负约。   她放心地阖上双眼,还是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31章 琴音乱(3)【2020,安克雷奇】 ……   “嗯, 还没有醒。不用过来了,真不用,她醒了, 我会告诉你的。”   “那你尽管来吧,反正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你要喜欢在雪里挨冷受冻,你就来吧。”   ……   “She is alrgiht, don't worry.Thanks so much, Edward.”(她很好, 别担心。太感谢你了,爱德华。)   ……   “我突然有事, 平安夜和圣诞暂时回来不了,你帮我跟我哥说一声吧。”   “是真有事, 我不骗你……你别吼了, 我耳朵快聋了……”   ……   在孟续持续输出的怒吼声里, 郭雁晖无情挂断电话。   掐了电话,他小心推开了朱萸房间的门。   甫一推门, 就看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想把头倚在床头靠板上。   “别动, 我扶你。”他急忙快步走到床边,替她垫好枕头,扶她坐起来, “慢一点, 别心急。”   朱萸短暂断片了一会儿,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沙哑地问:“我……我睡了有多久了?”   “一天一夜。”郭雁晖将桦树蜜端到她面前,用勺子吹凉, 小心喂给她,“来,先喝点水。”   润了润干裂的唇和干燥的喉咙,朱萸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   他边喂她,边从乔慧琦来找他开始讲起,直到说到他在冰川上降落——他凭着感觉和运气,一个冰洞一个冰洞翻过去,才找到了她。送她去了医院,检查完没事后,他又带她回来。   中间他省略了大量细节,比如他是如何逼问骆子轩;如何在不适宜的天气顶着大风起飞,在GPS失灵的情况下仅凭肉眼和方向感锁定到冰山,以及完成颇有难度且危险的crosswind landing(侧风降落);如何在一次次绝望后,又坚持跑向下一个冰洞,坚持不懈地找她……   结果是好的,这些过程就没必要让她知道了。   只要她平安就好。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看见他面容里有难得的疲惫和憔悴,她实在过意不去。   “你是该对我说对不起。”郭雁晖将空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忍不住点了她脑门儿一下,“我好久都……”   我好久都没遭过这种吓了。   将朱萸送进医院以后,直到医生告诉他,辛亏他将朱萸及时送到了医院,她没有被冻伤,除了鱼线造成的外伤以外,没有大碍,他一直在剧烈颤抖的手才终于不抖了。   好险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她了。幸亏他一刻不停地起飞了;幸亏他运气好,及时找到她了;幸亏……   幸亏他们始终是有缘的,令他几乎没找几个冰洞就找到了她。   在她昏睡时,他替她手脚上的伤口换药时,他无数次这样后怕地想。   话一出口,见她脸色不对,他急忙改口:“我没在怪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兔崽子。”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也怪我,我那天不该那么冲动地去揍他,对不起。”   现在回想起来,骆子轩就是那天被他那句“因为她是老子的人”给刺激了,才会转换到了姚子樯的人格里去。   送朱萸去医院后,他在医院守候她时,他又问乔慧琦要来剧本,更加仔细看了一遍剧本,果然在简惑的戏份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句台词。   朱萸笑了:“哪里有你这种自己主动背锅的?”   郭雁晖也笑了:“你的锅,我可以背。但是那小兔崽子的,休想。”   “他人呢?”朱萸想起那天骆子轩对她做的事、说的话,还在心有余悸,“我觉得,他好像已经分不清他自己是骆子轩还是姚子樯了,才会把我当成戏里的钟姿丽,把你当成钟姿丽的丈夫,把我藏在那个冰洞里,不想让你找到我。”   “嗯,我们也发现了。”郭雁晖告诉她,“乔慧琦说,他的经纪人已经带他回国治病去了。”   他停了停,才继续道:“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说等你醒来以后,要找你当面道歉。但我替你拒绝了。”   朱萸确实不想再见到骆子轩这个人了:“谢谢,我不想再见到他了。他能回国治病,再好不过。”   “但是他回国以后,你就很难在美国起诉他,因为他未必会再回美国来。”郭雁晖已经咨询过了律师,“回国以后,就只能按中国的刑法,在国内起诉他非法拘禁和故意伤害罪。但如果他真的查出有精神类疾病,结果就很难说了。”   他将一份协议递给朱萸:“他的经纪人也找过我。他希望代表骆子轩,和你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兼赔偿协议,保证你不要再追究他的过错,并保证将来也不会再起诉他。”   朱萸打开协议,看见了一个惊人的赔偿数额。   “但我的律师朋友告诉我,即便签了保证协议,只要在追诉期内,你日后仍有起诉他的权利,因为这份协议本来就是无效协议。所以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朱萸向下瞟了一眼被包扎好的手腕,听着一大堆法言法语,只觉得头疼:“我现在……能不能先吃个饭?”   说着,她的肚子配合她“咕咕”叫了起来,让郭雁晖笑了:“等我一会儿。”   不知道该算晚饭还是夜宵了,他端一碗虾皮馄饨喂给她吃。   她想自己吃,但他执意不让,把她当成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一样细心呵护。   朱萸不要脸而顺理成章地领受了他的照顾。   “虾皮哪里来的?”   “乔慧琦送来的,还帮你擦了身子换了睡袍。”郭雁晖提起这个女人,语气稍缓和,但仍有敌意,“你失踪的时候,她都快把我埋怨死了,又说我让你一个人开车去沃尔玛,又说我没早起给你做早餐,简直大错特错,天理难容。”   他其实也在心底快把自己埋怨死了。尤其是后来听调查过监控的警察告诉他,她是为了给他买药,在药店被骆子轩拖走的,他又心碎又恼恨自己,恨他没有听她的话,一时意气揍了骆子轩;恨自己不小心被bedbug叮了,才害她去买药;恨自己那天没有早起,没有陪着她一起去超市……   朱萸笑了:“别听她的。是我想给你做饭的。”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能听出好几分缱绻的意味来。   她握住他的手,仿佛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不是你的错,雁晖……你没有害我什么,是你救了我。”   她就这样宽恕了他的所有罪过。   郭雁晖又开始心跳失速:“反正以后,不管你要做什么,都要叫上我。”   “以后……”   朱萸默念着这两个有魔力的字眼,有点不敢相信,他已经把她放进了他的以后。   从卫生间突然传出落水声,让朱萸一惊,循声望去。   “我刚放的水,忘记关了。”他刚下楼去拿馄饨前,特地给浴缸放的水,想让她吃完就可以泡个澡。   “我去看一看。”将碗往她的床头柜一搁,他疾步走去浴室。   被那碗桦树蜜加虾皮馄饨暖过身子,朱萸恢复了七八成的体力。   她转头一望,发现放在她书桌上的小提琴被移到了床头柜上,顺手就把小提琴拿了过来,轻轻拨动了下琴弦。   琴弦有点发涩,琴音也有些走音了。   她想,她需要找一位调音师给它调调音了。   她的指尖滑过G弦,走到A弦时,猝不及防和他的食指相遇在A弦的中点。   他的手指叠在她杏仁形状的指甲上,微微颤了颤,带动着A弦轻轻颤动,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她怔了怔,这才听见浴室传来的流水声已经停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她身侧的。   下意识抬头,她与他灼灼的目光相撞。   暖橘的灯光掉进他的眼眸里,被那些不加修饰的赤|裸|欲望炼化成炽热的火苗,既烧着他自己,也烧着被他望着的她,让她的脸也迅速热起来,无措地叫了他一声:“雁晖。”   这一声“雁晖”叫到他心坎里去,让他再也无法抑制一腔滚热的真情:“朱萸,你一直都知道的吧?知道我不是好人。”   他再也不想让这条“漏网之鱼”有逃脱的机会了,上前一步,用右手紧搂住她纤盈腰肢,俯下身来,与她毫无阻滞地鼻尖相贴:“我留你下来住,不是因为我人好,是因为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对你有很多不好的想法。但我一直在你面前装好人,对你无微不至,对你有应必求。”   “可我装好人装累了,”他向她彻底自首,请求她施以惩戒,“我再也装不下去了。我开飞机去冰川找你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带你回来,我要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要不计一切代价地得到你,不管是你的心,还是……”   他侧转过头,身上冷冽的雪松味也被情|欲|融化,变成了一种奇异诱人的催情香,扫过她的耳畔:“还是……你的人。” 第32章 琴音乱(4)【2020,安克雷奇】 ……   耳锤传来轻微的痛感, 但痛感很快被温热的痒意所取代。   他柔软的唇与舌轮番撩拨,让她双腿绵软,顺势扶住了他才站稳。   他恋恋不舍地停留了许久, 才放过了她。他面不改色,可她却已面红耳赤, 呼吸不稳,看向他的目光里, 也多了些不明而沉沦的热意。   “郭雁晖, ”她扬起头, 手掌从他腰间上移至他的后颈,素来平静的眼睛里, 情愫在兴风作浪,让她的声音也柔媚起来, “好巧啊,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她可没有他所见的这样单纯良善。为了留在他身边,她也可以不择手段很多回, 玩各种各样的小把戏,说谎骗他剧组不包住宿, 装醉来亲近他,深夜假装吹风坏了来引诱他,故意说自己要回杭州去试探他……   她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踮起脚更贴近他, 她与他四目相对, 让他们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我留下来住,也只是想……不计一切代价地……得到你。”   轮到她施以惩戒,可她只是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上了一个吻。   她力不从心地很快就想结束这个吻, 他却搂住了她,反吻回去。   琴弦不经意被他们的手按响。   直到两人再也无力继续这个吻,分开时,郭雁晖才发现他的手指被琴弦划绽开了,正在向外淌着血珠。   朱萸也意识到,正想转身去给他拿创口贴,却被他自身后拦住了腰。   低哑的声音被欲念浸染过,迷离而炙热:“不碍事的,别走,朱萸。”   又轻轻叫她一声,叫得百转千回,叫得他自己心里也软成一汪春水:“朱萸,别走。”   她迟迟未应,良久只是旋过身来,望着他的眼,笑问:“你在这里,我又能走到哪儿去?”   “雁晖,你就是我的网。”她用小指勾住他的夹克拉链底端的洞隙,“呲溜”将拉链一拉到底,“网住我吧,让我再也逃不开你。”   情到浓时,多说一句无用话也觉得浪费了时间。   她的脸白净亮丽,细滑如同发亮的缎子,映出壁火渺渺的光,而瞳孔里却倒映着他的面容。   他看痴了,还是她先吻住他下巴,才勾回了他的神。   他亦没有章法地倾身相吻,在她芙蓉面上频频流连。   直到两人都站不稳了,双双摔在身后的双人床上。   朱萸的手机不适时地响起,郭雁晖才发现她已经换了铃声了。   但无人再有时间去留意震动的手机,只是听着它慢慢播放:   海面像个朦朦胧胧的/大大的床。   你拉我入水/我却难以站立。   你说要用海水/清洗我的肺。   天涯海角/我只能属于你。   郭雁晖难得地守住了最后的一丝清明,反手摸到了床头柜下的抽屉,向内摸索着,抽出印着“Trojan”的盒子来。   “特洛伊”,有趣的名字。希腊人用特洛伊木马作为工具攻陷了特洛伊城,而他也要用“特洛伊”攻陷他的城池。   他见朱萸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扬起了眉,他莫名做贼心虚,急着向她解释:“不是我准备的……是费恩太太放的,你这儿本来就是情侣房……”   她忽然笑起来,比平日放肆许多的笑声:“郭雁晖,你好傻。”   是啊,好傻。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还要装什么好人?   反正从在杭州遇到她开始,他一见钟情,早就居心叵测、早有图谋。不管是他自己准备的,还是费恩太太准备的,又有什么两样?   终归,他今晚都是要得到她的。   他笑起来,再无顾忌地,生涩地给自己武装后,才用手罩在她脑后,撑住她的后颈,替她分担一些不可承受的重量,亲亲她的脸颊,问她:“可以么?”   她望着他,笑着点头,允许了他的放纵。   郭雁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心弦一动,慢慢俯下身去,朝她而去。   从此以后,他们只会属于彼此,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将他们分离。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脑内却混混沌沌的,浮起了一些迷幻的画面。他好像看见一只飞雁从九霄云外俯冲而下,直冲至波光粼粼的江面。而与此同时,有一条银鳞泛光的鱼儿在同一瞬间腾跃出水面,向那只飞雁不顾一切地冲去。   它们在水天一线中交汇在一起,一个靠飞翔,一个靠腾跃,轻轻地相拥、相吻在了一起。但这个吻持续了很短的一刹那,因为鱼儿很快落回了水面。而飞雁盘踞在水面上,不死心地飞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鱼儿的踪迹,只得哀哀地看着扩散开的涟漪,不知如何是好。   他恍恍惚惚又听见那个梦里熟悉而陌生的女孩声音在呼唤他:“雁晖,雁晖……别走,雁晖……别走……别走……别走……”   ……   “雁晖,不要去那里了,好不好?”   ……   “那你把我也带走罢……”   ……   “雁晖,雁晖……雁晖……”   朱萸叫着他的名字,和他脑内响起的那道声音交叠在一起,让靥在画面里的他猛然回过神来。   “嗯,知道,对不起,等一下就好了……”他耐心回答她,也以眼光安抚她,“relax……”   “你别走了,”她的脑子像浆糊一样,搅作一团。而她开始理智尽失,扭转着头,对着他耳畔说,“你可别再丢下我走了。”   “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他的脑子被她柔柔的声音浸泡过,糊哒哒的一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觉得他应该是真的是被她迷昏头了,居然把他从来瞧不上的酸话讲给她一人听:“朱萸,我好爱你。”   明明只是惊鸿一瞥,他却无由的情根深种,愿将身与心都交付。   可爱这个东西,又需要什么道理?爱了便是爱了,他就像飞蛾扑火,在暗夜里只能找寻到她那一点光和亮,便朝着火光义无反顾地飞过去,只要轰轰烈烈地燃烧再燃烧,不问最后会落得什么结局。   她就是他在暗夜里找到的那一丝光与亮,让他孤独漂泊的灵魂找到了可以接纳他的一片温适的栖息地。   所以他落子无悔,愿意为她做那些出格的事,愿意义无反顾地飞向她,愿意为她燃烧殆尽。   她听着,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如被春水浸润过一般柔:“雁晖,我也一样爱你。”   ……   顾怜她手上脚腕的伤,他草草结束了,抱着她去浴室沐浴。   而刚才断掉的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着,不过这次仍旧无人去留意它究竟在唱什么:   我是孤独的鸟/你是多情的鱼。   我差点被你吃掉/羽毛还在你嘴里。   我想要离开海水/却使不出力气。   你湿湿的身体/像条奇怪的鱼。   我在水中吻你/你却无法呼吸。   我没有沉到水底/你也没有飞起。   海浪给了我和你恨的距离。   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水。   海面像个动动荡荡的/大大的床。   你推我出水/我不愿飞起。   你说海水就是/鱼的眼泪。 第33章 琴音乱(5)【2020,安克雷奇】 ……   最后水凉透了。   他躺在浴缸里, 而她搂着他的脖子,趴伏在他胸口上,在看他胸口挂着的吊坠。   吊坠做成旧怀表样式, 她掀开金属外盖,就看见里面镶嵌的小照片。   照片是三人合影, 正中间是一位面容清丽,气质不俗的妇人。   她左边是尚在少年时期的郭雁晖。除了发型, 他的五官与现在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眼角眉梢里, 全无现在的沉着稳重,皆是“你奈我何”的狂傲与骄矜。   而妇人的右手边, 是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长得很像那个妇人, 却一点也不像郭雁晖。   “我妈和我弟弟。”他低头也望过来, “十年前, 来美国之前,在杭州西湖一起拍的。那个时候, 我刚过完16岁生日。”   “他们没跟你一起来美国么?”他还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他的家事。   “我们家,比较复杂。”他搂着她的腰托住她, 让不断下滑的她往上坐一些,“我和我弟是同母异父的,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纽约。”   他眼睛忽地晦暗:“但也和那些被讲烂了的狗血故事没什么两样。我生父是美国的ABC, 和前妻生了我哥以后感情不好, 离婚了。他来杭州散心时,认识了我妈,就有了我。本来说要带她去美国结婚的,后来因为他的公司出了问题, 他被迫要和前妻复婚,就把我妈一个人撇在了杭州。”   “我妈就带着我,找另外的男人嫁了。不过那个男人也没办法容忍我的存在,我妈又不肯把我丢给我外公养。她生了我弟没多久,也离婚了。我们三个相依为命,过了16年。”   “她也骗了我16年,说我爸在我出生前就被车撞死了。可我16岁时,我生父找人来杭州接我回美国。他得了肺癌,活不久了,临走前的愿望就是能接我去美国,认祖归宗。”郭雁晖嘲讽,“人这种拖延症动物,总是要捱到临死前才想起一些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   “你当时……是不是不想来美国的?”   “他们那个时候可没说要让我一直留在美国,”郭雁晖想起那个在纽约离家出走的夜晚,泛起了一些淡漠的悲凉,“只是说让我来美国见他最后一面。”   “可在他临死前,对着他,我都喊不出一声爸爸。”   “他应该很后悔找我回来,也很失望我是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人吧,和我哥差远了。”   朱萸顿了顿,贴在他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说:“别这样讲,你就是你,别跟谁去比。”   其后,又万分认真说:“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眼里,你最好,谁也比不上。”   郭雁晖一愣,侧过头,笑弯了眉眼:“我要拿手机录下来。”   “没必要,”她低头吻了吻他带水的手指,“我每天都可以对你说一遍。”   “一遍可不够,”他将下颌抵在她锁骨处,情意绵绵地吻去她眉角的水泽,“我想再听一千遍,一万遍,正无穷遍。”   “好啊,那以后每一天,我都讲给你听。”她双指一动,叩合上项链,发出“啪”的响声,眼睛亮晶晶的,“但是,我有个条件。等会儿你要抱我出去。”   “好。”现在无论她说什么,他也只会答一个“好”字。   爱果然会把人变成傻瓜。   但他愿意傻一辈子。   ***   郭雁晖又往浴缸里加了热水,一顿澡洗到天光微熹时,两人才不折腾了。   她是没有力气了,他是看她没力气才作罢了。   他任她挂在他身上,带她回到床上,替她用吹风机吹头发。   直到吹了一阵,他才后知后觉地看着手里的吹风机,觉得不对劲:“你的吹风机又好了?”   朱萸眨了眨眼,绷着唇笑,眼里多了狡黠的意味:“就没有坏过。”   其后向他wink了一下:“那天晚上,只是想试你一下。看你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还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   “是试我么?”他关掉吹风机,以手作梳,梳开一团打结的发梢,“我看你,是故意来勾我的。”   “谁叫你在小指戴尾戒,我还以为你打定了主意要当唐僧,”她揶揄他,用手绕着他刚解开的发丝在他喉结上打转,“我就想试一试这位唐僧吃不吃荤。”   “以前是不吃荤的。遇上你,我得还俗了。”   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哪里还有平时矜持的做派。她颔首含住他的手指,咬着那枚银戒,自他指骨取下,吐到地上,清脆作响:“怪我不是好人,拖你入红尘。可谁叫我第一眼见你,就这么喜欢你。”   “真的是第一眼么?”郭雁晖正色问她,“是一见钟情,不是见色起意?”   朱萸摇头,笑意退却,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   不知为什么,他仿佛在她眼里依稀看见了星星点点的泪光:“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雁晖。我一直都是很认真地在喜欢你,在爱你的。”   他愕然了一下,拥她入怀:“我信你,因为我也是。”   “虽然说出去没有人会信,可是在西湖博物馆,看见你的第一眼,哪怕对你一无所知,I still fell in love.”   “在西湖博物馆?”朱萸不敢相信地叫了出来,“我们在西湖博物馆见过?什么时候,我怎么没有印象?!”   郭雁晖松开罩在她肩侧的手,开门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他带着一件Burberry风衣又走进了她的房间,在她面前摊开:“还记得这件衣服么?”   他又扬了扬手中的酒店名片。   名片背后写着两个繁体字——“多謝”。   朱萸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回想了一会儿,瞪圆了眼睛:“你是说……在放映厅给我留下这件衣服的人,是你?可是……”   她不解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留一件衣服,什么都不说,只给我留了酒店名片?”   “卡片是我朋友放我内兜里的,他怕我迷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也从来没打算叫你跑回来还衣服。”   他又想起那天的相遇:“那一天,我当时在展厅的一个展览柜里看一枚戒指,刚好你站在我对面。我不知道那天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一直在那里哭个不停。我就这样站在你对面,也一直看你哭。”   “等我想给你递一张餐巾纸擦眼泪的时候,你跑出去接电话了。我想去追你,但是不小心撞到了展览柜,触发了警报。”   朱萸也想起了打电话时听见的警报声,笑道:“原来是你。”   郭雁晖微窘:“后来我又找了好久,才在放映厅又找到你。我当时看你在那里睡得冷,不忍心你受冻。”   “你为什么不等我醒来就走了?”   “怕你觉得我像变态或者人贩子,怕你被我吓着。”他又将她搂在怀里,“早知今日,还不如那时候就等着你醒,能早点就认识你。嗯,怪我。”   “现在也不迟,”她眼眶里泛起泪,却偏过脸,不让他看见,“只要能遇到你,我不嫌迟。”   “我嫌。那天以后,我每天都在想你,也想着跟你相遇的那天。”怕她不信,他又找出西湖博物馆的票根给她看,“连那天的票,我都好好留着,留到现在。”   朱萸接过票根,举起手来,对着灯光细细打量。   忽然,她僵在他怀里,将票根更拉近了一分,仔细看了看后,却惊讶得微微张开嘴。   “怎么了?”郭雁晖见她这样的神色,不由发问。   朱萸在他面前举起票,让他看清票根边缘留下的留下的一个黑色指纹。   她将她右手的拇指放在票根上,笑着对比给他看:“有缘人,你的票,是我留的。”   冥冥中,前缘早定。 第34章 琴音乱(6)【2020,安克雷奇】 ……   本是想带朱萸回来好好养病的, 可自从那个夜晚两人擦枪走火,捅破了那层最后的窗户纸后,他倒把自己养到她床上来。   初尝禁果, 两人都像食髓知味的青涩少男少女,一发不可收拾。辛亏费恩太太是莫奈的忠实爱好者, 一口气买了十几套《睡莲》床单,每一幅都不重样的, 让他们能有好多床单能替换。   于是, 朱萸的床变成了巴黎的橘园美术馆, 将一幅幅《睡莲》轮番展览,有时候一天甚至可以展出四五幅。   后来连朱萸都觉得有些荒唐且不可思议了, 有几次明明说好去楼下餐厅吃饭,吃着吃着, 不知什么时候又吃到她床上来了。   最后才大彻大悟, 是她吃饭, 他吃她。   这一天,两人照例又心照不宣地在床上“吃完饭”, 她将下颌垫在郭雁晖的肘窝里,指尖滑过他的圆形咖啡斑:“这是胎记么?”   “嗯, ”郭雁晖低下头来瞥了一眼,“我妈说我生出来的时候就有,她还说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多痣多记的, 我弟弟可是身上一粒都没有。”   “一, 二,三,四,五, 六。”她指尖浅浅滑过他胸口每一处浅色咖啡斑,“六个。”   “背后也还有,”郭雁晖的背还没好全,那些肿胀的包暂时让朱萸看不清那些咖啡斑,“也有好几个咖啡斑。我妈以前嫌不好看,想带我去激光做掉,我说颜色这么浅,又小,也不像那些黑痣那么难看,嫌麻烦,就没去。”   他突然警觉起来:“你不嫌难看吧?你要是嫌难看……”   还没说完,她就在他的咖啡斑上吻了一吻。   六个咖啡斑,她一一吻过。   郭雁晖被她吻得又动情了,忍不住说:“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个研究轮回转世的加拿大同学对我说,这辈子娘胎里带来的胎记,都是上辈子受伤留下的伤痕。”   又不怀好意地对她笑说:“早知道今天还有这种福利,那我上辈子不妨再多受几回伤。”   “瞎说八道!”她轻轻拍打了他的嘴一下,“以后不准乱说这种晦气话。”   他原本是开玩笑戏说的,没想到她这样认真:“你信轮回和前世么?我其实不怎么信。”   其实他是纯粹的无神论者,但母亲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深信不疑,少年时的他强逼自己去信这些,多半是为了顺母亲的意。   至于后来来了美国,还记着那笔灵隐寺算出来的“情债”,他依然保持着戴着戒指的习惯,倒不如说是为了保留和母亲之间微弱的牵绊。而他自己本身,不见得多相信前世和“还债”的说法。   他揽紧她的肩,突觉她似乎一僵:“我么?我……”   她的手机适时响起,为她解围。   郭雁晖替她抓过手机,递给她。   她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迟疑了几秒,才接起:“喂,哪位?”   郭雁晖见她脸色阴晴不定的,也凑到她身旁去听,隐约听到那人在谈那份保密协议,便知道了那是骆子轩的经纪人。   “让我再考虑下吧。我考虑好了,会给您答复的,谢谢。”   她很快打发掉了那位经纪人,皱眉低低叹了声气。   “还没想好么?”他也躺下来,躺在她脸侧,查看她手腕上还没结起痂皮的伤口,心疼地吹了口气,“我以为,你不该对他这么菩萨心肠的。如果你坚持要和他打官司,我可以帮你找律师。”   “不管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他那天确实是犯病了,才会绑我走的。”朱萸思忖了许久,还是下定决心了,“我不想原谅他,但也不想看他去坐牢。”   “你想好了就行。”郭雁晖不干涉她的想法,短促地冷笑了声,“便宜那小兔崽子了,什么罪都不用受。早知道他溜得这么快,我那天真应该好好让他再受受罪。”   “也不是吧,乔慧琦说,他已经回国进精神病院治疗了,”她声音低落下来,“在那里,他要遭的罪,可还长着呢。”   “难道还会比坐牢惨?”虽然尊重朱萸,但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尤其还不知道等她痊愈以后,手腕脚腕会不会落疤。   “别管他了,”朱萸捏了捏他的手指,“想一想,怎么帮我花那笔巨款?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越贵的越好。”   “口气变大了,小富婆。”他捏捏她的脸蛋,“我什么都不缺,你自己买自己喜欢的就好。”   “圣诞总要送你个礼物呀,你努力想一想,你缺什么?”   “我想一想啊……”他支住手臂想了会儿,“有了。”   “嗯?是什么?”   他勾勾手指,引她靠近,在她耳畔道:“你。我就缺你。”   话语还未在她耳内消散,他就扣住她的掌,反压了上来,惹得她叫唤:“郭雁晖,我腿麻了。”   “那我帮你揉一揉。”他倏地钻进被窝里,当真开始给她揉,但下手的地方别有意图,都是神经末梢最集中而敏感的地方,“是这里,还是这里?”   她抵抗不住,低吟出声,被伺机而动的他抓进被窝里去,又被吃干抹净了一回。   ……   结束时,《睡莲》床单惨不忍睹,被他们在上面画上了新的“抽象画”,朱萸疑心莫奈的棺材板都会压不住,可能今晚会到她梦里找她算账。   她对郭雁晖这样说,他笑得岔气:“那你也把我梦一梦,我会到你梦里保护好你,会跟他好好解释的。”   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问她:“莫奈在你梦里也讲法文吗?要是是的话,我该复习下法文了。”   “你真会讲法文么?”   “以前学校要考。但我也不懂为什么,我学起来比别人轻松好多,什么阴性阳性的,孟续说难,我看过一眼都记住了。”郭雁晖感叹,“其他功课学起来就没法文这么轻松了,奇怪。”   他看着朱萸又有些出神了,将她的神唤回来:“怎么了?你这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向他浅淡地笑,“我只是想,你每次在天上飞的时候,心里都会想些什么?”   “大多数时候,没时间想。那些仪表都要费心盯着,而且阿拉斯加天气总是很差,又经常没有航站楼,只有一条跑道,飞着飞着就飞过了着陆点,一直都要盯着,就没心思想别的。”   “那如果是天气好,或者轻松一点的飞行,不在阿拉斯加飞,在其他的地方飞呢?”   “就是会胡思乱想吧。”他努力回忆每一次航程,“以前想我妈比较多,也会突然想起一些童年的记忆,比如我妈带着我去少年宫上书法班;也会想她现在在干吗。有时候,就只是单纯看看风景,那种大脑完全放空的状态。”   “不过以后,我大概会一直想你。”他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反正我飞去冰川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你。”   不得不承认,朱萸还是被他的话击中了,按捺不住翘起唇角。   可她还是煞风景地说:“那你以后飞的时候,还是少想点我,我不想你分心。我只想你……想你平安。”   “好。你站的地方,以后就是我的坐标了。不管我飞去哪儿,只要有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平安飞回来,降落到你身边的。”   这种事,其实谁也不能打包票的。就算做足安全措施,技术也过硬,飞行员有时也会出现无法遇见的意外,比如飞机突然的故障,极端的突变天气状况,甚至是莫名其妙突然撞过来的“猪队友”。   可说不清为什么,他一下子就把这个承诺说出了口。   “郭雁晖,你可不要再骗我,”她伸出小拇指,“这次我们还是拉钩吧。”   “行,拉钩。”   他为她偶尔流露的孩子气好笑,也很配合地和她拉钩。   两人郑重其事盖完章,轮到郭雁晖问她:“那你呢?每次潜水的时候,在海洋馆扮美人鱼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心里求那些鲨鱼们赶紧游过去,不要老盯着我看。还有……还有一般会想上岸以后去哪里吃饭。”   “你们还要和鲨鱼一起游?”   “要的啊。不过它们眼神一般不好,又高冷得要命,基本不会来管我们。”   “你当时为什么会做这个的?”郭雁晖一直对这个很好奇,“你之前大学读的是什么啊?”   “大学读的是不喜欢的金融专业,所以毕业以后也没做这方面的工作。就是喜欢在水里呆着,只有水能给我安全感,又想要弹性的工作时间,才选了这个工作。”   “这样子,Cool。”他真心夸赞,“真可惜我之前没有看过你的演出。”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单独为你表演一场吧。”   “那你也不要骗我。”他笑笑,“我记住了,以后你不能赖账的。”   “嗯,我又不像你一样会骗人。”   他又亲昵地弹了她脑门一下:“还说不骗人,骗我你没地方住。”   她些微赧然:“那你也是心甘情愿地被我骗的。”   “对,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亲亲她眉心,忽然话锋一转:“你这周末应该没事吧?”   “嗯,怎么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费恩太太不是一直说要请你吃饭么?她这几天刚出院回来,本来一直想和爱德华来看你,结果你又受伤了。刚好周末,她的教女要结婚了,她和爱德华都会去婚礼上帮忙,她想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顺便请你吃饭。”   “是在安克雷奇么?”   “不,在安克雷奇旁边的一个小镇,叫惠蒂尔,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刚好我也想带你去玩一玩。你想去么?”   “可以呀。”   她在心里默默想,反正和你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是和你一起去。   天涯海角,我亦相随。 第35章 琴音乱(7)【2020,惠蒂尔】 【……   朱萸总以为参加婚礼要精心梳妆一番是基本的礼仪。但这一趟来安克雷奇, 除了羽绒服和毛衣,她就没带什么漂亮的晚礼服。   她本想去安克雷奇的购物中心逛一逛,郭雁晖对她说:“你要是想买衣服, 我可以带你去逛。但是如果光为了婚礼,没必要, 随便穿一穿就好。”   “随便穿?”她不信,“好歹是参加人家的婚礼啊。”   “大家都很随意的, 你穿得太正式, 反而显得傻。只要你自己穿得舒服暖和就行了。”他从自己的衣橱里随便抽出一件灰不拉几的始祖鸟羽绒服, “你看,我就只穿这个。”   被他说服了, 她最后还是乖乖换上稍显臃肿的羽绒服,只不过挑了喜庆的桃红色。   这一次去惠蒂尔, 郭雁晖倒没有开飞机去, 而选了开车, 因为想让她见识一下这条连通惠蒂尔和安克雷奇的隧道。它是北美洲最长的一条隧道,全长4公里, 是二战时期美国为了运输军用物资而建设的,现在也成为了一处旅游景点。   除了带她观光, 当然也不乏一些想要和她在车上多聊天的私心。   他原先向租车公司租的那辆车,被发疯的骆子轩开到冰川上的野林里去了,他也懒得再费劲把车子折腾回来, 因此赔了租车公司好大一笔钱。   这次新租了一辆车回来, 他坐上驾驶座时,才想起这笔钱本应由骆子轩给的,但上次忘记问骆子轩的经纪人讨了,又当着朱萸的面, 骂了那小兔崽子好几次。   “我可以把我的巨款分给你一点,给你买辆车。”朱萸笑着劝他,“别气啦。”   “你的钱,给我买车算什么?”郭雁晖打开车载音乐的按键,“再说,我可能也不会一直呆在安克雷奇。买车也浪费。”   “你有什么其他地方要飞么?”   尽管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了很多,但郭雁晖从没说过,他到底为什么会在安克雷奇出现,也从没告诉过她,他之后的打算。   “还没决定好。你呢,之后有什么安排和计划么?海洋馆那边有没有催你回去么?”   来之前,朱萸本来就向海洋馆辞职了,因为打算拍片之后,拿着片酬在美国逛一圈。所以她也并不着急回去。   至于之后的事,她当然是想先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才可以定下她的计划。   他的目的地,也会成为她的目的地。她要常伴他左右,跟着他一起飞。   “没有,我不着急回杭州。”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在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杭州。   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无非是能带着他一起回去,他们一起“归杭”。   可她现在还猜不透他的心思,暂时不敢跟他提这个。   他们忽陷入心有灵犀的沉默。   车内温柔舒缓的音乐轻轻流淌,放着一首英文歌,叫Loving Strangers。   歌如其名,刚开头,“loving strangers”这句歌词就唱了三遍:   只爱陌生人,只爱陌生人,只爱陌生人。   朱萸侧眸,凝望着在开车的郭雁晖。   对他而言,他一定认为他是无缘无故地坠入情网,爱上了她这样一个无意闯入他生活的陌生过客。   可对她而言,她是跨越了生离死别的天堑鸿沟,来爱一个失而复得的归人。   他们的爱,出于这种原因,本就不会平等。比起他来,她一定爱得深沉且浓酽。   但她不会在乎,也不愿计较这些。   她亦不想让他记起白鹅潭的小朱鱼,只想让他简简单单地把她当一个陌生人去爱——无妨浅淡,长长久久就好。   进隧道前,红灯亮起。   郭雁晖刹住车,看着天空上又飞落下一片雪花,撞在挡风玻璃上,不禁笑了:“又下雪了啊。”   “嗯,又下雪了。”她也露出微笑,“希望这一次,雪能下久一点。”   《Loving strangers》不知道单曲循环到第多少遍,郭雁晖无法理解:“他们居然只存了一首歌。等我们回家以后,我们再刻一张盘吧。”   他把“回家”和“我们”两个字说得这么自然,反而让朱萸不自然起来,不晓得要不要应和他。   “你那时候在博物馆的手机铃声到底是什么歌?”郭雁晖从在博物馆遇到她那天就好奇了,“我也想一起放进去。”   “你没有听过么?齐豫的《飞鸟与鱼》。”   朱萸轻哼了几句: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速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郭雁晖听着她的哼歌声,心弦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牵动:“为什么这首歌的调子这么悲伤?飞鸟爱上了鱼,鱼爱上了飞鸟,最后它们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很好很完美的结局么?”   “飞鸟和鱼怎么可能在一起呢?”朱萸说着说着,也有点伤感,“这首歌最后说,‘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飞鸟和鱼,就好像春花与秋果一样,就算再喜欢彼此,也没有办法去对方的世界里一起生活。所以它们可以相遇、相恋,但注定不能相守。”   “所以,听过这首歌的人都说,飞鸟和鱼的相遇,一生注定只有这么一次,那就必然是孽缘一场。”   听了朱萸的话,郭雁晖半晌无言,只是抬手将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大了,企图掩盖他们莫名带起的伤感气氛:“Now give me a beer……”   红灯还剩最后几秒,在他们眼中一闪一闪地倒数。   郭雁晖用余光瞟了一眼信号灯,遽然侧转过脸庞,用手指抬住朱萸的下颌,俯身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让她不由睁大了眼。   歌词也在这一瞬播到了下一句:“And I\'ll kiss you so foolishy.”(我将像一个呆瓜一样吻你)   等黄灯亮起,郭雁晖才松开扣在她下巴的手,扭正头,放下手刹,踩油门出发了,若无其事地说:“出门忘记涂润唇膏了,借你的用一点。”   朱萸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瞬间忘记了《飞鸟与鱼》带来的悲伤气息。   而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补上一句:“我一定会有借有还的。”   她愣了一愣,看着他唇上莹亮一片,也不觉笑了。   她低声说了他句“呆瓜”,但没让他听见。   ***   这场雪,没有像朱鱼所祈盼的那样,维持很久的时间。   他们到达惠蒂尔时,雪也停了。   “在惠蒂尔生活的都是超级宅男宅女。他们把教堂、医院、便利商店、警局、学校、酒店都全建在同一栋大楼里。喏,就是那栋楼。”郭雁晖向车窗外的一栋14层的彩色大楼,“所以每天他们不管是要上班、上学、去医院干什么,都可以足不出楼,只要上下楼就好。”   “真的假的?”朱萸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学校也在里面啊?”   “是啊,他们还建了室内操场,有可能你的老师就是你隔壁的邻居哟!这一栋楼里,基本容纳下了全镇所有的镇民。”郭雁晖往后靠了靠,让朱萸的视线不被他阻碍,“其实,惠蒂尔以前是完全荒芜的,是因为二战期间,美军选中这里建造军港,才会有人来住的。这栋大楼,以前是个军营,战后才改建成了居民楼。”   “这个楼里能住多少人?”   “听说大概200个人吧,里面大概有150个房间。爱德华也帮我们定了一个房间,我们今天可以住在这里。”   朱萸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说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小镇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进楼参观一下了。   他们还没解开安全带,郭雁晖就听见车窗被人敲响了。   他降下车窗。   爱德华的笑脸出现在车窗旁,与他热烈地击拳打招呼:“Hi,Claude,我真想念你。”   郭雁晖也笑着和他击拳:“好久不见,爱德华,我也很想念你。”   两人短暂地寒暄一下,爱德华才发现了坐在副驾驶的朱萸,也兴奋地和她打招呼:“朱小姐,你好。刚才没看见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朱萸也向他点头致意,“你好,爱德华。”   “姑姑让我来接你们。她行动还有点不利索,没法亲自过来迎接你们。她知道你受伤了,也很担心你。”爱德华的视线下移,落在朱萸手腕的伤疤,“那个家伙,真是太疯狂了。”   他看了一眼朱萸突然变得紧张的神色,这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抱歉,朱小姐,在快乐的日子里,我不应该再提这些不快乐的事。请跟我来吧,我的客人们,希望你们能在这里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两人跟随着爱德华走进了大楼,来到了最顶层的小房间。爱德华经过每一层楼时,也跟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   随后,他们跟着爱德华来到了费恩太太教女的家门口。   