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指间生长》作者:金十四钗 文案 时代三部曲第一部 ——他们并不想做品牌,只想成为有钱人,你呢? ——我是属狼的,都想。 内容标签: 业界精英 励志人生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蛮生,曲颂宁,贝时远 ┃ 配角:杨柳,曲夏晚,舒青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行业向正剧看就完了 立意:25年通讯行业发展史,科技兴国 第1章 引子   都说1994年是个神奇的年份。   这一年,大洋彼岸的肖申克里有人越狱成功,阿甘捧着盒巧克力实现了“美国梦”,比尔·盖茨即将荣登世界首富,巴乔却踢飞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点球……一种充斥智谋与主见的、自我实现的必备力量在全世界范围内四处破土,当然中国人民也没闲着,以“魔岩三杰”为代表的内地摇滚乐强势绽放、震撼世界的三峡工程正式动工、□□作出了《关于进一步深化对外贸易体制改革的决定》,令无数跃跃良久的年轻人准备下海淘金……   一切野蛮、蓬勃得濒于失序,似乎都与20岁的顾蛮生没有干系。他已经蹬着他的凤凰牌二八大杠,在路上奔波了一个多小时。春节之后,乍暖还寒时候,一场茸茸小雨刚刚洗遍城市,二八大杠的车轮碾过一路坑坑洼洼的水塘子,最后停在了门罗坊前。   门罗坊位于汉海市上只角,是由四十几栋美式小联排构成的高级弄堂,这个年代罕见的红瓦白墙、疏林草地,鹤立于一片灰扑扑的棚户区中,显得格外恢弘洋气。   上只角,意谓有钱人住的地方,所以外头人都说住门罗坊的不是豪绅富贾,就是专家教授。这话顾蛮生信了一半。他认识门罗坊里一个叫曲知舟的男人,就是市邮电研究所的总工程师,国内邮电系统著名专家,获得过全国科学大会奖,还受过主席接见。   顾蛮生这个尚待孵化的毛头小子,有幸结识这么一位享誉全国的大人物,完全归于对方有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儿,名叫曲夏晚。   曲夏晚到底多招人爱?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便初乱长安蜂蝶,待过了二十,追求者更是络绎不绝,出入门罗坊必经的那条石板路上有个深坑,据说就是被曲夏晚的追求者们踏出来的。   这时候全国粮票刚刚退出历史舞台,中国人民的米袋子、菜篮子都开始无节制地满了起来。饱暖思□□,顾蛮生也不能免俗地被勾动了这方面的心思。自打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对曲夏晚一见钟情,他便趁着寒假,时不时起早贪黑地前来门罗坊报道——每回也必不走正门,只翻窗子来去。   在曲夏晚一众追求者中,顾蛮生外貌优势明显,一米八六的个头,鼻梁又挺又直,嘴唇有棱有型,尤其一双眼睛太曼妙,总令人疑心他正有意勾挑,四送秋波。曲夏晚似乎也对顾蛮生颇有好感,与他一起肩并肩地看过电影,手牵手地逛过公园,还坐过他那辆二八大杠的车后座,在弄堂口或校园间都留下过一抹长发飘飘、白裙猎猎的倩影。   但家里人一直反对曲夏晚把顾蛮生当结婚对象。曲母不止一次告诫女儿,顾蛮生这人风一阵火一阵,一颗心总飘忽在很高的地方,不踏实。   此刻,顾蛮生蹬车蹬得浑身发热,脱下了厚实外套,身上只留一件白衬衣,汗水依稀沁透后背。他将装着油墩子与糖炒栗子的塑料袋提手叼进嘴里,利索地踩着爬满藤蔓月季的花架,爬上了三层楼高的美式小别墅。   顾蛮生人在窗外,透过粉白相间的窗帘往里瞧了瞧,便曲起手指,扣响了曲夏晚卧室的窗玻璃。   油墩子与糖炒栗子都是曲夏晚爱吃的。汉海市最好吃的油墩子在西浦,最好吃的糖炒栗子在北街,顾蛮生不辞辛劳地在两个地方跑了个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曲夏晚见了他却不让进屋,只隔着窗户道:“我爸在家呢。”   “你爸在?那敢情好,我正巧要跟他谈谈。”顾蛮生将糖炒栗子搁在窗台上,随手摘了窗边一朵月季,笑着嗅一嗅,便插在了自己的衬衣口袋里。初春季节,月季花芽刚刚萌动,偶有一朵半开半抿的,好似新郎胸花一般,格外殷红可爱。顾蛮生以一种韵味十足的戏曲念白风格道,“非是某家来掳抢,你自己的女儿选才郎。姻缘已定不多讲,今晚花轿娶新娘。”   “呸,不要脸。”曲夏晚乐在心里却佯作生气,板下脸道,“谁是你的新娘?”   “我也没说要娶你啊,这是京剧《桃花村》里的戏词,唱的是桃花山寨主周通抢亲。”顾蛮生小时候跟着住隔壁的一个票友学过戏,所以行腔、吐字有模有样,几可乱真于名家。他打小喜欢京剧里一张张浓墨重彩的花脸,总想着人这一辈子也得活得那么夸张而鲜艳。像被这段戏词招来了兴致,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活土匪、山大王,自说自话地就推开窗子,爬进了曲夏晚的卧室内。   “你跟我爸能有什么事情要谈?”曲夏晚垂眸,看了看顾蛮生胸口那枝红色月季。   “两院合并,你爸不是就快变成我们学校的教授了么,我想提前拍拍他老人家的马屁,请他到时候别老点我的名,挂我的科。”顾蛮生睃了曲夏晚一眼,嘴角坏模坏样地勾起来,“怎么着,我这不是来抢亲,你瞧着还挺失望啊。”   “你这样没正没经的,还嫌我爸妈对你偏见不够大?”曲夏晚没崩住一张生气的脸,自己倒笑了,“我爸这会儿还不在。但家里来客人了,他一会儿就得回来,你还是先走吧。”   顾蛮生脑袋转得快,眯着眼睛怀疑道:“你爸妈都不在,这客人是冲谁来的?”   果然疑心得没错。情敌更比冤家路窄,他还没走,那人倒自己进屋了。顾蛮生循声抬头,看见了一张方头阔腮的男性面孔,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立在中庭的鼻子不够挺拔,嘴又显小,便显得五官凑作一堆,难免拥挤。   来人叫刘岳,曾是曲父曲知舟的一个学生,两年前成立了一家叫众声的寻呼台,发展势头迅猛,如今已稳居汉海市内行业老大的位置。他也趁着春节假期常往门罗坊跑,说是来拜访师父师母,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奔着曲夏晚来的。   这心思曲夏晚也知道,但知道只当不知道。曲母倒是没少拿刘岳与顾蛮生放在一起比较,她认为虽然刘岳虽长得不如顾蛮生精神,但却胜在勤奋踏实,事业也好。曲夏晚多多少少受了母亲影响,所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杆天平秤却左起右伏,一直也没静下来。   “人家是来看我爸妈的。”见刘岳已经推门进来,曲夏晚小声附耳警告顾蛮生,别乱说话。   刘岳也刚来不久,听见人声就自己进来了,牛皮公文包还夹在腋下,没来得及放下。他人生得矮,厚底的皮鞋擦得锃亮,一身宝蓝色的西服特别亮眼。在不久前落幕的春晚上,“央视一哥”程前就是这么穿的,与一袭露背无袖红旗袍的倪萍站在一起,简直养眼得没了边。所以春晚之后,满大街都是全身宝蓝的小伙儿,仿佛一只只还没骚动又渴望骚动的大茄子。   顾蛮生注意到,刘岳西装扣子没扣,可能这么穿更显潇洒,也可能只是为了显摆他的BB机。BB机用一条闪亮的银链子系着,外头裹着黑色的皮质机套,这么别在腰间,很容易就攫住旁人的视线。   刘岳进门后一双眼睛就一直不打弯地落在顾蛮生脸上,见屋里的两人郎才女貌俨然相配,脸色就不太好看。曲夏晚正犹豫着该怎么跟刘岳介绍,顾蛮生倒很热情地自己迎了上去。他堆着浮夸的假笑,双手握住了刘岳的手,跟领导接见同志一般用力上下晃动:“表姐夫,你是我表姐夫吧?”   “不、不是……”刘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唬住了,“你是?”   “我是你表弟啊,”生怕对方不信,顾蛮生很自然地又补了一句,“我这人天生散漫,不讨我舅这老古板的喜欢,所以每回来找我表姐,从来不敢走正门。”   “曲老师是挺严格。”刘岳估摸信了他的胡扯,脸色由阴转晴,笑着自报了家门。   刘岳是来送东西的。他说知道曲知舟在外工作经常一去一两个月,跟家里联络不方便,所以特地给他还有曲夏晚,各送一只BB机过来。   BB机是这年头的时髦货,学名无线寻呼机,又被一些社会上的二流子称作“泡妞神器”,谁能把它挎在腰里,走路都比别人趾高气扬。但顾蛮生没觉得自己的油墩子矮人一等,他想,不就是“电蛐蛐”么?这玩意儿最多再火三年,这种不怎么便利的单向沟通,早晚是要被时代淘汰的。   曲夏晚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前前后后已经推辞过好几次了,但刘岳送礼心切,把两只BB机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个劲地把往她手里塞。他特别骄傲地说,再过几年,寻呼行业会发展得更好,众声的寻呼业务更会遍布全中国。说着又往顾蛮生的腰上睨了一眼,笑着问:“小表弟不给自己配一只?等到人人手头一只BB机的时候,你就落伍啦。”   “早赶不上队伍了,他这人土在骨子里,朽木雕不了。”曲夏晚有心硌硬顾蛮生,接下刘岳的BB机,跟着对方一起笑他,嘻嘻哈哈的。   顾蛮生岂肯吃闷亏,见刘岳腾出双手,就把刚才放窗台上的油墩子与糖炒栗子塞到了刘岳手里。   一下被抹了满手的油,刘岳诧异道:“这是?”   顾蛮生说:“都是我表姐最爱吃的东西,西浦的油墩子,北街的糖炒栗子。”   嫌这两样东西不上台面,曲夏晚红了脸:“胡说,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了?”   顾蛮生不理她,只凝神注视刘岳,一脸真诚地嘱咐道:“表姐夫,你以后好好劝劝我表姐,油墩子还行,糖炒栗子可真不能吃了。”   “为什么?”刘岳不解。   “我表姐肠胃不好,二两栗子一串屁,这么一大袋子吃下去……”顾蛮生入戏得快,拿眼梢睨了睨曲夏晚,便以手掩住鼻梁,作味臭难忍之状。   “你才放屁呢!你满嘴放屁!”仙女儿哪能放屁,曲夏晚气得连挥粉拳,当场就把顾蛮生往窗外哄,“你快走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好好好,我这就走。”顾蛮生爬出窗外,站在不锈钢花架上,又仰起脸,冲窗前袅袅立着的佳人语重心长道,“表姐,放出来的屁也别浪费,我诚恳地建议你拿个塑料袋把它们兜好,以后再碰见那类夸夸其谈、欺诱民女的坏分子,就拿出来蹦他一脸——”   顾蛮生听不得刘岳刚才显摆自己的事业,更不满这俩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没想到曲夏晚听不下去他的指桑骂槐,拿起浇花的喷壶,一接盖子,兜头浇了过来。一旁的刘岳被吓了一大跳,当事人顾蛮生却放声大笑,一抹脸上的水珠道:“凉快,再来。”   “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有病。”曲夏晚搭着刘岳的胳膊往外走,“我爸马上回来了,我们出去等他吧。”   顾蛮生踩着花架又爬下楼的时候,刘岳的公文包里突然传出一阵短促活泼的铃声。他抬起头,看见对方从里头摸出一件东西,十分小心。   一只大哥大。   以前顾蛮生只在报上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近距离看见移动电话。   刘岳掏出来的是第一款进入中国的移动电话,好像叫什么爱立信,黑色的直板机身非常笨重,像在砖头上安装了天线。刘岳接起电话,惜字如金地说了两句。这年头大哥大比BB机还稀罕,一旁的曲夏晚一直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眼底流露出的尽是向往之色。   顾蛮生已经完全顾不上吃味儿了。他落在地上,仰头望着月季花架后的刘岳与他手中的大哥大,只感胸中热血翻涌,如豕突如狼奔,所有的狼狈与憾恨瞬间都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   顾蛮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1994年。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二十多年后,他回忆不起那年的巴乔、阿甘与肖申克,只记得自己当时看见了潮流裹挟中的一种崭新可能,像春水东去、行星聚拢,它发乎一个人的手掌之间,即将摧枯拉朽地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更,欢迎留评鼓励~~ 第2章 青春的子弹   顾蛮生一个寝室四个男生,到了大二下半学期,只有贝时远一个脱了单。另外两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而顾蛮生是主观因素不愿意。这不,陈一鸣与朱亮刚走进正筹备着迎新晚会的小礼堂,就看见一个女生告白失败,掩着脸,哭哭唧唧地跑了出去。   顾蛮生读的是通信与信息工程系,属于瀚海大学通信与信息工程学院。节前上头突然传来消息,领导脑门一拍,决定将汉海科技大学的无线电电子学系、电子信息工程系以及汉海光纤研究所一起合并入瀚海大学。瀚大与汉科两所大学自建校以来,为争汉海第一,一直有些“势不两立”,如今汉科的学院被拆分吞并,明显落了下风,所以全校师生都不乐意。但就合并一事,占了便宜的瀚大学生也未必高兴。   “咱瀚大本就以理工科见长,男女比例九比一,汉科跟咱们难兄难弟,也没好到哪里去。本来就狼多肉少了,还把他们并过来,还不如合并别的学校的文学院呢。”陈一鸣一边说,一边心怀暗恨,系里统共七个女生,革命形势已经很严峻,偏偏这为数不多的几块肉都对顾蛮生情有独钟。他扭头又看朱亮一眼,摇头苦笑,朱亮回他一个充满惋叹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蛮生正在摆弄他的电子吉他。今晚是学院的开学晚会,这是两所学校决定合并之后,两方的学生头一回一起参加活动。他被院学生会主席赶鸭子上架,必须以院草之名表演一个节目,借此杀杀新生锐气,壮壮我院声威。   陈一鸣还惦记着刚才跑出去那个女生,冲顾蛮生捻酸道:“刚那是施小苒吧,系花啊,你居然不理人家。”   “就咱学院这男女比例,食堂那打饭阿姨来了都是仙女下凡。”顾蛮生刚学吉他不久,一直微垂眼睑,煞有介事地拨弄吉他弦,比应付女同学更显兴致盎然,“施小苒被评上系花,纯属霍布森选择效应,你们爱将就你们将就,我不乐意。”   “别扯这些高深难懂的,就是饿了糠如蜜,饱了蜜不甜。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没饿过。”陈一鸣早把施小苒奉为了心中女神,哪儿听得了这话,虎下脸就要跟顾蛮生好好掰扯:“再说,施小苒还不算漂亮?她长得多像倪萍啊!”   “倪萍瞧不出来,倒看出几分像赵忠祥。”顾蛮生懒得再跟这人废话,咵一声一拨琴弦,嘶吼着唱出来:“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着□□,你说要汽车你说要洋房,我不能偷也不能抢——”   摇滚歌手何勇准备发一张叫《垃圾场》的摇滚专辑,专辑五月待发,这首《姑娘漂亮》就已经通过电台传唱至大街小巷了。顾蛮生天生嗓音条件出众,唱戏余音绕梁,唱歌可美声可流行,好像什么音乐到他嘴里都有模有样,但他自认不是艺术青年。他没有那么多不满不甘与愤世嫉俗,最近迷恋上摇滚,用他的话说,只是图那股热闹劲。   顾蛮生的歌声戛然而止,朱亮来自青海农村,头一回听摇滚,觉得新鲜:“这歌怪热闹的,后面呢?”   “后面?”顾蛮生笑了,又胡乱拨了一把吉他,“后面没了,暂时就会这么点。”   陈一鸣那股酸劲儿还没过去,便怪模怪样地对朱亮说:“你没听过这小子的绰号吗?本院院草顾蛮生,又名‘顾一曲’,甭管钢琴吉他手风琴,还是美声京剧摇滚乐,他都只练熟了一首曲子一支歌儿,反正上台表演下台撩妹,这就够唬人的了。”   被人戳穿也不介意,顾蛮生大笑,扭头看向陈一鸣:“少废话,上个学期那俩随身听的钱赶紧给我结了。”   顾蛮生弄来的随身听是山寨货,卖同性一个一百八,卖异性一个一百六。这些山寨随身听外观结实耐看,音质也差动辄上千元的日本索尼不算太远,所以在学生中非常紧俏。陈一鸣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又摸遍口袋,紧巴巴地凑了些零钱,十分不舍地递了上去。   “还差四十。”顾蛮生清点完零钞,随手就抽了一张大票给朱亮,“上回让你买烟的钱,拿着。”顾蛮生原本是不抽烟的。但他龙蛇混杂的朋友实在太多,有时一根烟就能拉近南墙北角间的距离,如此一来二去的,便也成了烟民。   朱亮要给他找零,顾蛮生大方挥手:“留着自己花吧。”   陈一鸣一听就不服气了:“都是一个土炕上的兄弟,凭什么对朱亮这么大方,我欠你那点钱,你天天追着不放。”   “在商就言商,一码归一码。”顾蛮生叼了根烟进嘴里,他烟瘾不算大,也不点燃,就这么咬着。陈一鸣来自首都北京,一口“你丫”“我操”的京片子,顾蛮生跟他混得最熟,说话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京腔,“还差的四十限你三天交齐,不然阉了你丫的。”   顾蛮生是瀚大小有名气的“倒爷”。一个90年代还挺稀罕的大学生,却基本不务学习之正业,成天跟小偷或二手贩子一起蹲在天桥下,还被巡逻警误会过卖□□的,当场拿手铐逮了。别人都嫌晦气的经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人这一辈子能进几回看守所?末了误会澄清还被警车风风光光送回学校,更是瀚大校史上独一桩的奇闻。所以回来后他添枝加叶地跟所有朋友都讲了一遍,跟英雄凯旋似的。   这人性子也奇,好像视财如命,好像又根本不把钱当一回事。寝室里四个人,朱亮的条件最为困难,上头有个风瘫的爸爸,下头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弟妹,一家人时常要为生计发愁,所以朱亮成熟懂事,每个月的饭贴补贴能省则省,全都寄回家里。自己只吃馒头就咸菜,一年在校两百来天,几乎顿顿如此。大伙儿平日里对其吆五喝六各种瞧不上,朱亮从来没脾气,不仅包圆了寝室里所有的打扫工作,还常主动帮着应付老师的点名或者交课程作业。有回顾蛮生在校外跟流氓纠缠,朱亮意外撞见,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帮忙,结果被打折了一条胳膊。对家人有担当,对朋友也够仗义,这样的人不说万中无一,那也不常见。顾蛮生陡然生出一点歉意,于是就常让朱亮帮着跑跑腿、送送货,算是不着痕迹地接济他。   陈一鸣与朱亮说话间,顾蛮生垂眸继续摆弄他的吉他,胡弹乱拨,兴起了就嚎两嗓,如愿制造出种种不堪入耳的噪音。陈一鸣他们只得忍着,他们都知道他一直苦追校花曲夏晚未果,一腔无处宣泄的荷尔蒙亟待发泄。   这时贝时远从小礼堂外走进来。陈一鸣跟朱亮见了,都很自觉地站起来,冲他恭敬地喊了一声,时远。   贝时远与顾蛮生一样,都是瀚海大学的风云人物,但跟顾蛮生的风风火火褒贬不一不同,旁人谈起贝时远,只能用十全十美去形容,少夸一句都显得不客观。也是,基本科科全优的尖子生,家境殷实,人也帅,据说外公还是个很大的官,实情大伙儿都不清楚,但从校领导对待贝时远的态度,基本能窥知一二。   要往前推一百年那妥妥就是八旗子弟,但贝时远身上全无一个天之骄子应有的自命不凡,他显得低调又谦逊,令人陶然的微笑常挂唇边。顾蛮生对贝时远也挺客气,倒不是怵他红三代的身份,实是觉得,即便从同性相见眼红的角度,他也必须认同贝时远的优秀。所以他俩之间没有群众们喜闻乐见的瑜亮之争,尽管有贝时远这株品学兼优的校草在,顾蛮生只能屈居第二,但他这人想得开,不计较这些虚名。   陈一鸣说:“我高中同学就考的汉科,听他说他们通信工程学院的学生拼死护校,都对这次被咱们学校合并非常不满。所以一早商量好了,今天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顾蛮生天生反骨,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这个就乐了:“那敢情好,咱也来它一百杀威棒,让他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还一百杀威棒呢,”陈一鸣朝贝时远指了指顾蛮生,“这小子失个恋,一蹶不振,今晚就这么代表我院全体男生上台,丢人要丢大发了。”   “谁一蹶不振了?志在婆娘炕头,那还叫男人么?”顾蛮生嘴角微微一弯,懒洋洋道,“我是真的觉得,爱情这东西太没劲了。娶老婆生孩子,混一日温饱,再盼孩子娶老婆生孩子,一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倒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下说的气话,他好像一夜间醍醐灌顶了,就是没劲。   贝时远笑着问:“那你觉得什么有劲?”   自打那天看见刘岳手中的大哥大,他确实有个念头,但这念头目前还没着没落儿,朦胧得很。顾蛮生一时答不上来,忽地想起前两天在一本外文诗集中译本上看见的话,便半开玩笑半作深奥地说:“‘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   贝时远在外面就听见了,知道顾蛮生不止这个水平,也加深了微笑道:“别藏拙了,也让我们受受艺术的熏陶。”   收敛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痞子气,顾蛮生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以非常娴熟的手势弹奏起吉他,唱道: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这首粤语歌儿顾蛮生确实已经练熟了,他唱得很忘我,很投入,他的歌声高亢明亮,充满热情,像一把滋滋燃烧的火,将在场的年轻人都引入一种噤口的状态中,莫名热得慌。   到了晚上七点,迎新生晚会准时举办,地点定在院学生会大楼的活动中心,院领导们个个事忙,露了个面、讲了讲话,就走了。朱亮帮着学生会干部把一箱箱啤酒搬了出来。晚会还没正式开始,男生们急着解放天性,待领导们一走,立马对瓶吹上了。   瀚海大学的电信工程学院就俩班级,八十多号人,只有七个不带把的,人称“电信七公主”,平时在校享受的是太皇太后的待遇。陈一鸣早早到了,一双三角型的小眼睛一直在人群里东瞥西瞄,目的就是在迎新晚会上试着解决一下个人问题,毕竟不管怎么说,多个姑娘就多个可能,但没想到汉科比他们还寒碜,这次合并而来整整齐齐六十个学生,居然一个女的都没有。   汉科的学生是带着怨气来的,所以看瀚大的男生都不拿正眼,却对女生倍加殷勤。施小苒贵为系花,刚刚在顾蛮生那里受了打击,所以对新来男同学的恭维格外受用。眼见心中女神被一群异性包围在中央,笑得两眼弯弯花枝乱颤,陈一鸣终于悟到大事不妙。   耐不住胃里阵阵反酸,陈一鸣决定先使出自己的杀威棒。他猛地从角落蹿出来,拦住一个挤破头了还往施小苒那儿贴凑的男同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有句话叫,宁在顶尖名校当凤尾,不在次尖大学做鸡头。我由衷地恭喜你,从今儿起就脱胎换骨,由山鸡变凤凰了。”   哪知对方一点不怵生,只拿眼白嫌弃地剐他一下:“都说瀚大国内顶尖,今儿百闻不如一见,虽说女同学个顶个的优秀,男同学的素质还真都不怎么样。”   陈一鸣嘴上没捞着便宜,愤愤然退回顾蛮生的身边。他苦着脸、歪着嘴抱怨:“你看看这群王八蛋,明目张胆地在嗅咱的蜜!”   “怪不得都说人有从众心理,我这会儿再看施小苒,好像是挺像倪萍。”顾蛮生的目光收拢在群狼环伺的施小苒身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一番,便对陈一鸣说,“你想追人家就赶紧动手,别被后来的豺狼把肉叼走了。”   汉科的学生显然有备而来,精心准备了诗朗诵与情景剧作为晚会节目。八个男生一同上台,一个戴着眼镜、下颌四方的男生率先起了范,说要为大家来上一首《沁园春·长沙》。他目视台下七位女生,故意弓腰行礼,拿腔拿调地说,献给我们的七公主。   七个女生集体回头冲顾蛮生他们挤眉弄眼,六十个汉科男生也感觉占了大便宜,现场嘘声一片。   “听听,‘我们的七公主’。怎么就变成他们的‘七公主’了?”陈一鸣扭头看顾蛮生,“这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顾蛮生微微蹙起眉头,沉吟了几秒钟后复又一笑,他附在陈一鸣耳边,简单交待了几句。陈一鸣心领神会,忙附和点头。   一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还挺应景,八个男生你一声我一声地朗诵起来,一声更比一声声音洪亮,也一声更比一声形容矫作。但女生们大受恭维,都很买账地掩着嘴笑。   台上是那个四眼男生带头,台下也有人引导大家起哄,反正表演成了比赛,瀚海的女生们一笑,汉科的男生们就冲着顾蛮生他们发出嘘声,跟部队拉歌一样,气势排山倒海,一下就反客为主了。   台上的男生刚念完“挥斥方遒”这一句,不等对面再次发出挑衅的哄笑声,陈一鸣忽然自说自话地站起来,拿起啤酒瓶,用瓶底磕响了身前的木头桌子:“《沁园春》谁没学过,照本宣科太没意思了,我即兴发挥,改了这最后两句,给大家念来听听。”   说罢便架起胳膊,他摆出一副革命先驱者的姿势,摇头晃脑又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七朵鲜花,六十猪狗,火燎猴急太下流。看我辈……我辈……”   宋词尤其讲究合辙押韵,陈一鸣光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激动就把顾蛮生交待的后文给忘了,忙低头向他求助道:“我辈干什么来着?”   一句话就被出卖了。顾蛮生也不介意,调整了一下跷着二郎腿的坐姿,冲一众扭头忿忿看他的男生们展露迷人微笑,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人目光都攫在自己身上。然后他抬起手,并拢两指,舒展手臂,以一种字正腔圆的朗诵腔,接着陈一鸣念下去:“看我辈,又骟猪劁狗,不减风流。”   “骟猪”指了指台上那个四眼,“劁狗”又指了指台下带头起哄的汉科学生,顾蛮生举止从容大方,气定神闲。女生还没回过神,但瀚海的男生们一点就透,顿时感到扬眉吐气,满场回荡着充满下流意味的笑声与嘘声。   待一个个的全反应过来,七个姑娘笑倒了六个,汉科的男生基本都青了脸。台上那个率先起范的四眼尤其生气,透过酒瓶底厚的眼镜片,目光紧铆着台下的顾蛮生:“迎新晚会,你怎么含沙射影地耍流氓?”   “吟诗赴宴么,这么风雅的事情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耍流氓了?”顾蛮生故作一本正经,以诚恳目光望向正齐刷刷回头看他的七个女生,哗众取宠得恰到好处,“让我们的鲜花评评理,我这词儿是韵脚没押对,还是格律不工整,怎么就耍流氓了?”   这才第一个节目,双方的火药味就很足。院学生会主席拉下脸,正要批评顾蛮生不顾大局、不讲团结,可顾蛮生早有所料,抢在对方开口前就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当着满场被他开罪的汉科男生的面,迎着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斜瞟着他的眼睛,大大方方遛了。   推开活动中心大门,正巧与打门外进来的一个男生擦肩而过。顾蛮生走出两步,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盯着这人的挺拔背影,怔神儿了三五秒。他依稀觉得这小子有点眼熟。   三月的星星皎白无瑕,夜风横穿校园,格外清畅。顾蛮生的节目是晚会压轴,他两手插兜夜逛校园,算到差不多时间该他上场了,才慢悠悠地折回来。刚到楼下,陈一鸣就忙忙迭迭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袖子喊道:“打、打起来了!”   顾蛮生一惊,忙问他怎么回事,陈一鸣气喘吁吁,情急之中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差不多就是一方觉得自己学校特牛,也特看不上新来的同学,另一方觉得王牌专业被摘走,自己学校蒙受了损失。两拨人本就互相瞧不顺眼,再加上顾蛮生先前那首歪诗煽了风点了火,一言不合就真的干上了。   “走,去看看。”顾蛮生迈开长腿,大步跑了回去。   荷尔蒙这东西就是青春的子弹,再经酒精酝酿发酵,稍不留神就愤气填膺,一点火星就把它逼出膛了。顾蛮生与陈一鸣回到活动中心时,男生们没人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拉拉扯扯的人群中,顾蛮生一眼看见朱亮被好几个汉科的男生围在中央,对方又推又搡,手上动作不小。而朱亮老实巴交,不懂得还手,渐渐显出不支来。   “怎么办?赶紧去找辅导员?”生怕事态不可收拾,陈一鸣十分紧张。   “找屁的辅导员,打不赢就告家长,太没出息了。”不比陈一鸣头一回见这种混乱场面,顾蛮生居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揍他们丫的!”   再没二话,他抄起自己的电吉他,向着包围朱亮的其中一个小子冲过去。就是刚才那个他觉得眼熟的男同学,挺高大的身板,肩膀背脊瞧来也挺瓷实。顾蛮生根本没意识到这位男同学始终人在乱局之外,抡高了吉他,朝着他的后背就猛砸下去。   他确实带了点兴风作浪的反叛劲头,但本意还是把人砸开,从哄闹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哪想到对方闻声竟然回头。顾蛮生来不及收手,吉他撞上那人眉骨,血溅当场。 第3章 吃螃蟹的人   这是顾蛮生“二进宫”了。不同的是上回进的是街道派出所,这回进的校保卫处。贝时远在这场青春的骚动开始前就退场了,院里领导问他情况,他也没遮没藏,悉数吐露实情。   所以,这会儿保卫处办公室里就站着顾蛮生他们仨。全院连带新来的汉科学生一百多号人,基本都只动口不动手,动手也是小推小搡,原本酿不成见血的惨案。只有顾蛮生,一出场就下黑手。保卫处处长叫陶刚,上上下下一打量为首的这个英俊男生,脸色严峻起来:“我认得你,瀚大独一份,你叫顾蛮生。”   顾蛮生摸了摸鼻梁:“过奖,没想到我还挺有名。”   陶刚一愣,旋即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保温杯都跳了一跳:“我这是夸你吗!像你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分子在那些差学校里多得是,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大学,怎么就招了你?”   “怪我,”顾蛮生微蹙着眉头,特别诚恳地解释着,“考数学的时候,我算着进北大应该够了,所以最后一题偷懒没答,结果天意弄人,就差这几分。”   “报告!”陈一鸣在旁边帮着插话,胡搅蛮缠,“我跟顾蛮生一个高中,他说的是真的。”   “你这意思是,进瀚大还委屈你了?”   “不能这么说,做人应当虚怀若谷。”   说什么对方都能兵来将挡,你气得够呛噎得半死,他却笑意脉脉不疾不徐,短短几句话令陶刚对眼前这个男生有了个基本判断:要搁在民国时期,这人就是草寇,是奸匪,敢揣着两把菜刀雄霸一方。他辩不过他,只能把话扯回正题上:“你别绕弯子,先说说,为什么要打人?”   “我没有打人,我只是砸吉他。”顾蛮生没打算狡赖,砸了就是砸了,说自己砸失手了岂不是更丢人。他临危不乱,迅速调动脑细胞,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砸吉他这种艺术行为,在我们摇滚圈是有传统的。”   陶刚又是一愣:“什么?还艺术行为?”   顾蛮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1964年,有个叫汤申德的老外,他在酒吧演出时突然唱嗨了,想用吉他撞击墙壁多制造出一点声音,结果一不留神把琴头卡在了天花板上,死活拔不出来。这哥们望着满场期待的观众,心想,坏了,这他妈多丢人,还不如直接把琴砸了。没想到插柳成荫,这一砸砸出了摇滚史上的经典一幕,后来的摇滚歌手们纷纷效仿,演出时不砸吉他观众还都不乐意了。”顿一顿,补一句:“我当时正准备演出呢。”   陶刚都快被他绕进去了,虎下脸说:“别扯这些外国人的歪门邪道,你是摇滚歌手吗?”   顾蛮生继续诚恳地点头:“您说得我都惭愧了,那我再讲几个中国人的。‘弦断有谁听’的钟子期,还有王羲之的儿子王之猷,他们都砸过琴。”顾蛮生说话时引经据典,神态很正经,但俏皮话频出。保卫处俩小保安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好像没这人不懂的道理,没这人讲不出的故事,听着听着就忘乎所以地乐出声了。   陶刚被笑声引回了注意力,低声呵斥:“别扯不相干的!听你扯了那么多,你倒说说看,别人砸琴都往地上砸,怎么就你往人头上抡?”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本来是往地上砸,也就胳膊抡高了一点,那位男同学非要杵到我的跟前来。”   话音刚落,陈一鸣又搭腔:“报告,我作证,那位男同学劝都不听,可能是个傻的。”   接着陈一鸣的话,顾蛮生装模作样地抱怨:“您说那位男同学杵那儿不好,他脑袋跟铁打的一样,把我的琴都磕掉了一块漆,我都没找他赔。”   陶刚也算处理过不少校内校外的坏分子,还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这会儿居然还倒打一耙,怪别人站的不是地方。“这件事情就是你挑的头!你指桑骂槐,骂人家学生是猪是狗,还说要把人家都阉了。”   瀚大的保卫处刚跟附近的派出所签署了警校协作,按陶刚的火爆脾气,恨不能马上把这满嘴歪理的坏分子揪到派出所去,亏得这时候顾蛮生的辅导员来了。于新华将自己的两个学生带出保卫处,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那位男同学伤得不严重,正在校医院缝针呢。   于新华一介书生,瘦弱清俊,身上常年一件淡蓝色条纹衬衫,每穿必熨,特别平整干净。不上课的时候于新华就与研究所一起搞科研,主攻大容量数字程控交换机。他比顾蛮生长出一个兄长的年纪,了解他家里的情况,知道顾蛮生的父亲顾长河这会儿正在服刑。平日里对这个令人头疼的学生很关照,颇有几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意思。   上回被抓进看守所虽是乌龙事件,但鉴于顾蛮生这些“前科”,于新华还是担心这会影响他大学毕业后的分配工作。所以他向院领导建议从轻发落,给顾蛮生一个机会。   事情不大,但该受的教育还得受,该挨的批评还得挨。于新华生气道:“轻微脑震荡也能构成故意伤害,你知道吗?如果那男生坚持要学校处理,你可能会被开除!”   于新华面前的顾蛮生还算老实,挨训时一语不发,却用眼睛在笑。那种从眼底流漾出来的活跃的眼波,还有俏俏歪斜的嘴角,摆明了就是面服心不服,还觉得自己没错。   “两所学校刚刚合并,院里也不想把这事态扩大化,所以检讨书就不必了,那男生要求你给他写封道歉信,你就好好道歉吧。”于新华再三叮嘱,这信必须写得掏肝掏肺诚恳真挚,让对方一看就心变慈、手变软,怨气全消。   于新华训完话之后,顾蛮生就蹬着二八杠回了趟家。这会儿他真挚不起来,所以突发奇想,打算拿小时候写过的道歉信滥竽充数。他打出生起就是佻达孟浪的混世魔王,拆家里的电器、堵邻居的烟囱、偷爬寡妇家的阳台,简直无所不闹,所以检讨书、道歉信写了足足一笸箩。   继母唐茹这两天不在家,顾蛮生成年之后,她终于得闲能够自己出门转转。   顾蛮生没满月的时候,亲妈就死了,三年后顾长河续弦,娶的是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的外来妹子唐茹。尽管年纪相差得大,生活习惯也迥然不同,唐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尤其在顾长河锒铛入狱后,家中主心骨一下塌了,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另嫁他人。但唐茹没有把顾蛮生扔回农村老家,而是淑女变作蛮婆,以一介女流的瘦弱肩膀生生挑起了一个家。对此,顾蛮生始终心存感激。   当然一开始,唐茹也是跟着顾长河过过好日子的。   顾长河原本只是一个农民,在国家改革开放还没启动时,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致富的商机。他从当地一些经营不善的国营或集体商店进货,再倒腾去别的城市,从中赚取差价。生意渐渐做大之后,顾长河索性落户在了汉海,办了一家工贸一体化的服装公司。红红火火发展了一阵子,顾长河胃口渐开,主动向当地政府提出将国营纺织厂兼并过来投资经营,这在汉海的发展历史上还是头一遭。顾蛮生依稀对这件事情存有印象,当时针织六厂已经全面停产,父亲顾长河拍着胸脯跟领导说:把这厂承包给我个人,我能让厂里两百多名工人全免于下岗!   搞有奖销售,搞按件计酬,搞那些比资本家更资本家的经营活动,别人一个月挣一两百块钱的时候,顾长河的年收入已经达到了一百万。