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囹圄》   作者:十三槐   文案:   〈1〉   分手的第一天,舒似被流浪狗咬了。   来不及伤春悲秋的她去了犬伤门诊,排老长一队,排得她腿软。   好不容易轮到舒似,“医生,我被狗咬了。”   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抬头。   豁,好家伙,生得温文尔雅,霁月风光,宛若仙人。   像极了那个蹉跎了她六年青春的前男友。   *   几个月之后。   舒似陪朋友去妇产科产检。   办公室里,那宛若仙人一样的男医生和同事正谈笑风生。   舒似眼一瞪:“你怎么在这?”   仙人眼里含光地瞟着她的肚皮:“似似……”   舒似:“不是我,我没有。”   朋友看着舒似,眼睛瞪得像铜铃。   舒似沉思了一会儿,咽了下口水:“那个,这我男朋友,边绍。”   〈2〉   舒似的小前半生不是在泥里打滚就是在海里挣扎。   爱上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命都给他。   和初恋谈了六年,命倒是没丢,尊严丢了而已。   *   后来有个男人把她被踩得灰扑扑的尊严捡了回来,洗得干干净净还给她。   是他把她从漆黑的漩涡里拖出来的。   -   he文,1v1   单向治愈,偏现实向   -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三教九流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似,边绍 ┃ 配角: ┃ 其它:囹圄   一句话简介:你很好,不要自卑。   立意:职业不分贵贱,存在即为合理。 第1章   这个社会物欲横流。   腐败,肮脏,欲望像海一样深。   有些时候,有些事,没得选择。   *   八月季夏,凌晨一点半的A市。   白日的喧嚣鼎沸已经沉沉睡去,暗处的灯红酒绿昼夜不息。   光怪陆离,纸醉金迷,夜生活正是时候。   一辆出租车从霓虹夜色中驶过,缓缓驶停在路边。   车上下来一个妆容精致的高挑女人,黑直发齐肩,藕粉一字肩上衣,白色短裙,银色尖头高跟鞋。   出租车呼啸而去。   女人两颊酡红,眼神却很清醒,她往前走到街边一家网咖的一楼大门口,昂着脑袋看了网咖招牌“黑虫”上,几秒之后,她循着楼梯走上了二楼。   这个女人叫舒似,二十六岁,D城人。   *   网咖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柠檬清新剂的味道。   这个点,网咖里上网的人三三两两。   舒似进了门,细高跟噔噔地踩在网咖的地板上。   靠大门稍微近点的机位上,一个秃了半脑顶的大叔抬起油光满面的脸,先是瞄了她两眼,最后眼神跟口香糖似的黏在她两条细白长直的腿上。   舒似冷冷地抛过去一个眼刀子,拽了下短裙下摆,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前台,手指头叩了下台面,“几号?”   网管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脸上化的妆太久氧化了,混着油光糊在脸上。   她看了舒似一眼,见怪不怪地回道:“等会儿,我查一下。”   舒似点头,目光越过前台看向里头大厅。   趁着电脑读档的间隙,小姑娘悄悄扫了一眼舒似。   她对这个女人已经很眼熟了,只要她值夜班,几乎都会在凌晨这个点左右见到她来网吧叫她的男朋友回家。   女人脸庞线条流畅,带妆的五官精致明艳,最出彩的是那双眼尾飞扬的丹凤眼。   她的肤色其实偏冷白色,但在灯下却很像奶油的颜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小姑娘眼底略过一丝羡慕,低头看了眼屏幕信息,眼皮再没抬过。   “5号。”   舒似道了声谢,绕过前台,从大厅穿过,去了包厢区,找到5号房,她没有房卡,敲了三下门。   里头没动静,舒似又敲了三下,等了两分钟,捞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响到快挂掉才被接起来,舒似吸气吐出,胸腔起伏,“戚济南,开门。”   里头男人应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宝贝,等我两分钟啊,马上……支援一下,我操……”   舒似没吭声,挂掉电话在门口等。   *   过了几分钟,男人来开门,舒似走进去。   只见男人又火速坐回位子上,动作熟练地戴上耳机,只留给她一个灰白短袖的清瘦背影。   包厢里烟味浓重,舒似甚至能看见薄白的烟雾在灯下缓慢地流转,无形中让人觉得胸闷。   舒似扫了一眼桌上,烟灰缸塞满烟屁股,饮料瓶半空。   她轻声问:“你吃饭了么?”   “……”   “戚济南,你吃饭了么?”   “诶,你他妈抢我好几个人头了,过分了啊……”   舒似敛下眼皮,看著名叫戚济南的男人的头顶。   他的头发两个星期前刚剪过,这会儿又长长了,微微遮过耳尖,发质看上去很软,前阵子才染的奶奶灰色头发,长得快,这会儿发梢又黑了出来。   头顶还有两个旋儿,相当对称。   舒似记得以前,戚济南就爱枕在她的大腿上,不管做什么,看电视,睡觉,吃东西……   她就爱揉他头发,手感特别好,她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抓住她的手,轻轻咬一口,特温柔又特甜地囔一句:“宝贝别闹啊。”   他们甚至还讨论过老一辈对于脑袋上有几个旋儿的各种说法。   怎么说的来着——   “一旋善,二旋精,三旋牛转世。”   啊,好像是这么说的。   舒似倚靠着沙发后背,漫无目的地乱想着。   她今天其实喝得并不多,人挺清醒,只有酒精味道在她的呼吸之间循环进出。   戚济南的目光粘在屏幕上没移开过,喋喋不休地对着麦不停地说话,时不时夹着一句脏嘴蹦出来。   舒似越听,眼神就越飘。   *   舒似从前最爱戚济南的温柔,他的长相温柔,声音温柔,处事温柔,看她的眼神同样温柔。   他的整个人就仿佛就是温柔做的。   他从前只在床上跟她说过脏嘴,下流但令人面红耳赤,混着他温柔清朗的声线,蛊惑着人,她也好喜欢。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舒似盯着戚济南的脑袋顶儿,心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没有答案。   她沉默地点了一根烟,在戚济南时不时的骂骂咧咧里抽完,躬下身一把摘掉戚济南的耳机。   “戚济南,回家了。”   干巴巴的几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好像没有感情。   而回应她的是戚济南转头不耐的表情,他从她手里把耳机抢回去,有些厌烦地敷衍她:“你先回去吧,我再打两把。”   舒似神情倦怠地拉了下他肩头的衣服,声音里带着点撒娇和恳求的意味:“戚济南,我很累,我们回家好不好?”   戚济南旋了下肩,啧一声,挣开了。   舒似咬咬唇,疲惫地喊了一声:“戚济南。”   他再无一点反应,舒似也不再叫了,她背过身去,手臂压在沙发上支撑着自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舒似记得,她从前不这么叫他的——戚济南,连名带姓。   她最开始叫他,济南。   后来在一起时,她叫他阿南。   再后来被他掐着腰,她红着脸喘着气娇娇地叫他——老公。   到现在,变成几个干巴巴的字眼,戚济南,熟悉又陌生。   她跟戚济南在一起六年了。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间就变质了。   *   舒似没呆很久,她站得腿酸,头也晕。   她没跟戚济南打招呼,一声不吭离开了网咖。   走到大门口,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丝丝绵绵的细雨。   路上的行人更少了,路灯在细雨里变成了点点下落的光。   舒似站了一会儿,蹲下身去点了根烟,拿手机打开美团,给戚济南点了些烧烤,顺带了两瓶饮料。   在支付界面地址里修改了下网咖的包厢号,备注上打上一句:麻烦给重辣,饮料一定要冰的,谢谢老板。   界面跳微信,支付成功,   手里的烟燃到只剩屁股,舒似碾灭烟头丢到街边的垃圾筒里,往回家的路去了。   她的住处离网吧不远,步行几分钟就到了,是一个不大的小区,环境好,里头一水单身公寓,电梯房,装修好,住的舒服。   就是租金有点贵,一室一厅两卫,地段也不在市中心,一个月不包水电公摊物业,两千九。   要搁以前,舒似会觉得这房子租金简直太贵,而现在在A市这种极度销金的地儿呆得久了,又因为职业关系,舒似对金钱的概念就模糊了,只不过是小钱而已。   *   舒似在小区楼下的小超市里买了些矿泉水和饮料,还拿了两包烟,上楼回家。   她住在十二层。   舒似到家后,先洗了个澡,再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给脸和脖子做护理,瓶瓶罐罐一小时就过去了。   她对口红鞋子包包这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唯独在护肤这方面狠下血本。   她今年二十六岁了,其实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深谙年轻与容貌对于女人的重要性,在她肤浅的认知里——这张脸是她的资本,能给她找钱。   等她收拾好关灯上床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卧室窗户是落地四扇大窗,窗帘没拉紧,鱼肚白的天色从缝隙里爬进来,映进屋里,冰冰凉凉。   世界静谧,舒似只能听见房间里空调和加湿器运作的声音。   她的心也很宁静,酒精的挥发让她觉得略微有点困意。   躺了一会儿,她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5:07。   解锁屏幕之后,任务栏跳出美团的弹窗,显示外卖两个多小时前已经送达,只是几秒钟,弹窗很快消失不见。   点开微信,置顶一栏只有一个人,戚济南。   舒似给他的备注一直是一颗粉色的小爱心,加一个南字,几年没改过。   对话框最后聊天时间是昨天早上的七点多,她点进去——   (爱心)南:[宝贝,我回来啦,你要吃早餐吗?]   (爱心)南:[睡着了吗?我给你带点豆浆还是稀饭?对胃好点。]   舒似那时候没有回复。   她回想了一下——   昨晚她喝多了,晕乎乎回来胡乱卸了妆倒头就睡,手机都甚至没充电。   等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傍晚,宿醉的感觉简直要命,脑疼得要炸开。   她侧身而躺,身边的戚济南搂着她,睡的还挺香。   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蹑手蹑脚起床去了客厅,戚济南给她买的早餐还放在茶几上。   天气热的要命,客厅里没打空调。   舒似蹲在茶几边拿手指头拎着装早餐的塑料袋闻了闻,东西馊了。   她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一脸平静地把早餐扔进垃圾桶里。   接着,洗澡,吃饭,化了妆出门上班了。   ——   舒似结束回忆,在昏暗中举着手机看着那两行对话框,很久,屏幕熄了。   她眨了眨眼,重新点亮屏幕,给戚济南发了一条微信:[早点回家。]   等了五分钟,戚济南没有回复。   外边的天又亮了一点。   舒似把手机锁屏,放到一旁床头柜上充上电,闭上眼睛把自己陷进柔软的床里,被子盖过头顶。   她和戚济南在一起六年了。   这个男人呐——   温柔的时候甜蜜到让她巴不得去死,无情的时候也残忍到让她想要跟他同归于尽。   舒似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她只是隐隐觉得他们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绷得紧紧的皮筋儿,   年月久了,磨砺多了。   那些根皮筋儿就老化了,一根又一根地松散,断裂。   不复当初。   而她只能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心若明镜,又无能为力,怎么做都没办法补救。   舒似翻了个身,背对着那逐渐漏进屋里的光亮,紧紧阖眼。   临入梦前,她眼前的画面是她跟戚济南刚在一起的那会儿,一帧又一帧地晃过去,美好的让人舍不得再睁开眼睛。   舒似的意识模模糊糊地散开,脑袋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要是可以一直活在梦里该多好。   *   舒似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黑暗。   她的头有点疼,大概是空调打太低的缘故。   戚济南的胳膊搭在她的腰上,被子滑了一半只盖到腿。   等到眼前适应昏暗之后,她翻了个身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多。   锁屏上未接电话和微信消息占满屏幕,她忘记把静音模式调回标准。   上班打卡的时间是七点半,她错过了。   舒似拿开戚济南的手,靠起身,在黑暗里就着手机屏的光摸过床头柜上的烟点了一支,边醒神边看手机消息。   大多都是领班何佳的消息和未接,脏话可劲儿蹦,就数落她。   舒似给她回了一句:[不舒服,请假。]   接着筛了筛客人发来的微信消息,三个,全是晚上约她的。   舒似掸了掸烟灰,措词回复:[不好意思啊,老板,我今天不太舒服,下次你来一定要再找我哦。]   发送,复制,粘贴,发送。   刚搞完这些,何佳一个视频通话就甩过来,舒似给她挂了,准备打字回她,视频又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谢谢阅读。   存稿8w,日更。 第2章   舒似只好轻手轻脚下床,带上门去了客厅。   视频接上,何佳在视频那边就唠叨上了:“你咋了你?哪里不舒服?”   “感冒。”   她看着屏幕里的何佳,好好的一个风韵美人,硬要拿两个鼻孔洞洞的死亡角度对着她。   何佳问:“你那头怎么黑不溜秋的?”   客厅里闷热得似火炉,舒似开灯,打开空调。   何佳瞅了她半天,白眼一翻,说:“你这是睡过头了吧你,别给我装,赶紧来。”   “不来。”   “前台要罚款。”   “罚呗。”   何佳狂吼:“别给老娘闹!有客人找你。”   舒似恹恹地躺在沙发上,拿食指粘了粘眼角,“不来,真不舒服。”   何佳被气得眼瞪瞪,甩下一句“懒得管你”把视频给撂了。   舒似早就见怪不怪,点开美团给自己点了个粥。   刚点完,就听见卧室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流水声,灯光从门缝里溢出来。   舒似趿着拖鞋回了卧室。   床上没人,卫生间亮着。   舒似开门进去,戚济南正在洗漱。   “你起这么早?”   戚济南正在刷牙,嘴里牙膏沫子含糊着回她:“嗯……今天有比赛。”   舒似抓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眼底无波地看着他,没吭声。   戚济南胡乱漱了下口,掬了两把水泼了泼脸,纸巾一擦,转身走到舒似面前低下了头。   戚济南身高一米八多点,舒似一米六六。   她微微昂了下脖颈儿,仰视着他。   “我去网吧打比赛了,你不用等我。”   舒似闻见他嘴里牙膏的薄荷味道。   “爱你,宝贝。”戚济南吻了吻她的额头。   舒似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睫毛扇了扇,目光落在戚济南的腰际——   灰色短袖的衣角,塞进了格子短裤里,显得很潦草。   她伸手把衣角拉出来,细细理好。   边轻轻地说:“去吧,记得吃点东西。”她没说早点回来,因为不到明天早上,戚济南回不来。   戚济南应了声,从她身边走过,拖鞋声嗒嗒嗒地一路踏到客厅玄关处,随着开门,关门的电子落锁声而消失。   耳边清晰可闻的是小小的流水声,舒似目光循去——   洗手台的水龙头没拧好,一小柱水流正缓缓往下流。   她眼神微黯,走过去把水龙头拧好,关灯,人又回到床上。   *   床上还有一点点戚济南起身不久的温度。   舒似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面的吊灯,像死鱼一样的躺着。   日子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早已经习以为常,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对戚济南抱怨,生气,后来就麻木了,她再也没吵没闹,该吃吃该喝喝,生活过得无波无澜。   手机微微震动,舒似侧身解锁手机,直接跳进微信——   置顶下面一栏,瀚海实业王海哥发来一条消息:[好的,小舒你多休息,买点好吃的补补。(爱心) ]   对话框下面一条微信转账,一千块。   舒似眼球动动,伸出食指触在转账框上,没点下去。   过了大概半分钟,她点了收款,啪啪打字回复:[谢谢王哥。(玫瑰)]   手机丢到一边,舒似平躺着,把胳膊搭在阖着的眼睛上,眼球被压迫得略微不适,她没管。   她只觉得她的人生毫无意义,像一片虚无。   舒似做陪酒小姐,四年了。   她在两年前,就已经能够直视自己的职业,无关廉耻,只是妥协。   就好像别人口中的认命,认清现实一样,只不过舒似认的是人,是戚济南。   她紧紧地抓着戚济南,哪怕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还是死死不放手。   她太天真了,现实直接一个过肩摔把她摔得血溢骨裂,痛不堪言。   舒似闭着眼,思绪混沌地再次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全是她从小到大的事情。   画面凌乱又交错,参差夹在一起,是她糟糕灰暗的小前半生。   *   舒似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她爸是个卡车司机,她妈是个家庭主妇。   日子过的也普普通通,像大多数家庭一样。   八岁那年,她爸出车祸死了,她妈跟着一个做海产生意的男人跑了。   舒似的人生是从那时开始重写的。   她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地被接去了姑姑家。   寄人篱下,过得挺凄惨的,饭都不敢吃多一口。   本来一个开朗水灵人见人爱的小姑娘被折腾地面黄肌瘦一点精神头儿都没。   后来独身的外婆看不下去,把她接了回去,她爸那边就完全对她撒手不管了,舒似就这么在外婆家彻底住下了。   外婆对她挺好,就是日子清苦了点。   舒似小时候的性子不野,也没什么叛逆期,成长规规矩矩。   但她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样,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她的分数只够上一个野鸡五年专。   家里挺穷,外婆还是靠着舅舅给生活费,舒似觉着再念下去也没什么用,索性就不念了。   后来听同学说A市赚钱容易,舒似立马就回家收拾东西,揣着她兼职赚来的几百块钱,风风火火地从D城去了A市。   舒适尤其记得离开的那天——   她拖着行李箱,对着胡同里坐在门槛边小凳上的外婆咧嘴,露出八颗牙齿,又娇憨又兴奋地喊:“等我赚大钱了,回来给您换房子,买好吃的!”   她记得满脸褶子的外婆只是笑,没说话。   *   舒似那时候才刚满十八岁,单纯的就像一张白纸。   满怀雄心壮志,哪知一入A市深似海,日子过得紧巴又难捱。   好在她挺能吃苦,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那会儿舒似在A市市中心万达的一家港记甜品做服务员。   她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戚济南。   她在前面当服务员,他在后厨里做甜点。   舒似不止一次听一起工作的几个女服务员讨论过戚济南,怎么怎么高,如何如何帅……   她有回特意看了后厨两眼。   后厨仨男的,都带着帽子口罩,是人是鬼都看不出来。   唯独比较明显的,其中一个又高又瘦,胳膊细细长长。   舒似脑袋里关于感情的那一块开得晚,别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来点事儿就遐想连篇。   舒似不一样,她那会儿盯着戚济南看了半分钟,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把这事儿抛脑后了。   *   她在那家港记甜品呆了四个多月,都没跟戚济南发生点什么浪漫的事情来,因为上班时间不一样,她甚至连人长什么样都不晓得。   直到后来有一次店里的员工烤肉聚餐。   舒似爱吃肉,那晚她什么都没管,坐下就嘴就没停过吃肉,还闷头干了三扎杯的青岛。   后来实在憋得慌,去了洗手间,解决完出来,和一男生擦肩而过,舒似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洗手去了。   正擦着手,男生出来站她边上,像是等她。   舒似莫名其妙地抬眼皮看他。   这一看,豁,直接天雷勾动地火,没什么道理可言,舒似脑袋里感情区域简直火速开光,瞬间四通八达条条大路通罗马。   那男生就是戚济南。   身高腿长,五官好,皮肤白,还真的是跟同事们说的一样,怎么怎么高,如何如何帅。   “你洗好了能让让吗?”   声线如同人一样,像温柔的风一样掠过舒似的心头。   那一瞬间。   舒似的脸若红桃,心如擂鼓。   *   后来俩人没几天就在一起了,也没谁追求谁,就真是互相看对了眼儿。   戳破窗户纸的那天,舒似下班,收拾好打算回家,出了店就看见戚济南靠在商场栏杆上,笑容清朗,眼神温柔地望着她。   那一刹,舒似觉得天地一切,周边万物都暗淡下来,他就是那唯一的光点。   戚济南的声音里也有紧张。   他问她:“那个……你要不要吃肯德基的冰淇淋?”   一米六六的舒似,羞得不敢看人,只敢点头。   后来他牵了她的手。   戚济南的手掌很大,温热,有点湿润,路上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放开过。   一切都是那样的水到渠成。   刚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是真甜蜜,跟所有情侣一样,蜜里调油,甜到发齁。   他们在离工作地方不远的一条巷子里租了一个阳台能做饭的单间,粘连得就像连体婴儿。   白天上班形影不离,晚上在家抵死缠绵。   后来在一起久了。   舒似才知道戚济南原来也是D城人,他家就住在舒似外婆家隔壁的那条街上。   从前他们在D城从没见过面,却在两百多公里外的A市相遇并且恋爱。   舒似那会儿觉得这是缘分。   戚济南家里条件也不好,他爸腰椎间盘突出严重,小病也没断过,一直不能做活,全靠他妈给别人打零工。   家里为了给他爸治病,欠了不少债务。   戚济南高考成绩挺好,上个一本不是问题。   他是自己不上大学的,想早点出来帮家里分担些债务。   闲暇休息日的时候,两个人就会窝在家里。   戚济南很会做饭,两个人的伙食他一人全包,从买菜到洗碗,他没让舒似动过一个指头。   每次舒似想要帮忙,他总要把人从阳台赶到房间里,笑道:“什么脏活累活都我干,我要把你养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哄得舒似眉开眼笑,满心甜得像泡在蜂蜜罐里。   *   但恋爱的甜蜜持续了一年余久,就被打碎了。   戚济南他爸有天下楼滑了一跤,直接住进了医院,好在只是动筋裂骨,祸不及命。   戚济南请了长假回去处理这件事情,前前后后花了几大万块钱。   这事儿还没完的时候,先前和店长说好的请假,转头店长就变了卦,找了自己的小外甥顶替了戚济南的位置。   戚济南风尘仆仆从D城赶回来,到店里跟店长争执了一番,灰头土脸地成了一个家中待业的游民。   接下来像倒了血霉似的处处碰壁,找的工作都多不如意。   眼看着戚济南脸上笑意一天天地变得勉强,人也消瘦不少,舒似心疼的紧。   那会儿她手里还有万把块的闲钱,跟戚济南商量了一下,温声细语让他先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靠着那万把块钱,戚济南在家休息了两个多月,迷上了去网吧打游戏还有抽烟。   舒似每天上班都匆匆忙忙,更没有分出多余的心思去管他,再者,她觉得戚济南打打游戏能转移下注意力,放松放松心情也挺不错。   她工作地更卖力,可是工资很不给她面子,纹丝不涨。   不过两个多月,她的存款所剩无几。   舒似这才开始着急。   她感觉戚济南似乎变了,她下班回家见不到他的人影,等她起来上班的时候他在一边呼呼大睡。   他很少做饭了,跟她的交流也变少了。   舒似心里很不舒服,但他时而满眼的温柔又淹没了她,她又觉得戚济南没有变。   她忍耐着,拼命安慰自己:他只是压力太大了,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   *   忍耐就像大厦将倾,只需要一股推力而已。   舒似和戚济南的第一次争吵,是因为戚济南在网吧蹲了整整一天半都没有回家,甚至不接她的电话。   她趁上班前的间隙,赶去网吧。   脸色枯糟而油腻的戚济南坐在大厅里,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屏幕,手握着鼠标狂点,手指间夹着烟,烟灰掸得满桌都是。   舒似在一旁冷眼看了一会儿,像涨满了气的气球,突然之间承受不住压力就炸开了——   她像个泼妇一样摁掉了电脑主机开关,摘下戚济南的耳机摔到桌上,红着眼眶质问他:“你他妈玩够了吗?”   戚济南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温声示好说:“宝贝,我错了嘛。”   他一声不吭,只瞪着两只红眼睛盯着舒似,好似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最后,他重新开机,戴上耳机,进游戏杀得昏天暗地,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舒似突然泄气,她流着眼泪在网吧一众看戏的目光中走出网吧。   街上人来人往,她在网吧门口蹲下身去,把头埋在胳膊里,肩如筛糠。   钱越用越少,舒似焦头烂额。   而戚济南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他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扎在游戏里不问世事。   身边朋友同事都劝舒似分手,一堆一堆的大道理轻轻松松地向她倒。   舒似勉强撑笑着听,她又不是三岁小孩,那些道理她都明白,她比谁都清楚。   可她是个恋旧的人,她舍不下戚济南。   她满怀希望,死心眼儿地想:戚济南总有一天会变回那个眼里心里都是她,笑得风清月朗的温柔青年。   直到房东开始催租,工资遥遥无期。   舒似查了下银行卡余额——只剩七十三块八毛。   她与戚济南的好时光好似这余额一般,仿佛走到了尽头。   *   舒似辞掉了甜品店的工作。   她听朋友说,去大酒店夜总会做服务员来钱快,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她在甜品店工作两三个月。   嘴上说着是服务员,可具体是什么职业,舒似门儿清。   但她不在乎,她太需要钱了。   A市那会儿最有名的大酒店是“朗悦”,住宿娱乐餐饮一体化,兜里没几个钱的人路过大门口都得脚步走快点。   当舒似站在“朗悦大酒店”的六楼夜总会大厅里时,她的内心没什么紧张感,唯一有的只是——   山穷水尽之时对金钱的热烈恳切。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那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一砖一地都仿佛带着金钱的气息。   她被服务员领进了一个休息室。   里头空间很大,入眼皆是娇花。   舒似的条件很不错,年纪又小。   前台几个打扮洋气浓妆艳抹的领班围着她看,拉着她一直“妹妹”叫个不停,想把她拉到自己组下。   脂粉和香水味围绕着舒似,像无形的线一点点地缠绕住她的脖颈和身躯,紧紧地束缚住她。   何佳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她风风火火地从门外卷进来,手里夹了根烟,直接冲进女人堆里一把就抓住舒似的手,声音爽亮:“走开,你们手里抓那么多妹妹还不够吗?这个我的我的。”   何佳那会儿还是个新晋领班,手里要客源没客源,要小姐没小姐。   本着能抢一个就是一个的想法,何佳话说完,就拉着舒似跟风一样卷到了走廊外,吐了口烟出来,眯眼对着舒似瞅了又瞅。   然后抓着舒似的手拍个不停,满脸欣慰道:“多好看一小姑娘,以后跟姐混,姐带你飞!”   她的手温温的,很柔软的女人手,舒似并不反感。   *   舒似这人就是这样,挺狠。   一件事情如果她认定了要去做,那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就那样成了何佳手下的一位陪酒小姐。   从前她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先跟戚济南商量,可是这一次,她一个字都没跟戚济南提。   她在“朗悦”连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开始挺不适应,何佳很看重她,悉心教导。   没几天舒似放开了些。她嘴甜,又会察言观色,外形被何佳倒饬得美丽光鲜。   占着一个新人的头衔,颇得客人喜爱。   不过一周时间,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舒似的余额陡然翻到六千多。   她的时间开始和晚起早归的戚济南同步。   嘲讽的是,他毫无发觉,问都没问。   直到舒似在某天上班前主动和戚济南摊了牌。   戚济南气得摔烂了屋子里所有能摔的东西,他不再温柔,抓着自己的头发咆哮着问她:“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去做那种工作?”   舒似一脸平静地对着镜子描眉,“没有。”   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被他扫落到地上。   舒似仿佛不觉,面色平静, “戚济南,我要是不去陪酒,我们早就吃不起饭了,你懂吗?”   “我他妈不需要你养!”   舒似手里动作停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白皙,妆化了一半,不伦不类的,让她心里浮上一种陌生的怪异感。   她放下手中眉笔,轻轻问:“是吗?”   戚济南把她的肩头掰正,他跪在地上,眼眶湿润地看着她,说:“宝贝,我错了,我不上网了,我会努力的……我会改的……”   舒似没有回应他,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最后别过头,藏住隐有泪意的双眼。   “戚济南。”   “嗯?”   “你爱我吗?”   “嗯!”戚济南用力地点着头。   舒似温柔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浅笑道:“那等你找到工作,我就不干了,好吗?”   “好……”   戚济南颤抖着伸手抱住她,如同从前一样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怀抱依旧是温暖的,却让舒似堪堪忍住的泪无声瞬落。 第3章   梦醒的瞬间。   舒似在一片漆黑中睁大了双眼,右手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地喘气。   胃里痉挛着,一抽一抽地疼。   舒似全身大汗淋漓,像是在水里泡了一遭。   人的惰性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它一点一点把她心里那个如玉的青年蚕食地就剩一个熟悉的空壳。   面目依然,却又陌生地如同另一个人。   舒似这一等,等了四年。   她没等到戚济南遵守约定。   承诺转瞬就被他抛在脑后,就像小时候犯了错的孩子被父母教训,认错时乖巧听话,第二天又故态复萌。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去网吧通宵,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活得像一个废人,懒惰,消沉。   戚济南之于舒似而言,就犹如附骨之疽,而她偏偏狠不下心挖掉他这块烂疮,只能任由他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自己的骨头。   四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她任他恣意地伤害自己,哪怕血肉翻飞,伤痕累累,她也从来不敢喊疼,只能默默忍受。   是她错了,她的希望都是妄想而已。   舒似拿手掌捂住眼廓,胸口沉闷,身心疲惫。   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   *   舒似爬起来,摸黑喝了几口矿泉水,又摸了手机缩回床上,把自己蜷成一个熟透的大虾形状。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她给戚济南打了个微信电话。   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舒似摁着疼痛的胃,继续打。   对方已拒绝。   一条语音条蹦过来,戚济南的声音消了真切,模糊地只剩应付,大概意思是说在打游戏,不太方便。   舒似没回复,她放下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舒似一手按住胃部,嘴里死死咬着手背,无声流泪。   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和戚济南之间的那些无形中残有的皮筋儿,随着她流掉的眼泪和胃里的抽痛,一下又一下,飞快地断裂。   直到最后,一根不剩。   她撑不下去了。   六年的感情啊,只一瞬就心死如灰。   情深不寿,好有道理。   *   舒似起床吃了胃药。   她很平静,又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胃痛稍息,她起了床。   开始收拾戚济南的所有东西,她收拾得很仔细,一点小东西都没有放过。   两个大行李箱,推到玄关。   舒似一宿没睡,在客厅枯坐到早上七点多。   窗外天光大亮,戚济南从外面回来,在玄关脱鞋,看见舒似坐在沙发上,有点惊讶地问:“你怎么没睡觉?”   舒似抽着烟,没应声。   他看了看门口的行李箱,继续问:“要出去玩儿?”   舒似还是没回答。   戚济南面色如常,自顾自地又补了一句:“早知道你没睡,我就给你带点早餐回来了。”   舒似突觉一阵恶寒,混着依稀的胃痛让她心凉如水。   她看着戚济南,眼睛眨也不眨。   戚济南趿着拖鞋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边拧瓶盖边看她,说:“宝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脸色很差。”   舒似还是没应,良久,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就是这个男人。她爱了六年的男人。   一样俊朗的皮囊,与往常无异的说话。   舒似却觉得他残忍得可怕,可怕到让人心寒。   她曾经在心里原宥了他上百次,把委屈和疲惫打碎了自己咽下肚。   她的心太软了,抓着那点残存的温柔就逼着自己走到如今,她不知道她在坚持些什么。   她对戚济南的忍耐和容忍,他从来就没有珍惜过,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没有。   他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舒似喊他:“戚济南。”   “怎么了?”   一晚没说话,舒似的声音有点哑。   “我们分手吧。”   本来以为很难说出口,真的说出来,舒似又觉得容易。   戚济南一愣,笑了笑,“宝贝又怎么啦?”   舒似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心里像是什么重物突然卸了下来。   “我累了,分手吧。”   戚济南在那儿杵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蹲下,想去拉她的手,“宝贝……”   舒似躲了去,夹着烟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戚济南,你别叫我宝贝了,好聚好散,咱们散了吧,行吗?”   看舒似软话不吃,戚济南也有点恼:“你又哪根筋搭错了?我惹你了?”   舒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从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啊,他怎么对别人她不知道,但起码对着她的时候,他的眉头从没皱过。   她呆看一会儿,不怒反笑,人仰下去靠在沙发上,轻语道:“戚济南,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戚济南一怔,沉默了,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怎么。   舒似丝毫不在意他答不答得上来。   她其实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泪流满面地问他一句:“你还爱我吗?”   可是她流不出泪来,一滴都流不出来。   “我跟你在一起六年了,这些年我尽力了。”   她是真的尽力了,为了他们的感情和未来,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无比,甚至走上一条歪路,踩得满脚泥泞。   “我不是没憧憬过未来怎样,想过几百遍了,可是我现在想不出来了,也懒得想了。”   “咱们就别在一起了,好聚好散行吗?”   戚济南从来没见过舒似这个样子。   他喉头滚动一下,神情终于有点慌了,“宝贝,我错了,我真的会改,这次一定改……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场景和从前何其相似。   舒似紧紧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戚济南蹲到她面前,神情焦急地去拉她的手,吻了又吻。   “宝贝……舒似,我爱你。”   “你别爱我了。”   就像瞬间被点燃的炮仗——   舒似陡然起身甩开他的手,忿然低头看他,声音破碎地吼道:“我求求你别爱我了!戚济南!你爱你妈个逼!你那是爱吗?!”   “……”戚济南被她吓得一下坐到地板上,他呆呆地仰着头,用一种陌生又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舒似喉头就像哽了一团血痰,难受地让她眼眶发酸,几欲想原地自杀。   那一瞬的爆发过后,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你别爱我了啊,我好像也不爱你了,散了吧咱们,啊?”   舒似眼含悲怆地看着戚济南。   她曾经多爱他啊,可他仗着她的爱,一次又一次伤害她,让她六年的青春付诸流水。   现在她只想为自己一厢情愿为这段感情的付出画上一个句号,哪怕这个结局并不完美。   末了,她收拾好情绪,声音趋于平静,“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你走吧,钱我给你。”   戚济南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一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舒似看着他一滩烂泥似地坐在地上,没来由就一阵烦躁,回到卧室换了身衣服,拿上钱包就往外走。   在玄关处穿好鞋,她把大门钥匙揣进包里,开门出去。   “你想住多久随你,等你搬了我再回来,钥匙留在鞋柜上就行。”   “……”   电子门锁滴滴一声,一扇大门,隔开了彼此。   舒似无力地靠在门边的瓷砖墙上,低下头,头发散到脸前,看不清表情。   *   外面日头刚刚爬上天边,气温还不算太高。   天蓝如缎布,点缀几朵白色的云。   舒似下楼之后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包利群,跟超市老板聊了两句之后,丝毫没顾及形象地蹲在门口抽着烟,拿美团给自己定了个附近的酒店。   烟雾缥缈散开,舒似看着一米远处绿皮垃圾筒边上拿爪子刨来刨去的两只流浪狗。   一只黄色的,腿瘸了;另一只黑色的,瘦得就剩皮包骨。   两条狗对着一袋子倒了一地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残渣争来抢去。   舒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丁点儿的可怜来。   她起身又去了小超市,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根大号的双汇火腿肠,蹲下身弹舌逗了两下,甚至还学了声狗叫。   黑色的那只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怕生就跑到她边上,围着她转来转去。   舒似把手机放在两腿间夹着,慢条斯理剥开一根,掰成几截丢在地上。   黄色的土狗这才慢悠悠地颠着腿拖来,两只狗埋下头,吃得挺欢实。   超市老板是个大叔,坐在收银台里大声跟她吆喝了一句:“小姑娘,挺善良啊!”   舒似笑着“啊”了一声,表示回答。   善良?她大概能算得上是善良了吧?   她垂手剥着剩下的另一根火腿肠,侧过头去看她住的那栋楼——   那里明明是她的落脚之处,她没有任何对不起戚济南的地方。   本来无家可归的人应该是戚济南,可现在在街边凄惨喂着流浪狗的人却是她。   舒似就那么一直痴愣地抬着头,也不觉得脖子酸。   直到手上一痛,她骤然回神。   一回头,黑狗咬着她手上还没剥完的火腿肠,连同她的左手食指。   舒似皱着眉,手一松,快速地抽回手。   黑狗叼着火腿肠撒腿立马跑得老远,黄狗不慌不忙拉着腿跟着跑。   低头一看,食指上一处狗牙印,不深,但破了皮,隐隐地往外渗着血。   再去看那俩狗,早跑远了。   舒似突然间就很想骂人,当街泼骂的那种。   人倒霉起来,真的喝水都塞牙缝。   这他妈算个什么?   分手之后无家可归,好心喂个流浪狗,还被反啃了一口。   牛逼啊,她真想谢谢老天爷对她的“格外关照”。   *   舒似怕死,她来不及糟心,甚至伤口都没清理就打了个车去市医院。   恰好碰上早高峰,路上还堵了会儿。   到医院的时候都快十点了。   她挂了个号,到问诊台询问去哪里打狂犬疫苗。   护士低着头在玩手机,抬头看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手往后一指,说:“进去看地标,门诊右拐,看哪个科室排队的人最多就哪个。”   突如其来的白眼让舒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礼貌道谢之后,寻着地标去找。   进门,右拐,眼光一定。   走廊挺空的,还真就有个办公室门口排了三四个人。   还都是年轻女人。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人被狗咬?   舒似挑了挑眉,走过去,瞟一眼墙上的指示牌——犬伤门诊科。   是这了。   舒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门里几个黑压压的头,门外还几个。   她退了出来,没地儿坐,只能站一边靠墙等着。   走廊里两边通风出口,但并不阴凉。   舒似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是觉得又热又烦,心烦气燥地弯下腰捏了捏小腿。   她出门的时候没考虑太多,穿了一双黑色细高跟,站了这么久,小腿酸痛得要命。   又是一阵好等,好不容易轮到她,舒适压着火气走进办公室。   俩白大褂男医生面对面办公桌坐着,旁边有一个挂着帘子的空间,一个护士装扮的女人坐在里面的小凳子上。   舒似手里捏着病历跟根杆子似得杵在靠门比较近的桌子旁边。   “医生,我被流浪狗咬了。”   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医生埋头苦写,声音含含糊糊地回了她一句话。   舒似没听清:“什么?”   男医生抬头,口罩一拉,声线低沉且温和:“哪儿被咬了?”   舒似吓得差点脚下退了一步。   豁,好家伙,男人生得温文儒雅,霁月风光,宛若仙人。   像极了她一个多小时前刚分手的那个,蹉跎了她六年青春的前男友。   舒似十分艰难的伸出了食指,“就这。”   男医生探出手,大拇指和食指握住她食指的中间,左右翻着看了一遭。   食指两边传来微微的凉意,舒似注意力跑到了人的手上。   他的手很大,肤色比她的要暗一些,根根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到压肉,看起来整洁又干净。   戚济南的手……没这么好看。   “清洗过吗?”   舒似:“嗯……嗯?”   男医生松手,定眼看着她,笑得和煦,又问了她一遍:“伤口清洗过吗?”   舒似摇头。   男医生手往旁边挂着帘子的小空间一指,“那里面有水龙头,你先用肥皂清洗一下伤口,边洗边用水冲十五分钟。”   舒似楞得跟根木头似的点点头,往那边去了。   在冲洗手指的时候,舒似拿余光去瞥了一眼那个男医生。   他这会儿又把口罩给戴上了,说话的声音比方才稍微大了点。   想起那医生跟戚济南七分相似的容貌,舒似心里有点膈应,就没再看,低下头去仔细地拿肥皂清洗伤口。   *   老老实实洗了十五分钟,舒似走出去。   男医生刚好给别人看完诊,没看舒似,对着电脑手里鼠标键盘点来敲去,温和出声道:“你这个属于二级暴露,需要打五针,周期28天,最好戒烟忌酒忌避免引起不适,知道吗?”   不能喝酒就意味着不能上班,而且还要差不多一个月时间。   舒似仿佛看见一堆红票在离她远去,不免牙酸:“能不打么?”   男医生手里动作一停,侧过头拿那双黑亮干净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语气更温柔:“可以,但说不定会死的。”   舒似:“……”   “拿这个单子去收费盖章,然后去药房拿药再回来打针。”   舒似认命地拿着单子出去照做,回来的时候门口一堆女孩子挤在那儿,她直接被堵在了门口。   她就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被狗咬。   好不容易挤进去,舒似又杵回办公桌旁边,病历单子往桌上一压。   目视电脑的男医生先是低头看了眼病例,接着抬头来看她,唯一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弯出弧度。   他侧了侧头,食指指向方才舒似洗手的地方,说:“去那边让护士给你打针,打完针在外面坐着观察半小时再走。”   那眼神儿,那手势——   越看越像戚济南。   舒似心里又是一阵膈应,黑着脸一声不吭地抓起病历去打针。 第4章   舒似打完针,拿酒精棉签摁着针口,走出去在办公室外的靠椅上坐下。   走廊里不似外面明亮,她百无聊赖地盯着白漆漆的墙面,一宿未睡的疲惫感渐渐袭来。   舒似正发困,身边来了两个年轻姑娘,坐在舒似边上,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卷头发的姑娘先开口问:“你到底有没有骗我?”   另一个答:“我骗你啥?”   “你不是说这里有个特别帅的医生吗?”   “我骗你干嘛!”   “要是不帅的话我不是白白挨了一针……”卷头发的姑娘嘀嘀咕咕。   “我真没骗你,我见过的!上回来打针我看到边医生的脸了,简直帅死了,声音也好听,完全是我的理想型啊……”   卷头发姑娘驳:“戴着口罩又看不见!”   另外一个姑娘又出了主意:“要不一会儿你脸皮厚点,去要个微信。”   “哎呀,不太好吧?”   “你要信我……”   卷头发的姑娘连连点头,两个人嘿嘿嘿地傻笑做一团。   舒似听了个一清二楚,微哂着棉签扔进垃圾桶。   不着痕迹地用余光去打量了她们两眼,俩小姑娘长得也挺标致,不像没人追求的主。   舒似想起先前排队一水的女人,顿悟了。   合着不是被狗咬,是来看男人的。   这年头,追男人都追到医院来了,啧,还得扎针。   忒下血本。   舒似抬眼穿过门去看她俩嘴里的“边医生”,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身上白大褂的衣角。   她回想起那人摘下口罩的模样——   剑眉星目,眼窝深,高鼻薄唇。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深邃,漆黑却又不阴沉,笑起来的时候下眼睑弯出一条弧度,清隽又儒雅。   确实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容貌确似从前的戚济南,但周身气质涵养却胜他许多。   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就算他长得跟仙人似的,舒似对他也提不起什么好感来。   帅有什么屁用?人心又看不见,空有一副皮囊罢了。   *   舒似站起身来,走到走廊尽头出口的台阶上,给自己点了根烟醒神。   天蓝如洗,阳光逼眼。   尼古丁吸进肺里,舒似仰起头,吐出一个极为漂亮的烟圈。   手机隔着包面嗡嗡震动,舒似掏出来看了一眼——   戚济南打来的微信电话。   舒似面无表情地点了拒绝,第二个通话请求很快又甩了过来。   在被连挂三次之后没了动静,开始变成一条一条往上冒的语音条,大多都很短,两三秒。   手机一直震动,舒似点都没点,直接把戚济南给拖进了黑名单。   心里总算是舒坦了点,却又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舒似鞋尖点着地,蹙着眉头冥思,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她忘了给戚济南转钱了。   这念头一蹦出来,舒似觉得自己挺贱,跟戚济南在一起这么多年,青春蹉跎了不说,人生也赔了进去。   她下了海之后,除了没陪人睡过,其他被占便宜的事情也没少受。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没分手的时候她心甘情愿地养着戚济南,这才分手没几个小时呢,一想到她忍厌陪酒换来的钱,到头来还得白送戚济南一笔,舒似瞬间觉得莫名心梗。   戚济南迷上网游之后,花钱大手大脚,游戏出的皮肤道具他基本都会买,他要多少,舒似就给他转多少。   他身上应该没什么钱了。   所以不给……她又觉得戚济南可能会饿死。   舒似看着手机屏幕上受伤的食指,最后还是打开了支付宝,给戚济南转了两万块钱。   接着删除好友,顺便把他的电话也拖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舒似吐了一口气,肩膀无意识地就松懈了下去。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她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就这样散了吧,也挺好的。   手里的烟燃到微微灼手,她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踩了踩,转身打算离开医院。   没走两步,停住。   又折返回来,弯腰捡起烟屁股,左右扫视了一遭,走到几步远外的垃圾桶边丢了进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   边绍对舒似的第一印象,对比其他病人稍微深一点。   原因完全是因为舒似的看诊时不在状态透出来的憨气,跟她带给人的第一观感完全不搭。   每天看诊的人那么多,所以他不太关注病人的容貌如何。   因此他没仔细去端详舒似的脸,只记得她穿着条黑裙子,身材高挑,好像没化妆,脸色不太好。   他粗粗一扫,只记得她似乎长了一双张扬的丹凤眼。   边绍是个温柔的人。   从小到大,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形容他的。   他甚至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人或事发过火,对所有人永远和颜悦色。对一切的忍耐和包容远远地大于他人。   但只有边绍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温柔,只是他对任何事物,都不太上心。   既然没放在心上,自然不会被其左右情绪。   他所展现出来的温和,只不过是最为妥当的待人处事的方式而已。   所以当他趁着病人少,打算去卫生间被俩小姑娘堵在门口时,他也依旧礼貌平静。   被女孩子们问微信,对他来说已是常事。   他温和地出声拒绝:“微信不用加,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立刻来医院就诊。”   被拒绝的俩小姑娘也不气馁,反倒越挫越勇。   “边医生,加一个嘛,我家里养了两条小狗,有什么疑问我可以问你呀,多方便……”   边绍摇了摇头,余光就瞥见走廊出口的那道背影。   是他方才看诊时略有印象的那个女人。   她背对里而站,一只鞋底来回蹭着地面,垂在身侧的手臂纤细,手指缝之间夹了根烟,烟雾向上飘散。   身后一道被拉长的的阳光阴影。   边绍的目光定在那烟上两秒,收回来。   “这种问题,我觉得问宠物医生比问我更合适。”   “借过一下。”   边绍上完洗手间回来,抬眼一看,那俩姑娘还站在门口堵着,委屈又幽怨地看着他。   “边医生……”   倒是头一回见这么锲而不舍的要微信的。   边绍头疼不已,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要是看伤打针,我可以给你们看诊,不要堵在门口。”   话说完,他突然想起那个不遵医嘱的女人。   他再次头侧向出口,目视她的方向。   女人把烟头丢在地上拿鞋底碾了两下,人走两步顿住又转过身回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   似乎一点都没顾忌自己穿的是短裙,那么一弯腰,裙下差点走光。   边绍别开眼去,突然想起今早出门他开着车堵在路上时,从车窗里看到路边一个同样穿着裙子的女人捡东西时的样子——   扭扭捏捏地蹲下去,撩着耳边的长发,倾斜着身子……   两幅画面在边绍眼前相交,但并不重合。   他再去看她。   女人直起身来,神情嫌弃把烟头丢进垃圾桶,转身离开。   边绍注意到她刚才捡烟头的那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并在一起捻了两下。   他之前明明有对她说注意事项的。   戒烟忌酒,打完针观察半小时再走。   谁知道他的医嘱完全是被她当作耳旁风了。   边绍思忖着,回过头来,轻轻抿了下嘴唇。   藏在口罩的嘴角微微往上轻带,只见上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微微地弯了一瞬。   *   舒似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回了她预定的酒店,澡也没洗就倒在床上,给何佳发了条微信:[请假一个月,我被狗咬了。]   也不等对面的回复就关了手机。   然后把空调打到25度,开始补眠。   舒似本来想小憩一下,结果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接睡到第二天的清晨四点。   醒来时左臂针口的位置酸疼得要命,像以前她在学校里跑了一千米第二天两腿之间的那种酸疼感,却又更严重一些,堪堪能忍。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混乱交缠的梦,可睁眼之后却记不起来一个片段。   脑袋也疼得像被人踩过一样。   舒似抓着头发坐起来,喝了几口水,点了根烟。   捞过床头柜的手机开机查看消息,未接电话提醒短信一条条蹦出来。   舒似打开微信,联系人最上面变成了何佳,头像右上角的小红点显示数字32。   舒似点进去,通话请求几个,语音条一堆,长长短短。   最后一条:[滚。]   舒似没点语音条都能脑补得出来何佳是怎么骂自己的。   她吐着烟,回:[好的,滚一个月再回来。]   没等她放下手机,何佳的名字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消息发过来:[在哪儿?]   舒似:[酒店。]   何佳:[???]   何佳:[干!背着我出台去了???]   舒似嗤笑了一下,骂她:[出你妈。]   何佳:[???说吧,怎么了?]   舒似把烟掐着,抓着手机静了一会儿,缓缓打字:[我和戚济南分手了。]   何佳正在输入了好几分钟,最后发过来的是:[分得好。]   接着,给她分享了一首网易云音乐过来。   刘德华的《今天》。   舒似不明所以,面带疑惑地点了播放。   前面舒似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副歌部分,刘德华的声音醇厚又带着颤意:“……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盼了好久才盼到今天……”   舒似瞬间服了,感觉胸口像被人捶了一拳,指尖用力地回给她一个字:[滚。]   何佳:[好好休息,爱你哦,宝贝儿。]   舒似冷笑,直接把人给拖进了黑名单。 第5章   舒似一觉醒来,出门买了一些日需品,还有便服、睡衣之类的衣服。   余下时间她都在酒店里呆着,吃得好睡得香,醒着的时候就刷刷电影。   不用上班不用喝酒,什么事情都想。   吃吃睡睡宅了两天,整个人神清气爽。   本来按照病历上的日期,她打算今天早上医院打第三针。   但偏偏被刚拉出黑名单的何佳凑热闹,非要请她吃局中午饭 ,美名其曰——   为她庆祝自由和重生。   舒似没拒绝。   她和何佳说过她和戚济南之间的事。   何佳跟她身边所有朋友一样,对她和戚济南在一起这件事情都是持反对态度。   何佳看不起戚济南。   有一回舒似下班迟了些,何佳刚好准备下班。   何佳那天晚上喝得挺多,脸通红通红,非要拉着舒似去烧烤摊撸串。   去了烧烤摊,串还没撸几根,何佳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开始哭,妆花得像厉鬼,双眼红肿。   厉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着舒似的手臂,骂骂咧咧:“他妈的那个戚济南到底有什么好的?不识好歹的东西!”   “我给你说……男人都是些……垃圾,垃圾!”   “咱们做这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吃点挣快钱的青春饭吗?你倒好,赚来的钱全倒贴给一个小白脸了,要没有他,你早富婆了你知道么……”   越说还越来劲儿, “你说我给你介绍那么多有钱人,你就是轴得要命,非要为那种垃圾守身?就不能想开点啊?不就是睡觉吗?眼睛一闭两腿一叉,忍忍就过去了,跟谁睡不是睡?”   声音虽然不大,但烧烤摊就那么大点地方,其他客人听得清清楚楚。   目光像钉钉子一样地凿过来。   舒似神色自然地拿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撩了撩,语气轻描淡写:“别喝了。”   何佳的指甲掐进她胳膊肉里。   “值得吗?就为他,值得吗?”   何佳掐得很深,但舒似不觉得痛,也没回答。   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答不上来。   什么是值得?不值得又是哪样?   她的心里根本没有答案。   *   舒似在酒店里呆到十二点多,直到何佳打电话来催,她才慢吞吞地换上新买的黑色休闲服和小白鞋出门赴约。   是个好天气,温度不高,风轻云净。   何佳约局的地点是一家她们经常去的饭店。   何佳平常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爱组局带着自家组里的一群小妹来这饭店吃饭。   舒似也来过几次。   从酒店打车过去,用了十来分钟。   包厢一直都是那个,舒似甚至都不用服务员引导,自己轻车熟路地就找了去。   本来以为人很多,推门进去一看——   整个包厢就何佳一个人在里头,行头捯饬得光鲜亮丽,正坐在沙发上正在跟人打电话,看她进来,转头无声地跟她抬了抬下巴。   舒似走过去在她右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从包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出去,挑眉示意何佳。   何佳摇着头指了指桌上的烟灰缸,里头俩烟屁股。   舒似收回手给自己点上。   打电话时何佳言笑晏晏,电话一挂,翻脸比翻书还快。   “妈的,什么鸟人。”何佳把手机扔到一边,双手交互环抱住胳膊。   看样子气得不轻。   舒似问:“怎么了?”   “就一客人,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上个月头两次来消费挺大方,第三次来的时候要签单,我看他出手挺阔,我就先拿自己的钱给他顶了。”   “后来就没来过了,我每次给他打电话说这事儿,他就推三阻四的,不是这样就那样,一堆屁事。”何佳神情哀愁。   “垫了多少?”   何佳拧了拧眉心,“打完折一万八。”   舒似挑了挑眉,眼角更扬,“豁,一万八?有钱,你牛逼。”   何佳心情本来就不好,听了她一句挖苦,直接炸毛。   她冷笑道:“哪有你牛逼,这些年在那吃软饭的身上花的钱,打底三四十万吧?干嘛分手呀?分了多可惜啊,继续呀。”   来啊,互相伤害啊,谁怕谁?   舒似真想把手里的烟丢到她的脸上,“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怪我咯?”何佳耸了耸肩,“不过说真的,你分手太对了,我真的想给你鼓掌,双手加双脚的那种。”说完还特应景地拍了两下手。   “闭嘴好吗?”舒似啐她。   何佳浑不在意,笑着站起来抻了个懒腰,“算了,先吃饭。”   舒似问:“就我俩?”   “不然?”   “我以为你叫了阿涵她们。”   何佳哼笑着说:“她们太能吃了。”   舒似掐烟,跟着笑了一下。   何佳长得是一副可亲的美人相,五官秀美,杏眼菱嘴。   又特会做人,不管是对客人还是对自己手下的妹妹,全都滴水不漏,她人很精明,但是也厚道,让人对她难生恶感。   她的客人素质大部分都挺高,她们这些做妹妹的自然也轻松。   她跟何佳混了四年的夜场,对她有意思想要包她的客人也不是没有。   何佳问过她的意思,她拒绝了,何佳也没劝她,直接帮她挡了回去。   要换成其他的领班,利益当头的比比皆是。   谁管你愿不愿意,给你下点药打包送到客人床上,被吃干抹净了你也只能认命,有苦也不敢喊。   这也是舒似为什么在何佳手下呆了四年的原因。   何佳对她仗义,她也不能不厚道。   *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拢共六个菜,五菜一汤,两碗米饭,也没点酒。   吃完饭,何佳买单,八百三,她按出微信二维码给服务员扫,边跟舒似说:“这顿还挺便宜的。”   舒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金钱观从什么时候就悄然无声间变得扭曲了,跟普通人不同。   她们的工作钱来得快,手机轻轻一扫,微信余额随随便便进账上千,乃至上万。   每天在销金窝里纸醉金迷,再高额的小费,对她们而言都只是数字。   完全没有金钱概念。   俩人走出饭店,天上日头更盛了些。   比起来时,有些热了。   何佳今天开了车来,本来吃完饭她是要回家补觉的,知道舒似还要去医院打针,也不嫌绕远路,开了半个小时的车,把舒似送到市医院大门口。   *   舒似进了医院,大厅里人不多。   她踱步到犬伤门诊的办公室门口,房门紧闭,一旁走廊上也空空如也。   舒似看了眼时间,差两分钟就两点了。   估摸着是自己来早了,她坐到靠椅上,身子松松散散地靠着,低头打斗地主消磨时间。   打了十几分钟,豆子输得精光。   舒似抬起发酸的脖颈,扭动着转了个圈,骨头吧嗒吧嗒地响。   骨间舒展放松的舒适感让她忍不住张嘴轻促地“啊”了声。   旁边像是有人走来,舒似斜眼去瞥,甚至连嘴巴都没闭上。   哦,是那个长得跟仙人似的边医生。   边绍走到了办公室门口,扶着门把手准备开门的时候,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舒似猛地把嘴闭上,觉得自己的样子应该是傻透了。   边绍这会儿穿的是便服,简单的白T恤和水蓝色牛仔裤,跟她一样的白运动鞋,右手抓着车钥匙,扶着门把的左手腕上一块男士表。   舒似看着那表,眯了眯眼,她认得的,那块表六位数,算挺贵的了。   他的肤色在男人堆里算是偏白的,给人的感觉既干净又清爽。   边绍微笑着旋开门把,温和问道:“来打针是吗?”   舒似点了点头。   “进来吧。”   舒似站起来,跟在男人身后,想要看他的后脑勺,就必须抬起头来。   目测……比戚济南还高,估摸着得有个一米八五。   舒似第一次来的时候,边绍是坐在椅子上的,看不出身高来。   而今天是站着的,背影让舒似看得十分清楚。   个子很高,肩薄且宽,整体给人感觉略微清臞。   舒似跟着进去之后又杵在办公桌旁,看着他拎过一边衣架上的白大褂穿上,戴口罩,挂好胸牌转过身,坐到了椅子里。   舒似把目光移到了办公桌上。   “把病历和就诊卡给我。”像清泉一样流动的声音。   “哦,好的。”舒似去包里掏病历。   办公室里很安静,舒似只听见空调运作的声音,和男人敲打键盘按鼠标时发出的轻微细响。   她的目光停在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上两秒,移到了他的胸牌上。   普外科主治医师——边绍。   边绍在病历上写了几笔,在合上时,视线在封面上停了两秒,把病历推回来,说:“护士还没来,你稍微等一会儿,好吗?”   舒似点点头,拿着病历走到门口。   边绍在她身后叫住她:“舒小姐。”   舒似停住脚步,转过头,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边绍眼含笑意,指着她手里的病历。   舒似低下头去,病历封面上姓名一栏两个大字——舒似。   ……她觉得她今天可能没带脑子出门。   “你可以先去药房拿药。”边绍说。   舒似悻悻回道:“哦,好的。”   *   等到护士来了,舒似坐到了小帘子那边,撸起右臂的袖子。   护士打针的时候,舒似思绪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   她在想,今天打完之后,她两边胳膊都会很酸,晚上睡觉是不是只能平躺了……   右臂又挨一针,舒似心情颇忿准备走人。   “舒小姐。”   舒似满脸疑惑地转过头。   边绍旋着椅子,半身转过来对着她,双手手指交叉而握,眉宇眼睫深邃而明亮。   “打完针在外面观察半小时再走比较好,以免有不良反应。”   “……”舒似愣怔半秒,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突兀,却还是礼貌回了一句:“哦,好的。”   舒似坐在门口,寻思:上回打完也没啥不良反应啊,跟没事人一样。   她觉得边绍的话简直莫名其妙,象征性地坐了几分钟之后,她开溜了。   *   今天的犬伤病人并不多,上班时间开始到现在也就来了舒似一个患者。   边绍很闲,在舒似打完针走出去之后,他看了眼表,接着拿手机看新闻。   一会儿后,他站起来,走出办公室,目光四处循望——   走廊里空落落的,哪里还有舒似的身影。   边绍的眉心微微蹙起,他抬起左手看表。   还不到十分钟。   边绍忍不住拿右手大拇指摁了下眉心,想起舒似走之前冷清的那仨字。   “哦,好的。”   言犹在耳,答应得直爽,人却没影了。   舒似的态度让边绍觉得有点不适应,平常其他病人对他都是医生长医生短,礼貌而和气。   他人衬托下,舒似显得尤其“异类”了。   边绍无奈地摇头淡笑,手指拉了拉口罩,转身回了办公室。 第6章   舒似没什么朋友。   在D城时的同学朋友自打来了A市,她就再没联系过。   早些年在甜品店打工的同事也因为后来她辞职之后也早已失联。   从她跟戚济南谈恋爱之后,她的生活里就全是他。   她舒似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就为了一个叫戚济南的人而活。   那时候她单纯又天真,不觉得这种现象可怕。   直到戚济南迷上了网络游戏之后,她被生活推下了海。   她从前的三观开始慢慢地扭曲,碎裂,然后崩塌。   舒似花了两年时间才完全适应这种生活。   她从一个能和旁人相处得舒服又亲切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合群的人。   微信里同行姐妹一堆,客人一堆。   真正能说上几句话的,其实也就只有何佳而已。   她现在是因为打疫苗不能上班,可何佳白天要睡觉,晚上又得上班,哪有空天天陪她打发时间。   就算何佳有时间,她自己都不好意思。   于是舒似跟个宅女一样又在酒店里蹲了两天。   除了酒店清洁人员来打扫房间的时候,她会下楼去溜达两圈,免得自己发霉。   *   凌晨一点多。   舒似收到一条陌生短信:[你回家吧。]   她知道那是戚济南,但她没回复,把手机丢到一边后去卫生间敷了张面膜。   又躺回床上,头朝床尾,腿搭在墙壁上,把身体压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   她举着手机刷朋友圈,刷着刷着任务栏又弹窗出一条跟刚刚号码相同的短信:[宝贝,能不能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字里行间,都是卑微。   舒似指腹按住面膜,嘴角讥讽地扯了下。   这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说不定还会觉得她把戚济南怎么了呢。   啧,还不能没有她,确实——   他大概是不能没有她的钱。   舒似没有回复,等她敷完面膜,戚济南又来了条自言自语:[好了,知道你意思了,我搬走了,你回来住吧,舒服点。]   舒似划了下任务栏,看了眼日期:8月11日。   算了算日子,她搬出来都九天了。   戚济南发的信息不像他往常的纠缠风格,舒似心中奇怪,也没深想,给他回了一条:[钱已打,别再联系。]   短信发出去,舒似随手把这个号码也拖入了黑名单。   *   第二天,舒似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打电话让何佳上酒店来从她这拿了钥匙,先去她家里帮着探探底。   何佳人去了没多久,给她发来条微信:[走了。]   舒似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她盯着那两个字,心头晦涩,一时不知该是喜是悲。   [知道了。]舒似回复完,开始收拾东西。   回去的路上,舒似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把脑袋磕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天。   天空中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好在雨是在她到家之后才落下来的。   夏日的雷阵雨,来得突然又迅疾。   “速度挺快呀。”何佳给她开了门,又回到客厅沙发上跟人发微信。   “酒店又不远。”舒似应了句,去洗澡了。   稍微冲了一下汗,舒似把头发扎起来,穿了件睡裙去客厅。   客厅里没开灯,有些暗。   一道闪电劈开天际,接着隆隆的雷声随即而来,震得令人心悸。   舒似看到雨被风吹进了客厅的阳台,墙边地下一滩水迹。   何佳突地抬起头看她,一脸好奇地问:“我还忘了问呢,你跟戚济南……突然怎么就分手了?”   舒似没答,走到阳台的窗户边,关上窗,低头看着那滩雨水。   何佳没等到回话,以为她不想说,又低下头去发微信。   外面的天翻滚着乌云,阴沉沉的,雨啪啪地打在窗户上,清晰可闻。   一道闪电再次划过,亮地刺眼。   舒似拿了条抹布,在后继而来的雷声中蹲下身,清理那滩水渍。   雨在转瞬之间就小了些。   可雷阵雨这种东西说不准,没准过几分钟又是一阵好下。   何佳拧了拧眉心,看了看外面的天,她傍晚还有饭局,打算趁现在雨还小的时候离开。   “我走了啊,傍晚有局,有事微我。”何佳看了眼还在那儿蹲着半天没起来的舒似,起身拎包。   “因为醒了啊。”舒似说。   何佳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舒似。   “你刚说啥?”   雨水被抹布吸得干干净净。   舒似站起来,手里的抹布湿哒哒地垂着,略有重量。   她背着窗户,在暗沉的天色背光里,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她的声音很淡定,像在跟何佳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分手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什么都有,我不想醒来,可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我还是醒了,突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梦,我天真地做了六年,现在醒了。”   *   何佳走后,舒似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拿美团点了些下酒菜。   点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边绍跟她交代的医嘱:“戒烟忌酒以免引起不适。”   舒似愣忪半刻,只好把啤酒又放回冰箱里,好在冰箱里还有两瓶2L装的可乐,是她买回来给戚济南喝的。   等外卖到了,她把外卖和可乐放到卧室电脑桌上。   打开电脑,在开机的时候,舒似思维开始发散。   这些天她总是会想起戚济南。   人之常情嘛,毕竟谈得再怎么拧巴,也好歹在一起六年了。   这台台式电脑,还是她给戚济南买的。   当初戚济南天天往网吧跑,她很不喜欢,觉得网吧人杂,空气不流通。   在“朗悦”上班一段时间之后,她手里有了闲钱,就去给戚济南买了这台台式回来,价钱大几万,舒似不懂这些,只听电脑店老板说是游戏顶配。   买回来之后,戚济南只用了几天,又跑到网吧去了,说是喜欢网吧那种氛围。   舒似不理解,但也没强制他一定要呆在家里,就随他去了。   从那之后,这台电脑就很少开了,扔在那里吃灰。   舒似随手在豆瓣上面找了个高分韩国电影——《黄海》。   是个动作片。   她边吃边看。   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冗长而压抑,舒似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靠椅。   直到屏幕上播完片尾,变成了一个重新播放的旋转小箭头,她才动了动,抻了下双臂,关掉视频。   电脑左下角显示着:6:36。   舒似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把桌上的狼藉收拾好,起身拿到玄关去。   经过客厅时看了一眼窗外,天还没黑,满天的橘红。   是个很温暖的颜色,看久了却伤眼。   多么像一个人。   看,她又想起戚济南了。   舒似自嘲着,眯眼睛看了半晌,回了卧室拉上窗帘,抱头大睡。   *   翌日。   舒似睡到早上八点开外,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时间,把手机丢到一边,靠起来点了根烟。   窗帘拉得很紧,只透进微微的光线。   舒似吐着青雾猜测着:外面应该是个晴天。   她现在每天醒来的第一瞬间都会心悸,手脚发软,甚至喘不过气,要在床上躺很久才能恢复如常。   她知道这是因为长时间的日夜颠倒,饮食不规律还有上班时无节制的饮酒所导致的。   是这份职业给她带来的副作用。   舒似起床洗漱,洗完澡出来只裹了条浴巾,坐到梳妆台边开始给皮肤做护理。   自从跟戚济南分手之后,她过得尤为邋遢,没化过妆不说,皮肤也没好好打理。   因为当时走的急,护肤品也没带走,在酒店的那几天也完全是去买了一套基础护肤的将就一下。   现在戚济南走了,她落了清净,郁郁寡欢也够了,总得活得像个人样吧。   舒似给自己化了个淡妆,修饰了一下脸色和五官。   涂完口红,舒似扯开包裹着头发的毛巾,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齐肩的直发处于半干状态,根根分明凌乱地散在肩上。   在卧室稍微成米白色灯光的照映下,她偏冷白的肤色稍微暖了些,修饰后的五官更精致,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   她平淡地向下看,脖颈纤长,锁骨微深,浴巾裹住的一圈隐现着轮廓。   美则美矣,却如同不会流动的一潭死水。   舒似缓缓眨眼,扬唇一笑。   那双暗淡的双眼才光泽明亮起来,红唇衬托,眼波流转。   不就是个狗男人嘛,分手就分手呗。   一切都会好的,大不了重新来过。   *   临近十点,舒似去了医院打针。   又是一水的小女孩在门口排队。   舒似走过去的时候碰巧听见了其中一个女孩子在问护士:“边医生呢?”   舒似听着,往办公室里瞟了眼,靠门边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空空如也。   那戴着口罩的护士早就见怪不怪,答道:“今天边医生休假。”   “哦……”   一行小女孩们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其中几个直接就离开了。   一想到可以不用见到边绍那张脸,舒似的心情瞬间顺畅。   打完针后,她去了趟超市,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回到家里,她先洗了个澡,接着把家里一切和戚济南有关的东西都翻新了一遍,除了那台价值不菲的电脑。   东西很多,舒似上下来回搬了很多趟。   等一切都收拾完之后,她喊来换锁师傅给自家门换了个锁。   第二天风和日丽,舒似起了个大早,动身回D城。 第7章   前年两城之间开了高铁。   A市到D城的动车,不过一个多小时。   舒似特意穿了一身休闲的衣服,戴了顶渔夫帽,也没化妆,把自己的形象尽量往朴实上靠。   她没让家里亲戚知道自己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唯一晓得的是她外婆。   舒似记得,三年前她把自己下海的事情告诉外婆时,外婆什么都没劝,只摸了摸她的头,用方言说:“你好好的就行。”   她抱住外婆,窝在外婆瘦得皮包骨的肩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那是她这些年唯一的一次崩溃。   *   舒似上一次回D城还是两个多月前。   外婆夜里起来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硬生生自己捱到了天明,才给舒似她舅打了个电话说这件事儿。   那一跤把老太太摔进医院,断了两根肋骨,住了将近一个月。   老人家身子骨本来就弱,后来出了院,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   舒似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外婆已经住院一个多星期了。   舅舅在电话里说:“你外婆起夜时候摔了,有时间的话回来看看吧,她不让我跟你说……”   等她风尘仆仆赶回D城,外婆躺在病床上,生得本来就瘦小的老人此时看起来更加羸弱。   外婆见了她,埋怨舅舅:“不是让你别告诉她吗,她上班忙……”   老人家就是觉得舒似两城之间来回跑太麻烦,怕她累。   所以这次回去,舒似没给外婆打电话。   D城的动车站在郊区,打车回去要半个多小时。   舒似下了出租车,在家附近的街上买了些当季比较贵的水果。   左拐右拐地走进那条熟悉的胡同里。   天气明明很炎热,可巷子里却是颇阴凉的。   舒似大老远就看到那老太太正慢悠悠地从家门槛儿里跨出来,手里拎了一张小小的正方形木凳。   那木凳的年龄,跟舒似年纪差不多大。   巷子的尽头处,连接着无尽的蓝天,陈旧老房前,老太太佝偻着腰把木凳放在门槛下面的地上,坐下眯着眼安静地晒太阳。   那画面就像一幅静止的画一样,古旧又美好。   风轻轻吹过,让舒似觉得身心顷刻间都放松了下来。   无论她在外面多苦多难,她也还仍有一方能屈膝依靠的地方。   舒似调整了下表情,拎着手里几个水果袋子,快步走过去,声音又响又亮地喊了一声:“阿嬷!”   老太太没听见,直到舒似都走到跟前了,又喊了一声,她才迟钝着转头。   “你怎么又回来了哦?”眯着眼的老太太用方言问她。   舒似微微弯了弯腰,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手撑着膝盖,微笑着也用客家话回她:“哎呀,回来看看你嘛。”   阳光下,她笑得弯了眼,眼尾飞扬。   外婆脸板着,说:“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回来了。”   “你不想我回来哦?你要赶我走呀?   话本来就软,舒似又有意放轻声音,用客家话说起来更是温柔。   “每回都买这么多东西,我又吃不了。”   “谁说是买给你吃的,我自己买给自己吃不行哦……”   “浪费钱。”   “哎呀,又没多少钱,都好便宜的……”   ……   *   舒似在D城呆了五天。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日常只有出门买菜,回来做饭,偶尔带着外婆出门散步。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陪着老太太在房子门槛前坐着吹风,聊聊天,择择菜。   在这里,舒似觉得她的时间仿佛像被慢放无限延长。   一分一秒都变成了可呈现的画面,静谧又淡然。   她一直没跟外婆说她和戚济南的事情,因为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对家里一直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与戚济南生活的烂事半点都没向家里提过。   老太太也就大概知道她有个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一起在A城打拼。   那会儿老太太知道后也没有多话,只说了一句:“你觉得好就行。”   舒似要走的那一天,出了趟门,去附近的银行取了五千的现金,回到家后悄悄地塞到了外婆房间里的枕头下面。   用微信给舅舅又转了三千块钱,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我不在家,多买点好吃的给阿嬷。]   舅舅那边在几分钟后收了款,给她回了一个字:[好。]   午饭桌上,婆孙无话。   舒似给外婆夹了个炖得软烂的鸡翅膀,“阿嬷,今天下午我就回去了。”   老太太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筷子颤颤巍巍夹着鸡翅膀翻了翻,方言回道:“回去吧,没事就不要回来了,在外面多吃点饭,长点肉,太瘦了。”   “知道啦。”   老太太的饭量不大,小小一碗吃完,她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打算下桌。   舒似拿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叫住她:“阿嬷。”   老太太回头,浑浊苍老的眼睛望向她。   舒似与她对视了片刻,竟生出几分踌躇来。   过了会儿,她说:“……我和我那个男朋友分手啦。”   老太太没说话,也没动。   舒似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没听清自己的话,她眨了眨眼,眸子弯弯地朝外婆笑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是我踹了他啦,不是什么好鸟。”   外婆还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缓慢地走到灶台边,把碗筷放到水槽里,接了点水浸碗。   细小的流水声里,老太太的声音平静又温和。   “你觉得不好就不好,你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聪明一点,女孩子家的,不需要赚很多钱的。”   舒似闻言,突然鼻酸,心像被一只大手抓着揉了几下,涩涩发疼。   她和戚济南在一起了,外婆跟她说:“你觉得好就行。”   她下海了,外婆也只是一句:“你好好的就行。”   现在她和戚济南分手了,外婆也还是一句:“你觉得不好就不好,你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她什么都没问,但舒似觉得她大概什么都知道。   人生阅历比她长上那么多的长辈,又带大了她,她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表情,还有谁会比外婆更了解。   她的阿嬷都知道她的苦,但她什么都没说。   舒似喉头滚了滚,埋头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含糊之间回了一句:“我知道啦……以后遇到了好的,带回来给你看。”   *   回去的动车上,舒似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阖眼假寐。   期间有一个年龄相仿的青年来搭讪,她冷漠地拒绝对方。   前脚才离开那个心安之地,她就立马把带刺的盔甲给穿上了,这已经变成了她习惯性的本能。   一个多小时之后,舒似下了动车,打开手机,发现锁屏上两条未接来电的通知。   来电人署名是舒丽彬,她的姑姑。   舒似站在动车车厢门口,低着头没动,人流一波又一波从她身边穿过去。   身后的车厢门缓缓关上,动车缓缓加速离去。   直到站台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微笑亲切地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时。   她才恍过神来,匆匆离去。   回到家之后,舒似坐在沙发上打算给舒丽彬回个电话。   何佳好巧不巧地打电话来喊她饭局,她那边很吵,也说不清话。   舒似大概听了几句,无非就是来吃饭,给你介绍几个客人这样的话。   舒似看了眼时间,才四点不到,就应下了。   洗去一身的风尘之后,舒似倒饬了下形象去赴约,完全就把回电话这档子事儿抛在了脑后。   *   饭局定的地方不是上回那家,而是“朗悦”自营的饭店,在八楼。   舒似打车过去,路上没堵车,到“朗悦”楼下的时候差不多六点左右。   她站在酒店大门口,望着人来车往的街景,给何佳打电话。   “我到了。”舒似说。   何佳回道:“上来啊,八楼3333,哎呀,算了,我出来接你。”   舒似坐电梯上楼,电梯门开——   何佳穿着身大红色的雪纺长裙倚在前台,镂空皎背对着电梯口,大波浪卷发披散在肩后,肤白诱人。   何佳正在跟前台小姑娘唠嗑,舒似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   何佳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舒她两眼,本来脸上绽放的笑容被苦大仇深替代。   “你这穿的是啥啊?”   舒似低头也审视了自己一遍——   黑色露腰的短袖,水蓝牛仔短裤,脚上是她去酒店时凑合买的那双白色的运动鞋。   “我觉得挺好的啊。”舒似散漫地回道。   她不上班都快半个月了,懒散成了习惯,她手里也还有二十多万的存款,虽然不多,但足够过活。   所以她对于何佳介绍的客人其实兴趣不大。   但何佳好心给她介绍客人,她也不好驳了人面子,连脸上的妆都是看在何佳的面子上才撸的。   “哎,你烦死了都,我不是叫你好好打扮一下嘛?那几个老板眼睛长在头顶的。”何佳恨铁不成钢,拧了一下她的胳膊。   舒似来不及躲,“哎啊”了一声,捂住胳膊,“大姐,疼啊。”   何佳刚好拧到了她胳膊上的针口位置。   “算了算了,就这么着吧,好在一张脸还能看。”   何佳恨恨地抓着她的胳膊,往包厢去。   舒似权当她这话是在夸自己了,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我不能喝酒。”   何佳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祖宗。”   到了3333包厢门口,何佳把舒似脸颊旁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小声对她交代道:“阿涵也在里面呢,一会儿进去你看坐在主位那个穿蓝衬衫的,他叫陈总,做房地产开发的,今天他作东,一会儿你陪着他,他人挺大方的,要看上你了,小费少不了你的。”   舒似皱了下眉,“我不说了我不上班吗?”   “又不用你喝酒,小费又高,不舒服吗?”   “……”   何佳探出手拍了拍舒似的屁股,“祖宗,他们消费挺高的,能不能给姐今晚拉个包厢冲冲业绩就靠你了啊。”   舒似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真看得起我。”   “哎呀放心吧,真不喝酒。”何佳搡着她,打开了包厢门。   舒似哼笑一声,没接话茬。   她把头转了回来,脸上散漫之意褪去,换作一张妩媚风情的脸。   唯恐笑得不够明艳,舒似把嘴角往上又抬了抬。 第8章   舒似这些年在夜场里摸爬滚打,对讨客人欢心这种事情早就融会贯通,说不上出神入化,也好歹信手拈来。   包厢里七八个男人,几个外带姑娘,剩下几个都是何佳组里的小姐,其中就阿涵跟她有点交情,其余几个舒似不熟,不过上班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好歹能认个眼熟。   何佳今天给她介绍的这个陈总对她倒是挺中意,老大哥快奔五了,还没喝多,手上倒是挺规矩。   再加上何佳又给她下了拉包厢的任务,舒似也上了心,全程费心劳力地讨哄着老大哥。   一顿饭下来,把陈总哄得眉开眼笑,满面红光地搂着舒似的肩头,大手一挥,让何佳定个包厢,要去六楼喝第二场。   何佳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打电话给前台订包的时候朝舒似抛了个眼神:有你的啊。   舒似朝她笑笑,随即敛下眼皮,不着痕迹地看着自己肩上的那只糙手。   她的睫毛微微扇动,盖过了眼底的厌恶。   “哪儿不舒服?”陈总问她。   舒似抬起头来,揽着陈总的腰,依人乖顺地贴在他的肩上,闻到男人身上混合的汗味和酒气,胃里直犯恶心。   可哪怕再厌恶抵触,她的眉头却皱也没皱,红唇勾着,笑得一脉风情。   “没事儿,有点脚软。”   “那哥扶着你呗。”陈总搂着她肩头的掌心下滑了一下,到了她的胳膊上捏着。   舒似感觉胳膊上湿漉漉的,全是他手上的汗。   她脸上依旧明媚,垂在另一边的手,指尖却悄悄地掐进手心。   所以说有钱真好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娇花随便折。   *   第二场结束之后,将近凌晨一点。   一群男人喝得五迷三道,舒似喊来何佳买单,把人送到楼底下。   何佳找来了个代驾,把陈总的车钥匙丢给他去开车。   陈总喝得走路晃晃悠悠,整个身体重量都往舒似身上压,身上的酒臭清晰可闻。   舒似憋着一口气,忍着恶心把人架到车上。   陈总拉着她的手,又是一阵好摸好捏,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小舒啊,很好……哥今天高兴,可以!哥下回还来找你!”   舒似任他摸手,抛了个媚眼给他:“好的哦,陈总别忘记我啦。”   “回头……嗯,微信约你出来吃饭……”   舒似弯着腰把手抽回来,赔笑应付道:“好呢好呢,快回家吧,好好休息。”   何佳在一旁笑得花枝招展。   “哎呀,陈哥放心吧,我把她给你藏起来,谁也不让碰,行吧?”   男人打了个酒嗝,“对对……藏起来!”   舒似目送代驾开着车绝尘而去。   直到车身在她眼里变成了霓虹街灯下的一小点,她嘴角的笑才慢慢淡了下去,直至面无表情。   她垂眸,看着自己方才被搓来捏去的那只手掌,眼色沉沉。   “累死了。”何佳说。   舒似瞥了她一眼,何佳的脸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红扑扑的。   逢酒必上脸,跟自己喝酒时的模样差不多。   何佳抻了个懒腰,脸上热情逝去,转成讥讽。   “你说这些男人,都一把年纪了还不赶紧学着养生续命,玩到一两点是想早死吗?”   舒似抬手往何佳身上蹭了两下,哂笑道:“过河拆桥,说得就是你这种人吧?”   “我咋了?”何佳拿眼刀子剜她。   “别个怎么说今晚也开了两瓶酒,消费也两万以上了吧?人才刚走呢,你这属实挺过分。”   “难不成你想他造到三四点,然后请你吃个早餐?”   何佳翻了白眼,怼完她又奇怪道:“你干嘛啊?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舒似语气淡淡:“刚刚被摸得脏死了。”   “滚滚滚,拿开。”何佳一把拍开她的手,问:“你呢?回家?”   “嗯,你要走?”   “我早着呢,楼上还俩包厢,年轻人,估计走得晚。”   何佳心烦地拧了拧眉心。   舒似把目光投向街道,有几辆“空车”标志的出租车缓缓地从夜色中往这边驶来。   “少喝点,你今晚喝不少了。”   “知道,那我上去了,你回家注意点。”何佳转身又停住,“哦,对了,今晚他们是刷卡来着,一会儿前台结算好了我再微信把小费给你发过去。”   舒似轻轻扯了下嘴角,回道:“行。”   她看着何佳蹬蹬踩着高跟鞋进了旋转门,这才回过头,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   舒似回家之后直接钻进了卫生间,搓搓洗洗来回三遍,等皮肤都被搓红了,她的心情才稍微舒坦一些。   应付男人消耗的精力巨大,她一早就困了,但硬是撑了半个多小时把皮肤给护理了一通才爬上床睡觉。   一觉醒来,直接就是中午。   舒似手脚发软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吁出一口浊气。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了震。   舒似长手一捞,点开看,昨天刚加的陈总给她发来一条微信:[小舒,起了么?]   舒似静了两秒,不想回复,直接就退出聊天界面。   舒似其实不喜欢应付客人,她最开始下海的时候,几乎都不主动留客人的联系方式,就眼巴巴等着客人买单发钱。   后来微信流行起来,她也不会主动加客人的微信,等到买单的时候就硬邦邦地摁出个收款二维码来给人家扫。   就算当时加上了,回头客人一走,删得麻溜儿快。   何佳对她这种行为有一句原话:铁打的舒似,流水一样的客人。   何佳不止一次地跟舒似叨叨过这个问题,让她学会维护客人,自己去抓住客人,不要让客人成为一次性的散客。   舒似听了,点头说好,转头又把客人的微信给删了。   有回一个客人直接找到何佳头上,把何佳骂得个狗血喷头。   何佳转头咬牙切齿地来找舒似。   那次何佳是真的火了,说的话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我给你说,舒似,人客人留你微信是对你有意思,你要再这么一留客人微信就删,那你就别做了,我手里的客人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些人,哪怕我再有本事点,客人多的不得了,也不够你这么造作知道么?”   话虽难听,但也在理。   从那之后,舒似再没有删过客人的微信,只会隔段时间清一清微信里素质比较低下的,还有聊着聊着就没有下文的客人。   何佳在凌晨四点给她发了条三千块钱的转账,别的都没说。   舒似麻溜把那三千块收了,心情颇好地给何佳回了一条:[谢谢老板。]   何佳没有回复,现在这个点,想来是还在睡觉。   舒似玩了会儿手机,在床上趴了一会儿,又重新点开微信,给陈总回了一句:[早醒啦,在帮我妈包饺子。]   老油条一样的,谎话连篇,张嘴就来。   *   舒似跟陈总瞎聊了几句。   老大哥满嘴跑火车,上一句还是:〔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很喜欢你。〕   下一句就直奔主题去了:〔我现在在酒店,要过来聊聊天吗?〕   舒似看得腻味,兴致缺缺地找了个藉口结束聊天,刷了几分钟的朋友圈,看得她眼皮直打架。   再一看时间,还不到一点钟,这会儿去医院打针又得一阵好等。   舒似打了个哈欠,两眼一闭,手机丢一边,打算小眯一会儿。   哪知回笼觉一睡直接就到三点开外了。   舒似睡得迷迷糊糊,抖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整个人都懵懵的。   她坐起来醒了会儿神,起床洗漱,简单化了个淡妆才出门去医院。   天气是个大晴,但等到她到医院的时候,太阳的光线已经渐渐弱了一些。   舒似看了下手机,差不多快四点钟了。   她不清楚医院具体的上下班时间,只是一想到没准又要排队打针,就忍不住头皮发麻,立马蹬着高跟鞋冲向犬伤门诊的科室。   她走得很急,看走廊上没人,直接身子一拐往办公室里扎。   里头正好出来一人,和她直接面对面撞上。   根本来不及给她缓冲的余地,但舒似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偏移了一点。   后果就是直接导致她整个人撞到了门边框上,肩疼手痛,脚下甚至打滑崴了一下,脚踝立马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   那一瞬间舒似整个人都处在失重的状态,她潜意识拿一只手先护住了脸。   也不管身边有什么东西,手里胡乱就是一抓,待稳住身体的重量后,另外一只手扒住了门框。   脚踝传来的痛感让舒似嘶气,两秒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抓的是什么东西。   舒似偏过头,自己手里拽了一道雪白的衣袖,此刻被她拉得布料绷直。   她眼往上走,眸光一定——   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人,身高清瘦,穿着一身白大褂,口罩上的一双眼睛黑而深邃,想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不是边绍还有谁?   舒似面容呆滞地站在那里,霎时忘了脚上的疼痛。   她的目光缓缓从边绍的脸上,又溜回自己紧紧攥着人家白大褂的手上,大脑当场当机两秒。   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跟触电似的松开回弹。   “不好意思,舒小姐,我没看到你。”边绍眼含歉意。   舒似臊得想在墙上钻个坑把自己给塞进去。   她垂下眼,把鬓角的乱发往后一别,回道:“抱歉,是我不对,我没看到你,我太急了。”   他笑了笑,“你有受伤吗?”   “没有。”   “那就好。”边绍点点头,问:“来打针吗?”   舒似:“你们下班了?”   “还没有,进来吧。”   边绍转过身往里走。   舒似正准备跟进去,脚踝的刺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强烈起来。   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尽量正常地走路,才走到办公桌旁,就一脑门儿的冷汗。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   她趁边绍去操作电脑的时候,偷摸地把腰际顶在办公桌的边缘上,受伤的那只脚踝轻轻地耷在地上,只用另外一边脚施力。   “把病历和卡给我。”   舒似老实地从包里翻出病历和就诊卡推过去。   “你先去拿药吧,护士去上厕所了,你可能要稍微在这里等一会儿。”边绍开完药,把病历还给舒似,侧过头稍微抬了下眉眼,入目就是舒似血色尽失的一张脸。   他皱皱眉头,“舒小姐?”   舒似忍着疼,含糊地应了声:“嗯?”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舒似驳得干脆,完全没经过大脑思考。   她就是下意识排斥边绍。   大概是因为他和戚济南相似的外表,她每来医院一次,见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戚济南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的嘴脸。   就像现在,边绍皱着眉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时候,她又会想起戚济南。   他们这类人,总是这样,用一副温润亲和的样子看着你,满脸担忧,句句关心,但实则却最无情。   *   边绍听完她的回答,足足安静了三四秒钟。   他用这三四秒钟把舒似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遍。   此刻的舒似神色压抑着痛楚,即便化了妆,脸还是毫无血色,额头上微沁出来薄汗来。   她自己浑不自觉,边绍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是记得舒似的,甚至记忆还很清晰,她前两次来的时候顶着一张朝天素面,眉眼也寡淡。   她也不怎么笑,面无表情时会显得不怎么平易近人。   哪怕她化了妆,那种冷艳的美感也并不鲜活,反而略显沉闷,让人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走进了一座光鲜富丽的宫殿里,但仅仅止于门前,无法再往前一步。   尽管边绍的目光很温和,不带任何的攻击性,但舒似还是膈应,她抿着唇拉下冷脸,把病历一抓转身就走。   脚踝跟被拧断筋儿似的疼得令人咬牙。   舒似走出去两步,胳膊突然被人拉住。   同时,一把温和的男声喊住她:“舒小姐。”   那只拉住她的手抓得没有很紧,手指松散地把她胳膊扣出一个圈,手心和指尖都带着微微的凉意。   那是边绍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那种冰凉的触感让舒似的指尖没来由轻轻地颤了下。   她微微一怔,随即反应激烈地甩开他的手,蓦地回头,瞪着那站起来的男人,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你干什么?!”   边绍心知自己失礼,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摘下口罩,抱歉道:“不好意思,舒小姐,我只是看你的脸色很难看……”   舒似语气冷淡地驳他:“那又关你什么事儿?”   闻言,边绍静了一瞬,神色认真,语速很慢:“边小姐,我是个医生。”   “这里是医院。”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定格在舒似受伤的脚踝上,高跟鞋箍着的边缘上面已经明显地红肿起来。   “脚是刚刚在门口崴的吧?”边绍顿了顿,又说:“那你受伤也有我的责任。”   舒似不吭声,冷着脸用眼神和表情告诉他:我不需要你的负责。   可遗憾的是,对方似乎没有接收到她的讯号。   “舒小姐,不好意思,容我冒犯了。”   边绍说完,蹲下身去,伸出手轻轻握住舒似的小腿末端,仔细地查看她的脚踝。   冰凉的手覆在舒似温热的皮肤上。   舒似身子一僵,呆立在那里。   老实讲,她真的很想一脚把边绍给踹到一边去。   但是她没动,她怕伤上加伤。   “不动的时候会很疼吗?”边绍的声音低沉,依旧温柔。   舒似低头,只看见男人的头顶,头发很短,乌黑乌黑的。   他高瘦的身子弯下去,白大褂耷拉在地上,他也似乎无所察觉。   没等到舒似的回答,边绍欲抬起头。   舒似喉头滚了滚,双手悄悄地别到身后交握着,忍住疼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冷着脸道:“就崴了一下,不要紧。”   边绍依旧蹲着,微微仰头,目光如炬。   “是么?”   “是。”   舒似身后两只手的手心全是薄汗,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什么破针她都不想打了。   “舒小姐。”边绍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是在笑的,但与平日的温和不同,嘴角虽然微勾,但那笑意不达眼底,显得略微疏离冷清。   “你好像是一个很不爱惜自己的人。”   他微笑着继续说:“有时候,逞强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舒似觉得这人真的多少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非亲非故的,她自己都没喊痛他瞎管什么呢?   想到此,她语气更冷: “边医生,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边绍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沉稳淡定地伸出手,从她手里夺过病历和就诊卡,又恢复成平常那副温朗的模样。   “你干嘛?”舒似要拿回病历。   “如果我是你,那么现在我会先找个地方坐下,把鞋子脱了,而不是忍着痛咄咄逼人,不给医生诊看。”   边绍从她身边擦过,在她身边稍稍停留,声音微沉而平静。   “毕竟身体是你的,你不爱惜的话,你也不配拥有它。”   “你觉得呢?舒小姐。”   舒似张了张嘴,刚想反驳一句:关你什么事?   边绍却没给她机会,直接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连片白衣角都没留给她。   舒似走了两步要追,结果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她是真想骂人。   可嘴唇蠕动两下,最后只恨恨地吐出三个字:狗医生。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病历和就诊卡还在人家手上呢,回头还得来打针,不能和那狗医生撕破脸,忍忍……   舒似坐在办公桌旁边的凳子上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没等多久,边绍就回来了,双手都拿着东西。   舒似瞟了一眼。   他一手拿着狂犬疫苗的药盒子,另外只手上拿着个冰袋。   护士跟在他后面一道走进来。   “张护,你先给她打个疫苗。”边绍把药盒递给护士,冰袋放在办公桌上。   护士应了声,对着舒似懒懒地说道:“过去那边打吧。”   “她脚崴了,就让她坐在这里打吧。”   护士一听边绍的话,眼一瞪,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走,足足绕了一个山路十八弯。   越看越不对劲儿。   边绍看护士没动,疑惑道:“张护?”   “哦,哦……好的。”   舒似闷不吭声地撩起右臂短袖的袖子,护士去取了针,回来拈个酒精棉签涂了舒似的胳膊,毫不含糊地扎了一针。   护士:“按着。”   舒似老老实实地拿棉签顶着针口。   护士回到小帘子那边的空间里,坐在那儿玩手机,眼神偷偷摸摸的不时瞟过来两眼,接着又低头去弄手机。   边绍拿起冰袋走到舒似面前蹲下,单膝跪地,冰袋扣在自个儿大腿上,要去扶她的脚。   舒似一双小腿往里缩了缩,斟酌了一番,开口说:“边医生……”   边绍抬头,沉默地看着她,嘴唇轻抿,瞳仁如墨。   舒似真不想矫情,只想拒绝。   不过就是崴个脚,她回头实在疼回家敷一敷就好了。   但边绍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看似沉静温和,却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势。   舒似突然就气馁了。   她不得不否认,这个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永远是宽容的。   长得好看的人就是不容易让人生出恶感来。   哪怕她眼前这个生得过分好看的男人,很像她那个处了六年最后不欢而散的前男友。   舒似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神笔直地与他回视,声音却瓮了:“我可以自己来的……”   边绍似乎有些错愕,愣了两秒,双眼微微弯下,“没关系的。”   他又恢复平日的温柔模样,以至于舒似觉得方才看到那股强势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边绍低下头,把舒似的脚抬高支在自己膝盖上方的腿上,动作轻缓地脱下她的高跟鞋。   舒似的脚型属于很瘦的那种,骨节嶙峋,脚指甲上涂着薄薄一层透明指甲油。   舒似低头看了一眼,脚踝处确实红肿得很厉害,明显能看出脚踝上下明显的分界线,上面红肿,下面白皙。   他轻轻地摁了摁她红肿的脚踝,问:“很疼吗?”   像反射性一样,舒似的五根白白细细的脚趾头莫名地蜷缩了一下。   边绍眼光在上面顿了两秒,不着痕迹地收回来。   舒似压根就没察觉,她已经快尴尬死了。   又只能按捺住心头异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回道:“还行吧……”   边绍手里其实没有用力,只是动作很轻地按了两下,再加上他手上微凉的温度。   按在脚踝上只是有微微的刺痛感,余下的都是舒服缓和的感觉。   但她的脚掌在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手里握着,舒似怎么想都很不自在。   说起来,连戚济南都没这么给她捧过脚呢……   *   舒似坐的凳子是高板凳,没有后靠,脚被抬起之后容易失去重心,她只能拿挨针的那只手撑住凳子的边缘,另外一只手按住针口上的棉签头。   稳住之后,头一撇就看到小帘子旁的护士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手机,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俩。   跟舒似眼神对接之后,她立马就低下头去,一双手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啪啪啪地打字。   大有要把屏幕敲烂之势。   如果此时有人在旁边看一眼张护的手机屏幕,就会发现她其实只是在微信群里聊天,只是屏幕上一水拉下来全是张护的头像加对话框:   [天啊,办公室里来了一女的打针,似乎跟边医生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你们为什么不理我?惊天大料啊!]   [好生气啊,怎么办,我好想再给她来一针……]   啪啪敲完又偷偷摸摸地给俩人拍了张照片上传,@了全体成员,并附言:[边医生在给她捏脚!气到撕手机!]   舒似不知道她在敲什么,默默地转回头,表情乏乏地盯着白白的墙壁逃避现实。   还没逃避一分钟,边绍的那把声音又把她拉回了尴尬的现实。   “这样呢?会很疼吗?”他把着她的脚掌,动作轻柔地旋转了一圈。   还是刺痛感,但也不是难以忍受。   舒似眉间轻轻蹙了一下,回道:“有一点。”   “还好,不算严重,先在这冰敷二十分钟,回家之后再热敷二十分钟,每天三次,记住了吗?”   边绍抬手看了眼表,接着把冰袋轻压在她的脚踝上,整个人维持着不动的姿势就那么蹲着,目光专注地看着冰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的休闲九分裤,舒似注意到他裤子大腿上有两三处小小的水痕。   应该是方才搁冰袋时留下的。   舒似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只觉喉头发干,她拉下右臂袖子,把棉签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闷闷地应了声:“嗯。”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格外安静。   冰袋舒缓了疼痛,舒似焦躁的心情也渐渐褪去。   在跟张护眼瞪眼好几回之后,不光她遭不住,张护也像是受不了了,跟边绍打了声招呼出去了,那离开的背影气势汹汹,不像是去透气,倒是有点像去干架。   霎时间,办公室就只剩他们俩。   两人无言。   舒似低头偷偷地瞅着边绍的后脑勺。   他的发型是寸头,后脑勺形状圆润饱满,头发很短,发质粗黑,发梢末端平平过去。   她发现,边绍的脖子还挺长。   这会儿他低下头去,舒似能看到他脖子后颈椎微微在皮肤上显现出来的骨骼形状,在脖子中间偏右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舒似看得出神,目光大剌剌地就刺在人的脖颈上。   边绍似有所觉,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里带着困惑,“有事吗?”   舒似脸色一僵,把目光移开,心虚地摇了摇头。   边绍点了点头,遂即像是想到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低沉悦耳,像炎炎夏季傍晚的风,轻轻拂过去,却会刮人心。   那种怪异感让舒似咬了下唇,她的眼珠子微微向上翻,眉间蹙起两道不明显的褶皱。   “你笑什么?”   “突然想到一件事儿。”   边绍把她的小腿稍稍抬起,小心翼翼地换了一条腿跪着地。   舒似一脸迷惑:“?”   “我在想——”边绍顿了顿,语调里带着笑意,“这回,你总应该可以安稳地坐上半小时了。”   “……嗯?”   舒似云里雾里,思忖着他的话。   边绍看了她一眼,像是被她深沉思考的表情打动,他抬起另一只空手,握拳抵着唇,微微低下头去轻笑着。   “打完针在外面坐着观察半小时再走。”   他笑着抬头, “不记得了吗?”   “……”   舒似记得是记得,就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讪讪地别了下头发,“记得。”   “是吗?”   “真记得。”舒似杠得一脸认真。   他眼带揶揄地看着舒似,“舒小姐很忙吗?”   舒似跟着装傻,“是挺忙的……”   “这样啊——”他声音里带着笑,看她那副模样就是忍不住再逗逗她,“那真是难得你还能忙里抽闲来打针了。”   “……”   舒似忽然觉得这男人的内里跟他皮相带给别人的感觉不一样。   明明第一眼看上去是礼貌又儒雅的人,这会儿寥寥几句就能把她堵得还不上嘴,偏偏措辞隐晦又温和,她还没办法生气。   “舒小姐。”   舒似以眼神询问他:“?”   他微笑着问:“现在你忙吗?”   “……”舒似摇摇头。   “那可以麻烦你自己捂着冰袋吗?”边绍眉梢微微动着,神情微带无奈地扶住自己的腿。   “我的腿有点麻了。”   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委屈,好像舒似把他怎么了一样。   明明就是他自己非要给她敷冰的啊……简直了。   所以他这是在臊她是吗?   舒似瞪着眼,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隔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从他手里抢过冰袋敷着,语气硬邦邦的甩回去一句:“好的,可以,没问题。”   臊呗,她的脸皮比城墙都厚,还怕他这个?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我太感动了,因为单机码字其实有时候真的很搞人心态,会让人自我怀疑……   但是看到小天使的评论就好像付出得到了回应,能有人喜欢看我写的东西,这种鼓励的互动让俺心神振奋!真的特别开心!无法形容的开心!   好啦,我不啰嗦了,评论我都很认真看,有时候会看好几遍,爱你们(比心)   我尽量不说话了,免得影响你们看文体验~ 第10章   边绍听完她的话,没答腔,只是微笑着起身,腰靠到了办公桌的边上,用力地把两只手往下甩了甩。   舒似弯着腰按着冰袋,视线里只能看到他的小腿还有鞋子。   两个人都没再交流。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边绍侧过头,目视办公室的窗外,像是在欣赏风景。   舒似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许久,感觉胸有点闷的慌。   二十分钟,应该差不多了吧?   她稍稍抬头,去看边绍,“时间到了么?”   边绍转过头来,看看她,再看看表,认真答:“还没有。”   舒似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又低下头去。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边绍出声说道:“可以了。”   得到解放的舒似立马抬起身板,把冰袋放在办公桌上,弯腰去把高跟鞋重新穿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之后,受伤的那只脚似乎已经没那么痛了,应该是神经被冰袋暂时麻痹的作用。   “谢谢。”舒似道了声谢,又恢复成平常那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模样。   边绍淡淡一笑,“不客气,回家记得热敷。”   他看了看表,坐回办公椅上,正巧座机响了,他伸手拿起话筒。   舒似看他似乎没什么要交代了,也不想打扰他打电话,转身缓缓小步地离开办公室。   *   舒似前脚刚走,张护就回来了。   在门口左顾右盼了好几秒,发现办公室里就剩边绍一个人坐在办公桌那儿在低头看医学,她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坐下还没几分钟,她就已经瞟了边绍好几回。   那直白的目光让人如芒在背,边绍人虚靠在椅上,头未抬,温声问:“有事吗?