门口挂着一个圣诞花环,才让朱萸乍然想起,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爱德华一打开门,朱萸就被冲出来的费恩太太热情地抱了满怀:“亲爱的,你们可算来了。” 第36章 琴音乱(8)【2020,惠蒂尔】 【……   正如郭雁晖所说的, 即使要参加婚礼,除了新娘以外,屋子里的所有其他亲朋好友们, 仍旧打扮得仍非常随意简单。   新娘是个可爱的金发姑娘,大方热情地和两人一一问候。她的姐妹正在帮她打理她的头发, 而费恩太太仍在厨房做着她的老本行——烤披萨。   朱萸站在她身旁,也帮着她一起切青椒和洋葱。而郭雁晖坐在客厅里, 在和爱德华还有史蒂芬在聊天。   “我听说了你被那个疯子绑架的事, 我很遗憾当时没能帮上你们什么。”费恩太太边切着青椒, 边真挚地对她说。   “您不用觉得抱歉,”朱萸瞟了一眼手上开始结痂的伤疤, “我已经平安无事了。”   费恩太太点点头,瞟了一眼在谈笑风生的郭雁晖:“幸亏有Claude在。爱德华告诉我, 他那天真的拼了命来找你。”   朱萸愕然地顿住了切洋葱的手:“爱德华还有对您说什么吗?”   “或许Claude并不希望我告诉你这些, 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费恩太太对她说, “你失踪的那一天,云层很厚, 天气也很差,因为太阳磁暴, 飞机上的GPS系统都是失灵的,根本不适合飞行。可那一天,Claude不顾爱德华的劝阻, 不顾一切地起飞去找你。因为他害怕迟一秒起飞, 你在冰洞里就会有更多一分危险。”   “亲爱的,我想,你有权利知道,有一个人曾为你这样不顾性命地起飞, 以他危险又浪漫的方式爱着你。人一生会遇到的人不计其数,但能被真诚之人以真心所待的机会少之又少。珍惜他吧,也珍惜他对你的爱。”费恩太太轻柔的声音却重击在她心上,“Claude总让我想起我的丈夫。他总是喜欢为我做很多事,但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比如,直到他临终前,才告诉我,他买了两架新飞机,是因为他想开飞机带我去环游世界。”   费恩太太眼眶有些红了,而朱萸听着也有些鼻酸:“费恩太太……您不要难过……”   费恩太太擦拭去眼泪:“我没有难过,孩子。尽管他离去得比我早,但和他度过的每一天都这样愉快且有意义。我已比世间大多数人幸运,能与真心相爱的人度过平凡岁月。而我知道,他会一直在天堂里等候我,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天堂相见的。”   “希望你们也能如同我们这样幸运。”费恩太太慈爱地看着她,为她送上她的祝福,“你们都是两个很好的孩子,我希望你们能把我们的爱继续延续下去,就像Claude,他还在将我丈夫已中止的航程继续延续下去。”   朱萸除了哭着点头应答,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她原以为他不会爱得这样深刻。萍水相逢的一见钟情应该只能称得上是喜欢,不能称得上是爱。   可他明明是这么认真地在爱她,已经爱她爱到愿以性命相托。   “你怎么了?”冷不防的,郭雁晖修长的手突然出现,给她递来一张餐巾纸,“怎么哭成这样?”   朱萸吸吸鼻子,扭头就看见他站在她身旁,一脸关切的样子。   “是我们切洋葱切的。”尽管郭雁晖说的是中文,费恩太太还是看懂了他的关心,笑着为哽咽的朱萸解围,对郭雁晖说,“Claude,带她去喝点红茶吧,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   因为费恩太太的一席话,直到他们站在教堂里,迎接穿着婚纱西服的新郎新娘从门口走向牧师时,朱萸都还在哭。   站在新人们的一众亲朋好友里,朱萸的哭声甚至比新娘的母亲都响亮,引得周围众人频频侧目。   郭雁晖摸不着头脑,侧头弯腰,在她耳旁压低声问她:“怎么了?那个你切的洋葱这么厉害?”   朱萸一看到他的脸,又压抑不住上涌的泪水了:“是,洋葱好厉害,我一直停不下来怎么办?”   “稍微控制点音量,”郭雁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瞥了一眼新娘的母亲也朝他们这边望过来,“他们就要讲誓词了,你太大声可不行。”   朱萸只能别过脸去,努力不看他的脸,试图平静下来。   “上帝造人之时,曾赋予人类两个脑袋,四只手和四条腿,但后来又害怕人因为过于强大而失去对诸神的信仰,才将人劈成两半。因此每一个人自降生之起,便穷尽此生,去寻找自己生命中最完美的另一半。”   “前半生,你们经历过坎坷磨难,经历过失意落寞,经历过命运无常,才得以找到彼此,在今天站在一起,站在我与你们的亲朋好友面前,一起聆听主与我们对你们的祝福。”   就如同惠蒂尔是个特别的小镇,连牧师的祝祷词也和普通的与众不同:“记住你们曾为找寻彼此,所付出的艰辛与坎坷;也请记住今天你们望向彼此时,坚定而有爱的目光。主赐福于你们,我们亦祝福你们,愿你们的爱与你们的信仰一样无坚不摧,至死不渝。”   “Lady,请问你愿意嫁予你身边的这位先生为妻,在往后的岁月里,相互扶持,相爱相敬,帮助彼此成为更完美的人吗?”   “我愿意。”新娘对新郎甜甜一笑,坚定地回答。   “Sir,请问你愿意娶你身边的这位女士为妻,在往后的岁月里,相互扶持,相爱相敬,帮助彼此成为更完美的人吗?”   朱萸听着牧师的祝祷词和新娘的宣誓,往日的记忆抑制不住地涌上了心头。   浓烈的悲怆情感蓦地扑面而来,她无法自控地哭嚎了一声,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地越哭越响亮。   哭声四散在教堂里,惊得正打算说誓词的新郎也目瞪口呆地停住了。   整个教堂的人,都向朱萸望过来。   在一片灼热的目光里,她虽羞惭,但还是停不下哭泣声,只能赧然地说着“Sorry”,打算穿越过身旁的人群,离开教堂。   可她刚移步时,手腕就被紧攥住。   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道把她紧拉向他,跌入他永远为她敞开的怀抱。   他没一句多言,只是扳正她的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深深相吻。   也以吻封缄她的哭声。   她被这突然的吻弄得措手不及,还尚存着理智,还记着这是别人的婚礼。   她想要推开他,他却箍紧了她的腰,不容她落荒而逃。   教堂忽然一片寂静无声。   突然,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在教堂里渐渐扩散开来,引得所有人都逐渐回神,为他们鼓掌。   怔愣的新郎也回过神来,大笑了起来。   他丝毫不介意被这意外打断了他的宣誓,带着笑意看向新娘,在如雷的掌声里,旋过头,在她耳边,以只让她一人听到的音量说:“我愿意,亲爱的。”   随后,也不甘落后地托住她的脸,深深一吻。   教堂里的众人看见这一幕,也笑起来,鼓掌鼓得愈加响亮。   掌声与笑声萦绕在教堂里,久久不散。   ***   入夜之后,新娘新郎换了便装,包下了惠蒂尔唯一的一家酒吧,在这里宴请远道而来的各位好友。   几步啤酒下肚,大家都开始闹腾起来。有人冲上舞台,开始弹吉他;有人挤入人群,开始拉人跳舞;有人抓起酒瓶,开始到处拉人喝酒……   在一片喧闹里,朱萸和郭雁晖却安静地坐在吧台里,注视着这群快乐得忘乎所以的人们。   并非是无法融入,只是想好好享受他们两人的独处时光。   何况光看着这些人,不需要加入他们,也会觉得很幸福。   “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走?”朱萸晃动着酒杯,听着酒杯里的冰块碰撞,发出轻响,“我好丢人。”   “要丢人,也是我更丢人。”郭雁晖举起酒杯,碰了碰她的杯子,“Cheers,丢人快乐。”   朱萸笑着和他碰杯:“丢人快乐。”   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朱萸虽然脸有点微红,但郭雁晖能感到她根本没怎么醉,才发现又一件不对劲的事:“今天这么能喝了?那一天,你怎么在潜店一杯倒了?”   朱萸笑而不语,又碰了碰他的杯子,一口饮尽杯中酒。   “原来又是骗我的。”答案昭然若揭,他也笑着举起杯子,再陪她饮一杯酒,“小骗子,只会骗我一个人。”   啤酒瓶空荡荡时,两人听见身后爆发出一波尖叫与喧嚣声,不禁都循声望去。   原来是新娘开始闭眼,准备扔捧花了。   郭雁晖看着簇拥着新娘,又笑又闹的人们,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个问题:“朱萸,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嗯?”她是真的喝得有点醉了,朦胧着眼,看着他,“什么答案?”   “你还没告诉我,假的能不能成真?”什么都做过了,他现在才想起讨一个名分,“你早该给我答案的。”   “明知故问啊你。”她有些口齿不清了,笑着指向身后,“你要是帮我抢到那个捧花,我就认你是我货真价实的男朋友。”   “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她点头,把自己都点晕了,推了他一把,“你还不去?还想不想要名分了?”   郭雁晖却笑笑,非常有耐心地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松了松筋骨。   同一时间,新娘抛出捧花。   众人一拥而上,你争我夺,异常凶猛地争抢捧花。   但猝不及防的,一个还不及他们膝盖高的圆脸小姑娘也伸出了她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争抢捧花。   众人见状,都自觉地收回手,笑吟吟地看着那个捧花被“扔”到了那个小姑娘手里。   松完筋骨的郭雁晖看到这一幕,拧起了眉。   “完了,被抢走了吧。”朱萸幸灾乐祸,“你没机会了。”   郭雁晖却只是敲了敲吧台,叫吧台老板给他拿了一盒巧克力冰淇淋。   然后,朱萸便看见不要脸的郭雁晖拿着冰淇淋,胸有成竹地走向了圆脸小姑娘。   他蹲下身,将那盒冰淇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了她一句话。   一秒之间,冰淇淋和捧花互换了位置。   小姑娘开心地拿着冰淇淋跑了,而郭雁晖也带着捧花凯旋,将它交到朱萸手里。   “……你好不要脸。”朱萸评价。   “这叫资源合理置换,利益最大化。”郭雁晖振振有词,涎着脸凑到她边上,“可以兑换我的奖励了么?”   朱萸定定看他,弯起唇角:“可以了。你好,男朋友。”   “你好,女朋友。”   ***   酒过三巡,欢闹的宾客慢慢散去。   酒吧里也安静下来,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人还在干杯喝酒。   朱萸是真的开始上头了,将头枕在酒吧的桌台上,仍不忘握着杯中的酒杯摇晃。   冰块悉数化开,让啤酒变成了淡淡的浅黄色。   她透过杯子,看着郭雁晖,模模糊糊地看着他英俊的脸被杯子的棱角透视得变形,像是照过了哈哈镜那样失真。   她喊他:“雁晖。”   郭雁晖闻声,也放下他的空酒杯,将头侧枕在桌台上,与她隔着她的酒杯对视:“嗯,怎么了,女朋友?”   “你还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也没有给过你答案。”她觉得眼睛好酸好疼,觉得一定是喝酒喝多了的缘故,忍不住渗出眼泪来,顺着她的脸庞而滑落,“你问我相不相信轮回和前世,我还没给过你答案。”   她又移了移酒杯,能挡住郭雁晖的眼神,不让他看见她在落泪:“其实……我相信啊。遇到你之后,我老是在想,会不会上辈子我们其实也遇到过?你是天上的鸟,我是水里的鱼。我也曾爱过你,但没有结果,只是孽缘一场。”   随后遗憾地用食指和拇指比划:“真遗憾啊……孽缘和善缘,有时候就差这么一口气。”   郭雁晖怔了短暂的一刻。   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还是听见了她压抑着的哭腔。   他的女朋友,喝醉了就会多愁善感。   不,也许不止喝醉了以后。   他很早就意识到,虽然朱萸对着外人都是一副沉静淡然的样子,但在他们两人独处时,她的情绪极易波动,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敏感。   不过这并没有关系。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的,他都爱。   他朝她微微一笑:“那上辈子差的这口气,这辈子我续上。”   罩住她的后脑勺,他身子向前一倾,用头顶开阻隔在他们的酒杯,就与她唇瓣相接。   光影在白墙上浮动,酒气在他们唇间交融,既醉了他,也醉了她。   被他吻得发烧,她混混沌沌地想,这可真是一个令人迷醉的夜晚啊。   恰似那个只属于他俩的乙亥年的南京城夜晚,一样的那么令人迷醉。 第37章 金陵夜(1)【1936,南京】 【民……   1936年1月(廿五年)的南京城, 还是一派祥和的南京城。秦淮河畔灯影彤彤,有着不啻珠江的繁华;鸡鸣寺车来车往,香火旺盛。在平和岁月里, 连镇守在明孝陵的那对石骆驼都显得安适随意,仿佛不必花费许多气力, 随随便便就能看管好明孝陵。   郭阡带朱鱼坐船抵达南京城那日,恰逢南京城中央商场的开幕式。全城的官家太太和闺阁小姐们都倾城而出, 前往中央商场去采买, 使得中山南路一时水泄不通。   司机绕了一阵路, 避开了车流,才将他们送达到位于中山东路的中央饭店。   中央饭店是彼时南京城里最奢华的饭店。它背靠总统府, 各种设备一应俱全。除了提供住宿以外,还内设了理发馆、中西菜社、弹子房等一系列设施。   车子还未驶近, 朱鱼便看见一栋欧美式建筑矗立在眼前。红瓦白窗, 镂空栏杆, 别有雅致。   在法国留学的郭阡必是见怪不怪,可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她, 却不由咂舌。   车子刚停稳,一位英挺的男子就出现在车窗旁, 向郭阡热情招手:“雁晖,你们可来了。”   饭店的门童还未来得及走过来,他毫不介意地为他们开门。   等着郭阡下了车, 他迫不及待地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笑得合不拢嘴:“可算把你这稀客盼来了。”   郭阡也笑着捶了他一拳:“少来,嘴上说得好听,也不见你亲自去码头迎我。”   “不是给你派了车的?今日玉胧的阿姐姐夫也从上海赶过来,我实是抽不开身再来接你们。”   朱鱼从车上跳下来, 郭阡立刻转身扶稳她。   待她从车里落地站定了,郭阡为她介绍:“这位就是蔡栩言蔡公子,我在法国一齐学飞的同学兼室友,也是明日的新郎倌。”   又向蔡栩言介绍朱鱼:“这位是朱鱼,朱小姐。同我一样,都是杭州人。”   朱鱼略带羞涩,腼腆地向蔡栩言问好:“蔡公子好。”   “哎呀,朱小姐不必听他的,不必叫得这样生分。叫我栩言就可以了。”蔡栩言将房间号告诉了来车上搬行李的门童,就准备带两人去房间,“你们的房间早就备好了,玉胧已在房间里等着我们了,我带你们上去罢。”   蔡栩言自然地和郭阡走在同侧聊天,朱鱼只能默然地跟在他们身后。   走进饭店里,一片富丽堂皇的雕饰迷了她的眼,而那初次见到的进口电梯让她更望而生怯,直愣愣地僵在原地,没和郭阡与蔡栩言一起走进去。   和郭阡聊得热火朝天的蔡栩言没注意,还是郭阡即刻反应过来,见她没有跟上,转过身就去找她。   见她一副木讷且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极有耐心地圈住她的手腕,将她往电梯里带:“没事的,它又不吃人的。”   蔡栩言在旁边有些看呆了。一是从没见过郭阡这样有耐心又温柔说话的样子,二是没料到他带来的女伴并不是与他身份相配的世家小姐。方才他只顾和郭阡说话,没怎么认真看朱鱼。这会儿,他才得空打量起朱鱼的行装,看她这一身更像是渔女而非闺阁小姐。   他发呆的功夫,郭阡已将朱鱼领进了电梯,准备去按楼层的时候,才想起问蔡栩言:“几层?”   “噢……噢噢,三层。”蔡栩言回过神来,赶紧回答郭阡。   郭阡于是按下了“3”,紧接着又和蔡栩言聊下去:“明日你们是先去圣保罗堂办婚礼,夜里再回中央饭店摆酒?”   “是呀。玉胧本不想摆酒了,但我们两家总有些人情往来需得应酬,不摆酒也是不行的。两家家里的长辈也想凑在一起说说话。”   “你们两家都是世家大族,这种排场必是少不了的。”   两人又交流了些明日结婚的事宜,从电梯里一路讲到房门口。   蔡栩言还没按电铃,门就开了。   一位薄唇凤眼的清秀佳人毫不顾忌他们二人在场,先在蔡栩言颊旁给他一个热切长吻,等蔡栩言回吻后,她才朝他们二人落落大方地打招呼:“雁晖,朱小姐,你们好。”   “这位是栩言的未婚妻,华玉胧华小姐。我们以前在法国的时候,也时常一齐出游。”   郭阡又同她介绍,尔后她也跟着他,向华小姐问好。   华玉胧待人随和亲切,并没有一点世家小姐的架子。   迎二人进门后,便替他们沏茶递糕点,驱走了他们风尘仆仆赶来的疲乏。   华玉胧没几句话就撬开了朱鱼的话匣子,得知她是在珠江上摆渡的后,她好奇地向她问东问西的,也与她讲起她是如何在法国与蔡栩言和郭阡相识的。   两个男人见她们聊得热络,便放心地去房间的欧式小阳台抽烟。   蔡栩言隔着阳台的玻璃门,瞟了一眼屋内的朱鱼,低声问身旁在点雪茄的郭阡:“这位朱小姐,同你是什么关系?”   郭阡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好像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广州城里难得能吃到地道杭州菜。她同我一样是杭州人,回广州后,我便常跑去她船上吃菜饭。”   “雁晖,你不同我讲老实话。”蔡栩言笑了,“你大老远从广州带一个厨子来,是想叫她明日给我们做杭州菜吃?”   郭阡不语,只是捻烟。   “你说她杭州菜做得好,可到底是喜欢她的菜,还是爱屋及乌,先喜欢的人,再喜欢的菜?”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南京,你不要句句提不要紧的事成不成?”郭阡斜睨了他一眼,“我们说正事罢。”   蔡栩言察觉郭阡似有些被说急了,不敢再拿朱鱼同他打趣,只得转说正事:“明日夜里的筵席,邹队长未必来得了。近日他们经常有紧急任务,他未必抽得开身。若他明日不来的话,我可以托我父亲再帮你约见。”   蔡栩言提到的邹队长邹念渠,乃是中央航空委员会的航空总队队长,也负责中央航校的招生工作。   而蔡栩言之父蔡漳允,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高等顾问,和邹念渠有几分私交,很能和他说得上话。   “栩言,雁晖,我想叫朱小姐陪我一齐到中央商场看一看,你们都同意罢?”   华玉胧突然打开阳台门,令两个男人都自觉地放下了手间的雪茄,转头望去。   郭阡见朱鱼忸怩地在看着他,无声用眼神在征询他的意见。他便朝她微笑点头,嘴型无声作出“去罢”两个字。   “好啊,刚好你带朱小姐去热闹热闹。”蔡栩言笑着同华玉胧讲,“尽管拣你们喜欢的买。不要怕花钱,都挂在我账上就好。”   华玉胧笑盈盈地跟他二人道别后,拉起朱鱼就走:“走罢,跟着我一齐去热闹热闹,也给我做做参谋。”   姑娘儿们走了,房间瞬时安静下来,安静得有些清冷。   头顶的阳光洒落下来,给阳台的黑色雕花栏杆镶镀上一层金辉。   郭阡迎着光,眯起眼睛,夹起雪茄又抽了一口,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说:“算了,就不劳烦你父亲了。我之前给邹队长写过信,他在回信里说,他早就认识我们的教官菲特先生。先前他去法国采买飞机时,也无意中也见过我的飞行表演。但他也与我在信中直言,现时国家虽在缺人之际,但规矩章程仍不能坏。他虽欣赏我,但我大哥已在笕桥意外牺牲,按例就不能再让我进笕桥航校。”   “他这个人做事,是墨守成规且敬小慎微的,我已不抱什么希望。这番回广州前,我特意改名换姓来南京报考中央航校,虽过了笔试和体检,还是照样被招生组揪出身份问题来了。上月底给我发来了拒绝信不算,他还特意打电话来同我又解释一番。口头虽向我道歉,但结果仍是一样,不准我去。”   “雁晖,你不必怕劳烦我父亲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有这般报国之志,我父亲心底是很愿意为你去打声招呼的。”   郭阡吐了一口浊烟,看烟雾在眼前惨淡地飘散开来:“谈不上什么报国之志,只是跟随我的心意去做事而已。但我的麻烦事不止身份问题这一桩,因此我才不想再叨扰你父亲的。”   “除了你大哥的问题,你还有什么问题?”   “先前我参加的那次招生,是招生组为航校八期生来招生。可八期生要在今年九月才能入学,依旧是从初级班训练开始。但我在法国早就满了初、中、高三级的训练时长。”郭阡将脸侧向蔡栩言,“你是最清楚我的技术水平的,让我再从头学一遍,我既没这个耐心,也不想耗这个时间。”   “所以你的想法是?”   “我想插班进航校六期的六2班。这些学员都是从洛阳分校去笕桥的,但之前他们在洛阳学的是意大利式,所以现下还在笕桥补训美式初、中级,我若插班进去,正好能和他们一起重修高级,顺利的话,明年年中就能毕业了。”郭阡看着是个做事不上心的人,但一旦上心起来,心思实则不知比多少人都缜密,“这才是不浪费我时间的法子。”   蔡栩言一下便领会了他的难处:“要是单一个身份问题,让我父亲去疏通疏通,邹队长或许会松口。但你若想要绕过入伍生训练插班进六期生,之前从未有这样做过的先例,实是有些难办了。”   “所以这次来南京,我也没想再去见邹队长。”郭阡掐灭了雪茄,“我想找的是另一位要参加你婚礼的贵客。”   “是谁?”   “罗兰德。”郭阡见蔡栩言一脸疑惑,补充道,“就是现时笕桥航校美国顾问团的总顾问。” 第38章 金陵夜(2)【1936,南京】 【民……   蔡栩言细细回忆了一下宾客名单, 恍然大悟:“这次草拟宾客名单之时,父亲加了不少美国顾问团的顾问进去,还特意为他们加了好多西菜西点。所有人都把这帮他们当菩萨供着, 听说笕桥航校也不外如是。”   “可不是么,”郭阡轻蔑冷哼, “我大哥曾写信对我讲,初时那帮美国佬去笕桥时, 嫌笕桥校舍差劲, 非要住去西湖的西泠饭店, 日日还必须要小汽车接送,一个个的, 都是用鼻孔看人的傲慢家伙。这个罗兰德更是夸张,有一日和中国教官一起喝酒喝醉了, 游湖时将一个中国医官推到水里去, 辛亏那个医官会凫水, 才没被淹死,可他却一点惩罚都没受。”   蔡栩言也摇头叹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中央航校本就是靠美国协助建起来的, 教学设备、飞机、演习场、空中战斗理论,都是美式的。飞机场上, 美国话顶用,中国话反而不通。航校里,学生的入学、训练和淘汰也都由他们决定, 无怪乎人人都将他们奉若神明了。”   “神明也要吃人间香火, 也要有人造祭坛去供奉。”   郭阡转身倚靠向栏杆,看饭店的门童此时恰好将他的行李一件件送进门。   他这次带了五个鹿皮包面的浅黄皮箱,其中两个都重得要命,门童使劲了全身力气才将箱子拖进来。   “有劳, 小费收好。”郭阡向满头大汗的门童笑,掀开阳台的门从西装外口袋掏出银元,手指一弹,银元滑出一道抛物线,向门童精准地飞去。   门童猛然伸手截住,心满意足地向郭阡道谢后,关门离去了。   “这就是你带来的香火?”   蔡栩言也走进室内,用脚踢了踢皮箱。皮箱纹丝不动,他吃痛地叫:“你装了什么东西?踢得我脚疼。该不会是……”   “神明看得上什么,我自然送什么了。”望着呆若木鸡的蔡栩言,郭阡不以为然,“投其所好罢了。”   蔡栩言心里已估摸出大概来,叹了一口气:“你这番来,是真费了苦心的。如若这次事成,你即刻就要动身去笕桥,你之前同你家里人讲过么?”   郭阡自嘲地笑:“我家里什么情况,你最清楚不过。我是生是死,对他们而言,并不相干。因此这件事,没有这个必要告诉他们。”   “呸呸呸,大白天的,你提什么‘死’字!”蔡栩言猛捶他肩,“快吐口水,把晦气话吐出来。”   郭阡笑得前俯后仰,满不以为意:“你这小子,现下怎的迷信成这个样子?以前和我上飞机训练前,你说起‘死’字来,可比我来劲多了,这不照样好好活到现在?”   “我要是能和你同去笕桥就好了。”蔡栩言喃喃,“可我又不敢让玉胧日日替我担惊受怕。”   他突然感慨起来:“雁晖,昔日在法国时,我与玉胧提到‘抗日救国’和‘航空救国’,每每见你不做声响,我们那时私底下对你多有腹诽,玉胧还叫我不要再同你相与。”   说着说着,蔡栩言忽地动情不能自已:“可如今,我们心安理得地在南京结婚成家,在父母庇荫下无所作为;倒是你,却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为了去笕桥煞费苦心。孰高孰低,今日才见分晓。”   “傻小子,”郭阡撑着阳台门口放着的小茶几,借力越过,一下跳到他身旁,勾住他的肩,拍拍他的背,“结婚成家是好事,不上战场更是好事。前线需要力量,后方亦需要你们来支持。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无牵无挂的,天高海阔,就该是让我这只雁去展翅高飞的,才不枉费我来世间这一趟。”   蔡栩言被一瞬汹涌而来的悲伤浸没,一时哽咽,无法言语。   “你这新郎倌,怎的还哭哭啼啼的?”郭阡啧声,给他递方巾,“好了好了,一会儿若是玉胧回来了,还以为我又欺负你,把你欺负哭了,要找我拼命的。”   蔡栩言拭尽泪水,才勉强说出句话来:“那你有没有同她讲过,你可能会去笕桥?”   郭阡的笑脸蓦地僵滞住,面部的笑肌因内心极大的痛苦而扭曲作一团。   他们都未说破这个“她”是谁,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半晌,郭阡垂头,眼里浮起了一层怆然的阴翳,声音里微微透了点苍凉的决绝:“她不需要晓得这些。我的生死,亦与她没有干系。”   蔡栩言更为他这模样难过了,握握他的手:“雁晖,要不然算了罢?你已试过考取航校,但你落选,也许是天意如此呢?别去找罗兰德了,也别再骗你自己了。你若不想同她有干系,这趟就不该带她来南京。”   深埋于心底的心事就这样被好友不留情面地挖出,却让郭雁晖自己无法直视:“我带她来……只是我恰好缺一个女伴,不是因为旁的。”   “雁晖……”蔡栩言都听不下去这瞎话了,“你还要再骗你自己!你分明就——”   “莫要再说了,栩言。”郭阡打断他,“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我。明日就劳烦你在筵席上,帮我安排引荐。”   ***   蔡栩言见劝不过郭阡,只得作罢,和他认真开始商讨起来,讨论明日在筵席上如何能助郭阡一臂之力接近罗兰德,若是罗兰德油盐不进又如何办。   两人相商了一个下午,正说得口干舌燥时,电铃声乍响。   蔡栩言先一步起身走到门口,问了一声“谁呀?”,就听华玉胧熟悉的笑声传来。   他立即开门,却被门外的阵仗吓得直瞪眼。   门外一排门童提着大包小包,排成“一”字,在华玉胧指挥下整齐划一地进了房间,将华玉胧采买的衣服、首饰、化妆品都仔细放好。   门童们忙乎了好一阵子才放完所有物什,从华玉胧手上领了赏,道谢后离开。   蔡栩言受这座小山震撼,久久不能回神,倒是郭阡先笑出声来:“完了,你这家底可要被玉胧败光了。”   “这才到哪儿跟哪儿啊?”华玉胧笑了,“况且这也不是给我自己买的。”   随后又埋怨起郭阡了:“你这人以前在法国,不是惯会讨女孩子欢喜的?这次怎的不晓得给朱小姐先准备些漂亮衣服,要是她明日遭人笑话,跌的可不也是你郭三少的脸面?”   郭阡这才想起朱鱼:“她人呢?”   “我领她去理发室烫头了,马上就领她回来。”华玉胧见他少有的急切样子,掩嘴而笑,“雁晖啊,你说明日我的捧花,要不要留给朱小姐?以前你虽去招惹那些女孩子们,但从没上过心,谁都比不上你心里那架飞机,她们一说要坐你的飞机,你就同人家闹分手。可这次我看你倒真是上心了。”   “玉胧,别说了。”华玉胧不晓得他们方才聊的事体,可蔡栩言不想再让郭阡难堪,“郭阡对朱小姐,并没有那种意思。”   话音正落,三人忽听一声喷嚏,循声望向门口,却都齐齐愣住。   门童走时没关上门,三人都不晓得朱鱼是何时进门来的。   她穿一身桃红薄绸旗袍,领口处镶绣着几只摇摇欲坠的银蝶,身披一件月白丝绒披肩,脸上涂抹着鲜妍过分得胭脂水粉,全然不似郭阡认识的那个朱鱼,有些故作夸张与张狂的妖冶。   朱鱼却将脸垂得很低,三人都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觉她畏畏缩缩的,像是努力要将自己缩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蔡栩言先意识到朱鱼可能听到了他的话,顿觉不妙之时,华玉胧已先一步走向了朱鱼,拉起她问:“回来了怎的不进来,让我看看你的新头发……呀,他们怎的回事!怎的把你的头发烫焦了!”   华玉胧本嘱咐过理发店的师傅给朱鱼烫个波浪小卷,却不料朱鱼的长发末梢现下都被烫得枯黄,也没定型出小卷的样子,一下大呼小叫起来:“怎的会烫成这样?不行,我要找他们理论去。”   “华小姐,不必了。”朱鱼急忙拦住她,“我明日把头发绾起来便看不见了,不要紧的。”   “你不用息事宁人,定是他们换了不熟练的学徒来给你烫头。我一刻不盯着,就出这种事!”玉胧气呼呼道,“我先过去同他们理论!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定让他们亲自上门同你致歉。”   说完话,她就风风火火地跑了,令蔡栩言也不得不去追他:“雁晖,朱小姐,我同她一齐去看看。”   他临走时,这次倒体贴地为二人带上了门。   空旷的房间顿时陷入静谧。   朱鱼仍垂着头,刻意回避开郭阡的目光。   “头发怎的了?让我看看。”   郭阡往她走近,她却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但她穿高跟鞋还不习惯,磕磕绊绊间,险些摔在地上,幸而被他搀住:“你躲我作什么?我就看一眼。”   即便站不住脚跟,朱鱼还是猛然挣开了他的手:“三少爷不用扶我了,我自己站得稳。头发不打紧的,明日我绾发就可以了。还有……还有华小姐给我挑的东西太多了,您替我选一件明日要穿的衣服,其余的请替我退给华小姐,让她退回中央商场。这件衣服的钱,烦请也帮我问一问价格,先替我垫给华小姐,等我回了广州,一定悉数还予您。”   郭阡突然被她那声生疏的“三少爷”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怔愣着,就见她遽然抬头道:“如果可以的话,烦请您现时也去一趟饭店的理发馆,告诉华小姐和蔡公子,不必和他们计较了。”   他又看见了她眼中熟悉的倔强神情,像尖刀剜伤了他的心:“你叫我作什么?”   她定定看着他,道:“你说喊你郭三少是咒你,那我喊你三少爷,总可以的罢?三少爷,求您替我去理发馆同华小姐说一声,叫她别再同他们起争执了。”   郭阡不懂她怎的和他忽地闹起了生分,心头起了无名大火:“你想让我走,不必寻其他托辞,直说便是。”   他卷起挂在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目不斜视地径直向门口走去,开门后重重摔上了门。   门内的朱鱼,却在听到门响的那一刻,靠着墙根慢慢滑落在地,静默地落下泪来。 第39章 金陵夜(3)【1936,南京】 【民……   郭阡走后, 房门口的电铃仅仅响过一次,却不是华玉胧和蔡栩言,也更不是郭阡。   是酒店来送晚餐的。   送餐的侍应将珍馐佳肴摆了满桌, 但朱鱼却没有动筷的胃口,只是蹲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呆呆看着房间里金碧辉煌的一切。   她蹲坐到夜深时,听到房间里的西洋钟响了十一声。   心好像也被扎了十一下, 一下比一下更疼。   当她真的以为郭阡是要将她抛弃在这富丽堂皇的坟墓里时, 却又听到门口传来门锁旋动的声音。   她恍惚了许久, 侧转过头,朝门廊望去。   郭阡背光站在墙角里, 高大浅灰身影斜落在她身上,看不真切他面上的神情, 只能看清他的眼里有细微的光在涌动:“怎的还坐在地上, 也不怕着凉, 嗯?”   他不等她回答,就走去拉她站起来, 扶她在梳妆台前坐定,让她须臾间看清了梳妆镜里的自己——唇染猩红, 面白如纸,是妖娆而鬼魅的妆容。   他一言不发,找了草纸沾了香油, 一点点把她面上夸张的妆容卸掉。   角角落落他都仔细地卸了一遍。直到在梳妆镜里又看见那张温婉清淡的脸时, 他才停下了动作,又用毛巾沾了水,替她擦了一遍脸。   中途,朱鱼想扭头看他, 却被他反摁住了肩。   他将房间里的水晶吊顶打开,房内顿时亮如白昼。   而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剪子,对着镜子垂下头,竟开始去修剪她焦枯的长发。   朱鱼怔然地望着镜中的他,听他兀自低语:“小时候我姆妈为了省钱,自己用火钳烫头发,也常常烫坏,是我给她修剪打理的。”   “那时,我父亲还未来杭州找她。她日日都要去舞厅唱歌换钱来养我。日日年年,我就在梳妆间等她上台下台。上台时,她总浓妆艳抹,把口红涂得像刚吃过人,把脸涂得像纸那样白。我其实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可我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等她下台时,替她这样慢慢一点点卸妆。”   言毕,他已尽数修剪去她被烫坏的头发,转而用灵巧的手指,分成几股发,勾指有序缠绕,结成一股过肩的短麻花辫来。末了,他在辫梢上结了一根彩绸,打成了蝴蝶结样式,在清婉之余,增添了些俏皮与可爱。   郭阡看了许久,才转身将一套水蓝镶花旗袍放在她身前比划:“华小姐替你买的衣服和首饰,我会替你退回去,因为那些本就不适合你。”   “这一套,是我准备的。明日,你穿这个就可以。不必再画浓妆,也不必再穿高跟鞋了。你怎样舒快,就怎样来。”   “今日早些休息。我住隔壁,明日我会来叫你的。”他在镜中望着她迷惘的眼睛道,“还有,不要同我算账。我们二人的账,早就算不清了。”   言尽于此,他觉得也再无什么可说的了,放正了剪子,扔了草纸团,正想离去时,却被她叫住:“郭雁晖。”   只这一声,却让他的怒气烟消云散。   他瞬间又快乐起来,却佯装淡然地问她:“何事?”   “对不起。也多谢你。”   郭阡转眸回望。   她披着那身他为她择选的水蓝旗袍,从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华,均匀地落在她脸上,为她略施粉黛,更显她清丽之姿跃然于一室繁华。   像极了只在夜时盛放的一朵昙花,刹那芳华,这一生,却只为他一人而现。   ***   初来南京城的小插曲,就这样被揭过。   或许,在郭阡的眼里是揭过了,但在朱鱼的心里,并没有。   她晓得说什么话能让他生气,亦晓得说什么话又能让他解气。她其实从未存了要触他霉头的心思,可昨日听见了蔡栩言的那句话,不知怎的,她突然心里就生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再开口时,就变成了冷漠疏离的话语,字字如刀,全都能捅到他心窝子里去。   可他又如何能得知她这些隐秘的情意呢?她又如何能因为她的落花有意,她的一厢情愿,而怨憎他的流水无情?   赶他走时,她已经开始懊悔,懊悔这样对他说伤人的话。   这种懊悔的情绪,一直在增长,在翌日他们来到圣保罗堂时,达到顶峰。   郭阡带她来教堂来得最早,婚礼下午才开始,可他们早上就到了教堂,正好碰上教堂的童声唱诗班。教堂的红色木质长椅上,坐着屈指可数的信徒,正在做晨祷。   暖黄的吊顶静静垂落,十字架高悬在白墙上,空灵高洁的歌声洗涤尽他们世俗之欲,让她更为昨日说的话感到忏悔。   她也学着前排的信徒,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双眼却还是留了一条缝,偷偷去瞄郭阡。   他依旧坐没坐相的,不像是祈福的信徒,而更像是来向教堂里的基督像挑衅的。   他微偏着头,见朱鱼正在祷告,漫不经心地问她:“我怎的从来不晓得你是基督徒?你信上帝么?”   “我……”朱鱼被他问得梗住,心虚作答,“以前是不怎么信的。”   她顿了顿,道:“以前有个牧师,总喜欢来阿翠姐船上来找她,还经常是做完祷告就跑来找她睏觉,都顾不上脱下他的牧师袍。他说他将终身侍奉上帝,上帝会对他有应必求,可若真的是这样,那为何他还要来找阿翠姐呢?”   再圣洁无上的信仰,终归是要为鲜活真实的欲念让道的。   人是不可能成为神的。但神也不会懂世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嗔。   “我也不信。”郭阡从来不惮说这种大不敬的话语,即便那枚硕大的十字架就高悬在他的头顶,好似一种无声的警告与震慑,“命从来都攥在我们自己手里,不管是寺庙里的神佛,还是教堂里的上帝,都救不了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所以啊,”郭阡用手指顶住的下颌,指间用力,顶着她的头上仰,与他的眼睛相平视,“别跟着他们一起祈祷了。在上帝脚下祈愿的信徒太多,你的声音只会被淹没在他们的声音里。从始至终,能庇佑你的人,就只有你自己。”   “那你带我这么早来这里,不是让我来做晨祷,又是为了什么?”朱鱼不解。   “为栩言过来听听唱诗班的排演。”他无奈地笑笑,“我虽不信,但他与玉胧两家都是基督教家庭,对唱诗班也颇为重视。”   “你以前在法国时,可对他们也说过刚才的话?”   郭阡将目光移向唱诗班,头自然而然地偏向了她这一边:“他们从小就是信上帝长大的,我又何必对他们说这种话自讨没趣呢?他们信上帝,我们信我们自己,我们都有各自的信仰,不是也很好么?”   “只是……”他的目光闪烁了下,“只笃信自己的人,在黑暗里看不见神明的光辉,只能看见自己发出的那么一小点光。在黑暗中前行时,定然比旁人更为艰难,也需得比旁人更为坚定。”   朱鱼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却闭上了眼,侧耳倾听着唱诗班的歌声。他的眉毛跟着歌声,有节奏地上扬又下落。   她转过脸,正对着她,才恍然地发现,他们竟坐得这样近,一转脸,就与他虚贴住了鼻眼,好像一讲话就能吻上他的唇。   他似未有察觉,自然地转正了头,笑着同她讲:“你也继续帮我听一听。有个小伢儿,总唱错音,等会儿,我们一起把他揪出来。”   朱鱼听他的话,闭上了眼。   但马上就明白,她是揪不出来那个小伢儿的。   她只听见他的心跳声,既落在她耳中,亦落在她心上,和她的心跳一齐共振,交织出一曲旁人无法听闻的乐歌。   是比唱诗班的歌声美丽的,却也更不为人知的乐歌,只有她一人能听到,能知晓。   ***   郭阡不辱使命,以他惊人的耳力抓出了那个心不在焉的小伢儿,让蔡栩言和华玉胧的婚礼毫无纰漏地在下午准时开始。   朱鱼身着郭阡为她拣选的旗袍,系着麻花辫,辫尾坠着彩绸,仿佛一位青春活力的女学生。在唱诗班和谐完美的伴唱下,她与教堂里的宾客们共同转身起立,相迎身着洁白长纱的华玉胧。   她笑得眉眼弯弯,在父亲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站在教堂中央西装笔挺的蔡栩言,由父亲将她交到蔡栩言手里。   才子佳人,金童玉女,教谁都要钦羡祝福。   教堂里的宾客们,无不眼含笑意,看向他们和牧师,为他们祝福。   两人与牧师的誓词都是英语的,朱鱼没听懂,但还是被两人望向彼此的真切情意所打动,不忍润湿了眼眶,为宣誓后相吻的两人忘情地鼓掌。   郭阡站在她身旁,一边鼓掌,一边看着她走神。直到教堂里所有的掌声都停下了,只有他的掌声还稀稀拉拉地在突兀响着,引得众人侧目望来。   朱鱼见状,急忙去拉郭阡的袖子:“你作什么呢,快别鼓了,都望着你呢。”   郭阡这才回神,收住了手。   华玉胧嫌晚上的筵席太闹,干脆将扔捧花的环节移到在教堂礼成后。她朝众人扬起了手,摇了摇手里的捧花,朝他们笑着喊:“谁想接我的好运,当下一个新娘子?”   郭阡和朱鱼身旁的人都一拥而上,吵吵闹闹地去抢捧花了。   唯独剩着他们两个,落在众人背后,静静地望着嬉笑打闹的宾客们。   “姑娘儿们来参加婚礼,总是也会在幻想着自己嫁给自己心上人的那一日是何种景象。”郭阡插着口袋,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日,可曾想过那一天?”   朱鱼望着沉浸在欢乐里的华玉胧,听他这样讲,心蓦地一沉。   她淡淡道:“有想过一瞬,可我不敢再肖想下去了。我……是等不到这一天的,我离他离得太远了。”   郭阡忽觉一股寒气袭来,侵入他骨髓,让他遍体生凉。   他僵立默然,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好像从未对我讲过,你的心上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他是在杭州,还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   朱鱼转眼,与他追寻着她的目光对上:“我想忘了他,所以从不想对任何人说起他。”   心里四下茫然,郭阡也想不通他为何这样难过失神。   他再醒过神时,竟已从裤袋里拿出手来,朝争抢捧花的人海跑去:“那么,我去把玉胧的好运抢来给你。你定会等到这一天的,朱鱼。”   话音刚落,朱鱼在惊疑不定间抬头时,他已像一只凶猛的觅食野兽,冲向人群,挤散了众人,起跳迎向了华玉胧抛来的捧花。   他弹跳能力惊人,扬起的双臂如展开的双翅,好像在空中振翅而飞,轻而易举就捞到了捧花,定定落地。   闭眼扔花的华玉胧转过身来,才发现抢到捧花的是郭阡。   看郭阡在一片沮丧的嗟叹声中,拿着捧花走向了朱鱼,华玉胧向身旁的蔡栩言轻声嘟囔道:“昨日我说给朱鱼留着,他不要,非要今日抢了再送她。他们两人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呢,昨日还闹别扭,今日又和好了?”   蔡栩言拢住她的肩,悠悠叹息:“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 第40章 金陵夜(4)【1936,南京】 【民……   夜里的喜宴开始得很早, 但郭阡带她去得很晚,只因下午还带她去秦淮河游了一趟船。   在摇橹声里,他问她:“是珠江好看, 还是秦淮河好看?”   朱鱼想了想,回答他:“西湖好看。”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数秒。   郭阡又问她:“你最喜欢杭州什么地方?”   “断桥。”朱鱼不假思索地答, “我姆妈和阿爹,像白娘娘和许仙一样, 是在断桥的雪天里, 遇到的。”   难怪她对雪天这样情有独钟了。   郭阡走神间, 又听她问:“那你呢,你最喜欢杭州什么地方?”   木桨扬起一些微小的水珠, 坠进他的眼里,蜿蜒从他面上滑落, 像是泪一样的:“我最喜欢的是……于谦祠和岳王庙。”   这个回答一直钻进朱鱼脑子里, 直至他们一起走进中央饭店的宴会厅时, 她还在想着于谦祠和岳王庙。   一不留神,她就撞到了蔡栩言和华玉胧请来的洋人摄影师身上。   郭阡立即替她用英语道歉, 洋人摄影师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笑着请他们走到前边去, 去跟换了中式喜服的新娘新郎合影留念。   只是刚巧门外有贵客的车到,小夫妻俩看了眼车牌号,急忙互相搀扶着, 小跑去门外亲迎, 把朱鱼和郭阡晾在了一旁。   郭阡和朱鱼都不怎的觉得尴尬,倒是准备好的摄影师尴尬得耸了耸肩。   他转头望了望门外,又转回了头,指了指照相机, 向郭阡喊了些叽里呱啦的英文。   朱鱼没听懂,歪过头,以疑惑的眼神望着郭阡,等着他来解语。   可他只是向摄影师点了点头,就向朱鱼颔首一笑:“他叫我们先拍。”   说话间,长臂一绕,轻贴在她腰际,已将她揽向了他身侧。   他昨日也去理发馆了理了发,今日早上还特意定过了型,不似平日里那样杂乱,整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的。深色呢子西装,衬着雪白衬衫,服帖地衬在他身上,更衬得他身材挺拔,仪表堂堂。   而朱鱼的身材虽娇小,但也因那袭合身的水蓝旗袍凸显出了些玲珑曼妙的曲线,风韵与端庄俱存。   有他相伴在侧,惹得进门的宾客们无不顿足围观,在心里默叹,是一对相配相衬的璧人。   