因此,顾蛮生是过了一阵子阔少爷的日子的。他住的是三层楼带小花园的别墅,出入都有红旗牌轿车接送。   可惜十分红处便化灰,顾长河在一九八五年年底的时候遭人举报,一番奔走折腾未果,终于在第二年因投机倒把罪、行贿罪、流氓罪三罪并罚,判了十年。   唐茹是个细心的女人,把顾蛮生从小到大的重要信件都收在了陪嫁而来的一只红木匣子里。顾蛮生从大衣柜子里找出那只匣子,找到了自己少年时期写的检讨书,也找到了父亲顾长河在牢里时写给家人的信。说是写给家人,其实都是写给儿子顾蛮生的。顾蛮生值青春期时,他却身陷囹圄,所以顾长河特别怕儿子不理解自己,从此心头烙下阴影,难以抬头做人。   当时顾长河对来带他走的经侦警说,我全配合,就是请别当着我的儿子面铐我。承办民警体恤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最后取了一条唐茹的提花丝巾,盖在了男人被铐住的双手上。   首富被抓的新闻轰动一时,据报纸记载,顾长河是个损公肥私的贼,是个囤积居奇的坏分子,但在年少的顾蛮生看来,这个男人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勇者,是个敢闯敢试的时代先锋。   匣中信有的有些年头了,泛着岁月陈旧的淡黄,透着檀香紫檀独特的微香。顾蛮生忽然兴起,将这八年来父亲的全部来信都取出来,按着时间顺序,一张一张信纸铺展开,一字一字地认真阅读起来。   开头都是一声“见信如唔”,四个字工整又大气,相当漂亮。顾长河经商之后特意练过字,就怕别人说他农民出生没文化,做不成大生意。顾蛮生的字也漂亮,但是比父亲的潦草一些,不上心时更是神鬼莫辨。   顾长河因三罪入狱,判得最重的一条就是“投机倒把”。所以刚入狱时他很不淡定,早期的信里最常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跨省流动得有证明,跑业务还有政府部门的介绍信,都是白底红字盖着公章,怎么能说是“投机倒把”呢?   大约是两年前,顾长河的信开始淡定了。十四大顺利召开,改革开放大刀阔斧,新目标就是由市场经济体制取代计划经济体制。   那时起,顾长河闻见了高墙外清新的空气。   这些家信不再充斥郁闷,夹杂愤气,取而代之的都是好消息。   半边是大浪淘沙的艰险,半边是令人受用终生的财富,这是每个时代在巨大变革时期必然的衍生物。顾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对儿子说,即使在里头我也能感觉到,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与奇迹的时代就要来了。   通过父亲的信,那些辉煌与苦难共存、反叛与理想糅合的故事在顾蛮生眼前一一闪回,他忽然想到,如果将这些书信整理成册,放到阳光下晾一晾,将会是一本好书。顾蛮生红着眼眶将父亲全部的书信读完,起身来到窗边。早春三月,这天亮得出奇的早。远处,暗色的天与地互相衔接吻合,鲜活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跳动,勃勃欲出。   他推开窗,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第4章 相见争如不见   曲颂宁因轻微脑震荡,躺在校医院的病房里。按说这点轻伤是不用住院的,但曲母太紧张,非要儿子留院观察几天不可。   曲母本不打算善罢甘休,谁把他宝贝儿子砸进医院,谁就得被扭送去派出所。曲颂宁只得劝慰母亲,大家以后都是同学,酒后情绪失控也能体谅,没必要为一点口角揪着不放。可乌泱乌泱一拨被顾蛮生占了便宜的汉科男生不同意,坚持要他追究,好狠下一回顾蛮生的面子。曲颂宁想了想,也就遂了大伙儿的意,故意冷下脸对顾蛮生的辅导员说,打人者必须以书面形式郑重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姐姐曲夏晚从病房外进来,见弟弟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书,像是一个字没看进去,便坐在了他的病床边,笑着说:“看你这么无聊,我陪你聊聊吧。”   难怪那天顾蛮生一眼就觉得曲颂宁眼熟,这对姐弟是双胞胎,小的时候是男女莫辨一模一样,长大以后才日渐迥别。姐姐曲夏晚身材高挑,眉眼婉媚,弟弟曲颂宁更是蹿着长的,身高早早过了一米八,五官非常凌厉清俊。   曲颂宁放下手中的书,对姐姐说:“我见到你常常提起的那个顾蛮生了。”   曲夏晚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院迎新晚会上,我这头就是他砸的。”曲颂宁抬手,指了指自己刚缝完针的脑袋,笑笑说,“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怎么不跟妈说啊,要知道是他,我非撕了他。”曲夏晚真的对顾蛮生挺生气,有眼不识荆山玉,活该别人都对他有偏见。   “我这不是担心破坏了你的金玉良缘么。”   “呸,”曲夏晚笑着啐了一口,却又忍不住想探探弟弟的口风:“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痞,嘴欠,既不宽厚,又不忠直,但整体还是个有意思的人。”那天他站在活动室门外,将顾蛮生与陈一鸣的浮夸表演全看在眼里,对顾蛮生的印象是典型的北方侉子,但不得不说,对方确实令他印象深刻。曲颂宁想了想,又嫌不够地补了一句,“追你的臭小子车载斗量,就数他最有意思。”   不怪顾蛮生没认出自己的“准小舅子”,他一心求偶天天上门的时候,曲颂宁根本就不在国内。汉科跟日本某名牌大学有个交换生的项目,曲颂宁品学兼优,曲父又是国内通讯领域的专家,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这个交换生的名额。然而他没想到人走事迁,交换了一个学期后回到汉海,居然发现整个学院被拆分出去,跟瀚大合并了。   “怕你住院太闷,妈让我给你带来的。”曲夏晚奉父母之命前来探视弟弟,见没大恙,就准备回去了。临走时,她自己的布包里取出一只随身听,搁在了曲颂宁的床头。这只随身听是曲颂宁离开日本时,一个关系不错的日本同学送给他的。   姐姐走后,曲颂宁一边躺在床上闭目小憩,一边听着walkman里的窦唯。这个眼神犀利、气质清冷的摇滚青年是天后王菲的男朋友,一经出道就红遍了大街小巷。但曲颂宁对他的认知不是来自充斥八卦的小报,而是一盘不经意间听见的卡带。那哪儿是一盘卡带,那是一片生机怏然的树林。   窦唯唱得好,“离别了昨天去拥抱希望,告别夜晚等待天亮”,曲颂宁跟着默念歌词,一首歌还没囫囵听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扭头看了过去,看见一张对折的纸片,被人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曲颂宁赶紧扯下耳机下了床,先将纸片捡起来,再赶紧打开病房的门。门外空无一人,医院灯光惨淡,四面白墙像伤寒病人的脸。曲颂宁回到病房里,将纸片展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封道歉信。只不过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一封,信上字迹非常稚嫩,像是出自一个小孩儿之手。信的开头几句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陈叔叔,您好!前天下午我偷偷溜进你家拆了你的收音机,还趁你大号的时候把你反锁进公厕,又往里头扔了一只□□。老师常教育我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我为我这次的不谨慎深感惭愧,并在此向您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被人发现……”   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亏得这封道歉信没写多长,否则非把这信上的“陈叔叔”活活气死不可。信纸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话,字迹一下子大气起来了,横竖舒展了,撇捺豪放了,曲颂宁知道,这代表着这个混世小霸王长大了。   “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份检讨,只有‘第一’的仪式感才能充分表达我道歉的诚意——对不起,顾蛮生。”   这封道歉信蒙混之意明显,但当落款的三个飘逸大字落进眼里,曲颂宁还是绷不住一张脸,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曲颂宁仍躺在校医院里,里里外外被检查了个遍。经医生再三确认无恙,才劝动了母亲,总算获准回了家。   曲父曲知舟原是汉海邮电研究所的教授,如今两校合并,他也顺理成章成了瀚大的教授。曲母贺婉莹原本是汉科的教职工,嫁作□□之后早早赋闲在家,一腔心思便全扑在了儿女身上。曲颂宁去日本交流归来,正赶上曲父工作调动,一家人都忙里忙外,还没工夫正经围坐一桌,吃一顿饭。所以为了这顿迟来的团圆饭,贺婉莹一早就带着保姆张罗开了,基本都是儿子爱吃的菜,战场从菜市场延续到厨房,煎炒烹炸烧焖炖,忙活得热火朝天。   好容易摆齐一桌好菜,曲知舟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饭厅里的娘仨就得一动不动地等着。一个家的主心骨没上桌,谁都不准动筷子。曲家规矩大,老学究的脾气也大,曲知舟一直走的是“严父”路线,工作起来尤其六亲不认,倘使在他看书写字时打扰,他能当场把书本笔墨摔在对方脸上。   贺婉莹就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对一双儿女宠爱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曲家姐弟受了二十年“一边鞭子一边糖”的教育,保持着根正苗红的喜人势头,都没长歪。   一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对面盛意难却,曲知舟好容易劝服对方收了线,这才重新回到了饭桌上。贺婉莹听出是工作上的事,往丈夫碗里夹了一块鱼腹上的雪白肉膘,问他:“联通公司的人?”   联通公司,全名中国联合通信有限公司,年后刚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了成立大会,群贤毕至,曲知舟作为国内光纤通信领域的专家自然也受邀参加了大会。他点头道:“那边的领导邀我过去。”   “还是别去了,新成立的企业也不知道后边发展怎么样,比不上研究所旱涝保收。”曲知舟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感兴趣,也不太明白,“刚把电信局从国家邮电部独立出来,这又成立了联通公司,拆来拆去的,不都是国有企业,多此一举,有什么意思?”   曲颂宁年纪虽轻却颇有见识,不待父亲考验的目光扫来,就先一步开口道:“当然有意思了。全世界的电信业都在飞速发展,改革势在必行,这样拆分是为了在我国的基础电信业内引入竞争,有竞争才能提高效率、兼顾公平么。”怕母亲听不懂,曲颂宁特意往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继续道:“就好比你买鱼,如果只有一个鱼摊,那就是垄断,鱼贩提价有恃无恐,鱼肉也不一定新鲜。”   比喻挺生动,贺婉莹笑了:“你妈好歹也是高知,又不是傻的,不用你说的这么详细。”   曲知舟倒也没想过离开干了半辈子的研究所,但他对儿子的看法很赞同:“联通成立,总书记还亲自题了词,‘发展电信事业,为现代化建设服务’,这说明什么?一个学院的拆并不算大事,电信改革的浪潮是真的要来了。”   父子俩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曲母不禁嗔怪道:“好了,你们爷俩也真有意思,就爱在饭桌上聊国家大事,活活把别人的好胃口都糟践了。”   “妈说的对。每回爸和小宁说话,比新闻联播还没劲,我就不爱听这个。”曲夏晚主动给弟弟夹菜,先盛了一碗参鸡汤,又用筷子撕下了鸡腿一道放进他的碗里,“呐,你刚刚出院,用鸡腿把嘴堵上,好好补补。”   女儿刚一帮腔,贺婉莹就似想起什么,反倒调转注意力,把矛头对准了她:“春节那阵子常来的那个小顾,最近怎么不来了?”   小顾应该指的就是顾蛮生。一家人同桌吃饭,忽然话题转向一个外人,曲颂宁想起了那封不同凡响的道歉信,愈发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道!”曲夏晚一听这名字就来了脾气,菜不夹了,饭也不吃了,噼噼啪啪地撂碗摔筷,动静弄得很大。她担心顾蛮生对自己只是心血来潮。   “不来最好,那个顾蛮生看着就不踏实。”尽管只遥遥看了这么两三眼,贺婉莹本能地就不太喜欢顾蛮生,她觉得他像活在“演义”或者“野史”里的人物,一生必将与顿挫波折相伴,“我记得你说过,他爸是不是还在坐牢?”   曲颂宁心中微微一震。他对顾蛮生的观感大抵与母亲相同,倒没想到这人真有这么复杂的家庭情况。   曲夏晚有意护着顾蛮生,只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是投机倒把。”   曲颂宁及时帮着姐姐打圆场:“英雄不问出处么。再说了,这是特殊历史时期的遗留问题,当一个国家还在摸石子过河,个人的步子迈得太大,总难免会出些问题,跟品行什么的没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跟你们爸爸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们怎么就没被抓起来?龙生龙,凤生凤,我看那顾蛮生吊儿郎当的样子,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曲母对顾蛮生的偏见显然已经根深蒂固,姐弟俩互相看了一眼,都识趣地咽下了后话。   一顿气氛还算愉快的晚饭后,曲颂宁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比一般男生的干净,住院时的东西还都塞在一只旅行包里。曲颂宁自立惯了,不要母亲替自己收拾,自己动手忙碌起来。他从包里取出姐姐带来的那只随身听,目光一瞥又落到书桌上——   书桌上还摆着另一只随身听,也是一个日本同学“送”的。   曲颂宁将两只随身听拿起对比了一下,都是蓝白相间的金属机身,乍看没区别,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原来书桌上的那只做工粗糙,“Sony”底下还有一行不伦不类的白色中文小字,说明了它是来自中国的仿品。   触物生情,曲颂宁很快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当交换生的那段经历。   与那些同龄的日本男生相比,曲颂宁身材更挺拔,长相更清俊,因此也格外受异性欢迎。木秀于林难免遭人嫉恨,虽说日本同学里友好的占大多数,但也有一小撮“仇中”份子尽日地找他麻烦,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一个叫高桥的男生。   高桥的父亲就是索尼的高管,有一天他拿了这只出自中国的随身听仿品,当着全班的面扔在了曲颂宁的面前,相当不客气地扬声道:“你们中国人就只会抄袭假冒吗?”   班上还有的两位中国学生都垂头不敢说话,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曲颂宁。曲颂宁拿起这只山寨随身听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高桥便又乘胜追击,言词之间都是日本工业领先全球,绝干不出中国企业这么下三滥的抄袭行为。   “不对吧,”曲颂宁不卑不亢,只以流利日语反击道,“从50年代开始,日本工业的抄袭之风兴起,你们派出大量技术人员,购买西方的先进设备进行拆解仿造,还美其名曰‘逆向工程’。比如DSK山寨宝马,Nicca仿造徕卡,你们是靠着这些山寨企业的崛起才迅速恢复了生产和经济。”   高桥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有了超越徕卡的品牌,我们已经成功取代了德国,成了名副其实的相机王国。”谈起佳能、尼康、奥林巴斯,这个日本学生特别自豪,而这种自豪感更使得他咄咄逼人:“从战后的一片废墟到日本品牌风靡全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强国,我们只用了二十八年的时间,你们中国要用多久?”   “对于技术落后的企业来说,短时间内只能在发达国家身后跟跑,”曲颂宁微蹙着眉头,沉吟半晌才继续道,“中国与中国企业正在经历日本曾经历过的‘跟跑’阶段,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并不令人感到自豪。但我跟你打赌,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领先于世界的民族品牌。”   人在异乡为异客,曲颂宁没落下风,没丢份子,但高桥言谈间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他久久难忘。   瀚大正式开学后,两拨学生一起上了几堂课,吃了几顿饭,打了几场球,迎新晚会上的群架事件差不多就平息了。这种与青春相关的激情本来就不带什么恶意,来时如山倒,去也去得快。   但曲夏晚一点没担心错,顾蛮生确实变了,变得不再像殷勤采酿的蜜蜂那样围着她转。她既急且气,又抹不开面子,只旁敲侧击地向弟弟打听了好几次。   自打群架事件之后,曲颂宁基本就没见过顾蛮生。两院合并,他跟顾蛮生不在一个班级,也就上通讯专业课的时候有机会碰见。但那小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开学至今统共也就露面一回。还是点了名就想溜号,被通信原理课的教授当场拿住了。   “能在学校里见你一回不容易啊,顾蛮生。”几百个学生就记住这一个名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道,“你这火烧火燎的要上哪儿啊?”   顾蛮生在教室门口被人拿住,倒也不窘,大大方方回头道:“我不能说啊,怕难为情。”   “你也知道怕难为情?不就是想要‘托疾如厕’么,”教授一扔手中粉笔头,打定主意要跟这不求上进的学生耗到底,“这招你在我的课上已经用过了,不好使了。”   “我这脸皮跟咱教学楼的墙皮似的,我怕什么?我是怕您难为情。”顾蛮生表现得还很客气,停当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您这课教得太浅了,我早都学通了。”   教授笑着“哟”了一声,显然不信。大一主要上的是理工科的公共课,他不信这个流里流气、不学无术的男生真把课本都学通了,所以直接道:“我也不考你难的,你就讲讲香农和他的三大定理,你要讲不出来又不想上课,以后也别上了,我这门课,你直接按旷考处理。”   “香农定理给出了信道信息传送速率的上限……”顾蛮生刚才就是信口胡诌,这下骑虎难下了,却也不慌不忙。香农定理他一知半解,但他迅速调动知识组织语言,仍继续诌道,“克劳德·香农,不仅是信息论之父,也是头一个提出二进制系统代替十进制运算的人,牛掰程度不逊图灵,称他一声计算机科学领域的舅老爷不为过。可这老王八犊子也不务正业啊,先是他的同事将他在信息论基础上处理长途电话线噪声的应用引申到了投资领域,研究出了特能赚钱的‘凯利公式’,后来他干脆把这公式传授给了一个叫爱德华·索普的‘赌徒’,两个人带着各自的老婆,组团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出老千……”   顾蛮生讲到兴头上,自说自话走进了教室,跟个授课老师似的在排排端坐的学生中间穿梭,比划着手势滔滔不绝,“这个故事也给了我不少启发,都说赌博到最后必然利令智昏、赌博心理要不得,但连□□赌都可被预测,恰恰说明在一个看似混乱又充满机会的世界,赌博精神不可无,只不过成功的赌徒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这课你上还是我上?你给我坐下!”眼见顾蛮生满嘴歪理越说越偏,教授赶紧呵斥他坐下。教授其实看出顾蛮生根本没把课本学透,但确实又有两把刷子,聪明且机敏,知识广度同样惊人,他心里不免惋惜:要把这劲儿都用在正道上,这小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课堂上的曲颂宁也看出来了,顾蛮生的正经心思就不在所谓的“正道”上。   姐姐的忙到底没帮上,倒是他自己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件稀奇事引了过去。曲颂宁发现,他的室友以及班上许多同学都开始用上随身听了。Walkman横空出世即风靡全球,在中国市场更是所向披靡。可它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对一般学生来说,还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这天下了课,曲颂宁照常两点一线地回寝室,他的室友照常先去打球。然而没一会儿对方就汗漉漉、气咻咻地回来了,把随身听往书桌上一扔,说真晦气,刚买就坏了。   “怎么坏了?”曲颂宁问室友把随身听借过来,先听音质,虽说比不上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索尼,倒也还凑合。接着再看做工,外观看着与Walkman的新机型完全一致,但机身外壳嵌合得不太紧密,应该就是出自中国的仿品。   室友说:“一开始听得挺好,刚刚打球的时候突然就跳音了,一首歌时断时续的,肯定是坏了。”   曲颂宁问:“你从哪儿买的?索尼不至于质量这么差。”   “就是问上回打破你头的那个顾蛮生买的,看这价格估摸也不是索尼,就是国内仿制的。”室友愤然道,“妈的,国产的就是没好货!”   高桥那张倨傲的脸又乍现眼前,曲颂宁心里一个不舒服的咯噔,一拍桌子道,走,找他去! 第5章 冤家路窄   解放路过街天桥横贯汉海中心区,人流密集,一直都小商贩们的必争之地。顾蛮生去得晚了,老老少少多达三十档摊贩一早就占道摆卖了,有看手相、测八字的,也有猜瓜子、赌象棋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顾蛮生人生得俊俏,又兼是大学生,这里的摊贩们对他都很客气。有个卖烤玉米的孙老头常会给他留个位置,顾蛮生的随身听不占地方,还乐得帮人看摊,他笑容迷人巧舌如簧,经他照看的摊子生意都比往常好,小贩们都更喜欢他了。   但最近不行。有个叫赵斗的男人连着几天占了顾蛮生的摊位。赵斗人称斗哥,瘦得猴精似的,却一脸能豁出命去的凶悍之气。他其实是个贼,不常在天桥下蹲摊,也就有货的时候才来。最近可能干了票大的,既卖传呼机,也卖随身听,所以认为顾蛮生撞了自己的生意,一早就霸占地方,不准任何人把桥面上的摊位留给他。   卖玉米的孙老头跟赵斗是邻居,看着这小子从不谙世事长成了一个坏事干尽的恶痞,一看顾蛮生走近,赶紧冲他递眼色,示意他千万别过来触晦气。   秀才遇到兵,大学生哪能跟地痞流氓争地盘,顾蛮生看了看赵斗与他腰上别着的一把□□,会意一笑,主动让出好市口,自己在引桥附近落下脚。   地方偏了就得另想法子招揽顾客,顾蛮生早想好了,他指挥朱亮将一只收音机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理科男生的动手能力不容小觑,何况顾蛮生打小就有拆解家里电器的癖好,这个收音机已经经过了他的改造——他将音量电位器处断开,接入一个插座,又将随身听的一路输出取出,接上收音机的插座。如此一来收音机无需插电使用,随身听又能通过收音机扩音,一举两得。   音乐声悠扬而起,顾蛮生调大音量,确保来往的路人都能听到,然后又拿出了吉他。他其实不怎么会弹吉他,但滥竽充数也有模有样,遇见差不多同龄的男孩,他唱老狼或者beyond,遇见比他年长的异性,就唱靡靡入耳的邓丽君。当火候煽呼得恰到好处,顾蛮生便咧出白牙笑对路人,说什么四大天王比我唱得好,你们听听,这放的就是我随身听里的歌,店里卖一千多,我才卖两百,还送你一盘磁带。磁带是翻录的,一盘花不了两块钱。   跟古时候那种光膀子卖大力丸的差不多,还有朱亮与陈一鸣充当托儿,来来回回地给他撬边叫好,反正人家秀蛮力,他秀嗓子,玩儿似的就把生意做了。   “云亮偶则呀僧把给放纵爱既有(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呀微怕有呀天微迪(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正唱到高潮部分,密匝匝的人群后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嘴角饶有兴味地、似笑非笑地斜挑着,眼神勾勾地望着他。顾蛮生认出这张年轻清俊的面孔,不就是上回被他砸得脑袋开花的曲颂宁么。   顾蛮生没少在陈一鸣他们面前嘀咕,说姓曲的小白脸够损的,非要写什么道歉信下他面子,还多亏了自己略施小计才蒙混过去。一个优秀同性的目光像关公那柄华丽无匹的大刀,他陡生较量之心,表演欲膨胀,连着把高潮部分唱了两遍,才咵啦一声重重拨了下吉他弦。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   顾蛮生脚边一只黑色条纹大背包,里头装着的全是山寨随身听,一个男性顾客被歌声引来,瞧着三十郎当岁,指了指背包,让顾蛮生开价。   “两百,多给你两盘磁带,你自己挑。”   试了试,随身听的音质确实不差,性价比却比动辄千把块的索尼高多了,顾客够爽气,付完钱就走人。顾蛮生把清点完的钞票收进腰包里,抬起头,用目光踅摸出去,果不其然,天桥上的斗哥如俯瞰猎物的鹫,正恶狠狠地盯着他。顾蛮生嘴角一勾,两指并拢举过头顶,非常挑衅地冲人敬了个礼,以示感谢对方让出了好市口。赵斗恨得眼都红了,跟身旁一个混混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曲颂宁从围观人群里走出来,来到顾蛮生跟前。   “冤家路窄,”不忙再弹唱一支歌曲,顾蛮生收了吉他,斜眼睨着曲颂宁,戏谑道,“冤家,有何指教?”   曲颂宁朝顾蛮生的背包瞥上一眼,见里头少说二三十只随身听,诧异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随身听?”   顾蛮生皱眉,佯作生气:“下家不打听上家的供货渠道,你懂不懂生意规矩。”   “我不来抢你生意,我是来退货的。”曲颂宁拿出从室友那里借来的随身听,扬起声音,“这是你卖的吗?你卖的都是假货。”   一个刚想上前的顾客被这句话劝退了,顾蛮生喊了一声没把人留住,也不介意,笑着从兜里掏了包黄鹤楼,递了一根烟给曲颂宁。   哪有大学生随身揣着烟盒的,曲颂宁嫌弃地皱起眉:“我不抽烟,你也不该抽。”   “矫情。”顾蛮生随手把烟扔给身旁一个卖录像的小贩,又点燃了自己的烟。他咬着烟,用既不标准也不流利的方言跟人称兄道弟,格格棱棱地问长问短,谈笑往来,一点不怵。曲颂宁听不出这方言具体出自什么地方,只大约判断出应该是广东那边的土话。这附近做生意的小贩好像他都认识,这人天生的好人缘。   曲颂宁当顾蛮生有意打哈哈,又板着脸孔提醒他:“你卖的假货打算怎么处理?”   顾蛮生不接他这一茬,只问:“音色怎么样?”   “还可以。”   “那不就结了。”   “音色再好你还是制假售假,是欺骗消费者——”   “你懂个屁!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顾蛮生一弹烟灰,粗鲁地打断曲颂宁,“再说我骗谁了?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日本那叫walkman,我这叫walkwoman,”他把头凑近曲颂宁,指了指随身听上白色logo下的一行英文,歪理一套一套,“□□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只有沃克man,不能有沃克women呢?”   “索尼最新款的磁带机上有ANTI-ROLLING MECHANI□□的标识,这是我一个日本朋友送我的正版货。”曲颂宁取出自己的随身听,递给了顾蛮生,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日语,又翻译道,“你的随身听差得可不止一个标识,一震动就没法听了,我要退货。”   曲颂宁这一局搅得漂亮,剩下的围观者一听“质量差”,也都散了。   “退货就退货,”顾蛮生接来正版的索尼看了看,果然有这么一个标识。见生意全被搅黄了,他嘴上仍强词夺理,还倒打一耙,“看你小子油头粉面、满口‘八嘎呀路’,怎么着,抗战那会儿没赶上,跑这儿当汉奸来了?”   两人正交锋着,顾蛮生抬头朝曲颂宁背后看了一眼,突然变了脸色。他三两下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一把拽起对方就跑。   收了顾蛮生一根烟的小广东还当是城管又来逮人,也警觉地跟着他跑。如此一个带动一个,解放路天桥下的摊贩们打惯了游击,登时散若鸟兽,一些人卷起布兜,抡上肩头,一些人手推板车,全都吱吱嘎嘎又扑扑通通地跑了。   四月的尾巴端,仲春的气温一天比一天赳赳昂昂,太阳像个锅口那么大。顾蛮生一口气跑出一条长街,才停下来。   “城管?”曲颂宁也停下来,大口喘气。   “不是,”顾蛮生弓着腰,喘着说话,“我妈。”   “你妈你跑什么?”   “你不懂。”顾蛮生平稳呼吸,表情归整严肃。   顾父因一条“投机倒把罪”一去十年,所以唐茹一朝被蛇咬,不仅坚决反对儿子从商,连生出一点这样的想法都不行。顾蛮生感念她的恩情,即使早有了下海掘金的念头,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也一直把它藏得很妥,很深。可刚才,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唐茹了。   紧随顾蛮生而来的摊贩们汗水涂地,好些个跑得太急,东西都散落在了半路上,他们瞪着眼睛四下张望:“哪有城管?哪有城管?”   顾蛮生这才注意到由他而起的这场混乱,饶带歉意地对大伙儿说:“不好意思牢各位受累,我请大家喝茶。”说着就从今天的营收里抽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最先跟着他瞎跑的小广东。   两百块抵得上汉海一位普通职工半个月的工资了,曲颂宁斜眼打量这人:“你倒大方。”   “钱么,能花才能挣,千金散尽万金来。”顾蛮生回头再看曲颂宁,敛了笑容,一张脸陡见认真之态,“先回学校,你刚刚说的问题我来解决。”   曲颂宁觉得这人还挺仗义,也就收起起一副来挑事儿的态度,跟着他一起回了学校。刚走到寝室楼下,就看见七八个男生堵在了宿舍门口,齐声冲楼上高喊:“顾蛮生,快退货!”   “你找来的?”顾蛮生扭头看了曲颂宁一眼。   “不是。”场面很乱,怕再闹下去又得引来校领导,曲颂宁摇着头,面色凝重。   学生中一个人的随身听出了问题,大伙儿都觉得买了次品,加上开学晚会上那点旧恨,所以一齐跑来吵嚷着要退货,非把事情闹大了不可。   一个个脑袋从宿舍楼的窗口探出来,显露一张张等看好戏的脸,就连往来的女生也驻下脚步,围观者越来越多。顾蛮生临危不乱,吩咐朱亮把东西拿上楼,自己则留下来面对气势汹汹的同学们。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今天挣来的一叠人民币全拿出来,表示可以当场拿钱退货,但随身听的质量问题他必须弄清楚,如果大家愿意耐心等上三天,三天之后倘使他解决不了运动中随身听跳音的问题,一定双倍退款。   时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像金色麦芒,一线一线洒下来,刺挠在顾蛮生与一群大男孩中间。顾蛮生没了一贯佻浮与嬉戏的态度,面上纹风没有,影子被这麦芒似的斜阳拉得很长。他挺着腰板迎难而上,对大伙儿掷出一句响亮的话——   我来解决。   三天解决随身听一震动就跳音的问题,听来颇不可信,曲颂宁的室友就是上门的男生里打头的,他从曲颂宁的眼神里得来一个肯定的信息,于是决定为了双倍退款也等一等。待人群散去,顾蛮生拿着所有有问题或可能有问题的随身听,回头看了看曲颂宁,对他说:“能不能把你的Walkman借我三天?”   曲颂宁也想看看这人如何三天内化腐朽为神奇,于是将自己的随身听大方出借。顾蛮生一刻不待,拿了随身听就回宿舍,没想到曲颂宁快步跟上,随他一起上了楼。   顾蛮生回头,疑惑道:“你又不住这栋楼,也要跟着来?”汉科的男生来者是客,住得是新造的宿舍楼,也离“七公主”们的女生宿舍更近,没少惹来瀚大男生的不愉快。   曲颂宁不答反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迫写了人生当中第一份检查吗?”顾蛮生不解其意,反问对方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拆了你邻居的收音机,而是因为你拆了以后复原不了,这才留下把柄,被人捉贼捉赃了。”曲颂宁似乎对顾蛮生那点解决问题的伎俩了若指掌,拆了再研究,不就是日本人率先发明的“逆向工程”么。他耸耸肩膀,半真半假道,“我当然得跟着来,我这沃克man千把块呢,我怎么也得亲眼看着你‘完璧归赵’。”   曲颂宁陪着顾蛮生倒腾了三天。顾蛮生拆起千把块的机器果然毫不手软,不一会儿,两人眼前就只剩下零散的壳料与电路板。   “还ANTI-ROLLING MECHANI□□,不就是橡胶垫圈么。”顾蛮生很快就破解了其中奥秘,索尼磁带机的防震设计就是能够保证磁带对位的金属卡簧与保证机盖压紧的橡胶垫圈。虽说对比国产随身听,只是蜗角蝇头的一点点改进,但带来的防震效果非常出众,足见日本制造业的设计细腻,巨细靡遗。   顾蛮生手边没有橡胶垫圈,便顺手拿了陈一鸣洗澡用的海绵,剪了使用。然后他索性将准备退货的八个随身听全拆了,极其仔细地调整了线路板上引线的长度,用海绵固定电池盒盖,用钳子弯曲卡簧,提高固定磁带的弹性。   曲颂宁愿意跟着来,一开始抱着的还是看戏的心态,可这会儿已是完全被顾蛮生的创新思维与动手能力折服。他看见钳子、剪子与海绵垫在他手指缝间翻飞、起落,简直像在播种秧苗,能预见此后一片野蛮生长的春天。当顾蛮生埋头改进这些随身听时,曲颂宁仔细打量起顾蛮生的宿舍环境,跟自己收拾的房间比不了,倒也不算脏乱差。他看见书桌上一盘磁带压着一张信纸,拿起一看,beyond去年的专辑《乐与怒》。   曲颂宁道:“内地摇滚乐也不错,何勇窦唯,你都可以听听。”   “你还知道何勇和窦唯?”这下换顾蛮生惊奇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曲颂宁,仍觉得这人烟不碰酒不沾、满嘴马列毛一脸书生气,横竖不像个听摇滚的,“我觉得你的随身听里应该是那些歌吧,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红星照我去战斗》。”   曲颂宁轻哼了两句窦唯的歌,随手又拿起了先前被磁带压着的信纸,上头写着的并不全是歌词,看样子顾蛮生是跟着粤语歌在学粤语。顾蛮生竟像是突然露了怯,一把从曲颂宁手里把那信纸夺了回来,笑着揉成了团。   “先用海绵这么将就着,”言归正传,顾蛮生对自己的改进成果相当满意,拿起一只随身听在灯下反复观看,“改明儿我就亲自跑一趟东莞,跟那位王老板说一声,只要多出一份人力,只需一点点改进,以后咱们的随身听也能打上这个标识了。”   听上去王老板就是这些山寨随身听的生产商,曲颂宁问:“你们很熟?”   顾蛮生点头:“熟到家了。”他跟这王老板都是先拿货再结款的,两人间的信任关系不言而喻,确实熟到家了。   他认真地向顾蛮生提议说,能不能带我见见那位王老板。   顾蛮生疑惑地问:“见他干什么?”   曲颂宁故意卖了个关子:“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跟你一起创个业。”   这话总算令顾蛮生来了兴趣。其实打从曲颂宁将千把块的随身听慷慨相借,他就觉出了对方没恶意。想了想,故意打趣道:“威武不能屈,我这人不吃软也不吃硬,但要换个漂亮的女同志过来,兴许我就全招了。”   “就你这样还说我是汉奸?你要生在战争年代,不用上刑就叛党卖国了。”曲颂宁都快被他逗笑了,“不过这么说,我倒是认识一位漂亮的女同志,跟你还挺熟的。”   曲在百家姓里不算大姓,顾蛮生这会儿终于起疑,他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对方,还真从这双俊俏打眼的眉眼间觑出一丝熟悉的味道:“难道你是……”   曲颂宁眼底笑容加深:“曲夏晚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第6章 深圳   顾蛮生成天瞎忙,确实有阵子没想起曲夏晚来。但是青春那点悸动,就是花满地、月朦胧,一旦想起来了就很愉悦人心。