张护。”   话刚说完,张护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蹭到了办公桌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求知欲。   “边医生,刚刚那位女患者是谁啊?你们看起来好像很熟啊?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一连几个问题跟加特林似的哒哒哒飞快扫了过来。   边绍正要翻动书页,手指搁在书的右上角上停住,轻轻摩挲了一下之后没翻过去。   他盯著书上的某行字,笑而不语。   张护被他的态度搅得抓心挠肺,又是一阵好问,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边绍依旧微笑不答,低头看了看表,摘下口罩微笑着打断她。   “下班时间到了,张护。”   “哦……?嗯,好的好的。”张护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边绍看了她两秒,摇了摇头,起身换衣服去了。   *   舒似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龟速地挪出医院的,等她走到医院大门口的公交站时,冰袋的麻痹已经失去了作用。   脚踝只是稍稍一动弹,就牵筋带肉的疼。   舒似虚站在那儿,看着由远驶近的出租车,抬手挥了挥。   出租车经过她身边,没有停留。   一辆辆出租车过去,全是空车,却对舒似的招手熟视无睹。   舒似掏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前面那么一折腾,都五点多了。   正好是出租车临近交班时间,难怪。   舒似惆怅地站着继续等。   天气本来就炎热,傍晚地面的温度又在上升,就这么站了一小会儿时间,舒似感觉到后背濡湿,胸衣中间有汗珠慢慢往下滑。   又是一辆出租车毫不停留地驶过。   她忍不住抬手摸着脖颈后歪了歪,不耐地“啧”了一声,想了一瞬,低头打开手机微信里的滴滴出行打算叫个车。   靠着定位找着医院的位置,在南一二西一二门中间犯难。   舒似本来就路痴,这会儿看着那好几个门的标志,更加心烦意乱。   逢时,耳里钻进“叭叭”两声稍近的汽车鸣笛,在下班高峰期的闹市中显得更为嘈杂。   舒似更烦,头都没抬,深吸口气又从鼻间喷出来。   又是一声稍长的“叭——”略微刺耳了。   有车了不起?   舒似简直要疯,想把按喇叭的人大卸八块。   她抬头去看——   一辆黑色的SUV不偏不倚地停在她面前的街道边。   车窗降下来,坐在驾驶位的男人面容清俊,侧过头来看她。   这男人她还认识,十几分钟前才刚刚在医院里见过。   舒似不想动,但其他在公交站等车的路人投来不一目光,她不得不挪着步子跨下街阶。   她微微躬身,凑近车窗边,开口问:“有事吗?边医生。”   边绍此刻已经换了一身便服,上半身还是纯白的短袖,衬得他人更加清朗。   他一手抓着方向盘内侧,瞟了一眼后视镜的车况,答非所问:“打不到车吗?”   舒似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谢谢。”舒似连思考都不用,拒绝的干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在这个时间,医院门口并不是很好打车。”边绍又看了一眼后视镜,认真补充道:“你脚上还有伤。”   他神情温和,说出口的理由也足以令人信服。   这要是司机换一个她随便认识的谁,舒似一准就上车了,天气又热,谁愿意崴了脚还在街边站着。   可偏偏就是边绍。   “谢谢,真的不用,我有朋友来接我。”舒似摇头,客客气气地再拒绝。   边绍静静地看了她两秒,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温声说道:“那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末尾的语调微微上扬,像在征询她的意见一般。   “好的。”舒似点头,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台阶上。   边绍朝她微微颔首,升起车窗,发动车子离开。   车速不快,SUV缓慢地朝前驶去,舒似目送。   干她们这行的,长得漂亮只是底线标准,得有眼色,但光眼色厉害不够,还得学会看人。   像这种车牌子,还有衣服鞋子手表之类的品牌,是她们衡量一个客人身价如何的隐形标准。   眼光毒辣才能找到好目标,只有优质客人才有足够的家底让她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捞金。   这些都是何佳教给她的。   何佳其实算是一个好人,她虽然在舒似下海只条路上推了一把,但她却把自己在夜场摸爬滚打的经验之谈悉数教给了舒似。   大概也是希望舒似在这条本就歪曲的道路上走得不要那么辛苦。   曾经有一段时间,舒似就被何佳拉着强迫恶补了一些关于这些方面的知识,舒似学习不行,记性却挺好,被恶补之后,她对于这些东西,不能说百分百地说的准确,但也差得八九不离十。   所以她认得那辆车的牌子,不仅认得,还能大概判断出个价钱来。   沃尔沃,出了名的安全性能高。   舒似没忘记车屁股那个s90的银标,大概价位,四五十万。   不算多贵的车,是她银行卡余额的两倍之多。   她突然想起边绍手腕上的那块男士表,比这辆车还贵,想来他的家境应该是不错的。   沃尔沃早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舒似目光平静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随意地在方才摇摆不定的几个门里随手点了一个,叫了辆快车。   在等车时,她在想——   要是……如果。   那时下海之后就跟戚济南立马分手的话,那她这些年攒下来的钱,买一辆这样的车绰绰有余,剩下的钱甚至够她买房子交个首付。   但是……没有如果。   所以活该她现在因为打不到车,只能忍着崴脚的疼痛站在火炉似的街边等着滴滴快车来接她。   她能说后悔吗?   她不能。   就好像后悔两字一旦出口,就会证实她这些年来对这段感情的付出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场荒芜而已。   她的一厢情愿,没能让戚济南浪子回头,到头来只是感动了她自己。   *   不过是崴了个脚,舒似愣是把日子过得像双腿截肢的残障人士一样。   哪哪都不想去,甚至垃圾都堆在楼道里两三天才下楼丢一次。   循环的每天日常就是:睁眼,吃喝拉撒,接着闭眼,再睁眼,又是新一轮的吃喝拉撒。   日子这样大概过了三四天,一直没有联系的何佳才知道舒似脚崴了,特意下午抽了个时间来看她。   舒似是单脚蹦着去给她开的门。   何佳手里拎个红色的塑料袋,一进门鞋都没脱就挑着眉嘲讽她:“残了?”   舒似不想接她的话茬,乜了她一眼,转身慢吞吞地踱到沙发上坐着,拿起了手机刷视频。   何佳脱了鞋,光脚踩在地板上跟过去坐下,把塑料袋往茶几上一丢。   舒似撩下眼皮,红塑料袋里两条未拆封的烟,是她常抽的那款黑利群。   别人去探望病人是买水果买补品,到了何佳这里,直接就变成了两条烟。   舒似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   何佳注意到她的目光,随意道:“知道你是个烟鬼,我以为你伤得多重呢,怕你下不去楼,在家里犯烟瘾而死。”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舒似睨着她。   何佳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笑眯眯又贱嗖嗖,“谢就不用了,主要是因为补品挺贵,我买不起。”   舒似难得挑起兴致搭腔回了一句:“难道我们的感情还抵不上点补药?”   “咱两有什么感情?我又不喜欢女人。”   “……无情的女人。”   舒似不想再跟她说话,低下头继续刷手机。   何佳跟在自个儿家里一样自在,摸过茶几上的烟盒,靠回沙发上,两腿大大一叉,给自己点了一根。   “我发现你最近挺霉的啊,这又是分手又是被狗咬的,现在脚还给崴了——”何佳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点挺背。”   舒似懒懒地抬起头,“用你说?”   “要不然去烧个香拜个佛试试?”   舒似:“烧香有用的话,我觉得你比我更应该去试试。”   “为啥?”   “那一万八追回来了么?”   何佳突然颓丧:“还没,追回来三千。”   舒似看她一眼,侧头眼光飞了一下,笑道:“挺好,还不算血本无归。”   “……滚!操。”   何佳抄起一个沙发上的抱枕向舒似甩了过去。   舒似神态从容,堪堪避过。 第11章   何佳下午没事,跟舒似侃了会儿,跑到她卧室里补了一觉。   舒似在客厅里刷手机刷到了五点,点开美团选了家家常菜,点了炒菜和米饭。   临近六点,外卖到门口,舒似拿进门搁到了茶几上,去卧室里叫何佳起床。   何佳赖着硬是不起来,舒似回到客厅里拆外卖。   直到何佳自个儿的闹钟响起,舒似余光一瞥,看到何佳跟梦魇惊醒似的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   舒似撇了下嘴。   行吧,她一个大活人叫起床的效果还比不上一个手机闹钟。   何佳起了床,顶着一头杂乱散发进了卫生间,水流声响起。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坐到舒似的梳妆台边。   “我用下你化妆品啊。”   舒似“哦”了声,拆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也没招呼何佳,自己端着饭盒吃起来。   舒似属于吃不胖的体质。   她的饭量正常,外卖装饭的盒子她能吃光,不像有些女生,一盒饭就吃个一半或者三分之一。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寄宿在亲戚家经常挨饿的原因,后来她出来工作之后就对吃饱这件事情有了一种特殊的执念——   就算菜比饭贵,她可以少吃菜,米饭必须得多扒几口。   因为管饱,饱腹感能让她觉得安心。   盒子的米饭去了一半,舒似的手机响了。   她放下饭盒,拿手机一看——   来电人舒丽彬。   *   舒似抿抿唇,点了接听,把手机扣到耳边,“姑姑。”   “小舒啊?”舒丽彬的声音尖而有力,透过听筒清楚地刺进舒似耳朵里。   舒似答应一声。   舒丽彬问: “在干嘛呢?”   舒似答:“在吃饭。”   她和奶奶家那边的人感情薄的很,奶奶不待见她,姑姑也觉得她小时候是个累赘。   一年半载都难得联系几次,只要舒丽彬打来电话,就只有一个原因——   找她要钱。   就像现在一样,舒丽彬照样生疏地客套着开头:“哦,我上次打电话给你你没接,后面也没给我回,上班很忙吗?”   “有点忙。”舒似戳了筷子豆腐,放在嘴巴里,轻轻一抿囫囵而咽。   “……”那头的舒丽彬沉默了一会儿,转入正题:“小舒那个,有个事儿……”   “你说。”舒似也懒得装糊涂,她跟舒丽彬没什么想说的话。   每次跟舒丽彬通话,她想起小时候在舒丽彬家里捱饿忍冻的日子。   战战兢兢,历历清晰。   “你奶奶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总说胸闷腿痛,我和你姑夫商量着打算带她去医院看看,但是你知道的……咱们家人口少,你爸又去了,我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上班也不容易,但是姑姑日子也不好过,唉,你表弟表妹又都上初中了,现在生意不好做……日子难啊,你看是不是……咱们凑点钱送奶奶去医院检查检查?”   舒丽彬苦口婆心地打着感情牌,话里话外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家不容易。   舒似嗦嘴,后槽牙咬着口腔边的软肉,没吭声。   舒似小时候去了外婆家之后就鲜少再去她奶奶那边了,一般就是逢年去一趟,第二天就回来。   但就算她再怎么和那边不亲,好歹也知道舒丽彬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舒丽彬和丈夫经营着一家小超市,育有一对儿女,俩小孩差不多大。   小超市生意不错,虽然辛苦,说不上日进斗金,但赚头肯定少不了。   前年她去给舒丽彬家给奶奶拜年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舒丽彬把家里原来的小二层拆了,翻新改成了三层楼的小洋楼,一层大门口旁的车库里停着一辆黑广本,簇新,落地至少二十五万。   能有多不容易?   舒似只觉得好笑。   从前她不想跟他们撕破脸,是因为外婆特意交代过她。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她的亲人,血浓于水。   她才勉强不冷不热地与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任由舒丽彬拿着个奶奶的名头道德绑架自己。   舒似已经记不得这几年舒丽彬跟她伸手要过多少钱了,没个七八万万,也至少五万打底。   每次拿钱的由头百年不换,今天不是老太太头疼发热,下次就是奶奶胃痛想吐。   而她那位七十多岁“百病缠身”的奶奶,身材板不知道多硬朗,每回舒似见她,都是满面红润,精神奕奕。   跟她那身如枯朽老木的外婆,天壤之别。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从事的是这种工作,只当她在外面打工,却还是这样肆无忌惮地伸手向她要钱。   他们也不想想——   一个只有高中毕业的女人,独自一人在外面工作打拼,生活还要算上吃穿用度,如果不走捷径,能攒有多少钱?   这就是她血浓于水的亲人,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地要吸她的血。   恬不知耻,自私又恶心。   换做以前,舒似大概不会同舒丽彬计较这些,直接应一声挂电话,微信转个几千块打发了就行。   可今天,她不太想了。   她从前真的不太在乎这几千块钱,运气好的时候她上个一两晚的班,钱就回来了。   几千块能买几个月舒丽彬的消停不打扰,以前舒似觉得这买卖挺值的。   她觉得自己的心态大概是从和戚济南分手之后,那一次她在医院给戚济南转钱的时候才慢慢地生出变化来的。   她开始尤其地在意这些金钱问题,开始计较得失,她觉得她不应该漫无目的地一味付出。   因为现实残酷教育了她:付出和收获从来都不对等。   她一容再忍的让步,在被给予的那一方眼里,从来都只是个屁而已。   这种想法破土发芽,在见过边绍那辆沃尔沃之后,突然开始如藤蔓一样发疯似地生长。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得作践自己去给他们当提款机?   她今年二十六了,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吃不了几年青春饭了。   她不想在海里滚得一身脏污,最后上岸时却两手空空。   *   那头的舒丽彬半晌等不到舒似的回复,声音大了些:“喂?”   舒似沉默了一会儿,才扯了个由头,回道:“我最近刚刚搬了家,交了押金,手里没有多少钱。”   “……”那头的舒丽彬也沉默了。   良久,舒丽彬语重心长地开口说:“小舒,姑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你看奶奶年纪也大了,老人家说不好的,防范于未然嘛……”   舒似无动于衷。   卧室里的何佳化完妆,撩着头发走出来,问:“谁啊?”   舒似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何佳耸了耸肩,坐到沙发上,也不用舒似招待,自己摸了一盒饭打开进食。   “小舒,你在听吗?”   “我明白,但是我现在手里真的没有钱。”舒似语气平铺直叙,“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姑姑。”   话已至此,舒丽彬突然就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冷血呢?你别忘了小时候要不是我们把你带回家,你早饿死了知不知道?那是你的奶奶!万一有个好歹,你后悔都来不及,你爸要是在——”   “你不要提我爸。”舒似语气冰冷地打断她,把筷子一搁。   旁边夹菜的何佳也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   “我谢谢当年你们对我的‘可怜’,我很感激你们没有让我饿死,但是我这几年给家里的钱也不少了。”舒似话语一顿,“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话说完,舒似不给舒丽彬辩驳的机会,直接按了挂断,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何佳咬着筷子瞅她,“你那姑姑啊?”   “嗯。”   何佳瞬悟,“又找你要钱?”   “嗯。”舒似拿手揪眉心。   “你不正常啊,以前你不都直接给点打发她吗?”   何佳有点疑惑,她走出来时是有听到舒似的话,虽然没听到她姑姑说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大概出来。   舒似收拾了下糟心的情绪,重新拿起筷子,“那你觉得我应该给吗?”   何佳脱口就是一句:“给屁!屁都不给,一群吃屎的苍蝇。”   话里的鄙夷之意让舒似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她其实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但那一刻她就是想那么做。   舒似往嘴里扒了口饭,含糊道:“何佳。”她一直都叫何佳的全名,不像别的妹妹何姐、佳姐叫得无比亲昵。   何佳:“干啥?”   “回头给我介绍几个有钱的客人吧。”   “哟,转性了?”   舒似嚼着微微泛甜的米饭,脸色平静,“我想攒点钱,买房,或者买车。”   “……”何佳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问:“想好了?”   “嗯。”   “行,我知道了。”   *   脚崴的滋味并不好过,舒似也没给脚踝热敷,躲在家里瘸了一周多。   其间,舒丽彬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舒似再没接过一次。   而戚济南这个人,就仿佛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般,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有当有关于他的记忆被莫名勾起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   哦,她曾经谈了一个男朋友,谈了六年,最后崩了,还崩得相当不愉快。   但这种意识也只是让她会有一点短时间的惆怅感而已,惆怅的让人觉得心空空如也,但也仅仅只有一点。   等惆怅感过去,她还是能生活,吃嘛嘛香,睡得安稳。   她甚至觉得,她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爱戚济南了,那些爱意都被后来戚济南肆无忌惮的伤害和辛苦污浊的生活给搓磨光了。   她只是给了自己一种她很爱戚济南的错觉,因为只有她爱他,她才能在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撑下去。   *   平日里除开上班,舒似是一个比较喜欢安静的人。   她的思绪时常混沌,偶尔清明时她会感觉自己在慢慢跟社会脱节,但她不着急不在乎,放任自流。   她呆在海里这么久了,早就泡臭发烂了。   舒似上班很勤劳,她不像别的下海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手里有点钱就开始疯玩挥霍,等没钱了又滚回来上几天班。   除开大姨妈和要紧事儿,她上班基本风雨无阻,喝醉了第二天也顶着宿醉的身体继续去捞钱,像拼命三郎。   所以打疫苗的这一个月周期,是她在海里浮沉之中为数不多的稍稍喘息。   时间很快就从八月的尾巴跳进了金秋的九月。   9月3号,是舒似去医院打最后一针疫苗的日子。   而她得以喘息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又得回到那片污浊的海里,做一尾奋力卖笑仰人鼻息的小鱼。 第12章   在家又养了几天,舒似的脚踝好得差不多了。   下午一觉醒来,舒似倒饬完行头,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又蹬上了细高跟,在门口柜子上捞了把太阳伞出门了。   下午时分,烈日当头。   虽然已经入秋,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炎热,太阳悬在空中曝晒大地,没完没了,让人心浮气躁。   舒似眯着眼,撑伞从小区里走到外面的街边去打车,短短一小段距离,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感觉脸上的妆可能都糊了。   好在很快就拦下一辆出租车。   到了医院,舒似扫码付款下车,步子碎碎地走进门诊大厅的楼幢。   前车之鉴,舒似放慢了脚步。   刚从大厅右拐进走廊,就看见犬伤门诊门口又是两三个排队的,站的,或坐着。   ……整挺好,又得排队。   舒似有点头疼。   她走过去,在门口稍稍停留,侧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情况。   好在前面只有一男一女在排队。   穿着白大褂的边绍背对着他,对面坐了个男医生也在看诊。   舒似站到一边靠着墙壁等待。   等前面那一男一女打完针离开,在走廊上等待的其他人走进办公室里。   舒似挪了挪步子,也跟进去,双手抱臂在门口旁边的墙壁虚虚靠着,目光直视过去就是边绍的背影。   他略微侧过身,正在给一个年轻姑娘看诊。   女孩子被咬的地方在小腿上。   舒似看着边绍把椅子往后一推,调整姿势仔仔细细地地看了一会儿,温声道:“什么时候被咬的?”   女孩的脸红得像猴屁股,压根不敢跟他对视,说话还结巴:“昨……昨天。”   边绍点点头,动作熟练地一顿操作电脑,刷卡,写病历。   “是自家的小狗吗?”   女孩:“嗯……打过疫苗的。”   “打五针,周期28天,戒烟忌酒避免引起不适。”跟舒似第一次来打针时他说的话如出一辙。   他把就诊卡夹在病历里还给女孩,“去收费处盖章然后拿药回来打针,打完在外面坐半个小时观察。”   声音轻柔,和风细雨。   女孩红着个脸接过病历,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舒似冷眼瞅着他的那副做派,忍不住歪头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对别人就温柔的不行,好像上回对她严肃说教的人不是他一样。   白眼一翻,目光落在小帘子旁边,护士坐在那里,又是直瞪瞪地看着舒似。   舒似记得上回边绍把她叫作张护。   看她的模样应该是记得自己,舒似也不好无视,微微地朝她点了下头。   张护又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又是一顿飞快的操作。   舒似颇为无言地收回目光。   *   办公室里就那么点大,舒似的目光飘来飘去,又回到边绍身上。   他坐在靠椅里,仪态端正而自然。   黑发映衬着白褂,时不时转动的脸庞上,眉浓目深,即便看不到脸的下半部分,偶尔的侧颜也能让人依稀窥探到口罩下高挺的鼻梁。   背影挺拔,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宁静而温和的。   会让人不由自主就会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舒似想着或许是身型的问题。   边绍对面的男医生虽然也是同样的白大褂,戴口罩,但粗粗一眼看过去就感觉这个医生不会太高的样子,脖子还有点短。   舒似的目光无声地在两个男人身上来回巡视对比,得出的结果毫不意外——   边绍完胜,完全压制的胜利。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直烈,正在给另一个病人看诊的边绍若有所感地转过头,直直地撞上她的视线。   她暗戳戳的窥视被人逮了个正着。   目光相接两三秒之后。   舒似清楚地看到边绍的那双眼睛弯成弧形,很像夜空中的弦月,清寂,柔和又明亮。   他向她无声地点了下头。   舒似瞬间脸有点臊,颔首回应后,故作平静地把目光移向他处。   在等待的过程中,门口又来了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挤在门口。   舒似转过头看了一眼,还挺巧,是她第一回 来打针时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两个姑娘。   为了见仙人边医生不惜挨针的那两位。   舒似前面的那个女孩起身去拿药,还没等舒似走过去,门口那俩姑娘立马冲到边绍的办公桌旁边。   “边医生,我来打针!”   语气里透出来的兴奋不像是来打狂犬疫苗的,倒像是中了五百万。   舒似眨了眨眼,没动弹,反正她下午也没事儿做,也不差再等一会儿。   再者还能看会儿戏,何乐而不为?   舒似兴致颇高地盯着边绍。   只见他转过脸,看着那两个姑娘,平静说道:“请到后面去排队。”   像和风细雨骤停。   两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悻悻地退到了一边去。   边绍转头看向舒似,眼神温和,一言未发。   戏没看成,舒似有点遗憾,走过去熟练地把病历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边绍拿过病历翻开,无言地点鼠标敲键盘。   舒似安静等待。   “脚好了吗?”边绍突然开口,语气亲切随意,像对朋友之间的熟稔。   他的话刚说完,对面的短脖子医生和帘子旁的张护,以及两个花痴小姑娘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立马飞到了舒似的身上。   各种带着情绪的目光扎得舒似浑身不自在,她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边绍手里动作一停,视线移到舒似的脚上顿了一下,又转回电脑屏幕,敲键盘。   “舒小姐,韧带拉伤是持久的。”边绍的声音如潺潺流水。   舒似不知他什么意思,憋了几秒,问:“然后呢?”   “高跟鞋会使踝关节压力增高,如果你不想再崴一次脚,建议你最好3周之后再穿高跟鞋。”   舒似闻言沉默,不关边绍的话,而是因为他的态度。   她和边绍,虽然打过几次照面,但也算是陌生人,这种过度的医嘱让舒似觉得略微不适。   她迟疑了一会儿,没驳他的好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去开药吧。”边绍刷了就诊卡,把病历还给她,“你卡里的钱不够了,先去收费处缴清一下。”   “好的。”   舒似顶着几道目光走出办公室,去收费处又交了二百块钱,拿完药回到办公室。   方才那两个姑娘围着边绍,目光像在看猴。   边绍不为所动,该写病历写病历,该刷卡该刷卡。   舒似走到小帘子边,把药递给张护,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细吊带的黑色雪纺流苏上衣,不用撩袖子。   针扎进胳膊里,有点疼。   但舒似感觉一旁张护的目光比针还厉害,几乎能在她身上激光凿个洞出来。   打完针,舒似摁着胳膊的棉签向外走。   边绍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他在思索要不要提醒她在门口坐半个小时。   舒似忽然停在了门口。   “边医生。”她转过头,神色平淡地问:“请问这一针打完什么时候才能喝酒?”   “一般情况来说,一周。”   边绍说完,看到舒似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边绍略有所思地看着她,温声道:“最好是七天之后再喝,避免影响抗体产生。”   “好的,谢谢。”   舒似客气道谢后离开。   高跟鞋踩地的声音由近转远,边绍侧过头,正撞上张护那双询问之意满满的眼睛。   他忽视了她眼中的疑问,点头示意,转回头看着电脑屏幕,片刻之后敛下了眼。   *   舒似去收费处退掉了就诊卡里剩下的钱,走出医院,在门口太阳晒不到的阴影里抽了根烟,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分神。   她前后见了边绍四次。   仔细端详过之后,才会发现边绍和戚济南其实只是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第一眼粗粗看去会觉得很像,多见几次面之后就能轻易把两人给分清楚。   但她每次来打针,一见到边绍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戚济南来。   这种感觉让她莫名地就不舒坦。   她在努力地忘记戚济南,可这个叫边绍的男人却按周期的在她的生活中跳出来,提醒她,刺激她。   就好像伤口好不容易结了痂,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又给她把伤口撕开了。   一想到从此都不用再见到边绍,舒似就跟全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心情舒畅,连那当头烈日都变得可亲了。   她把一根烟抽完,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之后离开医院。   回到家里之后,舒似冲了个澡,包着头发出来,捞过手机给何佳发了条微信:[三天后回来上班。]   何佳给她秒回了一个“OK”手势的表情。   舒似手机往床上一丢,人扑到床上翻了一圈。   产生抗体什么的,三天应该就够了吧。   *   舒似用了三天把作息倒回了昼伏夜出。   傍晚五点,她起起床洗了个澡,出来点了外卖,趁等外卖的时候把头发吹干。   吃完饭之后回了卧室,坐在梳妆台边给自己化妆。   她画得很仔细,尤其是眼妆的部分。   她平日里上班其实化妆也不浓,唯一偏重着墨的就是眼妆,   舒适清楚她的五官长得都挺好,但只有那双丹凤眼是最出彩的。   她用了咖啡色眼影,眼线加深眼尾上挑。   舒似屏住呼吸画完眼线,左右转头端详了下,才开始刷睫毛膏,修容草草了事,口红用的是干枯玫瑰色。   化完妆后,舒似去衣柜里捣鼓了半天,选了一件露脐的黑色无袖背心,白色热裤。   对着镜子往身上比划了一下,脱衣换上。   正整理着头发,何佳打来微信电话催她。   舒似懒懒地应着,随手从衣架上拎了个牛油果绿的链条包,最后看了一眼镜子整理了下仪容,把外卖塑料袋带上走到玄关,踩了双黑色尖头凉鞋,摸上钥匙出门了。 第13章   华灯初上,明处热闹喧嚣,暗处灯红酒绿。   舒似下了出租车,踩着夜色走进金碧辉煌的“朗悦大酒店。”   上了六楼,舒似不紧不慢地走到休息室。   休息室里冷气很足,没几个女人在,大概都去走台了。   舒似刷卡签到,买了张台票,挂上胸牌,把包放到储物柜里,拿出烟和手机来。   她找了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坐着,点上烟,给何佳发去一条微信:[到了。]   一根烟还没抽完,何佳就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七八个女孩,稀稀散开地坐到空沙发上。   何佳目光左右巡视一圈,朝舒似奔过来,一屁股坐到她旁边。   “我说你就不能早点来,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何佳点亮手机屏幕往舒似眼前杵。   舒似瞟一眼,朝她笑了下,烟雾就从嘴巴里漏出来。   “这不是还没七点半吗?”   “你以为你白领啊?掐点上班真有你的,你说你们早点来会死吗?你们赚钱是为了我赚的怎么?有些客人的包厢到得早,你们一个个的拖拉到八.九点再来,吃别人剩下的很舒服是不是?”   何佳越说越气,“前面我订的两个包厢六点多就来了,一群老头,走得又早,小费又高,结果来小姐房一看,豁,我家的妹妹是一个没有到哇,你们还真给我面子。”   “我还算早了吧?”舒似抽了一口烟。   何佳从她手里把烟夺过去狠吸一口,一个劲儿地狂轰滥炸,“你早个屁,不是我催你你就跟阿涵点点她们一个德性,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两个包厢我都是排的别人家的小姐坐进去?”   舒似早就习惯了她的叨叨,拿无名指指腹抚了抚睫毛,懒道:“行啦,知道错了,明天早点。”   “说得好听,明天还不是拖拖拉拉。”何佳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给客人回微信。   舒似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去上个厕所。   一边的何佳也站了起来,抓住她的手臂往外面拖去。   舒似:“干嘛?”   “有个客人让我给他带个妹妹过去,他今天没订我的包厢,订的杨荷的。”   舒似站着不动了,轻飘飘地说:“不想去。”   夜场也是职场,也有排外的社会缩影。   大部分领班都是自家包厢自家小姐坐,不是自家的就不待见你。   除非是遇上何佳那种无人可带的情况才勉为其难的带别人家的小姐去走台,或者客人指名就要你。   因此舒似挺排斥坐别家领班的包厢。   “我先带你去试试,没准不上呢。你别眼睛长在头顶上,是客人选你不是你选客人。”   舒似不情不愿地被她扯着走。   “这个客人挺有钱,小费不会少,就是手脚不规矩,你放开点就行,男人都这样的嘛,贱骨头,你越不乐意他就越想糟蹋你,你放开了他反而不会太过分。”   舒似正理着头发,听她这么说,脸色就冷了些,“要摸的?”   何佳打着马虎眼儿:“就摸几下。”   “不干。”舒似转头就走。   “你妈的,摸几下咋了,又不是没被摸过。”何佳拉住她,“不想赚钱了?不是说要买车买房吗?”   舒似浑身一僵,停在那里两秒,回头拿眼睛扫她。   何佳期待地跟她对视。   舒似瘪了下嘴,“你说的对。”她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这不就对了嘛,管他客人怎么样,你又不跟他过日子,钱到口袋里才实在。”何佳拉着她走到包厢门口,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眉飞色舞地喊了声:“李哥!”   接着转回头朝舒似挑眉咧唇,小声说:“笑一下,精神点。”   舒似勉为其难地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   *   包厢是个中包,里头五个中年男人,只有一个男人身边有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舒似看见她有胸牌,跟自己胸前的一样,也是在这上班的。   几个人喝得满面红光,骰子摇得热火朝天。   何佳把舒似拉到靠门边沙发上,那里坐着一个穿拼色短袖的中年男人,长得一般,发量感人,眼睛小,有点胖。   “陈哥,您看这个怎么样?气氛好,玩得开。”何佳笑眯眯地把舒似往前推了推。   陈哥抬起头,拿小眼睛把舒似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直截了当地问:“能不能喝酒?”   何佳:“那肯定,海量呢。”   “那坐下吧。”   何佳笑着把舒似往陈哥旁边一摁,眨了眨眼,说:“陈哥人特好的,他就是我哥,你好好陪陈哥。”   舒似神情自若地瞥一眼陈哥,娇声笑道:“哎呀,知道啦。”   何佳打了个通关,走了。   舒似屁股都还没坐热,陈哥的手就攀上她的肩头。   “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舒就好了,陈哥。”舒似挑着眉眼笑。   “上班多久了?”   “上几年啦。”   ……   舒似在包厢里坐了半个多小时,越呆就越想走。   那个叫陈哥的就跟没见过女人似的,对她动手动脚,舒似虚虚挡了几下之后,他更没脸没皮。   在其他的男人起哄之下,摸不说,又想亲她嘴,还灌了她不少酒,后来甚至过分到做游戏输了想要伸手去拔她底下的毛。   舒似挺怕遇到这种有几个臭钱素质又低下的男人,稍微的动手动脚她可以忍忍,但她真的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朗悦”算个高端场子,来这里消费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家底殷实,有头有脸的那种,素质高又有气度,哪怕他再中意你,明面上也是规规矩矩的。   但也有少数像陈哥这样有点钱就牛逼哄哄拿鼻孔看人的,见色起意就容易精虫上脑,存款还行,人品等于零。   舒似一忍再忍,直到陈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要模拟鼓掌运动时,她才脸色冰冷地把人狠狠地往旁边一掀,站起身来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胃里的酒液在翻滚,面前的男人加剧了那股恶心感,仿佛随时就要冲上喉头。   她咽了下嗓子,声音嘶哑道:“陈哥,你这样就有点过分了。”   已经触及到她的底线。   陈哥脸也阴了,看着她笑得嘲讽:“这就玩不动了?何佳不是说你玩的挺开吗?你得哄我高兴啊,你这样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哦。”   舒似胸口上下起伏,垂着的双手悄然握拳,指尖掐着掌心,强忍着想把酒瓶砸在他脑袋上的冲动,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发火,不然闹起来吃亏的还是她。   她弯腰拿起自己的手机,努力撑出一个笑容来,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可以吗?”   “没意思。”陈哥“嗤”了一声,挥了挥手,什么话都没说。   舒似强笑着转身离开,在转身一瞬,嘴角一敛,脸色沉如冰霜。   *   舒似回到休息室直奔卫生间,把门反锁,手机搁在洗手台上,扑到马桶上立马就开始吐,直到胃里全空,嘴里泛酸。   眼前模糊一片,她揿了下冲水开关,抓了点卷纸撕开擦了擦眼睛,抹了下嘴巴,又拽了点纸擤鼻涕。   鼻子倒是通了点,但呼吸之间全是呕吐后酸臭呛鼻的味道。   当真是屈辱的不像人过的日子。   可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她咎由自取的。   怨人无尤,人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一瞬间,上岸的念头在舒似脑海里飞快地窜出来,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舒似喉头滚了滚,吞下酸意,把念头给打散了。   她现在哪里敢上岸,已经被扭曲的道德金钱观挟持着她,让她深陷在这个漩涡里,她有心上岸,又畏惧灯红酒绿外面的那个世界。   她怕自己会像被潮水推到沙滩上的鱼,还没来得及适应岸上生活就挣扎濒死。   她的荷包不够鼓,她不敢。   舒似双臂搭在马桶的防滑垫上,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洗手台的手机响,她拿过来一看,是何佳。   她接起电话,站起身又在马桶上坐下,低头盯着地上黑色金纹的大理石瓷砖地。   “你死哪里去了?”何佳怒问。   舒似声音里带着鼻音:“休息室的厕所。”   电话挂断还没半分钟,卫生间的门被拍得啪啪响。   门不隔音,何佳的声音入耳。   “赶紧给我出来!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呢?”   “在拉屎。”舒似朝着门稍微把声音提了点。   “你要拉屎滚回包厢里去拉,你出来是不是很久了?陈哥都找我了。”   “我不回了,那人跟屎一样的恶心。”舒似厌恶地皱了下眉头,又略微大声地喊:“帮我把这台退了。”   “你他妈……出来说。”   舒似没吭声,又坐了几分钟才起身,照了下镜子,脸上妆有点花了,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   舒似睫毛扇了扇,敛目,吸着鼻子开门出去。   何佳坐在签到处旁边的沙发上,旁边坐了个穿着白短袖,牛仔短裤的女孩,舒似看着眼生。   女孩子看上去年龄挺小,扎着个高马尾辫,长相清纯。   在跟女孩说话的何佳转过头来,凉飕飕地甩出一句:“肯出来了?我以为你要住里面呢。”   舒似没有心情跟她贫,走过去从她的手包里拿了根烟点上。   何佳的目光在她的眼睛上停留了两秒,“吐了?”   “嗯。”   何佳神情软了,声音也柔了,说:“那你抽根烟休息下再回包厢。”   舒似后槽牙紧并一瞬,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不回了,垃圾一样。”   何佳瞪眼:“那我怎么搞?”   舒似不以为意,“随你怎么搞,退台,说我突然发病死了都行。” 第14章   何佳相当头疼,又拿舒似没辙。   “算了算了。”她按了按额头,转头看了那个清纯女孩一眼,问舒似:“你柜里有没有衣服?拿一套出来。”   “干嘛?”   何佳指了指女孩,“她是新来的,你把你衣服借一套给她换上,嗯——”她看向女孩,“你叫什么?”   女孩嗓音娇软又清甜:“顾恩,照顾的顾,恩赐的恩。”   何佳点头,努嘴向着舒似,“这个是阿舒,全名舒似,她人挺好,就是看上去不好相处,有时候嘴太损。”   叫顾恩的女孩点点头,朝着舒似甜甜一笑。   舒似一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斜着眼打量了顾恩两眼,视线很不礼貌地停在人胸口位置。   “我的衣服她穿不了。”   何佳问:“怎么不能穿?”   舒似拿夹烟的的手朝自己的胸口笔划了两下,答道:“她胸比我大啊。”   闻言,何佳望向顾恩的胸,头疼到再次按额头,“拿条裙子,别逼逼唠唠的,顺便把我柜子里化妆包也提过来。”   舒似没说话,挥了挥手里的烟。   何佳跟顾恩说了两句话,又接了个微信电话。   挂掉后对舒似说:“你给她整一下,我去忙会儿,刚来个包厢,不能马虎的那种。”   舒似掐掉烟,“知道了。”   何佳要走了顾恩的身份证,出去了。   舒似盯着顾恩,若有所思地想别的。   何佳刚那话的意思就是,这个刚来的包厢里大概都是A市有头有脸站在金字塔顶层的那一种人。   说成俗话翻译:上流人,豪门世家,她们的祖宗。   一出生就跟她们有着云泥之别的那种人。   这些祖宗都难搞的很,碰见对你中意的,那是你的福气,小费大把,连带着领班都要高看你一等。   要是不小心惹祖宗不高兴了——   啧,那真的是小命难保,给你玩残了也只能算自己倒霉。   舒似收回目光去储物柜里倒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条白色的抹胸纱裙。   这条裙子是她之前在网上买的,胸围大了点,穿的时候一直往下掉,舒似穿着走了一次台,回来就换了丢在柜子里。   她回头看了顾恩一眼,转头看着柜里两双高跟鞋陷入了沉思。   最后她挑了根稍矮的那双白色细带凉鞋,又去何佳柜里拿了化妆包,走回来,把衣服鞋子往顾恩怀里一塞。   “换衣服,换好我给你化个妆。”   顾恩尴尬问:“……在哪儿换?”   “……”舒似乜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有点单纯的可怕,说难听点,好像有点一根筋儿。   “在这换。”她抬手指卫生间,“厕所也行。”   顾恩换完衣服出来,舒似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塞进自己的柜子,让顾恩坐在她旁边。   不管舒似说什么,小姑娘都老老实实地照做了,还挺乖的。   舒似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把她额头上那一小撮像被汗湿过的薄刘海用捋到一边,给她化妆。   顾恩看上去很紧张,坐得笔直,两个手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   给她打底的时候她甚至把眼睛紧紧地闭上,皱出褶皱来。   这样的女孩子,年轻漂亮,单纯干净的像一张白纸。   舒似想——   大概下海前的她,也差不多是这个模样吧?   她神情愣忪地看着顾恩的脸,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你眼睛可以不用闭这么紧。”   “好……”人长得纯,连声音都是惹人疼爱的那一种。   舒似只给她打了个底,扫了点腮红和口红。   顾恩年轻,底子好,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根本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尤其在夜场里,很多男人好的就是顾恩这口,不施粉黛,清纯又撩人。   捣鼓完顾恩,舒似照着镜子给自己补妆。   先前坐的那个台飞了,她只能祈祷一会儿去走台来个素质好点的客人把她挑走。   *   快九点了。   休息室里还有二十来个姑娘坐着冷板凳。   舒似无聊地拿手机斗地主。   “你们这这么多服务员的吗?”一直沉默的顾恩突然问她。   舒似乜她一眼,顾恩一脸单纯地回看她。   顾恩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双眼皮褶皱很深,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眨眼时仿佛有一层水意蒙着眼珠子。   澄亮,太干净了。   但大概也就止于今晚了。   舒似神情无澜地问:“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不懂?”   顾恩一脸莫名,看样子是真不知道。   舒似张了张嘴,又哑口无言。   她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境遇和苦衷,就像当初她下海时,何佳根本不问缘由地推了她一把一样。   与人无尤,那时候她的下海,是必然的。   可顾恩呢?   她不想多管闲事去深究顾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然她也不会像何佳一样,在顾恩身后做一个推手。   于是她低头看着斗地主的界面,她是平民。   舒似把话题移开:“你多大了?”   “十八。”   舒似滑出一个炸弹,被地主给截了,“你很缺钱?”   “……嗯。”   舒似静了两秒,抬头去看她,嘴唇蠕蠕,最后又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去出牌。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跳下海的人拼了命地想往岸上爬。   在岸上的人卯足劲地要往海里跳。   手机上的牌局平民没撑过两个回合,地主赢了。   屏幕上“失败”两个大字明晃晃地刺着舒似的眼睛。   还挺他妈应景的。   *   何佳回到休息室,把身份证还给顾恩,津津有味地对着顾恩的新形象评头论足了一番。   舒似在旁边懒懒地看,也不插嘴。   何佳抽了根烟,接了个电话,应了两声挂了。   她神采飞扬地拍了拍手,大声说:“来二十个,跟我起来,去楼上。”   一个个姑娘本来恹恹的,一听要去的是楼上,个个立马精神抖擞,起身飞快。   “朗悦”的六楼和七楼都是夜总会的区域,六楼招待一般的客人,七楼——   那是上流大爷才能去的地方。   舒似抻了下懒腰,站起来长手一捞,扯过顾恩的胳膊。   顾恩吓一跳:“怎么了?”   舒似淡淡扫了她一眼,很想问她是不是觉得干坐在这里,钱就能自己长脚跑到她口袋里?   但她没问,只是轻声说了句::“上班了。”   *   七楼的装潢比起六楼来更加奢靡。   吊顶灯照下来,让人会有一种好似不在人间的不真实感。   舒似慢悠悠地往前走,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如果你不是真的很缺钱,那你现在就赶紧溜吧。”   顾恩不明所以。   “这里是赚钱的好地方,但也许不适合你。”   两个人走到总统包门口,何佳正在把小姐们分成两排,要分批带。   她的视线逮到舒似和顾恩。   “你俩快点呀,站最后边。”   舒似靠着冰凉的墙抠着指甲,懒懒地应了一声。   “都笑得开心点啊,这个房里的都是祖宗,手指捻一捻就可以让你们生不如死,都放精明点,听到没?”   姑娘们应得瓮声瓮气,好像没吃饭一样。   何佳推开总统包的包厢门。   舒似的内心毫无波动,她停了手里动作,去看顾恩。   单纯的小姑娘如遭电击一样的僵立在那儿,惊慌失措全写在那张小脸上。   看那副样子,估计是明白了。   前面的姑娘们鱼贯而入。   舒似一扫懒劲儿,对着镜面墙挺直背脊理了理头发,勾着嘴角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她从镜中看向顾恩秀美的侧颜。   “现在明白了?”   “缺钱你就留下,拉不下脸就直接走人。”   前面的姑娘都进去了,舒似也没再管顾恩是个什么状况,迈开步子,进门前最后甩下一句忠告:“选择全在于你自己。”   *   “朗悦”的总统包装修风格偏西式,华贵而雅气。   进门是宽敞的大厅,往上递出两层分为两边,也是喝酒玩乐的地方,坐三四十个人不成问题。   拐角处设有棋牌室,还有单独的两个私密的小雅间。   这样的包厢,“朗悦”只有一间,只拿来招待那些身份不菲的祖宗。   不说酒水消费,就单单包厢开设费都十多万。   舒似本以为包厢里面应该至少一二十个人,等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只有七八个男人坐在最下面大厅的沙发里,各自谈笑。   一水的青年,穿着不一,但没有一个长得差的,个个都是A城上流圈里叫得出名字的贵公子。   舒似同坐过其中几个人的包厢,其他的从前在走台时也见过。   坐在主位的是苏游,外形阳光高大,英俊中又带着痞气。   苏游花名在外,但他这人不摆阔少架子,又大方,在她们夜场圈里简直就是一个香饽饽。   其余人中,舒似能叫出几个人的名字,比如叶臻南,寇韩……   毕竟她入行也好歹四年,夜场秘闻这种八卦,她不刻意去听也能轻易地钻进她的耳朵。   让舒似印象最深的是苏游左边那个穿着黑色衬衫,低头正在看手机的俊朗男人 ——魏骞。   年纪轻,家世好,后台硬。   如果说苏游是夜场圈里的香饽饽,那魏骞就是人见人怕的罗刹。   他只要出来玩,身边的女人就没有重样过,但他不喜欢碰夜场女人,大概是觉得脏,掉档次。   每次都是自带空降,不是嫩模就是明星。   叫他罗刹是因为他的喜怒无常,魏骞不似苏游,性情难琢磨的很。   心情好的时候他能给你个笑脸,不小心惹得他不高兴,管你是不是女人,可以打掉你半条命。   舒似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便敛下眼皮不敢再看。   碰上陈哥那样的人,她不待见大可硬气退台,但面前这七八个男人,身份高得令人不敢造次。 第15章   包厢门外的顾恩一直杵着没进来,应该是是刺激太大还缓不过来劲儿,何佳在一旁又是哄又是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恩就是一个劲儿摇头。   何佳估计是恼了,直接把人拉到门口往舒似这个方向推了一把,随即带上了包厢门。   顾恩本来穿高跟鞋就磕磕绊绊,被何佳这么一搡,差点就跌倒在地。   舒似一直注意着她俩的动静,在顾恩身子倾斜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顾恩站稳后,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缩,像极了那种去别人家做客时躲在父母身后的小孩。   不过是个门边的小插曲,包厢里无人注意。   舒似在心里悲悯地叹了一口气,稍微往顾恩那边站了些,挡掉她三分之二的身子。   舒似觉得自己也挺迷的,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有空可怜别人。   “来,祖宗们,看看有没有你们满意的姑娘,这批身材样貌都一等一的,还玩得开。”何佳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笑得比花都娇。   “苏少,知道你眼光高,要不你先挑?”   苏游流连花场许多年,轻车熟路,眼光转了一圈,兴致缺缺。   “怎么又是这些?这里头好几个我都认识,何佳你明说吧,你们‘朗悦’是不是要倒闭了?沈衡这酒店做得也太差了吧。”   何佳也不尬场:“怎么会呀,认识不更好?越熟越放得开嘛。”   苏游嗤笑一声,也不拆她台,两手往沙发靠上一搭,招呼其他人:“我不挑,你们自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余音拉长,又兴味儿十足地接上一句:“好好挑啊,可别挑到我玩过的。”   坐在角落的寇韩笑骂道:“你是真狗啊。”   苏游笑得痞里痞气,“咋?跟我睡一个女人委屈你了?”   寇韩手一挥,“滚滚滚。”   其他男人也笑,气氛看上去轻松的很,但这融洽的氛围也只属于这些祖宗。   陆续有姑娘被挑走。   舒似站着,既不期待也不担心,祖宗难伺候,小费再高也得看你有没有那运气拿。   她甚至开始思考一会儿如果没上班的话要不要去夜市打包点烧烤回家。   舒似思维发散,听到有个男人说了一句:“倒数第二个站过来一点嘛,我近视看不到啊。”   舒似完全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直到她左边的阿涵用手肘顶了顶她的腰,小声地跟她说了一句:“叫你呢,走近点。”   舒似连忙把嘴角往上拉高点弧度,踏出去两步,也没听清是哪个男人开的口。   “行,就你了。”说话的人是方才跟苏游怼着玩儿的寇韩。   他挑了挑眉,朝舒似招了下手。   舒似弯腰鞠躬,脸上展开一个明丽的笑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寇韩靠在沙发上,动作自然地抬手搂过她的肩膀,在杠苏游:“苏游,你仔细看看我这个,睡过没?”   苏游痞笑着骂回去:“你是不是有病?”   寇韩乐得直笑。   舒似看着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件玩物似的评来论去,心里没有一点感觉。   她早就麻木了,甚至可以神情自若地捂着嘴陪着他们笑自己。   这个职业,卖青春和笑脸,卖健康和身体,只要价码推得高,什么都能卖。   羞耻感?尊严?不存在,不过都是最无用的东西。   *   何佳来回换了两批姑娘。   每个男人都没落下,身边都坐了一个。   顾恩最后是被魏骞给挑走的。   舒似觉得挺稀奇,在她听到的那些碎闻里,魏骞是从来不碰夜场陪酒女的。   不过仔细想想过后,也觉得情有可原。   她们都是老油条了。   可顾恩跟她们不一样,年纪轻,那张脸生的那样好看,又纯又欲,一看就知道是刚出社会没被染指过的纯洁模样。   这些公子哥跟陈哥那种素质差的客人不一样,莺莺燕燕他们见得多了,只要招一招手,不知道多少姑娘就跟狗皮膏药一样往他们身上贴。   多金,素质高,生得又俊。   碰到这种高质量的客人,就算说不上享受,不会太败好感。   人与人之间的交互都是对等的,客人有素质,她们自然更卖力地讨他们开心。   就拿舒似旁边的寇韩来说,除了偶尔把胳膊搭在她肩膀,就再没有其他过分的动作。   不灌她酒,不刁难她,自己跟别的男人聊得火热,时而跟她交杯浅浅几句闲谈。   舒似在一旁仔细地倾听他们的交谈,但总有一些部分是她听不懂的,她也仍旧笑容满面地陪笑着。   有个男人过来要找舒似玩骰子,舒似以眼神征询寇韩。   寇韩爽朗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玩,喝不下了我帮你喝点。”   舒似笑答:“好啊。”   玩了几把之后,舒似大概摸得了对面公子哥的路数,反正就是漫天加骰,也不管自己有没有。   她们这种职业,几乎天天都要跟骰子打交道,眼色厉害,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让人能大概摸的出虚实来。   虽然寇韩叫她放心玩,但舒似不太敢,明明知道对方的骰面大概,舒似还是迁着对方。   输个几把就掰回一把,对方的男人被哄得还挺高兴。   舒似输了酒也不恼,捧着杯子里的洋酒一饮而尽,笑靥如花地捧人上天:“哎呀,你骰子太厉害了,我输好多了。”   *   客人好相处,舒似也乐得轻松,偶尔往顾恩那边瞥一眼,因为她陪的客人是魏骞,舒似特怕她出岔子。   越看心越紧,魏骞点了顾恩之后一句话也没说过,冷着张脸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儿。   顾恩也低着个头干坐,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会儿,叶臻南坐到了顾恩边上,跟她交谈起来。   叶臻南长相温润,戴着副金丝框边的眼镜,看上去人畜无害。   顾恩这种小姑娘哪里懂得叶臻南皮囊下厉害,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把自己的客人甩在一边坐冷凳,反而跟别的男人聊得欢实。   看得舒似眼皮直跳。   她理解顾恩不懂规矩,但自己坐得远,想帮也鞭长莫及。   只好转开眼没再看,专心和对面的男人玩骰子。   玩了会儿,男人转战其他人,舒似空下来没事儿坐,转脸再去看那边情况。   顾恩眼睛红红,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魏骞坐在她身边脸色臭得像踩了屎一样。   舒似心一怵,想起以前偶然有一次她陪一个公子哥外出去其他场子的事情。   时间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街尾的一家汉城会所。   那晚人挺多,开了个豪包,十几个公子哥,也像今天晚上一样的排面,随便从里面单拎一个出来都是A市上流世家里的二世祖。   魏骞也在场,他当天带的是某个在影视圈里挺有名的小花旦。   但那天魏骞似乎心情不佳,对身边殷勤的小花旦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闷头喝酒。   小花旦丝毫不气馁,整个人就在魏骞身边一阵好蹭,跟个八抓鱼死的,就差没把自己挂在人魏骞身上。   结果把魏骞给整烦了,二话不说抄起洋酒瓶从她的头上浇了下去,把小花旦淋个透透。   舒似对这件事的印象特别深刻。   她甚至现在脑海里还有当时那个画面——   魏骞手把着洋酒瓶,满脸不屑与厌恶,对小花旦说:“能不要在我身边蹭?你不知道你身上的香水味有多恶心?”   语气冰冷,眼神就像在看一坨狗屎。   末了,把洋酒瓶随手丢在地上,满脸可惜地添了一句:“啧,人没事儿,倒是浪费了一瓶酒,应该喝完再把酒瓶子扣你头上的。”   字字残忍,一点情面也不留。   偏偏当时在场的都是些大爷儿,没一个人为小花旦说话,反而哄笑做一团,直呼魏骞牛逼。   她们这些供人消遣的姑娘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洗了个洋酒澡的小花旦当时都懵了,走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花了妆的脸气得惨白。   坐在角落里的舒似当时目睹了全过程,看得她心头发寒,浑身冰凉。   这些贵公子身家斐然,个个眼高于顶,在他们眼里,她们这种职业的女人,其实都不能算个人,充其量只是个消遣的玩物而已。   开心就跟你亲亲热热;不开心了瞬间就翻脸,哪怕他打肿了你的脸,身份摆在那里,你也只能腆着脸假装无视发生地赔笑。   那是舒似下海第一次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身份差距带来的冲击,充满不公和恶意,深刻到让人觉得悲哀。   *   一想起这件事情,舒似感觉胳膊上起了点鸡皮疙瘩。   包厢里的冷气开得很低。   舒似动了动微凉的手指,侧过头笑着问寇韩:“我可以去那边看看吗?我想去跟我姐妹说两句话。”她指向顾恩。   寇韩朝那边扫了一眼,挑了挑眉,应了一声:“去吧。”   “谢谢,我很快就回来。”   舒似拿着自己的酒杯走到顾恩身边,弯下腰在她耳边小声问:“怎么了?”   顾恩绞着手指头,声音同样小声:“我好像惹客人不高兴了。”   舒似一点都不意外,她侧头,魏骞一张硬邦邦的冷脸在眼前。   舒似心里微紧,那天的事情又在她脑袋里窜,她不动神色地看了下茶几桌面,离得近的有果盘、冰桶,还有两瓶洋酒。   她在思考——   如果她开口替顾恩说话,那三样东西有多大概率会砸在自己身上。 第16章   舒似觉得自己其实不算一个好人,相反,她既冷漠又自私。   自己为了生活已经身心俱疲,哪有空去管别人的死活。   后来在这种灯红酒绿的风月场里呆久了,那些龌蹉的人和事见得更多,她的心肠就更硬得像顽石。   舒似没喝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趟这滩浑水。   对上魏骞这种上等人,她这种底层人,稍微一个不慎惹他不悦,估计脑花都会被踩出来。   顾恩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刚见不到几小时的陌生人而已。   她不该管的,她的意识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舒似转眼去看脸上写满无助害怕的顾恩,她缩着脖子,整个人显得无比可怜。   舒似微敛下眼皮,指甲在手心里刮了两下。   曾经她刚下海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比顾恩要圆滑,没惹过这种祖宗,但她也遇到过难缠恶心的客人,那个时候,没有人帮她。   何佳是个新领班,有心想帮她也自顾不暇。   她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自己苦苦捱过来。   舒似回过神,心中微叹了声。   算了,老好人偶尔做一次也好,就当是为自己积福呗。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斟酒,微微弯腰敬魏骞。   “魏少我敬您一杯,顾恩她今天第一天上班,还不太懂事,如果得罪了您我给您道歉。”   魏骞刺过来的眼神像冰碴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似,没理会她的敬酒,把自己陷在在沙发里。   “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舒似脸色不变,把头又稍微低了低,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魏骞眼神阴鸷地盯着她,扯了下嘴角。   “道歉?你算个什么东西。”   舒似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没吭声也没动。   包厢里的其他人也自然察觉到这边不对头的气氛,都停下玩乐,纷纷问是什么情况。   有一个姑娘很有眼力劲儿地暂停了K歌。   苏游搂着她的女孩颠过来,瞅这个看那个。   “咋了这是?”   叶臻南走到他身边,同他小声解释。   舒似微微直了直腰,依旧不敢抬头,但她思绪清明,已经做好了要被洋酒淋头的准备。   苏游方才坐在主客位上,今天请客的应该是他。   但她丝毫不指望苏游能救她于水火,只祈祷他不要火上浇油。   毕竟这些一个圈子里玩的公子哥,不是发小就是朋友,交情匪浅。   苏游听完叶臻南的话,点头道:“哦,合着都是因为你呗叶臻南,你还给魏骞整吃醋了?牛逼!”   声音巨大,整个包厢的人都听见了。   叶臻南:“……”   这要搁平常,苏游估计早就让舒似滚蛋了,毕竟一个供他们消遣的女人而已,他不可能为了一个陪酒女去驳魏骞的面子。   他和魏骞从小一起长大,不说是有穿开裆裤的交情,也好歹有条沙滩裤。   苏游看向舒似,她不卑不亢地举着杯子站在那里,似乎不太紧张,低着头也看不见表情。   先前他没怎么关注过舒似,这会儿仔细瞅,莫名觉得舒似还挺对他眼缘。   嗯……身材挺好,脸看不到。   虽然低着头,又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   他在舒似身上看到了鲜少在其他姑娘身上出现的倔强。   说句实在话,这些女人在他眼里跟无骨鸡爪没什么区别,被人剃掉了骨头,软趴趴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你让她干嘛就干嘛,只要钱砸到位,你让她给你舔.脚指头她都愿意。   他把视线移到舒似的手上——   覆在酒杯壁上的手指头侧边泛红中带白。   原来也不是不紧张的。   苏游移开目光,走到舒似身边搂着她的肩头,笑嘻嘻对魏骞说道:“行了魏骞,大家出来玩儿的嘛,你这样有啥意思啊?别把人家俩姑娘吓到了。”   魏骞没理他,也没管舒似。   他的话头是对着顾恩的:“你听不懂人话?我让你滚出去。”   顾恩闻言,耷着脑袋站起来。   舒似看着她那副柔弱的模样,忍不住头疼。   别说积福了,魏骞这个态度,回头让何佳知道,她和顾恩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转头看着苏游,小声地说:“不好意思。”   苏游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正疑惑就看到这女人挣开他的揽肩,胳膊一伸把顾恩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像母鸡护小鸡一样。   “魏少您大人大量,别跟她小姑娘计较,我替她赔罪。”舒似说完,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喝得急,呛着咳嗽了两声,憋住之后眼眶里水盈盈的,泛着红。   苏游在一旁看得有趣。   他倒是头一回见过这么护姐妹的姑娘,看着舒似那模样,顾恩就感觉像她亲妹似的。   “人家都赔礼道歉了,魏骞你咋这小肚鸡肠啊?跟女人计较什么。”他打了一句圆场。   魏骞冷笑,“朝阳的那块地皮不想要了?”   一句话堵得苏游怔怔的,两秒之后,他突然噤声,看了舒似一眼。   魏骞说的地皮是他最近要去竞标的那一块,本来他已经势在必得,但魏骞要是临到门口给他插上一脚,估计回头他家老苏要把他骨架子都拆了。   算了,一个女人而已,就觉得有点意思,跟地皮比起来不值得。   苏游没再帮腔,舒似也没意外,连眼神都没给他,目光谦和地看着魏骞。   魏骞:“想让她留下?”   “行,把那瓶人头马喝了我就让她继续坐着。”   魏骞抬向桌面。   众人齐望过去,心里直呼:卧槽,够狠。   舒似转头一看,桌上两瓶洋酒,一瓶没了一半的伏特加,人头马X.O大概还有七八分。   方才她觉得那两瓶酒可能会浇她脑袋上,没想到这会儿却要进她的胃里。   够呛。   高度纯洋酒,这一瓶下去,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月亮。   没准一会儿就得进医院。   可舒似没得选,她沉默几秒,拿过酒瓶旋开,挤出一个笑容来,“谢谢魏少大人大量。”   魏骞理都没理。   舒似眼一闭,打算吹了。   瓶口递到嘴边,她闻到没兑东西的纯洋酒味,胃里反射性地直打抽。   在她悄然吞口水的间隙,手里顿时一空。   “我自己喝!”   舒似睁眼,酒瓶被顾恩抢了去。   舒似皱了皱眉头,“我帮你喝,这酒劲儿大,你喝了一会儿死了都不知道。”   顾恩不给,红着脸对舒似柔和地笑了笑,说道:“谢谢你呀,阿舒,我自己喝。”   调子软软,语气诚恳。   真挚地让舒似瞬间就觉得脸热一片,语气都不自在了:“算了,喝死你吧。”   顾恩笑笑,转过身朝魏骞鞠躬道歉,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拿杯子视死如归地开始闷头干。   舒似看着她不要命地喝,胃里也跟着难受。   她转过头看向魏骞,继续求情:“魏少,剩下的我帮她喝行吗?”   魏骞冷笑:“想喝酒?行啊,我再叫人给你上两瓶。”   舒似还想说话,手腕被旁边的苏游抓住,轻轻一扯。   她侧过头,苏游看着她,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她:别说话。   舒似只好闭嘴。   顾恩把酒喝完,魏骞终于大发善心地让她坐下。   舒似也不能一直看着她,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寇韩身边去。   舒似一颗心刚放回胸腔里,屁股都没坐热,那边的顾恩又出了岔子。   舒似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身子左摇右晃,接着转过头一股脑吐了魏骞一身。   包厢里瞬间静可闻针落,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舒似瞬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   她看着吐完擦嘴的顾恩,觉得小姑娘应该是活不过今晚了。   *   本来包厢里气氛挺好,最后却在魏骞一声冰冷的“出去”中潦草收场。   作为主客的苏游脸都绿了。   他打了几句圆场,要舒似把顾恩给弄走。   舒似点了点头,正欲去搀已经醉得五迷三道的顾恩,魏骞往她身上丢了个纸巾球,仿佛她是个垃圾桶。   “你们出去,她留下。”魏骞低头伸手解着衬衫纽扣。   舒似哪里还敢再动。   在场其他人极有眼色,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舒似跟着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没动,回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顾恩。   一边叶臻南还在劝魏骞,被魏骞怼了两句,摸着鼻子走了出去。   苏游走到舒似身边拽了一把,把她拖出包厢,关上门。   里头什么情况再也看不到了。   舒似靠在门旁边的镜面墙上,给何佳打了个微信电话,让她下来处理一下。   无疑又被何佳在电话里骂了几句。   舒似挂了电话,疲惫靠墙,阖着眼,食指和大拇指分开按了按太阳穴。   “那小姑娘是你妹妹啊?”   舒似撩了下眼皮,苏游在她旁边,用一个跟她差不多的姿势也靠着墙,嘴角歪歪地看着她。   舒似摇了摇头,“我俩同一个领班。”   “呵,有情有义啊。”苏游感慨一声,打量着她,“你不怕我们?”   舒似扯了扯嘴角,看了他一眼转回去,又阖上眼,语气轻飘飘地回道:“怕。”   怕,怎么不怕,他们都是她祖宗,哪怕是苏游这种不摆架子看上去挺好相处的人,她也怕得要死。   一个男人从电梯口的方向走过来,在苏游的示意下进了包厢。   他是拿来干净衣服给魏骞换的。   趁着开门的间隙,舒似探头往包厢里看了一眼,她的角度看不到那俩人的位置。   男人很快就出来,带门离开。   舒似又把眼睛闭上了。   苏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   舒似闭着眼,答:“阿舒。”   “我可没问你艺名。”苏游声音带笑。   舒似眼皮动动,“……舒似。”   苏游说:“哦,加个微信怎么样?”   “……”舒似倏地睁开眼,苏游笑嘻嘻地拿着手机往她这边递。   她低头一看,手机屏幕上一个明晃晃的微信二维码。 第17章   舒似望着苏游手机上的那个二维码,静了两秒,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去扫,添加好友。   苏游低下头去,通过了好友请求。   舒似握着手机的手又垂回身侧。   她不想去琢磨苏游是几个意思,无非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东西——   物质换欲望,消遣图新鲜。   她现在很累,只想靠着休息一会儿。   苏游加完微信后,人没走 ,在她旁边玩起了手机。   何佳从电梯口一路踩着高跟鞋小跑过来,仰着下巴窥视包厢里头的情况,又看了一眼苏游。   “怎么回事啊?”何佳凑到舒似耳边小声地询问。   舒似撩了撩头发,勉强提起精神给她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何佳听完脸绿如菜色,走到一边去给老板打电话。   恰时,苏游正好也来了个电话,舒似本以为他也要避开自己去旁边接听,肩膀瞬间松懈。   虽然俩人站着没说话,但苏游在旁边杵着,她心里总觉得不自在。   偏偏苏游也没避开,就在她旁边接起来,语气吊儿郎当:“边哥,您好忙啊。”   舒似充耳不闻,往旁边挪了一些,蹲下身去拽了拽热裤的裤边,以防走光。   “……”   “你就那么忙呐?我傍晚给你打的电话,你现在给我回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   “没事儿,就是喊你来喝酒,”苏游边聊边笑,“你今儿没来真的太可惜了,我给你说,魏骞那厮被一个小姑娘吐了一身……”   包厢的门突然被打开。   舒似仰着头去看,换了身衣服的魏骞脸色冰冷地从里面走出来。   苏游无知无觉,笑得放肆,“哈哈哈,我给你说,我第一次见魏骞那个表情,感觉他的脸整个都裂掉了哈哈哈哈,你真得来看看的,可惜了。”   “看我吗?”   苏游随口答:“看你干嘛?看魏骞啊,边——”话像磁带卡带了。   他缓缓转头,笑容瞬垮。   魏骞:“我好看吗?”   苏游摇头:“不……魏骞你听我说。”   “朝阳那块地,我拿了。”   魏骞咬牙吐字,抬脚离开。   “不是魏骞,别介啊!我错了,魏哥……”苏游脸色哭丧,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道:“先这样啊,边绍,回头再跟你说。”   话说完,苏游挂了电话,追魏骞去了。   蹲着听了个墙角的舒似还在发愣。   她也不是故意听的,只是苏游就在边上,声音就钻进她耳朵里了。   她刚刚似乎听到了边绍的名字……?   舒似的脑海里跃然出现一辆黑色的沃尔沃和一个笑得风清月朗的男人。   可能吗?   她所知道的那个边绍,虽然看上去家境不错,但是要让她把他放在苏游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场景里,她实在想像不出那个画面。   不一样的,那个仙人似的边医生,看起来就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大概是重名吧。   她上班的时候听别人说过,A市有个边家,财资雄厚,手里捏一捏,A市的经济链就要抖一抖。   她还听过A市在房产业一头独大搞垄断的那家公司,老总挺年轻,似乎也姓边,没猜错刚刚跟苏游通电话的人应该是那位。   叫什么来着?   舒似摇了摇头,把这些有的没的赶出脑袋。   何佳打完电话走回来,脸色很差。   “他们走了?”   “嗯。”   “没说什么?”   舒似摇摇头。   何佳脸色稍霁,吐了一口气说:“你们真的是,简直要把我给整神,这小姑娘苗子挺好的,估计还得教教。”   舒似神情微哂,“要把她教成头牌?”   “怎么,有危机感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过气了是不是?”何佳眨着眼。   舒似哼笑一声,没理。   那边何佳一拍脑袋,说:“对了,顾恩没地儿住呢,要不今晚你给她领回去住一晚?反正你现在也一个人。”   舒似蹙眉,本想拒绝,看着何佳期待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行吧。”   “我看顾恩应该是刚出社会,你照顾着她点。”何佳说。   舒似睫毛扇动两下,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吊顶灯。   “知道了。”   何佳走后,舒似极其艰难地把醉的人事不省的顾恩给弄回了家里。   顾恩人看着纤细,没想到喝醉了身子还挺沉,折腾一路把舒似累得够呛,坐在沙发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把人架进了卧室扶上床,打开空调,又去卫生间里拿了卸妆水出来,用化妆棉给顾恩把妆卸干净,身体摆好。   做完这些,舒似满身汗走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卸妆,出来也是躺到床上倒头就睡。   *   舒似这一觉睡得不太好,她这一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一个人姿势大开大合地睡觉,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让她一宿都没睡安稳,睡睡醒醒。   第二天中午她起来时是被光线给亮醒的。   窗帘没拉好,外面的阳光很大。   舒似没吵醒一旁仍在睡的顾恩,悄然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严实。   洗漱之后点了个外卖,把卧室的门带上,到客厅里去玩手机。   顾恩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开门出来,手捂着胃,头发凌乱,一脸懵地看着舒似。   沙发上的舒似靠着,腿架在茶几上,见了顾恩,语气淡淡:“醒了?”   顾恩抓头发,“这是哪儿?”   “我家。”   顾恩继续抓头发,“你把我带回家了吗?”   “嗯。”   舒似看她整个人懵懵的,翻身坐起,说道:“去洗漱吧,卫生间洗手台下面柜子里有新的牙刷,洗脸巾挂在架子上。”   话顿了顿,她又问:“你要吃点东西吗?”   顾恩摁着胃,思考着。   舒似替她做决定,“喝粥可以吗?”   顾恩听完,笑得眼睛弯弯,点了点头,“谢谢啦,阿舒。”   “……”舒似手指弯曲,蹭蹭鼻尖。   她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阿舒阿舒”地叫着,挺别扭。   舒似给顾恩点了个白粥加小菜小吃的套餐,粥店就在小区楼下外的街上,外卖到得很快。   顾恩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一双小手握拳放在大腿上,目光一直跟在舒似身上。   舒似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撑着个冷脸把外卖拆开放到她面前,又靠回沙发上。   “吃吧,喝多了吃点粥胃能好过点。”   顾恩用力点头,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粥,吃了一半人就跟被点穴似得。   “阿舒?”   “嗯?”舒似懒洋洋的看着她。   “昨天我……那个,我是不是吐了那个魏先生一身啊?”   “想起来了?”她还以为顾恩喝酒断片把这事儿忘了。   听到答案的顾恩小脸煞白,眉心紧紧皱成一个小山丘,“那怎么办?他估计很生气吧?”   “是啊,他很生气——”舒似看她那副模样,想逗她,“你知道昨天晚上你差点死在那里吗?”   顾恩被她几句话唬得面如土色,嘟囔着:“真的?那怎么办?又得罪他了,要不然我再去给他道个歉吧?”   舒似笑道:“你确定?”   顾恩想起魏骞就怵,缩了缩脖子摇头,“我有点怕他。”   “没什么事了,他要跟你计较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吃稀饭了。”舒似起身抻了抻身子,活动下肩膀。   突然想起何佳早上给她发来两笔微信转账,一笔是她的,一笔是顾恩的。   顾恩那笔只有三千,而她那笔却是一万块钱。   她当时看到直接打了个微信电话给何佳。   何佳还在睡觉,人还不太清醒。   舒似问她转账的事情。   何佳打了个哈欠,不太上心回道:“哦,苏游给的啊,你知道的,昨天弄得那么不愉快,其他姑娘只统发了三千,苏游特意交代给你刷一万。”   舒似沉默。   “我觉得苏游可能对你有点意思,正好,之前你不是叫我给你介绍客人吗?这不自动就上门来一个了。”何佳迷迷糊糊,还不忘记揶揄她。   舒似没答,把通话挂了,把两笔钱都收款,在联系人里找到苏游,把七千块转账还给他。   一般的客人她不在乎,能骗就使劲捞,但是碰上这种祖宗,她只敢拿她该得的。   苏游没收款,也没拒收,一点动静都没有。   舒似回了神,对顾恩说:“你把微信给我,我把昨天的小费转给你。”   顾恩还是懵懵的,“哦”了一声跑回房间去找包包,翻出手机来解锁之后递给舒似。   舒似望着那只白皙的小手递过来的山寨机,挺无语。   “你就用这?”   顾恩点头。   舒似嫌弃地接过手机,找到微信点开。   呵,在小人和月亮那个页面卡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进了微信,每操作一下屏幕都得卡好久,等加上了好友,舒似烦躁地差点砸了那破手机。   “自己收一下。”舒似转完钱,把手机丢回去。   顾恩接回手机,看着手机屏幕,眼睛瞪得溜圆。   “三……千?”她看看手机,又看看舒似,“阿舒,你是不是转错了?”   舒似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转账框,答道:“就这么多。”   顾恩捧着手机,不敢置信,好一会儿才犹豫地点了收款。   舒似看她那一脸的震惊,脸色平常道:“这个职业来钱快,只要你拉得下脸。”   顾恩迟缓地点着头。   “魏骞他们那种是少数,我们惹不起,你要是缺钱想继续干这行,以后就聪明点,慢慢学,有些事情忍忍就是,习惯了就好。”   “平常的客人也没那么刁钻,但动手动脚的也有,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顾恩沉默不语。   舒似当然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些什么,“你是不是没地方住?”   顾恩一脸尴尬,“我还没去找。”   “那你这几天先住我这吧,攒点钱再去找房子。”何佳让她照顾着点顾恩,那她能帮就帮,反正她一个人住,顾恩是个小女生,也不影响她的生活。   “对了,我还有个旧手机,功能都正常,你先拿去吧,等回头赚了钱买个新的。”   舒似朝她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这破手机就丢了吧。”   用着实在是想打人,也不知道顾恩是怎么忍住的。   “谢谢你,阿舒。”顾恩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盈着感动。   “……”舒似简直没眼看,“我睡会儿,五点半你叫我起来。”   顾恩点点头,“好。”   舒似起身,回了卧室。   *   顾恩就这么稀里糊涂也下海了,每天和舒似同出同归。   顾恩身上最大的优势就是她清纯天然的气质。   舒似专从衣柜里挑了一些白裙子给她穿,不给她画浓妆,只给她打个底抹点口红腮红。   头发一披,仙气飘飘,像极了校园电影里全校男生的梦中校花初恋。   一连上了几天的班,顾恩下午醒来,望着自己手机里的微信余额,眉眼舒展,笑得像个小孩儿。   舒似抽着烟在她旁边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瞧瞧都高兴成啥样了。   到底还是小姑娘,思想单纯,又没有社会经验。   这才刚刚开始经历,还没受过委屈。   这几天她和顾恩都在同一个包厢上班,只要是顾恩坐下了,何佳就跟菜市场卖菜的一样地推销,硬要把她推着坐下,估计是想让她看着顾恩,就怕又顾恩跟那天一样出岔子。   顾恩应该算走运的了,这几天包厢客人的素质都还行,手脚规规矩矩。   顾恩就呆呆地坐在那一晚上,喝点酒。   客人也好说话,就喜欢顾恩那副什么都不懂,说话磕磕巴巴的害羞样。   她在旁边偶尔帮衬着炒一下气氛,也能混到买单的时候。   舒似掐了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微信,那天她给苏游转回去七千块钱,当天晚上就被他给拒收了。   顺带还给她发了条微信,寥寥四字:[你该得的。]   意味深长,令人咂味。   舒似要再转回去,就略显矫情了,于是她收了钱,回了一句:[谢谢。]   苏游当时没有回复,但是后来几天里,会时不时找她聊上两句。   舒似耐着性子都回了。   “你要不要买点衣服?”舒似突然出声问。   顾恩:“啊?”   “我的衣服给你就是稍微大点,你现在也赚到钱了,人靠衣装,打扮得漂漂亮亮,男人才会喜欢,这种该下血本的方面不要省。”   顾恩想了想,眨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会很贵吗?”   “……”舒似险些被她那副小财迷的样子给气笑。   舒似拖着她到万达买了几套衣服,平民价位,虽然肉痛,顾恩也还是勉强接受了。   回到家里,顾恩钻进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哭丧着脸。   “阿舒。”   舒似:“怎么了?”   顾恩气馁道: “我来姨妈了……”   舒似:“来呗。”   “上班又不能喝酒,那我就不能上班了。”   “……”   舒似无言以对,只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比她当年刚下海那会儿还要拼。 第18章   到了晚上,舒似磨磨蹭蹭倒饬好出门上班都差不多八点了。   何佳几乎快把她手机给打爆,舒似嫌她烦,直接把手机调了静音。   顾恩来了例假只能休息,站在玄关边眼巴巴地送她出门。   “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舒似淡淡看了她一眼。   顾恩一个劲儿地点头,“你少喝一点酒哦。”   舒似没应,关门离开。   她一直独来独往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顾恩跟她同居了这才几天,现在上班路上身边少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舒似还觉得挺不适应。   到了“朗悦”,舒似下了出租车,把脸颊旁边的散发别到耳后。   路上回头看她的清一色都是男人,目光从她的脸再粘到她的腿上。   舒似今天随手搭了件米白一字肩的上衣,配了一条高腰的白色A字裙,脚上是同衣色的细跟单鞋。   她是冷白皮,不是特别踩雷的颜色她都能穿。   舒似很清楚自己身上的优势在哪里,比如她的丹凤眼,还有她的直角肩和锁骨,穿一字肩的衣服能把她的这些优势衬托的更加明显。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老婆从她身边走过去,眼神一直往她身上瞟,走过了还频频回头来看。   舒似走了几步,就听见那男人的老婆嗓门大开地骂:“看什么看?好看是吧?”   “要不要我给你点钱让你去酒店找她啊?”   舒似停住了脚步,也没回头,笔直的站着。   骂骂叨叨的声音远了些。   舒似扯了扯嘴角,步子悠悠地上了“朗悦”的台阶。   *   舒似还没进休息室就在六楼大厅被何佳逮着。   “你跟我来。”何佳拽着她往电梯走。   “我还没签到买票。”   何佳:“一会儿我给你去签。”   走到电梯门口,舒似挑了挑眉,“楼上?”   何佳看了她一眼,笑得格外欣慰,“我对你很满意。”   舒似拿手搓了搓脖子,“什么意思?”   何佳抬头看着电梯数字,刚好到6楼,电梯门打开。   她率先走进去,抛下一句:“苏游在楼上,让我等你来了带上去。”   舒似站在电梯门口,沉默两秒,问:“我能不去么?”   “你脑子被驴蹬了?”   舒似:“……我现在把头卡电梯门这儿夹一下行不行?”   “滚蛋!”何佳伸手把人往电梯里一带。   包厢还是上回那个总统包房。   舒似站在门口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这些贵公子出来玩儿,不单单要顺心,还要讲究排场,她下海这么多年,鲜少见有头有脸的客人屈于六楼的。   六楼,那是给暴发户和家底小厚的客人准备的。   何佳打开了包厢门,此刻里头的灯光比走廊上的要亮堂一些,色调偏黄。   舒似照着镜面墙拢了拢头发,嘴角轻轻拉起,吸气收腹,跟着走了进去。   包厢里大概十来个男人,好几个旁边已经坐了姑娘。   包厢太大,舒似收回目光没再细看。   何佳照例地嗓门亮:“苏少,人我给你带来了,有什么奖励没?”   舒似抬眼去看,目光直视之处,苏游果然不负他的花名,稳稳占据主客位,本来他正在跟人喝酒,被何佳一嗓子喊的转移了注意力,转过头来。   他的视线落到舒似身上,眉毛一挑,痞痞笑着。   舒似回给他一个笑脸,他这才去看何佳,话头半开玩笑:“你想要什么奖励?”   何佳捂嘴笑:“那我可不敢,要不你好好照顾我家妹妹吧,照顾好了就算是我的奖励了。”   “行啊,我肯定照办。”苏游应得豪爽,朝舒似招了招手。   舒似含笑走到他身边落座。   刚坐下,苏游就侧过身来,略带亲昵地跟她嚼耳边话,“挺难等啊,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舒似莞尔一笑,“怎么可能。”   苏游回道:“我以为你讨厌我呢。”   “那是你以为啊。”舒似眉梢挑动,还是笑。   “嘿——你这人真是……”苏游佯装生气,复而笑着搂过她的肩头,“我还蛮喜欢,哈哈哈。”   舒似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为了讨他开心,跟着也假笑个没完。   苏游跟她说了两句,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松开舒似的肩头,转头跟正在打通关敬酒的何佳喊:“何佳,过来。”   何佳捏着杯子颠颠地就来了。   “咋了?”   苏游虚虚往沙发上一靠,抬手指向左边的角落,道:“看到没有,那边那个穿灰衬衫的,我边哥,他很少出来玩儿,你去给他找两个盘靓条顺的姑娘过来。”   舒似充耳不闻,摸过桌上的荷花烟,低头点了一根。   烟雾慢慢地上升,在光下散开。   何佳顺着苏游指的方向去看,眼睛都笑眯了。   “好嘞,那他喜欢哪样的啊?”   “这我哪儿知道,边绍——”苏游吼了一声,“你喜欢哪种姑娘啊?”   边绍两字一出,舒似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顿时浑身僵直。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一把温柔如潺潺流水的男声把她的怀疑打得粉碎。   男声温和,略带无奈:“我不要。”   舒似蓦地抬头,循声望去。   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灰色衬衫,袖口折到肘关节,黑色西裤,鞋子是白色阿迪,两条腿微微屈张着向外展开。   一如他穿着一身大褂时的模样,儒雅又清隽。   瞬间而已,边绍与她投过去的目光交错,接着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移开视线,落在苏游身上。   他的神情自然而温和,并没有因为在这种场合见到她而表现出讶异或者其他情绪,就宛如他们从未谋面过一样。   边绍的态度无疑化解了舒似内心突如其来的尴尬和慌乱,她甚至有点儿感谢他。   但那一刹那,舒似真想天上劈道天雷把自己轰得灰飞烟灭,或者——天花板上那几万块一盏的吊灯砸下来给她脑袋开个瓢都行。   她的内心感受五味杂陈,说不清又道不明地糅成一团。   舒似愣着神,脑袋就跟被胶水固定似得移不回来。   苏游在旁边嚷:“那不行,你今天非要挑一个,上回你就没来。”   边绍眉间蹙了一瞬,并不明显,他拿指尖摁了摁眉心 ,无奈道:“真不要。”   舒似神虚魂散地想起上回苏游在包厢外面打的那个电话,原来她没听错的,真的就是边绍。   她认识的那个边医生。   这样也能撞见,她是不是运气也太衰了点?   何佳左看右看,赶忙道:“要不我多带几个进来让你们选选?”   苏游刚想应声,那边的边绍微笑看着他截了话头,语气还是温和的。   “你要是非要为难我,那我现在就走了?”   舒似不敢再看那边,转回头抽了口烟平复心情。   “诶——别啊,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趣?”苏游翻了个白眼,朝何佳摆摆手,“算了算了,他要当和尚就让他当吧。”   何佳面上没有半点的不悦,拿着酒杯又回去接着打了个通关酒,打了声招呼出去忙了。   苏游的注意力回到舒似身上,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略带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你脸色挺差。”   舒似强打着精神给了他一个笑脸,“有吗?可能是今天粉底打厚了吧。”   苏游看了她两秒,也不拆穿她,鼻间哼出声笑:“可能?那行吧。”   说完话他兴致不高地把舒似晾在一边,起身去了别处跟朋友说话。   舒似本来想端着酒杯跟着去,看着苏游跟别人聊得挺嗨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就把念头给打消了。   她默默地把手里的一根烟抽完,摁在了烟灰缸里。   接着就跟个木头人似的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屁股都没挪一下。   目光偶尔散开去,粗粗扫向其他人,有意地跳开了那个角落。   她总觉得那里有一道探究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招呼过来,让人如坐针毡。   但她又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听到苏游喊她过去喝酒,她定了定神,如以往一样戴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面具,拿着自己的酒杯过去坐下,得心应手地融入那推杯换盏的玩乐中。   *   边绍推了两杯敬酒,换了个姿势坐着,拿着手机低头看。   有人要拉他游戏,他也微笑着拒了。   其他人看他没什么玩乐的意头,也不再扰他。   有个男人点了首《放纵》,感情充沛地嚎天嚎地,包厢里全是加大音量地伴奏和他撕裂的声音。   边绍看了会儿手机,抬眼去看那男人,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有点疼痛的太阳穴。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看似喧嚣热闹实则压根没有什么意义。   他更喜欢在安静的氛围里一个人呆着。   朋友没少说过他佛得像个老头子。   但边绍并不这么觉得,每个人生活方式和性格爱好都不相同,没有必要放在一块儿相互比较。   他一圈朋友里也就苏游最热衷于这种玩乐,平日里苏游组局他是能推就推。   今天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上回苏游打电话来就不依不饶,今天苏游就上医院来捞人了。   那时候他还没下班,苏游就到办公室催他,连拉带拽地把他拉出去组饭局,吃完饭拽着他死不放手硬是给拉到“朗悦”来了。   边绍不着痕迹地瞥向舒似,她双颊嫣红地支着一只胳膊靠在苏游的肩上,嘴边的笑明丽又动人。   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舒似,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舒似来打最后一针疫苗的时候。   舒似进包厢时站在门口,他第一眼打过去的时候,却马上就认出来了。   距离那天到现在过了多久,边绍记不清了。   但他记得,之前来医院打疫苗的时候她基本都是素颜,穿着也随意,但今天的舒似并不一样,妆容艳丽,身装清凉。   妆容着装都是其次,不一样的是她的神态和气质,先前冷冷清清,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而此刻她眉眼舒展,嘴角挂笑,那双拿人的丹凤眼亮而有神。   怎么说呢……此刻的舒似身上带了点世故的风尘气息。   给他带来的感觉就是——   她冷漠的棱角在这里里像是被磨掉了,变得圆润又亲切。   他当时在角落里看着包厢门口的舒似,莫名就想起那天她打完最后一针,在办公室门口清淡问他的那句话——   “边医生,请问这一针打完什么时候才能喝酒?”   瞬间而已,他猜到了她的职业,但是这与他无关,他只是有一点惊讶,心里没再泛起别的涟漪。   她似乎没看到自己,姗姗从容地坐在了苏游的身边。   后来发现了他的存在,她那副表情好像不小心吞了苍蝇一样的难看,眼里还带着不可置信。   边绍想,她多半不会跟自己打招呼。   猜的也没错,从刚才到现在,她不仅没打招呼,连个眼神都没丢给他过,就仿佛他俩素未谋面过一样。   边绍并无不悦,反而觉得舒似这样的行径态度颇为有趣生动。   先前他见的是冷清带刺的舒似,而在这里,她简直判若两人。   那边的舒似像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终于舍得侧头看过来。   边绍及时地移开眼,低下头去看手机。   *   时间太难熬了,舒似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就觉得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注意力总会不由自主地时不时悄悄移到边绍身上。   他在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话不多,也不喝酒。   只有苏游偶尔朝他嚎两嗓,他才会开腔应声。   其他人都喝得脸红眼直,唯独他双眼清明,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酒过三巡,苏游喊来公主点了第二次的酒。   舒似今晚喝得很多,她和别人单挑玩骰子时有些心不在焉,输了不少;后来苏游玩游戏时,她又替了大部分的酒。   包厢里喝的是没兑东西的纯洋酒。   舒似这会儿酒劲儿上头,在旁边像滩泥似地倚在沙发上,满头金星,胃里灼烧,洋酒的气味恶心地翻上喉头。   舒似咽了咽嗓子,起身扶着苏游的肩头,跟他咬耳朵:“我去一下卫生间啊。”   苏游正玩骰子玩得兴起,随便应了一声。   舒似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卫生间走。   *   卫生间在包厢大厅的右侧,靠包厢进门的位置,照明比外面要暗,与大厅之间以一道深紫色的流苏珠帘隔开。   舒似头重脚轻地进了卫生间,关门反锁,扑在马桶上压着声音吐得泪眼模糊。   等把胃里倒空,她低咳着去抽了几张纸巾,折成平坦的一小张,用边缘去小心翼翼地吸眼眶里的眼泪,再抽几张往嘴上轻摁。   大牌口红不掉色,但她也不敢用力地抹。   她刚下海的那会儿,酒量奇差,喝不下就经常去卫生间吐。   每回吐完出来,那些客人见她红着眼眶,口红花了,就更变本加厉地灌她酒,醉得飞快。   有一回她喝多了差点就被客人带走,还是何佳不断点头哈腰地道歉,才把她从客人手里扒拉回来。   从那以后舒似就懂了,那些客人就是故意的要把她灌醉的。   她酒量不好,每回上班都只能装着海量,回头进了卫生间偷偷摸摸地吐,出来还得装没事人一样。   舒似把纸巾丢进马桶里,揿下冲水开关,虚虚晃晃地站起来到洗手台洗了个手,脑袋晕乎乎地在转。   她抬头看着镜子整理头发,甚至看到自己有两个脑袋。   她似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醉过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喝醉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哪怕她再怎么小心掩饰,也藏不住那欲盖弥彰的狼狈。   舒似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打开门走出去,脚下踉跄了下,她扶住卫生间的门边框堪堪站住,努力稳住身形。   “还好吗?”有人这样问她。   舒似迟钝地抬眸去看,眼前灯光和场景混成模糊的一片。   流苏珠帘旁是大理石的隔断台,对面还有一方洗手台。   隔断台边上倚着一个身型清矍修长的男人,灰衣黑裤,双手插在裤兜里。 第19章   边绍靠着隔断台,笑容温和而明朗。   在一片模糊的光景里,他的整个人就好似被聚了焦,连眼边嘴角的笑意都被无限细化。   清晰地让舒似感觉无端耳鸣了几秒,接踵而来的是短暂的失聪感。   周身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沉寂下去了,只剩她胸腔里那颗心脏扑通跳动的声响。   她似乎每一次见他,他都是这副模样,温润又沉静。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   她在一片温柔又宁静的湖泊上悠悠然地泛着一叶小舟。   无风无雨,安稳无波。   *   包厢大厅里正在开火车,场面打得火热,无人注意到卫生间这边的情况。   舒似愣愣地盯着边绍,刚吐过的嘴里泛着隐隐酸意。   模糊之间,舒似觉得已经被她甩在脑后不知道多少天的戚济南又蹦了出来,活灵活现地在她的眼前与那人慢慢叠合。   不是现在的戚济南,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眉眼温柔,笑容清朗的戚济南。   在卫生间门口和她一见钟情的戚济南。   舒似嚅了嚅嘴唇,有一刹那的恍惚——   有些片段从记忆匣子里迸发而出,强行挤进了她此刻的脑海。   那些片段里全是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戚济南,邋遢颓废,眉目疲倦。   牵动着她想起这几年来,她都是怎样的一再容忍,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滩压抑又沉闷的死水。   她感觉自己被那些排山倒海的记忆挤压得头痛欲裂,那种感觉简直令她窒息。   舒似目光空洞地就那么傻站着,脸上阴郁愈来愈深。   边绍的视线停在她发红的眼眶上两秒,移开去。   他在卫生间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他听到了。   虽然舒似脸色难看,但他觉得她这样其实比在包厢里笑脸逢迎时的她要更真实一些。   具体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说不定是因为前几次看惯了她冷脸相迎的样子,所以才觉得不适应。   边绍站直身子,走到洗手台旁边,打开水龙头洗手。   他低头看着被水流冲洗的手,开口道:“舒小姐,你很讨厌我吗?”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却把舒似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她迅速整理好心情,声音干涩地回他:“你想多了。”   “是吗?”他抬头看她,神情依旧和煦,黑白分明的双眸有一种直视人心的力量。   舒似沉了脸,“不然呢?”   “我觉得,你似乎很讨厌我。”边绍甩了甩手上的水,抽下两张纸巾仔细地擦拭,“舒小姐,我在这里会让你很不自在吗?”   “……”舒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边绍只是那个边医生,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   但很明显,能和苏游成为朋友并且如此熟稔的人,身份不容她置喙。   所以她没吭声。   边绍把纸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转头依旧微笑地看着她,“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但作为医生的忠告,在疫苗产生抗体之前最好不要像这样过度饮酒。”   嘴上说着他不管闲事,话里话外却都是指责她的意思。   舒似气闷地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回道:“知道了。”   边绍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跟上回一样,又是一双银色的细跟高跟鞋。   “嘴上说知道了,要改啊。”边绍无奈道。   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他希望他的病人能遵循医嘱,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他真觉得舒似像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小孩,光嘴上说知道了,回头就抛在脑后,怎么教都不会。   不遵医嘱,任意妄为。   舒似被他一通说教其实早就恼了,因为身份强压着没反驳,这会儿听见他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有点炸了。   “边医生,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有时候过度的关心反而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你觉得呢?”   舒似飞快甩下一句话,直接踩着高跟鞋蹬蹬地回到包厢大厅里。   边绍被她的话堵得一愣,站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   舒似坐回沙发上,余光瞥见边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边走出来,脸色如常地又坐回角落里。   她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一边玩骰子的苏游暂停休息,扭头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大概是喝晕乎了。   “喝多了?”他问。   “还行吧,头有点晕。”舒似老老实实地直说。   苏游抬手看表,快十一点了。   他略微思索一下,说:“今晚这个局不会太早,要不我送……算了,要不你先走吧?”   这种人多的包厢走得一向不会早,舒似心里清楚,她一早就已经做好了要把沙发坐穿的思想准备。   苏游虽然大发慈悲让她走人,她也不可能站起来扭头就走,她敢前脚走,后脚估计何佳就得把她的腿给打断。   所以舒似摇头拒绝了,“没事儿,我还行的。”   “你行什么呢你行,你坐在这也不能帮我喝酒有啥用?”苏游揽过她的肩膀,颇有兴味地调戏她,“说实话,是不是舍不得我,舍不得走?”   “你挺自恋啊?”舒似轻轻捶他一下,以手背抵着唇佯笑。   苏游被她捶得十分受用,嘿嘿地笑。   “你先回去吧,喝多了坐在这也挺难受,我这么怜香惜玉,看着实在心疼呐。”   舒似挑着眼尾,笑道:“那我真走了啊?”   “走吧走吧,回头再联系你。”苏游拍了拍她的脸蛋子捏了下,两手一摊,自个儿倒在沙发上跟个大爷似的。   舒似看他面上没有任何不悦,神情还挺惬意,也没再矫情,她巴不得立马离开这个地方。   她道了声谢就悄然起身,离开的步子迈得飞快。   *   边绍看着舒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包厢门关上了。   包厢里音乐声刺耳震胸,他忍不住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嘴角往上,化出一抹淡笑来。   他有生之年,今天是头一次被女人毫不客气拿话头怼。   但很神奇的是:他一点都不生气。   他只是没想过,他的好心好意,到了舒似那儿,反而变成了她的困扰。   边家两位太太,一老年一中年,都是书香世家熏陶出来的小姐,做人处事一板一眼,说话动作更是循规蹈矩,一分错也不会出。   边绍工作时遇到共事相处的女性也统统都是知书达理,哪怕只是点头关系,再不济也会礼貌给他个笑脸。   像舒似对他这样不客气到硬声冷语的,还是第一次。   他应该不是那么讨人厌的类型吧?   边绍百思不得其解,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慢喝完之后,他起身跟苏游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   苏游立马窜到他面前,胳膊往边绍肩膀上一架,不让人走。   “这才几点啊,你就开溜?边绍,你咋这么不合群呢?酒酒不咋喝,女人又不碰,这么早就走合适吗?”   其他人纷纷哄笑附和。   边绍笑着把他手臂卸下去,道:“你们玩,我明早还要上班。”   苏游一个白眼翻两秒,嗤之以鼻:“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你那工作,一个月给我五万我都不干。”   他是真不知道边绍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家底厚的一批的贵公子,爹富商,妈世家,亲哥是还是A市房地产大佬。   他玩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家勤勤恳恳朝九晚五的上班,莫非……   “你是不是在体验生活?”苏游笑眯眯地揶揄他。   边绍嘴角含笑,摇了摇头。   他拍了拍苏游的肩膀,道:“我真回去了,少喝点。”话说完转头就走。   苏游还想损他几句,等他话到了喉头,边绍人影都没了。   啧啧啧,看看,他边哥就是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啊。   苏游摇头咂舌,但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回头立马啥念头都抛脑后了,酒喝得比谁都嗨。   *   舒似回到家的时候,顾恩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腿缩成一小团在看电视。   见她回来了,跳下沙发走到玄关边上,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问:“今天下班这么早啊?”   “客人让我早走了。”   舒似弯腰换好鞋子,径直回了卧室。   顾恩跟在她旁边,鼻子嗅嗅,眉头皱皱,一直跟到了卧室的卫生间里。   舒似开始卸妆,她就站在门口扒着门框,问:“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醉了吗?难受不难受啊?”   连串三个问题甩过来,舒似一个都没回答。   她方才坐出租车回来时,特地把窗户给打开了,吹了一路的风,这会儿人已经清醒了些,也不晕乎了,就是胃里空落落,有点烧人。   她仔仔细细地卸完妆,掬水洗净,满脸水珠地抬眸去看顾恩,道:“你饿不饿?”   “我吗?”顾恩呆了下,摸摸肚子,“还行吧……”   “那你去拿我的手机点个外卖,给我点个白粥,你自己想吃什么随便点吧。”   舒似脱下沾满烟味酒气的衣服,赤脚踩进淋浴间。   洗完澡涂涂抹抹完,舒似一身清爽地去了客厅。   外卖已经到了,顾恩坐在沙发上在等她。   她走过去坐下,把白粥移到自己的面前,拆了勺子小口小口地吃。   粥不算烫,温温的,入喉下胃,舒似顿时感觉舒坦多了,乱七八糟的心情也舒畅了。   顾恩给自己点的也是白粥,两个人低着头吃,不时说上两句话。   几乎都是顾恩在喋喋不休,舒似偶尔应两声。   吃完东西顾恩抢着要收拾,舒似也没和她抢,回了卧室刷了个牙,扑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得死沉,连顾恩什么时候上的床都不知道。   *   顾恩醒得比她早。   舒似睁眼的时候,身边没人,窗帘拉得紧紧的,房间的门被虚掩上。   舒似的酒还没醒,呼吸之间还有一点酒精的味道,她翻身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才不到中午十一点。   习惯性地点进微信,有好几个头像上面亮着小红点。   何佳的小红点又是两位数的数字,舒似直接略过,下面是两个熟客发来的,她敷衍回了两句。   最后是苏游,舒似看着屏幕静了两秒,点进去看,苏游给她转了两万块钱,还发了条微信:[睡了?]   时间是凌晨一点左右。   看来还真的是玩得挺晚的。   舒似有些庆幸苏游让她提前走人。   她看了眼转账框,斟酌了会儿,把钱收了又转回去一万三,再回道:[不好意思啊,昨晚回来就睡了。]   消息发出去没一分钟,对方先是拒收,接着正在输入,一条信息回过来:[没事,现在醒了?]   [嗯,醒了。]   苏游回得很快:[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为什么每次都要退钱给我?别的女人收得都麻溜快。]   舒似很老实:[……不敢拿。]   苏游:[给你你就拿着!]   舒似还来不及回复,那边又发来一条:[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我在金座这边。]   消息过来之后,他还给舒似发来个定位。   舒似啪啪打字,又删掉,最后回了一句:[下次吃吧,今天胃里很不舒服。]   苏游的想法她略觉一二,大概就像何佳说的,他对自己应该有点意思。   舒似确实想好好赚钱,所以才拜托何佳给她介绍客人,但这仅仅局限于上班。   另寻捷径的皮肉生意,不管是批发还是零售,她都排斥。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她觉得自己总要坚持点什么东西才不会彻底沦落下去。   她的这条路,已经走得够歪了。   像苏游这种贵公子,有身份有地位,别看他平常不摆架子,但你只要一张嘴一抬眼他就能摸透你是什么想法,精得可怕。   她自认道行不够,只能敬而远之。   再加上昨晚在包厢里遇到边绍那档子事儿,就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   她无法左右他们的想法,撞上了就没法,只能恭恭敬敬的,但她自己是绝不会主动往上凑的,甚至能离多远就滚多远。   苏游过了会儿才给她回过来个表情包,是个小胖墩,皮肤挺黑,笑得浑身抖肉,嘴巴叭叭两下,配字:好的。   那小胖墩舒似相当眼熟,全都仰仗何佳卖命的安利。   何佳很喜欢小孩,前阵子刚迷上的他,那个婆娘的微信表情里全是这小胖墩,不仅自己喜欢还要逼着舒似收藏。   有一段时间天天逮着舒似就问:可不可爱?这个小煤气罐罐可不可爱?   舒似实在是印象深刻。   她在自己的微信表情里找了一圈,给苏游回了一个Tatan的“OKK”的表情包结束了对话。 第20章   后来几天里,苏游又约了她几次。   舒似都随便找了由头推了,今天不是头疼,明天就是胃痛。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   舒似本以为拒绝两三次之后苏游就会消了兴致不再打她主意,但她没想到苏游这边在跟她打太极,那头就去敲打何佳了。   无疑何佳又是逮着她一顿耳提面命的好骂,天天逮着她说教。   舒似把人拉进了黑名单也不好使。   一到晚上去上班,到店里她俩就得见面,何佳还是嘚嘚地不停,舒似简直想拿透明胶带把她的嘴给封上。   *   傍晚六点开外,窗外夕阳残红。   舒似和顾恩在客厅里吃晚饭,点的是川菜小炒。   舒似坐在沙发上捧着饭盒坐,手机拿支架放着,在刷电影,还有三十多分钟左右的时长。   正看得入迷,通知栏弹下一条微信通知,她设置的是隐藏弹窗,不知道是谁发来的。   她也没管,继续扒饭看电影。   吃完了饭,顾恩在收拾。   舒似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个,点了一根烟,边抽边看电影。   一根烟刚抽完,通知栏的消息就没完没了地弹下来——   能这样给她发消息的,除了何佳也没谁了。   舒似假装没看到,消息消停下去还没一会儿,何佳的电话直接打过来。   电影画面完全被通话界面给顶掉。   舒似咬着后槽牙呲了声,接起来手机拿得离耳朵老远。   何佳的声音就跟开了扩音一样,张口就是一句:“你他妈的在干嘛啊?死了也好歹吱一声啊。”   舒似掏了掏耳朵,这才把手机叩回耳边,回道:“跟顾恩在吃饭,刚吃完。”   “我真的是服了你了,你的手机拿来干嘛的?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你要避世出家啊?”   “这不还没到上班的点吗?”   “谁跟你说上班的事情了?你说吧,苏游是不是给你发消息你没回?”   “……”舒似突然沉默。   “是不是没回?好家伙,你知不知道他又找到我这来了,问我找你人,我哪知道你在哪儿在干嘛,我又没在你身上装监控。”   “他妈的我是厕纸啊?天天要给你们擦屁股?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些人是祖宗,就非要惹人家不高兴你就满意了?”   何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从听筒里跳出来把她给撕了。   舒似听她那么形容自己,有点烦躁又有点想笑。   可不是?还真就是厕纸。   有些时候舒似真觉得何佳就跟她妈一样,抱怨一堆,啥都管点,她作出事儿了还得圆润地给她擦屁股。   偏偏都是好意,让人无法辩驳。   舒似解释道:“我没看到。”   何佳冷笑:“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吗?”   舒似: “……知道了,一会儿就回。”   “赶紧的麻溜儿,态度给我好点!”   话说完急匆匆地把通话给挂断了,像要赶着去投胎似的。   “狗女人……”舒似嘟囔了句,何佳说的话左耳进右耳还没出,让人越想越烦。   舒似心头发闷,又点了根烟,边抽边冷着脸揉抓头顶,搞得头发乱糟糟。   顾恩收拾完洗了个手刚回来,“怎么啦?”   “没事儿。”   舒似滑动手机屏幕点开苏游的聊天界面,苏游十几分钟前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吃了吗?]   她摸了摸自己饱胀的小腹,目光顿在对话框上,许久,指间的烟燃烧成一长段烟灰,摇摇欲断。   舒似小心翼翼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屁股丢进了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子里,烟滋声而灭。   她吐着烟,低头回道:[还没呢。]   刚想放下手机,苏游回了:[那正好,一起吃个晚饭?]   末了,气泡又顶上来张小煤气罐罐一脸娇羞的表情包。   *   舒似应了约。   何佳天天在她身后赶鸭子似的,老拒绝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者就算苏游再对她有意思,也不会把她给吃了。   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苏游本打算开车来接她,被她给拒绝了,他只好发了个地址过来。   