朱鱼被他紧贴着,却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怎的了?不想同我一齐拍照?”   他察觉到她的异样,扭头问她。   “我……”她语塞,随便编了个理由,想糊弄过去,“我听人说,这照相机,是摄魂机。被拍一下,魂魄就要被关进那黑匣子里去。”   郭阡被她逗笑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唬人话?那好啊,反正你的魂要是被关进去,我就陪你一起关。我们谁都别想回去了。”   他对着照相机,微微屈膝,将她的头拨到他肩侧:“杭州来的小姑娘儿,为我笑一笑。”   闪光灯如流星一闪,闪得她瞳孔骤缩。   可却还是定住了面上的笑容,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笑。   摄影师连拍了数张,无意回头时,才发现迎宾回来的蔡栩言和华玉胧正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失神地看着郭阡和朱鱼。   新进大门的一位来宾,并不认识蔡栩言和华玉胧,还以为在面前拍照的是今日的新郎新娘。   他莽撞地往前走,正想向他们道贺时,郭阡即刻从他的眼神里读清了他的来意,在尴尬来临前果决地朝蔡栩言招手,唤他过来:“栩言,你的客人,你自己招呼啊,可莫要让我受累。”   蔡栩言忙拉着华玉胧过去,去和来宾问好。   而华玉胧虽移了步子,但视线仍停留在郭阡和朱鱼的背影上。   他虽亲密地挽着她带她入场,但仍克制地与她保持了一些难以察觉的距离。   华玉胧看着看着,不知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为何凭空生出了一点悲凉的错觉来。   ***   郭阡偕朱鱼进了宴会厅进得晚,蔡栩言特意为他安排了熟人桌。   桌上皆是和他们在法国有交情的旧友,大都都是从法国留学归国的世家子弟。   见郭阡来了,他们都停下箸,唤他与朱鱼落座,急着想要灌他酒。   郭阡笑笑,先是自罚了三杯红酒。可那些人哪有轻饶他的道理,又拿酒杯去灌朱鱼,被他挡下了,又替朱鱼罚了自己三杯酒。   诸位少爷公子们的女伴、太太们围坐在一起,无不穿金戴银,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她们正在议论刚刚在某位太太身上看见的海派旗袍,猜测是不是在金门服装公司买的;又谈论起中山路一家裁缝店里新来了位手艺很好的宁波师傅,说得空可以去试一试。   朱鱼坐在她们与郭阡中间,拘谨地正襟危坐着。她没有试图想加入她们的谈话,从第一眼看见她们时,她就晓得她不必做这种无用功。   所以她只是任郭阡给她夹菜。   有人向郭阡问起朱鱼:“雁晖,这是你从哪儿骗来的女学生?也不同我们介绍介绍?”   郭阡微笑,寥寥数语就打发过去:“这一个是我从来的路上刚骗来的,还未来得及问过她名姓。你们不必来问我,我也一无所知呢。”   众人捧腹大笑,知晓他不愿透露,也不再为难朱鱼。不过将炮火对准了郭阡,轮番过来敬酒。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都有些晕眩了,宴会厅里的舞池也开始奏乐。郭阡桌上的不少公子哥们都兴致昂扬地携了女伴,蹁跹而入舞池,准备小试牛刀。   郭阡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翩翩起舞。而朱鱼亦看得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太太小姐们的细长高跟鞋跟,想着为何都是女人们,这些人能如鱼得水地穿着高跟鞋面不改色地跳舞,她却连站都站不住。   不过一曲短暂的舞曲间,郭阡就被邀舞了七八次。有的是不熟稔的小姐们大着胆子来向他邀舞,有的是与他有交情的少爷们来问他,方不方便当他们姊妹的舞伴。   郭阡却都委婉地一一拒绝了,看着朱鱼对他们道:“我今日不大方便。”   朱鱼在他身旁,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她睃巡了一番宴会厅,望见许多小姐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郭阡身上流连,交头接耳地在讨论他。   又有几位小姐由家里的兄弟领着,跑来向他敬酒,向他顺便介绍带来的姊妹们。   郭阡初时还礼貌应对,最后索性挡着他们的面,亲昵地搂着朱鱼的肩,向她笑道:“我今日酒吃多了,名字什么的,明日定然都记不清了,你且替我记着她们的名字。日后我们若见到她们了,记得叫我打声招呼,省得让我出洋相。”   话已至此,碰了鼻头的少爷们阴沉下面孔,各自带着各自的姊妹们回去,不再与他说道了。   郭阡身旁坐着的一位公子哥笑了,看了一眼朱鱼,低声对他讲:“这么多好心来替你说媒的,都教你赶跑了,你也太不识好歹了。”   郭阡不语,一笑置之。   虽是对郭阡讲的,但隐约还是落在朱鱼耳里,令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正当郭阡正以为不会有人再来时,蔡栩言却带着一位个子高挑的金发姑娘来到他面前:“雁晖,这位凯蒂小姐,想邀你跳支舞。”   凯蒂小姐用她多情的绿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郭阡,说了几句英语。   即使她说的是英语,朱鱼也能从她的眼里读懂她的意思。   郭阡拿起红酒杯,斟满了酒杯,向凯蒂小姐举了举杯,用中文道:“抱歉,我今日不便,向您自罚一杯罢。”   言毕,一饮而尽,向下倒了倒空杯。   蔡栩言却急了,俯身向郭阡耳语:“这位是罗兰德先生的千金。等跳完舞之后,她会领你去向罗兰德先生敬酒的。”   闻言,郭阡敛住了嬉笑的神情,看向满怀期待的凯蒂,出神了一刻。   可最终,他还是收回了目光,当着凯蒂的面,握住了朱鱼的手:“对不起,我已有舞伴了。”   蔡栩言尴尬,不敢与凯蒂翻译这话,着急得又劝他一遍,不过这次再也压不住声音了:“雁晖,就陪她跳一支罢。你若开罪了她,是什么结果你最清楚不过。”   郭阡启唇欲言,可朱鱼却倏忽抽出了手,对蔡栩言道:“蔡公子,别听他说醉话,我不会跳舞的。”   她拉着郭阡的手,叠在凯蒂小姐手上:“你就陪她跳一曲罢,让我也开开眼。”   凯蒂听不懂中文,笑逐颜开地牵着郭阡往舞池里走。   被凯蒂拉着的郭阡,回转过头,凝视着朱鱼。她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装作在看别人跳舞。   一曲新乐曲奏起,乐声如水,涓涓淌过。   郭阡与凯蒂一手交叠,一手揽紧她的腰,娴熟地跳起华尔兹。两人配合默契,在舞池里脱颖而出,博得厅内满堂喝彩。   朱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忘了自己视线是何时模糊的,也忘了是何时将郭阡剩下的小半瓶红酒分次斟满了酒杯,喝得精光的。   她觉得有些醉了,直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宴会厅,想走去房间里睡一会儿。   走去房间的路上,她低落下头,视线始终落在脚上的白袜黑鞋上。   她苦笑,忽而悲从心起,不懂为何她就穿不好那双恼人的高跟鞋。   支撑着坐上了电梯抵达楼层后,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后,她翻出了那双昨日怎么穿都穿不好的高跟鞋,三下五除二将脚上的布鞋踢掉,把脚硬生生挤进了高跟鞋里。   她先是在房间里转着圈走。   酒劲上涌后,她觉得浑身都在烧,从房间里跌跌撞撞跑下了楼梯,又冲出了饭店的大门,在凄冷萧索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越走越远。 第41章 金陵夜(5)【1936,南京】 【民……   本是只想散散酒气, 可她无法自控地在长街上愈走愈快,几乎是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狼狈地逃离那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亦是逃离他。   她虽醉着, 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在这个夜晚,她才真正看清楚了, 她离他离得究竟有多远。他是在蓝天上展翅高飞的雄鹰,地上的人都不得不抬头仰视, 才能仰望他矫健英姿。可她只是在珠江里一条掀不起波澜的小鱼, 无人看见她, 更无人会在意她。   即便他看不起自己,可在旁人眼里, 他就是精通英法两语、英俊倜傥、家世显赫的郭三少。与他可相配的,不是华玉胧那样的大家闺秀, 便是凯蒂那样的西洋美人。   但绝不会是她, 不会是她这样一个连高跟鞋都穿不好, 要遭人耻笑的艇女。   她的脚趾被尖头的高跟鞋头挤压得很疼,她似乎都能感觉到她的脚趾被磨出了血泡。   可她不敢停。只要一停下, 她晓得她又会不由自主地往回再去寻他,像飞蛾扑火那样地再去寻他。   她不能再肖想他了。   人有八苦。对那时的她而言, 求不得最苦。   她最后跌倒在梧桐树下的金黄落叶堆里。那些被冬风吹落的叶子,因失水而变得薄脆,被瘫坐在地上的她压出了干响, 顷刻断裂。   路灯高悬在她的头顶, 给予她一些的光暖,但在漫漫长夜里,却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朱鱼抬头看着那盏路灯,悲哀地想, 这一盏路灯,不是她的。南京城不会有她的灯,广州城没有,连杭州城的灯,也早就熄灭了。   这么想着,她泪眼阑珊,先是咬着拇指想要克制,可最终却还是嚎啕大哭。   她不顾一切地哭,哭得上气不接气。哪怕以前遇见多糟糕的事,她都没像这日这般放肆哭过。   她哭了好久,久到已经再流不出泪,开始干咳起来时,却听到喑哑的男声。   他低低唤她的名,咬字清晰,字正腔圆:“朱鱼。”   她一滞,止住哭声,转头相望。   成排的梧桐树下,郭阡卷起了衬衣袖口,西装搭在了手上,脸上密密的汗珠被灯光照得亮闪闪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你跑到这里来作什么!”在她面前,他从未有哪次把喉咙喊得这么响,“你晓得不晓得——”   她向他望来,低垂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泪珠,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瑟缩了下。   心口一窒,他什么重话再也讲不出来了。   他蹲下身来,展开手里的西装,罩在她冰凉的身子上:“莫要再乱跑了。南京城这么大,你再乱跑,我们就要跑散了。”   她听着这话,猛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又掉下一滴泪来。   郭阡看见了她那滴委屈的泪,叹了口气,用拇指揩掉她的泪:“算了,当我没讲过。不管你跑到哪儿去,我总有法子的,我总会找到你的。”   “你找我作什么?”她抽泣着问他。   “找你作什么?你说我找你作什么?我把你带来南京,总该好好地带回去。否则,我怎的交代?”   “我无父无母,你无须向谁交代。”   “无须交代?”他恨铁不成钢,惩罚性地弹她脑门,“我总要和我自己交代的。”   朱鱼怔住,他却垂眸,皱起眉头,替她脱了两只高跟鞋,往路旁一扔:“脚都肿了。你每次就是不爱听我话,只想同我对着干。这次又吃苦头了罢?”   “是我没用……连高跟鞋也穿不好……”她又被他说得又忍不住要哭,“我比不得她们,我穿不好高跟鞋,我也不会跳舞,更不会说英语说法语……”   “哪个敢说你没用?”郭阡好笑,“又会划船,又会做杭州菜,厉害起来还会下水捞尸,刚刚宴会厅里,你看有哪个小姐还能比你神气?”   他这么一打趣,她又羞又恼,握起拳轻轻去打他,引得他发笑起来:“你看你看,哭完了鼻子就拿拳头打我,谁能比你厉害?哎哎哎,别打我脸,脸不能打。”   被她挠痒似的打着,他闪躲了几下,就轻而易举地抓了她一双手,分开架在他肩上。他矮下身,用掌托了托她的腰身,转眼就把她驮到了他的背上,侧脸向她道:“太冷了,我们回去罢。”   冷冽的寒风里,他一说话,就从他唇间弥漫出一团白气,萦绕在她的鼻翼。   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宛若深潭的漆黑眸子,感觉连人带心都要跌进去,木木地点头。   他复又笑笑,背着她,直起身来,跨越过满地金黄树叶,稳健地带她往前走去。   而她不再言语,只将脸颊轻贴在他宽厚平坦的脊背上,慢慢数着他模糊的心跳声,和自己的作比较。   终究还是她的心,跳得更快一点点。   他跨越过一道又一道的树影,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是不是不喜欢南京城?”或许是觉得太过寂静,静得有点让人心慌,他还是开口问她,“南京和杭州离得近。你若不喜欢南京城,我还可以再带你去趟杭州……”   “不必了……谁都晓得杭州的断桥残雪好看。可再回去,也无人再陪我一起等杭州下雪,也无人再陪我一起看雪。”   喝了酒的人总藏不住真心话。   郭阡听着她苍凉的一句话,想起了从小媛姐嘴里打听到的往事。   小媛姐说,朱鱼生在杭州城里,从小就水性好。从她记事起,就被她阿爸带去横渡钱塘江。   可她12岁时,阿爸被钱塘江的暗潮卷没了,只剩下她和她姆妈。   而她姆妈,本是杭州城医药世家的小姐,执意和她阿爸私奔,和家里也断了联系。两年前,朱鱼14岁时,她遇人不淑,又被男人骗了,带着朱鱼来广州白鹅潭找他,却被骗上花艇做了艇妓,幸而后来又遇上了一个香港来的富商,愿意替她赎身,带她去香港当个偏房太太。   富商却不愿带上朱鱼这个拖油瓶,情愿多给朱鱼一些钱,让她自己回杭州找她外公。   送走了她姆妈,朱鱼却没有回杭州,只是花完了所有的钱,买下了这艘陪了她和她姆妈一年有余的花艇,永远地留在了白鹅潭。   她总说,她在杭州早就没有家了。等她赚了大钱,等有钱把原先一家人住的屋子赎回来时,她再回杭州。   思及这些,一时脑热,他好想同她说一句,他会带她回杭州,陪她一齐看杭州的初雪。   可启唇之时,却全然变成另一番面目全非的话。   “那……那南京城里,你可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我都可以陪你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玩得尽兴。”他止住了神游,又托了托她下滑的身子,放柔了语调问她。   她将脸调转了一个方向,换了一边被风吹得凉凉的脸颊,重新贴在他温厚脊背上:“不用了,我这两日,已经很尽兴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真的?”他有些不信,“我这两日太忙,都没辰光陪你。”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一片失水的金色梧桐叶翩然飘落,夹进了他后颈与衬衣领口之间。   见他一心一意地在走路,并未察觉,她抬起手指,轻柔捻起那枚梧桐叶,将它送入身旁的枯叶堆后。   尔后她以双臂更用力地缠紧了他的脖子,不想像这片落叶一样,还是不得不与它长久寄居的梧桐树分离。   而郭阡只顾看着脚下,听她呼吸声渐沉,也不再听她讲话,以为她是不胜酒力,真的在他背上睡去了。   从广州城的晚秋到南京城的初冬,她还是没怎的长肉,背在身上时,根本不用费什么力道,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背着她,他背上很轻,可心里却很重,像把整个世界都背在他身上。   所以他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下来,突然异常渴望这条梧桐道不会有尽头,能让他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雁晖……”   他听她轻唤了他一声。   这还是第一次她不叫他郭阡,也不叫他郭雁晖,只是念了这两个字。   “怎的了?”他顿下了步伐,问她。   身后有叮铃叮铃的自行车响铃,卷带着风声呼啸而过。   郭阡机警地偏开身,闪避开这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   等到它远去后,他调整了下姿势,背着她继续往前走:“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他却再未听见朱鱼的声音,只听见了加重的鼻息声。   他心想,这次应是真的睡着了罢。   可他却不晓得,她那时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伏在他肩背上,看着他若明若暗的侧脸,随着他的步伐一跳一跳的,却鼓不起勇气把被铃声盖过的话语再向他重复一次。   【我的心上人,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他在天上飞,我在水中游,我离他离得太远。他好似那天上月,我够不着,便也不敢再肖想,更不敢对任何人承认,我是钟意他的。他们会笑我不配,会笑我痴心妄想的。   所以,在那个乙亥年的腊月十八,在南京城的那个迷醉夜里,我只敢在心里暗暗说,却不敢再对你重复一次:雁晖,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惠蒂尔的酒店房间里,睁开眼的郭雁晖,不知身旁的朱萸是何时睡醒的。   他刚醒来时,就见她在床上背转过身,好像是在看书,翻动得书页沙沙作响。   暗黄灯光下,她浑然不觉松垮的浴袍滑落下一侧,露出她背部好看的蝴蝶骨,让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抚摸过。   她惊愕地转眸,手中的书也掉落在了地上。   他朝她笑笑,不由朝那本书望去,才发现那本书是一本墨黑皮面的厚重笔记本,而不是什么书。   他想去捡,却被她制止:“不用管它。”   “什么时候醒的?”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凌晨四点多,“还好早。”   “嗯,好早。”她应声,俯下身从床下捞起掉落的书,放在竖立在床头柜上的捧花旁边,“再睡会儿。”   “对,再睡会儿。”他狡猾地倏忽坐起,无声无息地就将她反扑到床上,用鼻子磨蹭她的后颈,“是该再睡会儿。”   刚想凑去吻她,就被她竖起的食指封住了唇:“雁晖……”   “嗯,怎么了?”   她看着他,心里却在想,那时她与他真的好天真,尚不知比这金陵城更大的是整个世界,整个人间。他们已在这偌大的人间里,失散了二十余年。   可他终归如他所说的,还是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她了。   于是她笑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眼里柔光潋滟,惹人心醉:“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他刚想问她,只是“好像”和“有点”么,她就撤了食指,以一个法式长吻回答了他没有问出口的疑问。 第42章 半生缘(1)【2020,安克雷奇】 ……   做过晨间运动后, 两人又相拥而眠,开始睡起了回笼觉。   他们在酒店一觉醒来时,已是惠蒂尔的午后了。   随意垫了点东西吃, 他就带她坐惠蒂尔采冰人的轮船出海,让她近距离观赏了采冰人是如何采冰的。期间, 两人沿途还遇上了不少浮冰上的海豹和海狗,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们的船。   朱萸被它们的憨态可掬逗笑, 指给他看:“看上去比你还呆。”   郭雁晖不恼, 看着她笑:“王八看绿豆, 呆的才会看上呆的。”   “你才王八!你才绿豆!”   她生气地去拧他的胳膊,他不躲, 反而放声大笑,笑弯了腰。   结束了观光, 已至傍晚。天幕成了一副巨大的水彩画, 上面漂浮着一朵朵饱满的粉色云朵, 在他们眼前缓缓飘移着。   朱萸站在甲板上,看得有些入迷了, 对郭雁晖的突然袭击毫无防备。   他蓦然贴近她的脸庞,与她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拢正她的脸,让她向采冰人的手机镜头看:“杭州来的小姑娘儿,为我笑一笑。”   朱萸还没回过神来, 却条件反射地对着镜头嫣然而笑。   快门键轻响了几声, 将恋人们的笑脸永恒定格在成片的彩色晚霞下。   ***   出海归来,费恩太太和爱德华还有斯蒂芬,又留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他们都觉得再在惠蒂尔逗留下去,还要再麻烦费恩太太招待他们。可费恩太太还没有完全康复, 他们不忍心她继续为他们操劳,于是决意打道回府。   费恩太太一再挽留他们无果,只能叫爱德华去送他们。   爱德华将他们送上了车,与他们挥手道别后,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车窗,对郭雁晖手舞足蹈地大叫:“Claude,回去记得签收你的面包机!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   “谢谢,爱德华。”郭雁晖摇下车窗,笑着朝他招手,“回去记得看看你们的圣诞树。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   告别了爱德华,车子正式上路时,朱萸才憋不住问他:“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在他们的圣诞树下?”   “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给费恩太太买了围巾,给爱德华和斯蒂芬买了新的耳机。”郭雁晖说,“他们的耳机都用旧了。”   这个看上去不拘小节的男人,其实有他独特的细致和体贴。   一如既往的,细致和体贴。   思及过往,她有些感慨,蓦地又鼻头发酸。   被他用余光瞥见,他察觉她的情绪波动:“怎么了?你吃他们的醋了?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更好。”   刚好遇上红灯,他刹住车,去握她微凉的手:“这就带你回去拆礼物。”   她也握紧他的手,前所未有的满足地笑了。   却暗想:我已经有最好的礼物了。   是你啊,雁晖。   ***   车子驶回安克雷奇,已是深夜。朱萸多次和郭雁晖提议他们可以换着开,被他轻易驳回了。   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小木屋,她也松了口气,亟亟下车,先去后备箱拿了行李箱。   他却马上下车,接过了她刚提下来的箱子,翻出门钥匙递给她:“你开门就行。”   “我可以提箱子的,你都开了一路了。”   “就这一个小箱子,还能累着我?”他不屑一顾地笑,“你也太小看我的体力了。”   朱萸很快就明白,她确实低估了。   等他们从停车场走到木屋的门口,趁她在黑暗里摸索着锁孔时,刚将箱子搬上台阶的郭雁晖还尚有力气与她温存。   他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颈部,让她好痒:“我开门呢,等一等……”   “等不及了,”他居心不良的手已经滑进了她的领口,灵巧得不可思议,“我也想拆我的礼物了。”   朱萸躲闪不及,握着钥匙的手抖个不停:“别闹了,先进去再说。”   他短暂地停下了放纵,转而用另一只手找出手机,调出了闪光灯,想替她照锁孔。   一开始手机没对准方向,闪光灯骤然闪向了木廊的角落。   电光火石间,两人都听见了一声不属于他们的娇滴滴的叫声:“啊~~~谁啊!大半夜的,开什么灯啊……人家才刚睡着呢……”   郭雁晖和朱萸都呆若木鸡,循声望去。   偏了偏手,他让灯光完全照亮声音传来的角落。   白晃晃的灯光下,他们清晰地看见发出叫声的乔慧琦醉眼迷离,双颊绯红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双臂揽紧了他的脖子,正向他耍酒疯:“你去关灯嘛~~快把灯关掉嘛,我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男人喉结一动,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替她遮住了眼睛,挡住了刺眼的白光。   他一身高雅清贵的打扮,细心定过型的黑发在大风中也没走样。   见灯光袭来,他昂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灯光,让朱萸完完全全地看清了他的脸。   与郭雁晖相似的五官与下颌线条,不过比郭雁晖的长得更含蓄些,再加上他精致体面的着装打扮,更显得他温文儒雅。   他朝朱萸和郭雁晖微微一笑,眸子里溢出了温柔的光芒:“Surprise!平安夜快乐,弟弟。”   打完招呼,他扶着醉酒的乔慧琦站起身来。   视线随着他的身高上移,落定在郭雁晖那只缩进朱萸衣领里的手上。   他眉毛一提,唇角微动了动,良好的教养让他极力忍住了笑。   朱萸和郭雁晖却都窘迫地僵在原地,彻底石化了。   真是好大一个“Surprise”!   郭雁晖的哥哥收回视线,正想说第二句话时,喝醉的乔慧琦蓦地扬起脸,猝不及防地在他颊边“啵唧”亲了一口:“谢谢妈咪,替我关灯了。”   泰然自若的他被这出乎意料的吻弄乱了手脚,吓得放开了环住乔慧琦的手,让失去倚靠的她杀猪般嚎叫起来:“啊——”   趁乱,郭雁晖忙把手从朱萸领口拿出来,而刚摆脱窘境的朱萸则手忙脚乱地去接倒落下来的乔慧琦,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了。   一片混乱后,四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严谨地说,应该是三个人。倒在朱萸怀里的乔慧琦又昏睡了过去,成功逃过了这令人尴尬到恨不得当场离世的大型社死修罗场。   “那个……”郭雁晖的哥哥窘迫得手脚都不自在了,向他们边比划着手边解释,“我只是碰巧遇上这位小姐,你们千万不要误会……她是喝醉了……才……”   看着哥哥脸上的鲜红唇印,郭雁晖从他胸前的口袋里不出意外地抽出了口袋巾,递给他擦唇印:“先进来再说吧。”   ***   开了锁,进了屋子,朱萸先将浑身酒气的乔慧琦安顿在沙发上,才走去餐厅烧水煮茶。   未料,郭雁晖已经煮好了茶咖了,还留了她的份,向她招手,让她坐在他身旁,将她的茶杯递给她:“小心烫。”   其后才向她正式做介绍:“这是我哥,Elliot。”   “郭卫嵘,保卫的卫,峥嵘的嵘。”郭卫嵘紧接着报上自己的中文名,口音里掺杂着ABC特有的语音语调,向朱萸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您。”   “很高兴认识您。”朱萸看着这张并不陌生的脸,有种微妙的感觉,晃了晃神,才伸手与他交握,“我叫朱萸。朱红的朱,茱萸的萸。”   “茱萸,就是那种植物么?”   郭卫嵘见朱萸给了肯定的眼神,笑着松开手:“很好听的名字,朱小姐。”   然后饶有深意地望向郭雁晖:“我记得王维有首诗也提过‘茱萸’这种植物,那首诗的诗名叫什么来着?Claude,你的中文应该比我好,你记得么?”   郭雁晖白了他一眼,不搭腔。   朱萸只能出来打圆场:“谢谢,您可以叫我朱萸就好。”   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乔慧琦,又向郭卫嵘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朋友为什么会喝醉了来找我,刚才麻烦您照顾她了。”   郭卫嵘还在用口袋巾擦拭着残留的唇印,温和地向她说:“没关系的,是我应该做的。我过来刚好就碰上她来这里找你,看她有点醉了,就顺便照顾了一下。”   他顿了顿,看向郭雁晖:“因为Claude说有事回不了家过节,我刚好工作也空下来了,就想飞过来看看他。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今天变成惊吓了。希望我的出现,没给你们带来什么困扰。”   “那恐怕你的希望要落空了,你的出现确实让我很困扰。”郭雁晖别开头,避开他过分热切的目光,“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阿续告诉我你在安克雷奇。安克雷奇这么小的地方,打听你不会很困难。”郭卫嵘没有想隐瞒的意思,再次向郭雁晖道歉,“对不起,我就是想来看你一眼,明天我就走。”   郭雁晖并不做挽留:“祝你明天一路顺风。你今晚住在哪个酒店?我送你回去。”   感受到郭雁晖对郭卫嵘的轻慢态度,朱萸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她咳嗽一声,问郭卫嵘:“那个……您想在这里吃个夜宵再回去么?”   “虽然不想麻烦您,但我确实有些饿了。”郭卫嵘十分感激朱萸给了他这个台阶,“请您替我随便弄点东西就好。”   “她做的都是中餐,你这样的西餐胃应该吃不惯。”郭雁晖淡漠地拉住了想进厨房的朱萸,“我送你回酒店,酒店里什么都有。”   “现在确实更喜欢中餐了。”郭卫嵘有意忽略郭雁晖的冷漠态度,依旧和蔼道,“最近我一直在应酬中国来的客人,已经被练成中国胃了。”   “随你。”郭雁晖将手插在兜里,起身离场,不忘再下一遍逐客令,“我先上楼理行李了,你吃完叫我,我送你走。” 第43章 半生缘(2)【2020,安克雷奇】 ……   郭雁晖说完话就走了, 让留下的朱萸和郭卫嵘都有些许尴尬。   不过沉稳的郭卫嵘能将这种尴尬掩饰得很好,所以尴尬的人只剩下了朱萸。   她与郭卫嵘对视了一眼,讪讪说:“那个……您稍等……我下碗馄饨给您, 马上就好。”   说完就逃去了厨房,开始拿锅接水。   等锅里的水烧开的时候, 她回想起那张老照片里的郭蔚榕,又想起今天刚好和乔慧琦遇上的郭卫嵘, 觉得有些奇妙。   有些人的羁绊总是这样深, 无论走散多少次, 终还是会相逢的。   她应该为他们的相逢感到高兴。   水还没开时,她就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落定在她身后:“辛苦你了, 朱小姐。”   她偏头,看见郭卫嵘带着浅笑站在她身后, 有意和她维持了安全距离。   她客气地回答他:“不辛苦, 一碗馄饨, 不麻烦的。”   局促地舔了舔嘴唇,又补充:“其实都是他包的馄饨, 你可以尝尝看。”   郭卫嵘轻笑,摇头说:“我不是单单说馄饨。我是想谢谢你照顾Claude。”   “……那就更不用谢我了, ”朱萸不好意思地说,“是他照顾我更多。”   “那也是应该的。”郭卫嵘略顿了下,“虽然在生活上的琐事, 可能是他照顾你照顾得多, 但我想,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陪伴他,没让他一个人这么孤独地呆在这里。”   “嗯?”朱萸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和你讲过多少有关他自己的事, 可我猜,不管你们的关系现在在哪一步,以他的自尊心,应该不会向你承认这一点,承认他需要爱与关怀。”郭卫嵘苦涩地笑,“而我也必须要承认,这十年来,我找不到一个好办法来填补他心里缺失的那片空白。”   “十年前,我爸快不行的时候,才叫人把Claude从杭州接回来,我才知道他的存在。那时候他未成年,可我也才19岁刚上大二,还刚经历了爸妈离婚和爸爸病重,我爸还要让我马上接管家里的公司。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那个时候真的没有精力再去管Claude,只能把他交给孟叔照顾。除了给孟叔足够的钱去照顾他以外,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再做些什么。有时候我想找他好好聊一聊,可我根本比不上孟续。Claude总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也从来不会告诉我他的事,比如在学校里受了欺负,他也从来不说。”   “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哥哥。这么多年来,我只为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满足他所有想做的事。Claude他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活得很……”郭卫嵘搜肠刮肚,才想到这两个词语,“很超脱又执着。你不要看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心里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而且不管是多么天方夜谭的目标,他想做的话,一定就会去做的。”   “所以我只是一直旁观着他,去把这些天方夜谭变为现实。他想学飞机,我就让孟叔替他买飞机、找教练。他考上了华盛顿大学的经济学专业,才读了两年书,就连续gap year了两年,一声不吭跑去加拿大的航校学飞,考出执照以后又满世界地飞,我也从来没拦过他。”   “我有时候,觉得我很失败,我在他眼里,还比不上他的一架飞机。”郭卫嵘苦笑,“可只要能让他开心,我无所谓,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而我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但除了满足他以外,我为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给他留后路。”郭卫嵘替愣住的朱萸拧小了电力,掀开锅盖,将馄饨赶进了沸水里,“虽然以我们家的情况,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我还是逼他回华盛顿把书读完了。他那时和我吵了很久,但在这件事上,我并没有松口。他可以去做他的飞行员,但他也必须有张名牌大学的文凭。如果有一天,无论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如果他不能再继续他的飞行,这张文凭会成为他的后路。”   “我觉得我没做错,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做错。我唯一做错的是,就是在两年前,不该逼他回华盛顿。”   讲到这里,郭卫嵘的脸上的笑意消失,隐痛浮现:“那个时候,他final之后就不见踪影,我们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我就打电话,催他快点回华盛顿参加毕业典礼,他不耐烦地挂了我电话。后来,我接到了这里的医院给我打来的电话,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正准备开飞机去麦金利峰,打算在麦金利峰的山顶完成glacier landing.”   “医院的电话?”朱萸顿生不好的预感,“你是说……”   “他在山顶降落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他的右腿也受了重伤,医生给他的腿定了钢板,到现在都还没取出来。”郭卫嵘叹气,“医生叮嘱过他这几年都要好好休养,不能受寒,也不能剧烈运动。”   朱萸倒抽着冷气,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滞住:“所以,这个意思是……”   “这个意思是,他现在确实不适合留在这里,也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继续开飞机。”郭卫嵘严肃地对她说,“我从没想过去阻拦他实现他的梦想,我也希望他能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可前提是,他要平安健康地活着。”   “但我知道,我是劝不住他的。而我给他留的后路,他从来都不屑一顾。”   他停了许久,才向她阐明真正的来意:“朱小姐,作为他的哥哥,请您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也请您帮我劝劝他。他剩下的唯一一条后路,可能只有您了。”   ***   郭雁晖在楼上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郭卫嵘来叫他。   他等不住了,索性自己下楼去找。   却看见郭卫嵘和朱萸静默地坐在餐厅里,表情有些吊诡的严肃。   他走近他们,才看清郭卫嵘的面前放着小半碗没吃完的馄饨。   他意料之中地讥讽扬唇:“我就知道你吃不惯。走吧,我送你回酒店,你好好去enjoy你的法式大餐。”   他的声音让沉默的两人都回神。   郭卫嵘看了眼剩下的馄饨,立刻对他笑着回答,笑里有些讨好的意味:“没有啊,很好吃的。我只是想留着明早吃。”   “明早?”郭雁晖反问,“你什么意思?”   “太晚了,你送我回去,路上也不安全。”郭卫嵘抬腕,看了一眼腕表,向他宣布,“我决定留下来住。”   郭雁晖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逗笑了:“谁同意你留下来了?反正我是绝不会和你睡同一张床的。”   “我睡沙发就可以。”郭卫嵘时刻保持礼貌而无懈可击的微笑,“你先借我一下你的卫生间,再借我一套睡袍就好。”   “郭卫嵘,你——”   “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把你的住址告诉孟叔。”郭卫嵘耍起心机来,也很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你应该不想再把他引过来吧?”   随后体贴地拍拍弟弟的肩膀:“我就借住一夜而已,明天就走,relax。”   郭雁晖脸色憋成了猪肝色。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指着沙发上的乔慧琦问:“你睡沙发,那她怎么办?”   “噢……”朱萸赶紧说,“她都喝醉了,就先和我住一夜吧,等明天她醒酒了再说。”   郭雁晖的脸色更难看了,斩钉截铁地说:“我!是!绝!不!会!抱!她!上!楼!的!”   “没关系的,”郭卫嵘当着他们的面,走到沙发旁,轻松地将醉过去的乔慧琦打横抱起,和颜悦色地说,“让我来,我可以。”   ***   一个好端端的平安夜就被两个不速之客给这么搅乱了。   郭雁晖憋着火,怨念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洗完澡的郭卫嵘拧了把毛巾,慢吞吞地在洗脸。   他丝毫没有感受到郭雁晖的怨念,居然还有心情在和郭雁晖闲聊:“那个……那个朱小姐,你们现在到哪一步了?”   “关你屁事。”郭雁晖嗤之以鼻,“管好你自己吧,都快三十了还剩着,你还有脸来问我。”   郭卫嵘好脾气地笑笑:“不是工作太忙了么,哪里还有时间让我去好好谈个恋爱?By the way,你喜欢什么样的大嫂?”   “你找老婆,你来问我干吗,我又不跟你老婆过日子。”郭雁晖像吃了炮仗,“你喜欢就行。”   又想了想,改口:“只要不像乔慧琦那样的就行。”   郭卫嵘扬眉:“为什么她那样的不行?”   “成天咋咋呼呼的,耳膜都要被她吵裂了。”郭雁晖说起这个名字就头疼,“不过你也肯定不会喜欢她那样的,你这么怕吵的一个人。”   “是么?”郭卫嵘最后擦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面颊上擦不干净的唇印残渍,轻轻低喃,“这可就难说了。”   郭雁晖没听到后半句,也一起走过来看唇印。   他问郭卫嵘:“要不要我问朱萸拿点卸妆液来?光用水好像洗不掉的。”   “不用了,她们都睡了吧,别去吵她们了。”郭卫嵘转身,将毛巾在毛巾架上挂好,“留着就留着吧。”   “随你便。”郭雁晖满心只想把这尊佛送走,拼命把枕头和棉被往他怀里塞,“客厅有暖风机,你自己调温度。”   “好的,谢谢。”郭卫嵘揣着棉被枕头和他亲切地道别,“晚安,弟弟。”   “晚安晚安。”郭雁晖敷衍地将他推出了门,就立马关上了门。   好不容易送走了郭卫嵘,他长舒了口气,走进了卫生间。   拿出自己的刷牙杯,倒满了水,挤了牙膏,他就开始刷牙。   刚吞下一口水,他正在漱口时,镜子里就又出现了郭卫嵘的脸,差点没把他吓得心脏骤停:“Claude,刚才忘记跟你说了,平常还是注意要做防护措施,不管她在不在安全期,都一定要做措施,要对人家负责,知道了么?”   一口水呛在喉咙里,郭雁晖咳嗽咳得脸都红了,耳朵也因为害羞红得滴血。   “诶,你怎么了?”郭卫嵘放下了手里的枕头和被子,走过来查看他,“还好么?”   “我很好,哥。”郭雁晖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说,“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些我都知道。求求你了,你快去睡吧。”   “嗯好,那就好,good night,Claude。”   “Good night。”   目送郭卫嵘离开他的房间,郭雁晖防贼一样赶紧将门反锁住,才走去卫生间继续刷牙。 第44章 半生缘(3)【2020,安克雷奇】 ……   另一个房间里, 洗漱完的朱萸看着睡倒在她床上的乔慧琦,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总觉得,乔慧琦的酒量不至于那么差。   她拍了拍乔慧琦的肩, 喊了她一句:“慧琦?”   没反应。   她又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继续喊她:“慧琦?”   依旧没反应。   “你要是再不起来, 我就不给你卸妆了,让你带妆睡觉。”   这句话宛如魔法, 激得乔慧琦立刻张开了眼, 坐起了身子:“别别别, 不能不卸妆的!”   见朱萸抱着手,冷冷觑着她, 她立马就怂了:“诶诶,你别这样看我嘛。你把卸妆液给我, 我自己卸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装醉?”   被朱萸戳穿, 乔慧琦罕见地红了脸:“我不装醉, 怎么才能亲到大帅哥嘛!”   她从头说起:“我今天和我那些助理们喝完了酒,刚好想起今天是平安夜, 就想给你个惊喜,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没想到我一走到门口, 就看见你们家门口站着这么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帅哥,我一紧张就摔了一跤,摔到他怀里去了。这也太糗了, 我就干脆装醉了。”   一说起郭卫嵘, 她犯起了花痴:“他好帅啊,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   “郭雁晖跟他长得不是差不多吗?”   “什么差不多啊,差远了好吗!郭雁晖也就跟他差了一百个吴彦祖吧!”乔慧琦星星眼,“他们是兄弟没错吧?为什么一对亲兄弟, 一个看着就这么可爱,一个看着就这么讨嫌呢?”   说完更亢奋了,拼命摇着朱萸的手问:“大帅哥有没有女朋友啊?我看他手上也没戴戒指,肯定没结婚喽,我是不是有希望?你帮我打听打听,快问问郭雁晖啊。”   朱萸啼笑皆非,把卸妆巾递给她:“等明天早上你自己去问呗。不过,他明天就要走了,你可千万别赖床,人家走了,你还没醒。”   “明天就走啊?这么快,他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估计是去谈生意吧。”朱萸也对这一世的郭卫嵘知之甚少,“你早点睡,明天早上自己去问他吧。”   “不行!我要回酒店去!”乔慧琦来了精神,“我的高定都还在酒店里,我明天一定要打扮得美美的,再来见帅哥!”   “你别瞎折腾了,”朱萸劝她,“不管你穿什么样,他一定都喜欢。”   “你怎么能肯定他会喜欢?”   “我就是知道。”朱萸自己也取了一张卸妆巾给她卸妆,“别折腾了,就在我这儿睡,别明天起不了床,悔不当初。”   “……好吧。”   两人替乔慧琦卸了妆后,乔慧琦又去卫生间洗漱。   等她再次回到床上后,朱萸已经替她铺好了被子。   待她也钻进被窝后,朱萸熄灯。   喝了酒的乔慧琦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变重。   朱萸却辗转反侧,始终都在想郭卫嵘的话。   所以雁晖这次来阿拉斯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完成两年前没有成功的挑战,是要再次尝试一次飞跃麦金利峰么?   她苦思冥想之时,忽听房门轻响。   还来不及起来下床查看,耳垂就被温软的唇瓣裹覆:“别怕,是我。”   手指代替他的眼睛,在她脸上摩挲着,一下就摸到了她的唇珠,急不可耐地吻去。   她不敢叫出声来,只敢小心地去推搡他的胸膛,别过头,对他低声说:“别闹了,慧琦还在呢。”   “也是,别吵着她。”郭雁晖用气声说。   她以为他已经放过了她,没想到下一秒,就连人带被子的,像春卷一样被他卷进怀里:“还是去我那儿吧。”   她想挣脱,可又怕弄醒乔慧琦,只能轻声呵斥他:“你疯了,这房子隔音这么差,你哥还在楼下。”   “嗯,我是疯了。”   他不管不顾把她往肩上倒扛着,蹑手蹑脚从她的房间溜回他的房间,把她连人带棉被甩在了床上:“可我拆我的礼物,他们管不着。”   边说着,边剥粽子一样剥去了她身上的被子:“我们轻一点就好,不会吵醒他们的。”   “不行——”   “行”字还没说完,他的手指就滑进她的衣服里,让她忍不住溢出声来。   墙那边似乎有动静,让她更加惊慌失措地闪躲着,想从他的桎梏里逃走:“慧琦会醒的,今天真的不行。”   “她不是喝醉了么?”她越是抗拒,越让他不想就这么放过她了,用膝盖压在她的睡衣衣摆上,不让她逃,“她不会醒的。”   朱萸还没来得及说乔慧琦是装的,他就托住她的下颌,垫在他凹陷的肩窝里,又转向另一个地方轻下手:“忍不住就咬我,我不怕疼的。”   他沙沙的嗓音多了些许魅惑:“我会让你如鱼得水。”   这一世的他,曾告诉她,他没有学过小提琴,不会拉琴。   可今夜,她分明变成了他手下的琴。他知道按哪根弦,她会发出什么样的音;他知道怎么样的轻拢慢捻,能让她绷紧的身子柔软下来。   只不过今夜她被迫成了一张哑了音的琴,每一个本该被奏响的音符,都变成了他颈上的吻痕。   郭雁晖却觉得今夜的她太生硬了,明白她因为做贼心虚的慌张而柔软不下来。   他想把她揉捏得软和一点再攻陷她,这样她才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当他觉得她终于差不多软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却听见门外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哒,哒,哒”。   沉溺在激情中的他,还是保留着应有的警觉,不由停下了动作,竖起耳朵,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   朱萸被他弄得很迟钝,良久才反应到不对劲,轻轻问他:“是谁?你哥么?”   郭雁晖从脚步的节奏里已经确认了,那人就是郭卫嵘。   他暗骂了郭卫嵘一句“傻逼”。激动之下,本来还想顺带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后来想起他们共享祖宗十八代,才作罢。   他和朱萸都不敢再轻举妄动,都猜测郭卫嵘是有事来找郭雁晖,共同等待着郭卫嵘来开他们的门。   脚步声逼近他们的门,郭雁晖等得焦躁了,正打算下床替郭卫嵘开门时,却听见脚步声从他们门前晃荡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摸不清郭卫嵘到底来干吗。   过了几秒钟,他们听见脚步声停在了朱萸的房门口,停了好久。   若不是中途郭卫嵘的喘息声忽然急促起来,二人都以为他已经走了。   郭卫嵘大概在门口站了约莫十分钟,才离开了房间门口,又“哒,哒,哒”地走下了楼梯。   他反常的表现让两人彻底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致,小声讨论起他诡异的举动。   “你哥是不是有梦游症?”朱萸第一个就想到这个。   “不会吧?我们家没人有梦游症啊。”   “梦游症又不遗传。”   朱萸这么一说,让郭雁晖神经高度紧张起来:“我下去看看。”   他开灯,走到房门口时,又折回了衣柜前,从衣柜里抽出一床新棉被。   “拿被子干什么?”   “客厅太冷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朱萸,“顺便多给他加床被子。”   ***   抱着被子的郭雁晖胆战心惊地走到了楼下,就见郭卫嵘正蜷缩在沙发里,以别扭的睡姿熟睡着。   他们两兄弟身材也相近,手长腿长的,挤占在狭小的沙发里,只能缩手缩脚地睡。   见郭卫嵘在睡梦里仍将眉头皱成了“川”字,郭雁晖无声叹了口气,将被子加在另一床被褥上,替他掖好,转身又将暖风机的温度调高了几度。   他站在他身旁,静候了一会儿,确认郭卫嵘没有再起异动后,他才心事重重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怎么样?”他一进门,朱萸就问他。   “我过去的时候,他睡得很死。难道真是在梦游?”郭雁晖喃喃,“我明天得去叫他去看病了。”   他躺下床,心里完全被哥哥的梦游症给占满了,再也没心思想其他的东西。   “别多想了,明天再说吧。”朱萸替他关了灯,轻轻搂住他的腰,“蛮晚了,先睡吧。”   他亲了亲她的额:“嗯,先睡吧,晚安。”   “晚安。”   ***   郭卫嵘准时在早上六点醒来。   多年以来,繁忙的工作节奏让他保持了晚睡早起的习惯。助理们都很担忧他不够长的睡眠时间会损耗他的健康,但他睡眠时间越短,他反而越感到精力充沛。   为了不吵醒郭雁晖,他在楼下的卫生间完成了简单的洗漱后,打算去厨房找点冰水喝,顺便找点吃的。   可走进厨房时,却不由愣住了。   郭雁晖站在电磁炉前,眼睑下都是青紫的黑眼圈:“Morning。”   “……Morning。”郭卫嵘怔了怔,才问,“怎么这么早起来?”   郭雁晖没有答话,弯腰打开烤箱,取出烤好的面包坯,在上面放上芝士、番茄、鸡蛋和培根,合上另一片面包后,将做好的帕尼尼放上盘子,递给郭卫嵘:“你的早餐,拿出去吃吧。”   “噢,谢谢……”郭卫嵘突然被弟弟的好意弄得有点受宠若惊,“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帮我把这份也拿出去,放餐桌上。”郭雁晖很快做好了第二个,将盘子塞到他空置的手,“我一会儿就来。”   “好。”郭卫嵘端着两份帕尼尼,走出了厨房。 第45章 半生缘(4)【2020,安克雷奇】 ……   在郭卫嵘的印象里, 弟弟还从没给他做过早饭。   郭雁晖今天破天荒的举动让他感慨万千,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在郭雁晖走来餐厅之前,他已经对着这盘帕尼尼从各个角度进行了360度无死角拍摄, 还忍不住发了一条instagram炫耀。   端着两杯桦树蜜出来的郭雁晖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好无聊。”   郭卫嵘不置可否地笑笑, 从他手里接过了桦树蜜:“这是什么?”   “桦树蜜,就是桦树的树液, 和蜂蜜差不多。”郭雁晖明白他想要什么, “咖啡喝多了不好, 你应该试着找些替代品。”   郭卫嵘突然觉得这一次见到的郭雁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情, 让他也有些动容:“好,我会努力戒掉的。”   两人默契地低头, 同步用刀叉分割开帕尼尼, 金黄的蛋液满溢到芝士和火腿上, 入口即化,味道变得妙不可言。   郭卫嵘看着对面的郭雁晖, 他们的动作一直都处在同一个频率,他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Nice, Claude。”   “谢谢夸奖。”   尔后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郭卫嵘在郭雁晖的颈部看见那些过于暧昧的“草莓印”,才斟酌用词问他:“虽然你可能并不想回答我, 但作为你的哥哥, 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对朱小姐,是认真的么?你是暂时和她保持男女朋友关系,还是有更深一步的打算?”   “你明知道我不想回答你,为什么还非要问呢?”   “因为你不说, 你的表情也会回答我的。”   郭卫嵘在这十年来,对他这个便宜弟弟,承担了他亦父亦母的角色,有时对他很宽容,但有时又对某些问题过分敏感,毫不让步。   爱情可能不在郭卫嵘划定的管束范围内,但婚姻却一定是了。   “是,我是有更深的打算。只要她确定,认为我是可以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那我会和她共度余生。”郭雁晖认真地看着郭卫嵘的眼睛,他们只有眼睛长得不那么相似,“但我想一步步来,我不想把她逼得那么紧,我只想珍惜和她的当下,我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谈论未来。”   “但是未来基于你的每一个当下,不是么?你做了一个选择,无数个当下的选择乘起来,就变成了你的未来。”郭卫嵘语重心长道,“如果你已经把她放进了你的未来里,每一个当下的决定,都应该为她考虑。”   郭雁晖突然觉得嘴里的食物变得味同嚼蜡:“所以呢,你的意思是,为了她,我应该跟你回纽约去,去过那种令你们都满意的生活?”   “你可以不跟我回去,你也可以选择你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这是你的人生,这是你的生活,做什么样的选择,我从不愿干涉。但如果你做好了和一个你爱的人共度一生的决定,那你的人生不就再是你一个人了的,而是你们两个的。”   郭卫嵘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你热爱飞行,这是一件很好的事。世界上有很多人,至死也不明白他们到底热爱什么,终其一生,忙忙碌碌,只是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你远比他们要幸运,甚至让我有时候也嫉妒你,因为我也是这样一个没有爱好的平庸的人。”   “但极致的热爱总要付出极致的代价。如果你想一直这样飞下去,她就注定要为你的每一次飞行担惊受怕。更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体条件,本就不支持你继续飞下去了,尤其是在阿拉斯加这种地方。”   “如果你真的决定与她共度余生,你也应该为她多考虑些。女孩子最需要的,不是一时的浪漫与激情,而是那份长久的安全感。你该不会希望,你所付出的代价,是她吧?”   “她的出现,似乎给了你一个新的理由来劝我放弃。”   “我没让你放弃,决定权从来就不在我。”郭卫嵘结束了这场令他都觉得乏味至极的教导主任式谈话,“就像我那个时候逼你回华盛顿完成学业,你虽然和我吵,但最后还是去做了,不是因为我的态度有多强硬,而是你也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Claude,决定权,一直都只在你手里。你不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逼得了你。”   忽然觉得透不过气,郭雁晖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我会先和她好好聊一聊,再做决定的。”   “嗯,趁早聊一聊吧,这些问题,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郭卫嵘明白郭雁晖其实一直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一直都在逃避,于是一针见血地替他总结。   沉思片刻,郭雁晖却转向另一个话题:“你昨晚上……中间有起来过么?”   这次轮到郭卫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你?”   肉眼可见,郭卫嵘的眼里闪烁过一丝慌张,又旋即镇定下来:“嗯,我有些冷,就想上楼问你再要床被子。但是后来怕打扰你,就没进来。”   “但你当时好像在朱萸的房间门口,而不是我的房间门口,站了很久。”   “这个啊……”郭卫嵘尴尬一笑,“当时太黑了,我就分不清哪扇门是你房间的门。”   “这样。”郭雁晖将信将疑,“我还以为你得了梦游症,想劝你回去做个检查。”   “我每个季度都会按时体检的,倒是你,也应该回去做个体检了。”   “知道了。”郭雁晖低低回答。   一个帕尼尼,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吃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郭雁晖看郭卫嵘早就吃完了,也将所剩的一口桦树蜜喝完,对他说:“我送你回酒店吧,你今天几点的飞机?”   “约了airtaxi,中午送我去,不着急。”   “那酒店几点要退房?”   “不退房,我还回安克雷奇的。”   郭雁晖怔愣:“你还要回来?”   “我这次是刚好要去见一个在Seward旅游的中国客户,才来这里的。我今天会先飞去Seward,等陪完了客户,再从这里飞回纽约。”   “噢。”郭雁晖明白过来了,“所以你是顺路来看我,也不是为了抓我回去的?”   “谁能抓得了你?”郭卫嵘笑了,“但我们确实很想你,Claude,尤其是孟叔。”   他起身叠起两个空盘子,拍拍他的肩:“圣诞不回,春节还是回一趟吧。圣诞节对老人家没那么重要,但春节,他们都盼着你能回去的。”   郭雁晖蓦地一梗,想说话时,郭卫嵘已将盘子端走,进了厨房去刷碗了。   ***   出门送郭卫嵘回酒店取行李前,郭雁晖觉得郭卫嵘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些什么。   他以一种正襟危坐的姿态定定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往楼上望去。   他做事向来喜欢提早做,留出很多的空余时间,可这次居然是郭雁晖来催他:“都快十点了,你现在真的不用出发么?”   “……哦,都十点了?”郭卫嵘看了一眼表,“是该走了。”   “走吧。”郭雁晖收起钥匙,开门带他去停车场。   从起床到出发前的四小时内,两个人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在车上又不得不忍受尴尬的沉默。   但郭雁晖没预料到,为了打破沉默,郭卫嵘竟会问他乔慧琦的事:“昨天那位乔小姐,她是来这里拍戏么?”   郭雁晖意外:“你知道她是演员?她和你说的?”   “我以前……看过她演的戏。”   “是么?”郭雁晖总以为郭卫嵘这种工作型AI没空也没心思看电影和电视剧的,“是的,她是跟剧组来这里拍戏的,朱萸刚好是她的替身,她们才会认识的。”   “喔,原来如此。那乔小姐会在这里留很久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他们剧组什么安排。”郭雁晖觉得哥哥今天真的很反常,不禁疑惑,“你这么关心她干什么?”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么?”郭卫嵘问他,“公司旗下有个品牌最近在找中国区代言人,我觉得她可能会合适。”   “她合适?”郭雁晖质疑,“你确定?找代言人这种事,应该不归你管吧?你是不是应该交给你属下去做,他们会更合适更专业一点?”   “就是因为他们推荐的女明星,我都不喜欢。这个品牌是第一个成功打入中国区的品牌,它后续的发展对我们全盘的商业计划都至关重要。”   郭雁晖自然没闲心听他分析什么商业战略,举手投降,将自己的手机解锁完丢给他:“通讯录和微信都有她的名片,你自己找。”   “你这儿没有姓乔的啊。”   郭卫嵘寻找一番,未果。   “你找‘千’,我备注的是‘千色色’。”   “‘千色色’是什么意思?”郭卫嵘虽然中文不错,但也听不懂这个。他找到了手机号和微信号,存到自己手机里。   “杭州话,我和你解释不了。反正她那样的人,就是‘千色色’的。”一提起乔慧琦,郭雁晖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好心劝你一句,还是找其他明星代言吧,我怕她把品牌的气质都毁掉。”   郭卫嵘轻笑:“她合不合适,你说的可就不算了,我说的才算。”   “就好心提醒你,反正我也管不了你。决定权在你,不在我。”   郭雁晖说完,发现这句话是郭卫嵘才对他说过的,后知后觉地顿住了。   他忽地感受到,其实他和郭卫嵘是一对表面上最不肖似,而实则内里最相似的兄弟。   郭卫嵘是一个没有钝角的他,总是圆滑、温和地坚持他自己想做的事。他说他管不了郭雁晖的事,可他打定主意的事,郭雁晖同样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从某个角度而言,与小南相比,他和郭卫嵘才更像一对亲兄弟。虽然他自以为,他和小南的感情本应该远比和郭卫嵘的深厚。 第46章 半生缘(5)【2020,安克雷奇】 ……   乔慧琦的手机闹铃从早上五点定到了早上八点。   但闹铃每一次响起的时候, 都被睡得天昏地暗的她闷头关掉了。   直至十一点多,也才刚醒不久的朱萸去叫她时,她才得知郭卫嵘已经走了。   乔慧琦一个激灵, 从床上鲤鱼打挺起来,捶胸顿足懊恼道:“你怎么不早点叫我醒来啊?”   “昨晚太累了, 我也睡过头了。”朱萸抱歉地对她说,“不过没关系, 雁晖刚和我说, 他哥哥问了他你的手机号和微信号, 好像说是有合作之后要找你谈。”   “真的么?”   乔慧琦赶紧打开手机,发现果然有人来加她的微信, 不禁兴奋地叫了一声,赶紧通过了好友申请。   她发了语音信息和郭卫嵘打招呼, 但那边再也没有了回复。   “应该是还在飞机上吧, 你别着急。”   “我不着急, 我当然不急!”乔慧琦抱着朱萸猛亲了一口,“谢谢我的小红娘, mua~”   刚亲完朱萸,两人就听一声咳嗽, 不禁双双抬头看向门口。   郭雁晖脸色难看得不行,阴沉着脸对乔慧琦说:“你助理好像有急事找你,开车过来了, 现在在楼下等你。”   “急事?”乔慧琦自言自语, 赶紧披上大衣,匆匆往楼下跑,“小鱼,那我先回去了, 我有空再来找你玩哈!”   经过郭雁晖面前时,她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冷哼了声,才跑向了楼梯。   郭雁晖走近窗前,看着乔慧琦坐上车走了,长吁一口气:“总算把这小姑奶奶给送走了。”   朱萸笑了:“你是有多讨厌她?她人其实很好的。”   “她人好不好我不知道,她人吵不吵我是知道的。”   “你别这么对她有偏见,”朱萸心里知道他们两个人互相看彼此不顺眼的原因是什么,给他打预防针,“万一以后你们要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办?”   “谁会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又不跟她过日子。”郭雁晖笑了,刮刮她的鼻子,“你这小脑瓜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我不是说你,”朱萸迟疑了片刻,问他,“如果你哥和她……”   “我哥和她?”郭雁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怎么可能呢?郭卫嵘会喜欢她这样的?他最多就是找她谈个商务合作,你别多想,也最好告诉乔慧琦,让她别想太多。”   “你就这么肯定?”   “那当然,”郭雁晖笃定地笑,“他又没瞎,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乔慧琦这样的。”   ***   送走两位不速之客,郭雁晖如愿以偿,开始和朱萸享受两个人的圣诞夜。   他们的圣诞餐有点丰富乃至奢侈,他做了麋鹿肉热狗和烤了帝王蟹腿,而朱萸做了一道东坡肉。   两个人吃肉吃腻了的时候,朱萸从冰箱里取出早已准备好了的椰子冻来解腻。   郭雁晖打开了客厅里的投影仪,从电脑里一个叫“12.25”的文件夹里,随意挑了一部适合圣诞节看的温馨电影《时空恋旅人》。   电影是孟续以前拷给他的。孟续喜欢以各种节日将电影分类,然后在节日来临时,重温这些老电影。   他和朱萸在沙发上互相依偎着,一边看着投影在墙上的电影,一边喂彼此吃椰子冻。   电影放到中途,郭雁晖和朱萸看见了中枪倒地的男主,猛然察觉这部电影没有想象中那么温馨。   他按了“暂停”键,又从电脑里翻出“12.25”的文件夹,重新查看了一遍,才发现了端倪。   之前,他和孟续聊过天,孟续建议他在圣诞节可以看《时空恋旅人》。但他刚才没有看清,选的那部电影是《时间旅行者的妻子》而不是《时空恋旅人》。   “搞错了,对不起。”他抱歉地向朱萸说,“本来应该放《时空恋旅人》的,这部是《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我现在换回来。”   “不用了,”朱萸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既然都看了一半了,就看下去吧。”   “……好。”郭雁晖想了想,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愿,继续按下播放键。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只因这部片子或多或少的有些凄美的哀伤感。   片子里的男主患上了“慢性时间错位症”,无法控制自己穿越时空的能力,经常会随时消失,穿越到不同的时间去。所以他和女主初遇时,女主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女主小时候早已和来自于未来的他相遇过,也知道他们日后会再相遇相恋的。   在和女主结婚后,男主还是控制不了穿越的能力,时常会在妻子面前无缘无故消失。而妻子就只能无望地等着去时空旅行的丈夫回来。   最后,男主因为时空旅行而被子弹误伤致死,留下了妻子和他们的女儿孤独地生活。但在女儿9岁这一天,以前进行过时间旅行的男主又穿回到了这一天,和失去他的妻子又重逢了。   短暂地拥抱之后,男主最终还是消失了。   说不清是从哪句台词开始,朱萸开始泪流满面。   也许是妻子说的那句“I've been waiting for him my entire life,and now he's here(我一生都在守候他,现在他终于来了)”,也许是那句“I love you, more than anything(我爱你,胜过一切)”。   等到影片末尾,他们听到男主说的那句“I don't want you to spend your life waiting(我不想你用一生等候我)”,郭雁晖竟然也无法自控地潸然泪下。   听着片尾曲响起,他悄悄擦干了眼泪,不想让朱萸发现他也在哭,勉力笑着和她说:“都怪我选错了电影,有点……太虐了。”   “我觉得挺好看的。”朱萸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望向他,“他们终于重逢了,这不是一个凄惨的结局,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是对他的妻子来说,这就是一个不完美的结局。”郭雁晖感叹,“如果我是男主,我一定不会和女主结婚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明明知道,他一旦和她结婚,她就要过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永远都在等他回来的生活。这种等待太令人折磨了。如果我爱她,我绝不忍心让她受这种折磨,我宁肯她去找一个普通人,过平凡而又快乐的日子,而不是和我在一起活受罪。”   听他这么讲,她好像神游了很久,才回神:“可是,她是心甘情愿等着他的。遇见他之后,她就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取代他。不管结局如何,她和他度过的日子,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这是没有什么可以取代,也是其他人无法给予她的。”   “……你说得对。”郭雁晖觉得他们没必要争论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拟故事,拿起纸巾替她擦眼泪,“一场跨越生死的爱情,确实值得用一生来铭记。”   接着,又将没吃完的椰子冻喂给她吃:“可电影就是电影,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谈这种要死要活的恋爱。我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好了。”   朱萸一时没反应过来,紧闭着唇,没来得及张开嘴接住他送来的椰子冻。   椰子冻于是滑落到她锁骨的凹陷处,稳稳卡在里面。   朱萸垂眸,刚想拿纸包起椰子冻扔掉,郭雁晖就扣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反包入他宽厚的手掌,倾身靠近她胸前,用唇去接那块嫩滑的椰子冻。   椰子冻“嘶溜”被他含了进去,她的锁骨与他的唇间再无阻碍,只是留下了些许没有被他吸走的椰蓉粒。   他用余光看了看,狐狸般狡黠地笑,更沉了一|分|身子,去替她吸椰蓉粒。   他的唇比椰子冻的触感更柔软,还带着暖融融的湿意。   可无论唇瓣再怎样用力,也吸不去那些粘附在她皮肤上的椰蓉粒。   于是他舌尖轻卷,去舔舐那些椰蓉粒,也自然地掠过她的肌肤,让她身子一震。   两人的鼻息都开始加重,引起了一阵气旋,不慎将一些椰蓉粒吹拂进了她的衣领口,顺着曲线下落,最终在他无法企及的位置落定。   他突然停下来,抬起头,望着她湿润的双眼,眸光灼灼:“我们不要学他们那样。我爱你,是为了让你快乐,而不是为了让你受罪的。如果有哪一天,你觉得我的爱让你受罪,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不用告诉我。”   “傻子,”朱萸忍不住哽咽,撩开他的额前发,去吻他的眉心,“离开你,对我而言,才是真的受罪。”   “所以,永远也不要再离开我了,雁晖。”   语言有时比肉|体|的纠葛更让人心悸不已,因为它能触碰心灵,让彼此的心更靠近。   互诉衷肠完,爱意决堤,他垂下头来,用牙齿咬开扣子,去寻找那些下落不明的椰蓉粒。   朱萸本有很多制止的话想说,比如他们还没拆给各自准备的圣诞礼物,比如餐桌上的一片狼藉还没整理,比如那些椰子冻如果不放回冰箱,一定会化掉的……   但他再没有给她制止的机会,撑住她的手臂,揽着她的腰,带她腾空离开了沙发。   她低呼一声,因为没有支撑物,本能地环住了他的腰。 第47章 半生缘(6)【2020,安克雷奇】 ……   郭雁晖边胡乱地吻着她, 边抱着她踏上楼梯。   在迷乱之时,朱萸突然想起了郭卫嵘的话,不禁向下去探他的右侧大腿。   她记得, 之前他褪去衣物时,她能看见他的右腿上一直都绑着一根蓝色的护带, 连和她一起泡澡时,他都没有卸掉。   果不其然, 隔着他的居家裤, 她摸到了那条外凸的带子。   它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已经密不可分地嵌进了他的右腿。   她以前也问过他这事,却被他几句话就搪塞过去。   感受到她的触碰, 他顿了下,揪回她心猿意马的手, 放在了他的肩上, 才继续抱着她往上走。   “雁晖, 放我下来吧。”她贴近他耳畔道,“你的腿……”   这三个字仿佛深深刺激到了他。   他滞了一滞后, 几乎是一步跨越了最后的三级台阶,似乎就是为了证明给她看, 他的腿好端端的,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证明延续了很久,甚至在压下门把, 带她进门, 单手翻出一只“特洛伊”,给自己武装后,他选择了从未试过的站姿。他将悬空的她抵在了门上,用手垫在她的后脑勺, 逼着她直视他的眼睛,长驱直入。   简单,粗暴,刺激。   因为感官引起的巨大愉悦,他们短暂灵魂出窍了一刻,与对方的灵魂再无隔阂地碰撞相融。   ……   她没有如他一般,将清醒维持到最后一刻。待她在他怀里醒来时,他们身上已都是好闻的沐浴后的迷迭香气,显然他已为她做过了梳洗。   朱萸喜欢在醒来后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眼眸里会闪着一些微芒,仿佛是快要天亮前的曦光。   可今天,他的眼眸里只是黑,没有亮。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手却探向了他右腿绑着的那根护具。她在想象护具下是怎样的一番场景,那里是否有一条狰狞的伤口?于是,她带着撒娇的语气恳求他:“让我看看好么?”   “是郭卫嵘告诉你的?”他仍紧紧摁着她的手,仿佛那条护带是不可碰触的雷区,“我早就知道他来这里,目的不纯。”   “他只是……在关心你而已。”朱萸收回了手,捧住了他的脸,“他到现在都在后悔,后悔当年逼你回华盛顿去参加毕业典礼,害你伤了腿。他只是想和你一起见证你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只是想以一个哥哥的身份为他的弟弟骄傲一回。”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爱和水一样,能救人,亦能伤人。   “我知道我说这种话很圣母。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原谅他。”她轻轻拥住他,“不要每次都对他这么冷淡。”   “我没怪过他,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他环住她的肩,将自己的脸与她的脸贴在一起,很暖和,“郭卫嵘总觉得是他害我受伤,但事情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朱萸一愣。   “两年前,我本来是想回华盛顿参加毕业典礼的,我本来买好了全家人的guest tickets。”   顿了顿,他说:“全家人的意思是,包括我在纽约的所有家人,也包括在杭州的我妈和我弟。”   “我给他们定好了来美国的机票,可他们没人回复我。我以为他们不愿意来美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就也没有心情去毕业典礼了,开飞机跑来了阿拉斯加。因为生他们的气,还把他们的所有号码都拉黑了。我那时候想要飞跃麦金利峰,除了想要完成挑战以外,更多的,是为了逃避。”   “可在我登顶前,我弟通过孟续找到我,我才知道我妈那天在街上走路的时候,被高空坠物砸中了头,被送去医院急救。他们没有回我的消息,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我弟想要打电话找我,叫我回杭州,可我已经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有一瞬间,我可能真的是想开飞机撞向冰山,撞死我自己。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我还是活下来了。可能是我怕到了地底下,怕见到我妈,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他突然紧攥住她的手,试图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这些话,对着郭卫嵘,我说不出口。”   她心疼地抱抱他:“可是你该告诉他的,他会帮你分担一些痛苦。”   “我有时也想和他说很多心里话,但对着他的时候,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这可能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吧。”   静了静,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更不用担心我的腿。我了解我的身体,也一直在按医生的医嘱养伤。我会……好好的。”   “可你的医生应该没有批准过你来阿拉斯加,也更不会同意你现在开飞机。”朱萸仰头,望着他,“你是还要留在这里,再挑战一次麦金利峰么?”   他紧抿着唇,脸上的肌肉有些微扭曲变形,神情也僵滞下来。   半晌,他点头,只说了一个字:“是。”   郭卫嵘说的没错。他一直害怕和她探讨这件事,因为这件事会把他们的关系推向未知的深渊。   深渊之下,可能是桃源仙境,也有可能是荆棘沼泽。   “能不能……能不能为了我放弃这次飞行?”朱萸好像是很艰难地,把心里储存已久的那些话,挤牙膏一样一点点地挤出来,“你知道么?你在天上飞,我的心也跟着你一起在飞,一刻也落不下来……”   情绪蓦然失控,她压抑不住痛苦,忽而哽咽:“我从没有想过阻止你去飞,可我更不想你再离开我……雁晖,我不怕等,可我怕我永远也等不到你回来……”   郭雁晖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感受过那样绝望的痛苦。   五脏六腑被她的话搅作一团,被她的一字一句碾碎成了齑粉。   他悲伤地望着她,可他又无法答应她,就只能无力地看着她对他落泪:“雁晖……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了,我再也不想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他虽然听不懂,也从她的泪眼里看见了悲凉。   一种历经沧桑的悲凉。   再也忍受不了煎熬与折磨,他紧搂住她,以一种谁都不能将他们分离的决绝姿势紧搂住她,声音却很飘忽:“……我答应你,只要这一次飞完麦金利峰,我就不会再飞了。只要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就好。”   做出这种让步,和杀了他没有什么两样。但如果再这样看着她心碎地哭下去,他简直生不如死。   她听到他的承诺,但还是蜷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哭得一抖一抖的:“你就一定要去麦金利峰么?”   他轻抚着她的背,像抚慰一个哭闹的婴儿一样安抚她,无奈地道歉:“对不起,这一次,我必须去。”   她与他对视,哭声渐止,目光却黯淡下来。   视线胶着了一会儿,她最终只是背过身去,枕在了他的手臂上,埋在他怀里说:“睡吧,我累了。”   ***   郭雁晖不懂,为什么他又会重头再看一遍《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他一个人坐在一片漆黑里,只有面前的荧幕是亮着的,在播放电影的画面。   他本想关掉投影仪,可投影仪怎么样都关不掉,他只能被迫看下去。   每一幕都是这么的似曾相识,令他觉得百无聊赖。   正当他昏昏欲睡时,屏幕里的女主角的脸,突然变成了朱萸的脸。   她在屏幕里深深望着他,说出了那句女主角曾说过的台词: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 my entire life,and now you're here.”   惊愕地站起身来,他朝着屏幕颤抖地伸出了手。   可手指刚触碰到冰凉的屏幕,他就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梦境转瞬被眼前熟悉的房间所取代。   几缕阳光透过了窗纱,晃眼地照在他脸上,更让他确信,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郭雁晖静了几秒,等思绪沉静下来,才想起去找朱萸。   一摸身边,床上却是空空如也的,令他的神经骤然绷紧。   他跳下了床,都顾不得披件衣服和穿拖鞋,就在房间里赤脚开始找她:“朱萸,朱萸?”   房间无人应答。   他四处走了一遍,也没见着她的影子,又推门去找:“朱萸——朱萸——!”   像极了那次她失踪的时候,楼上楼下都无人回应。他到处都找遍了,仍然空无一人。   只是这次,他没有找到她给他留的便利贴,她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消息。   他蓦然心慌,心跳甚至停顿了一秒。   他赶紧找手机去打她电话。可电话也是忙音,微信电话也没人接。   他边继续往朱萸的房间跑,边打电话给乔慧琦。   但这次却是乔慧琦的助理接的,说她拍戏拍了一个通宵,也没见过朱萸去片场找她。   他道谢后挂断电话,望着她一尘不染的洁净房间,忽地感到窒息。   茫然无措之下,他扇了自己一耳光,令自己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   不再犹豫下去,他开始翻查她的房间,查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她的手包不见了,衣柜里少了一件羽绒服,行李箱和其他衣服都在,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他在脑海里拼凑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忽听手机乍响,便赶紧接起来:“喂……”   “是我是我!我有事跟你说!”居然是孟续打来的,“你现在是一个人吧,朱萸不在你边上吧?她要是在,你先把她支走,我再跟你说话。”   “我现在没空,”郭雁晖没心情再听下去,“你别来烦我,先挂了。”   “别挂!千万别挂!我要和你说的事很重要!”孟续生怕他挂断,语速飞快,“朱萸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有精神病的事?”   “你他妈才有病!”   郭雁晖骂他,正想揿灭电话时,孟续吼了出来:“是你哥叫我找人查的她!她有严重的精神病史。你不信,我现在就把她的诊疗记录发给你看!”   郭雁晖怔愣住。   手机随后震动了几下,就弹出几条微信通知。   他将通话窗口缩小,点进了微信。   孟续给他发来十几份份扫描的PDF文件,他立刻下载打开了。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诊疗记录   2002年3月10日   患者:朱萸性别:女年龄:6岁   临床表现:患者情绪反常,时常自言自语,无故发笑,时常有幻听幻视症状,经常说听见了炮声和枪声。   对飞机声特别敏感,听见飞机声就会拉人躲藏。   有严重妄想症,时常幻想自己生活在民国,甚至会幻想出一位穿夹克的男子,与之进行对话。   诊断:精神分裂症   建议:入院治疗】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诊疗记录   2004年6月23日   患者:朱萸性别:女年龄:8岁   精神病史2年,初次入院治疗1年后,病情缓解,幻听幻视症状有明显好转。   第一次出院后,病人一直服用奥氮平,但病人在一个月前擅自停药,导致幻听症状加重。   重度妄想症状。患者坚持认为自己是民国年代生人,并坚持使用繁体字写字,依旧会和幻想中的那位夹克男进行对话,并坚称此人会开飞机回来看她。   诊断:精神分裂症   建议:二次入院治疗】   …… 第48章 半生缘(7)【2020,安克雷奇】 ……   郭雁晖扫视过每一份诊疗记录, 从朱萸的6岁到12岁,几乎每一年都有去七院就诊的记录,要么入院治疗, 要么就是开药。   但她12岁之后,就再没有新的诊疗记录了。   信息量过于庞大, 郭雁晖消化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但开口的第一句话, 却是带着怒意质问孟续的:“你凭什么去查她?这是她的隐私, 她不愿意提是她的自由, 轮得到你来查她?!”   孟续也怒了:“你以为我吃了空去查她?!是你哥让我在杭州找私家侦探查的,有什么话你自己去问你哥去!”   他嘟囔:“你们两个脑子都他妈有病吧!昨晚你哥看了这些报告以后, 居然还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又苦口婆心地劝他:“Claude,精神病是会遗传的, 你可千万别为爱昏头啊。你赶紧跟她断了, 这女的是真的不靠谱……”   郭雁晖一下就掐了电话, 继续发疯一样翻看她的房间,企图能找到一点线索。   他没时间再去找郭卫嵘理论这件事了, 也没时间和孟续继续争辩下去。   朱萸平时大悲大喜的情绪波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她有没有精神病,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 他怕他昨晚的话真的刺激到了她,怕她受了刺激发病,一个人神志不清地跑出去。   无头苍蝇般胡乱地翻着她书桌上放着的书, 他的手肘无意间将一本墨黑皮面的笔记本挤下了桌子。   笔记本啪嗒掉落在了地上, 一下震开,被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翻开了书页。   书页哗哗翻过了几十页,最后定在了一页上,再也翻不过去了。   郭雁晖蹲下身, 想去捡起笔记本。   可捡起笔记本的须臾间,他却仿如晴天霹雳一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书页停留在这里,是因为这一页被用回形针夹上了一张纸质厚重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颇有些年代感,背景似乎是在什么豪华酒店里。   那里面,一位西装革履的少年正拥着一位穿着旗袍的少女,朝着镜头莞尔。   两人都正值青春年少。少年一身富家贵公子的打扮,风度翩翩,而少女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少年肩侧,抿唇笑着,神情举止虽有几分羞涩,但笑容纯真而美丽。   他的太阳穴猛然刺痛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不由用手竭力撑住了桌子。   这张照片,一看便知是民国时代的老照片。   可照片里的少年和少女,竟和他与朱萸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朱萸唇边的酒窝也不差分毫,完美复刻在少女的脸上。   举着笔记本的手,无法自抑地剧烈抖动起来。   视线下移,他看到了照片下写的几行娟秀小字,全是繁体字:   【我的心上人,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他在天上飛,我在水中遊,我離他離得太遠。他好似那天上月,我夠不著,便也不敢再肖想,更不敢對任何人承認,我是鐘意他的。他們會笑我不配,會笑我癡心妄想的。   所以,在那個乙亥年的臘月十八,在南京城的那個迷醉夜裏,我只敢在心裏暗暗說,卻不敢再對他重復一次:雁暉,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   大脑像被这些文字抽干了一样,变得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无法再思考了,只是怔愣地看着他颤抖不停的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这张照片,是真实的么?   照片里的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这些话,是朱萸亲笔写的么?   