这一来,曲颂宁的事情就是小舅子的事情,曲颂宁的要求就是小舅子的要求,所以顾蛮生真就给那位刘老板打了个电话,约定了趁着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期,带个同学一起上门拜访。   刘老板全名刘传富,出生汕头,眼下人在深圳。顾蛮生原本对这次出行不怎么上心,这一听就非去不可了。说不上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对那座他从未去过的城市充满难以名状的好感。   曲夏晚知道后也闹着要同行,曲颂宁拗不过姐姐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姐弟俩在父母面前互相打了个掩护,就收拾行囊,跟着顾蛮生一起坐上了南去的火车。   先去广州,再由广州转深圳,即使是特快列车,路上少说也得二十几个小时。软座也坐得人腰酸背疼,曲夏晚弯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子,肿了。   火车车轮轰隆转动,摇头风扇像苍蝇挨食似的嗡个不停,一种浓重的混杂各人体臭的味道充溢车厢,车窗却只能上下开启。一车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的说,笑的笑,吃东西的吃东西,睡觉的睡觉,仿佛在这狭仄空间里过起了家常日子,一点不以奔走为苦。   曲夏晚几乎从没离开过汉海,她是这座城市的女儿,出生至今一直享受着它的精致、便利与条理井井,所以顾蛮生对深圳的狂热令她不解、不适,甚至隐隐不安,她问顾蛮生:“你为什么对深圳这么感兴趣?”   “给你们念首诗吧,”没有正面回答,顾蛮生反倒抑扬顿挫念起诗来,嗓音又脆亮又好听,“深圳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室九空人离去,村里只剩老和小。”   曲夏晚笑了:“你哪儿听来这么混不吝的诗?”   顾蛮生也笑:“我练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广东,他说这首诗传遍南粤,说的就是改革开放前的深圳,可现在的深圳却是歌里唱的春雷滚滚、金山座座,我这人疑心大,不亲眼看看不相信。”   曲夏晚的注意力压根不在“春雷与金山”上,一听“练摊”二字,立马转晴为雨,蹙着眉头道:“我妈有回在天桥底下看见你了,回家以后就很不高兴,说你流里流气,不务正业。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为什么老摆地摊啊,看你平时大手大脚的,也不差这点钱。”   顾蛮生答得理所当然:“学东西。”   “学什么?”曲夏晚已完全掩不住鄙夷之态,撇嘴道,“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还能学到东西?”   “能啊,能学的多了去了。比如天桥下有个给人算卦的老头,我就跟他学看相,还问他讨了一枚这个。”顾蛮生伸手往衣兜里一掏,掏出一枚十分古拙的银币来。他把银币摊在掌心里,递到了曲夏晚的眼皮子底下。   一枚流通于民国时期的“袁大头”,正面是袁世凯侧身像,背面是壹元字样,环着稻穗组成的嘉禾纹。顾蛮生掌心里的银币,袁世凯头像朝上,曲夏晚对这枚罕见的民国货币心生好奇,想拿起来也看看背面。   “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顾蛮生一下将掌心合拢,收回手掌,他故弄玄虚地说,“这种有些年代的银币都是拿来占卜用的,一件事情干或不干、成或难成,算得奇准。”   不解释还不打紧,这么一说曲夏晚反倒来了兴趣,非夺来瞧瞧不可了。她整个人扑上去,使着蛮力去掰顾蛮生的手指,结果反倒被顾蛮生一下捉住手腕,动不得了。   “替你看看相。”顾蛮生一根根掰开曲夏晚攥紧的手指,让她洁白的掌心摊在自己眼前,装模作样地瞧起来。手指在细嫩皮肤上比比划划,掌心被挠得很痒,曲夏晚笑着挣脱:“我不信这个,我不算!”   “别动,‘三不灵五不看’,你吵得我心烦意乱,这相就看不准了。”顾蛮生还真干啥像啥,唬谁谁信,他行话术语张口即来,俨然一个算命先生,“我看出你命格带福,一生贵人如云,生活无忧。”   “还有呢?”因为看相的这个姿势,两个人不免离得很近。曲夏晚一直瞪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顾蛮生,望着他低垂长长睫毛,如俯首花丛般深情认真。   装模作样瞧了会儿,顾蛮生又说:“我还看出你命里定有良婿,你将来的老公一定会大有作为。”   曲夏晚笑着“呸”了一声,旋即心弦一动,决定哪壶不开提哪壶,激一激顾蛮生:“你说刘岳?他倒真挺符合你算的这一挂,年少有为,还有魄力卖房子扩张他的寻呼事业,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小舅子,你劝劝你姐,这么鲜亮一朵花,就算不考虑我,也别把自己往那‘刘’粪上插。”顾蛮生松开曲夏晚的手,转头看向坐在他们身前的曲颂宁,“姓刘的小子居然还打算把房子卖了,这些搞寻呼的都太逗了。”   “是挺逗的。”同是学电信技术的,知道BB机被取代是早晚的事,曲颂宁一下就听懂了姐姐没听懂的,嘴角轻勾道,“就前两天上课,老师说如今寻呼机行业火爆,人人扎堆淘金,一个他认识的老校长就跟着下海搞寻呼台,随便用了个频段在机场附近发射信号,结果占了人家飞机塔台通信的频段,干扰了起降,飞机全在天上盘旋落不下来,警察都怒冲冲找他公司来了,他还一脸莫名呢。”   曲颂宁颇有冷面笑匠风范,曲夏晚都前仰后合了,他还是一脸心气特别高的平静镇定。顾蛮生发现,姐弟俩长得虽像,性子完全不一样,姐姐爱笑爱动,弟弟却十分好静,你不主动跟他搭话,他能一路都不吱一声。难得对方主动开口,顾蛮生便趁机问:“对了,小舅子为什么一定要见那刘老板,这会儿能说了吧。”自打那天曲颂宁说要跟他一起创业,那话就一直在他心坎上撩拨,刺挠好半天了。   三人都在车上了,曲颂宁便也不再掩藏,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顾蛮生经销的这些“walkwoman”不比别的山寨随身听音质不堪入耳,如今又解决了国产随身听厂商都没意识到的防震问题,完全可以成立自己的品牌,不求品质赶超日本的索尼,至少能在性价比上跟它们较一较劲。他这次来深圳,就想劝刘老板转做“正规军”,自己出钱,顾蛮生出力,他们一起做他的合伙人。   顾蛮生一下严肃起来。他没想到,曲颂宁瞧来一介白面书生,居然还有这么远大的抱负。而这抱负乍听天方夜谭,再一细想,就意识到不是不可行。他先前参观过刘传富那间作坊似的小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还知道刘传富的随身听出自一条成熟的生产线,各个环节的生产组装都分工完成,生产力是靠谱的。   “你这野心太大了。”顾蛮生噤口半天,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倒不是野心,我这人爱较真,也爱较劲。我留学日本的时候,跟一个日本同学打了赌。他爸就是索尼的高管。”   曲颂宁没详细往下说,但顾蛮生好像听懂了。他会意一笑,挺直并拢中指食指,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一句《单刀会》中关羽的戏词:   “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三个人在去广州的火车上将将对付了一宿,顾蛮生与曲颂宁都很能随遇而安,仿佛种子哪儿落地哪儿生根,毫无怨言。但曲夏晚不行。曲大小姐既不任劳,也不任怨,一路上抱怨不停,最后拿顾蛮生的肩膀当枕头,歪头靠着才勉强入睡了。   待坐上广深特快列车,曲夏晚倒又来了精神,她说她一早就将深圳的景区打听好了。深圳河蜿蜒如龙,小梅沙碧海金滩,还有珠三角第一峰,都很值得一去。   顾蛮生却道:“不准,你也得跟我们一起去谈生意。”   “我不想去,我又不懂你们的生意。”曲家姐弟骗父母是利用假期出来旅游的。而对曲夏晚来说,她还真是来旅游的。她对两个男生的宏图愿景丝毫不感兴趣,只想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把深圳玩个遍。   “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懂,就直板板地坐在那儿,跟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就行了。”顾蛮生笑道,“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你笑得刘传富那老龟蛋意乱神迷,我看这事就成了。”   曲夏晚撇头看向弟弟:“你就让人这么欺负你姐?”   曲颂宁一本正经道:“你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不参与。”   三个人放开了说笑,在心理上缩短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倒不似先前坐车这么劳累。抵达深圳时,天已经黑透了,但城市完全没有入夜的迹象。他们被铁路新客站凶猛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特区经济高歌猛进,到处是急着发财的人,像雨天碌碌的蚂蚁。   顾蛮生摸出身份证,在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了两间房,他与曲颂宁一间,曲夏晚单独一间。热水冲洗掉一路的风尘与疲惫,顾蛮生洗完澡,坐在床头,瞧着跟自己同样构造的曲颂宁,颇觉扫兴:“要不你跟你姐换一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君子坐怀不乱。”   曲颂宁眼睛一睨:“你是君子?”   “不是,我属狼的。”顾蛮生挺诚实地回答,“前半夜勉强忍得住,后半夜可能连你都不放过。”   曲颂宁笑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合计合计,明天见了刘老板怎么说。”   曲颂宁有这念头不是心血来潮,自打跟高桥打了赌,他就一头扎进音频设备领域,做了不少功课。他侃侃而谈,从产品外观到广告宣传再到如何开拓市场,从追求体积小、续航时间长的高性价比产品再到加入台式音响才会用的元器件、将钽电容替换普通贴片电容,打造音质出众的高端产品……   他们是学电信工程的,课上学过制图,都能画两笔。顾蛮生起初听得不敢眨眼,后来也亢奋起来,拿出纸笔一通写画,“你看我这设计,比那walkman帅多了,干脆就叫walkking吧……”   这一夜,三个年轻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河堤边,整个世界过于安静,只有河水奔流有隆隆之声,灿若鲜血与黄金。曲夏晚多半是还惦记着三山环抱的大鹏湾小梅沙,但顾蛮生与曲颂宁没这个理由。三个人天刚亮就出门,在公交车上互相说了自己昨夜里的梦,也都感到神奇。 第7章 都想   顾蛮生跟王传富约的是上午十点,去深圳一家老字号茶楼喝早茶。南方城市热得早,太阳一冒头便吐露火辣的舌尖,万物打蔫。天黑的时候没发现,白天一看才觉出这座城市的生猛来,高楼林立,街边摊贩成堆,马路上人挤着人来来回回,解放路天桥下那点人流根本不够看的。曲夏晚看见一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女摊贩站如圆规伶仃,正指着一位男性城管的鼻子破口大骂,听口音还不像本地人,双方几番唇枪舌剑,外地女人一点不落下风。她既吃惊,也不屑,拉了拉顾蛮生的手问:“这里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彪悍?”   “野蛮生长,适者生存,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所有梦想家的丛林,像你跟你弟这么斯文的,一天都活不下去。”顾蛮生笑笑,抬手往不远处的一栋高楼指了指,“看,深圳第一高楼,赛格大厦。”   电子工业是整个深圳的龙头产业,顾蛮生如数家珍,似乎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他又朝另一片密集的楼房指了指:“这片低层与多层楼房都是电子元器件厂或电子产品的来料加工厂,后头一片高楼则全是电子配套市场,这条叫华强北路,这条叫深南路,想组装家用电脑的,十之八九都得到这儿来。”   曲颂宁听着听着就笑了:“你不说你第一次来深圳么,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望着满街攒动的人影,顾蛮生热血沸涌,莫名感到兴奋,“我有预感,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电子产品中心。”   曲颂宁循着顾蛮生的视线望出去,街区里拉着两条巨幅横幅,一条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条是“二次创业铸辉煌”,红底白字非常气派,在湿热的风中猎猎抖动,仿佛下一秒,就将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   三个人进了茶楼,王传富先他们一步,已经到了。一眼看见顾蛮生朝自己走过来,忙起身相迎:“好耐冇见啦!”   顾蛮生用学了一阵子的粤语回他:“王生,呢段时间过得顺唔顺吖?屋企人好唔好吖?”   王传富切换回普通话,用力拍了一把顾蛮生的肩膀:“行啊,这粤语说得,都快听不出你是北方人了。”   “我也刚学这么几句,糊弄糊弄人。”顾蛮生笑着向王传富介绍曲家姐弟,很自然地说,“一个是准老婆,一个是准小舅子。”   王传富殷勤地向曲颂宁递来一只手掌,曲颂宁也就顺便多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王传富深眼窝宽鼻根,肤色黝黑下颌方正,原本该是张端正近乎木讷的脸,却硬生生被生活糊了一脸的油猾气,确实像商人的样子。   早茶被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摆上了桌。王传富是这里的老食客,服务员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多送了一盘豆豉蒸凤爪。凤爪相当酥烂嫩滑,入口即化,连成天嚷嚷减肥的曲夏晚都筷不离手。   “别看这茶楼装潢一般,这里的早茶是出了名的,外省人没来这尝过肠粉与凤爪就不算真正来过深圳。”王传富起身布菜,把一屉肠粉放到曲家姐弟面前,忽地抬眼冲他们狡黠一笑,“我等老半天了,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认识的顾蛮生?”   曲颂宁笑说他早想问了,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凤爪肠粉上就没好意思开口。王传富作出神秘状,连连称呼顾蛮生为奇人,惹得曲夏晚莫名自豪,忙放下筷子,追问故事经过。   曲颂宁先前没看走眼。王传富出生在汕头贵屿,就是个古时候常说的行脚商人。贵屿镇从八十年代开始从事垃圾回收生意。王传富天生没有读书的慧根,却有颗改变命运的心,所以见样学样,也跟着别人一起捣鼓垃圾。但他在老家起步晚了,垃圾回收人人在做,王传富觉得跟在人屁股后头没出路,决定出去闯闯。没成想,这一闯就闯出一个大商机来,他结识了顾蛮生。   他来到汉海,发现这里是块还没被人发现的新大陆,于是每天背着崭新的不锈钢脸盆走街串巷,大中小三个尺寸,像罗锅似的扣在背上,吆喝着谁家弃置的报废电器都可以拿来跟他换一只崭新的脸盆。还真有不少跟他换的。   那天来了一个男孩,虽说比同龄男孩略略高出一些,但脸庞依然稚气,瞧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男孩提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要求换一只最大的脸盆,王传富没同意。他一开始想的是把收来铁器的废料卖给钢厂,这么小一只收音机连本儿都不够回的,所以他对男孩说,大风扇大冰箱才能换大脸盆。结果那个男孩转了转眼睛,反倒笑了,说你跟我换我还亏了,我这小收音机能提炼黄金。   曲夏晚啧啧称奇,顾蛮生笑着搭茬:“我当时突然想起来,上课的时候听化学老师提过一句,说在电子工业中,为了提高电子元件的抗腐蚀能力和导电性能,通常会在其表面镀一层黄金,而这些黄金是可以通过特殊手段提取出来的。我平时上课一般不听讲,不知怎么,就这句话扎进了脑袋里,关键时刻就冒芽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王传富接着道,“后来他让我等他一天,让我多准备些收来的电子产品,说第二天当着我的面提炼黄金。”   曲颂宁问:“为什么还要等一天?”   顾蛮生道:“因为我就记得那一句,具体怎么提炼可能我没听,可能老师也没说,所以我特地跑了一趟化学老师家里,虚心跟他讨教这个问题,说我改邪归正了,想上高中考清华。这个老师是个返聘退休老教师,一心只为桃李满天下,感动得当场哭了。”   以双氧水和浓硫酸按比例作反应试剂 , 再用锌粉和稀硝酸处理,当金灿灿的粉屑出现在眼前,王传富目瞪口呆。在他看来,炼金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但他吃了没读过书的亏,顾蛮生不说方法,他就参悟不了其中的秘密。   “后来我说我要买他的配方,他倒不肯了,说这是祖传的秘方,他要靠这个入股。”说到这里王传富连连摇摇头,道,“那时顾蛮生才十四岁,真是天生的商人。”   曲颂宁是高材生,脑袋里早跑了几遍化学反应方程式,他看了顾蛮生一眼:“用强酸提金也不是多难掌握的技术,你就拿这个唬人,不太道德。”   顾蛮生不以为然,微笑道:“尼采说了,‘道德是弱者用来束缚强者的工具’。再说了,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我为了凑够电子废料,把我家的电视机都给拆了,我妈回来差点宰了我。”   王传富不舍得把自己收来的电子产品交给顾蛮生,顾蛮生就真的拆了自家的电视机,虽说提出来的金子只有一点点,但他们共同算了笔账,集腋成裘,这么干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顾蛮生那点年纪没真可能入股去倒腾电子垃圾,但还是跟着王传富一起攫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桶金。而王传富认定对方将来必成大器,两人自此结成了忘年交,甚至不夸张地说,顾蛮生的不少奇思妙想在王传富此后的致富路上大有推助作用。   十四岁的孩子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担一声“奇人”不为过,曲颂宁想了想,接着问王老板:“那你怎么又做起随身听的生意了?”   “也是阴差阳错。”王传富喝了口肉骨茶,“咱们国家的电子行业远不如发达国家普及,咱们的老百姓家里没那么多电子垃圾要扔,我在汉海干了没多久,就收不到什么电子废料了。所以我就回了老家,想试试能不能从海外收?”   曲夏晚根正苗红,一听就花容失色:“这是走私吧。”   “也算吧,但当时贵屿百废待兴,这个行业能致富,所以镇里的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家发达国家有转移污染产业的需求,而汕头有港口,深圳又跟香港离得近,所以有的是办法弄到国外的电子废料。”   比起姐姐一惊一乍,曲颂宁倒听得相当认真,与深圳一河之隔的就是国人眼中神秘莫测的香港,他想到,还有三年,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   王传富见两个男孩都听得目不转睛,油然而生得意之情,接着道:“一次偶然机会,我跟朋友去收一批来自日本的电子垃圾,发现里头有一批废弃的随身听物料。别说小日本的标准是高,这批物料完全还可以再利用么,我就还当垃圾按斤称了回来,然后找了两位朋友将这批物料翻成了新货,结果一下就卖光了。”   趁王传富吸溜吸溜嘬茶喝汤之际,顾蛮生替他说下去:“一来,强酸炼金没啥技术含量,贵屿镇上人人都干了之后,利润便薄了;二来,这翻新了一下才发现,随身听行业没那些日本企业吹得那么高精尖,王老板就跟他那两位朋友华丽转身,从电子垃圾大王成了广东第一的国产音频厂商。”   “第一不敢当,不敢当。小打小闹罢了。”王传富摇头如拨浪鼓,含着嘴里的黑枣说,“其实挣得没以前收垃圾多,但挣再多没命花到底不行。炼金污染太严重,镇上那味儿实在教人受不了,我妈都被熏病了,我几次想接她来深圳,她都不答应。”   曲颂宁看了看顾蛮生,忽地起疑道:“就你这土匪性子,没在王总的音频厂里掺和一脚?”   “他妈铁定不同意,他不敢——”   “我这不掺和了么,”顾蛮生打断王传富,不正经地笑了笑,“我现在也算是王老板华东地区的经销商吧。”   曲颂宁已经全听明白了,对王传富夸赞道:“我其实比较过不少国产随身听,为什么王总的产品比别的国产随身听音质要好呢?”   “信噪比,也是一个音频设备的常用指标,信噪比越大,说明混在信号里的噪声越小,声音回放的音质越高,否则相反。”说起自己的产品,王传富眉飞色舞,“我们用的也是杜比降噪系统,在这点上,跟目前领先全球的索尼、松下是一致的。”   曲颂宁与顾蛮生对视一眼,认为时机已到,再次把目光投向王传富,问他:“王总刚才说挣得不多,就没想过登报纸,上电视,把你的产品铺开了,搞大了?”   王传富呛了自己一口,没听出弦外之音:“这怎么铺开搞大,要被日本那边发现我们打着‘索尼’的旗号在卖自己的产品,还不派人打上门来?”   曲颂宁斩钉截铁道:“所以只要我们做自己的品牌,就不怕他们打上门。”   王传富眼爆瞪,嘴微张,半晌没接话。这样的反应顾蛮生早就料到了,还是忍不住笑了:“怎么,吓傻了?”   王传富好容易缓过魂来,结巴道:“这……这……卖得出去吗?”   他的顾虑不是没道理。借着索尼的东风,他的山寨随身听才能卖得如此红火,但如果变成了自己的品牌,消费者肯不肯买账还是个大问题。他认为他们异想天开。所以对于曲颂宁与顾蛮生的提议,他始终瞧着兴致缺缺。他几次打断他们,最后推说办厂的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得回去和另外两个朋友商量一下。他其实根本不想听。   “王总……”曲颂宁还想说下去,但马上就被对方打断了。   “小姑娘,再来一份虾仁肠粉。”王传富将最后一条肠粉夹进曲颂宁的碗里,似乎想借它堵住他的嘴,他嘻嘻哈哈地说,“吃这个,这个,这家店做了三十年肠粉,老板亲自下厨,除了虾仁、牛腩,还有一种药膳肠粉,我听老板说这种药膳肠粉不仅养生还美容。”   一听“美容”二字,曲夏晚来了兴趣,笑盈盈地对王传富说:“这肠粉怎么做的?能让老板教教我吗?”   “这是秘方,不能外传,”王传富看了一眼曲夏晚,被这么娇声娇气的姑娘晃了眼睛,立马又托大道,“不过谁让我跟这里的老板熟呢,这就带你到后头看看去!”   待曲夏晚跟着王传富离开,顾蛮生忽然想抽烟,也就随手结了账,独自走到茶楼门外去。不到一顿早茶的功夫,街上摊贩陡增,不止过街天桥,就连人行道两旁都聚集着摆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一片初夏的阳光泼来,他们头□□着灰尘、脸上浮着油垢,拼拼打打,营营苟苟,忙忙碌碌,时不时从热火朝天的生意中抽出身来,舒臂展腰,喘上一口大气。尽管嘈杂混乱,整座城市欣欣向荣。   不像整个解放路天桥就只能找到一个卖电子产品的顾蛮生,深圳的地摊上还就属这类产品居多,但顾蛮生仔细看了一圈,摊上没有国产随身听,全是水货与二手。他看着这些腰包横陈的小贩,想起来,王传富还未小富之前,也曾是其中一员。   听见身后曲颂宁走来的脚步声,顾蛮生神色一片空白,说了一句:“你看他们。”   “他们并不想做出自己的品牌,他们只想成为有钱人。”在王传富那儿吃了瘪,曲颂宁也挺沮丧,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顾蛮生,“你呢?”   “我是属狼的。”顾蛮生思考良久,微笑道,“都想。”   曲夏晚从茶楼中走出,看见顾蛮生与曲颂宁都在门外,眼望不知何处,就这么站着不说话。她喊了他们一声,他们也没反应。   但这回带“蒙娜丽莎”过来还真有了转机。一直没机会插话的曲夏晚趁着刚才与王传富到后厨学习讨教,还真打听出来了对方的真实想法。顾蛮生想到餐桌上王传富频频投向曲夏晚的色眯眯的眼神,话没听全就怒了:“老色胚,真打我女人的主意,我弄死他!”   “你想哪儿去了,”曲夏晚翻他一个白眼,“是我刚刚打探出来,其实王总对你们的提议也很感兴趣,可说到底他怕打上自主品牌的随身听卖不出去,不比索尼树下好乘凉,要是能保证生产出来就能卖掉,他也就不怕了。”   顾蛮生没转过弯来:“狗屁,这谁能保证。”   还是曲颂宁反应很快,他想了想,替姐姐补充道:“天然气供应有个国际惯例和规则,叫作‘照付不议’。”   顾蛮生问:“什么意思?”   曲颂宁解释道:“通俗点说,就是他们生产多少,你得吃进多少,卖不卖的出去都不得退货。”   凭着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以前顾蛮生都是先拿货再结款,从来没提前付过供货资金,更别提这种风险巨大的“照付不议”。他沉下脸,微眯眼,不说话。   “这样的合同岂不是亏大了?我虽然不会告诉爸妈,但我还是反对的。”曲夏晚的担心不无道理,曲家家境虽不赖,到底不是大富之家,这种模式对两个学生来说,压力太大了。   曲颂宁也不完全支持,起初他是为了跟日本同学高桥较劲,觉得刘传富的walkwoman可以一试,但对方真把条件开出来,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诡谲商海不定还有多少风暴、多少暗礁,是目前尚且稚嫩的他们预测不到,解决不了的。   一行三个人,一个坚决反对,一个也顾虑重重,出发前的豪言壮志全都没了。顾蛮生思索半晌,忽然展眉笑道:“要不咱们就听天由命吧。”   摸出那枚据说相当灵验的袁大头,说“人头在上就干”,也没有阴爻阳爻这些弯弯绕,便直接掷完合在掌心里,一翻两瞪眼。   曲家姐弟抻着脖子去看,一见露出的是袁世凯的头像,也都不说话了。顾蛮生轻吁一口气,说,摸石头过河,咱们就试试吧。   第二天,顾蛮生再次联系了王传富,意思要跟他签个合同,品牌诞生之后,甭管他的随身听生产多少,他们作为代理方都得先买它一批,不能退还,用以保证他们不会亏损。至于卖不卖的出去则完全不必在他们厂家的考虑范畴之内。但作为这种模式的回报,他不仅要代理权,也要入股。王传富同意了。他向顾蛮生要求品牌投入生产前的第一笔货款,天文数字,二十万。 第8章 八个坛子七个盖   顾蛮生人生有两大偶像。他八岁的时候就能将毛语录倒背如流,拿弹弓把邻居小孩打得头破血流,还美其名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谁见了这样的孩子都头疼。   顾蛮生同样欣赏胡雪岩。胡雪岩有句名言,“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这就是做生意。”坛子是实业,盖子是资金。东挪西借倒是可行,富家子曲颂宁也能凑一点,但王传富开口就要二十万,他实在差得太远,很难不穿帮。   从深圳回来后一连两个星期,顾蛮生都在为二十万货款的事情发愁。杯水难解车薪,他没精神去天桥底下当他的“倒爷”,而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闷闷不乐。   “劝你有钱的时候省着点花。”陈一鸣优哉游哉地听着自己的随身听,数落顾蛮生道,“你小子挣钱没数,花钱没谱,现在后悔了吧。”   “王八蛋才后悔。”顾蛮生确实不悔,抄起一只枕头砸向陈一鸣,“我爱怎么花怎么花,高兴。”   一低头,瞅见朱亮躲在角落里,边看一封信边抹眼泪,忙问陈一鸣:“他怎么了?”   “好像是家里来了封信,”陈一鸣满脑子男盗女娼的□□思想,拍了拍朱亮的肩膀,“是不是你老家的青梅竹马跟别人跑啦。”   朱亮老实巴交地摇摇头,又抹一把兔子似的红眼睛:“我弟的信,家里人都听说了‘招生并轨’的消息。”   原来不久前国家教委下发了一份文件,37所试点大学将实行所谓的“招生并轨”,即高考的录取分数和收费标准实行统一标准,毕业后国家也不再分配工作。瀚大名列37所试点大学之一。原本不但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的饭票补贴,如今一下子每年要多收一千元的学费,对一些贫困生来说,影响不可谓不大。   一旦不能分配工作,“读书无用论”便又在农村抬头了,朱亮家人就受了这种观点的洗脑,让朱亮十六岁的弟弟朱旸写了封信,说家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也就够了,打算让他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朱旸成绩很好,然而37所名牌大学都要收费,他又不愿退而求其它暂时不收费的普通高校,所以也跟着没文化的父母一起赌气。朱亮这会儿捧着家信唉声叹气。他很自责,说他读书全靠死记硬背,他弟其实比他聪明,偏偏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好光景。   “我弟马上就高考了,现在突然决定要出去打工——”朱亮话还没完,就被陈一鸣使了一个眼色,寝室一刹静了静。   这时贝时远从寝室外走了进来。自打群架事件之后,大伙儿没少腹诽贝时远不够义气,出卖兄弟是男人间最不耻的行为,不帮忙打架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校领导把实情都说了。   贝时远没把兄弟们的不快当回事儿,以热报冷,仍是一脸关切地温声问:“朱亮家里怎么了?”   大伙儿打定了主意要孤立贝时远,朱亮垂头不语,陈一鸣仰着脖子往天花板,装没听见。顾蛮生从床上翻身下来,横了拉扯自己的陈一鸣一眼,主动搭上贝时远的腔:“还不是招生并轨的事儿。”   贝时远以为朱亮是担心自己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便安慰他道:“别想那么多了,老生老办法。我们都在末班车上,毕业以后国家不会不管的。”   “我倒巴不得国家不管。大学生包分配的出路基本是政府部门、国企或者事业单位。人这一辈子就好像被圈定了,哪一个地方都没意思。”顾蛮生又看朱亮,问他,“你弟打算去哪儿打工?”   朱亮答:“深圳。同村有个打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深圳打工,每年能往家里寄不少钱,也好有个照应。”   顾蛮生刚从深圳回来,对这城市的好感又添一层:“深圳好啊,中国南海边的一个圈,春雷滚滚,金山座座。别丧着脸了,那城市野蛮着呢,你弟以后没准比咱们都有出息。”   “可他成绩很好,是能考清北的。”听了这话,朱亮也没宽慰多少,一张本就比同龄人老相的面孔更拧得皱皱巴巴。他是家里老大,担着照顾六个弟妹的重大责任,自己沾了政策的光,便格外愧见弟弟妹妹,表示就是卖肾都不能让弟妹辍学。   顾蛮生想了想道:“成绩这么好,辍学确实可惜了。要不这样,你弟第一学期的学费,我们几个凑一凑,不够,就把班上男生都叫来。”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孩子王,说话一直很有一种演讲似的感召力,往往他交待什么,别人就跟着干什么,一个个都鸡啄米似地点头。   陈一鸣掏了掏口袋,只摸出二十块,他对顾蛮生苦着脸道:“我真没钱了,我的钱上回不都被你搜刮走了。”   顾蛮生睨他一眼,一把将陈一鸣的随身听夺过来,说,没钱还听什么walkman,这一百八算你的。   顾蛮生拿出了五张百元大钞,又来到贝时远面前。贝时远颇大方,一出手也是五百。这就把第一学期的学费凑齐了。   “不过授人以鱼到底不如授人以渔,”贝时望着顾蛮生,温声道,“我给你提个醒,很快瀚大就会出台奖贷学金与校内勤工助学政策,你可以试着帮朱亮争取一下。”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顾蛮生。早在招生并轨的文件见诸新闻前,贝时远就听闻一些消息了。生来站得高的人,自然比别人望得远,这人说话自带一点官腔,声音又低沉柔软,很是动听。他眼睛发亮,不顾陈一鸣又在一旁挤眉弄眼,忙问贝时远:“你说什么校内勤工俭学政策?”   “招生并轨改革在即,目前高校学费还无统一标准,学费标准实行属地化管理,汉海作为沿海开放城市,收费标准明显高于内陆地区,但优秀生源却来自五湖四海。招生并轨一来,学校声誉与生源都可能受到影响,所以你等着看,瀚大一定会出台一些政策,用来帮扶贫困学生。”   顾蛮生彻底大悟,扭头对朱亮道:“你弟不还有一个月高考么?你现在就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别辍学,让他报考瀚大。”他激动地在虚空中挥了挥拳头,也不知砸的是什么,“我能让他自己把学费挣出来。”   朱亮不明就里,木愣愣地回一句:“可他想考清华……”   榆木脑袋不开窍,顾蛮生抬手就兜了朱亮一脑勺,下令道:“就让他报瀚大。”   贝时远见顾蛮生说着就往外走,似乎一刻也在寝室里待不住,问他:“你上哪儿?”   顾蛮生回头笑笑:“找我的盖子去。”   正为二十万的货款发愁,忽然之间,得来全不费工夫。顾蛮生知道自己是沾了政策的光,高校收费之后,为了确保贫困学生不会辍学,政|府要求试点高校尽快落实特困生的资助政策。所谓火借风势,风助火威,1994年的中国处处在改革,上头有文件,下头就好办,顾蛮生很快打起了学校大礼堂的主意。他计划以朱旸的名义承包下来开办学生电影院。   一部二手的放映机、一台二手的音响、一匹白色幕布,设备简陋点也没关系,关键是他弄得到好片源。那个卖盗版录像带的小广东跟他关系好,片子直接租他的就行,还能天天都不带重样的。学校附近唯一的电影院在工人文化宫内,一场电影五块钱,进口片还很少。顾蛮生打算每晚两场电影三块钱,去掉租金与人力成本,大礼堂六百个座位,就按八成上座率来算,一晚上也能净赚上千把块。   瀚大也是全国名列前茅的高校,朱旸听哥哥说不用辍学,也就把考清华的念头收了起来,高高兴兴准备填报新的志愿。   一切计划妥帖,顾蛮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行动派,还没等朱旸的录取通知书寄来,直接找上了学校后勤部门。然而每每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以一句“学生就该好好读书”撵出去。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朱亮与陈一鸣开始打退堂鼓了,也认为几个学生还想承包学校电影院,简直异想天开。顾蛮生却与他们想法不同,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后勤部门那些喽啰兵对招生并轨的事情不上心,但作为招生并轨改革试点的重点院校,学校内外,社会上下,多少双眼睛眈眈逐逐,领导们不可能不在意。   打定主意继而改变策略,顾蛮生从贝时远那里了解到,学校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姓高,为人还算谦和,责任心强,在保卫部与学生工作部都有工作经历,期间事必躬亲,也没少搞些□□的花架子,颇有几分好大喜功之嫌。   于是他一连几天悄悄尾随其后,将高副校长的生活习惯摸得透熟,终于瞅准时机,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对方。顾蛮生使了一个眼色,陈一鸣居左,朱亮居右,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高副校长本架在中间,不由分说就往厕所里拖。   高副校长动弹不得,体内一股恶气乱蹿,低吼道:“干什么?”   “这不马上‘招生并轨’了么,我想就学校的贫困生问题跟您好好聊聊。”顾蛮生倚仗身高优势,微微弯腰,抬手就将高副校长箍在了墙上——两个尿池之间。   当着学生的面,高副校长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尿急,只能推说有急事。但三两句话根本打发不了眼前这个男生,他摆足架势要缠打到底。劝不听呵不住,挣不脱动不了,高副校长被一泡尿憋得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不得不撂下一句话,行行行,你明天这个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获准去了领导办公室,顾蛮生胸有成竹多了。校长办公室里,他把贝时远的那番关于学校声誉与生源的话照搬过来,一股脑扔给了高副校长。他说希望学校为贫困学生提供校内劳动岗位,让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取得合法劳动报酬。   高副校长还为昨天厕所门口被堵的事情生气,虎着脸看了眼前这个学生一眼,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顾蛮生把一份《新华日报》放在了高副校长面前,明晃晃的新闻标题映入眼帘——《不让一个大学生因贫困而辍学》。   