天色将黑,一看时间都快六点半了,舒似也不敢再磨蹭,给何佳发了条请假的微信,换身衣服化个淡妆就出门了。   苏游给的地址并不好找,定位上写着菱花巷,发来的具体位置是20号,没有名称。   舒似觉得他定的地方应该是家私房菜。   到了那地儿都七点多了。   出租车只能停在巷口,舒似下车,边看门牌边往里走。   走了几分钟,没找着20号,眼前巷道分分节节几个岔口。   舒似登时头大如斗,不知身在何处。   她不太想打电话问苏游,只能硬着头皮随便选了一条走进去。   好在幸运,没走多远就看到20号的门牌,是个三层小楼,中式装修,铁质镂花的大门开了一半,里头是个不大的院子,花草很多,就着将黑的天,隐约可见红绿浓浓。   舒似给苏游发了条微信:[到了。]   没过两分钟,苏游出来了,笑道:“到的挺快啊,我以为你找不着呢。”   舒似也笑笑:“是挺不好找。”   苏游边跟她说话边领着她穿过院子,进了一楼大厅。   灯光敞亮,大厅里比外头阴凉,陈设简单,但干净,两台电风扇分在角落在摇头转动。   墙上挂着几幅人像画,摆着四张不大的红木圆桌和椅子,看那尺寸,一张桌子顶多能坐四五个人。   大厅左右有两扇实木房门,楼梯在左,向上渐递。   苏游带她坐到最靠里面的一桌,桌上放着筷篓和一壶茶。   苏游坐她对面,他的面前半杯茶水,想来他应该坐了有会儿了。   他抬手给舒似斟了一杯茶,说:“这是我朋友家,勉强算私房菜吧,没菜单,他自个儿下厨,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舒似点点头,瞥眼打量了下墙上的画,方才她只是虚扫略过,这会儿才发现那几幅其实是刺绣,绣得很真,神态动人。   对面苏游突然吼了句:“路铮!出来接客了!”   舒似正走神看着刺绣,被他吓得身心皆是一颤,故作镇定地啜了口茶。   过了半分钟,左边那道门里走出来个男人,身形高大,五官硬朗。   违和的是,他身上围了件花花绿绿的围裙,手里拿了两副封装餐具。   男人走到桌前,居高临下让人极有压迫感。   他放下碗碟,斜了苏游一眼:“会说话吗你?”   苏游嬉皮笑脸地回他:“会啊,你听不懂吗?”   “我拿扫帚一把给你扫出去信不信?”男人的语气不咸不淡。   苏游一听这话,老实了,给舒似介绍:“舒似,这我朋友路铮,做饭一绝。”   舒似颌首,礼貌看向路铮,淡笑道:“你好。”   “嗯,”路铮的态度不冷不热,看了她一眼就把视线移到苏游那儿,“可以做了?”   苏游狂点头:“快做,饿死了。”   路铮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那人就那样,不太热情。”苏游给舒似解释道。   “也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啊。”舒似笑着调侃。   “那是。”苏游咧嘴笑着掏出手机摆弄,时不时跟舒似说上一句话,让场面不至于冷场。   过了几分钟,苏游走出大厅去接电话。   舒似背对门口,肩膀微松。   她敛下眼去看杯里的茶水,里间有声音传出来,油星呲啦,锅铲相碰。   也依稀能听见外面苏游说话的声音。   舒似有瞬间的茫然,心头随即浮出点点悲哀来。   她却不知道那点情绪从何而来,只能静静地坐着,形魂离散,感觉身心被劈成两段。   有些事情,大概是没办法深想的。   *   上菜的速度并不快。   等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路铮才端出来第一道,是盘糖醋鱼。   苏游拆开餐具,从筷篓里抽了两双筷子,递了双给舒似。   路铮欲走,被苏游喊住:“路铮,给我盛碗饭出来。”   “没饭,还在焖。”   苏游呆了两秒,怼他:“吃饭不给饭?你几个意思?”   “一时半会儿又饿不死你。”路铮不甘居下。   “哟呵,你这人说话就有点无情了……”   “就你多情。”   苏游看了一眼舒似,连忙反驳:“放屁,老子专情的好吗?”   路铮也不走了,站着回怼:“说这话你也不怕被雷劈?”   舒似在一旁边拆餐具边看他俩夹枪带棒地互怼,觉得还挺有意思。   苏游连连被挫,奋起最后一击:“你再说一会儿我不付钱信不信?”   路铮刚想回话,门口起了动静,他转头看了一眼,道:“来了?”   有把低沉陌生的男声回他:“路上堵了会儿。”   大概是来吃饭的其他客人。   苏游挑了挑眉,眼朝门口,道:“哦豁,二位边哥,好巧啊。”   舒似从他话里捕捉到俩字眼,眉心稍跳,瞬间觉得有点不妙。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她侧头去看——   边绍此时刚进门,他身边男人西装革履,梳着背头,容貌和他六分相似,但看着稍稍年长一些。   边绍正在跟身边男人说话,转头眼神正好顺过来,迎上了舒似的目光。   随之微微一愣,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见她。   舒似暗自哂然。   看吧……就是这么巧啊。   偌大一个A市,光这种偶遇都两回了,还都是因为苏游。   舒似气闷地把头转回来,眼里含愤地刀了苏游一眼。   苏游无知无觉,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嚼咽后,对那两人道:“相逢不如偶遇,要不咱们拼个桌?我想省点钱。”   闻言,舒似呼吸瞬间一窒,放在大腿上的手握成了拳头,脸上还尽量保持着平静,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表现出来。   她衷心希望边绍和她是同样的想法。   边绍看了苏游一眼,再去看看舒似,淡笑着去询问身边的男人。   男人笑道:“不好吧?你看苏游明显是和佳人约会,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嗐,边绍你看你哥,成了家的人就是有眼色。”苏游笑。   舒似心刚放下了一半,就听见边绍话里带笑地拆台:“拼吧,我也想省点钱。”   舒似心头犹中一箭。   这人真是……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也不知道他那么好看一双眼睛到底是拿来干嘛的?   苏游惊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边绍笑了笑,没接茬儿。   一旁的路铮人往里走,“那我去拿两副餐具出来,再多加两个菜。”   俩人走过来入座,分别坐在舒似两边,一张圆桌四个方向倒挺对称,边绍坐得离她更近一些。   苏游像媒婆似的介绍来介绍去。   “这是舒似,我朋友。”   “舒似,你不要拘束哈,边绍你上回应该见过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那个是边绍亲哥,边原。”他朝男人努了下嘴,又补一句:“多金大佬,有妇之夫。”   舒似点头,有意略过边绍,和边原互相打了声招呼。   接着就一言不发地坐着当背景板。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会儿桌上三个男人,聊得也欢实的不得了。   边绍跟个没事人一样在旁边,饮着茶与他们谈笑风生。   偶尔他的低笑声会飘过来,像几只蚂蚁一样钻进她耳朵里爬来爬去,让她忍不住想歪头拍耳朵。   舒似垂下眼皮,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心里尴尬更甚在“朗悦”的那次。   上回离得远,她心理压力还没那么大。   这会儿边绍就坐在她左侧,她一伸手就能杵到的地方。   太近了,近得让她想起上回她崴脚时他给自己捧脚冰敷的画面。   真的不能想,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瞬间就感觉压力倍增。   好在几人的注意力都没在舒似身上,专注于聊天。   于是她把手放到了椅靠后,偷摸着把椅子往旁边拉了拉,离边绍稍远了一点。 第21章   在等菜的过程中,舒似觉得时间流逝变得格外慢。   最后菜上完的时候,苏游询问她:“喝点酒?”   舒似倒无所谓,这种饭局应酬酒水是少不了的,于是点了点头。   苏游拿眼睨着那俩人,“整点?”   边原把领带扯松了些,回道:“我都行,少喝点没问题。”   边绍接道:“我开车来的,不喝了。”   苏游贼心不死,“就随便喝点啤酒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许是朋友间熟稔,边绍比平日里随意了些。   苏游挑了挑眉,摊手道:“那倒是,你那酒量,说真的还不如舒似呢。”   在一旁装鹌鹑的舒似被点名,只觉得莫名其妙,干笑着回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真的,边绍那小酒量撑死就三瓶,多点儿他就得飘。”苏游说完,还特意去求证当事人,“边绍,你说是吧?”   舒似侧头去看了那当事人一眼。   边绍没有立刻回答,端茶啜了口,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舒似一眼,笑容舒展开去。   “我的酒量自然比不上舒小姐。”   他那一眼望过来,舒似立马就感觉身上好像被细细麻麻的刺扎了一遍。   她勉强一笑,回道:“过奖了。”   两人的对话僵硬又微妙。   场面霎时冷了下来。   边原视线掠过二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解袖扣。   苏游目光大剌剌地循着两人左右看了好几秒,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还好路铮及时出现,手里拎了两提科罗娜走过来。   苏游宛如见到救星,扒住路铮的手臂,“来来,路铮你也坐下喝点。”   路铮看着他那副狗腿的模样,嫌弃地抽回手,拉了条椅子坐在他身边。   *   舒似来之前就吃过饭,这会儿是一点都不饿,喝了几杯酒,象征性动了两下筷子就放下了。   一直安静坐着地听他们聊天,偶尔呷口酒,不知不觉碗筷旁酒瓶空了一瓶半。   边原来了个电话,走出去接。   苏游嘴上滔滔不绝,手里也没含糊,启了瓶酒直递给舒似。   舒似抬手正要去接,旁边伸出一只手拦下了。   舒似转眼一看——   边绍看都没看她一眼,他把酒瓶搁回苏游面前,淡笑道:“听说你家里安排你相亲了?”   苏游手里放下开瓶器,定睛看着边绍。   边绍泰然自若地执筷夹菜,任由他看,脸上的淡笑稳稳挂住。   路铮分别看了两人一眼,接着面无表情拿筷子给自己启了瓶酒。   苏游虽然一天到晚吊儿郎当,正经事儿一件不干,但通透得很,眼神精得跟耗子似的。   他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动声色道:“没这回事儿,那是老苏他瞎折腾呢,什么年代了,还搞联姻。”   “对方你已经见过了吗?”   苏游嗤笑一声,身子向后一敞,道:“哪能啊,我那相亲对象,就裴家那个,她比我还不乐意呢,昨儿我还听别人说她在自个儿家里上蹿下跳闹了一通呢。”   边绍听完,低低笑了一声。   “那倒是挺不错的。”他说。   苏游翻着白眼:“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方才发生的事情就这么不惊波澜地翻过去了,两人依然谈笑自若。   唯独舒似坐立难安,脑袋里全是边绍夺酒的场景。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扔在煎锅上的鱼,正面苏游煎了会儿,随后滴了点油,翻个面儿边绍又接着煎。   ……这不是折磨人么?   恰逢其时,边原从外面径直进来,伸手抓起椅背上的外套。   “你们吃着,我有点事儿,就先走了。”   边绍见他脸色凝重,问道:“怎么了?”   “晗晗在娘家摔了一跤,现在刚去医院的路上。”   边原说的是他的妻子沈晗。   沈晗怀有身孕,预产期就在下个月,这一摔可大可小,情况还未可知。   边绍皱皱眉,语气也染上了一丝担忧:“那你去吧。”   “嗯。”边原穿好外套,大步而出。   因为沈晗的事,场面骤冷。   走了一个男人,还有仨,不着边际的闲聊着。   舒似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拿出来看,是何佳的微信:[情况如何?]   舒似收起手机,太阳穴又开始疼。   情况如何?   神他妈如何,简直一团乱麻。   “请问卫生间在哪儿?”她问。   路铮手往里一指,“直走左拐,楼梯下面。”   舒似道了声谢,起身去卫生间。   *   舒似走后,左手楼梯上下来个女孩,站在尾阶上,轻声喊道:“阿铮。”   路铮转头去看,冷硬的眉眼染了柔,起身三下两步走过去。   “睡醒了?”   女孩睡眼惺忪地往大厅看了一眼,“有客人啊。”   “几个朋友。”路铮揉揉她的脑袋,“饿了么?”   女孩答:“有点。”   “那你先上楼,我煮面给你吃。”   女孩点点头,乖巧地回楼上去了。   路铮又恢复一张冷脸,转头一声不吭就扎进了厨房,连个眼神都没舍得给桌旁的两人。   目睹过程的苏游感觉嘴里被强行塞了一把狗粮。   他手勾住脖子,整个人抖抖。   “受不了受不了,每次见他俩我就腻味。”   边绍手指蹭了下鼻尖,道:“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噫——有什么好的啊,他俩就跟连体婴儿似的,真受不了。”苏游搓了搓胳膊,停住。   他瞅着边绍,道:“不过,我说你……怎么回事儿?”   “什么?”   苏游斟酌开口:“你是不是,对舒似有点意思啊?”   边绍一愣,失笑道:“你想多了。”   “不能吧?我一双眼可是看得真真的,你俩就是不对劲儿。”   苏游拿酒润润喉,又说:“她吧,就上回我和魏骞去朗悦那天见着的,这姑娘挺有趣的,她好像不怵我们这些人。”   “像这些在风月场上班的女人,我还没勾勾手指她们就主动贴上来了;她不一样,反而像在躲我,几次约她都不出来,我都朝她抛橄榄枝了,她还是无动于衷,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边绍笑了笑,没表态。   苏游瞅他那副温和的模样,实在是拿不准他什么想法。   这人不管遇到啥事儿都是这副不动如泰山的模样,从小到大啊,多少年了?一点没变,还是这个样子。   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苏游忍不住啧了声,一脸无所谓地笑道:“我对她嘛,是有点想法,不过横竖是个女人而已,你要对她有意思的话,我就放了,横刀夺爱这种事情我可做不来。”   边绍脸色淡然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低下头去看杯里的茶水,水面有灯的倒影晃着。   他和苏游交情不错,打小就是邻居,世家情从长辈传到了他们这辈,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这并不影响双方交集。   苏游逍遥爱玩他是知道的,那是他的生活方式,边绍不会干涉也不置于评价。   但此刻他话里行间谈论着舒似时透出来的轻视意味,让边绍心里莫名产生了一股淡淡的不舒适感。   这个社会按阶级划分,有些人自打出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立于顶层,但这并不能成为一个人可以随意贬低他人的理由。   他们只是比平常人要幸运一些而已,除此之外与他人并无不同。   边绍敛下心中那股情绪,解释道:“她之前来医院打过狂犬疫苗,见过几次。”   苏游瞪着眼,叫道:“那你不早说?”   “这很重要吗?”   “……”苏游不说话了,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过了半分钟,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边绍。   “不对,别蒙我,你不对劲儿,你就是不对劲儿。”   边绍:“……”   “嗐,我懂的,就你这七老八十的心态,真有点啥意思你也不会开口的。”苏游神情散漫地歪了下脑袋,“不过说实在的,我看她挺难追的啊,用钱砸估计是不行的。”   “你又知道了?”边绍好笑地摇了摇头。   “嗐,毕竟我阅女无数嘛。”苏游提起这茬儿还挺骄傲,“像她这种女人,心就跟铜墙铁壁似的,你得一点一点慢慢凿,我反正是没有那个耐心了。   边绍回道:“你真的是想多了,我和她就见过几次而已。”   “你别给我整那没用的,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啊?都给她挡酒了,还跟我犟是吧?真没啥,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咱俩谁跟谁呢?就是个女人而已,没准我回头找的下一个更乖呢。”   已经自我脑补严重的苏游伸手拍拍边绍肩头,大义凛然道:“放心吧!边哥,兄弟我今天就为你插自己两刀,忍痛割爱!”   边绍看着苏游那一副已经陶醉在自我牺牲里的模样很是头疼,正欲解释时,舒似回来了。   他手里又转了下茶杯,敛下眉眼,沉默不语。   舒似坐回位置上,左右看了下,问:“路铮呢?”   苏游嗤之以鼻:“去厨房给他老婆煮面去了。”   舒似:“……哦。”   苏游抬腕看表,道:“我看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咱走吧?”   舒似看了下手机时间,八点四十了。   “路铮!”苏游朝厨房吼了一嗓。   无人回应。   苏游挠了挠头,复又一拍脑袋,道:“哦对了,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儿要跟路铮说。   他看向边绍,“边绍,刚好你有开车来,要不你替我送下舒似?”   舒似一听,连忙拒绝:“不用,我自己打车走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人,长得这么好看,又喝了酒,回家路上得多危险啊。”苏游拉开椅子起身,把边绍拉起来往外推,在舒似看不到的角度朝他挤眉弄眼。   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兄弟我够意思吧?   边绍沉沉笑了一声,又碍于舒似在场不能多说什么,只好拿手背叩了叩额头。   舒似哪知道他们无声的暗里交流,只是看见边绍突然就笑了,心里莫名就瘆得慌。   她跟着起身,拒道:“真不用——”   苏游坚决道:“必须用!”   舒似:“……”   “我送你吧。”边绍突兀出声,动作自然地伸出手臂替她拉开身后的椅子。   舒似人都傻了。   她看着眼前态度本末倒置的俩人,脑袋里跟磁带卡壳似的,怎么转都转不开。   怎么回事儿?   她不过就上了个厕所而已,怎么感觉苏游对自己态度变了?   *   苏游把他俩搡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那热情似火的目光,舒似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在看好戏。   直到他们拐弯进了另一条小路,身后那道火热的视线才消失。   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外走。   边绍在前,步履轻缓,不至于让舒似跟不上脚步。   舒似埋头跟着他走,脑袋里思考着苏游陡然转变的态度是为什么。   难道她惹他不高兴了?   舒似在脑海把今晚的画面一帧帧筛过去,想找出来答案。   正恍神时,额顶撞上了一堵不硬的墙,微疼的感觉让她回了神儿。   舒似抚额,这才意识到她撞上的是边绍的后背,不由蹙眉。   这人走着走着停下怎么也不吭一声的?   边绍侧过头,微微垂下眼看她,“不好意思,舒小姐,我不知道你离得那么近,撞到头了?”   舒似脸上微臊,把手放下,“没事儿。”   “那我去拿车,你在这里等我,可以吗?”边绍问。   舒似视线投出去,才发现已经到了巷口,面前就是街道,夜灯四起。   “我自己打车回去吧。”她说。   边绍没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面目疏朗,双眼在霓虹映照下深邃而明亮。   像一汪深湖,平静,且淡然。   一如那次在办公室里,他蹲于她身前,仰起脖子看她时的神态。   沉静中悄然染上了一股淡淡的力道,让人无法拒绝,也生不起反感来。   舒似和他对视两秒,败下阵来。   只能认命道:“算了,你去拿车吧。”   边绍闻言,眼里才泛起淡淡的笑意,“在这里等我。”   *   停车的地方不远,边绍拿车很快。   舒似坐进副驾驶位。   “舒小姐,你家在哪儿?”边绍打开导航。   舒似说了一个自家小区附近的酒店名字:“长廊酒店。”   她打算一会儿在酒店下车走回去。   边绍看她一眼,好笑道:“能说个具体一点的地址吗?”   “……方阳小区。”   行吧,到家门口就家门口吧。   边绍点头,在导航上输入地址,打方向盘看着后视镜倒车,“舒小姐,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不过想让你安全到家。”   “……那,谢谢了。”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期间车里语音提示音一下一下“滴——”地响着,声音不大,但有点刺耳。   边绍单手握方向盘,一手往扶手箱里摸索。   舒似听着那提示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系安全带,转头去找带子的隙间,余光中看见边绍伸手过来,把一块安全带插片放进副驾驶位的安全带槽口。   车里瞬间安静下来。   舒似抬眼去看边绍,他放松地靠着座椅背,侧脸温和,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   他原本可以提醒她系上安全带的,但他没有,而是无声中用了另外一种方式妥帖细心的方式,避免了或许会产生的尴尬。   舒似别开眼没再看。   说实话,不谈其他的,跟边绍这种人相处会很舒服,这她没法儿否认。   *   边绍开车很稳,在车流中不徐不疾,路上遇了两个红绿灯,几乎没让她感受到刹车的冲力。   车里打着空调,把外面的声音隔开,车内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导航女声时不时地响起。   舒似坐在副驾座位上,怔怔地望着窗外不断后逝的街景,有光从她的脸上掠过去,明暗交错。   “要听音乐吗?”边绍突然出声。   舒似摇头。   刚好开到一个三岔路口,车停下等绿灯。   边绍低下头去,从扶手箱里拿出个眼镜盒打开把眼镜戴上。   舒似转脸看了一眼。   边绍此刻鼻梁上架了副金丝边眼镜,镜框圆润,金边绕光。   他本就生得清隽,戴上眼镜之后显得更斯文,气质里又添了一股复古文艺感。   舒似看着他,鬼使神差想到了她先前看过的一部港片。   男主人公也是同边绍这样,戴着金丝边眼镜,坐在驾驶位上。   夜色下,映着红灯绿影。   电影里的男主人公神情散漫不羁,像要融进夜色里一般。   而她面前的人,却被衬得愈发俊逸深致,无比真实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边绍和她对视一眼,淡笑着说:“舒小姐,我戴眼镜很奇怪吗?”   舒似摇头,问道:“你近视?”   “我有点轻微散光,一般只有晚上开车的时候会戴。”   “……哦。”   *   路况堵塞,车子走走停停。   两个人再没说过话,怪尴尬的。   边绍的车明明是辆大空间的SUV,可舒似觉得空间似乎无形中缩小了,后座黑暗,逼仄地只剩前座的她和边绍。   这种沉闷的气氛让舒似感觉很不自在。   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试图用玩手机来转移注意力。   方才她没回何佳的消息,这会儿点进微信里何佳的对话框,回了她方才那句话。   等了一会儿,何佳没理她,估计在忙。   看吧,平常就不请自来,需要她的时候却屁也噗不出一个来。   舒似心头憋闷地锁了屏,甫一转头去看窗外,手机就开始响。   是个陌生号码。   舒似望着那串号码,似有所感,她点了拒绝。   没一分钟电话又打过来,手机响个不停,在安静的车里显得格外突兀。   舒似快速挂断之后,立马把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边绍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不接吗?”   舒似轻描淡写地看向窗外,“骚扰电话。”   又开了快二十分钟,到了小区门口外面的街道入口处,舒似让边绍就近停了,说自己要去前面的便利店买点东西。   边绍点点头,停稳车,正解着安全带打算去为舒似开门,那头舒似迫不及待就下了车,仿佛避他如洪水猛兽。   舒似扶着车门躬身,道:“谢谢啊,边医生,耽误你时间了。”   边绍摸着鼻尖,轻轻笑了一下,“舒小姐,我怎么感觉你的谢谢一点诚意都没有。”   “……”   这人,说他胖他还真就喘上了?   舒似静了两秒,重复道:“谢谢。”   语气郑重又诚恳,让边绍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那我先走了?你开车小心。”舒似说。   边绍颔首,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舒似转身往前走了十几步,转身进了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两三分钟之后又出来,手里拎了个白塑料袋。   舒似继续往前走,快到小区门口时,他才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倒车时,边绍侧目去瞥了一眼后视镜,目光在某处顿了两秒——   随即,他手里方向盘一打,右脚踩下了刹车。 第22章   舒似刚走到小区门口,抬眸就看见迎面而来的戚济南,下意识掉头就走。   戚济南显然也看到她了,快步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舒似脸色又沉又黑,脑袋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用力挣了下手。   然而没甩开,戚济南用了力道,攥得她感觉手腕的皮骨都在痛。   “宝贝……”   舒似又气又怒,挣扎无用,瞬间想把手里的塑料袋甩在他身上。   “放手!”   “我……你不接我电话,我只好来找你了,你听我说……”戚济南抓着她死死不放。   舒似黑着脸看他,嘴唇抿得死死的。   戚济南的脸色很差,头发杂乱,穿着形象也邋遢,此刻眼里全是焦急和固执。   给舒似带来的第一感觉就是陌生和恶心,随之而来那些感觉被心头浮起的悲哀给冲散了。   不过一个多月没见,他居然变成这样了,明明从前生的那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舒似盯着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冰冷地往外蹦:“戚济南,放手。”   “宝贝,你听我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会改的,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就一次?”   “放手,听到没有?!”舒似骤然拔高音量。   戚济南完全听不进去,不依不饶地缠着她,抓着她的手腕愈来愈用力。   *   双方僵持不下时,一只带着薄薄凉意的手拉着舒似往后带,同时,一条胳膊从她身边往前抓住戚济南的手臂,施力往外推开。   她转头看去——   边绍站在她身后,平常那么一个温润的人,此时神情疏离,眉间皱起了一小道痕。   他看着戚济南,一向温和的语气染了凉意,“她说让你放手你没有听到吗?”   戚济南看向他,恼道:“关你什么事?”   边绍没答,微皱着眉把舒似拉到身后,轻声问:“有受伤吗?”   舒似脑子里像被浆糊糊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感觉手腕的刺痛感稍减,于是摇了摇头。   边绍往前一步,他比戚济南要高上一点儿,眼皮微垂地看着戚济南。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的行为已经构成骚扰了,需要我报警吗?”   戚济南一听,明显就怂了,脖子瑟缩了一下,又装强硬道:“我是她男朋友,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   边绍这才正眼去打量他,然后笑了笑,语气平铺直叙:“是吗?我想舒小姐的眼光应该不至于此吧?”   但仅仅就是这么一句话,顿时就让戚济南暴跳如雷,他伸手一下攥住边绍的衣领,“你算哪根葱?看不起我?”   三人占了小区门口一小块地方,进出的居民不时转头看这边,指指点点。   舒似气得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低喝道:“戚济南,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伸手要去推戚济南,却见边绍伸手抓住戚济南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把他的手掰开,绷力拧着他的手掌反成手心朝上,往回推去。   手间力量在较劲儿,边绍神情平静,唯有腮帮紧了些,“听到了吗?”   戚济南疼得脸色发白,咬牙切齿道:“放手听到没?”   边绍无动于衷。   戚济南怒骂道:“放手!你妈的!”   边绍脸色骤冷,松开戚济南,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来,转头询问舒似:“直接让警察来处理吧?”   舒似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是想和戚济南划清界限,但是报警她是没有想过的。   对面的戚济南恨恨地看了边绍一眼,又转到舒似身上,“你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才跟我分手的?”   舒似本来就气得脑疼,这会儿像炮仗一点就炸了,大声反驳道:“你他妈在放屁!”   脏话一出口,身边两个男人均是一愣。   舒似却无暇顾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你能不能说点人话?戚济南,我为什么跟你分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看看你自己,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吗?”   戚济南的脸色由白转红,又转白,遂而怒道:“我什么样?行,你就是嫌弃我是吧?”   话跟不经大脑似的往外倒:“我都没嫌弃你,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你好好的正经工作不干,非要去坐台!”   “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去陪男人?现在找到有钱人就把我踹了呗?”他指着边绍,冷笑着又说:“就因为他有钱是——”   “啪”地一个巴掌突兀地甩在他脸上,截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戚济南被打得偏过头去,还傻愣愣地张着嘴巴,一手掌形状的红迅速爬上他的脸颊。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舒似字字泣血,她无力地垂下发抖的手,全身都在颤,几乎站不稳。   边绍蹙着眉头,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接着,他神色严肃地看着戚济南,冷着声道:“这位先生,不要抱着你那龌龊的思想去揣测别人,像你这样品行的人,没有资格藐视别人。   “既然舒小姐不让我报警,那请你马上离开。”   *   戚济南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显然有点后悔了,但他没挪脚,就那么干站着。   舒似死死咬住牙,眼眶通红,眼前一片模糊。   她甚至不敢眨眼,她怕自己会瞬间落泪崩溃。   她觉得她给戚济南那一巴掌实在是太轻了,她恨不得捅他几刀,哪怕跟他同归于尽都好。   人原来真的会被时间变得面目全非。   戚济南实打实证明给看她看了。   好好的正经工作不干,非要去坐台……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去陪男人?   这两句话不停地在舒似脑袋里回绕,搅得她头昏耳鸣。   原来在戚济南心里,他是这么想自己的。   他怎么可以把她想得那样龌蹉难堪?   这一刻舒似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彻头彻尾的傻逼。   自己为了戚济南下海,付出青春和金钱,到头来换来的除了他的嫌弃和羞辱,什么都没得到。   他何其残忍,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头按在地板上摩擦,狠狠地把她残有的一点自尊心踩成齑粉。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她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她好似从来就没看清过戚济南,他那些缱绻旖旎的温柔,全都是表象而已。   而真实的他,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   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居然为这种人渣赔上自己的人生。   路人异样的眼光投过来:好奇,鄙夷,嘲讽……   一道又一道,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尾随戚济南的那一记重创而来,在她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的心上死命地剜肉,痛得她呼吸都困难。   她轻嚅着唇,声音颤抖道:“戚济南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对不起,我刚刚——”   “滚——”舒似声音尖利,碎到破音。   “你凭什么?你他妈凭什么这样对我?你给我滚!听到没有?滚——”   舒似挣开边绍的手,愤怒地把手里的塑料袋砸到戚济南身上,里头的矿泉水和香烟散落一地。   矿泉水瓶打转滚去,滚到了车道上。   “呵……你凭什么啊到底?”   舒似抽着气,有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一路滑下落在地上。   眼泪溃堤,她的身体骤然脱力,虚晃两下,接着重重地蹲了下去,佝着腰肩膀抽搐着。   边绍喉头微滚,缓缓地单膝跪下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戚济南的脚步往前两下,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舒似,对不——”   话未说完,边绍蓦然抬起头去,目光铮洌地射向他。   戚济南剩下的话被他泛凉的眼神硬是逼回了喉咙里。   边绍垂头,蹙眉道:“舒小姐,你还好吗?”   舒似已然崩溃,声音虚弱地抽噎着:“我没力气了,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   边绍轻声问:“你还能走吗?”   舒似再也说不上话来,只能用点头回应他。   她点头的幅度很用力也很慌乱,眼妆都花了,那双好看张扬的丹凤眼里空洞洞的,泪水无声地汩汩而下。   那是边绍从未见过的,她陌生的另一面。   此刻的她,脆弱,单薄,仿佛只要伸手略微一施力就可以轻易把她捏碎。   边绍觉得——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可以张扬,也可以冷清,但她不该是这样泪水涟涟地像个瓷娃娃一般。   哭泣并不适合她,她哭得一点都不好看。   甚至莫名地让人看得胸口闷堵,心头涩然。   边绍定睛看着她,犹豫一瞬后,探出手用大拇指轻轻地拭去她的眼泪,柔声安慰她:“别哭了,舒小姐。”   *   边绍搀着舒似上了车,身后的戚济南或许也是被舒似吓到,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再上前纠缠。   边绍开着车在附近转了转,最后把车停在一处公园门口。   车停稳之后,他解开安全带,侧头看舒似。   她双手环臂,脑袋垂着,姿势里带着防备的意味。   “还好吗?”   舒似抬起头,许是还没缓过劲儿来,朝他极为勉强地笑了一下,“还好。”   边绍的目光在她青白的脸上停了两秒,温声道:“我下去买两瓶水,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舒似轻轻点了下头。   边绍下车离开,给她留出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舒似静静地看着窗外边绍过了马路,走进街边一家便利店。   她目光移到一边,空虚地盯着路边一盏路灯,那盏灯像是故障了,隔十几秒就微微地闪动一下。   可在那一排直下的光亮中,显得却很不起眼。   舒似空空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盏灯会被人发现吗?会有人来修理吗?   她不知道,也与她无关。   *   边绍回到车上,手里拎个塑料袋。   他从袋里拿了两瓶,然后把袋子放到后座上,手里抓着一瓶水拧开再虚旋回去递给舒似。   舒似动了动僵凉的手指接过来,瓶身有点温手,是常温的。   她几口水下喉,瓶里的水去了一小半。   其实舒似喜欢喝冰水,大概是因为平常上班时,喝冰啤酒喝多了,以至于让她觉得常温的水难以下咽。   可这几口温水从喉头而下,她却感觉整个人好多了,本来蜷缩的心缓慢地舒展张开。   “谢谢。”她说。   边绍微笑摇头,把另外一瓶水放置在水杯座里。   他看了眼一旁的公园,道:“这个公园是近两年开的吗?”   舒似注意力被他带开,转头也去看,道:“为什么这么问?”   “这边我没来过几次,偶尔都是路过,我几年前路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是铁丝网轧起来的,里面全是杂草,有人半身高。”   “这里。”他抬手指着公园正门口,在空气里往左边划过去,“到那边,啊,还有那边,全是草。”他又是一划,手指向稍微远点的地方。   舒似的目光一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最后他指的地方是一条幽径,几盏微黄的路灯映着,高大树木几许。   舒似回忆了一下,她搬到这边两年多了,也没注意过这公园,于是含糊应声:“……不太清楚。”   几个字直接把话堵死了,让人没法儿接。   “哦,这样啊。”边绍从容温润地笑了笑,“舒小姐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D城的。”   边绍颔首,正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扶手箱里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下屏幕,略带歉意地看着舒似,“抱歉,舒小姐,我出去接个电话。”   舒似点点头。   边绍下车,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舒似靠着椅背,双手捧着矿泉水瓶,侧目而望。   边绍背对着她,身形清矍修长,他的左手摸着后颈,脑袋微微昂了一下,似乎在看天。   他似乎很喜欢穿白色,除了在“朗悦”他穿着灰衬衫把她堵在卫生间门口的那一晚。   今天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色的半袖衬衫,在路灯下格外显眼。   他站得笔直,无端地让人觉得安稳。   舒似逐渐平静下来,她想起先前他伸手为自己蹭泪的画面,忍不住伸手触了触自己的脸颊,那里的泪痕已经干透了。   可她却记得他指尖的触感,微凉又轻柔。   还有他低沉温柔的安慰:“别哭了,舒小姐。”   这些鲜活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她当时都哭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会儿回想起来,无端心颤了一下。   实在太难为情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反感边绍这样的举动。   她偷偷望向那人的背影,先前她因为戚济南才膈应他,可这会儿突然一个念头就从她的脑袋里爬出来——   边绍和戚济南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了这一点,她能把两人清清楚楚的分开了。   他们俩的容貌是些许相似,但他们的性格涵养和待人处事放在一起相之比较,简直云泥殊路。   即便是最好年岁的戚济南,也只是青涩而温柔的。   他心性不成熟,心胸也不够开阔,眼界跟她一样狭窄。   可边绍呢?   他见过她在上班时的风尘模样,甚至在刚刚还目睹了她和戚济南的争执,也见了她被人撕开脸皮后的崩溃。   她的难堪,在他眼下一览无余。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什么都没问,对刚才的事情绝口不提,照顾着她的情绪转移了话题,不带同情又极有涵养扶起她稀碎的体面。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说的就是边绍这种人吧?   舒似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瓶身外的包装纸,看见边绍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转过头看过来。   她立马佯作阖眼。   再睁眼时,边绍已经上了车。   他系着安全带,道:“舒小姐,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舒似点点头。   “那我现在送你回去好吗?”他侧过头来,略带歉意地说:“抱歉,刚刚是我哥打来的电话,他让我去医院一趟。”   舒似想起边原走时的寥寥几句,瞬间有点难以面对边绍的抱歉,明明是她的私事儿耽误了他的时间。   她实在不想再麻烦他,连忙婉拒道:“那你赶紧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反正不远,顺路。”   边绍启动车子,又看了她一眼,脸上淡淡的笑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为温柔平和。   “万一他还在呢?”   舒似本还想拒绝,被他一句话堵回来,只能把话头咽了下去。   “那……谢谢了。” 第23章   回到小区楼下只用了两三分钟,小区门口已经不见戚济南的身影。   边绍把车停稳在路边,舒似道了声谢,打开车门打算下车。   “舒小姐。”   舒似转过脸,边绍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看着她,思索两秒,缓缓开口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能加个微信吗?”   “……”   舒似脑子这会儿都是轴的,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神情微讪道:“我觉得没有必要吧?”   被拒绝的边绍也不尴尬,脸上也没有半点不悦。   他微笑着歪了下头,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框在照明灯下晃着成丝流转的光晕,藏在透明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弯,眼里盛着的光亮比黄色的照明灯还要温暖。   他的语气也很温柔,“舒小姐,我先前总觉得你对我很排斥,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的这种排斥从何而来。”   “但是今天晚上,我好像知道是为什么了。”   边绍瞥了眼中.央后视镜,里头映出自己的半张脸,和先前纠缠舒似的人眉眼有着些许相似。   “舒小姐,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要相处之后才会了解。”   他何其通透,话里意有所指。   舒似沉默了好一会儿。   边绍说的没错,她先前确实一直是抱有偏见去看他的,但今晚因为戚济南的纠缠,她对边绍的印象改观了很多。   她挺感激边绍,他的出现让舒似看清了戚济南。   另外,今晚要是没有他在,没准按戚济南那尿性,估计现在这会儿还在纠缠她。   但她也没想解释,大家都是成年人,也不蠢,有些东西说出来不管怎么粉饰太平,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抱歉。”   边绍嘴角噙着笑,顺着她话往下接:“如果你真的觉得对我抱歉的话,能加个微信吗?”   “……”舒似太阳穴挺疼。   话头明明是她开的没错,但他也未免太能就坡下驴了。   他的态度又那样温和,这让她怎么拒绝?   舒似想不明白他俩加微信有什么用,毕竟他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   这要是加上了,也就注定只能在对方的微信列表里躺尸。   那不加吧,好像也不太行。   虽然边绍看起来是温柔的,但他跟苏游又是朋友,谁敢保证她拒绝了这贵公子,他会不会感觉落了面子而生气?   到时候她能承受这怒火吗?   舒似想了足足半分钟,最后还是屈服在了资本的脚下。   她硬着头皮从包里摸出手机摁出二维码,往旁边一递,语气里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意味:“扫吧。”   边绍看着她一脸壮士英勇赴死的表情,忍不住被逗笑了。   舒似被他夹杂愉悦的笑声弄得头皮发麻,微微恼道:“快点扫。”   边绍笑着从扶手箱里拿手机去扫舒似的二维码,发送添加请求之后,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好了。”   舒似一听,飞快地缩回手,把手机丢进包里,宛如那是块烫手山芋。   她下车,关上车门,弯腰探头道:“那我先上去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边绍点点头,“好好休息,舒小姐。”   舒似嗯了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像是逃难一般,步子迈得又急又快,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地面发出急促的声响。   边绍看着她一路往前快走,身影远了些,最后停到左边第二栋单元楼门口。   她低头从包里拿出钥匙进门,人进了楼道,又伸出手臂拉着门把手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这样落荒而逃的她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舒似。   她擅长用冷清和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苏游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她的防备心很重,心是铜墙铁壁做的,看起来十分坚硬,想凿个缝隙都十分不易。   可他今天却见到了她的防备被那个男人用寥寥几句话伤害到分崩瓦解。   所以凿不凿得穿这道心墙,还得分人。   边绍在车里坐了两分钟,摘下眼镜,打方向盘倒车。   车子缓缓向后滑了差不多十米,又稳稳停住。   SUV的车身恰好被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挡住,前挡风玻璃的视野范围正好能见到小区门口以及舒似刚刚进去的那一幢楼的一楼大门。   边绍探手关掉照明灯,车里顿时暗了下去。   *   舒似回家进门时,顾恩正靠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一个抱枕,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剧。   见她回来,顾恩转过脸,笑得清甜:“你回来啦。”   “嗯,我先洗个澡。”   舒似直奔卧室卫生间,脱衣踩进淋浴间,脑袋混沌地闭眼站在莲蓬头下冲温水。   冲了一会儿之后,舒似睁开眼睛。   眼前是模糊的水帘,水进了眼里,刺激得她眼球发涩。   邪门,她居然想起边绍了。   舒似面无表情地站着任水流冲刷身体。   过了半晌,她探出手去,把淋浴龙头直接推到最左边。   冷水淋头而下。   舒似浑身抖了个激灵,轻嘶一声。   脑袋里哪还有什么边绍,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念头:日了,这水是真他妈冷。   舒似洗完澡出来去了客厅。   顾恩在沙发上敛着眉眼在打电话,一副乖巧的模样。   舒似从她话语中捕捉了爸妈几个字眼,没打扰她,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冰矿泉水又回了卧室。   喝了两口水之后,舒似躺到床上,感觉刚下肚的冰凉的水液又缓缓地往回倒流到喉头。   那是一种很鲜活的生理感觉。   她看着天花板,眼前又浮现出戚济南在小区门口纠缠自己的情景。   那几句羞辱的话又没命地往她脑袋里钻,挤得她脑仁生疼,还有一种晕眩的恶心感。   舒似甩了甩头,拿过手机,打开微信程序。   通讯录右上角一个小红点,她点进去新的朋友。   边绍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朋友申请那一栏空着。   舒似点开头像大图,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后几道山峦,连接着一片暗色的天空。   舒似盯着那头像发愣。   她到现在还弄不清边绍是什么想法,他这人就属于那种不显山露水的,甚至比苏游还要难以捉摸。   舒似还有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自己不是什么天仙似的万人迷,不可能哪个男人见了她都得见色起意。   她和苏游之间,至少还有生活接点,贵公子和陪酒小姐的相遇,说起来多少还有点那样旖旎的意味。   但是她和边绍……   压根不是一路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   舒似看了足足半分钟,撇了下嘴角,退出去,点了下通过验证,飞快地进了资料页把朋友权限设置成了朋友圈不让他看。   接着手机一丢,破罐破摔地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无所谓了,管他什么想法,走着看吧。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   苏游发来微信的时候,边绍正坐在昏暗的车里,手里刚拿过矿泉水打开要喝。   手机提示音连续响了两次,边绍扫了一眼挡风玻璃外,街边支起了两个烧烤摊,过路人来车往。   边绍摸过手机,打开微信看。   苏游发来两条微信:[咋样?]   [兄弟我够意思不?]   边绍打开照明灯,着手回复了一句:[你想多了,人我已经送回去了。]   苏游很快回过来一个小胖子表情包,胖胖小脸上满是嫌弃,配字:阿姨,别骚了吧?   又来一条:[就送回去了?那你真差劲,鸭子我都给你煮熟了,你让人儿飞了。]   边绍喝了口水,思索两秒,回道:[你们很熟吗?]   [咋?想知道?]   [你说。]边绍回。   [求我,我就告诉你。]   光是看着那行字都想到苏游是怎样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边绍失笑,只回了一句:[突然不想知道了。]   退出和苏游的聊天界面,手机又震了震,他低眼去看——   最近联系人最上方多了一个昵称叫似的微信好友:我已经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舒似的头像很好认,是她本人。   照片里的舒似在朦胧的柔光里侧身低头,单手撩发,显得清清冷冷。   边绍单手扶着手机静了两秒,若有所思地动动手指,点进了对方的朋友圈。   是空的,只有一条长长的横线。   显而易见,她这是把自己给屏蔽了。   边绍食指指侧擦了擦鼻尖,想起了舒似下车前拿二维码出来时那副不愿意又没办法的模样,眉眼弯着,淡淡笑了一下。   他今天,真的是见到了舒似与以往不同的许多面形象。   刚打算放下手机,边原电话打过来,道:“晗晗进去手术室了,爸妈刚到。”   对面那头静悄悄的,边原声音里夹着平日里没有的担忧。   “连南来了吗?”边绍问。   沈晗那一跤摔得身下出血,十有八九估计要早产。   方才他在公园外面接的就是边原的电话,沈晗肚子里的可是边家他们这辈的头胎,马虎不得。   所以边绍挂了电话之后,又打给了他在妇产科的大学同学连南。   连南这人生活作息很规律,每天雷打不动九点就上床休息。   边绍打电话过去时,他都已经进入梦乡,又被边绍给叫了起来,满肚子气地在电话里好一阵抱怨。   “在手术室里。”边原说。   边绍淡淡地扫了一眼舒似家单元楼大门口,目光四处寻望两眼,没见着先前那道纠缠的身影。   他沉吟两秒,启动车子,单手打方向盘,侧过脸看着后视镜,回道:“行,我半小时就到医院。”   *   A市近两天的天气变幻无常,早上还艳阳高照,下午就开始下起雷阵雨,噼里啪啦下个不停,到晚上又变成淅淅沥沥的绵绵小雨。   雨一直下,天气却越来越热,燥闷地让人心慌。   舒似这两天晚上上班都点儿背,碰上了年轻人。   下班都是一两点之后。   前天她还能自己打个车回家。   昨儿喝得连妈都不认得,偷偷在卫生间里吐了三回。   包厢买单之后,她就跟滩烂泥似的瘫在六楼小姐房的沙发上,最后还是何佳给她送回家里去。   宿醉未醒的舒似在床上蜷了一天,还是头痛欲裂,口干舌燥。   期间她还喝了三四瓶冰矿泉水,喝下去的时候挺过瘾,没过一会儿又飞奔到卫生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   她吃不下东西,冰凉的酸水从胃里全翻出来,吐到最后,胃开始痉挛地抽疼。   顾恩当时就在卫生间门口,敲门不是,开门也不敢,只能一个劲儿地问:“阿舒,你还好吗?”   舒似吸着鼻子走出去,哑着声回了她仨字:“死不了。”话说完,人又倒回床上挺尸。   顾恩看她脸色泛白,也不敢吵她,在外面客厅看电视连音量都关小了。   舒似压根就睡不着,捂着胃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出身冷汗。   迷糊之间,她甚至能感觉到窗帘之间漏光处慢慢地由明到暗。   到了傍晚五点多,顾恩轻轻打开房门。   动静很小,舒似却察觉到了。   她睁开眼,看见顾恩背着客厅的灯光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怎么了?”   顾恩的头动了动,声音有些怯:“阿舒,你还难受吗?我点了粥,你起来吃一点吗?”   “不太想吃。”   “起来吃一点呀,你今天一天没吃饭了。”   “你先吃,我一会儿来。”   “好。”顾恩应了一声,又把门虚虚掩上。   舒似抬起双手握拳用力顶了两下太阳穴,片刻之后,翻身坐起,摸过手机去了客厅。   顾恩在沙发上坐得端正,茶几上的外卖盒已经拆开了,两份白粥还有几样小菜,摆得整整齐齐。   舒似一坐到沙发上就头昏眼花,坐了两分钟实在受不了,身子滑下去蹲在了茶几旁边,一手吃粥,一手弄着手机。   白粥温清,但她毫无胃口,勉强吞了些汤水下肚。   顾恩问她:“阿舒,你今天去上班吗?”   舒似眼睛看着微信,脑袋里浮起洋酒和那些客人,身体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咬着塑料勺,回道:“不去了。”   顾恩“啊”了一声,没动静了。   舒似抬眸看了她一眼,那张小脸上的心思一览无余,根本藏不住。   “你大姨妈好了?”她问。   “嗯呐。”   “我不去,你也可以去。”舒似道,“还是说你不认识路?”   顾恩抿了抿唇,“我可以走路过去吗?”   “……你还能再抠点吗?等你走到店里黄花菜都凉了。”   她话一出,顾恩的脸腾一下又红了,“哎呀”一声,小嘴都撅起来了。   舒似嗤笑一声,动了动脚。   她的腿蹲麻了。   茶几上的手机震得玻璃嗡嗡的,舒似垂眼看去——   又是何佳的夺命视频。   “起床没?”何佳在外面,周围很吵。   “起了。”   “顾……呢?”何佳的画面一卡一卡的,连带着声儿都卡没了。   舒似懂她问的是顾恩,回道:“在我边上吃饭呢。”   “晚……早……来,魏骞……她……”   舒似听得费劲儿,本来人就难受,这会儿更烦躁,脾气都压不住了:“说的什么?你他妈怎么这么卡啊?”   “我说……魏……今天……”   “……”舒似直接无语,把视频给挂了,发了语音条过去。   何佳几秒后回了一条十几秒的语音条,声音大到几乎是吼的:“听不到吗!我让你俩晚上早点来,别摸来摸去!把顾恩打扮漂亮点,今晚魏骞要来,指名要顾恩了。”   舒似听完,转脸去看顾恩。   那小姑娘一脸呆滞地坐着,嘴巴微微张开,手里的勺子就那么停在空中。   舒似看着她那副模样,挺想笑。   她撩了下头发,问顾恩:“怎么说?”   顾恩神情从呆愣转成哭丧,“我可不可以不去……?”   舒似摸了茶几上的烟点了根,抽了口压住胃里的恶心,认真地回道:“不行,除非你今晚卷铺盖就走人,以后都不干这行了。”   “我不想去。”   “怕他?”   顾恩泄气地把粥碗放回茶几上,脑袋垂下去,“很怕。”   “忍忍吧,没准人魏骞就是一时兴起,对你有点兴趣。”   顾恩单纯,有些东西就算解释了她也不明白,但舒似也不敢说得太明了。   过了半分钟,舒似才补了句:“你自己稳着点儿来,没出什么大错他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随后舒似给顾恩找了件白色纱裙,提着精神儿给她化了个妆。   顾恩皮肤白又清纯,穿上那条白裙,黑直发披散下来,很像落入凡间的小仙女儿。   “阿舒,我去了啊。”顾恩站在玄关看着她,脸上柔弱又无助,看着怪可怜的,像乖巧的小猫儿一样。   舒似靠着沙发抽烟,回道:“出门打车去。”   “知道啦。”   顾恩出门后,舒似叼着烟去了客厅阳台,推开落地窗,热气扑面而来。   不过七点多的光景,夜色朦胧,远处天边还带有一丝蒙蒙的橘意。   舒似深深吸烟,在吐出的烟雾里低头俯望。   过了两三分钟大概,她看见顾恩从楼底下往外走,小小白白的一道身影走得很慢。   舒似看她一路走到小区门口,左右看看,接着上了一辆恰好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舒似神情淡淡看着那辆车缓缓驶走,拿手机给顾恩发了条微信:[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顾恩给她回了一个字:[好。]   舒似把手机放在瓷砖面上,手搭在阳台的瓷护栏上,手肘上一片闷闷的热意。   闷热的晚风迭送,吹得她的头发往后飘散,凌乱成一片。   她拿手别开荡到嘴边的发丝,静静地抽完了一根烟,垂首刷着朋友圈。   往下拉了好几下,一条一条地刷过去,暗蓝的湖泊头像映入眼帘。   边绍发的朋友圈时间显示在两天前,只有寥寥几字,甚至没有配图:【今天当叔叔了。】   苏游给他点了赞,还在评论下面跟他扯皮了两句,边绍的回复都简短,标点符号整齐。   就像他的人一样,恬淡又平静。   舒似鬼使神差地点了下他的头像,朋友圈一栏几张风景照。   点进朋友圈,往下划了两下,信息量不太多,十几篇养生中医之类的文章,其中夹杂着几条带着风景图片的无配字朋友圈。   再往下拉就显示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   ……这人的微信不管是头像还是朋友圈,整体给舒似的感觉就像她微信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似的。   舒似无言凝视着手机屏幕。   倒也不觉得意外,反倒觉得这情况在情理之中。   像边绍那种人,要真的朋友圈一天到晚好几条发这发那反而才更突兀。   *   将近十一点。   顾恩回来了,在卧室门口对着里头的黑暗叫得小声:“阿舒,你睡了吗?”   “这么早就回来了?”舒似翻身探手拍灯,坐起身来,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方才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些困,补了一觉,这会儿那股宿醉的感觉终于淡下去许多,头也不疼了,就是胃里还是有点泛酸。   “嗯,魏先生他们走得早。”顾恩双颊粉扑扑的,澄净的大眼睛很亮。   “看来你表现不错。”   顾恩挠挠头,“魏先生问我是不是很怕他……”   “你怎么说的?”舒似点了根烟。   “我其实怕他,但是我不敢说,我说他人好。”顾恩食指刮了刮下颌,眼里有着担忧,“阿舒,我这么说,对吗?”   舒似被她一句话呛得烟卡在喉咙,她咳了两声,转过脸看着顾恩,眼神意味深长。   “魏骞怎么说的?”   “他也没说什么,就是笑了一下,但是我感觉他那笑得怪怪的……”   这丫头就是一根筋儿。   舒似扶额,想跟她解释解释里头的弯弯道道,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敷衍道:“没事儿,只要他不打你就行。”   “那……小费呢?”   “走的时候没给你?那应该是刷卡了,回头何佳微信会转给你。”   顾恩放心地“嗯”了一声,开开心心地抱着睡衣去了卫生间。   过了会儿,里头响起了哗哗流水声。   舒似微微欠身,摸过手机进微信。   在微信刷新转圈的时候,顺道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捻灭了。   微信对话框一个个小红点冒出来,她敛目去看,那口烟还没吐匀,又卡嗓子里了,涩涩辣辣地冲向鼻间。   最近联系人第二个,头像明晃晃的一片暗蓝的湖泊,右上角小红点显示“2”。   底下一栏几个字:[我没有别的意思。]   舒似:“……”   这人躺在她列表里两天都没个动静,突然间发来条消息,还没头没尾的。   没有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几个意思?   舒似啧嘴,点进去看。   [舒小姐,你在上班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   两条消息都是八点多时发过来的,中间隔了七八分钟,   舒似满头雾水,措辞回道:[我今天没上班,有事吗?]   发完之后,她放下手机趿着拖鞋去客厅上卫生间去了。   等她上完厕所回到卧室,手机在被子上亮着个屏幕,锁屏上是微信的通知条。   舒似摸过手机在床边蹲着查看。   边绍回了她消息:[先前苏游说要去喝酒。]   ……所以这是要叫她作陪的意思?   舒似皱了皱眉,回道:[……朗悦?]   [这会儿没事儿了,我没有去。]   舒似心里当时冒出来的想法就是:还好你没有去。   转念一想,顾恩今天是被魏骞叫去的,那苏游在场就不意外了,但边绍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她实在不想再应付这些祖宗了,压力太大。   今天还好她因为昨儿喝多了才没去,也算走狗屎运了。   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   舒似看着那条回复,手指动动:[哦,行吧。]   直接把话给聊死了,她又点了根烟,蹲着惬意地吐出口烟雾。   顾恩从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小脸皱着,道:“阿舒,你少抽点烟啦,对身体不好。”   舒似侧脸看她——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皮肤白净,身上穿了套粉色小熊的短袖睡衣。   就这套睡衣还是她带顾恩上外头买的,顾恩以前那些睡衣,土了吧唧的,料子皱巴巴地跟菜干似的。   说真的,她都没眼看。   “你要不也来两口?”舒似挥着手里的烟。   “我才不要 。”顾恩摇头如拨浪鼓,避烟如蛇蝎,“我去洗衣服啦,阿舒你有衣服要洗吗?”   “没有。”   “那我去啦。”   手里的手机震一震,舒似叼着烟低头看。   [你那位朋友,还有来找你吗?]   啧,哪壶不来提哪壶,措辞虽然隐晦,舒似看着还是不太舒服。   她现在一想到戚济南就像突发心梗似的,膈应,一想呼吸都不顺畅了。   舒似打字:[没有。]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联系我。]   舒似看着那行字,牙齿咬着烟嘴,咂摸着边绍的意思。   他这种身份的人,真想解决一个人,有无数种不费吹灰之力的办法。   退一万步讲,哪怕戚济南还是继续来纠缠她,她也不会去朝边绍伸手,哪怕她现在对他已经不那么排斥了。   边绍是生活在高高云端的上等人。   他偶尔悲悯地多看自己一眼,都会让她自惭形秽,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来逃避他。   而她和戚济南才是同一种人,匍匐在社会底层,被生活搓磨得面目全非,连喘息都都费力劳心。   边绍让她觉得自卑。   这是她下海这么多年来,应付过那么多客人之后,唯一一次不知为何就因为职业问题感到自卑。   更何况拿人手软,吃人嘴软。   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开玩笑,她欠谁人情都不想欠边绍人情,所以——   这手根本没法儿伸,要她伸手她宁愿断手。   舒似蹲得腿有点麻了,于是转动身子,瘫靠床边,给边绍回了一条消息。   [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这句话发出去之后,又觉得生硬,舒似又补了一句过去。   边绍回复得也很快。   [那天谢谢你了,边医生。]   [不用这么客气,舒小姐。]   两句话排版对称得跟对联似的。   舒似眉眼冷淡地看着最后那两个称谓:   ——边医生。   ——舒小姐。   别说,还挺符合他俩的职业的。   舒似看了一会儿,没再回复,抬起手把烧出一长截烟灰的烟身拧灭在床头烟灰缸里。   *   舒似连续胸涨腹痛了三天,在第四天醒来时,发现床单上殷红几处,小腹阴痛阴痛的。   她来姨妈了。   舒似的例假从前很规律,但从两年前就开始不太准时了。   有时候每月踩着点来,有时候两三个月才来一趟。   舒似估摸着自己多多少少有点妇科那方面的病症,但她没心思去操心这个。   每天上班喝酒,第二天保准就得睡到下午开外,到医院又要挂号排队,检查这个那个,想起来都烦。   她近两年和戚济南的感情平淡如水,那方面的生活也少得可怜,也不用担心怀孕问题,就更不在意例假规律不规律了。   但舒似的痛经很严重,每回小腹阴恻恻的痛都能折磨得她去掉半条命。   好在这次疼的时间并不长,只让她在床上挺尸了一天而已。   *   舒似醒来时,一旁的顾恩还在睡,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眉头微微蹙着。   顾恩昨晚下班晚了些,回来的时候人都是飘的,走路都有点不稳了。   何佳的电话随后就来,知道顾恩已经安全到家后放了心,跟舒似聊了会儿。   昨晚顾恩陪的是一帮年轻公子,小姑娘不懂变通拒绝,被客人灌了不少洋酒,好在没被欺负,已是侥幸。   舒似起床换了卫生巾,拿着手机去了客厅,打开空调之后点了根烟,坐到沙发上两手抱着曲起的双膝发愣。   她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懈怠了,自从跟戚济南分手之后,摈去打疫苗的那二十八天,她上班的天数其实少得可怜。   反而是顾恩满腔热情天天都去,仿佛这个工作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顾恩也确实很走运,没受过什么大委屈。   昨儿晚魏骞又找了她去陪,顾恩还不到十一点就回来了,人倒是很清醒,鞋都没脱就在玄关跟她说上了魏骞给她转了两万块钱的事情。   舒似听她一脸兴奋,什么都没说,也没问。   舒似不否认自己在逃避工作,从前戚济南是她拼命工作的动力,她逼着自己不断上班赚钱,就是为了支撑她与戚济南的生活。   她的大部分支出也是来自戚济南的网游消费。   而现在,她的奔头没了,整个人都松懈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物质欲不太强烈的女人,要不她也不可能跟一事无成的戚济南在一起那么久。   嘴上说着要攒钱买车买房,但实际上,她的心里却下意识地排斥厌恶这份工作。   她这只小鱼儿在漩涡里被水流转来卷去,身心都发臭了,拿手一挤,流出来的全是污水。   舒似觉得自己过得挺失败,怂包一样——   不敢脱离上岸,又无法改变现状。 第25章   晚上舒似点了外卖,和顾恩吃完之后,两个人躺在沙发的两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时间还早,才五点多。   窗外天上那日头此刻变得不再耀眼,周边流云红橘几瓣,太阳在中间变成红彤彤的一团儿圆,极为缓慢地一点点地偏西下落。   舒似歪着头,眯眼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落日很像溏心蛋的蛋黄。   一旁的顾恩接了个电话,整个人“蹭”地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声音颤颤:“魏先生……?”   舒似瞥去一眼。   只见顾恩垂着头,嗯啊地应了两声,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魏先生,我晚上还要上班……”   也不知道电话那头魏骞说了什么,舒似只觉得顾恩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那我可不可以带上我的朋友?”顾恩抬头看向舒似。   搞什么?   舒似眉毛一拧,无声用食指指了她一下,再反指向自己。   顾恩摇摇头,说:“好,我知道了,那我一会儿再联系你。”   挂了电话,顾恩表情哀愁地看向舒似,可怜兮兮道:“阿舒。”   舒似皱着眉,“有话就说。”   “魏先生让我陪他去个聚会,我一个人不敢去,你之前不是说了吗?不要轻易跟客人出去……所以我问他能不能带上你,他说行。”   “……”舒似被她这神奇的脑回路堵得说不上话来,她很头痛。   魏骞喊的人,那苏游和边绍是在?还是不在?   边绍自从那天给她发了消息之后就没了下文,最近苏游也不找她了,她好不容易觉得自己能跟他们扯开关系了。   还没来得及庆幸,现在可倒好了——   顾恩轻飘飘一句话又给她搅了进去。   舒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自己去。”   “我一个人不敢去……”   “自己去。”   “阿舒……”   舒似看着她那副包子一样软的模样,眉心开始一跳一跳。   她拿大拇指摁住眉头,叹息道:“我是欠了你还是怎么的?”   *   那些个祖宗是断不能怠慢的。   只要不是傻子,都没那个胆子拖着让他等你,只有你等他的份。   因为不知道大概几点出门,舒似和顾恩各自先去洗了澡,轮流吹了头发,开始化妆,换衣服。   一切完毕,才不过六点半。   俩人坐沙发上一直干等到七点半。   微信电话来了,顾恩悄咪咪地开了免提。   魏骞在那头声音冷冰冰,言简意赅:“地址。”   顾恩在舒似的点头示意下把地址说了,对面甩下一句:“十分钟。”电话就撂了。   客厅里登时安静,顾恩转脸,和舒似眼瞪眼互看了半分钟。   舒似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撩了两下,烦闷道:“愣着干嘛?走吧。”   她回到卧室拎包,临出门前还不忘往包里塞了两片姨妈巾。   俩人坐电梯下楼,外头很热,天色已暗,路边的街灯排排亮起。   舒似和顾恩走到小区外的街边等着。   过了几分钟,舒似耳边传来属于跑车奔驰时发动机发出那种轰鸣声。   她眯眼去瞅声源处,不远的十字路口处,一辆黑曜色的超跑就着斑马线顶在车流的最前面。   绿灯亮,超跑一马当先地顺路而来,停在她俩面前。   舒似盯着车身看,那黑比墨色还浓厚,让人挪不开眼。   帕加尼Huayra。   三四千万,对于她来说也就是个数字而已。   她永远都无法拥有的天文数字。   舒似的目光散到别处,清楚地看见了来往路人频频望来的目光里夹杂的那些情绪,全都对于物质的艳羡和追求。   跑车漂亮,价钱也销魂。   多少人不吃不喝十几辈子都买不上一辆,有些人却轻而易举从出生就有了拥有它的能力。   车窗落下,驾驶位上的魏骞身穿黑衫,袖子半挽。   顾恩歪着脑袋往车窗里看了眼,确定是魏骞之后才向前两步,声音蚊蚊道:“魏先生……”   魏骞神情漠然地盯着她看了两秒,再去看舒似,道:“上车。”   顾恩上了副驾,往后一转头,懵了:“魏先生,这只有两个座位啊……”   魏骞懒懒地问:“怎么?”   顾恩皱着眉头,嘟囔道:“那阿舒坐哪儿?”   还站在外面的舒似一听,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不用,魏少,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打车就行。”   “那怎么行呀,那我跟你一起打车。”顾恩见状要下车。   好家伙,这是一点面子都没给魏骞。   舒似脑仁儿疼,真的太轴了,她就没见过顾恩这么轴的人。   所幸的是魏骞及时摁住了顾恩,他乜了舒似一眼,道:“我让苏游来接你,他在路上了。”   ……果然又扯上关系了。   舒似两眼一黑,又不敢拒绝,只能勉强笑道:“那谢谢魏少了。”   魏骞颔首表示回应。   顾恩在副驾上还想跟舒似说句话,嘴还来不及张,驾驶位上的祖宗就发动了车子。   半点预兆都没有,油门一踩,在炸街的轰鸣声里绝尘而去。   舒似被呛了一鼻子灰,连忙捂鼻咳了两声。   *   苏游随后不久就打过来个微信通话,问具体地址。   舒似给他报的地址是两三百米远的“长廊酒店”。   挂了电话之后她快步往那边走,生怕让对方等,差点没跑起来。   舒似喘着气刚踩到酒店大门口,就听见跑车的轰鸣声擦地而来。   苏游几乎和她同时到门口,停稳车就朝她嚷:“这呢!”   舒似浑身冒汗,一口气都还没喘匀,转脸去看——   苏游坐在敞篷跑车里,好好的一个贵公子挥着个手,楞是把自己整得跟二逼似的。   他的车是兰博基尼Aventador,绿得醒目又骚气。   ……这人品味有点独特。   舒似深深吸气,压下心中所想,微笑着走过去,车门一提一拉,人到副驾位上了。   苏游啧啧两声,赞叹道:“飒啊,舒似。”   这是自从上回去路铮那儿吃完饭之后,她和苏游的第一次见面。   舒似之前还一直担忧着苏游对她的态度变化,但是后来就想开了:不管苏游是新鲜感过去玩腻了还是移情别恋,她都不觉得失落,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对苏游起过那门勾搭纠缠的心思。   更何况几次见面相处下来,她觉得苏游这人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挺好说话的,内里如何,她也懒得深究。   她只要不得罪他就够了。   想通这回事儿之后,舒似觉得再见面就没那么缩手缩脚了,她挑眉笑道:“那还用你说啊?”   听完她的回答,苏游意外地也挑眉扫了她一眼,但很快就笑着转开去发动车子,油门一踩,方向盘打得极其好看。   在发动机的噪鸣中,那抹亮绿并入车流中。   *   车子一路过了几个红绿灯,接着直行开出了市区。   上了高架之后苏游开始提速超车,车身敞篷,吹得舒似头发凌乱着全往后飞。   她艰难地理了两下用手掌压住,在呼呼的风声里提高了点音量:“你超速了。”   “罚单不值钱——”苏游声音也大了点,“我要去晚了得亏几百倍。”   舒似:“……”   周边景色不断变换,楼幢变少,在往山上走。   又开了二十多分钟的蜿蜒道路之后,兰博放缓车速,进了一侧路边别墅的铁栅大门。   别墅门口停车场上清一色全跑车,颜色不一,各式各样的估计得有十几辆。   苏游把车直扎进了俩法拉利中间。   舒似下了车,放眼望去。   四周幽静,暗沉的天色下,依稀可见附近别墅几几,这个地儿应该是别墅群。   “这是寇韩那孙子的别墅,今天他生日。”苏游边说着话边领着她进了别墅一楼大门。   大厅里头是晚宴的局,小提琴的乐声入耳优雅。   一水各样穿着光鲜的俊男靓女,见了苏游纷纷朝他打招呼。   苏游敷衍应了几下,直接穿过大厅。   舒似紧跟其后。   后.庭跟大厅放的音乐截然不同,有俩打碟师站在一边高台上情绪激昂地打碟。   那音乐舒似听着似曾相识,欢快,鼓点节奏很快。   她一眼望去,人也很多,大概估计都有几十个,男女都有,欢声笑语一片。   场地宽敞,偌大一个游泳池,两边往后延伸,那边是二层的别墅后楼。   舒似目光随意转了下,池里岸上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几个围着一个男人成圈状,个个身材玲珑,在灯光下白花花地让人目眩。   那场面尺度大得让人看得不由面赤耳热。   舒似心登时一跳,集中注意力四下寻找顾恩的身影。   身边苏游也在找魏骞,找半天都没见着人影,啧了一声,掏出手机打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他对舒似说道:“你在这里等等啊,别拘束,想干啥就干啥,魏骞在二楼,我去一下。”   舒似点点头,等苏游走后,她步子缓缓地绕着岸上的边缘走,目光在人群里一处一处地筛过去。   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某个灯光略微昏暗的角落找到那抹白色的小小身影,头垂得很低,两手在身前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走过去,喊了一声:“顾恩。”   顾恩转过来看她,眼睛一亮,几乎是小跑过来挽住她的手臂,道:“阿舒,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都坚持不住了。”   声音娇娇柔柔,像羽毛一样轻。   舒似上下扫了她一遭,最后看了她那双眼睛一会儿,放心了。   眼睛不红,那就是没受委屈,也没闯祸。   “魏骞呢?你在这干什么。”   “他好像有事情,刚来就去别的地方了,我就走到这外面来了。”顾恩凑着她的耳际声音更小了,“这里人好多啊,我都不敢乱走。”   舒似看着她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模样,哼笑道:“胆儿这么小啊?”   顾恩哼了一声,腮帮子鼓鼓的。   *   舒似和顾恩在那个角落里待了一会儿,魏骞从大厅里出来把人给领走了,半点都没管舒似。   顾恩可怜兮兮的被他抓着手往大厅走,一步三回头,头发隔一会儿就甩上一下。   被冷落的舒似倒无所谓。   她们在这种场合里只不过是陪衬而已。   绿叶衬红花,当满枝都是绿叶时,那多一片少一片都是无所谓的。   舒似往角落边缘又站了一点,从包里摸烟点了一根,一脸淡漠地看着那些尺度逐渐放开的名场面。   闹的最热的是水里有两个姑娘在一众起哄下,面对面地胸前顶着俩气球相挤,气球直接被挤得滑出去,飘在水面晃荡。   而那俩姑娘胸前布料被挤偏,大片春光露在众人眼前,而她们仿佛无知无觉,笑得满脸灿烂。   舒似越看越觉得没劲儿,皱着眉扯了下短裤的腰头,总感觉底下那片玩意儿歪了。   正巧旁边走过一个端着食盘的服务员,她喊住那男生。   “请问一下,卫生间在哪儿?”   服务员指向左边的方向,谦和答道:“走到那边就是了。”   “谢谢。”   *   别墅二楼最靠里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苏游进去的时候,房间里七八个男女已经一个个面目陶醉,稀烂地七八散开各自靠躺在沙发和床上。   今日的主角寇韩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软床上,目光发直,手边倒了个冰蓝色的壶儿。   苏游靠在紧闭的大门后,忍不住揉太阳穴,道:“寇韩。”   连喊三声,那寿星才有了动静。   寇韩迟钝地转头,手指勾壶,朝他嬉笑一声:“来不来?”   “别搞了,有事儿跟你说。”   “回头再说啊——”寇韩声音发虚,眯着眼睛转开脸,“让我先爽会儿。”   苏游方才跟魏骞在走廊里聊了一会儿生意的事情,也没进来。   这会儿进门一看,房间里都是这个德行,他忍不住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手里拧门把开门,骂了一句:“抽死你得了。”   说完把门重重一带,人走出去在走廊上靠着栏杆闷了好一会儿,有朋友上楼来,他才收拾心情跟人侃了几句。   朋友问他:“你今儿没带女人啊?”   苏游这才想起被他甩在楼底下的舒似,转念又想到边绍去了。   这两人……啧。   苏游大步下楼去了后.庭,目光溜一圈儿,没找到舒似。   索性找了个沙滩椅坐下靠着,微微眯眼看着游泳池里不断扑腾的透明水花。   还没躺五分钟,身边就来了俩姑娘,身上那几块布小的可怜。   苏游微微抬眼就只看见几坨白肉在眼前晃,莫名就觉得心烦,挥手把人赶走了。   他拿手机打开微信,打开了舒似的对话框,刚打出两字,手里动作一停,勾起嘴角啪啪回删之后退出了聊天界面。   在最近联系人里划了一下,找到边绍的微信,直接弹了一个微信电话过去。 第26章   提示音响着临到快挂断时,那头的边绍才接起来。   苏游先开口道:“边哥,干啥呢?”   边绍语气温温:“在家里,刚吃完饭。”   “哪个家?”   “家庭聚餐。”   苏游哦了一声,心下了然。   家庭聚餐嘛,边原前些天才得了一个宝贝闺女,一家人要吃顿饭挺正常,改天估计还得大办一场。   苏游抓着手机,余光散了下,瞥见不远处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   舒似像是刚从别处过来,步子悠闲地走到泳池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先是左右看了会儿,接着低下头去玩手机。   她身边站了俩穿比基尼的女人,挽着手臂在微笑交谈,站姿很随意,甚至总有意地摆出几个撩人的动作来。   她们心里是什么想法,苏游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但舒似不同,和一旁差点就光溜溜的两人相比,她身上的米色长裙显得尤其保守。   而且她站得很直,哪怕只是低着头在玩手机,她的肩膀和背也没有垮掉,自然而放松,两腿紧并,简直就像在站岗。   苏游手扶着脖子歪了歪,对着听筒饶有兴味道:“来玩儿啊,寇韩生日。”   “寇韩给我打过电话了,我跟他说过了,走不开。”   “呵——”苏游长吆一声,“我信你个鬼。”   “下回吧,今天有点累了,一会儿我就回自己那边休息了。”   “真不来?”苏游问。   边绍在那边笑了一声:“下回吧。”   “唉,那怪可惜了,我还说舒似在这呢,一个人凄凄惨惨地站在角落里,怪可怜的。”苏游叹了一口气,“你看我多义气,为了兄弟就是插自己一刀也要撮合你俩。”   “既然你没那个意思就算了,那回头再聚吧。”   “……”那头突然就没了动静。   过了三四秒,苏游得寸进尺道:“我挂了啊,找妞去了。”   也不等边绍回答,苏游飞快地按下了挂断键,把手机放到一旁小圆桌上,招手唤来服务生要了杯鸡尾酒,细细啜了两口之后,去看泳池对面的舒似。   电话边绍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真要对舒似没点意思,方才他肯定就温和委婉地拒绝了。   呵,他还就不信边绍能坐得住。   开玩笑,要是他这都能看走眼——   那自己这些年喝那么多洋尿,玩那么多妹子不都白瞎了么。   这俩人就是有点什么东西,他得挖挖,这可比喝酒泡妞有意思多了。   苏游越想越乐,双手搭在脑袋后面,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翘着。   过了一会儿,小圆桌上的手机震了震,苏游精神一凛,立马抄过来解锁查看微信。   手机屏幕上,边绍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地址。]   妈的,这狗贼,还真有点东西啊。   苏游嗤笑一声,给他发了个定位过去,看了一眼仍在角落里呆着的舒似,起身往泳池对面走去。   *   舒似百无聊赖地正跟何佳聊着微信。   她先前还未出门时就给何佳说了魏骞把顾恩拉出来应酬,自己也随行陪衬。   何佳想是这会儿才闲下来,疯狂给她发了好几个tatan表情包,不是在床上抖,就是在地上扭。   还连发了三条文字:[冲冲冲!!!]   [你俩争气点,能把那几个祖宗拉来一次我业绩就第一了!]   [……还是算了,你俩不给我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   舒似盯着最后一条消息,无言以对。   她和顾恩就那么差劲儿?   她过了半分钟才回复何佳:[那你赶紧阿弥陀佛吧。]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一震,她按了返回键,当看到最近联系人最顶上那个湖泊头像时,舒似不由愣忪了两秒。   边绍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内容很土,他问她:[在干什么?]   舒似手指动动,什么都没想,直接就回了句:[在家里休息。]   [不舒服吗?]   舒似回:[嗯。]   那边先是正在输入,过了半分钟变成了正在讲话,接着发过来的是一段几秒的语音条。   舒似点了下播放,后.庭里太吵,音乐声盖过了他的声音,她一时没听清,又把音量调大,凑到耳际仔细听。   “舒小姐,你有没有听过匹诺曹的故事?”   边绍的语速很慢,温醇低沉的声线像被语音条滤过,入耳时竟添了点磁性。   舒似突然觉得耳朵有点发痒,立马把手机拿远,拿另一只手摸了摸耳廓。   没事儿干嘛突然发句语音过来,怪吓人的。   匹诺曹的故事又是什么意思?   *   舒似琢磨了几秒,实在想不明白,给他回了个省略号。   消息刚转出去,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抬头一看,苏游迎面走来,那一瞬间舒似头皮一阵发麻。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苏游和魏骞都在这里,那边绍……难道也在这里?   她突然明白了边绍那句话的意思,合着是在揶揄她撒谎呢。   舒似快速地扫了几眼四周,没看到那人,心稍稍放下了。   苏游走到她面前,笑容满面道:“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啊?”   舒似敷衍笑笑:“等顾恩呢。”   “那小姑娘被魏骞带走了啊?”   “嗯。”舒似应了声,随之神色微微一动,问道:“你那个朋友今天来了吗?”   “哪位?”   “就……那个叫边绍的。”舒似硬着头皮答道。   “嗐,你说他啊——”苏游笑了笑,“没来啊。”   没来就好。   舒似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苏游说:“先前没来,这会儿估计在路上了。”   舒似:“……”   “你问他做什么?”苏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舒似敛了眼皮,“我就随口问问。”   “那天在路铮那儿,我听边绍说,你俩之前就认识啊?”   “……”舒似抬眸看了苏游一眼,他满脸都是八卦的玩味之色,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她迎着那目光,就好像有一盆冷水莫名从头顶浇下,直接把她脑袋里什么想法都给浇凉了。   微信提示音正好也响了一声,她垂头去看,边绍发的一句语音条。   舒似心下哂然,听都没听就锁屏了。   是啊,他们是朋友来着,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亏她还跟个小丑一样藏着掖着生怕被发现,何必呢?   提示音又响,舒似手指搓着屏幕,才不咸不淡回道:“是啊。”   苏游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被裤兜里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他掏出来一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我去接个电话。”   “你随意。”   苏游颔首,人走远了些。   舒似垂首去看微信消息,本以为是边绍的消息,谁知道是顾恩发来的微信。   [阿舒,魏先生带我先走,了]   标点符号都乱了,顾恩平常打字虽然慢吞吞的,但是标点符号她用的很清楚。   舒似觉得不对劲儿,回了个:[?]   等了半分钟,那头顾恩没有回复,舒似抿了抿嘴,直接按了个通话过去。   还不到五秒就被挂断了。   舒似光用头发丝儿想都知道了那小丫头肯定又惹祸了,也不怪她,摊上魏骞那位罗刹,搁谁都害怕。   边绍的对话框显示着红色未读的语音条,舒似这会儿一点去听的心情都没了。   她揉了揉疲倦的眉心,走到还在打电话的苏游边上,耐心等着。   苏游莫名看她一眼,又讲了几分钟才断了通话。   苏游问:“怎么了?”   “顾恩说魏少给她带走了。”   “这不很正常吗?”苏游笑了下,觉得她挺大惊小怪。   “不正常,顾恩她把我电话挂了。”舒似斩钉截铁,“她平常不会挂我电话的。”   “啧,你这简直跟她妈似的,别急啊,我问问魏骞。”   苏游笑了,边拿手指梳理着头发,边拨电话给魏骞。   “魏骞,你给人小姑娘整哪儿去了?正场都还没开始,你突然干啥去了?”   “……”   “小姑娘不接电话啊,舒似在这儿急疯了都。”   “……”   “喔唷,你火气这么大干啥?朝我发什么火。”   “……”   “行,那我知道了。”   苏游放下手机,掏了掏耳朵,道:“没事儿,说是前面在大厅里碰见魏骞前女友了,闹得有点不好看,魏骞就先走了。”   舒似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又要给顾恩打电话,被苏游给拦了。   “你要准备给那小姑娘打电话就算了啊,魏骞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没准一会儿手机都给她碾了。”   舒似想起魏骞一贯的做派,微微一怵,手又垂了下去。   苏游说的不假,她能干什么?   哪怕魏骞就是现在当着她的面把顾恩给欺负了,她也无能为力。   *   舒似这趟本来就是陪顾恩来的,这会儿顾恩人都没了,她再呆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   她也不像别的女人一样,来这种场合眼睛擦得铮亮,满心满念都是傍款哥儿的想法。   与其在这跟个傻子一样站着,她宁愿回家躺床上挺尸。   跟苏游打了声招呼之后,舒似打算走人。   苏游还想留她,说这地儿不好打车。   舒似哪还想得了那么多,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于是藉着身体不舒服的由头把苏游的挽留挡了回去。   等她走到别墅门口,左右看了两眼,才觉得挺头疼。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鬼都没有,能打着车吗?   舒似心存侥幸地打开滴滴出行,定位之后下单,那个小时钟转了五六分钟都没司机赶来。   现在该如何?又回到别墅里去?   她烦躁地跺了跺脚,回头看了一眼别墅,大门口站了俩男的在抽烟,正往她这边频频看来,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舒似脸色淡漠地把头转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跑车启动的声响,由远转近,最后近在她耳际。   舒似看见昏暗公路上两盏从她身后投射而出的灯光陡然亮起,范围也越来越大,紧接着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刺穿舒似的耳膜,惊得她身子颤了一下。   一辆红色保时捷488急促刹在她边上。   舒似瞥了一眼,驾驶位上坐了一男人,穿得挺贵气,长相也英俊。   男人朝她笑,“你要走吗?这里可不太好打车哦。”   舒似敷衍嗯了一声,拿手机的右手覆在了左手胳膊上,往旁边站了点。   “要不我送你一程?”男人靠在车窗边,身子微微往她这边倾。   “不用了,我有人来接。”   男人被她落了面子 ,有点恼了,嗤笑一声,“是吗?”   随后上下眯眼打量了舒似两眼,慢悠悠地问:“我之前没见过你啊,你是哪家的小姐?还是——谁带来的玩具呢?”   舒似不吭声,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冷漠转脸去看来时的方向。   蜿蜒公路尽头有两道微光一闪而过,转了个弯,隐没在弯道后,过了十几秒,那两盏射灯又亮起来,车朝这边驶来。   那灯扎得舒似眼睛很不舒服,于是她把头垂了下去。   男人见她这反应,心里就有数了:这要是哪家名媛,早就怒声斥他了,哪儿还会这么忍气吞声?   他眼带讥讽地看着舒似,“你陪的谁啊?说不准我认识呢。”   “我去跟他商量商量让他把你转让给我怎么样?或者你自己开个价?”   又是这种仗着投了个好胎就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舒似闭了闭眼睛,胸间重重的起伏了一下。   她转过脸,定睛看着男人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嘴巴,特想给他一大耳刮子。   但她不能这么做,逞一时之快有什么用?她要真一巴掌甩过去,她可能今晚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脸皮算得了什么?她的脸皮早就被这个职业搓磨得比城墙都厚了,她要真在乎别人对她这份工作的看法,早就从十二楼跳下去了结此生了。   相比起上次戚济南的恶语相向,面前这个男人的嘲讽显得那么普通。   不过是个陌生人的羞辱而已,扎在身上真的不痛不痒。   舒似扯扯嘴角,笑道:“不好意思啊,你分不清先来后到吗?既然你都知道我是别人的玩具了,谁先买的我,我肯定跟谁啊。”   她笑得更灿烂了,“你说对不对?”   身后车刹住的声音,有灯光打来,亮着面前男人的脸,他眯着眼兴致缺缺地扫去舒似身后。   舒似冷眼看他目光游移,不过几秒钟的事情,他把目光移回舒似身上,语气嘲讽道:“不过是个给钱就能玩的东西,你挺大脸啊?说呗,你跟谁来的?”   “和你有关系吗?”   “嘿——”男人脸黑了,提起车门直接下车,走到舒似面前。   他比舒似要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盯了她两秒,突然探手攥住她的右胳膊往里拖,语气里有满满的恶意:“走啊,进去找找你金主。”   舒似哪里肯,人往后倾着把下盘放稳,立马用另一只手去推他的手掌。   推拉僵持之际,身后有人轻唤了声她的名字:“舒似。”   那把男声气息很稳,语调也温沉。   舒似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边绍的声音。   因为他以前管她叫舒小姐,而不是像这样唇齿留绵地唤她全名。   舒似转脸看过去的瞬间,感觉右肩上落下微微重量,有手握着她的肩往后带去——   接着,她抵到了一面胸膛,布料摩擦间传来的触感是温热的,而她肩胛骨抵到的地方隐约感受得到规律而平稳的跳动。   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 第27章   突兀的亲昵相触让舒似浑身僵住,她迟疑了两秒,才转脸去看自己肩头上的手掌。   方才边绍带着她往后时明明是有力的,而此刻他的掌心空出一个半圆,只是绅士地虚虚扣着而已。   边绍的目光顿在男人拉扯舒似的那只手上,复而转到男人脸上,道:“请你把手放开。”   男人眉一皱,打量着边绍,语气不屑道:“哦,这玩具就是你买的啊?”   边绍不答,探手出去用了力把男人的手推下去,转脸笑着问舒似:“怎么不回我消息?不是让你在里面等我吗?”   他的神情显得十分熟稔,眼里的温柔也清晰可见,让外人很容易就产生一种真实的错觉,就好像他们的关系就是如此亲密的。   舒似愣了半分钟,很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来,“里头太闷了。”   边绍点头:“这种场合是有点闷。”   两个人聊得欢畅,对面男人恼意更甚,他盯着边绍仔细看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而且他刚刚注意到边绍停在路边的那辆沃尔沃,也就几十万出头。   被这种人无视的感觉极为不爽,男人冷着脸道:“喂,我问你话呢?你没听见?你叫什么?”   边绍看向他,眼底的温柔绻去,只剩平静,“边绍。”   “切,听都没听过。”男人哂笑,随即想到什么笑容微敛,“边家的?边原是你什么人?”   “我们走吗?”边绍微微低头,问身边的人儿。   舒似早就想离开了,连忙应了声:“好。”   两人转身离开,男人在身后哎哎叫了两下,压根就没被搭理,气得他面目都扭曲了,连踹空气两脚。   边绍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伸手护着舒似的头,等她坐进去了之后,他躬身温声说:“舒似,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   舒似听着他那样自然地叫自己的名字,心口微微一滞,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很快的。”边绍朝她微微一笑,关上车门,转身后脸上笑意就淡了几许。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电话接通之后他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到别墅门口来。”   挂完电话,他走到了那个还在跳脚的男人跟前,一脸平静地笔直站着。   男人见他去而复返,有点莫名其妙:“搞什么?秋后算账?”   边绍一手插兜,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你叫什么名字?”他神情淡然地问男人。   “关你什么事儿啊?别以为你随便说个姓边的名字我就怕了你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糊弄我?就算你真姓边,横竖不就是个女人吗?不至——”   “请你放尊重点,她是我的女朋友。”边绍平静打断他。   男人的话鲠在了喉头,两只眼睛瞪得溜大,最后特不可置信地呵了一声,“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边绍目光朝别墅大门处看去,抬手招了招。   男人顺他目光去看,心里咯噔一下。   苏游慢悠悠地踱步走过来,漫不经心道:“干啥啊?边哥,我这正把妹呢,把我叫出来。”   那声边哥一出口,男人的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边绍他是不认识,但苏游他却了解颇深,虽然明面上大家都是世家公子,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的。   别人是家大业大根基深厚的世家,自己家也就经营个小公司,顶多算有几个钱,放在苏游他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自己是几斤几两,男人无比清楚。   边绍下巴朝男人点了点,问:“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苏游兴致缺缺地扫去一眼,“不知道,寇韩朋友吧。”   说完他目光左右溜了一圈,有点遗憾地啧了声,“舒似呢?没见着啊?”   “在我车上。”   苏游一听,忙朝路边停着的沃尔沃瞟去一眼,副驾驶位上那个坐着低头看手机的女人,可不就是舒似嘛。   “哦呦,接上了啊?你这赶得挺巧的啊,那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你问一问这位叫什么名字,处理一下。”边绍答。   苏游一脸懵逼:“处理啥?”   边绍看着男人,淡淡笑了一下:“我来的时候,他正在纠缠舒似。”   “哈?”苏游去看那早已经脸如菜色的男人,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兄弟你挺牛逼啊,叫什么名字?”   男人额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张……张扬。”   “哈哈哈,张扬啊?你还真挺张扬的。”   苏游越笑越开心,手里拍肩的力道却愈来愈重。   男人被拍得身子一震一震,话也不敢说。   “那我就先走了。”边绍眼神朝苏游示意了下,转身朝沃尔沃走。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苏游嚷了一声:“边绍,你想怎么处理啊?”   边绍脚步一顿,转过脸,目光微凛地看向那男人,再望苏游。   “就按照你们平常的方式来吧。”话说完,他几步走到驾驶位旁拉开车门,人坐了上去。   沃尔沃车前双灯闪了闪,轮胎摆向滚动,车子缓缓地调了个头,进了双向道的另一边,朝着来时的路缓缓驶去。   苏游手里捏着张扬肩头,望着沃尔沃渐驶渐远的车屁股,不由挑了挑眉。   ……按照他们平常的方式来?啧……那可有点狠了。   他就说吧,这两人猫腻可深了。   完全仙人入尘世了啊这是。   *   沃尔沃在公路上行驶了十多分钟后,车里的安静才被边绍率先打破。   “舒似,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他笑着侧过头看了舒似一眼,但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   一下从舒小姐变成了舒似,无形中就好像把两人的距离给拉近了。   舒似还不太适应,听着怪别扭的。   她讪讪回道:“可以,但——”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了?”边绍含笑打断她。   “……好吧。”   车里又静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边绍轻声问:“我给你发的微信,你没有看到吗?”   舒似捏了捏手机的锁屏按钮,屏幕上一条通知都没有。   边绍正好看过来一眼,她立马手机放回包里,赧然道:“刚刚没注意到手机。”   “是因为刚刚那个男人吗?”   “嗯。”   “这种情况,我好像已经碰上两次了。”他温声道。   舒似转脸看着他,撇了下嘴:“那也不是我愿意的啊。”她也不想啊,每次出糗都能被他碰见个正着,她也很烦躁。   话里带恼,边绍听完侧头和她对视了一眼,打趣道:“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呢?”   “……”舒似无言以对,清了清嗓子把话题转开,“刚刚后来你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我看苏游后来也出来了。”   “嗯——”边绍沉吟两秒,手里握着方向盘打转,拐过一个弯之后,轻轻笑出声来。   “没什么,就是说了点我该做的事情。”   “……什么?”舒似一脸茫然。   “以后你就知道了。”   舒似瞬间闭嘴,转过头去看车窗外往后飞逝的路边树木。   ……还有以后?可千万别以后了。   *   沃尔沃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停在了方阳小区门口边上。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舒似的心就煎熬了一个多小时,甚至半路上她还阖眼装睡了一会儿。   舒似解开安全带,朝边绍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边医生。”   “舒似。”边绍唤着她的同时转过脸来,看着她笑得眼睛微弯,“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嗯?”   边绍侧了侧身,饶有兴致地给她解释道:“你看,我叫你舒似,而你却一直叫我边医生,你不觉得很见外吗?”   舒似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呆怔地看着说的头头是道的男人,有一道微妙的灵光从脑袋里飞快的闪了过去,稍纵即逝,她抓到了一点点的尾巴——   面前这个温润儒雅的男人,是不是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   联想到先前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用这个想法串起来之后,一切都说得通了。   舒似一直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并没有纯粹的友谊,哪儿来的那么蓝颜红颜,无非就是其中一方另有所图退而求其次而已。   尤其是她们这种风月场所上班的女人,与男人的相处模式已经搭建了一条固有的桥梁,无非就是情.欲与金钱。   不管是图新鲜感还是夹杂真心的喜欢,都必须攀附在这条桥梁上,方能相辅相承。   但边绍和她从前遇到的那些男人并不一样,像他这样拥有出众的外貌涵养和显赫家世的人,图她什么呢?   没有道理的,她身上没有任何的闪光点能够吸引他。   他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舒似?”   舒似恍神回来:“嗯?”   边绍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头微微歪垂向一边,眼神温和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刚刚走神了,不好意思。”舒似把脑袋里的想法一摒,伸手扣住车门开关往里拉再推开——   车门打开,她一脚踩在地上,转过头说:“那我先回家了,今天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他挑了挑眉。   舒似也没拿乔,她下了车,扶着车门弯腰笑道:“谢谢你帮我解围,也谢谢你送我回来。”   边绍抿了下唇,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秒,嘴角轻轻勾起,连带着眉眼都沾上了柔。   “舒似。”   “如果你真的想表达谢意,要不请我吃顿饭吧。”   又来了,她每次都只是客套一下表面话,偏偏这人就可来劲儿。   他缺她那顿饭吗?   舒似嘴角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方才消下去的念头又爬上来牢牢盘桓在脑袋里。   她挤着笑道:“……行,回头我请你吃饭。”   边绍低头笑了下,再抬头时眼睛里全是看穿她想法的了然:“回头啊?”   舒似咬着下唇,心一狠,语气生硬道:“那请问边医生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嗯——要不明天吧?”   “好,那就明天。”   驾驶位上的那人显然挺满意这个结果,轻轻颔首,“那,明天见。”   “那我先上去了,你路上小心。”舒似关上车门,转身往小区里走。   她走到单元楼边的台阶上,停下脚步再回头去看小区门口时,那辆黑色的沃尔沃还停在小区边上,露出车身一角来。   驾驶座上的边绍面目不明,只看得见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低下头去。   舒似放在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她掏出来看了眼,肩膀直接就耷拉了下去。   屏幕上是边绍的聊天界面,那人发来了一句:[刚刚忘记纠正你了,以后不要叫我边医生了,很见外。]   舒似揉了揉眉心,无语望天。   她怎么觉得自己沾上边绍这尊笑面佛比顾恩摊上魏骞那位罗刹更造孽呢?   她招谁惹谁了? 第28章   舒似回到家里先冲了个澡,等她收拾完上床拿手机看都快十二点了。   她靠着床头,一进微信最近联系人的第一个就是边绍,方才在楼下他发来的消息她还没回复,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索性就不回了。   点进顾恩的对话框,聊天内容还停留在她打出去的未接通话一行,再无下文。   这小丫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挨打了?应该不会,魏骞喊她作陪这么几次显然就是对她有点意思。   那……不会被魏骞给吃干抹净了吧?这个可能性比前者要大多了。   一想至此,舒似眉间覆了层薄薄的忧色。   她点进视频通话的按钮,在视频和语音中间又犹豫了。   就算顾恩真被欺负了,她现在一个电话过去也于事无补,万一搅了魏骞的好兴致,那就有她受得了。   舒似长叹一声,锁了屏,在床上翻滚两下,把自己埋进枕头里阖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没过两分钟,她又一骨碌地坐起身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探手摸过手机给顾恩打了个电话过去——   算了,死就死吧,要死也是明天的事情,她要是不知道顾恩现在怎么样,今天的觉是没法儿睡了。   电话拨过去响了半分钟才被接起来,那头的顾恩声音小小的:“……阿舒。”   “你人呢?”   “我在魏先生这里呢。”   “你没事儿吧?魏骞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没事儿,就是魏先生他喝多了,睡着了。”   舒似听着她那结巴的声音,狐疑道:“真没事儿?”   “没事啦,就是今天我可能回不来了,你不要等我啦,阿舒。”   “谁要等你了,我睡了,明天再说。”   舒似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话,手机一甩,整个人又扑进被窝里。   得,白担心了。   *   舒似睡到凌晨五点被何佳的电话吵醒了一遭,那女人又喝醉了酒,在电话那头又嚷又叫。   发批疯的女人。   舒似强忍着困意听她喋喋不休,直到何佳安全到家才把电话挂了。   这一觉睡回去就不太.安稳了,睡睡醒醒,早上九点多顾恩回来,尽管她已经放轻了动作,舒似还是醒了。   “阿舒,我吵到你啦?”顾恩身上还穿着昨天出去时的衣服,脸上的妆面已经卸了,一张白净小脸俏生生的。   舒似靠起身,理了理头发,哑着嗓子回道:“魏骞送你回来的?”   “嗯,他送到小区门口就走啦。”   舒似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给自己点了根烟。   顾恩坐在了床边,看了看舒似,又把目光转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舒似在烟雾里眯眼看了她一会儿,勾过烟灰缸磕了磕烟灰。   “有话就说。”   “那个……阿舒,魏先生他说让我不要上班了……”   “几个意思?”   “就……让我不要上班了,他给我钱……”   “哦,包养你啊?”舒似回得平静。   顾恩一听,脸腾一下就红了,语无伦次道:“不是……就是他不想我上班,也不是……他说会给我钱……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问我干什么?他又不是要包我。”   “哎呀,我就是想你帮我出个主意嘛。”   舒似把烟头戳在烟灰缸里拧了拧,她低头看着烟灰缸里的几颗烟头和灰灰黑黑的一道道痕迹,没出声。   包养这两个字,她一点都不陌生。   舒似下海这几年,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听到一回,今天不是这个姐妹明天就是那个小姐,全都心甘情愿地被男人用金钱圈养,做一只华丽却失去自由的笼中雀。   大家都是这样的,她见过太多了。   那些姑娘被物质或者苦衷熏冶得眼里只看得到金钱,甘愿用青春和肉.体去交换。   而舒似仿佛才是她们中间的异类,死死卡住自己的裤头,努力抓住最后一道底线。   他人都随波逐流,她却不甘泯于平常。   她才是异类。   舒似把烟灰缸搁回床头柜,看着满脸苦恼的顾恩,声音很轻:“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知道……”   舒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盯着顾恩看了半晌,心里已经有数了——   顾恩动心了。   舒似重新躺下,看着天花板说道:“你真的很缺钱就答应吧,魏骞——其实挺好的。”   顾恩低低嗯了一声,说:“那我再想想吧……”   舒似没回腔,闭上了眼睛。   她也无耻地做了为现实推波助澜的推手,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惜她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而已。   现实难堪,但说真的,相比于那些年过半百口袋里的钱捂得死死的糟老头子,魏骞确实已经是个相当好的选择了。   不是每只金丝雀都能遇到这样的主人的。   庆幸的是,顾恩遇到了。   悲哀亦是,顾恩遇到了。   *   中午的时候舒似还睡得迷糊,手机叮咚两声,她半睁眼看了一眼锁屏上的通知,实在是困得不想回,又睡过去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边绍拿着手机追着她跑,笑得温柔又无害,一个劲儿穷追不舍地问她:“我们去哪里吃饭?舒似。”   吓得舒似一个蹬腿直接惊醒,一摸手机看时间都快下午三点了。   她点了根烟轻平复着心情,边点开噩梦始作俑者的聊天界面。   边绍给她发了两条微信,一条问她醒了没,另外一条是半个多小时前发的,他问她:[舒似,你喜欢吃什么?]   舒似手脚发软,忍不住又想起梦里的场景,打了个寒颤,连忙回了句:[我都可以,说好了是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   过了几分钟,边绍回复道:[吃日料吗?]   [我都行。]   随后边绍给她发来一个日料店的名字,[这家?]   舒似顺手查了查消费价格,看着人均消费的四位数,那价位简直好像是在割她的肉。   她忍着肉痛回了个:[好。]   [那一会儿我下班来接你。]   舒似还沉浸在割肉的痛苦里,又回了个:[行。]   *   傍晚将近六点的时候,边绍弹过来一个微信电话:“舒似,我在你家小区楼下了。”   “好,我现在就下来。”   舒似挂了电话,跑到客厅阳台上,偷摸往下望去——   依稀看到夕阳余晖下,那辆她坐过好几回的沃尔沃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边一个高瘦的人影儿长身而立。   舒似像做贼似的又退了回来,到卧室里拎了个包,跟坐在梳妆台边正在跟化妆品搏斗的顾恩招呼了两句,就出门下楼去了。   一出居民楼,就是铺面而来的闷热晚风,吹得她头发都乱飞。   舒似把头发细细理好,用手压住刘海处,走向小区门口。   边绍靠在驾驶位旁的车身外,正巧转头望过来,视线捕捉到舒似之后,脸上化出淡淡的笑容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半袖衬衫,底下一条纯黑色的九分裤,白色板鞋,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显得人十分清爽。   一身黑并没有让他温润的气质消减半分,反而显得他更儒雅清矍。   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舒似的身上,一直到她走到沃尔沃跟前,他也还是在看着她,笑容映在余晖里,跟那夕色一样温暖平静。   “你下楼真快,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会儿呢。”他说。   舒似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避开了他的视线,又压了压头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走吧。”   *   那家日料店在A市的万达广场,从方阳小区开车过去差不多要二十来分钟,路上又堵了一会儿车,等他们到地儿都差不多七点了。   舒似在万达门口就先下了车,边绍把车开去了停车场。   等了几分钟,边绍回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万达。   舒似特意放慢了脚步,走在边绍后头。   上了电梯到四楼之后,边绍在电梯旁停住脚步,等着落后三阶的舒似下了电梯,头向左边一侧,柔声说:“在那边。”   舒似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万达人流量大,这会儿又是高峰期,说是摩肩擦踵都不为过,舒似避着人,路走得歪歪扭扭。   边绍原地看了会儿她的背影,迈开步子,微赶几步,走到了她的左侧,挡开路人和她并肩而行。   到了日料店,有女服务员款款而来,朝着边绍道:“边先生,晚上好。”   接着,微笑着引领两人朝里面走。   舒似侧脸看了边绍一眼。   他微笑着跟她视线相接,温声道:“这家日料还不错,我经常来。”   舒似点点头。   懂了,合着是VIP呗,VIP……能打折吗?   *   这顿日料吃得舒似有点积食,东西是不错,对得起那价格。   积食的原因就是跟她面对面坐着的那人,让她略感不自在。   也不是说相处得尴尬,相反,氛围十分融洽。   这种轻松自然的氛围是她吃这顿饭前根本没想到的。   边绍很会照顾人的情绪,舒似觉得他的细心体贴已经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能轻易地从她的表情和举止里就看穿她的想法。   她甚至一抬手,他都知道自己是要添饮料还是夹菜。   两个人的交谈也没有冷过场,哪怕她的反应并不热络,他也还是能找到很多话头来说。   什么话题可以说,什么事情该避过去。   这之间的尺度,被他自然地把持得恰到好处。   无形之中就让人放松地把防备轻易就卸了去。   不自在的地方在于,舒似发现不过只是饭间的闲言聊天,看似平常,却让她感觉自己的日常爱好都被边绍给摸得透透的了。   就好比此刻——   边绍自然的往她面前的杯里添了七分的芒果汁,话里带笑地同她说上一句:“舒似,这顿饭吃到这个点会不会耽误你上班的时间?”   “还好,我今天不上班,平常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我才去上班。”   舒似几乎是无意识地就答了,因为边绍话里的引导之意太过自然了。   