如果是她亲笔写的,那么她写的那个“雁暉”,到底是她幻想中的那个人,还是……还是那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少年——和他一样叫雁晖、一样长相的,生在民国的少年?   ……   僵立了不知有多久,他才迟钝地想起,应该看一看笔记本的扉页。   他刚把笔记本翻转回来,还未来得及打开扉页,就被骤响的手机打断了。   屏幕上闪烁跳动着朱萸的名字,他毫不犹豫地接起,急促地问她:“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传来很大的风声,把她的声音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我在萨米特湖……对不起,雁晖……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叫了air taxi来这里冰潜……对不起……你不要担心,我会马上回来的……”   “我来找你,你别动,也别下水!”他随手捎带上了笔记本,就急匆匆地跑下楼,“你等我,不要动!”   “雁晖,你听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昨天对你说的话很过分,我不应该再要求你什么了。其实只要你开心,我就已经别无所求了。我不该再用我自己要挟你,让你做这种过分的承诺。”   “是我错了,你把我们昨天说的话都忘了吧。”她平静地说,“飞下去吧,雁晖,你是属于这片天空的。”   “不,不,不!你没错!”他突然恐惧她用这种诀别的口吻和他这样说话,几乎是将这些话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我可以为你而飞,也可以为你而停!我不去飞麦金利峰了,我不去了!相信我,我就飞这最后一次来找你,就这最后一次了!你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他还有很多事想问她,想问她这张老照片,想问她写的这段话,想问她那句初见他时说的“我等你,好久了”……   冥冥中,他有种预感,有很多他未曾知晓却应该知晓的故事,她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而他愿意用他的余生,慢慢听她讲完那些故事。   那边静了几秒,静得让他的心发慌。   她最后笑了,笑声破碎凄然:“为了我,值得么?我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而你其实根本就不了解我。为了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一个你其实一无所知的人,值得么?”   “我现在说值得或者不值得,你都不会信的。”他已经猛冲出了屋子外,奔跑向了停在雪地里的赛斯纳208,秒速用钥匙打开了舱门,迅疾地跳进了驾驶舱,“我想用我的余生来告诉你这个答案。”   他将手机和不经意带出来的笔记本放在副驾驶座上,打开扬声器,让她听着他发动引擎开车:“等着我,一定等着我。你是我的坐标,你不等我,我就没法降落。”   引擎和风声交织着,通过扬声器灌入到电话的另一端。   他屏息等待着她的回答,握着操纵杆的手心罕见地出汗了。   良久,他听她又笑了,只是这次是开心的,并无哀戚:“我不是一直都在等你么?”   “一路平安,雁晖,我等你来陪我一起看雪。”   ***   得到她的回应后,郭雁晖将油门加大了最大,让飞机从低空俯仰起来,直直飞入云间,奋不顾身地开足马力往萨米特湖飞去。   飞行员们并不喜欢在云间穿行,因为云雾里的水汽会瞬间在飞机上结起冰霜,从而影响他们的飞行。   云端500英尺内的高度,是赛斯纳208的安全高度,也是起冰最多的地方。   郭雁晖边控制着飞机在云间穿梭,边听见“咯嚓咯嚓”的响动从机翼上传来——那是结起的冰从机翼飞走的声音。   他已经处在云层的顶端,机翼上的除冰靴的除冰速度远比冰结起来的速度快。如果继续维持下去,飞机会因此陷入失速坠机的危险。   他皱了皱眉,立马用无线电通讯联系航空管制员,请求爬升高度。   航空管制员这次回复他的速度有些慢,但还是批准了他的爬升。   他即刻操纵飞机向上爬行,缓解了结冰的问题。   可没过几秒,他就发现仪表上出现了新的异常问题—— 一个用来检测刹车系统温度的温度探测器出现了问题,没有数据回传过来。这个探测器在飞机的右侧机翼下的起落架上,但暂时不会对正常飞行产生影响,而他现在更担心的是结冰的问题,所以并没有立即进行处理。   每一秒的等待对他而言,都成了折磨。他担心朱萸现在还处在精神紊乱的状态,只想尽快在萨米特湖找到她。   又飞了一刻钟,根据GPS显示,他已接近目的地。   他急不可耐地操纵飞机向下飞去,并按照正常程序,放下起落架,为降落做好准备。   可飞机仪表的警报出人意料地啸叫起来,显示右侧起落架没有达到锁定位置,不能支撑飞机着陆后的安全滑行。   郭雁晖愣了一瞬,停止了降落准备,在空中一边盘旋着,一边尝试重新启动起落架的相关功能模块。   可起落架的锁定指示灯依然没有亮起。   “Shit!”   他咒骂了声,被同一个电台频率的正在送货的爱德华听见了,忙问他:“Claude,你今天也在飞?怎么了?”   “我的右起落架有问题,”郭雁晖看了一眼油表,他起飞得太急,没有加满油,“我的油也不够了。”   “出什么问题了?你试试重启模块。”   “我已经按照故障处理手册,都试过了,没有用。”郭雁晖停顿了一下,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可能需要迫降了。”   “不不不!”爱德华急了,“这太危险了,你的飞机可能会起火的。你在哪里?我飞来找你。”   郭雁晖将坐标报给他,也问了爱德华的坐标,忽而笑了:“我们离得有点远,我恐怕等不到你了。”   “Claude!Claude!”爱德华嘶吼,“先不要迫降!你再坚持一会儿,至少要等救援车辆开过来!”   “我真的没油了。”郭雁晖刚才早就和航空管制员也联系过了,“我等不了他们了。”   “Claude——!”   爱德华的叫声中,油表再一次发出告急警报。   “听我说,爱德华。朱萸她在萨米特湖等我,如果我迫降失败了,你要替我找到她,带她回安克雷奇。”郭雁晖抓紧仅剩的时间和他交代,“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麻烦你们带她去看一看心理医生……”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口齿清晰:“如果这一次,我回不去了,告诉我哥,把我的遗产都留给她,这是我最后的遗愿。”   “还有……替我告诉我哥,也告诉她,我爱他们,像热爱飞行一样,爱着他们。叫他们不要想念我,但如果以后真的太想我,就抬头看一眼天上的云,天上的星星,从天上飘下来的雨和雪。那些云,那些星星,那些雨,那些雪,都是我变的,我会一直与他们同在的。”   “爱德华,就这些了,谢谢你。”   在生死关头,虽然心率失速,但他没有感到害怕。   他只是觉得很平静。   听见爱德华的吼叫声从电台里传来,他顿了顿,还是按照迫降程序,关闭了发动机,启动了飞机的灭火装置。   失去了发动机的供电,飞机陡然坠落,与跑道相接,火花四溅。   巨大的冲击波让他眼前直冒金星,撞击声让他的鼓膜蜂鸣起来,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了。   他紧咬住牙关,试图用力控制住飞机的副翼,让飞机尽量向左|倾|斜地飞去。   但他越来越晕眩,双手像被抽干了力气,再也无法握紧操纵杆。   昏沉之间,他疲乏地垂下手来,意识涣散地望了一眼副驾驶座。   那本墨黑笔记本在飞机与地面撞击时,被震开了扉页,他模模糊糊又看见一张夹在书页里的老照片。   那里面,有一位酷似他的少年,穿着军绿飞行服,面带拓落不羁的笑容,站立在一架老式飞机前,飞机尾部纹了醒目的2143四个数字。   照片下方,有几行小字,他只能费力地辨认出第一行:   【郭阡,浙江杭州人,16岁赴往法国高德隆民航学校进修,19岁归国,于1936年进入笕桥中央航校六期班……】   看到这里,他的眼皮就无力地耷拉下来,令他彻底陷入了黑暗。   只是在闭眼前的最后一秒,冰天雪地间,他依稀看见了一艘朱红的花艇,破冰融雪,乘风破浪地向他驶来。   而他最心心念念的人,穿着一袭水蓝的复古旗袍,亭亭玉立地站在船头,眼波脉脉。   她巧笑嫣然,向他招手呼唤:“雁晖,你终于回来了呀。” 第49章 一把燃(1)【1936,广州】 【民……   1936年的小年, 于郭公馆而言,是黯寂的。   小年意味着春节的迫近,也意味着辛劳了一整年的人们也都做好了辞旧迎新的准备, 开始准备置办年货。   按照广州的习俗,郭家也会在这日祭灶扫尘, 开油镬炸油角。   郭会长郭景焕的农历生辰日也撞上小年。逐年来,郭家总会在广州最好的酒店里设宴邀请四方宾客, 替他祝寿庆贺。   但今年, 谁也再无这番心思。   郭景焕一早便去银号处理事体, 郭蔚槿也去工厂了,只留下郭太太和撵着哈巴狗满屋子乱跑的郭蔚楠。   这位从上海嫁来广州的郭太太, 正在黑框铁窗旁独立着,身上水滑的真丝睡袍沁着凉。   她看着窗外的长街, 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等着谁。   王妈替她拿来披肩, 可她却摆摆手:“我不用。”   顿了顿, 又问王妈:“今日夜里要用的菜蔬,厨房可都备齐了么?”   “齐了, ”王妈忙应声,“太太, 这次真不必请客人来了么?”   郭太太转过身,惨淡地笑笑:“不必了。就请一位就好。”   “那……太太,屋里这些白幡, 要换下么?”   自郭蔚榕离世, 郭公馆挂起的引魂白幡久未换下,夜里尤为像蛰伏在四处的幽灵,常让郭蔚楠和上了年纪的佣人骇一大跳。   “今日取下了,明日又要换上, 多麻烦。”她声音虚飘,“不用换了,让它们叫蔚榕回来,一道陪老爷吃顿饭,庆个寿罢。”   王妈已对郭太太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见怪不怪,摇着头,去将披肩放回去。   门外有电铃响,王妈顺道去开门。   阿旭先进,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位穿普兰大襟衫,低眉顺眼的姑娘。   她怯怯仰头,向王妈无声地问了声好,却让王妈一愣:“这位是……”   “朱姑娘,太太叫我请她来做客的。”阿旭答。   “朱姑娘来了么?”郭太太的声音从屋里头飘来,“王妈,你带她进来罢。”   王妈便把朱鱼往客厅里带,一路上却忍不住频频扭头看朱鱼。   一是因为朱鱼长得虽淡,却有种不同于广东靓女的秀美;二是因为,郭公馆人人穿黑着白,她带来灵动的一抹蓝,驱散了郭公馆连日来的阴晦和霉气。   郭太太舒惬地坐在鎏金红绒的欧式沙发上,挤出难得的笑来,招呼朱鱼坐:“乖囡,来我这儿坐。”   见朱鱼迟疑,郭太太即刻起身,拉她坐在她身旁,并不见外地拢住她的手,细细相看她的面容:“看看,看这貌相多水灵!难怪阿阡成日不愿回家,只想同你一道待着。”   听她这么讲,朱鱼无措地红了脸:“郭太太,我……”   “勿用勿好意思,我都听阿旭讲过了。前几日,阿阡还带你去了趟南京城,是不是?”郭太太将王妈沏好的茶盏端给朱鱼,眼神却掠过她左手指间的红宝石戒指。   朱鱼察觉,左手触电般缩到背后:“是,我们是去了南京……可……可不过是朋友间互相帮忙,他说无人愿做他的女伴,我才陪着他去南京的。您不要误会……”   郭太太笑了:“无人愿做他的女伴?这混小子说起瞎话来,一张嘴是没谱的,你勿要信他。”   朱鱼并不懂郭太太叫她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那日从南京城回来以后,郭阡再也没去白鹅潭找过她。   她隐隐觉得,他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与她道别。   她还未将这些话告诉郭太太,就听房门又响了一声。   一个活泼的脆生生的女音传来:“姆妈,我回来啦。”   来人是位身材窈窕、眉目婉秀的小姐。她和郭太太神韵相似,但剪了精神干练的短发,气质更爽利些。   将脱下的大衣和手笼交给王妈,她回身时,才看清坐在母亲身旁的那位姑娘,不禁纳罕:“这位是……”   “这位是朱鱼,朱小姐。”郭太太的脸笑起了皱,“阿阡前几日不是去南京城参加蔡公子的婚礼了?就是这位朱小姐陪着去的。”   尔后又向朱鱼介绍:“我的二女儿,阿阡的二姐,你唤她蔚槿就是了。”   “……噢,朱小姐。”走神了须臾,郭蔚槿向她颔首问好,“对,唤我蔚槿便是。”   “郭二小姐好。”朱鱼急忙起身,讷讷,“以前我在报上读过郭二小姐写的时评,那篇批评花捐局的,写得很好。”   郭蔚槿一愣,朱鱼却又腼腆地说:“我书读得不多,除了说好以外,不知还能夸什么。”   “夸好就够了呀。”   郭蔚槿笑了,有些兴奋地又拉朱鱼坐下,刚想和她继续谈论那篇时评,就被郭太太抢了话头:“朱小姐,阿阡这孩子,把你藏得像个宝贝似的,平日里什么都不向我们提一句,害我对你都一无所知的。”   于是顺着话头捋下去,向她问东问西的。   郭太太平素应酬的都是官家太太们,身经百战,朱鱼在她面前宛如一张不堪一击的白纸。她应是阿基米德的忠实拥趸——阿基米德坚信一个支点能撬起地球,而郭太太坚信,她的嘴就能撬开所有人的心锁,把他们不愿提的隐秘都一一撬出来。   没花很多力气,朱鱼的生平来历就被她挖掘得一干二净,甚至足以编写一本小传出来。   郭蔚槿对母亲的咄咄相问感到厌烦,明里暗里想阻挠,却都没有成功。   等郭太太问得差不多了,唤了王妈来:“王妈,带这位朱小姐去好好梳妆打扮一下。她今日是我们家的贵客,要同我们一齐参加老爷的寿宴的。”   朱鱼闻言,惶然地看了一眼郭蔚槿。   郭蔚槿也是一头雾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郭太太拉住了腕,笑着对朱鱼道:“朱小姐,有劳了。这次我家老爷的寿辰,无人过来贺寿,太冷清了,烦请你替我们撑撑场面。”   又道:“我已经请人去叫阿阡回来陪你了,你莫急,先同王妈一齐去罢。”   朱鱼听见郭阡的名字,略微犹豫,还是和王妈一同走了。   “姆妈,您这是作什么?”郭蔚槿等朱鱼走了,才同她理论,“一声不吭地把人家拖来家里,又问人家这么多事体。您都吓着她了!”   “你懂什么!”郭太太白了她一眼,“阿阡心太野,我们谁都拴不住的。得让他趁早娶妻成家,得让人拴住他,他才肯消停下来。”   心下终归还是有些不称意的,她叹息道:“可惜这个姑娘啊,家世门第都不好,只是一个在白鹅潭摆渡的艇女,可偏偏阿阡就钟意她。罢了,我先同他说说,看他同不同意先收她做个小的,日后再替他说个门当户对的。等会你也替我敲打敲打朱小姐的意思。”   “您怎的能先不告诉阿阡他一声,就做出这种事?”郭蔚槿忍无可忍,对她道,“您这样太不尊重朱小姐,也太不尊重阿阡了!”   “尊重?尊重有什么用场?”郭太太伪装出来的笑意瞬间都消散,“当年,你们都叫我尊重阿榕,叫我放他去杭州。他走时,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回来时,就这样冰冷冷躺着,面孔都被泡涨了,泡糊了,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认不出他是我亲生的骨肉!”   “我……我……”郭太太忽然悲从心来,潸然泪下,“我不能再放谁走了!我要把你们这些姓郭的,一个个都拴在郭家,你们哪一个,都休想再跑了!”   她哭了几声,又不哭了,铁了心铮铮道:“自古以来,成婚娶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让他娶妻,他就必须得娶!”   “您想叫我娶哪个?又要教谁给我做小?”   阴沉的声音冷冷传来,令郭太太和郭蔚槿都惊异地望去。   郭阡正站在门口,似一个冷面阎罗,阴恻恻地向她们步步紧逼:“刚刚你喉咙头还喊得这样响,怎的我一来,你又不敢说了?来,说啊,告诉我,你究竟想让哪个给我做小?”   “阿……阿阡……”郭蔚槿最了解这个三弟的脾性,便知大事不妙,赶忙打圆场,“你先不要同我姆妈置气,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我看不是呢,还将人处心积虑地从白鹅潭骗到这里来。”郭阡怒极反笑,“干脆今日,你就替我们把婚宴办了算了,又是寿宴,又是婚宴,双喜临门,岂不妙哉?”   郭太太也来了气,冷笑道:“好啊,你既这么说了,我岂能不称你的意?阿槿,你现下就请族老来证婚,我今日就要替他和朱小姐办婚礼!”   “你敢!”郭阡双目圆睁,冲她怒喝道,“我告诉你,我若无意,谁都不能强逼了我!还有,莫要以为她能栓得住我!我从未对她有意,不过图一时消遣,之前才找她逗乐解闷……”   “阿阡!”郭蔚槿张皇地拉住他,“别说了!”   郭阡却置若罔闻,继续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我已对她生厌了!你若再找她来搅扰我,就是自讨无趣了!”   他吼完,一片阒静,只能听见郭蔚槿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忽地意识到郭蔚槿并不在看他和郭太太,不觉顺着她的目光,转首望去。   朱鱼站在不远处,面色冷得了无生气,煞白如鬼。   她看着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眸中的光一霎寂灭,被迷蒙的泪水所倾覆。   郭阡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只觉胸腔里的心仿若直坠寒潭,再也跳动不起来了。   望见她此时的失态神情,若此刻他还不晓得她那时在圣保罗堂里说的“心上人”是谁,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她分明是那样安静而深沉地爱慕着他,却又因身份悬殊而不敢亲近他,不敢让他知晓。   可他方才却说了这样让她伤情的话,虽然那只是他的违心话,只是为了保护她而说的违心话。   郭阡心内一片绝望与懊悔,但却只能眼睁睁看她落下一滴泪来。她坚定地向他步步而来,直至走到他跟前,将他紧攥成一团的指骨一根根舒展开。   不再犹豫,她脱掉了她手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将它妥善放进他的掌心,复又抵住他的手按拢,让他的手完全包拢了戒指。   再无一句多言,她决绝转身,小跑离去了。 第50章 一把燃(2)【1936,广州】 【民……   三人听着门重重撞上, 才如梦方醒。   郭蔚槿忙着急地推搡郭阡:“你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追她啊!”   郭阡却宛如落地生根的树一样,纹丝不动地站着。   他忍着心口传来的钝痛,紧攥着手, 让坚硬冰冷的指环嵌入他掌心软肉,低下头来, 发狠笑道:“她走了最好,走了最好!”   说罢, 他理理衣服, 满不在意似的撂下一句“开饭时叫我”, 就快步上楼去了。   郭蔚槿和郭太太相顾无言。   ***   郭景焕回到郭公馆时,发现今日气氛很不寻常。   餐厅里, 餐桌上燃着闪亮的烛光,西洋菜和中式菜各占据半壁江山。   郭太太和郭蔚槿却在桌上静默地坐着, 失魂落魄的样子, 更无人起身相迎。   他也没有惊扰她们, 先去洗净了手,才抽椅子坐下。   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终于惊醒了郭蔚槿, 毕恭毕敬地站直了身,向郭景焕问好:“阿爸, 你回来啦。”   郭太太跟着想站起来,却被他摁住了肩:“一家人,都勿要这般客气了。”   望着席上空着的两个位置, 他问两人:“小楠呢?”   “方才还在撵狗跑呢, 不晓得跑去哪儿了。”郭蔚槿笑着答,“我去找他来。”   “还有……他呢?”   郭景焕未唤郭阡的名字,但郭蔚槿却一下领悟了:“阿阡……阿阡在房里呢,我也顺路去喊他一声, 叫他下来。”   “不用叫他了。”郭景焕坐上椅子,“他不乐意来,就别叫他了,省得大家吃得都不开心。”   话音正落,却听楼梯上起了响动。   先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是那只家里养的哈巴狗,在楼上旺旺喊了两声,亲昵地跑到郭景焕脚旁,摇尾巴摇个不停。   “阿爸!”稚嫩的童音从楼梯上传来,引得三人都仰面望去。   只见郭阡单手将郭蔚楠抱在怀里,扶着楼梯扶手,沉稳地向下走来。   郭蔚楠已是个半大小子了,但郭阡还是轻轻松松地抱着他,步伐稳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他们面前。   郭蔚楠见了郭景焕,在郭阡怀里待不住,倏忽跳了出来,扑进郭景焕怀里去,亲他新长出胡茬的下巴:“阿爸,抱我吃饭。”   “小楠,你是大孩子了,别缠着阿爸。”   郭蔚槿想将郭蔚楠抱走,却被郭景焕制止了:“由着他罢。”   郭景焕对子女管教甚严,却唯独对郭蔚楠没什么脾气,任他胡来。只因郭蔚楠并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他荒唐的小弟与一个老举所生的私生子。在他短命的小弟因花柳病而亡后,他将郭蔚楠过继到他膝下抚养。   他扶着郭蔚楠坐好后,看向郭阡。   郭阡仍是平日里的淡漠神色,未发一言,在郭蔚槿身旁坐下,第一个竖起了筷子,去夹自己面前的那盆叉烧。   郭蔚槿扯住他的袖口,低声对他道:“今日是阿爸的寿辰,你好歹装装样子。”   “他想吃,就让他吃罢。”郭景焕也喂郭蔚楠吃了一块叉烧,看向他对面留着的空座,上面也摆好了刀叉,忽而落寞,“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过不过寿辰也无所谓。不用敬我酒了,开饭罢。”   郭蔚槿看着身旁的空座,晓得父亲又想起了大哥,也黯然叹气。   见郭太太和郭蔚槿还是不动箸,郭景焕替郭太太先夹叉烧:“湘蓉,这一年你辛苦了。春节里多出去和其他太太们走动走动,莫要老是闷在屋子里。老是闷在屋子里,就会胡思乱想的。”   又替郭蔚槿夹了一块:“阿槿,你也辛苦了。今年几个工厂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还有饮料厂的事,也多亏了你。”   郭阡在一旁自顾自地吃,却没料到郭景焕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来。   他顿住了筷子,与郭景焕愕然地四目相对。   郭景焕淡然道:“也辛苦你……辛苦你千里迢迢回来了。”   五味杂陈,郭阡怔然许久,正想说话时,郭景焕已在他面前搁下汤碗,又去逗弄怀里的小楠了。   今日下午的风波之后,郭太太仿佛深受打击,木然地夹菜吃饭,不似往常那般能说会道的。   郭蔚槿在暗里来回窥探三弟和父亲,也未顾得上说话。   郭阡和郭景焕更不必提了,一见到彼此,说一个字都嫌多。   于是一顿饭吃得太安静了,只听见小楠童言童语地絮絮着。   饭吃到一半,王妈端上了点着蜡烛的蛋糕,对郭景焕笑着道:“老爷,这蛋糕是三少爷今日特意买了带回来的。”   郭景焕瞥了一眼闷头吃饭的郭阡,难得有了喜色:“是么?”   郭阡不答,郭蔚槿急忙帮腔,举起酒杯,拽郭阡起来敬酒:“是呢,我也听阿旭说过,阿阡好早就去订了蛋糕,今日特意自己开车去取的,就是要给您一个惊喜。阿爸,祝您生辰快乐,祝您平安顺遂,诸事如意。”   郭太太也站起来,勉强地挤出几句祝福语来,和郭蔚槿一齐与郭景焕碰杯。   郭阡看着她们举杯饮了酒,又看郭景焕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拿起了自己的酒杯,与他碰杯:“生辰快乐,万事顺遂。”   郭景焕看郭阡喝下了酒,才举杯一饮而尽,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你若少生点事,我就能顺遂得多了。”   “如你所愿。”郭阡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搁,“我过几日便离开广州城,你马上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这样一说,全家人都一惊。   郭蔚槿直接就问了出来:“你说你要离开广州城,去哪儿?回法国?”   “嗯。”郭阡颔首,“回法国。”   他语毕,郭蔚楠见跑到他脚下到底哈巴狗不知从哪里叼来什么东西,便好奇地从它嘴里取了过来。   他看见是一张留了狗牙印的薄纸,上面好多字都不认得,便摇着郭景焕的手,让他帮忙认:“阿爸,这上面的字,写的是什么呀?”   郭景焕暂时将目光从郭阡身上移开,细细分辨纸上的字。   可读着读着,仿若五雷轰顶,他拍桌震怒,指着郭阡的鼻子怒骂:“你!你好大的胆子!当着我的面,还敢一派胡言!”   他激动得满面涨红,登时喘不过气,郭太太忙跑过去给他拍背顺气:“王妈,拿水来,拿药来!”   “起开!”郭景焕推开妻子,揪着郭阡的衣领,当场就甩了他个巴掌,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他脸上去,“笕桥中央航校六期生郭阡,你有本事,你出息了!好的不学,学你哥哥一样,先斩后奏,把我们都蒙在鼓里,当猴儿一样地耍!”   打完这巴掌,郭景焕气得全身发抖,被赶来的佣人们和郭太太扶到沙发上喂水喂药。   郭阡望着郭景焕,紧抿着唇,既不走过去,也不再作辩解。   而郭蔚槿吃惊地拾起纸团,将纸团展开,也读了一遍——不错,确是笕桥航校发来的录取信。   “你不是要回法国,你是要□□航校?”郭蔚槿惊异之下,失态地摇他的肩,“阿阡,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只是去考了,你没打算去,对不对?”   郭阡闭上眼,缄默半晌,才艰难道:“对,我是要回杭州,我是要去笕桥,到中央航校报道。他们既然要我,我便没有不去的道理。”   “你白日做梦!你痴心妄想!”吃完药的郭景焕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到郭阡面前,对着他另一侧脸,给他一记更响亮的耳光,“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去笕桥!”   郭太太扶着他,也哭着应和郭景焕的话:“我说什么来着!我早看出来了!他的心这样野,回来就是为了走他哥哥的老路!我说了,你们偏都不信!”   又喊身后那帮傻了眼的青壮家仆:“你们都还愣着作什么!趁三少爷没跑,还不快把他捆了,锁进房里去!”   家仆们争先恐后,找出绳索跑向郭阡,却被他一拳放倒一个,躺在地上叫苦不迭。   郭景焕看了窝火,从身旁的一个家仆手里取过了绳索,一下就蹿到郭阡跟前,喝道:“你连我一起打了!你把我打死,你就能称心如意地去笕桥了!”   澄黄灯光斜斜照在郭景焕的头发上,郭阡才看清他满鬓银丝——这全是他在郭蔚榕离世后,所长出来的。   郭阡无力再握紧拳头,只将双手交叠,放在郭景焕面前:“你捆我罢。但你们不都早就明白,只要我想走,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更何况你们几个。”   闻言,郭景焕冷冷大笑,用了蛮力将绳子绞紧他的手。捆了一道绳子还不够,又叫来家仆们新拿来了几捆绳子,将郭阡五花大绑起来,丢给家仆们:“把他扔到他房里去,谁也不准私放他走!”   “尤其是你!”郭景焕厉声警告刚赶来的阿旭,“他若逃了,我先唯你是问!”   一众家仆和左右为难的阿旭,押着郭阡走了,郭蔚楠吓得哇哇大哭,哭着问身旁的郭蔚槿:“二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阿爸为什么要绑三哥哥?”   郭蔚槿俯下身来抱着郭蔚楠哄他:“小楠不哭,不关你的事。”   “那是三哥哥做错什么事了么?”   郭蔚槿摇头,却不知该怎的回答,眼圈蓦地红了。 第51章 一把燃(3)【1936,广州】 【民……   一场寿宴又被郭阡搅得鸡飞狗跳, 一家人连寿面和蛋糕都未有心情再吃了。   郭阡虽被绑了手脚,但嘴还是自由的。   一家人便听他在房里中气十足地叫骂,先骂郭景焕当年薄情寡义, 让他姆妈痴心错付,含恨而终;又骂郭太太多管闲事, 他又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凭什么管他去哪里、做什么, 还不如让他死在外面, 没人再来谋她那份家产。   郭景焕听了, 骂了句“孽畜”,就想去开锁堵了他的嘴, 却被郭太太拦住了:“闹!我们就可着他闹!让他把嗓子喊哑喊劈了,把他逼急了惹他跳楼最好!我们公馆的洋房长得矮, 他跳下去, 左右不过断一条腿, 倒省得我们自己动手了。”   说完这话,她又捂脸痛哭:“郭家已赔了一个儿子了, 不能再赔一个了。他一去杭州,我们这个家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   郭景焕也老泪纵横, 与郭太太相拥而泣,只觉从未过过这样糟心的生辰。   郭阡骂到深更半夜,嗓子眼都沁血时, 却听门锁轻旋, 门应声而开。   郭景焕背手而立,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打量了许久,才在他面前蹲下, 平视向他的眼。   父子俩相顾无言,眼神相交时,都从彼此眸中看见了彼此。   同样的憔悴疲乏,同样的黯然神伤。   半晌,郭景焕发问:“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三年,究竟去了哪里,在法国学了些什么?”   郭阡静了几秒,才缓缓道:“去了高德隆民航学校,学开飞机。”   “你哥哥两年前去法国看过你几趟,次次都对我说你在里昂大学,读书读得很苦,想来也是在骗我。”郭景焕这句不是在问他,而是自问自答地嗟叹,“你们俩,合起伙来诓骗我。”   郭阡扬眉,冷嘲道:“我是骗了你,可你不是也曾骗了我姆妈么?一报还一报,都是报应。”   郭景焕听他说这些恶毒话,却无动于衷:“是啊,报应。我自己种下的孽因,我自己尝孽果,我们就互相折磨,看谁先谁磨死谁好了。可你听清楚了,我是不会送你去笕桥寻死的。”   郭阡放声大笑:“你怎会觉得我是寻死去的,郭景焕?我此去笕桥,是因为我不甘,不忿!”   说到这里,忽笑出了泪来:“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有一天看得起我过,在你眼里,郭蔚榕做什么事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可这次,我偏要证明给你看,在开飞机这件事上,他就是不如我!他死前从没上过战场一次,更没打下一辆敌机,而我,我会飞上天去,把那些他没打下来的飞机,一驾驾打下来!我会活着回来,带着我赫赫军功衣锦还乡,站在你面前,让你后悔你当年轻怠我和我姆妈!”   听他这样讲,郭景焕久久未言。   再启唇时,他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你哥哥留给你的那些信,我其实都拆过。可我留了一封。”   他从怀中掏出来,将信纸抽出信封,展给他看清楚:   【阿阡,见字如晤。   此去笕桥,生死未卜,然自九一八后,倭寇屡屡进犯,战局危殆,同窗好友无不从军抗侮,我焉能置身事外?   以此身许国,我求仁得仁,不惧牺牲,唯恐我牺牲之时,弟妹年幼,父母年迈,无所倚仗。   阿阡,我知父亲曾相负于你母亲,你亦有恨。但我若不幸殒命,便无人再可相托。只求你勿要步我后尘,勿要投身前线。请你长留家中,帮扶阿槿,照料小楠,尽我所不能尽之孝道,侍奉双亲。否则魂归九泉,我心亦难得安宁。   大恩大德,来世必偿。   兄蔚榕书于临去笕桥前】   郭阡读了一遍,难以置信。   可又读一遍,确然是郭蔚榕的亲笔。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还是不信,咄咄逼问郭景焕,“这是你伪的!你为了拦我去笕桥,竟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来,连郭蔚榕一个死人你都不放过!”   “你哥哥那一手瘦金书,我们郭家有谁伪得来?我只问你一句,即便让你哥哥死不瞑目,你是不是还是铁了心,要去笕桥?”   郭阡迷茫地又看了那封信一遍,每个字都仿佛一根针,扎在他心上,扎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可他还是点了点头:“是。我跑一趟南京,两箱小黄鱼,才换来的入校名额,我不可能不去。”   郭景焕长喟一声,站起身来,步履蹒跚,佝偻着背,走出了房间,对守在门口的阿旭道:“替三少爷解了绳子罢。”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门外候着的郭太太听见他的吩咐,激动不已。   “拦不住他,便只能放他去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管不了了。”郭景焕嘱咐郭太太,“去替他收拾行李罢,杭州比广州冷,替他多备些冬衣。”   郭太太听了,哭着跑去找郭蔚槿,叫她一起来整理郭阡的行李。   她的眼泪不住地流,只能让郭蔚槿来叠衣服,低低絮语:“我早晓得,郭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拦不住,都是要上天飞的。”   郭蔚槿望着郭太太,却默想:又何止郭家的男人呢。   若不是阿阡走后,无人再能看顾家里,她也好想上天飞一飞。   ***   郭阡本想在郭景焕放行后的那个早晨,趁天一亮,就动身去杭州。   可他提着行李箱,打算出发时,甫下楼,却见郭景焕身姿端正地坐在沙发里,抽着烟斗,极有耐心地等他走过来:“先陪我去个地方,再走也来得及。”   郭景焕带他来的竟是郭家的祠堂。   他从不晓得郭家的祠堂长什么样,因他是私生子,名字入不了族谱,祭祖时进不了祠堂,死后灵位也摆不进来的。   却从未想过,他临走前,还能得此一见。但见了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祠堂阴冷晦暗,香雾萦绕中,朱木牌上镌刻的名字被笼在层层烟雾里,已看不分明。   郭景焕与他并肩而立,看过一个又一个祖先的名讳,声音苍凉难辨:“人人都说蔚榕像我,可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才是最像我的那个。你心里想什么,总以为我看不出,可我却像看我自己的二十岁一样,什么都看得很分明。”   “你昨日骂我同你大娘,除了想激我放了你走,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最好能怨你憎你。这样一来,你若真出了事,我们也不会伤心难过。你说你是嫉妒你哥哥才去笕桥的,可你若真嫉恨他,看了他的临行信,为何又会神色黯然呢?”   “祖宗面前,不可妄言。”郭景焕转过头来,望着他那个仅剩于世间的亲生儿子,“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决意去笕桥的?”   不止是郭景焕在等着他的回答,他面前的朱木牌位们,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在法国,收到电报,说哥哥意外离世时。或许……或许是更早些的时候……”已疲于再扯谎了,郭阡卸下了满身荆刺,对父亲推心置腹道,“我从未有哥哥这般救民济世的宏才远志,我去法国学飞,本是为了好玩。可当我身在法国,听人人都在讲‘航空救国’;听那些鬼佬用法语笑骂我们无能;听街上有人在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听教官说中国人懦弱怕事,本就不适合飞行……我自己都不晓得是从哪一刻起,我已下定了决心——我要去笕桥,我要上天飞!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该做的事,去翱翔长空,去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闻言,郭景焕仰天长叹:“我拦着你,并非是我懦弱自私。若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也愿同你哥哥一样,投身前线,抵御外侮。”   他怆然泪下:“可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若你姆妈还在世,她也只想看你过普通人的生活,看你成家立业,儿孙绕膝。以我们郭家的家底,日后无论战事如何,我可带你们去国外,躲一时风平浪静。”   “可亡国奴,还会有风平浪静么?”郭阡既问父亲,亦问面前沉默的列祖列宗。   见他无言以对,郭阡径自说下去:“我记得,初进法国航校时,航校的教官们都不让我去飞凯旋门,因为他们说中国人定然做不到。可当我飞过凯旋门之后,他们说的不是郭阡飞过了凯旋门,而是中国人居然能飞过凯旋门。”   “你还不明白么,阿爸?我们的名姓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第一眼能看见的,是我们的黄皮肤黑头发;脑子里能记住的,不是我们各自的名姓,而是我们是中国人。”   “如若我们驱不走日寇,如若国土最终难逃沦陷,不管我们躲去哪儿,即便躲去国外,哪怕再有钱有势,也是别人眼里连狗都不如的亡国奴。”   “我不是不怕死,但我更怕不能堂堂正正地站着做人;怕我华夏子孙,世世代代,都要饱受欺凌,跪着做别人眼里连牲畜都不如的亡国奴。”   “可你一个人,即便上了战场,又能改变什么呢?”   “但并非是我一人。哥哥的旧友,我的同窗,我的师长,他的师长,我们都在做我们该做的事。我很快便会有我的战友,与我并肩而战。”   “那……那就非得去杭州去笕桥不可么?广东不是也有空军么?”   “广东空军,是为国,还是为私,您心里应该有数。”郭阡苍凉地笑,“我在南京那几日,荔湾又发生了什么,您应当也很清楚。我不愿效力于他们。我要为之效力的,是我脚下的土地。”   郭景焕百感交集,既欣慰,又伤感而无奈。   深思熟虑许久,才对郭阡道:“你16岁之前,我未接你来广州城,不是我不想,是你姆妈一直同我划清界限,不愿我认你回来。”   “她这般恨我,连我给你早就取好的名字,都不肯教你用。竟找了一个没文化的算命先生,给你取了这个‘阡’字。”   “阿阡,”郭景焕刚压抑下去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改一个名字再去笕桥罢。你本该叫蔚柏,让我将你的名字写进族谱里去,让列祖列宗一齐保佑你,好不好?”   郭阡本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听到郭景焕这番话,泪却不觉夺眶而出。   在他的记忆里,郭景焕从未给他过什么温情。初到广州城,是郭蔚榕在无微不至地照料他。   父亲给予他的,不是责骂,便是家法伺候。   如若他们早知会有今日的别离,也许会在往前的日月里,待彼此都更好、更宽容一些。   可他还是婉拒了父亲罕有的好意,盯着郭蔚榕的牌位道:“列祖列宗,也未曾保佑哥哥。”   他抬起手腕,让父亲看清他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哥哥的航校手链。他目光坚毅,铿锵道:“但哥哥,定会在天上保佑我的,保佑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第52章 一把燃(4)【1936,广州】 【民……   被这场临走前的交心打乱了阵脚, 郭阡没有能按时启程,又被郭景焕多留了几日。   这日下午,郭蔚槿又帮他理了遍箱子, 正在帮他给一件掉了扣子的衬衣钉扣子时,阿旭进房打断了他们:“三少爷, 朱姑娘托人刚送来的。”   他将那个眼熟的军邮袋交给郭阡。   郭阡晓得他还放了这个军邮袋在朱鱼那儿。可前几日闹了那一出以后,他也再无颜叫人去她那里取了。   但她还是这般妥帖地给他送来了。   郭阡接过了军邮袋, 打开扫了一眼。   所有书信俱已码叠整齐了, 包括那枚没有来得及取走的足赤金戒指。   脑海里蓦地浮出了朱鱼干净的那张脸, 郭阡克制不住,问阿旭道:“她……她怎么样?可还好么?”   阿旭低低答:“她好不好, 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他刚想离开,就被郭阡抓住了臂膀:“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再走!”   “我听送东西过来的人说, 她那日回去的时候遭了大雨, 病了, 所以自己才来不了的。”阿旭嘀咕,为朱鱼打抱不平, “你那日说的话这样重,就算不遭大雨, 也要得心病的。”   郭阡听了,如遭雷击,心痛得发麻。   “阿阡, 去看看她罢。”郭蔚槿劝他, “不然,你不可能走得安心的。”   郭阡苦涩地摇头:“我不能去。我若去了,就是害她。”   “害她的事,你早就做了, 现下就别说什么能不能了。”郭蔚槿不与他再噜苏下去,吩咐阿旭,“阿旭,给三少爷叫辆黄包车,送他去白鹅潭。”   ***   到白鹅潭时,又是黄昏日暮时,夕阳西坠,水鸟归巢。   朱鱼的船再好分辨不过。那盏“三潭印月”灯,依旧挂在她船头,在晚风里左右摇摆,仿佛是在向他这个熟客打招呼。   郭阡放轻了手脚,从其他的花艇上慢慢挪步向她的船,全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只想轻一些,再轻一些,最好教她不要发现。   近船情怯。   他在她舱门口杵了好久,身心都被将熄的夕阳炙烤,但迟迟下不了进去的决心。   他总是一往直前,无所畏惧的,偏就这次打了退堂鼓,手刚撩起舱帘,就萌生了退意,转身打算离去。   可在他迈步时,却听船舱里传来急促的咳嗽声。   一声咳得比一声响亮,最后几声,他听着,觉得她好似都要把肺咳出来。   他自持的那份冷静绝情轰然坍圮,疾步冲进船舱。   他想见而不敢见的人,正坐在平日里他最喜欢坐的那张双喜兰花椅上,眸光澄明,杏腮桃颊,半点不见羸弱病态。   郭阡见她这副康健模样,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中了圈套,成了她瓮中之鳖。   仓促背过身,又想慌不择路地做逃兵时,却听朱鱼低低叫他:“雁晖……”   自他背后紧搂住他的腰,一如在南京城的夜晚,她将面颊贴在他背上:“别走,别走,别走……”   她仿佛只会说两个字了。每说一遍,他的心就被剜一次。他已分不清,她是在用这两个字留他,还是在咒他了。   “你骗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两个字给我听么?”强逼着自己再做一次坏人,即便心有不舍,他也要与她一刀两断,“可我本就是拴不住的鸟,注定不会为你而留的。”   她的手像向上生长的藤蔓,游移至他噗通跳动的心口:“骗人。”   “莫要再骗你自己了,”郭阡想要挣开她,却不忍心用力,“清醒一点,莫要痴心妄想了!你若想要攀高枝,去找旁的人,别再来烦我!”   “骗人。”她吃准他不会动手来捉她的手,更紧地搂住他,好像要嵌入他,与他共成连理枝,同生共死。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郭阡咬着牙齿,艰难地将她的手指根根撬开,狠心甩开她的手:“我与你,不过儿戏一场,请你日后,莫要再费心记挂郭某,之前如何过日子,日后也理应如此。”   撂下狠话,他急促着步子,从船舱里快步跑出,即便听她在他身后唤他的名字,他也不敢停留。   步履错杂间,他却恍然听见一阵扑通砸水声,船身因失重上浮,他也再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小鱼儿!”   猝然转身,见她沉落水中,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纵身跃入水中。   寒凉江水灌入他的眼耳口鼻,但他浑然不觉冷,只是一心去寻她,长臂一展,锁住她的颈部,托她上浮至江面。   狼狈地挟着她翻上船头,却见她幽深双眼里,毫无惧色,虽浑身湿凉,却呼吸自如。   他才想起,她是水性最好的人。可他关心则乱,又中了一次圈套。   不知是恨她这样自轻自贱,还是恨他临走时都不能对她绝情,他向她叱骂:“你是不是魔怔了!为了我这样的人,要死要活的,你是不是疯了!”   她听了,先是冷笑,尔后笑声却化为了凄楚的哭声。她扑进他怀里,咬牙切齿地对他又打又骂,扇他一记又一记的耳光:“疯的是我还是你?