高副校长边拿起报纸阅读,边绷着脸道:“学校已经有了奖贷学金政策,且对于一些特殊家庭条件的学生会适当减免他们的学杂费,总之不会让贫困生上不起学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这怎么能叫瞎操心呢?”顾蛮生早把报上那段新闻背熟了,头头是道,“国家教委刚刚发文,要求高校进一步做好勤工助学工作,我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么。”   “难道同意让你们这些学生去瞎折腾就是做好了勤工助学工作?勤工助学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顾蛮生点头:“就您说的这个问题,我认为困难主要在四点。”   高副校长没想到这小子还有备而来:“哪四点?”   顾蛮生侃侃而谈:“第一,学校缺乏工作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现有的坑都被萝卜占了,贫困生无处安排;第二,社会上许多岗位需要白天工作,与学生课程有所冲突,鱼与熊掌难以兼得。第三,学校本身偏重奖贷学金,但‘择优而奖’能解决的贫困生问题毕竟有限,学校对勤工助学活动重视不够,给予的场地或者政策支持也不够。第四,学校应该广开渠道,一方面加强与社会组织联系,提供更多适合学生的助学岗位,另一方面积极鼓励学生自己发现机会,创造岗位。”   顾蛮生见校长作沉吟状,推波助澜道:“国教委让完善‘奖贷助补’政策,但瀚大明显在‘助’上还有所欠缺。前两天我在路上遇见汉科的人,他说他们学校专门给予场地扶植学生们的勤工助学活动,还当面诋毁我们瀚大与瀚大学子,说什么反正你们学校办学经费不紧张,遇上困难向国家伸手要拨款就行。您听听这叫什么话?所以我想到由学生承包校礼堂办电影院这个法子之后,迫不及待就来找您了。我在这儿向您表个态,万事开头难,我愿意事先士卒抛砖引玉,为瀚大的发展壮大尽微薄之力。”   文件里的这些条条框框,校党政领导早都滚瓜烂熟了,高副校长搁下手中报纸,抬脸看着顾蛮生,也辨不出他这面上表情是支持还是反对:“怎么,你还觉得自己挺劳苦功高?”   顾蛮生尽拣好听的说,微笑道:“那肯定比不了您。以前只听人说我们的高校长为人随和,德业并重,全心全意为学生奉献,我还将信将疑,心说这世上能有这么好的校领导吗?今天看您对我这么客气耐心,我心悦诚服。”   “别给我戴高帽子。”高副校长差点笑出来,但还得保持校领导的威仪,又把脸板了回去,“你说你来承包电影院?你打算怎么做?”   顾蛮生就说,这个由贫困生集体承包的电影院出发点就是拓宽勤工助学的渠道,启发别的学生以劳养学,自力更生。基地,卖票的、检票的、宣传的、打扫卫生的、放映的、卖零食的,再加上这些工作还得轮换,一口气就给学校解决了十来个勤工助学的岗位,按小时计薪,就晚上工作两三个小时也不会影响学生白天的课程,同时他还愿意交出盈利的两成作建立学校勤工助学基金。句句在情在理,高副校长不由大吃一惊,一个尚未涉足社会的大学生居然这么有生意头脑,他再次细细辨认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男性面孔,这小子眯着眼睛微笑,神情像只狡黠慵懒又笃定的狐狸。高副校长想起保卫处的陶刚曾跟自己提过的一个名字,终于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你叫顾蛮生?我可听说,你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气,上房揭瓦的事情全是你干的?”   “不至于,我就是一普通学生,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老实的人。”   高副校长忍笑道:“你说你这么干是为了帮扶学弟,可你说的那个学弟还没考进瀚大呢。你自己又够不上特困生的标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供人以鱼,只解一餐;授人以渔,终身受用。‘奖、贷、补’说到底只是‘只解一餐’,我想瀚大之所以是名列全国高校之前茅,正是因为瀚大从来不拘一格,永远鼓舞瀚大学子开拓思维与视野,身体力行地教导我们担负起肩头责任,”顾蛮生终于敛起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抬起头,将目光落定在墙上由国家领导人题写的校训上,一字一顿认真道,“博学创新,兴业安邦。”   一直到这场谈话结束,高副校长仍未对学生承包电影院一事明确表态,言下之意还得再跟讨论研究。   这点小事高副校长一个人就能拍板了,顾蛮生吃不准他的意思,思来想去觉得还得再激他一把。他请人脉广阔的贝时远介绍一位记者,贝时远欣然答允,第二天,《新民晚报》的记者就带着摄像师,□□短炮全副武装地来了。   记者当着高副校长的面,夸他扶贫助学工作搞得好,鼓励贫困生承包学校电影院的做法更是别出机杼,走在了所有试点高校的最前沿。高副校长被唬了一大跳,只能强带笑脸地带着记者参观将用于承办电影院的大礼堂,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骑虎难下了。   记者走后,高副校长特意派人叫来了正在操场打篮球的顾蛮生,对他说,我不是受了你的激,也不是喜欢听你拍这些马屁,你说的那么多里,确实有一句话打动了我,授人以鱼,终身受用。他向顾蛮生强调道,学校批准了他承包电影院,但前提是绝对不能违反学校现有的学校规章制度。   高副校长总算点了头,朱旸也不负众望拿到了瀚大的录取通知书。顾蛮生吩咐陈一鸣印刷了一些学校电影院的宣传单,在学校里派发,又做了几个展架,就放在每天人流量最大的学校食堂前面。   高副校长起初对他们不太放心,生怕他们为了盈利,放些不雅的影片,所以常常派陶刚去大礼堂检查。陈一鸣一见陶刚出现,便大喊一声“鬼子来了”,朱旸立马闻风而动。待陶刚走进大礼堂,白幕上投放的鬼片已经变成了《焦裕禄》。陶刚哪有这等心眼,回回扑空,讪讪而去。   理工科大学狼多肉少,单身的男学生来看电影的不多,加上电影院刚刚开幕,上座率离预想中的还差一些。虽然没亏钱,但照这个盈利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凑齐二十万。顾蛮生又心生一念,立即吩咐朱亮与陈一鸣把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翻看一遍,确认里头没说校园不能对外开放。然后,大家一致得出一个结论,可以让学校附近小区的居民也来看电影。   于是除了宣传单页,他还精心设计了一款奖券,跟刮彩票一个形式,中奖的人能兑换一卷软糖或者一支牙膏,当然前提是他们得来买票看电影。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顾蛮生特意在后座加了一个软乎的粉色坐垫,每天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带着曲夏晚一起去瀚大附近的其它大学、商业街与居民区转悠。他车把上挂着浆糊桶,逢人就发传单,见公交车站就贴小广告。曲夏晚是一幕风景,也是一块活的广告牌,尤其对瀚大附近其它大学里的男生来说。   九月十月秋老虎,顾蛮生背烤火辣骄阳,汗滴车轮下的柏油路,二八大杠几乎行遍瀚大方圆五公里内的每一寸地方。但他乐在其中。宣传着他的电影院,捎带着还把恋爱一起谈了,非但不辛苦,简直逍遥得很。   校园电影院经营得如火如荼,顾蛮生便有了底气开口问人借钱,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寝室的贝时远。陈一鸣对此有点微词,上回与汉科学生打群架,全寝室就贝时远一个人没参与,说明此人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但顾蛮生认为此言差矣。贝时远母亲这边从政,父亲那头经商,家庭背景既红又专,本来就犯不上跟他们混一起瞎折腾,他倒觉得这人眼界资源都非一般人可比,倘若不成挚友,也不能成了死敌。   电影院的事情贝时远当然也没参与,但他知道顾蛮生志不仅仅在此,背后必然还有更大的动作。所以当顾蛮生来问他借钱时,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好几万块钱。   “你这爽快的,我都不敢要这钱了。”钱是用牛皮信封包好的,厚厚一捆,顾蛮生掂着信封问他,“你就不怕我最后还不上?”   贝时远反问他:“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不承包食堂?”   “一来食堂回本太慢,学生的食品卫生是个大问题,各项行政管理文件审批时间太长,二来,”顾蛮生笑笑,“二来么,君子远庖厨。”   贝时远也笑:“你是君子?”   “我是小人。”顾蛮生想了想,大方问道,“倘使我一开始就问你借钱,你借不借?”   “不借。”贝时远答得干脆,盯着顾蛮生看一晌,忽然没来由地轻轻叹气,“实话说,以前我挺瞧不上你们的。”   “正常。”顾蛮生不以为忤,还点头道,“我要有你这眼界与能力,我也谁都瞧不上。”   “可我没想到你真能把一件大事给做成了,”贝时远瞧不上陈一鸣他们是真的,但他认定顾蛮生这块别人眼中粗粝不堪的石头是璞玉,总有一天会焕发出令所有人失色的光彩,“顾蛮生,十年八年之后,不管你在干什么或想干什么,只要你来找我,我都愿意做你的合伙人。”   朱旸负责放映影片,朱亮负责影片结束后打扫礼堂卫生,陈一鸣负责望风,还有部分赶上招生并轨第一年的贫困大一学生,每个人各司其职,电影院每晚两场电影,几乎场场爆满。其实用顾蛮生自己的话说,学校里文娱活动也实在太少,他本来还想再开个校园卡拉OK,但那点意思刚露头,就被高副校长以“大逆不道”四字厉声驳回了。   校园电影院热火朝天地开了四个月,在1995年的元旦到来之前,顾蛮生就凑齐了二十万。 第9章 兜头一盆冷水   生活这东西的玄理就在于,你永远无法预见它的顺逆更替、吉凶变化,无数次你看着它对你动人地微笑,转眼就得面对它令人惊悸的獠牙。1995年的开端,生活给了顾蛮生一个沉重的下马威,一些人对他的谶语应验了,那笔东拼西凑来的二十万汇过去之后,王传富居然失踪了。   顾蛮生隐约感到不妙,也没在寝室里声张,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边找边等,半个月联系不上,又亲自跑了一趟深圳。他几经辗转,找到王传富的两个合伙人,才知道王传富签合同前就已经退伙了。他们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直到这一刻,顾蛮生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道行太浅。他少年时代就结识了王传富,六年间共克难关无数,王传富虚长他近二十岁,既像朋友,又像长辈,平日里对他跟他妈都很照顾,他前前后后拿了对方那么多货都没出过一回经济纠纷,真的没想到这次这人会把钱卷走。   在曲夏晚的提议下,顾蛮生报了警,民警先后去了顾家与瀚大,二十万被卷跑的事情就再瞒不住了。二十万对绝大多数中国家庭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天塌了,地陷了,顾蛮生的继母唐茹一急之下就病倒了,急症心肌梗塞,少说得在医院里住半个月。   顾蛮生连着几夜守在医院里,病床上的唐茹泪盈于睫,不住地对他哀声央求:“算是妈妈求你,这笔钱还了以后,你就好好念书,再也别动做生意的念头,好不好?”   唐茹打算把房子卖了,再动用多年积蓄,替他把欠几个同学的钱先还上。面对苦苦哀求的母亲,顾蛮生眼眶通红,牙关紧咬,硬是忍下了眼泪。他说什么不愿母亲露宿街头,自己的钱当然得自己找回来。   顾蛮生先前法律意识淡薄,合同也签得形同废纸,不伦不类。所以这案子属于合同纠纷还是刑事诈骗,公安人员也尚未有定论。但他们统一有个认识,就是大学生不该不务学习之正业,折腾这等幺蛾子。后来有一个承办过顾长河案子的老公安说了一句“怪就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然怎么不骗别人就骗你?”态度轻蔑,语气不屑,分明瞧不起这对“投机倒把”惯了的父子。这话彻底把顾蛮生惹毛了。他一股急怒喷涌欲出,差点直接冲上去跟对方理论,幸亏朱亮他们在场,生拉硬拽地才把他劝下来。   为了尽早凑齐二十万,朱亮朱旸都分文未取,把经营校园电影院该得的报酬全都算作了投资,就连铁公鸡似的陈一鸣也拔下几根磕碜的毛来,因为顾蛮生承诺他们,以后会从自己的盈利里给他们分红。这样一来,寝室里的气氛就变得非常紧张,学校已经到了期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无精打采,都没心思准备考试了。   “信道带宽为2000Hz,信噪比为30dB,则最大数据速率……”朱亮有个毛病,读书常常不自觉要读出声音,然而一见顾蛮生进门,他就立马打住话音,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笔钱本来就是顾蛮生带他挣出来的,他没法责怪他,只能叹气。   顾蛮生为了随时打听王传富的消息,问曲夏晚借来了她的寻呼机,他人还没坐下,兜里的寻呼机就响了。   “要不怎么说,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呢。”这么大笔钱说没就没了,陈一鸣忍不住阴阳怪气,“哥几个饭都吃不上了,有人还新买了BB机呢。”   朱亮推了陈一鸣一把,陈一鸣也觉出自己过分,寝室里又没人说话了。但他们投向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长,顾蛮生能感受到。他拿出寻呼机看了一眼,是王传富的合伙人来的消息,又匆匆掉头离开了寝室。   公安让等消息,但顾蛮生知道,这二十万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头来就算把人抓着,只怕钱也早花光了。所以一旦王传富的行踪传来,他便连期末最后一门考试都不顾了,提上背包就赶赴火车站。   停在火车站里的一家杂货店前,顾蛮生买了一只豆沙面包、一瓶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又花了五毛钱给曲夏晚打了一个电话,他说离开之前想再见她一面。   顾蛮生的声音听着荒芜,仿佛只剩一种触白刃、冒流矢的决绝之意,这声音里莫说听者曲夏晚,就连他自己都占比幽微,是真的准备豁出一切了。曲夏晚一听就急欲落泪,忙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贵屿。”顾蛮生淡淡道,“钱不是我一个人的,却是从我手上丢的。无论如何我得找回来。”   曲夏晚又问:“你怎么知道王传富在贵屿?”   “他的一个合伙人说,有人在姓王的老家看见他了。”顾蛮生道,“这王八蛋虽然人不地道,但一直很孝顺。年关要到了,他妈身体一直不好,捱不捱得过这个冬天还不好说,他很可能会回老家跟他妈一起过年,我得先去候着。”   曲夏晚想起那日在深圳王传富提起母亲时的样子,若不是成心做戏,倒确实是个孝子。但她还是不放心:“这钱还是让警察去找吧,你一个人就算找到王传富,他要不把钱给你,你又能拿他怎么办?”   “鱼死网破,他死我活。”顾蛮生平静吐出八个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意已决。旋即他轻轻一笑,语气又一百八十度地转变柔和了,“我在新客站的南大门口,我等着你。”   曲夏晚担心顾蛮生这样的状态会惹出大祸,忙扔下手头期末的复习资料,打着车就赶了过来。大约一个小时后,她一脸忧忡与悲戚地出现在了候车大厅里。她看见顾蛮生两手插兜,笔管条直地站在一幅巨大的传呼广告牌前,正微仰着头,凝神注视。新客站里人来人往,人群之中的顾蛮生一如既往地招眼。   然而一日不见隔三秋,二十岁的顾蛮生鬓边竟有了明显的白发,曲夏晚看得心口一疼,一些细细的胡茬刺破了他的下巴,这张脸英俊又落拓。   听见曲夏晚走近的声音,顾蛮生缓缓掉过头来,像是宽慰自己的女友,笑笑道:“要钱要命他自己选,王传富的胆子没那么大,他会给的。”   曲夏晚没了辙,只能搬出唐茹:“你妈还病着呢,你不能说走就走,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   “这不还有你吗?”人已经来到身前,顾蛮生垂下眼睛,很认真地嘱托道,“我走的这些天,我妈就麻烦你了。”   急忙坐上出租车前,曲夏晚曾认定事情还有转机,此刻才发现顾蛮生是彻头彻尾水泼不进。她悲愤交加,有些失控地嚷起来:“你非要见我这一面,就是为了交待遗言,让我关照你妈?”   “不是,”顾蛮生眼睛漆黑发亮,笑起来尽露白牙,脸上那点失意者的浊气一扫而空,“我就想抱抱你。”   他伸手抱了抱她,像将一只美丽脆弱的鸽子拥入怀中。如此静静相拥一晌,顾蛮生附在曲夏晚耳边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说完他就一提背包,匆匆忙忙转身上路。曲夏晚一把没把人拉住,在顾蛮生身后急急跺脚,撕心裂肺地喊:“顾蛮生,你要敢去,咱们就分手!”   舍得媳妇儿逮流氓,这是顾蛮生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顿了顿脚步,三五秒钟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顾佳人要挟,顾蛮生坐上绿皮火车直奔贵屿,却在当地得悉噩耗,王传富的母亲已经搬走了。   这地方果然家家都在电子垃圾中提炼黄金,污染严重,空气中臭味弥漫,天上飘着的云形似煤渣。当地人见顾蛮生到处打听最早致富了的王老板,便问他是谁,打哪儿来的。   顾蛮生怕王传富听到风声又躲起来,也不报真名,他假冒金店老板来当地收黄金,曲折询问,辗转打听,总算从王家一个老邻居的口中探知王母去向——她被儿子接去了她自己的老家潮阳。   顾蛮生二话不说又奔潮阳,潮阳去年刚改县制,县内有多处文化遗址与重点景区,环境确实比贵屿好得多。王传富素爱露富,不难探知他家情况,顾蛮生不多久便打听出王老太太的住址,于是抱定了打持久战的决心,天天在她家门外守株待兔。   1995年的大年三十,顾蛮生守来了他出生至今最冷的一个除夕。按说汕头冬天最低气温也不过五六度,但夜一深,便有阵阵寒气从农村崎岖不平的田埂、从弯曲有度的河流中冒出来,四周又阴秽,又潮湿。顾蛮生独自坐在不易为人发现的角落里,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兽,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村里人为拜老祖公忙得不亦乐乎,祭祖用的三牲与斋菜满满摆了一桌,待祖宗受罢家中老小焚香跪拜,一家人便开筵守岁,彼此劝酒佐兴,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   到处是火树银花,人间喜乐,只剩一个孤烛异乡人。   顾蛮生啃两口面包就得就一口二锅头。他在汉海新客站买的面包与二锅头早就吃完了,喝完了,又在村头小店里买了。面包一块钱一大袋,奶油齁甜,提子发苦,二锅头的瓶身上字迹全是糊的。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又一年春晚“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时,顾蛮生遥遥看见一个人影,腋夹一只皮包,朝着王家大门晃晃悠悠、飘飘忽忽地挪了过来。他在暗处蹲守近一个月,目力很好,一眼认出来人就是王传富。   人影游魂似的慢慢飘近,又飘到自己视线前方,顾蛮生拾起脚边一块板砖,默不作声地尾随上去。待拉近彼此距离,他动似疾箭,突然扑了过去,在王传富来得及反应前,就对准其秃了半瓢的后脑勺,猛然将其砸倒。   人倒地了都不罢手,挥砖又砸两下,每一下都又沉又狠,王传富第一下就眼冒金星,破头见血了,待挨了三下,连战都站不起来了。他摊在地上,依然夹着皮包,用手撑着一点点往后挪移,眼见顾蛮生抄着血淋淋的砖头,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忙狡辩道:“我没卷你的钱,就是手续上出了点问题,你再等我两个月……”   “把钱还我。”顾蛮生近前一步,垂眸冷静看着地上的王传富,眼睛荫蔽在一片由浓长睫毛与深邃眉弓构筑的阴影中。   “我跟那俩闹翻了,但你别急呀,深圳东莞这类电子元器件小厂多得是,再找个合伙的不就行了……”   “五……”顾蛮生提着板砖开始倒计时,一脸杀人前的平静。   “你也知道搞品牌不是小事,搞不好得把咱那么多年的积蓄全赔进去,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你也得容我再想想……”王传富边狡赖,边连滚带爬地想逃走,像撒上盐的蛞蝓般搐动。   “四……”顾蛮生不为所动。   “我……”   “三……二……”   王传富见顾蛮生来到身前,扬起砖头就要砸他的天灵盖,忙摆手大喊:“我、我现在就给我朋友打电话,钱在他那儿,我用大哥大给他打电话……”   倒计时戛然而止,顾蛮生及时收手,冷声道:“我等着。”   头疼总算缓过一些,王传富调整姿势,伸手去勾自己的皮包,装模作样地打开一通翻找,忽地把砖头似的大哥大朝顾蛮生的脸掷过去。然后拔身就跑。   为躲避袭击阻滞了一下,回过神来的顾蛮生无比愤怒地追上去,他年轻腿长,很快逼得王传富前无去路。王传富眼见面前一条大河,一听身后追兵将至,一头就扎河里了。   顾蛮生少年那会儿跟着王传富去过水上乐园,知道这老小子不会游泳,所以他滞了脚步。果不其然,王传富慌不择路,淌到河水深处,一下就陷了下去。他手脚并用地胡乱扑腾,在水里沉沉浮浮。   “还真他妈要钱不要命!”冷眼旁观的顾蛮生骂了一声,一脱外套,也跟着跳进漆黑的河里。河水又腥又浑,王传富刚被顾蛮生捞起来,本能地又想逃跑,二人在河中厮打、翻滚,王传富几次想要从水中冒头呼吸,都被顾蛮生狠狠摁着后脖子摁回水里,他呛了好几口河水,满嘴令人欲吐的腥臭味。   王传富即将被溺毙的时候,顾蛮生也快脱力了,这才提着王传富的领子,又奋力划水,将对方带回岸上。   王传富筋疲力尽,仰倒在堤岸上一动不动,顾蛮生将他囫囵一下剥尽,只剩一条裤头,旋即解了自己的鞋带,将对方双手捆在身后。夜里风大又浑身湿透,他脱下衬衣绞干,穿上,然后又将干的外套与裤子穿回去。王传富佝在地上,活像只卸了壳的王八,冻得直打哆嗦。他盯着自己被扒干净的外衣外裤,但手被捆着穿不上,只能又转过头,死乞白赖地望着顾蛮生。顾蛮生知道他的意思,冷冷睃去一眼,斥道:“冻着!”   王传富边打抖边讨饶,嘴里呼出一股一股的白气:“我不跑了,论年纪好歹我也是你的叔,你就不能让我穿上衣服再绑吗……”   顾蛮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王传富:“你呛上我的火了,你要不吃点苦头,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弄死你。”   眼神太骇人,王传富被吓得不再吱声,蹲坐在地上,佝偻成一团。待衣服穿完,劲儿也全缓过来,顾蛮生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王传富道:“这个主意其实是你妈给的。”   这话听得顾蛮生怒从心起,骂道:“你放屁!”   直到顾蛮生凑出那二十万前,王传富都没想过卷款携逃,说二十万的时候是为了让顾蛮生知难而退,他一直认为他凑不出这笔钱。然而顾蛮生真把钱凑来了,他思来想去瞻前顾后,还是觉得搞自己的品牌不靠谱。本想上门跟顾蛮生说清楚,没想到顾蛮生为承包校园电影院放假也不回家,只遇上了唐茹。唐茹其实早就在解放路天桥边看见过摆摊的顾蛮生了,虽在儿子面前一字不提,却痛在心里。他腰包横陈,油腔滑调,哪里像个前途无限的高材生。唐茹也算熟识王传富,劝他别带着顾蛮生瞎折腾,或者干脆先压着他那笔钱不动,让他受点挫折,彻底弃了做生意这个念头。她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儿子,哪里想到听者有心,这个时候的王传富真的打上了歪主意。   空中寒气集结成团,东方渐渐露了鱼肚白。顾蛮生一直沉着脸,反复咀嚼王传富这段话的真实性,结果得出了一个基本属实的结论。他太了解唐茹,顾长河的案子束缚了她这些年,真如惊弓之鸟,怕得很了。   顾蛮生站起身,将地上瑟缩着的王传富一把揪起:“今天你不还钱,我俩就只能活一个。”   王传富被顾蛮生推着往前走,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不管刚才抡砖还是下河,顾蛮生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他是彻底领教了,寒冷加剧,他浑身疼痛不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已经花了一点,再说这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在身边放那么多钱。”   “我的钱你可以慢慢还,还不上就当我交学费了,但我那几个同学凑来的十万块钱我非带回去不可。”   转眼来到屋门口,王传富忽然止住脚步不动,冷汗哔哔下流:“我、我妈身体不好,她要知道我伤天害理坑人钱,一准当场气死,你行行好,一会儿别在我妈面前提这个行不行?”   “还他妈真是个孝子。”顾蛮生依旧不置可否地冷着脸,伸手在王传富背后重推一把,王传富一脑袋磕在门上,直接把门撞开了。   王老太太素来醒得早,听见异声就出门查看,一眼看见儿子与他身后一个年轻人,两人同样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老太太惊得手直抖,哆哆嗦嗦地问:“这……这是谁?这……这怎么了?”   顾蛮生微眯眼睛,看见王传富的嘴无声开合,向他乞饶。   顺手解了绑着王传富的鞋带,顾蛮生白了他一眼,却在对上老太太的瞬间弯眼一笑。他上前将搀扶住,嘴比蜜甜地喊,“奶奶!奶奶,我是来给您拜年的!”喊得老太太边点头边纳闷,既疑惑又开心,自己哪来这么个盘靓嘴甜的大孙子。   等王传富四处打电话筹钱的日子,顾蛮生怕这老孙子再逃跑,自说自话就在王家住下了。他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给王老太太垂肩捏脚逗闷子,赔王家亲戚喝酒划拳搓麻将,等到王传富的朋友把十万块送过来,才笑眯眯地跟王家人道别。   直到顾蛮生离开,王老太太都没发现这个可劲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是来讨债的。 第10章 竖子不足与谋   顾蛮生凭着那股不要命的流氓劲儿,铁公鸡身上拔毛,总算从王传富手里要回了十万块。坐着火车直奔汉海,他成功解决了弥漫寝室数月的低气压问题,却彻底惹毛了曲夏晚。   顾蛮生不在汉海的这一个多月,曲夏晚倒是依言照顾了还在住院的唐茹,尽心尽力地陪床不说,甚至不顾母亲微词,陪着唐茹一起吃了顿年夜饭。顾蛮生一去杳无音信,是死是活、闯没闯祸都不知道,大年三十晚上,一老一少两位美人各自揪着一颗心,柳悴花憔,相顾无言。   然而顾蛮生回来之后,她就说到做到,通过弟弟提了分手。她不肯接他电话,更不肯出来见他。曲夏晚已经大四了,没课的时候不常在学校里,双休日顾蛮生追去门罗坊,却被曲母冷声冷气地拦了回去,只能掉头再向曲颂宁求助。   遭遇这番打击,顾蛮生收敛不少,他拒绝继续替王传富那俩合伙人代理仿品Walkman的销售,还真踏踏实实地在学校里上起课来。   “今天是我姐的生日,刘总提前送了我姐一部移动电话。”通信原理课上,曲颂宁对顾蛮生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摇头轻叹,“你还是死心吧。”   坐前排的陈一鸣转过头,以怪腔怪调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乐观:“连大哥大都送,你这情敌真的下血本了。”   讲台上的老教授咳嗽一声,示意台下的学生专心听讲,不准交头接耳。陈一鸣吐着舌头又掉头上课,顾蛮生从教室窗外望出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他面前显摆,曲夏晚这会儿没课,正立在校园里那一排排樱花树的尽头,使用那砖头似的移动电话。   初夏老春的樱花开得格外烂漫,也愈发映衬得树下的曲夏晚含苞待放,人比风景俏丽。班上男生心猿意马,好些个都偷偷瞟着她看。   顾蛮生心里不悦亦不甘,不过是出去讨个债,怎么就被那姓刘的小子截了胡?他望望窗外的曲夏晚,心头蠢蠢一动,便附耳问曲颂宁道:“你姐每天都跟姓刘的这么聊天吗,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曲颂宁忙着听课记笔记,敷衍道:“他们聊什么,跟我无关,跟你也没关系。”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么。”顾蛮生拿胳膊杵一杵曲颂宁,对方不吱声,他便不停手。脸上还挂着没正形的微笑,道,“小舅子,你就帮我打听打听。”   “你自己听不就结了?”曲颂宁被顾蛮生缠得没辙,用目光往讲台上指了指,老教授面前放着一台讲课用的无线电综合测试仪,模样瞧着像一台大了几号的收音机。   经这位全优生提醒,先前不怎么上课的顾蛮生很快反应过来,几年前,中国电信就开始运营了模拟移动电话业务,但这项技术始终没有大规模普及,其一是其手持终端大哥大的价格始终居高不下,其二就是技术本身存在诸多先天不足。譬如保密性差。这种无线电综测仪就相当于调频收音机,只要对上大哥大发出的模拟信号频率,很容易进行窃听。   正好到点下课,老教授收起自己的课本与讲义,问:“哪个同学来帮忙搬一下这台综测仪?”   顾蛮生一个眼神,陈一鸣立即心领神会地举起手,嬉皮笑脸地贴上去,将拔下电源的综测仪抱在手里。   老教授胁下夹着书本走在前头,一扭头就发现替他搬东西的男生不见了。陈一鸣抱着综测仪撒腿就跑,紧跟顾蛮生的步伐,身后的老教授喊他不住,更追他不上。他们随便找了一间能望见樱花树的空教室就钻了进去,把综测仪的电源全插好了。   几个男生围着仪器,头碰着头凑在一起,个个面色凝重紧张,宛如地下党发电报。顾蛮生埋头手动调解仪器频率,调调拨拨半晌,总算对准了刘岳的频道。曲夏晚声音传来的那一刻,男生们发出热闹的起哄声,被顾蛮生及时止住了。   “嘘,听这小子说什么。”顾蛮生轻声道。   都是些令人兴味索然的事,什么老家寄来了特产,什么周末预约了手术,衣食住行芝麻蒜皮,多是刘岳在说,曲夏晚只是偶或“嗯”一声,笑一笑。刘岳似乎很喜欢在曲夏晚面前聊他的事业,他告诉她,自己公司里年前丢了一批寻呼机,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显示,这个作案团伙共四个人,一个人留店三个人望风,撬门之后就把一整箱BB机搬走了。他已经报了警,但目前还没结果。   曲夏晚显然对这些话题都不感兴趣,蔫儿声道:“没要紧的事,我可挂了。”   “那就不聊这些扫兴的,我昨天看书,看见一首诗特别适合你,我念给你听听。”谈罢正事谈风月,刘岳很快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因为我梦着你的形象,犹如一枝玫瑰盛开在我内心深处。”   “哎哟,这还是一情种哎!”围在综测仪旁的男生们都听见了,陈一鸣搡了顾蛮生一把,故意挤兑他道,“这小子不光比你有钱,还比你浪漫,你丫这回是栽定了。”   “浪漫个屁,”顾蛮生撇嘴道,“木头木脑的,分明是个呆子。”   叶芝的诗,但这个译版不怎么样。待对方念罢,曲夏晚仍想挂电话,刘岳却说自己开车来接她放学,这会儿人已经进校门了。   “夏晚,你往左边看。”   顾蛮生跟着综测仪里的男人声音抬起眼,望出去,果然看见刘岳捧着一束红玫瑰,从校外走进了樱花道,径直朝树下的曲夏晚走过去。刘岳嘴里肉麻表白声不绝,顾蛮生听得牙酸,看着好笑,台湾偶像剧里的俗套戏码,还真不嫌膈应。他看见曲夏晚翩翩迎向刘岳,一身白裙猎猎,像只轻悠悠的蝴蝶,脸上表情纷繁莫测,似乎也大受感动。   顾蛮生胸中醋海翻波,一拔综测仪的插头就从教授窗口跳了出去。   刘岳与曲夏晚四周围了些好事的学生,顾蛮生拨开人群挤进去,在刘岳鲜花赠佳人之前,一把就将那捧红艳艳的玫瑰夺了过来。   “你刚刚是不是在电话里念了一句诗?”他问刘岳。   刘岳明显一愣:“你偷听我打电话?”   陈一鸣提高音量,在一旁插嘴道:“大哥大保密性差,对上频率就能监听,就你刚才念的那首诗,哥几个都听见了。什么‘你犹如一枝玫瑰盛开在我内心深处’,哎哟,酸得我牙都疼了。”   大庭广众下独拎出这么一句,确实够酸的,曲夏晚一下羞红了脸。围观者里稀稀落落冒出一点笑声。   顾蛮生随手就揪下一朵玫瑰,用修长手指捻了捻花瓣,道:“以花喻人太不高明了,花无百日红,就说这玫瑰,说蔫就蔫了,你这是说我们曲小姐人老珠黄,还是歪鼻豁嘴呢?”   再动人的诗,经他一曲解,立马就不动人了。周围人更欢腾了。曲夏晚挂不住面子,狠狠瞪了一眼顾蛮生:“顾蛮生,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顾蛮生抬眼微笑,将手中那把微微打蔫的玫瑰花瓣,捧在鼻尖嗅了嗅,“我也是来献诗的,献一首稍微高明点的。”   他清清嗓子,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念道:   及时采撷你的花蕾。   旧时光一去不回,   今天尚在微笑的花朵,   明日便在风中枯萎。   赫里克的《劝少女们珍惜时光》,顾蛮生转过头,以深邃眼睛直勾勾地注视曲夏晚:“别等到你爱的人不再爱你,才发现无法挽回。”   曲夏晚面有动容,顾蛮生也不恋战,随手一抛手中的花瓣,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回头,朝刘岳手中的大哥大指了指,同时朝陈一鸣递了个眼色:“刚才我们还从刘老板这儿听到什么来着?”   陈一鸣心领神会,马上道:“刘老板周六要去医院。”   “对,”顾蛮生煞有介事点点头,以足够所有人听到的音量对刘岳说,“那我就祝你周六的结肠镜检查,一切顺利。”   “模拟通讯易被监听”的道理这会儿学生们都懂了,刘岳的脸涨成猪肝色,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偷偷摸摸还了老教授的综测仪,顾蛮生默默琢磨片刻,还是奔出教室,跨上二八大杠,绝尘而去。他在门罗坊等了两个小时,不见被刘岳接走的曲夏晚,倒遇上曲颂宁。   曲颂宁看见顾蛮生倚在自行车旁,无精打采地垂着头,瘦削挺拔的人影被路灯拉得格外修长,显得孤单落寞。曲颂宁心生恻隐,劝顾蛮生道:“你别等我姐了,她跟刘岳去文化宫看电影了,没那么早回来。”   顾蛮生看看时间,这个点回去了嫌早,再等下去却也没意思。想了想,他对曲颂宁道:“说起来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说话间他将裤兜掏了一遍,摸了半天只摸出几枚钢镚儿。   顾蛮生囊中羞涩,人却不羞涩,摊着掌心里的钢镚儿对曲颂宁无赖一笑:“那就小舅子请。”   约二十分钟光景,顾蛮生就将曲颂宁带去了一家烟熏火燎的夜排档。目光往店内匆匆扫过,曲颂宁不禁蹙眉,半开放式的厨房卫生状况堪忧,墙面东崩西裂,油垢混杂,两名厨师正满头大汗地颠着勺,阵阵呛鼻的烟雾升腾而起。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见曲颂宁杵在店门口不动,顾蛮生热情地拽他一把,介绍说这是夫妻老婆店,别看这店装修朴素,味道却没话说,而且老板为人厚道,海鲜从不短斤缺两。   曲颂宁再看夜排档,流动大棚底下已经坐了八成满,来往食客依旧络绎,烧烤架上扇贝饱满,生蚝肥硕,确实挺勾人馋涎。于是也就放下架子,在角落清净处挑了一张桌子,跟顾蛮生一起落了座。   顾蛮生开口就让老板上了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曲颂宁赶紧皱眉摇头,表示自己烟酒不沾。   “就说你矫情,啤酒总能喝两口吧。”顾蛮生又抬手招呼老板来半打啤酒,他自己起开啤酒瓶盖,也不要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灌下一大口。   老板端菜上桌,因为与顾蛮生相熟,还多送了一盘卤猪耳朵。卤猪耳朵鲜辣脆爽,顾蛮生大快朵颐,曲颂宁却动筷子也动得颇文气,颇优雅,只夹起一点尝了尝,细嚼慢咽之后才问:“王老板的事情没下文了?”   顾蛮生摇头道:“竖子不足与谋。”   曲颂宁继续问:“除了那位王老板,东莞不还有别的随身听生产厂商吗,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谈谈?”   “不谈了,力不从心,等毕业以后跟你们一样去国企或者事业单位呗。”   “你不像是甘心过这种日子的人。”曲颂宁笑笑。   “是不甘心。”唐茹病愈回家后,再没就王传富的事情提过一个字,她表现得自然且轻松,仿佛只是抹掉了灶上的一段灰,但顾蛮生知道,这件事其实是鲠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所以,何去何从,他自己也没想明白。想起苦苦把自己拉扯大的继母,顾蛮生便倍感掣肘,咽下已经溜到嘴边的一声叹息,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无责任一身轻,先混着吧。”