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芒果汁的香气浓郁,入口的颗粒感泛着甜。   顺着抬眸一看,对面那男人眉眼弯弯的,正对着自己颔首微笑,一脸“我知道了”的神情。   舒似瞬间反应过来——又漏底了。   妈的,真的恨不得抽自己两大耳刮子。 第29章   这顿日料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舒似借口去上厕所摸着手机出去了,走到前台打算买单的时候,收银员礼貌告诉她单已经买过了。   舒似茫然了两秒,她记得边绍没出来过啊。   又再确认了一遍包厢号,那收银员十分确定的跟她说:“小姐,边先生已经买过了。”   “……哦,谢谢。”   舒似悻悻回了包厢,刚进门就撞上了边绍的目光,他淡淡笑了一下。   “你买过单了?”舒似坐回位子上。   “没有啊。”   “那我刚刚出去买单的时候服务员跟我说你买过了。”舒似狐疑地看着他。   边绍抿着唇点点头,抬杯呷了口芒果汁,佯装想起什么,道:“啊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我经常来这里吃,一般都是记账的。”   他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笑意,听得舒似虎了脸:“不是说好了我请你吃饭吗?”   “嗯,是说好了。”他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是我的不对,我忘记了,不然这样——”   “这顿我请吃,你请我的那一顿饭留到下次吧?你看这样行吗?”   呵——她能说不行吗?理都让他占了,她还能说什么?   这顿他请,下顿他又偷摸把单给买了,然后再下下顿……   套路她呢这是?   舒似恨得牙痒痒,看着他那风轻云淡的笑容,突然很想往他脸上锤一拳。   可她又不敢,只能深吁出一口气,笑道:“行啊,但说好了,下回我请你吃可就不是这个档次了,回头没准就是路边摊大排档了啊。”   边绍眉梢微微上挑,左手勾着食指蹭了蹭鼻尖,回她:“我觉得大排档也挺不错的。”   “……行,那咱走吧。”舒似脸上泛笑,桌底下的手悄悄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   嘶,可疼,疼得她清醒——   清醒就对了,和边绍这种打交道不清醒怎么行?   *   两人下了楼。   边绍去拿车,舒似站在停车场门口等着他。   百无聊赖,她抓着手机,边活动脖子边望向几十米远的万达大门口,开始对着进进出出的路人数人头。   等她数到第三十七个的时候,那辆沃尔沃开出来,停在收费处交费。   她回望过去,边绍歪着头朝她一笑。   舒似又不能装作没看到,拉了拉嘴角回给他一个淡笑。   在那瞬间,她手里的手机响了,一圈一圈地震动着她的手心。   抬手一看,来电人显示:阿姨。   舒似定定看着那两个字,嘴边笑意淡了下去。   “滴”的一声,横拦抬起,边绍的车缓缓驶出来,停在舒似身边,他侧过身伸出手臂从里面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舒似一手扶住微微张开的车门,另一手按了下音量键静音手机,抬起头已经是神情泛凉。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你稍微开到外面一点等我行吗?”   边绍看了她两秒,点头:“好。”   舒似拉开副驾车门又重重地关上。   沃尔沃从她身边开过去,停在了十多米外。   舒似转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起电话:“阿姨。”   那头的妇人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是舒似吗?”   “嗯,阿姨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在上班吗?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舒似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眼前浮现的是一张跟戚济南长相三分相似的妇人脸。   她闭眼,拿手轻轻摁了摁眼皮,回道:“阿姨,你有什么事吗?”   “啊——我听济南说你俩分手了……阿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肯定是济南不对,又让你受委屈了,阿姨替他向你道歉。”   “没有的,是我提的分手。”   “那肯定是济南的错,他那个不懂事的,一直让你在受委屈,阿姨知道的,你这些年也不容易,你们俩在一起这么久了……也不容易是不是?虽然济南是我儿子,我会偏袒他,但是我真的觉得你们俩分手太可惜了,都在一起好几年了,就差点就结婚了……分手是不是太草率了啊?”   戚母的嗓音很温柔,从听筒里不断循循善诱地传出来。   舒似听得却觉得心空,她什么都不想说,最后语气略带生硬地回了一句:“对不起,阿姨,我和戚济南不可能再复合了,你就别劝了。”   “唉,阿姨真的很喜欢你,可惜就是济南不争气……”戚母长叹一声,“是他对不起你,那时候让你受委屈了,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心里有怨啊?不会怪阿姨吧?我们那会儿是觉得你们都还小,也没钱,负担不起一个孩子……唉这真是——不该打掉孩子的,要是不打你们可能早就结婚啦,我也能当奶奶啦……”   几句话而已,就勾扯出了舒似不敢面对拼命逃避的回忆。   随之而来的是生理性的疼痛感——   她的小腹在隐隐坠痛。   舒似一手覆在腹间,另一只手攥紧手机,用力到手指泛白。   有一对男女随着人群从她身边经过——   女人大着肚子,男人无比细心搀着她往前走,温柔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进舒似的耳朵里:“你慢一点走啊,刚刚不是说宝宝踢你了吗……”   舒似手指猛地蜷缩一下,抓紧了衣服布料。   她空荡的心瞬间仿佛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捏了个粉碎,只稍候一阵风,就轻易地被吹走。   还要多少次才够?她到底还要这样被伤害多少次才算到头呐?   她好不容易浮出海面,才刚刚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又再次被人用力地把头摁回了咸腥的海水里,呛得她胸腔积满臭液。   *   舒似思绪游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艰难地咽了下嗓,声音发涩地说:“阿姨,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挂了,阿姨再见。”   话说完她快速把手机从耳际摘开,戚母在那头还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她也不想听。   舒似眼眶泛酸地把电话挂断,埋着头在原地站着,不停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需要恢复状态才行。   “舒似。”   呼吸滞停一瞬——   舒似抬起被水意略微模糊的双眼,只见到边绍站在离自己大概一米远的地方,身影挡掉了些许灯光,面目都让人看不清楚。   他又走近了两步,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低下了头,眉心微蹙地看着她的双眼,声音低沉平缓:“你怎么了?”   舒似眨了眨眼睛,水意滚到了眼尾,视线变得清晰,她歪仰着头,把他脸上眼底的情绪全都收进眼里——   他在担心她,他很担心她。   那种神情不是虚伪做戏装出来的,因为那些担忧和心疼太过于真实了。   真实的让她忍不住想要自私地拥有一下这份真心。   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也好。   “嗯?你怎么了?”边绍放轻了声音,“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   话未完,舒似突地往前一步,近乎冲撞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际。   唯恐不够,她两手微微又拢紧了一些,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边绍身子一僵,哑然收声。   舒似咬着唇无声地抱着他,眼里噙着的泪濡湿进他胸前的衣料,她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与他胸膛擦触间的温热。   她还闻见他身上一股清透淡然的古龙水味儿,味凉而苦。   多神奇啊。   明明天气炎热,她却还是身心冰凉,唯有他身上这股真实的温热能给她递送来微微的暖意。   *   边绍低下头,沉默看着她漆黑的头顶,垂在腿侧的左手微微动了动,抬起又落下。   他突然不知道为何很想抱住她,大概是因为此刻的舒似看起来很脆弱。   但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并不能让他自我欺骗地去乘人之危。   他不可以抱她,他没有身份抱她。   车鸣嘈杂,人来人往,有路人好奇而望。   边绍仿佛不觉,垂手静静站着。   直到怀中女人的肩膀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的眉间终于皱起了一个微薄的小川字。   第二次了。   她又在他面前哭了。   边绍抿了抿唇,压下心头异样的涩意,抬起左手虚虚地环过她的后背,手掌轻缓耐心地拍着,右手覆上她的头顶,温柔抚了两下。   动作过后,他明显感觉腰间的那双手又用力地收紧了一些,就像是在回应他一般。   他右手顿了顿,又轻轻地落回她的后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你怎么又哭了呢?”   舒似不答,无比依赖地从他身上汲取着温暖。   因为她明白这种温柔她只能任性地拥有这一回,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   她不敢贪得无厌,因为下场会很难看。   随着她靠住的胸腔微微震动着,她听见边绍的声线依旧温柔,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和宠溺说道:“别哭了好不好?舒似。”   “我真的很怕你哭。”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舒似胸腔里好似起了一阵风,那些碎末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的飞走了。   那阵风,来得虽晚,却起得无比含蓄而温柔。   “我真的很怕你哭。”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就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就该是无坚不摧的,她就该是土塑的,没有眼泪一样。   哪怕她潸然落泪,也没人会心疼,她得到的从来都只是漠视而已。   她也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为什么——   她从边绍嘴里听到这句话还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不敢承认这种感动,是边绍给她带来的。   她其实很想笑着回应一声边绍:“谁他妈哭了啊。”   可她嘴角却是无比的僵硬,抽搐抬起又无力的落下去,随即而来的是流得更汹涌的眼泪。   她心里破的那个大洞,呼呼风过啸去,越吹就让她觉得愈空荡,好像再也填不满了。   为什么人总是如此脆弱?   区区几句话就能让人溃不成军,又让人感动不已。 第30章   回去的路上,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舒似情绪低落,脑袋歪靠在椅背,看着车窗上细细碎碎碎的雨帘,过一会儿凝聚成一道,缓缓地向下流去,又被风吹走。   偶尔车子驶过高架下时,环境黑下来,她在车里昏黄的照明灯下看到车窗自己上倒映出来的那张花了妆的脸。   眼圈红红,脸色青白,特难看,跟鬼似的。   舒似不太记得她和边绍那个看起来相当亲密的拥抱是怎么分开的。   她选择性地把这段记忆匆匆地筛丢到了脑后去。   边绍亦如此,对方才的事情绝口不提。   沃尔沃开了有大概十分钟了,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直到回到方阳小区楼下,舒似还是魂不守舍,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   她朝边绍道了声谢,准备下车。   边绍喊住了她:“舒似。”   舒似转脸,眉目冷淡地看着他。   边绍与她对视两秒,感觉胸前某寸地方隐隐又有了濡湿的感觉,微微地往他心口里渗,凉沁沁的,又很烧人。   但其实她流在他胸口的那些泪迹早就被蒸发干透了。   他觉得舒似又回到了她刚来医院打狂犬疫苗时的那个状态。   清冷漠然,言行举止之间都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再次用尖刺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努力展现出生人勿近的一面。   可看起来这样强硬的她,方才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受了委屈又不敢出声的小女孩。   她其实也只是看起来坚强而已。   边绍神情温和地笑了笑,说:“舒似,都过去了。”   “如果有些事情带给你的都是伤害,那你就不要再回头看了,不开心的都已经过去了,人活在当下,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没准未来好运连连呢?”他话停了停,笑着又补充道:“可能是我啰嗦了,但是我没有别的意思。”   舒似定睛看着他。   她似乎经常听到边绍说这句话: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到底是有多刁钻刻薄,他才会总说这句话来表示自己其实是出自好意,并不是冒犯她。   她看得出来他说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的好意,哪怕这些道理对她并没有用,因为她都懂。   可她就是没办法儿修补心里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裂痕。   但他的这片真心不应该被她用冷漠相待。   因为这种热脸贴冷屁股带来的恶心感,她体会了整整四年。   舒似思索两秒,眨了眨眼睛,脸上冷淡化开,她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否极泰来是吗?”   边绍看着她的笑脸愣了一下,点头道:“嗯,否极泰来。”   “我知道了,那我先上去了。”她朝他礼貌笑笑。   “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   *   舒似上楼回家。   门一开,家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楼道的照明灯落下折进玄关一方,那处在微微发亮。   顾恩大概上班还没回来,但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管别人。   一回到这个让她短暂安稳的屋子里,舒似就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她锁上门,连拖鞋都没穿,赤脚慢慢地走进卧室,拍灯,直接把身子摔到床上。   舒似神情倦怠地盯着天花板,除了时不时眨下眼和胸间微微地起伏,人就好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探手去床头边摸索了一会儿,揿下了灯光开关。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的黑暗。   再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甚至能看见落地窗外,远处别的高楼霓虹转动灯缓慢折射过来的光投在房间的每一处,又缓慢的移开。   舒似的左手微微挪动,像没有上油的齿轮一样生涩,每缓慢挪一下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关节在嘎吱嘎吱得响。   她忍受着那种令人口牙酸软的感觉,最后左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腹下,指尖动动,抚了两下——   那里平坦如川。   但两年前,那里曾经有过一团小小的骨血,不知男女,是她和戚济南的孩子。   但是很可惜,他只在她的子宫里呆了两个月多一点,就被她这个所谓的母亲给扼杀了。   除了几张薄薄的化验单和B超,就仿佛他没有来过一样。   舒似已经很久没有放任过自己这样去回想这件事情了。   她每次一回忆起这个被她打掉的孩子,都会羞愧到无地自容,慌得只能匆匆回避,她觉得自己甚至不配为人。   那种羞愧感有多深,舒似无法形容。   她觉得她和戚济南的感情走向衰灭的起点就是在她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天开始的。   从她怀孕到打胎的每一幕画面都清晰如刚在昨日才发生。   一切的一切,她记得清清楚楚。   *   那是两年前。   舒似那会儿做陪酒小姐也差不多两年了。   她不再为钱发愁,每天的生活用两个词就可以概括:坐台,戚济南。   舒似那时候还很爱戚济南,但她的爱里不知何时夹杂了从前没有的自卑。   她许多次做噩梦,梦见戚济南离她而去,嫌弃她是个坐台小姐。   惊醒后发现自己泪水流了满脸,身边却空无一人。   舒似怨过戚济南,不是因为她沦落成陪酒小姐,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怨的是戚济南的不争气和死不悔改。   她是个陪酒小姐。   哪怕她抓住裤头护着最后一道底线也不能抹掉她是个陪酒小姐的事实。   于是她自卑了,所以才更对他百依百顺,生怕他会离开自己;她没有安全感,很怕自己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天真的在等戚济南变好,等啊等,等啊等——   两年了,戚济南还是那副德行。   然后,她怀孕了。   舒似清楚的记得自己检测出怀孕是在八月出头,因为那天是她例假推迟的第十三天。   她的例假一向正常,但戚济南并不爱做安全措施,几乎都是她在吃药,事前事后混着吃。   有时候她上班喝多了,回来迷糊之间戚济南上来就要,第二天她有时记得有时断片,避孕药也吃得磕磕巴巴。   那天傍晚,舒似去药店买了很多的测试纸验孕棒,回到家里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冥思了十分钟。   她其实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就生下来,她的存款暂时可以支撑住一段时间,再不济生下孩子她继续去陪酒好了。   她甚至侥幸地想,万一有了小孩没准戚济南就会变好了呢?   舒似那会儿真的想留住这个孩子。   于是她怀着这种虔诚的期待测了第一遍——两条红杠。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测到最后,满地狼藉,十几条各种各样的纸和棒,全都拿两条红杠对着她。   舒似蹲在地上,嘴角带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她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感让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个不停。   *   于是舒似跟何佳请了长假,给戚济南打了几通电话,他没有接。   舒似给他发了好几条微信,然后就把手机搁置在茶几上开始打扫卫生。   没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舒似穿着高跟鞋都可以健步如飞,现在突然知道自己怀孕了,她连走个路都小心翼翼的。   本来一个小时就能做完的卫生,她缩手缩脚地搞了快三个小时,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几乎把她累瘫。   做完卫生后,舒似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戚济南应该是半夜四点回来的,一回来就把舒似给摇醒了。   她睡眼迷蒙地被戚济南拽了起来,他的眼圈通红,无比兴奋地问她:“宝贝你怀孕啦?”   “你烦不烦呐?我都快困死了,我要睡觉。”   舒似把人一推,身子又倒下了。   没过半分钟,戚济南又给她拉了起来,拼命摇晃着她,一个劲儿地问:“是不是真的?确定吗?”   舒似被他晃得瞌睡都飞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去看看卫生间洗手台上那袋子里的东西就知道了。”   戚济南蹭一下坐起来跑到卫生间去了。   舒似笑着靠起身,摸烟盒拿了根烟正打算点,打火机开关揿了一半,她动作一停,松开手,把烟摘下拧成两段连同烟盒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啊,宝贝宝贝!我要做爸爸了是不是?”戚济南跟疯了一样的又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手里还抓着两根验孕棒,满脸兴奋地在她面前抖两下,又抱着她一顿猛亲。   等那阵兴奋劲儿过去了,他满脸微笑地抱住了舒似,柔声道:“宝贝,明天咱们就去医院检查,还有,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他身上的烟味浓重,舒似赶他:“快点去洗澡,身上臭死啦,以后都不准抽烟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这就去。”戚济南说完话,又钻进了卫生间。   舒似看着他来去匆匆,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   在他们去医院做完各项检查之后,舒似也还是这样想的。   她和戚济南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十指紧扣,她低头一手翻动着那些报告单,嘴角泛着幸福的微笑。   她怀孕一个半月了,医生说胚胎发育情况正常,和孕周相符。   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   戚济南坐在边上,满脸笑容地给他的爸妈打了电话。   舒似侧耳倾听片刻,只听见戚济南的声音由喜转怒。   “胡说八道!”   一声怒喝后,和她紧紧相握的那只手瞬间松了力道,接着重重地甩开了她。   她满脸莫名地抬头去看戚济南,他直接挂了电话,脸色铁青地径直往外走去。   舒似喊了他好几声也没把他叫住,他走得太快,她追不上也不敢去追。   她只是望着他大步离去越来越远的背影,手里报告单攥皱了,心也缓缓地沉了下去。   *   从医院回家后,戚济南仿佛变了个人,一扫先前的喜悦,绝口不提她怀孕的事情,又开始天天泡在网吧。   她问过几次,他不是摔门而出就是闷头大睡。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又这样了,于是她只能沉默。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舒似温热的心就好像被冰水泡过,越来越凉。   她已经放弃了追问,但是偏偏老天作弄她又让她知道原因了。   那个原因令她呕血。   那是她去打胎的前三天,她和戚济南几乎已经是冷战状态。   戚济南破天荒地没有去网吧,而是呆在了家里。   舒似躺在床上玩手机,他坐在电脑桌前玩游戏,头时不时地转过去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舒似放下手机,冷淡地问:“你有什么话就说。”   戚济南转过座椅,面对着她斟酌了两秒,道:“宝贝,要不这个孩子我们还是不要了吧?”   舒似把手机丢在被子上,“为什么?”   “我妈说,我们现在还小,也还没有养孩子的能力……”他犹豫了一下,“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要不先打了吧?等过两年再要好吗?”   舒似静静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那之前为什么你比我还高兴?”   “我之前没想到这一层,现在想想我妈说的挺——”   舒似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出去,我想睡一会儿,等我醒来再说。”   戚济南还想再说什么,舒似躺下身,闭着眼睛把被子直接蒙到了头。   过了一小会儿,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接着是门轻轻带上声音。   舒似睁眼,把被子掀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一种很微妙的联系感充斥在她的脑海和血液里。   甚至就连她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和那个小生命有了共鸣。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为什么要打掉他?   ——因为他的爸爸不想要他。   舒似阖起酸涩的眼睛,不知所措又心有戚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舒似听见门锁轻轻嗒啦一声——   她虚开一条眼缝,看着戚济南手里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   他探着脑袋喊她:“宝贝。”   舒似佯装睡熟,他喊了两三声,她应都没应。   戚济南又退了出去,紧接着,舒似听见客厅里依稀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她掀被起床,赤脚轻缓地走到门后,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把门把手往下压,没发出声音把门开了条小缝。   戚济南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低着头在抽烟。   舒似轻轻把耳朵凑到门缝边,只听见他的声音压得微低,一句话说完要停上好一会儿才有第二句。   “她在里面睡觉呢,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   “就按照你交代我的那样说的啊,她好像不愿意打掉,我回头再劝劝吧。”   “……”   “妈,你确定吗?万一……那是我的孩子呢?”   “……”   “我就是怕万一是我的呢?她应该不会的做对不起我的事的,她只是陪酒,没有陪客人睡觉的……”   “……”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夜不归宿,有时候我早上才回来。”   “……”   “好吧,那等她醒来我再劝劝吧。”   舒似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只感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冲出去跟戚济南狠狠厮打一番,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想她。   是,她是做了陪酒小姐,可她的心是干净的,她对他的爱也是真心的。   她甚至还为了他拼死累活地与客人周旋,就为了能少被揩点油。   他却如此不信任她,就因为她是陪酒小姐,是吗?   舒似用力攥着门把手,深深呼吸了两下,把门又一点点地锁了回去,最后又躺回床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很久,她扯了下嘴角,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她没有可以弄得双方两败俱伤的勇气,她的棱角早就被生活给无情剔切了。   现在的她如同一个表面光溜的球一样,好像被魇着了一样地被人踢着滚来滚去,却无法脱离这种境地。   她实在是,太失败了。 第31章   *   后来的三天里,舒似再没跟戚济南说过一句话。   打胎的那天是何佳陪着她去的。   她只在早上临出门前给戚济南发了一条微信:[我去打胎了。]   一路上,舒似捂着小腹听着正在开车的何佳把自己骂得个狗血淋头,再接着,她又把戚济南的十八代祖宗都拖出来啐了十来遍。   舒似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跟何佳开玩笑,说:“别骂了别骂了,你开车能不能看着点前面啊?一会儿别我的胎没打成,先在你车上一尸两命了。”   “你他妈——傻逼吧?”何佳被她气到瞪眼,抬头纹都瞪出来了,可惜又无处发泄,只能狠命按了好几下喇叭泄愤。   到了医院,做人流的人很多,她们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舒似都准备上人流麻醉了,护士才说最好准备套睡衣。   何佳一听,立马蹬蹬蹬跑到医院楼下的超市买了一套,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把睡衣往舒似身上一甩。   “狗日的,他妈的明明是你打胎,怎么要累死我啊?亏死了,听别人说陪人打胎要倒霉的啊,你要赔我。”   舒似把睡衣换上,笑着回道:“好,我赔你。”   护士引她进了手术室,里头居然还有两床正在做人流的手术,医生都是男的,身边台子上放着几盘铁盒,里头不是冰冷的器械,就是猩红的血肉渣子。   舒似躺在手术台上,垂眼看了一下,好在给她做手术的医生是个女人,不至于让她更耻辱。   舒似打完静脉推麻,过了大概一分钟左右,她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全身不受控制地放松下去。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隔壁手术台一位男医生举高的右手,医用手套上鲜血纵横,镊子上夹着小团血腥的肉块。   舒似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她根本就记不起自己梦到了什么,只觉得那个梦似乎很美好。   再睁眼时,就是何佳正在帮她穿裤子的场景,她的手脚还不受控制,甚至眼皮都难以掀动。   她在何佳的搀扶下坐起来,努力不去看端坐在她下身方向的女医生还有她身边的台子。   她不敢看,她怕看到跟从她身体里刮带出来和别人相同的一盘残胎。   她和戚济南的孩子,最后只能这样凄惨地躺在一方冰冷的盒具里。   何佳搀着她下了手术台往外面走。   她略微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何佳抿着唇,眼圈和鼻尖都红了。   舒似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道:“我打……胎,你哭什么啊?”   何佳头一扭,手里还是牢牢地搀住了她,“谁哭了?我这是起得早,困的!”   *   在医院休息了半个小时,何佳开车把舒似送回家。   路上戚济南给舒似打了三个电话,她没接。   到了小区楼下,何佳开着车大老远就看见戚济南从对面路边走过来,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真他妈想撞死他。”   舒似原本在闭眼休息,听她这么一说,掀了下眼皮,同样也看到戚济南了,她把视线转开。   “别,不值当。”   何佳冷哼一声,把车率先开进小区,停在舒似住的那一栋单元楼大门口,接下她下车绕到副驾位那边去搀舒似。   人刚扶下车,后头的戚济南看到她们,立马就赶了上来,一脸焦急地问:“你把孩子打掉了?”   舒似没吭声,低头翻包找钥匙。   戚济南急了,要去拉她,被何佳一把打开了手,“起开!听见没有?”   “我说你怎么还有脸问啊?不是你让舒似把孩子打掉的吗?我觉得你是真牛逼啊戚济南,要能力没能力,钱不会赚还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你凭什么啊你?除了这张脸让你能当小白脸吃软饭你还会什么?”   何佳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正好碰上了可逮紧了骂,她才不会去顾及戚济南的面子。   “你他妈要烂要死自己去找个地儿啊,谁管你?你非要拖着舒似干什么?”   “好了,何佳。”舒似拉了拉她的手臂,“别说了。”   “你还向着他?”何佳瞬间柳眉倒竖。   “不好看。”舒似轻声说。   何佳脸色稍缓,但还是憋屈得很,骂了声:“操。”   戚济南被何佳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他颓丧地抓着舒似的手臂,说:“我扶你上去吧。”   舒似抬手拂去他的手掌,看都没看他,“不用了,你去玩儿吧。”   “宝贝……”   “戚济南。”舒似表情木然地打开大门锁,“我现在不想看你,你不要在我眼前晃了行吗?”   “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怎么能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去打胎呢?好歹也跟我商量一下吧?”戚济南气恼道。   舒似扶门而一顿,猛地转头盯住他,眼底是压抑的痛楚,“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我想要的?”戚济南不解。   小腹下隐隐的坠痛感让她失去理智,她松开门,怒火汹汹地伸手去推戚济南——   “不是你要我打的吗?啊?”   “不是你说养不起的吗?不是你不想要吗?”   “你和你爸妈不是觉得这孩子不是你的吗?”   “你不是怀疑我跟别人睡觉吗!”   “说啊?你说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满意不满意?戚济南!”   舒似近乎癫狂,每说一句话就要搡他一下,戚济南被她推得连连后退。   舒似悲恸得满脸都是眼泪,她拿手背胡乱一抹,声音虚弱地问他:“现在,你满意了吗?”   你不要我们的孩子,我把他打掉了,请问你满意了吗?   戚济南答不上话来,只是用一种很伤痛的眼神看着她。   舒似觉得好笑,拉了何佳转身上楼。   心理和生理均受重创的明明是她,她都没还没喊疼,他有什么好痛的?   她甚至都没有骂他,只是用事实质问他几句而已。   他不会比她更痛的,她的痛他永远都不可能感同身受。   *   后来舒似坐小月子的那半个月,戚济南异常地乖巧,每天只去两三个小时的网吧,他还会去买菜,然后回来给她煲滋补汤。   她看的出来他在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   舒似开始的时候不会同他交流,一句话也不讲,但是后来,她心软了。   这样的他,是她等了两年才等回来的,只不过代价是她失去了一个孩子。   舒似本来以为自己会欣慰,可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自从下海陪酒以后,性格就愈发沉闷,应付客人的时候明媚开朗,可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她好像慢慢丧失了沟通能力。   但对着戚济南的时候,她还是会叽叽喳喳,那是她仅有保留着纯粹的真心。   但是现在这份真心被她内心的羞愧感重重地压倒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舒似都会反复地做一个噩梦。   梦里还是在那个手术室里,男医生戴着口罩,眼神冰冷,他手里的器械也是冰冷的。   舒似的身子无法动弹,可她的感官却无比清晰。   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器械探进她的子宫,绞动勾夹。   但她却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然后缓缓地流失。   最后男医生摘下口罩,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朝她阴森一笑:“看,这就是被你残忍打掉的孩子,你看他可爱吗?”   他把手伸到她的脸上,逼着她睁眼看他手里泛着冷光的镊子上夹着的那块小小的血糊糊的肉团。   舒似张口不能言,只能无声流泪。   惊醒时,舒似经常都是浑身冷汗,手脚冰凉。   她会颤抖地靠近身边熟睡的戚济南,索取一个安慰的拥抱。   戚济南会在睡梦里习惯性地回应她,把她拢紧自己的怀里,有时为她拍背,有时吻吻她的头发。   可是这些曾经她无限渴望的温存却再也无法抚平她的惊怕恐惧。   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她曾经的天真和期望,以及对戚济南的爱意,在那个孩子变成残胎被医生清理出身体的那一刻,无一不开始缓慢地流失。   但她还是再一次原宥了戚济南。   女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绝大数女人思考问题永远都是感性优于理性先出发。   尤其是在感情里。   哪怕后来她身体恢复后,戚济南又再次故态复萌地去网吧通宵达旦,她也可以做到心静如止水,就好像这只不过无比正常的日常而已。   舒似的眼前仿佛笼了一层纱,让她没办法看清自己的处境,她那时候并不明白她和戚济南这段感情,其实已经逐渐扭曲畸形了。   她从来不敢深想这个男人是否适合自己,盲目拼命把他抓得紧紧的;也不敢去计较得失,因为她对这段感情付出的已经太多了。   舒似不敢放手,她觉得放手就是在否定了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和真心,所以她选择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将就。   *   舒似回忆完这些,时间不过才短短过去一会儿。   她的胸腔里还是酸酸涨涨的闷痛。   记忆会随着时间模糊,但它并不会消退。   这些记忆带给她的伤痛是无法磨灭的。   舒似以为自己会哭,但她伸手摸到的眼角却是干燥柔软的。   她今天的眼泪似乎在那个如润玉一样的男人怀里流光了。   他温柔安慰的话语犹在耳际。   不要回头,向前看,谈何容易?   怎么向前看?向钱看还差不多。   舒似摸到手机点亮,进了微信,点开边绍的对话框,她不知道发点什么,但她此刻有一种特别想跟他说话的冲动。   她潜意识地把这种冲动归咎于孤身一人的寂寞。   手指下的文字打打删删,最后舒似还是放了手机,身体呈大字型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不敢再去依赖任何一个人——   哪怕对方捧着一颗鲜活跳动的真心到她面前来,她也只会连连退却,为自己划出一道安全界线。   有些苦痛只能自己拿时间和理智慢慢地去熬。   熬过去,就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第32章   这一夜,舒似辗转反侧,整夜未寐。   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样,一阵又一阵,没过了她的头顶。   她像一块吸水的海绵,被浸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用力挤净,潮水又再次翻腾而来。   她在等潮退,在等天亮。   顾恩一夜未归,只给舒似发了几条微信,说自己跟魏骞在一起,让她不要担心。   舒似是给她回了一条消息:[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就给了。]   她又看不见魏骞在不在顾恩边上,也不能说的太明显了,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一下,也顾不上顾恩能不能懂了。   天亮了。   落地窗外的天边已经隐现鱼肚白,清冷让人恍然。   舒似望了一会儿,起身走过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人又回到床上,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终于疲惫地阖上。   *   下午三点多,舒似被热醒。   卧室里一片朦胧的昏黑,她睁着睡眼看了眼床对面墙上的空调,指示灯没亮。   她摸过手机看一眼时间,伸手揿了下床头柜旁的灯光按钮,灯也没亮。   应该是停电了。   舒似闭眼又在被窝里赖了半个多小时才起床,好在水没停,她就着温凉的水冲了个澡,又趴回床上,点了个外卖。   过了半个多小时,外卖和顾恩是前后来的。   舒似蹲在茶几旁边吃着药膳鸡看电影。   顾恩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低头玩手机,隔几分钟就要偷摸看她一眼,明显就有话要说的模样。   舒似吐着鸡骨头,含糊问:“你老看我做什么?有话就说啊。”   “那个……阿舒,我可能得搬出去了。”   舒似咀嚼一停,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魏骞让你搬出去?”   “嗯,魏先生说,这样太麻烦了……他让我搬出去。”   “搬哪儿?”   “我也不知道。”   舒似:“……”   “你就不怕他给你卖了?”舒似问。   “魏先生……不是那样的人。”顾恩笑得甜甜的,“他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哟,这才几天呢,就替他说话了?”舒似挑眉。   顾恩脸一红,讷讷地绞着手指低下头去。   舒似看了她一会儿,觉得面前的药膳鸡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但秉承着不能浪费食物的选择,她囫囵解决剩下的鸡,最后擦了擦嘴,道:“你要搬我也没意见,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你明白我意思吗?”   顾恩:“什么意思呀?”   舒似边收拾餐具边说:“魏骞是要包养你,但新鲜感这种东西能维持多久很难说的;他们那些人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我说的难听点,没准今天他对你有兴趣,明天就把你当垃圾一脚踢走了。   “他是你的金主,不是在跟你谈恋爱,知道么?你要搞清楚这一点,不要犯浑。”   顾恩依旧绞手指:“我没有要跟魏先生谈恋爱……”   “那他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魏先生没有说……”   “顾恩。”舒似把塑料袋打好结,平静地看向她,“你是处么?”   顾恩红着脸低头,“嗯……”   舒似看着她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有点遗憾和同情。   一个女孩子的第一次无比珍贵,应该留给自己心仪的意中人才对,哪怕最后两个人没在一起,也能成为美好的回忆。   可顾恩一旦和魏骞成了包养关系,滚床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她不知道顾恩将来会不会对现在的选择后悔,但她也爱莫能助。   舒似觉得自己管得有点太多了,跟何佳都有的一拼了。   她不想做老妈子。   于是她只平淡说了一句:“记得做安全措施,不然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   三天后,顾恩搬走了。   人是魏骞的助理来家里接走的。   舒似蓬头垢面站在玄关处,看着顾恩埋着头碎步跟在那西装革履的年轻助理身后往电梯走。   俩人到了电梯口,顾恩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眼圈红红的。   不过就是搬家而已,被小姑娘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舒似佯装不耐烦的样子揉了揉眼,把门关上,背着大门站了一会儿,看着和之前没什么变化的客厅,心头有微微的怅然。   生活里的人们总是不断的在分离,有些人只不过是短暂路过停留一程,簇拥取暖之后又要各奔东西。   人之常情,习惯就好。   *   到了晚上,舒似收拾好出门上班,整个人恹恹的。   今天是周四,在她们这行里最不景气的就是周四,每周就是这一天生意会奇差,俗称——黑色星期四。   舒似以前在周四也扑空过几次,本来打算今天留在家里休息,到底是舍不得红票子,她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到“朗悦”的时候不过才七点半左右。   舒似进了小姐房就看见何佳坐在沙发上,身边簇了一堆姑娘,嗑瓜子的,抽烟的,还有吃酸辣粉的——   堪称百花齐放。   舒似签到完把台票塞进胸牌里,放好挎包,走过去靠在外围坐下。   何佳转头在她身边左右看,“来啦?顾恩呢?”   “回头跟你说。”   何佳点点头,又跟姑娘们唠嗑去了。   舒似打开手机的斗地主,边听她们讲话边开始打牌。   耳朵里听到的是阿涵的声音,她在问何佳:“何佳,昨天8888是不是阿星家的小姐被客人给打了啊?咋回事儿?”   何佳说:“嗐,昨天那包厢里客人都喝多了,玩的很晚,那小姐估计是不高兴了,拉着个脸,真是,你说客人看着能舒服吗?人花钱来可不是看你们的苦瓜脸的。”   阿涵咯咯笑:“那她也太倒霉了,我听说她额头上被客人用酒瓶子划拉了,好像缝了七八针,还全都是自己掏钱。”   旁边另外一个小姐接了一句:“不止呢,她昨儿小费都没拿到,客人硬是不给,群里昨晚都传开了。”   “所以啊,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到时候我可兜不住你们。”何佳悠哉悠哉地回话。   舒似一连输三把,觉得没劲儿,退出游戏,挤到何佳旁边,“有烟没?”   何佳从手包里拿烟和火机给她,“喏。”   舒似点了烟要走,被何佳拽住,拉到她腿上坐着。   “诶,顾恩今天没来呢?咋?”   舒似怕烟烫到她,换了只手夹着,道:“她以后都不来了。”   “哈?回家了?”何佳一听,立马拿手机去找顾恩的微信。   舒似摁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她跟魏骞了,魏骞不让她来。”   “卧槽,真的假的?”何佳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觉得呢?”   何佳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事实,面露伤感:“唉,多好的一个苗子,被人揠了。”   舒似从她腿上起来,掸了掸烟灰,“我去外面通通风,走台微信叫我。”   “那你记得看手机!”   “知道。”舒似摆摆手,从沙发间挤了出去。   *   “朗悦大酒店”对面有家温泉浴所,叫“曼禾”。   十三楼1321。   苏游裹着个浴袍,双手敞开靠在单人沙发上举着红酒轻噙,领口V型散开敞露着胸膛,腿上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浴巾半掉,肤白人娇。   “亲爱呀,人家最近看上了一款包,但是太贵了,我朋友她们都有……”   姑娘点到为止,再无下文。   苏游睨了她一眼,这姑娘叫coco,是他最近刚把到手的嫩模,长相身材都是他的审美,   就是人和心都掉到钱眼里去了,张口闭口都是钱。   挺没意思的。   “买。”苏游懒懒地应了一声,摸过手机给她转了五万,换来coco眉开眼笑的一枚香吻,脂粉味儿重得很。   “爱死你啦。”   “你先走吧。”苏游手把她往旁边一撇。   coco笑容不改,把浴巾往下扯扯,“怎么啦?人家都洗干净了,你让人家走。”   苏游移开目光,“忽然想起还有事儿,你先走吧,明儿我再给你微信。”   “那……行吧,明天记得微我哦。”反正钱都到手了,不用滚床coco更乐意,没再纠缠,立马去换了衣服,离开得麻溜儿快。   认钱不认人,不好玩儿啊。   苏游面露惆怅地坐了会儿,打开手机把coco的微信删了,转头目向落地窗外——   夜灯四起,底下街道车水马龙,人小得跟豆子一样大。   马路对面的“朗悦大酒店”五个字霓虹醒目。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分钟,嘴角一扬。   差点忘了,还有个好玩儿的事情呢。   苏游笑得痞气,低下头去手机找边绍的微信,打了个通话过去。   电话接通以后,他捏着嗓子道:“边哥呀,在干嘛呢?”   “……好好说话。”   苏游声音捏得尖细:“哎呀,我在好好说话啊。”   边绍笑了一声:“苏游你正常点,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就就先挂了。”   “靠,别挂。”苏游松嗓,“有事儿呢。”   “你说。”   苏游噙了口红酒,“喝酒去不去?”   “下回吧。”   “嘁——每回都是这个借口,真烂。”苏游看着朗悦的招牌,声音慵懒:“我话还没说完呢,去朗悦喝酒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了。”   爱来不来,我还就不信你不来。   那头的边绍静了两秒,开口道:“现在?”   苏游嘴角无法克制地上扬,拿了上帝视角的月老剧本的感觉略爽。   爽完还不忘揶揄边绍:“哟呵,您老人家居然要出山喝酒了?”   “让我猜猜,是因为寂寞还是因为——舒似呢?”   边绍的声音又平又稳:“你觉得呢?”   苏游:“还用说?”   边绍没答。   电话那头有依稀脚步走动的声响,苏游听了会儿,嚷:“人呢?”   边绍的声音远了,“在穿衣服。”   苏游啧啧两声,“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天啊。”   窸窸窣窣动静没了,边绍的声音又近了,带着笑意道:“那可能以后你要经常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游感觉胸口中了一箭。   这人什么意思?就……真对舒似有意思了?这么光明磊落就承认了?   苏游抓着手机疑惑了两秒,试探道:“边绍你是本人吗?”   “你在哪儿?我现在出门了。”那头的边绍说完,电子大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苏游愣道:“曼……曼禾。”   “好,二十分钟到你楼下。”   通话被挂断。   苏游挠着头发放下手机,有点缓不过来了。   这剧本不对劲儿啊,可不能这么演啊——   他红娘牵线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大结局了? 第33章   “朗悦”六楼的608包厢里。   舒似坐在主客位旁边的左侧,靠在自己的客人肩膀上看他玩骰子。   这是别家领班的包厢,大概自家小姐坐不进来才带了她们来走台。   她和何佳家的点点一同被客人点坐。   身后手机响了一声,舒似不以为意地对客人说:“再加他一个嘛,输了我喝。”   “这可是你说的。”客人哈哈笑,对着对家说:“听到没,六个五,就加你了。”   开骰子,对家输了。   客人笑着捏了捏舒似的脸颊:“小福星啊你。”   “哪有呀,是你厉害。”舒似咯咯笑着把他的手轻拍下去。   这个客人是中年男人,戴了副眼镜,手脚还算规矩。   就是包厢里喝酒太凶,舒似坐下大概有半个多小时了,就喝了四五瓶的百威金樽,脸红扑扑的。   客人去上厕所的间隙,舒似捞过手机看了一眼。   何佳发来的微信:[喝多没?苏游刚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了。]   舒似回:[???叫我?]   客人从厕所回来,坐在她边上拿纸巾擦手,眼睛往她手机屏幕上瞅:“跟男朋友发信息啊?”   舒似眼疾手快地点了返回键,笑笑:“不是,领班发的微信。”   刚准备把手机放下,何佳直接一个微信电话甩了过来。   “哥,我出去接个电话行吗?”舒似这回把手机往客人眼前杵了。   “去吧。”   舒似走到包厢外关了门,接起电话:“怎么了?”   “你还有多久下班?”   “早了,我这才坐多久,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舒似侧脸对着镜面墙仔细看了看脸上的妆,拿手指蹭了蹭下眼睑下晕花点的眼线。   才九点不到,这么早能下班是烧高香也求不来的。   “苏游刚来了,在七楼四个三。”   舒似手一停,“让我去?”   “废话,不然我叫你干嘛?我刚进去了看了一下,就俩人,还有一个男的叫什么来着……就上回那个谁,就没叫小姐那个帅哥……唉忘了。”   边绍来了?   不能吧……他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舒似对着墙愣了两秒,问:“……边绍?”   何佳应道:“对对,就他,你快点上去。”   “……”舒似指头顶了顶额头,“我走不开,一会儿客人要投诉了。”   “你他妈搞不清楚是不是?苏游重要还是你这客人重要啊?”何佳又开始吼,“投诉我给你兜着,一会儿我去给你退台,快点上去!”   都不给舒似反驳的机会就把电话挂断了。   舒似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最近联系人里,边绍两分钟前刚发了一条微信给她:[舒似,你在上班吗?]   舒似没回复,转脸透过包厢门的小镜看了一眼,她先前陪的那个客人坐在沙发上面在玩手机。   ……别说上班了,他们这些祖宗一来,就算她重病在床也得爬起来飞奔过来应酬。   没办法,谁让现实就是如此?   她们这些底层人,压根没办法反抗。   *   虽然不敢不识抬举,但舒似还是回到小姐房里抽了根烟,补了个妆,又磨蹭了一小会儿才上了七楼。   3333是豪华包厢。   舒似站在包厢门口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朝里面看,只看到满目的黑混白点的瓷砖地。   老实说,她不想进去,真的有一百个不愿意,她宁愿坐先前那个包厢,哪怕喝趴了她也觉得比应付这些祖宗强。   可目前的境地,轮不到她选择。   舒似歪头对着镜面墙做了下表情管理,推开门走进去——   入眼就是坐在沙发中间的俩人,都在埋头玩手机。   包厢又大又空,华丽夺目的装潢显得那俩男人更萧索了。   苏游转眼一瞅,看见舒似瞬间眼睛就亮了,猛朝她招手,说:“来了?快快,舒似快过来。”   旁边的边绍抬起头,目光投过来,然后朝着舒似温和笑了一下。   “怎么就你们俩?”舒似走过去,感觉鞋底好像蹭了胶水似的,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她在茶几对面停下,给自己拿了个杯子,笑意盈盈地问:“我坐哪儿啊?”   苏游笑嘻嘻地揽着边绍的肩,道:“你想坐我旁边还是边绍旁边?你自己选嘛,今天你自己做主。”   舒似脸上滑过一丝尴尬,又很快用笑意覆盖住,“那我坐边上行不行?不耽误你俩哥俩好。”   苏游瞅了稳如泰山的边绍,不罢休,“那可不行,你选一个。”   话虽然这么说,舒似可不敢真选,都是客套话而已,她要真信了那她就蠢钝如猪了。   舒似左右不是,进退两难。   她捏着杯子倒了杯开水用洗杯子来拖延时间,一个劲儿地假笑。   一直没吭声的边绍开口道:“好了苏游,别闹了。”   苏游轻搡他下,“我咋了?”   边绍笑了笑,转脸去看舒似,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杯子就别洗了,就我们三个人,你都洗了五六个了。”   被拆台的舒似脸颊微热,憋了半天,挤出来个:“……哦。”   苏游看了看隔空相望的两人,哼了一声。   “咋不能洗?一会儿我就喊一堆人过来喝酒,舒似你多洗点,洗个一二十个。”   “好。”舒似笑着应了声,还真就低头认真地去洗杯子了。   边绍目光敛过苏游,又看回舒似去,声音温沉道:“舒似,你坐到我身边来。”   一句话听得舒似手里一滑,杯子差点没拿稳,里头的开水荡出来烫到了她的指背。   她缩着手指蹭了下,抬头望向边绍,只看见他柔和自然的脸色。   ……这杯子看来是没法儿洗了。   *   舒似坐到了边绍的右侧,俩人中间的距离还可以坐上一个成年人。   他的坐姿很雅气,两条腿微微的屈张来一点,背直肩立,双臂自然下垂,手掌虚搭在大腿上。   看着就不像来玩乐的,披个白大褂直接都能去参加会议了。   舒似不着痕迹地看了苏游一眼——   他与边绍就完全不一样了,对这种场所游刃有余,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姿势大开大合,后背垫了个靠枕,整个人靠在沙发上,两条腿展成V型。   三个人就那么干坐着,几乎都是苏游在起话头活气氛。   讲了十几分钟,几乎都是他在叭叭,说得口干舌燥。   苏游愤懑地灌了杯酒润喉,把杯重重一放,“不行,你俩这样太没意思了。”   “来,边绍,我俩玩骰子。”   边绍摇头:“我不会。”   “不会让舒似教你!”   “她也不会。”   苏游瞪着眼怪叫道:“哇——边绍,我真的是第一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啊?舒似不会玩骰子,你说谎也不打草稿啊?她要不会我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他把问题甩给舒似:“舒似,你说你会不会玩?”   舒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会,但是玩得不太好。”   苏游得到了当事人的支持,趾高气昂地朝边绍挑眉:“看到没?”   边绍脸微侧,淡笑看着舒似,温声道:“嗯,看到了。”   舒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拿骰盅,说:“他不会,咱俩来吧。”   *   这一来,来得舒似直接两瓶金樽下肚。   倒不是她输的多,她和苏游输赢几乎对半。   苏游看上去眼睛还亮得清醒,她却喝得胃里发涨。   方才在底下那个包厢舒似就喝了四五瓶,上来连两人的敬酒都没有喝,就一直干坐着。   她的酒量也就七八瓶酒,还得看状态看心情。   这会儿这两瓶下去,舒似有点脑眩,看骰子眼前都仿佛像加了层锐化的滤镜一般。   啤酒还不断哽上喉头,那种感觉太磨人了。   舒似趁着还没开始下一轮时,拿牙签去果盘里插了片西瓜含糊啃两口。   边绍微微往她那边倾了下身子,轻声道:“别喝了。”   舒似借着酒劲儿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脸,爽朗道:“没事儿,这才两瓶呢。”   她拿骰盅扫过桌面,反扣回去,“来,苏游,继续。”   苏游应了一声,重新摇骰盅。   边绍看着双颊酡红的舒似,眉心不可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坐下以后滴酒未沾,清醒地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   舒似脸上的红润并不像他人醉酒时的满脸通红,只有颧骨处是泛着粉红的,让她看起来更有气色。   而她那双张扬的丹凤眼被酒意微醺过,看人时本就明艳带光,这会儿又染了丝丝的娇媚。   目光流连之间,挠得人心莫名地微痒。   他不否认这样的舒似是好看的。   这种好看就像牡丹一样,仅仅只是循着自然规律盛开,却毫无意识地怒放着明丽和大方,引人瞩目。   但他心中此刻涌现了一股奇怪无比的感受,让他心头不由为之悸动,又卷来一股涩然。   那是只有他自己才明了的私心——   他居然想把这样的她偷偷藏起来,只他独自拥有。   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也不想除了他之外任何的男人看见。   *   边绍以前谈过两段恋爱,一段在大学时同学撮合,另一段在刚工作时一同实习的女同事。   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甚至都记不清对方的容貌和名字了。   两段感情的时间都不长,几乎都是两三个月就仓促结束。   都是女方先提分手,然后和平分手。   两任女友分手的理由出奇地一致:你太克制了,我甚至都感觉不到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边绍那时候并不明白她们的意思,也不会同她们辩驳理论,只隐约觉得是自己太过礼貌所致。   他在感情里最多和对方牵手拥抱,甚至连亲吻都未有过,更别提逾越雷池一步。   边绍觉得谈恋爱,就应该是这样的。   尤其是肢体接触的性方面,要尊重对方到最后走进婚姻的那一步。   可现在这一刻,他似乎明白她们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他看待感情的看法是无比坦荡的。   有好感便去追求,不喜欢就拒绝。   当舒似让他动不动开始记挂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对她大概是动心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好感。   但喜欢便是喜欢,他不否认。   他在从前那两段感情里,从未感受到此刻这种欲望。   他只要看着舒似,就能感觉到那股欲望反扑过来,死死压过了他克制的理智。   原来真正动心之后,余下便全是贪心。   真的要是喜欢,哪还有什么克制可言?   *   边绍移开目光,把舒似微微挡于身后,伸手按在骰盅上方,看着苏游笑道:“我来吧。”   舒似愣了一下:“你不是不会吗?”   “看你们玩了一会儿就会了啊。”边绍朝她笑了笑。   舒似觉得也是这个理,点点头:“那你输了我替你喝酒。”   边绍没接她这句话,而是拿过开水壶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她面前,把她的酒杯推远,道:“你坐着就好,喝点开水。”   旁边苏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阴阳怪气道:“这太阳已经从西边出来了,现在月亮也从西边出来了啊?”   边绍脸色如常地摇动骰盅,看了一眼,微笑道:“嗯,你先叫。”   苏游没臊着他,很是嫌弃地啧啧两声。   手里骰盅甩得花样百出,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怕你啊?看我今天不杀得你叫我爸爸!” 第34章   舒似知道这俩都是人精,一个不动神色,一个嬉皮笑脸。   玩个骰子都你来我往地暗里厮杀,要换作是她早沉不住气了。   苏游就是嘴上叫得凶,实际上骰子他都玩腻了。   他今天来可不是来玩骰子,红娘占用有情人的时间可怎么行?   一共玩了十把,输赢无定,俩人各自抱了三瓶酒回来清瓶。   舒似有点遗憾,她刚才倒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酒又不用喝,捧着个开水杯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苏游喝酒跟喝开水似的,往瓶子里插了根吸管仰头就吹,七八秒钟就完事儿一瓶。   连吹两个以后,苏游摁了下胃,转头看着边绍面上动都没动过的三瓶金樽,激他:“你行不行啊?不行让舒似给你喝。”   “一会儿我就喝。”边绍把酒杯斟满,转头面带关心地问舒似:“这会儿好点了吗?”   “嗯,这会儿好多了。”舒似点点头,又说:“要不要我帮你喝点?这会儿我能喝得下的。”   “不用了,这几瓶酒我还还是经得住的。”他好笑道。   舒似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古怪,像是想到什么,不由哼出一声笑来。   包厢里放着轻缓的背景音乐,她微微倾身到边绍身侧,手掌侧放挡住嘴型,小声道 :“我怎么记得苏游说你酒量挺差的?”   舒似靠得有些近了,她又闻到了那股清苦的古龙水味儿。   其实此刻只要边绍转过头来,他俩脸对脸就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但舒似这会儿酒意上脑,没羞没臊,倒也没觉得尴尬。   她的突然靠近是边绍没有预想到的。   换作平常,对于这种近距离接触他是反感的,但现在,他好像挺喜欢舒似这样略带亲昵的态度。   边绍转过脸,她的五官在他眼前放大了几倍,他甚至能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瞳仁里看到自己一个微小的倒映。   他眼神微动,脸色更柔和了几分 ,“嗯,是挺差的 。”   舒似饶有兴致地问:“你能喝几瓶啊?”   “说不好,大概也就几瓶。”   他笑了一下,又说:“自然比不上你。”   一句话搞得舒似瞬间又想起上回在路铮那儿的事情。   边绍当时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但她总感觉他的语气和先前有一点不一样,但要具体说是哪里不一样,她也拎不出来。   她这会儿喝酒喝得脑子都轴了 。   舒似抿了下唇,歪着头笑道:“你取笑我啊?”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   “我怎么听着可像了呢?”   边绍解释:“没有,我只是实话实——”   “喂?你们两个眼里还有我吗?”苏游语气凉凉地把话截了去。   俩人转过去看苏游。   那祖宗手里抓着最后一瓶酒,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俩:“你们要谈情说爱我没意见,但先把酒喝了行不行啊?别欠酒。”   边绍嗯了一声,道:“我会喝的。”   话是说出来了,桌面上那杯酒还是稳稳当当地放着。   苏游看看酒杯,再看看人,冷笑一声:“行,我看着你啊。”   “好。”边绍应完声,终于伸出手去。   苏游还以为他要拿酒杯,脸上的郁闷顿时消了大半——   行吧,虽然当了回电灯泡,但是能让边绍这尊佛喝上三瓶酒也值了。   哪想看到边绍的手直接越过了酒杯,拿了开水壶,往舒似面前的杯子里添了七分的开水。   开水壶放下,他拿手背探了探壁的温度,轻声对舒似说:“你再喝点水吧,水好像也不太烫。”   舒似愣愣的,过了两秒“啊”了一声,拿起杯子小口地噙了两下。   水是热的,不到烫的程度,滑过喉道是温热的感觉。   “谢谢。”舒似握着杯,低下了头。   她自己大概没发觉,但是边绍清楚,她好像总是不断地在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在跟他道谢。   但这次的谢谢显得尤为真诚,不带尴尬也不带敷衍。   边绍无声淡淡笑了一下,举杯缓慢地喝着那杯放了好一会儿的酒。   趁他喝酒的时候,舒似鬼使神差地歪抬着头看他。   眼前是他清隽的侧脸,他的眼睫眨了两下,目光平静地望着茶几前的电视屏幕,反射回来的光亮在他深邃的眼睛里跳着舞一般地璀璨。   就连举着杯子的那双手,也是好像是上天精心赋予的好看。   边绍喝完酒,边放酒杯边侧脸问她:“怎么了?”   “没事儿。”舒似飞快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看着杯子里透明晃荡的开水幽幽出神。   她突然发现,这人长得真的很好看。   就连再普通不过的喝酒姿势……都好看得让人心跳莫名地加快两分。   果然,酒真的不能喝多,太害人了。   她一定是喝酒喝魔怔了,才会有这么神经病的想法。   一旁的苏游看得分明,心里感受十分复杂——   既有一种老父亲看着儿子终成大器的欣慰。   又有一种满嘴被塞满狗粮的酸涩。   他这个电灯泡是不是有点太亮了?   他们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难受,为什么他自己却这么难受?   *   十点半差不多的时候,苏游喊来服务员买单。   舒似稳稳坐在旁边,看着茶几上的果盘,眼神儿有意地不往那边飞。   这是她陪酒这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因为她每次去看客人买单的神态动作,就会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被贩卖掉了一点。   她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边绍看了一眼腕表,问她:“要我送你回去吗?”   “你开车来的?不是喝酒了吗?”舒似看了他一眼。   方才那三瓶输酒边绍是慢慢喝完的,但到这会儿他的脸还是面不改色,跟平常没什么分别,就连眼神都还是清醒温和的。   舒似几乎忍不住质疑边绍酒量不好只是这俩人的玩笑话而已。   百威金樽的度数比一般啤酒还要高一点,酒量真不好的人三瓶下肚多少都有点感觉的。   哪有人像他这么清醒的?   骗子,这俩都是骗子。   边绍不知她想,温声回道:“嗯,我不开车,找个代驾就行了。”   舒似想了想,把何佳拖出来挡刀:“不用了,我还要等我领班下班呢,今天约好了一起去吃宵夜。”   边绍脸色如常地点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买完单,舒似送他们到电梯口。   苏游先进的电梯,他看着电梯外的舒似自然道:“舒似,小费我一起刷……”   话没说完,他看了边绍一眼,摸摸脖子撇了下嘴,“算了,没什么。”   舒似有点莫名其妙苏游的欲言又止,但她大概懂得他是在说小费的事情。   于是她微笑着点点头,一直等到电梯门关上,她才转身走安全通道回了六楼小姐房拿包。   *   电梯里。   俩人分站两边。   苏游靠墙,在看右上角无声地往下跳的数字。   数字跳到“2”的时候,他突然出声:“边绍,你来真的啊?”   “什么真的?”   “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行不行?我说你对舒似——是来真的?”   边绍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只拿手拧了拧酸胀的眉心。   苏游看他那样,真想蹬他一脚。   “说话,别给我整你那套弥勒佛的把戏,看着烦死了。”   电梯正好到一楼,“叮”了一声。   边绍率先走出去,出声道:“嗯,我喜欢她。”   “……”苏游呆滞在了电梯里。   电梯门都差点合上了,他才恍过来,追上去问:“哪种喜欢?”   边绍又没了回应。   俩人走出“朗悦”大门。   苏游打电话叫了俩代驾,电话挂断了,又凑回边绍身边,“真喜欢啊?你都单身三四年了吧?怎么突然间就开窍了?”   边绍下了两级台阶,转身而立,笑问:“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舒似这不太合适吧?她这工作……逢场作戏也还行,但你这平时清修地跟个佛似的人也不爱玩这套啊,难不成你真想和她谈恋爱?”   边绍笑容依旧,定定看了他两秒,声音温度淡了点:“不可以吗?”   “我觉得不太行吧……你这窍开得有点歪了。”苏游挠了挠头,直接把自己先前要撮合俩人的想法抛脑后了。   他是觉得边绍为女人一反常态频频破戒挺有趣的,但边绍要是动真格他是不赞同的。   他们这些人看起来虽然风光无限,但是也不一定就是坦途顺行的。   上天让你拥有了一些东西,也肯定会让你失去一些东西。   比方说感情和婚姻,他们是无法自己选择的。   大多数像他们这样家世的年轻一代,世家之间都会沟通着内部消化——   你是什么样的锁他们就给你配一把同等级的钥匙,以此来为自己根深的基础再加上一道稳固的锁链。   就跟他一样,莫名其妙就被指了一个相亲对象,八百年都没见过一次,居然以后还要结婚。   想想都觉得瘆人。   可你既然享受了金汤匙的优越,就要付出你能给的价值。   真爱什么的,想都别想。   运气好的,像边原那样的遇见了个婚后日久生情的结婚对象,日子甜甜蜜蜜。   脾气犟的,看看路铮就知道了,就为了个真爱,净身出户不说,差点连命都搭上。   一个贵公子和一个陪酒女,怎么可能有好结果呢?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阶级差别太多了,电视剧里都不敢这么演。   苏游越想越清明,早没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样,一脸正经道:“你家里不会同意的。”   边绍不再看他,抬头看着疏疏几星的夜空,声音沉静:“感情是我个人的事情。”   “你个人个毛线啊!”苏游急得跳脚。   “我和她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边绍想到舒似对自己的态度,笑得满脸无奈,“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你清醒点啊!边绍!”苏游两步跨下台阶,摁住他的肩头猛烈摇晃,“你想跟路铮一样净身出户变成一个穷光蛋吗?那时候人舒似肯定看都不看你一眼的。”   “她不会。”边绍敛下眼皮,拨开他的手。   “怎么不会?这些风月场所的女人眼里只有钱的,你没钱屁也不是!”   “她不会。”边绍平静地看着他,认真又重复了一遍。   或许原来他可能也会肤浅地这么认为,但他碰巧就见过了她两次崩溃的落泪。   那些伤心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却好像又流进了他的心里。   有些事情并不能看表面论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言的难处和过往。   舒似的故事他并不清楚,但他猜得也八九不离十。   她在常人眼中或许和其他这种职业的女人没有分别,但在他的眼里——   她跟旁人是不一样的。   苏游恨铁不成钢地还想劝,兜里手机响了,是代驾。   苏游一边接电话,一边和边绍对视,试图用眼神劝解他。   边绍神情沉静,望过来的目光清明而坚定。   苏游抗不过几秒,完全败下阵来。   这个人真的永远都是这样的——   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在一些事情上,永远都是坚持己见,怎么掰都掰不回来。   苏游挂了电话,叹了口气,“去停车场吧,代驾来了。”   他揽住边绍的肩头下台阶,“我也不是故意泼你冷水的,就是咱们这种人没办法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你懂吧?”   “我为什么这么爱玩儿?就是知道哪怕再喜欢最后跟家里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根本没有结果的。”   “老子只能趁着现在可劲儿造!以后就没这感觉了。”   边绍嗯了一声,“我知道。”   苏游步子一顿,又正常落下。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又去看边绍,脸上的表情恢复平常的吊儿郎当,悠悠出声道:“舒似还不知道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挑明?”   边绍敛眉沉思了一会儿,下了几级台阶,淡淡笑开。   那笑若夜空清朗,又如星月灿烂。   “嗯,快了。”   其实什么时候并不重要。   他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不过在等一个她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的时机而已。 第35章   舒似的生活又恢复到一个人时原有的样子。   每天上班下班,喝得烂醉如泥。   回家钻进卫生间吐个天翻地覆,然后倒头就睡。   她好像重新又回归了那条属于她的轨道。   一条本来就歪曲的轨道。   但边绍三天两头发来的微信消息和语音条,又让她觉得这条轨道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分生出了一条岔口。   路途未知,也望不到尽头。   他们俩聊天其实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鸡毛小事。   他会问她关于生活的零碎事情,比如——问她吃饭了吗?   如果她回复吃过了,那他就会换到下一个话题。   但如果她说她还没吃饭,隔一会儿他就会发过来一家美食店的链接,附带一条消息:这家店挺好吃的。   弦外之音——他想请她吃饭。   舒似都老油条了,能听不懂么?   但她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接用一个哦字把他所有话头都堵回去。   她看得出来边绍在很努力地找各种话题跟她聊天,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她不会反感厌烦,反而慢慢之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其实如果边绍像一个不用见面不用更深入发展的微信网友,一直这样下去单纯聊下去,舒似觉得挺不错的。   只是因为两个字——孤独。   不管这个词现在已经被多少人认为是无病呻吟还是矫柔造作——   她确实时常会感觉到孤独。   在她深夜回家时抱着马桶又哭又吐的时候。   在把微信列表翻来覆去找个遍都没人愿意陪她说话的时候。   在她不上班时每天说的话仅限于和外卖派送员和骚扰电话的时候。   ……   很多时候,她都孤独。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能做的只不过是静静躺在床上,弓腰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大虾的形状,抱着自己熬过去,然后继续浑噩度日。   但是没有如果,边绍大概也对她有点意思,她能感觉得出来。   但她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她不想跟他发生任何的情感纠葛,玩玩也好,成真也罢。   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戚济南或许配不上她,但她一定配不上边绍。   她只祈祷他的兴趣能跟苏游一样,像阵风就好,来得快也去得快。   *   连上了一个星期班之后,舒似的身体罢工了——   因为她喝醉回家之后,打开空调忘记把十八度调回二十六度,四仰八叉躺着空调被也不盖就那么吹了一晚上,成功地把自己整感冒了。   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属于感冒的症状一下全往她身体里塞。   鼻塞,喉咙痛,咳嗽,都齐了。   她拖着病体去小区附近的区诊所打了个点滴,拿了些药。   回到家里后给何佳打了个电话,请假了三天。   舒似知道自己身体素质差,不好好养就得病去如抽丝,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好。   于是她接下来的两天作息都极为正常,甚至空调都没敢开,时时刻刻都热得浑身冒汗。   到了第三天,感冒的症状终于好转了大半。   但她戒不了烟,喉咙大概是发炎了,疼得声音都嘶哑了。   *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舒似躺在床上看电影。   何佳突然给她打来了个电话,言简意赅:“开门。”   紧接着,客厅的大门电话响了。   舒似出去接起来给她开了底下的门锁,在玄关处等着她上来。   何佳进门时满脸疲惫,手里拎着两个舒似平日常点的粥铺的外卖袋子。   她没化妆,一向白净的脸色居然有点略微发黄,眼里还有红血丝。   舒似关好门,哑声问:“怎么了?”   何佳趿着拖鞋走到沙发旁,把外卖袋往茶几上一放,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沙发上,有气无力道:“先让我睡会儿,我快三十个小时没睡觉了。”   舒似皱了皱眉,走过去踢了踢她耷在沙发外的脚,“那去床上睡。”   何佳的样子看起来连话都不想说,她伸手摆了两下,翻身朝去了内侧。   舒似看了眼茶几上的外卖袋,道:“你买粥做什么?”   何佳的声音发闷:“你不是感冒了吗?我没吃饭,就买了粥过来。”   “那你倒是起来吃了再睡。”   “你吃吧,我现在不想吃,只想睡觉,再不睡觉我就要猝死了。”   “那我几点叫你?”舒似问。   “你别叫我,今天不上班。”   舒似在沙发旁边站了半分钟,没再出声。   她拿起遥控器把客厅空调打开到二十三度,又进房间里抱了毯子出来披在何佳身上,拎着外卖袋回了卧室。   *   舒似晚上八.九点就睡下了,那会儿何佳还在外面沙发上睡,她就没再管。   第二天舒似醒来时,何佳正在她边上,手脚并用全扒在她身上。   舒似吃了药睡得沉,也不知道何佳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怕吵醒何佳,就维持着那个被压住的姿势玩着手机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身体实在是麻了才忍不住把何佳的手脚拨到一边去。   这一拨直接就把人给拨醒了。   何佳表情变形地眯睁开眼睛,抓了抓头发,说话带着鼻音:“……几点了?”   “早上十点多。”   “哦……”何佳翻了个身,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睡。   舒似忍着腿麻靠起身来,点了根烟。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何佳又翻身回来,睁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坐起身来嘶叫了一声:“啊——”   “大早上你发什么疯?”   “是真的要疯了。”何佳转脸看她,双眼无神,一头长卷发乱得像鸡窝。   舒似白了她一眼,“要不要抽烟?”   “来一根。”   俩人并肩靠在床头吞云吐雾了一会儿。   何佳彻底醒过神,开口说:“我真的要疯了,阿涵和茹茹出事儿了。”   “茹茹……谁啊?”   “……”对于舒似的抓错重点何佳感到无语。   她试图描述:“就那个,胸大,个子挺高的,双眼皮做得挺明显的那个。”   舒似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脑袋里有个大概形象的女人蹦出来,是何佳手底下的一个小姐。   她慢悠悠地回道:“哦,她啊。”   接着终于抓回了重点,问:“出什么事儿了?”   “她俩出台了。”   舒似神情微晒,“出台不是很正常?”   “不是啊,我给你说,这不单单是出台的问题。”何佳一副火大的模样,“就那个茹茹,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估计是想钱想疯了,客人给了三千块她就把腿叉开陪人睡了。”   舒似瞠目道:“……三千?”   “是啊,她出台那个客人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何佳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骂道:“操他妈的,白眼狼,我是没给她介绍好客人是怎么?非要滥交,她自己要贱我管她陪谁睡,重点是她染了艾滋啊!”   她转过头去看舒似,咬牙切齿地重复道:“那是艾滋!你知道吗?不知道哪儿突然就传起来的,前晚咱们店里就临时清场休业了,就因为这破事儿我前晚在派出所一宿没睡。”   “本来大前天我就打麻将搓了个通宵,第二天熬着去上班的,你说这不是要我命吗?那派出所离你这比较近,我是实在遭不住了就来你这了。”   舒似震惊之余,点点头:“难怪你昨天来倒头就睡。”   过了半分钟,她迟疑问道:“艾滋……怎么传染的?”   何佳乜她一眼,“怎么?怕啦?放心吧,我查过的,日常接触都没事儿,就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还有那个什么……母婴传播。”   “哦。”   何佳把烟递给舒似掐,还在吐槽:“你说就因为那么一个傻逼 ,朗悦要关门一个月,底下的所有妈咪小姐都得去做艾滋检查,我他妈快要疯了,我们不要吃饭的啊?”   “朗悦停业了?那我们去哪儿上班?”舒似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知道个鬼。”何佳眉头紧蹙,“先休息几天,再问问其他场子,带你们过去混个把月算了。”   “行吧,那阿涵呢?她怎么了?”   何佳本来愤怒的脸色转为惨淡,头疼地抚着额头道:“她……事儿没这么大,就是太不小心了。”   “嗯?”   “就她一个多月之前坐了一帮富公子的包厢,那是我的客人来着,买单的时候都是好好的,我还在场看着给打折的。”何佳叹了口气,“但是那天我也忙,后来他们走了我就没再管了。”   “他们从朗悦出去之后又去了酒吧,阿涵那个性子就是爱玩儿的,也跟着去了,被那帮公子哥拿药迷了,把她带到酒店之后,三四个人嘛……”   何佳没再往下说,但是舒似轻易就懂了,那种场景她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觉得身心发怵。   舒似闭上眼睛,轻声问:“然后呢?”   何佳抓着头发乱揉两把,深吁一口气道:“阿涵她也是倒霉,她当时迷迷糊糊是有印象的,第二天从酒店回家就吃避孕药了,但她没敢跟我说这个事情,一直到昨天才跟我说。”   舒似眼皮动动,“为什么现在才说?”   “阿涵怀孕了,她要打掉,想让我帮忙从中间问那帮公子哥要一点补偿。”   舒似猛地掀开眼皮,眼底有着愕然。   她上班时,经常会听到别人说起小姐某某谁跟客人滥交最后怀孕的闲谈,也有许多小姐被强制发生关系最后闷声吃哑巴亏的事情。   舒似每次听到那些小姐浪笑着谈论这些的时候都会很讽刺,她从不参与,要么坐得远远的,要么直接避开。   那些姑娘经历这些耻辱的人生是要有多坚强才能够不被击垮,很多人被这些污浊龌蹉的事情压得不敢抬头,一辈子都走不来。   也许这些混迹其中高声阔谈的女人中间就有那么一两个曾经也这样过,只不过偷偷把伤疤藏了起来。   可这些惨痛的人生经历,却成为了他人闲聊时的笑谈。   有什么好聊的?好笑吗?有趣吗?   大家都是因为生活打压才下海用皮相尊严捞钱的,为什么不能互相体谅一点?甚至有的小姐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明面打压诋毁别人。   那些闲谈舒似听过不少,但从来没有在她身边发生过,她身处的这个场子,明面上还是算干净的。   可是这一刻,这些只在话语之间的事件无限接近于她身边,真实地让人有了感同身受的临危感。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这种行业没有幸运可言,处处都是物欲与情.欲的陷阱,如果不小心谨慎,那么下一个栽跟头的可能就是她了。   “如果我当时能注意点就好了,当时我要是给阿涵打个电话没准就不一样了……”何佳说着说着没了动静,头都垂了下去,让人看不见表情。   但舒似知道她是哭了,何佳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她把你当自己人就会对你掏心窝子的好。   她和她们之间确实是领班和小姐的利益关系,可她却不像其他领班那样虚伪,只想着把手底下的小姐利益最大化地榨干。   何佳真的是把手底下的小姐当妹妹看待的,刀子嘴豆腐心。   很快的,舒似看见何佳垂头的下方——   她肚子上盖着的空调被上有三四滴已经晕开的泪渍,在深色的被套上格外明显。   舒似突然觉得眼酸喉涩,本来已经畅通不少的鼻子又堵上了。   她侧身揽住何佳,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哑声道:“哭什么啊,别自己瞎拦责任。”   何佳的额头贴着她的锁骨,没说话,发出两声微弱的呜咽来。   舒似眼里隐有凄惶之色,被她硬压了下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该劝慰何佳,那些干巴巴的话语此刻说一万字都没有用。   舒似静静看着那拉得严实的落地窗帘布,只有窄窄一道缝隙透进来一点亮光。   她开口轻声道:“何佳,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的生存方式错了而已。   错了就错了,如今这样的世道,能活着就已是不易。 第36章   何佳在舒似家里又呆了一天。   两个人懒赖在床上,抽着烟谈天说地。   她们说了很多,聊到好笑的东西两个人会咯咯笑作一团,聊到腌臜地方时就双双沉默看着天花板发呆。   何佳走了之后,舒似独自沉默了一整天,她甚至一天都没吃饭没说话,就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她觉得自己想了很多,脑袋里却空空如也。   昨天何佳还在的时候,边绍发来两条微信,她第一次没有回复他的消息,直接把手机给关机了。   到了隔天上午十点多,舒似的魂儿终于回归到身体里。   她思绪清明地睁眼,然后起床洗澡收拾,摸着手机去了客厅。   手机刚开机就一个劲儿地震动。   她把那些下弹的消息窗口都忽略了,先点了外卖,接着盘腿坐在沙发上面,开始一一查看手机微信和微信。   微信里压根没有人找她,那些之前对她画大饼的客人就好像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除了边绍。   她的微信从刷新完就看见他一直在最近联系人的最上面一栏。   框是红的,对话框的文字不停地变化,文字,语音条,语音电话。   七条未读。   舒似左手大拇指上下滑着屏幕,看着最近联系人里的名字和头像被拉来拉去,还是没有点进去边绍的聊天界面,直接返回到主屏幕。   短信箱里也好几条短信,是个陌生号码。   舒似看着短信的缩略文字就知道那是戚济南发来的。   最后一句是:[舒似,我们能不能好好坐下谈谈?]   舒似心情无波无澜地点进去看。   戚济南上面发来的几条都很长,真的很长,要滑动一下屏幕才能看完一条。   但舒似还是很有耐心地看完了所有,抽掉了两根烟。   她看着那些几乎要占满手机屏幕的文字,内心无比平静,伸手点了第三根烟。   在烟雾里舒似有片刻的愣神,那些字在她眼里逐渐地变得陌生。   但是这样老长一条没有排版的短信,让她感觉似曾相识。   曾经她也是这样的。   在戚济南沉迷网络游戏的第一年里,她就是这样的——   每天晚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睡,抱着手机边哭泣边颤抖着给他发这样的短信。   她把他们从在一起开始所有甜蜜的细枝末节全都打出来,试图用这些来打动他。   她苦苦哀求,可是那些短信就好像漂流瓶一样地沉入大海,只显示已读,连个嗯字的回复都没有。   她最后换来的是戚济南回家后一句轻飘飘的话。   他说:“你不要老是给我发那么长的短信,我又不是不记得那些事情,看得眼睛都花了。”   当时她是怎么回应的?   舒似转眼看着徐徐燃烧的烟,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她当时的回应好像是一个眼圈泛红却强挤出来的讨好笑脸。   卑微地跟狗一样。   舒似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疯了。   而如今她和戚济南的角色对调,她以为她会痛快的,但实际上她并没觉得有多快意。   对于那段感情,她心里唯独剩下的只有怅然和淡漠。   *   舒似没有回复戚济南的短信,转去了微信,动作顺畅地点进边绍的聊天界面。   那温润的男人发来三条文字时间前后不一,是前天发的。   [在干嘛呢?]   [我刚吃了晚饭,你吃过了吗?]   [舒似?]   像极了直男聊天,看得让人心梗。   单看文字硬邦邦的,舒似下意识地脑补了一下边绍温柔说着这几句话时的模样,顿时感觉畅快许多。   长得好看,还是很有用的。   余下三条语音条是昨天中午同一时间发的,舒似一一点开听——   “舒似,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嗯——我想了一下,想不出来,如果你不高兴,你就告诉我,我其实……不太会聊天,我努力。”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发的微信,说实话我也觉得我这样子挺尴尬的,很像那种不依不饶纠缠的人,如果你不想理我——”   第二条到这里就断开了,应该是没说完话,舒似抿下嘴角点开第三条。   “刚刚不小心手滑发出去了,那句话我还没有说完,我……我是想说如果你不想理我的话,你可以暂时不用理我,等你心情好了给我发个消息就好,我有点烦吧?我……没有别的意思,舒似,我只是担心你。”   他的语速很慢,温柔而软,有时又带了点无奈和懊恼。   而且话说着说着时中间会有空白的几秒,就好像是人在思索时短暂的语言斟酌。   舒似听完,又抿了抿嘴角。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憋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发抽的嘴角控制住,但手指又抽风了,她又点了下最后的语音条播放。   她像个傻子一样地把手机听筒凑到耳际,重复听着他温柔的絮叨,心里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不停推荡到沙滩上的浪花一样,轻缓宁静地用水把沙滩上那些被人挖得坑坑洼洼的沙洞一点一点地推平。   她突然有点贪恋这种被人惦念关心的感觉。   *   舒似斟词酌句地给边绍回复了一条微信:[我没事儿,不好意思,前两天我感冒了,昏昏沉沉的所以没看手机。]   发完这条微信之后,她给戚济南的那个陌生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头的戚济南接得很快,声音语气有点不敢置信:“舒似吗……?”   舒似嗯了一声,“你想谈什么?”   “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电话里也可以说。”   “见个面吧。”他哀求道。   舒似静了一会儿,起身去拉开了窗帘,外头大片的阳光顿时倾泻进来。   她眯着眼睛看着那片碧蓝如洗的天空,轻声道:“好。”   见面定在一个小时后,地点在方阳小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舒似什么都没弄,随便拉了套休闲装穿上,理理头发就出门了。   她到咖啡店,推门目光一抬,就看见了戚济南。   他背对着她,坐在了左边靠窗的一个位置上。   大门铃铛响的那一刻,他转过头来,看到舒似后立马站了起来,双手垂在腿边两侧,规矩地像升国旗时的小学生。   他的状态比舒似先前那次在小区门口见到他时要精神很多。   奶奶灰色头发褪回了黑色,打理得略短,打扮干净,清清爽爽的模样让她觉得仿佛回到了刚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清俊温柔,眼神也明亮干净。   舒似看了他一会儿,眼底荡出了一丝遗憾,别过头不再看他。   到底是不一样了,现在的戚济南哪怕外形恰如从前,但他的眼神却黯淡无神了许多。   行动举止间也尽是踌躇和不自信。   那是被生活磨尽了所有蓬勃朝气以后才会展现出来的姿态。   她自己大概也是这样,只是天天都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所以才发觉不了。   其实大家都变了,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   舒似走过去,顶着他热烈的目光在桌对面坐下,“坐吧。”   戚济南点点头,又坐下了。   舒似开门见山道:“你想要说什么一次性说完吧。”   戚济南坐姿正经,搓搓手之后,换了一副很认真的表情道:“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就在附近的一家电子厂,还有,还有……游戏我也没打了。”   “然后呢?”   “我……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已经想明白之前都是我错了,现在我是真心想悔改的……”   “所以,你能不能重新……给我一次机会?”   戚济南的态度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看着舒似,可过不了两秒他总会把眼神移开。   正好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放置到圆桌上,戚济南跟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那个服务员还是个小姑娘,被他这么一笑弄得脸红心跳,走回前台后还不停地往这边瞟两眼。   舒似抬起眼皮看了那小姑娘一眼,低头去看面前的咖啡杯,里头的拉花很好看。   她突然想起前些天,边绍在微信里跟她聊起一家私人咖啡馆。   他说:[这家咖啡店的老板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家咖啡还不错。]   舒似尬聊问:[你喜欢喝哪一种?]   边绍回:[我比较喜欢曼特宁。]   那三个字拆开舒似认识,组合在一起就不行。   舒似看着他的回复,愣了半分钟,回了他一个:[哦。]   ……   舒似走着神,对面戚济南突然轻声说:“你不是喜欢喝甜的吗?服务员说这个焦糖玛奇朵女孩子很爱喝的。”   舒似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地拿着手指蹭了蹭杯沿,“我现在不喜欢喝甜的了。”   “你先尝尝行么……”   舒似低头执匙把那拉花搅碎了,抬头道:“戚济南。”   “你能戒掉网瘾重新找工作,我挺高兴的,但是我们俩回不去了,不可能再在一起了,真的。”   戚济南抿紧嘴唇,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以前给你的机会还少吗?”舒似似笑非笑,“我给过的,只是你没有珍惜。”   戚济南急着解释:“那都是以前——”   “你的意思是已经过去了,是吗?”舒似打断他,脊背靠在了椅背上,转头去看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看着那些面孔各异却同样匆忙的路人,突然觉得有些乏累。   舒似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四年,你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对我的挣扎从来视而不见。说实话我挺委屈的,我不能说我去陪酒全因为你,我自己也有原因,你变得那样糟糕可能也有我的原因,我太纵容你了。   “但是跟你在一起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戚济南眼睛一亮,“那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么?我真的离不开你……求你了……舒似,我真的改了这次,我要再去网吧打游戏我就是畜生!”   舒似对他的急切充耳不闻,自顾自说:“你知道么?戚济南,先前我真的挺恨你的,我曾经有几次喝多了半夜难受醒来,看着在旁边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就呼呼大睡的你你,真的特别想拿把水果刀把你捅死。”   “因为你真的太折磨我了,我完全感受不到你爱不爱我,那种感觉快把我逼疯了。”   她当时为什么没那么做?   因为毫无意义。   哪怕她杀了戚济南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她的人生已经糟糕透顶,不会变好,只会落向更黑的深渊。   她转脸面向戚济南,“可我现在不恨你了。我现在这样坐在你面前,心里都提不起任何想法,不爱不恨,真的好像我俩就像陌生人一样,挺好的。”   戚济南痴痴地看着她,像在求证什么。   舒似回望过去的目光无比平静,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急切和真诚。   但是太迟了,他的情绪再也无法左右她的想法。   她全心全意爱他的时候,他对她不管不顾。   等她心如死灰之后,他又卑劣地放低自己来挽回。   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舒似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戚济南看了她半分钟,脸色灰白下去,“你不爱我了。”   人的眼神可以表达出来很多种意思,而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   舒似不爱他了。   “嗯,不爱了。”舒似无比肯定地说完后,咬了下唇,目光垂下去看着圆桌上的花纹,心里空落落的。   对面坐的那个男人,她曾经有多爱他?   她简直爱他入了魔,走了歪路也仍旧义无反顾。   真的爱到了恨不得把命都拿给他,甚至因为他不想就拿掉了他们的孩子。   可是现在,他甚至还不如这些桌上的花纹吸引她。   舒似没办法欺骗自己,她是真的不爱戚济南了。   那些爱意就像一只热水壶里的水一样,被火燎了很久烧得干透了,连壶底都烧坏了。   多讽刺——   六年的感情,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轻易忘却。   言尽于此,两个人都不再开口,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舒似手机响了一下。   她低头去看,边绍发来的微信:[你没事儿就好,感冒好了吗?]   舒似看着那两句话,不自察地嘴角弯了弯,给他回了一句:[差不多了。]   对面的戚济南紧紧地盯着她,没错过她原本平静的脸庞一瞬柔和了许多,嘴角的笑意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是上次那个男人吗?”   舒似没反应过来,抬头道:“嗯?”   “给你发微信的是不是上次在小区门口那个男人?”   舒似锁屏手机,淡淡回道:“这与你无关,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戚济南没吭声,似乎不想回应。   舒似起身离开,走过戚济南身边时,她听见他突然出声。   戚济南的语气略带惆怅:“你变了。”   舒似停住了脚步,身形未动。   “但是你又没变,你永远喜欢我这个类型的男人,他跟我没什么两样。”   舒似终于垂头看他一眼。   戚济南看着她,笑得有些嘲讽:“不是吗?”   舒似神情疏离,“你想表达什么?”   “他是你的客人吗?你们还没在一起吧?”   舒似冷漠不言。   戚济南笑了笑,“舒似,虽然我们没有可能复合了,但我也想劝你一句,男人都是一样的,贪图新鲜而已,他和我没什么区别,现在他对你上心的不得了,可将来到了手也许就是下一个我。”   话说得诚恳,可却夹枪带棒。   舒似看着他那张跟从前没什么变化的俊脸,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必然的——   在她和戚济南的感情里,次次微小的撞击伤害带来的裂痕也许在当时不足为忌。   但最终都将汇合在一起,在某一瞬间轻易迅速地让这段看似坚不可摧的感情坚壁分崩离析。   她和戚济南的感情,始于外貌带来的新鲜感碰撞,火花滋啦作响,确实很美妙。   但两个人在一起之后才慢慢发现了彼此的短板陋习。   最重要的是他们俩三观迥异,无法互相磨合,在一起越久就越背道而驰。   他们真的不合适。   哪怕她一个人拼死了努力,也必然走不到最后。   虽然她对戚济南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可他话里对边绍的贬低之意却让她莫名感到不快。   舒似居高临下地看了戚济南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   她面露微讽道:“这样没意思的,戚济南。”   “他跟你不一样,其他的我说不好,但至少他不会像你这样在背后说人坏话。”   舒似无比清楚戚济南是怎么样的人,他贫穷的家境就是他的痛脚,于是她很小人地狠狠在上面踩了一脚。   “哦——对了,他还比你有钱。”   话一出口,她看见戚济南的脸色顿时黑沉,于是及时把那句本要说的“跟他相比,你真的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咽了下去。   得饶人处且饶人,分手也好歹该给对方一点体面,没必要再撕破脸皮弄得大家都难堪。   “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就当对方死了就行。”   舒似说完这句话,毫不留恋就走出了咖啡店,连头都没回一下。   *   舒似刚离开咖啡店,边绍的回复就来了。   外面日头明烈,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高都看不清楚。   舒似手挡着手机上的阳光,看到他发的是:[吃饭了吗?]   她眯眼费劲儿地去看了眼时间,一点多了。   这是什么死亡问题?   舒似扯了扯嘴角,边往家的方向走,边低头打字回复:[你说的是午饭还是晚饭?]   走了七八步之后,边绍直接打了个微信电话过来。   手机频频发出的震动好像把她的心也震得一荡一晃的。   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接起来才继续往前走。   手机贴在耳边,那头很静,边绍的声音带着一惯的温柔:“舒似?”   “嗯。”   他声儿里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我刚刚说的是午饭。”   舒似喉咙发干,扯谎道:“已经吃过了。”   那头边绍静了两秒,轻声道:“你的感冒还没有好吗?”   “好得差不多了。”   “我听你的声音还有点哑。”他回道。   舒似无言,稍微清了清嗓子:“这你都听出来了?”   边绍嗯了一声,那声儿微长,沉沉的,又带着绵绵的余韵。   好似无形撩人,听得舒似耳朵发痒。   他又问:“你在外面吗?”   舒似道:“嗯,有点事儿,这会儿正准备回家。”   “我现在,在你家附近不远的地方。”   舒似脚步一顿,“哪儿?”   “大概离你家有个五六分钟的车程,有点事情来找朋友,他家在附近。”   舒似哦了一声表示回应。   边绍问:“你到家了吗?”   “还没呢,走路回去,估计要几分钟。”   “嗯,那你走路小心点,看着路。”边绍话顿了顿,略带征询之意问道:“我能见你一面吗?”   舒似:“……你不是找你朋友去了?”   “啊——已经忙完了,我现在在车上了。”   舒似又哦了一声。   “可以吗?不会很久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你一面。”   “见我做什么?”舒似无所畏惧翻了个白眼,反正边绍也看不到。   “嗯……请你吃饭可以吗?”边绍笑了一声。   舒似觉得自己大概是飘了,她想也不想直接怼了边绍,“现在才一点多。”   边绍静了静,温声又问:“那……喝下午茶吧?”   舒似啧了一声,刚要说话回应的时候,听见他嗓音温醇地叫了声她的名字:“舒似。”   舒似下意识应道:“嗯?”   边绍有意放低了声音,声线压得温柔而宠溺,像在哄小孩一般:“我想见你,好不好?” 第37章   舒似这人就属于吃软不吃硬的。   她觉得边绍好像已经把自己的性子摸得透透的了。   他用那样蛊惑人心的语气对她说话,她完全拒绝不了。   怎么拒绝?   她感觉就仿佛拒绝的话一说出口,自己瞬间就变成了罪大恶极之徒。   舒似抓着手机拧巴了好一会儿,才对电话那头的边绍说:“那你可能要等我一会儿。”   边绍笑:“嗯?为什么?”   舒似低着下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因为我现在很邋遢。”   话说完,她听见边绍轻轻笑了一声。   “没关系的,我见过的,你不化妆也很好看。”   “……”舒似脸立马一烫。   这句话要是换作别的男人来说,舒似会觉得极为油腻,可偏偏边绍说出来却无比自然和真诚。   舒似咽了咽嗓子,道:“你等我一会儿就行,半小时……不,十五分钟就好。”   “没关——”   “先这样,我先挂了。”舒似截住他的话,迅速挂掉了电话。   *   舒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了家里。   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家门,运动鞋踩脱了,直接赤脚跑进了卧室,打开衣柜看了一会儿,接着迅速地挑了一件白色的吊带A字裙套上。   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人坐到了梳妆台边,开始化妆。   还在画眼线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惊得她手一抖,眼线画飞了。   舒似黑着脸解锁手机,看见边绍发来一条微信:[我到你家楼下了。]   ……这么快就来了?   舒似回他一句:[……你等等。]   边绍:[没事儿,你慢慢来吧,我不着急。]   舒似盯着对话框看了两秒,抬眼去看镜子里两只眼线不对称的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比平日有神许多,眼底甚至有一些闪闪发亮的期待。   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缓慢地包裹住了舒似,让她为之一愣。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和边绍见面吗?   真的是昏了头了,简直是在痴心妄想。   舒似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捻了一枝棉签扒着眼角狠狠地蹭擦,眼皮顿时火辣辣的疼。   而舒似仿佛感觉不到,眉头也没皱一下,好像在和自己较劲儿。   擦完了眼线,她突然没了兴致。   简单地定妆修容,上了个口红,理了理头发。   五分钟后,舒似下楼了。   *   边绍的车停在小区外面的路边。   舒似撑了把黑色太阳伞,踩着凉鞋慢悠悠地走过去,绕到驾驶位旁的车外,拿手叩了叩车窗。   车窗降下去,里头边绍的脸依旧温润雅俊。   车里有一股冷气漫出来,和外头的闷热交织然后消散。   边绍微微讶异,淡淡笑道:“还不到十五分钟呢。”   舒似看着他脸上温柔明亮的笑容,觉得好像头顶那轮烈日穿破了太阳伞面,直接炽烤着她的颅顶。   那些不该有的妄想散了个干干净净。   是了,这样至情至性的谦谦君子,跟她这种满身泥泞的女人,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车上的边绍欲下车,舒似抬手轻轻抵住了车门。   他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舒似收好心哂然,面目平静道:“你不是要见我一面吗?现在见过了,我就先回上去了。”   边绍端详她半晌,脸色温和地松开扣车门的手,“你先上车,好吗?”   舒似语气也冷:“不了。”   边绍有点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别扭是因为什么,明明刚刚在电话里说话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依旧温和笑着,“舒似,上车好吗?外面太热了。”   “看完了没,看完我回家了。”舒似跟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松开抵在车门上的手,硬是不动地笔直站着。   边绍静了一会儿,脸上笑意淡了些,“你怎么了?”   “没事儿。”   他轻声问:“你不想上车是吗?”   舒似点点头。   边绍突然毫无预兆地拉门下车。   舒似惊得退后两步,脚蹭到了路边台阶,身形晃了一下。   边绍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待她站稳之后松开。   他迎着阳光微微眯着眼睛,微微垂下脑袋看着她,脸上略带无奈。   “你怎么了?”   看着他满脸的关心,舒似心头突然升起一股烦躁来。   她皱着眉头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边绍。”   “你到底想干嘛?”   边绍微怔,随即温声道:“我只想见你一面,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你见我做什么?有什么好见的?难道喜欢我吗你?”舒似呛声。   边绍静了静,看着她没说话。   舒似回视他,眼里咄咄逼人的意味儿很重。   过了半分钟,边绍开口道:“嗯,我喜欢你。”   他的直接让舒似完全愣住,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   她完全没有设想过这种局面,她说那话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而已。   可他却大方地承认了。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喜欢她这种人?   舒似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左手悄悄偏到身后攥住了一点裙布来缓解尴尬。   边绍并没有因为她莫名的发难不悦,也没有被人看穿想法的恼意。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温声道:“吓到你了吗?”   舒似早就被震惊冲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那你现在可以上车了吗?”他嘴角微弯,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浮现出来。   “……嗯。”舒似压根不敢看他,低了低头,身后的手缓缓地松开。   *   舒似上车之后还是没有缓过劲儿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   舒似觉得车里无形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尴尬感。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别着头看窗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概过了好几分钟。   边绍从水杯座里拿矿泉水喝了一口,旋紧瓶盖的时候他去看舒似。   舒似还是拿着黑黑的后脑勺对着他。   她这样,脖子都不会酸的吗?   边绍食指微勾蹭了蹭鼻尖,嘴角微微上扬。   “舒似。”他喊她名字。   舒似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在看什么?”   舒似身体一僵,答道:“就……随便看看。”但她的头还是没有挪回来,仿佛外面真的有很有趣的东西在吸引她的视线一般。   边绍笑着哦了一声,有意拉了长音,总让人感觉意味深长。   舒似听得清楚,对着窗外无声地翻了白眼。   明明是他说的喜欢她,为什么他一点都不会尴尬?   反倒是自己,尴尬的想钻地三尺。   边绍:“你还是把头转过来吧,脖子都不会酸的吗?”   不说倒好,他一说这话舒似立马感觉脖子酸涩不已,她强撑着嘴硬道:“还好,不是很酸。”   那头没动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边绍才出声道:“舒似,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办,要不你先——”   “好,你先去忙吧。”舒似猛地转头,直接就撞上了边绍含笑的眼睛。   “……”舒似瞬间明悟。   合着是在这耍她玩儿呢?   边绍脸不红心不跳,笑道:“嗯,突然想起来事情也好像不是太急,回头再说吧。”   “……”舒似真的要抓狂了。   谁能告诉她这个男人是不是她的克星,为什么会这么腹黑?简直把她吃得死死的。   舒似脸色黑沉,不悦道:“我回家了。”   “好。”边绍应得很快。   突然这么爽快?   舒似狐疑瞅他一眼,还是吃不准他的想法。   边绍好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没事儿,那你忙吧,我先上去了。”舒似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儿,直接拉开车门下车。   她半只脚都踩在地上了,又被边绍喊住:“舒似。”   “嗯?”舒似转脸看他。   边绍目光温温的,看着她柔声道:“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舒似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这句话,别开眼沉默。   边绍清楚她在逃避自己,他又静了静,道:“本来我也没打算这么早跟你说的,如果吓到你了,那我跟你说一声抱歉。   “你可以不用马上回应我,但是请你考虑一下,好吗?”   他看着她,目光温和,语气也认真。   舒似的心好像瞬间被什么攥住了一般,她无比清楚边绍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前脚才刚刚跟戚济南说清楚,后脚边绍就来跟她表明心意,这中间连个情绪过渡的阶段都没给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   舒似手指悄悄抠着掌心,努力把脸色维持于平淡:“我先上去了,你开车小心。”   “好,你上去吧,好好休息。”边绍点到为止。   “嗯,走了。”   边绍看着她撑伞慢吞吞地走回小区,淡淡一笑,这才驱车离开。   舒似的态度并没有明确地拒绝他,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个良好的开端。   他本来并不打算这么早跟她坦言的,因为他明白感情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只是当时的情形,话到当口就顺应而出了。   喜欢就是喜欢,没必要遮遮掩掩。   也许舒似还没有完全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   舒似回到楼上,脑袋沉钝地进了卧室把自己摔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怎么回事儿?   