你明明晓得你要去笕桥,那为什么还要带我去南京?为什么要给我买旗袍?为什么要替我抢捧花?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手打得红肿酥麻,她换上她的虎牙,胡乱地啃咬他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却又来骂我。郭三少,你好不讲道理!”   这一声“郭三少”是真的在赌命咒他了。   郭阡被她戳中软肋,满目悲凉,心如刀绞。   他一生从未后悔过什么事,唯独后悔当日心念悸动间,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叫她陪他去了趟南京城。若当时他悬崖勒马,不再去招惹她,放她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情根深种,孽海无涯,再难抽身。可若不是当日她用一句“问心无愧”鼓励被航校拒收的他,他也不会动了去南京城贿赂罗兰德的心思。   “情”这一字,一旦沾染上,就半点不由人,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抽身不得,他已是被情网兜住的一条鱼,不想再做挣扎,也挣扎不动了。   他松弛下脑子里紧绷的弦,趁她缓气时,俯身与她交颈相缠:“对,我是疯魔了,明知不该再来找你,却一次次忍不住来你的船;明知我不该再记挂你,可时时刻刻却还是在想你!我本以为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可你却偏要压在我的心上,让我飞不起来!”   短促而苍凉地笑了声,看着她身后的随风飘摇的纸灯笼,他道:“你可知,三十三轮月,三十二轮都看得见,画得出。唯有最后一轮月,在我心里,画不出来。”   她茫然地望着他,一霎失去了理解能力。   他见她这样迟钝,不再以隐晦的方式表明爱意,而是扣着她的下颏,在她沾水的唇上,深印上一吻:“最后一轮月,是我心上月,亦是我眼前人。”   他们谁也再不能忘记那个白鹅潭的傍晚,趁着天光将尽而未尽时,他们气息纠葛,长久相吻。   太阳在坠落,他们在上升。   沐在温暖的光芒中,他们心火澎湃,热血上涌,不知是被炽热的光,还是被这个情意绵长的吻,一把燃。   ***   缠绵的吻到日落后也终结。   像往日那样,他们并肩坐在船头,等月牙儿徐徐升上来。   “是谁同你说的,说我要去笕桥?”他先开口问。   “阿旭。”她这样讲,心里却在想,其实她早该猜到了。他那日告诉她,他最喜欢的地方是于谦祠和岳王庙时,她就该猜到了,“所以我今日教他来帮我骗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去笕桥。”   她偏过头,模样前所未有的认真:“雁晖,不要去那里了,好不好?”   他低下头,回避她赤忱目光,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你从未见过那些战机罢?它们在天上高高地飞着,冷不防投下一枚炸弹,足以炸掉你喜欢的断桥,炸毁我喜欢的于谦祠和岳王庙,炸断钱塘江大桥,炸毁西湖,也可炸毁屋舍和……”   他顿了顿:“和屋舍里的人。”   “这些虽从未发生过,可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他搂她入怀,下颚与她额际相贴,“我去笕桥,就是为了不让这些噩梦,在我眼前变为现实。”   泪如雨下,朱鱼埋在他颈间无声地落泪:“那你把我也带走罢,我们一道儿回杭州,我去笕桥陪你。”   他替她抹泪,自己也不忍落泪:“留在这儿,在这儿等我回来,小鱼儿。让我留个念想,我才会拼着一口气回来寻你。”   又道:“等我把他们都赶跑了,我就开飞机飞回来带上你,我们一齐飞去杭州看雪。我们就在杭州成婚,我去西湖旁买个宅子,我们以后就可以日日泛舟游湖,冬日里不用挤在断桥上,也能看最好的雪景。”   “可是……”朱鱼想起郭蔚榕和乔蕙琪,内心总没着落,可又不敢问他,若是他回不来怎么办?   “放心,我逢赌必赢,你见我哪一次输过?”他晓得她在想什么,朝她胸有成竹地笑笑,“我是雁,雁总要归家的。你和这艘船,以后就是我的家,我的目的地了,我会记得回家的路。”   朱鱼咬着唇:“郭雁晖,你这次说话算数么?”   郭阡想了想,牵起她的手,对她道:“同我来。”   他牵她又回到船舱,找到他曾赠予她的犀飞利金笔,当场就洋洋洒洒写下了两纸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婚书上空了两个名字的位置,他对她郑重其事道:“待我重归之日,就把我的名字签在这儿。我今日以此书向你朱鱼起誓,我郭阡,定会平安归来,带你归杭成婚的。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朱鱼泪光濛濛地扑向他怀里,踮起脚来,再度与他情深意切地吻在一起,不准他将“不得好死”这四个字说出来。   心中只将“平安”这两个字默念了无数遍,无数遍。 第53章 一把燃(5)【1936,广州】 【民……   郭阡选在乙亥年最冷的一天离开。   那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   老黄历有云:“大寒三候。一候鸡乳, 二候征鸟厉疾,三候水泽腹坚。”   第二句的意思是说,在大寒这个节气里, 鹰隼这些征鸟,为了捕食来御寒, 都保持着高度警惕,保持着随时可以征战杀伐的状态。   因此他挑这个节气走, 也是十分的应景。   郭家人是在郊外送别郭阡的, 因为郭阡决意开飞机去笕桥报道。   彼时, 在中央航校,无论是轰战机还是攻击机, 数量都很有限。郭阡寄希望于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希望他们能将他在三年前赌来的这架民用机改装成军用机或是教练机。   当然, 在飞去笕桥之前, 他还要用这架飞机做一件事。   在郭家最后这段日子里, 最黏郭阡的人是郭蔚楠。   以他的小小年纪,并不懂郭阡去杭州究竟是做什么的, 只晓得三哥哥要走了,不能经常回来陪他玩了。   临别这日, 他见一家人在野地里站着,都阴郁着脸,姆妈和二姐姐还在哭, 令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扯着郭阡的袖口问他:“三哥哥,你要去杭州作什么?”   郭阡蹲下身来,摸摸他剪成年画娃娃的发髻,笑着对他讲:“我去杭州开飞机玩呀。”   “三哥哥, 我替你去罢。”郭蔚楠童言无忌,“大哥哥上次也说去杭州开飞机玩,去了就没回来。你莫要走了,我替你去杭州开飞机玩一玩,你留下来罢。”   “傻小子,想什么呢,你这个小不点儿,就这么点儿高,飞机都爬不上去,还想开飞机?下辈子罢。”郭阡笑着揉揉他的圆墩墩的脸,还随手塞了块巧克力到他手里去,“答应三哥哥,你现下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要留下来照顾所有人,好不好?”   “好。”在巧克力面前,岂有说不好的道理,郭蔚楠接过巧克力就开始撕包装,“三哥哥,那你也答应我,你要早些回来,莫要学大哥哥那样贪玩,去了就不回来了。”   “好,我答应你。”   郭阡爽快地应了,又转向站在郭蔚楠身边的郭蔚槿。   郭蔚槿刚止住哭,眼睛还是红的:“阿阡……”   唤完了他,她又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了。   “阿姐,我晓得,有你在,郭家就有人撑着,我不担心的。”郭阡望着这位英勇果敢、巾帼不让须眉的二姐,向她致谢,“辛苦你了。”   “没什么好苦的,是辛苦你才是。”郭蔚槿轻拉着他的手,道,“有空就给我们多写信,好事、坏事都要讲,不许藏。”   “晓得了,阿姐。”郭阡握着她的手,在她耳侧低声道,“我还有一事,想请阿姐帮忙……”   “朱小姐,我定会照料好的,你放心地去,什么都勿要牵挂。”郭蔚槿太了解他,“就算是为了她,你也要珍重。”   “多谢阿姐。”   郭阡和郭蔚槿拥抱后,看向了搀扶在一起的郭景焕和郭太太。   在他们面前,他鲜有如此恭顺的时候,低垂着头,聆听他们最后的教诲。   “阿阡,我知道,你本想让我们记恨你,好让你走得潇洒。可若心里什么牵挂都不存,就像找不到方向的鸟,在天上飞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郭景焕深望着他,含泪同他道,“阿阡,我们都以你为荣,以你为傲。我们都牵挂你,等着你回家。”   郭阡眼里也浮上了层泪,对还在哭泣的郭景焕和郭太太道:“你们也要珍重。”   “去罢,阿阡。”郭景焕一手搀着已要哭到昏厥的郭太太,一手将郭阡推向身后的飞机,“去属于你的蓝天,展翅高飞罢。”   郭阡背转过身,泪流满面地走向身后停着的飞机。   他本以为他孤零零地一个人来广州城,也能孤零零地走。即便回不来了,他孤家寡人一个,也不至于连累谁。   可临走时,他才发现,他的家人实则都在默默地爱着他,亦挂怀他。   他望了他们一圈,转身抬步向飞机走去。   守在飞机一旁等候他的阿旭,也哭得满面是泪的:“三少爷……要不,我陪你一块去笕桥罢?”   郭阡笑了:“你见谁去军校还带仆从的?我又不是去航校当少爷的,我是要去上天打仗的。”   他拍拍阿旭的肩,安慰道:“好啦,我还活着呢,别整得跟哭丧似的。替我照顾好他们,平日里多帮帮我阿姐。”   阿旭哭着点点头,而他快步走向了飞机,纵身一跳,翻身上了机翼。   可不知为何,他又从机翼上跳回了原地,向他身后的郭家人飞奔而来。   他们尚在诧异之时,却见郭阡直奔到郭景焕和郭太太面前,重重磕一个响头:“阿爸,大娘,我骂的那些蠢话,对不起。”   “对不起,恕我不能尽孝了。”他又连磕两个响头,抹了把眼泪,才又一路小跑回飞机旁,跃上了飞机,跳进了驾驶舱,向郭家人挥手,“珍重!再会!”   在此起彼伏的啼哭声里,郭阡发动了引擎,飞机的螺旋桨瞬时打了起来,像一台强有力的鼓风机。   巨响声四起,惊得郭蔚楠把手中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吓掉在了地上,而他也被迎面的强风吹得睁不开眼。   郭蔚槿弯下腰来,用手捂住他的耳朵,好似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话,他已听不分明了。他努力地用手撑住被风吹得发凉的眼皮,看见三哥哥熟稔地操纵着飞机,让飞机在野地里拐了道弯,溅起了一滩烂泥。   风声拉远了,而他再也看不清三哥哥的身影了,只能见得飞机如大鹏展翅一般,疾冲向碧蓝澄澈的天空,在他们头顶呼啸着飞过,投落下巨大的阴影,将他们一家人都吞落进去。   “三哥哥,早日回来呀——”   全家人都在哭,只有他一人笑着,冲头顶的飞机招手喊。   ***   大寒这一日是名副其实的冷,朱鱼蜷在锦被里,少有地赖了一次床。   这一夜做的都是美梦,梦见断桥上白娘娘遇许仙;梦见断桥初雪时,她姆妈和她阿爸初见时,她阿爸把伞留给了姆妈……   说来都是美梦,可细细想来,白娘娘被法海镇在了雷峰塔,再也见不着许仙;阿爸送伞之时,却没想过,伞即是散,故而未与姆妈得一个长久。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遇时一切皆是美的,可行至结局时,通常很难得一个完满,不管是才子佳人的虚渺故事,还是人间姻缘际遇,大多如斯残忍。   因此她每每梦到初遇,就不愿再往下梦下去,下意识强迫自己从梦里醒来。   醒来后,她一眼就望见郭阡留在她身上的法兰绒夹克。   是他与她初遇时的那日,穿在身上的。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船里除了她,又是空无一人。   郭阡又骗了她一次。昨夜他曾信誓旦旦,说好陪在她床边,等着她醒来与他最后道别,他才会走的。   可她心里却不怨怪他。因为她晓得,若等她醒来,又会不争气地在他面前哭鼻子,只会令他走得更不轻快。   她希望他心里放着她,但不要放得太重。否则,一颗心若太重了,他便会飞不起来的。   呆滞了半晌,看着江风风吹得案头的信纸翩飞,她这才回过神来,跳下了床。   初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枚红馥馥的,令她与他结缘的红宝石戒指。   戒指下,压着郭阡留给她的字条:   【小鱼,待我重归日,再邀你与我一同直上云霄,遍览九州好风景。   我定不负约,亦不负你。   敬祝顺安   雁晖书】   寥寥数语,又让朱鱼泪眼迷离起来。她却又很快拭去了泪水,嫣然而笑。   征鸟就应当展翅翱翔,搏击长空,睥睨众生。他是拴不住的征鸟,有他凌云壮志,有他英风豪气,唯有冲天拼搏,才不枉他来人间这一遭。   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她不该为他哭,而该为他笑。   朱鱼含泪微笑着,拿起了他给她留下的戒指,将戒指套进了无名指上,自己亦下定了决心:他不在的日子,她亦要少哭多笑,要坚强勇敢地活着,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的归来。   在她下定决心之时,花艇忽而诡异地震颤起来,连带着船上的桌椅全都抖瑟着,以极小却极快的频率震动着。   她从未遇到这种情况过,讶异了一瞬,便冲出了舱外,站到船梢处,极目远眺。   她周围的一片乌压压花艇上,本端坐在船上喝茶吃酒、赌博、抽大烟的人们也觉察不对,纷纷钻出船舱来,高仰着脖子,用手遮着逆光,望向远方的天空。   午间的天空愁云惨淡,不似平日艳阳高照,更渲染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人们都神色紧张,大气也不敢出,屏息等待着。   天空忽然云开雾散,金光普照。   电闪雷鸣般的响声彻云霄,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一道利箭似的,从厚积云中穿刺而出,猝然闪现在众人眼前。   “鸟,是鸟!”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孩最先看到了穿云而来的飞机,兴奋地叫嚷不停,“好大的一只鸟啊!”   “不,那是飞机啊,是飞机啊!”   “是谁在开飞机?”   “是不是郭阡啊?是他罢,广州城除了他,谁还有这样的飞机。”   ……   人们兴致盎然地叽叽喳喳讨论着,已然忘却了三年前被郭阡的飞机吓得屁股尿流的景象,还在讨论郭阡是不是又和郭景焕闹僵了,来开飞机撒钱了。   在纷扰的喧闹声中,朱鱼恍若未闻,眼里只剩下了那架在天上飞的飞机。她不顾是否会翻船,又往船梢更上端攀了一步,只为离飞机更近一步,以便看清飞机上的是否是郭阡。   可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并非是因为她看清了他,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看见,漫天飞雪骤然从天而至,纷纷扬扬地飘摇而下,轻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下雪了?怎的下雪了?”   “不可能啊,天上还有太阳呢,怎的会下雪呢?”   人们一边被盛阳照耀着,一边继续看着那雪簌簌而落,不禁都瞠目结舌。   再度眺望向晴朗的天空时,众人才察觉,原来是那飞机在降雪。飞机悬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它飞到哪处,哪处就开始降雪。   朱鱼看着飞机飞至她头顶,不由自主地摊开手,接住了那些从飞机上飘落的那些“雪花”。   在她温热的掌心里,那些“雪花”并未融化,兀自盛开在她掌心里,花香满襟。   九里香,花如其名,飘香九里。   恍然间,她想起当日他为她在洪圣大王前许下的愿望,骤地失声痛哭。   百年难遇一场雪的广州城里,她遇上了郭阡,便遇上了奇迹。   他临走时,还记得替她完成夙愿,倾尽他所有,为她下一场倾城雪。他是要用这场雪向她无声地证明,但凡答应她的事,他一定都会做到。   所以,他一定会去而复返,带她归杭的。   飞机先是兜着大圈子降雪,可渐渐的,圈子愈兜愈小,局限至她头顶的一块天空。   她向着飞机,也向着太阳,高高举起了手,手间的戒指,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雁晖,我在这儿!在这儿!”   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飞机从天空俯冲直下,骇得聚集着的众人作鸟兽散状,四散奔逃离去。   可朱鱼却岿然不动地站在船头,望着她的意中人,驾驶着飞机,像一只飞鸟一般,掠过她的头顶后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云霄,飞向了她遥不可及的远方。   朱鱼在船上追了几步,可最终还是停下了步伐,朝向天边,用最大的力气喊:“雁晖,我等你回来——”   她深信,他会回来的。   殊不知,那场雪,已是今生今世,他与她所作的最后诀别。 第54章 一把燃(6)【1937,杭州】 【民……   【小鱼:   展信佳。   广州天气潮闷, 虽已过立秋,你仍要多加注意,日里少出船摆渡, 多去树下乘凉避暑。   栩言与玉胧近日写信给我,他们已喜获麟儿, 邀我们去南京城吃满月酒。我无法前去道喜,若你想去替我道贺, 我可差人送你去南京。   我在河南一切皆好, 除了菜饭很不合我胃口。大队长依旧不准我们吃鱼, 前些日子我偷偷烤鱼时,不慎被中队长发现, 教他臭骂了我一通……】   郭阡正襟安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在写信。   信才写了一小半, 信纸就被人夺走了:“哟, 郭队长不是从来不写遗书的么?今个儿, 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日哪里来的太阳,你眼瞎啊?”   郭阡猜都不用猜, 就晓得抢他信的是与他同一个宿舍的舍友,良凛然。   良凛然是印尼华侨, 在印度尼西亚读完了小学中学后,高中归国,后来又报考了中央航校, 顺利进入六期生甲班, 和郭阡于1937年同期毕业。   毕业后,他与郭阡一同被编入第四大队21中队,随军四处作战。良凛然作战勇猛,但飞行技术不及郭阡, 所以仍是少尉军衔。而郭阡在几次作战后,因为表现突出,被擢升为21中队的分队长,军衔也升至中尉。   郭阡虽挂着分队长的职位,但平日里,队员们照旧对他没大没小的。一是因为,大家基本都是航校的同期生,在航校时就建立了感情。二是因为,郭阡平常不升空作战时,给人的感觉就是随意散漫的,开起玩笑来比谁都来劲,对着他,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严肃不起来。   良凛然即是他舍友,又是他在航校的至交好友,两人无话不说,平常各自写信时,也全然不在乎对方偷看不偷看。   良凛然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信,乐了:“啧啧啧,你还怪会卖委屈的。大队长又是不让我们吃鱼,是不让我们吃刺多的鱼而已。”   第四大队的大队长郜凌云,对队员们的要求一贯严苛,每餐都命令他们在五分钟内解决。因此他特意嘱咐厨师,不能买刺多的鱼给队员吃。   “刺多的鱼才好吃啊,没刺的鱼软趴趴的,没味道。”   “嫌菜饭不好,也不能不吃饭啊。”良凛然将打包来的馒头火腿丢到他面前,“一个人不去吃饭躲来这儿写信,等会出发去笕桥,一飞就是两个多小时,饿不死你。”   这一日,是1937年8月14日。   自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战火遍燃。日军虽瞄准了华北战场,将其作为重点突击目标,但也未放弃上海等地,派遣大批日方军舰驶向吴淞口。而杭州地理位置上离上海过近,被轰炸风险陡增。于是,经商议,航校开始向云南昆明迁移,还未毕业的航校学员们为了继续训练,徒步前往昆明。笕桥航校除了留下了几个轰炸手,已经基本空了。   前一日,“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日方派出大量战机狂轰滥炸。   面对不利战况,13日下午2时,航空委员会发布《空军作战命令第一号》,命令各飞行大队立即集结,并分配四大队前往笕桥轰炸日方舰队,且召集各位大队长前往南京,当面讨论作战计划。   郭阡所在的第四大队是当时的王牌部队,自抗战爆发后,就驻扎在河南周家口机场。今日早上,中队长利文勇接到郜大队长从南京发来的密电,限令他们立刻赶往杭州,准备作战。   中队长即刻传送命令,要求所有队员在吃完午饭后,于12时30分准时起飞,编队飞往杭州。   队员们都深知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彼时,中日空军实力悬殊,光看飞机数量,中方能参战的仅有350辆,日方却大约有2000架。而中方的机型是霍克III,在飞行速度和机动性上,远不如日方的96式。今日云雾缭绕,阴雨绵绵,更为他们的飞行作战更加增添了难度。   留遗书已经成为了他们出发前的习惯,因为每一次飞行,他们都可能有去无还,随时都可能牺牲在苍穹之上。   即使是良凛然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每次出任务前,他还是会早早地认真留好遗书。如果侥幸活着回来了,就把遗书撕掉,下次再重写。   可郭阡却是个异类,从不留遗书。他每次都说,留遗书太晦气了,反正他一定会赢的,写了也是白写。   “可真有意思,每次不留遗书,净写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良凛然将信还给他,对这个“小鱼”很是好奇,“你这条小鱼到底长什么模样,能让我们郭队长这么记挂?信都是写给她的,倒不怎么见你给你家里写。”   郭阡抬手就给他一个爆栗:“小鱼儿也是你能叫的?叫阿嫂。”   “屁,你们婚都没结,我叫什么阿嫂。”   良凛然也毫不客气地打回去,郭阡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两个人笑着打作一团,却听传令兵来敲门:“郭队长,时间差不多了,中队长在催您呢。”   “晓得了。”郭阡即刻起身,将信纸放在桌上,拿起了良凛然给他带的馒头火腿,拍了拍他的肩,“走罢,该出发了。”   “你这信还没写完呢。”   郭阡眼里浮现落寞,却还是笑笑:“等回来,再把它写完罢。”   ***   午间12时30分,由中队长利文勇领航,9架21中队的飞机从周家口机场准时起飞,前往笕桥机场。   飞往笕桥的途中,天气变得愈加恶劣。云层厚密,雷雨骤降,能见度极差。飞机们就像几叶弱不禁风的扁舟,在风吹雨打中,艰难地漂流着。大雨如注,中队将V字队形改换成了纵队,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盯着前面队友的机影和光线微弱的航行灯,生怕掉队。   霍克机并没有座舱盖,冰风冷雨劈头盖脸地打来,不断流进座舱,让郭阡冷汗直流,双手也变得冰凉而僵硬。   但他丝毫也不敢懈怠,依旧紧握着操纵杆,跟在良凛然之后,替整个中队殿后。   忽然,他看见良凛然一个疾冲,冲进了一团浓厚的云雾,瞬间在他面前消失了踪迹。   中队里,大家驾驶的大部分都是霍克II,并没有空中通信设备。   郭阡见良凛然脱了队,犹豫了几秒钟,也跟随良凛然飞进了绵密的云团,暂时脱离了队伍。   穿过云团,冰晶与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进入他的眼睛,生疼生疼的。可他顾不了这样许多了,只一心在云雾中寻找良凛然的飞机。   日复一日坚持的“眼力训练”终于派上了作用,他倏忽瞟见良凛然的飞机在前方的低空盘旋着,似乎是已经迷航了。   郭阡松了一口气,也向下疾飞而去,飞到了他的面前,为他导航。   那时的飞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GPS导航系统,全凭肉眼分辨着陆位置。但所幸郭阡对杭州的地形很熟,虽脱离了大部队,但在郭阡的领航下,两人还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笕桥机场,开始落地滑行。   眼见着两人的飞机就要到停机线,准备关机去加油时,笕桥总站的工作人员跑到他们身旁,边比手势边朝他们呼喊:“升空!都别停机!别停机!敌机要到了,敌机要到了——”   两人一怔,只听轰隆隆的响声从身后传来。   伴随着巨响,他们看见刚抵达机场的郜大队长已驾驶着飞机,自他们身后起飞,率先冲向了高空。   见状,两人都不假思索地即刻向工作人员比了手势,操作着飞机,一前一后顶着暴雨重新起飞,如离弦的箭一样,射向了阴云密布的天际。   升至高空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他们便见一阵黑烟从雨雾中徐缓飘散开来,而一架纹着膏药旗的96式轰炸机如燃烧的火球,机尾拖着浓烟,从高空陨落。   一下明白过来,是郜大队长旗开得胜,击中了敌机的油箱,他们倍感鼓舞。   良凛然和其余赶来的队员们纷纷飞向郜大队长的飞机,替他做掩护。而郭阡忽然在白色云团中瞥见了一抹迷彩色,当即警觉起来,冲下云层,追击那团迷彩而去。   眼前的迷彩飞机忽隐忽现,狡猾地躲进了一团黑云,利用黑云做掩护,和郭阡玩起了捉迷藏。郭阡干脆利落地提速,想要追击上这架敌机,却听一阵弹雨“铮铮”地打在他的机翼上,留下了几个黑洞洞的枪眼。   他连忙拉着操纵杆,将飞机旋转了个角度,翻滚避开了又一波子弹攻击,与此同时也对准了他在云层罅隙中窥见的敌机机尾,连按按钮。   十几发子弹狠厉地飞向敌机,后座枪手身中流弹,瞬时殒命,而敌机也放缓了行进速度。   郭阡抓住时机,穿云过雨,仰冲而去,紧咬着敌机的尾巴不放。他与敌机的距离一点点缩小着,逐渐能看见敌机的全貌——是一架双尾翅的轰炸机。   机不可失,他没有半分犹豫地瞄准了敌机的油箱,开火射击。   ***   8月14日的广州也是大雨滂沱的,白鹅潭的生意冷冷清清的,客人们都在家避雨,也没再来白鹅潭寻乐子。   小翠姐约了一帮姐妹来打麻将,三缺一,也叫朱鱼去她那儿凑个数。   朱鱼的运道和牌技都很差,今夜还动不动分神,被小翠姐察觉到,讪笑着奚落她:“人都走了一年半多了,还不习惯?成日里失魂落魄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把你的魂都带走了。”   阿媛姐意识到她在说郭阡,替朱鱼打圆场:“嗳,小年轻们谈起恋爱就是这样的咯,脑子里分分秒秒一直在想着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么?”   “正常什么正常呀?”阿翠姐摸了一张牌,又打出一张“六条”,“成天跟守活寡似的,还叫正常?早叫你别去招惹他,你不听,自己反倒现下活受罪。”   朱鱼听了沉不住气,摸了一张牌,见刚好是她要的牌,将牌一推:“胡了。”   说完也不等她们给钱,兀自走出了船舱,淋雨跳回自己的船上。   思念和江水一样漫延上涨,她坐在船头,正在思念他时,就听见一个嘹亮的女音疾声从雨幕里传来:“朱鱼——朱鱼——”   闻声,朱鱼抹了把雨水,朝岸边望去。   瓢泼大雨里,郭蔚槿身着红裙,撑着伞,像一簇跳跃的烟火,向她的船跑来:“打胜仗了!打胜仗了!他们打胜了!”   朱鱼立马翻身下船,不顾一切地向郭蔚槿疾奔而去:“二姐,你是说……雁晖他们打胜仗了?”   “我在《东南日报》的朋友刚给我打来电话,说是今日下午阿阡他们大队飞去杭州作战了,总共击落了3架敌机,阿阡他也击落了1架。”郭蔚槿激动不已,不顾大雨,将伞一下扔开,和朱鱼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无一伤亡,半小时不到,就把敌机全都打跑了!”   朱鱼喜不自胜,和郭蔚槿热烈地拥抱。两人在大雨里淋着雨,为这难得的胜利,又哭又笑。   那时,沉浸在快乐中的她们尚且未知的是,广州城的安生日子很快便将一去不复返。   半个多月后,日军的飞机如蝗虫过境一般,遮天蔽日,浩浩荡荡飞向了广州城,对广州开始了为期14个月的狂轰滥炸,将广州这昔日的不夜之城变为了人间炼狱。   ***   另一边,在杭州的夜里,打了胜仗的英雄们却都难以入眠。   除了激动以外,更多的是杭州闷热的天气和蚊子令人不堪其扰,无法入眠。   他们只带了简单的寝具来杭州,而笕桥也没为他们安排住宿,只能让他们宿在办公室里喂蚊子。   良凛然在郭阡旁边打了地铺,烦不胜烦地用手拍死嗡嗡乱叫的蚊子。   他转眼一望,望见郭阡伏在被窝里,一手举着打火机,一手握着笔,继续在写那封没写完的家书,不由将脑袋凑过去看:“都写了这么久了,还没写完啊?”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当然要多写些话。别来烦我,打你的蚊子去。”   良凛然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不让他写下去,最后还耍起了赖皮:“你给我看一眼她的照片,我就不来吵你了。”   郭阡笑了一声:“你说谁的照片?”   良凛然总算服了软:“我阿嫂的照片。”   郭阡又笑了笑,才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蔡栩言刚给他寄来的照片——也是他和朱鱼在蔡栩言的婚礼上,唯一的一张合照:“好看不好看?”   良凛然笑出了大白牙,在一片暗中都映出火光了:“嘿嘿,比你是好看不少。怪不得以前在航校,有女孩子来送你情书,你睬都不睬她们。”   郭阡一掌拍开他的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郭阡写完了信,灭了打火机,才躺进了被窝。   他本以为良凛然睡熟了,可却听他在黑暗里问他:“郭阡,你几时会办婚礼娶她?”   “这还用问么?”郭阡失神了一瞬,才有些酸楚地笑说,“等我们彻底胜利了,可以返航的时候。”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良凛然的声音里陡然低哑了下来,“这日子,过得好快,又好慢。”   “总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像今天一样,一直赢下去,我们总会等到这一天的。”   听他这样说,良凛然静了很久。   正当郭阡以为他这次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听他忽然轻轻道:“郭阡,那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找我当伴郎。”   郭阡愣了愣,心里五味杂陈的,却还是笑道:“好,那我到时候,就只请你一个伴郎。”   良凛然也笑:“你可记住你说的话。说话要算话啊,郭队长。” 第55章 一把燃(7)【1938,武汉】 【民……   【小鱼:   展信佳。   广州空袭频发, 你定要多加小心,万事皆听从二姐安排。如至必要时,她若决意离开广州, 去香港暂避,请你务必一同相随, 与她互相照应,好教我安心作战。   勿要牵挂我, 我在武汉一切皆好。现有苏联空军之援助, 我军如虎添翼, 不日定能大获全胜,早日返航, 与你重逢团聚。   珍重!   敬祝顺安   雁晖书于1938年4月28日】   夜色凄迷,郭阡不知自己是用怎样一种心情, 写下这封所言不实的书信的。   至八一四空战过后, 一年不到的时间, 他便从分队长升至了21中队的中队长。不仅是因为他骁勇善战,还因为在他前面的战友, 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空军与其他军种不一样,队长们都是冲在最前面的, 大队长如若牺牲了,中队长就立刻顶上,中队长牺牲了, 分队长再顶上。去年11月, 郜大队长在周家口机场被敌机投下的航弹击中,壮烈牺牲。他牺牲之后,中队长利文勇接替他,成为了第四大队的新任大队长, 却又在两个月前的武汉空战中,被敌弹击中而牺牲。   来到武汉的这段时间,他的烟瘾发得很凶。每当脑海里浮现出那些鲜活的面孔时,他除了抽烟来麻痹自己,就不晓得还能再做些什么。他在航校的教官,他的同期旧友,他的学长学弟,前一秒还在和他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血染苍穹。有人践行了他们的校训,驾机撞向了日方的军舰;有人单机迎战,却不幸被日机偷袭殒命;有人有人在迫降时不幸落入日军的阵地,不愿被俘而高呼着“中国无被俘空军!”,拔枪自戕……   还有许多人,甚至连尸首都同飞机一起被炸得粉碎,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也包括良凛然。   这个说好要做他伴郎的男人,先爽了约,也在2月18日的武汉空战里,在打下2架敌机后,落入了敌机编织的火网,被流弹击中,坠机而亡,为国捐躯。   现下,再也无人来抢他的信,无人再想要来看一看,他究竟给朱鱼写了些什么话了。   郭阡转过身来,看着空荡荡的宿舍,满心苍凉。初时还会为战友们的离去忍不住落泪;在为他们整理遗书时,痛心疾首地捶墙,可到了此时此刻,每一个生命的殒灭,已让他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们的航程结束了,可他还不能降落。他还要继续飞下去,奋战长空。   他明白,悲愤痛哭是无用的,带着他们的遗志升空作战,为他们报仇雪恨,才是他应当做的事。   可他自己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年9月的南京空袭战,他的油箱被击中起火,他被迫迫降在长江之中,眉骨受伤。2月的武汉空战,他的座机再度被日机击中,他侥幸跳伞逃脱,但右腿也因此受了伤。半个月前,他又赴台儿庄低空侦查,遭遇偷袭。在与敌机对撞后,他再次跳伞,最终成功脱逃。   每一次都死里逃生,可幸运之神会一直这样眷顾他么?   他看着照片里的朱鱼,忍不住用手抚向她的脸。但这脸是扁平而没有温度的,像他的心一样冰冷。   良凛然不懂他为何从来不写遗书,那是因为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如若真的回不去了,便只发一封信给二姐,只让二姐一人知晓他的死讯,让她替他瞒住郭家人和朱鱼。   不给他们留遗书,才能让他们更快淡忘他。   他搁下了笔,最后看了一眼书写的信,将信塞入了信封,封住了信封口。   他弯起手指,封信封时,他手上无名指的金戒指在信封上浅浅划过,留上了一条淡淡的印痕。   于是他停下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戒指。离开她后,他在指环内侧錾刻了“归杭”两个字,随时随刻地提醒他:归航,归杭,一定要先平安归航,再带她归杭。   这枚戒指成了与他形影不离的保命符。可今日他怎么看,都觉得戒指发出来的光,比平日黯淡了不少。   不愿再胡思乱想,他放好了信封,就熄了灯,翻身上床睡觉。   可辗转反侧,他怎么都入睡不了,眼皮就一直在跳,心脏还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   烦躁之下,郭阡翻身坐起,又开了油灯,却总觉得有道灼热的目光在盯着他。   他凭着感觉望去,却见桌上放着的那张照片里,朱鱼在对他温婉地笑着,好像在问他:“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讲了么?我好想你呀,雁晖。”   呼吸一滞,他不由自主地下了床,拿起了那张桌上的照片,心潮起伏。   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滑向了搁在一旁的钢笔,又旋开了笔帽。   ***   翌日,下午2时40分,武汉至黄冈上空,响起了尖啸的防空警报。日军的航空大队自赣鄂边境而来,遮天蔽日,声势浩大地向武汉飞来。   武汉市民们听见了警报声,却没有躲去防空洞。二一八的武汉空战大捷给了他们莫大的信心,他们蜂拥至长江两岸,昂首观战,替中国空军呐喊助威。   面对日军这波来势汹汹的袭击,郭阡他们却镇定自若。几日前,他们击落了一架日军的侦察机,从飞行员身上搜到了情报,披露日军计划在4月29日袭击武汉,因为这日是日本天皇裕仁的生日,他们计划以这种方式向天皇献礼。   他们得知日军的计划后,此次派出了第3、第4、第5大队,苏联志愿航空队的45架战斗机也从南昌赶来增援。在日机抵达之前,各大队已编队冲向云霄,在天上编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火网,静候敌机的到来。   郭阡的飞机悬停在中队的最前方,他驾驶的是一架刚从苏联接收来的伊15双翼战斗机。虽然依旧没有导航系统和无线电设备,但伊15的性能已经比霍克机超出了不少。   今日上机之前,他的眼皮还是跳个不停,右腿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但驾驶飞机,起飞升空后,他全然忘却了这些。他沉下气来,鹰隼般敏锐的目光穿透厚重的云团,直直望向远方。   在一片啸叫着的警报声里,郭阡的队员还未观察到任何异动,就见郭阡的2143号机如长着翅膀的凶兽一般,一个饿虎扑食,红着眼仰冲而去。   他们惊异地跟随郭阡向上飞去,穿过云雾,倏忽看见了日军的迷彩雁阵已经抵达了。而郭阡先发制人,一个旋身猛刺,冲入他们的列队,彻底冲散了他们的阵型。   这种不要命的打发,像极了当年身先士卒的郜大队长,试图用这种狠绝利落的方式,率先为队员们打开突破口。队员们看着郭阡,恍然想起,郜大队长就是郭阡当年在航校的教官啊。   他们还未来得及赶去掩护郭阡,就听炮弹齐鸣,眼前火星遍燃。开战还不到5分钟,一架日机已被郭阡击中,拖着赤色火舌,从天而坠。   击落这架战机后,郭阡的战机灵活地转弯,又凶猛地咬住了一架打算逃跑的敌机。见状,队员们迅速向他飞去,协助他一起追击这架落荒而逃的敌机。   寡不敌众,敌机虽试图利用云层作掩护离开,却已被郭阡的队员们包围得无处可逃。队员们不约而同地猛烈开火,将这架敌机彻底歼灭。   “好!太好了!又打下一架!又打下一架!”   岸上的市民们拍手叫绝,看着天空烟火四处升腾,但落下来的都是漆着膏药旗的日机,不禁欢呼雀跃。   地上的高射炮也对准日机,千炮齐鸣。在齐力又射落下几架飞机后,郭阡和队员们发现了不同的目标,各自分散开来。   郭阡沉着地拉着操纵杆,让机头再上升一些,亦步亦趋地追踪着他眼前的猎物。接二连三的胜果并未冲昏他的头脑,他双目喷火,动作凌厉,只想速战速决,将眼前这架落单的敌机一“弹”封喉。   他今日不要命的打法已经引起了日军的注意。待他追击这架敌机到了云端深处,无情果决地开火轰掉了它时,七八架敌机成群结队地飞来,集结成了一个包围圈,将他的战机一口吞噬进去。   郭阡身子一震,意识到了危机,但队员们都分散在各个高度的云间,与敌机激烈地开火交战着,无法赶来增援他。   包围圈愈来愈小,郭阡不能再坐以待毙,毫不犹豫地继续一边飞升,一边按下按钮,朝围绕在他身旁的敌机猛烈开火。   他企图飞到制高点上,占据优势后再趁乱甩脱敌机,可他们立刻识破了他的企图,也一下加足马力,急速攀升,疯狂地向他开火射击。   子弹带着呼啸的风声,嘭嘭地打在他的战机上,顷刻击中了他的油箱,瞬间升腾起浓浓黑烟,也彻底击穿了挡风玻璃,刺穿了他的前胸后背。   炮火和引擎声交织的巨响里,郭阡的耳朵一下失聪了。他并没有感到剧烈的疼痛,只是闻见了铁锈一般的鲜血气味,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扩散开来。   他的伞衣被从油箱蔓延而来的火舌舔舐,刹那便起了火,在他面前燃烧成片片虚无。   他呆滞地看了一眼,才迟缓地想到:这次,他不能再跳伞逃离了。逢赌必赢的他,偶尔的,运道坏了这么一次。   战机在颠簸着向下坠去,疼痛在此时开始在前胸后背蔓延,让他的心脏像被挤压似的,一阵阵绞着疼。他已预见了自己的坠落,也仿佛看见了郭蔚榕的幻影出现在他面前,在向他招手。   他闭着眼,一颗泪水从眼中溢出,却很快被呜咽的风吹干了。   再睁眼时,他双眼血红,怒喝了一声,拉起操纵杆,操纵着飞机向上翻转了大半圈,旋即扭向了后方,向一架银色的敌机视死如归地冲去。他失聪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清敌机上的飞行员惊恐不安的神情,和因恐惧而抽搐的肌肉。   他大笑了一声,加足了油门,加快了冲速,朝敌机决绝地撞去。   两机相撞,火花爆裂,碎片迸溅。   眼前是无尽燃烧的灼热火焰,他被笼罩在熊熊火光里,同他的飞机一起急速陨落。   这是短暂的一瞬,但他却觉得无比漫长。   他先是后悔没将那张照片一齐带到飞机上,因为想要给自己留下个念想,才能逼自己平安返航;又是后悔,后悔昨日没能给郭家人和朱鱼多写些话。   火焰被飓风压灭了片刻,让他视野空开了一小块。他视线所及,恰好能望见傍晚的血色夕阳。   它也和他在一同下坠。   郭阡想,这不行。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高举起手来,托住了那轮徐徐西坠的夕阳。   可因为他坠落的速度比太阳更快,很快的,太阳便浮在了他的手掌上,渐渐离他远去了。   郭阡却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他望着与他擦肩而过的战友的一架架战机,又向下瞟了一眼在岸上围观的人们,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在这里,太阳是永远不会落下的。即便它落下了,总会有人守望在这片土地上,合力把它再次托起来的。   他不再遗憾他不能再战斗下去了。他倒下了,总还会有人重新站起来。   他只是遗憾地看着手上的那枚闪闪发亮的金戒指。   归杭,归航,他终究是……做不到了。   在廿四年的白鹅潭遇上她,这是他人生最大的一件幸事。他本是天上的一只孤单的雁,却有幸撞上了她这条孤独的鱼,用彼此的方式给了彼此温暖。   可今生只能相遇,不能相守,是他与她的最大不幸;却是为了祖国在黑暗中崛起,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闭眼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了朱鱼。她站在那艘朱红花艇上,身着那袭水蓝旗袍,向他招着手,粲然一笑:“雁晖,你终于回来了呀。” 第56章 一把燃(8)【1938,广州】 【民……   1938年6月8日的广州城, 黑黢黢一片。凌晨,日机飞过广州,向西村电厂扔下了八颗炸弹, 炸毁了电厂,全市彻底陷入断电。警报器一时瘫痪, 而鸣钟一直长鸣着。   郭蔚槿嘴唇发白,瑟然发抖。她苍凉的眸中, 倒映着彤彤火光。她和郭阡曾齐力守护的那家饮料厂, 被日军投落下的炸弹, 炸成了瓦砾废墟。厂房设备与他们郭家曾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一同化为了乌有。   明明是初夏, 她却觉得寒凉入骨。她在空袭结束没多久时,不顾安危地朝这里赶来, 却发现自己有心无力, 什么都拯救不了。   上个月, 她将郭景焕、郭太太和郭蔚楠,以及大部分的家仆女佣送去了码头, 让他们去香港避难。郭景焕让她跟他们一起走,她却说, 她不能丢下郭家的工厂,就这样走。   可她留下了,又能怎样呢?在日军的密集炮火与轰炸下, 她什么都做不了。   孤立无援的郭蔚槿忍不住落泪了。   无力的悲伤在心里扩散开来, 逐渐湮没了她,让她这样坚毅刚强的女子,也不禁捂脸恸哭。   哭着哭着,她忽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二姐, 没事的,没事的。厂子还能再建的,你没事就好。”   泪眼迷离的郭蔚槿抬眼,才发现是赶来这里找她的朱鱼。朱鱼身形瘦小,她艰难地踮起脚,才能将她紧紧抱住:“我们得回去,等会儿可能还有空袭。”   郭蔚槿恍惚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在去年广州开始空袭后,白鹅潭里的花艇被敌机炸毁了不少。阿翠姐跟着一个恩客逃去香港避难了,但朱鱼因为郭阡,不愿跟阿翠姐一起走。郭蔚槿便将朱鱼接到了郭公馆,并让家丁们将朱鱼的花艇从江里拖到了郭公馆的后花园里。   她一贯将朱鱼看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觉得她就像一株从水里生长出的脆弱芦苇,不精心呵护就会即刻枯萎。