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麻辣田螺、水煮肉片、蒜蓉粉丝带子与红贝,还有椒盐濑尿虾。顾蛮生动筷子也不频,啤酒倒已经灌空了两瓶。忽地想起今天是曲颂宁的生日,他又招老板过来,点了一份鳝丝面。   “今天我们不醉不归,”顾蛮生开了一瓶啤酒,替曲颂宁斟了半杯,将酒杯递过去,“平日里都冒得空,难得小舅子生日嘛。”   “心领了,我还是以茶代酒吧,”曲颂宁接了,但不喝。他不是矫情,是真的滴酒不沾。他取了个空杯子倒上茶水,又对顾蛮生笑道,“你这口不标准的湖南话,跟谁学的?”   “这儿的老板是衡阳人。”顾蛮生用目光指指舞刀弄铲正勤的老板,又道,“你跟你姐生日都不回家吃饭,曲教授没意见?”   “他这会儿人在拉萨。”曲颂宁说,“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妈也跟着一起去了。”   “怎么去拉萨了?”顾蛮生问。   “去年邮电部发布了《全国邮电“九五”计划纲要》,提出到20世纪末,我们国家将全面建成覆盖全国省会城市和重点地区的光缆传输骨干网,简称‘八纵八横’。于老师在课上讲过,那节课你没来。”   顾蛮生虽逃课成日常,却对“八纵八横”略有耳闻。这个光缆干线网的建设意义非同小可,它将形成一张集数字传输与程控交换的通信大网,覆盖全国,连通世界。邮电部特此成立了干线建设中心,曲知舟就被聘为干线建设中心特别专家。   沿海地区的工程进展十分顺利,然而西线的推进却遭遇了挫折。兰州经西宁至拉萨,这条线路将贯穿世界海拔最高的青藏高原,建设难度宛如登天。曲颂宁道:“我爸这一年时在北京,时在西藏,与所有干线建设中心的专家一起勘察设计进藏光缆路线,研究‘兰西拉’工程的可行性。我也计划着这个大三暑假就申请汉海邮电设计院的实习岗位,跟我爸一起去世界屋脊看看。”   “上阵父子兵,”一声“父子”令顾蛮生心头微酸,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拿酒瓶碰了碰曲颂宁的茶水杯,半开玩笑道,“那就提前祝‘兰西拉’工程圆满成功,在这条信息天路上刻下你的名字。”   曲颂宁对顾长河的案子一知半解,一直存着好奇,趁这独处小酌的机会难得,也就问了:“上回在解放路天桥下,你看见你妈就跑,说她一直不赞同你做生意,是不是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其实早两年就能出来的,跟他同样遭遇的都出来了,但老头子太拧了,死活不肯承认有罪,所以一直关到现在。”啤酒喝着到底不过瘾,顾蛮生跟灌凉白开似的往杯子里倒二锅头,一饮而尽后有笑笑,“他现在挺好,每天都在监区读书室里读书,把早年拉下的文化课全补上了,还积极打入党申请呢。”   曲颂宁宽慰他:“可能你爸出来以后,你妈心里的结就解了,也不会那么反对你下海了。”   王传富的事情是母子间的一个结,顾蛮生倒也没钻在牛角尖里不出来,看了看表,正是校园电影院第一场电影散场的时候,便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还真回答不了你,这么着,这顿酒既然是你请的,我就请你看电影。”   说是请客看电影,结果还是回到了学校。肥水哪有流外人田的道理,文化宫一场电影五块钱,可他自己就经营着一家电影院呢。   顾蛮生不搞特殊,在售票台前数出兜里仅剩的几枚钢镚儿,拿了票进了门。但一进场顾蛮生就感到奇怪,礼堂里稀稀拉拉坐着一些学生,按说第二场往往放的是从香港那边偷偷拷贝来的欧美大片,不该只有这么点人。   校园电影院营收步入正轨,顾蛮生心思完全不在上头,营业全权交给了朱亮与朱旸,这还是新学期他头一回踏进电影院。今晚放的是《侏罗纪公园》,电影刚刚开场,顾蛮生正诧异着,坐头排的三个人突然回头向观众席扔爆米花,叫嚣起来:“这么难看的片子也敢收钱?”   被爆米花砸中的是两个女同学,互相递了个惊恐的眼色,就匆忙起身,避之大吉了。   这三个人不仅到处乱扔爆米花,还发出阵阵嘘声与怪叫,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分明不是瀚大学生,而是街头恶痞。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携手而来的女学生被吓退了场。朱旸闻声赶入场内,被顾蛮生先一步截下来,皱着眉头问他:“这些人怎么回事?”   听朱旸说,这伙人换着班来,已经闹了俩礼拜了,显然是有心寻衅。但他们不敢向学校声张,一来对方闹一会儿也就走了,怕真惹急了遭报复;二来更怕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因为据说校内已经有人向校领导反映,不该让不三不四的外人擅入校园。   顾蛮生的校园电影院被当做学生勤工助学的优秀典型,连同瀚大一起上过几回报纸。校园电影院搞得风生水起,参与承办的学生个个都阔了起来,这便惹人观瞻、招人眼红、落人口舌了。朱亮的担心不无道理,旁人嫉恨的目光与攻讦的口舌阻断不了,就只能端正自身。顾蛮生想了想,严肃地问:“既然知道这些人存心捣乱,为什么还放他们进场?”   朱旸浓眉大眼细窄腮帮,比朱亮生得机灵些,但遇事的怂劲如出一辙,他左顾右看,为难地说:“不卖票给他们,他们就打人。”   陈一鸣这时也从门外进来,看清眼下严峻形势,跟着提议道:“可再这么闹下去,咱们的电影院就别想经营了,还是得通知学校保卫处来解决。”   顾蛮生微眯了眼睛,沉吟不语,然而酒劲愈发上头,那点骨子里的匪性又跃跃欲动。他很快撂下一句话,打架输了就回头找妈,没出息。   三个流氓仍然在闹,一会儿说电影不好看,要退票,一会儿又说爆米花都是霉的,得退钱。顾蛮生不顾陈一鸣与朱旸的阻拦,径直朝那些人走过去。   为首的小流氓像是认得他,一见顾蛮生就嚷起来:“这电影难看得要死,还有这爆米花,都是隔夜的,霉的,烂的!”说着就抓了一把白花花的爆米花,甩手就全扔在了顾蛮生的脸上:“你怎么说?”   “退。”顾蛮生眼神平静,抬起手背擦了把脸,丝毫不把这挑衅放在心上。陈一鸣与朱亮兄弟都在,任顾蛮生一人挺在身前,几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光退钱不行,我吃了这爆米花肚子疼,犯恶心,马上就得上医院,这医药费当然得你赔。”   “赔。”顾蛮生爽快答应,“你说多少。”   小流氓们哪里想到出师即捷,这钱来得如此不费功夫,还都当场愣了一下。为首的流氓骨碌转了下眼睛,喊道:“我们三个人,每人一百……一百五十块!”   顾蛮生当即扭头吩咐朱旸,从当月的电影票营收里拿钱。数出五张百元大钞,他递上去说:“不用找了。”   为首的流氓又是一愣,念了一句“算你识相”,就蛮横如蟹行,撞开顾蛮生的肩膀,摇头晃腚地准备走人。   “慢着。”就在两人擦肩而过之际,顾蛮生猛地抬手扭住对方的胳膊,令其完全动弹不得。他压过去,脸贴近脸,冲对方笑笑说,“这钱说了是给你当医药费的,你这活蹦乱跳的,怎么好意思走呢。”   不待对方挣扎,顾蛮生指下猛然发力,一下就把这小流氓的手腕给拧脱臼了。旁边两个骇得完全来不及反应,小流氓痛嚎出声,又被顾蛮生揪紧衣领,卡着脖子抵在了墙上。“别以为秀才怕土匪,大学生就不会来硬的!让你们这次可以,但你要他妈再敢来闹第二次,我比你们还匪,比你们还坏!”   随行的两个流氓终于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陈一鸣他们怕像上回那样挨批评、吃处分,始终不敢出头,就留顾蛮生一个人挺在前头,一人对峙着仨。只有曲颂宁担心顾蛮生寡不敌众,及时冲出来,大喊一声:“保卫处老师来了!”   经他这么一喊,三个一起来看电影的姑娘也大起胆子,手搀着手围拢过来:“拦住他们,交给保卫处处理!”   顾蛮生身上一阵烈酒的气息,睫毛长似一片风起潮涌的荒草,眼神当真比土匪还狠,还恶。小流氓们见原本不敢吱声的学生一下全涌了上来,也觉再闹也讨不了便宜,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临了,为首的那个流氓捂着被拧脱臼的手腕,恶声恶气地留下一句话:我知道你叫顾蛮生,你等着。   直到这群流氓全部走远,陈一鸣他们还躲在角落里干瞪着眼。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一见比自己横的立马认怂,还比不了先出头的几位姑娘家。顾蛮生瞧不上陈一鸣这副又侉又怂的模样,又默念一遍“竖子不足与谋”,叹口气道:“小妹妹们,都出来吧。”   陈一鸣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确认捣乱的流氓一个不剩,才昂首挺胸又走出来,扯大了嗓门道:“怎么着,丫有本事三对三出去茬一架,在这儿恐吓谁呢?”   顾蛮生都懒得搭他那茬,扭头见朱亮一脸苦大仇深、欲言又止,问他道:“你想说什么?”   朱亮叹了口气:“钱给了就给了,你闹这一下,不怕他们报复你?”   顾蛮生淡淡道:“有一就有二,今天让这伙流氓这么轻易走了,改明儿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还得找上门来。我得让他们尝点苦头,长点记性,想吃蜂蜜就别怕蛰。”   朱亮与弟弟对视一眼,不说话了,取了扫帚,清扫起一地的爆米花碎屑。顾蛮生回头看曲颂宁,耸一耸肩膀:“不好意思,电影没请你看成。”   曲颂宁沉吟片刻,道:“你不觉得为首的那个流氓有点眼熟吗?”   经曲颂宁一提醒,顾蛮生也恍然大悟:这个流氓他曾在解放路天桥上见过,好像跟那个赵斗是一伙儿的。 第11章 引蛇出洞   赵斗那伙流氓不敢跟顾蛮生硬碰硬,但不表示不能耍阴招。他们摸黑混进学校,先在学校公告栏里乱涂乱画,后来索性往教学楼上泼油漆,刷上诸如“顾蛮生不得好死”“顾蛮生千刀万刮(剐)”之类的蠢话,血红色的大字,横竖像小儿学步,撇捺如醉汉抽风,丑得十分醒目。还有错别字。   这一下顾蛮生算是彻底在瀚大出名了。陶刚跟保卫处全员都交代了,逮着这伙流氓就扭送去派出所,问题是对方铁了心地打游击,人没逮着,造成的影响却是极恶劣的。   之前于新华就接到过不少投诉,能压得也就压了下来,如今失态扩大,直接惊动了当时批准承办校电影院的高副校长。顾蛮生连带着于新华都叫去校长室谈了话,高副校长措辞严正地警告他,为防捣乱与破坏,以后学校外来人员都得登记,校园电影院也先暂停营业,如果顾蛮生这边再惹出乱子,校园电影院就得彻底停办。   承办校园电影院的初衷是挣钱,但确实有一票招生并轨后的特困生靠它缴上学费吃上了饭。顾蛮生在高副校长面前点头哈腰,千赔礼万认错,一走出校长室,就把什么都忘了。他轻松地吹着口哨,提上一桶油漆就去粉刷教学楼外墙。   于新华被留在校长室里多训了几句,出来以后,在教学楼前找着顾蛮生,看他还跟女同学嬉嬉闹闹,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几股怒火搓成一口恶气,劈头盖脸就批评他,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时在电影院多让一步,也不至于被这伙流氓缠上。   顾蛮生熟稔地刮着腻子,满不在乎地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让了一步就得让十步,让了一回还有下一回,对付这种流氓,妥协肯定不是办法。”   顾蛮生正吹着口哨刷着墙,陈一鸣匆忙奔来,气还没喘匀了就喊:“朱亮被人打了!”   一天前朱亮外出为电影院采购爆米花,回校路上冷不防被人套住麻袋,一棍子打晕过去。玉米粒洒了一地,再睁眼时人已经在校医院里,一问三不知,就留着一脸赤青靛紫,肋骨断了两根,鼻梁都碎了。   但顾蛮生心里有数,这个时间点上出事,肯定是赵斗派人干的。估摸那帮人看他能打两下子,不敢磕他这根硬骨头,只敢捡软柿子捏。   顾蛮生这时才觉出一点不是滋味来,攥着拳头不说话。他自己当然是不怕事的,却没想到会连累朋友。   “你别再胡闹了,这事儿就交给警察来办。”瞧这模样还想生事,于新华都气结巴了,伸手点着他的鼻梁连说了几个“你”字,抬眼看见曲颂宁也往这边走来,赶紧扬手招他过来,他说,“小曲,你跟顾蛮生一起去报案。”   报案就得去区公安分局,分局就在瀚大附近,接警员也就那么几位。接警室里,顾蛮生又碰上上回报案时遇见的老公安。   双方都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尤其是老公安看见顾蛮生。老公安认识陶刚,知道又是顾蛮生惹的乱子,所以看他那眼神格外不耐,恨不能下一秒就灌他辣椒水、上他老虎凳。   老公安道:“怎么又是你?你一个大学生,进局子的次数比流氓还多,你觉得合适吗?”   “您这话说的,怎么不合适了?警民鱼水情,社会才太平,警民心连心,中华好复兴。”顾蛮生一脸正经,还教训起对方来了,“人民公仆为人民,不能事事落人后,处处想偷懒,党和国家这不白白哺育你了?”   在顾蛮生把话越说越离谱之前,曲颂宁赶紧插话道:“我们的同学被人打了,我们是来报案的。”   老公安对曲颂宁还挺客气,但依然稳坐如泰山,没一点紧迫的样子,“情况知道了。你学校那边已经来报过案了。”   顾蛮生微眯了眼睛,问:“我知道那赵斗住在哪里,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抓他?”   “先审查,再立案,”老公安一听顾蛮生开口就不耐烦,扔出厚厚一沓文件,“砰”一声落在桌上,“你看看,这么多案件资料都等着做法鉴,犯罪事实显著轻微的,不予立案。”   顾蛮生还想再争两句,亏得被曲颂宁及时扯了一把胳膊,暗暗劝服住了他。   两人一起退出了接警办公室,曲颂宁说:“这老公安明显是个兵油子,办案根本不上心,与其跟他耍嘴皮子耗时间,还不如直接换一位接待民警。”   顾蛮生觉出这话有道理,撇撇嘴,听他的了。   两人便找了个角落,耐心等着。差不多到了交接班的时间点,老公安端着搪瓷茶杯出去泡茶唠嗑,没一会儿,一个年轻民警向着接警室走了过来。   顾蛮生与许颂宁齐齐抬头看向这人,五官脸型方方正正,一身警服也穿得格外挺括,他胁下夹着一沓办案文书,跟瀚大那些喜欢上图书馆的大学生似的,走起路来大步生风,很有股拍屁股就干的利索劲。年轻民警也看见了这两个年轻人,嘴角微微一勾,特别礼貌地冲他们点了点头。   待人走进接警室,顾蛮生杵了杵曲颂宁的胳膊,笑道:“这是个秧子。”   曲颂宁也在同时回他一个默契十足的笑容,就他了。   原来赵斗其人在公安部门早有累累案底,年轻民警果然办案认真,将前因后果一合计,立马就决定去赵家看看。顾蛮生把人带去了卖烤玉米的孙老头家里,以前在解放路天桥上摆摊时就听他提过一句,这个赵斗是他邻居。   但孙老头说,赵斗已经久没回家住了。赵斗去年纠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开了家录像厅,但瀚大的校园电影院办起来之后,生意每况愈下。顾蛮生有阵子天天跑居民小区里塞传单,一下就被记恨上了。   曲颂宁道:“难怪要找你的茬。”   小民警继续向孙老头打听赵斗为人,得悉是个惯偷。孙老头说,这赵斗偷鸡摸狗惯了,也不好好经营录像厅,前阵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批BB机,很是大手大脚地挥霍过一阵子,估摸这会儿钱没了,又出去惹事儿了。   顾蛮生微一皱眉:“什么时候?”   孙老头答:“过年前后。”   “这么看,这个赵斗不仅有蓄意伤人的嫌疑,还领导着一个专业化的盗窃团伙,老伯,您要有他的消息,欢迎随时向公安部门举报——”   小民警仍在认真问询情况,顾蛮生却良久沉吟不语,他刚刚萌生一个念头,滋长得很快。他突然插嘴道:“民警同志,我想问问,假设哪天我恰巧撞见赵斗犯罪,能不能见义勇为,直接把人擒下来?”   小民警觉得这大学生挺热心,笑道:“可以见义勇为,但也要注意保护好自身安全。”   顾蛮生挺认真地问:“那他要是持刀跟我拼命,我为了自保,不慎把他打伤了呢?”   “如果见义勇为时不法侵害人使用凶器,你致其受伤属正当防卫,不用负刑事责任。”小民警面孔严肃,措辞严谨,“但是我们仍然不鼓励普通居民与歹徒搏斗,这样太危险了。”   曲颂宁注意到,顾蛮生嘴上虽然说着“那是,那是”,但眼底的笑容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瞳孔散射幽光,像一只狡黠又贪食的狐狸。   走访调查结束,曲颂宁与顾蛮生一起将小民警送出了孙家大门。待这身穿着警服的背影消失于弄堂尽头,曲颂宁方才一脸狐疑地问顾蛮生:“你是不是有什么坏主意了?”   顾蛮生正弓下要,低头逗猫。弄堂里两只花脸野猫,不知为什么,唯独腻他,还腻得厉害。他慢悠悠地挠了挠猫咪的下巴,嘴角笑意加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天用综测仪偷听刘岳的电话,他说他在过年的时候丢了一批BB机?”   曲颂宁问:“你确定就是同一批?”   “一定是同一批,”顾蛮生站起来,口吻相当笃定。“先前我问过朱亮与陈一鸣,一直来学校捣乱的就三个人,加上赵斗正好就是四个。因为不是一个辖区发生的案子,所以那个小警察不知道。”   曲颂宁疑惑道:“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人家比你看着年纪大。”分明肚子还有别的坏水,曲颂宁问,“你到底想怎么做?”   “猴年马月这些人民公仆才能把人逮着,可校电影院再歇一阵子,周遭的居民全跑光了,就别再想开业了。”其实说到底,他就是对公安人员心存偏见,顾长河当年被同样穿制服的几个男人铐走的。顾蛮生轻蔑地抿了抿嘴角,眼漏一丝凶光,“再说了,朱亮这回是代我受过,被这姓赵的龟儿子打成这样,我不杀他个片甲不留,怎么甘心呢。”   曲颂宁沉下脸道:“于老师让我一起来,就是拦着你别闯祸。”   顾蛮生笑笑:“刚才人警察叔叔不是说了么,那小子亮刀我就是正当防卫,而且打人也有技巧,拿本书往身上一垫,再用毛巾裹着棍子狠抽,一点外伤不会留下。再不行风油精灌喉咙,辣椒水抹眼睛,有的是办法治他。”   这样既能致人痛苦又不会留下痕迹,曲颂宁不禁咋舌:“你简直比流氓还坏。”   “那是,流氓坏得直截了当,哪有我这技术含量。”擒贼先擒王,说话间,顾蛮生已经有了计划,他打算跟刘岳联手来一个引蛇出洞。 第12章 祸起一棍   得知顾蛮生他们的主意,刘岳起初一百个不乐意。众声寻呼扩张迅速,刚刚兼并了扎根汉海市的另一家叫远望的寻呼台,新闻里更有乐观预计,今年全国新增的寻呼用户数量将超千万。所以对他来说,被偷一箱寻呼机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犯不上跟着顾蛮生胡闹。   没有刘岳的支持,计划只能落空。亏得曲颂宁是“准小舅子”,小舅子发话,刘岳碍着情理面子,不得不配合。   众声寻呼台兼售寻呼机,兼并远望之后正筹划新开一个门店,专卖寻呼机与其它通讯设备。参考刘岳这边的情况,顾蛮生制定了一套更详细的“逮人”计划,他问朋友租了辆金杯小面包,白天派人往赵斗常混迹的地方做推广、发传单,保证来往行人都能看见店员们一箱一箱往店里搬寻呼机,晚上就带着陈一鸣他们埋伏在店门附近的面包车里,等着赵斗那伙人冒头。   门店开业那天,盛况空前。火红的爆竹响彻方圆百里,汉海市民一大清早就赶来购机,一条长队蜿蜒如龙,一直从街头游到街尾。   对面四个人,顾蛮生这边不敢懈怠,除了陈一鸣与朱亮兄弟,小金杯上还挤着两个众声的员工。高高矮矮六个人,人手一根裹了毛巾的木条棍。陈一鸣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情,战战兢兢忐忐忑忑,认为赵斗一行未必会来。但顾蛮生信誓旦旦,说财不露白,贼不走空,刘岳新店开业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而姓赵的那小子头脑简单得很,上回那么容易就得手,也没被警察抓着,他如今兜里没钱,听到这个风声肯定会想着再干一票。   “可我还是担心……“陈一鸣话音还没落地,就被顾蛮生打断了。   “闭嘴,不准乱我军心。”顾蛮生疯劲来了,挥了挥裹了毛巾的棍子,用夸张的京腔念白来了一段《定军山》作为战前动员,“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金杯停在寂静街边、停在泠泠月下,顾蛮生他们耐着性子蹲守到第三天晚上,终于等来了赵斗。   两辆摩托四个贼,打破了这个原本阒寂的深夜。顾蛮生他们看见,赵斗他们直接把摩托停在了店门附近,然后就像蹿行街道的老鼠那样,迅速逼近门店,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   赵斗撬锁撬得娴熟,两三下功夫就把店门打开了。气氛骤然紧张了,面包车里的呼吸声跟着杂乱起来,像海浪,起伏轰响。顾蛮生却很平静,他显示出超乎所有人的大将之风,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稍安勿躁,按照先前的计划,等三个人进店之后再来他个瓮中捉鳖。   待三个人进到店里,顾蛮生他们也下了车,拿上棍棒与麻袋,猫腰悄悄前进。顾蛮生以眼神与手势发号施令,让两个人先去把店外望风的那个小子擒了下来。两个众声的员工闻声而动,从对方身后接近,迅速将那小子的嘴堵住,然后三下两下捆住了手脚。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出一点动静。   店里的赵斗对外头的状况一点不知情,还喜不自胜地指挥身边两个小子分开搬货,结果被扑进门来的顾蛮生他们一打一个准。另两个小子很快被缴械擒住,顾蛮生与赵斗有过接触,料想这小子是随身带刀的。果不其然,赵斗一见遇了埋伏,就拔出了腰间的□□。然而还没来得及耍狠,早已潜伏到他身后的朱亮就张开麻袋,从他头上套了下去。   也不把整个人罩进去,就拿麻袋捂住脸,收紧了袋口勒住了脖子。赵斗起初还挣扎,气门受堵之后,一下就老实了。   偷鸡摸狗惯了的人不开灯,一片黑暗中,也不知谁扔了事先准备的几本薄书在赵斗身上,然后就听见顾蛮生高喊一声:“打!”   瞬间脚踢拳打,棍如雨下。按照顾蛮生原先的设想,狠狠教训一顿赵斗是必须的,但不能落其残,不能破其相,只能打不易留下外伤的地方,比如打胃,打侧肋,或者垫着书本打,这样能打疼打吐却打不坏。但大伙儿兴头上来,除了被麻袋罩住的脑袋没有招呼,别处也就不管不顾了。   结结实实将赵斗收拾了一顿,顾蛮生招呼大伙儿把四个人捆去派出所。赵斗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忽然抖抖索索地动了一动,手往下身一摸——朱旸正立在他身前,还当他这动作还要拔刀,立马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又朝赵斗的脑袋补上一棍。   就是这一棍,坏了。   包棍子的棉花、毛巾早打散了,这一棍势大力沉,当场就把赵斗砸得昏死过去。   这一棍的代价也是相当严重的,赵斗颅骨单纯性骨折,反倒将朱旸告了。大伙儿将承办校园电影院的盈利基本全赔出来,才勉强落得个“受害人不予追究”,但学校里的处分是跑不了的。   当时,37所招生并轨试点高校中第一所开展“勤工助学承包制”的就是瀚大,校园电影院屡屡见报,何其风光,可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高副校长急于将这个烫手山芋甩脱,打算不管青红皂白,直接将朱旸与顾蛮生一起开除。   于新华为顾蛮生求情,曲夏晚也求着父亲跟校领导协商,她说校园电影院本来就是以朱旸的名义承办的,最重那一棍也是朱旸砸的。这件事起于朱旸,止于朱旸,开除他一个人就够了。曲知舟拗不过寻死觅活的女儿,只得答应。   然而八方相助,顾蛮生却不领情。当着几位校领导的面,他既不肯低头,也不肯认错,更不肯当缩头乌龟,把过错全赖在朱旸一个人头上。反倒昂首挺胸,说跟朱旸没大干系,全是自己指使的。   结果可想而知。   出了校长办公室,曲夏晚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强忍着不失态大哭,悲悲切切地劝顾蛮生道:“朱旸没背景没路数,开除定了,你这个时候站出来没意思,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操场边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   “改变不了也不能装孙子,”虽天阴欲雨,顾蛮生这会儿的心情倒积极又开阔,想了想,他对曲夏晚说,“你爸能跟校长递上话,那就帮忙说说,朱亮陈一鸣他们真就是被我胁迫的,从轻发落得了。”   “你明年就毕业了,这个节骨眼上还管别人?”曲夏晚急了。她先前听父亲提过一句,他们这一届赶上了大学生毕业分配的末班车,顾蛮生去汉海邮电设计院分院实习的时候,因为性格张扬表现突出,全院上下都对他印象深刻。“我爸在设计院的老同事都说了,想等你毕业就招过来,你这一被开除,大好前程就全完了。”   “本来我还犹豫呢,你这么一说,我还非被开除不可了。”顾蛮生不认可曲夏晚嘴里的“大好前程”,事业单位,闲时磨牙放屁,忙时旱涝保收,算哪门子的大好前程?他扯扯轻薄嘴角,脸上挂上一种又狡黠又傲慢的微笑,“江山如此多娇,我怎么能在一个地方待到死呢。”   “顾蛮生,你真的是王八蛋!”曲夏晚气急攻心,抬手给了顾蛮生一耳光,打完自己倒疼了,眼泪跟豆子似的滚了下来。   一场激雨也同时到来,曲夏晚与顾蛮生对视着立在雨中,身边跑过一个又一个急于避雨的学生。顾蛮生微微皱着眉,望着她,面孔因这种难得深沉的姿态更显英俊。   两个人对峙般面对面站了许久,曲夏晚一抬手,又给了顾蛮生一耳光,但第二个耳光轻了许多,比起泄恨更像爱抚,更像在烈马身后轻策一鞭。她过去因爱情闭目塞听,直到这一刻才完全会意,这个男人她留不住了,哪有人留得住风呢?   顾蛮生坦然承受了第二个耳光之后,转身而去。留下在雨中撕心裂肺的曲夏晚,守着他的背影当作绝景。   高副校长给了台阶,顾蛮生也坚持不下,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被学校开除以后,朱旸没有回老家,回老家只能种地,他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跟顾蛮生一起出去闯一闯。   唐茹没就顾蛮生被开除一事发表任何意见。只在顾蛮生背包南下之前,给他炸了满满一盆糖饺。她想,作为全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城市,深圳可能什么都有,但多半不会有汉海人最常吃的这种点心。   这趟南下的火车八点发车,所以唐茹清早上菜场,第一个等在终年热销的年糕摊门口,一开门就买回了上好的细糯米。回到家中,她将糯米混合白糖还有细细剁碎的酸梅,搓成大小匀称的腰圆形胚子,最后用油炸至金黄,香溢满屋。顾蛮生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边炸糖饺边说,多吃点,多吃点。   事实上唐茹忽然轻松了,她明着劝暗着拦,好像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顾蛮生的血液里跃动着继承自顾长河的不安分因子,该来的迟早会来的。对于这点,母子之间一直是心照不宣的。   去往深圳的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发车,火车站里人挤着人,顾蛮生轻装上阵,就一个黑色背包,朱旸则全副武装,身上背着大包,手上提着小包,包里除了换洗衣物与必须生活用品,还有家里寄来的家乡特产耗牛肉干与沙果干。相熟的同学都来送他们,也都潮着眼睛,一直送到了检票口。   “你们一个个的,又不是送别遗体,”这泪眼相送的场面令顾蛮生想笑,他忍着笑劝大伙儿,“我跟朱旸不过先你们一步踏上社会,别送了,都回去吧。”   曲颂宁也来了,他跟贝时远一同来到顾蛮生跟前,问出了一直困扰心头的疑惑:“其实你可以不被开除的。是不是就算高副校长一开始就打算放你一马,你也会主动承担责任,巴不得自己被开除。”   “知我者,莫若小舅子也。”顾蛮生笑笑,嘴角和眉梢都透着轻松。   “还小舅子呢,你这一走,你跟我姐就真的不可能了。”曲颂宁轻轻叹息,他真的感到惋惜,曲夏晚那些前赴后继的追求者里,确实就属顾蛮生最有意思。   顾蛮生往前来送行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曲夏晚没来。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情人伤了心,肯定是不愿再回头了。顾蛮生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却发觉自己比自己起初想象的更觉难受,仿佛遭逢了连日的阴雨,但不多久,这种潮乎乎、寒恻恻的难受就被即将上路的兴奋劲扫空了。他的眼神热腾起来,亮堂起来。   “为什么一定是深圳?”话音落地,曲颂宁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顾蛮生对那座城市抱有如此深沉的好感,就说他的名字,不也命定一般,与那座城市的气质浑然一体。   “不是有句话么,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顾蛮生说,“香港回归在即,两座城市原就一衣带水,从此更将紧密相联,眼下的深圳遍地都是机会。”   还有一句话顾蛮生没说出口。如果自己留在汉海,可能受各种人、各种情的掣肘,一生都飞不起来。所以,他要去到风口下。   他要去深圳。   贝时远会意笑笑,问他:“你到了深圳,打算干什么?”   “没想过,看情况吧,能干什么干什么。”顾蛮生真没想过。   贝时远颔首道:“别跟我见外,也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朱亮拄着拐杖,带着父母的嘱托来送弟弟。家里人都没想到,朱旸才读一年大学就失了学,还是南下去了深圳,简直命定如此。家里人也都怪顾蛮生,不是他整的幺蛾子朱旸这会儿还是大学生呢。但朱亮不怪。他忍着泪,仿佛临终托孤一般把朱旸推在了顾蛮生面前,瓮声瓮气地说:“我把我弟交给你了,他除了出来念书还没出过远门,到了深圳你一定带着他。听人说那边的人特别野蛮,我弟老实,你可别让他受人欺负……”   哥俩挺有意思,好像即将踏上的不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而是狼窝虎穴。顾蛮生又看朱旸,哥哥矮小木讷,弟弟比哥哥生得高大,内里却更木讷。他背着耗牛肉,拎着沙果干,一张脸黝黑中透着胆怯的红,束手束脚地站在他的兄长身后。   “知道,你放心。”告别所有同学,顾蛮生扭头就走。他步子越来越快,肩头的背囊却越来越轻,他忍不住小跑两步。奔跑令人上瘾。   五月底的太阳好得离奇,透过月台的玻璃顶棚,迂回地照进来,像乱飞的莺与蝶。然后顾蛮生在这样一片光明的盛景里再次停下脚步,回过头,郑重地向朱亮、向所有人保证道,“我一定带他拼出一个锦绣人生。” 第13章 你好,特区   站台上营营扰扰的人群散去,火车终于启动了,如同水蛇过江,沿着蜿蜒铺陈的铁轨,向着野蛮生长于祖国南方的特区游过去了。   6人一间的硬卧,还空着一张床铺,顾蛮生很快就跟另外三个人混熟了,打听出来他们都来自四川,也都想乘着改革开放之风南下打工。   三个人虽不来自同一个地方,也算老乡,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闲来无事,就玩起了四川的一种长牌。那副牌跟常见的那种扑克牌不太一样,既狭且长,上头除了印着牌点,还画着三国人物,云长翼德,伯符公瑾,白色牌底上用红线描画,一个个都挺活灵活现。   顾蛮生被引出了兴趣,凑到那三个四川老乡跟前:“哥们,玩得什么牌?能不能加我一个。”   三个人长牌玩得不过瘾,加一个也就加一个了,一个四川人提醒顾蛮生:“这牌可复杂,没个把小时你学不会。”   “复杂好啊。”顾蛮生笑笑,直接搬了只朱旸的行李箱当凳子,坐下了,“不复杂还没劲了。”   朱旸鲜少出远门,一上车就不舒服,这会儿火车前行的轰隆声里又夹杂上了打牌的喧闹声,他愈发感到头晕。他从自己的铺位上坐起来,侧头喊了顾蛮生一声。顾蛮生学习能力惊人,什么吃、碰、滑、偷,什么天牌地牌丁丁斧头,这会儿都已经学会了。他嘻嘻哈哈跟人玩牌,根本没听见朱旸喊他。   去深圳这么大的事情这人却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朱旸不太高兴,又提起嗓子喊他一声:“生哥!”   顾蛮生被嚷烦了,才问:“怎么?”   朱旸提声道:“咱们到了深圳到底干什么,你到现在也没个规划。”   “规划抵屁用?规划赶不上变化,反正老天饿不死瞎家雀,”顾蛮生兴致全在新学会的牌戏上,头也不抬地说,“我答应你哥了,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   与大哥分别时已经哭惨了,一听顾蛮生提起朱亮,朱旸悲从中来,揉揉红肿的眼睛,倒头面壁地睡了。   先坐火车到广州,再坐汽车去深圳。大巴明显超载,像只沙丁鱼罐头,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就摩肩接踵地挤在里头,各种体味混合着汽油味一起发酵。顾蛮生与朱旸运气好,还有座位,但朱旸闻不得充溢狭仄空间的怪味儿,晕车晕得头疼眼花腰背发软,火车上还能睡一觉,汽车就真的连坐都坐不住了。   顾蛮生见朱旸遭罪不轻,打开自己的背包,想掏瓶水来给他喝,结果却摸出一只厚实的信封。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厚厚一沓人民币,少说两三万。   行李是唐茹收拾的,这笔钱自然也是唐茹悄悄给的。信封沉甸甸的,粗糙的黄牛皮纸被焐得微微发烫,顾蛮生低头注视着信封,面无表情,手却止不住地发抖,像掌托着四两慈母心。他想,兴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个样子,东隅与桑榆两难兼顾,一生都在口是与心非间较劲。   朱旸扭头看着顾蛮生,目光从他眼前垂挂着的长睫毛游移至半敞开的背包口,看见一沓半露的青色人民币,一下从要死不活的状态里惊醒过来:“生哥,这么多钱?”   “嚷什么?”财不露白,顾蛮生叱了朱旸一句,敛了敛心头那点惆怅,又挤出笑容道,“到了深圳,哥用这钱请你吃顿好的。”   朱旸回了一句话,可能是考虑他俩目前的状况,建议一分钱掰两瓣花。但顾蛮生没听进去。他扭头看向车窗外,车经客家村,百亩油菜花田一望无边,风起时满地的油菜花便觳觫不止,犹如层层金黄的波涛。再过些日子就该开镰了。顾蛮生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温柔而恍惚,他想起了临行前的那顿糖饺,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唐茹去菜场里打菜籽油,待油锅沸腾,糖饺上桌,没有顾长河的晦暗日子便也跟着变得热腾腾又金灿灿的。   朱旸的老乡提前收到了消息,所以特意赶来车站接人。人来人往的客运站里,朱旸向顾蛮生介绍老乡叫阿伟,比他俩年长,村里头一拨外出打工的人,已经待在深圳好几年了。   顾蛮生迎上去,一口一声热情的“伟哥”,顺便细瞅了老乡一眼,豆眼蒜鼻一张脸,毫无记忆点,唯独眼神透着一股子纯净,属于玉米秸与黄土地的、还未被城市侵染的纯净。这种纯净令人一见如故,好感倍增。   “别别别,别叫‘伟哥’,听着别扭。”老乡普通话挺标准,外出打工多年,一口乡音已经改了,“我妈跟朱妈妈情同姐妹,朱旸就是我亲弟弟,所以他还没来的时候我妈就托人写信跟我说了,朱旸初来乍到肯定没地方去,就别在外头花冤枉钱了,不如就住我家里。”   顾蛮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问道:“你住哪儿?”   “龙岗那边,离工厂近。”   顾蛮生继续问:“伟哥在哪儿高就?”   “一家叫宏康的电子加工厂,早些年加工电子琴、电子表,现在加工电话机还有电脑,反正来什么加工什么,待遇可以,还包吃包住。”   “我知道,典型的三来一补。”顾蛮生明显来了兴趣,问阿伟,“你们工厂还招人吗?”   听这意思是要去工厂做工,朱旸忙道:“生哥,咱们好歹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就不能去工厂了?再说你连瀚大的凳子还没坐热呢,充其量就是高中毕业。”顾蛮生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改的,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笑着一勾朱旸的肩膀,“走,说好的,我请你还有你老乡吃饭。”   顾蛮生带着朱旸与阿伟,看似熟门熟路地在深圳的街道间穿梭,他大手大脚惯了,小摊子小馆子都不入眼,最后停在了一家饭店门口,高楼邃阁古色古香,明显不便宜。不比其它饭店酒楼名字里都有“兴”啊“旺”啊这些字眼,黄檀匾额上“桂荷饭店”四个鎏金大字,顾蛮生仰着头,眯缝着眼看它一晌,说:“还挺风雅,就在这儿吃了。”   朱旸一看这饭店里金碧辉煌的装潢,忙扯顾蛮生的衣袖:“这看着太贵了。”阿伟也小声提醒道:“这家不行,你看一个客人没有,肯定宰客。”   “这叫开门宴,磕碜了还能开门吗?”顾蛮生对老乡的规劝置若罔闻,好像越贵还越高兴,迈开大步就进了饭店。   店里客稀,挑大堂中央的位置坐下,顾蛮生也懒得点单,得知阿伟不忌口,便招来服务生,相当阔气地说:“三个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你看着张罗吧。”   