事情好像在朝着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那样优秀温润的男人,为什么会喜欢她啊?   这是脑袋被门夹了还是眼睛被炮打了?   舒似并不是觉得自己有多差劲儿,她除了因为职业偶尔会觉得有一点自卑外,对自己的其他方面还是正常看待的。   她清楚自己长得还算可以的那一挂,但说实话其实也就那样。   天底下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了,她算哪根葱?   别人说喜欢她,她还可以游刃有余地回应。   但对方……偏偏是边绍。   舒似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她这德性的人,到底是哪一点入了边绍的眼啊?   还让她考虑……考虑个屁啊。   舒似越想越烦,在床上胡乱蹬了两下脚,滚了一遭,差点没把自己滚到床底下去。   她狼狈地一手撑地把身体翻回来后,摸过手机进微信点开了边绍的对话框,举着手机沉思许久,给他发去一条微信:[我考虑好了。] 第38章   消息发出去还没半分钟,舒似迅速地撤回了。   边绍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刚刚在开车,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不小心发错消息了。]   舒似回复完,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   本来她已经组织好语言拒绝了,但面对着这样的边绍,她怂了。   她不太了解他,他对她亦如是。   所以她压根没办法对他直抒胸臆,又无法直接明确地拒绝他。   边绍回复她:[好,那你好好休息。]   舒似没再回了,又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装鹌鹑。   真的,太烦人了。   *   过了两天,何佳另外找了一个商务场把自己手底下的小姐都带过去上班,她给舒似发来地址定位。   舒似那会儿正在敷面膜,点开地址看了一眼,那场子叫“芭啦”。   地方离朗悦挺近,走个两百米拐个弯就到。   就是最低小费要比朗悦少个两百块,到手台费扣扣就剩七百五了。   但有进账总比家里蹲坐吃山空要好。   她回何佳:[知道了。]   何佳问她:[晚上来不来?]   [应该来。]   何佳回了个“OK”的表情。   舒似敷好面膜,看时间还早,睡了个回笼觉。   五点开外醒来,一摸手机看见边绍发来的微信:[在干什么呢?]   舒似揉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硬是不回复,把手机丢到一边,抻了个懒腰起床收拾。   她现在是真的没办法面对边绍。   自从那天他心意一表之后,就再也不是那个陪她聊东扯西的微信网友了。   *   到了晚上,舒似化妆倒饬完慢吞吞地出门打车去上班。   在出租车上,她点进了边绍的聊天界面,匆匆回了一个:[准备去上班了。]   等了两分钟,边绍没有回复她。   舒似看着她发出去的微信消息,觉得自己真的是有病,恨不得抽自己两大耳刮子。   她不想回复他的消息,但不回复他自己又老惦记着。   到了“芭啦”楼下,地儿不太熟,舒似喊何佳下楼来接她。   过了几分钟,何佳神采奕奕地蹬着高跟鞋从大厅里走到门口来,火急火燎地拉着她往里走。   “赶快走,你来得刚好,我刚打算带台呢。”何佳边走边说。   舒似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妆容的原因还是何佳心情愉快,她脸上气色特别好,眉飞色舞的模样很是抓人眼睛。   “什么人?”舒似问。   “你认识的。”   “.……”舒似顿了脚步,她现在一听何佳这么说就心慌,老觉得是苏游和边绍他们。   何佳见她不走,扭头道:“干啥?”   “我认识的什么客人?”舒似拉了拉领口。   她今天穿了一条方领的酒红色吊带网纱裙,尺码大概有点不合适,身后的衣料有点往前推。   “哎呀,是一群中年人,你去了就知道了。”   舒似一听她这么说,瞬间放心了。   正巧电梯到一楼,何佳抓着她进了电梯。   *   三楼302,何佳领着舒似进了包厢。   舒似扫了两眼,目光定格在某一处上,那坐了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看着她笑。   舒似立刻笑得满面春意,给他飞过去一个媚眼。   确实是她坐过几次的客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没加过微信,但她记得这客人是个斯文人,不动手动脚,小费给的也大方,至少得有个两千块。   这群客人走得也早,差不多十点十一点就会买单,就是他们的包厢喝酒实在太凶了,玩把骰子一个来回就得一瓶酒。   他们也不会在意她们喝不喝得下,甚至直言让她们大不了去厕所吐了再回来继续喝,互相攀比自个儿叫的小姐谁先趴下。   舒似在他们包厢坐一回醉一回,一晚上吐个五六次,还得强撑着清醒挨到买单才昏昏沉沉地回家,通常喝伤了一两天才缓得回来。   既然是熟人,舒似也不用何佳领了。   她把手提包推给身边的何佳,相当自然地就走到男人身后,人抵在沙发侧,弯下腰搭着男人的肩,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我说还奇怪是谁呢,原来是你找我啊?”   “不行啊?”男人也笑,拍了拍她的手道:“在后面干什么?坐旁边来喝酒,刚输了,还欠了三瓶呢。”   舒似抬眼就看到他面前茶几上摆着七八个百威的棕色玻璃瓶,有三瓶都还没启开。   就她这个小酒量,今晚估计又得爬着回家。   舒似心里轻叹,面色如常地坐到男人边上,开始清欠酒,边喝边娇嗔道:“怎么输这么多呀?你平常不都很厉害的嘛?”   男人笑了笑,“刚刚你不是没来吗?你来了就厉害了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不准输了。”舒似挑着眼尾给他飞了一个媚眼。   男人笑着应承她一句:“那肯定的啊。”   *   舒似坐下的时候差不多八点,到九点多的时候,她已经进了两趟卫生间了。   人倒是还清醒,就是胃里被啤酒撑得慌,甚至坐在沙发上时,酒液都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涌上喉头。   包厢里的游戏却没完没了,一轮火车开过去,又是下肚几瓶,舒似实在撑不住又去了卫生间。   何佳家的另外一个小姐楠楠跟她一道进去,两个人轮流蹲在马桶边抠着嗓子眼儿吐。   舒似是先吐完的,擦干净嘴巴后蹲在楠楠身后帮她抓着头发让她方便点。   楠楠抠着喉咙呕了好几下,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前倾。   舒似听着她呕吐的声音,目光落在她呕吐时一耸一耸的肩膀上,心里麻木地没有任何感觉。   大概是早就习惯了。   她已经记不清在她陪酒的这四年里有过多少次这样跟别的小姐结伴到卫生间里抠吐的情形。   楠楠吐完之后,扯了一圈纸巾擦着嘴,人还没缓过来,就开始含糊骂着外面的男人。   话骂得粗又脏,仿佛那些男人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舒似走到盥洗台边洗手,面无表情地看向镜中红着脸的自己,然后轻轻扯了扯嘴角。   她虽然没应腔,但她心里对那些客人也只有反感之情。   但讽刺的是她们这些陪酒小姐嘴上心里都是对那些男人的厌恶,眼里却巴巴地馋着人家裤兜里的钱。   大家各取所需,其实都是半斤八两的恶心。   谁都不比谁干净。   *   差不多十点半,客人买单走了。   在包厢门口,客人要了舒似的微信。   舒似通过好友请求的时候看见边绍九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两条微信,客人在旁,她没点进去看。   手机震了震,刚加上的客人给她转了两千块的小费。   舒似点了收款,然后笑着跟客人说了声:“谢谢。”   “下回喝酒再叫你。”男人摆摆手,跟朋友们一道走向电梯口。   舒似转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门前,给何佳打过去一个微信电话,问:“我包呢?”   “下班啦?”何佳问。   “刚下。”   “那你在三楼电梯口等我,我给你拿下来,和你一道走。”   舒似嗯了一声,挂了电话走到电梯口边,低着头点进了方才刚加上的客人的聊天界面,盯着那两千块的转账看了一会儿。   又返回最近联系人,点进边绍的聊天界面。   他发来两条:[感冒完全好了?]   应该看她没回复,自顾自又发了一条:[少喝点酒,下班了给我说一声。]   下班跟他说干嘛?   舒似心里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借着酒意回:[干嘛?]   消息刚发出去,对方变成了正在输入。   很快发过来一条:[我现在人在朗悦停车场,你下班了吗?]   舒似呆滞一瞬,动作机械地打字:[朗悦关门了,你不知道?]   边绍直接打了微信电话过来。   舒似静了两三秒,清了清嗓子接起来,就听见边绍那把声音又柔又沉:“那你现在在哪儿?”   “在另外一个地方上班。”   “嗯,在哪儿?”他问。   舒似纠结了两秒,低声说:“芭啦。”   那头边绍静了会儿,然后答她:“刚刚在搜导航,是不是在朗悦附近的那个芭啦商务会所?”   舒似嗯了一声。   边绍:“你下班了吗?”   她不想骗他,但是她暂时也不想面对他。   舒似又陷入两难的境地,她盯着电梯的数字提示栏,看着数字从4跳到3,电梯门“叮”一下打开。   何佳从里面走出来几步,一手拦着电梯门,探着脑袋瞅了舒似一眼:“干啥呢?上来啊。”   舒似吓了一跳,跟做贼似的回了边绍一句:“一会儿再跟你说。”立马把电话挂了,走进电梯里。   电梯里就她俩。   何佳把手提包递给她,人往墙上一靠,漫不经心地问:“你刚在跟谁打电话呢?我看你那一脸苦大愁深的。”   舒似看了她一眼,直言道:“边绍。”   “谁啊……听着有点耳熟。”何佳嘀咕两下,猛地抬头道:“是不是上回跟苏游一道来的那个朋友?”   “嗯。”   “嚯,可以啊,这微信都加上了。”何佳挑了下眉,“不错不错,你有进步了。”   “……”舒似根本不想理她的贫嘴。   “等等……”何佳像是突然回过味儿来,眼神怪异地看着舒似,“不是苏游对你有意思么?你怎么和那谁……边绍加上微信了?”   电梯刚好到一楼,舒似应都没应,直接走了出去。   “我靠,问你话呢,哑巴了啊?”何佳紧追不舍跟在后面问。   “怎么着啊?他俩都对你有意思?这有点难搞啊,普通人还好说,瞒着两头骗还能撑会儿,他们这些祖宗不好弄啊……”   一路走到一楼大门口,舒似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能不能别脑补了?”   “这怎么是我脑补了?”   “苏游和我早没联系了。”舒似回她道。   “哦,那还行。”何佳点点头,又问:“那边……边绍找你干啥?”   “他问我下班没有,说人在朗悦停车场等着。”   何佳呆了,“他不知道朗悦娱乐业那几层都关了么?”   舒似一提这茬就头痛,语气无奈道:“他好像不太出来玩儿,不知道正常。”   “说的也是,他的名字我都没听过呢……”何佳埋头苦思,“所以他在等你?要见你?”   舒似嗯了一声,“大概吧。”   何佳突然激动地推她一把:“那还愣着干啥,快去啊!”   舒似拍掉她的手,没好气道:“我不怎么想见他。”   何佳疯狂搡着她往外推,喋喋不休道:“你不想见也得见,能跟苏游玩到一起的身份都不一般,你最好给我兜住了,快点去见——”   话没说完,何佳眼睛一瞟一瞪,把嘴闭上了。   舒似正埋头抓着她乱推的手,看她没动静了,抬起头懒懒道:“你能别不知道情况就赶鸭子上架么?我现在都没法儿面对他。”   何佳疯狂朝她使眼色,眼球转动地跟抽筋似的,嘴型无声张合重复两下。   舒似辨得费劲儿,疑惑道:“……后面?”   何佳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舒似正要转头去看,就听见方才明明还出现在电话的那把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无比清晰:“舒似?”   舒似身子一僵,猛地转头去看——   撞进眼里的是不知何时就站在两三步之外的男人,身上灰色衬衫和白色九分裤,是他一贯休闲的穿衣风格。   他就那么笔直如树地站在混着霓虹灯闪烁的夜色里,显得人清矍又温润。   也不知道她和何佳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舒似呆了一瞬,问道:“……你怎么来了?”   边绍走近一步,脸上泛着浅浅的笑容,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我来接你。”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舒似明显感觉到何佳望过来的眼神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舒似抿了抿嘴唇,她知道此刻何佳脑袋里脑补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试图挽回一下:“我自己可以回家的。”   “嗯,我知道。”边绍笑着拿手指蹭了蹭鼻尖,不好意思道:但我实在是有点怕你喝多了,反正我在家里也睡不着,就出来了。”   “嗯,对对对,她喝多了,你赶紧送她回家吧。”何佳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儿了。   她把舒似往边绍那边一推,脸上一副“我懂”的神情。   “……”舒似看了何佳一眼,无语地直接放弃了解释。   得,越描越黑就是这样了。   她实在是拉不住何佳脑袋里那匹想象飞奔的野马。   估计这会儿都得从北京跑到广州了。 第39章   “那我先走了啊,你俩聊你俩聊。”何佳极有眼色。   舒似:“……不是说好一起走?”   “哦,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先走啦。”何佳对着边绍笑道:“我家舒似就拜托你安全送到家啦。”   “嗯,我一定把她安全送到家。”边绍微笑着点点头。   何佳也不再磨叽,朝舒似使了个眼色之后就开溜了。   舒似就没见过她走路那么快过,蹬个高跟鞋简直就像踩了风火轮似的,没一会儿就到外头路边了,拦出租车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望过来一眼。   舒似真的是没眼看了。   “我们走吧?”边绍笑着问。   舒似一见他脑仁儿都疼,何佳误会也就算了,他也好像丝毫不在乎被误会,她怎么觉得他这态度还挺乐在其中的?   舒似觉得心情糟的要命,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坐上边绍的沃尔沃还消散不去。   边绍开车很稳,但她就感觉胸口莫名地发闷,车上空调打出来的冷气吸进鼻间让她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开出一段路之后,这种感觉愈来愈明显。   舒似能感觉身体里的酒精在不断地发散,胃里还残存的酒液不断地翻来滚去。   她一忍再忍,最后在边绍拐弯的时候实在是没忍住,脸色发白道:“边绍……停一下车。”   边绍侧脸看她一眼,探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温声道:“稍微等一会儿好吗?这里不能停车。”话说着,脚底下油门踩了下,往前又开了一段,把车稳停路边。   车刚停下,舒似就迅速打开车门钻出去,走了两步扶着路边的扶手栏杆弯着腰开始吐。   舒似吐完之后小腿肚都在打颤,沁了一身的冷汗。   在她喘息之际,一只干净修长的手递到她眼前两张叠得整齐的纸巾——   边绍问她:“很难受吗?”   舒似没应声,接过纸巾抹眼泪擦完嘴才直起腰板,手指挑开散到嘴边的发丝儿,吸着鼻子问他:“还有纸吗?”   边绍一愣,轻声道:“你等等。”他转身回车里拿了盒抽纸盒和一瓶矿泉水。   舒似从抽纸盒抽了几张,不顾形象地擤了两下鼻涕,红着眼圈去看边绍。   他怀里夹着抽纸盒,手里把矿泉水拧开递给她,眉目温和道:“漱漱口吧。”   舒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丑态尽出的模样又被他看到了。   她讪讪接过矿泉水,心情十分复杂地漱了口,低头就看见自己吐的那一堆秽物。   ……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脏又恶心,边绍估计跟她也差不多。   要是能恶心得他对她消了念头,那就好了。   舒似靠在路边护栏上没出声,看着底下静静流动的护城河,河两旁的建筑物灯光落在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地流动着。   边绍把抽纸盒放回车里,走到她身边,双手搭在铁质的栏杆上,也低下头去看河面。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你每天上班都要喝这么多酒吗?”   舒似眨了眨眼睛,说:“看运气,有时候会喝多。”   “喝多了不是很难受吗?”   “难受啊,但有什么办法?”舒似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有什么办法?她已经和社会脱节了许久了,这是她唯一能依仗的生存方式。   边绍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太伤身体了,为什么不考虑换个工作?”   舒似笑了一下,微微讽然道:“那我能干什么?”   “你想做什么?”   舒似抿了抿唇,思索两秒道:“没有想做的,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钱。”   边绍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舒似,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透支你的身体去交换金钱,可到以后这些都是要还的。”   “身体不会一直对你仁慈的。”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没准明天我就突然死了呢。”舒似懒懒答道。   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像她这样的人并没有资格期待明天,她的生活都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边绍听完她的话,沉默不语。   舒似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不悦了,但她并不想去揣摩他的不悦是因为什么。   其实她知道边绍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定觉得她像一个眼里只有钱的疯女人,但她无所谓。   有夜风缓缓轻轻地吹过来,夹着一点点晚夏柔和的凉意。   舒似再次低下头去——   护城河上,那些灯光被河水荡碎了,像夜空点点的星光一样,很好看。   舒似轻轻握着栏杆,只觉得自己的心跟那栏杆一样,冰冷又坚硬。   她静了一会儿,出声道:“边绍,每个人在生活里都有着自己相对应的角色和位置。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边绍没有回应她。   舒似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不笑了,只拿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自己。   她淡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你在生气么?”   边绍点点头,“嗯,我在生气。”   “哦?我还以为你完全不会生气呢。”舒似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回应他。   “会的。”边绍笑得疏淡,“我现在就很生气。”   “为什么?”   “你觉得呢?”   舒似疲惫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出声道:“边绍,你那天让我考虑的话我考虑过了。”   “咱俩没有可能的,到此为止吧。”   “……”   舒似内心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我们俩差太多了,而且彼此也根本不了解——”   “舒似,你睁开眼睛看着我。”边绍止了她要说的话。   舒似如他所愿地睁眼,看着他的眼神清醒而冷静:“嗯,然后呢?”   “你讨厌我吗?”边绍问。   “……没有。”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会不合适?”   “就是不合适。”   边绍脸色平静道:“哪里不合适?”   舒似被他问得胸口闷得很,有些恼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就非要我把话挑明了说?”   她侧过身,眉眼愠怒道:“我,一个陪酒女;你,一个家境富裕的正经医生,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咱俩差太多了,明白吗?”   “就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这句话舒似几乎是吼出来的。   边绍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慢慢地回笼,“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   “有些东西流于表象,如果喜欢仅仅拘泥于此,你不觉得这种喜欢太过肤浅了?”   “我喜欢你是建立在我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之上的,你的工作与我无关,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知道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舒似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不明白边绍的意思?她明白,但是身处污浊里的她不敢轻易妄想。   “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差的很多,唯一有差异的地方只不过是男人和女人而已。”   有夜风又来,温柔地拂荡而去。   “你觉得不了解我,以后可以慢慢了解。”边绍看着她,目光清澈见底,“舒似,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   他的声音跟那阵风一样地沉缓柔和。   舒似看了他半晌,笑了一下:“边绍,你是不是在感情里从来没跌过跟头?”   只有没被生活血淋淋的教训过人才能说出这样天真赤诚的话来。   不像现在的她,遇到任何事情都畏手畏脚,没种地只想缩头当乌龟。   边绍沉吟一下,认真道:“你在转移话题。”   舒似微怔,“……有吗?”   “你说呢?”边绍好笑道。   舒似无言以对。   “也许是我太着急了,你可以再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舒似皱了皱眉头。   合着她说的这些话都白说了?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舒似按了按脑门,话憋了半天,无奈道:“你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真没必要,我不想玩情爱游戏,也不想被包养。”   边绍一愣,抿嘴笑了下,柔声道:“谁跟你说……我要给你钱的?”   “……”舒似被他这一笑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只是打个比喻而已,谁知道他偏偏就抓着这个较真儿。   边绍笑得眼睛弯出一道月牙的弧度,他居然觉得舒似这会儿发窘的表情有点可爱。   他看着她,微笑道:“我不是想跟你发展那种关系。”   “我说的试一试——”他话一顿,“是我想跟你谈恋爱。”   那三个字的发音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柔软细腻的余韵,像槌撞钟一样地在舒似心里回荡出一道又一道的波澜,让她抓着栏杆的手指都微蜷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快了一拍,一股热意从她的胸口蕴起,缓慢地游走到耳廓,最后爬上她的脸颊。   眼前的人朗眉星目,温润如玉。   舒似在心里问自己:她真的可以去徒手去摘下这颗空中最亮的星吗?   “你让我考虑一下。”   这是舒似思虑再三,最后给边绍的答复。   边绍看了她许久,笑道:“嗯,我等你。”   *   边绍把舒似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都十一点半了。   舒似下车跟他道了别,转身走进小区。   回到家之后,舒似卸妆洗澡。   收拾完之后,她躺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把方才发生的事情都一一消化之后,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床头柜上的手机冷不丁地响了声,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摸过手机一看,好在不是边绍,是何佳发来的微信:[到家没?]   舒似乏乏地回了一个:[到了。]   [怎么样?边绍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要跟我谈恋爱。]   舒似打完字没发出去,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清空了对话框,重新回了一句:[就那样,没说什么。]   她没有把今晚的事情跟何佳说,因为她知道跟何佳讨论这件事情是无用的,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婆娘一准二话不说让她直接答应边绍,然后让她使劲地捞边绍的钱。   何佳秒回给她一个无语的表情包。   舒似没再回复她,把手机搁边上又开始发呆。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边绍发来一条微信:[我到家了。]   舒似捧着手机叹了一口气,回道:[好的,晚安。]   [晚安。]   聊天止于此,但舒似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现在欠边绍一个难以启齿的回复。   *   舒似心事重重地在床上熬了两三个小时才勉强入睡,睡得也不安稳,中途还迷迷糊糊醒了两次。   第二天中午,舒似从睡梦中醒来。   摸过手机一打开微信,映入眼帘的就是边绍的小红点,他发了一条:[早安。]   看时间是早上八点多发的。   舒似抽完了一根烟,回给他:[午安。]   接着人又躺下了,在床上滚了几圈以后,她在微信联系人里找到了顾恩的微信,发了条消息:[你和魏骞怎么样了?]   顾恩回得很快:[挺好的呀,魏先生人很好。]   舒似盯着聊天框看了会儿,给顾恩回了个:[哦,那就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居然没底气到想从顾恩那里摄取一点信心来支撑自己。   舒似是真的怕了,上一段感情给她带来的代价太惨痛,以至于她现在投鼠忌器,犹豫着不敢再朝任何人伸手。   可她又没法否认,她对边绍……确实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动心感。   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理智地告诉她:不可以,你配不上他。   另外一个却在蛊惑着她:试一试又不会掉块肉,答应他,快答应他啊。   ……   这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折磨得舒似都快疯了。 第40章   下午闲着没事的时候,舒似给外婆打了个电话。   那头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的。   舒似皱着眉头问:“阿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外婆慢悠悠地用方言答她:“没有不舒服啊。”   舒似哦了一声,道:“干嘛呢呀?阿嬷想我没?”   “想你干什么哦?”外婆嘀咕了一句,又问:“你怎么了哦?”   舒似点了根烟,端着烟灰缸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迎光眯着眼睛嗔道:“没怎么呀,非要怎么的才能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呐?”   那头老太太回:“没什么事就不要打电话了,浪费电话费。”   “打个电话能用多少钱。”舒似静了一会儿,叫道:“阿嬷。”   外婆哑声应着:“嗯……”   舒似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的烟,低声道:“我遇见了一个男人……”   话没说完,又犹豫止住了。   舒似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外婆开口言明这种感情问题,可除了外婆,她再无处可诉。   而那头也是安静的,外婆沉默着,就像在等她接下去的话一般。   舒似张了张嘴,气馁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换做一句:“算了算了,没什么。”   外婆说:“喜欢吗?”   “嗯,还行吧……”对着外婆,舒似话答得坦荡。   她确实对边绍有好感,这种淡淡的喜欢像胶水一样拉缠着她的理智,让她无法坚定地拒绝他。   舒似的目光移到了窗沿边,那里起了一点点小小的白胶,她伸着手指抠了两下。   “哦……人可以不?”外婆问。   “人挺好的,长得俊的呢,家里好像很有钱,唉……算了,配不上的。”   话说完,舒似好像听见电话那边的外婆微微叹了一口气,但那似乎又是她听错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外婆叫她:“囡囡呀。”   舒似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低低嗯了一声。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这么想呐,我们家是没得钱,但是你不差的。”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囡囡长得很好。”   方言慢慢吞吞的,中间还夹杂着外婆粗重冗长的呼吸声。   舒似感觉喉头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她明明没有多说什么,可这个老太太总是寥寥几句就能轻易看穿她的内心想法。   *   舒似忽然想起小时候刚被外婆接回家的那会儿,她转学到了片区小学,很努力地佯装开朗想跟同学们打成一片。   但是她的努力换来的却是排挤——   那些跟她同龄的小孩用一副天真的脸孔嬉笑她没爹没妈,背地里窃窃私语说她好可怜。   舒似记得她五年级体育课时,听到班上几个女孩子结伴成群地在操场一角聊天。   她当时站得不远,听到其中一个女孩子声音不大不小的说:“我听说舒似她爸爸死了以后她妈妈外遇了呢,跟一个男的跑啦,然后就不要她了,太可怜了……”   舒似当时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走远了一些。   恶意中伤永远与年龄无关,那些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随口闲谈会给一个人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回家之后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小声哭了好久。   吃晚饭时,舒似眼圈红红的。   外婆当时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颤颤巍巍地给她夹了块五花肉,道:“囡囡想要什么东西?一会儿外婆带你去外边小卖部买。”   饭后,外婆牵着她的手去街口小卖部给她买了一个迪斯尼灰姑娘的粉红色笔袋,又牵着她的手回了家。   外婆的手小小的,皱裂粗糙,却很温暖。   一直牵着她,一直。   *   窗沿边的白胶被舒似抠落了,她转身两步把碎屑丢进垃圾桶。   “我知道啦。”舒似轻声回着外婆。   “可以就带回来看看,没什么事就先这样诶,变天了,要去收衣服了。”外婆说。   舒似刚应一声,那头就收线了。   舒似把烟灰缸放回床头柜上,坐在床边点开边绍的微信,边绍的气泡恰好顶上来两条——   [刚刚在午休,我现在准备去上班。]   [你吃饭了吗?]   舒似看着那两条消息,静了很久。   然后没头没尾地发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边绍直接打了一个微信电话过来。   舒似按了接听,举着手机没吭声。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为什么不能是你?”   舒似平躺下去,平静道:“你眼睛是不是瞎了?”   边绍笑了一声:“嗯,你这么说的话,那大概是我瞎了吧。”   “我有哪一点让你喜欢?”舒似疑惑问他,也在问自己。   “嗯——我想想啊。”边绍静了两秒,像是真的在思考,然后道:“不知道,好像仔细想就说不上来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舒似哼笑了一声。   边绍问:“笑什么?”   舒似直接摊开说:“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好啊。”   “我不好。”舒似长叹一口气,“边绍,我不好的。”   她想把那个卑劣肮脏的自己悉数摊给边绍看,可她又没有勇气。   “你怎么就不懂呢?”   说完这句以后,舒似不再说话了。   她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叫边医生,也听见边绍的声音远了点,他在同别人说:稍等一会儿。   “你去忙吧。”舒似说。   “我不忙。”边绍回道。   他静了一会儿,声音微低道:“舒似,不要看低自己。在我看来,你很好,所以你不要自卑。”   “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一次就可以了,”话停两秒,他的语气添了坚定:“其他的事情有我,好吗?”   “……”舒似抓着手机,久久无言。   她爬起来点了根烟。   而边绍似乎知道她的沉默是因为什么,只安静地等待着。   舒似听见他那头又有人叫他,他应了一声。   电话里有碎碎的杂音,边绍似乎走远了些,因为他身周的环境变安静了。   一瞬间,舒似感觉电话那头那个沉静温柔的男人似乎有着透视眼,把她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了解她,就跟外婆一样。   舒似清楚自己的犹豫和退缩来源于她心中根深蒂固的自卑感。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肯定而已。   外婆知道她的自卑,但老人家很少言明,她跟自己一样不善言辞。   除此之外,愿意给予她这种肯定的人,一个都没有。   哪怕是戚济南,哪怕是何佳。   她在生活里摸滚寻觅了许久,等得几乎已经死心。   要找一个完全懂得自己的人太难了,她觉得自己等不到了。   可这种安慰式的肯定,边绍在此刻以一种坚定的态度给了她。   他说的无比坦荡而真诚,甚至都不算安慰,却让人不由不信服。   *   一根烟在电话两端的沉默中燃尽了。   舒似勾过烟灰缸把烟拧灭,咽了咽嗓子,斟字酌词道:“那试试吧。”   “……嗯?”边绍像没反应过来。   “没听到就算了。”舒似咬牙切齿地想立马挂电话。   怎么的?这么难为情的话还想让她重新说一遍吗?   边绍低低笑了两声,温声道:“我听到了,就是不太确定,想听你再说一遍。”   舒似听着他的笑声,只觉得耳朵又热又痒。   她把手机拿远了点,哼了一声:“好话不说第二遍。”   边绍笑着嗯了一声,语气轻松道:“那请问,今天晚上舒小姐愿意跟我共进晚餐吗?”   他已经很久不叫她舒小姐了,以至于舒似听完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   舒似盯着天花板,轻轻应了声:“好。”   “嗯,那我下班了给你打电话。”   “好。”   “那我先去忙了。”   “好,你去吧。”   舒似正打算挂电话的时候听到边绍说了一句:“等一等,舒似。”   “怎么了?”舒似问。   边绍静了静,柔声道:“我很高兴。”   舒似哑然失笑,她望着落地窗外湛蓝的天空,放低了声音:“嗯,我也是。”   原来不需要她鼓足勇气徒手摘星,那颗星星会自己落进她的掌心。   *   舒似从下午三点钟就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挑出来,一件一件地试过去。   每试一件,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   明明平常随手一挑都挺满意,现在硬是找不到一件符合她心意的衣服。   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   舒似此刻深有体会,她的衣柜里现在也少了这么一件衣服。   最后她半带嫌弃地挑了一件纯黑流苏边的雪纺无袖衫,搭了一条白色包臀裙。   边绍打来电话的时候,舒似还在倒饬她的那张脸,手里涂着口红,边按下接听免提。   边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到你家楼下了。”   ……这么快?   舒似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三。   “你几点下班的?”她问。   边绍回道:“五点。”   舒似捏了根棉签蹭了蹭唇边画出去的口红,“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边绍笑着说:“没关系,我不着急。”   “那我不下来了?”舒似突然想作弄他。   “你会吗?”他笑着把问题又踢回给了她。   舒似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道:“我很快就下来。”   挂断电话后,她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妆容,拢了拢头发拎包下楼了。   *   在没见到边绍之前,舒似是紧张的。   她和边绍确定关系仅仅是在电话里,虽然觉得难为情但见不着面也不致于难以启齿。   但她现在是要去面对一个活生生的边绍了,那种感觉让她觉得有点尴尬。   舒似在居民楼一楼的楼梯间里踌躇了两分钟才出去。   日头渐暮,阳光弱下去很多。   有风,不时一阵而来,倒是没那么热了。   边绍的那辆沃尔沃停在了小区门口对面的路边。   车身驾驶位正对着小区,边绍站在车边,侧着头在看另外一个方向。   舒似站在小区门口,顺他望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两个小孩蹲在一家沙县小吃门口,埋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   边绍恰时把目光转回来,看到她时粲然一笑,嘴角和眼睛同时弯出柔和的弧度。   俩人中间那条路上,有两辆电动车滴滴按着喇叭驶过去,紧接着一辆中型蓝色货车也开了过去,短暂两秒挡住了对面。   风无声吹过,舒似闻到了一阵家常菜香味和机油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压着鬓发走到对面,她明显能感觉到边绍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虽然温和但又无法令人忽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舒似甚至只敢用余光去偷看边绍。   边绍绕到副驾驶车侧,为她打开车门,一手抵着车门上沿顶。   舒似坐进去,他把车门关上,从车前绕回驾驶位。   “很好看,但是太短了。”这是边绍上车之后的第一句话。   舒似垂眸一看,包臀裙的宽度正好挡到大腿上方的三分之一处,把那些遐想完全包得严严实实。   ......哪里短了?这明明已经很保守了好吗?   这大夏天的,难道要她裹成一个粽子?   “哪里短了?”话这么说,舒似还是下意识地把裙边往下扯了扯。   边绍正看着后视镜在倒车,闻言转头看了舒似一眼,目光未往下走,而是定在她的脸上,谦和又认真地说:“裙子太短了。”   说完静了两秒又补充道:“这样对膝盖不好,容易得风湿。”   舒似看着他那一脸的认真和诚恳,有点哭笑不得。   “......那我以后尽量穿裤子。”   “嗯,那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舒似:“边绍你说实话,不想我穿短裙是因为什么?”   边绍:“对膝盖不好。”   “说实话!”   “……不想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的腿。”   舒似:呵,男人。   -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大家圣诞快乐 第41章   正逢晚高峰,沃尔沃被堵停在路上,想挪一下都费劲儿。   边绍在暮光里眯了眼睛去看后视镜的车况。   后面老长一条车龙。   车里的空调打得有些冷了。   副驾前面的风口正对着舒似,源源不断的冷气扑面而来。   舒似本来就穿得少,忍不住无声搓了搓胳膊。   边绍低下头去扶手箱里摸出眼镜盒,把眼镜戴上后,侧过脸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边说着边伸手拨转了下空调按钮,把舒似面前封口挡片推到上方。   舒似在他那双好看的手上敛了一眼,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暮色渐深,他的轮廓被模糊了许多,泛着光丝的金边眼镜把他深邃的眉眼衬得雅致温润。   舒似把目光移到前方那辆路虎的车屁股上,道:“我都行。”   “我倒是知道一家法国菜,你吃得惯吗?”边绍看了看表,“不过这个点可能有点难约了。”   舒似一听,猛地摇头:“不吃法国菜。”   那玩意儿优雅是优雅,东西丁点大,吃又吃不饱,她实在是吃不惯。   还不如给她来点稀饭咸菜实际。   “那你想吃什么?”边绍问。   舒似想都不想就把吃饭这个史前难题丢了回去,“我都行啊,看你。”   他笑笑,“那你想想,不着急。”   “……”舒似白了他一眼,扭头看向窗外。   街边都是些家常菜饭馆,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   舒似看到其中有一家火锅店,两个店面大,里头人挺多,看上去生意不错。   虽然是大夏天,但是舒似突然有点想吃火锅了。   前面的车流开始动了,边绍缓缓跟上。   舒似扭头问道:“你会吃辣吗?”   “会吃一点点。”边绍往副驾位窗外望了一眼,“你想吃火锅?”   舒似点点头,“很久没吃了。”   边绍没有异议,“那就吃火锅吧。不过我也很少吃火锅,我们就去这家还是去哪里吃?”   “不去这,我知道有一家川渝火锅很正宗,”   “嗯,叫什么名字?”边绍腾出手去点导航。   “我来吧,你开车。”舒似动作自然地地点开行车导航输入地址,“就这里,离得也不远,现在不堵车估计七八分钟就能到了。”   话刚说完,前边又堵上了。   “……”舒似侧头看了看路况,啧了一声,自顾自低头玩手机去了。   虽然那边的边绍也没出声,但这会儿舒似感觉比上车那会儿自在多了。   过了几分钟,她捏了捏发酸的脖子,抬头就撞进了边绍盛着笑意的眼眸里。   他该不会就这么看了她几分钟吧?   舒似抿了抿嘴唇,把手放下,问:“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么?”   边绍移开目光,嘴角轻轻往上带,“没有啊。”   “那你在看什么?”   边绍跟上车流,从容笑道:“没什么。”   “……”舒似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地又弹了回来。   她咬咬嘴唇,剜了边绍一眼,扭过头去,拿黑黑的后脑勺对着他。   边绍趁着车速减缓的间隙,又看了她一眼,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无声又笑了一下。   *   沃尔沃在车流中停停走走,堵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舒似说的那家“二姐川渝火锅”。   这边地段热闹,甚至都没有停车位。   边绍兜兜转转地开了两圈,才勉强找到一处收费停车场。   把车停好之后,俩人走路过去。   刚走到火锅店的门口,属于火锅的辛香麻辣的香味儿就钻进了舒似的鼻间。   这家火锅店已经开了好些年头,老板是一对重庆夫妇,生意极好。   舒似目光随便捞了两圈,大厅里人声鼎沸,桌位几乎都满了。   有男服务员迎上来,微笑道:“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有包厢没?”舒似问。   “包厢现在没有了,大厅里面还有两桌空着的。”   闻言,舒似皱了皱眉,看了边绍一眼。   他温润清隽的模样融在这火热嘈杂的氛围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舒似倒是无所谓,她每次和何佳来吃火锅,实在没包厢就坐大厅,也不讲究。   但今天她是跟边绍一起来的,本来他已经屈尊纡贵陪她来吃火锅了,现在还得委屈他坐大厅。   这么一想,舒似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她问边绍:“要不我们去别地儿吧?”   “就这里吧。”边绍笑笑,“你不是说这家店好吃吗?坐哪里都一样的。”   “那……行吧。”   *   服务员嘴上说的是大厅里面,领着他们走进去以后还真的就是最里面。   但好在是个靠墙的软座位。   舒似坐下后接过服务员手里的菜单,先点了个鸳鸯锅底,接着抬头问对面的边绍:“你有什么爱吃的或者不爱吃的?”   “我都可以,你点你喜欢吃的吧。”   舒似瞅了他两眼,看他满脸真诚的模样也不像在说假话,也懒得扭捏,埋头勾了八.九样她自个儿爱吃的食材。   目光过了一遍之后,又问边绍:“你喝什么?”   “有什么?”   “王老吉、椰汁、雪碧还有……算了,你自己看吧。”舒似实在懒得念,直接把菜单推给他。   这个人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的?跟块面团似的,她怎么捏他就是怎么形状。   边绍低头扶着菜单,目光敛看,很快拿笔打了个勾,“你喝什么?”   舒似撇了撇嘴,学他:“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边绍愣了下,笑着点点头,低头又画一笔,把菜单递给了服务员,“谢谢,先这样吧。”   *   上菜的速度很快,舒似和边绍去打个蘸料碟的功夫,服务员就把食材推过来一一上桌。   舒似是真的有点饿了,她就中午起来吃了一顿外卖,这会儿都快七点钟了,胃里早消化空了。   服务员前脚才上完菜,她立马弯下腰去把火调大,开始往红汤里丢食材。   顺便瞅了眼边绍的蘸料碟,清清淡淡,连颗小米椒都看不到。   反观自己,小碟子里又红又绿,油还老厚一层。   舒似拿筷在红汤里搅动两下,道:“你不能吃辣的话,就下清汤吧。”   边绍笑答:“好。”   *   大概是许久没吃火锅的缘故,舒似胃口很好。   她全程嘴巴几乎都没停过,偶尔会和边绍说上两句话,但大部分的时间都被辣得嘶嘶抽气。   边绍大概是不爱吃火锅的,只是为了迁就她而已。   舒似见他没动过几次筷子,几乎都是在喝饮料。   中途何佳打了个电话过来,舒似才想起忘记跟何佳请假,无疑又被叨了一顿。   舒似一提她在跟边绍吃饭,那头何佳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眯眯地让她吃好喝好就把电话挂了。   舒似吃到七分饱的时候,稍微停下休息,胃里翻滚的灼烧感有点难受,她喝了两口椰汁压了压,差点打了个嗝。   “饱了?”边绍笑着问她。   “还没,歇会儿再吃。”舒似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边绍端详她片刻,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擦擦。”   舒似微微收着下巴,睨着他手上的纸巾,问:“嗯?”   “你嘴角旁边粘了点东西。”   舒似拿手摸了摸嘴角,什么都没蹭到。   “不是那边,是右边。”边绍无奈笑道。   他还保持着那个伸手递纸巾的姿势,旁边是滚滚翻腾着热气的锅底。   他的目光清澈而温和,嘴角微微上翘了点,让人觉得莫名舒心。   但舒似望着他怔了片刻,也没去接他手里的纸巾。   本来轻松的心里混进一点复杂的其他感受。   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这份见不得光的工作带给她的感觉失衡——   她再也无法用正常女性的眼光去衡量一个男人的是非好坏。   她总以一种悲观恶意的态度去揣测这种好意底下的真实性。   哪怕这个人是边绍,她也会极度不安。   她无法再一次全身心投入。   她不相信任何人,她只相信自己。   舒似从前陪过许多客人外出吃饭应酬,这是她们这行业里再普遍不过的事情。   肮脏的事情不一定非要在隐秘的暗处才会发生的。   那些客人经常会借着这种“你嘴角粘了东西”的由头,用一种极为油腻的姿态帮你擦嘴,也不管你愿不愿意。   有些色.欲熏心的男人甚至都不需要这个藉口,脸上道貌岸然,饭桌底下的那双咸猪手简直跟涂了浇水一样地蹭来摸去,怎么甩也甩不掉。   膈应地让人恶心想吐。   其实她和边绍已经勉强算得上“谈恋爱”的关系,但他也还是一样地谦矩而礼貌。   是君子之举不错,但总透着一股客气。   他让她感觉到不真实。   因为她在生活里接触的男人永远都是以最真实的丑陋嘴脸面向她的。   舒似在想: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边绍,他会跟那些男人一样有着俗气的欲望吗?他的情绪会因为什么产生波动?   她突然很好奇——   他这具沉静温润的皮囊下是什么样的灵魂?   舒似眨眨眼,把胸中想法压住,拿过手机当镜子照了照,随之仰起下巴,气定神闲地看着边绍,突然笑了一下。   “你来帮我擦啊。”声音绵而轻,像无形中在撩拨。   舒似自己看不到,可边绍却把她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的眼睛亮而湿润,两颊微粉,仰着脑袋的样子张扬七分,又添三分媚意。   眉眼之间的风情撩人而放肆。   又是一种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边绍捻着纸巾的手指紧了又松,往前又递了递,笑道:“我够不着。”   “你帮我擦。”舒似很认真地看着他。   “……”边绍有片刻失言,他以一种很柔和的目光看着舒似,“这里人太多了,你确定真的要我帮你擦吗?”   “不擦拉倒。”舒似不耐烦地撇嘴,打算起身去卫生间自己收拾。   边绍却比她更快起身,身体微微前倾,长臂一伸,手指捻着纸巾轻轻地蹭了蹭她嘴角右边。   微凉的指尖有一瞬间在她的脸颊上刮带过去。   舒似居然在浓浓厚烈的辣香味中捕捉到他身上那股凉苦的古龙水味。   但其实他凑得并不近,刚刚好过锅底这边一点。   照明灯的光洒落而下,照得他的发丝和眼睫透光,面色愈加白皙干净。   他收回手,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垂下眼脸看着她,轻声说:“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周围人声嘈杂,身影匆碌。   锅底里的红汤和清汤同时咕嘟咕嘟地在沸腾。   有红油星子溅起落在了清汤里。   舒似望着他,说不上话来。   她陷在了他眼里化不开的温柔和宠溺里。 第42章   边绍的那句话说得极其自然,就像是平常聊天一般。   可话里的亲昵之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周边有其他客人投过来几眼,边绍淡淡瞥去一眼,等那些目光收回之后,他重新坐下。   舒似眨了眨眼睛,低头举杯小口啜着椰汁,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在害羞吗?”边绍突然问她。   舒似差点没给呛着,闷咳一声,放下杯子,恼道:“我哪有?”   边绍肘关节抵桌,双手交握,言笑晏晏地看着她,“你的脸好红。”   舒似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反驳道:“……这是热的,吃火锅谁不脸红啊?”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不信,对面那个面色白净的男人就是个反面证明。   边绍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他抬手往舒似杯里添了七分椰汁,又说:“你很喜欢吃辣吗?”   “喜欢啊,不过我胃不太好,吃的时候过瘾,后劲儿特折磨人。”说着舒似掐了掐胃。   她今天的状态不错,这会儿胃里燎灼之感还不太明显。   边绍点点头,“那以后我们不吃火锅了,我知道有家私人的养生药膳坊,改天我带你去,给你养养胃。”   他轻松带过的“我们”两字让舒似心头微微软了一下。   她敛住心神,佯装嫌弃道:“太清淡我吃不惯。”   “也不会很清淡,改天我带你去吃一次你就知道了。”   舒似仔细地端详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边绍。”   “嗯?”   “你是不是爱好就是美食?我看你对吃好像挺有研究的,哪儿有好吃的你都知道。”   锅底里的汤水翻滚地汹涌,跳溅而出。   边绍弯下腰去把开关关掉,然后回她:“也不算吧,只是上了年纪之后对身体管理比较注重,饮食上比较精细。”   上了年纪……开什么玩笑?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多大。”舒似问。   “二十八了。”   舒似嗤笑一声:“你就比我大两岁,要你这样都算上了年纪,那我呢?老女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舒似作出一副不想听他解释的样子,“女人本来就比男人老得快,再过两年估计你可以叫我阿姨了……”   “舒似。”他无奈好笑地叫住她,“我错了好不好?”   又补充道:“我不老,你也不老。”   舒似的话卡嗓子眼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只能化成一句低低的嘀咕:“错个屁……”   她发现她真的受不住边绍用这副温柔的神情跟她说话。   每次他声线压低地跟她说“好不好”这三个字时,她就会感觉自己身上的刺被软化掉一点。   那三个字就好像有魔力一样,他只要说出口,她根本就硬不起心肠计较或者拒绝。   这个男人身上的温柔太毒了,悄无声息间就能让人松下防备。   *   买单的时候是舒似抢着买的,边绍才刚站起来,她就已经快步走到前台去了。   微信付款码按出来的时候她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唯恐边绍上来跟她抢。   边绍慢步走到她身边,温和笑道:“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不跟你抢。”   “上回你请我吃,这回当然我请客了。”   收银员扫完码,舒似收回手机,看了一眼付款界面。   这顿吃得不贵,四百多块钱。   俩人出火锅店的时候差不多九点钟。   外面还有些闷热,连丝风都没有。   离停车场还有一小段距离,舒似走了没两分钟就感觉有点热了。   途径红绿灯人行道,是红灯。   舒似停下脚步,拿手拢了拢头发。   与她并肩的边绍问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嗯,这不是跟你约了吃饭吗?”舒似觉得他真的是明知故问。   一想到今儿没去上班又少了千八百块的进账,舒似有点肉痛。   边绍侧头看她,“你们上班很自由吗?”   “嗯,自由。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看自己怎么想。”   “为什么?”   “自由没有用啊,会饿死的。勤劳才能挣钱。”舒似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对面等待红绿灯的路人群。   “这个行业竞争也挺激烈的,好看的女孩子太多了,你贪自由懈怠下来很快就会被淘汰遗忘,男人的新鲜感并不可靠。”   话说得直白,隐隐有苍凉索然之意。   她双手环臂,目光微空,面目融在热闹的人群里却显得有些冷清。   她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那个世界里。   一瞬间,边绍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感陡然拉长,十分明显。   他望着她的表情寡淡的侧脸,一时无言。   舒似话里的言外之意,他听懂了。   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说点什么,才能把她悲观的想法牵回来一点。   但他最后什么话也没说。   绿灯亮起,舒似随着簇拥的人群过人行道,有人从她旁边挤了过去,快步往对面跑。   舒似身子往旁边歪了点,脚下蹭挪两下,接着——   有人轻轻拥住了她的肩膀,遂即又松开。   她侧头而望,边绍脸上的笑容干净又温暖。   “小心一点。”   “没事儿,那人跑太急了。”舒似不以为意地撩了下鬓发。   “我牵你?”他轻声问。   “……不用,我自己走就——”   话没说完,舒似的左手被边绍牵起。   他眼里有点点明亮的黠意,“舒似,这次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他的手依旧泛着凉意,掌心干燥。   大大的手掌翻过来,虚虚包裹住她的手,四指抵住她的掌心。   那种触感让舒似身子一僵,步子都挪不动了。   肢体接触是一种很奇妙的无声语言,它能表达出一些言语无法表达出来的东西。   就比如现在,她仅仅只是与他手掌相握,就能感觉到一股来自他的温暖缓慢地充实在她的内心里。   一点,又一点。   在来去匆匆的人群里,她似乎抓住了一道能让她安心的光亮。   人行道上早就没了其他行人,只剩下他俩还在中间站着。   边绍抬眸看了一眼绿灯指示牌,还有二十秒。   他手里微微拢紧了一点,说:“舒似,绿灯快过了。”   舒似如梦初醒,望向指示牌,什么都没想,扯着边绍就开始卯足劲儿地跑。   好像在赛跑中最后的冲刺一样。   绿灯数字无声闪跳,由两位数到个位数。   在最后两秒的时候,他们过了人行道。   车流开始缓缓压着斑马线来回穿梭。   舒似微微气喘,回头看那些车,忍不住抱怨边绍:“都是你,牵什么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差点就过不来了。”   边绍低头看了一眼,又朝她笑笑,脸上没有一点不悦,“嗯,是我不对。”   认错态度极为诚恳,让人无法发作。   舒似哼了声,目光往下一溜,脸上瞬间挂不住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牵着的这两只手看起来像是她紧紧地抓着他?   “我下次一定在没过马路之前先牵好你的手,好不好?”他认真地问。   一句话成功地让舒似羞赧地变成了社会性死亡的当事人。   她真想挖个坑直接把自己躺进去。   “不是,你误会了边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急忙慌地松手,想挣开他的手。   他却用了点力,抓住她往后缩的手,力道又恰好没有弄疼她。   “嗯,我知道了。”   他的手指松开了些,在舒似以为他要放手的时候,他的掌心蹭磨过她的掌心,手指悄然钻进她指尖的裂隙,弯曲收拢。   缓缓地,十指相扣。   舒似愣了一下,神情带惑地看向他。   他眼神坦荡地与她对视,“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话,我就松手。”   “……”   舒似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俩交扣的手。   ……不喜欢吗?   说实在话,她并不反感他牵着她的手,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异样地发涨,但具体是因为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算了,牵就牵吧。   不说别的,他的手清清凉凉的,在夏天里牵起来还挺舒服的。   “就这么牵着吧。”舒似说。   *   回到方阳小区时还不到十点钟。   边绍把车停在路边,并没熄火,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舒似见状,立马道:“你不用下去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边绍动作一顿,看着她笑笑,“嗯,好。”   “那我先走了啊,你开车小心点。”   “好,你先上去。”   舒似下了车,走到小区门口时没忍住回了下头。   沃尔沃还停在那里,边绍不知何时下了车,站在半开的车门边,目光向着她。   舒似脚步一停,傻乎乎地抬起左手摆了摆。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车边的边绍无声笑了一下。   “……”舒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肯定特别傻,因为边绍看上去笑得很开心。   她扭回脑袋,默默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蹬蹬踩着凉鞋快步地往单元楼走。   直到进了一楼楼梯间,大门落锁,她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她先洗了个澡,然后把沾满火锅味道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敷着面膜躺到了床上,捧着手机翻看微信。   边绍的头像静静躺在最近联系人的第二个。   舒似在对话框里打下两个字:[晚安。]   消息没点下发送,她又把字给删除了,陷入沉思。   这样不行……   她太主动了,怎么能上赶着给他发消息呢?好像她多想跟他聊天似的。   女人要矜持一点。   正想着,手机突然震了震,吓得舒似一个激灵,手里一松,手机“啪”一下砸在脸上。   面膜纸瞬间移位,舒似捂住被砸地生疼的鼻子,泛着泪花地拿纸巾把手机屏幕擦干净。   事故始作俑者头像是一片蓝蓝的湖泊,发来一条消息:[我到家了,准备去洗澡。]   ……舒似真的怀疑边绍是不是她的克星。   他怎么总是能把时间赶得这么巧?   舒似忿忿然掀掉面膜,屏幕叩地啪啪响:[好,我先睡觉了,晚安。]   对方冒出来一个语音条来。   她点开来听,边绍的声音略显旷然:“好,晚安。”   听着特别像……在卫生间里。   舒似脸色怪异地回复:[你在卫生间?]   语音条又来了:“你怎么知道?”   舒似捧着手机,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真的很难想象边绍把手机带进卫生间里的场景。   一个念头从舒似脑袋里冒出来——   边绍把手机带进卫生间里是为了能及时回复她吗?   这么一想,舒似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唐,但是心里又有点莫名的愉悦感。   她止住笑,回复:[我猜的,你去洗澡吧,晚安。]   边绍:[好。]   舒似放下手机,擦了擦手,拍着脸颊吸收面膜精华。   拍着拍着,动作一停,她腾出左手缓缓张开又收拢,指甲无意识地挠了挠掌心。   她大概是糊涂了。   明明洗澡时已经把一切都冲得干干净净了,她却感觉掌心还残留着一点属于那人手间的温度。   微凉,却又让人感觉心安温暖。   舒似静静的想——   自己今晚,大概会有一夜好梦吧? 第43章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地短暂。   A市连下了三四天的绵绵阴雨,气温开始下降。   舒似照旧上班,每天都在过按部就班的日子。   因为下雨的关系,她除了和边绍每天中午和晚上在微信聊天几句,甚至再没有见过面。   舒似本以为两人确定关系后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成年人的男女之情,跟青涩和单纯永远搭不上边。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要发生点什么的准备。   但边绍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咄咄逼人地想把感情阶段往下推进。   这种稳定的关系让舒似焦躁的心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逐渐地放松下来。   国庆的前一天,娱乐场所的生意出奇的好。   舒似上班喝多了,回到家里人都不清醒了,一整宿都睡睡醒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难受地蜷缩在床上好一会儿都起不来床。   她身子侧躺着,摸手机一看,快十一点了。   短信箱里几条快递柜的短信提醒。   微信里的未读消息一大堆,都是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群发的国庆快乐。   边绍的名字夹在中间,被挤到了下面去,她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边绍早上发给她一条消息:[国庆快乐,今天天气挺好的,但是降温了。]   [国庆快乐,我刚醒来。]   舒似回复完,勉强起身,跟鬼一样地拖步挪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   顷刻间,大片的阳光毫不吝啬照进卧室里,房间里每一处都是亮堂的。   天很蓝,有几丝流云缓慢地游走。   舒似眯了眼睛,用手挡住阳光。   看了一会儿之后,她重新把窗帘拉上,到卫生间洗漱。   收拾干净之后,她身魂离散地下楼去取攒了好几天的快递。   外面有风,但不大。   确实是有点降温了,舒似穿着短袖短裤走到快递柜都感觉皮肤上覆着风刮来的丝丝凉意。   在上楼的电梯时,边绍的微信电话正巧打过来,   舒似手上怀里全都是包裹,压根腾不出手去接,在一直响着的铃声中撑到了十二楼。   一到家门口,她把包裹都丢在了地上,边开门边给边绍打回去。   那头边绍接得很快,:“舒似。”   “不好意思,刚刚下楼拿快递去了,东西有点多,腾不出手接电话。”   “嗯,没关系。你吃饭了吗?”   “还没,怎么?你要请我吃饭?”舒似把气喘匀,捡起包裹一个个先丢进玄关里,关上门。   “好啊。”他笑着应道,“但是中午可能不行,现在准备开车回我爸妈那一趟。”   “你不跟你爸妈一起住啊?”   “嗯,我自己住,在市医院附近。”   舒似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边绍看不到,嗯了一声。   “那你先去吃饭吧,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好吗?”他说。   “行,你先回家吧,开车小心。”   挂了电话之后,舒似开始暴力拆快递。   那天和边绍见面之后,她特地在网上买了好几件夏装添置衣柜。   A市以往的夏天一般要持续到十一月份才会转凉,她也没想过突然降温这回事儿。   现在这些衣服……估计是穿不上了。   舒似惆怅地撇了撇嘴。   *   整个下午,舒似都窝在床上看电影打发时间。   宿醉的劲头还没过,她并不想动,整个人都恹恹的,脑袋也昏痛。   快三点的时候,边绍发来微信:[晚上想吃什么?]   她问:[你回家了?]   [现在还在我爸妈家里,准备回去了。提前问问你。]   [我都行。]舒似回复。   [要不然我带你去吃上次我跟你说的那家药膳吧?]   [行。]   过了两分钟,边绍回复道:[那我先开车了,到你那里大概五点钟,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舒似回了个:[好,开车小心。]   聊天又结束了。   舒似拿大拇指上下划拉着聊天记录,觉得她和边绍的交流真的是有够正经的。   两个人说话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边绍是本来就这么聊天的。   而她……是被他带歪了。   *   舒似给何佳发了个请假的微信,在微信上跟她贫了两句嘴,然后定了个四点半地闹钟,闭眼小憩了会儿。   闹钟响起,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起床洗澡收拾。   在挑衣服的时候她想起边绍上回说的话。   ……怎么说的来着?   对膝盖不好,容易得风湿。   行吧……医生说的都对。   舒似最后挑了件白衬衫和条水蓝色的直筒牛仔裤。   化完妆之后她把半湿的头发吹干,点了根烟抽完,看时间差不多快五点了,她拎包踩着小白鞋下楼。   五点过十分,站在路边等待的舒似看见边绍的那辆沃尔沃从路口拐进来,缓缓开到她面前。   车一停稳,边绍立马打开车门下车,脸上有着微微歉意。   “是不是等很久了?路上堵了一会儿车。”   “没事,我也刚下楼。”   这个点,堵车并不奇怪。   舒似表示理解,更何况她也并没有等很久。   “那就好。”边绍笑笑,目光微垂着在她身上微微停了停,绕过车前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舒似上车时迟疑了一下,扭头看着他道:“下次……你不用下车帮我开车门了。”   “嗯?”他面露不解。   舒似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咱们自然点吧,你每次都这样就太见外了。”   边绍看了她两秒,满是笑意地点点头:“好。”   *   晚高峰时段,沃尔沃被堵停在车流中,半小时都不带动弹一下。   平日里早晚高峰就磨得人要发疯,现在就又撞上了国庆假期,简直更要命。   边绍看了看手机上交通app的路况实报,拧了拧眉心道:“估计还要堵上一会儿。”   “估计是吧。”   “你饿不饿?”他问。   舒似摇摇头,侧过脸去,望着车窗外出神。   不管她前后左右怎么看,映进眼中的全是各形各样的私家车,密麻麻地往外延伸。   舒似有时候会觉得A市的交通就像老年人的肠道一样,每到一个固定的时间短,进食时蠕动就会变慢,遂即堵塞。   A市的繁华是人以肉眼就可以分辨出来的,灯光昼夜不息,不论何时都热闹喧嚣,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好像与别的地方不一样。   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压力大得让人喘不过气。   它就好像一只永远不会疲倦的怪物,满脸玩弄之意地看着蝼蚁一样的人们在它肚子里为了生活露出各种各样真实丑陋的真面目。   可尽管如此,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外地打工者涌进来A市,好像这里是一片让人向往的乐土。   无数人拼了命挤破头都想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舒似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那些炒出天价的房价和超过平均消费水平的物价像一座大山一样硬生生地堵在了她的面前。   她无法前进,只能苟且生存。   车流稍微动了一下,舒似眼前的事物在缓慢地前进,她低下头去不再看。   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有些低迷。   边绍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没什么。”舒似敷衍道。   看她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模样,边绍也没有勉强着继续追问,扭过头安静地开车。   *   到那家药膳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边绍停好车,轻车熟路地带着舒似进去,态度热络的服务员上来引领,三言两语之间就带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的风格是中式的,满目都是镂花雕琢的红木家具和雅致中国风的屏风,不大不小的古典音乐在包厢里缓缓流动。   服务员递过菜单给边绍,他转手递给舒似。   “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舒似没接,“你点吧。”   边绍点点头,低头去翻阅菜单,时而扭头同服务员报着菜名。   他的态度其实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一样的温和儒雅,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让人放松的同时却又无形中让人产生了丝丝距离感。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给她带来感觉就是这样的。   而现在唯一的区别是什么呢……   舒似静静地端详着他,想找出这个答案。   边绍点完菜,转头看向她,笑道:“我刚刚点的这几个菜你都吃吗?”   他望着她时,眉眼软了下来,眼里漾着如水的温柔,沉甸甸的,连嘴角的笑意也明显几分。   那些令人怅然的距离感消失无踪了。   舒似想找到的答案,瞬间跃然眼前。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一直环绕在心头的阴郁慢慢散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看着边绍的模样是怎么样的,却轻易能从边绍的表情态度里看出他对她与对他人的不同之处。   她看得出,他大概是真心喜欢她的。   因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无法作伪。   舒似心头微微一软,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我都吃的。”   *   这家药膳食疗味道不错,就是清淡了些。   但舒似还是很给边绍面子,吃进肚子里不少。   尤其是那盅何首乌鸡汤,她干了两碗,热乎乎地下肚,身上残留的宿醉之意似乎被蒸得发散开去。   离开药膳坊时,舒似一扫先前的低迷,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走到了边绍前头。   边绍快步两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语气轻柔道:“走那么快干什么?”   舒似忍不住用手指头在他微凉的掌心挠了挠,侧脸对他笑:“嗯……吃太饱了,走快点消化一下。”   “你走太快小心肚子痛。”   “你这是在咒我吗?”舒似凉凉瞥他一眼,步子倒是慢了下来。   他连忙解释:“我可没有。”   俩人走到停车场。   舒似松开手,看着边绍道:“你去开车吧,我在这等你。”   他没应声,静静看了她几秒,陡然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边。   那股清透凉苦的古龙水味儿悄然而至。   舒似呼吸一滞,心跳微微加速。   她定睛看着一脸认真凑近的他,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你干嘛?” 第44章   边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手越过她脸颊,轻轻地在她的颅顶用手指梳了一下。   “没干什么,你头发乱了。”话说完,他笑着收回手。   两人之间恢复到原来的距离。   “……”舒似抿了抿嘴,抬手抚了抚头发,心跳趋于正常。   她方才……是真的觉得边绍突然靠近是要亲她的。   谁知道他只是为了帮自己理头发。   “你的脸有点红。”边绍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舒似勉强扯了一个笑回他。   这人怎么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吗?   舒似心里有点恼,但恼的却是自己。   她明明在风月场所里呆了好几年,脸皮早就被那些男人磨搓得如城墙一般厚,可现在,边绍只要稍微离她近一点她就忍不住赧臊。   一把年纪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跟个纯情小女生一样,真没用。   “你刚刚是不是觉得我要亲你?”边绍微微低头看她,眼里全是笑意。   舒似努力保持平静:“没有。”   “我怎么感觉——”   “我说了没有了。”舒似瞪了他一眼,语速飞快:“快点去开车。”   “好,那我去开车。”他蹭了蹭鼻尖,心情颇好地转身离开。   舒似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捂脸深吐了一口气。   还好边绍适可而止了,继续追问下去她可能真的会忍不住爆粗口。   *   回去的路上,舒似有点闷闷不乐。   她提不起心情的原因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她烟瘾犯了想抽烟而已。   好不容易捱到了自家小区楼下,舒似转头跟边绍道:“那我先上去了?”   边绍没应,手里解开安全带,微笑着侧头看她,昏黄的照明灯把他整个人照得很柔和。   “怎么了?”舒似觉得他有话要说。   他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看着她静了一会儿,声音温和道:“没什么。”   舒似拧了拧眉,但也没有追问,“那我上去,你开车小心点。”   “好,你先上去吧。”他笑笑,“我就不下去帮你开车门了?”   “嗯。”   舒似下了车,往小区里走。   进了单元楼的大门,她在一楼楼梯间里点了根烟,抽完了才上楼回家。   刚进家门,手机的提示音响起。   舒似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是边绍打来的微信电话。   她边脱着鞋子接起电话,人坐到客厅沙发上,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你到家了吗?”他问。   “刚到,有事么?”   “嗯,刚刚忘记问你了,国庆有没有想去哪里玩儿?”   他说话时,能隐约听见背景里导航播报的声音,应该是还在开车。   “去哪里玩儿?”舒似重复了一遍,身子靠到了沙发上,仰着脖颈看着天花板,“没打算出去玩,国庆放假人挤人有什么好玩的。”   边绍笑了一声,“有喜欢的地方吗?”   舒似想了想,道:“没有。”   她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边绍大概是想约她出去玩儿,但她并不想去。   一是因为确实国庆假期到处都人山人海,再好的兴致也得被磨没。   二是因为她上个月的收取几乎是入不敷出的状态,上班天数加起来甚至还没有半个月,余额进账少了很多。   谈恋爱试试归试试,但她得养活自己先。   没有钱还谈什么感情?白搭。   边绍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她话里的拒绝之意,他笑着说:“嗯,那我先开车了。”   “好,你开车吧。”   挂掉电话后,舒似开始卸妆洗澡。   刚收拾完躺上床,就收到边绍发来的微信:[我到家了。]   舒似回了个嗯,过了半分钟,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边绍,我跟你说个事儿。]   [嗯?]   [这几天晚上我要去上班,大概腾不出时间来。]   消息发送,舒似点了根烟。   边绍在她抽掉半根烟之后回复她:[好,我知道了。]   [好,那晚安。]   [晚安。]他回她。   *   国庆连续七天,舒似都在上班。   自从她发了那条微信之后,边绍约她的时间都定在了白天的下午。   喝下午茶,看电影,散步。   傍晚五六点吃完晚饭之后,边绍就开车送她回家。   但其实算起来这个国庆他们也只见了四次面。   原因是因为其中三天舒似上班把自己喝趴了,人难受地根本爬不起来,只能窝在床上跟边绍打电话侃大山。   她话说得很少,基本都是应和着边绍。   但话题却从不会冷场。   她发现边绍除了温柔细致之外,还很风趣。   他的话说的总是恰到好处,不会太过唠叨也不会显得寡言。   他会同她说上一些有趣的事情,那些东西在经过他的表达之后,让舒似有一种特别新奇的倾听欲。   甚至有一回边绍在那头说着他小时候学游泳的事情,她听着听着就在他温柔低沉的声音里睡着了。   醒来时微信电话还打着,通话时长好几个小时,那头安静无声。   等听到她这头有了动静,边绍会立刻柔声问她一句:“醒了?”   就好似,他一直都在等着她一样。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而已,但那种被等待的感觉真的会令人感动。   这种感觉,她从前不曾体会过。   因为她和戚济南在一起的那六年里,她永远都是在等待的那一方。   越等越绝望,最后沉到了深暗的海底。   而现在,是边绍把她稳稳地托了起来,让她得以浮出水面,窥见天光。   *   虽是十月金秋,A市断断续续又下了几天雨,才缓缓转凉。   舒似兢兢业业地上了半个月的班,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被酒精给泡发了。   但看着不断变多的微信余额,她又觉得内心无比踏实。   周四那天,何佳和舒似约好休息一天。   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两个人到王府井逛了一圈。   舒似买的东西并不多,只添置了两套秋装,还有零碎的一些护肤品面膜之类的。   反倒是何佳,跟疯了似的买了一大堆衣服和包。   舒似就跟个丫鬟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给她提东西。   从王府井出来时,俩人手上大包小包地去停车场拿车。   冲动消费的劲儿缓过去,何佳满脸肉痛:“现在这个钱是越来越不经花了,我这个月还有两万多的信用卡没还呐。”   舒似睨她一眼,又去看车后座堆得满满的袋子,“那你还买这么多?”   “没办法啊,想做个精致女人不容易啊。”何佳满脸忧愁地叹气。   舒似哼笑一声,没理她,低头回复边绍的微信。   消息是十多分钟前发过来的,但那会儿她腾不出手回。   他给她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秀可爱的小男孩,笑得很开朗,眉眼之间隐约能看出边绍的影子。   附带一条消息:[这就是我小时候。]   早上她和边绍聊微信时,她纯粹好奇问了问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当时他说手机里没有,回头给她看。   舒似也就把这茬儿给抛脑后了。   现在他把照片发过来,她又想起来了。   [哪来的照片?你不是在上班吗?]她问他。   过了两分钟,他回复道:[中午打电话让我妈拍给我的。]   舒似看着那行字脑补了一下场景,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下。   她回:[很可爱,不过跟你现在不太像了。]   [不像吗?我看不出来。]   他又问:[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我手机里也没有。]   边绍破天荒地给她发了一个发呆的emoji表情。   舒似:[照片都在老家呢。]   [那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看到呢?舒小姐。]他突然正经。   [有机会的话。]   他又发来一个飞吻的emoji,[那说好了。]   舒似看着那违和感十足的表情,笑着问:[你今天有点奇怪,哪来的表情包?]   [很奇怪?苏游说我聊天太死板了。]   [你也知道你死板?]舒似给他发了个tatan笑着抖肉的表情包。   “手机里有什么好宝贝啊?跟谁聊天呢?笑得这么开心。”一旁开车的何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舒似抬头斜她一眼,“边绍。”   “哦……嗯?”何佳立马侧过头看她,眼睛瞪得溜圆,但顾及到正在开车又把头扭了回去。   “不是,我说你俩啥情况啊?那天不还不愿意见他吗?怎么现在跟他聊个微信都笑得跟菊花似的。”   “滚,什么破形容词。”舒似骂她一句。   看着何佳那副震惊的模样,她才想起自己似乎没有跟何佳说她和边绍在一起这件事情。   手里手机响了一声。   她低头看,手机里边绍发来一条:[等我一会儿,来病人了。]   [嗯。]   她回完消息之后锁了屏,组织了下语言对何佳说:“我和边绍在一起了。”   “……”何佳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很平静又看回前面。   过了半分钟,她说:“不行,你让我缓缓。”   舒似:“毛病。”   过了红绿灯,何佳把车停到了一处路边,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咬牙切齿道:“限你现在把一切都给我老实交代出来,立刻,马上!”   “……”   舒似无语片刻,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她和边绍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何佳听完,猛抽两口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翅膀硬了啊?现在学会瞒着我暗渡陈仓了?”   “我现在不是跟你说了么?”舒似摸了烟也点了一根。   何佳压根听不进去,痛心疾首道:“太晚了!你太伤我心了!”   “……别发神经。”舒似啼笑皆非。   何佳大概是觉得只有自己一人作秀有点乏味,哼了一声,表情瞬间正常。   “真在一起了啊?他给你多少钱?”   “不给钱,谈恋爱。”   “哈?你脑壳有包吗?”   “你才脑袋有包。”   何佳又开始大叫:“操,不给钱你跟他在一起个屁啊?你怎么老是不长记性呢?刚从戚济南那个坑里跳出来,又要挖坑埋自己啊?”   “他跟苏游是朋友不至于吧……不应该没钱啊?难道是抠门?”   “何佳。”舒似忍耐着按了按太阳穴,“我就不能正常谈个恋爱了?”   何佳瞬间变哑巴,闷了半天才开口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俩——”   “我俩不般配是吧?”舒似接下她的话。   她转头看向车窗外,语气悠然:“这我比你清楚,他那样的人我是配不上的。你就当我痴心妄想一回就好了,反正我就这情况,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何佳想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舒似抽了口烟,头转回来朝她笑笑:“何佳,我挺喜欢他的,说真的。”   何佳不吭声了,安静地把手里的一根烟抽完,重新驶动车子。   车子开出去十多分钟,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睡了没?”   舒似正在玩斗地主,闻言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道:“说什么屁话?我和他连嘴都没亲过。”   她和边绍谈恋爱真的是纯情得不能再纯情了。   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抱一下,拉个手。   估计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比他们俩开放。   舒似甚至都快开始怀疑边绍是不是带发修行的和尚了。   但这显然不可能。   那么……难道是她魅力不够? 第45章   晚上和何佳吃完晚饭之后,舒似打算回家,却被何佳死死拖住。   “我好不容易放一天假,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之前朗悦停业的时候你不也放了三四天假吗?”舒似不留情面地拆穿她。   何佳冷笑:“你就说陪不陪我吧?是不是有了男人之后朋友都不要了?”   “……陪。”   反正今儿边绍也没约她,跟何佳凑在一块还能打发点时间。   “这就对了,姐姐带你找乐子去!”何佳又开心了。   舒似本以为她最多带自己去酒吧KTV这种地方消遣消遣,可当何佳把车开到“红色都市”夜总会时,舒似有点后悔了。   “红色都市”算是A市夜场圈中比较有名的几家之一,后台硬,生意好。   但与“朗悦”不同的是,这里的陪酒公关清一色都是男的,这行里管他们叫“男模”。   她们是讨好那些收不住心的男人,而男模完全跟她们反正来,专门伺候那些芳心寂寥的富婆。   何佳把车停进门口停车场。   舒似下车,倚着车门问她:“我不去了行不行?”   “不行,咱不喝酒,就来找男模玩玩,我听说最近新来了一批小男孩,可嫩。”何佳双眼放光,眼馋的模样像个老色批。   “你是不是有钱没地方花?”   “少他妈废话,都到这儿了,你还想跑?”何佳绕到舒似身边,一把揽过她把人往里面拖。   得,赶鸭子上架——   何佳是赶鸭人,她现在就是那只鸭子。   *   “红色都市”的装潢跟其他场子没什么区别,就是可劲儿地往奢靡富贵里造。   到了前台,何佳给相熟的领班打了个电话,拿了个五楼的中包,拖着不情不愿的舒似上楼。   都到这份上了,舒似只能妥协。   电梯里,她问何佳:“就我俩?那开个小包就够了吧?”   “一会儿我一个朋友也过来,还有阿涵。”   舒似才想起阿涵的事情,“她那事儿怎么样了?”   “打了呗,还能怎么样?”何佳神情漫不经心道,“我找那公子哥是说尽了好话,那傻逼男跟施舍一样转了五万块钱给我,让我别拿这事儿再烦他。”   “阿涵乐意?”   “嗯,我把钱转给她了之后就没吭声了。”   电梯到了五楼。   何佳率先走出去,哂然甩下一句:“我在群里说今天要来找男模消遣,她马上就跑来私聊我了,她那小月子还没坐完呢。”   “爱玩又爱玩,又不懂得保护自己,真的愁死我了。”   舒似听着她的抱怨,没出声。   *   俩人在包厢里坐着闲聊了会儿,何佳那朋友和阿涵前后脚就来了。   何佳这才喊了少爷点酒。   酒刚点完,领班闻声而来,何佳笑着让他把人领来。   几分钟后,一排男人施施然地走进来,清一色的高而帅气,皮相都没得说。   何佳她们毫不忸怩地点了合自己眼缘的,就剩个舒似埋头苦玩手机。   “玩什么手机,快点选一个。”何佳杵她一下。   舒似把人陷进沙发里,这才抬头:“我不要,撤了吧。”   “那可不行。”   “真不要。”   何佳又开始瞪眼了,“你挑不挑?不挑我给你挑了。”   舒似无奈缴械,眼光一顺,随手指了个还算符合眼缘的男人,“就他吧。”   男人在舒似身边坐下,俩人肩膀擦了擦。   舒似闻见他身上不知道是什么香的香水味儿,不浓,但她不喜欢这个味道。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往何佳那边挪了挪屁股。   包厢里其他三对男女玩得热火朝天,唯独舒似闷不吭声,只顾着玩手机。   旁边的男人坐着冷板凳,神情有点讪然,不时偷偷打量舒似两眼。   一来二去,舒似察觉而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男人和她视线对视上,露出一个礼貌的职业微笑。   他有一双蛮深邃的眼睛。   虽然是假笑,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幅度有点和边绍相似。   这大概就是她看他还算顺眼的原因。   舒似面无表情地把目光移开,平静道:“看我做什么?你想干嘛就干嘛,想玩也可以去跟她们玩。”   男人愣一下,笑笑:“嗯,我还是坐这吧。”   舒似嗯了一声,没再理他,而是低下头去跟边绍聊微信。   他发微信说他刚洗完澡,打算看一会儿电影,然后又问她在干什么。   [跟朋友在外面玩呢。]她回他。   边绍打了电话过来,舒似起身去了卫生间,关上门确定听不到外面的吵闹声后,有点颇为做贼心虚的接起电话。   “怎么了?”她问。   “没有事情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边绍声里带笑。   舒似背靠着门,“那倒没有。”   “是不是打扰到你和朋友了?”   舒似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有点闷,忍不住解释道:“没有,我朋友你认识的,就我那个领班。”   边绍嗯了一声。   舒似听到电话那边不时有男女在讲英文的声音,问:“你在看电影吗?”   “嗯,重刷一部老片子。”   “叫什么?”   “《闻香识女人》,你看过吗?”   “没有。”舒似话顿一顿,语气变得凉飕飕的:“边绍,你想识哪个女人?”   边绍失笑道:“这个片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哪样?”   ……   电话那头边绍开始耐心地娓娓讲述着电影的情节大概。   舒似靠着门,双肩放松地安静听他温沉的说话声,心里平静而安宁。   *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挂断。   舒似从卫生间出去时,何佳隔空朝她嚷:“你在里面干嘛啊?我以为你掉进去了。”   她没理,又坐回沙发上。   身旁的男人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拿酒要敬她。   舒似这会儿心情不错,和他碰了下杯。   接着俩人又继续当起了哑巴。   过了一会儿,舒似百无聊赖地睨了何佳一眼,她搂着旁边那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男孩子正在喝酒,双颊醺得染了粉意。   她搞不懂何佳的想法——   上班喝那么多酒还不够么?自己出来还要找酒喝。   找酒喝还不够,还找男模消遣。   简直吃饱了撑着,钱多的没地方花。   舒似知道她们这行里有一些被男人伤透心的女人把男模当成一种寄托,自己辛辛苦苦地去陪酒,再把这些钱花在男模身上,甚至还要倒贴一些。   因为男模比她们小姐贵,同档次的男模的小费永远都要贵于陪酒小姐。   能在风月场所里游走生存的人,真心寥寥,剩下的都是满心的算计和套路。   但那些女人还是甘之如饴。   大概是太寂寞了,她们只贪图一点点短暂的温暖和感动,哪怕心知肚明那些都是虚假的。   舒似都明白,但是她大概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港片,叫《性工作者十日谈》,主角是朱茵,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字但眼熟的港星。   讲的是关于一个夜总会结业前十天发生的故事,用不同的性工作者的故事衔接成一条线。   陪酒两姐妹挣扎生存,夜总会妈咪和同志丈夫,男妓与女装人妖相偎取暖……   这些边缘性工作者的生活交织,有血有肉地碰撞,真实又残酷。   舒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此刻会突然想起这部老片子。   大概是眼前的种种都让她有一种熟悉的似曾相识之感。   *   翌日。   晚七点的光景,舒似踩着将沉的暮色出门上班。   昨天她是最早走的一个,何佳她们玩到几点她也不晓得。   她走时差不多是十点,那陪坐的男人同她一道走的,她在门口刷了男人的微信收款码,付了一千五。   舒似觉得这一千五花得挺冤枉的。   当时那男人满脸带笑地对她说:“我感觉你很好相处啊,加个微信吗?”   舒似当时只是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用微信。”   然后扭头就走,回家收拾完倒头大睡,什么都没想。   等舒似到了“芭啦”,一进小姐房就看到已经有一堆姑娘坐着了。   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早了,谁知道别人比她还勤劳。   刷完卡买了台票,舒似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没见着何佳的人影,估计是在忙。   舒似给她发了条微信,随别的领班去走了两次台,在第二个包厢被挑上了。   包厢里五个男人都是年轻人,舒似的客人长了一张娃娃脸,人很爱笑,打扮时潮。   舒似脸上笑得灿烂明媚,心里愁云惨淡。   这个包厢打从她进门时就不想坐下的。   真的不是她挑客人,只是她现在特别怕坐年轻人的包厢,喝得多走得晚,伤身不说,小费还是最低的。   就算卖力表现也是吃力不讨好。   偏偏就是邪门,二十多个姑娘走进去,客人就非挑上她了。   舒似坐下还没半小时,就已经喝了三四瓶百威,胃里发涨。   茶几上的啤酒还有三十来个,包厢角落里还有摞起的四箱酒未开。   舒似垂眸看了一眼,人还没醉,眼前就忍不住开始发黑。   *   坐在包厢里期间,舒似钻厕所里吐了三回,呕得胃里酸水都翻了出来。   包厢玩到一点多才买单。   舒似人已经醉了,但还是强撑着镇定拿出二维码给客人扫款。   等客人一走,她晃晃悠悠地回到小姐房拎包下楼,怕在正门遇到客人,特意绕到停车场那边往外走。   她走得歪歪扭扭,身体重心不稳,还没到马路边,脚下突然踉跄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   舒似眼冒金星地撑着地试图站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索性就放弃了。   她此刻真的很困很想睡觉,但她不敢闭眼睛。   她怕一闭上眼睛就会像新闻里那些女人一样——   醉倒街头,被居心不良的男人捡尸。   舒似眼神混沌地抬手,抓在右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屏幕上碎裂的蜘蛛网好大一个。   她解锁手机,眯着眼睛看着手机屏幕上还未关闭的收款界面发愣。   他妈的,为了八百块钱,自己喝成了一个傻子。   舒似眼前看不清了,什么都在转圈,她拿左手摸了摸手机屏幕。   屏幕上立马鲜红一抹,几颗红珠划出一道斜杠。   她抬手一看,皮被蹭掉了一块,在冒血,速度很快地凝聚,然后一滴落在地面上。   但却是不疼的,神经被酒精麻痹之后,舒似真的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觉得伤口处是有点温热的。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想到昨天花出去的一千五百块钱——   别人赚钱怎么就这么好运呢?跟根木头似的坐着什么也不用干就能进账一千五,她努力讨好客人,就算喝成这傻样只有人家的一半。   为什么啊?   舒似突然觉得很委屈。   那种委屈就像海浪一样的,毫无预兆排山倒海一下子朝她涌了过来,让她无法呼吸。   夜风微凉,周围也空无一人,只有外面车道上驰过的汽车声和偶尔的喇叭声。   舒似肩膀微颤,深深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平复稳心头的酸意。   她打开了手机的微信,脑袋昏沉却准确无误地找到边绍的微信,抖着指头拨通了微信电话。   人总会在某个崩溃的时刻想起一个人,无比需要而迫切地想要依赖他。   就像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动在水面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从未如此过,因为不敢。   可是这一刻,她真的特别想边绍。   她想听他的声音,想看他温暖的笑容,她想念他所有的一切。   提示音不断地响着,随着一声又一声地过去,舒似的心在一点点地往下沉。   她抬头看了眼夜空,鼻子又忍不住泛酸了。   果然,人能完全依赖的只有自己。   在她心灰意冷正打算挂电话的时候,电话通了——   那头的边绍声音迷蒙,带着微微的一点鼻音:“舒似?”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而已,却让舒似的眼里迅速地蕴起泪意。   她拿手背抵住嘴唇,不敢出声。   边绍似乎清了清嗓子:“嗯?你怎么了?”   舒似的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嚅了嚅唇,想说些什么,喉间却只溢出一声抽噎来。   那头的边绍静了两秒,一向温柔的声音里添了急切,语速变得快了点:“舒似,你在哭吗?”   舒似紧紧抿着唇,无声流泪。   “嗯?听不见吗?你在哪里?”他的声音里伴随着窸窣之声,“舒似,说话好不好?你怎么了?”   舒似拿手抹掉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却还是带着哭腔:“边绍。”   边绍嗯了一声。   “我想你。”   马路上有尖锐而刺耳的一声鸣笛响起,舒似整个人颤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边绍说话时伴着摩擦屏幕的响声。   舒似语无伦次道:“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对不起,我喝多啦,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走不动,我很想你。”   “我没有生气。”边绍放柔语气,“舒似,你现在在哪里?嗯?告诉我。”   “在芭啦门口,我头好晕……”   电话那头有大门落锁的电子声。   边绍说话带了点喘音,耐心哄着她:“那你在那里不要动好吗?不要挂电话,我来接你,很快。”   “我不要。”   “舒似。”他喊她。   舒似含糊应了一声。   “听话,乖乖在那里等我好不好?我现在下楼了。”他说话的音调柔而低,带着温暖的安慰意味。   舒似静了两秒,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道:“好啊,我等你。” 第46章   边绍驱车到了“芭啦”,在门口没看到人,电话里问边问着,找了一圈才找到舒似。   她蹲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整个人抱着腿,手里握着手机,头低低地垂着,缩成小小的一团。   边绍一路吊起的心稍稍放下,挂掉电话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低声喊她:“舒似。”   舒似动了动,抬起头看着他,绽开笑颜:“你来啦。”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一张脸妆花的像小花猫一样,甚至可以看到眼下两道蜿蜒偏黑的泪迹。   他皱了皱眉,“怎么喝这么多酒?”   “包厢里喝酒太凶了。”舒似挪了挪脚,站起来,“我好困,回家吧。”   她走了两步,身子又晃。   边绍忙不迭地站起来扶住她的手,“能走吗?”   舒似哼了一声,“瞧不起谁?”说着把他手一甩往前走,硬生生地把路走成了个S型。   “你慢一点。”边绍无奈地跟在她身后。   “车……在哪儿?”   “门口。”   *   舒似晃悠着找到了停在门口的黑色沃尔沃,转头朝边绍笑:“对吧?你的沃尔沃。”   “嗯,我的。”边绍附和着她,打开后座车门,把她小心地扶进去。   舒似一接触到车座的软底,自动就往里蹭了蹭,躺下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喃了一句:“回家吧。”   边绍把她的腿往里稍微摆好一点,借着照明灯的灯光,看见她左手上的斑斑血迹,甚至有一些流到了手腕上,已经干了。   他不由蹙眉去看舒似,她却已经酣甜沉沉地入睡。   边绍只好把她的左手小心地放好,自己坐上驾驶座,把空调打高了些,这才发动车子离开。   他有意把车速放得很慢,隔一会儿就要看一眼中.央后视镜,就怕舒似不舒服。   空调打得高了些,车里有些闷意,夹着一点似有若无的酒精味道。   凌晨两点半开外,沃尔沃开回了方阳小区楼下。   边绍停稳车,回头轻轻喊了舒似两声。   后座的舒似翻了个身,喃喃低语了一句什么话之后又睡了过去。   边绍静了静,抬手关掉了车内的照明灯,把手机静音,无声地等待。   这边属于闹市之外,一切都在随着深深夜色逐渐沉寂。   周围店铺紧闭,路边支起的烧烤摊正在收摊,偶尔有零星走过的路人。   等了半个小时,边绍拧了拧眉心,他作息一向正常,这会儿有点乏困。   他再次去唤舒似,喊了好几声她才昏昏转醒,声音低低地应了他一下。   边绍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把舒似人扶起来,“到家了,回家再睡好吗?”   “到了?”舒似迷蒙地去看四周。   “嗯,已经到你家楼下了。”边绍见过她进单元楼的场景,于是又问 :“你住在几楼?我送你上去?”   舒似朝小区里望了望,把脑袋往他怀里缩了缩,低声道:“不回家。”   随着她的动作,有酒味儿钻进边绍的鼻间。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说:“为什么不回家?回家就能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不回。”舒似在他怀里又拱了拱,赌气道:“不要。”举动像极了小孩子。   边绍笑笑:“那我送你去酒店睡一晚好吗?”   舒似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她从他怀里钻出来,两眼晶亮地看着他,说:“我要去你家。”   “……”边绍失言片刻,权当她是酒后无意识的胡言乱语,笑道:“你今天真的喝太多了。”   舒似立刻反驳他:“我没喝多。”   边绍笑了笑,“嗯好,你没喝多,我送你回家好吗?”   “你别哄我,我是喝多了,但是我没醉。”舒似恼道,“我现在就要去你家,行不行?”   她抿着嘴看着边绍,被酒意熏染过的眼神很亮,但脸色依旧酡红,让人实在看不出是在说昏话还是真的已经清醒了。   边绍无比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喉头一滚,“舒似,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现在就想去你家,你就说让不让吧?”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让边绍十分头疼,他试着劝慰道:“舒似,等你明天……”   “我现在就要去。”她打断他的话,遂而柳眉拧着看他,“你是不是在家里藏人了?”   边绍严肃答:“没有。”   舒似态度软了软,突兀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把下巴磕在他的肩头,凑近他耳际低声说:“边绍,我只是想要一点安全感。”   她话语微微停顿一下,语气更软了:“好不好?”   “……”边绍身子没动弹,也没有言语。   夜风无声无形地钻进车里,吹走了一些旖旎意味。   舒似静静地等着,她这会儿睡了一会儿起来头已经没那么晕了,所以她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只是把平常藏在心里的话借着酒意抒发出来而已。   舒似知道边绍对自己的喜欢是真心而坦荡的,但她无法预知他的这份喜欢能维持多久。   他对她的任何举止言行都是点到为止。   换做其他男人,甚至都不用自己投怀送抱就已经饿狼扑食地压上来了。   也就是这样——   她感叹他的君子风范,但她又分辨不出他的绅士是因为忍耐还是不够喜欢。   因为在她看来,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欢,哪怕上升到爱,无一都是会想要拥有占据的。   也有那种爱到忍痛放手的,但那只是少数人而已。   舒似是个成年人,她已经过了那种光是牵手拥抱就能脸红心跳满足好一阵子的小女孩年纪了。   在爱情里,情爱永远是分不开的。   在连爱情都是快餐式的这个时代,她无法循序渐进地把这份感情慢慢地经营下去,那样太没有安全感了。   连生活都动荡不安,谁能保证明天会怎么样?   边绍这样的人,无论是外表内里或者身份家世,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无懈可击的。   简直就是女人心中理想的完美伴侣。   但就是因为他太优秀了,所以她总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悲观而自卑,这是她心中无法跨过去的一道坎儿。   所以她现在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这份感情快速地过渡到让她能稍稍心安的状态中。   这些话她没办法向边绍直接言明,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朝他抛出橄榄枝。   至于接不接受,全看边绍。   所以她在等。   舒似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但是其实时间也只是过去了一点而已。   她的手臂能感觉到边绍的脖子微微地动了动,也听见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在问自己:“舒似,你确定吗?”   舒似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又紧了紧,闷闷地嗯了一声,“确定。”   *   边绍的住处离方阳小区得开个二三十分钟的路程。   舒似其实很想保持清醒,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人不由就松快了,她本来酒也没醒,眼皮重得很。   再加上边绍开车又稳,车没开出一会儿,她又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就发现边绍正搀着自己在关车门。   舒似长长嗯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看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清明的。   边绍侧过头看她一眼,“醒了吗?”   “嗯,我头好痛。”   “我刚刚叫你好几声你都没醒。”   “到了?”舒似才发现俩人身处的是地下车库。   边绍点点头,“你自己能走吗?”   舒似这会儿身子软着不太想动,也不跟他忸怩:“不想动。”   边绍锁了车,思考两秒之后道:“那我背你?”   都到这种时候了,这种事情还要问她。   舒似真的有点哭笑不得,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不然你要让我自个儿爬上去?”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边绍神情里带着无奈,他转身背向舒似,“上来吧。”   舒似嘴角扬了扬,“你背得动我吗?”   “你说呢?”他回头看她。   舒似攀住他的肩膀,双手在他胸前环结,整个人往他背上一挂。   边绍扶着她的腿,稳稳地托住她。   “我重不重?”舒似问。   边绍嗯了一声,边往前走,边说:“有点轻了。”   舒似把脑袋坎在他的肩头,凑着他耳边说:“真的?”   “真的。”他目视前方,走到车库大门前腾出一只手刷门锁卡,但还是把舒似的身子托得很稳。   进了电梯里,他又伸手按了下楼层“15”。   舒似看着电梯镜面墙里俩人映出的倒像,无声又笑了笑。   边绍正好抬头看到了,忍不住扭头问她:“笑什么?”   “就在想啊,还好这会儿电梯里只有我们俩,不然就有点丢人了。”   边绍笑了笑,配合着她皱皱眉头,“嗯,好像我会比较丢人一点。”   电梯到了十五楼,楼道里只有对门两户。   边绍背着她走向右边那一扇门。   反正都到门口了,为了让他方便输密码,舒似从他背上下去,站稳之后,看着边绍打开密码锁输了个“0509”。   门开之后,里头的玄关感应灯亮起。   舒似挑了挑眉,“你生日吗?”   边绍嗯了一声,在她进门之后关上门,在鞋柜里拿了一双拖鞋出来给她。   那是一双简单的男士拖鞋,纯深灰色,没有图案。   舒似看了两秒,脱了鞋换上,踏进客厅里就没再动了。   边绍望她脚上看了一眼,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女士拖鞋,你先将就一下,回头我去买。”   他说得平常,舒似却捕捉到了只有她自己能明白的信息点——   没有女士拖鞋,就代表家里没有女人过。   回头他去买拖鞋,就代表他想跟她持续发展。   舒似心情愉悦地再次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拖鞋,笑着问:“你妈妈不会来看你吗?”   话说着她坐到了客厅沙发上,目光四下扫了扫。   房子很大,就她粗粗看过去,客厅开阔,有一个开放式厨房和餐厅,另有三扇白色实木门,一扇雾面玻璃门。   房子的装修风格是偏灰白的西式简约风格,东西也不多,一切东西码放都是整齐的。   所以看上去有点冷清。   跟边绍带给人温暖如春的感觉有点不一样,她一直觉得他的家应该跟他一样会令人感觉温暖的。   “很少,基本不会来,都是我回家。”边绍走到饮水机旁,拿杯子接了杯温水拿给她,“你先喝点水。”   舒似捧着啜了一口,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指着那扇玻璃门问道:“那边是卫生间么?”   边绍看去一眼,点了点头。   “那我先去上个卫生间。”   “好。”   *   舒似进了卫生间,无意识地扭头看了眼镜子。   这一看让她立马撑着盥洗台,瞪着眼凑近了看,差点忍不住尖叫出声——   镜子里那个妆花得比鬼还难看的人是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镜子里那个人也同时眨眼。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掌心和手臂上的点点血迹。   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很迷茫的状态。   ……所以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被边绍看了个彻底吗?   脑袋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舒似瞬间生无可恋。   她解决完生理方便,把妆面和血迹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磨磨蹭蹭地走出去。   坐在沙发上的边绍望向她,笑着问:“怎么这么久?”   舒似还沉浸在被自己丑到的震惊中,压根无法面对他,埋着头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离他老远。   “上厕所啊……”   边绍看着她一副不抬头的模样,眉头挑了挑,道:“坐那么远干什么?”   “没什么。”舒似努力平静。   “过来。”   舒似如临大敌:“干嘛?”   边绍手臂一伸抓起茶几上的医药箱走到她旁边,蹲下身去。   他把医药箱搁在地上,抬头看着她,温声道:“你左手上的伤不想处理了?”   舒似这才反应过来,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讷讷道:“没事儿,就蹭掉了一点皮,我刚刚都洗干净了……”   边绍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打开医药箱,把消毒用的碘伏棉签棒拆开竖着拧断一头,“手伸出来。”   “真没——”   话还没说完,边绍伸手把她的左手拉到面前,展开她的掌心,动作轻柔地擦拭她的伤口。   “我是医生,听我的。”他头未抬,语气有点严肃。   “……”舒似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咬了咬唇,没再说些什么。   “怎么弄的?”他给她抹药膏。   舒似犹豫了一下,道:“不小心摔的。”   边绍手里动作一顿,又把药膏细细地涂匀,“疼不疼?”   他的语气很平静,语速不快不慢的,但好像又带着一丝责备之意。   舒似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小心翼翼地回道:“不疼的,真的。”   边绍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眼神还是温暖的,但脸上的无奈之意一览无余。   他抓着她的手,也不说话,保持着那个姿势蹲了好一会儿。   舒似和他目光对视着,越看越觉得他的目光像山一样地有重量,压得让人抬不起头来。   伤口处的药膏散着丝丝的凉意,舒似手掌往回收了收,咽咽嗓子道:“真的不疼的。”   边绍还是不说话。   舒似问:“你生气了?”   边绍答:“你觉得呢?”   舒似败下阵来,头垂得像斗败的公鸡,“真的不疼,肯定没有下次了。”   “……”   过了半分钟,她听到边绍发出一声轻长的叹息声——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语调温柔,又带了点无奈,听得舒似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   处理完伤口,边绍把医药箱放回了电视柜里,转头看着舒似,问道:“饿不饿?”   