可现下,她才发觉,她们两人的身份位置已然倒换了,朱鱼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小鱼,我……”郭蔚槿泣不成声,伏在她肩上哀哀痛哭,“我好没用场,这是阿阡保下来的厂子,我如今却保不住它。”   “二姐,别这样讲。”朱鱼给她拭泪,“在他眼里,你比这厂子更重要。走,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停了,你若受伤,他会心痛的。”   她劝慰了她几句,立即去拦下一辆黄包车,扶着郭蔚槿上车。   全市仍未恢复供电,在昏暗的晨光下,黄包车夫战战兢兢地拉着车,在混乱不堪的道路上吃力地行进。   轰鸣声骤不及防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响起,如今对飞机声已经过分敏感的朱鱼,大喝了一声“趴下!”,就紧紧摁住郭蔚槿的背,拉着她一起藏进车座里去。   飞机低空从他们的车子上方掠过,迅猛地飞向了她们身后的一座骑楼,扔下了一颗炮弹,将骑楼炸得面目全非。   飞沙走石间,哭天喊地的哀嚎声顿起。朱鱼揪住郭蔚槿的手,带她飞奔至最近的防空洞。防空洞的洞口挤满了溃散的人群,朱鱼好不容易才和郭蔚槿挤了进去,在防空洞的腹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甫一坐下,郭蔚槿就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起来,断断续续道:“小鱼,我……我好像受伤了。”   低头一望,朱鱼才发现,她雪白旗袍胸口处的位置,已被殷红的血濡湿,仿若一朵盛开的血花。   惊慌之下,朱鱼手忙脚乱地将她的盘扣解开,查看她的伤势。   郭蔚槿的胸口被划出了一道深窄的口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嵌进去了,正在汩汩地往外渗血。   情急之下,朱鱼想去用她的手指将嵌进去的东西取出来,却猝然被人打开了手:“你是不是疯了!没消毒,也敢乱碰伤口?”   乍然一惊,朱鱼抬眼望去。   手的主人是一个齐肩短发女子。她身着全白护士服,还携带着一个药箱,看上去十分专业,将一个打火机塞给朱鱼:“替我打火照明,让我来。”   如遇救星,朱鱼不假思索地接过了打火机,替她点火照着郭蔚槿的伤口。   而那个护士从药箱里取出酒精,简略消毒后,戴上了手套,拿出了镊子,按住了郭蔚槿的胸:“暂时屏一下气,不要呼吸,不要说话,有点疼,忍一下。”   郭蔚槿虚弱地看着她,按她的话,保持着呼吸,纹丝不动。   朱鱼不敢看那血淋淋的伤口,于是将注意力都放在跳跃的火苗上,数着火苗跃动的次数。   她不知数了多少次,都把自己数乱了,才听那护士松了口气:“好了。回去伤口一周都不要沾水,一天换一次药。”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能自己用碘酒消毒,就自己换罢,这个时候,别上街去医院了。”   朱鱼望去,见她已替郭蔚槿取出了弹片,止了血,缠上了纱布,刚想向她道谢时,却听郭蔚槿叫了她一声:“大嫂……是不是你,大嫂?”   在收拾药箱的护士猛地顿住,而郭蔚槿意识到什么,也很快改口:“我是说……蕙琪,是你么,蕙琪?”   因郭阡三年前和乔蕙琪结下了梁子,郭乔两家此后的关系已大不如前,渐渐断了来往。郭蔚槿已许久没见过乔蕙琪了,所以语气里也带着些许不确定。   朱鱼目瞪口呆,将打火机往护士的脸偏了一偏,细看她的脸。   她起先认不出这就是乔蕙琪——她丰润的鹅蛋脸凹陷了下去,下巴亦变尖了许多。而她当年那头惊艳的乌黑浓密的卷发,已被拉直剪短了,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像稻草一样干枯。   但那双标志性的圆眼,让她确认了,这确实是就是乔蕙琪。   乔蕙琪顿了顿,关上了药箱,轻叹了口气:“时局动荡,你要多加小心。保重,蔚槿。”   撂下这句话,她刚想走,就被郭蔚槿拉住了腕:“乔伯父和乔伯母,还有你的哥哥们,不是早就去香港了吗?你为何没跟他们同去啊,蕙琪?”   乔蕙琪侧转过身,望着郭蔚槿,又望了一眼朱鱼,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她思索了一会儿,正欲启唇时,听到警报钟声停歇了。   她还未回过神来,朱鱼和郭蔚槿就见一个衣服打着补丁的矮小少女,怀抱着一个呱呱啼哭的小婴儿,向乔蕙琪走来,怯生生地问她:“小乔姐,我们现下去哪儿啊?”   “这是……怎么了?”郭蔚槿望着少女和那个婴儿,不由向乔蕙琪问,“你们如若无地方可去,可以先同我回我们公馆。”   乔蕙琪摇摇头,疲惫地拒绝了:“不必了,多谢你,蔚槿。”   “你和我客气什么啊,蕙琪!”蔚槿急了,以为乔蕙琪还对之前的事心怀芥蒂,“现下,活下来是最重要的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再说,你救了我,我帮你,不是很应该的么?”   乔蕙琪又长叹了口气:“我没有那么要面子。是我怕你帮不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一群女人们:“你的郭公馆,塞得下这么多人么?”   郭蔚槿向她身后的十几个女人望去。她们衣衫褴褛,蹲在地上,努力将自己瑟缩成一小团,羊羔一样无辜胆怯的眼神里,流露着深深的恐惧。   她愣了一愣,却响亮地答道:“当然。而且,我们公馆里有防空洞。你们过来住,以后就不用跑警报了。”   乔蕙琪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突然一下亮起来了。   ***   空袭彻底结束后,郭蔚槿让阿旭开车分批将防空洞里的女人接到了郭公馆,而她先和朱鱼带着那个婴儿,还有精疲力竭的乔蕙琪先坐黄包车回去。   路上,她们总算有了交谈的机会。   “你为何未同乔伯父、乔伯母一起走?”   “他们要拉我去香港嫁人,我不想,就趁乱跳船逃走了。”乔蕙琪从身上掏出“哈德门”香烟,顿了下,问郭蔚槿和朱鱼,“你们都不介意罢?”   两人都摇头,可她想了想,看了一眼朱鱼抱着的婴儿,还是收回了烟:“算了。”   “那……那些人是……”   “广州开始空袭之后,几乎天天都有人被炸伤,我去博济医院帮手。后来医院满了,收不了人了,我只好将她们这些轻症的,要养伤的,都领去乔公馆。她们有些伤已经好了,但早就无家可归了,再赶她们走,一出去又是死路一条。我就让她们留下来了。这几日,我就在医院和乔公馆来回跑。不曾想,今日乔公馆也被炸没了。”她苦笑。   郭蔚槿和朱鱼都未料到,三年前的那个娇滴滴的、只晓得风花雪月的乔三小姐,现下竟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乔蕙琪看出她们在想什么,哂笑:“郭阡那个扑街仔,都能开飞机去打日本仔。我难道还不如他么?”   她看着那个婴儿熟睡的面孔,道:“蔚槿,你说得对,现下,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我只是在帮她们一起活下去。”   ***   郭公馆一下被转移来的老弱妇孺填塞满了,而朱鱼的生活也突然异常忙碌起来。   经过乔蕙琪简单的训练,她已学会了些护理方法和急救手段,日里就帮乔蕙琪照顾病人。唯一让她头疼的是,这些女人基本都讲白话,而她还是听不大懂。辛亏希希——就是那天问乔蕙琪话的少女,她既会国语,又会白话,忠实地充当了朱鱼的翻译。   而郭蔚槿那边,正在清点剩下的工厂和设备。她正在努力将剩下的工厂迁到香港去。可机器笨重,拆迁困难,又要躲避空袭,并非易事。   夜里,乔蕙琪和郭蔚槿各自从医院和工厂赶回郭公馆来。   她们到家的时候,女人们一般都吃过朱鱼的饭了,就剩她们三个人,坐在郭家的餐桌上,一起吃晚饭。   这是她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朱鱼不去想那些收留的女人们,乔蕙琪不去想医院的病人们,而郭蔚槿也不再去想工厂的烦心事。   三个人就只是边吃饭,边话家常,只说些鸡零狗碎的事,从不去提空与袭和战争有关的一切。   但晚饭一过,三人又各自忙碌起来。乔蕙琪去看护病人和那个希希捡来的婴儿,朱鱼帮郭蔚槿整理账簿。   乔蕙琪照顾起病人来手脚利落,但对哇哇大哭的婴儿却束手无策。   在餐桌上整理账簿的朱鱼和郭蔚槿,时常听她向希希埋怨:“以后可别什么都捡!我又不是奶牛,没有奶喂给他!”   “明日我叫阿旭去买奶粉来。”郭蔚槿朝她道。   “算了罢,小米粥凑合凑合得了。别把他的嘴养得这般刁。”乔蕙琪笑了,又马上神色黯然道,“外面多少人连小米粥都没得喝。”   朱鱼和郭蔚槿一下都沉默了。 第57章 一把燃(9)【1938,广州】 【民……   三人忙忙碌碌到1938年的8月上旬, 郭公馆又变得更拥挤了些。   为了缓解压力,她们刚将部分治愈的病人和流离失所的女人们送去教会收容站,但马上就又有新的轻症病人会被乔蕙琪带到这里。   侵占着郭公馆, 乔蕙琪的心里实是愧疚。但她这个将自尊看得很重的人,是绝不会口头表达她的愧疚的。   郭蔚槿在一日早上, 去工厂巡查时,在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看见了乔蕙琪给她塞的钱。   夜里, 她回到郭公馆, 趁三人一起围桌吃饭时, 当面把钱还给了她:“蕙琪,莫要这样做。你这样做, 对我而言,是羞辱。”   乔蕙琪低着头, 用筷子扒着饭, 没接钱, 也不作声响。   “我不是将公馆租给你,更不是在收留你。”郭蔚槿情真意切道, “这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家人。以前没做成家人, 现下也可以当家人。家人不需要靠结亲,不需要流着同样的血,只要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守望, 共克时艰, 那就是家人。”   乔蕙琪蓦地红了眼眶,将头垂得更低,不想教郭蔚槿看到她落泪。   朱鱼听了,也很是动容。   “吃饭罢。”郭蔚槿将钱塞进乔蕙琪的口袋里, 拍拍她的肩,“你明日还要去医院,要多吃些,才会有力气。”   ***   8月13日,朱鱼短暂地将手头的事体交代给了希希,难得地出了郭公馆一趟。   这一天,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一周年。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广州进行了献金大|游|行。10万多的广州民众聚集起来,上街游|行|捐款。   朱鱼被人流裹挟在其中,懵懂地跟随人潮,向献金台走去。   在人群中,听着市民们振臂高喊着“保卫广东、保卫武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口号,她也不由热血沸腾起来。   她想,郭阡已经走了两年半了,仗也打了这么久了,希望应该就在眼前了。这两年半,他不间断地给她寄来家书,每月都要寄好几封。他告诉她,苏联的志愿军来了;告诉她,又有在美华侨带着飞机归国参战了;告诉她,他们又在哪里打胜仗了。   阳光普照下,她望见,所有人都神采奕奕的。他们目光如炬,步伐坚定地走向献金台,慷慨捐钱。   朱鱼蓦然鼻子发酸,想起了“众志成城”这四个字。   她确信,郭阡他们一定会很快彻底打赢这场仗的,他也一定会很快凯旋,开飞机回来找她的。   激动之下,冲向了献金台的她,毫不犹豫地将身上所带的所有钱放进了捐赠木箱,仿佛多捐一些钱,郭阡就能快一些回来。   她瞟见她身旁的太太们,捐完了钱还不作数,还将耳朵上的金耳环,手上的金镯子一一取下来,交给了献金台的工作人员,不禁一怔。   迟疑了片刻,她也将手上那枚形影不离的红宝石戒指取了下来,交给了面前的工作人员,满足又若有所失地转身离开了。   ***   回到郭公馆的朱鱼,又一刻不停地开始准备夜里的晚饭。   希希抱着婴儿,在一旁替她看火,偶然间扫到她空空的手上,问她道:“小鱼姐,你的戒指哪儿去了?”   “把它送到需要它的地方去了。”   “可……那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啊。”   朱鱼顿下切菜的手,淡笑道:“东西都不重要。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忙乎了一阵,将做好的晚饭分发给众人后,她在沙发上坐下,边等着乔蕙琪和郭蔚槿回家,边顺手拆开了今日新收到的信。   【小鱼:   展信佳。   近日我出侦察任务时,遭逢恶劣天气,不得已从空中迫降至平地,不慎伤了右腿。大队长和中队长甚为紧张,勒令我休假养病。我决意先至香港,与阿爸、大娘重聚小叙后,再至香港医院休养理疗。   现下广州时局动荡,二姐写信同我讲,她已决意速来香港,与我们会合。我甚是思念你,望你能即刻跟随她动身启程,令我能早日于香港与你相见。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诚挚等候,殷切期盼你的到来。   珍重!   敬祝顺安   雁晖书于1938年8月8日】   看见郭阡受了伤,她顿时神经紧张得站了起来,抻直的膝盖随即撞上了坚硬的桌腿,闷痛迟钝地传来。   可她心乱如麻,并没有去揉。   神游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在重重敲门,伴着乔蕙琪清脆的声音:“是我,快来给我开门。”   朱鱼回过神,连忙把信收起来,快步走去给乔慧琪开了门。   她今日心情好像很好,罕有地在去医院工作前,还给自己化了妆,整张脸容光焕发的:“谢谢你,小鱼。”   将手包扔在沙发上,她蹬着高跟鞋,去厨房将手洗净:“今日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老远就闻到香了。”   “我煲了鸡汤。”   乔蕙琪笑着去拿水池里洗净的碗:“让我先偷喝一碗,你可不准告诉蔚槿。”   她盛了汤,端去餐厅,坐在椅子上开始品尝朱鱼的手艺。   朱鱼看着她喝汤,忽而发现乔蕙琪腕上空空如也。乔蕙琪有一个飘花翡翠玉镯,成日都戴在手上。   早上还见她戴着,可现时却不翼而飞。   乔蕙琪察觉到她的目光,笑道:“别这样看我了,看得我都喝不下汤了。”   “你的手镯呢?”朱鱼坐到她面前,问她。   乔蕙琪放下了汤碗,望着朱鱼,咯咯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的,半点也无淑女的端庄,直至笑得喘不过气了,才从兜里掏出一个软巾裹起的小包,塞到了朱鱼手里:“喏,你的。”   朱鱼惊疑不定地揭开了软巾,不由怔愣住。   她早上捐出的那枚戒指,正静静躺在缎面软巾里,折射着灿烂夺目的红光。   她大惊失色,抬起头,望向乔蕙琪。   可乔蕙琪却垂眸,与她错开了视线,用汤匙去捞汤里的鸡块:“你个傻婆,丢了他给你留的戒指,等他回来了,你还怎么同他交代?他可是要误会你变心了的。”   “蕙琪……可……”   “嗳,不要再同我讲废话了。”乔蕙琪打断了她,将戒指往她手上一套,“那个镯子好重,每日戴着做事,也不方便。我早就不想要它了。”   朱鱼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郭蔚槿在门口喊:“我回来啦。”   她用钥匙开了门,还在门口,就闻见了餐厅飘来的鸡汤香味,笑着埋怨:“不等我,就开餐啦?”   朱鱼走过去,接过了她的小包,却见她早上在胸口戴着的那串矢车菊蓝宝石金项链不见踪迹,不由讶异:“二姐,你的项链——”   郭蔚槿对她笑而不语,径直走向坐在椅子上喝汤的乔蕙琪,提起袖子,褪下腕间的翡翠玉镯,放在她碗旁,郑重道:“蕙琪,你那份,我替你捐了。大哥送你的成人礼,且留着罢,不然……若被他知晓了,定会伤心的。”   她语气忽地凝重起来:“我们都别教他再伤心难过了。”   乔蕙琪拿着汤匙的手,颤抖了下。   她抬眼望去时,郭蔚槿已走去厨房,拿碗盛汤了。   而朱鱼怔然地打量着她,又望了望那只玉镯,忽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原来今日,她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去了献金台。   而原来,她今日才恍然大悟,这三年来,乔蕙琪从未真正放下郭蔚榕过。   ***   三人吃完了饭,乔蕙琪又去看顾那些病人们了。而朱鱼去书房,继续帮郭蔚槿整理账簿,翻查她所需的资料。   书桌上被大大小小的文件、路线图堆得凌乱不堪,而郭蔚槿焦头烂额地计算着转移机器的运输路线和运输费用。   她歇了一刻,喝了口朱鱼递来的茶,道:“你今日好像心神不宁的。”   朱鱼抬头,与郭蔚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拿出了身上的信,递给她看:“我今日收到雁晖的信了。他说,他马上会去香港休养,还说二姐你也打算马上离开。”   郭蔚槿看着信,动了动唇,怔了一瞬,才应道:“是,我今日也拆过他给我的信了,才晓得他受伤的事。”   她安慰朱鱼:“我这三弟弟,从小就是摔摔打打长大的,多半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他队长紧张他,又看他这两年都没休过假,才叫他休假去理疗的,你别担心。”   她见朱鱼神色依然忧虑,关怀地问她:“你愿意同我一道儿去香港见他么?我们下周就走,好不好?”   “可是我若走了,蕙琪该怎么办呢?”   郭蔚槿这才晓得,朱鱼担心的并不仅仅是郭阡:“倘若我们都走了,她一个人……能撑得下来么?”   郭蔚槿垂眸,看着铺满了一桌的文件,哑然无语。   见郭蔚槿这样,朱鱼拉起她的手紧握住,下定了决心:“二姐,你先去香港罢。你见到雁晖,替我同他说一声对不起。等伤员减少了,等蕙琪一个人可以应付了,我就来香港同你们会合。”   郭蔚槿缄默了半晌,摇头道:“我不去香港了,我陪你们一起。”   “你去罢,二姐,广州现下太危险了!”   朱鱼想起五六月的广州惨状——日军对广州进行了地毯式轰炸,投下炸弹约2000多枚。广州到处是断壁残垣,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珠江江水。   她愿意留下,可她不愿郭蔚槿留下。   “不,我不去了。”郭蔚槿右手上拿着的,是郭家所剩的所有还未迁走的工厂名单,“我若能多留些时日,就能多迁走一些厂子,多运一些设备走。”   她和朱鱼紧紧相拥在一起,潸然泪下:“我陪着它们一起,也陪着你们一起。我们,一起等天明。” 第58章 一把燃(10)【1938,广州】 【……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郭公馆里,落灰已久的黑胶唱片被压在留声机的唱针下, 不知困倦地转动着。   咿咿呀呀的歌声四散在灯光昏沉的客厅里,替客厅里的三人, 道尽了心中难以言喻的愁惘与寂寥。   这日是1938年10月8日, 广州的中秋节, 也是郭蔚槿和乔蕙琪人生中,第一个未同家人一起过的中秋节。   郭公馆楼上的房间都分给那些病人住了, 夜深时分,三人本都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下了, 但谁也睡不着, 一个个都坐起身来, 互相张望,打量着彼此。   “好静啊。”乔蕙琪看了一眼身旁的留声机, 问郭蔚槿,“有唱片么?放支歌来听听罢。我们一边听歌, 一边赏月罢。”   郭蔚槿起身,翻找了一阵,找出了周璇的《四季歌》, 乔蕙琪去厨房找出了玻璃高脚杯和香槟酒, 而朱鱼拉起了窗帘,让皎洁的月光投射入客厅。   一轮圆月当空高照,银辉万缕,落进了客厅, 像水波一样轻漾开来。   可惜,破碎河山在风雨飘摇之下,亲人离散,相隔天涯,好月空圆。   乔蕙琪将斟满的酒杯递给朱鱼和郭蔚槿,拉着她们在沙发上坐下,与她们碰杯:“中秋安康。”   郭蔚槿略顿,愁容里勉强挤出了丝笑意:“中秋安康。”   “中秋安康。”朱鱼也不易地攒出一个笑容来。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窗外的圆月,陷入了共同的静默。   相较于广州城的其他懵然无知的民众们,她们却早就嗅到了危机的味道。这几天,三人都像地震前就先知先觉的动物,身体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奇怪反应,譬如手指忽然的震颤,譬如跳个不停的眼皮,譬如毫无由头的心速失常……   这两个月,郭蔚槿已将能变卖的机器都变卖了,能迁走的设备也都迁去香港了。中间,郭家人写信催了她好几回,一直催她去香港。   这日早上,她也同朱鱼讲明了,郭阡写信来告诉她,他就要从香港的医院出院了,非常希望能在香港见朱鱼一面。   这一次,郭蔚槿苦口婆心劝她:“他不日可能又要回部队作战了。你就陪我去一趟香港,好教他回去安心作战。”   深思熟虑之下,朱鱼答应了郭蔚槿明日和她一齐出发去码头,就心绪不宁地去整理行李了。   郭蔚槿明白,朱鱼是还在担心乔蕙琪。   于是,三人在略显醉态后,郭蔚槿转向乔蕙琪,终于说出了在她心里积压了已久的话:“蕙琪,明日同我们一齐去香港罢。”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你若真有个好歹,我会良心难安。大哥他泉下有知,亦不会原谅我的。”   乔蕙琪沉默不语,只是又将酒杯斟满,以纤指挑起酒杯,浅啜一口。   朱鱼见状,站起身来,短暂地离开了一小会。   再回来时,郭蔚槿和乔蕙琪都看见她拿了一张泛黄的信笺在手中。   朱鱼抿了抿唇,才鼓起勇气道:“蕙琪,三年前,郭阡他把蔚榕哥留给你的遗书,放在了我这里,叫我烧掉。但我没听他的话,我一直帮你留着。你要不要看一眼,再决定跟不跟我们走?”   郭蔚槿怔了怔,望着朱鱼手上的遗书,又望向乔蕙琪。   “他的信,还能有什么好看的?”乔蕙琪不屑笑道,“不过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不是扯什么家国情怀,就是扯什么民族大义。我早就已经倦了。”   语罢,她一手掏出身上的打火机,一手从朱鱼的手里取过信:“郭阡难得聪明了一回,难为你帮我多留了三年。那么,我自己亲手来烧这封遗书罢。”   她按下打火机,火舌猛烈地蹦跃出来,行将要点燃她手中的信纸。   郭蔚槿闪身扑到她身前,敏捷地夺过了信纸,边闪躲着不让乔蕙琪抢信,边流着泪读出哥哥的绝笔:   “以我血肉之躯铸中华之魂,无愧父母生养之恩,无愧师长教诲之德,无愧同袍砥砺之言。   蔚榕此行,无愧何人,独负于卿。误卿卿之灼灼年华,鹣鲽之情,今生无以为报,我知我万死难辞其咎。   万望卿卿今生勿要以我为念,努力加餐,恣意而活。   若来世有缘再会,我定不再相负。蔚榕留。”   读完遗书,郭蔚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朱鱼抱住她,也泪眼阑珊。   听着她们交织在一起的哭泣声,乔蕙琪猝然将酒杯掷到地上。   玻璃杯应声摔成了无数碎片,胭红酒渍飞溅。   “来世……来世,好一个来世有缘再会!郭蔚榕,你又来讲大话诓我,这辈子没做到的事,下辈子你就能做到么?”   “可我不要什么来世啊,我只要这辈子,只要这辈子啊……”   她泪流满面,失声悲嚎:“你们都叫我逃去香港,可他葬在这里啊,我又能逃去哪儿,我又能逃去哪儿!他死了,我不论躲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我早就躲不掉了……早就躲不掉了……”   三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末了,却是乔蕙琪第一个止住了哭声。   她带着泪痕,将信纸从郭蔚槿手里抽出来,展平,复又叠好:“我哪儿也不去。你们早点睡,明日还要起早去码头。”   ***   翌日清晨,郭蔚槿的行李摆满了客厅。当日,郭家人走时,很是匆忙,不少东西都未带走,托付予她,叫她这次一齐捎走。   朱鱼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像她来郭公馆时那日一样。   乔蕙琪难得梳妆打扮了一番,早起来送她们。往常要去医院时,她都忙忙碌碌的,没心思打扮。   郭蔚槿叫阿旭去照相馆请人来,为她们三人在临走前留个合影。   广州已有不少照相馆因为空袭歇业了,阿旭奔来跑去,寻了好久,才找到人来。   三个人为谁站中间推搡了一番,最后还是让乔蕙琪站在了中央。   虽然她没有真正嫁给郭蔚榕,朱鱼也未嫁给郭阡,可她们在心底,都将她当成了她们的大嫂。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将三人的倩影与笑容化为永恒。   朱鱼却有些恍惚起来,想起了在南京城郭阡与她照相时,曾说过的话——“反正你的魂要是被关进去,我就陪你一起关。”   自从八月给她来了那封最后的信,郭阡就再未给她写过一封信,只是将信都写给了蔚槿。蔚槿告诉她,是因为他在医院治疗休养,医生不准他老是动手动脚的,他只能简略写几句交代蔚槿的话,无法再提笔给她写信了,让她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照相馆的人和乔蕙琪约定好时间,让乔蕙琪去他的照相馆取冲好的照片。到时候,乔蕙琪会将照片寄去香港。   送走了照相馆的人,三人相顾无言,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还是乔蕙琪先展臂,分别拥抱了她们:“矫情的话,我这个人,向来不是很会讲。珍重,蔚槿。珍重,小鱼。到了香港,记得给我写信。”   两人都含泪点头,也同她道了“珍重”和“再会”。   可谁都不晓得,她们是否还有这个机会再次相会了。如若有,兴许也是猴年马月了。   阿旭叫的车子来了,在郭公馆外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催促着两人动身出发。   “走罢,别误了船。”乔蕙琪右手推郭蔚槿,左手推朱鱼,蓦然落泪,“能向前走,就千万别再回头。”   心里压了一句话,没同她们讲——别像我一样,我停在这里,停在1935年,想走也走不了了。   朱鱼本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却被郭蔚槿流着泪拢住了肩,不让她回头,无声地将她拉走了。   两人挂着泪痕,走到郭公馆外,阿旭为她们开了车门,待她们上车后,阿旭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她俩未绝的抽泣声,也慢慢小下去。   两人分别侧转过头,望向窗外。   看见车外的焦土废墟一晃而过,朱鱼的眼神黯了黯。在郭阡走了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日在船上对她所说的话—— 一架敌机,一颗炮弹,就足以扼杀多少幸福的家庭与鲜活的生命,扼杀多少璀璨文明与悠远的历史。   车行了许久,阿旭在前排道:“我们快到了,二小姐,朱姑娘。”   听阿旭这样讲,郭蔚槿转正了头,将朱鱼的手拉到自己膝上,握进了她的手里:“莫怕,到了香港,一切皆会好起来的。阿阡……阿阡他会在码头等我们的。”   朱鱼听她停顿了一下,自己的心也跟着停顿了下,猛然抽痛:“好,我不怕,二姐。”   ***   码头里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大都是富贵人家,打算去其他地方去避难的。到了十月,贫民们已很难买上一张去外地的船票了。   阿旭在前面提着箱子,为两人开出了一条道路。可上船时,众人争先恐后地往舱口挤,把阿旭和她们挤开了。   郭蔚槿紧紧攥住朱鱼的手,将她护在她身下,不让迎面袭来的汹涌人潮将她们分离。   朱鱼平日总是轻声细语地讲话,可这一刻,郭蔚槿突然听见她格外响亮地叫了她一声:“二姐!”   郭蔚槿诧异地怔了怔,停下了步伐,望向朱鱼:“怎的了?”   朱鱼向她微笑着——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笑容,凄迷、不舍、释然,什么情绪都有:“到了香港,你定要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郭伯父郭伯母。”   人群在她们身旁挤来挤去的,郭蔚槿略怔了怔,但不敢做停留,打算继续拉着她往前走:“这些话,我们上了船,等会儿再慢慢说。”   “不,我们没有时间了。”朱鱼眼里涌起了泪,“二姐,我昨日想替你看一遍有没有落下的东西。你放在行李箱里的军邮袋,我看见了。”   郭蔚槿瞪大了眼:“小鱼……你……”   “我晓得,雁晖他……”朱鱼讲不出“死”,也讲不出“牺牲”,哽咽了几秒,才道,“我晓得,他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是想骗我去香港的。我晓得,你说他不给我写信,是医生不让,也是假的。你们是早就说好了的,如若他不能回来了,就用这种法子骗我去香港。”   按信里说的,他伤的是腿,和他能不能提笔写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五月接到郭阡在武汉空战中牺牲的消息,郭蔚槿已隐忍了太久。郭家人她不敢告诉,朱鱼她更不敢告诉,只能在她面前强装平静。为了完成郭阡的嘱托,将朱鱼带去香港,她更是强逼自己对朱鱼扯了不知多少谎话,藏了多少登载了郭阡死讯的报纸。   这一刻,她自持的冷静和理智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土崩瓦解,声泪俱下:“小鱼……阿阡……阿阡他已经不在了……”   朱鱼不死心,强忍着泪问她:“他葬在哪里了?他们把他葬在哪里了?”   “长江……”郭蔚槿心口绞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四月武汉空战,他被敌机击中了油箱,连人带机掉进了长江。他们没有找到他的……”   她也说不出“尸首”这两个字。   “那说不定……说不定他还活着,他可能受伤了,所以没有归队。”蓦地燃起了希望,朱鱼收住了眼泪,欣喜若狂地叫道,“我去武汉找他,我总能找到他的!”   郭蔚槿摇摇头,悲痛欲绝地告诉她:“他们从长江里捞到了他的手表和铜牌……阿阡……阿阡……他们说,阿阡最后是和敌机对撞过去的,空中飞机早就起了火,全都烧没了。半年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她艰难地止住了哭声,紧箍住朱鱼的肩,哑声道:“你要同我走,小鱼!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同我一起走,去香港避难,才能教他安心地走啊。”   “二姐,我上船,是来送你走的,不是和你去避难的。”朱鱼眼前已是模糊一片,连郭蔚槿的脸都不甚分明了,“难早就避不了了。我第一眼见到他时,这难就避不了了。他说过,我和我的船,是他的家,是他的目的地。如若我一个人走了,他要是再想回来,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降落不了了。”   她猝不及防地撇开了郭蔚槿的手,任一波凶猛的人潮将她们挤散:“二姐,多谢你,雁晖走的这两年多,你一直把我当亲姊妹一般照顾,辛苦你了。你定要保重!路上小心,有缘再会!”   “小鱼,你不能走!别下船,小鱼!小鱼——”   郭蔚槿声嘶力竭地拼命呼喊着,却看着她宛如一条灵动的鱼,没入了面前的人海,倏忽不见了踪迹。 第59章 一把燃(11)【1938,广州】 【……   从码头回郭公馆的路上, 朱鱼一路哭着走回去。可走到了半路,她就再也哭不出眼泪,也把嗓子哭哑了。   她望着一路荒芜的街景, 只觉心里更荒芜。天光正好,炽热的太阳像一团火一样照耀着她, 可再也燃不着她的心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仿如行尸走肉一般飘回了郭公馆, 用钥匙开了门。   甫进门, 就骇着了在给婴儿冲泡奶粉的希希:“小鱼姐, 你怎的回来了?你不同蔚槿姐一齐走了?”   朱鱼紧抿着唇,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就又飘回楼上去,走进了书房。   趁郭蔚槿昨日不注意, 她将郭蔚槿放在行李箱里的军邮袋取了出来, 藏在了书房的保险箱里。   她昨日没有勇气打开它。仿佛打开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一旦打开它,她就给郭阡盖棺定论, 他也就必死无疑了。   可现下,已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事了。   她凝望它良久, 像那年的郭阡打开郭蔚榕的军邮袋一般,颤抖着手,打开了面前的这只军邮袋。   浴火焚烧过的手表、航空手链、铜牌, 都放在里面。它们被灼烧得有些丑陋, 丑陋得令她有些难过,便用衣袖轻轻擦拭它们。   可那些斑驳的黑点,再怎么擦,也擦不掉了。就仿佛在她生命里惊鸿一瞥的他, 永远地烙印在她心里,以后,无论她再怎么用她的眼泪去擦,也永远都擦不掉了。   它们与她,都见证了他短暂一生里,最末的,也是最好的一段年华。   拿出了这些东西,军邮袋忽然变得很轻。里面剩下的,都是家书。大部分是她回给他的信,信封上的“雁晖亲启”字迹那样熟悉,因为她的字,都是他教的。   还有郭家人给他写的信,也摞得密密麻麻的。   她一封都不敢看,只让它们静静躺在这里。   唯一与郭蔚榕不同的是,郭阡并没有留下日记本。   她晓得,他这样性子的人,是不会写日记的。   他这样的人,只会逞着他的一腔孤勇往前冲,好的、不好的,他从来不愿回想,不愿回看。他从不囿于过往,只想咬着牙关向前,去杀出条血路,去拼个未来——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未来,是整个民族的未来。   所以,她最后寻到的,便只剩这张照片了,这张她与他在蔡栩言与华玉胧的婚礼上,留下的合影。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照片里的他。   这个没有温度,了无生气的他。   她已哭不出眼泪了,只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吻了吻照片里的那个黑白剪影。   凑近照片时,她嗅到一股刺激性的油墨味道,不觉愣了愣,下意识翻过了照片。   白色的卡布纹相纸上,依旧是苍遒有力、凌厉露锋的几行字,恰如他一般铁骨铮铮:   【小鱼:   我一生言出必行,当日向你立誓时,从未想过相负于你。   可我们身陷长夜已久,总归要有人燃烧自己,追寻太阳。   我知我不过是微渺之萤火,但中国有千千万万这样的我,众聚成光,足以一把燃尽黑暗。   如若我牺牲在逐日之途,望你能原宥我之绝情相负。   不必为我落泪,更不必为我伤怀,因为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请你定要坚持下去,替我等曙光来。   待旭日重升之后,你所见大好河山,四时佳景,皆是我。   雁晖书于1938年4月29日出战前】   这就是在他生命将逝前,给她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他那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话呢?他既希望能骗过她,让她永远都看不见这些话;心里实则又清楚,他不可能能瞒她一辈子,她总归是会得知他的死讯的,才用这段话来勉励她。   她不愿称之为遗书,因为这段话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燃烧着他的生命书写下的,书写着他向死而生的意志。   她想听他的话,不要为他的逝去而流泪。可这一秒,本来已绝尽的咸凉泪水还是汹涌而出。   她将照片捂在怀里,哀哀哭泣,任恣意的泪水将她湮没。   从午后至黄昏,黄昏至入夜,她不知她哭了多久。   最后,是回郭公馆的乔蕙琪循声赶来,将哭泣不止的她一把抱进了怀中:“小鱼,你怎的回来了?你别哭,你说话。有我在,我可以帮你。”   她瞥见了放在桌上的军邮袋,蓦然一怔。   “雁晖……去找蔚榕哥哥去了。”朱鱼泪眼朦胧地望向乔蕙琪,扑进了她怀中,“我也走不成了,蕙琪。”   乔蕙琪鼻头泛酸,含泪轻抚着她的发:“他们姓郭的,都是害人精!不打紧,留下就留下,有我照顾你,别怕啊,别怕。”   在她的怀里,朱鱼放声大哭。   ***   郭蔚槿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时间离开。   她走后的第三日,日军登录大亚湾,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了惠州,广州也岌岌可危。   但广州城的市民,却对敌情懵然无知,因为在10月15日,广东守军第四路军司令部居然利用广州各大报社,杜撰了一大堆“大捷”的战报,大肆宣传那子虚乌有的胜利,完全蒙蔽了民众。   直至17日,日军的铁蹄逼近广州时,第四路军总部才让警察局通知疏散,让市民紧急撤退。   一时间,广州城陷入了一片混乱。各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车站和码头一下都拥挤不堪。人们都慌不择路地逃难,可有限的交通工具只能送出有限的人。   10月21日,朱鱼站在郭公馆的窗户前,望见滚滚黑烟四起,熊熊火光猛燃着,烧得整片天空都淌着血色。   不绝于耳的哭嚎声、爆炸声、敌机轰鸣声是窗户抵挡不住的。平日里乖巧的婴儿在希希的怀里,被吓得悲鸣不止,朱鱼和希希都哄不来。   广州的受难日就这样来到了。彼时的广州,多数守军都已经被调空了,兵力不足。日军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占领了广州。   在沦陷之前,乔蕙琪和朱鱼已让郭公馆仅剩的青壮家仆们,带着郭公馆里能走动的女人们都去坐车坐船逃难了。   但还有许多走不了路,或是不敢逃跑的老弱妇孺依旧留在了郭公馆。她们已经逃了太久了,这一次,是真的逃不动了,天真地以为,兴许躲一躲就能躲得过去。   希希和那个婴儿也没有跟着那些家仆一起逃。她已习惯了乔慧琪和朱鱼所给予的庇护,她说她不可能带着这个婴儿在逃难途中活下来。   朱鱼她们叫她把婴儿留下,她可以一个人逃走,但她也不愿。   这一日,乔蕙琪很早就从博济医院里回来了,因为医院亦是一团混乱。   她没有说很多话,一进门就把一把勃朗宁递给朱鱼,嘱咐希希将所有人都带去防空洞,只留她和朱鱼在门口守着门。   夜里,她们没有点灯,也没有点火,只是彼此打量着彼此的眼睛。   “会用枪么?”她问朱鱼。   朱鱼摇头:“以前看雁晖用过,我好奇问过他怎么用。但他那时说,枪是男人们用的,不该让我碰。”   乔蕙琪笑了:“男人们都不在了,就轮到我们了。让我来教你怎么用。”   乔蕙琪的言传身教始于第二晚。这一夜,她开枪打死了一个想要闯入郭公馆趁火打劫的流氓。   是日晚上,日军、汉奸和市井流氓在广州城内大肆烧杀抢掠,四处放火。黄沙、东堤都被烧成废墟焦土,市民都只得躲在家中,无人再敢出门。   三日后,郭公馆内已没有干粮,而有些病人因为断了药,已病情危殆。   希希看着郭公馆,而乔蕙琪和朱鱼则出高价叫来了黄包车,试图将一些危殆的妇孺送至白鹤洞难民收容所。可刚赶过去时,收容所已经人满为患,拒收了她们。   她们又只能辗转将危殆的病人送至博济医院。医院却已经陷入了瘫痪,视线所及,都是被炸伤和被烧伤的伤员。她们都顾不上再去买菜买粮,换上了护士装,消毒后,立刻投入了救治工作。   两人忙了一个通宵,回到家时,希希和那些女人们已经饿得两眼发直。希希将郭家的后花园都刨光了,煮了“花粥”,分给众人喝。   疲惫的两人喝着希希炖着的花粥,乔蕙琪当时还能笑着感慨:“辛亏蔚槿喜欢种花。”   朱鱼却已经劳累得笑不出来了,只是和乔蕙琪商量道,以后她们还是轮换着,一个去医院,一个留下看家。留着希希一个人看管她们,她不放心。   乔蕙琪想都未想,就同意了。   ***   两日之后,轮到乔蕙琪去医院帮手,顺便将米粮和药买回来。   可直到黄昏时分,她都没有回来。   朱鱼无法再等下去,叫希希看着家,一人去粮店买米。但街上的粮店都关了门,连高价米都买不着了。   她疲乏而饥肠辘辘地回到家。家里依旧是啼哭的婴儿,和那些女人们望向她的渴求目光,仿佛她是她们唯一的神,只有她能救她们于水火。   但她也不过是一个19岁的小姑娘儿。她变不出米粮来填饱她们的胃,也变不出药来治好她们的病。   在那个时刻,朱鱼万分害怕她们看向她的求救眼神,崩溃地将自己锁在了书房,只等乔蕙琪回来料理这些麻烦。   但乔蕙琪一夜未归。   朱鱼在书房里,听着希希急促如鼓点的敲门声,不敢出去面对那些濒临绝望的女人。   她只敢看着照片里的郭阡,这才意识到,当初依偎在他肩膀上的她,笑得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因为那时有他,替她撑住她的一片天。   可他已经不在了,又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默然流了一整晚的眼泪,看着他写下的“请你定要坚强,定要坚持下去,替我等曙光来”,忽而想起了他当年在教堂对她所说的话——“命从来都攥在我们自己手里,不管是寺庙里的神佛,还是教堂里的上帝,都救不了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破晓时分,她与照片里的他对视,无声地做了一个决定。   她旋开了锁,打开了门,摇醒了在门口睡着的希希:“我们走。”   “走去哪儿?”被她摇醒的希希惊恐不安地问她。   “先渡江,花都、博罗、三水、顺德……哪儿有活路我们就去哪儿。”   “可是,”希希愣住了,“码头都没有船了,全都客满了,连舢板都被人抢完了。”   “我有船,”朱鱼忽地笑了,“我有一艘花艇。” 第60章 一把燃(12)【1938,广州】 【……   当日朱鱼坚持让郭蔚槿让人合力将花艇拖到郭公馆来, 就是怕花艇会被日机给炸毁。   而郭阡临走时说过,那是他和她的家,是他落脚的目的地, 她是怎样也不会让这艘花艇被炸毁的。   而今日,这艘花艇却变成了她们的“诺亚方舟”, 但上船的机会却也是有限的。   听朱鱼说要划船带她们逃离这里,女人们空洞的眼里又燃起了希望, 可又瞬间殒灭。   人就是这么的奇怪。沦陷以后, 原本逃不动的、想忍一忍就过去的她们还是忍受不过饥饿。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们又想逃跑了, 可谁也不晓得能不能第一批就被朱鱼选中。   尽管朱鱼告诉那些女人,即便第一趟没能接她们走, 她送完了第一批人过河,还会往返来接她们的, 但在战时, 这样的承诺显得十分的不可靠。   而朱鱼看着她们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蓦然无言。她再怎样,也说不出让那些受伤最轻的女人们跟她先走的话——因为她需要有人替她先将船拖去白鹅潭。尤其是那些病入膏肓的瘦削女人们, 望向她的眼神比旁的人更为炽烈。   那些眼神对她说,选我罢, 选我罢,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遭不住饿的婴儿在希希怀里又被饿醒了,再次嗷嗷大哭, 打破了死寂。   众人看着那个婴儿, 缄默无声。   “带他先走罢。”一个怀着孕的孕妇说。   “带年轻的小姑娘儿先走罢。”一个老人说。   “我们最后走罢。”一个被炸伤了腿的姑娘说。   希希忍不住哭了。   而朱鱼背转过身去,无声落泪,不想在她们面前流露脆弱。在她们眼里,她如今是她们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我一定会回来的。”挑完了跟她一起走的人, 朱鱼看向剩下的女人们,又重复了一遍,“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些女人没有说什么,有人将头低了下去,默默抽泣。   可朱鱼带着选中的女人们,还有希希和那个婴儿一起出门时,却听她们小声在她身后道:“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一路平安!”   ……   朱鱼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回头鞠躬致谢,可她不敢再回头,只能垂泪带着那些女人们,走去后花园找那艘花艇。   ***   一日没吃饭的女人们,身上还带了轻伤,平日里养在郭公馆不怎么动弹,现下拖着花艇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城里仍是满目狼藉,一片混乱。人们发疯一样挤去码头、车站,只为寻找一个求生的机会。   朱鱼在这一日总算用上了乔蕙琪塞给她的勃朗宁。   有人想来抢她们的船,被她放的空枪吓跑了。   有个女人被枪声骇到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死活也不肯再拖着船走了。   太多强烈的情感累叠,已将朱鱼的心碾压得麻木了,她说起话来不带任何的情绪:“你若要再浪费时间,我就没时间再回去接她们了。”   坐在地上的女人即刻站起身来,用肩膀顶住了绳子,一声不吭地开始拉船。   其余的女人们听了这话,也更卖力了。   希希是唯一一个不用拖船的。她抱着那个婴儿,替她们看着前面的路。   势如破竹一般,她们拖着船,总算迫近了白鹅潭。   朱鱼让她们停下来缓口气,刚打算去查看一下白鹅潭的水位,就听见附近有人走过,人语声错杂:“你可听说了?博济医院昨日死了个女的……”   “咳,这年月,不是天天都死人么?还有什么稀奇的。”他的同伴嗟叹。   “不不不,我听说这一位,可是我们广州城赫赫有名的乔家三小姐。”   “乔三小姐?她怎么会……她没去其他地方逃难么?”   “哎,”那人叹息,“昨日,一个日本仔去博济医院想抢女病人去当慰安妇,被在那里帮手的乔三小姐开枪打死了一个日本仔,但她也被他刺伤了,今日早上好像没挺过来,在医院里咽气了。”   “这些杀千刀的日本仔!”   ……   他们咒骂着,渐渐走远了,只剩下朱鱼呆怔在原地,连眼睛都忘了眨。   她忽地突兀笑出来,虽然她也并不晓得,那声笑意味什么。可能是怒极反笑,可能是感怀乔蕙琪能与郭蔚榕重逢了。   可能什么都不是,只不过她若再不笑一笑,她就撑不住了。   “能向前走,就千万别再回头。”   她好像听见乔蕙琪在她身后,又说了一遍这话。   于是,她抹干了眼泪,一人将那艘花艇推入江中,喊所有歇息的女人们上艇。   一年有余未划过船,船钉生了锈,船桨结了蛛丝网。小船从未承受过这么重的重量,吃水吃得很深。   朱鱼划着桨,它在水中弱不禁风地挪移着,抖抖索索地往远方驶离去。   船上的女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以抵御船里湿寒的潮气。   中间,希希将婴儿交给了她,和她换了把手,替她划了一会儿船。   朱鱼看着大汗淋漓的希希,瘦弱得与当年来广州城的她并无两样,才恍惚间想起,希希今年也整好14岁。   从郭公馆出来,一路行至这里,朱鱼一直都很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只是恍惚了那么一须臾。   可就是在这一须臾间,一架日机急速地飞驶过白鹅潭,在她们头顶上方投落下一颗炮弹。   “小心!”   朱鱼的脑子还在混沌,整个人却已经飞身扑了过去,将船头的希希推开了。   猛烈的爆炸声响起,激起几米高的水花,迅疾地喷射开来,四散着分成无数波水花,拍打向她们。   她们的花艇虽未被炸弹砸中,船头却被炸弹激起的余震撕扯下来,和船身分为两半。   朱鱼掉在了水里,用手极力攀住裂缝的边缘,让剩下的船板保持着平衡,未被水花掀翻。   敌机扔下这枚炮弹,就拍拍屁股走了,轰隆隆的声音也逐渐淡去。   希希惊慌了片刻,立即缓过神来,转身看见了在水里撑着船的朱鱼。   她完好无损,可朱鱼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地攀在船边,虚弱地喊她的名字:“希希,过来。”   “小鱼姐,小鱼姐!”希希啜泣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拉起了她满是水渍的冰凉的手,“上来,你上来!快上来!”   朱鱼拉住她的手,可膝盖刚触到破碎的船板,整个船就往下沉落。   被炸掉船头的船,已然承受不了这么重的重量了。   朱鱼见状,动了动身子,主动从船板上滑落进水里。   喉中涌起腥甜的血渍,呛得她咳嗽个不停,希希着急忙慌,哭着去拍背给她顺气。   她停下了咳嗽,可是视线也模糊起来,让她明白,她已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希希,你听我讲。”朱鱼紧紧抓住希希的手,力道之大,让希希的手上瞬时出现红痕,“这船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没受伤,只有你一个人有力气划船。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只要往西北一直划,一直划,就划到岸了。只要下岸了,你们就安全了。”   “我做不到,小鱼姐。我做不到。”希希哭成了泪人一般,抽抽搭搭,“我一个人都活不下来,更别提带着她们,更别提带着这个孩子。”   “如若不是你,他早就死了!他是你捡回来的,你已经救了他,你本就做得到!”朱鱼不顾自己垂危的身体,向她嘶吼着,“活下来,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用尽一切方法活下来!”   她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去给希希拭泪,自己却哭了:“我晓得,这很难。我14岁我姆妈被骗来这里的时候,我跟着她一起过来,也险些以为我活不下去了。可我却活到了现在,活到了现在的这一瞬。”   她喘息了一口气,将郭阡说给她的话,又说给希希听:“命从来都攥在我们自己手里,不管是寺庙里的神佛,还是教堂里的上帝,都救不了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都莫要放弃,尽你所能,活下来,也帮她们和他活下来。”   希希抹着眼泪,心知这已是朱鱼在生命之火将熄前最后的嘱托。她不能让她临走时还放不下心,便连连颔首,告诉她:“我答应你,小鱼姐,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朱鱼将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使劲摘下来,塞到希希手里:“上了岸,拿去当钱。小心些,装也要装得老道些,莫要让人压了价。”   希希攥紧了戒指,泣不成声:“小鱼姐……”   “还有,我们好像一直没给他起名字。”意识有些模糊了,朱鱼艰难地抬眼,望了一眼那个在另一个女人怀里睡熟的婴儿,“就叫他郭燃罢,一把燃尽黑暗的燃。”   “好,我知道了,小鱼姐,小鱼姐……”   希希哭得倒呛起来,眼皮也红肿不堪。   朱鱼晓得不能让她再哭下去了,狠下心来,用最后的力道,咬紧牙关,死命地将船推走。   反作用力震开了她,让她以更快的速度,孤零零地离开了她们。   她看见她们都在为她哭泣,想要喊她们别再哭了,要留着体力,继续逃难。   可她已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身体像灌了铅一样重。   她绵软地在水里沉沉浮浮的,随波逐流,也无力地耷落下眼皮,却无意间瞟见了漂浮在她身旁的那尊洪圣大王像。   风一吹,水波泛动起来,将那尊说灵验也不灵验,说不灵验也偶尔灵验的塑像被水波推送到了她怀里。   她曾向它许愿,要在广州看见雪,它应允了。   她曾向它许愿,让郭阡平安回来,它却未应允。   这一次,她紧紧抱住了它,向它最后一次祈愿:唯愿来世,重逢相识,相守一生,白首不离。   她凝视着洪圣大王,见它好像眨眼冲她笑了一下,默许了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她才放心地阖上了眼。   闭眼前的最后一秒,她看见了郭阡。他身着军绿夹克,驾驶着飞机,在漫天飞雪里,从天而降,直到降落在她面前,向她招手而笑,笑容与他们初见时那般恣意张扬:“小鱼儿,我飞回来了。” 第61章 长相守(1)【2020,安克雷奇】 ……   安克雷奇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寂然无声,只能听得见点滴缓慢地一滴一滴坠落进输液壶的声响。   墨黑的笔记本敞开在朱萸的膝盖上,本停留在第一页, 却被从空调里突袭来的一阵暖气吹得上下摇摆。   朱萸黯然凝望着病床上昏迷的郭雁晖,被纸张窸窸窣窣的响声惊动。她垂下眼眸来, 以拇指扣住了笔记本的扉页。   也忍不住用手指摩挲过那一页上,她曾一笔一划摘录下的文字:   【郭阡, 浙江杭州人, 16岁赴往法国高德隆民航学校进修, 19岁归国,于1936年进入笕桥中央航校六期班。自1937年自中央航校毕业后, 郭阡编入第4航空大队第21中队,曾多次勇猛作战, 于杭州“8.14空战”、南京“9.20空战”、武汉“2.18空战”与“4.29空战”等空战中先后击毁敌机9架, 屡建奇功, 后擢升为第4航空大队第21中队中队长。   1938年武汉“4.29空战”中,郭阡在连续击落3架飞机后, 被数架敌机围攻,油箱着火, 身受重伤。最后关头,他放弃迫降,英勇地扑向了后方袭来的敌机, 与日军敌机相撞, 和敌机上的飞行员同归于尽,壮烈殉国。   郭阡生于1916年12月22日,牺牲于1938年4月29日,时年22岁。】   她刚止住的泪水, 又一次上涌,叩合着点滴的节拍,富有节奏地滴落在她写的钢笔字上,洇湿了那个“阡”字,开出了一朵墨花。   “阡”这一字,在新华字典里,有两个释义——“田间的小路”和“通往坟墓的道路”。这个字是世上最矛盾的一个字,既代表了欣欣向荣的希望,也代表了必死无疑的结局。   恰如郭阡的一生,向死而生,为了替国求生而毅然赴死。   但诚如他在绝笔里写下的话,在那个年代里,有千千万万的人像他一样,走上了这条向死而生的逐日之路,无怨无悔地燃烧了他们自己,将他们的光和热洒落在华夏的土地上,守护着余下的人度过了漫长的黑夜,等来了最后的黎明降临。   和郭阡短暂却辉煌的一生相比,朱萸的这一生显得平庸而微不足道。   1996年,朱萸出生在杭州,被生母弃养在一家儿童福利院门口,被福利院的阿姨捡到了。   2002年,她6岁时,第一次梦见他,梦见白鹅潭,也梦见了那些落在广州的炮弹与枪火。那些关于炮弹的噩梦让白日里的她惊恐不安,下意识地拉着身旁的小朋友躲进柜子里,以躲避将要来临的“空袭”。   福利院的阿姨们和学校的老师被她诡异行为吓到,连忙将她送进了杭州七院治毛病。可医生和护士们都不信她说的话,尤其是她说,郭阡会开着飞机来接她时,无人相信,以为她真的得了精神病。   她入院治疗两次,可依旧治不好她的幻听和幻视。因为要住院治疗,她被迫停学了两次。   2008年,12岁的她一直不间断地服药,可没有任何改善。   童年的日子太过压抑,唯一令她快乐的时光就是梦见他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想,想他今生到底在哪里,想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找她。   她等得濒临绝望时,也会想,是不是他真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人,其实他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直到12岁的一天,老师为了□□国主义教育,带领着她和其他六年级的学生们去笕桥航校纪念馆参观时,她在一个展厅的展柜里,看见了他和飞机的合影,也看到了照片旁的简介。   八十余载的岁月凉薄得不经人细读,仿若一掌五彩琉璃,轻碰便已碎成渣。   爱也恢恢,悲也迢迢。   老师和同学们都不懂,为什么一向看上去淡然而没有情绪的朱萸,却在那一天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像是要把纪念馆的屋顶都掀翻。   这一晚,她又梦见了炮火和轰隆隆飞过她头顶的敌机。在惊慌无措地逃跑时,她被突然出现的牵进了怀中。   他用温暖干燥的手替她捂住了耳朵:“莫怕,我一直都在。”   翌日,她所有的幻觉与幻听症状都消失了,那些烦扰她许久的炮弹声与飞机声,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此后的年月都是安静的等待。   她以为她的16岁,他总会出现的,因为上一世,她就是在这个年纪遇见他的。   可痴痴地等了整整一年,她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度日如年,从她的16岁等到17岁,他仍是没有来。   18岁到来的那天,仍没有等到郭阡的她心灰意冷,不禁开始怀疑,尽管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但也许她梦见的那些,只是她一个人凭空臆想出来的——广州城有过郭三少,但白鹅潭从没有过小朱鱼。   万念俱灰之下,她恍恍惚惚又走到笕桥航校纪念馆,走到了那个属于他的展柜前。   对着他的照片,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泪水即将滑落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展柜里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   那张似曾相识的在南京拍的照片。   那时,他才刚过他19岁的生辰,而她也是二八年华,笑容无忧无虑,明媚如春。   照片旁有小字作简介:【感谢蔡昕瑜女士捐赠于2014年3月20日】   朱萸呆立良久,隔着展柜的玻璃,隔空触摸着他与她曾经的笑颜,蓦然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18岁到23岁,她在杭州上了大学,读了金融专业,边上学边做实习攒钱,有空也去学小提琴,因为她无数次做梦,梦见他在梦中为她拉琴。等到假期的时候,就带着她的笔记本跑全国各地的博物馆,试图在那些博物馆里攫取他曾留下的痕迹,将他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   如果今生不能得以相见,她便能用这样曲折而迂回的方式,和他相守。   2020年初,她刚过完24岁的生日时,却又忽然出现了幻视和幻听,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学习和工作。不得已,她只能暂时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   而偶然间,她在一次去游泳时忽然发现,只要她一直待在水下,幻听和幻视症状就会消失。   为了治疗她的症状,也为了减小她的经济压力,她开始在水族馆工作。   2020年的最后一个月,她在安克雷奇,终于和他不期而遇了。   在那个地震夜里,她攀着他的手臂,从窗洞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当她点着打火机,看清他脸庞的那一瞬,只听见山倾海覆,天崩地裂——都从她心里来。   与他相遇的那一夜开始,她的幻听和幻视症状也彻底消失了。   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就是最安稳的日子。   1936年的生离,1938年的死别,2020年的重逢。   从最坏的,到最好的,跨越了近乎百年光阴。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朱萸平平无奇的前半生所做的一切,与他曾做的壮举相比,都这样的苍白贫瘠,不足挂齿,写不成传记,写不成人物小传。但若一定要写一件她的功勋,那就是她旷日持久的等待。   她记着他,也等着他,只要能与他重逢,等一百年她也心甘情愿。   陷入回忆的她忽地感到腕间一凉,就被骤然拖拽至到病床正前方。   因为迫降的冲击波而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郭雁晖,终于苏醒了。   他与她四目相对,墨黑双眸里,笑意如初:“小鱼儿,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听他唤了声今生从未喊过的“小鱼儿”,她瞪大了眼,久久不能言语,颤抖着回问他:“郭三少?”   躺在啵啵床上的郭雁晖低低笑着,声音温柔,眉眼里却都是灼烈的爱意:“我好不容易鬼门关走了一遭,你红口白牙的又来咒我。”   她悄无声息地落泪,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紧缠住他的肩膀,在他耳畔佯装生气道:“你都晓得你来晚了,我还不能咒你?”   他正欲辩解,却又听她笑道:“雁晖,我咒你与我难舍难分,圆满一生。”   而他也笑了,情深意长地吻住她的唇,眼里却泛起了泪:“那我也咒你与我白首不离,长安长乐。” 第62章 长相守(2)【2020,费尔班克斯】^^……   因为郭雁晖当时的迫降程序很得当, 除了他被气浪震得有些轻微脑震荡以外,并没有很大的问题。而且爱德华和救援车队赶去得很及时,马上就把他从机舱里救出来, 转移到了医院。   没过两三天,他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向主治医生要求出院。   医生允许了,但郭卫嵘并不允许, 非要让他在医院再留上半个月。   那天, 郭卫嵘被他飞机出事迫降的消息吓到, 立刻中止了一切商务活动,从Seward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安克雷奇, 寸步不离地守在郭雁晖的病房里,给他立了一堆规矩, 什么早睡早起、按时作息啦, 什么生冷必忌口啦, 什么不能玩手机啦……   郭雁晖险些以为他是产后在坐月子的孕妇,兴许坐月子也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   虽然心里觉得哥哥真的又烦又啰嗦, 但自从恢复前世的记忆后,郭雁晖对郭卫嵘的态度简直好到天上去, 无论郭卫嵘说什么,他都不敢忤逆,一一照做。   有哥哥在一旁盯梢, 他和朱萸只能按捺着躁动不安的心情, 在哥哥眼皮底下连手都不敢牵,像极了被班主任盯梢的悲情早恋男女。   郭卫嵘的苛刻条件,郭雁晖都忍下来了,唯独忍不了乔慧琦借着探望他的名义,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来他病房勾引郭卫嵘。   刚一进病房,她就假装地滑,一下跌倒到郭卫嵘怀里去;郭卫嵘正准备给他喂苹果,她来横插一脚,让郭卫嵘先喂给她尝一尝酸不酸,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他“以身试毒”……   偏偏郭卫嵘还来者不拒,很吃乔慧琦这一套,总是带着宠溺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她。   郭雁晖只觉得要是再呆在病房里,再看他们两个这样腻歪下去,他现在没病也要被气出病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郭卫嵘去送乔蕙琪了,他毅然决然地逃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和他约好的爱德华和朱萸已经坐在爱德华的飞机上等着他了。   他跳上了飞机,坐在朱萸身旁,用英语对爱德华说:“爱德华,快走!再不走,我哥要回来了!”   爱德华大笑了一声,发动了引擎开机,操纵着飞机,让飞机开始在雪地里快速滑行起来。   “我们要去哪儿?”现在还被他蒙在鼓里的朱萸问他。   “费尔班克斯,”郭雁晖对她莞尔,“我带你去看极光。”   ****   费尔班克斯静谧的夜空下,一间间“极光玻璃屋”伫立在冰雪中。玻璃屋的顶部做成了穹顶,从外部望去,它们好似埋在雪中的一颗颗珠玉圆润的蛋。   朱萸窝在郭雁晖的怀里,向上仰头,望着他们头顶一尘不染的玻璃穹顶,好奇地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这个玻璃窗就不积雪呢?”   “玻璃上有电加温的装置,能把玻璃上的落雪都融化。不然,等会极光出现了,我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说今晚会有极光么?”朱萸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有些失望,“可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啊。极光真的会来么?”   “今天看不到,那明天我们继续等好了。”   “那……”   她侧过脸,望向郭雁晖,正想问问他们带的零食泡面会不会不够,又忽然顿住了。   他见她这样,笑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啊。”   “没什么了。”她想起他揶揄她问题为什么总是那么多,将心里的问题都憋住了,缩着脖子,埋进他怀里更深处的地方,“那我们就等着呗。”   “真的没有其他问题了?”他抬起她的手,抚弄着她纤细的手指,“那我有问题想问你。”   “嗯,你问。”   前些天,郭卫嵘一直堵在郭雁晖的病房里,他们有很多话都不方便讲。   “为什么和我遇见以后,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想起了她的那本笔记本,很心疼她,“一个人忍着,很累很难受吧?”   朱萸无言了一阵,最后只说:“有些事,不记得比记得要好。”   她不想他想起他曾历经的每一场战争,每一次流血,每一次见证战友在他面前牺牲……   即便他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她,她也不愿他想起这些。   就像她之前也不愿和乔慧琦说起这些事,就是因为她宁愿他们都把前世忘了最好。   他却更加心疼,弹她的脑门儿:“傻姑娘儿。以后,什么事都不要再瞒我了,我都能承受得起。”   他略顿,与她视线相交:“我现在唯一承受不了的,是跟你分离。”   “所以,”他用手臂环住她的肩,再也不让她有机会溜走了,“一辈子也不要离开我。”   她眼尾渗出泪,却故作生气地咬他的手:“叫你别弹我脑门儿了!”   “哎呦哎呦,轻点咬,轻点咬!”他不正经地笑,“等会儿还要做其他事,别把我手给咬坏了。”   朱萸一听“其他事”,脸就腾地红了,以牙还牙,弹着他的脑门轻斥他:“你成天脑子里想的都是这种不正经的事!”   “怎么了,想要你也有错么?”带着牙印的手已经意图不轨地往下挪移,溜进了她衣间,他孟浪地笑,“上辈子欠你的债,我这辈子要还的。”   她被他挑逗得脸热,正想说话时,双唇已被他吻住:“趁极光没来,我们赶紧做正事。”   ……   一个多小时之后,绚烂璀璨的北极光刺破了晴朗夜空,似彩色的烟霭,在夜空里飘荡,曼妙多彩。   彩光映进了玻璃屋,照在他们赤|裸|的皮肤上,像小精灵一样,在他们身上起舞。   郭雁晖面向朱萸,将手移上来,罩在她肩峰,捉住了一朵虚渺的光。   彩光在他掌心流动,好像燃着的一团白日焰火。   他手间的光被他胸前的吊坠折射进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扬起手遮光。   他意识到,取下吊坠来,将金属外盖打开,看向照片里的母亲和弟弟小南。   “小南18岁生日的时候,来美国看了我一次。那时我刚好在放假,就着飞机,带他上天飞了一次。他那天好高兴,一直和我讲,他以后也要当飞行员。”   “他后来真的做到了,考进了南航,签约了航空公司,被航空公司公派到美国的一家航空学院深造。”   “我不知道的是,学院里的那些美国教员其实一直都在歧视他、欺负他,还用‘停飞’来要挟他、体罚他。可我每次问他,他都跟我说他很好。直到……”郭雁晖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直到我收到了他的遗书,才知道这些。而我是回杭州参加他的葬礼,才会偶遇你的。”   朱萸一愣,望见他眸中涌现的泪光,正欲安慰他,他却苦涩地笑了:“我也是一个不称职的哥哥。我这次来阿拉斯加,只是想带着他的遗愿,为他再飞跃一次麦金利峰。”   “可是……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这次飞行。”他扣上了金属盖,含泪道,“没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不懂我生命的意义,好像只有飞在空中,我才能得到那份自由和满足感。我像一只飘在天上的孤魂野鬼,又像一只无脚鸟,虽然很累,也想要降落,但我心里没有寄托,也找不到能让我降落的目的地。所以我只能一直飞下去,不敢停。”   “可现在,我已明白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了。”他牵引着她的手,叠在他的手上,任极光在他们手中|共同闪烁,“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为了那些逝去的人,更好地活着,以我们自己各自的方式去延续他们的生命;就是把握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珍惜现在的每一次相遇重逢,珍惜我身边所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所以现在,我要为你降落。”他对她释然而笑,仿佛已找寻到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瑰宝,“我们,一起归杭吧。” 第63章 长相守(3)【2021,杭州】 【现……   阳春三月的杭州, 流光照树影,戏蝶逐暗香。正是冰雪消融时,花开浓, 不解语。细雨捻柳叶,白云缀苍穹。浅阳柔光浮生梦, 最是春迷。   这不过是杭州一年之中稀松平常的一天。   西子湖畔,人来人往。   一个小姑娘儿刚从少年宫学跳舞回来, 兴高采烈地一手拿着烤肠, 一手拿着父母买的氢气球, 向身旁的父母比划着今天学会的舞蹈动作。她的爸爸看着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 俯下身替她擦拭去唇边的油渍。   他们都没留神,一只肥硕的松鼠从柳树上出其不意地跳下, 吓得小姑娘一下松了手。   氢气球随着风一路飘, 飘到了断桥上, 缠在了导游高高举起的一面小旗子上。那个导游正在讲解为什么断桥又叫段家桥,游人们围在他身旁, 都一时听入了迷。   导游旁边正站了一个抱着毛毛头的年轻妈妈,她的丈夫正在桥的另一端, 为她和孩子合影。毛毛头却没有听爸爸的话,看向镜头,而是用多动的小手解开了缠在导游旗帜上的气球线。   气球悠悠飘进了西湖里, 正好撞上了在湖中迎面驶来的一艘画舫。   站在画舫船头的朱萸正沉醉在西湖的春景里, 不留神被气球线绕住了头发。她急忙用手去解,却越解越乱。   “别动,别动,我来。”   从船舱走出来的郭雁晖看见这一幕, 自觉地快步走到她身旁,将手上拿着的一个礼品袋交给她:“先帮我拿一下。”   朱萸立即就接了过去,朝他笑笑:“谢谢。”   郭雁晖空出了手,伸出手指来,替她耐心解开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和气球绳,没多久就将气球解开了,将它放走了。   气球又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了,而他靠近她,自她背后搂住她的腰,躬身以下颌抵着她瘦削的肩膀,鼻翼在她发间磨蹭着。   朱萸怕有其他游人来船头,轻轻拍打了下他扣在她腰间的手。   他不怒反笑,松了一只手,握住她拍打他的那只手,带着她的手一起滑向她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个袋子。   朱萸身不由己地被他牵引着,从礼品袋里掏出了一个漂亮的红绒盒子。   她轻微讶异了一下,怔怔地打开了盒子——   鸽血红宝石在戒指盒里熠熠发光,虽饱经沧桑,虽一路颠沛流离,光芒却莹亮如旧。   “这是……”朱萸轻抽了口冷气,不敢置信地侧转过头,问他,“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以前也去追查过这枚戒指,只知晓它被数次拍卖转手,后来已经不知道转手给哪位收藏家了。   郭雁晖浅浅一笑:“我还算有点人脉,是不是?”   旋即,他拿起戒指盒,转过身来,向她单膝跪地,问她:“杭州的小姑娘儿,能否帮我签个名?”   朱萸怔愣了一下,下意识从袋子里掏出剩下的东西。   两纸写好的婚书,落款处都签上了“郭雁晖”三个字,却空出了一个位置,在等着她落笔。   “嫁给我,小鱼儿。”他将一只新买来的犀飞利宝珠笔递到她手中,“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快一百年了。”   朱萸看了眼婚书,又看了眼他,脸上忽而出现迷茫的神色。   郭雁晖有点紧张了,亟亟问她:“怎么了?”   朱萸笑了:“我是在想,是该签‘朱鱼’还是朱萸。”   他大笑,都笑出了眼纹来:“你高兴签哪个,就签哪个。”   朱萸颔首,握起笔,一纸签了“朱萸”,一纸签了“朱鱼”。   刚签完婚书,她的手指就被他抬起,由他替她戴上了戒指。   两人抬眼望向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   画舫从断桥底下经过,终于靠岸了。   他们十指交扣,从画舫上跳下,依偎着向马路走去。   “你就把这枚买回来有什么用?”她现在才想起来,“你的那枚还在西湖博物馆。”   “求婚用一下而已,肯定要再买新的。”他想起初次在博物馆时,见她在那枚戒指前哭鼻子的场景,忽觉仿如隔世,“走吧,我们现在就去挑戒指。”   “那这一枚……要不还是也捐去博物馆吧?”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在一起了,总不能让它们形单影只的。”   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昨天医生对我说,我的腿现在已经好多了,可以飞短途航线了。”   “这次你又想飞去哪儿?”   “那要看你想去哪里度蜜月了。”他挽着她的手,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我还欠你一个约定,你还记得么?”   朱萸看着他眸中正盛的笑意,想起了那句话——“再邀你与我一同直上云霄,遍览九州好风景。”   “我要带你再飞一次,”郭雁晖说着说着,又起了泪光,可这次是幸福的眼泪,“带你在天上,看一看我们祖国的大好河山。”   一寸山河一寸血。春去春来,花谢花开,而他们又再度归来了,来看一眼他们曾用血与泪守护的土地。   “那不如,我们就一个个城市飞过去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朱萸也淌出了幸福的眼泪,“今生不够,我们就再约来生。”   阳光之下,他们相视而笑。   至此以后,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远处飘来了画舫上的歌声,是有人在画舫上唱《新白娘子传奇》的插曲《前世今生》:   莫非前世那一眼   只为今生见一面   匆匆美梦奈何天   爱到深处了无怨   千山阻隔万里远   来世再续今生缘   宁愿相守在人间   不愿飞作天上仙   嗨呀嗨嗨哟   嗨呀嗨嗨哟   让那缠缠绕绕的情意永缠绵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在悠扬的歌声里,他们相携着,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起,朝马路对面走去。   这不过是杭州一年之中稀松平常的一天。钱塘江畔涌起潮汐,润泽江风吹拂过莲花峰上三生石,吹拂过凤凰山下万松书院,亦吹拂过我带着笑意的面庞。   我跟在他们身后,正想抬脚往马路对面走时,我恰好在人群之中看见了你,我亲爱的朋友。   你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从远方来,想要趁着假期,好好观光一下杭州的春景。   你晓得我很熟悉杭州,来之前,就托我做你的向导。   来接你之前,我本已想好了许多介绍词。这里是杭州啊,白娘子和许仙碰面的地方,是南宋王朝曾经的都城,是苏东坡和白居易都赞不绝口地方,是支付宝诞生的地方,是G20峰会举办的地方,是2022年亚运会将要举办的地方……   可看见你的那一瞬,我却不打算将已打好腹稿的介绍词告诉你了。   因为杭州,它是个洒过英雄血,也淌过美人泪的地方,是个我三言两语说不尽的地方。   所以我只是高挥着手,跑过人行道,喊你的名字,笑着向你问好。   紧接着,我问你,愿不愿意花上两天,先读一读这个我花了两个月所写的故事。   你说恐怕不行了,你时间太紧。   我很理解你,毕竟你也是常年996、007,难得挤出时间来旅游的打工人。   我说,那么,故事可以留到以后再讲,我们先去机场路250号转一转吧。   你问我,那是什么景点?那里有什么?   我说,那不是什么景点,那里是杭州的笕桥航校纪念馆。   那里有英雄、有历史、有热血、有和平、有希望,有一个很燃很燃的春天。   【正文完】   “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共有十六期毕业生1700人冲天参战,击落日军敌机超过1200架,阵亡人数将近1000名,平均年龄23岁。”——纪录片《冲天》   “抗战的中国空军,是唯一一支牺牲人数远远超过负伤人数的部队。绵绵14年抗战,唯有中国空军以负伤327人的13倍,牺牲4321,告终!”——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   向为中华民族自由独立而浴血奋战的每一位英雄致敬!   愿我们不曾辜负他们所赠予我们的时代。 第64章 原型附录 番外合集有免费版!   《一把燃》人物原型:   在写《一把燃》时, 我借鉴了很多原型人物曾发生的真人真事,我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这里。   1.郭蔚榕:   1)去清华读书的背景借鉴的是沈崇诲,也就是《无问西东》里王力宏饰演的飞行员沈光耀。   沈崇诲-中国空军第二大队第九中队中尉分队长(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三期)-牺牲于1937年8月19日(时年26岁)   以下摘自百度百科:   1932年, 沈崇诲成为中央航校(杭州笕桥航校)第三期轰炸科学员。   1937年8月14日,沈崇诲奉命随第二大队轰炸日军第三舰队。激战中, 正遇日军在码头登陆,遂轰炸之, 并炸毁堆在码头上的日军军火, 使日军伤亡惨重。   19日晨, 再次奉命轰炸敌舰,适遇敌战斗机袭击南京、杭州, 其护航战斗机被迫迎敌,遂在无战斗机护航的情况下, 与第九中队飞行员升空执行任务。飞临日军舰时, 所驾904号飞机突然发生故障, 尾部冒出浓烟,速度减慢, 脱离战斗队形。此时,日军旗舰“出云号”正指挥航队与中国空军激战, 沈崇诲遂与同机的陈锡纯驾机撞击“出云号”,但因伤势过重,不幸坠海。   时年26岁。   2)郭蔚榕飞机失事, 参考的是朱元丰:民国22年考取第三期飞行生, 因为机损失事,跌落六和塔附近钱塘江心,年21岁。(摘自《鹰从笕桥起飞》P22)   2.郜大队长-高志航   高志航-中国空军驱逐机部队司令兼第4航空大队大队长-牺牲于1937年11月   54章、55章写的郜大队长的事情都是照高志航的真实经历写的,比如高志航当教官时【因为早期没什么航空人才, 基本中央航校里前三期的学生培训出来以后,都会留校当教官】,对学生很严厉,要求他们跑步进餐厅,5分钟以内一定要用餐完,因为未来随时可能突然升空作战。杭州八一四空战的时候,高志航从南京飞到杭州和第四大队队员会合,抵达机场以后,第一个升空作战【当时其实队员都刚从其他地方刚赶到杭州,油都还来不及加,但是高志航认为半小时肯定能结束战斗,坚持让大家升空作战】   郭阡有两件事借鉴高志航的经历,一是高德隆航校是高志航去进修过的【名额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其实算是公派,本来没打算派他去】,二是飞过凯旋门的事迹是他做的【当时法国教官轻视中国学员,不允许中国学员飞凯旋门,但是高志航不听,自己飞了凯旋门,证明中国人也能做到】   3.利中队长-李桂丹   李桂丹-中国空军第4航空大队大队长(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二期)-牺牲于1938年2月18日(时年24岁)   4.良凛然-梁添成   梁添成-历任空军第四大队第22中队队员、分队长、第23中队分队长(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六期)-牺牲于1939年6月11日(时年26岁)   5.郭阡-陈怀民   陈怀民-第4航空大队第21中队飞行员(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五期)-牺牲于1938年4月29日(时年22岁)   除了进修经历和飞跃凯旋门这两件事是以高志航为原型外,郭阡的战斗经历主要参照陈怀民。   以下摘录自百度百科&《传奇女性:陈怀民烈士之妹陈难》:   1916年12月25日,陈怀民出生在镇江市白莲巷29号,父亲陈子祥,母亲魏静诚。陈怀民初名陈天民,参军后改名陈怀民,意即将来要有所作为,爱国怀民。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他毅然投笔从戎,参加蔡廷锴领导的十九路军中的学生义勇军,在上海吴淞一带抗击日本侵略者。1933年1月,陈怀民进入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1936年毕业后编入中国空军第四大队任少尉飞行员,先后参加了保卫华北和捍卫上海、南京的战斗。   1937年9月,日军出动300余架飞机空袭南京,陈怀民驾驶2405号“霍克”飞机,与战友们一起与敌机格斗拼搏,击落敌机1架,击伤4架。陈怀民被4架敌机包围,仍奋勇冲杀,最后油箱被敌机击中起火,迫降长江,鼻骨折断。1938年2月,日机偷袭武汉,陈怀民随队长吕基淳由孝感飞武汉应战,座机被敌击中,万不得已跳伞,腿部负伤。4月10日,他驾机飞台儿庄低空侦察,返航途中与日机遭遇,他孤军奋战,以座机撞毁一架日机,自己又一次跳伞成功。几次死里逃生,不仅没有使陈怀民胆怯,反而更锻炼了他勇敢坚强的性格,坚定了他抗日救国的信心。   1938年4月28日,陈怀民得知第二天要参加激战,特意回家看望父母。当夜,陈怀民在宿舍写了一篇近似“遗言”的日记,他说:“在家中,我很想把自己的心情向父母亲讲讲。我怕他们难受,又怕他们为我的安全担心,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常与日机在空中作战。打仗就有牺牲,说不定哪一天,我的飞机被日机击落,如果真的出现了那种事情,你们不要悲伤,也不要难过。我是为国家和广大老百姓而死,死得有价值。如果我牺牲了,切望父母节哀,也希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继续投身抗日,直到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   1938年4月29日,侵华日军海军航空兵佐世保航空队出动飞机36架空袭武汉,欲以空中大捷作为献给天皇生日“天长节”的寿礼。陈怀民奉命与战友们驾机迎敌,在武汉上空与敌机展开短兵相接的鏖战。   陈怀民首先咬住1架日机,一条无情的火舌舔向敌机,刹那间,敌机中弹起火,旋转着坠落地面。陈怀民一拨机头,又盯住了另一架敌机。然而,他那出色的战斗动作引起了敌人的注意,5架敌机发疯似地扑了上来,猛烈地向陈怀民射击。陈怀民的战机多处中弹,难以操纵,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本可再次跳伞求生,但他看到敌机逞凶一时,不禁怒火中烧,毅然放弃了求生机会,开足马力,向附近的一架敌机机背高速撞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两条火龙翻滚着落向地面。   一个月后,陈怀民的遗体在长江阳逻段被渔民发现。陈怀民的恋人王璐璐在赶到武汉后因哀恸过度投江殉情。   而陈怀民的妹妹为了纪念哥哥,特意改名为陈难。   被陈怀民撞毁的那架日军飞机,坠落在长江天星洲边上。在清理敌机残骸时,人们从驾驶员尸体血衣口袋中,发现了一张年轻秀美的女子相片和她写给丈夫的信。   原来,死去的日军飞行员是佐世保第十二航空队著名的“红武士”二等航空兵高桥宪一,就在他起飞前,他将妻子美惠子寄来的信和照片揣在了怀里。而刚收到信,他就在空袭武汉的空战中身亡了。   美惠子信中充满了对丈夫的思念和厌战的情绪。美惠子在信里写道:“做了飞行员的妻子,总是过着孤凄的日子。所以我时而快乐,时而悲痛,内心深处尽是在哀泣着。许多人无辜牺牲.....家里人无限挂念你。”   读了美惠子的家书,陈难深受触动。作为飞行员的家人,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总是交杂着自豪与忧惧。   于是,陈难含泪写下了一封《致美惠子的信》,严正控诉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并对美惠子寄予了无限的同情。   这封信刊登在当时的《武汉日报》上,并译成多国文字向全世界传播。香港《读者文摘》还将这封信和美惠子给高桥宪一的信同载于一期刊物上刊登出来。   现在,在武汉的张自忠路前面,有一条不很长的路,现在被命名为陈怀民路,以此纪念这位以身殉国的空军英雄。   ***   还查了一些人物的资料,但是最后没有能用上,也摘录在这里。   姓名-职务-牺牲日期   刘粹刚【据说他和妻子许希麟的恋爱故事就是郭轸和朱青的原型】-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第二十四中队中队长(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二期)-1937年10月25日(时年24岁)   阎海文-中国空军第五大队二十四中队少尉飞行员(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六期)-1937年8月17日(时年21岁)   周志开-中国空军第四大队中队长(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七期)-1943年12月14日(时年24岁)   吕基淳-中国空军第四大队第二十三中队中队长(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第三期)-1938年2月18日(时年24岁)   牺牲名单太长,不能一一收录。   再次感谢这群永远青春不败的少年们。   我一直在思考在今年这样特殊的时间节点,在大家都在看《觉醒时代》,为陈乔年和陈延年的牺牲落泪时,歌颂一群“非主流”的英雄,写这样一个“非主流”的故事是否有意义?   但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以后,我可以回答我自己,我很高兴写完这个故事,而我也相信,它是有价值的。至少对我而言,因为《一把燃》,我这个近代史渣渣才有机会重新回顾了一遍曾经被我忽略的那段历史,读了很多历史书上不会写的东西。而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是gmd,就否认他们的付出和牺牲,这是不公正的。   我不知道人是否有来世,但对于他们和他们的爱人们,我希望有,希望他们与他们的爱人,今生能像小郭和小鱼一样幸福美满,这个故事,是我对他们的最好祝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