对深圳本地人来说,顾蛮生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揭示了他外乡人的身份,更是任君宰杀之意。几个菜,粗粗一算得两三百,顾蛮生犹嫌不够,还额外叫了一瓶五粮液。朱旸直呼心疼:“有钱也不能瞎折腾,这酒就别点了,我跟阿伟也都不是会喝酒的人。”   “你们不会我会啊,”顾蛮生眼珠忽悠一转,轻声道,“再说了,这瓶酒老板会请客的。”   朱旸与阿伟不解其意,顾蛮生已经高抬起手,招来了一个服务生,扬声道:“你们老板在不在,我要找他。”   服务生一身紧巴巴不合身的礼服,不知顾蛮生找老板什么事情,先点头哈腰赔不是:“老板是在的,就是……我先问一声,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菜还可以,”顾蛮生一听老板人在,嘴角已微有一丝笑意,“但你们饭店的名字实在不好。”   不是菜品有问题,服务生吁出一口气,笑了:“我们饭店名字怎么不好了?”   “我看你这大堂里挂着一副画,上面提了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你们的店名就是这么来的?”   “对,”服务生点头道,“一方面,我们主打的是淮扬菜,另一方面,‘桂’和‘荷’的谐音都比较吉利,老板信这个。”桂字谐音“贵”,荷字谐音“和”,这副花鸟国画挂在大堂醒目位置,名字就叫《富贵祥和》。   “错就错在这两个字上,”顾蛮生自说自话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就走,“我跟你也说不上,找你的老板去。”   顾蛮生人高腿长,服务生跟不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朱旸与阿伟对视一眼,都撂下了筷子,他们紧张得空咽唾沫,都担心顾蛮生吃霸王餐得被人报警抓起来。然而没想到,下一刻,顾蛮生就笑眯眯地回来了,他说:“刚刚老板说,这顿饭他请了。”   朱旸与老乡将信将疑,还坐着不动,顾蛮生已经大步生风地离开了饭店,服务生还给开门,真的没提结账的事情。朱旸加快脚步跟上去,追着问顾蛮生怎么回事,顾蛮生笑而不答,一脸的神神秘秘。   三个人酒足饭饱,又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阿伟的住处。阿伟没念高中就南下打工,年纪没比朱旸大出多少,却已经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因为打算结婚,主动放弃了宏康包吃住的福利,多折算了一点薪水,与人合租了房子。50多平的两房一厅,螺蛳壳大的地方挤下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三对小夫妻。阿伟多出了一点租金,拿到了7平米不到的一间小卧室,关上门就是独立天地,谁也碍不着他。   阿伟的同居女友叫秀秀,跟几个小姐妹合伙经营了着一家发廊,她出资占大头,所以发廊就叫“秀秀美发沙龙”。秀秀人长得一般,但身段妖娆,乍一眼是“未见其人,先见其胸”,而且打扮得相当时髦。一头洋气的褐色卷发不说,眉毛也刮尽了,只用深青色的色料纹了细细挑高的两道。明明年纪不大,这两道兀立着的细眉莫名显得她目光棱棱,老成又精明。   顾蛮生笑称阿伟好福气,一通奉承,明着是夸阿伟,实则几句话就把秀秀给夸美了。   秀秀不知道三个男人饱腹而归,早做好了几道家常菜,在小卧室里展开一张折叠圆桌,又在四周摆上了四只塑料板凳。朱旸刚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被顾蛮生一个善解人意的眼色堵了回去:别人挽着袖口,忙里忙外张罗半天,你总是要捧场的。   饭桌上,阿伟主动提起了中午在桂荷饭店被免单一事,秀秀听了相当好奇,追着问:“怎么说了个店名不行,就让你们免单了?”   顾蛮生还想故作神秘,但拗不过秀秀的热情,只得坦白道来。他问身边的朱旸:“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句诗出自哪里?”   朱旸道:“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吗?说的是江、浙一带十分富庶,那饭店就是做江浙菜的,这名字不是挺吉利也挺合适的吗?”   “一看就是中学语文没学好,那你知不知道,就是这首诗间接导致了北宋王朝的灭亡。”顾蛮生见这一屋男女个个凝神屏息,听得十分认真,愈发得意地讲下去,“我当时就跟那老板说了这个典故,金国第四个皇帝叫完颜亮,偶然读到了这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发现这诗里描写的大宋也太他妈美丽富庶了,当场一拍脑门,动起了发兵南征的心思。你们说,这么个跟亡国挂钩的名字,还富贵祥和呢,不财尽人亡就不错了。”   阿伟听得懵懵懂懂,还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可你明明触了他的霉头,他怎么还反过来请你吃饭了?”   “因为我还给他提了一些别的风水建议,我问他是不是店里生意不好,其实我们坐那儿老半天都没再来一个客人,这不明摆着吗?”   秀秀脸颊发红,两眼放光地问:“你还懂风水啊?大学里教的?”   “大学里哪能教这个啊,都是我在解放路天桥底下听人瞎掰的。风水学里还有两句话,叫‘法不空出、遇衰不润。’意思是别人替你指点风水,你是一定要给钱的,只有三种情况可以不用给钱,给了对方也不收:一是你阳寿将尽,二是你大祸临头,三是你再无好运,算了也白算,改了也白改。我给那老板指点完风水后刻意不提收钱的事,他还不乐意了,死乞白赖要请我这一顿。”   阿伟与秀秀面面相觑:“你们大学生也太厉害了。”   顾蛮生这会儿谦虚起来:“我也是听说广东这边风水文化氛围浓厚,看那饭店的布局还有摆件,明显老板是懂点皮毛的,所以想着试试吧,没想到对方还真信了。”   阿伟与秀秀仍啧啧称奇,朱旸倒挺镇定,夹了块玫瑰豉油鸡道:“一顿饭算什么厉害?顾蛮生的本事是能把你卖了,你还乐颠颠地给他数钱呢。”   一开始,秀秀是觉着这事儿有趣,捎带着觉得顾蛮生有趣,但一听朱旸这话,心里那点隐忧就被唤了起来。顾蛮生这个人,看似轻浮油滑,实则一身的本事与手段就藏在这样无规无矩的外表下。   饭后,顾蛮生与朱旸先进房间收拾行李,秀秀留在厨房收拾碗筷悄悄捅了阿伟一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个老乡看着挺踏实,可他带来的这个,这个顾蛮生……我总觉得,早晚得惹出大乱子。我记得你说过,他就是惹事惹得被学校开除了?”   “你小点声,听说是打架被开除的,年轻人难免火气大点……”   说话间,顾蛮生从房里走出来,笑着喊了秀秀一声“嫂子”,要来帮秀秀刷碗。他自来熟得很,这会儿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用不用,你们坐了一天的火车,好好休息吧。”秀秀冲顾蛮生扯了个笑,又瞟瞟身边的阿伟,越对比越觉得自己的男人被衬得灰头土脸,老实木讷,说不准哪天还真被对方给卖了。这样一想,未免开始杞人忧天,扯到一半的嘴角完全耷拉下来,实实在在地忧郁起来。   这一晚,顾蛮生就与朱旸在7平米的卧室里打地铺,两个人高腿长的大小伙儿挤在地上,翻个身都不行。顾蛮生戴着耳机,两手抱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发愣。随身听里的窦唯仍在不知疲倦地嘶吼“明天更漫长”,这盘带子是他临走前曲颂宁送给他的。   只有一轮明月共此时,隔着汉海距离深圳的一千四百公里长路,他无可抑制地想起了曲夏晚。   正“曾经沧海难为水”呢,身旁的朱旸忽然焦躁地翻了个身,伸手抽出脑后的枕头,气咻咻地盖在了自己脸上。动作太大,一下就惊动了身边人,顾蛮生取下一只耳机,一听就明白了。   原来是隔壁房里另一对小夫妻正在“办事”,男方气喘如牛,女方咿咿呀呀地喊着。可能已经收着来了,但这种装潢简陋的群租房基本谈不上隔音,越有心压抑越听着撩人心肠。   朱旸整个人正小幅度地、不安地颤抖着,顾蛮生扭过头,取下对方盖脸的枕头,低声问:“想姑娘了?”   血气方刚的小伙儿,想也正常。朱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一张脸烧得通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顾蛮生笑了:“我也想。”   然后他把自己另一只耳机也摘下来,一手拿着一只,绕过朱旸的脖子,将两只耳机全替他戴上。   “睡吧。”待朱旸闭上眼睛,顾蛮生再次仰面躺下,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他在深圳的第一夜,就在阵阵“干呀”“来呀”的叫喊声中对付过去了。 第14章 揾食艰难(上)   第二天,热心的老乡就带着顾蛮生与朱旸一起去了工厂。宏康电子,80年代末就在深圳开设了工厂,代工业务主要是移动计算与通讯设备。招工模式除了职介所推介,就是老乡介绍老乡,熟人牵线熟人,双方知根知底,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朱旸原本想写简历,但他实在没有工作经验,索性就递上自己的高考成绩单,没想到对方压根不看,前前后后将他一打量,当场就要他交身份证签合同。   “什么工作?什么都不看?”朱旸死脑筋,坚持要递上自己的成绩单。   “看什么成绩单啊,这活只要两手没残,谁都能干。”招工负责人没被人这么较过真,惊得一双鼠眼瞪大了数倍,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跟看猴似的。待工组长过来把人领走,他就把朱旸那张视若珍宝的成绩单扔进了废纸篓里,由鼻腔里发出一个怪声:大学还没毕业呢,读书就读傻了。   这话朱旸与顾蛮生都听见了,朱旸气得双肩打抖,顾蛮生用力揽住了他。   宏康老板是台湾人,谁也没见过,用朱旸的话说,这人就是台湾日据时期的遗毒,狗汉奸剥削中国人。宏康全军事化管理,七天集中培训,上午踢正步,下午上课,讲些厂规文化与生产线操作技能。过了培训就上岗,普工二班倒,一个月就休2天,每人每天至少上工12个小时,总共只给十五分钟吃饭喝水上茅厕的时间,超时了就得扣钱。   十五分钟的午休时间听着不够,但在宏康居然绰绰有余了。中午的菜翻来覆去就那几样,黄瓜炒蛋、苦瓜肉片、水煮白菜、家常茄子,也不知道掌勺的是哪里人,每道菜都重油又重盐,黄瓜炒蛋里没有蛋,苦瓜肉片也瞧不见肉丝,难得吃一顿红烧鸡腿,那是工厂接受领导抽查了。午休时间一到,就有人推着餐车而来,车上两只脸盆一只木桶,脸盆盛菜木桶盛饭,普工们端着自己的饭碗一拥而上,花不了一分钟,盛菜的脸盆就见底了。   朱旸抢不过老工人们,只能怏怏回来,闷头吃白饭。顾蛮生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夺来朱旸的碗,将自己的茄子与黄瓜全扒拉进他的碗里。然后再往自己扒拉剩下的空碗里倒上一些开水,见水面漂着一层油花,就当汤喝了。   结束培训之后,顾蛮生跟朱旸分了一个宿舍,朱旸想去PC生产组,顾蛮生却提出要去程控交换机组,两人为此还发生了一点口角。但不管人在哪个组,工作强度都很大,新手根本忙不过来,也就中午午休时间能说上两句话。朱旸本就清秀显小,然而车间里居然多的是比他看着更小的工人,有个年纪最小的看着才十三四岁,脸上有块面积不小的白癜风,手上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不均匀的花纹状,莫名瞧着脏,瞧着筚路蓝缕。少年叫白浩,因为身形瘦小,工人管他叫“浩子”,身份证上显示浩子已经十六了,但朱旸悄悄问过他真实年纪,其实就是童工。招工负责人只管招人,哪管这证件真假。   吃完午饭,普工们还得继续站着干活,整个车间就一条凳子,只有一个瘸脚的工头能坐。讽刺的是,这工头是厂里领导的某位亲戚,名字叫郑高兴,可一张脸一年里头能板足三百多天,为人极其刻薄,永远不见高兴。普工们私底下都管他叫“烂仔”,但一见他就唯唯诺诺,一经他管就服服帖帖。   郑高兴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不准偷懒,偷懒扣钱”,一双三甲眼被横肉堆挤得犹如一丝细缝,却偏偏明亮如炬火,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懒。郑高兴管起人来确实很有一套,车间仅仅有条,据说新招的员工先在大太阳底下踢两天正步,这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他说,先喊“一二一”,思想才统一,汗滴禾下土,干活不怕苦。   朱旸开工没几天就被点名了好几次,一下工就抱怨:“站得我腿都麻了,这一天下来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这不挺好,还省得挤出时间去厕所了。”顾蛮生躺靠在床上认真翻看着一本册子,随口答他。   “去年,全国范围内就已经开始实行一周双休制了,凭什么我们一个月才能休两天啊?”朱旸老调重弹,“这老板就不是东西,狗汉奸欺负中国人,早晚我得上劳动部门去投诉他。”   “说说得了,别真去,我还没学完呢。”   “要不咱们转组吧,要再不行,咱们去别的工厂?”   “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哪儿不一样。”   顾蛮生眼睫低垂,答什么都兴致缺缺,好像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那本册子上。这人不喜读书在瀚大都是出了名的,朱旸忽然狐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   这儿的普工平时没别的消遣,人手一本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色|情画报,边看还边垂涎三尺,啧啧有声。朱旸笑嘻嘻地将册子夺了过来,没想到居然不是袒胸露乳的美女,而是一本交换机操作手册。   朱旸当场目瞪口呆,顾蛮生趁机又劈手夺了回来,他一手闲适地垫在脑后,一手握着操作手册,继续认真阅读。   经老师傅指点,入职没两天,顾蛮生就已经能够熟练布线与安装程控交换机了。宏康这款装配生产的万门程控交换机在市场上供不应求,订单一直排到了后年。顾蛮生听厂里的老师傅说,目前国内通讯市场共有8种制式的机型,分别来自日本、比利时、美国等7个国家,人称“七国八制”,不同制式的交换机间互不兼容,市场一片混乱。   顾蛮生记得清楚,头发花白、一脸沧桑的老师傅说到这里,露出特别诡秘一笑,“就跟当年的八国联军似的。”   大学里就学过程控用户交换机的通信原理教案,但书本只限于理论知识,顾蛮生很快在螺丝刀与电烙铁之间发现了一块崭新大陆,紧接着他就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读书那会儿荒废太多了。   朱旸每天上完工便累得半死,回屋就倒头大睡。顾蛮生则沉迷学习新知识,犹如海绵汲水,也顾不上他。倒是那白癜风少年浩子拿顾蛮生当自己亲哥,天天黏前贴后地跟着。他没见过大学生,连这种中途被开除的都没见过,他觉得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以很是仰慕憧憬。   这种枯燥无味又平静无纹的生活,在三个多月后,终于被一声闷响捅破了。   “咚”的很响一声,所有埋头工作的普工都听见了,然后抬起头,循声望出去——他们看见浩子以跪姿扑倒了,脑袋就重重磕在操作台上。   普工们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紧张地东张西望面面相觑,车间里一片唏嘘声与惋叹声,但没人敢上去搭把手。原来在顾蛮生他们没来之前,就有个工人猝死在了操作台前。听工头郑高兴说那人天生身体不好,家里也没人来闹,赔了万把块钱,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浩子已经发了几天高烧,走路都趔趄了,依然不下火线,又在操作台前连着干了十个小时。顾蛮生刚想上去救人,没想到郑高兴眼尖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上去踢了浩子一脚:“别偷懒啊!这么偷懒是要扣钱的!”   但人没动。   顾蛮生赶紧冲上前,一把扯开堵住前路的郑高兴,俯身探了探浩子鼻端。他惊呼:“糟了,已经没气儿了。”   郑高兴这时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也伸手去探浩子鼻息:“不是吧,还真没气儿了?”   又有人猝死在操作台前,工人们全停下手头工作,战战兢兢围拢过来。顾蛮生迅速把人在地上放平,松开了他的领口与裤带,为他进行胸外按压与人工呼吸。浩子那张花白不匀的脸像蒙了一层石灰,黯淡惨白,然后在顾蛮生的急救下,渐渐透出红晕。他呼啦一下喘过气,睁开眼,懵懂地望着周围一张张人脸。   别的工人赶紧搬来那条独伶伶的长凳,把浩子扶起来,让他先坐着休息。   再有人死在车间里,到底是个麻烦。见人救过来了,郑高兴也缓过一口气儿,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坐什么坐?我看这小崽子就是偷懒装死。”   刚刚放下揪起的一颗心,顾蛮生站直身体,冷下脸道:“都是打工的,别这么刻薄。”   “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都管我叫‘烂仔’,没事儿,我就是烂仔一个。”工头监工不力,那也是要扣钱的。郑高兴方才被顾蛮生推搡那么一下,本就不满意,他比顾蛮生矮了一头,但仗着鸡毛当令箭,气势倒是不弱,他恶狠狠道,“我再烂仔也是工头,我还就刻薄了,你有本事就别干了。”   顾蛮生很想上去招呼对方一拳头,但被别的工人扯住了袖子。郑高兴不知哪儿来一股恶气,龇牙瞪目地自己说下去:“你们以为大学生就了不起啊?我是国家恢复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学生,77级,上过山,下过乡,这条腿就是那时候瘸的!我吃过的苦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从570万备考学子里杀出的一条血路,不也在这小破工厂里当工头吗?你又神气什么?”   没想到这郑高兴也是大学生,顾蛮生被点着鼻子一通骂,但脸上的怒气竟渐渐消失了。他凝神听着。   “你要不想被人管,自己去开一家工厂啊,不用宏康这个规模,就这儿到这儿,”郑高兴伸手前前后后这么一比划,冷笑道,“有这么大点地方就行,到时候我跪着给你打工。”   顾蛮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瘸子工头,真实的视线却越过了郑高兴。眼前是漫漫群生,忽远忽近忽暗忽明,郑高兴说开家工厂,老师傅说七国八制,曲颂宁说八纵八横,最后一切回溯至1994年的那个下午,刘岳手上拿着的那只大哥大。   顾蛮生的眼里微光漫漶,心头热望滋生,然后他就很明亮、很踏实地笑了一笑,这一百多天的打工生涯终于让他有了灵感。 第15章 “七国八制”下的商机(上)   浩子本来年纪小,身子骨又弱,遭不住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摧折,这下终于彻底病了。他在宿舍冷硬的钢丝床上躺了两天,怕这个月的那点辛苦钱被扣成零光蛋,坚持要回去上工。   但顾蛮生不准。也伸手探探浩子的额头,发现还有低烧,便又强拉硬拽,逼着他躺了回去。   到了工厂就干活,郑高兴一看少了个人,立马把一张老脸拉得比驴还长。他认定浩子就是故意装病,骂骂咧咧地说着早晚怂恿上头将他开除,两片嘴唇上下翻动,宛如刀子一般严厉。普工们都小心翼翼屏息噤声,顾蛮生也没说话。有个工人偷偷问他浩子情况,他只摇头,作出长吁短叹、情况不容乐观之状。   屁股不着凳子地干了六个小时,又到了中午放饭的时间,照例两菜一汤,一盆苦瓜肉丝,一盆青椒土豆炒木耳,唯一的荤腥就是苦瓜肉丝里的那点肉丝,还得细细挑拣出来,才能从齁咸恶苦之中尝出一点肉味。   普工人数众多,车间外头有个休息室,整整一面墙上齐齐排放着大茶缸子,供他们午休时喝口水用。十五分钟用餐休息,普工们大多在这里吃饭,顾蛮生端着盒饭,扭头看看朱旸,冲他递了个眼色。   然后他就啪一声撂下筷子,喊起来:“这饭没法吃了!”   车间里长期重复劳动气氛压抑,人人都跟机器似的只干活不说话,冷不防炸了个旱天雷,所有人都举头望着顾蛮生。顾蛮生从盒饭里挑出一只蟑螂,额头青筋暴凸,恶声恶气地喊:“老子昨天菜里吃着钢丝,都他妈便血了!今天又吃出蟑螂,这饭还是人吃的吗!”   蟑螂是他昨天下工之后,在宿舍里外打着手电逮了半天的,用装棉签的塑料小盒装着,就藏在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备,悄悄塞进菜里。菜里的蟑螂半死不活,屁股后头似籽似卵一坨东西,围观的普工全看恶心了。   吵嚷间,顾蛮生搡了朱旸一胳膊。朱旸不如以前陈一鸣那么会来事,被撺掇着只能硬着头皮上,他跟着把顾蛮生抓给他的蟑螂挑出来,冲闻声而来的郑高兴喊:“我这儿也有蟑螂!凭什么你大鱼大肉,我们就吃这个啊!”   “我吃的不跟你们一样吗?”郑高兴的饭盒里倒也有这两个素菜,“再说,怎么就你们两个多事,别人都没吃出来!”   “怎么没吃出来?”顾蛮生朝身旁一个普工的饭碗里指一指,里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这不是蟑螂是什么,剁碎了,有肠子还有须呢!”   好像是木耳,好像又不是,但经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没胃口了。   朱旸跟着说:“再看看这菜,肉丝切得跟头发丝儿似的,剩下全是苦瓜,怎么着,还嫌我们日子不够苦啊?”   顾蛮生一把夺来瘸腿工头的饭盒,把那额外的鸡腿、大虾展示在别的工人眼前,啧啧道,“这区别也太大了吧。”不待郑高兴回答,他血液里的恶劣因子已经活跃充分,顾蛮生一下跳到了桌子上,鸣锣警众一般,拿着自己的汤勺敲响了茶缸。好些个工人仰着脖子看他,这人有种离奇的魅力,好像随他一开口,黑沉沉的休息室登时金光满天,晃得人眼晕。   “每天加班六个小时,补助才两块六,中午才休息十五分钟。车间环境不通风,连咱们吃饭的地方都到处是苯溶剂这样的剧毒化学品,工作时更是连个防毒口罩都不配发。在这儿干两年就是一辈子的职业病,连性|功能都得受影响。”顾蛮生用手里的汤匙随意一指某个仰头望着他的工人,“你,就你,是不是每天起床四肢无力,连晨勃都少了?”   其实站着工作久了哪个不腰酸背痛,对方被他这么唬一下,还真觉得是这么回事。一个传染一个,再听顾蛮生夸张地喊它两声“这他妈断子绝孙啊”,所有在场的工人脸色都更难看了。   “浩子才十四岁,上次险些在这车间猝死,医生说他不但是过劳致病,体内化学品也严重超标。他现在这身体就算落下病根了,能不能复原还不知道,如果我们不为自己的权益抗争,下一个倒下的人可能就是我,就是你。”   一席话说得普工们都面露悲色、忿色,郑高兴见这场面,赶紧让平时跟着他混的两名工人去请保安。   顾蛮生继续说下去:“今年一月一号,国家刚刚颁布了《劳动法》,劳动者享有平等就业和选择职业的权利、取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休息休假的权利、获得劳动安全卫生保护的权利……”他顿了顿,忽地挑眉一笑,“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有必要一起唱一下国际歌。”   待保安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弹压不住了,会唱国际歌的普工跟着一起唱,不会唱的就拍桌子、敲茶缸。大伙儿都压抑太久了。一点不安分的火星就足以燎原。不待郑高兴继续往上打小报告,上头的决定就来了,小庙里装不了大菩萨,赶紧把工资结了,把顾蛮生打发走吧。   还自此定下一条规矩:大学生主意太多,以后坚决不招大学生,就是被学校开除的也不行。   这一通闹,连带着浩子一起被扫地出门了。一出宏康大门,朱旸就忍无可忍发了火,他原本以为只是跟着顾蛮生争取一下薪资待遇,没想到居然又被开除了。   “都怪你!好好的一份工作就给你搅没了!”朱旸倒未必多稀罕这份工作,他也觉得苦,但联想到被瀚大开除那点旧茬,除了此仇滔滔,只剩此恨绵绵。他冲顾蛮生撕心裂肺地嚷:“搞校园承包就搞承包,你非要跟那群流氓较劲,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开除!”   顾蛮生任吼也任骂,阳光下微微眯缝眼睛,静静看着朱旸。待朱旸发泄够了,他才反过来问他与耗子:“‘八纵八横’你们知道吗?”   一个摇头一个瞪眼,全都一脸懵。   也不怪朱旸不懂,他才大一,还没把瀚大的凳子坐热就被迫离开了学校。顾蛮生耐下性子,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浩子不懂没关系,可我们就是学这个的,得有这个远见。”   他告诉他们,所谓“八纵八横”,是一张建立在960万平方公里大地上的光传输数字通信网,预计2000年完成。自此中国通信脊梁筑起,整个通讯行业都将随之飞速发展。   顾蛮生斩钉截铁道:“通讯设备将是个巨大的市场,我们的机会来了。”   朱旸似是明白了一些,却又没明白透彻:“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辞职,非要闹这一出?”   顾蛮生勾着手指示意朱旸过来,待对方真的靠近,忽地就用力兜了他一记脑瓢:“你个笨蛋,没看咱们的劳务合同?”   合同上写,凡经过入职培训的员工必须在宏康干满三年,如果期间主动离职,不仅拿不到工资,还得给予赔偿。也就是说这苦干了三个月,不仅分文挣不到,还得倒贴钱。顾蛮生补充道:“咱们这合同就跟卖身契一样,要不闹这一场,三年都得废在这儿。”   朱旸没经验,哪知道顾蛮生自打被摆了一道,对待合同这种东西都是格外仔细的。他诧异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签呢?”   顾蛮生摸着鼻梁笑笑:“我想实操了解程控交换机,这不还没来得及在学校里上这方面的课程,就被开除了么。”   朱旸这会儿总算听出其中的关系与门道,确实有点道理,但架不住顾蛮生这身匪气招人生气,仍脸色不善地说:“我哥在家时就跟我说过,你这人行为处事一点都不像大学生,你就是一土匪,一流氓!”   “你说的对,你哥说得更对,”被人指着鼻梁骂,顾蛮生居然还很高兴地点着头,“我还是一混蛋,一疯子。”   朱旸泪干了,眼睛尚且红着,问:“那下一步我们该干什么?”   顾蛮生想一出是一出,想干什么干什么,立马带上唐茹塞给的钱还有这三个月几个人的全部工钱,去申请注册了一家公司——展灵技术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包括电子领域内的技术服务、技术开发,以及电子产品与通讯器材的销售。   公司还没注册下来,所有的钱都成了不可动的注册资金。离开宏康之后,顾蛮生他们真真的身无分文,所以带着无处可去的浩子一起,只能暂时住回阿伟家里。顾蛮生再三承诺,等资金抽出部分之后连租金与吃喝用度会加上利息一并还上,然而没住几天,秀秀还是不乐意了。   因为是顾蛮生他们的介绍人,阿伟也挨了批评,扣了工钱。一顿热菜刚刚端上饭桌,秀秀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天下乌鸦一般黑,在哪儿干活不是干,这么好的工作,不知道你们瞎折腾什么。”   “就这工作还是好的?”朱旸本人学生气未脱,说出来的话也透着浑似傻气的稚气,他不同意秀秀的说法,一本正经地跟她较真,“这种工厂哪有技术含量,吃的是人口红利,赚的是血汗工钱,迟早完蛋。”   别看浩子今年只有十五岁,已经有两年的深圳打工经历了,他嘴里含了口米饭,跟着朱旸点头。   “别的工厂还经常得讨薪呢,宏康至少从不拖欠工钱。人宏康的老板厉害着呢,没技术含量也赚了大钱了。”秀秀嫌浩子碍眼,故意伸出筷子去打阿伟夹鸭肉的手,恶声骂道,“就知道吃好的,你在厂里有机会见到你们老板,就多跟着学学,别成天眼高手低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明里数落着阿伟,实则就是责怪他们,顾蛮生听出对方的指桑骂槐之意,面不作色。浩子也听出来了。秀秀的寒眉厉眼令他明确认知了自己“拖油瓶”的处境,便不敢再吃一口菜,只低头扒拉米饭,干巴巴地吞咽着。   顾蛮生已经没了胃口,却看出浩子这个心思,主动给他夹了一只红烧鸭腿:“吃吧。”   秀秀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愉悦的短促音节,夹枪带棒的眼神就一起扫了过来,浩子不敢惹女主人生气,怕得想把鸭腿夹回去,顾蛮生却不让。他说:“钱会还的,你吃你的。”   秀秀一听“钱”字就来气,立马嘲讽道:“哟,这话说的,好像真有本事能赚回来多少钱似的。”   “当然了,人若瞧不起自己,就不怪别人将你看贱了。”顾蛮生本来已经没胃口了,这下非把另一只鸭腿也夹进自己碗里,他慢慢悠悠看了秀秀一眼,“这是吃我自己的。”   嘴上一点便宜没占着,秀秀更生气了,乒乒乓乓摔下碗筷,饭都不吃了。   浩子其实也不白吃白住,除了打扫洗涮,连秀秀的丝袜都是他给搓的。饭后留下浩子在厨房刷碗,秀秀与阿伟先回了自己房间。房门还没关上,秀秀的怨气就跟溃决的河水似的,扑扑跌跌地涌了出来。   就螺蛳壳大的地方,嗓门一高,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房里两个人一打一挨,气氛十分尴尬。浩子只当自己是这场冲突的始作俑者,冲顾蛮生吐了吐舌头,又愧疚地埋下了头。   “不包分配以后,他们大学生还能干什么?我说他们‘眼高手低’说错了?尤其是那个顾蛮生。”秀秀以前就听阿伟提过顾蛮生他们被瀚大开除的事情,事不同而实则一,她当下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顾蛮生确实是个祸害,还是走哪儿祸害到哪儿、顶顶贻害无穷那种。   “你说话轻一点,别被人听见了。”阿伟貌似为难,想尽法子讨饶,“我跟朱旸打小一起长大的,他妈把我当半个亲儿子,我也不能撵他们出去吧。”   “听见怎么了?说要分担我们的房租、上交伙食费,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回来。”秀秀向顾蛮生所在的位置伸长脖子,提高嗓门,像以一声华丽的高音押尾一台好戏,“还大学生呢,白吃白喝,真不要脸!”   等公司注册下来的这些日子里,顾蛮生并没闲着,他试着先跑了跑市场,但那些大厂商的大门都不让他进。他起初把事情想得很简单,然而碰壁后才发现,他当年跟王传富做生意的那一套在如今的程控交换机市场上根本行不通。一些能叫上名字的品牌代理权早就被瓜分一空了,价格战打得一塌糊涂,他完全插不进脚。   招生并轨之前,大学生不仅学费全免,每月还有各项补贴,简直是社会上最生存无忧的一群人,他代理的山寨Walkman在那样的环境下自然不愁销售。待离开这座象牙塔,才知当初的自己不过仗着名校头衔,而揾食艰难才是人间常态。   秀秀其实说的没错。小两口早有结婚的打算,如今一屋子里又多出三个大老爷们,连夫妻间的“公事”都没地儿办。顾蛮生不怨对方说话难听,只是实在憋得慌,趁一屋子男女都入睡了,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先来到小区正门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顾蛮生偶或在这儿买包烟,已经跟老板混熟了。老板以前问过他在哪儿打工,顾蛮生回答“不为别人打工,为自己创业。”眼见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人却一点没富起来的迹象,不仅没富起来,还没少听小区里那个泼辣的发廊老板娘抱怨,说他白吃白住,尽占人便宜。所以老板一见顾蛮生就发笑,故意打趣道:“哟,顾老板,这么晚出门,谈大生意啊?”   “嗯,大生意。”顾蛮生明知对方揶揄自己,偏还嘴硬顶着来,他从兜里摸出一点零钱,“来包烟。”   “中华还是熊猫啊?”都是很贵的烟。   “红双喜。”十一块的硬壳烟,顾蛮生把角角分分全掏了出来,结果还差两毛五。就剩这么多了。   “顾老板,瞧你这费劲的样子,跟孔乙己买茴香豆似的。”老板人不坏,就是终日混迹市井街头,管不住地嘴欠,“这两毛五我不要了,等你大老板发大财,记得回头接济我呀。”   店家搬出了孔乙己,摆明了是嘲笑他穷困潦倒还自命不凡,死要面子活受罪。顾蛮生也不生气,垂着眼睛,真跟孔乙己似的把硬币一枚一枚地认认真真在柜台上排开,才抬头微笑道:“我记得了,你也记着,我不是孔乙己,我是沈万三、胡雪岩,我也不是沈万三、胡雪岩,我是顾蛮生。”历朝历代的首富都蹲过班房,想想,不吉利,不妥当。   “好好好,”还强充面子呢,老板都笑不拢嘴了,“这烟还要不要啊?”   “不要了。”顾蛮生用目光指了指货架上一瓶十块钱的低质白酒,“来瓶牛二吧,52度的。”   深圳沉浸在夜色中,整座城市宛若一个天成的集会,从白天一直哄闹到黑夜,都没有一点散场的意思。顾蛮生初来乍到,还不怎么认路,他边喝酒,边漫无目的地一气乱走,最后走到了不知地处哪里的一座天桥上。   从高处望出去,前方不远处的露天大排档正如火朝天,身后的小商品夜市也人头济济,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桥边,像被前后两处灯火生生剖了两半。   天桥对面竖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一个叫“雷纳”的国产随身听品牌横空出世,广告牌上一个人所共知的香港女星,正带着耳机巧笑嫣然。一年多前国内还没有成气候的随身听生产厂商,如今国产随身听品牌已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了出来,其中销量最高的就是雷纳,主打胶圈防震与高保真音效,全拾的是顾蛮生当日的牙慧,还比他的想法整整晚了两年。   诡谲商海,致富之机一纵即逝,错过淘第一桶金的那个村,可能就再也没有那个店了。换作一般人早就哀天叫地、生无可恋了,顾蛮生倒不觉得惋惜。他又喝一口白酒,立在桥边,望着远方,心中轻叹,时也,运也。   拂尽那点雪泥鸿爪,顾蛮生决定什么也不想。这一夜他喝尽一瓶一斤的牛二,便借着酒劲,数了数天桥下一排老树上的疤节。他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地数清楚了,一口憋闷气儿就抒发干净了。 第16章 “七国八制”下的商机(上)   自此三人食不言寝不语,别别扭扭、安安静静地在老乡家里待着,总算熬到了公司注册成功能取回部分注册资金的日子。顾蛮生就留浩子一人在老乡那里,带着朱旸一起去取钱。   钱被整整齐齐摞在一块,又小心翼翼收进背包里。顾蛮生说,这些钱还一部分给老乡,剩下的留作咱们公司的启动资金。   取完钱便走回程路,一路上,朱旸小调轻哼,唱的尽是“万里长城永不倒”这类激昂振奋的歌,小孩儿过年似的满脸喜兴。顾蛮生都听乐了:“这么高兴?”   朱旸说,寄人篱下太憋屈了,你没看秀秀那脸,每天垮得比驴脸还长。   两人达成共识,不管怎么说,得先找住处,再谋出路。正在街上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呼喊,循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衣冠楚楚、颇见气质的银发老人被一个匪徒一把拽倒,手中皮质公文包也被夺了过去。老人当场仆地,一头磕在消防栓上,磕得头破血流,一下就站不起来了。   顾蛮生甩手就将装钱的背包扔给朱旸,然后快步奔上前去,将那倒地的老人扶了起来。老人喘匀一口气,也顾不得自己的伤,急急慌慌地拽着顾蛮生的袖子,恳求道:“我包里的东西很重要……包里的东西……”   见对方没大碍,顾蛮生又起身去追刚才行凶的那个歹徒。他人高腿长,三步并作俩,跑起来耳畔生风,很快就把人追上了。他也不怕死,赤手空拳与持刀的歹徒一场恶斗,仗着以前在天桥下瞎混的一点身手,最终成功将人擒了下来。治安巡逻员好一会儿才赶到,顾蛮生将歹徒与公文包一并交给了对方。   顾蛮生的脸被刀子擦了一下,颧骨上一道口子,哗哗地流血,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见治安巡逻员已经把公文包还给了老人,便打算学雷锋不留名,就这么回去了。   见朱旸也朝自己走了过来,顾蛮生伸手去拿他肩上的背包,眼色猝然一沉,大呼不妙:“你这包怎么打开了?”   朱亮这才发现背包被人拉开了,里头的几万块钱也不翼而飞了。他方才抻长着脖子跟路人一起看热闹,根本没注意到黄雀在后,可能从他们取钱时就被惦记上了,那贼一直悄无声息地尾随着。   低头找了一圈,钱早没影了。钱是在自己手上丢的,朱旸脸色惨白地望着顾蛮生,胆战心惊地等他反应。屋漏偏逢连夜雨,打击接二连三,换别人早踣地不起了,但顾蛮生没有。他血流了半脸,以一种严峻又阴森的表情看了朱旸一晌,忽然眉头舒展,大笑起来。   “生哥……你、你笑什么?”