舒似摇了摇头。   边绍问:“那去睡觉吧?”   一句语调平常的话让舒似脸一热,脑袋里浮想联翩的尽是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没等到她回应的边绍又走回她身边,蹲下去仰着头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   边绍笑了笑,“还要我背你进去吗?”   舒似一听,立马从沙发上蹭一下站起来,“不用,现在我走得动了。”   边绍笑着起身,领着她去了主卧。   灯一开,卧室里一览无余,是带卫的。   还是系列的灰白色简约装修风格,连床上的四件套都是灰色条纹的。   一切物件摆放的都是整齐简洁的,除了床上的被子,被凌乱地掀起了一角来不及整理,彰显出主人离开时的匆忙。   舒似看着那被子,有点想笑,也就真就偏过头偷偷笑了一下。   边绍自然知道她在笑什么,走到床边把被子重新撑扬理好,手指蹭蹭鼻尖,道:“平常不这样的,刚刚出门去接你的时候比较急。”   舒似长长地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久久不下。   “有那么好笑么?”边绍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弯腰正想把床头灯打开,又问她:“你睡觉开灯吗?”   舒似摇头,“不开,有灯我睡不着。”   边绍嗯了一声,把手放下,说:“那你早点睡觉吧,卫生间里有新的洗漱用品,都收纳在一边的柜子里,你找找就行了。”   舒似呆了呆,脱口而出道:“你不在这儿睡?”   话一问出来,她瞬间想给自己两大耳刮子——   边绍会不会觉得她太随便太饥渴了?   但边绍脸上神情并无变化,他只是温和地点点头,道:“我去隔壁睡就好。”   舒似嘴唇嚅了嚅,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来之前是打算跟边绍实打实地发生点实质性的关系,但现在那股念头又随着理智慢慢回笼之后淡了下去。   可她还是想留下他,哪怕什么也不干,此时此刻她就想把他留在身边。   “有什么事情你到隔壁叫我就行了。”边绍说完话,人往外走。   在经过舒似旁边时,她轻声叫住他:“边绍。”   边绍脚步一顿,侧过脸看着她,“嗯?”   舒似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幽幽地像飘在空中:“你不喜欢我吗?”   边绍怔了怔,然后认真回道:“喜欢。”   “那你就别走。”她上前两步,微微踮脚,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迫使他的脸凑近自己,一字一顿地道:“就在这里陪着我,行吗?”   他稳了稳身子,微微垂头看着她。   距离的拉近,让他把舒似的脸看得十分清楚。   其实她化妆和素颜时差得并不多。   化妆后的她更加张扬明媚,但边绍觉得她素颜时其实是更好看的,同样是张扬,却清冷了许多。   这是一种矛盾的交织感,但那才是她更真实的一面。   舒似话里的意思他并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想逃避。   他并不是不想,只是这个时候并不能。   她喝多了,他并不想趁人之危。   这样是最稳妥的方式,对两个人彼此都好。   边绍抬手拿手指在她脸颊旁边蹭了蹭,“都开始说胡话了,你醉——”   没等到他话说完,舒似骤然贴近他,嘴唇狠狠地撞上他的双唇。   没有一丝旖旎,只是莽撞的疼痛感。   边绍身体一僵,眼里有微微的错愕,下意识地想把她推开,双手刚一展开,又怕力度不当推疼了她,只能尴尬地垂着。   舒似手臂用力环紧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主动地由碰触转为轻含。   都到了这份上,她也不想再顾及什么主动不主动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   留住他。   那种温热柔软的包裹感让边绍喉头发紧,他用了点力伸手把舒似拉开了点,眼色沉沉道:“你醉了。”   这等于变相的拒绝了。   舒似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回姥姥家了,她都这样主动了他还是油盐不进。   难道他真的是个和尚不成?还是对她没兴趣,嫌她脏?   大概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   舒似心头骤凉,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何必呢?她何必要上赶着去讨他的没趣。   “嗯,我想睡觉了,你也去睡吧。”她脸色冷淡地松开手,转过身去。   “生气了?”边绍的声音带了点笑。   “没有,我真累了,快去睡吧你。”舒似赶人。   “舒似,转过来看我。”   舒似理都没理,直接拉开被子躺下身把被子盖过头顶。   过了会儿,她感觉床边有重量微微地压下去,边绍拿手揭开她头上的被角。   “真生气了?”他脸上的笑容让舒似觉得刺眼得很。   眼不见心不烦,舒似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眼睛倒是看不见了,但她却听见边绍轻轻笑了一声,“不打算睁眼吗?”   他那笑声里的愉悦感清晰可闻。   舒似一肚子的气瞬间就被这声笑给点炸了——   她好不容易主动一回,他却拒绝了自己,还笑得这么开心,有这么好笑吗?   她羞愤难当正欲睁眼时,却感觉自己额头上被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舒似猛地睁眼,发现边绍不知何时倾身于她上方,脸离她不过咫尺。   他眼里漾着笑意,低头逗她:“终于舍得看我了?”   舒似气不打一出来,拿手推他一把,“你走开。”   边绍轻轻抓住她的手,端详她片刻之后,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想,只是不想乘人之危,你今天喝了太多酒了,所以等你清醒以后我们再说这个好么?”   舒似定睛看着他,像是要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他用坦诚温暖的目光回应她。   舒似看了好一会儿,心是软了,却还是强行绷着冷脸道:“想什么?”   “你说呢?”他笑笑,动了动手臂要起身。   舒似立马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起身,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那你今晚睡这里,行不行?”   “你这样拉着我,我怎么睡?”他哭笑不得。   舒似到底是没绷住,嘴唇忍不住扬了扬,“那你亲我一下。”   边绍看了她两秒,又亲了亲她。   索吻是一回生二回熟,舒似借着酒意也没羞没臊,撅了下嘴,道:“太短了,长点。”   “你就不怕我忍不住吗?”边绍眼里的温度不再温和,而慢慢地升温转热。   舒似撇了撇嘴,“你又不会。”   “不一定。”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眼神灼热地看着她,俯身而下,用湿润的双唇轻轻贴着她的两瓣唇蹭了蹭。   那抹温热慢慢地裹住了舒似,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手中悄然紧紧攥住了一点被套布料。   他温柔细致地一点一点在加深这个吻。   舒似感觉肺里的氧气被缓慢抽离去,脑袋里无法思考,手脚都在发软。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吻就能如此撩动人心。   他吻了她很久。   直到她因为缺氧拿手掌轻轻推他,他才放开她。   舒似双颊艳若桃花,深深呼吸两口,看着他嗔道:“差点就憋死了,我快死了真的。”   边绍被她说得笑起来,微喘着拥住了她。   唇凑在她耳边哑声道:“嗯,我也快憋死了。” 第47章   舒似醒来时,头痛欲裂,睁眼的第一瞬间有一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恍然感。   等脑袋里那阵晕眩过去以后,她抬抬脑袋四处看了看。   陌生的卧室,触感偏硬的床垫,床上只有她自己。   意识在慢慢回笼,她没断片,昨晚的事情一件一件无比清楚地还存在脑海里。   她不太记得是几点睡着的,只知道应该是后半宿。   但她记得自己是在边绍怀里睡着的,他的怀抱虽不宽厚但很温暖,让她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   甚至连边绍什么时候起床离开她都不晓得。   稍稍回忆了一下之后,舒似恨不得刨坑把自己给埋了。   怎么就那么不害臊呢?主动提出来要来他家,主动去亲他,甚至还扒着人家不让走……简直就是□□裸的勾引。   关键还失败了。   这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啊?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边绍了。   舒似生无可恋地盯了会儿天花板,一旁有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   侧眼一看——   她的包搁在床头柜上,手机也放在旁边,甚至还连着数据线在充电。   估计是边绍给她冲上的。   她摸过手机点亮,来的是条赌场垃圾短信。   再一看时间,都十一点多了。   雪花纹道道的屏幕有点割手,也不知道是钢化膜裂了还是里头屏幕一起裂了。   看昨晚这班上的,为了八百块把自己喝摔了,手机也给整裂了,亏到家了。   舒似又烦躁又闹心,点开微信看。   边绍两个多小时前给她发了微信:[醒了么?床头柜上有个保温杯,我泡了点葡萄糖水,你醒来难受就喝一点。]   她扭头看去一眼,床头柜上还真有个保温杯,灰色子弹头的款式。   舒似捞过保温杯,打开倒了一点在杯盖里小口喝着,葡萄糖水温度刚好,入口清甜。   喝完心里瞬间就舒坦了:其实也不是很亏的嘛,至少跟边绍有点进展了。   她把保温杯搁回去,看了微信一会儿,掀开被子打算起床离开。   边绍的消息还是等她从他家里出去之后再回复吧,不然她实在是臊得慌。   谁想刚走到卧室门口,就听见外头客厅里有电子锁落下关门的动静。   舒似心头一凛,大脑想法还没出来身体就条件反射地直接窜回床上,把被子蒙到头上一动不动。   她听见客厅里有簌簌的声音,紧接着有脚步从外而来,轻而慢。   越来越近,在她身侧床边停下。   舒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身体僵硬地不敢动。   边绍看着被子上隆起的一坨,目光移到床头柜上还没拧上的保温杯,眼底有笑意浮动。   他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把被子往下扯了一点,把舒似的脑袋露出来。   “不闷吗?”   舒似眼皮紧闭,假装自己还睡着。   边绍看着她眼皮动来动去,忍不住笑了一声,勾起手指在她脸颊上刮了刮,温声问:“你想装睡到什么时候啊?”   ……她装睡有那么明显吗?   虽然被发现了,装也得装个彻底。   舒似佯装刚睡醒,掀开眼皮半眯着眼,哑着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边说还不忘抻了个懒腰。   “刚回来。”边绍笑着配合她。   舒似哦了一声,看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   果然还是暂时不能面对他,她现在看着他都能想到自己昨晚的那些所作所为,太丢人了。   “还难受吗?肚子饿不饿?我买了粥你起来吃点吗?”   舒似点头:“还行。”   “那你洗漱吧,我先去外面等你。”   “好。”   *   舒似摁了摁太阳穴,从床上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等她收拾完从卧室出去,边绍已经在餐厅里等她了。   她走到餐桌边拉开凳子坐下,桌上外卖盒已经被他打开。   两份清粥,配菜几份,荤素都有。   边绍推了一份粥放到她面前,连餐具都拆好了搁在碗上,“本来打算在家里煮点粥的,但是早上出门上班那会儿有点来不及了。”   舒似舀着粥吃了两口,抬眸看他一眼。   他也在喝粥,在她目光投过来的时候恰好抬头,迎着她笑问:“怎么了?”   他的眼下有点淡淡的青黑色,在白净脸色衬托下显得尤其明显。   一看就是没睡好。   能睡好么……昨晚折腾到那个点才睡觉。   关键他没睡好还是因为自己,要不是她喝多了瞎打电话,人家不知道睡得多舒服呢。   舒似有点心虚地低下头,搅了搅粥,道:“没事儿。”   边绍看她两秒,应了一声,继续喝粥了。   “你不是在上班吗?”舒似问。   “嗯,提早了一点回来的。”他笑笑。   “翘班了?”舒似挑了挑眉。   “可以这么说吧。”   舒似本来想揶揄他,谁知道他倒大方承认了,这让她剩下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好又憋了回去,埋头喝粥。   她宿醉没醒,胃里还有点难受,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老实地喝了大半碗。   边绍跟她差不多同时停下进食,拿纸巾擦了擦嘴,把餐桌上抽纸盒推向她,道:“吃饱了?”   “嗯。”舒似抽了两张纸把嘴擦干净,伸手打算收拾桌面。   “我来吧。”边绍起了身,有条不紊地把餐盒一份一份重新合上。   舒似看他已经上手,就把手放下了,干坐在那儿看着他收拾。   边绍收拾好桌面,把外卖袋子拎到玄关处搁靠在角落里,回头发现舒似还坐在餐桌旁边,忍不住笑起来。   “坐那儿干什么?”   “……”于是舒似转移阵地,又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边绍打开电视,坐到她旁边沙发上,俩人中间隔了一人坐的距离。   “还想睡觉吗?要不你进去再睡一会儿?”   “我不睡了,打算回家了。”舒似摇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舒似站起身来,往主卧走去,“我先进去拿个包。”   等她拎包去客厅,边绍也从沙发上起身,“我送你回去。”   舒似静了静,似笑非笑道:“你还是去午睡一会儿吧。”   “嗯?”   “你去照照镜子,黑眼圈太明显了。”   “有么?”边绍抬手摸了摸眼睛下方。   舒似睨他一眼,走到玄关处边穿鞋子边道:“有啊,都怪我昨晚喝多了瞎打电话。”   鞋子穿好,她直起腰,又说:“下次不打了。”   “为什么不打?”边绍走到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儿,嘴角弯出弧度,“你喝多了会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   “但说实话,我确实不太喜欢你喝太多酒。”他静了两秒,道:“我会很担心。”   这是人之常情,他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他可以用平常心看待她的工作,但他不喜欢她为了这份工作身体受到伤害,也不想她喝多的样子被别的男人看到。   舒似微怔,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也不喜欢我这个工作是吗?”   他是不是和戚济南一样,都觉得她丢人?   “如果我说不喜欢,你会换工作吗?”   说实话,他的这句话让舒似有点失望,但也不意外。   在她问出那个问题时,内心是抱有期冀的,她希望边绍能给自己一个与他人不一样的回答,哪怕是假的也好。   她的人生已经被乌黑的墨渍蹭脏了一笔,再怎么擦拭都还是会留下一道暗迹。   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话都是说得好听的,回头是岸。   可是她回头看,除了海也还是海,仿佛没有尽头。   这片海又深又广,回头大概是无望了。   她也惧怕回归正常社会的生活,她的三观已经被边缘化得没办法扭转回来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现实妥协,趁着还年轻漂亮的时候多挣点钱,以至于能让以后不要过的太凄惨。   但她无法跟跟边绍阐明这些难以启齿的缘由,因为他不会懂。   舒似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面色无波无澜:“不会。”   边绍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嗯,我知道了。”   “边绍。”舒似喊他。   “嗯。”   舒似犹豫了半分钟,说:“如果你要是很介意的话,要不然我们就算了。”   边绍没应声,抬手拢了拢她的鬓发,柔声道:“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抬手抓住他,目光笔直道:“我认真的。”   边绍定睛看了她一会儿,轻轻转过手反抓住她,手指相扣握着把人往怀里一带,动作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我是不喜欢你的这份工作,这个我不能骗你。因为我不喜欢你喝太多的酒,那样对身体太不好了。”   “而且我怕你喝多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你知道昨晚我有多担心吗?”   舒似头埋在他怀里,“昨天是个意外,也不是天天这样的……”   “可是总有不是么?”   舒似不吭声了。   他语气低沉道:“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不然我就生气了。”   舒似仰着脑袋问:“什么话?”   “我们算了。”他逐字逐句地重复。   “……不是故意的。”   边绍嗯了一声,声音轻柔道:“我不是介意你的工作,那只是份工作而已,你明白我意思吗舒似。”   “你想继续工作我也不会干涉你,我只是怕你喝多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我尽量不喝多。”舒似抬手轻轻地回抱住他。   “以后,下班了要给我打电话,知道么?”   “……会吵到你睡觉的。”   “不会。”   “我下班时间都很晚的。”   “没关系。”   “那好吧。”她在他怀里静了两秒,发出闷闷的笑声来:“你也不看看你的黑眼圈,就是嘴硬。”   “真的很严重么?”他松开她,假装苦恼地皱了皱眉,遂即又笑起来,“没关系,黑眼圈也挺好看的。”   舒似白他一眼,“挺自恋啊。”   “我说的是黑眼圈好看。”他笑着弯腰穿鞋,拎上墙角的外卖袋子,伸手开门后,转头温和地看着她,道:“走吧,我送你。”   *   沃尔沃缓缓地从地下车库里开出去。   昨晚舒似喝得五迷三道,压根就不知道边绍住哪儿。   这会儿看了看车窗外,才得以见到小区全貌。   小区里公摊绿化做得极好,绿意葱葱,范围也大。   单元楼规则地分排而立,小区的整体风格是偏灰白的西式简约风。   这个小区她曾经在楼盘广告宣传单上看见过,地段虽然不在市中心,但刚开盘时一平方就要八万五。   在A市其实不算最贵的楼盘,但也算中上了。   边绍的房子大概得有个一百五十平方,粗粗一算就得一千两百多万。   就她那点可怜的银行卡存款,在这儿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尽管她已经有意不去想她和边绍之间的差距,可现实却不容她逃避——   她和边绍之间,差得实在不是一点半点啊。   沃尔沃缓缓驶出小区正门。   舒似心头微戚,敛下眼皮没再看。 第48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A市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气温骤降之后,室外温度稳定在十五度左右。   明明是深秋的天,可不时刮来的风里却已带上微微带着凛意,让人有一种仿佛走进初冬的错觉。   舒似昨晚下了个早班,睡得也早。   中午起来吃完午饭之后,瞧见外头阳光很足,特地把落地窗都敞开,心情舒畅地拖了条米色的榻榻米,盘腿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   边绍在十二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条微信,只问她起了没。   舒似一看就知道了,不管她回他什么话他都会给她发来模版一样的回复:起来吃点东西。   于是她懒懒地回了个:[刚起。]   果不其然,边绍秒回她:[该起来吃点东西了。]   跟直男聊天,个中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舒似看着那白色气泡,自顾自地轻笑一声,回道:[吃过了。]   边绍立马打了个微信电话过来,语气轻松地问:“今天这么乖?”   “起得早。”   “吃的什么?”   “螺蛳粉。”   边绍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好像说……螺蛳粉很臭?”   “你没吃过?”   “没吃过。”   舒似嗯了一声,说:“也不是很臭吧,闻习惯了还挺香的。”   边绍轻轻笑了声,问:“喜欢吃?”   “还行,偶尔吃一次还觉得挺好的。”舒似拢了拢头发,把目光投向远处。   十二楼的高度,她眼前还是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底下街道像一条条灰白的线相互交织,车流穿梭而过像一列列规律爬行的甲壳虫。   “嗯,下次带我去吃?”   “好啊。”舒似笑着仰头望向碧蓝的天空,阳光夺目,让她不由眯起眼睛,身上被晒得暖融融的。   ……   俩人聊着有的没的,也说了半个钟头。   舒似知道边绍有午休的习惯,于是催他去睡觉。   刚挂电话,正好有冷风送进窗口,吹得人抖了个激灵。   她缩了缩乏酸的脖子,懒洋洋地关上窗之后又躺回了床上。   本来想回笼睡一觉,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只能看着窗外出神。   说起来……她和边绍在一起也大半个月了。   俩人之间的感情也算是渐入佳境,但却不像普通男女热恋的状态,用五个字可以形容——   温水煮青蛙。   除了她喝醉失态去他家里睡了一晚的那次,后来的相处里,他们牵手,拥抱,接吻。   日渐亲昵,可最后一步却还是迟迟没有越过去。   边绍给她的感觉几乎没有变化,他温柔细致,又儒雅绅士。   俩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在她身上的。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给予她妥帖而舒心的回应。   有时候他们牵手散步走在路上,舒似都能看到别人投来的羡慕目光,其中女人居多,也不乏男人。   说实在,舒似有点愁。   虽然她知道自己外在条件不错,但边绍的外形实在出众,在人群中他的气质根本无法泯于众人。   明明他手里还牵着她,还是有明目张胆朝他抛来媚眼的女人。   舒似看得又闷又烦,狠狠攥着他的手施力。   他知道她在气什么,笑着把人笼进怀里柔声地哄。   她也不敢再喝醉,哪怕遇到喝酒凶的包厢也是变着法子逃酒。   每天下班时都会老老实实地打电话给他,时早时晚,他从来没有漏接过她的电话。   好几次他都是从睡梦里被她吵醒的,声音朦胧而低沉,带着撩人的鼻音,听得她心头发软。   不管多晚他的态度永远都是耐心温柔的,会打起精神陪她讲电话;听到她踩着高跟鞋走路发出的声音时,会笑着柔声说一句:“慢一点走,看路。”   等她平安到家,彼此道了晚安,他也还是耐心等着她先挂断电话。   他们好像跳过了热恋期那种热烈厮磨的状态,直接走入了平稳期的阶段。   舒似却觉得这样安安稳稳的挺好,也不再纠结于滚床单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就会发生,没法强求。   *   “朗悦”恢复营业的头天,刚好赶上了星期四,所以舒似去得特别早。   她上楼到小姐房时,里头人还不多,目光一挪就看见何佳坐在沙发一角,拢着刘海垂头在看手机。   舒似签完到,走到她身边坐下。   何佳头未动,只用余光瞟了一眼小腿和鞋子,就知道人是舒似了,闷声道:“来啦。”   平常见惯了何佳风风火火的模样,现在看她整个人都恹恹的,舒似有点不适应,睨她一眼,问:“怎么了?”   何佳没吭声,低头啪啪地打字。   舒似手里捏着台票搓了搓,歪着脑袋往她手机屏幕上看。   何佳也没遮掩,就那么任她看。   屏幕上是微信的聊天界面,名字一栏明晃晃俩字:老公。   舒似心里瞬间了然。   何佳这个“老公”她是知道的,照面都打过十几来回了,跟何佳一个姓,叫何铭衡。   是何佳的金主,有妇之夫,小何佳两岁,一个样貌不错的小年轻,家里挺有钱。   俩人好了有些年头了,从舒似下海开始就知道这人的存在。   何铭衡和他家里那位感情不太好,基本就是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一个星期里有五天都是睡在何佳那儿。   俩人搞得跟真在谈恋爱似的,吵架时候鸡飞狗跳,甜蜜时又像你侬我侬,分分合合好几回,就是藕断丝连分不开。   磨人的很。   *   何佳手机上的聊天界面白色气泡简短,绿色气泡好长一段。   毕竟是别人隐私,聊的什么舒似也不想细看,收回目光,点了根烟静静地在旁边抽。   一根烟还没抽完,就看见何佳骂了声“操”,接着整个人跟被电到似地窜起来,手里一抡像是要把手机给摔出去,犹豫了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坐回沙发上。   舒似手指掸了掸烟灰,平淡道:“砸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何佳侧头恶狠狠地剜她一眼,“你懂个锤子。”   “吵架了?”   “老子要跟他分手,妈的。”   舒似轻松地吐了个烟圈,“惹你了?”   “我让他今晚来我这儿,他说陪他老婆回娘家吃饭,要过夜走不开。”   “那就算了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里什么情况,非跟他较劲儿干什么。”   “你不懂。”   舒似耸耸肩,“行,我不懂。你要钻牛角尖我也没办法。”   何佳看她一眼,拿手捂着眼廓,语气无限疲惫:“我也不想跟他犟这个,我就是有时候……心里真的不平衡。”   舒似没应腔,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碾了,静了一会儿才说:“真就不能离婚了?”   “你觉得呢?”   刚好有俩姑娘从小姐房外面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舒似地目光扫过去,在她们身上定了两秒,又落回地面。   她的话说得不留情面:“那就是你该的。”   “安慰我一下会死么?”何佳连看都不想看她了。   “我说错了?”舒似神情淡漠地看着她,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也淡。   “我和戚济南在一起你就没看好过,但好歹我俩是正经男女朋友关系,我起码能捞着个人;你呢?说实话你和何铭衡凑一块我看着也烦,你图他什么?钱?”   何佳冷笑一声:“老娘稀罕他那点钱?”   “他也不会跟你结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纠缠有意思么?”   “你懂什么?陷进去了拔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何佳神情凄凄地抓了下头发。   舒似看着她,有一瞬间好像从何佳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她一直对何铭衡提不起好感来就是因为他老吊着何佳,明明是个有妇之夫却用甜言蜜语哄得何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蹉跎青春也消耗资本,偏偏何佳还甘之如饴。   舒似实在弄不明白她的想法,就像何佳不理解她为什么死抓着戚济南不放手一样。   可有什么办法?   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当初和戚济南在一起的时候,多少人不看好啊?朋友一个个都是逮着她耳提面命地劝。   别人再怎么怒其不争有用么?没什么鸟用。   劝言完全听不进去,就像魔怔了一样,虽然知道不应该继续也没有结果还是掩耳盗铃地继续苦撑,不撞南墙誓不回头。   只有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疼得龇牙咧嘴,才会幡然醒悟,才舍得放手。   舒似看了她半晌,语气轻嘲道:“说了你也不会听,我懒得说你。”   何佳眼圈有点红了,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不用说啊,我就是贱,自找的。”   话题没再继续,俩人都沉默了下去。   小姐房里的姑娘慢慢多了起来,交谈声也逐渐吵闹。   过了会儿,何佳订的包厢客人到了,前台用对讲机喊她去跑包厢。   何佳甚至都来不及收拾好情绪,条件反射地就站起来匆匆离去。   *   大概是先前跟何佳说了那些话的缘故,舒似心里闷得慌,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儿来。   走台时精神颓靡,脸拉得老长,连去了五六个包厢都没试中。   回到小姐房坐冷板凳一直到八点开外。   正玩着斗地主打发时间,消息栏弹了一下,她点进去看。   边绍问她:[在干什么?]   舒似回:[上班啊。]   没等他回复,何佳从外面回来,在小姐房门口喊她:“舒似,你上去七楼四个六,客人找你。”   舒似活动了下脖子,姿态懒散地站起来,提了点音量问:“谁啊?”   何佳这会儿状态已经调整好了,正忙着带台,手里挥着把小姐全赶出去,嗓门特亮地回她一句:“你老公!”   舒似:“……”   她有老公么?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带着疑问上了七楼,包厢门一推,舒似人有点懵,站着一时没动弹。   包厢里仨男人她都熟,苏游和魏骞,还有……那个坐在靠墙那一侧沙发上望着她笑的男人——   刚才还给她发了微信呢。   边绍的话,勉强……能算老公吧?   舒似回了神,抿嘴笑了下,走到他身边还未坐下就问:“你怎么来了?”   “苏游说要来,我就顺便来看看你。”   “顺便啊?”舒似挑了挑眉。   边绍像是思考地静了两秒,笑得温润:“不是,其实是专程。”   舒似也笑,整个人轻松地靠在沙发上,语气也松快了:“不老实,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临时决定的。”边绍把手里手机往她眼前一抬,“也正打算跟你说呢。”   舒似瞅去一眼,屏幕上输入框里四个字:我在七楼。   她把身子倚过去,靠在他的肩前,在他耳畔轻声道:“边老板,我陪你可得给钱啊。”   边绍笑了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机递给她,道:“你自己转吧。”   “我贵着呢。”   “很贵吗?”边绍笑。   舒似点点头,“你肯定给不起。”   他刚想回应她的话,那边的苏游嚷了一句:“你俩坐那角落里干嘛?说悄悄话?坐过来啊。”   边绍把话咽了下去,朝他笑了下:“一会儿再来。”   苏游嘀咕了一句:“不合群……”   舒似这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苏游还是那副痞里痞气的模样,身边坐了个娇小玲珑的姑娘,长相明眸皓齿,穿着嫩黄色的长袖衫,落在人群里也是是特亮眼的那种。   气质和神态不像欢场女子,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大方自然反倒和苏游他们很相似。   那姑娘咬着唇正在朝苏游翻白眼。   普通人翻白眼那就是个白眼,而她翻出来却格外灵动好看。   舒似打量她的时间稍微长了点,移去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魏骞,眉头顿时就拧了——   魏骞旁边也坐了个女人,长得很美,属于性感明艳那一挂的。   但……魏骞出来喝酒带的女人,怎么不是顾恩?   舒似抿唇收回目光,心里虽有疑问也不敢去问,她实在是怵魏骞。   边绍给她倒了杯水,靠她微微近了点,低声说:“苏游身边的是他未婚妻,裴之漾。”   舒似点了点头,又看了那姑娘一眼,倒是不太意外。   她忍不住又朝魏骞那边瞟了一眼,魏骞神情冷淡,跟块冰似的。   身边的女人靠着他,正在跟他耳语,脸上眼里全是勾人的意味。   舒似转头小声问边绍:“魏骞旁边那个女的是谁啊?”   边绍摇摇头,“我不认识。”   既然边绍不认识,那就应该不是上流圈子里的世家千金了,无非就是嫩模外围女或者跟她是一样的职业。   明明上次她发微信给顾恩的时候,那丫头不还跟她说自己和魏骞挺好的吗?   这才一个月而已,就掰了?   舒似思索着,捧杯啜了口开水,低头打开手机找到顾恩的微信,又迟疑了两秒,最后发了句:[你和魏骞怎么回事儿?] 第49章   那条发出的微信像小石投进海里,连个回应都没有。   舒似捧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那头还是没有动静。   再去看魏骞那边,那女人已经黏上了他,像个八爪鱼一样的死死不撒手。   魏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虚虚挡过一下,女人还要搂去他脖子,他忍不住皱了眉,用眼神警告她。   好在那女人也不是个不识趣的,瞬间消停下来。   舒似在对面看得心里烦躁的不得了,手机震动两下,她低头看——   顾恩发来的微信:[他好像生我气了……]   [又怎么回事儿?]   顾恩发了好几条语音条过来,舒似离了边绍的肩头,头侧向一边把手机音量调小放在耳边听。   说起来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好几天前,顾恩跟她妈打电话聊天时,魏骞刚好也在打电话给她,一直占线。   魏骞性格本来就喜怒无常,直接上家里去找她,二话不说把她手机给踩碎了,发完好一通火直接摔门而出。   舒似听完语音条,嘴角抽了抽,隐晦地看了魏骞一眼。   她知道魏骞是个不好伺候的祖宗,但没想到他难伺候到这个地步。   可也没办法,毕竟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人家手里,就算她觉得顾恩并没有什么错,也只能劝她:[魏骞在这喝酒,你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哄一下?]   顾恩估计也气,语气硬梆梆的:[我没错。]   舒似看得心头一塞,话也说得重了:[你看不清自己身份吗?]   她们这种人充其量就是这些有钱人的消遣玩物,是没有资格跟祖宗论对错的。   祖宗看你顺眼喜欢你,宠着你可以让你上天,可要是腻了,只不过一个瞬间,就可以把你从云端拉下来,跌进泥里摔个狗吃屎。   顾恩不懂,可她深以为然,但她突然就意兴阑珊,不想劝了。   别人的事情,她干嘛吃饱了撑着去插手呢?   简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顾恩回她:[我知道,可……]   [你自己看着办吧。]舒似抿着嘴角敷衍回复完,把手机丢到屁股后面,再也不想看。   边绍见她脸色有点差,问:“怎么了?”   “没事儿啊。”舒似勉强挤了个笑出来。   她不说,边绍也就没再问。   俩人坐着说了会儿悄悄话,那边苏游是看不下去了,把俩人死拉硬拖地拽到了包厢正中间玩游戏。   *   六个人三对分家,玩的是很简单的骰子游戏:打鸟。   开头边绍不懂游戏规则,舒似先玩了两把,等他懂了才让他替上自己,抱了个靠枕在旁边支着脑袋看着。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出神了。   明明包厢里仨男人的皮相气质都没得说,各有千秋,丢在人群里都是只要一眼就能让人惊艳的主。   可她目光来回流连几次之后,像被胶水浇了眼,目光变慢,最后在边绍身上凝固,硬是挪不动了。   他坐着时脊背也挺得很直,肩膀也不塌,侧脸的骨骼线条恰到好处的流畅,不坚毅也不阴柔,眉眼深邃也不抑人。   他看起来是那种对于手头每一件事都很专注的人,就连现在玩游戏时神情也很认真,目光温和,嘴角的弧度淡淡的。   坐在那里哪怕他不说话,也还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她一直都知道他好看,可今天仔细端详之后,才真切地感受到有多好看。   不同于苏游的痞气俊朗,也不像魏骞的桀骜冷清。   边绍的温润清隽,在三人中间其实不算特别醒目夺众,可却让人只见一眼就舒心惬意。   舒似脑袋里漫无目的地发想,那边一轮游戏就推了过去,是边绍输了。   在苏游的起哄里,他动作平稳地饮尽一杯酒,趁苏游给自己添酒时,侧头看了她一眼,笑道:“看什么呢?”   舒似回神,“输了?”   他嗯了一声,“运气不太好。”   舒似连忙往自己杯里倒了酒,“一人一半。”   要拿杯时被挡下,他抓住了她的手握住,手指翻动和她手掌相扣。   “你坐着就好。”他说。   舒似看着他,静了两秒,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嗯。”   他看着她时眼里的缱绻温柔,她最喜欢。   *   玩了半个多小时的游戏,中途暂停休息。   有边绍拦着,舒似喝得不多,一两瓶的量。   反倒是边绍,估摸着喝了得有三四瓶了,脸色看上去蛮正常,但舒似拿捏不准他的酒量。   看边绍伸手拧了拧眉心,她有点担心:“是不是喝多了?”   “还好。”   “别喝了。”舒似虎着脸把桌上酒瓶推得老远,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喝这个。”   他手里接过杯子,很乖巧地喝了两口,复而看着她两秒,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舒似眉心皱出个小小八字。   他稍微凑近她点,在她耳畔小声笑道:“你刚刚,看起来很凶。”   话说完,一道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耳廓上,带着淡淡的酒精味道。   舒似瞬间感觉血液从心头往上窜,在耳朵上热乎乎地走了一圈,瞬间耳朵就又烫又烧。   她在他手里握着的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耳朵,话含含糊糊的:“……很凶么?”   “嗯,凶凶的。”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间,语气柔软而亲昵,“这里,拧得紧紧的。”   他离得很近,和她脸对脸,俩人的眼里也只能容得下彼此。   舒似觉得他点的好像不是她的眉心,而是自己胸膛里里的那颗心脏。   被他拿手指头戳了两下,噗通噗通很快得加速跳动了两下。   她觉得,他大概是喝多了。   “喝多了是不是?”她问。   “说实话吗?”他稍微把身体往后挪了挪,靠到沙发上,苦笑道:“头有点晕。”   “那你靠一会儿。”   “好。”边绍阖眼,又揉了揉眉心。   舒似刚把头转到一边,就看见苏游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正盯着这边。   她心一跳,立马把目光移开。   苏游那眼神……意味太复杂了,看得人心头发虚。   *   舒似望天望地望墙壁,就是有意不再朝那边看,谁知道移了目光才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愤怒的娇喝声:“你说够了没?”   伴随而后的是苏游的说话声:“我……操!”   包厢里没人唱歌,音乐声本来就小,这两把突然而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边绍睁眼,望过去一眼。   舒似也侧过脸去看,心头顿时微微一惊——   那个叫裴之漾的女孩手里捏了个酒杯正重重往茶几上一搁,弯腰拎包,眼圈红红地飞快就跑出了包厢。   苏游一脸震惊,头上和脸上的有水柱流下来,很快变成水滴往下淌,白色上衣胸前全是棕黄色的水迹,那是酒。   他快速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脸和衣服,甩了甩手,盯着门口已经合上的门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裴之漾!”   话说完,外套都不拿直接就追了出去。   事情发展的太快,舒似一个眨眼的功夫,苏游人影都没了。   舒似眼带犹疑地看了一眼边绍:“这是怎么了?”   边绍摇摇头,“可能吵架了。”   舒似有点唏嘘:“这小姑娘有点彪啊。”   她说得小声,边绍侧耳听了大概,笑了笑:“她的性格跟苏游差不多。”   “哦。”   恰时,魏骞来个电话,挂断之后,目光移过来和边绍隔空相望一眼,“他先走了,结束吧。”   边绍点点头。   舒似问:“那我叫少爷进来买单?”   魏骞嘴里吐出一个冷冰冰的“好。”   *   买完单,舒似让边绍在楼下大门口等她,自己回六楼小姐房拿包,等她下了楼,门口就只剩边绍了。   舒似张望了两眼,“魏骞呢?”   “他先去停车场了。”   舒似哦了一声,问:“你今天开车了吗?”   “嗯,我打电话叫个代驾。”   俩人走到停车场,好巧不巧地就撞上了魏骞和那个女人在昏暗路灯下差点拧成麻花的背影。   或者应该说是,女人单方面的纠缠,搂着魏骞要把嘴凑上去亲他。   舒似有点尴尬,刚想转移视线,就见魏骞面色冷冽地把人一扯一掀,毫不留情地直接把那女人甩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摔在地上。   “别烦,自己回去。”魏骞说完,转过头来,正好就看到刚走到停车场的俩人。   他脸色无虞地朝边绍道:“我先走了?”   边绍应了一声。   魏骞半点没管那女人,上了路虎甩上门,大开大合地倒车掉头,一溜烟就开出了停车场。   女人也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跺了一脚扭着腰肢往外走了。   舒似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啧了一声。   说实话她真的挺佩服这种为了钱能把身段放低到地上任人羞辱踩踏的女人。   说她们没有自尊心吧,其实也不是的。   她们其实也有的,只是对于金钱的欲望更恳切一些。   有句话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笑贫不笑娼。   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   边绍问她:“在想什么?”   舒似摇摇头,也没说真话,只笑道:“我在想你身边会不会也有这些莺莺燕燕啊。”   边绍认真思考了两秒,说:“没有。”   “真的?”舒似一脸不信。   “……真的。”   “我不信。”舒似笑弯了眼。   “有,但是……”边绍想了想,没找到形容词,只说:“没有像这样的。”   *   骑了个折叠小自行车的代驾来的时候,舒似还在跟边绍纠结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非拧巴在这个事情上,就是想看着边绍又认真又温柔地给她一一解释。   上了车之后,舒似把后座车窗降下去了一点,让风送进来。   边绍坐在她身边,靠着椅背,轻轻牵住她的手。   他一向微凉的手指掌心终于有了点热意。   代驾目不斜视,车开得很稳,速度并不快。   甚至极为妥帖地只开了前座的照明灯,压根眼神就没往后座瞟一眼,相当知趣。   街边路灯撒的光从车窗上擦过去,映得车里时明时暗。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问:“现在还头晕吗?”   “好多了。”他又握紧了一些,看了窗外一会儿,转过头问她:“先送你回去好吗?”   舒似看着车窗外的灯光落进来,照着他的发,他的眼睛,他的脸庞。   像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沃尔沃途径一道天桥,车里的光暗下去,他的整个人只剩下一个昏暗模糊的轮廓。   舒似悄悄凑近他,在他耳边柔声道:“送我回你家,好吗?”   他似乎抬了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和眼神在看她。   天桥过了,车里的光又开始明暗交错。   她眼前混乱适应过之后,看见他的眼睛,亮而璀璨。   她捕捉到了他眼里荡漾着无法言说的柔情。   舒似抿了抿唇,移开目光等了好一会儿。   终于等到他同样倾身覆耳的哑声轻语:“好。”   *   街口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便利店。   舒似在冰柜旁边转悠了两圈,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两瓶冷藏的发酵酸奶,走到收银台结账。   在收银员刷码时,她扭头看了一眼店门口,黑色的沃尔沃还停在路边,隐约能看见车窗里后座的边绍露出的半个脑袋。   “一共二十三块两毛,扫码还是现金?”收银员问着她,手里把水装袋。   舒似扭回头,目光往一旁的立架扫了下,略一思索,飞快地从架上拿了黄色蓝色的两小盒放在台子上,佯作平静道:“加上这个。”   收银员是个姑娘,见怪不怪地扫码敲键,连眼都没抬,“七十三块两毛,扫码还是现金?”   舒似按出付款码让她扫。   手机微微震动一下,付款界面弹出来,小姑娘扯了小票,连同两盒杰士邦准备塞袋子里。   舒似连忙拦住,“这个不用装。”   收银员点点头,把东西放台面上,自顾自地低下头去玩手机。   舒似把小票和两小盒子胡乱往包里一塞,拉好拉链,从从容容地蹬着高跟鞋走出便利店。   *   回到车上刚关上门,边绍立马开口问道:“买个水这么久?”   “没找到我要喝的。”舒似有点做贼心虚,没敢看他,从袋子里摸了一瓶草莓味的酸奶启开塞给他:“喝点酸奶。”   只见边绍看着她手里的酸奶,眉心蹙了一下,“我能不喝吗?”   “怎么了?”   “不太喜欢喝这种浓稠的酸奶。”   舒似挑着眼尾睨他,语气凉凉:“我开都开了,喝不喝?”   “好,我喝还不行吗?”边绍只能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稍微噙了两口又把盖子盖好了。   看起来是真的不爱喝。   这点和自己不一样呐。   舒似觉得有点可惜,她还挺喜欢喝这种类型的酸奶的。   *   地下车库。   代驾把车停好,把自个儿的自行车从后备箱拎出来,确保没有蹭到后备箱边缘之后合上,钥匙交还边绍,说了句“谢谢老板”,自行车展开骑上就走了。   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不行。   边绍手里还捧着那瓶酸奶,另一只手牵手她进楼坐电梯。   这是她第二次来他家,上回醉得差不多,怎么上去的都只记得零零碎碎的片段。   上了十五楼,到家门口。   边绍推开密码锁,刚想按密码手指又一顿,往旁边站了点,朝她笑:“你还记得我家密码吗?”   舒似瞥他一眼,凉凉道:“看不起谁么?”说着话,伸手在密码键上按下“0509”。   门滴滴两声,开了。   “记性不错。”边绍挑了挑眉,抓着门把手拉开门,玄关灯亮。   舒似估摸着他想拿上回她喝醉的事情打趣自己,理也没理,轻哼一声就进了门。   她站在玄关,等他。   他关门,把酸奶搁在一旁扶手台上,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弯腰放到她跟前,接着自己也换了拖鞋。   舒似低头瞅了瞅,那是一双跟他脚上同款的拖鞋,同样纯灰色,码数应该小了几号。   她嘴角噙了笑:“新的啊?”   “嗯,新的。”   她换上拖鞋,又看一眼,评价道:“有点丑。”   他脸上的笑容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太会买,要不然下次一起去买?”   “好啊。”舒似大大咧咧地踩进客厅,手里袋子搁到茶几上,把包放沙发上。   她上回来的时候还觉得拘束,这次大概是心态不一样了,反而觉得自然许多。   边绍把酸奶放到餐桌上,又走到她身边微微弯腰问:“你要洗澡吗?”   舒似身体一僵,心态瞬间因为他这句话又变得微妙起来,看他一眼,道:“我先……坐会儿。”   他点了点头,把电视打开后遥控器放到她面前,“那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洗澡换个衣服。”   “好。”   边绍进了卧室,也没关上门,能看到他来往左右走了两回,就没动静了。   应该是去了卫生间。   舒似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随手换了个正在放电视剧的频道,没看几分钟就差不多知道这部剧大概是讲的什么。   一个傻白甜的女主,男主是个霸总,为了女主要死要活。   除了男主之外,其他男人也爱女主爱到无法自拔。   简直就是一部玛丽苏剧。   舒似无言地弯身摸了另外一瓶酸奶打开喝了两口,是芒果味的,还带果粒。   她默默地看着电视,虽然眼睛定在屏幕上,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哪儿了。   过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到自己的包包上。   里头正静静放着她藉口去买水时买的两盒安全套。   舒似无意识地又喝了口酸奶,喉头用力咽了两下——   她老脸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妈的,实在不行来个霸王硬上弓?   *   边绍出来时,电视剧正上演到高潮处。   霸总正抱着女主,嘶声裂肺地吼叫着:“茵茵,我爱你!”   明明是情人间深情款款的情话,愣是被他说得像跟杀父仇人宣战似的。   边绍穿了一身紫蓝色的睡衣,丝绸面料柔软,显得他身上的气质更儒雅了些。   他头发还没有干,正拿着毛巾边擦边走到舒似身边坐下,“在看什么?”   在他身子落下时,空气中带起了一道湿润的淡香,扑于她鼻际。   一种凉凉的带着薄荷香的沐浴露味道,很好闻。   舒似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就听见电视里的霸总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偏偏还情不自已地故作深情地嚎:“茵茵,你不要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特别像……以前琼瑶剧里有个男星,也是这样撕裂嚎叫式的表演方式。   叫什么来着……马什么?   舒似胳膊上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简直无法直视。   这种电视拍出来有人看吗?   边绍往电视上瞥了两眼,男主还在没完没了地诉说自己的真心。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似:“原来你喜欢看这种电视剧。”   “我不喜欢……电视刚好就——”   话没说完就被电视剧里的霸总打断了:“不要离开我!茵茵,你想看我死吗?”   “……”舒似瞬间没有语言了,快速换台,遥控器按得十分用力。   电视里的内容总算正常了,在重映《三国演义》。   边绍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笑了两声,“怎么不看了?”   “……”舒似两只眼睛盯着电视,只装作没听到。   笑呗,笑死算了。   “生气了?”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笑意却很明显。   舒似头扭都不扭,“没有。”   “可你都不看我。”   “我看电视呢。”   他起身,又在她身边蹲下,仰着头看着她,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委屈:“难道张飞比我好看?”   舒似听着他又轻又柔的说话声,还是忍不住心软,低下头看着他,脸色古怪道:“你跟张飞比?”   他抓过她的手,仰着面向她的脸还是很委屈:“那你多看看我。”   他的黑发半湿,条条分明并不像平时看上去的松软,在额角凌乱贴着,脸庞被暖色调的灯光照的尤其白净,双眼澄亮而幽深。   所以显得此刻的他很不一样,怎么说呢……   舒似想了半分钟,脑袋里蹦出了两个字:禁欲。   此时此刻的他,最适合这两个字。   她轻轻地咬了咬内唇,伸出手在他额边蹭了蹭他的头发,平静道:“边绍。”   “嗯?”   “你是不是不爱喝酸奶?”她摇了摇手上的酸奶纸瓶,估摸着里头的重量还有个半瓶。   “嗯,怎么了?”   “这瓶是芒果味的。”她笑着说。   “嗯,看到了。”   舒似定睛看了他半分钟,平静的眼神一点点地化软,声音微微压低了点:“我请你喝酸奶。”   他微微一怔,略带疑问地“嗯”了一声。   舒似没用语言回应他的疑惑,她旋开酸奶盖,噙了半口含着,咽下去了一点点。   然后,她单手抚着他的脸,靠近他——   极其轻柔地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很快又放松了下去。   他喉头微微一滚,反吻住她。   舒似阖上眼睛,那些酸奶被她悉数咽下去,酸酸甜甜的味道还留存在口腔里时,她伸着舌头毫不费力地顶开他的牙关。   追逐他,纠缠他。   有隐晦的闷音从唇齿间溢出,微醺的酒精味道相互递吞,不依不饶地搅得两个人的呼吸全乱了。   *   舒似第一次意识到接吻也可以如此激烈持久。   脑袋里空空,心却盛着满当灼热的情意。   跌跌撞撞地跌到卧室的床上,床垫受重反弹了一下。   他小心地扶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摸到床头柜旁边拍亮灯。   明明气还没喘匀,却只紧张她:“疼不疼?”   舒似眼神发亮地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喘息着问他:“酸奶好喝吗?”   他眨了下眼,掐了掐她的脸,把头埋在她脖子旁边,闷声笑:“嗯,很甜。”   温热的气息挠得她颈间发痒。   她抱住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快,连衣料都无法阻断。   也能感受他在克制的蠢蠢欲动。   “边绍,我没洗澡。”她拿手指捏了捏他的耳垂,“你想要吗?”   他缩了缩脖子,撑着身子看她,眼底逐渐升温的灼热让人无法忽视,“可以吗?”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扬头啄了啄他的双唇。   他笑得弯了眼,“那要洗澡吗?”   舒似哼笑一声,“真要我去洗澡?”   他迟疑了两秒,“家里没有套,要不然,你先去洗澡,我下去买?”   “好啊。”   边绍闻言,亲了亲她的额头,“那我下去买。”   起身到一半,被舒似用腿勾了腰,差一点整个人重量砸在她身上。   他连忙拿手掌撑床,“撞到了?”   舒似摇摇头。   他柔声道:“怎么了?”   舒似凑在他耳畔,声音小到耳语:“我包里有套,你去拿。”   他愣了愣,看了她一眼。   “去啊。”她催他。   边绍点了点头,下床去了客厅,等回来时,手上握着俩小盒,已经回过味来,“你刚刚去买水的时候买的吗?”   舒似点了点头,靠在床头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弯下腰的同时——   她抬手摸到床头,准确无误地把揿灭了灯,揽住他带上床。   房里昏黑,只剩客厅的光亮透进卧室门口一点。   她的声音里带了不确定的询问:“会不会觉得我太主动了?”   边绍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低笑道:“这种事情应该是我主动才对。”   “那你还不快点。”她咬着唇,在昏暗中瞪了他一眼。   他笑了一声,亲了亲她的额头,又吻她的脸颊,最后在她唇上轻轻碾啄。   她抓着他的肩头,攥了点布料在手里,热情地回应他。   他温柔而虔诚地吻着她,连手里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舒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软成一滩水,被热火炙烤着,咕咚咕咚地冒着沸腾的泡泡。   他的手不再微凉,带着一股热意,来去之间让她忍不住身心发颤。   他身上那股薄荷香和淡酒气混合着,无形中挟裹住了她,让她缺氧到无法思考。   脑海混沌间,她听见塑料包装纸簌簌作响的声音。   他好像柔声问了她一句:“真的可以吗?”   舒似说不出话,喉咙含糊吐了两下,只能化成轻轻的闷喘。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张开双手迎接他,用她最真实的情感来接纳他。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挤压进深岩夹缝中,甚至都无法舒展手脚,只能蜷了脚趾。   缓慢的,又被带上了海面。   她觉得自己成了汪洋大海上的一方孤礁,有浪头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拍卷过来,时而温柔,时而热烈。   那种没法平息的跌宕感让她欲哭欲泣,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牢牢地抓住他。   末了时,她咬紧了牙关,指甲狠狠地掐住他肩头,眼前仿佛是湛蓝的天,茫而广。   她依稀窥见一道白光而下,劈在自己身上。   顷刻间,她成了一片轻飘飘的,被那光点燃的羽毛。   她被那股热意燃烧殆尽,深深喘息之时,她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把自己的鬓角发勾到一边。   他吻着她的眼睛,一下,两下,三下。   每吻一下,他就要叫一声她的名字。   舒似,舒似,舒似。   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像被蜂蜜浸过一样的甜蜜。   最后,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用饱含着无限温柔和抚慰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唤她:“似似。” 第50章   早上舒似是先醒的一个,因为床垫有点偏硬,她有点睡不惯。   边绍侧身轻轻拥着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睡得还很沉。   窗帘间的隙有一指宽,透进来微凉的鱼肚白,看天色应该还早。   舒似想捞手机看一眼时间,又怕吵醒他,只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房间里很安静,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动作轻缓地仰头去看边绍。   此刻房间里借着外面的天光,变得稍微亮了点。   他的轮廓显得稍微清晰了一些,泛着冷冷的天青色。   近距离的注视让她能看到他下巴上冒出一点青青短短的细胡茬子,闭眼时睫毛特别明显,又长又卷;白净的皮肤上连颗斑点都没有,让人艳羡。   他看起来睡得很安稳,嘴角还挂着一道似有若无扬起的弧度。   舒似看着他,有一瞬的恍惚,甚至觉得昨晚的亲昵和缠绵都是虚幻的。   昨晚他们前后一共做了两次,她能感受他连在床第之间都是温柔而克制的。   怕弄疼她,怕她不适,细致到时时刻刻都在照顾她的感受。   事后她手脚发软到不想动弹,还是他抱着她去的卫生间清理洗漱,还给她换了身衣服。   当时她对彼此的坦诚相见有一点点羞赧,可很快就因为他的自然和温柔而消弭无踪。   可正因为他太好了。   所以才让她觉得不真实。   舒似看了他很久,从天色的薄青到灰亮。   她心情宁和地伸手,轻轻碰着他的眉梢,抚了一下——   一种韧韧的刺扎感。   这让她心里稍微找回了点真实感。   边绍阖上的眼皮动了动。   几秒的时间,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她,眼里有短暂的迷蒙感。   他静静地看了她半分钟,嘴角噙上笑,眼神已经清醒了。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厚重的睡意:“早。”   “我把你弄醒了?”舒似有点不好意思。   他摇摇头,搂着她腰的手微微收紧,脑袋微微离她近了点,在她额头上磕着,笑道:“我睡得很好。”   舒似嗯了一声,感受着他平稳的气息微微温热地呼在她的眼睛上。   她侧了侧头,摸过手机看了一眼,还不到七点。   她问他:“你几点上班?”   “八点半。”   “那你可以再睡会儿,一会儿我叫你。”   他声音发沉地嗯了一声,搂着她一动不动。   俩人都穿着衣服,又被被子裹着。   他抱得虽然不紧,可没过了一会儿舒似身上还是闷出了薄汗来。   她不自在地动弹两下,把被子往下推了点。   听见边绍问她:“怎么了?”   “……有点热。”   边绍松开她,把手臂撑在枕头上支着脑袋看着她,“现在呢?”   “不热了。”舒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拿着手机刷起了微信。   何佳半夜三点多给她发了条微信,问她睡了没,看着那条连问号都打成逗号的消息,她就知道何佳估计昨晚喝多了。   [早睡了。]回复完何佳,她看了看最近联系人,里头还有俩以前的熟客发来的微信。   她没点进去看,有点心虚地瞥了眼身边的人,看见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看我做什么?”   他眨眼笑道:“好看。”   舒似:“……”   好看个屁,她不用看自己的模样都知道——   刚起床蓬头垢面的,说不定眼角还有眼屎了。   虚伪死了。   舒似没理他,拿手指蹭了蹭内眼角,刷朋友圈去了。   过了会儿,她又转头,看见边绍还在看她。   “能不能不看了?”她把手机一放,一脸正经地看着他。   “为什么?”   “丑。”舒似翻了个白眼,身子往下一缩,被子一拉,把人整个裹了起来。   他的声音透过被子传进来,闷闷的又带着明朗的笑意:“好看的。”   舒似不吭声,翻了个身背对他,抿着嘴无声地笑。   “转过来。”他说。   “不要。”舒似回道。   过了半分钟,她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动了动,被子被拉了拉,一条胳膊探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他贴近她,在她背后声音含笑地说:“真的,好看的。”   ……好看个大头鬼。   舒似决定做缩头乌龟,一动不动。   见她不回应,边绍也静下来。   被窝里呆着的感觉不太好受,让人有种缺氧的闷感,几个呼吸的来回,人就不由手脚发热。   舒似甚至都能感觉到小腹前那只手隔着衣料都能透进来的热意。   有什么好像在悄无声息地发酵。   舒似扭了扭身子,误打误撞就蹭到了他的那处,反应很明显。   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身体立马一僵,想往床边挪。   可她刚动,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他贴紧她的背,哑声道:“似似。”   那两个字从他唇齿间说出来,就像粘着柔情,也带着欲语还休的炽热。   昨天他也是这么叫她的,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她的三魂七魄都从头顶给勾出去。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你怎么就……”舒似有点赧然,没说下去。   “你别动,我缓一下。” 他语气里带了点无奈。   舒似长长哦了一声,眼睛眨巴两下,突然恶向胆边生,很不规矩地开始左右蹭。   他按捺住她的动作,无可奈何道:“不动好不好?”   舒似哼笑一声,“怎么,要吃了我?”   “你再这样,可能就会了。”   “那你来啊,怎么着你要白日宣淫啊?”她更来劲儿地扭着身子。   还没扭两下,就感觉到他松开手,还来不及思索,就被他陡然一翻身压住。   他抓着她的双手并在一起,稍稍用了点力箍住。   “都叫你别动了。”   舒似心一跳,强行镇定道:“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嘛啊?”   她从被子边缘透进来的光里隐约看见他压下脸来,准确无误地啄了啄她的唇。   “嗯,可被子里是黑的啊。”   说完这句话后,不等她回复,他便用唇覆住她的两瓣,轻轻地碾含着。   *   他的吻温热而紧密,甚至都不给她呼吸的机会,亲得她身子骨都软了,只能蜷着手指攀住他的肩头。   有温热从她衣服下滑进去往上握住她,力度很轻,却像在点火。   舒似推了推他,含糊道:“你……上班……”   他的动作顿了顿,喉里溢出一丝笑来,转而更动情地吻她。   舒似的意识渐渐溃散,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毙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温柔里。   等他放开的时候,她已经气吁吁了。   被窝里是暗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出他的气息同样是不稳的。   他双手撑着她两侧的床单,把身体一点重量压在她的身上,轻喘着克制情动。   俩人紧紧相贴。   舒似一时间分不清那如擂鼓一样猛烈的心跳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他喘稳了气,在她耳边低声问:“饿不饿?”   舒似的脸烫得要命,“……有一点。”   “那我起来给你做点东西吃?”   “好。”   “那你躺一会儿。”   边绍直起腰掀开被子。   一阵清凉空气扑面,舒似觉得自己瞬间得救了。   她用手心捂着脸颊,直直地看着上方的他,眼神说不出的嗔媚:“不是做饭吗?还不下去?”   说着腿又不安分地要抬,被他拿手摁住了。   “不准闹,你躺一会儿。”边绍亲亲她的额头,掀被起身下床。   舒似侧过脸看着他进了卫生间,也没有错过他白色家居服裤下的一块撑起。   卫生间灯亮,接着有水流声哗哗啦地响声——   她转回头,捂着眼睛躺了半分钟,忍不住笑了起来。   *   边绍去了客厅不久后,舒似也起了床,进了卫生间洗漱。   她站在盥洗台边刷牙,牙刷着刷着,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气色红润眼睛发亮的陌生女人出了会儿神,手里动作慢了下来。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男士毛衣,米白色的薄款,是边绍的。   是昨晚洗完澡之后,他亲手给她换上的。   当时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闻见毛衣上面也带着他身上那股淡淡凉凉的清苦味,让她觉得十分放松。   她自己平常很少穿这种温柔色系的毛衣,因为觉得不太适合她。   她喜欢明度极致的色系。   这种米白色的衣服上身之后,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软和下来,一下好像小了两三岁。   从前她觉得这样的颜色,太柔软了。   而这个世界太硬了,所以她一直不喜欢。   可此刻她发现,这种风格似乎也很不错。   她知道这种改变大概是因为边绍,可她不知道这种改变到底是好还是坏。   *   舒似趿拉着拖鞋去了客厅,窗外的初阳升起了一些,有光照射进来,往更深驱进。   房子坐北朝南,采光好,整个客厅浸在柔柔的阳光中。   她看见边绍在右边最靠里的厨房里,背影对她,袖子半挽在煎蛋。   她走过去时,听见油烟机运作时微弱的响声。   他正好在装盘,回头看她,眼神温润地问道:“你要喝牛奶还是咖啡?也有麦片。”   “牛奶吧。”   “好,你去坐下吧。”   舒似老老实实地坐到了餐桌旁,看着他端着盘和杯走了两个来回。   他做的早餐其实也简单,吐司三明治夹火腿和煎鸡蛋,两份分小碟装的坚果和水果干。   她喝的牛奶,他的是咖啡。   舒似其实吃不太惯这种早餐,她这个人比较糙,土生土长的天.朝小市民,早上就喜欢喝点稀饭,不怎么爱洋人那套吃食。   这顿早餐让她觉得有点不习惯的另一个原因——   她记起自己大概有个两三年没吃过早餐这回事儿。   平常上班时,她每天一觉睡醒都是下午傍晚,早餐在她的字典里逐渐变成了没有意义的两个字。   三明治的味道跟外面店里吃的是差不多的味道。   而边绍煎的鸡蛋形状圆圆的,蛋白面上有一点焦焦黄,看上去卖相很好,很讨喜。   舒似咬了一口,里头的溏心顺着就溢了出来,她连忙哧溜吸了一下。   边绍看着她的动作,轻轻笑了下,问道:“还困吗?困的话一会儿吃完早餐你再回房间睡一会儿。”   舒似把鸡蛋咽下去,道:“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出门回家。”   “我送你的话,可能有点来不及。”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   边绍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我送你吧。”   “你上班来得及吗?”舒似瞅他一眼。   他思索两秒,说:“应该,来得及吧。”   *   吃完早餐,趁边绍在收拾餐具的时候,舒似回了卧室把衣服换了,出去时问了一句:“我抽根烟行吗?”   边绍刚洗完碗,在擦着手上的水,看着她点点头,接着走进卧室。   舒似走到窗边,把窗户大大地敞开,外面有风灌进来,温度微微冰凉。   她迎着风头,挡火点了一根烟。   烟抽了半根,她转头看见边绍不紧不慢地从卧室里走出来,边在往手腕上扣着手表。   他换了一件圆领的驼黄色针织衫,里头搭了件白衬衫,下身是水蓝白的牛仔裤。   整个人看起来挺拔而干净,有一股少年气。   舒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百叶卷边的黑裙,突然觉得自己的穿着实在是太风尘老气了。   她和他站一块的话,会不会有人觉得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这个想法让舒似心头一阵败兴,连烟都不想抽了。   边绍走到她身边,垂眸看了眼她手里的烟,“少抽一点烟,对身体不好。”   舒似正烦,白他一眼:“你可别劝我戒烟,太老套了。”   “我不劝你。”他笑着伸手把窗关上,然后理了理她的头发,“不冷吗?”   “还行。”舒似抽了口烟,转身走到茶几边抽张纸巾倒了点水在上面,把烟包着拧灭丢在垃圾桶,然后拎包。   “走吧,不然你上班得迟到了。”   *   路上堵了会车,等到方阳小区都快八点半了。   耽误人上班,舒似觉得挺抱歉的。   她看向边绍:“你上班是不是迟了?”   “嗯,应该会迟一点。”他朝她笑了一下,转过眼去看后视镜。   他不急不躁,舒似倒是恼了:“你看吧,都说不用你送了。”   他愣了愣,又说:“没事儿,只会迟一……”   “行了,你赶紧去吧,开车小心点。”舒似打断他的话,安全带一解,打开车门直接下去了。   车门摔得又重又急,把边绍弄得摸不着头脑。   “你生气了?”他往她这边微微倾身。   舒似摆摆手,“没生气,你赶紧去上班吧。”   “怎么感觉你在赶我?”他哭笑不得道,“那我先去上班了。”   “去吧。”   “嗯,那我走了。”   舒似往后走了几步,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车里的边绍动作慢条斯理地倒车掉头,又慢慢悠悠地开走。   ……你看这人,上班都迟到了,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真恨不得拿脚蹬车,一脚把他踢到医院去。   *   回家之后,舒似睡了一会儿回笼觉。   五点多起来吃了晚饭,一边化妆一边和边绍聊微信。   她这人没法儿一心二用,所以化得慢吞吞的。   等她收拾完出门上班都七点半了。   “朗悦”六楼小姐房。   来的小姐还不多,舒似一进去就看见何佳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头朝里,一双脚朝外,耷拉在沙发边外晃晃荡荡。   舒似签到买票完,走到她身边踢踢她的腿,“往里收点,没地儿坐了。”   何佳侧头看了她一眼,身子往里收了收,给她空出一点位置来。   舒似这才发现她戴了副黑色口罩,坐下就问了一嘴:“你戴口罩干什么?感冒了?”   何佳无精打采地又把目光移回手机上,声音闷闷糊糊:“没事。”   舒似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奇怪的紧,倾身摘她口罩。   何佳来不及拦她,手才伸出去,口罩就被摘了下来。   整张脸顿时露出来——   上半张脸精致明丽,下半张脸甚至都没化妆,左嘴角有着微微红肿的开裂。   对比感分明而强烈。   “你嘴怎么了?”舒似皱了眉,“让人打了?”   这伤看上去明显就是被人扇了耳光。   何佳一脸平淡地啊了一声,从她手里夺回口罩戴上。   “客人打的?”   “……不是。”   舒似定睛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的态度太反常了。   别看何佳长了一张秀美恬静的脸,可性子就南辕北辙了,又烈又直。   她是舍不得自己受委屈的人,谁要让她不好受她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啐一遍。   更不要说是被打了。   这么一想,舒似心里就有底了——   能让何佳被打又不吭声的人,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就一个人:何铭衡。   她从包里摸烟点了一根,脸色平静地问何佳:“他打你?”   “别跟我提他,烦。”   何佳不想提,她就没再问,一口接一口的抽烟。   按照她对何佳的了解,她肯定会主动告诉自己。   因为何佳憋不住,得找地方撒火。   果然——   没过一会儿何佳就坐起身来,眼里两簇小火苗烧得旺盛:“老子干他妈的,狗逼男人。”   舒似斜乜她一眼,知道还有下文。   何佳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哇啦哇啦往外倒:“你说这些男人贱不贱呢?啊?永远不安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不够,还去惦记没煮的。”   “真他妈贱骨头,你说我对他还不够专一吗?跟他在一起这几年多少个老板想要砸钱包我?我现在想想真他妈亏,操。”   说得虽然颠三倒四,舒似也听明白了。   估计是何铭衡收不住心在外面乱搞小姑娘被何佳发现了。   她吐了口烟,道:“认不认识的?”   “你不认识,我认识,他朋友以前的情妇,他妈的……我给你说啊,他在我家,在我的床上诶,他以为我睡了,就在我的旁边捧着手机跟那女的在微信上面聊骚打得火热得不得了。”   “你说这能不能忍?我他妈直接把他手机摔了,他就打了我一耳光,”   何佳说得激动,像是扯到了伤口,捂嘴嘶气,痛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打回去了?”   何佳冷笑:“你说呢?我是那种任人打骂的人吗?他也没落得什么好,我在他脸和脖子上挠了好几道呢,看他回家怎么交代。”   “对了,我还把他的衣服从窗户丢下去,直接让他滚出去。”   “那这次黄不黄?”舒似还是很平静。   “你就盼着我俩凉是吗?能不能盼我点好?”何佳气极。   “盼你好才盼你俩凉。”舒似直言道。   不管是旁观者清还是旁观者轻,出于朋友的好意,她都觉得何佳和何铭衡没有好结果。   就跟她和戚济南一样。   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死守?   没有意义的,还不如现实点。   别说什么享受过程不求结果这种空话,大家年纪都不小了,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还有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也是屁话,谁能知道云雾散去的背后是弦月还是圆月?   不尽如人意的多的是,尤其是感情。   这个世道对男女本来就不公平。   别的都不提,舒似只知道在感情里苦苦耗到最后,吃亏的往往都是女人。 第51章   何佳沉思良久,拧着眉道:“看他会不会来跟我道歉吧。”   “大姐,他已经打你了。”舒似哂笑,“看来这巴掌还不够重,没把你打醒。”   “唉算了,不说他了,烦都烦死了。”   何佳破罐破摔地又往沙发上一躺,整个人消沉又颓废。   舒似也知道有些话适可而止,转了话题:“你不跑台去?今天生意不好?”   “是啊,今天还没开张呢,也不知道这些男人死哪儿去了,一个两个的酒也不出来喝了。”何佳发愁道。   舒似打了个哈欠:“那我回去了。”   “你给老子在这里老实坐到九点半再说!”   “不是说没生意吗?我回家睡觉了。”   “现在是没有,没准过一会儿就有了。”何佳玩着手机,突然眼睛一亮,拿膝盖杵了杵舒似的腰,“你那个,边绍呢?让他来给你订个包厢喝酒啊。”   舒似想也没想就回道:“他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   舒似啧嘴,随便找了个理由挡了:“他抠。”   “抠?不能吧?他不是苏游朋友吗?等等……边绍,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感觉有点耳熟?”   何佳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他是不是那个边家的啊?就房地产做的可大的那个集团,好像也姓边,叫什么来着……”   舒似嗯了一声。   何佳瞠目:“那你他妈说他抠?阔少啊,你忽悠我玩儿呢?”   “反正不行。”   “你傻逼啊?有钱不捞你图他什么呢?”   舒似听得烦躁,乜她一眼,怼了回去:“那你跟何铭衡在一起图什么呢?有钱不捞?”   何佳被怼闷了,憋了好一会儿,骂她:“操.你大爷。”   舒似都懒得理她,坐了几分钟,看见杨荷带着一帮小姐回来,乌泱泱一大片。   杨荷在喊:“没来过608的跟我起来试台去。”   舒似就跟没听到似的,坐如老僧入定,被何佳蹬了一脚。   “耳朵聋了?试台去啊。”何佳说。   “不想去。”   “跟钱过不去?”何佳冷哼一声,大声朝杨荷喊:“杨荷,我家这个你带去试试,推一下。”   杨荷上下打量了舒似两眼,“行,走吧。”   舒似没法,只好站起来跟着其他小姐去试台。   到了包厢,小姐排一长队,挤不进去,舒似有意落后脚步,刚好站在门边上,低着头把手机屏幕重复地点亮又熄灭。   包厢里男人七八个中年人,磨磨唧唧的。   杨荷推了几个,他们不是嫌弃这个年龄大就是嫌那个不够白,总有理由。   磨蹭了七八分钟硬是一个小姐都没坐下,杨荷也没了耐心,招招手让小姐们先出去。   舒似转身慢悠悠地往小姐房走,听见身后有女孩子说:“有病,坐个台以为自己多牛逼似的,皇帝老子啊?”   有人嘲笑附和:“装逼呗,挑个陪酒跟选老婆一样,选老婆来这种地方啊?笑死了。”   平常早就习以为常的对话,此刻听在耳朵里却让舒似觉得莫名刺耳。   她脚步稍稍一顿,遂而加快了些。   *   回了小姐房。   何佳看舒似又回来了,一脸嫌弃道:“咋回来了?真没用。”   “一个没挑。”   “哦豁,我看去这么久了,以为你上了呢。”何佳啧啧摇头,“一个都没坐?挑老婆啊?”   又是这句话。   舒似兴致缺缺地回道:“可能吧。”   手机微信响了一声,她低头看了一眼。   边绍问她:[上班了吗?]   她回了一个流泪的emoji:[没呢,今天生意不好,估计要喝西北风了。]   [要不我过来看看你?]   舒似抿了抿嘴,回:[别了,这种地方你少来点。]   [为什么?]   [容易变坏。]   舒似发完这条消息,突然想起昨晚的小费,转头问何佳:“昨晚小费呢?”   “哦对,我给忘了,昨晚回去就跟那傻逼干起来了,微信发你。”   话说完没过半分钟,舒似收到何佳的转账,五千块钱。   舒似点了收款,看向何佳:“这么多?”   “哪里多了,魏骞买的单,他豪呗。”   舒似哦了一声,低头跟边绍继续聊东扯西,说着说着就聊起了拖鞋的事情。   她问边绍:[你家地址发给我。]   [做什么?]   [我去网上买拖鞋。]   他立马把地址发了过来,又说:[有什么别的需要的东西你也可以买。]   舒似笑着回了个:[好。]   接着打开淘宝,开始选拖鞋,看得正尽兴,状态栏又弹了个微信下来。   点进去发现是边绍给她转了一万块钱。   她没收,回了个问号。   边绍:[买东西的钱算我的。]   [不用了,花不了多少钱。]   边绍很坚持:[省着点花,这是我的老婆本。]   真的是直男难得的活泼。   舒似脑补了一下边绍讲这句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问:[老婆本啊?给我啊?]   [嗯,给你花。]   这话看上去的意思就是:老婆本给老婆花。   舒似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但这么想还是觉得心里有点甜。   她问:[花光了怎么办?]   [花光了我努力再赚。]边绍回她。   舒似更乐了,打字都快了:[真的啊?]   [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这句贫嘴话后头还配了个爱心的表情。   太皮了,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聊天方式。   舒似还在笑,她滑动屏幕又重新看了一遍这几句对话,看着看着笑容慢慢就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方才试台回来时,在走廊里听到别的女人说的那句话——   “选老婆来这种地方啊?笑死了。”   选陪酒小姐做老婆……好像是挺可笑的。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那些看起来本来很温馨的对话顿时就变得十分刺眼。   她的自卑又从内心深处窜出来叫嚣作祟了。   哪怕她和边绍看起来外形登对,现在感情稳定,身体交融也契合。   她也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是有壁的,那层壁因她的自卑而起,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牢牢地抓地而立。   直等她意乱情迷撞上去,一个回弹就能让她摔得又疼痛又清醒。   她没办法当它不存在,也没能力让这种自卑感消弭下去。   连她自己都介意自己的身份,那边绍呢?   他们俩的感情才刚刚开始,他嘴上虽然说不在意,可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她不怀疑边绍的真心,可她有点怕这份真心等新鲜感消下之后,会露出尖利的一角,刺向她心里最柔软的自卑之处。   这种害怕是有因可循的,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她和戚济南在一起刚开始也那样好,不是吗?   可随着时间流逝,感情变得就像被风吹日晒过的一块帆布,因为褪色和破皱变得格外难看。   她相信戚济南多少还是对她有爱的,但哪怕爱,也还是没办法抵消这种介意。   她这份令人诟病的职业注定要承受许多有色目光和闲言碎语。   爱太脆弱了,光是爱,没用的。   *   舒似发怔地看着手机屏幕没有动,直到边绍发来一句:[上班了?还是我吓到你了?]   她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把记录滑上去,把转账拒收。   接着回他一句:[没呢,刚刚在跟别人说话,老婆本你先留着,以后再说吧。]   消息发送之后,等了两分钟,他的消息才回过来:[看来是吓着你了。]   舒似回了个笑脸表情包,早就没了聊天的兴致,草草找了个要忙的藉口把聊天给中止了。   她放下手机靠着沙发,深深吸了口气,肺里走了遭,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口而出。   一旁何佳看着她脸色忽晴忽阴,眉头也跟着一皱一松。   她说话惯来随意,直言问:“咋的,你这气叹得这么长,谁死了?”   舒似眼神无波地看她一眼,“你死了。”   “去你的。”何佳翻了个白眼,歪头靠在她左肩上,声音轻了点:“说吧,怎么了?让我这个知心姐姐来开导开导你。”   她身上有一种头发干胶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有点浓,但还算好闻。   舒似鼻间全是这种香气,她垂眸看了眼何佳的头顶,伸手捻掉她发丝之间一点白屑,没说话。   何佳等了老半天,没等到她的吭气,也不勉强她,玩起了消消乐。   “何佳。”舒似喊她。   “听着呢。”何佳聚精会神地手指点着屏幕。   “你说我们这种人,是不是就没办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你说哪方面?”   “全部。”   何佳手一顿,头侧了侧,头发擦过她的颈间,有点痒痒的。   “大概是吧,要不怎么说下海容易上岸难呢?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一门傍身吃香的手艺,文凭也低,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啊?每个月累死累活拿个三四千的工资还没办法养活自己,更别说往家寄钱了。”   “干这行来钱多快你说是不是?仔细想想我们也只能干这个,你让我现在像普通人一样辛苦一个月最后拿三千块钱,那落差,啧,我会疯掉的,那能干嘛啊?上外头搓两顿饭就没了。”   她说的虽然小声,但凑得够近,舒似听得清楚。   舒似静了一下,轻声道:“那总不能,一直干这个吧?”   “那能怎么办?”   “你有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何佳语气里透着麻木和无所谓:“想那么多干什么?没准哪天突然我就死了呢?过一天算一天了。”   舒似看着对面的鎏花墙面,淡漠道:“说的也是。”   感情方面不用何佳挑明她都了然于心——   她们这些陪酒小姐,无一不是背井离乡下海劳心伤身捞上几年,赚点傍身钱。   然后过往的事情皆不提,回老家随便找个老实人接盘。   老实人多好啊,没有花花肠子,也没有坏心眼。   至于爱不爱的,都没关系了。   大家都是这么过生活的。   她们会拖着病痛隐祟的身躯,怀着一颗遍布苍痍的心,努力地慢慢回归到正常人的人生轨道。   大家都会藏起伤痛,变回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可她们平凡的人生里,永远都有那么一段时光和别人不同,无法启齿与人言说。   那段岁月晦涩灰暗,缓慢反噬着她们的身心,哪怕身处在阳光下,只要一扒开仔细看,也仍能见到阴影。   *   舒似思绪泛散,听着何佳在叨叨:“你说我要不要登记一下那个器官捐赠什么的,万一哪天我突然嗝屁了也好歹能为社会做点贡献……等等,我百度看看怎么操作。”   说风就是雨,何佳把消消乐切了后台,打开浏览器在百度输入栏里认认真真打下几个字——器官捐赠怎么申请。   舒似睨去一眼,很现实地提醒她:“你身上估计没哪儿能用的。”   “怎么不能用了?”   “不健康,还是别祸害人家了。”   何佳坐直身子,瞪着她半天没说话,像在思考自己身上哪里能用。   最后她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这眼睛总能用吧?2.0的视力呢。”   “你开心就好。”舒似漫不经心地捏了捏脖子后侧。   何佳哼了一声,拉了拉口罩,低头继续查看器官捐赠有关的词条。   舒似捏着脖子,目光定在她的口罩上,话在喉头滚滚,又在嘴里卷卷,最后还是吐了出来:“真的不分手吗?”   大家都熟,不用点名道姓都明白是在说谁。   何佳动作微微一滞,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就那么低头看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声音轻轻的:“算了吧,他平常对我也还算好。”   “他都打你了。”   “我也打他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这是。   舒似笑得讽刺:“你图他什么呢?”   “我们这种人能图什么?图个快活呗。”何佳抬头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舒似定眼看着她,字字冷清:“快活就够了?他不能跟你结婚。”   这句话烫得何佳突然就没了声音,连望着她的目光都是愣的。   “你别说你不想跟他结婚,这我不信的。”   何佳睫毛眨动,眼里带着嘲弄:“想呀,可是我真的狠不下心去破坏他家庭,他小孩还那么小,所以就只能这样,挺好的。”   舒似不忍再拿话伤她,只说:“算了吧,何佳。”   何佳又把头垂了下去,很久没说话。   再抬头时,她眼里已经有隐隐的水意,“我也想啊,可就是……舍不下。”   断舍离,她一个都做不到。   她努力平静地压下眼眶的酸意,吸了吸鼻子问舒似:“不说这个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老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舒似神色微动,稍稍迟疑了下,道:“我和边绍睡了。”   “……啥?”何佳眼里有着震惊和错愕。   舒似点了根烟,嘬了口说:“睡了。”   何佳才反应过来,恨恨地拍了下她的大腿,“你他妈的我就说吧,难怪你伤春悲秋地跟个怨妇一样。”   她手里用的劲儿大,痛得舒似嘶声抽气,烟都差点掉了。   “怎么的?想从良啊?”何佳问。   舒似一想这事儿就烦,不想接话。   “我告诉你,你清醒一点啊,别被男人一副好壳子和一点甜言蜜语就迷傻了,刚从戚济南那火坑里爬出来呢,还没长记性呢?”何佳说。   舒似倦怠地摁了摁太阳穴,“不是一回事儿。”   “怎么就不是了?我给你说,那边绍跟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咱们什么身份你不清楚?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种阔少和陪酒女的事儿吧?最后怎么样就不用我说了吧?”   何佳说完歇了会儿,还是很气,又继续给她上眼药:“你逢场作戏就算了,别他妈整头栽进去,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清楚啊,我都知道啊。”舒似笑了,鼻腔通气时全是烟草凛冽的味道。   她突然很想念边绍身上那股好闻的古龙水味,虽然凉苦,却莫名让她安心。   她看着手指间徐徐燃烧的烟丝,声音变得低不可闻:“晚了。”   这坑她跳得心甘情愿,甚至不想再爬出来。   何佳没听清她后面那句,问:“说啥呢?”   舒似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真好看。”   “别给我贫。”何佳一把打开她的手,双指勾着戳在自己眼前抖两下,“我给你说,我盯着你的啊,别他妈傻逼似的。”   “你把人想太坏了,他很好的。”舒似皱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增加话的可信度:“真的。”   “这他妈是我把人想坏了吗?好有什么用啊?又不能结婚。”   舒似咬着烟抻了个懒腰,含糊道:“没准呢?”   “我靠,你不会想过吧?”何佳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何佳简直没语言了,看她跟看猴似的。   “我真害怕。”   “怕什么?”舒似斜她一眼。   “就那首歌啊,我真怕你以后——”何佳顿了顿,转了哭腔,凄凄惨惨地假抹着眼泪唱:“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呜呜呜……”   边唱还边往舒似怀里拱。   舒似嘴角一抽,直接把她的脑袋推出去:“滚蛋。” 第52章   虽然嘴上说走,舒似身子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今儿生意是真的淡,她去前台看了眼,三层包厢预定的加起来还不到八个。   九点半过了以后,小姐房里的姑娘们少了许多。   何佳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屁股挪都不挪一下,跟滩儿泥似的。   估摸着今天——完蛋。   舒似看了看时间,拍了下她的屁股,道:“我回了啊。”   何佳还要留她:“等等啊,坐到十点咱一起走,吃夜宵去,我今儿去你家睡。”   “去我家干嘛?”   “不想回家。”   舒似耸耸肩,没再说什么。   十点,整点准时。   小姐房里的姑娘寥寥无几,大家都是耐不住性子等的人,舒似跟她们半斤八两,平常也是早就回家去了。   她起身拍拍屁股,不咸不淡地跟何佳招呼了一句:“我回了,坐不住了。”   何佳一张脸拉得老长:“就走了?”   “不然等你生孩子?”   何佳回:“你等我去包厢里打个招呼就一起撤了,咱们吃点什么?”   “随便。”   *   舒似从六楼下去,在一楼左边侧门等着何佳。   等了十多分钟才看见何佳拎着包鬼鬼祟祟从侧门里安全通道楼梯上走下来,鬼头鬼脑,尤其戴着口罩像做贼一样。   一出门就像屁股被点着了火,拉着舒似就奔到马路边上了辆空客的出租车,对司机说:“去阳记老店的粥铺。”   司机应了声,发动车子。   舒似把车窗降下一半,吹着凉风问她:“你这么早走没事儿吧?”   何佳这种领班,说得好听是营销经理,说得不好听就直接叫做妈咪、妈妈桑。   赚的是多,但辛苦程度比之她们下海女就更甚了。   有时候几个包厢一圈敬酒下来就把人给喝懵了不说,怕包厢出状况,还得守着买单。   低三下四的跟狗一样卑微都没用,还不是客人一个不高兴就投诉。   “管他呢,今儿都是自来客,我让杨荷帮我看着了,再说了我这模样上班,别人说三道四呢。”   大概扯到嘴角伤口,何佳嘶了一声,把口罩拉到下巴边。   舒似说:“那你就休息几天养养。”   “呸,你给我钱啊?”   “喝喝西北风得了。”   “无情。”   舒似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向着车窗外看,数着路边往后飞逝的灯柱。   数到第二十根的时候,听见何佳突然“诶”了一声。   她回头去看何佳:“嗯?”   何佳张张嘴,看了前排司机一眼,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一会儿下车说。”   舒似:“……”   车上还不能说?   都老皮老脸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   到了阳记粥铺,俩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何佳看着菜单点了两份小分量的粥,海鲜干贝粥还有红枣桂圆粥。   等了小半会儿,粥上来了,俩人边喝粥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尽是些没营养的对话。   舒似其实不太饿,吃了两小碗就把碗勺搁下了,这粥铺不禁烟,她往烟灰缸里铺了张纸巾再倒了点水,点了根烟抽。   边抽边拿着手机划拉着微信界面,点开边绍的聊天界面,看着先前俩人的对话,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先前的回复都太生硬冷淡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几句话都是带着情绪的敷衍了。   舒似点了下对话框,抬手想说点什么,却又像被点了穴般,手指滞在屏幕上,顿几秒悻然地又把聊天界面给关了。   过一会儿,又点进去退出来,反复几次。   最后她还是放下了手机,无力地叹了口气,连带着肩膀都垮了下去。   连她都觉得自己好莫名其妙——   自从跟边绍在一起之后,她越来越矫情娇气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会乱想些有的没的,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变本加厉地七想八想。   情绪跟坐过山车一样的不受自己控制。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青春期还没过?还是更年期早更了?   “没有人需要为你的情绪买单。”   舒似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真的到了自己身上——   道理算个屁。   她烦闷地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搓摁两下,又点了一根。   何佳看了她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瞥了下放在一旁黑漆漆的手机屏幕,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慢吞吞地喝粥。时不时还碰到嘴角的伤,疼得拧眉龇牙。   快十二点的时候,舒似瞅着何佳也吃饱了,起身去买了单,俩人走到大门口打车。   没等半分钟,何佳手机就响了,她掏出来看了一眼,直接给挂了。 第二回 打过来的时候,她没挂电话,就是抓着手机,眉头轻轻皱起看着屏幕。   舒似瞥过去,看到来电人——老公。   她松了松脖子,慢悠悠地说:“接吧,别搞得自己那么难受。”   何佳抬头看了看她,走到一边讲电话,没两分钟走回来,跟她说:“今儿我不去你家了啊,他搁我家撒泼呢。”   何佳心里不舒坦,又补一句:“妈的,把他能的,喝了点马尿就跟螃蟹似的横来横去了。”   话虽然说得糙,可语气却不怒,听上去有点哀怨。   舒似的目光在她脸上的黑色口罩上停留了两秒,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抬头看了看雾蓝色的夜空,敷衍地朝她摆了摆手。   感情这种东西啊,真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嫌不够痛苦还把绳子绕两圈缠紧了,瞪眼伸腿的,人挂在上面晃荡。   明知道不该继续,还是忍不住要动情。   她是这样,何佳也是这样。   人都是这样。   *   回家之后舒似睡得挺早,因为没喝酒的关系,一夜无梦。   隔天她醒来的时候正当中午。   她半眯着眼睛隐约能从窗帘的窄缝中窥见大亮的日头。   外头应该是个晴天。   舒似懒洋洋地在床上滚了一遭,摸过床头柜的手机,锁屏上两条微信通知。   点进去是边绍早上发来的两条——   [早安。]   [今天天气很好,似似。]   舒似看着那个句子最后的叠词,突然就笑了。   这个词儿她平常也就是从他嘴里听过而已,突然变成汉字出现在她眼前,乍一看,真还挺怪异的。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出昨天她行间字里的情绪。   合着是耐心等着她睡一觉再消气呢。   鬼精鬼精的。   舒似兀自呵笑一声,揉着眼坐起身子,靠着床头回复他:[早上好啊,边医生。]   发完这条消息,她放下手机在床上大开大合地抻了个懒腰,翻身下床去洗漱。   等她收拾完回到床边一捞手机查看微信,边绍回复了她:[边医生?(发怒)(发怒)(发怒)]   舒似抿着嘴唇又开始笑,回他:[有什么问题?]   他很快回过来一条:[很生分(发怒)(发怒)(发怒)]   [那不然叫你什么?边边?绍绍?阿边?阿绍?]舒似调戏他。   发完这句,她乐滋滋地人往床上一倒,刚开始想象那头的边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边绍直接就打了个微信电话过来。   舒似盯着通话界面,突然就怂了。   让她文字调戏调戏这个仙人还可以,但是一旦听到他声音,见着他的人,她立马就得露怯。   于是,舒似迟疑了好几秒,清了清嗓子才把电话接起来,不吭声,只是在听。   “我喜欢阿绍这个。”他声音带笑地说。   舒似的脸颊有点发热,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十根脚趾微微蜷了一下。   半晌,她嘴硬道:“你害不害臊啊?还阿绍。”   边绍认真道:“不会啊。”   “……”舒似觉得自己的脚趾更蜷了。   “我嫂子喊我哥的时候,叫他阿原。”边绍低低笑了一声,“嗯——如果你这么叫我,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舒似狐疑道:“真的?”   她怎么总觉得这是边绍临时编出来诓她的?   “真的。”边绍大概恐她不信,又补了一句:“下次我带你见见,你就知道了。”   下次我带你见见,你就知道了。   见家里人啊……   边绍他哥,边原,舒似是见过一次的。   可那次是苏游请的饭局,她坐在苏游旁边低眉顺眼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现在她跟边绍在一起,边原会怎么想她?   更何况还有边绍的父母呢……?   舒似没吭声,这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又或者说是——不敢接。   就好像打仗一样,她事先就预知了这是一场十有八九都打不赢的败仗,所以临阵之前,总是忍不住想丢盔弃甲掉头就跑。   她就是不敢,她就是想逃。   而电话那头的边绍也很安静,他似乎在等她说点什么。   舒似看着天花板,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啊了一声,道:“这样啊。”   她只回应他的前半句。   边绍静了大概一两秒钟,语气依旧温暖:“今天天气很好,我去找你好吗?”   舒似问:“今天周五,你不上班吗?”   “嗯,临时和同事调了班。”   “有什么事吗?你调班做什么?”   边绍长长嗯了一声,“是有事儿啊。”   “什么事儿?”   “嗯——”电话那头的人又拉长了音,顿了一下,声音颇轻道:“见你。”   舒似:“嗯……嗯?”   大概是被她的反应逗到,边绍低低地哼出两声笑来,又说道:“嗯,想见你。”   “其实昨天,我睡得不太好。”他的声音温沉,“我感觉你跟我聊天的时候情绪不对,于是我想了很久……”   紧接着他说话的声音里带了点无奈的懊恼,“可是我想了半宿,好像想明白了,又好像一点都没弄懂。”   说到这里,边绍没继续往下说了。   舒似启唇,想说些什么,可她又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只觉得边绍的这几句话就像一汪暖流把她的心脏无声地包裹住。   那样温柔地托着她,让她惊觉到自己这般泥泞黯淡的人,对于别人来说,原来也可以是这般鲜活的存在。   他原来,这么在乎她啊。   这个认知又让她觉得心尖微微地发涩。   舒似突然觉得喉头有点哽,眼眶有些热。   她把手机放在耳畔,侧过身去缓缓地躬腰,把自己缩成一团,轻声对着电话说道:“你是傻瓜吗?”   那头静了片刻。   “我只是……”边绍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更沉了,“怕我做得不够好。”   舒似只觉得心头突然拉了一个口子,里头那些压抑的情感被暖流融化之后,急迫汹涌地喷发出来,游走到她的全身。   她的双眼逐渐被水意模糊,脑袋里也跟进水似的遭了殃。   脑袋里就残留着一个念头,像一叶单薄的扁舟,在水流之间飘来荡去——   她想见他。   现在,立刻,马上。   她的意识漂浮在空中,听见自己轻声地说:“边绍,你来我家吧。”   *   等待,实在算不上一件美妙的事情。   至少舒似是这么觉得的。   她先洗了个澡,接着把头发吹得差不多干。最后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什么都没干,就那么静静坐着抽烟。   她平日里烟瘾其实并不凶,很少有那种接着一根往下续的情况。   可现在,她手里猩红的烟头就没有灭过。   她总觉得胸中有一股水浪在一直向上翻涌,可她说无法言明那种感觉。   当点上第五根烟的时候,舒似无意识撇头看了一眼客厅旁阳台窗外——   窗拉了一半,外面日头很亮,不锈钢的防盗网被光映得有些扎眼睛,昨天晾出去的衣服在晾衣架下飘啊飘得。   她低头看了下手指间夹着的烟,起身走过去把窗户全部推到最大,阳光清晰地爬到了客厅的瓷砖上。   风从外面朝里裹,她手里的烟被吹得飘了几小点的烟灰在空中卷了卷,落到地上。   那风又冷又凉,却吹得她身心手脚发热。   茶几上的手机在响,她走回去看——   是边绍的微信电话。   “我到小区门口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说:“三幢1204,我给你开大门。”   舒似掐了烟,拢了拢还带着点湿意的头发,走到玄关处。   过了五六分钟,门铃响了。   她打开门——   边绍就站在门口,灰色帽衫的套装,白布鞋。   依旧身形清臞,眉眼含笑。   他笑得和煦,像方才她看见的那抹匍匐在瓷砖上的阳光一样。   明亮柔和,带着点点的温度。   过了两秒,他开口说话了——   只有寥寥两字:“似似。”   唇齿张合之间,有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第53章   心头翻涌的水浪骤歇,转眼卷动开去,缓缓形成了一个漩涡。   舒似抓着门把手望着他,静了大概十几来秒,突地松手往前踮了一步,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颊埋进他的胸口。   “怎么了?”他回抱住她。   舒似不应。   他抬起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轻声开口问:“怎么不把头发吹干?”   他的胸腔随着说话而震动,舒似缓缓抬了头,就见他微皱着眉头,半敛下眼看着她。   于是她心底的漩涡转得更深了。   她想——   陷落吧,旁的都别管了。   她只想自私一回,带着他一起卷进去。   舒似抿抿唇,突地踮脚去吻他,急切得毫无章法。   她只是想吻他,所以就那么做了。   边绍定定看了她两秒,搂着她的手微微收紧,温柔地回应了她。   舒似闭上眼睛,双臂环上他的脖颈,把人往门里带。   边绍腾出一只手去把门关上,把她轻抵到玄关的墙边。   他抬手捧住了她的脸,仔细地看她眉眼,慢慢的,眼里便添了点恼意。   随即垂下头,在她的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一点一点把她杂乱的吻领回自己的节奏。   舒似紧紧闭着眼睛,只觉得他的吻不似往常那样温柔如水,反而带了点力度。   呼吸之间,舒似闻见他身上那股清凉悠远的味道。   她渐渐觉得呼吸困难,窒息感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气力抽走。   最后她忍不住嗯出一声来。   边绍终于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红,眼睛却很亮。   舒似深呼吸缓了好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垂头看着她,声音有点哑了。   “不知道。”   边绍拿手指把她鬓角的发往耳后拢了拢,温柔地看着她,又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很重的烟味。”   她也啄他,直视着他,低声问:“不喜欢?”   边绍回视着她两秒,手指轻轻在她脸颊和嘴唇上挲了两下,很认真地回答道:“喜欢的。”   声音沉沉,全是真挚的情意。   舒似觉得脸颊上好像有火在烧,一路滚烫而下。   “脱鞋。”她说。   边绍刚准备松开她照做,又被她喝住:“就这么脱。”   他无奈地嗯了一声,鞋子刚脱脚,半脚踩上客厅瓷砖,便被她紧紧勾住了脖颈吻住,人就从日光明亮的客厅被带进窗帘紧闭的卧室里。   *   卧室没开灯,窗帘拉紧。   客厅的光漏进去一些。   舒似平躺在床上,双臂拢住他压向自己,借着那光细细地端详着他。   其余的她都瞧不真切,唯独只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她瞧得分外清晰。   那双眼此刻湿漉漉的。   深不见底,就像她心里的那个漩涡。   “边绍。”她轻轻唤她。   他嗯了一声。   她伸出手,食指中指并着在他额头上轻轻蹭着,接着一直往下,抚到他的喉结处停住——   “边绍。”   “嗯。”   她指尖挠了挠他振动发声的的喉结,声音低不可闻:“要我吧。”   他的喉结温热地在她指腹间滚了滚。   “现在……是白天。”   “要我吧,嗯?”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边绍没说话,舒似只觉他眼里蕴了更深更浓的黑。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吻住她。   手与手十指相扣收紧间,她接住了他。   好似冬日里,雨淅淅沥沥落在干涸的大地,土壤湿润。   慢慢的,她开始变得恍惚,眼前忽明忽暗,像有烟花棒在挥舞绽放,热烈的又一簇。   她甚至都看不清楚他了。   雨水落地有声,软软的土上,青草冒头,鲜花绽放。   舒似紧紧闭上眼,喃喃低语。   边绍俯身去听,只听见她的声音哑而低,却滚烫灼耳,反复二字——   “边绍。”   那两个字像是一圈看不见的丝线,漂浮在他的身周,在瞬间收紧,勒缚住他的身子。   他双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指攥在手里,唇附于她耳际,不停轻唤他喜欢的字:“似似。”   他听见她的回应,带着颤抖的泣音,击在他的心口上,荡出绵长的回音来。   “边绍……”   心内沉睡的兽被回音惊醒了,它不再温驯,破了牢笼,嘶吼狂奔。   他的理智,早已像崩盘大厦一样往下倾落,溅起滚滚尘土。   所有的一切都松闸放任而去,只剩下了最直白的情和最原始的yu。   地上的光线悄然向门外退去了一点,静默地窥视着这双有情人。   窗外阳光浓烈,屋内春光乍现。   白日纵欢,情动跌宕。   *   舒似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睡,她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的功夫,边绍就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她走到客厅里抽完一根烟,又回来轻手轻脚爬上床躺下,侧身手掌压在脑袋下面,无声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边绍身子动了动,转过来面向她,跟她同样的姿势,手肘垫着头,借着外头客厅的光,细细地端详她,然后笑了笑。   舒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声音很小:“睡会儿吧。”   他柔声地嗯了一声,阖上眼睛。   过了几秒,他又睁开眼睛,像是确定什么的又看着她半分钟,伸手揽过她的腰靠向自己,拿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子,“一起睡。”   “好。”   他才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舒似并不困,就那样侧躺着,安静地看着他,时不时眨一下眼睛。   他的脸离她很近,一半落在阴影里,另一半模模糊糊,显得那么平静而温柔。   她甚至能感觉到到他沉稳而温热的鼻息有节奏地拂在她的脸上。   看着看着,舒似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要触碰到他脸颊边的时候又顿住,手指蜷了蜷,最后隔着一段距离,在空气中细细描绘他的轮廓。   客厅外的光亮一点点慢慢地弱下去。   她就那样,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不发一言,最后略带困倦地阖眼睡去。   再醒来时,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了。   舒似在黑暗中怔了几秒钟,无意识地又把眼睛闭上了,顺便挪了下身子,迷蒙发散的思绪一点点地收拢。   感觉到腰间的那只手也动了动。   舒似这才睁开眼睛,适应着眼前的黑暗,听见边绍短短嗯了一声。   “醒了?”一觉睡醒,她的声音有点哑淡。   他又动了动,搂着她腰上的手掌略略往里收了些,接着又是长长的一声嗯。   声音轻轻绵绵,带了点刚睡醒的鼻音。   “睡得好吗?”他问她。   “很好。”她应他。   俩人就那么躺着,过了一小会儿,舒似身上那股懒劲儿过了,才爬起来揿下边上的灯开关。   她半挡着眼睛靠在床头上,看着边绍坐起来。   他大概没适应开灯,皱了皱眉,那双深邃黑净的眼睛此刻微微眯起来,显得神情还有点恹恹的懒。   看起来有种疏离感。   舒似放下手,定定看了他几秒,蓦地突然哼笑了一声。   边绍不明所以:“笑什么?”   舒似摇摇头。   他挑了挑眉头,“嗯?”   “我不告诉你。”舒似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了。   她低头查看着微信的消息,过了几秒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忍住启唇又笑了。   那张素净白皙的脸上挂着淡淡柔和的笑,眼尾弯弯地向边上挑了些。   她的这个笑容,明媚却又柔软。   边绍看着她,只觉得有片刻的失神,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同她那笑容一样软和。   他回了神,探身过去吻了吻她。   *   等边绍起床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才明了舒似方才在笑他什么。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颅顶上面有两细簇翘起来的头发,一长一短,分向两边,变成一个“v”,看起来有点呆。   洗漱完出来,只见舒似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试衣镜面前,正抬手拢了两把头发抓到脑袋后扎。   “好了?”她边问边靠镜子近了点,拿手指去整理拨弄着碎发。   “嗯,肚子饿不饿?”   “有点饿。”舒似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   边绍往手腕上扣好手表,抬头看着她。   她换了一件杏色的拼接开衫,里头是白色打底,穿了条白色的直筒裤。   边绍回想了一下,他以往见到她都是披发清清冷冷的模样。   今天她扎了头,再配上这身装扮,倒是显得清爽而利落。   她把头发捣鼓完,抬眼瞥向他,发现他正虚靠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什么呢?”   边绍的视线落在她扎起的头发上,笑道:“我好像……没有见过你扎头发的样子。”   舒似眉梢挑了挑,“不好看?”   边绍像是真正在思考她问的问题,过了两秒才说:“好看。”   “扎和不扎哪个都好看。”   果断的回答让舒似很是受用。   这男人……求生欲还是很强的嘛。   舒似嘴角勾勾,心里挺美。   回看镜子里的自己,刚把鬓边的落发揽到耳后,身后那把声音又说了一句——   “头发扎起来,好像看着年纪小了些。”   “……”舒似脸上笑一垮,回头对他虎视眈眈,“意思是我平常很老,是吗?”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舒似拿眼斜他,语气凉飕飕的。   边绍低眉一笑,温声道:“意思是你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明明是一句情话,可是从他口中说出来语气却很平常,就像是在说一件很正常不过的事情。   舒似却听得耳朵一烧,本想揶揄他的想法早就不知道飞哪儿了,只好从衣架上拉了个奶白色的链包挎好,说:“出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4章   外头天色已暗。   十月尾的天,时不时会起点风,夹带着一丝丝的凉冽,吹过来甚至可以刺进衣服钻进人皮肤每一个毛孔里。   刚出单元楼,就一阵风来。   舒似立马感觉到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搓搓胳膊,顿时觉得自己没有穿裙子出门是一件非常明智的事情。   到了这个年纪,再要风度不要温度那就是傻缺了。   边绍垂头望着她,说:“是不是很冷?要不要上楼换衣服?”   “还行,不是很冷。”   边绍目光在她手臂上的手上停了停,“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车。”   “不用开车了,就附近随便吃点好了。”舒似笑笑,“吃完饭遛遛弯,多好啊。”   “嗯,也好。”   话说完边绍牵着她向外走,没两步又停住脚步,一脸的不放心问道:“真的不冷?”   “我不冷!”舒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看,扯着人就往外走。   边绍看她一副气赳赳的模样,方才作罢。   俩人没走多远,在附近找了家私房菜馆吃晚饭。   菜是舒似点的,二荤二素一汤,都是家常菜式样。   店里的客人不多,所以菜上得很快。   这家店的饭菜味道中规中矩,从客流量也看出来了。   舒似虽然一天没吃饭,但是方才在外头冷风一吹,胃里就不太舒服,吃得也不多,也就是垫吧垫吧肚子。   边绍几乎是在她停筷的片刻之后也停下动作,起身去结账。   舒似先走出私房菜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掏手机看了眼时间,不过七点开外。   *   此时华灯四起,下班高峰期的潮水还未褪,车流依旧堵得不像话,整个城市都充斥着闹哄哄的各种声音,嘈杂鼎沸。   各类快餐饭菜和汽车尾气味以及不知名的其他味道混在一起,糅在夜风里。   声色犬马的夜晚,不过才刚刚张开漆黑的双眼。   舒似皱了皱鼻子,低头去回何佳的微信。   消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问她怎么还没有去上班。   舒似回得言简意赅:[谈恋爱,勿扰。]   何佳一个电话直接甩过来,舒似想都没想点了拒接。紧接着对方的语音条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怼了过来。   舒似今天心情好,点开一个凑到左耳边听,纯粹当无聊打发时间了。   何佳在那头疯展示着优美的中国C语言,舒似听得咧嘴直乐。   正听得有滋有味的,右手悄然被一着温暖的手牵住。   “在听什么?”   舒似放下手机,转头笑道:“听何佳说相声。”   边绍点点头,复而又皱了皱眉头,手又握得紧了些,轻声问:“手怎么这么冷?”   “不冷吧。”   “手都凉成这样了,刚才出门的时候就该让你多穿点的。”   边绍想着她以前那些劣迹斑斑,不知怎么,心头莫名有了点火星子冒出来,语气略带了点责备:“你就是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我真不冷啊。”舒似耸肩。   边绍眉头皱得更明显,张了张嘴还要再说,舒似急忙打断:“欸,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会儿就热了。”   这男人真是怪唠叨的,打一开始认识就唠叨。   “嘴上知道……”   舒似一见他还要说自己,急忙扯住他就往旁边走,告饶道:“知道错了,边医生,你别唠叨了。”   平日里声音那样清冷的人,此刻语气软得不行,还带着笑意。   边绍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上下不是,被她这句话跟水一样泼下来,心头的火星子霎时就熄了,就剩点烟丝在徐徐地冒。   他无奈看着舒似的背影,摇摇头垂眸还是无声笑了下。   迎面避过三两路人,俩人上了天桥。   天桥上,左边一排过去,有摊贩在摆摊,小玩意儿、雕刻物、女生用的小头饰。   右边则是坐着几个流浪汉和乞丐,七倒八歪,双目无神。   人流来回,匆匆忙忙,停留的人极少。   舒似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右前方的地上——   那里坐着一个小男孩,浑身脏黑,瘦骨嶙峋的,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这样凉的天,却赤着上身,下身一条破旧的短裤。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缺了半条胳膊,显得有点骇人。   每当有人经过他身边,他总是满脸渴望地举起手里的不锈钢碗颠一颠,等路人走开,他又低下头去,或跟旁边同样年纪的同伴说一两句话。   边绍循她目光望去又收回,语气清淡道:“怎么了?”   舒似静了两秒,摇头。   等他们经过那小孩面前时,她用余光又扫了他一眼。   他抿着嘴角又把碗抬起来,还是那副渴望的模样。   靠得近了,舒似才发现这小孩的眼睛蛮好看,大而透亮,水汪汪的。   他们从他面前过去了,他手里的碗好似千斤重,落在他屁股底下的那张塑料纸上,簌的一声哐响。   小孩再次低下头去。   舒似往前走了两三步,脚步又顿住。   她低下头,从包里拿钱包出来拿手指翻了翻,全是百元的红票。   她瞅向边绍,“你有零钱吗?”   边绍愣了两秒,拿出钱包仔细查看,抽出张五十块来,“最小就是五十了。”   “你等我一下。”   舒似抽走他手里的绿票,转身走到那小男孩面前,半弯腰把钱放进不锈钢碗里。   小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眨眨眼,嘴巴嗫嚅两下。   舒似没听清,但看嘴型好像是在说谢谢。   舒似淡淡朝他笑了笑,转身要走。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她垂眸去看——   抓在她手背上的是一只瘦小的手,很脏。连指甲盖边缝上都是脏黑色的。   是坐在小男孩身边的同伴,差不多的年纪。   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一样脏污。   舒似目光微微上移,甚至看见他细瘦的手臂上有青紫的淤青。   他的手是湿热的,抓握得很用力,甚至有点拉扯的意思。   他也同样用那种渴望的目光望着她,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只碗往上稍稍抬了抬。   舒似抿抿嘴,她看了看天,在想她这爱当烂好人的臭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夜空深沉,几点缀星。   真好看啊。   她低下头去,用单手翻包,打算去拿钱的时候,边绍走到她身边,弯腰从钱包里抽了张一百元放在小孩面前碗里。   那小孩立马松开手,把碗里那张钱飞快抓起来扭成一个卷,放进了身后一个破包里。   最后他脸上绽出一个欣喜的笑容,仰头双手合十朝着他们不停晃动。   他的目光里一点点防备都没有了,就因为一百块钱。   舒似看得有些怔了,足足好几秒才回过神。   *   从天桥下去,俩人慢悠悠地朝方阳小区的方向走。   中途经过护城河边。舒似猛地想起有一次她下班边绍来接她回家,半路她下车吐得天翻地覆的那档子事儿。   于是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怎么了?”边绍问。   舒似朝他笑笑,“走累了,停下来吹吹风。”   从天桥下来,她情绪就有点低落,一路边绍看在眼里,他大概猜晓是因为方才那两个小男孩。   她在可怜他们。   可是他并不是很明白,这种怜悯感为什么会影响到她的情绪。   分明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边绍眉间微蹙,但他觉得此刻问她,大概不合时宜。   所以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说了声:“好。”   此刻时间还早,俩人靠在栏杆边,眼前是流动的河面,身后是呼啸而过的车子和来往的路人。   风不时从远处吹过来,似乎更凉了。   “为什么不开心?”边绍突然轻声问。   舒似侧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我没有不开心。”   他握住她放在栏杆上的手,默然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知道,又不明白。”   “什么?”   边绍想了一会儿,说:“说不清楚。”   他出门大部分时候都是车辆代步,很少会遇到在路边乞讨的那些乞丐。   偶尔看到,他也只是在车里淡漠地看着。   看着他们永远都是一样的颓丧落魄的模样,毫无生念。   苍老幼弱的,残缺病态,本该可怜。   偏偏真实的苦难者中混进了一些虚假的表演者。   久了,就分不清了。   那些人中,有些甚至四肢健全,正当壮年。   明明有手有脚却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非要选择把尊严抛弃,露宿街头。   为什么?   他会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端详他们,但往往得不到答案。   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   就像他自己一样,人人都觉得他温和有礼。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温柔表象撕开之后,底下全是无动于衷的漠然。   有时候他会疑惑:为何自己居然会无情至此?   可依旧没有答案。   他可怜他们,但他从来没想过去帮助他们。   一次都没有过。   *   舒似两只手都压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着,目光在河面上转动,从远到近,又由近去远。   最后她得视线定在一处,那是灯光投映在水面上形成的光漪,黄澄澄的,一圈一圈缓缓地在河面上晃动。   舒似看得出神,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我以前……两三年前的某一天的下午,我和何佳去逛街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   “就在南门小吃街的路口,他上来乞讨,当时我给了他二十块钱。但是等我给完他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又突然涌过来好几个同他一样大的小孩。”   “他们一下就把我和何佳围住了,手往我们身上又拉又扯。周围的人都避得远远的,看戏一样地看着我们。”   舒似的声音轻了些,“那时候我看着他们的眼睛,真的是突然感觉到害怕了。”   “其实我很喜欢小孩的,但是那时候我是真害怕。他们那眼神……太凶了,狞得一点都不像小孩子能有的眼神。”   舒似用力闭了闭眼睛,语气却很淡。   “其实我刚刚打算不给的,我怕他又想以前那些小孩一样上来扒拉我。”   “有时候我真想自己心肠硬一些,不忍心那就闭上眼睛不看就是了,反正两三步走过了,也就过了。”   “可心里又过不去,总觉得他们好可怜。既然遇上了能帮一次就是一次吧,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给不了更多了。”   “但其实,我知道的。我给他们的钱他们自己根本没办法拿到,回去都要上交的。”   舒似轻声说完,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她看着河面,侧脸显得有些落寞。   “他们年纪那么小,却那么瘦。我看着……挺难受的。”   看到他们,总能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寄在舒丽彬家,每天都过得惶惶畏缩的日子。   看着那些小孩,她又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可怜了。   真的就应了那句话:一个人的不幸,大概要用更大的不幸来安慰。   凉风跌送而来,呼呼地吹乱了她的头发。   “我是不是很啰嗦。”她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便捋着额前的散发,侧头去看边绍。   撞上他的目光,舒似微微怔住,感觉本有点嘈杂的世界蓦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的目光,怎么说呢?   柔澈而温暖,还糅杂着一些她无法用词语来描述出来的情感。   他认真地看着她,路灯和来往车辆的灯光交织在他眼中,满满当当的,一闪一闪的流光晶莹,好看的不像话。   “为什么这么看我?”舒似略有点不自在地把发捋到耳后。   边绍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缓缓走到她身后轻轻拥住她。   “冷不冷?”   她含笑的声音传回来:“刚刚冷,这下不冷了。”   风停了,河面却仍旧是不止的波光粼粼。   他不禁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的声音传回来:“你……怪怪的。”   边绍没有回答,只是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在她身后无声微笑。   她以为她话说太多显得啰嗦,他却窥到了她话语中羞涩的怜悯和羞涩的真心。   神会怜悯世人。   而此刻他觉得他怀里拥住的她,正是温柔神明。   歌词里唱:   往往爱一个人,有千百种可能。   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的灵魂。   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完整,而这一刻,他灵魂深处缺失的那一块情感拼图,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   他不会告诉她,他自己知晓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夫累了。。   上一章bai度搜搜就能上dw网看了。。 第55章   立冬的前一天,A市半夜突然降雨,这场雨一直持续下到第二天早上。   气温陡转直下。   舒似下午起床的时候,明显觉得鼻子有点塞住了,甚至还有点头痛。   她起床去了卫生间,在淋浴间冲了很久的热水澡。   点了个外卖吃完收拾之后,把床上的四件套换下来丢进洗衣机,忙碌完之后又窝回了床上。   她平躺着,先给外婆去了一个电话,闲扯两句老人家又是开始心疼电话费,连连催她挂电话。   今天是立冬,刚好也是周日,可对她来说,今天跟以往重复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   她刷着微信里一大堆同行和客人群发过来的祝福短信,索然无味地一个一个回复过去两个字:谢谢。   等敷衍完那些群发消息,她才点进边绍的聊天界面,他发了三条消息:   [早安。]   [午安。]   [今天立冬了,你想吃汤圆还是饺子?]   她翻了个身,回他:[都不想吃。]   他很快回过来一个电话,声里含笑问她:“那你想吃什么?”   她懒懒的应声:“我起床吃过饭了。”   “你还好意思说,现在几点了?”   舒似看一眼时间,“三点三十七,哦,三十八了。”   “你真是……”他顿一顿,“算了,一会儿你又要说我唠叨。”   舒似哼两声,把被子拉起来盖过头顶。   她听见电话那头有汽车鸣笛声,于是问:“在开车?”   “嗯,回我爸妈家吃饭。”   “哦。”   “家里陈姨做的酒酿圆子很好吃,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带一些给你?”   “我不爱吃,汤圆太腻。”   “小的圆子,没有馅儿的。”他温柔地循循善诱,“好不好?”   “哦……可是我晚上要上班去。”   他沉吟两秒,说:“今天过节,在家里休息一天?”   “过节生意才好啊。”舒似打了哈欠,“晚点再说吧。”   边绍嗯了一声,“今天外面冷,出门多穿点衣服。”   “嗯……”   “我大概□□点就结束,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嗯……”   舒似在被子里闷着,这才没一会儿就觉得脸热眼乏。   刚换的被套上有被太阳暴晒过的味道,闻得她更是昏昏欲睡。   跟边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连电话什么时候挂的都不知道。   *   这一觉舒似睡得翻来覆去。新换的被子太厚了,身子在被窝里捂着,像在火炉里干烤一样。   等她醒来,满身的汗。   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她坐起身来,又觉得空气中的凉意触到皮肤,冷得起鸡皮疙瘩。   一旁的手机屏幕亮着,无声震动。   是何佳打过来的。   她点了接听,免提开着,人又缩回被窝里,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沙哑着声问:“咋了?”   何佳的声音也是哑的,“干啥呢?”   “刚睡醒。”   “我也刚醒。”   舒似眨了眨眼睛,觉得不太对劲,从被窝里掏出一只手摸过手机看时间,七点刚过。   “你今儿没去上班?”她问。   “请假了,不能喝酒。”   舒似哦了一声,脑袋缓慢地开始运作,“姨妈?你上个月什么时候来的?”   电话那头静了静,何佳有气无力的声音才悠悠传来:“没……就不能喝啊,怎样?起来吃点东西去?”   舒似又哦一声,“吃什么?”   “想吃牛蛙,你赶紧死起来,我过会儿来接你。”   话说完,电话断了。   舒似呆怔地盯着模糊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   *   舒似站在路边,被冷风洗礼。   好在她把自己裹得相当严实,别人的着装还在秋末,她已经套起两件衣服过起了初冬。   夜晚格外喧嚣,她耳边是震耳的音乐——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方阳小区右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每到晚上七八点的时候,阿姨大妈们便拎着音响姗姗而来,音乐一起,广场舞跳得昏天暗地。   舒似回头看了一眼。   还真别说,阿姨们跳得还挺好。   “花开花时节……月落月圆缺……”   伴着这句歌词,何佳的车子从路口缓缓转进来。   舒似走到驾驶座旁边,歪头看着何佳,“昨晚哭了?”   何佳的脸很憔悴,眼睛周边一圈都浮肿了,她斜了舒似一眼,“上车。”   也不知是不是舒似的错觉,她总觉得何佳今天把车开得相当的慢和稳。   要知道平常何佳开车那风格,说她是赶着去投胎都不为过。   舒似低下头去给边绍发了一条微信:[我没上班,跟何佳出去吃饭了。]   等了一会儿,他回了句:[好,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   舒似没再回复,侧头盯着何佳看。   “看毛啊,我脸上有花啊?”何佳神色不耐地剜她一眼。   舒似:“说吧,你怎么了?”   这句话一问出口,她敏锐地捕捉到何佳抓着方向盘上的右手攥得紧了些,甚至抖了一下。   何佳侧过头,“……没事儿。”   舒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打开了手机的斗地主。   *   车子开了十多分钟,到了万达。   电梯搭到三楼,左拐,那家牛蛙店生意极好,门口还排着队。   拿了号俩人又等了半个小时才进店。   服务员领着她们去了一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   舒似拿手机扫了扫桌上的二维码点餐,头也没抬的问:“香辣锅?”   “吃个蒜香吧,不想吃辣的。”   “哦。”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喝什么?酒?”   “我有病啊?上班没喝够?”何佳恹恹地在刷手机。   “那我点了两罐可乐?”   何佳想了想,说:“点扎狝猴桃汁吧。”   舒似点完单,抽了两张餐巾纸往桌上一阵擦,“现在可以说了吧。”   “?”何佳吊着眼尾瞥她一眼。   “死爹了还是死妈了?”   “你/妈。”   舒似盯着她,手里用劲地蹭着桌面,一字一顿:“我妈早死了。”   何佳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转头躲过她眼里的质问。   舒似明白她这是在逃避,但她知道何佳既然来找她,就一定会说出口。   就是时间早晚问题。   她低头继续擦着桌子,等到感觉手里纸巾和桌面要蹭出火花的时候,何佳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   舒似动作微滞,她缓缓收回抹桌子的手,一脸平静地抬头问:“你说什么?”   明亮的灯光下,她看见何佳的嘴唇翕动着,声音颤抖:“我怀孕了。”   “你是不是有病?是买不起套还是买不起药?”   “觉得麻烦,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何佳眼带自嘲地哂笑,“结果偏偏就这么巧。”   舒似喉咙发涩,憋了很久才说:“他还不知道?”   何佳勉强笑了笑。“有什么区别?我不能要的。”   “……你有病。”   舒似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忍不住别过脸去。   *   A市近郊,别墅群。   边家。   客厅里,边绍坐在沙发侧边和边老太太话家常。   边老太太的话题好不容易从家庭琐事拉扯到恋爱结婚上,就被从厨房出来的边母蒋音华打断了——   “小绍,给你哥打个电话,都这个点了,他和晗晗怎么还没到呢。”   边绍点点头,起身去打电话。   边老太太看着孙子的背影,扯了扯自家儿媳妇。   蒋音华擦着手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妈。”   老太太小声抱怨:“你出来得真是时候呀,不早不晚就刚好赶着我要问他谈恋爱没……”   蒋音华一愣,笑道:“他要真谈了,照他的性子,肯定会跟家里说的。”   “您别急,以前您不是常说吗?小绍是家里最乖巧懂事的,不用担心。”   “懂事是懂事,但他也最有主见呀……”老太太低声嘀咕。   “那不然你再问问他。”蒋音华看着边绍走回来,问:“你哥怎么说?”   边绍落座,“还得等会儿,他说去接嫂子的时候堵了会儿车。”   “囡囡带回来了吗?”边老太太问。   边绍也想到他哥家那个小侄女玥玥,神情也不禁温柔几分,“带回来了。”   边老太太满意了,满面笑容地跟蒋音华又讨论起了宠在心尖尖上的孙女来。   二十多分钟后,大门有了响动。   边原换了拖鞋,抱着个粉白色的襁褓走进客厅。   蒋音华连忙站起身快步过去,从他手里拢过襁褓,低头喊了两声囡囡。   边老太太也慢悠悠走过去,蒋音华把玥玥往她面前递了递。   边老太太小心抱过,亲了亲她小脸蛋子,一脸慈爱道:“我的乖囡哟,可想死奶奶了。”   蒋音华往边原身后看了两眼,“晗晗呢?”   “她在外面打电话呢。”   蒋音华忍不住责备他:“有什么电话不能进屋来打?现在外面晚上天那么凉。”   “妈,你别说他了,我这不就进来了。”沈晗进门,换了鞋之后笑嘻嘻地挽住蒋音华的手。   亲昵的宛若亲生母女似的。   边绍踱步过来,垂头看着襁褓里的玥玥——   几个月大的奶白团子,小小的,软乎乎的,已经依稀可见五官是随了母亲沈晗,清秀温柔。   她滴溜溜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边绍看,看得他心软成一片。   边绍忍不住亲亲她的小脸,一股奶香味便钻进他鼻间。   他伸手捏了捏玥玥握成一团的小拳头。   边老太太打了他一下,嗔道:“那么喜欢自己生一个去!”   近两年,老太太三言两语之间总要带上他的婚姻感情。   边绍习惯成自然,也不辩驳,转身上楼躲清静去了。   边原看着他的背影略略沉思,随即笑着对边老太太说:“没准你很快能再抱一个孙子了。”   边老太太没深想,就着话头回道:“那可不行,生孩子伤身子,晗晗身体受不住的,有囡囡一个就行了。”   她低头蹭了蹭曾孙女香软的小脸,“囡囡说是不是?”   玥玥咿呀两声,两个小拳头挥来挥去。   倒是蒋音华抬头睨了边原一眼,没说什么又低头逗弄孙女去了。   *   三楼书房,边原手上还有几件没处理完的公司事务。   敲门声响。   “进来。”   “哥。”   “什么事?”边原放下手里的文件,看着门口的人。   “有点事想问问你。”边绍淡笑着踱步走到桌旁。   边原重新低下头去看文件,“说吧。”   原本进门前边绍就在心里打好草稿了,但临到当下,又忽地开不了口了。   这几天他心里总是有一个疑问时不时冒出来让他隐隐焦虑——   什么是安全感?   和舒似在一切越久,他就越发觉她没有安全感,她的情绪总是牵动着他的心。   边绍并不迟钝,她言谈举止里每一次高升低落,他都有所察觉。   但那种察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他一遍遍地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仍旧想不明白——   他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或许是男人女人思维方式的不同,有时候他甚至要事后过好几天才能琢磨透。   但边绍唯一清楚的是,他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边绍原本想去问问苏游,但一想到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念头便熄了。   边原等了好一会儿没听着动静,目光微微抬起,就见他那打小就温润沉稳的弟弟在走神。   倒是罕见。   手里的文件轻轻合上,边原背脊靠椅,姿态松弛下来。   他轻轻拿食指叩了叩桌面。   边绍回过神,触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也不回避,沉稳地迎回去。   他语气平静,语速也慢:“什么是安全感?”   边原一愣,属实没咂摸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安全感?”   边绍想了想,说得更明白些:“嫂子对你有安全感吗?”   边原:“……”   相视无言,书房里顿时陷入寂静。   边原嘴角向上,拉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颇有兴味地看着边绍,抛出了一个答非所问的问题:“谈恋爱了?”   “是。”   边原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   “是不是上次在路铮那儿吃饭见过的姑娘?”   “是。”边绍声音依旧沉稳。   边原点点头,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墙上——   那里裱着自家老爷子写的一幅字,龙飞凤舞,笔力苍劲。   只有两字:得,舍。   边原收回目光,“她并不合适。”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边绍笑了一声,低下头去。   这句话,他再耳熟不过。   苏游讲过,舒似也讲过。   他甚至怀疑,他如果去问一百个人如何看待他和舒似的感情,一百个人都会这样回答他:你们不合适。   什么是合适?   是兴趣习惯,脾气秉性,还是学识阅历?又或者是门户身家?   怎么样才能算合适?又是谁定义的合适?   他们所说的合适,糅进了太多复杂的考量和计较。   倒不如叫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   而在边绍的观念,感情就应该是毫无杂质的纯粹,优先级首先是自己,再考虑其他。   在他心里,合适与否,从前只是一个词语。   如今是一个名字——舒似。   “那我便不问了。”边绍的表情自然淡定,仿佛一点都没被那句话影响。   他又恢复成平日里温和沉静的模样。   边原的眼神笔直而静默,长久地看着他。   以家长审视的目光来看,作为边家的儿子,家风使然,边绍是优秀的。   比起自己,他才更像是边家这种底蕴深厚的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孩子。   言谈举止皆是君子,温清而儒雅。   可若是以兄长的角度出发,每每看到他时,边原都不免叹息。   他这弟弟,知礼谦逊,温润平和。   但终归是薄凉了些。   兄长父母,他尊重孝顺,他可以做到敬,但做不到爱。   尽管他掩藏得很好,但那种淡淡的疏离感总会从他的眼里一丝一缕地漏出来。   对亲人尚且如此,哪况是外人朋友呢?   边原有点惆怅,他垂下头,目光落在 桌侧相框上。   在触及照片上那个纤细婀娜的身影时,冷寂的眉眼才稍稍柔和下去一些。   其实也不是不好的,能有一个人让他牵心挂念。   未尝不可。   “我从来不做让你嫂子没安全感的事。”边原说。   边绍问:“比如?”   “比如什么?沈晗?”边原笑了一下,“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没安全感的人,她底气足得很呐。”   “安全感这种东西,因人而异的。”   “她想要什么,你便都给了她就是;你要让她有底气。”   让她……有底气吗?   边绍低头沉思,再抬头时双目清明,好似瞬间通透许多。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边原叫住他,静了半分钟才开口说:“很难的。”   边绍静而不言,停步良久,最后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   如果很难的话,那就尽己所能,排除万难。   *   晚饭的点,陈姨有条不紊地把饭菜端上桌。   所有菜都上桌后,她微微弯腰点头,转身退到一旁,和佣人一起照顾玥玥。   边家规矩一向是长辈先动筷。   边老爷子不苟言笑,一向话少,“吃饭吧。”   饭桌无言,只有一旁的玥玥咿呀啊啊地不时叫唤两声。   边绍吃了个六分饱,最后舀了一碗圆子象征性吃了几口,温声唤道:“陈姨。”   陈姨连忙放下碗,擦擦手,走到他身边,“二少爷。”   “能不能麻烦你一会儿再帮我做一份酒酿圆子?我想打包带走。”边绍侧头轻声问。   陈姨:“好的,我这就去。”   “不着急,一会儿我要走的时候你再做。”   “好的。”   边绍吩咐完陈姨,转头发现一家老少都看着他。   他仿若不觉,低头搅动着碗里的圆子。   蒋音华和边老太太相视一眼。   老太太努了努嘴,蒋音华立即会意,问,“小绍今天不在家里住一晚吗?”   “不了,我一会儿还有点事情。”   蒋音华还想留一留,就听自个儿丈夫边孝宁轻咳了声,遂也止了话头。   场面又寂了下去。   顷刻。   “我吃饱了。”边绍放下碗,湿毛巾擦干净手,示意陈姨去做酒酿圆子。   陈姨转身去了厨房,忙活了小会儿,提了个白色印花的保温桶出来。   边绍起身,把椅子轻缓推到桌下,从陈姨手中接过保温桶。   他微微弯腰颔首,声音不疾不徐道:“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回头找个时间我会带她来家里坐坐的。”   只听见餐桌之上不知谁的汤匙叩碰到了瓷碗,叮的一声,清脆突兀。   边绍转身离开,再不管身后肃静的氛围。   餐厅里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小粉团子咿呀咛哝的婴儿音。   边原和妻子沈晗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   蒋音华瞥见了。   结束晚餐时,她慢条斯理地拿巾帕轻轻拭了拭嘴角,“阿原,小绍说的那个姑娘你知道么?”   “倒是见过一回。”   蒋音华:“什么样的姑娘啊?”   边原略微斟酌了会儿,说:“普通人,过得有点苦。”   蒋音华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我知道了。”   回头让人查查罢。   “妈,边绍也不小了,感情这种事情还是让他自己看着来吧。”   蒋音华淑婉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起身缓步轻挪地上楼去了。 第56章   何佳的情绪并不稳定,舒似放心不下,便陪着她回家。   趁何佳去洗澡的空隙,给边绍打了电话让他不用过来,她今晚会在何佳这里留一夜。   两个人聊了几句,在何佳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就匆忙挂了电话。   所以那桶酒酿圆子,舒似最终没有吃到。   俩女人平常在家也没有多余的消遣,早早上床聊了会儿闲嗑,就揿灯睡下了。   *   立冬后,舒似上了几天班。   几天运气都不错,鲜少喝多。   周五那天,她和何佳约好下午一起逛街。   两点多的时候,何佳开车来接她,直奔王府井大街。   自从那天过后,何佳就再没提过怀孕这档子事儿。   但她面上表现得越若无其事,舒似就越能感觉到她心里苦闷不堪。   有些东西,哪怕看不见摸不着,它依旧横在那里。   你可以不管他,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它像一个路上的浅坑,随时可以绊你一跤;也可以像断头台上,你头顶那一把明晃晃的铡刀。   而对舒似来说,它是在稀松平常的午后,被她随手接起的一个陌生电话。   接电话时,何佳正在弯腰试一双平底单鞋,而她坐在垫子上揉腿。   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温和平缓:“你好,请问你是舒似小姐吗?”   “我是。”   “我是边绍的母亲。”   “请问你有时间跟我见一面吗?”   *   见家长这种事情,舒似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她跟戚济南在一起的时候,戚济南的父母来A市办事时来看过他们几次。   甚至有两年春节,回D城过年时她还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他家拜年。   戚济南的父母是平凡的普通人,可能有些世侩自私,但也还算好相处。   尽管最后戚济南他妈的几句多疑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不是不怨的。   但凭心来说,她面对起他们来说到底还是轻松的,甚至游刃有余。   因为那时候戚济南完全是靠着她在过活,她养着他,哪怕她赚的钱不是那么光彩。   可她无愧于他。   那是一种阴暗的笃定感,让她可以挺直腰背面对他们。   但当舒似面对着边绍的母亲时,那种感觉荡然无存。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她的颈椎往下发力,让她的头根本抬不起来。   边绍的家境,与她这样的普通人不一样。   她也想象过和他家里人的会面会是怎样。   可她匮乏的见识只够在她脑袋里支撑出一个都市家庭剧里那种富人之家。   威严的父亲,刁钻的母亲,深沉的大哥……   而当她真见到了边绍的母亲,她便发觉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浅薄了。   蒋音华约她见面的地点是一栋茶楼,离王府井要开二十多分钟。   舒似跟何佳匆匆打了声招呼便打车过去,在茶楼门口踌躇了两三分钟,还是决定进去。   刚进门,穿着青花旗袍的服务员笑容得体地迎上来,就好像是专门在等她。   跟着服务员往楼上雅间走时,舒似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今天出门逛街为了图舒适,她上身穿了件黑色的内搭,外面搭了个米色针织开衫,下半身是黑色直筒裤,米色扁头平底鞋。   应该算得体吧?   出门前她觉得自己气色不好,还化了个淡妆。   服务员推开雅间门,舒似吸了口气,拂了拂头发。   她从两道屏风间穿过,在红木窗板的镂花孔中看见端坐在同样款式刻花的红木桌旁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身七分袖的天青色旗袍,衬得身段玲珑,乌黑盘发,皮肤也很白。   闻得动静循声看过来,那张保养尚且姣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舒似在她身上隐约寻到了和边绍相似的气质。   那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温柔亲和力。   与她脑海里那些狗血家庭剧里的富家夫人大相径庭。   真的完全不一样。   舒似走到她面前,以极礼貌的态度道:“阿姨好。”   笑容婉和的蒋音华轻轻点头,“坐吧。”   相对无言。   蒋音华微微低头清洗着茶具。   过了会儿,她动作娴熟地开始泡茶,一举一动在袅绕的白雾中若明若昧。   雅间里的温度适宜,但舒似放在桌下的双手手心却握出薄薄的一层细汗来。   可分明,对面的人一句话都还未说。   少刻。   蒋音华将泡好的茶盏缓缓推到她的面前。   舒似双手去扶了一把,“谢谢。”   蒋音华看着她,淡淡笑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的语气轻柔而温和,让人听着不由久放松了几分。   舒似却不敢放松,她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又说了声谢谢。   蒋音华言笑自若地给自己斟了杯茶,道:“前几天冬至的时候,小绍回家说交女朋友了,可把我惊着了。”   “他那个性子,从小到大都没让我们这些大人操过什么心。”蒋音华端着茶盏送到鼻尖轻轻嗅着。   “诶——就是感情方面,这些年是一点动静苗头都没有,每次一问他,不是含含糊糊就是逃了。”   她停了停,又说:“那天他回家一说谈女朋友了,我就在想他喜欢上的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这是他第一次在家里人面前主动提起自己的感情。”   蒋音华眼里划过无奈,笑了笑又说:“所以他应该很喜欢你。”   她低头噙了口茶,语气越发柔和,“那天他丢下这一句话就走了,问都不让人问啦。”   “所以我想啊念啊,挂在心里好几天,现在见到你了,心里倒是安稳了。”   她把茶盏搁回桌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舒似,说:“小舒,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可以。”舒似勾了勾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蒋音华点了点头,“本来按理来说,感情这种事情,你们小孩谈得高兴就好,大人不该插进来搅和,免得大家都不开心。”   舒似还来不及答,就听她话锋一转说:“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家庭,感情婚姻这些事情总是要比平常人要谨慎些的。”   来了。   舒似贴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紧。   “两个人互相吸引,感觉到了谈谈恋爱这没什么不好,但只有相处了才知道是不是合适。”   舒似笑得有点勉强,“阿姨您说得对。”   蒋音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紧绷的手指上停了一瞬又移开。   她专注地看着舒似的脸,眼里也依旧有真诚的笑意。   “可是很多时候,干柴烈火的爱情是很短暂的,两个人在一起想要长久,靠得不单单只是吸引,看着般配也只是般配,想要知道两个人合不合适,就需要很多其他外在的因素,比如生活阅历、兴趣爱好……之类。”   “两个人在一起,不单单是彼此,这联系两个家庭。尤其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因素只会更多,首当其冲的都得是门当户对。”   “小舒,也许你不会认同我的想法,但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蒋音华表情诚恳道:“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希望我的儿子能有相知相爱的伴侣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他既然出生在边家,就注定他和普通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点到为止,说完这些话,蒋音华便不再开口。   她的沉默,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舒似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目光生涩而茫然,虚浮地飘在蒋音华的脸上,一点力度都没有。   她能说一些什么呢?   她该自信满满地说:我和你儿子是真心相爱的。   还是该据理力争地说: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可以阻挡一切。   再或者……死皮赖脸地说:“阿姨,求求你让我们在一起吧。”   她不能。   她的所有出口早被蒋音华一一堵住。   她去争去求的每一个理由,都湮灭在对方温和但有力的话语里,再上不得台面。   舒似用力阖眼,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地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我明白的。”   蒋音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   谁又愿意做恶人呢?   原本她以为,该是个贪物俗之欲的姑娘呢。   见过一面看上几眼,才知晓不过只是世故而已,心眼也有但不坏,命是苦了些。   可终归……是不合适的。   “谢谢你小舒,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话落,蒋音华没有再留,起身告别离去。   舒似沉默坐着,僵硬的就像一动不动的雕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低下头去——   清晰地看见茶盏中,她的脸在褐色的茶水里一晃一晃地,变得惨淡而扭曲。   她托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口感有点涩,凉得尝不出回甘。   茶,凉了。   *   周日,大晴。   舒似抱着膝盖坐在卧室窗边的榻榻米上,出神地望着远处一处大厦的标牌。   她静坐很久,直到被人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又熟悉,浸着古龙水儿的清香。   “在想什么?”边绍轻声在她耳边问。   舒似顺势把脑袋靠在他胸膛上,笑了笑说:“想我阿婆了。”   “那要不要回去看看?”   舒似摇摇头,“等过年的时候再回去吧,平常回去她老是要唠叨我浪费钱。”   边绍轻笑道:“老人家都这样。”   话说完,他感觉怀里的人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的声音有点闷:“你家里老人也这样吗?”   边绍想了想,说:“那倒没有,我爷爷奶奶跟我爸妈一起住在近郊,我平日回去也不远。”   舒似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脸颊蹭着他的胸口低声说:“我困了。”   “那睡一会儿?”   “好。”   尽管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但窗帘支撑杆上面还是漏进来了一点光线。   房间里昏暗而安静。   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侧着身面对面相拥躺着。   脸对脸,近在咫尺。   舒似睁着双眸,专注地看着边绍的脸。   尽管他的面容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那么模糊而暗淡。   她还是看得很认真。   “边绍。”她喊他。   他嗯了一声,声音沉又柔,无比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   她勾着手指蹭着他的脸颊,轻轻问:“你没睡着啊?”   “睡着了,我现在是在做梦。”   舒似笑了,笑着笑着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以后她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听到他这样温柔地回应她了?   她真舍不得啊。   一想到这里,她的眼里就忍不住聚了一层温热的水意。   怕他听出自己声音的异样,她便不再说话。   边绍敏锐地捕捉到沉默里的压抑,静了一会儿之后,他微微收紧搂在她腰上的手,把人儿往怀里又带了带。   “怎么了?嗯?”   舒似眼里刚褪下的水意又荡了上来,她拿指甲用力掐进自己的大腿肉里。   清晰的疼痛让感性的悲伤缩回了心里,理智爬上来占据了上风。   她说:“我累了。”   边绍静了静,嗯了一声。   “所以边绍,我们还是分开吧。”   话说完,她顿时感觉他的手臂略微发力,身体被他紧紧拥住。   她的脸颊紧密地贴在他温暖的胸口上,他的心跳隔着衣服布料在她耳边发出杂碎而发闷的心跳声。   边绍声音发紧,却硬是挤出了一点笑音:“我好像真的在做梦。”   舒似不肯定也不否定他的话,只是沉默。   边绍松开她,起身要去拍灯,被她拉住了。   “不要开灯。”   于是他又把手收了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疑惑,但还算淡定。   为什么?   舒似也好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当她重拾希望准备重新上路向幸福出发时,会有一堵厚墙从天而降骤然落在她面前。   为什么别人的生活顺风顺水,万事如意;而她就该随波逐流,风雨飘摇。   二十多年来,她一路在生活的泥泞里摸爬滚打过来,已经知趣学会不再去奢望那些美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分明有一双十指完好的双手,可为什么连一点点温暖她都抓握不住?   一万个为什么盘桓在心中,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她也无力再去追问,大概命就如此,她认了。   她的心一点点冷下去,“我一早就说过了我们不合适。”   “这不是理由。”   边绍说完话,起身还是把灯打开了。   骤亮的光线让舒似应激地闭上了眼睛,她听见边绍说:“你睁开眼睛跟我说话,舒似。”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舒似睁开眼睛,便迎上他平静而专注的目光。   他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尽管他努力克制收敛情绪,可眼里的凉意却还是漫了出来,不尖锐但很陌生,就像无数细密的针脚扎在她的心口上。   舒似和他对视着,最后缓缓坐起身来,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刚开始在一起时,我答应你试一试。”   “可是现在,我不想试了。” 第57章   言不由衷,伤人伤己。   边绍没回应她的话,他只是皱着眉,认真地看着她。   他眼中的清寂忽明忽暗,一点一点地压过来,她不甘示弱地用冷漠顶回去。   到最后,她甚至感觉那个跟边绍无声对峙的人不是自己,而她则从那躯空壳中挤了出来,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混沌中。   她甚至想不起边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她意识回笼过来时,他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缓缓探手揿下灯光开关,房间里顿时又昏暗下去。   她的身子像被突然卸了力,一下子就瘫回到了床上。   她的手脚渐渐拢缩,腰弯下,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就那么躺着。   房间里静得瘆人,只有加湿器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的脑袋里像被粉碎机搅过一遍,她甚至不觉得悲伤,也没有流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点了根烟走到窗边重新拉开窗帘。   外头大片的阳光再次倾泻进房间,是那样明烈耀眼,却根本照不进她的心。   舒似坐回了榻榻米上,目光空荡荡地透过本玻璃去看远处的天空。   慢慢的,慢慢的。   她含糊地哼起小时候外婆经常哼给她听的一首小调。   调子低而轻,哼得断断续续。   她抱着腿,脑袋搁在手臂上,左右慢慢悠悠地晃着身体。   哼着哼着,她身体有什么感觉迟缓地苏醒过来。   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朦胧,心脏钝钝地发疼。   那些破碎不成调的音节里未停,有水滴在阳光里悄然坠下,一瞬间的晶莹透光,最后闷闷地落在榻榻米上。   天蓝云轻,天气真好啊。   *   后来舒似睡着了,睡睡醒醒,却完全不想动。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但她竟然没有什么饥饿感。   舒似坐在椅子上,盯着面前的饭菜忍不住地想:人为什么要吃饭?要是不用吃饭该多好。   傍晚,舒似化妆收拾好要去上班,临出门上了趟卫生间,发现这月的姨妈提早来了。   她在马桶上坐了三分钟,最后在柜子里随手扒了两片卫生巾塞在包里。   到“朗悦”才不过七点,六楼小姐房里人没几个,稀稀拉拉。   何佳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脚放在沙发靠上一晃一晃。   见她来了也只是别过头瞥了她一眼。   签到买票,舒似把包塞进收纳柜里,坐到她身边。   “今天这么早呢?”大概是平躺着的原因,何佳的声音有点发虚。   “姨妈,本来不打算来的。”   何佳:“我靠,你不怕把姨妈给喝倒回去吗?”   “又不是没有过。”   舒似扯了扯嘴角,一脸的无所谓。   “果然是拥有的就不知珍惜。”何佳哀叹。   舒似低下头打开手机,习惯性地就点进微信,最近联系人最顶上的头像还是那片深蓝色的湖泊。   她定定看了几秒,手指轻轻左划,点了删除键。   她锁了屏幕,问:“你那孩子打算怎么弄?”   身边其实没有坐着其他人,她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何佳没理她。   也不知是她问得太小声,还是何佳装作没听到,对着手机啪啪地点得可起劲儿。   舒似冷眼静看了她半晌。   何佳终归还是受不了她冷飕飕的眼神,含糊道:“你能不能别用你那眼神刀我?”   舒似回给她一声充满嘲讽的冷哼。   何佳嗔怒地蹬了她一脚,坐起身来。   她的动作很缓慢,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   舒似看在眼里,心如明镜。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何佳。   何佳脸色恬淡地回视她,“你不要用这种看废物的眼神看着我。”   舒似冷笑着吐出两个字:“废物。”   “你不是?大哥不笑二哥,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舒似咬牙道:“废物。”   “老子操/你/妈!”   “操/你二大爷。”   ……   在一众看热闹的女人眼里,她们就那么冷眼看着彼此,用最脏的话骂对方。   可又有什么用?   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是真他妈没出息。”   舒似甩下一句话,起身去收纳柜翻出包里的烟和火机,径直就往外面走。   在走廊里,她垂头点烟。   烟头猩红忽亮忽灭,白雾蕴起。   她在辣眼的烟雾里瞥见掌中黑色打火机上的印刷字体——   朗悦大酒店。   白色的字体,朗字的最上面被磨去了一点。   舒似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   渐渐的,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呼吸都乱了。   她举起手,突然重重地把火机甩了出去。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那打火机却只是砸在墙上,直线落下静静地躺在地毯上。   没炸,一点事都没有。   就仿佛在嘲笑她一般。   舒似身上劲儿一松,肩膀塌下去,无力地靠到墙上。   她抬手捂住双眼,心里蓦然起了一阵令人恶寒的空乏感。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把大锤,缓慢地压下来又举起,落下又抬起——   一下又一下,把她们锤成一滩软乎散乱的烂肉。   命该如此。   她们就只能这么生活。   *   那天晚上,舒似做了一个虚幻冗长的梦。   梦里她与往常无异地起床洗漱,吃完外卖收拾垃圾下楼去丢,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烟。   她在门口点了一根,边抽边望着来往的路人,心里疑惑:他们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   直到一对年轻的情侣路过她面前,女孩看了她一眼,低头轻笑说:你看那个女人,为什么不穿衣服?   舒似手指间的烟无声落地,地面溅起零星的火星子。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按下了慢放键。   路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长久而诡异。   舒似无端觉得心慌,她避开那些人的目光,低头去看,她竟然真的是赤身裸体。   她狼狈地转身就逃,一直跑啊跑啊,跑过两条街,拼命从汹涌的人群中挤出去。   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那么惶然过。   她躲在路边一条暗巷里,过了良久,她才畏缩地从深处走出去。   走到巷口,她迎面再次撞上那对窃窃私语的情侣。   他们身后跟着一群面目模糊的人。   女孩的嘴巴无声翕动,却是无声。   舒似慌张地张嘴要辩解,她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有穿衣服的。   可她用尽了力气,却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原来,人在梦里是不能说话的。   他们的眼神像是无数双指甲锐利的手,疯狂撕扯着她的皮肤,痛得她浑身颤栗,而她的双脚却像是被胶水粘在地上,无法动弹。   她张口不能言,只能看着他们面带讥笑地再次离去。   舒似觉得自己好像落泪了,等她眼里的泪夺出眼眶,行动才恢复如常,身子却已经近乎脱力。   她摸索着墙,一点一点朝外面走。   终于再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了,人们目不斜视,仿佛看不见她。   她埋头走到街边一家服饰店里买了一套衣服。   出门时正好与一个女孩面对面撞上,舒似下意识地就往角落躲去,像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小偷,连头也不敢抬。   那女孩用很奇怪的语气问她:你在干什么?   舒似双唇嗫嚅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想:你不要看我,我没有穿衣服。   女孩面露疑惑,摇摇头自顾自去挑选衣服去了。   舒似很慢很慢地回头去看她,视线掠过试衣镜里——   自己蹲在角落里,穿着一件土得掉渣的紫红色T恤,绿色的破洞裤子。   丑陋地像个小丑。   舒似想:啊——原来自己穿着衣服的啊,那她为什么要躲开呢?   她定定地看着镜子出神。   顷久,她扯着嘴角咧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接着无法克制地恸哭。   镜子轰烈碎裂。   她捂着嘴,泪眼模糊地在碎片中看见无数个自己,丑陋阴郁,黯淡畸形。   她们做着各种夸张的面目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舒似起身逃走,地面龟裂出无数条裂痕分开,她一脚踏空了,顿时陷落进虚无的黑暗里。   ……   舒似身子一个抽搐,从梦中惊醒。   房间里一片昏暗,舒似睁大了双眼,只觉得手脚冰凉,背后濡湿一片。   她重重的喘息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能感受到是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很快——   噗通,噗通通……   在谧静的房间里,听得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她拍开灯,坐起身来点了根烟,仍然心有余悸。   打开手机,下意识地就想给边绍打个电话。   她刚才……真的很害怕。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   舒似放下手机,沉默抽完一根烟,倾身揿了灯,重新躺下身去。   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在天蒙蒙亮时,她才觉得心头的悸然稍微褪了点,昏昏入睡。   *   这一觉舒似睡得极不安稳,生理期的疼痛伴随而来,让她在半梦半醒中浮浮沉沉。   有一种濒死感。   她就在这种状态中一直躺尸到了下午三点。   何佳打电话来时,她还浸在这种浮沉中。   何佳问:“你干啥呢?”   “床上,睡觉。”   何佳哦了一声,“我跟你商量个事情啊。”   “说。”   “你来我家跟我住几天咋样?”   舒似眼皮动动,把脸从枕头中抬起来,问:“干嘛?”   “何铭过几天好像要出差,我怕他这几天要来我这……你知道我现在这个状况,我不想跟他做。”   舒似:“你不打算告诉他?”   那头的何佳静了静,轻飘飘地说:“没必要。”   “你真他妈有病。”   舒似心里冒出一点火气来,直接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闭上眼睛继续躺尸。   过了几分钟,她又睁开眼睛。   睡不着了。   她抓了抓头发,从床上坐起来,还是摸过手机给何佳发了微信:[别睡着,一会儿给我开门。]   何佳:[爱你。]   舒似手机一丢,起床洗漱收拾。   她没带什么东西,甚至连护肤品都懒得装,两套换洗的外衣内衣,还有一套睡衣,塞进包里就出门了。   天气越来越冷,外面的空气有些干。   她前脚才到何佳家,何铭后脚就来了,看见舒似还很惊讶。   舒似不待见他,敷衍打了声招呼,找了个藉口对何佳说:“昨天没睡好,我去睡会儿。”   进卧室关门,她坐到床上。   依稀能听见外面客厅里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开始音量很小,似乎有些激动。   再后来,她听到好几个东西摔砸到地上的声音。   隔着门板,听在耳朵里格外发闷压抑。   舒似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她真替何佳累。   在她神游太虚时,外面再次传进来嘭的一声摔门声,力道大得连卧室的窗户都微微发震。   之后便安静了下去。   舒似坐起身想出去,何佳推门进来,脸色沉沉,眉间全是倦怠。   她走到床头柜旁边,弯腰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打火机开关揿下去,却迟迟不点。   舒似沉默地从她手中把烟给抽走。   何佳说:“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舒似低下头,烟支在她手指间灵活地翻转。   她的声音淡漠而冰凉:“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何佳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缓缓躺下去,双目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明明清楚没有结果的感情,为什么我就是放不开呢?”   她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明明已经过了觉得爱情大过天的年纪了。   她努力逼着自己认清现实,却还是被这无望无果的爱情扼住了喉咙,苟延残喘。   爱情啊……   舒似在她旁边也躺下。   “如果我说,我和边绍分开了。”   “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何佳侧头看着她,神情有点讶然。   过了一会儿,她把头转回去,自嘲笑起来:“是好一点了。”   不幸的人,从更不幸的人身上得到了安慰。   她没问舒似和边绍为什么分手。   舒似也没问她打算拿孩子怎么办。   她们俩就那么躺着,什么话都没说。 第58章   在何佳家里住的这几天,舒似每天都要被她叫起来上班。   偏偏运气还差,她几乎每一天都喝到酩酊大醉,身体像被摁在酒精里泡。   下班吐一回,第二天起来又是一回。   何佳倒是不喝酒,每天都神清气爽,没事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吐,边看边啧啧摇头嘲讽她:“你这个小酒量啊……小趴菜。”   舒似本来还蹲在马桶前面呕得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一听她这嘲讽,立马一抹嘴转身把手里脏纸巾往她身上丢。   酒精让舒似的思维变得格外迟钝,她甚至大部时间都在恍惚地发呆。   她的精神是麻木的,肉/体是混沌的。   行如尸体,一滩烂肉。   偶尔她甚至会怀疑——   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但温热的呼吸来回和律动平稳的心跳又会告诉她——   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半夜四点多,舒似被尿意憋醒。   起床上了个厕所的功夫,再回来时就睡不太着了。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   她没吵醒何佳,摸黑从包里摸了烟和手机,蹑手蹑脚地去客厅,拿着桌上烟灰缸,走到窗边点了根烟。   远处,天空夜色未褪,墨蓝深沉。   此刻万籁俱静。   舒似吸吸鼻子,鼻腔里的空气有一股烟草味道。   潮湿,带了点厚重的凉意。   她静默地站着,目光望向远处的天空,又移到底下灯火不熄的街市上。   冷风吹过来,像针扎在她的太阳穴上,跳痛微微滞了一瞬,更加猛烈地痛起来。   其实有时候,会自欺欺人也是一种本事。   就像此刻,她在心里轻声哄骗自己——   她很好,她不想他。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抽了三支烟。   转身把烟灰缸搁回桌上,走到卧室门口房间,轻轻旋开房门——   黑暗的卧室里响起一声闷涩的抽鼻子声。   舒似的心突然毫无征兆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顷刻之间,里头的哀伤就像冰凉的液体一般,从她的心口溢出来,缓缓地四处流动开去,延伸到四肢百骸。   屋里屋外,均是不眠,同样寂寥。   她们的人生就像一团打了无数个死结还缠在一起的毛线球。   解开了一个结,还有下一个,下下个……   永远都是一团乱麻。   *   晚上舒似和何佳一同出门,到店里才不过六点半。   生意一般,舒似一直冷板凳坐到七点四十才挪了下屁股去走台。   从总统包房试台出来,舒似要走楼梯往下去,迎面就碰上刚从电梯口碰出来的苏游。   看到苏游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埋下头,特意往前面姑娘的身后靠了靠,把自己藏起来。   苏游正在跟旁边同行的朋友说话,要擦肩时他别过头一瞥,正好就看见埋头苦走的舒似。   他挑挑眉,喊住她:“舒似。”   舒似动作一僵,不得不停下脚步来,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苏少。”   苏游啧一声,“才多久没见,这就苏少了?生分了。”   舒似笑了笑,没接茬。   苏游身上还有应酬,也不好把朋友就晾在一旁,于是对她说:“一会儿要是有空来包厢里喝两杯。”   舒似如临大赦地点了头,快步就走。   至于苏游说的喝两杯,她是不打算去的。   哪怕她就是在小姐房里干坐一晚,她也不可能去。   好在差不多八点半时,她试了个自家的包厢就上班了。   一群年轻人,手脚规矩,就是没命地喝酒玩骰子。   舒似最近天天晚上几乎喝的都是回魂酒,几杯下去人就飘得五迷三道。   她觉得自己似乎醉了,干巴巴杵坐在那里甚至都懒得讨好客人。   实在是没心情,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   客人唤她时,她就挂上面具巧笑倩兮地应付几句;不需要她时,她就靠在沙发上做个走神的木头。   何佳在包厢门口探着脑袋叫她都没发觉,还是身边另外一个姑娘喊了她一声。   何佳看了她一眼,笑容娇媚地跟她的客人喊:“小帅哥,把你的小美女借走用一下哦。”   舒似从客人身边走出去,何佳拉上包厢门,说:“走不走的开?苏游让我叫你上去喝两杯。”   舒似拧着眉头问:“你没告诉他我上班了?”   “我说啦,但他就是要叫你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惹不起。”   何佳双手一摊,满脸无辜。   “……我不去。”   “去吧祖宗,不就是分了个手吗?你那恋爱又不是跟他谈的,他还能把你给吃了?”   舒似还是摇头,“你上去帮我说一声,就说我走不开。”话说完,转身一推包厢门进去了。   何佳也没拉她,包厢门缓缓地合上,她长叹一声,上楼去8888。   苏游孤家寡人坐在沙发上,手肘抵在大腿上,掌里握着酒杯晃着红酒玩。   他先前点的那两个姑娘早就被他打发着去陪客户。   那边玩得热火朝天,姑娘和男人的欢声笑语混在一块,让人听得心烦。   苏游愈来愈觉得这种灯红酒绿的风尘寻欢,是真没意思。   何佳偷偷溜到他身后,把手臂搭在他肩头,凑到他耳边吐气道:“苏少想什么那么专心呢?”   苏游侧头,视线平视之处是何佳红艳水润的双唇。   他眸色不变,低头噙了口红酒,笑问:“舒似呢?”   何佳答:“她包厢客人不让她走。”   苏游点头,也没再强求。   何佳靠在沙发背上,盯着苏游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苏少,怎么没见你那个朋友呀?”   “哪个朋友啊。”苏游漫不经心地问。   何佳说:“边绍。”   苏游哦一声,顿了顿有点好笑地问:“这事儿不是问舒似更合适吗?”   抛出的钩子被鱼咬得刚刚好。   何佳心神一震,在他耳边小声囔:“他俩不是分手了吗?”   “哈?”苏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也就前段时间吧。”   苏游蹙眉看她半会儿,眉头一松,语气凉飕飕的:“何佳啊,你胆子大了,算盘打到我身上来了。”   何佳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耸耸肩膀装无辜:“我哪里敢呀。”   苏游摆摆手,说:“人家两个人的事情,我们外人少掺和。”   听他这么说,何佳心里点遗憾,看来自己这阵耳旁风是吹歪了。   可没办法,她和苏游关系就摆这,再多逾矩的话她也是不敢再说下去的。   就是舒似那副死德性啊……她看着实在是难受。   何佳心头哂然,笑得依旧妩媚。   她朝苏游点点头,坐在那儿凑热闹玩了会儿游戏,最后找了个藉口离开了包厢。   老神哉哉的苏游余光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包厢门口,立马低下头,飞速地在微信里找到边绍的微信一个电话就莽了过去。   她何佳是外人,他可不是,怎么说他好歹还算红娘呢。   苏游边打电话边想。   电话一接通,他劈头就问:“你和舒似分手了?”   那头边绍嗯了一声之后,问:“有事儿?”   “为啥?”苏游问。   “我要睡了。”边绍淡淡道。   苏游:“我靠,这才几点?”   “我明天还要上班。”   苏游妥协道:“那行吧,明天吃个饭,路铮那儿。”   边绍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   犬伤门诊的小张护士最近有些烦恼。   因为一贯被她们称为清风霁月的仙人边医生,最近似乎不太温柔了。   倒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冷漠,他平常待人也依旧谦和有礼,只不过他的一言一行都浸了点隐晦的冷漠。   不细看深想是压根发现不了。   可她天天跟人家共处一个科室,傻子才看不出来。   张护掰着指头数了数,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她已经捱了半个多月了。   来自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   边医生绝对有事儿。   什么事?难不成家里出事了?还是失恋了?   正心里合计,那让她战战兢兢的正主踩着上班点从外面走进来。   张护小心翼翼地打了声招呼:“下午好啊边医生。”   边绍朝她淡淡笑了一下,把外套脱下来挂好,换上白大褂,接着坐到了椅子上。   八方不动,平静如水。   张护却觉得办公室里的低气压比起室外的温度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下午就那么过去了。   张护实在受不了这压抑的氛围,藉口说去打水跑到前台跟其他护士打了会儿闲嗑。   回到诊室时,发现边医生身子斜靠着窗边,目光远眺幽幽出神。   他的头微微垂着,侧脸略显寂寥。   ……完全一副仙人得道即将出尘飞升的模样。   张护也不敢打扰,拎着水杯闷不吭声地走到一旁继续充当隐形人。   *   傍晚五点。   边绍下班去停车场拿车,直接去了路铮那里。   日暮将晚。   一成不变的晚高峰,沃尔沃在车流里走走停停。   到了地方停好车,他步行走到路铮家外面的巷口。   这会儿不过六点多,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在巷口止步,沉默地望着里头那条小路。   忽然想起来那一天来——   他们从那条小路的末里慢慢走出来。   一前一后踩着昏黄的灯光,一路无言。   直到他停在巷口,她撞上他的后背,于是他回过头去跟她道歉。   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她手指扶着额头,眉头轻蹙地的模样。   似恼又嗔时,她眼里有两点明暗跳动的光亮。   边绍低下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想念她。   那种思念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出现,但却像附骨之疽在他心肉上缓慢地轻噬,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好像已经被蛀空了好大一块。   他缓缓抬步离开,身后的霓虹灯折射交映,把他的身影衬得格外深寂。   苏游大概早就来了,跟个老头子一样地躺在院子里的竹木椅上。   竹椅前后摇晃,他脸上一脸享受。   路铮开着腿坐在一边,躬身在摘捡一篮扁豆。   边绍顺手带上铁门,问:“不冷?”   苏游斜乜他一眼,嘎吱嘎吱摇得更起劲。   夜风冰凉吹过,小院子里就响起簌簌的枯叶摇落的声音。   苏游望着夜空,闭着眼睛感叹道:“这就是老年生活的魅力吗?”   “二百万,你可以天天在这里体会。”路铮说。   “啥?”   “二百万,这小院子就是你的了。”路铮神情不变。   苏游大叫:“你抢劫呢?”   “我去做饭。”路铮拾起沥水篮起身去屋里了。   见路铮走了,苏游扭动两下盘腿坐起来,把路铮刚坐的木凳拉到竹木椅旁边,拍了拍对边绍说:“边哥,您请。”   木凳太矮,边绍坐下之后只能像路铮刚才那样,把双腿展开成一个V字才稍微感觉自在些。   先前远看光线也暗,这会儿离得近了,苏游一下就捕捉到边绍眼下的那两小片青灰。   他点了根烟,慢悠悠地问:“你和舒似怎么回事儿啊?说说。”   边绍喉头微微滚动,问:“……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啊。”苏游吐出一口烟雾,“我当时看她那副躲我都来不及的模样我就觉得有鬼,后来她领班跟我说的。”   边绍点头,面上倒是水波不兴的。   苏游啧了声,“你这副模样我都看不下去了,看看你这黑眼圈……唉。”   “当时你怎么跟我说的?我又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早就说过了,你们不合适。”苏游说完,胳膊往后脑勺下一垫,神情惆怅地又开始望起天来。   “你看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舒似说的分手吧?”   边绍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抵在大腿上,缓缓抬起手掌撑在额头上。   他的声音像这冷清的夜色一样冰凉沉静,“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他停了停,无奈道:“我想不明白。”   分开大半个月了,他还是没想明白舒似为什么那么突然地提了分手。   他尊重她的选择。   可他没办法决定自己的感情。   分手之后,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果不是他时不时看手机的话;如果不是他三天两头失眠的话;如果不是他总是隐隐心痛的话。   他可以说:我很好。   可他做不来自欺欺人这种事情。   他不好。   没了她,他一点都不好。   苏游呵了一声,“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俩本来在一起就没结果,这事情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了,人舒似又不傻,你以为她跟魏骞家那朵小白花一样?”   可能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他还是安慰了一句:“分了也好,也免得到时候家里鸡飞狗跳的。”   边绍身体一僵,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个念头飞快地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   他毫无预兆地突然站起身来,苏游吓了一跳。   “干啥啊你?”   “我去打个电话。”   边绍走到院子外,拨通了边原的电话。   电话被接起来,那头是沈晗温柔的声音,“边绍?你哥在洗澡呢。”   “嗯,那我待会儿再打。”   他挂掉电话原地站着不动。   过了几分钟,边原回过来电话:“什么事?”   边绍嗓子发紧,问:“你是不是去找过舒似?”   边原语气平静:“没有。”   “真的?”   “查过,但是我没找她。”边原实话实说。   边绍闭了闭眼睛,“没事了,那我先挂了。”   “等等。”边原叫住他,“怎么了?”   边绍不想多言,只说:“没事。”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放回裤袋里,垂眸看着路面,心依旧空荡地没有着落。   大概……是他想错了。 第59章   半夜一点,天空中飘起了小雨。   雨虽然不大,却很密,被风吹得斜斜歪歪地飘落,在路灯光芒下变成无数白亮的小光点。   朗悦大酒店旁边的停车场里,一辆沃尔沃停在黑暗里。   边绍背脊靠着椅,静静地看着对面朗悦大酒店门口。   四个多小时,他就这么一直坐在车里。   不时有人从酒店里出来,可那些人里,没有他想见的人。   边绍拧了拧疲倦的眉心,稍微降下了点车窗让冷风进来,才稍微精神了点。   从路铮那儿用过了晚饭,他本来打算回家,车都开到小区门口,转了个弯鬼使神差地又开来了朗悦。   他甚至不知道舒似今天有没有上班,就这么傻傻坐着干等。   明明……一个电话打过去就能知道的事情。   他却偷偷摸摸坐在灯也不敢打开的车里,像做贼一样的心虚。   只不过是怕她不想见到自己。   他觉得他该走了,可理智却胶缠着他的神经,让他没办法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是十几分钟,又或者半小时。   他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里慢吞吞走出来——   她站在门廊边没有立刻离去。   有风从车窗外面灌进来,边绍升起车窗。   与此同时,门廊处的舒似似乎也觉得有些冷,抬手拢了拢外套,把拉链给拉上。   接着她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烟来低头点上。   他目光一瞬未动,长久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个叫何佳的领班也走出来,挽上舒似的胳膊,两个人走到大门口,上了一辆在路边等客的出租车。   出租车在他眼中缓缓驶走,变得越来越远。   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终于意足阖眼,疲惫地低头趴在方向盘上。   雨淅淅沥沥地下,似乎大了一些。   *   这场雨连下好几天,多少受了冷空气来临的原因,天气变得格外阴冷潮湿。   元旦单位放了三天假,边绍处理完手头的事情,都下午两点多了,他像往常一样驱车回家吃饭。   进门时,他并没觉得家中气氛有什么不一样,向长辈们问好之后他就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的雨天阴阴沉沉,让人提不起精神。   边绍这几日本来就没休息好,更觉得心神疲倦得很。   他躺上床上小憩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外面的天愈发黑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眼神空荡,心里一点感受都没有。   他的心好像更空了。   傍晚六点多,佣人上楼来唤他下楼用晚餐。   餐桌上气氛低闷,大家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平常咿呀个不停的外甥女也格外地安静。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蒋音华。   她放下手中筷子,温声问道:“小绍,明天有什么要忙的事情吗?”   “没有。”   蒋音华点点头,继续说:“我明天约了一个朋友一起喝茶,她女儿年纪跟你一般大,刚从国外回来,你们年轻人交交朋友。”   边绍夹菜的动作轻微停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他抬眸看着蒋音华,神情平淡地说:“我记得我上回说过,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看着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眼,蒋音华不喜不怒,平和的声音里却有着一股笃定:“你们不合适。”   又是这句话。   边绍在心里自嘲一笑:他到底还要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多少次?   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明白呢?   为什么就是没有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片刻的沉静后,他轻轻搁下手中的筷子,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先前那些想不通的疑问,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所以你去找她了?”   他直视着蒋音华,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疲怠,声音却平淡地让人听不出喜怒。   一旁的边原皱了皱眉,低声斥了一句:“边绍。”   边绍却没管,又重复问了一遍:“是吗?”   蒋音华神情自若道:“有什么区别吗?”   边绍喉头滚滚,沉声回应:“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们?”蒋音华笑了,“小绍,你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你既然出生在边家,你既然享受着一切它带给你的优渥条件,就要遵循它的规则。”   “我知道你打小做事情就随性,你不想跟你哥一起忙家里的事,我们也由你去做你想做的,我们不管做什么,出发点终归都是为你好的。”   “你比我更清楚那个姑娘并不合适你。”   边绍笑了,“到底哪里不合适?”   “是,出生这件事情我没办法选择。从小到大,哪一件事情我没有循着你们的规矩去做?我不想去公司上班是因为上面本就有大哥了,我志趣也不在这里。”   “你们要是想让我去,我可以把医院的工作辞了。”   “可是唯独舒似这件事情,我不会退步。”   边绍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自己的感情,不需要你们来干涉。”   “你要明白,你已经不是小孩了,撒泼是没用的。”蒋音华很平静。   “是啊,我不是小孩了。”边绍苦笑着摇头,“你们为什么不明白呢?”   “我和她在一起合不合适,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你们只需要明白,是我要跟她在一起的,不是她要跟我在一起。”   他语气愈来愈重:“是我追着她不放,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谈行吗!妈。”   一向平心静气的蒋音华被他几句话驳得心气不顺,胸口起伏不定。   气氛霎时冷凝至冰点。   一直未说话坐在主位的老爷子终于开口:“吃饭就吃饭,这样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声音透出一家之长的威严来。   他看了一眼蒋音华,又看向边绍。   “家里教的那些规矩都被你丢哪里去了?”   边绍站得笔直,手指在裤边握紧,又悄然松开,“对不起,爷爷。”   他语气依旧生硬,“我还有一点事情,就先走了。”   话说完,他拉开椅子转身疾步离开。   边老爷子的目光在他背影上凝了几秒,落到了那把被推得歪斜的椅子上。   最后他收回目光,话里听不出喜怒:“吃饭吧。”   *   边绍开车一向四平八稳,可今天却是一路踩着油门回的市区。   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情绪如此地外放,也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尊重长辈的行为,可他就是无法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怒气。   他那样珍惜的姑娘,他明明看不得忍不下她受苦,可现在他却让她因为自己而受了委屈。   这才是他如此愤怒的原因。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她们谈了什么。   可只要他想到舒似是因为他家庭带来的压力才跟他分手,就觉得酸涩的胸口被一双手挤压在了一块,发闷到窒息。   雨愈来愈大,密集而迅速地倾落。   沃尔沃开到方阳小区,他给舒似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就被挂断了。   于是他点进微信置顶的对话框,发了一句:[似似,我在你家楼下。]   [你下来见见我,我等你。]   消息发送,几分钟,就像石沉大海般没有回应。   边绍侧过头,车窗上起了雾,他拿手轻轻拭过,便露出一小块清楚的视线来。   迷蒙的雨幕下,一切又变得那样模糊。   远处天际一道白光劈下,阴沉的世界霎时亮如白昼,又很快隐灭。   隆隆的雷声接连而来,哪怕隔着车窗也令人心悸。   *   舒似坐在飘窗上,手里拿着手机,愣愣地看着窗外那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天际。   轰鸣的雷声抨击耳膜,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何佳正在换床单,说:“过来搭把手。”   舒似回过神,哦了一声,走过去帮她。   换好床单,何佳拿外卖软件点了外卖。   因为下雨的关系,外卖晚了二十多分钟。   何佳气呼呼地边往嘴里送饭,边吐槽道:“这死烂天气,这雨这么大,晚上出门上班妆一下多就花了。”   舒似拿着筷子一下一下戳着,漫不经心地应:“是啊。”   雨势丝毫没有弱下去的劲头,噼啪地砸在防盗网和玻璃上,一声一声的,让人心神不宁。   何佳睨她一眼,“你想啥呢?”   舒似摇摇头,安静吃饭。   吃完收拾好桌面,何佳提着垃圾去楼道里扔,回来关上门就看见舒似整个人呆站在窗边,窗户被她打开了。   “你把窗户关上行不行,一会儿一地的水,怎么的你要淋雨啊?”何佳说。   舒似顿时像被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来,她拉上窗,快步走进卧室穿了件外套,出来摸过茶几上的手机,走到玄关处穿鞋。   “我出去一会儿。”   何佳疑惑道:“你干啥去?”   舒似却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似的,飞快地开门冲了出去。   *   正值出租车交班的时间,又是下雨,车很不好大。   舒似站在小区门口等了几分钟都没车,她只能冒着雨走到对面马路上去打车。   风大雨烈,她撑伞都费劲儿,单薄的伞被吹得晃个不停。   冰冷的雨夹在风里刮过来,没一会儿她身上都湿透了,头发甚至都浸成一撂一撂的。咎   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辆车,她钻进车里。   “师傅,到方阳小区。”   出租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她整个人水哒哒的,神情有点嫌弃道:“姑娘,你这浑身的水弄得我车座垫都湿了。”   舒似忽视他脸上的表情,声音很诚恳地说:“不好意思师傅,我一会儿下车多给你二十块行么。”   司机看她这么好说话,脸色才好了些,说:“扶手箱里有纸巾,你自己擦擦吧,纸巾下车记得带走。”   舒似低声说了谢谢,抽了两张纸巾低头擦拭着手机上的雨水。   至于自己身上,她没去管,手里紧紧攥着纸巾,疲惫得靠在了车窗上。   外面的天幕已经黑下来,她从车窗上看出去,只能看到玻璃上流动的雨帘,被路灯的灯光照得格外晶亮。   雨路滂沱难行,出租车在车流里几分钟才挪动一下,没一分钟又卡住。   车里没打空调,才不过十几分钟,舒似便已经手脚冰凉。   “师傅,能不能麻烦你把空调打一下。”   “空调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呢。”出租车司机说。   舒似双手紧紧握着手机,只能作罢。   她能感觉到冰冷一点一点地透过布料钻到她的肌肤里,湿意也一点点地沁浸进她的头发。   那种从头寒到脚的感觉阴阴绵绵的,十分难受,又只能全凭体温烘干。   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舒似下车。   又是一阵风雨扑面而来,舒似被吹得打了个哆嗦。   她站在雨里,目光四处搜寻,终于看见那两熟悉的沃尔沃停在七八米的路边。   没打灯,也没开雨刮,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   她边往那边走,边拿手机拨通边绍的电话。   还没走两步,沃尔沃驾驶座的车门突然被打开了。   从车里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边绍。   他几乎是在她看到他的同时,就步履急促地朝她走了过来。   舒似放下手机的功夫,他已经来到她面前,雨把他浑身都浇湿了。   她看见他的那双深邃幽亮的眼睛,眼眶边有一圈压抑的红,看得并不真切。   他浑身被雨水浇湿,舒似突然就恍惚了一下。   她甚至都来不及把伞稍微抬起来,就被他紧紧地抱了个满怀。   怕伞撞到他,她慌忙把伞支向一边。   瓢泼的大雨立马浇头而下,把两个人完全浸湿。   行人侧目而望,又匆匆离去。   舒似喉头发涩,她抬起手想去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的怀抱在冰冷的雨里其实失去了原本的温暖。   那是一个极其冰凉的拥抱。   可神奇的是,舒似紧绷了一路的心,突然就软和了下来。   她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甚至还在想:等见到他时候,一定要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然后掉头就走。   她不能,也不会让彼此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等她真的见到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无言的拥抱就足以胜过一切千言万语。   她丢了伞,双手缓缓地环抱住他的腰。   他没说话,她也不言语。   他们就那么安静地拥抱伫立在雨中,任雨冲刷,却依旧牢得密不可分。 第60章   舒似连淋了两场雨,上楼时直接冻得浑身发颤。   “你去客厅卫生间洗吧。”   舒似丢下一句话直接往卧室走。   她此刻无比庆幸当初租了这个带两卫的房子。   回到卧室,她直接冲到衣柜前扒拉了套睡衣冲进了卫生间。   站在莲蓬头下冲了一会儿热水,才觉得僵冷的身体缓过来一些。   洗完澡吹了头发出了卫生间,边绍早就洗完澡换好睡衣坐在窗边,低着头在用毛巾擦拭头发。   他身上穿的是前阵子她在网上买的情侣款睡衣,丝绸面料,藏蓝色的长袖。   上身普通,除了舒适感挺好,她穿着没什么其他感觉。   都说人靠衣装,舒似反而觉得这套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反倒是他清雅温沉的气质把衣服衬得贵气了许多。   见她出来,他抬起头看着她,顺手把毛巾挂到一旁梳妆台的椅背上。   “过来坐。”他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床。   舒似竟从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兴师问罪的味道。   “……我头发还没吹太干,我再去吹吹。”   边绍的目光在她蓬松柔软的头发上停了几秒,还是笑着点点头:“好。”   她心虚地转身再次钻进卫生间,磨蹭了十多分钟,实在躲不了了才走出去。   边绍盘着腿坐在床上,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吹完了?”   “吹完了。”舒似硬着头皮答道。   边绍点点头,“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吗?”   “……没了。”   “那你坐到床上来,我们说说话。”   舒似看看他,又看看床,头一回觉得她的床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但她最后还是选择屈服,她坐到他面前,甚至也盘了腿。   俩人面对面,好像对薄公堂。   他手臂自然下垂,两手交握着抵在腿前,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柔声问:“你有没有想跟我说的?”   舒似摸了摸脖子,避开他的眼神,“没有。”   他眉头微挑,“真没有?”   舒似想了想,探究问道:“你想听什么?”   “没有就算了。”边绍摇摇头。   舒似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听见他又说:“可是我有话对你说。”   舒似低头玩着指甲,语气闷闷的:“你说吧。”   他静了静,开口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不告诉你?”   “我妈她来找过你是不是?”   原来他知道了,难怪。   舒似的头埋得更低了,就差垂到胸口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嗯?”   他的语气越温柔,舒似就越不敢看他。   边绍看她这副逃避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抬起来,让她和自己对视。   舒似心中天人交战,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没必要说。”   “为什么没必要。”   因为你妈妈她说的都是事实啊。   舒似默不作声。   边绍轻轻叹息,他凑近她,前额顶着她的额头,声音又柔又沉。   “似似,我很抱歉,让你面对这些。”   “可我希望以后有这种事情发生,你能第一时间告诉我,行吗?”   舒似阖了阖眼,她挣开他的手,稍稍离他远了些。   “其实边绍,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妈妈没有来找我,我们可能……也不会有好结果。”   他眼神平和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清楚我心里的感受,我太悲观也太爱乱想了,可我没办法改正我这种心态,我跟你在一起确实很开心,你让我觉得很温暖,可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分手不单单是你妈妈你来找我的原因,更多的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们不相配的,我太糟糕了,我的工作并光彩,甚至连我都厌恶自己,所以我根本就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那么好,我始终觉得我这样的人……配不上。”   舒似说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话说得一点条理都没有,但她还是全说了出来。   因为只有这个机会,她怕等她睡上一觉,这些自卑矛盾的想法又会被自己死死摁回心里的最深处。   她深深呼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边绍看了她片刻,突然微笑起来。   他笑得眉目舒展,连语气都轻松起来,“我很开心,似似。”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敞开心扉说心里话。”   “是我太迟钝了,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但我想让你明白,我们是平等的。”   他专注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是平等的,从我们认识最初开始,一直都是。”   “你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上的人,怎么会呢?你看我们现在分明坐在一张床上面对面说着话,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们之间分明这么近,不是吗?”   “你觉得你的工作不光彩,配不上我。可是你要明白那只是你面对生活给的题目而作出的一个选择而已。”   “人活在这世上,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不能自己选择的。”   “哪怕就是做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一点一点地把回答掰碎揉开讲给她听。   最后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握在手里,说:“我是个会独立思考的成年人,你好不好不是你自己说得算的,你不能替我感受我的感受。”   “在我心里你很好,所以你不要自卑。”   “所以以后,不要再随便提起分手的事情了。”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认真严肃起来,“不然我真的会生气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说:“……很难的。”   我们在一起很难的。   “不难的,只要你不放弃我。”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其他的有我,你只要坚定地跟我在一起就好。”   舒似抿着唇,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他回视着她,眼神坦荡而温柔,一点躲闪都没有。   曾经舒似觉得,两个人感情之间的冷战争吵就像是晴朗的天突然下去了一阵暴雨。   她没有伞,只能站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   在上一段感情里,戚济南对于她来说,就是是一座小小的房子。   她步履艰难地来到他的门前,询问是否能让她进去避避雨,可回应她的,永远都是那扇沉默紧闭的大门。   她却固执地呆在门口不肯走,可他甚至连一把伞都不愿意借给她。   直到雨停,她终于起身走了。   她原本以为这是人之常情,可边绍让她明白了。   原来不需要她狼狈地去寻找避雨之处。   她只要站在原地,他就会主动顶着暴雨的倾泻来到她的身旁,他会为她撑伞,也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带她去她应该要去的地方。   舒似知道这是多么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她突然想到大话西游里的那句话: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   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踩着七彩云霞来娶我   她以前觉得这话矫情,此刻也仍觉有几分,却又格外应景。   许久,舒似莞尔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他嘴角也漾起笑,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那现在我们睡觉好不好?”   “好。”   *   舒似终于深刻体会到睡觉是一个费神伤身的动词。   她醒来时,全身像被拆散了一样。   腰不是腰,腿不是腿,根本没法儿要了。   明明平常那么温良的一个,不过分开半个多月,昨晚是发了狠地翻来覆去地折腾,仿佛不把她生吞下去融为一体都不罢休。   “醒了?”边绍靠在床头上微微别过头来。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双目清明嘴角含笑的男人,心里忿然——   明明同样折腾到半夜两点,她这个要死要活的模样,为什么他却气色好得不得了?   舒似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酸痛的腰去洗漱。   卫生间镜子里的她,头发凌乱,脸白皙素净,眼下两印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青白之色。   多明显一副纵欲过度的面相。   舒似随便抓了抓头发,埋头刷牙洗漱。   洗漱完又出去躺回了床上,问旁边依旧靠着的男人:“你今天不上班吗?”   边绍有点好笑地看着她,“这才元旦放假第二天。”   舒似脑袋卡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于是哦了一声。   她这日子过得毫无规律,根本不会去在意今天是星期几的问题。   上班也自由,何佳也不拘着她。   一想到何佳,舒似突然就想起昨天出门前只跟她说自己出门一会儿。   谁能想到这一会儿就是一夜。   看了眼时间,中午十一点多了。   估摸着这个点何佳还在睡觉,她就去了条微信:[我昨晚回家了。]   何佳居然过了两分钟给她回过来一条:[我管你呢,反正你那么大个人也不可能丢了。]   舒似:[……]   [哪儿潇洒去了?]何佳问。   舒似看了一眼身边的边绍,[跟边绍和好了。]   何佳秒回:[?]   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是真行。]   这句话最后还加了两个绿绿的大拇指。   舒似扯扯嘴角,发了两个可爱的小黄脸回过去。   元旦过后,舒似的生活逐渐趋于稳定。   她和边绍的感情,不算蜜里调油,也比先前那种患得患失的状态要好上许多。   边绍最近几乎每天都留宿在她这边。   她可以十分明显地感受到她这套房子里,多了许多属于边绍的痕迹。   枕头被套间的古龙水味儿,卫生间洗手台上的牙刷毛巾洗面奶,阳台上他的内衣裤,电脑桌上他的笔记本……   短短几日,他彻底融入进她的生活。   但她和边绍的日常作息并不同,每天边绍起床的时候她在睡觉,等她下班了,也到了边绍要休息的时候。   舒似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每天下班回家都能看见他留着一盏在等她,无论多晚。   有时她醉意醺醺耍脾气,他也依旧耐心温柔地照顾她。   这让她感觉到温暖和安心。   可每当她看见他眉间不可忽视的疲倦,她又于心不忍。   因为完全相反的作息,他为了她几乎每天都处在一种睡眠不足的状态中。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但舒似心里比谁都清楚。   想上岸的念头又再次浮现在她的心海之上。   可上岸之后,彻底和社会脱节的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舒似打眼望去,双目皆茫。   于是她偷偷打开了手机银行,看了眼余额——286430.11   再加上微信余额里的一万八。   她的所有存款才三十万出头不到。   这点钱买房的话,在A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只够在那些新开发城区的楼盘付个首付。   再想起边绍的那套公寓,她就不免一阵怅然。   在舒似的感情观里,一段感情里,只要她爱对方,她就会倾尽所有地付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献上去。   这或跟她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有关。   因为害怕失去,只要一个人对她一点点的好,她就会尽己所能地加倍还回去。   边绍对她那样好,她拿什么去还?   她希望自己能成为更好的人与他相配。   就算没办法做到,她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痛脚和累赘。   这种心理暗示让她开始憧憬起脱离夜场之后的生活。   可上一段感情血淋淋的教训又总会时不时跳出来让她胆寒生怯。   她觉得自己离上岸似乎只有几步之遥,但她每抬起一次脚,就会有无数双手从海里陡然伸出来狠狠地拽住她往下扯。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舒似近乎每天都沉浸在这种内心摇摆不定的拉扯中。   *   早晨,七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   边绍几乎是瞬间睁开眼睛,伸手按掉闹钟,在窗帘透进来的薄光中别过头去看——   舒似迷糊中嗯着声不耐烦地朝另一边翻了个身。   边绍坐起身来,她又翻了回来,眼睛半眯地睁开。   “又吵到你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刚睡醒的低哑。   舒似懒懒地用鼻音嗯了一声,伸手指轻轻拽住他的睡衣衣角,又闭上眼。   他倾身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下,“继续睡吧。”接着他把她的手抓着塞进被子里,也没开灯,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洗漱。   卫生间尽管关了门,还是隐约传来水流动声。   舒似眼皮动动,侧过身适合伸手开灯,等到眼睛适应光亮,她歪歪脑袋搁在被子上,看着卫生间的方向。   卫生间门打开,边绍走出来朝她走过去,在床边弯下腰,凑近她问:“怎么不睡了?”   舒似先是闻到牙膏混合着须后水的清冽,接着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凉苦古龙水味儿。   让她混沌的思绪一下就清明了许多。   “睡不着了。”她伸手覆在他脸颊上,指尖缓缓移到他的眼下顿住。   “要不要喝蜂蜜水?我去给你泡一杯。”   舒似摇头,她静静地看着他,手指缓慢地摩挲着他眼睑下的皮肤。   一下又一下,像拨动了一层层阴霾的云雾。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一个如常的瞬间——   他弯腰站在床边,目光柔软地像羽毛一般落在她脸上。   她轻轻抬起手去,无比真实地触摸到了他温热的肌肤。   她心中骤间豁然开朗。   那些曾经在她脚底下揪扯她的无数双手瞬间干枯萎缩,无声地退回到深海里。   她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自由。   她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边绍,我不上班了吧?”   边绍反应了两秒,并不惊讶,也不问理由,只是轻轻笑着说:“好。”   云雾拨动散尽,她在海中看见天光下,岸边有人在等她。 第61章   晚上十一点。   舒似洗漱完坐到了梳妆台前,睡眠面膜涂了一半,转头看向床上看书的边绍。   “你之前说的那话还算不算数了?”   边绍把目光从书中抬起来看着她,“什么话啊?”   舒似抿抿嘴:“就是那什么……我貌美如花你赚钱养家呗。”   边绍低低地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书合上,认真地看着她。   “你愿意让我养吗?”   舒似哑巴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清清嗓子说:“还是算了,我还是有点存款的。”   边绍颇有兴致地问:“有多少?”   舒似瓮里瓮气地答:“三十个。”   “这么多?”他眉一挑,状作惊讶。   舒似一看他嘴角抿笑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揶揄她。   于是她恨恨剜他一眼,“你有钱,你有钱。”说完转头涂脸,再没理他。   “生气了?”   “呵呵。”   “我错了,似似。”   “呵呵!”   直到上床躺下,舒似还是那副气登登的模样,拿着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边绍弯着嘴角,拿拇指顶顶眉心,长臂一伸,把人揽到怀里,唇凑在她耳边柔声道:“还没消气?”   舒似别过头丢了他一个白眼,又把头转了回去,语气冷飕飕的:“没有,我哪里敢生你的气。”   边绍忍着笑,把她的脑袋掰回来,啄了啄她的唇,“我错了。”   舒似冷哼一声。   他又亲亲她,“我的都是你的,所以你比我有钱。”   舒似瞬间气消,又拉不下脸来,推了推他:“别亲了,你好烦。”   “那你别生气了嗯?”   “你好……”   他毫无预兆地吻住她,吞下她剩下的话。   他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带着笑意,仿佛一个漩涡般,一点一点地把她吸了进去。   舒似眼睫毛轻颤,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轻掐着她的下巴,逐渐加深这个吻。   舒似感受着他轻柔地碰触着她的唇,慢慢深碾。   空气一点点被抽走,她身上的力气也被卸下。   她整个人都软了,鼻间闻到的全是他身上清苦的古龙水味儿,   耳边听到的喘息,短促低闷,不知是谁的。   在她神智混沌的时候,他松开她,用温柔低哑的声音问她——   “要不要搬到我那儿跟我一起一起住?”   舒似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声音都带了点颤音:“嗯?”   “要不要搬到我那儿跟我一起住?”   舒似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来回几次,略微缓过来了一些,眼神也清明了。   她想了想,点头说好。   反正关系都到这了,也没必要扭捏。   她现在这房子每个月的租金两千一,她存款本来就不多,一旦结束夜场的工作,她供这房子就略微吃力了。   能省点是点,她和边绍关系都到这了,也没必要扭捏矫情。   *   舒似要是决定下来一件事情,行动力十分迅速。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给房东打了电话。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人还算好相处,再加上舒似在她这儿住了将近三年,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对舒似还算印象不错。   听她说要退租也没跟她扯皮,只说舒似没有提前跟她打招呼,自己临时没办法找到续租的租客,要从押金里扣一千块。   舒似直接应好,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不搬家不知道,这会儿收拾起东西才觉得要命,整个屋子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她坐在地上点了根烟,给边绍打了个电话。   响了两声,边绍接起来。   “喂,怎么了?”   “我在收拾,但是我发现东西好多。”   边绍愣了一下,好笑道:“不用这么着急的,等我下班回来帮你收拾?”   舒似环视一圈,吐了口烟雾,略带忧愁地说道:“就算你回来,我们也搬不完。”   边绍轻轻地笑了一声,“家具什么的就不要了。”   舒似有点肉疼,“这些都是我自己置办的呢。”   他语重心长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舒似头一回觉得这人身上终于露出了那么一点财大气粗的味道来了。   “那行吧。”   “我晚点就回来,你等我。”   舒似嗯了声,把电话挂了。   一根烟抽完,她又吭哧吭哧地开始收拾。   何佳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般满地狼藉的画面。   她瞪圆了眼睛:“我靠,你这干啥?搬家?”   舒似嗯了一声。   “搬哪儿啊?”   “边绍那儿。”   “……”何佳站在玄关无言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把舒似先前带到她家的行李袋放在一旁地上,脱了鞋艰难地避过路障走到沙发边坐下。   客厅里打着27度的制热空调,几个大纸箱歪七扭八地放着,舒似蹲在中间热得满头大汗。   她回头看着坐在沙发上跟个大爷似的何佳,“能不能搭把手?”   何佳挑挑眉,两手往沙发靠上一搭,“我就说来给你送个行李的。”   “再说了,客人来了连杯水都喝不上,你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自己去冰箱里拿。”舒似低头把一双鞋子放进鞋盒再码进收纳纸箱里。   “算了,还不渴。”   舒似没搭茬,她站起来去了卧室,怀里又抱了几个鞋盒出来,放到箱子里,细细思索了会儿,又进去了。   何佳就那么看着她来回来回地忙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这回是真好了?”   舒似正在收拾面膜的手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地嗯了一声。   何佳立马感觉胳膊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舒似像想起什么,突然回过头看着她,“对了何佳,我不干了。”   何佳静了两三秒,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手里还有点钱,看看能不能开个什么店之类的,钱不够的话随便找个事情做做就是了。”   何佳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要太天真了,普通的工作……你适应不了的。”   “我知道啊。”舒似语气很轻松。   “慢慢来嘛,也总不能一直做这个,现在年纪上来了身体也吃不消,喝醉了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你真是……傻了几年好不容易清醒了,现在又开始犯傻了?”何佳扶额。   “傻就傻了,傻人有傻福么。”舒似轻声说完,把面膜箱子放进纸箱,垂下头沉思一会儿,扭过头朝她莞尔一笑,“我的福气在前面等我呢。”   她说话时,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灵动而轻盈,甚至把她原本薄淡的眉眼都映得柔软几分。   何佳看着她,一时竟有几分失神。   她是见过舒似这样笑过的。   那是多久之前?   好像是四五年前吧,何佳记不太清了。   那会儿她刚从小场子跳槽到朗悦,手里小妹资源不多,但她还是极慧眼识珠地把舒似给拉到自己组里了。   舒似第一天上班,下班之后在小姐房等着她。   她走进去时,舒似对着手里十几张红色的纸票,就是这样笑的。   那时候何佳就在想——   小姑娘啊,就是年轻,天真的要命。   对生活充满希望,对爱情充满幻想。   愚蠢。   后来,她便再没有见过舒似脸上出现过那种笑容。   她变得麻木而淡漠,虚伪的面具在脸上添了一层又一层。   她不年轻了,也不愚蠢了,于是也变得……同其他下海的姑娘再没有不同。   她的那些天真和希冀,终于在时间洪流里一点点的流失了。   是戚济南毁了这个姑娘,他辜负她的爱意,让她的期待落空。   哪怕他对舒似能有一点点的好过,她都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就是何佳为什么那样厌恶戚济南的理由。   他毁灭的不仅是一个女孩的感情,而是碾碎了一个女孩本该平凡却安稳的人生。   何佳说不出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看着舒似,既觉得怅然,又有点欣慰。   她依旧不看好舒似的这段感情,因为她太早就看清楚了社会的现实。   它是一个阶级划分鲜明的金字塔。   边绍是好没错。   可他始终站在塔尖顶端的人,而她们这种人,只能匍匐在塔的最低处。   现实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但她终归还是希望舒似好。   试试就试试吧,不就是上岸吗?   别再下海最好了,再不行不也还有她罩着呢。   舒似挑挑拣拣,一上午转瞬就过。   十一点多的时候,何佳打算走。   舒似想着中午边绍还要回来,打算留她一起吃饭。   “今个儿不行,我有饭局,回头再吃。”   何佳摆摆手就走了。   等边绍回来时,舒似差不多收拾好了。   一切精简再精简后,其实东西也不是很多,只装了五个大纸箱和两小纸箱。   舒似看着那半人高的纸箱,估摸着放沃尔沃后备箱是够呛。   她和边绍商量了会儿,先是打电话给搬家公司预约上门,又给手机里一个清洁阿姨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打扫一下。   临走前,舒似站在门口玄关处静静环视了一圈——   这套房子承载了她四年多来日日夜夜的记忆。   细细想起来,却没有什么好值得珍藏。   那些日子对她而言,大部分都是惨淡乏味的。   舒似把门房钥匙轻轻搁在鞋柜上,转身关上大门。   *   日子像流水一样潺潺流动。   舒似搬到边绍那之后,完美适应了同居生活。   她神奇地发现她的睡眠质量好了许多。其实主要是累的,每天沾枕头几乎就睡。   也不知道是归功于边绍……还是边绍。   但她的阴间作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过来的。   大部分时候,她一觉醒来时几乎都是快近中午。   边绍上班去了,偌大个家里就她一个人。   每天都没事儿做,为了打发时间舒似只好把家里打扫过来打扫过去。   周三那天,她起床洗漱吃完饭之后,照例开始扮演清洁阿姨的角色,刚把主卧的窗帘给拆下来,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响了两声。   她走过去解锁看了一眼,顾恩的头像出现在最近联系人里——   [阿舒在吗?]   自从顾恩搬出去之后,她们就很少联系了。   最近一次还是在上回在朗悦看到魏骞带了别的女人喝酒的那会儿。   舒似点进去回复道:[怎么了?]   对方正在输入几分钟,气泡出来:[我怀孕了……]   [……恭喜。]   舒似回复完,盯着那行字瞅了一会儿,陷入沉默。   怎么的最近怀孕变潮流了是吧?一个二个都赶时髦来这套?   但顾恩的孩子可以要,何佳的孩子却不能要。   算算时间也一个多月了,这孩子再不打就太伤身体了。   舒似仔细想想自从搬家之后,她很久没见何佳了。   之前她还在上班时,何佳还会发消息督促她上班。再加上孩子的事情,何佳自己都焦头烂额,哪有心情约她一起玩儿。   再加上现在俩人生活完全找不到接触点,联系便淡了一点。   她从微信最佳联系人里找到何佳的头像,拨了个电话过去。   那头倒是很快接起来,舒似看了一眼时间,问:“在睡觉?”   “没呢,早就起来了。”何佳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怎么了?”舒似问。   何佳说:“明天有没有时间?”   “无业游民你说闲不闲?”   舒似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机,抱起窗帘走到阳台上,手机放在洗衣台上开了扩音,蹲下身一点点把窗帘布塞进洗衣机。   “哦也对,那你明早过来陪我去人民医院打个孩子,我两天药吃完了,明天第三天了。”何佳语气十分平淡。   闻言,舒似手里塞窗帘的动作一顿,没作声。   阳台晾衣杆上的衣服被风吹得飘来荡去,衣架之间撞击出吱吱的声音。   何佳的声音融在其中,又近又远:“没空我就自己去了。”   “知道了。”舒似低头把窗帘全部塞进去,关上洗衣机的门。 第62章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多,舒似和边绍一道出的门。   何佳的公寓和市医院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于是她没让边绍送,自己打车过去。   到了小区楼下,舒似也没上楼,给何佳打电话让她下楼。   几分钟后,何佳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装下楼,一副墨镜遮住半张小脸嫌不够,还戴了帽子和口罩。   还有兴致和舒似调笑:“你看我这样像不像明星出街?”   舒似实在没心情跟她贫,闷不吭声就往外走。   何佳叫住她:“你等我下啊,我去开车。”   舒似脚步顿住,再转过身时满脸阴沉,“你回来还有力气开车?”   何佳一愣,点点头:“哦,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耶。”   