朱旸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心想,别是刺激太大,已经傻了。   顾蛮生笑得都呛了嗓子,连着咳了几声:“否、否极泰来,咱们就快走运了!”忽地想起什么,赶紧又来到治安巡逻员身前,拦着对方问:“我这是见义勇为才被偷的,有关部门能不能给点奖励?”   “这怎么可能?是有见义勇为人员的奖励,但你不是没缺胳膊断腿么。”   眼下处境山穷水尽,顾蛮生是豁出去了,他一弓腰,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口子,态度是既认真又没脸没皮:“您看我这脸,这么花俏一张脸拉了这么长一道口子,难道不比缺胳膊断腿儿招人心疼?”   “我看被你救下的那位老先生穿得挺考究,你是救他才遭偷的,没准他能给你一点补偿,”治安巡逻员也觉得这小伙子仗义热心,对这种助人反遭人偷的际遇也挺博人同情,然而他抬头四下看看,“哎哟”一声,“你刚才不说,这会儿人家已经走了。”   那穿着考究的老头也早没影了,顾蛮生最后那丝希望彻底湮灭,紧接着胆汁涌上喉咙口,他特别苦涩地笑骂了一句:“他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虽然顾蛮生一直对警察这职业没好感,但丢了这么大一笔钱,哪怕知道找回来的概率寥寥无几,还得去报案。   一进接警办公室的门,顾蛮生就被一幕平日里不鲜见的画面吸引了目光:一个瞧着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儿蓬发乱衣,鼻青脸肿,正捂着断了的鼻梁嘤嘤啼哭。他身边坐了一个年轻姑娘,两个人像刚刚干过一架,姑娘同样蓬发乱衣,但从头到尾不拿正眼瞧人,听小伙儿哭久了就大喇喇地翻了个白眼,一脸的鄙夷嫌弃。   朱旸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用眼神对顾蛮生说:这雌雀儿挺凶啊!   白墙黑地的环境里,姑娘简直如同一枚叹号,这种勃发的、浓烈的美逼人眼目,又令人心不由己地狂跳。顾蛮生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倘使拿秀秀跟她比,就是鞋底泥比岭上雪,再多看两眼,好像连记忆中的曲夏晚都略逊了她一筹。   姑娘意识到一个陌生异性投来的目光,扭过头,狠狠瞪了顾蛮生一眼。见顾蛮生脸上带血、形容狼狈,愈发认定不是好人。   顾蛮生做笔录的时候便心猿意马,耳朵竖着老长,偷听姑娘那边的动静,好像姑娘家里是办厂的,但办不下去了,她就自己上街摆摊卖货,补贴家用与员工花销。结果碰上前男友黏前贴后死缠烂打。姑娘脾气泼辣,当街对纠缠不休的前男友一顿暴打,围观路人不知两人关系,还当这是杀人现场,赶紧报了警。   顾蛮生越听越心不在自己的案子上,越听越觉得对方有意思,仿佛一股爽利之风浩荡而来,连带自己身上这点不得劲都吹散了。   这头做完笔录,姑娘那头也基本完事了,顾蛮生带着朱旸准备离开派出所,经过对方身边又不禁多看她一眼。   姑娘正火气冲天,只当顾蛮生这反复投来的、充满赞赏意味的眼神不怀好意,骂了一句:“看什么,臭流氓!”   顾蛮生点头道:“这话说得……□□里放炮仗。”   顾蛮生的北方口音字正腔圆,撩得人耳膜嗡嗡响,姑娘许是南方人,听着直发愣:“什么意思?”   顾蛮生笑笑:“震雀(正确)。”   反应了两三秒才听懂,姑娘杏目怒睁,张口就骂:“下流!”   骂完人就走了,顾蛮生却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像嗅着蜜的蝴蝶,扑簌簌地追了出去,一直绕着那窈窕的背影飞舞。   “能在大街上跟男朋友互抽耳光,还把人鼻梁都打断了,漂亮是漂亮,就是一疯婆子。”朱旸还没从丢钱的郁闷中缓过来,劝顾蛮生道,“我们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呢,别看了。”   好容易把目光收回来,顾蛮生凝视朱旸,以一副难得的正经神情道:“朱旸,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顾蛮生眼型欧化,一双眼睛嵌得比一般人要深,但一旦认真起来眼神就很亮。朱旸不知对方打定了什么主意,吓了一跳:“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刚才从这儿走出去的那个妞,”顾蛮生竖着拇指往门口比划一下,笑道,“她早晚会是我老婆。”   钱被偷了,秀秀的脸色越来越黑,日子也愈发捉襟见肘,顾蛮生自己把“长兄持家”的担子揽在肩上,意识到生意还没开展,三张嘴却要吃饭,当务之急就得先找份工作。凑了凑三人兜里还余下的钱,他带着周扬、浩子去了当地的职介所。   职介所里排着长队,天南地北的人都来深圳谋生活。要找工作先交报名费,一人一百五,有人嫌贵,职介所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就不耐烦地变脸道:“这钱又不进我的口袋,下一个!”   “这四眼好凶。”浩子扯他一把袖子,小声道:“咱们三个人凑不出四百五啊。”   “要不了四百五,五十都不用。”顾蛮生长于观察,眯眼看了看那四眼,看他牙齿着色手指发黄,显然是个老烟枪,于是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块,“你拿这钱,出去买包烟。”   小耗子拔腿就跑,顾蛮生轻声提醒他:“好点的。”   不到十分钟浩子就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包红双喜,还有一大把零钱。   顾蛮生一翻眼:“这叫好点的?”   “你平时不就抽这个,”浩子挺委屈,“还有更便宜的牡丹呢,我没要。”   “行,有总比没强,就这个吧。”   说话间就轮到顾蛮生了。顾蛮生递上简历,又递上一包烟,客客气气管人叫“领导”。   “我不是领导,我哪儿是领导。”四眼四下看一眼,很自然地把烟揣进兜里,钱不能进口袋烟可以。   “这么多人的生死存亡都仰仗着您一个人,”顾蛮生抬头环视,又冲对方殷切一笑,“您不是领导,谁是?”   烟一般,马屁拍得好,四眼推了一把锃亮的镜片打量起顾蛮生,看他又高又帅,为人也挺机灵,便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需求。   顾蛮生说:“想先问您一个事儿。”   “问什么?”   “深圳是不是有挺多生产程控交换机的厂家?”   “太多了。有的给国外品牌代加工,有的从国外进口零件自己组装,也有自己研发生产的。”   “您都了解吗?”   “干的不就是这行么。”四眼果然如数家珍,国内国外的厂商一口气举出好几家,又说,“目前深圳最大的通讯设备生产厂就是申远,也就它生产的程控交换机能跟国外品牌叫一叫板。我看你大学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对口啊,你先交报名费,我看看能不能往那儿给你找个工作。”   “您说的都是响当当的大公司、大企业,我其实想问的是,这些程控交换机生产厂里有没有快干不下去的,快倒闭的?”   “那也多了去,这地方别的没有,全是各类电子设备厂,你站在街上扔三块砖,两块能砸上搞交换机的。”   “那这当中处境最惨的是哪一家?”   四眼转着眼珠想了想:“有家叫鹏信的小通讯设备厂,注册成立了七八年了,规模一直就跟小作坊似的。研发不力经营不善,眼看就要倒闭了,就这样还想招人才,跟我联系过好几回。”   顾蛮生眼里的兴奋劲儿简直无法言说,声音都激动得发抖了:“那厂在哪儿呢?”   四眼给他指了条道,说是从职介所的门口出去直走,到巨鹿路左拐,再走个五百米就是。   顾蛮生打听到了自己想打听的消息,心满意足扭头就走,不顾四眼在他身后喊:怎么走了,你不交报名费就别想找到好工作!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贸然上门之前,顾蛮生对鹏信公司做了充分的调查研究。他知道这家小企业1987年创立,创始人叫杨景才,曾是深圳最早从事程控交换机生产的民营企业,他们的交换机质量过硬,算是市里较早一批能自主生产千门机的厂家,然而不知为什么,近两年来就是一台都卖不出去,确实离倒闭不远了。   回头他就给曲颂宁写了封信,曲知舟是国内通讯领域的老机要,没有他们家不知道的行业消息。他在信里诚恳地表达了自己对通信行业前景的乐观展望,准备投身其中大干一场。他说自己在争夺大品牌代理权上四处碰壁,所以决定彻底改变策略,毕竟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能有人提出代理,肯定求之不得。   然而曲颂宁的回信却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曲颂宁说,早在四年前,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已经研制成功了我国第一台容量可达6万等效线的程控数字交换机,今年1月的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也颁给了它的研究人员,曲知舟作为行业专家也应邀出席了。   6万等效线是什么概念?万门机,人家早把你抛在身后了。   “第一点,通讯市场日新月异,你说的那家千门机生产厂技术目前落后太多,兴许根本盘不活;第二点,你光有一腔热血不能成事,就算你拿到代理权盘活了它也只是一个销售经理,你得带着技术、带着资金才能入股,入大股。”   这是曲颂宁信里给他的两点建议,通过这封重抵千金的来信,顾蛮生认识到,其实老师傅的话不完全准确。“七国八制”虽是大前提,但目前国产通讯设备厂商也不甘示弱,除了深圳这些大大小小的设备厂,北方也有不少国产程控交换机厂家,皇城根下的企业名字也更霸气,有的叫“大唐”,有的叫“巨龙”,听着估摸都憋着一口气呢,想打破这种外强内弱的电信市场格局。   国内企业已经能推出万门交换机,而鹏信目前的技术还主要停留在小户型交换机上。别说跟国外大厂掰腕子,连国内企业都竞争不过,难怪面临倒闭。   越是前景艰难,越有可谈之机,但曲颂宁的第二点说得也在情在理,这位还未谋面的杨景才脾性如何尚不知晓,也不比当年王传富相识多年知根知底,没有资金肯定别想入股。   资金可以向人借,贝时远就是个好人选,关键还是怎么鹏信公司交换机解决销售不力的问题。顾蛮生叼着烟,坐在街心公园前的长凳上,望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久久凝神不动。虽然前路很曲折,前景很渺茫,他却依然热血沸腾,余勇可贾,他思考良久之后想了一招:农村包围城市。 第17章 “七国八制”下的商机(下)   那些偏远地区、山区农村没有那么大的话务量,自然对交换机的要求没那么高。像鹏信这样的小企业想要在国外通讯巨头与国内大厂之间夹缝求生,就必须走出去。   乍听到顾蛮生的这个想法,朱旸一百个不乐意,一万个不支持。他们起初是没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顾蛮生真的问贝时远借来了二十万,再用它去盘活一家随时可能倒闭的厂就实在不怎么高明。他说:“有这钱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盯着这家快要倒闭的交换机厂?”   顾蛮生再度跟朱旸推心置腹:“我打听过了,鹏信原来是靠代理香港的一种小型程控交换机发的家,起初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老板杨景才就找了批人单干,把代理销售模式转变为品牌销售模式,可惜这一步迈得太大,生产出来的交换机卖不出去,就跟废铜烂铁没两样,还有这么些员工等着他养活,一下就垮了。听说他女儿都摆摊贴补家里了,就这样还想挖人才发展企业,他肯定比我们心急。这是我们的机会。”   “可深圳遍地是机会,曲颂宁都说这厂可能盘不活,咱们这二十万多半是要打水漂——”   “呸,童言无忌。”顾蛮生听不得这丧气话,兜头一记脑瓢,打断了朱旸,“曲颂宁的话又不是圣旨,少触我霉头。”   朱旸不觉得顾蛮生的主意可行,另有自己的盘算,“我听人说,从香港那边找人带货到深圳来卖,做大了能销往全国各地,一个月挣辆小汽车都是少的。”   “你听谁说的?”   “那天街上碰见以前宏康的一个工人,他说他不干了,打算去香港带货。”顿了顿,“他有稳定货源,阿伟也想跟着干。”   “什么货?”顾蛮生微微一眯眼睛。   “卖盗版碟啊。”朱旸还记得承办校园电影院的时候,顾蛮生问小广东拿碟片,他依稀听对方提过一句,盗版VCD一盘批发来的成本一两块,卖出去八块十块还供不应求,利润比毒品厚,风险还比毒品小,简直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97年香港就要回归了,深圳又离香港近,占尽了天时地利,不可谓不是一条致富捷径,但顾蛮生冷着脸道:“你这是走私。”   朱旸想了想,又对顾蛮生说:“或者倒卖佛牌,你不是也说过么,咱们国家越靠南边的人越信这个,还记得你初来乍到那会儿,一句诗就骗了一顿饭。佛牌成本就更低了,包装一下,一块能卖成千上万。”   “你这是售假。”顾蛮生又兜了朱旸一脑瓢,面色严峻起来,“你哥把你交给我,不是让你发达两年就去吃牢饭的。”   朱旸揉揉后脑勺,心理颇不平衡,顾蛮生自己土匪一般,什么挑战规则、为非作歹、作奸犯科的事情都要掺和一脚,换别人倒不行了。但朱旸不敢争,不是听了这大哥的劝,主要还是缺了一颗“富贵险中求”的胆子。他幽幽怨怨看了顾蛮生一眼,最终忿忿闷闷地不说话了。   顾蛮生倒不是没这样的胆子,只是他就乐在跟舒坦日子唱反调,卖盗版、倒佛牌这些生意能有多大出息呢?两天之后,心意已决的顾蛮生就收拾一新,杀上了鹏信公司的大门。他用从贝时远那儿借来的钱先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西装,领带,公文包,还有一副平光的金丝框眼镜,又让朱旸充当助理,反正摆足了一副用以唬人的“顾总”的派头。   杨景才起初还当顾蛮生是个有经验的销售业务员,聊深了才发现这人想要更多。顾蛮生侃侃而谈,拿出“农村包围城市”的那套兵家理论,唬得对方一愣一愣。尽管前路茫茫,他仍敢夸下海口,拿出当年对付王传富的那套——四个字,照付不议。这对于一家濒死的小民企而言,不亚于久旱甘霖。   杨景才本人搞技术出身,其实对经商之道一窍不通,确实感到半辈子积蓄即将化为乌有,就快支撑不下去了。他当然觉得眼前这俊俏小伙儿的提议很有吸引力,自己产多少他包销多少,也只占四成股份。   谈话很顺利,虽没当场签下合同,至少看着很有希望。顾蛮生起身,昂首挺胸、装模作样地往门外走,正使眼色让朱旸替他拉门,忽地门外闯进来一个姑娘,冒冒失失,一下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谁啊!不长眼!”   对方骂他一句搡他一把,然后抬起头,一张似曾相识的娇艳面孔出现在眼前。顾蛮生惊得两眼一亮:“是你?”   姑娘也认出了顾蛮生:“你不是那天派出所里那个流氓么?”   “什么流氓,”杨景才轻轻呵斥女儿,“这是顾总,来谈合作的。”   姑娘叫杨柳,杨景才的独生女,平日里行事风雷火炮须眉不让,比杨景才还像家里的顶梁柱。顾蛮生那天在派出所里心猿意马,哪知道杨柳也偷偷关注着他,将他那点窘迫境况听得一清二楚。所以父女俩一合计,顾蛮生那些夸夸其谈一下就被拆穿了。   面对面,杨柳上上下下细细推敲了一番顾蛮生,冷笑道:“你今天瞧着还挺人模狗样儿,那天在派出所,我怎么听说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带着俩跟班要去睡桥洞了?”   顾蛮生脱去西装,摘下眼镜,把一直好好敛在脸上的精英气息收了收,露出一副惯常的、讨嫌的痞相:“可不是么,在桥洞里窝了两宿,突然天可怜见的,就这么发达了。”   “骗子!我们厂还没倒闭呢,轮不到你这骗子来捞油水!”杨柳竖着黑浓的两道眉,瞪着圆杏似的一双眼,艳丽红唇吐出一连串的“滚”。顾蛮生还死皮赖脸不肯走,结果被对方拿起笤帚,追着打了出去。   这下连互相考察都不用了,展灵本来就是空壳子,顾蛮生所谓的“照付不议”基本就是扯淡,他能借来第一笔钱,却不一定能持续注资。   首战铩羽而归,顾蛮生再接再厉,仍天天上门,晓之情动之理,妄图说服杨景才同意自己入伙。杨景才确实不像个办厂多年的生意人,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一直优优柔柔的拿不定主意。倒是女儿杨柳泼劲十足,被顾蛮生叨扰烦了,索性去邻居家里借了条狗来。一只高头大马的黑色杜宾,一见顾蛮生就龇牙咧嘴,一通怒吼狂吠。顾蛮生就没法上门了。   于是只能另想法子,他跟朱旸说,三个人有阵子没收入了,虽说问贝时远借了笔钱,但钱尽往外流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批一些盗版碟来卖吧。   朱旸还当他开窍了,迅速联系了原先在宏康的老乡,辗转找到上家,先拿了一批盗版VCD,基本都是香港那边刚上映的三级片,《金瓶梅》《红灯区》《□□》,三张封面是既惊且俗又艳又骇,邱淑贞娇俏,□□美艳,李丽珍浑身散发着蜜桃将熟的香甜气息,滚滚红尘呼之欲出。朱旸到底还是大学生脾性,谈性色变,自己批来的碟片却不敢拿正眼看,只三米开外干干站着,小心觑探顾蛮生的反应。   顾蛮生立在桌边,垂着眼睛一张张挑拣翻看,嘴角饶有兴味地翘着,忽地“嚯”一声掏出一张封面格外奔放大胆的,仰头眯眼仔细瞧了瞧,便用戏腔念出一声:“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回过头,看了一眼束手束脚一副犯错模样的朱旸,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朱旸扭头就跑,没跑出两步又折回来:“去……干什么?”   “笨蛋,”顾蛮生白他一眼,“当然是去找人借个VCD啊。”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起上街摆摊,明明生意好得不像话,可朱旸很快看出,顾蛮生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年轻女人鹤立人群之间,就是杨柳。   杨柳今天穿了一条红色连衣裙,被衬得肤白胜雪仙女一样,往那儿一站即是“这边风景独好”,一街的男女老少全成了她的附带物。可她一开口就破功,活脱脱从仙女儿变成了朝天椒。她卖内衣内裤,跟身边的摊贩争风抢地盘,别人最多骂她一句“北姑”,她骂起人来却是什么生猛的词汇都往外蹦,满嘴的操|你爹娘砍你祖宗。杨景才当了好些年的兵,退伍归来才开始创业,所以杨柳打小没人管教,都说人如其名,可“隔户杨柳弱袅袅”这些美好的意象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顾蛮生起先在几米远的地方打量着她,随后就如嗅到蜜香的蝴蝶,热烈地黏了上去。   杨柳也注意到了顾蛮生。不可能注意不到,她退一寸,对方就进一尺,没一会工夫,人就近在眼前了。杨柳终于忍不住了,一甩手上的内衣,冲顾蛮生喊:“你是不是有病?”   “瞧着挺聪明一姑娘,怎么这么死心眼,你扯着嗓子喊几个小时,不累吗?”顾蛮生挺贴心地提了个建议,“你把自己的吆喝声录下来,循环播放不就行了。”   其实这时候杨景才已经松口了。一来顾蛮生三顾茅庐确实很有诚意,二来照目前的趋势看,鹏信电子连盘出去都没希望。杨景才当年也是从代理做起,起初赚得动,然而贸然投入研发、打造品牌才发现,他一没背景,二没渠道,资金跟不上,产品销不掉,到头来守着一堆已经过时了的交换机,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就任由这个年轻人搏一搏。   杨柳知道父亲的意思,却仍想故意为难一番顾蛮生。她说,你替我把这包内衣全卖了,我可以再劝我爸考虑考虑。   对方总算流露出一点通融之意,顾蛮生盯着姑娘的风流眉眼看了一晌,哗啦咧开一个笑容,一口白牙亮得晃眼:“这有什么难的?”说着便蹲地挑拣起麻袋里的内衣。   见顾蛮生这么落落大方,杨柳倒是一愣:“女性内衣裤,你个大老爷们不嫌丢人?”   顾蛮生头也不抬,干脆道:“你一个女孩儿都能靠练摊儿支持家业,我个大老爷们卖个内衣怎么了?哎,你卖多少钱一件?”   一个人咬牙生扛一个家,到底不易,这话听得人无端端心头一暖,但杨柳却不肯作出受了感动的情态,依然冷面冷声道:“少看不起女孩儿,文胸10块,内裤2块。”   “这么着,文胸15块,买两件送一条内裤,不仅能拉动销量,还能多挣6块。”顾长河当年就是这么干的,顾蛮生反应很快。他挑了一套粉红蕾丝边的内衣拿在手上,冲杨柳微微一笑,“你看我的。”   说着顾蛮生就撸起袖子,将那件粉红色的文胸穿戴在了自己身上,码小,就没系扣。接着他四下看看环境,见没有能让他登高的地方,便冲朱旸喊一声:托我一把。   顾蛮生被朱旸托了一把,爬上高处,然后两手将这条粉红内裤展开,冲着来往的老太太小姑娘,扯开嗓子就喊:“厂家直销,薄杯厚杯蕾丝纯棉,经久耐穿聚拢透气,老公看了把持不住!”   这一下,许多路人的视线就乱蓬蓬地投射过来。然后他们以眼观瞻,以舌翻卷,各种私语一起涌了过来。顾蛮生在众人关注中镇定自若,听见有人骂了一句:这北佬大概有病。   朱旸怕丢这个人,已经远远躲在一边,但更多人还是被这热情的吆喝与滑稽的画面招揽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第一个问出声:“这内衣多少钱一件?”   “一件15块,这种厚杯蕾丝的穿着性感,这种薄款纯棉的穿着舒服,你买两件混着穿,是既性感又舒服,还多赠一条内裤。”   很快,女同胞们就给了顾蛮生信心。本来,一个高大漂亮的异性,先天就有夺取她们目光的优势。顾蛮生又落在地上,向每一位潜在顾客说那不着痕迹的奉承话,说得对方施施然如沐春风;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就毫不怯弱地用并不娴熟的粤语与她们交流,并虚心接受矫正。   这回换杨柳旁观,她看着顾蛮生被一群女人围得水泄不通,麻袋里店内衣越来越少,流水额不断增长。这人明明是戴着文胸的滑稽样子,却如开屏的孔雀,大大方方施展魅力。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这看着混不靠谱的小痞子臭流氓滚刀肉,兴许还挺靠谱的。 第18章 农村包围城市(上)   最后签约时刻,顾蛮生作了让步,用二十万换来了三成股份,其中又分了一半给借他启动资金的贝时远。杨景才也深明大义,合作达成之后,他就两家公司各取一个字,把公司名字改成了展信。   然而新名字没带来预料之中的新气象,展信的1996年是在一次次闭门羹中度过的。   贯彻自己“农村包围城市”的计划,当务之急就是得把库存的程控交换机全销出去,顾蛮生挂上“销售经理”的名头,带着他的左膀右臂朱旸小耗子奔赴各地农村,一次次北上或者西行。长相十分西化的顾总再没穿过那件象征着“顾总”气派的定制西装,他总是穿着一件军绿色风衣,背着个大号的黑色双肩包,里头装着一个老式收音机大小的交换机。   为了节省开支,废寝忘食是惯例,餐风露宿是常态,顾蛮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军绿色风衣灰扑扑的,衬着他那高大身板立体五官,整个人就像一件锈蚀的青铜雕像,时常略显落寞地伫在电信局门口。   可惜筚路蓝缕换不来一笔订单,总有别的企业先他一步。连着白跑几回,老厂里就有人不乐意了,认为他们出差即是穷折腾瞎浪费。   不乐意的人叫余少哲。佘父跟杨景才是相识多年的老战友,也是最早一批跟着杨景才打天下的人,所以在杨景才眼里,余少哲跟半个儿子没差别。这些年,余少哲一直悄么叽儿地惦记着杨柳,所以对于这个新来的销售经理,始终暗藏几分对优秀同性的嫉妒之心。他当面跟顾蛮生笑嘻嘻打哈哈,一回头就到杨景才那儿参了他一本。   顾蛮生确实有不像样的地方,他每次出差回来,必去大吃大喝一顿,说是昂着头出征不能夹着尾巴回来,得好好犒劳跟他一起出差吃苦的展信员工们。吃喝倒不花公款,是从他的薪资里扣的,可他一毛钱还没挣呢。杨景才为人憨厚,面上没对此事有异议,可时间长了难免心里嘀咕,总觉得顾蛮生这人嘴尖皮厚腹中空,好像也没什么真本事。   其实朱旸也不太乐意。阿伟都赚了不少钱了,带着秀秀新租了一套二居室,再不用跟一堆人挤着住。朱旸认为顾蛮生应该听他的去贩卖盗版碟,从贝时远那儿借来的二十万早晚花光,却不知道局面什么时候才能被打开。   见顾蛮生又一次两手空空晃晃悠悠地从厂门外进来,朱旸叹了口气,拿着个电话听筒冲他喊:“来得正好,你的电话。”   迟迟没订单,电话搁在这儿就是一件摆设,顾蛮生疑道:“谁找我?”   “曲颂宁。”   顾蛮生一下来了精神,三步并俩地跑过来,一把从朱旸手里把听筒夺过来。这个时候曲颂宁刚刚毕业,如愿子承父业,进入了他最心仪的邮电设计院。顾蛮生在小户型程控交换机的销售上屡屡受挫,所以写了信给曲颂宁,向他讨讨主意。两人通信通了个来回,结果顾蛮生又生幺蛾子,信中表示信件沟通太低效,他们改打电话,但自己如今一分钱要掰两瓣花,这么贵的长途电话费理应吃公粮的曲颂宁来负担。   曲颂宁收到信后笑骂了一声“抠门”,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主动联系顾蛮生。他在电话里说,电信局的领导们不能随便把已有的供应商换了,尤其还是换他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家,因为一旦出现问题,乌纱帽都不保。所以哪怕几家大厂的订单已经排不过来,他们也不肯冒险采购展信的交换机。   顾蛮生道:“所以我才打算农村包围城市么,可也没想象中容易,太穷的地方根本没有通讯需求,不太穷的地方可能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   曲颂宁想了想:“我爸的老同学、老朋友不少都在地方电信局当领导,只要你的设备没问题,或许可以让我爸爸去打声招呼?”   顾蛮生当场拒绝。人穷志不可短,当初他义无反顾地被学校开除,早就在心里立誓,不混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头,如今为卖几台程控交换机还得转头去求曾经看不起自己的老岳丈,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就慢慢琢磨吧,我没法子了,换作贝时远,兴许他有主意。”顾蛮生一走,曲颂宁与贝时远的关系倒近了起来。曲颂宁说他分配进了汉海市邮电管理局,任局长秘书,无疑是毕业同学里最有出息的一位。   “那你姐……”直到这次短暂的通话结束,顾蛮生也没问一问曲夏晚的近况,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漩,他收住眼底蹿升的火苗,说没事了,挂了。   电话里传来忙音,曲颂宁也收了线。听筒刚刚搁上,曲夏晚就从他身后幽灵一般冒了出来。她插着腰竖着眉瞪着眼,两腿再岔开些活脱脱就是鲁迅笔下的圆规。她恶狠狠地盯着弟弟,犹如盯着一个仇家,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声:“是不是顾蛮生?”   曲颂宁被冷不防出现的姐姐吓一跳,回她一声:“是。”   “他现在在干什么?”曲夏晚迫近一些,“他的交换机是不是卖不出去,他那家小公司是不是快倒闭了?”   “是不是也都跟你没关系了,你不是快跟刘岳结婚了。”当时顾蛮生不听她劝,曲夏晚一气之下就接受了刘岳的追求,毕业之后她无心工作,刘岳是大老板,也不希望女朋友抛头露面。曲父对此不赞同,但拗不过曲母的爱女之心,天仙一般的闺女自然应该被人宠着护着,哪有遭罪受苦之理?   曲颂宁不肯实话实说,多少也是顾忌着顾蛮生的面子,但曲夏晚其实都听见了。她立马跟弟弟想到了一块儿,采购哪家公司的交换机,还不是当地电信局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当晚的饭桌上,曲夏晚主动向父亲出击,一阵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终于提起了远在深圳的顾蛮生。岂料这个名字如在火上淋了油,曲父当即大发雷霆,抖动着嘴唇骂顾蛮生好高骛远、不识好歹,让原本打算帮腔的曲颂宁都噤声了。   没从父亲那儿得来一点助力,饭后,曲夏晚颓然躺倒,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临近天光大亮时分,她才想起一件事来,汉海市邮电局的林局长是曲知舟的老同学,小时候对方在家里常来常往,把自己当作半个亲闺女一般。既然她爸不愿意开这个口,她自己去求一求又何妨?如此一想,曲夏晚陡然来了困意,望着窗外旺盛的爬墙蔷薇,微风的清晨花枝摇曳,花繁影乱,她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睡清醒之后,曲夏晚就自作主张,打车去了汉海邮电局。但这种求人开后门的事情对她来说也是头一遭,所以心里生出些许怯意,在大门口徘徊来去,就是不敢进去。门卫见她一个单单薄薄的小姑娘,时不时抻长了脖子往门里张望,眼神忽明忽暗,嘴唇撅着抿着,既满怀期翼又垂头丧气,也忍不住来问了两回:你要找谁。   “我找……”头一回曲夏晚只是摇头,第二回 才鼓足勇气开口,然而话音刚到嘴边,忽然身后有人喊她名字。她一回头,竟看见了贝时远。   贝时远遥遥一眼就认出了曲颂宁的孪生姐姐,姐弟俩虽不十分相像,却是一划出类拔萃的好模样。曲夏晚也马上想起听曲颂宁提过一句,贝时远毕业之后顺利分配到了市邮电局,现在是局长秘书,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贝时远知道顾蛮生最近创业艰难,弟弟曲颂宁跟他聊过这事,姐姐曲夏晚显然也是为此而来。身为局长秘书,他深知路上行人口似碑,不能随随便便把要走后门的人带进局长办公室。想了想,贝时远对门卫笑笑,说这位曲小姐是来找我的,又转头对曲夏晚道:“街对面有家咖啡厅,我们先去那儿坐坐吧。”   跟着贝时远走进咖啡厅,曲夏晚意识到店里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一半因为她本人,一半因为她此刻的男伴。以前她一颗心全扑在顾蛮生身上,倒没注意过学校里另一位风云人物,虽未真正留神注意过,但对贝时远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的。跟顾蛮生那种随时随地能倾倒一片的张狂气质不同,贝时远温和谦逊,捉摸不透,整个人亦近亦远,笑容明亮又暗昧。曲夏晚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贝时远对面,跟他坦诚自己确实是来找林局长帮忙的。   服务员送来两人的咖啡,贝时远轻轻拨动咖啡杯,问:“为了顾蛮生?”   曲夏晚承认自己仍在气头上,不想跟顾蛮生多说一个字,却又狠不下心来不管他的死活。她将顾蛮生现在的困境和盘托出,他的小型交换机始终打不开农村市场,不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就是这些村子实在一穷二白,温饱尚待解决,哪有安装电话的需求与经费。   “‘农村包围城市’确实是他现下最好的法子,可全中国的农村那么多,也不能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跑。”贝时远抿了口咖啡,沉默一会儿,“我倒有个建议,不敢说这就是有的放矢,但一定比他满世界瞎跑有意义。”   “什么建议?”曲夏晚着急地问。   “他可以去贵州试试。”贝时远说,“今年国家将开始东西部扶贫协作与对口支援,就是说,东部一些城市将投入大量资金,来帮助西部贫困地区。”   曲夏晚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只是惊得愣住,这人不知什么背景,居然连国家的方针动向都一清二楚。   “报上刚刚登的消息。”贝时远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微笑道,“你们可能不关注,对我们公务员来说,党报党刊是每日必读的。”   曲夏晚红了脸,为自己显出的那点无知而羞愧,贝时远倒也不介意,只以有条不紊又笃定有力的声音说下去:“黔东南州的16个县和黔西南州的8个县都是今年宁波市重点帮扶的对象。那些地方原是穷乡僻壤,肯定乏人问津,但今年开始就会收到东部城市的财政援助,用来建设公路、水电与通讯等基础设施。”贝时远稍作停顿,又是一笑,“顾蛮生那两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看似轻描淡写一席话,却真有拨云见月的效果。与贝时远告别之后,曲夏晚拐道去了校图书馆,在那儿借了一份党报。回到家里,展开报纸好好阅读,果然在不怎么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则消息:今年5月,国家东西部扶贫协作正式开启,北京与内蒙古、福建与宁夏、宁波与贵州率先结成帮扶对子。她不由得佩服起贝时远,寻常人关心的是自己的吃喝拉撒,是身边的鸡毛蒜皮,哪能在豆腐干大的报纸角落里发现乾坤浩大,又哪能见微知著,一下就切中问题要害。   曲夏晚将这则消息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装进了一只牛皮纸信封里。然而她还是不愿意先向顾蛮生示弱,当初这人死活不听劝,凭什么自己还要帮他?她又“咣”一声将信封扔进抽屉里,独自坐在书桌前,一边生闷气,一边做思想斗争。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曲夏晚循声回头,发现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辞海似的一本厚本子,只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也不进来。   为了顾蛮生的事情,曲夏晚跟父亲互相呕着气,连着几天都没跟对方说话。她慢吞吞地走到父亲身前,仍然执拗地不肯开口。   “拿去,顾蛮生用得着。”曲知舟把手里的本子递给女儿,只冷冷淡淡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掉头走了。   曲夏晚赶紧打开一看,竟是父亲夹杂着大量资料与亲笔手迹的笔记本。她虽不能完全看懂里面的内容,但也马上反应过来,这本东西价值千金,说是一本《程控交换机大全》亦不为过。   当父亲的到底拗不过女儿,曲夏晚心头流过一阵暖意,也不跟自己别扭了,打算连着这本笔记一同曲线救国,让弟弟曲颂宁替自己寄出刚才那封信。   湿润的南方六月末,花比往时开得早,也开得艳。曲夏晚从一只铺了一层细沙的纸盒里取出一朵已被吸干水分的蔷薇,置于鼻尖嗅了嗅,若有似无的淡香带来一种令人抒怀的慰藉。她颇不甘心地想起了顾蛮生,然后,将这朵干花郑重地放进了眼前的信封里。 第19章 农村包围城市(下)   打开曲颂宁的来信,顾蛮生眼里一线微亮闪过,马上就领会了这份剪报的意思。通向成功的道路庞杂而艰险,这封信却为他指了一条明道。   顾蛮生一边派浩子去弄一张贵州地图,一边自己给贝时远打电话,向他仔细打听了黔东那边的情况。待浩子拿来地图,他就拿了一只红笔,把这回东西部帮对协作重点扶持的二十四个县全在地图上圈了出来。   顾蛮生眯眼盯着地图,手里摩挲把玩着手里那枚袁大头。最后他把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一个名叫万川村的小村庄,据贝时远的消息,这个村子走在贵州省脱贫攻坚的最前沿,副县长龙松主管着这次东西帮扶协作,更亲任村里的脱贫攻坚总队长。   顾蛮生紧接着又给万川村所在的万源县打电话,他口才很好,从对面的反应来看,这事希望不小。挂了电话,顾蛮生热血沸腾,坐立难安,简直恨不得立马就跑贵州去。他打算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杨柳,刚起身走出两步,忽又一个急转身。先前他满脑子都是展信进军贵州的事儿,这会儿才注意到,敞口的信封里露出了小半枚蔷薇,已经干巴了。   顾蛮生将这枚干花从信封里取了出来,凝神看了一会儿,又打开了连着信一同寄来的皮质本子。活脱脱一本程控交换机百科全书,基本把研发到调试能遇见的问题都讲透了。整理这本笔记的,没准是曲知舟的学生,没准就是曲知舟本人。   信封上是曲颂宁的字迹,但很明显,寄信的人却不是他。   正午时分,阳光被竹节树的树冠筛成一绺一绺,又在那朵薄脆如纸的蔷薇上连缀成片,冷不防地烫伤了他的眼睛。顾蛮生坐回去,提笔就给曲夏晚写信。他想在信里倾诉衷肠,他想对她说:来吧,别管刘岳与他那破寻呼台,不管不顾地到我身边来吧。   然而白纸黑字,几句话都已经落在纸上了,顾蛮生忽又觉得没意思了。他将信纸揉成了一个纸团,甩手朝门口扔了出去。   正巧杨柳来找他,呼啦一下推门进来,纸团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脚边。杨柳低头将纸团捡起来,展开粗粗一看,又抬眼望着顾蛮生,对他说,我爸让大伙儿去会议室开会。   展信所余的员工不多了,工厂各项花销都是顾蛮生与杨柳在街边摆摊卖内衣卖袜子贴补的,杨景才见女儿最后那点闺秀气质也快被生活磨干净了,自觉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开会是想告诉大家,自己打算把厂卖了。   “咱们‘农村包围城市’的大路线没有错,只是小细节还待商榷。”