看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舒似真想提刀把何铭那个王八蛋大卸八块。   凭什么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她们女人?   凭什么?   *   出租车后座上。   何佳坐在左边,她把脸朝着窗外,目光空散。   她不再贫嘴,开始变得安静。   阳光有一下没一下地从她苍白的脸上掠过去,有一种恍惚的破碎感。   舒似看了她一会儿,她也没有回头。   车里的气氛逐渐压抑起来。   舒似稍微把窗户降下了点,让风灌进来些。   她不知道何佳在想什么,但她大概可以感觉到她心里有多不好受。   她想起了当初她去打胎时,何佳陪着她去医院的场景。   那会儿何佳是多么生猛啊,她问候戚济南的脏话从自己上车开始,一路飙到医院门口都没停下。   可舒似没有像她当时那样,劈头盖脸地把何铭全家都拉出来骂一遍。   因为她知道那样一点用都没用,不过徒增自悲而已。   俩人一路沉默地到了人民医院,办完了挂号,就到妇产科外面的走廊里找了位置坐下排队等着。   这会儿时间还早,人还不是很多。   医院一贯森凉。   舒似坐了一会儿,就感觉凉意从脚底往上窜,瘆得她起鸡皮疙瘩。   她站起身,低下头看着何佳冒出一句:“你要想好。”   何佳盯着前上方挂着的电子动态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声音平静道:“我累了。”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的氛围甚至算得上心平气和。   舒似却觉得没来由地悲伤。   她想起了当年自己来打胎的心情——   天塌地陷都不过如此。   医生看完诊给开了药,舒似仔细咨询过护士之后,先送何佳去病房,又跑到门诊外面的便民店买了成人纸尿裤和脸盆那些要用的东西。   病房里,何佳换了纸尿裤和睡衣,吃了药平躺在床上玩手机。   舒似坐在病床旁边,耳边全是隔壁床那个女孩子痛苦的呻/吟声:“好疼,疼死我了。”   又听见有个男人声音带着哭腔在不断重复念叨:“对不起,宝宝……”   两张病床中间隔着帘子,那边什么也看不到。   她低下头去看何佳,问:“你疼不疼?”   何佳摇头:“还没感觉。”   舒似哦了一声。   何佳放下手机,倒是有点心情跟她贫了:“之前我陪你打胎倒霉,现在轮到你咯。”   舒似没什么心情,干涩地扯了扯嘴角。   过了一会儿,何佳双眸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轻声说:“我现在有点疼了。”   “忍忍。”舒似握住了她的手。   又几分钟,何佳的额头上开始沁出了细密的汗,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舒似,我疼……”她紧紧地攥着舒似的手,指甲抠进她肉里,“我好疼啊……”   语调哑碎,带着哭音。   舒似眼中全是不忍,她抽了两张纸轻轻擦掉她额头上的汗,说:“能起来走走么?”   她听护士说的,要让孕妇尽可能地多走动。   何佳声音颤抖,半天才挤出来一个字:“……走。”   于是舒似把她搀起来,出了病房来回地在走廊里走动。   走了十来分钟,何佳身体一僵,说:“扶我回去。”   何佳拿着脸盆进了卫生间大概七八分钟出来,声音虚弱道:“去找医生吧。”   到了诊室,医生大致看了看脸盆。   “孕囊排出来了,一会儿回病房再观察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去静养两周,记得预防感染,两周后记得回来复查,要是没有排干净的话可能要进行二次清宫。”   何佳静了一瞬,没有血色的嘴唇嗫嚅两下,说:“好的,谢谢医生。”   舒似扶着她站起来,从诊室走回楼上的病房。   上下楼梯间不过一段很短的路程,两三分钟。   回到病房时,何佳已经淌了满脸的泪。   舒似手里捧着抽纸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咬着嘴唇无声流泪。   那一刻,她就知道何佳是死心了。   那样爱憎分明的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可无论怎样,她总是会把何铭挂在嘴上。   然而这一回,直到等她把何佳送回家,都没有从她嘴里听到有关于何铭的任何一个字。   飞蛾扑火,只是换来一个身心俱伤的结局。   *   “老板,这鸡是老母鸡吗?”   离何佳家不远的大菜场里,舒似伫立在一个肉摊位前。   “老是不老,不过都是自家养的嘞,一点饲料都没吃。”   舒似伸出两根手指抓着那只光溜溜的死鸡翻个面,把鸡头背过去。   “那这只吧,给我装起来。”   老板问:“要不要给你切?”   “切。”   买完了鸡,舒似又溜达着去买了些蔬菜和一条鲫鱼。   走到菜市场门口,她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备忘录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之后,打车去何佳家里。   她这几天都是这么过的,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吃完早饭跟边绍一同出门,他把她送到菜市场放下,自己再去上班。   舒似过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身体至今都没适应过来,注意力很难集中,几乎天天都处在一种思绪离散的状态中。   这几天都是晴天,有太阳便感觉没那么冷。   早上□□点的阳光薄薄的,舒似靠在车后座上,看着飞逝往后的街景,有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到了何佳家,她把东西提进厨房,放轻脚步到卧室门口旋开门看了一眼。   何佳还在睡。   于是她把门关上回了厨房,把东西都放在柜面上,先把蔬菜拿出来过水洗。   洗着洗着,她突然就笑了一下。   好像她跟边绍在一起这么久,她都没有给他做过一顿饭,倒是他觉得她胃不好有了空闲就要亲自下厨煲汤给她喝。   估摸着他以为她肯定不会做饭。   其实她不是不会做饭的,她懂事得早,小学五六年级就已经学会烧饭给自己和外婆吃。   来了A市,她和戚济南在一起之后几乎都是他做饭,再后来她下海之后,就更懒得做了。   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哪有精力再去做饭,不如直接点外卖来得实在。   如今何佳这样,又没人照顾她,吃外卖她也不放心。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任其自生自灭。实在觉得怪可怜的,反正舒似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她专心地洗着菜,也没注意到何佳是什么时候起的床。   一转身就看见穿着睡衣的何佳站在门口,悄无声息跟个鬼一样。   “起来了?”舒似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   何佳哑着声应了一声,走到饮水机边弯腰接了杯水又走回来。   她握着水杯,靠在厨房门边上看了舒似半会儿,突然说:“谢谢。”   舒似低声笑了下,把鸡蛋敲进碗里,筷子搅动得飞快。   “别这么肉麻啊何姐。”   “你叫何姐更肉麻好不好?”何佳也笑起来,她就那么站着,看着舒似忙忙碌碌。   她的老家在很遥远的南方一个小地方,所以她在A市哥根本没有亲朋好友。   风月场里情味少得可怜,想求份真心实在太难。   逢场作戏的那些姐妹闺蜜,通通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就朝后。   况且打胎这种事情,说出去极不光彩,给人当笑话看。   她一个做领班的,到底还是要脸面的。   所以她打胎这件事情,只有舒似知道,甚至连何铭她都没说。   舒似这个人看起来冷情冷性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   何佳最喜欢的就是她这点。   她低头喝了口水,说:“我越看越觉得你身上有贤妻良母的潜质啊。”   舒似点头,“我也觉得。”   “反正你现在也是无业游民一个,不如来我家给我当保姆吗,一个月我给你开一千块的巨款工资。”何佳笑。   舒似手里筷子一顿,转过头在她那张略带憔悴的脸上瞥了眼。   “那我谢谢您。”   “不客气。”   何佳走到她身边,往菜板上那条鲫鱼身上瞅了眼,脸瞬间拉成苦瓜样,“又是鱼啊?”   舒似不咸不淡道:“那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何佳腆着脸讨好:“哎呀……您说得算。”   坐小月子要忌口的东西很多,舒似简单炒了两个蔬菜,炖了个鲫鱼豆腐汤,连盐她都没放几粒。   何佳嘴上抱怨:“没滋没味的,嘴巴都要淡出鸟来了。”   换来舒似的一声冷笑:“有的吃就不错了。”   “……”何佳立马噤声。   吃完午饭,舒似把老母鸡炖上,叮嘱了何佳两句就离开了。   *   舒似原本以为失业之后自己应该会相当轻松,最起码开始能过上一段吃喝玩乐啥都不愁的日子。   但她这些日子是一天都没闲下来过。   邪门了。   何佳这边才还没稳定下来,那边顾恩又打电话来,小心翼翼地问她能不能陪她去趟医院。   舒似抓着手机沉默。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孕妇专用老妈子。   翌日。   舒似一大早就起了床。   吃完早饭,边绍上班去了,她窝在沙发里开着电视打发时间在等顾恩来。   九点多,顾恩打来电话说人到了。   昏昏欲睡的舒似站起来进卧室换衣服下楼去。   车进不了门禁,她快步走出去。   小区大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奔驰,顾恩坐在后座对她猛招手。   上车之后,舒似也没问去哪儿。   一旁的顾恩面容几乎没什么变化,性子倒是开朗了些,一路上叽叽喳喳地拉着她聊天。   聊五句里三句都离不开魏骞。   舒似接不上话,只好做一个专心的倾听者。   她昨晚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有点困倦,回应也变得有点漫不经心。   当车停在市医院大门口时,舒似愣得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原本以为魏骞会给顾恩安排费用昂贵的私立医院。   怎么到市医院来了?   顾恩倒是毫无所觉,挽着她亲亲热热地往里走。   挂号时,舒似问:“魏骞怎么不陪你来?”   “他啊……”顾恩脸色略略一黯,很快又笑起来,“说是今天早上有个会议要开,等忙完了来接我。”   “哦。”   妇产科的等候厅里乌泱泱全是人,走廊里也坐满了。   找了个位置坐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舒似犯了烟瘾,抬头看了看电子号码牌,还得再有三个才轮到顾恩。   跟顾恩打了声招呼,起身去抽烟。   她走得远了些,找了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通风口,这才背身点了根烟。   烟雾灰灰白白,冷风一吹,很快就散了。   她眯着眼往左前方的矗立的门诊大楼看,目光微微一定,停在最下面那一层。   几个办公室开着窗,其中有一个窗口处,有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打电话。   舒似蹙眉努力分辨了一会儿,淡淡移开目光。   那人不是她家边医生。   边医生……估计现在在专心致志地给那些小姑娘看诊吧?   舒似扶着冰凉的护杆,一口一口地抽烟,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抽完两根烟,舒似感觉精神了些,回到等待厅,号码牌上显示的是顾恩的上一位。   等了四五分钟,前一位孕妇扶着腰从办公室顾恩抬头看看电子号码牌,再看看手里的单子。   “好像到我们了。”   舒似跟随着顾恩走进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旁的年轻男医生正笑着侧头在说话。   舒似目光顺着瞥过去,顿时错愕。   她瞪着虚靠在柜子旁正在低头喝咖啡的男人问:“你怎么在这儿?”   边绍也是一愣,“似似……”   他手握着纸杯,微微垂头,眼里含光地停留在她的小腹上几秒,又带着期待移到她的脸上。   ……他是在期待什么?   舒似被他那明亮的目光看得浑身不在,解释道:“不是我,我没有。”   说完她拉了拉身边的顾恩,“我陪她来的。”   边绍哦了一声,语气里的失望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男医生眼带探究地看了舒似一眼,望着边绍问:“你朋友啊?”   边绍轻轻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应道:“嗯,我女朋友。”   “似似这是我朋友,连南。”   “哈?”叫连南的男医生瞠目结舌,又看了舒似一眼。   顾恩左看右看,最后也看向舒似,本来就圆圆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办公室里一阵诡异的沉静。   舒似沉思了一会儿,咽了下口水:“那个,这我男朋友,边绍。”   办公室里一阵诡异的沉静。   顾恩懵懵的,过了几秒钟才开口:“哦……哦。”   那股沉静就更诡异了。   整个办公室里,也就边绍最淡定。   他神情自若地把纸杯丢进一旁垃圾桶,说:“那你先忙,我先回去了。”   走到舒似身边时,他停住脚步,微微低下头对她说:“一会儿要是忙完了,可以下来看看我。”   舒似脸颊发热,强装淡定地嗯了一声。 第63章   陪顾恩做完几项检查出来,魏骞就来给她领走了。   大佬还是那副冰山扑克脸,连半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外人。   唯独对上顾恩时,脸上才隐有冰消雪融的柔意,连扶腰的动作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舒似无端有点羡慕,也有些许怅然。   同人不同命。   顾恩的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有人在满怀期待地守着护着。   而她和何佳却留不住那团小生命,只能把它藏在记忆深处,不能想念也不敢回忆。   舒似目送他们离开,踱步着又回了门诊大楼,左拐去了犬伤门诊。   她站在门边歪着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此时办公室里只有边绍一个医生,连她先前见过的那个护士也不在。   穿着白大褂的边绍背脊挺直地坐在椅子上,笑容如沐春风,一派温润。   对面的阿姨一脸看女婿的表情,眼睛都笑弯了。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呵,男人。   舒似刚要把脑袋收回来,就听见那阿姨问:“边医生啊,不知道我这么问冒不冒昧啊,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边绍轻笑应着。   舒似眼神一凛,直直地就戳到那男人的背上。   阿姨又问:“啊这样啊,那有女朋友了没有呀?”   磨刀霍霍向猪羊。   舒似觉得自己手里的刀磨得也足够铮亮,就差出刀了。   边绍其实一早就发现门口鬼鬼祟祟的人影了。   他朝她望去一眼,像是在安抚一般,停顿了两三秒,语调又轻又柔地说:“有啊。”   阿姨失落了:“那怪可惜的哦,还想给你介绍我外甥女呢。”   边绍面上神情不变,低下头在病历上书写,只作没听到她的话。   阿姨又磨蹭了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离开。   边绍低着头整理手里的报告,声音带笑:“一直站在门口做什么?”   舒似看后面没人看诊,抬脚大大咧咧地走到他旁边,把包直接拍在他桌子上,“边医生有没有女朋友啊?”   阿姨的语气被她学得活灵活现,就是带了股酸溜溜的味道。   边绍叠好报告放到一旁去,抬眼看着她,眼睛都笑弯了。   “有啊,这不是在我面前吗?”   舒似呵了声,一个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信个鬼啊。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你朋友呢?走了?”边绍问。   “魏骞给她接走了。”   边绍点点头,低头抬表看了一眼时间,“我还有一会儿才下班,你坐在一旁等等我?”   舒似迟疑道:“会不会不方便?”   “嗯……”边绍点点头,又笑了,“女朋友来探班有什么不方便的?”   舒似有点想笑,到底还是抿抿嘴止住,拉了条椅子坐到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接诊病人,看报告,跟病人讨论病情。   他的面庞一如既往清臞温润,肩直背挺地坐在椅子上,哪怕连抬头或垂眸这种再普通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还是有一种雅气。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不是一个只会帮人开疫苗的犬伤医生而已。   她云里雾里地看着他拿CT片子跟病人不停交流沟通,说实话——   他说的那些话,舒似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她还是听得很起劲儿,光是听着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就让她觉得兴味盎然。   抽了空闲,边绍问她:“是不是很无聊?”   舒似摇摇头,朝他微微一笑。   聊不上几句,又有病人来。   他又只能放下她,专注地处理手上的事情。   而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渐渐地,就看入迷了。   她觉得有时候生活真的很奇妙,它的每一个转折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拐个弯你或许会在一面墙上撞的头破血流;可再拐个弯,可能又会看到风雨之后天边一道多彩的绚丽。   她第一次见边绍时,真的膈应死他那张脸,说是想两记老拳砸上去都不为过。   可此刻的她,却安心地坐在这里等着他一起下班回家。   他偶尔瞥过来的一眼,都让她感觉整个人在云朵上踩着,轻轻飘飘,软软乎乎。   明明二十六七的人了,被他迷得就像一个刚谈恋爱的小女孩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她欢欣不已。   *   原本舒似是打算去找工作的,在网上看了几遭——   不是要专业文凭就是要工作经历。   得,样样她都拿不出手。   舒似就歇了心思,可还是每天都愁,睡醒一睁眼就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边绍看出她最近闷闷不乐时因为工作,于是说:“要不我跟我哥打声招呼?放你在他公司……”   话还没说完,舒似凉凉的一眼就剜过去了。   他极有眼色,立马改口:“你不要急,工作慢慢找就是了。”   舒似还是闷,说得轻松,找工作对她来说太难了。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你不工作也可以的。”   “……”舒似更心烦了。   *   下午,舒似午觉睡醒,睁眼又开始烦躁。   工作啊,工作啊,工作啊……   正烦着,何佳打了个微信电话过来。   舒似接起来:“干啥?”   “嗨,朋友。”   “……”舒似拧了拧眉心,“有屁快放。”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找不到工作烦的。”   “这有什么好烦的啊,你男朋友那么有钱,让他养你呗。”何佳阴阳怪气。   “……你要继续放屁我就挂了。”   “欸,别别。”何佳连忙叫住她,“我就打算跟你说这个事情呢。”   舒似耐着性子嗯了一声。   何佳说:“我有一个朋友……不对,姐妹吧,以前在小场子一起跟我做小姐的,后来她就被一个男人包了,就上岸了。”   “然后呢?”   “那男人出钱给她开了个花店来着,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看她发朋友圈说要转店,我就问了她一下,她说家里催着她回去相亲结婚了,过年回去就不回来了。”   舒似欠起身子点了根烟,“花店?”   “对啊,她那个店好像在南三路那边,地段挺好的。”何佳滔滔不绝,“你不是无业游民吗?我一看到这个我马上就想到你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接过来?她说生意还不错的。”   最后她说:“你要是有想法,我把她微信推给你。”   舒似掸掸烟灰,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怕我做不好。”   “我靠,不就是插花卖花吗?有什么做不好的。”   舒似:“……”   “就算真不会也可以学嘛,这不离过年还有段时间吗,让我那姐们教教你。”   “你怎么突然这么殷勤?”舒似哼笑一声,“是不是有介绍费什么的?”   “……你妈的,滚蛋吧你,老娘看你无业游民可怜!”何佳笑骂道。   “知不知道女人自己有钱才有底气?你不会真的准备让边绍养着吧?”   舒似说:“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   这话一说,何佳的话立马就像加特林的子弹哒哒哒地不停射过来——   “那也不行啊,你跟戚济南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攒下来多少钱,这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我给你说,你别迷瞪犯浑地又一股脑全自己付出啊,人边绍家那么有钱,也不差你那点。”   “我们不图人家的钱,但是该花的钱,你还是得让他花,别傻不拉几的。”   舒似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慢悠悠地说:“何佳,你挺双标啊。”   “……”何佳差点没被她气过去,国粹立刻就飙了出来。   舒似把手机拿远,过了半分钟才贴回耳朵上,说:“把微信推过来我看看。”   何佳冷笑:“不给。”   舒似:“你忍心看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么?”   “求我。”   “行,求你了姐。”   “滚滚滚,恶心。”何佳挂了电话,立马就把微信给她推过来。   舒似加了对方好友,说了一句你好之后,开门见山就问起来花店的事情。   对方发了一段长长的语音条过来。   舒似点开听完,发现她说的那些何佳已先前已经跟她说过了,于是直接问:我要是想接过来要多少钱?]   对方也直接:[你是何佳朋友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我放出去是十五万,你要是有意向就给我十二万就行。]   十二万……是她存款的一半。   舒似没立即回复,又燃了点根烟,靠着床头走了神。   事到临头,她又开始像缩头乌龟一样犯怂退缩。   她是真的怕自己干不好,不管她怎么去克服都没用。   这几年的日子过下来,她已经完全懈怠了,没有一技之长,也再也吃不了苦。   就好像一棵植物泡在污水里,实在是太久了,根都泡烂了,□□满目皆是疮痍。   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救?   削掉?那一定很疼吧。   见她没有回复,对面又发了微信过来——   [真的已经很低了,我前两个月刚交过一年的店租九万六,装修杂七杂八我也花了七万。]   [你今天有空的话可以过来店里看看,我给你发地址。]   末尾又顶了个地址定位上来。   舒似收敛回思绪,礼貌回复道:[好的。]   *   事儿舒似是放在心上的,但她一向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等边绍下班回来跟他商量商量该怎么做。   一晃就到了傍晚,舒似去阳台把衣服取下来叠好抱在怀里,刚回屋就听见客厅里有动静传来。   她把她和边绍的衣服一一分开放进衣柜里,刚合上柜门就看见边绍走进卧室来,手里正在脱外套。   舒似说:“回来啦?”   他嗯了声,把外套挂在衣架子上,问:“晚上想吃什么?”   舒似看看窗外沉沉红红的天色,实在是懒得动,想起冰箱里还有些蔬菜食材,说道:“要不随便在家里煮个面吃吧?”   边绍沉吟着点头,人往外走,“也行,那我去做。”   舒似叫住他,“我来做吧。”   边绍停住脚步,侧过头瞥过来的眼神有点犹豫,他话都没说舒似就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眼神分明就透露出一个意思——   你会做饭?   ……看不起谁?   她乜他一眼,走到门口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洗你的澡吧。”   舒似气势汹汹地去了厨房,十几分钟之后端出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   对的,番茄鸡蛋面。   ……她真不是不会做,就是单纯觉得这个面省时省事儿。   面刚端上桌,边绍从卧室走出来,已经洗完澡换好家居服了。   点掐得刚刚好。   他抬手把半湿的头发向后拢了拢,身子微微下弯,在面碗上轻轻嗅了下,带笑的目光便望向她,夸赞道:“很香。”   舒似似笑非笑:“那你尝尝。”   于是他真的尝了一口,仍然一本正经地夸:“好吃。”   舒似自己做的东西味道是怎么样她也是清楚的,也就一般,跟好吃这个词儿还是差一点的。   但他那诚恳万分的神情不似作假,女人就喜欢被哄着,舒似也不例外,心里还是蛮受用的。   *   用完了晚饭,边绍洗碗。   舒似拿着从自己家搬过来的烟灰缸去了窗户边点了根烟。   天已经黑下来了。   夜风飒飒,吹得她手里烟灰四荡,一根烟没抽两口就烧完了。   舒似把窗户拉上一半,转身回客厅。   边绍擦着手上的水走过来,顺势坐在沙发靠上,边打开电视边问她:“周末有没有想去哪儿玩?”   这个点电视里正在新闻联播。   舒似踩住垃圾桶打开,把里面的烟头清理干净,挑着眉梢看他一眼,“又周末了?”   边绍笑道:“明天周六,你这日子都过到哪里去了?”   舒似搁下烟灰缸,往沙发上一靠,“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他把电视音量调小,问道:“什么事儿?”   舒似把花店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说完就拿黑白分明的双眸瞅着他等下文。   “你想做吗?”   舒似很老实:“想,但是我怕我做不好。”   “哪有人一开始什么都能做好的?”边绍失笑,“你如果想做的话就去做,就算最后结果不如意也是一种经历啊。”   舒似叹口气:“要不我还是再等等,看看有什么工作做吧。”   边绍:“如果是因为钱的话,你不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舒似打断:“我不要你的钱,我有钱。”   边绍看了她一会儿,探身过来揉揉她的头顶,说:“我们之间,你不用分得那么清楚的。”   舒似低下头去,无声地犟。   边绍知道不能跟她在这上面多做纠结,于是说:“既然你想做,要不然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再做决定?”   “也行。”舒似点点头。   过了会儿,电视上显示新闻联播结束。   边绍拿着遥控器换台。   舒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他道:“边绍,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边绍按着按钮的手指一滞,又恢复如常。   “没有吧。”   舒似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又是皱眉又是眯眼,“一个多月了,以前你不是每周都得回家吃饭的吗?”   边绍不咸不淡道:“也不是每周都回去的。”   舒似推推他的腿,“明天不用你陪我去看店了,你回家一趟吧。”   “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用回去。”他跟她打起了太极。   “不行,你这样不好。”她坚持道。   他放下遥控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哪里不好?”   “你这样……”舒似噎了噎,声音不自觉变小了:“你家里人估计对我印象更差了,肯定觉得是我不让你回家的。”   原本她是不打算提这事儿的,这段时间她也没问过边绍家里的事情。   总有那么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既然他说把事情交给他,她就想着要不索性就做个懒人坐享其成便是了。   毕竟她就这么个人,她过去那些污泥里滚过的日子没办法抹去,她认识他的时候她已经就是这样了。   不想这些的时候还可以一味逃避,但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憋挺得慌,总觉得不能这样。   感情都是相互的,她和边绍这段感情,说实   话付出更多的其实是边绍,她比谁都清楚。   她希望自己现在能稍微为他变得更好一点,而不是把他拖拽到这种境地。   哪怕他不说,她心里也清楚他是因为自己才和家里闹僵的。   闻言,边绍怔了怔,随即轻轻笑了两声,说:“他们倒也不是那么不明是非的。”   “那你明天回去一趟。”舒似一张脸拉得老长。   “不回好不好?”他放软了语气。   舒似仍旧坚决:“不行。”   “似似……”   “……怎么叫我都不行!”   为了避免陷入他的温柔陷阱里,舒似直接起身就回卧室去了,一眼都没多给他。   *   而此时此刻的边家气氛却没那么轻松。   用完了晚饭,一家人坐到沙发上话家常。   边家男人向来话少,说话的基本都是边老太太和蒋音华,俩人有说有笑地逗弄着小宝贝疙瘩玥玥。   沈晗坐在一边不时笑着插上一嘴。   本来话题挺正常的,无非就是问问边原和她这周过得怎么样。   话说着说着,蒋音华顺着问了一嘴:“玥玥半夜闹不闹腾?”   沈晗笑着说:“不闹啊,估计白天闹没完累的,晚上都可乖了。”   蒋音华欣慰道:“不闹好,边原小时候可折腾了,晚上比白天闹得更凶,家里阿姨保姆哄都没用,非得要我整夜守着才行。”   边原:“……有吗?”   蒋音华白他一眼:“怎么没有,你小时候可皮可凶了,现在大了倒稳重了。”   “说起来,小绍倒是从小到大都……”不哭不闹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蒋音华反应过来,突然止住话。   老太太眼皮懒懒一掀,看了她一眼,语气倒温吞吞的:“小绍得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吧?”   蒋音华低头嗯了一声。   边老太太有点惆怅:“唉,为了个姑娘家都不回了。”   边原觉得有必要为自家弟弟说上几句:“他可能最近比较忙。”   老太太心里本来就不爽快,这会儿直接瞪他一眼,道:“他那工作清闲得很,哪里会忙。”一句话把边原堵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蒋音华勉强一笑:“我回头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她不是没打过的,打了好几回都没人接听。   老太太气不消反倒嗔怒,一语中的:“你打他会接才怪,你说你也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他谈个恋爱,好不容易谈了,你嘴皮动动就是不同意给打散了。”   蒋音华觉得有点委屈,对着婆婆又只好捺住,解释道:“妈,那个小姑娘跟小绍不是太般配……”   “你怎么就知道不般配了,好歹让他带回来过过眼。”老太太愈说愈气,“我可是一眼都没见到。”   说着她嘴角往下抿了抿,目光投向边原,语气稍稍放柔了些:“阿原你不是见过那姑娘吗?给奶奶说说,是怎么样的?”   边原侧过头看看自己老婆,沈晗正在疯狂打眼色,好像在说——   快,赶紧给小叔助攻一下!   边原以眼神安抚她,沉吟片刻说:“这我说不好……”   老太太不满意了:“怎么就说不好了,不是见过吗?”   边原说:“奶奶……”话还没说完,左臂被沈晗轻轻掐了掐。   他懂,意思是让他别乱说话。   边原顿了顿,说:“人我倒是调查过,不坏的。”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老太太点点头:“怎么说?”   边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您还是自己看看吧。”说完起身上楼去了书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份黑色文件夹。   他把资料递给老太太,“都在这里。”   老太太噢了声,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起来。她阅读的速度很慢,几乎是好几分钟才翻过去一页。   边老爷子就坐在她身边,双目阖着,像是睡着了,看上去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边孝宁侧头在纸上敛了一眼,转头和蒋音华对视了一眼,也什么话都没说。   边家家风一贯如此,男外女内,家里内务这种事情,不该男人插手。   蒋音华倒是放了心,端起茶盏轻轻噙了口。   她也是差人调查过舒似的,横竖都是调查,八九不离十都差不多。   长辈不先开口,小辈哪有启头的道理。   沈晗坐得笔直,就是眼神不断地往边老太太那边飞。   如果不是边原暗暗拉住她的衣角,估计她早窜过去一睹究竟了。   顷久,老太太摘了眼镜,把文件夹合上放在大腿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跟方才那个喋喋不休的唠叨老太太判若两人。   过了半分钟,她看向蒋音华,语气淡淡地问:“这姑娘的情况你也知道?”   蒋音华轻轻地嗯了一声,“人我私底下也见过一次,人坏是不坏的,不过她的情况……跟小绍着实不太合适。”   本来脸色平静的边老太太脸颔首听完,目光陡然犀利起来,盯着她沉声道:“你私底下越过小绍去见了?”   蒋音华点头,对上老太太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妈,你也知道小绍那个性子,闷得很又固执,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要不是那天他说自己有女朋友了,我们不还是被闷在鼓里……”   老太太脸色愠怒,道:“你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哪怕再不合适,你是小绍的母亲,你这种做法让他如何自处?”   蒋音华被斥得神情微变,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嫁进边家三十多年了,和老太太一直都是关系和睦的,被这样劈头斥责今天是头一遭,心里委屈又难受。   老太太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她也不是那种刁钻刻薄的人。   若不是对象是自己儿子,她也就泯然一笑随着去了。   自己只是做了一件身为母亲该做的事情,这不对吗?   边孝宁看着眼圈泛红的自家媳妇,心疼地打起圆场:“妈,阿音她也是为了小绍好,您别……”   “你别说话,这种事情你别插手!”老太太语气冷硬地打断他。   边孝宁的话哽在喉咙里,一瞥就看到仍然闭眼沉默的边老爷子,顿时就噤了声。   自家老爷子都仿若事不关己,所以……他也还是不要卷进去的好。   都说打一棒槌再给颗甜枣,道理谁都晓得。   边老太太也不是刻薄的婆婆,知道话不说能说得太过,得留脸面。   于是她脸色稍稍缓回了些,语气也温和起来,“我知道你肯定是为小绍好,但是你有没有先问过小绍的想法呢?”   “你和孝宁当年在一起是家里安排的,但你俩本来就互相有好感,一路都顺风顺水。”   “喏,阿原和小晗也是这种情况,但小绍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老太太语重心长,“现在什么年头了,已经不兴什么门当户对那套了。”   “连我这脚都已经踩进棺材里的人都晓得的事情,你平常多清明的人,怎么就在这犯浑呢?”   蒋音华勉强一笑:“妈您说的对,是我做错了。”   老太太虽然知道她心里不爽利,但说实话蒋音华的这种做法她是不认可的。   遂即又温声敲打道:“小绍这孩子表面上温吞吞的,但其实是不亲人的,又倔,从小到大你看他,哪件想做的事情到最后他没做成的?”   “反对有什么用?他就闷不吭声地犟着你,犟到你妥协。”   蒋音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垂头翻开文件夹,举到面前,眯着眼翻了两页。   她的目光往下览了几秒,淡淡说道:“一个人的出身自己是没法选择的,出身不同经历自然截然不同。我们家又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家,只要人是好的,对小绍贴己就够了。”   老太太重新合上文件夹,轻轻搁在茶几上。   “一个人的本质怎么样,几页纸张是看不出来的,你太果断了。”   “不要以自己的角度带着成见去审视看寻,这不叫为小绍好,这叫自私。”   “小绍是你的儿子,你看着他长大,他是什么性格你不是不清楚,他的眼光不会差的。”   蒋音华不是那种不分是非的人,一席话听下来心中瞬明不少,先前还心存委屈,这会儿只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够大方。   她垂眸,语气柔顺地道歉:“是我错了。”   老太太喝了口茶,轻声道:“小绍这孩子的性子……估计是真的喜欢得紧。”   “让他有时间带回来看看吧。”说完低头长叹一声,没再说话。   蒋音华心里有数了,低低出声道:“晓得了,妈。”   满室一时寂然。   沈晗被这种气氛整得大气也不敢出,寻了个藉口说困了,拉了边原上楼回房间。   小心翼翼轻带上门,沈晗整个人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   她是真怕这种没有唇枪舌剑的战争。   边原正在换睡衣,看着她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忍不住笑:“至于不至于?”   沈晗瞪他一眼,坐到床边,轻轻抚摸了两下被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边原啊,我发现你做人真不地道。”   边原一脸懵:“我怎么了?”   沈晗冷笑道:“是人家边绍谈恋爱,你吃饱了撑的去查人家女朋友干什么?”   边原扣好睡衣扣子,走到她面前蹲下,双手手心铺在她腿上,静了几秒开口道:“作为大哥,我怕他被女人骗行不行?”   “行啊。”沈晗一把摸上他头顶,把他的头发揉擦得乱七八糟。   边原捉住她的手,低声道:“那不就是了。”   沈晗眼带狡黠,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那我的妯娌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边原:“……”   “快说,我都好奇死了。”   边原有些头疼,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眉心,无奈道:“你对我好奇就行了。”   沈晗:“我好奇你干嘛,老夫老妻孩子都有了。”   “……”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很忙,欠的补在今天一起发。感谢在2022-08-08 14:08:16~2022-08-10 09:3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及川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天光初亮。   有一道从窗帘见的光束浮在空中,直直地横立而过,无声地映在卧室的墙上。   舒似悠悠转醒,腰被一旁男人揽着,感觉有点热。   意识逐渐从混沌转为清晰,侧头看了眼时间,才早上六点多。   舒似动动身子,尽管动作幅度不大,还是把边绍给吵醒了。   他略略松开手臂,声音发哑,带了点鼻音:醒了?“   舒似换了个姿势,“吵醒你了?”   他仍旧阖着眼,摇摇头问:“几点了?”   “六点多。”   他嗯了一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再睡一会儿。”   “好。”   舒似在他怀里闭上双眼,没过半分钟又睁开,昂头盯着他的下巴看,“昨天说好了对吧?你得回家一趟。”   “……”边绍没回应。   舒似知道他肯定没睡着,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边绍我知道你没睡,你别装作没听到。”   边绍:“……嗯。”   “你回不回去?”她问。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我不想回去。”   舒似急了,拿手推他胸膛:“边绍!”   边绍低沉地笑了两声,垂下头望着她的头顶,手指轻轻摩挲着梳理她的头发,声沉又柔:“那你陪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舒似没动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舒似说:“你让我别逃避,自己还不是逃避。”   “你说让我把事情交给你,可这种解决办法是不对的。”她的声音闷闷的,“他们是你的家人,你这样是在伤他们的心。”   她抬头看着他,双眸里带着固执,“所以听我的话,你回去一趟好不好?”   边绍没有言语,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她发丝间轻轻穿梭。   舒似眨了眨眼,语气轻软:“嗯?好不好?”   他动作轻柔地重新把她的脑袋压回怀里,说:“我不是逃避,只是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   赖床这件事情,俩人一起总比一个人要赖得更久。   中午是点的外卖,吃完之后舒似坐在沙发上还在为早上的事情生闷气。   边绍知道她不高兴,坐在她身边哄着。   舒似一张脸拉得老长,对他爱答不理,看电视看得都比看他起劲儿。   行,你要对家里冷处理是吧?   那我也对你冷处理呗。   客厅里的光线暗了些,舒似侧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早上醒来时明明是个晴天,这会儿外头天阴了大半,远处乌云大片大片地笼堆在一处。   估计是要下雨了。   舒似刚打算起身收衣服,一旁边绍很有眼力劲儿地按住她,说:“我去收衣服。”   舒似不吭声,人又靠回了沙发上,微微侧过头,不时偷偷用余光去睨阳台上的人几眼。   他目光偶尔瞥进来,她立马就把脑袋拧正,冷脸盯着电视看。   ……一定要绷住了,她现在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正绷得入戏,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不是她的。   舒似探着身子在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心头猛跳一下,莫名就觉得心虚。   完全就忘记绷冷脸的事情,抓了手机就窜到阳台上,“边绍,你妈给你打电话了。”   边绍点点头,脸色如常地继续把衣架上的衣服脱下来,有条有理细细叠好。   舒似抓着响震的手机往他面前杵了两下,急了:“你快接啊……快快。”   边绍朝洗衣台上努努嘴,“放那儿,我把衣服收完先。”   “我来收,你快点接电话。”   舒似直接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把人推回客厅里,还不忘把落地窗关严实,给他隔出一个自由通话的空间。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收着衣服,眼睛瞟着客厅里头。   就见边绍拿着手机,走到沙发边坐下。   然后……他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拿起了电视遥控器。   舒似瞬间攥紧了手里的衣架,落地窗门一扒,冲到他身边,“你干嘛呢?接电话啊。”   她话刚说完,茶几上的手机就没动静了。   “……”舒似盯着手机看了两秒,把目光移到边绍身上,手里衣架握得紧紧的,恨不得给他来上两下。   “我真生气了,边绍。”   舒似冷着脸,把衣架往沙发一撇,弯腰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解锁直接在通话里回拨了过去。   “似似……”边绍有点为难,想从她手里拿回手机,被她躲开了。   手机没开免提,微弱嘟嘟两声之后,电话通了。   舒似连忙把手机递到他耳边,一边抓着他的手,表情堪称凶狠,嘴巴张合无声地朝他说:“说话。”   那模样着实太有趣,边绍被逗得笑起来,妥协地握着她抓手机的手稳着,开口道:“妈。”   “……”   “嗯,我在家。”   不知那头蒋音华说了什么,边绍侧头看了舒似一眼,语气平静道:“我跟她在一起呢。”   舒似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无声地问:“怎么了?”   边绍笑着摇了摇头,说:“好,知道了。”   电话挂断,舒似确定屏幕上通话断了,才敢出声:“你妈说什么了?”   边绍站起身,拾起沙发上的衣架往阳台走,一句话地飘回来:“我妈说她要过来一趟。”   舒似愣了,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扶着窗框蠢问:“你妈要来?那我要不要出去回避一下?”   边绍笑着问:“回避什么?”   “就……”舒似神情有点不自在,“回避一下,你妈妈估计不太想见到我的。”   边绍把手里的毛衣规整地叠了两次,放在一旁洗衣台的大理石面上,这才腾出手来。   他伸出左手轻轻地在她鼻梁上刮了下,说:“我跟她说了我跟你在一起呢。”   舒似反应过来,恼道:“你干嘛呐?”   “你不是让我别逃避么,反正迟早都是要见的。”   边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儿,弯腰把洗衣台上叠成一竖的衣服拢进怀里,从她身边擦过往里走。   “……”舒似整张脸都黑了。   她说的不要逃避是这个意思吗?   根本不是好吗!   舒似简直坐立难安,才过去几分钟,内心已经天人交战几百回合了。   要不然她躲出去先?也不行啊……   边绍都说了自己跟她呆一块儿,他妈一来发现她不在肯定就明白自己在躲她,印象不太好啊……   所以,这叫什么事儿?   舒似左想右想,实在没辙,索性就躺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更何况蒋音华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上回的约面反而让舒似觉得蒋音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   尽管努力说服自己去面对,但门铃响起的时候,舒似还是心里一个激灵。   边绍起身去开门,她也站起来跟在后面,埋着头好像含羞带怯小媳妇儿。   站在玄关处,门开的一瞬间,舒似紧张到双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微微踌躇了几秒还是交握贴于小腹前。   她在心里觉得自己是真没出息。   蒋音华进了门,手里提着四四方方的两个纸袋。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边绍身上,再移到她身上。   “小舒也在啊。”她的语气熟稔而亲切,就好像是对自家人说话的语气。   舒似手指轻轻捻两下手背,笑得礼貌:“阿姨好。”   蒋音华点点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边绍,语调温柔地说:“陈姨做的小菜和糕点,回头你俩一块吃。”   进了客厅,蒋音华坐到了沙发上。   边绍没坐,就靠着沙发扶手旁站着,表情平静地问:“过来找我什么事儿?”   语气平铺直叙,问得很直接。   蒋音华脸上倒没什么不悦,反而是舒似心一紧。   他们母子说话,她觉得自己理应回避的。   舒似伸手从边绍手里把纸袋带子勾过来,说:“阿姨,你们聊着,我去泡个茶。”   她走到冰箱旁,把纸盒里的打包盒一一地拿出来,也没看里头是些什么都先放进了冰箱,然后烧了一壶水。   最后背身而立,打开了柜门,轻轻拿出两个水杯。   听到蒋音华说:“没有事儿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又听到边绍重复问了一遍:“有什么事情?”   客厅里顿时陷入沉默。   俄顷,蒋音华开口说:“去书房说吧。”   边绍沉默几秒,沉声道:“就在客厅说吧,似似也不是外人。”   舒似一听,立马回头说:“没事儿,你们去里面说吧,阿姨应该是有事情找你。”说完还不往朝边绍眨眼使眼色。   边绍看着她一脸的恳求之意,迟疑两秒,点了点头。   蒋音华先进了书房。   边绍走到厨房,低头看着她。   他轻轻地拿手抚过她的发顶,滑到耳际,把她鬓边的头发轻柔地拢到耳后,低声说:“你乖乖的,不要乱想。”   舒似朝他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赶紧进去。”   边绍走到书房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她,目光笔直而坦然。   直到舒似用更加上扬的嘴角回应了他,他才安心地进了书房。   那扇白色的实木房门缓缓关上,好像要隔划两个世界,发出的动静却只有落锁的声响。   客厅里顷刻之间便寂然一片。   舒似收回目光,淡淡笑着打开水龙头冲洗着杯子。   明明先前还慌得很的,可这会儿她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烧水壶运作着,水在壶里扑腾翻滚的声音发闷,   舒似盯着冒着热气的水壶,耳朵里只有开水壶的声响。   咕隆,卟卟,咕嘟嘟……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以前来——   那一天她蹑手蹑脚藏在昏暗的卧室门后,听见客厅里的戚济南在电话里跟他妈说的那些话。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魔鬼的手,狠狠掐着她的心不停地往下拽。   不停地下坠……再下坠,好似没有落点。   那感觉至今回想起来仍让她觉得心脏发闷。   烧水壶的开关跳了一下,指示灯灭了。   舒似回过神,低头在柜子里找出茶包来撕开倒了些在水杯里,用开水冲开。   她回头又望了那扇门一眼,眼里一派平静。   不一样的,人和人之间真的不一样的。   一扇门而已,能隔开空间,却隔不断她和边绍的感情。   *   舒似用托盘装了茶水,又洗了水果切好摆盘,来回两趟端到客厅茶几上。   电视依然开着,在放边绍爱看的人文节目。   舒似是看不太进去的,没看一会儿目光就移到了缭着热气的水杯上。   茶叶在热水里渐渐舒展张开,有些沉到了杯底,有些仍旧浮在水面上。   水泛了黄,一点一点由浅转深。   节目进了广告时间,舒似拿起遥控器换台,按三下,画面转到电影频道,放的电影名字叫《史前怪兽》。   舒似收敛心神,刚准备专注投入地看电影,书房的门就开了。   她转过头,只看见蒋音华款款走出来,顺手就带上了房门。   ……边绍呢?   舒似只怔了怔的功夫,蒋音华就已经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了。   她连忙说了声:“阿姨。”   俩人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她一坐下,舒似就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儿。   那种味道不太像香水味,是一种很自然的清香,有青草的味道又带了微少的桂香,闻着让人觉得很舒服。   蒋音华自然看见她刚刚的愣神,微微一笑道:“有一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所以我让他晚点再出来。”   她回头看了看书房门,脸上倒浮出了一种儿大不由娘的神情来,“我说了三遍才勉强同意,这会儿说不准就趴在门后面偷听呢。”   舒似也看过去一眼,神情也有点尴尬。   她摸不清蒋音华说这话的意思,是若有所指?还是就是一句普通的感叹?   只好把话题撇开:“阿姨您喝茶,吃点水果。”   没话找话属实生硬,这话说完舒似都想给自己来俩耳刮子。   蒋音华脸上表情没变化,仍旧温温柔柔的。   她端起水杯轻轻抿了口茶,双手握着水杯,目光和善地看着舒似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要为难你。”   舒似脸颊都热了,解释道:“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蒋音华抿唇笑了笑,“上回贸然找你的事情,我想跟你道个歉,是阿姨的不对,阿姨当时没想那么多,可能有些话说出来伤害到了你。”   “是我太浅薄了,当时就是理直气壮地觉得这么做是为小绍好,毕竟作为一个母亲,我总不可能会害他是不是?”   她微微瞥一眼书房那边,声音更轻了点:“你别看小绍这孩子平常温温和和的,其实可犟了,这回不也是?一犟就一个多月没回家。”   蒋音华的话依旧软,没责怪她跟边绍依旧在一起,也没提边绍是因为她才不回家。   可她越是这样可亲,舒似就觉得心头越紧。   硬刀子捅在身上确实疼,但软剑的伤害也是不遑多让的。   舒似抿抿唇,犹豫再三开口道:“阿姨,我……我不太会说话,可是我是真的喜欢边绍的。”   “我知道我以前的工作是很不光彩,我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可能会让人觉得没有可信度,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或者怎么样的就一直缠着他,我就是喜欢他这个人,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舒似说得喉咙发干,眼眶微微发热,满脸都是豁出去的诚恳。   “我知道我可能配不上他,但我的喜欢都是真的。” 第65章   舒似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她说了一通真心话,没等来蒋音华的回应,倒等来了忽然打开的书房门。   边绍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悄然把她的手握在手里牵住,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她,柔声问:“聊了些什么呢?”   蒋音华眉眼皆淡,轻轻在俩人交握的手上瞥了一眼,嘴角的笑意虽然也淡但还算平和。   她的语气带了点揶揄:“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呆一会儿,就真的一刻都等不住?”   边绍无奈道:“妈,你不要这样子吓似似。”   蒋音华眉一挑,看向舒似说:“你看吧,我说了吧,就他这样护着你,我们大人还能怎么样?”   舒似窘迫:“阿姨……”   蒋音华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多说,表明自己的意思:“反正我要说的本来也不是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的话,只不过是觉着他回避一下我们能自在点。”   “第一,阿姨为上次的行为向你道歉。第二,你和小绍的感情……是彼此喜欢。阿姨也是看在眼里的,但最后到哪一步都看你们造化把握了,我们大人的态度只能说希望顺其自然吧。”   “说句真心话,我是真的觉得你和小绍不太合适,可能我这种上了年纪的妇人跟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不太一样,落伍了呀。”   蒋音华感叹一声,又说:“我是不赞同,但我也不愿意做恶人,可如果以后要遭怀胎十月的儿子恨啊怨啊,我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小舒,阿姨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在意,阿姨跟你道歉,行吗?”   “阿姨……您不用道歉,真的。”   舒似低下头,只感觉心口发闷,五味杂陈的感觉揉杂在一块。   她听懂了,可她才更觉得羞愧。   她这样腌臜的人,也并不是好人,真的值得拥有这些吗?   值得边绍无条件地付出包容,甚至连他家里人也为之妥协让步吗?   她值得吗?她该怎么回报?   那些真情实意太珍贵了,捧到她面前来却更加让她惶恐不安。   舒似双手下意识地紧蜷,却忘记她的一只手还窝在边绍手里。   他轻易就察觉出她的不安,轻轻松指凑在她掌心刮挲了两下。   舒似侧过头,嘴角轻轻勾着淡淡地对他笑了一下。   该说的都说完了。   蒋音华起身掸理了下裙上的褶皱,温柔道:“那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免得小绍又生气不回家了。”   舒似忙道:“没有的,阿姨。”   边绍神情无奈又好笑,也不似先前蒋音华刚进门时那么生硬了。   “妈,你就别再拿我不回家的事情说事儿了。”   蒋音华嗔他一眼,“我说错了?一个多月都没回家一趟的人是不是你?我们要是不退步你是不是就永远不回家了?”   “……”边绍无言以对。   蒋音华自顾摇头,往门口去。   “阿姨,我送你。”舒似连忙起身,直接就把牵着她的手一甩。   边绍垂眸看自己被甩到一边的手,低低笑了一声,跟上去。   走到玄关处,舒似还准备换鞋送她下去。   蒋音华笑笑:“别这么客气,小舒。”   舒似只好讷讷地应了声:“哦好……的,阿姨。”   蒋音低头正穿鞋,眼光就落到站在玄关旁俩人脚上的同款棉拖上,一白一分,鞋面上的图案一样一样的。   目光很短暂地停住两秒,抬头看向舒似,又望向边绍,语调颇亲道:“回头有时间记得带小舒回家坐坐。”   边绍微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大门落锁声响过合上,舒似仍然站在原地盯着门锁愣愣出神。   边绍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了,温声道:“想什么呢?”   舒似回了神,面带迟疑道:“……这是不是真的?”   边绍但笑不语。   舒似抚着脖颈坐到沙发上,脑袋里跟被浆糊包住了一样。   边绍看着她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笑着摇摇头拿起茶几上的茶杯拿到厨房水槽去清洗。   舒似转头看着他的背影,仍觉得不真实。   就好像一脚往绵绵的棉花上踩,不知道哪一步会落空。   原本还说打算下午去看看那个花店也没了心情。   这种好像被抽了魂的感觉甚至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舒似洗完澡上床,拿了个枕头垫在腰下又开始发呆。   边绍拿着热牛奶进屋时,映入眼中的就是她那副深沉出神的模样。   他走过去,轻轻掀开床边的被子一角坐下,把牛奶递过去:“趁热喝。”   舒似哦了一声,接过来却没喝,两只手捧着。   他看了她一会儿,伸手轻轻替她掖了一下小腹上的被子,嘴角浅浅勾着:“在想什么?”   舒似微微偏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抛出一个问题:“我问你啊边绍,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边绍一愣,脸上笑意更浓,“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问这种问题啊?”   话一说完,明显就感觉她的目光凉了几分。   舒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   边绍反应过来,解释道:“网上说的。”   回应他的是一声语调嘲讽的冷哼,于是他再次强调:“是真的。”   舒似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眉间轻轻蹙起来。   明明是她在问他问题,看起来却像她自己在思考自己有什么能让人喜欢。   想来想去,脑袋空空,眯眼抿嘴,眉间皱了一个小八字,表情显得很丧气。   ……靠,一个都没想出来。   舒似烦了,伸手把灯揿了,只留了盏柔光的床头灯,语气凉凉:“算了,不问了。”   边绍看她那副假装不在意的模样,有点想笑。   他伸出手指轻摁在她的眉间,用了一点力度地抚挲着她眉心皱起的纹印。   他的指尖泛着凉,轻轻平了她的蹙眉,又去描画她的眉梢和眼廓。   平日里她眉梢微微挑高时,她那双丹凤眼的眼尾就会微微上翘,飞得格外明艳。   而她此时眼睫向下,失了艳光,却又有另一种柔和的美。   “让我想想啊……”他温暖的目光随着手指流转游移,“嗯……你第一次来打疫苗的那天,我碰巧看到你在走廊外面的台阶上抽烟,当时你抽完烟把烟头丢到了地上,然后你就走了,结果没走几步,你又转身回来把烟头丢进垃圾桶了。”   “……”舒似一脸茫然。   这跟喜欢她有什么关系?   边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所以当时我觉得你挺有趣的,首先你不遵医嘱,全程对我冷脸冷眼的,老实说有点不礼貌,看着也是那种冷漠防备心很重的人,可是接着你扔了烟头又回去捡了丢垃圾桶,就会让我感觉……反差有点大。”   “有吗?”舒似讪讪一笑,她当时膈应的有那么明显吗?   边绍笑笑:“把牛奶喝了,不然该凉了。”   舒似喔了声,一股脑喝光了牛奶,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舔舔上唇说:“还有呢?”   “……还有?”边绍微微眯眼,思考了一会儿,问:“你来打疫苗崴脚的那次记得吗?你在路边等车,我下班开车出来,一眼就看到你了。”   “当时你站得很直你知道吗?哪怕你崴了脚你也还是挺肩直背的站着,就好像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柔弱受伤给袒露给别人看,你当时拒绝我送你时的模样就像……小刺猬一样。”   边绍低低笑了两声,手指离开她的眉眼,虚虚地撑在床边。   舒似试图回忆了一下他说的那天,只想起了自己崴脚汗流浃背在路边拦车的狼狈。   不对……这不对。   跑题了啊,这跟喜欢她是真的没关系吧?   舒似清清嗓子道:“我是在问你喜欢我什么?”   边绍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   舒似决定换一个方式问:“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这总知道吧?”   他垂眸看着那杯还剩下一点点的牛奶,玻璃杯被床头灯映着,碎碎亮亮的光就折进他眼中。   这一次,他想了很久。   久得舒似注意力都要散了,他才轻声说:“仔细想想,我能清楚意识到我对你有不一样感觉的时候应该是那次我送你回家……”   他稍稍停顿,伸手轻轻握过她的手,“你前男友堵在楼下,你蹲在地上哭,当时我真的很无措,我不是没见过女孩子哭的。”   “可是当时,你哭得我莫名就觉得胸很闷。”   舒似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干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应该是不同于别人的了。”他低下头,把她纤软的手握着手背手心反复翻着看来看去。   “后来吃饭那一次,明明开始还好好的,接了个电话又哭了,撞到我怀里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我是不是说你像刺猬?一只浑身带刺的小刺猬抱着我哭得那么难过让人难受,我是真怕你哭,你一哭我的心就堵得慌,又觉得生气。”   舒似捏捏他的手,声音瓮翁的:“你生气什么?”   “不知道,就是那种很无奈的生气。”   他淡淡笑着,语气变得很轻:“大概是那时候就开始对你上心了,想着要是以后我能护着你就一定不会让你那样难过。”   “到后来就越来越上心了,经常会想到你,我如果喜欢一个人那就是直白坦然的喜欢。”   “有些东西是不能等的,总觉得迂回含蓄就会错过,所以就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样才能离你更近一点。”   舒似嗓子干干痒痒,溢出的声音都是发哑的:“嗯。”   她专注地看着他,睫毛颤颤地眨了好几回眼,心里又甜又涩。   原来他们之间所有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那样清楚。   舒似想着:如果声音有颜色的话,那么此刻他的声音就像那盏床头灯一样,是柔和温暖的淡黄色。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这辈子,大抵是折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还听不听了?”   舒似笑起来,眼中一点俏皮,声儿里带着罕少的娇:“听啊,干嘛不听?不听白不听。”   边绍抿着唇笑,眼里带着融融的暖意:“那最后给你讲一个。”   “好啊。”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吃完晚饭散步去了?在天桥上见到了两个小乞丐?”   舒似不明所以嗯了声,“怎么了?”   他不回答,只是淡淡一笑:“都是你在问我,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说。”   他喉头微微一滚,瞬地敛下眼,语气平淡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舒似一愣,思索了好一会儿,认真诚恳答:“温柔,沉稳,温暖,善良,总结就是……人见人爱吧。”   边绍怔了怔,遂即笑了起来。   舒似不懂他在笑什么,问:“你笑什么?”   他反而笑得更开怀了。   那笑声低低沉沉,好几声叠叠连连,听得舒似耳朵和心脏又痒又热。   她是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开朗外露,平常的他,连笑容始终都是温润含蓄的。   她觉得他这样笑起来好看更甚,床头灯的灯光在他邃黑的眼眸里闪动,像浓浓夜空里点点的星光,缀缀发亮。   俄顷他止了笑,清了清嗓子说:“我只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人见人爱来形容我的。”   舒似:“这不对吗?”   边绍揉揉她的头发,“如果是你说的,那就是对的。”   “……你还是说天桥上那两个小孩儿吧。”   边绍嗯了一声,说:“你给了他们钱,后来你说觉得他们很可怜。”   “嗯,这怎么了?”舒似表情疑问。   边绍静了几秒,摇摇头:“算了,没有什么。”   舒似:“你逗我玩儿呢?”   边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而不语。   他原本是想告诉她——   其实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好,他的温柔温暖并不假,但都只仅仅是他的一部分构成而已。   凡是有阴阳,人亦也是。   话哽在喉头百转千回,他忽然间却又不想说了。   若是在她心里他那样好,其实也未尝不坏。   舒似是真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哪怕对象是他也讨厌。   真的讨厌……她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一半了,结果让她搁空中晃荡。   她瞪了边绍一眼,直接身子往下一滑,把被子蒙过头顶,咬牙道:“睡觉!”   *   花店的事情一放就放了好几天,何佳那姐妹发微信来问了两回。   舒似想了想,找上何佳陪着自己个儿下午去了一趟南三路。   何佳那朋友身材高挑,丰胸桃臀,估摸着得有一米七,相貌属于浓颜那一挂的。   本人性格跟微信上的一板一眼倒不一样,说话爽直。   何佳管她叫甜姐,舒似心里琢磨了下也随着就那么叫了。   地段确实是好,人流量也大,店里的装潢挺小资的。   店里还有俩员工,一个店员和一个花艺师,都是二十多岁的姑娘。   问了问工资,俩人加起来每个月都得小一万。   舒似店里店外转了几遭,也没看大明白,拍了视频发给还在上班的边绍,走到店外点了根烟。   边绍问她:[喜欢吗?]   舒似很诚实:[挺喜欢的。]   [那就盘下来吧,等签了合同你把老板的银行账号发给我。]   舒似嘴角抽抽,啪啪摁了俩字:[滚蛋!]   何佳溜达出来,跟她嘀咕:“我觉得倒是挺好,你怎么想?”   舒似点点头:“还行。”   何佳回头努努嘴:“你之前不是说你怕搞不来吗?你看那不是有个花艺师替你插花吗?还有店员呢,坐着收钱美滋滋啊。”   舒似皮笑肉不笑:“坐着收钱?俩人加起来每个月得发一万的工资呢。”   何佳白她一眼:“那不能这么算的。”   “那怎么算?”   何佳:“……那要不算了?”   舒似拧了拧眉心,左手食指掸了掸烟灰,“要吧,且行且看就是了,不上班没紧张我心里堵停。”   何佳说:“说多少来着?”   “十二万。”   何佳嘶了声,说:“要不我再给你讲讲价?你手里有钱没?没有我这里能有个十个借给你。”   舒似无语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穷吗?”   何佳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我眼里一直很穷。”   末了又补上一句:“毕竟你养小白脸嘛……”   舒似直接上手就去掐她的腰,掐得她诶诶地边躲边叫唤。   双方都是第一次转让盘店,合同都还没影儿,好在是认识好几年的熟人,也没有弯弯绕绕的破事。   商量之后,舒似先给甜姐微信转了三万块的定金。   打算走的时候,甜姐又追出来说了句:“明天早上你就来店里吧,提前适应适应。”   舒似应了声好。   何佳是开车来的。   顺风车不搭白不搭,舒似心安理得地上了副驾驶,看了眼时间,四点多了。   想了想让何佳给自己送到市医院。   何佳斜了她一眼:“给我下车,谢谢。”   舒似神情自然地把车窗降下,外头的冷风立马呼呼地往车里灌。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   何佳吼她:“我靠冷死了,赶紧关上。”   “送我?”   “行行行,送送送。”   舒似相当满意地又把车窗给关上了。   *   一路上何佳都骂骂咧咧,到了市医院舒似下了车,车门刚关上,何佳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后倒,掉头,蹭一下就出去了,一套操作堪称行云流水。   还不到五点,冬季的天色总是暗得早。   想着快到边绍下班的点了,舒似也没进门诊楼,给他发了微信就站在大门口避风处玩手机等着。   五点零二分,她垂在腿侧的左手被一只温凉的手掌缓缓地牵住。   他侧头看着她,微笑道:“怎么不进去找我?”   舒似说:“反正进去也得出来。”   他握着她的手朝外走,“冷不冷?”   “还好。”舒似说着,又稍稍往他身上身上靠了靠。   他看了她一眼,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他问:“那晚上想吃什么?”   “吃火锅好不好啊?”   “听你的。”   明明聊的都是些再平凡不过的日常话题,舒似却觉得心格外地平和安稳。   路上堵了车,在高架下面动弹不得。   叭叭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被车窗隔断成闷闷低低的声响。   舒似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突然就在新闻推送上刷到了一篇关于一对情侣吵架的热点。   按照往常,这种热点文章她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促使她点进这篇文章的原因是因为标题——   某男子当街殴打女朋友,原因居然是因为嫌弃女友的工作不光彩……   文章通篇不长,舒似很快就看完了。   其实这是一篇标题党的热点文,文里不光彩的工作也不过就是女友在足浴中心做服务员。   可就是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感觉。   舒似突然想起当初戚济南在她住的小区楼下说的那席话。   其实也就几句话,却轻易地就把她一颗心伤得不能再碎。   那天她明明哭得那样惨烈,可现在想起来,她的心却平静如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戚济南这个人了。   她可以回忆起他们如何相遇相爱,好的坏的。那些记忆零零碎碎的,又像被纱掩盖,朦胧模糊。   是存在过,却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陪她走了一程,虽然是条弯弯绕绕的远路。   他没令她变成更好的人,但是如果她没有走上这条路,她或许也遇不上边绍。   实在是……一切皆有因果。   车流稍稍通畅,沃尔沃往前缓慢挪移。   “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边绍问。   “没什么,一个新闻而已。”舒似把新闻页面关掉。   她靠在椅背上,稍稍歪头看着开车的边绍。   他专注地看着前路,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夕阳余晖落在他俊朗的脸上,是那样的温柔澄澈。   “一直看我做什么?”他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的夕阳特别美。”   *   气温一降再降,天气愈来愈冷。   倒是不见下雪,只是干冷,寒风飒烈,吹得没完没了。   有时候走在路上,风一刮过来,路边的树上就有干枯的叶子被簌簌吹下好多片,还未落地又被风挟裹着往前去,飘得远远的。   舒似也终于过上了朝九晚五的日子,但其实她到花店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每天不是坐着玩玩手机,就是听着店里员工和甜姐唠嗑。   头两天还想着跟花艺师学学插花修剪包装之类的活儿,上手试了试就歇了心思。   术业有专攻,舒似觉得果然在理。   年关将近,街道路边不管是商铺和绿化带,都被装点上了红灯笼和喜庆的红色挂件,年还没到,年味已经厚厚浓浓了。   舒似看着手机日历算了算,提早几天买了买了二十七号回D城的高铁票。   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因为跟边绍聊到了半夜,以至于第二天闹钟她都没听见,还是边绍叫她起的床。   舒似人还迷迷糊糊的,一看时间——   比她预计的时起床时间晚了半小时。   瞬间人立马清醒,被子一掀下床洗漱都来不及,拖来行李箱急里忙慌地收拾起来。   边绍支着脑袋在床上笑她:“昨天晚上就叫你收拾了。”   “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我叫了啊,然后你给了我一巴掌。”边绍一脸无辜。   舒似瞪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   好不容易收拾好,急燎燎地又冲进卫生间洗漱。   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原本打算扎起来,一想到外头冷,头发扎起来耳朵露在外面挨冻就忍不住打寒颤,索性就披着任它去了。   等她出去换好衣服,边绍已经拉着行李箱站在房间门口等她了。   她拢拢头发,朝他粲然一笑:“走吧。”   边绍看了她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把她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面。   “今天又降温了,外面冷。”   舒似觉得上身鼓囊囊的很不舒服,于是把拉链拉下去了一半。   刚觉得舒坦了些,就见他面色自然地又伸手给她把拉链拉回了最上面。   “……”舒似简直无语,想发个小脾气最后还是忍住,不忿地扯了扯羽绒服下摆。   出门才发现外头是真的挺冷。   天气有点阴沉,乌云大团大团地在天上走得很快。   沃尔沃平稳匀速地行驶在路上。   舒似几分钟看一次时间,“你开快点。”   边绍好笑道:“你别着急,来得及的。”   “我怕堵车。”   “堵车也是来得及的。”   舒似狐疑道:“真的?”   “真的。”   看边绍说得一脸诚恳,她选择相信他。   路上也没堵车,开了三十多分钟后,沃尔沃开到了高铁站。   舒似看了看时间,离检票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时间还挺宽裕的。   “现在就就进去?还是在车上坐会儿?”边绍问。   她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现在进去吧。”   边绍点点头,先下车去给她拿行李箱。   走到进站检票口门外,俩人面对面站着。   舒似说:“我回家了,你老实点啊。”   边绍笑起来:“我什么时候不老实了?”   舒似想了想,又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眼里有化不开的宠溺,“每天都打好不好?”   “那倒不用,过年嘛,会很忙的。”   边绍嗯了一声,专注温柔地看着她。   舒似这回没觉得不好意思,再不多看几眼,就得年后再看了。   于是她也看他,而且看得很仔细,把他的眉眼在心上画了又画。   人流来去,而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过了一会儿,他搂着她的腰,垂头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一路顺风。”   舒似不知怎么的,眼睛突然就酸了。   明明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分别,她心里却无端生出了许多不舍来。   他的手紧了紧,唇凑近她耳际低声说:“也记得想我。”   末尾轻轻加了三个字,绵绵沉沉的语调,像裹了蜜拉出了的糖丝一样,令人心酥。 第66章   动车车厢里封闭暖和,两个多小时坐得舒似脑热胸闷。   下了动车,一股凛冽寒风正好刮过来,肆无忌惮地穿过站台。   D城要比A市更冷些。   舒似缩了缩脖子,才觉得衣服裹得紧还是有好处的。   她低头随着人流往前走,眨眼之间,睫毛煽动。   不过才刚刚分开,她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舒似走到外面打车,一路上道路通畅。   出租车停在胡同口外面,她付钱下车绕到后备箱去把行李箱提下来。   胡同一路走到尾,有不少人家门口已经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   空气里有一股家常饭菜的香气。   舒似刚进门,就听见小孩的声音从堂屋里传出来,叽叽喳喳。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她表哥那一双儿女。都是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聒噪闹腾的时候。   舅舅一家离得近,往年一般都是二十九才会过来她外婆这,今年倒是早了些。   舒似拖着行李箱往里走,提高音量喊:“阿嬷!”   左侧里屋就响起了脚步声往外来。   先是冲出来俩小家伙,一人抱着她一条腿,大声叫:“小姨小姨!”   接着是舅妈推开里屋的窗户,笑眼眯眯道:“小似回来啦?”   舒似点点头,“阿嬷呢?”   “她呀,刚上楼说睡一会儿去,应该刚睡下,你别吵醒她哦。”舅妈说。   外甥抱着舒似的腿,身体颠来倒去,“小姨小姨,你给我带礼物了没有呀?”   “我呢我呢?”外甥女不甘示弱地挤过来。   舒似笑着逗他们:“没买哦。”   俩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就瘪了。   舅妈呵斥他们:“像什么样子,整天就知道让小姨买礼物。”   话是责怪的话,语气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舒似心里倒也没觉得不舒坦。   有些人家的儿媳妇,小小一个人,八百个心眼子。   她这个舅妈性子有点强势,时而也会有点心眼子,但人是不坏的。   平常隔两天就会过来一趟照顾外婆。   要不然她也不会放心吧外婆一个人留在家里。   她平常不回来,到了年末回来过年,就会塞个几千块的红包,不是很多,但她舅妈也高兴得不得了。   舒似揉揉俩小家伙的脑袋,说:“先让小姨把行李放一下,晚一点带你们去买礼物好不好?”   得到了承诺,俩小家伙心满意足地放手又去玩了。   提着行李箱上二楼,舒似回到自己房间,床上被子床单皱卷在一起,还堆着小孩的玩具。   她把玩具收拾好,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推开窗户,点了根烟。   正对面是一条石板道,直直往后延伸去。   斜对面则是隔壁家邻居的卧房,里头四个男人围着桌子在搓麻将。   舒似掸落烟灰,掏出手机来给边绍报平安:[我到家了。]   烟燃了大半根,他的电话进来了。   听筒里他的声音有点哑:“你到了?”   舒似嗯了一声,“你在睡觉?”   “刚刚睡了一会儿。”   “你该起来回家了。”   “嗯,一会儿就回去。”   寒风骤然起聚,吹得窗户摇动。   舒似手里的烟头也被吹得猩红发亮,烟灰飘飘洒洒地就跟着风去了。   她吸了下鼻子,抱怨道:“D城好冷。”   边绍笑:“知道冷就把衣服多穿一点,照你平常那样穿衣服很容易感冒的。”   “嗯,知道。”   舒似关上床,转身去了床头柜,拉开抽屉把烟灰缸找出来摁灭烟头。   “你不在,我都不知道做什么。”边绍的声音闷闷的。   舒似挑眉,“是不是真的?”   “不然我干嘛睡觉?”他轻笑一声,“不习惯。”   他的声音沉沉的,细细听总感觉带了种小孩委屈的语气。   舒似感觉耳朵有点热,拿手揉了揉,问他:“不习惯什么?”   “你说呢?”   舒似刚想接话,就听外面腾咚腾咚地响起踩楼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她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外甥女含蓄点:“小姨,你在干嘛呀?”   外甥开门见山:“小姨,玩具玩具,我要买跟同学一样的那个车!”   瞬间,什么旖旎都荡然无存了。   “……”舒似感觉脑袋有点疼,她伸手抓了把头发,食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就听见边绍问:“家里有小孩?”   “嗯,我的外甥和外甥女,让我带他们去买玩具。”   “那你先去忙,我也起床了。”   舒似说了声好,把电话挂了。   出门带俩小家伙逛了趟附加的连锁超市,又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的现金,回家时在路口的小便利店买了两包烟和一包红包袋子。   *   回家之后,舒似身上的懒劲儿就一发不可收拾,反正家里也没人叫她起床,索性每天都卷在被子里赖到日晒三竿才起。   主要是D城实在太冷,老房子也没有空调和地暖。   南方冬天一向湿冷难捱,不管你站着坐着,稍微不动弹就能感觉寒意一丝丝地往骨里钻。   只有被窝里的电热毯才能给她续命。   越睡越困,越困越睡。   舒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睡肿了。   二十九的除夕夜。   吃完年夜饭,家里本就人少,也没有聚着守年的习惯。   外婆年纪大了,精神头没那么好,早早就上床躺着了。   舒似回房间脱了衣服躲进被窝里,跟边绍打电话。   舅舅一家在她隔壁屋里看春节联欢。   老屋子不隔音,电视机的声音和说话声不时就传过来。   舒似被电热毯热得昏昏沉沉,迷糊中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小外甥女吵醒,小姑娘黏她得很,叽叽喳喳,一会儿蹭进被窝一会儿又爬起来在床上蹦来跳去。   舒似房间的床是弹簧床,她在上面颠,舒似在被窝里被她踩了好几脚。   和边绍的那通电话打到了手机自动关机。   舒似给手机充上了电,神情呆滞地陪着小姑娘玩起了她的两个宝贝芭比娃娃。   零点时分,外面立马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吵得人心闷。   小姑娘一骨碌就下了床去,趴在窗边朝着外面看,边哇啦乱叫,整个身子有一半都在外面。   炮声太大,舒似扯着嗓子吼她:“进来点!你这样会掉下去!”   “听到没有!舒子含!进来!”   正斥着小姑娘,枕头边的手机屏幕就亮起来,铃声都听不见,只能感觉到嗡嗡的振动。   电话是边绍打过来的,她接起电话。   炮声噼啪作响,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好从床上起来,裹了外套下楼,走到门外。   舒似把手机贴在左耳上,另一只手手指去堵住右边耳朵,才勉强听清边绍的声音。   他问她:“听不见吗?”   她大声回他:“听不清!”   于是他又说了句什么,   她又听不清了。   舒似不得已把电话挂掉,低头给他发去微信:[外面在放炮,我听不清。]   [那晚一点再打吧。]   舒似把手揣进口袋里,坐在门槛上等了会儿。   过了七八分钟,炮声渐渐弱下去。   外面很冷,舒似搓了搓手,又给他打了回去。   “我这边刚刚好吵。”她埋怨道。   从听筒里传过来边绍低沉悦耳的笑声:“嗯,听到了。”   舒似抬头看着墨蓝星缀的夜空,说话时口中冒出淡淡的白雾。   她深吸一口薄凉的空气,问:“你在干嘛?”“在给你打电话。”   “给我打电话之前呢?”   他笑着答道:“跟我哥在下棋。”   舒似昂着脑袋,瓮声瓮气问:“有没有想我。”   那头静了两秒,他的声音愈加沉柔:“想了。”   舒似抿抿上扬的双唇,没笑出声来。   咻的一声接着一声,不远处几簇火光相继窜上了天空,骤然炸开去,散出璀璨的光辉来。   那烟花散开成几朵硕大的花瓣形状,瞬间的停滞之后,扑簌簌地就往下坠去,只在空中留下团团灰色的烟迹。   舒似在最后一朵烟花落下时,柔声对电话那头说:“边绍,烟花很好看。”   边绍的语气有点苦恼:“A市不让放烟花。”   舒似吃吃地笑。   他的声音贴在她耳边无比清晰真切:“新年快乐,似似。”   “嗯你也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啊。   愿你我岁岁年年常相见。   *   初三一大早,蒙头大睡的舒似硬是被小外甥女从被窝里拽起来。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小姨快起来吃早饭,吃完饭去我家玩儿。”   舒似只露出一个脑袋,带着鼻音问:“要回家了?”   小外甥女:“对呀。”   “你先下去,小姨穿个衣服。”   “好嘞”小姑娘乐颠颠地又跑出去了。   舒似把搭在椅子上的毛衣和裤子拖进被窝里,又躺了两分钟,整个人缩进被窝里把衣服穿上。   起来之后裹了件羽绒服坐到书桌旁边,拿过包开始点现金塞红包。   俩小家伙儿,一人六百。   剩下的现金舒似点了六千,一个红包塞不下,七塞八塞分成三个红包装好。   这是给舅妈的。   吃完早饭,她和外婆在门口送舅舅一家。   舒似把红包分给俩小孩,剩下三个往舅妈手里塞。   你推我推,每年都要来这么一遭。   舅舅一家一走,热闹褪去,老旧的房子便再次寂寥下来,有些地方阳光照不到,于是空气中便时常渗着一点点阴冷潮湿的霉味。   这才是它原本的面貌,这些年一如既往。   天气很好,天晴阳暖。   外婆跟她招呼一声,慢吞吞地踱着步子去串门去了。   舒似双手插兜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实在是没事儿做。   正好有风穿堂而过,她缩了缩脖子,上楼去睡回笼觉。   这一觉就到了中午,她懒恹恹地睁开眼睛,看了眼手机,都快一点了。   她起床下楼,外婆已经回来了,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晒太阳。   舒似静静地伫立在门后看着她。   记忆里的这些年,似乎每一次她回家来,外婆都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目浑浊往向一处,连眨眼都格外地缓慢迟钝。   不论天气好坏,她经常一坐就是很久。   她就不言不语坐在那里,似乎在寻找逝去的岁月,又好像是在着时光把她带走。   生气荒芜,寂寥无声。   舒似柔声问:“阿嬷,吃了没有呀?”   外婆抱着火笼,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还没有哦。”   “那我去弄点吃的。”   舒似转身朝里去了厨房,想了一会儿,往锅里放了些水,等水开了,早上的剩菜被她一股脑全倒了进去,又下了两把挂面。   反正就她和外婆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等待的过程中,她抽空看了一眼手机微信。   大概边绍是真的很忙,今天一个消息电话都没来过。   木盖扑腾扑腾,压不住的汤沫从边缘缝隙溢出来。   舒似连忙伸手一掀,热雾便腾腾涌上来,扑了她一脸。   用完午饭,舒似把碗洗了,甩落手上的水,走出去。   堂屋寂静,四下无人。   舒似走到门口,果不其然——   老太太又阖着眼坐在外面门边,垂着的头一点一点的。   虽然日头还大,但仍有风。   舒似怕她被着凉,回屋拿了条毯子出来盖在她背上,自己也拎了条小木凳坐在旁边。   阳光时隐时现,巷子尽头寂静。   偶尔风吹过,拂动树叶沙沙簌簌地响,路面上的鞭炮炸过的红纸残碎卷起瞬间,又悄然落下。   年味也像是随着那些红纸片被吹得风中打转远走,逐渐消散。   *   残阳西落,晚霞铺了漫天。   余晖逝去,寒意渐袭。   舒似吃完晚饭,直接就坐到了门槛上点了一根烟。   指尖猩红一点发亮,白雾沉沉飘荡在她鼻唇之间,在逐渐变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了。   脚步轻轻地来到她身后,老太太低低咳嗽一声,说:“女孩子家烟就少抽一点了。”   舒似:“喔——”   老太太看了看天,说:“晚上睡觉加床被子,半夜可能更冷咯。”   舒似又说:“喔……”   老太太上楼去了。   舒似把剩下的烟抽完摁灭,起身拍了拍屁股,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嗡嗡的震动隔着衣服传递到她的皮肤上。   舒似拿出来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嘴角弯了弯,按下接通。   “喂。”一个字硬邦邦地从她口中脱出。   边绍静了两秒,带着笑意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晚饭吃过了吗?”   “吃了。”舒似身体往后靠,门侧边就嘎地响了一声,“你在干嘛?”   “在开车。”   舒似听了一会儿,也听出电话那边的安静。   她问:“很忙吗?”   边绍像是在思考,长长地嗯了一声,回她:“不是很忙。”   不忙?那怎么一天都没音信。   舒似咬咬唇,哦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电话那头也是沉默一片,她想边绍大概在专心开车。   过了两三分钟,舒似觉得手脚被寒意侵袭,在一点点地变凉。   于是她说:“要不你先开车吧,我先挂了,在外面打电话好冷。”   夸嚓两声杂音之后,边绍的声音一下靠近清晰了许多。   “D城真的蛮冷的。”   “对啊。”舒似懒散地边应着他的话,边伸手拉门关上。   “还好我穿得挺多的。”他说。   舒似哦了一声,手里动作停顿两三秒,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边绍在电话那头低低哼笑了两声。   她终于反应过来,轻声问:“你在哪儿?”   “刚进D城市区。”   “……”舒似手抓在大门上,整个人怔在原地。 第67章   才不过六点多,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舒似站定在外婆的房门前,轻声问:“阿嬷,你睡了吗?”   屋里亮起灯来,光从门缝底下漏出来。   老太太咳嗽两声:“怎么啦?”   舒似开门走进去。   老太太已经躺在床上了,见她进来又缓缓坐起来,只穿里衣的身子显得格外孱弱瘦小。   舒似说:“你躺下好了,我一会儿要去接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老太太慢悠悠地问。   屋里的灯瓦数不高,是那种老式灯泡。   灯光昏黄,老太太的表情有些模糊。   舒似抿唇,像个小孩一样不太敢看她,含含糊糊道:“就是上回我给你说的那个。”   老太太眯眼回想,噢了一声:“那个啊。”   “嗯。”舒似没说话了。   “那你去吧。”老太太说完,扶着床身子侧向里面又躺下了。   舒似原地站了一会儿,退出去轻轻关上门,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先前她问过边绍的位置,那边过来至少还得半个小时。   她在里屋里给自己倒了杯热开水,也没喝就那么放着。   待到水温,边绍的电话再次打过来。   舒似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你到了?”   边绍说:“好像是到了,是不是这里有条胡同拐进去?胡同门口有一家水果店?”   舒似人往外走,“这里面没法儿停车的,你有没有看到一家快捷酒店?就在红绿灯那里,那里停车场可以停车。”   “好,我知道了。”   “我现在走出来了,等你停好车走过来,我应该就到胡同口了。”   “太冷了,你在里面等着我就好。”   “我都走出来了。”   “你真是……”边绍笑了一声。   外面寒风凛冽,刮得人脸疼。   胡同里路灯暗淡,舒似挂了电话,埋头把两只手揣在羽绒服兜里,步子走得又急又快。   从前怎么不觉得这条胡同长?   这一刻她恨不得两步子就直接迈到胡同口。   舒似呼吸乱了几分,甚至感觉浑身冒了一层细汗。   二三十米的距离,有男人长身伫立在夜灯下。   他的手里还提着东西,一个转身看见她,他抬起空置的那只手挥了挥,朝里走来。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她走了几步之后就停在了原地,看着他步履沉缓地走到她的面前。   一步,又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走得近了,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他脖子上围了一条浅深灰竖条相间的围巾,身上穿着长度到膝的黑色棉服,拉链敞着,里衬是米白色的毛衣,白色运动鞋。   这一身穿着让他看上去更年轻了,像刚出社会的大学生。   舒似甚至都有点不敢认。   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她微微抬头,眼前便是他温柔熟悉的脸庞。   舒似看得清明,他眉眼间明显带着一抹倦意。   从A市到D城,自己开车得三四个小时,现在又是春运,稍微堵一堵只会更久。   舒似有点心疼。   边绍从头到脚看了她一遍,眉间轻轻蹙起来,语气不像平日般温和:“这么冷的天气你就穿两件衣服?”   “……”舒似一腔情意立马就被堵住了。   边绍的目光在她略微泛红的鼻尖上定了定,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里东西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舒似接过东西,低头抬手瞥了两眼,是两盒包装精美的保健品。   再抬头时,脖子上就被一条带着些许温度的围巾给围上了。   边绍神情专注地,一圈一圈在她脖子上绕啊绕——   最后给她直接包得就剩一双眼睛在外面。   舒似呼吸之间全是围巾上他的味道。   她闷闷幽幽地出声:“有你这么围围巾的?”   边绍一脸满意地又把围巾往上拉了拉,从她手里把东西接了回去,“围巾不就是这么围的?”   舒似就拿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瞅着他,声音更闷了:“你这么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围围巾的?”   “当然不是啊。”   舒似定定地看着他。   边绍伸出双臂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上。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我想你了,似似。”   太想你了。   所以哪怕明明几天之后就可以再见到你,我也是不愿等了。   *   刚进家门,舒似就瞥见里屋亮着灯,门开着。   她牵着边绍的手走到里屋门口,站在台阶上侧头朝里看——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床,这会儿正在往果盘盒里装着年货。   舒似问:“你怎么起来啦?”   老太太的眼神看过来,往她后面边绍身上去,目光里看不出情绪。   舒似脸有点热,把边绍拉进屋里。   “阿嬷,这是我……男朋友。”   边绍微微弯腰鞠躬,礼貌温和道:“外婆新年好,我叫边绍。”   老太太点点头,噢了一声,低下头去把装花生瓜子的塑料袋重新扎紧放进一旁的柜子,又缓慢地拿开水壶倒水泡茶。   舒似连忙去帮忙,边看了边绍一眼,“你先坐吧。”   边绍笑着点点头,脱下棉服搁在手臂上,背脊挺直地坐下,顺便把手里的两个礼盒也放到长凳上。   等茶端上桌,老太太扶着桌边站了几秒,转身抓住矮柜上的手电筒,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轻声说:“那你们说话,我去睡觉咯。”   走到门口,又朝着舒似换了客家话说:“你舅舅的房间还没收拾,柜子里被子什么的都是新的。”说完步履颤巍从台阶上下去。   过了半分钟,外面就传来木楼梯被一阶一阶被踩下的声音。   缓沉,又有点暗闷。   直到那声音消失,俩人对视一眼,彼此静默。   桌上的两杯茶水冒着热气,薄雾飘飘。   “你冷不冷?”舒似问。   “不冷。”   舒似哦了一声,把其中一杯茶移到面前,玻璃杯身烫,她双手把着,用手指抵着杯转。   边绍也学她,双手转着杯子,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我怎么感觉,外婆好像不太喜欢我?”   “……嗯,我也这么觉得。”舒似也挺疑惑。   她家这个老太太平日里话是不多的,她总是很安静,说话轻声细语。   舒似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她和谁红过眼,她待人总是和善温柔的。   先前她和戚济南谈恋爱时带他回来过一会儿。   那会儿老太太人也挺热情的,怎么今天对上边绍,就这般冷淡。   倒是头一回。   舒似越想心里就越不得劲儿,脑袋里无数个问号。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胳膊肘往外拐。   她家老太太又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她的态度怎么样都终归有她的道理。   这么一想就不拧巴了。   她抬眸看着边绍,想起件事来,问:“今天才初三,你就这么过来了?”   边绍眉梢微挑,“嗯?”   “你有没有跟家里人说?他们会不高兴吧?”舒似顿了顿,轻轻叹气,“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边绍把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看着她说:“你就担心这个?”   “我不该担心吗?”舒似脑袋微微耷垂。   哪有人大年初三就放下家人不管跑去见女朋友的?   虽然之前边绍他妈是说过接受她了,但舒似又不傻,明白那无非是边绍家里人为他做出的退步。   她在他们心里印象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来只怕就更差了。   “是我家老太太让我来的。”边绍说。   “嗯?”舒似愣了愣。   边绍眼里荡过一抹笑,看着她稍稍挑了眉,学着自家老太太的口气说道:“她说,你快去去,看你这魂不守舍的,人在家里魂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舒似视线和他带着揶揄的目光对上,唇角没忍住地往上扬。   “然后呢?”   “然后啊——”他眼眸温柔地看着她,“我这不就来找我的魂了?”   无形撩人最致命。   而面前的男人更是深谙此道,总是撩拨她。   舒似呼吸慢了半拍,她低下头轻抿了口茶。   茶水温清,入口有微微的涩苦之感。   “还喝不喝茶?”她问。   边绍说:“现在不是很渴,在车上有喝。”   舒似点点头,“那我上去收拾一下房间,你晚上……就住我这儿?”   边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语调低而柔:“好啊。”   舒似:“……”   又撩,又撩!   有完没完。   *   舒似拿了新的毛巾和牙刷给边绍,俩人洗漱完,她揿了灯,开着手机手电筒照明,领着边绍上楼。   俩人都有意放轻了脚步,怕吵醒老太太。   进了她舅舅的屋子,舒似关手电筒开灯。   屋里摆设简单,电视机上方挂着一副结婚照的大相框。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旁墙上粘了一个金粉红面的双喜字,年月久了变得暗淡无光,喜的最上面还粘不住斜斜耷拉着。   这屋是二楼最大的一间,她舅结婚时就拿这做的婚房。   后来住了两三年,小两口就搬出去了。   大概是因为平常几乎空置的原因,屋里少了点人气,有点阴潮。   舒似打开窗通风,又去柜子边扒拉两下,拉出一套新的四件套出来,走到床边铺床。   她把床单抖开,说:“我家这老房子是没有空调的,只有电热毯,关了半夜可能会很冷;晚上你要是觉得冷,柜子里还有棉被你记得拿出来盖。”   “哦还有,你要是想要上厕所的话,二楼是没有的,得要去楼下的,下楼梯记得开手电筒,别踩空滚下去了。”   边绍没应她,她便转过头去看。   男人身子抵在桌边,双臂向在桌面上,左腿笔直站立,右腿微微弯曲往后收,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很放松的姿态。   他是面向着照明灯的,所以他脸上的表情她看得分外清楚。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向上的弧度,淡而不散。眉眼中的情意仿佛有着重量,沉甸甸地,在他抬眉垂眸间,一晃接着一晃。   好看得紧。   舒似看着他俊朗的脸,抓被套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地出声:“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进去没?”   他点点头,认真地嗯了一声。   舒似心一松,斜他一眼,转身继续换被套去了。   *   安顿好边绍,舒似回到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在被子里来回转身,搞得被窝刚暖和起来,又有冷丝丝的寒气又从空隙里钻进去。   她毫无睡意,干睁着双眸在黑暗里发怔。   实在是睡不着,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把她的眼皮扒拉开了一样。   隔壁屋里没有动静,估摸着边绍是睡下了。   毕竟开好几个小时的车,估计挺累的。   她和边绍第一次同床共枕的时候,她都没这么失眠过。   而此时此刻,他就睡在她隔壁。   相离一墙之隔,她却觉得他们之间比往常更加紧密。   舒似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无法言明,却又让人欢欣不已。   她脑袋里漫无目的地发想,在被窝里滚了又滚,一直到半夜才睡下去。   *   因为睡得晚,所以舒似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她是被一阵突兀刺耳的鞭炮声给惊醒的。   舒似睁开双眼,呼吸混沌,大脑放空。   几秒之后,她瞬间清醒,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摸了手机一看时间:10:37   没多想别的,她掀被下床,外套一披趿着棉拖就往隔壁房里冲。   屋里没人,窗户大开,床上被子铺平展开。   太阳从窗外投照进来,光束中无声浮动着许多一小点的微尘。   舒似走到窗户边,半个身子压在窗栏上,弯腰喊:“阿嬷!”   这间屋子的底下就是厨房,外面有一小块空地,用石头围了边缘一圈。   舒似记得她几岁的时候,家里还没有卫生间,每到夏天,她总是在夜晚偷摸在那里冲凉。   等了一会儿,走出来的不是外婆,而是边绍。   阳光明亮,他手里拿着一个竹篮子,抬着头眯眼仰视她,声音从下至上传来,令人听得真切:“起床了?”   舒似也看着他,耳边两旁的头发垂下去,发丝被阳光照成透光的棕色,在空中飘来荡去。   她笑起来,问:“你在厨房干嘛呢?”   他抬了抬手上的竹篮子,“外婆让我进来拿的。”   舒似喔了一声。   边绍说:“下来吃饭。”   舒似答:“好。”   她下楼洗漱,在楼梯口正好碰上往外走的边绍。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来时的那套衣服,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看着他手里的篮子,舒似有点想笑,抿了抿嘴问:“昨天冷不冷?”   边绍摇头:“开了电热毯,不是很冷。”   “你有没有带衣服过来?”   “在车上,我一会儿去拿。”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赶紧去洗漱,然后吃饭。”   舒似点头,洗漱完去厨房溜达了一圈,在锅里舀了碗粥,坐到饭桌边安静地吃。   粥已经温了,白稠稠的,入口就能下咽。   舒似并不是很饿,只喝了一碗就下了桌,拿菜罩子盖了剩菜,把孤零零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放进水槽里打算一会儿午饭后一起洗。   从厨房出去时,她蓦然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已经无声地爬上灶台一角。   一切如此静谧。   就在那一瞬间,舒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有一回她在床上和边绍聊微信,聊到了两个人的小时候。   她记得,她刚被外婆接过来的那会儿,差不多才跟那灶台一样高。   那时候,她最爱双手扒在灶台边,看着外婆忙忙碌碌。   历历在目,仿佛昨日,顷刻又模糊遥远起来。   回顾一遭,她没有成长为很好的大人。   舒似上楼回到房间,在柜子旁伫立许久,抬手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杂乱无章,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都是她做小女孩时候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   舒似看了一会儿,试图回忆着每一样东西的纪念意义。   但很多东西,她其实已经记不清是怎么来的了。   舒似敛下眉眼,抽出垫在最底下的一本相册。   封皮已经颇旧了,边角有点磨损。   她轻轻捧起相册,草草翻了两页就合上,抽屉推关,出去时轻轻带上房门。   木门绵长点点的嘎吱声关上,她下了楼,站在台阶上眯着眼睛往门口看去。   阳光和风两边的堂屋上方两口天窗钻进来,照在行路的两侧。   她在干冷的阴影里走,鼻间闻到一股土腥味。   不过几步远的路,她却觉得自己的脚步在逐渐变得轻盈而坚定。   舒似轻轻走到门口,前身的重量靠在木质的大门上,背着手往外看,稍微歪头阳光便立 即爬上她的脸颊。   她安静地看着门边还离着两三步的石墙边,枯槁的老人和挺拔的男人坐在几乎差不多的古旧小木凳上,面前地上摆着一盆晒干的菜干。   男人双腿微微张开,时而弯腰挑拣,时而侧低着头,笑意温温地同老人相语。   老人眯着浑浊的双眼,双手抱着一个火笼子,昨天还那样冷淡,此刻却不时看他两眼,一笑再笑。   暖融融的冬阳洒在他们身上,明亮而温暖。   那是她迄今为止最珍之重之的两个人。   真好啊。   舒似静静地倚着门,就那样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好像分钟,又似万年。   边绍似有所觉,别过头,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甚了,“站那儿偷看是不是?”   舒似挑眉朝他吐了个舌头,走过去。   他问:“饭吃了吗?”   “吃了。”   边绍要起身把小凳子让给她坐,她嗯着声摇摇头,在两人身边蹲下。   有风吹过。   边绍在她又白又细的脖颈上看了一眼,说:“去围条围巾出来。”   “我不冷。”   他低着下巴,眉毛稍稍挑起来,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舒似很快败下阵来,气闷地把相册往他怀里一塞,回楼上去戴围巾。   她围得很囫囵,随便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连镜子都没照,又下楼去了。   外婆从门外拿着篮子进门,舒似想要从她手中接过篮子。   外婆说了声不用,抓住她的手。   舒似微微低头,问:“怎么啦阿嬷?”   外婆朝门外墙那边的边绍忘了一眼,慈祥地笑了笑,用客家话对她说:“这个好。”   干枯粗糙的手轻柔地在她的手上握了握,像是肯定也像是抚慰。   顷刻。   她又重复地说了一遍:“这个好。”   说完,她松开手,缓慢地往里屋去。   舒似望着她佝偻的背影,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侧身往外望去——   边绍依旧坐在小木凳上,正捧着那本相册,低头看得很是认真。   舒似轻轻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边绍抬眸看了她一眼,把相册放在大腿上,朝她倾身过去,把围巾从她脖子上解下来,重新替她围上。   “我是让你去围围巾,不是让你把围巾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他声音轻柔,手里动作也温柔而妥帖。   舒似不说话。   围好了围巾,他又把她脸庞边的落发拢到了耳后,最后十分满意地把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笑着问:“怎么不说话?”   舒似看了片刻,轻轻地凑近他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微笑着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她挪了挪小板凳,紧挨着他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重新把相册打开,手指指向其中一张照片问:“这个是你爸妈?”   舒似瞥了眼照片的一家三口,漫不经心地回道:“对啊。”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给出评价:“你跟你妈妈比较像。”   舒似敷衍地嗯了一声。   相册翻过一页。   他又问:“这是你几岁的时候?”   “一岁。”   “这张呢?”   舒似努力回忆:“……三四岁吧。”   “好像一直都肥嘟嘟的。”   “边绍!”   “好好好,我不说。”   他双眼弯弯,脸上的笑容是少有的孩子气。   舒似没忍住,在他腰间掐了一下。   到后来他也不问了,自个儿低着头看,时不时笑出一声来。   舒似刚开始还有点赧然,后来就随他去了。   阳光照得人浑身暖和,她眯着眼睛地靠在边绍的肩头,鼻间全是他身上古龙水儿的清香。   相册翻动着,时不时有一阵风缓缓送过来,拂在她的脸上,就像一双温柔的手。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让她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有点犯困,索性就阖了眼。   将睡未睡之间,她感觉身边的边绍身体动了动。   “似似。”他柔声唤她。   她正闭着眼神游太虚,用鼻音嗯了一声。   边绍轻轻拉过她的右手,扶着她手指,于是有一圈冰凉套在她的中指上。   舒似脑袋里什么都没有,冰凉触到手指的皮肤,让她下意识瑟缩一下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地握在手里。   “我们结婚吧。”他说。   那一瞬间,舒似立马就醒了。   她睁开眼睛,略微低头就看见自己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款式简约的银色戒指,上面镶着一颗不大不小的钻,在阳光中细细地闪耀着。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抬眸就撞上他那双深邃而专注的眼睛——   里头全是如山如海的爱意。   “你可能会觉得突然,但是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昨天我来之前还在想,这样求婚的方式是不是太过于潦草了。毕竟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生中为数不多重要的事件之一。”   “我想让你明白,我想给你最好的,你也值得更好的,所以我一直在犹豫。”   “可直到刚刚看相册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已经错过你的人生太久了,我知道你过去受了很多的苦难和委屈。”他顿了顿,“是我不好,我来得太迟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没办法再等待了,我没办法坐时光机回到你的过去,我只剩下现在和未来了。”   “可一辈子太短暂了,短暂到剩下的一分一秒我都不再想浪费。”   他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所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阳光照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一切表情都是那样清晰。   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而坚定,让舒似忍不住地想要落泪。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在她二十多年的小前半生里,她始终觉得她是不幸而可怜的。   生活让她悲惨地深陷在泥泞的囹圄里,再苦不堪言也只能苟存度日。   命运的那双大手把她的人生拽进漆黑的漩涡里,让她看不见一点希望。   她是恨的,她曾经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   可命运又是如此玄妙莫测,让她等到了一个把她从漩涡里拖出来的人。   他疼她怜她,免她惊苦,让她好似又真正活过来一回。   有热泪从舒似的眼里涌出来,汹涌地簌簌落下。   她哽咽出声:“你就买了一个戒指吗?”   边绍一愣,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个黑色丝绒小盒,“我买了一对。”   舒似从他手中接过打开,一枚同款尺寸略微大些的银戒安静地立在垫棉上。   她取出戒指,抓着他的手,轻声说:“给你一次机会反悔。”   话说完,她捏着戒指的手略微轻颤了两下。   “我怕的是你会放弃我。”他声音沉沉,眼里有着深沉的坚定。   舒似突然间就平静许多。   她低下头去,认真虔诚的地把戒指一点一点地往里推。   推到中指末端,不大不小正正好。   他牵着她的指尖,往里抽着把她的手握在手里。   他看了一会儿俩人握着的手,声音极低:“这个时刻,我是不是该说一些情话?”   舒似笑起来,眼角眉梢上的水意都还没干。   “那你说啊。”   他不言语,只是看着她,眉梢眼中都带了黏稠的情意,一丝一丝转来绕去,把她圈在其中。   她被看得极不自在,总觉得心里痒又暖,于是催他:“赶趟儿,你快说啊。”   他凑近她耳边耳语:“我很高兴,边太太。”   最后的三个字咬得低而轻,听得她耳廓骤热。   回家在高铁进站口外时,她分明已经听过一次,那时只觉得甜腻舒心,此刻再听,又让她感觉那三个字分外厚重安稳。   甚至比‘我爱你’更加让她心动。   又有风起,飒飒沉沉,夹着凉意荡来游去。   舒似耳边风声呼隆,眼前又逐渐模糊,眨了眨有泪滚下去,她的视线像被涤洗过,格外地明亮干净。   天蓝如洗,纯净光亮。   她远远眺到远处高点上,一处青砖红瓦的小楼二楼阳台上,薄厚各色的衣裳在晾衣绳上,左右纷飞。   她的前小半生也是这样——   身坠入海里,浮浮沉沉,跌宕起伏。   心荡在风中,飘飘荡荡,摇晃飞落。   她只觉得身丧心残,疲惫不堪,人生了无生趣。   但总有一刻,浪将歇,风会息,一切都会过去。   大抵就是此刻——   她倚靠在他的肩头,泪水涟涟,一言不发。   却能感觉到前所未有过的身心崭新,万物圆满。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