顾蛮生从衬衣兜里掏出折好的剪报,一字一顿、清晰嘹亮地念出上面的新闻,阐明观点之后,他说,时势造英雄,眼下就是咱们最好的机会。   余少哲头一个反对:“就算人家有脱贫攻坚的经费,也未必会采购咱们的交换机,我看再撑下去也是白搭,还不如趁有人想买赶紧脱手,别到时候赔得连裤子都保不住。”   杨柳方才一直细细嚼味顾蛮生的话,也觉出是个难得的机会,她烦透了余少哲这人动辄扫兴,张口就啐他:“没出息的东西!再说这些丧气的话,我现在就扒你的裤子信不信?”   展信的员工自发分了两拨,一拨以余少哲为首,这拨人数占了大半,都主张赶紧把厂卖了;一拨以杨柳为首,其实也就两三个人,认为半途而废不可取,都坚持到这份上了再跑一趟贵州也无妨。杨景才是个软耳根子,觑这方有理,听那头也对,从头到尾没吱声,看着大伙儿相争不下,互相戳着鼻梁谩骂。   一般干大事者都有股“莫问前路”的豪迈气概,但自打顾蛮生来了深圳,好像一直入乡随俗地挺迷信。他见杨景才犹疑不决,又掏出那枚他从古董摊上收来的袁大头,清了清嗓,对所有人说,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命由天定,人头朝上,大家就让我再试最后一次。   杨景才正摇摆不定,顾蛮生的这个举动恰好给了他台阶下,他也就顺势同意了。   众目睽睽下,顾蛮生将袁大头高高抛向空中,用两只手掌接下盖住,然后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慢慢抬手揭开——那枚古拙的硬币静置他的手心,袁世凯的人头朝上。   顾蛮生与杨柳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都深深吁了口气。   “行吧,”杨景才咳了一声,“那就再试一次。”   顾蛮生收起银币,问:“谁跟我去一趟贵州?”   顾蛮生的本意是带着厂里的研发一起去,这样现场如果出了问题,能够立刻调试解决。   但研发都是老人,这些老人嘴上没异议,神态却很不服气。没人点头搭腔,只有浩子仰着脖子高举着手,碍着个子娇小,在一众工人当中,活像只嗷嗷待哺的鹌鹑。   顾蛮生向四周巡视一遍,没人响应他的号召,多数人都站在余少哲那一边,余下的极少数也不愿这么苦行一趟。顾蛮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朱旸脸上。一是黔东多山区,朱旸则来自高原,相对应该更能吃苦;二来现在厂里的研发一个都不肯去,朱旸到底是学过通信技术的大学生,现场出了问题,兴许能帮上忙。   朱旸一直不满顾蛮生入伙交换机厂的这个决定,刻意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只嘟囔一声:“我不去。”   顾蛮生眯了眼睛,问他:“为什么?”   朱旸道:“不为什么,反正不想再做无用功。”   大不了研发、销售、调试一肩挑,顾蛮生也不勉强,坚定地说:“那我一个人去——”   话音还没落地,一个脆亮的女声就响起来:“我跟你去。”   众人循声回头,一见来人,余少哲当即变了脸:“杨柳你别闹,你一个姑娘家跟个大男人瞎跑什么?”   杨柳此时已经来到杨景才跟前,扭头乜了余少哲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呸,拿工资时不落人后,上街卖内衣躲得倒快,你一个老爷们连姑娘家都不如!”   展信的厂房昏暗老旧,一关上窗就纹光不透。借着昏黄的灯光,顾蛮生定睛看了看身前的杨柳,明明是个眉弯弯、目盈盈的漂亮姑娘,偏偏一身“骑马挎枪走天下”的豪迈之气,令男人都自愧弗如。嘴角一丝戏谑的笑意浮起,顾蛮生对杨柳道:“你还是听听人劝的好,大山里可苦得很。”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杨柳心直口快不饶人,与顾蛮生交锋头一回合就告捷。   事情就这么定了。   展信的一台小型程控交换机分64线,万川村两百户人家,就得买三台。数量虽不多,但若就此打开了黔东市场,就能一户传一户,一村接一村。顾蛮生带着这个美好的愿景,怀揣曲知舟的笔记本,终于与杨柳、浩子一同踏上了去往贵州的路。   下了火车,又坐汽车,好容易在天黑前赶到县里。本来计划也妥当,还特意提前给县里打了电话,打算登门拜访副县长龙松。结果没想到,龙副县长贵人事忙,压根忘了有人要来拜访。他为了避免群众遇上困难还得跑山路去县里反映,直接下乡住进了村子,准备量体裁衣,逐家逐户地解决问题。   一去就扑了空,万川村没通电话,龙副县长何时回来县里也没人知道,顾蛮生他们不好在县里干等,决定去村里找龙松。   万川村也没通路,汽车坐了一程,又搭了一个别村人的牛车走了一程,剩下的路,三个人就只能徒步前进了。他们此行带了六台小型交换机,合起来差不多就是一个人的体积与分量,顾蛮生带了一辆小号钢板车,把装着交换机的纸箱子搁在上面,他在车前拉着,浩子在车后推着,一旁的杨柳还得小心翼翼地扶着,就怕进村的山路崎岖陡峭,一不留神就把机器给震掉下来。   泥地上铺了一层粗砂,就算是条路了。七月烈日当头,三个人没一会儿就汗下如雨、气喘吁吁了,钢板车的轮子在砂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像两条蜿蜒向前的蛇。忽然间,咔一声,一个轮子被藏在粗砂下的一块石头硌得跳起来,一下飞了出去。顾蛮生在前拉车,险些一步踉跄栽下去,亏得杨柳扶得紧,交换机才没被震落。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下板车跟瘸子爬山似的不利索起来。三个人艰难又爬了一段山路,浩子拖在后头,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腿都快抽筋了才道:“生哥歇一会儿吧,实在走不动了。”   顾蛮生回头往来时路,只见一片漫天彻地的黄雾,也不知已经走了多久。再扭头看了杨柳一眼,原是一朵照水娇花,此刻却因极度的疲累灰头土脸,宛若霜打茄子。顾蛮生怜香惜玉,“行了,歇一歇吧。”   三个人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山路间弥满着新鲜牛粪的气味,从一人高的芦苇丛里钻出一只灰中带褐、遍体斑点的野鸟,像斑鸠也像鹧鸪,缩着颈子,见人也不怵。顾蛮生的视线透过近处飞扬的沙土,望见远远的山头上一片厚实的青绿,群山庞然无声,在即将西沉的太阳下闪耀着奇迹的光辉。   顾蛮生原本已经疲惫到了极处,忽然又被眼前景象招来了兴致,他捋了一把被汗水打得潮漉漉的头发,扬声道:“入黔乡,随黔俗,我给你们唱支山歌吧。”   不等旁人应和,他就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哥哥哥哥我好狠心,把妹拖进剌林林;   太阳太阳你晃眼睛,石头石头硌背心。   顾蛮生天生一副唱戏的嗓子,唱起山歌来驾轻就熟,嘴唇翕动间,高亢动人的歌曲就传了出来。忽地自己停下不唱了,他回头问浩子:“这词的意思你懂吗?”   浩子人小鬼大,腾出一只手来拍胸脯:“懂!就是男人跟女人最爱干的那点事情。”   顾蛮生听得大笑:“可以啊!”   杨柳听不下去了,马上截断顾蛮生道:“你这人怎么那么下流,什么不好教,偏偏教坏小孩子。”   “不小了,瞧,都长毛了。”顾蛮生伸手掂起浩子的下巴看了看,细嫩的皮肤下还真隐隐有些青青的胡茬,他笑道,“一路上还没尿过,你想不想尿?“   冷不防这么一问,倒真有了点尿意,浩子点头。顾蛮生又问:“干脆比一比?”   “比什么?”浩子发愣。   “当然比谁尿得远了。”顾蛮生道,“你是小孩儿,我不欺负你,尿我一半远就算你赢。”   说着,顾蛮生径自来到刀削一般的悬崖边上,解开裤链。浩子一下也来了玩性,边解裤链,边快步跟了上去。家伙还没掏出来,顾蛮生搡了浩子一胳膊,又用拇指朝身后的杨柳指了指:“跟你嫂子说,不准偷看。”   “神经,谁要看你们。”杨柳嫌他们没正形,厌弃地扭过一张脸。   两个男人面向巍巍群山,尿得大气磅礴,飞流直下。越是疲累不堪,越需要苦中作乐,打诨发泄,顾蛮生嗷嗷怪叫一声,边尿边问身旁的浩子:“你知道狗和狼的差别吗?”   浩子不假思索道:“狗老实,狼凶残;狗吃屎,狼吃肉,狗……”   顾蛮生替他补充下去:“狗尿的是电线杆子,狼尿的是高山大川。”接着又怪叫一声,喊道:“爽不爽?”   “太爽了!”浩子只觉一路的劳顿随之宣泄一空,也特别兴奋地冲顾蛮生喊,“生哥,我还没在几千米高山上尿过呢,你看,我尿得多远!”   “别看贵州都是大山,其实也就两千多米吧。”顾蛮生大笑着道,“改明儿我们把交换机卖到西葬去,站在青藏高原上撒尿,那才叫爽!”   闹腾够了,整理完衣服,擦了擦手,回来了。天色渐沉,准备上路了。   见太阳开始西斜,宛若快烧见底的豆灯,火光越来越暗。杨柳有些担心,忍不住就白了顾蛮生一眼:“我看你倒是挺悠闲,一会儿唱戏一会儿撒尿的,等到我们夜宿荒山野岭,看你心态是不是还那么好。”   “按说你爸也是当兵出身,你怎么一点革命浪漫主义精神都没有?”板车已经烂得使不动了。这一路基本都是他在使力气,眼下也当仁不让。顾蛮生吩咐小耗子与杨柳将纸箱用塑料扎带牢牢绑上他的肩头,打算就这么背着六台交换机,一步步迈向大山深处的万川村。   这等于多背了一个人上山,杨柳不由心疼地问:“你背得动吗?”   扎带深深嵌进肉里,顾蛮生的双肩被压得往下一沉,脸色陡然变得严峻,嘴上仍没正经地唱道:“不是牛来不是吹,小妹跟我不吃亏,我是将军不下马,一日能整三四回……”   浩子同样心疼,道:“生哥,要不我帮你扛一只箱子吧。”   “得了,你就这么点个儿,再压更矮了。替我扶着点就好。”顾蛮生笑笑,弯腰迈出了第一步。   到底已经爬了那么久的山路,没走出多远,顾蛮生就显出了不支来。杨柳扶在顾蛮生另一边,不时侧头看他一眼,他立体的轮廓被斜阳上了釉彩,他咧嘴,龇牙,两颊肌肉咬钉嚼铁般狠狠绷紧,额头都见青筋了。饶是这样,他仍发扬着自己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跟纤夫的劳动号子一般,每多走一步就哼哼唱一句:“一日能整三四回……再整一回……再整一回……”   这小半年,为了贴补展信,不跑业务的时候顾蛮生就跟她一起去天桥下摆摊,骑着三轮车载着货,也载着她,车轮轧遍整座城市。杨柳从没想过,她癫,顾蛮生比她还癫,她疯,顾蛮生比她还疯。不止一次她都以这么迷惑的眼光偷偷注视着他,心想,怎么有人能疯得这么坦荡,这么漂亮。   三个人就这么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又行了一段山路,总算有一台老式的拉泥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杨柳赶紧张开手臂呼喊,想搭一载便车。然而车上人一脚刹车不带,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飞沙走石,扬尘而去。   杨柳二话不说蹬了鞋,不顾一双纤脚满是水泡,拔腿就追在了车后。然而两条腿哪儿跑得过四个轮子,见拉泥车愈行愈远,她心头火一下蹿得老高,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毫不迟疑地朝那辆车狠砸了过去。 第20章 把妹拖进剌林林   咣一声,她听见车上传来一声震天价响的哎唷声,然后那拉泥车倒着开了回来。   万幸的是,杨柳一块石头砸来的就是万川村的村民,将辛苦爬蜒的三个人给捎回了村里。那个被砸的老五后脑勺隆了个包,嘴天生有点拱,所以说话时牙床外露,表情夸张。随拉泥车颠簸一路,他就这么咬牙切齿地抱怨了杨柳一路。杨柳难得被人数落也不回嘴,既是不好意思,也是实在累了。   万川村的景象比顾蛮生想象中还残破一点,大山的巍峨苍翠在这里荡然无存,满眼都是灰瓦矮檐的土平房,黄土墙面斑斑驳驳,仿佛一张张残烛老人的脸。顾蛮生看见,每走三五米,墙上就刷上一排血红大字,醒目惊人,诸如“脱贫先立志,致富靠自己”,诸如“先富帮后富,消除贫困户。”他觉得这些话怪逗的,呼喊着老五下了车,立定在一面土墙前,笑眯眯、乐融融地一句句念出声来,道:“这前后两句不着调啊,到底是靠自己还是要人帮?”   “谁说不着调了?”龙副县长正在村里视察,被这句不客气的话引了出来,看一眼顾蛮生三人的衣着打扮,便知不是村里人甚至不是贵州人,于是问道,“你们几个打哪儿来的?”   来人瞧着四十多岁,身材高兼痩,面孔黄且黑,但气质超拔,举动犹带一点官腔,横竖不像是扎根穷山僻壤的农民。顾蛮生猜出对方是谁,便存心跟人抬杠:“不好说,我来自山川湖海。”   “那你要到哪儿去?”龙松已经板着一张威严面孔来到顾蛮生跟前,却发现自己得仰头看这小伙儿,威严就被两人的身高体型之差消磨掉了。   “更不好说了,”顾蛮生微笑道,“我去向四面八方。”   老五及时跑来汇报说村里来了搞通讯设备的大学生,龙松这才想起来,自己跟人约在了县里见面,结果一忙就忙忘了。他对这伙年轻人心怀歉意,便也想开开玩笑,故意露出愠色道:“我听出来了,你就是那个打电话来、满脑子白日梦的顾蛮生。”   顾蛮生仍装作不认识对方,睨着眼睛问:“我是顾蛮生,您又是哪位?”   老五赶紧回答:“这就是咱们的龙副县长。”   “瞧我这没深没浅的,这不是咱们脱贫攻坚龙队长吗!”顾蛮生一惊一乍之后又作出伤脑筋的模样,连连煞有介事地摇头,“不对啊,不对……”   龙松好奇:“哪里不对?”   “我听说,龙副县长恤民如亲,对我党布置的脱贫攻坚任务是真抓实干,一竿子插到底,亲自到村里视察制定帮扶方案。可您看着……”顾蛮生打量对方一眼,欲言又止地稍顿片刻,才道,“您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可思想跟不上行动,活干得没口号喊得漂亮。”   “你这是坐轿子骂人。”龙松其实不生气。顾蛮生来电话时他还在县里,当时就对这能说会道的小会儿印象深刻,眼下见了真人,愈发觉得这小子胆大又有趣,已然抿不住唇边那点笑意,“顾蛮生,我提醒你,你可是来求我帮忙的。”   “我是来求您的,但不是求您帮忙,而是求您允许我来帮助你。”一旁的浩子听见这话,吓得赶紧偷偷扯他衣角,顾蛮生只当不知道,继续大言不惭地说下去,“都说治穷先治愚,老旧的观念不改变,空喊这些口号有什么用?”   龙副县长佯怒道:“你凭什么说我观念老旧?”   把人撩火了,顾蛮生这会儿又装模作样,露出一副羞涩模样:“我不敢说。”   “还有你不敢说的?”龙副县长真快动怒了,“说!”   “前些日子我给您打电话,说要帮助万川村的村民安装座机电话,您回答我说,事有轻重急缓,眼下修路最要紧,而通讯是基础设施的建设中最不重要的一环。交通投资和通讯投资哪个更重要我不敢妄加断言,但根据国际电信联盟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研究结果表明:‘在一个国家内,五年内每百人电话普及率每增长1%,则接着七年内,人均收入增长3%,’可见经济大发展时期,通讯对一个村、一个县乃至一座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其实不消顾蛮生说上这些,道理龙松都懂。以前县里农话发展滞后,主要是因为电话初装费太高,老百姓都掏不起这个钱,如今东部支援,县里拨款,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了。龙松这边已经上报邮电局的领导把农话发展列入议事日程,但一般的通讯设备大厂哪儿看得上贵州农村啊,目前找上门来的只顾蛮生一家,所以领导们也没太当一回事。   通过顾蛮生的一番真知灼见,龙松对这年轻人的好感又添一层,但仍想激他一激、挫他一挫,便仍不冷不热地说,“你说的我也明白,可不管什么样的利民政策,上行下达,也得老百姓都理解才行。现在老百姓都不理解,不想装,我们也不能勉强嘛。”   “老百姓不理解,就说到他们理解为止,您给我一面铜锣,我立马把乡亲父老都喊来开动员大会,”顾蛮生镇定自若,信心十足,“我在这儿郑重地向您保证:别看小小一部电话,有了它,立马就能让封闭落后的小农村接轨城市,源头活水源源不断,农村经济才能发展。”   也不知到底是谁激上了谁,龙副县长当场拍板道:“你既然口才这么好,那捡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开座话安装动员大会,由你来跟大伙儿说!”   失败是成功他老母亲,多次折戟于农话市场之后,顾蛮生还是总结出不少经验的。所以在动员大会上,他尽展口才,他跟村里务农的男人念“致富经”,说农产品销售与农村通讯发展息息相关,装了电话后,足不出户就能找到全省乃至全国的农产品批发商或加工企业,渠道变广了,效率提高了,经济利润自然不愁翻番;他跟留守在家的妇女打“亲情牌”,说以后男人外出务工也不怕,这天南海北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他还跟村里的小孩儿大讲特讲《西游记》,说一部电话就是你们的千里眼、顺风耳,以后你们眼运金光,耳听八方,不用走出大山,外头世界发生什么也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村里那些缺齿的小孩儿都被他逗得快活不已,格楞楞直笑。   被杨柳砸了一石头的老五蹲在地上半晌无话,当安装座话的意见就快统一了的时候,他忽然插嘴,说村里以前有一台电话机的,有一次送话器里忽地蹿出火星,差点没把村里一个小孩儿的手给烧黑了,所以从此再没人用过这台电话机。   这一下大伙儿心里又没了谱,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您说的是那种老旧的手摇磁石式电话机吧?”亏得这些都在大学里学过,顾蛮生动用自己丰富的理论知识,应付自如,“那种磁石电话机的历史比你爷爷还老,那是渡长江、上甘岭,野外打仗用的!磁石电话机对传输线路要求不高,不需要由交换机转接,但要沿渠架设明线。这种暴露在外的明线线路很危险,别说烧黑一只手,搞不好是要电死人的。”   总而言之,顾蛮生蛇打七寸,见招拆招,终于说服了所有说来扯去、就是不想装电话的万川村村民。但这时老五又跑到龙副县长身边,跟他咬耳朵说,不放心这些小厂家的东西,没准儿就是来骗钱的。   顾蛮生看中的不是这个小小的万川村,而是全平阳镇乃至整个贵州省。他想拿一些大单子,却也知道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所以大方对龙副县长表示,自己带来的千门交换机先在万川村试点,不等村民们点头满意,就绝不收取一分钱!   就这样,万川村成了试点村,顾蛮生与杨柳他们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只能由村长接待,在村里的农户家里住下。顾蛮生、浩子跟村长住,杨柳则被安排住进了一位扈姓嫂子的家里。扈嫂子丈夫儿子都在外打工,家里还剩两个女儿伴着母亲,都是同性,比较方便。晚上,杨柳跟着扈嫂子一起吃饭,扈嫂子知道这是从深圳来的姑娘,在拌茄子的基础上多做了一道糟辣椒,还担心家里的粗茶淡饭不合人家胃口,毕竟,深圳是什么地方?改革开放的特区,特区又是什么地方?人人勇立潮头,遍地都是黄金。然而杨柳的表现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她就着一口茄子、一口辣椒,三下五除二就扒净一大碗米饭,碗底一粒不剩,她还把碗一伸,笑嘻嘻地要添饭。扈嫂子被这架势吓得心连连乱跳,边盛饭边犯嘀咕:哪来的城里姑娘,这胃口比得过刚下过田的庄稼汉,谁娶她当老婆铁定是要被吃穷的。   饭后,杨柳主动替扈嫂子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又把箱底的铺盖取出来拍打一阵,很快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待不住了。农村的夜晚跟深圳大不一样,才七点多钟,外头已是黑咕隆咚,一点灯火没有。杨柳问扈嫂子借了个手电,摸过一片不可测的漆黑村路,又回到了村长家。她跟村长老婆打了声招呼,就直奔顾蛮生的房间,想着要批评他擅作主张,不跟自己商量一声就做了留下的决定。   她“咣”一声推开门,一眼看见顾蛮生赤着上身,趴在床上。   浩子正拿着酒精棉,给顾蛮生肩膀与后背上的伤口消毒。他下手没轻没重,一团蘸透酒精的棉花猛地就往开裂的皮肉上擦,顾蛮生疼得龇牙咧嘴,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你轻点!”   今天扛着交换机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路,肩与背早已被绑着程控交换机的塑料带子磨烂了。这一打赤膊杨柳才发现,顾蛮生肩头两道深深的血痕,翻开的皮肉也不是鲜红色,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该是这一路汗流浃背,伤口真跟用盐腌过一般。   杨柳原本一肚子骂人的话不吐不快,但见对方已经吃足苦头,心也跟着软了。顾蛮生这时扭过脸来问她:“你来干什么。”她便话到嘴边又改口:“我来问问你,打算在这儿留多久?”   “这不好说,怎么着也得卖出个十台八台交换机再回去。”顾蛮生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摁着肩头转动肩膀,“谁说农民多质朴了,一个个比猴还精,又要公羊又要产奶,看样子,咱们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说着话,顾蛮生披了件衬衣,也不系扣子,就这么赤着上身朝杨柳走过去。他这一身虬结漂亮的肌肉在灯下舒展,在衬衣后若隐若现,没有一点苗头的,杨柳的心就跟着重跳一下,仿佛被一股喷薄而出的雄性力量给狠狠击打了。她毫不抵抗地被顾蛮生推坐在了床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质问道:“你干什么?”   顾蛮生不说话,直接单膝点地跪在杨柳身前,回头对浩子说:“你问村长借根针来。”   浩子“哦”一声,麻溜地跑了出去。顾蛮生伸出手,小心翼翼替杨柳把鞋脱了下来。白天杨柳赤脚去追老五的拉泥车时,他就注意到了,她的脚上有好几个比鲜蚕豆还大的水泡。几个小时的曲折山路,一个姑娘家愣是没吱一声地陪他走了下来,顾蛮生既感激又心疼,道:“这么大水泡你也不吭声,一会儿给你挑了。”   杨柳不再别扭挣动,轻轻“嗯”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脚,像只蝴蝶般被这个男人轻柔捧在掌心里。   “哟,你这脚丫子,少说四十码吧。”顾蛮生捧着杨柳的脚丫,做觑右看,“你一看着挺漂亮的女的,怎么生这么一双大脚丫,夏天都能用它扇风了。”   “三十九码,怎么了?”换作曲夏晚被他这么取笑,早就面红耳赤又捶又打了,但杨柳毫不介意,一副不觉羞、不觉臊的样子,还大咧咧地动了动脚指头,“脚大走四方。”   “这话痛快,”顾蛮生保持跪姿,仰脸看着杨柳,似笑非笑、似假还真地说,“要不你就跟了我,咱们一起去向四面八方。”   四目相对瞬间,杨柳的心又被什么东西叩击一下。她意识到这东西已经不知何时生根开花、集涓为流了。   这个时候浩子把缝衣针借来了,风风火火闯进屋子。顾蛮生接过针,垂下长睫毛,轻声道,“忍着点。”   缝衣针用酒精擦了擦,挑开一个又一个的水泡,顾蛮生小心地为她挤出里头积液,也不嫌脏。杨柳一直垂着眼睛看他,从头到尾没喊过疼,也说不上为什么,今晚灯下的顾蛮生特别好看,鼻是鼻眼是眼的,简直令她心神不稳了。   但她不得不扫兴地提醒自己,还得稳住。那天顾蛮生揉掉的信纸团,她悄悄拾起来看了。她记住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夏晚,夏晚,听着就袅娜,就娉婷,就流露出半抱琵琶的婉约之美。哪像自己,直咧咧的一览无余,倒不好看起来。   杨柳望着顾蛮生,不自禁地捋了捋自己乌黑蓬松的头发,又不自禁地去想象这个叫“夏晚”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一直想,一直想,哪怕已经回到扈嫂子的房里,她还在想,想到下半夜才渐有困意,在一阵混合着新鲜猪粪味的夏风里,总算合眼睡着了。 第21章 大江必有大鱼(上)   农村不走光纤走铜线,顾蛮生帮着电信公司的人一起安装了交换机,然而一测试就出了问题,电话根本打不通。   老五当场喊起来:“果然就是来骗钱的!”   老五处处针对顾蛮生,其实是存了私心的。这次扶贫拨款修完路后还剩了一笔,本来是要装路灯的。他跟村长关系近,跟朋友弄了个什么照明工程公司,已经获得村长的口头允诺,让他的公司负责给全村装路灯,共装30盏。每盏灯老五私吞了三百,这一笔就近万元。   结果快到手的肥鸭被顾蛮生截走了。   龙副县长也在测试现场,他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失望。顾蛮生自然比龙松更失望。他愣怔了片刻,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试图为这样的情况找个解释:“可能是上山路太崎岖,中继版震坏了,我马上让公司送台新的来。”   老五早安排好了一些人,等的就是这机会,他们此起彼伏地喊道:“这交换机质量这么差,还装啥!就算换上新的,保不齐一会儿又坏了!”   顾蛮生神色凝重,环视一屋子挤着看热闹的村民,向大伙儿掷地有声地保证道:“我们在深圳测试过无数次,交换机的质量没有问题,只要换上新的中继版,一定能打通电话。”   顾蛮生用村里那台磁石电话机给远在深圳的杨景才打了电话,他怕泄了对方的信心,没把事情往严重里说,只让对方往龙副县长的办公室寄送一块中继版。他自己去县里取新的中继版时,又顺道买了新的中继线。   然而新的中继版寄来了,新的中继线也买来了,可电话还是无论如何都打不通。   连着几天,顾蛮生一宿一宿地不睡觉,他在交换机房里,咬着已经冷透了的馍头,打着手电翻看曲知舟的笔记。他实在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顾蛮生虽是学这个专业出生,也有在工作的经验,到底不是这批机子的研发人员,杨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也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赶紧把厂里的老研发派来解决问题。   但杨景才不肯答应,他说他正积极为展信寻找买家,已经有公司有意向了。他看准了他们这次又将白跑一回,无论如何不会再陪顾蛮生瞎折腾。   “你敢背着顾蛮生卖公司,我就不再认你当我爸!”杨柳脸颊通红,把所有对父亲的不满撂了出去,砰地砸上电话。   她恨得瑟瑟发抖,胸脯一上一下,她恨父亲缺乏战略眼光,更恨磨难无穷无尽。她从扈嫂子的木窗子望出去,忽然看见老五集结了一拨人,手上抄着农具,气势汹汹地往交换机房去了。来者不善,杨柳顾不上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了,赶紧招来浩子,让他去通知顾蛮生。   “哦!”浩子机敏地点着头,还没跑出屋子,又扭头问杨柳,“姐,你不一起?”   “我去搬救兵,你别磨蹭了,快去!”杨柳看着浩子真像耗子一样,一蹿出门就没了影,自己也奔了出去。她向正坐在树下纳鞋底的扈嫂子请求道,“嫂子,你替我拦着点老五,我去找龙副县长!”   杨柳人长得俊又勤快,住在家里的这些天没少帮忙干活,扈嫂子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城里姑娘,立即答应下来。杨柳从小路溜出去找龙副县长,她就跑到老五跟前,问他:“小五啊,你带着这么多人还扛着家伙,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要去找顾蛮生算账的,他就是个骗子,他的交换机打不了电话,他们公司就是骗子公司!”老五为了给村子装路灯的那一万块钱油水,死活是跟顾蛮生较上劲了,村民质朴,说啥信啥,他一挑唆他们顾蛮生是个骗子,他们就为保卫自己的扶贫款自发而来了。   “你是老实孩子,咱斗狠伤人的事情可不能干!”   “嫂子你别管!今天有我没他!”老五搡了一把拦在身前的扈嫂子,冲气咻咻的大伙儿一扬手臂,“都跟我走!”   浩子刚给顾蛮生报了信,老五一帮人已经冲进了村里的交换机房。   来之前顾蛮生还在排查交换机的故障,箱盖全打开着,曲知舟的笔记都快翻烂了。   “哟,好大的阵仗啊。”顾蛮生站起身,向一群扛着锄头竖着棍子的农人走过去,脸上还带着痞痞的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各位大哥,什么指教?”   “你还想在这儿赖到什么时候?”顾蛮生一日不走,扶贫款一日就不能用来装路灯,悬在眼门前的五花肉也就一日吃不着,老五他今天不是来讲道理的。   顾蛮生看了所有人一眼,平静道:“不把交换机的问题解决了,我决不会走。”   “你他妈就是一个骗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走不走?”   “别废话了,练练呗。”笑容敛干净了,顾蛮生伸出手,将一侧的袖子往上捋了捋。显然,他是不惧他们的全武行的。   从顾蛮生坚决的态度里得来了答案,老五恶向胆边生,招呼着大伙儿往门里冲,“来啊,把他的烂机子给我砸了!”   “不能砸,不能砸!”浩子张开手臂扑上去,试图把这群农人赶出去,可他细胳膊小身板,哪里拦得住。浩子绝望地哭出声来,“求求你们了……不能砸啊……”   众人不理他,一骨碌涌进来。顾蛮生赤手空拳,面色却平静得骇然,他一拳头就撂倒了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壮小伙。   “砸!”一屋子的硝烟气味里,不知道谁这么喊了一声。   场面一下变得混乱,顾蛮生撂倒不少个,也挨了不少下。他眼下嘴里一口血沫,夺了一个农人的棍子,平展在身前,将更激愤更汹涌的后来者们死死挡在交换机前。   万幸的是杨柳及时把龙副县长找来了。   “住手!”龙松看见顾蛮生被人一棍子砸在头上,一声不吭地栽倒下去,他怒喝道,“统统给我住手!”   老五不敢在副县长面前动武,停了手,他一停下,别人都不敢造次了。许多人挂了彩,交换机房一片狼藉,但在顾蛮生拼死护卫下,展信的千门机毫发未损。   其实龙松进门的时候,这场小规模的武装冲突正准备以顾蛮生的失败而告终。顾蛮生与浩子只有两个人,敌不过在场十来个年轻力壮又抄家伙的万川村民。顾蛮生被砸倒后半晌没再站起来。他就这么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额角鲜血漉漉。他面朝展信的交换机跪着,一边不住摇头,一边微微颤动肩膀,像是悲愤已极,疲倦已极,痛苦已极。   “顾蛮生?”龙松朝他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喊他一声,“小顾?”   龙松走到跟前才发现,顾蛮生居然在笑。   他边笑边摇头,不断喃喃重复,“我太蠢了,太蠢了,这么小的错误怎么会没发现……”   原来打不了电话的问题并不出在交换机上,而是接地线松脱了,倘若不是被老五砸倒在地,兴许一时半刻还发现不了。顾蛮生把地线重新接好,所有的问题终于冰解。   顾蛮生向龙副县长申请,要在万川村搞一个试拨电话大会,周遭村子的人都能在那天免费打个电话。获得龙副县长的首肯之后,顾蛮生特意让浩子从县里买来炮仗。他架着马车,带着浩子,将万川村附近的村子都巡游一遍。每到一处,他就让浩子用竹竿吊着鞭炮串,在村口边跑边喊:“万川村通上电话啦!万川村通上电话啦!”   消息早早通知了下去,所以试拨电话大会那天,十里八乡的不少村民都赶了几十里山路,攥着一个珍贵无比的电话号码来了。一开始,因为原先的磁石电话机出过漏电的事故,万川村里人不肯尝鲜,谁也不敢上前来拨号码。顾蛮生屡次三番邀请无果,索性一把将扈家小孩儿举抱起来,他将电话听筒交到他的手里,哄他说:“别怕,电不着你的,电着了我给你当马骑。”   改革开放之后,不少山里人开始往祖国的南边跑,扈嫂子的男人就是其中之一。顾蛮生深知“思夫心切”的道理,所以让杨柳问出扈嫂子男人的工厂电话,刻意把这试拨第一个电话的机会给她。孩子先喊了声“爸爸”,然后把听筒交给了母亲。听见丈夫的声音,女人当场哭了。结果这一哭不打紧,把村里一众留守妇女都招哭了,哭声此起彼伏,跟哨声一样响亮。   颇具仪式感的一场大会之后,很快,人传人村传村,万川村装电话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平阳县。大家都说,万川村民足不出户就能四通八达,万川村要富起来了! 第22章 大江必有大鱼(下)   电话总算打通了,但村民们还是各有各的担心,作为设备供应商与服务商,顾蛮生自告奋勇地留在了万川村,期间没少跟着龙副县长一起跑市里的电信局。   电信的人也奇了,他们刚刚得知东西部帮扶协作的政策,政策是有了,钱还没拨下来,这就有企业作为设备供应商找上门来了。顾蛮生的交换机测试至今没出问题,但电信的人还是不看好,不是不看好展信,而是不看好人性。一位市里的领导说,这事就是麻布袋上绣花,成不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要电话初装费的时候,他们不肯装,现在不要了,他们还不肯,巴不得把这笔帮扶的钱瓜分一下,各自回家娶老婆。就万川村这些村民的觉悟,你要想试那就试试,但试了估摸也白试。   顾蛮生不信邪,不服输,不认命。回程最后一段山路搭了一位村民的马车,马脖子上挂着铃铛,随着马车前行叮当作响。道旁成熟的高粱果穗密密匝匝,一路冲人点头哈腰,两侧的山坡上种满了柑子树,柑子已经红透了,一株株、一排排结满柑子的柑子树连在一起,浑似山火,特别壮丽。   丰收的美景令顾蛮生像初生的牛犊一样心花怒放,像饥饿的头狼一样血脉贲张,仿佛同样美好的前景已经铺展在他眼前了,他前两天跟老五学了首贵州山歌,放开嗓子就唱:   “一根柑子咿呀一点儿红哟喂,柑子那个花开起双蓬,结些柑子咿呀颠倒儿挂哟喂,剥开柑子瓣瓣呀红,瓣瓣呀红……”   歌声戛然而止,他扭头看了龙副县长一眼,见对方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不禁笑了:“我脸上有东西?您老这么瞅着我。”   龙松也被顾蛮生的热情与执着感染,感慨道:“我记得你才二十二岁吧,不容易。”   顾蛮生难得犯糊涂,没听出对方是夸自己,还跟人瞎客气:“我这人比实际年龄显老。”   “我不是说你年纪,我是说你这个人,”龙松本想狠夸一番顾蛮生,但怕把人夸飘了,话到嘴边又改口,“你这个人,贪大又好战,自负又固执,决定了的事情是骡子是马都拉不回,义无反顾。”   “这么夸我,我哪好意思。”顾蛮生摸着鼻子笑。   “我是夸你么?”龙松被顾蛮生的态度逗笑了,望着经历了数月青黄不接、已经接近收获的田垄与山坡,感慨加深,“希望电话接通之后,万山村能开阔眼界,早晚也走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学生。”   “读大学未必是唯一的出路,我不也没毕业呢么。”顾蛮生跟人放开了聊,“不过山坳子里出个大学生,确实不容易。我有个大学同学也是山里人,一门两个大学生,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   赶车的老汉听见了,接话道:“一家连出两个大学生,别说对一个村子,对全县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算是光宗耀祖了。”   “可那家的弟弟跟我一样辍学了,也南下发展呢,就在我们公司。”山里交通不便,早上出的门,一来一回就日薄西山了,顾蛮生眼望落日余光普照的群山,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好的时代,不出去闯闯可惜了。”   “总听你说这时代好,好在哪里,说来我听听。”龙副县长说话总不自觉地带上点官腔,但他此刻眉慈目善如一个长辈,正亲切微笑看着顾蛮生。   “我爸做生意那会儿,成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办厂这事儿到底姓‘社’还是姓‘资’,稀里糊涂地就进去了。但这不赖他,也不赖国家,书里说‘世事的起伏本来就是波浪式的’,现在又到了潮水上涨的时候,大江大浪,必有大鱼。”   “你就是那条大鱼?”   “努力吧。咱平阳县也能出几条大鱼,”顾蛮生不忘正事,话锋及时一转,笑嘻嘻道,“只要多买几台我的交换机。”   “你倒挺能耐,吹牛不忘做生意,做生意还不忘谈恋爱。”龙松乐了,话题轻松起来,“跟着你的那个小姑娘不容易,待人家好点。”   “我们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顾蛮生没把龙松的关照放心里,忽见赶车的老汉挥鞭打了个空响,一下来了兴趣,凑头上前道,“大叔,您这架马的姿势跟古代大侠似的,太帅了。”   “帅什么?”老汉质朴羞涩,又打个空饷,“那是你们城里人没见过农村的马车。”   “没见过,”顾蛮生兴致勃勃,指着马鞭跟村民道,“能让我试试吗?”   不待村民完全勒停了马,顾蛮生就从车后挪腾上前,坐在了架马的位置上。他手掌马鞭,快活地喊起来:“叔,口令怎么喊?”   老汉道:“想马跑就‘得儿驾’,想马停就‘驭’,想马拐弯就‘歪呀歪’,其余的就看你跟这马的默契,牲口也是有灵性的。”   “得儿驾!”顾蛮生一掌鞭就疯,也挥鞭来个空响,然后一路大笑大喊着“驾驾”,把原本回程的时间生生缩短一半。   电话试打成功之后,顾蛮生的程控交换机就再没掉过链子,但迟迟没拿到结款,所以浩子他们在村里也就无所事事。这时杨柳嘴里冒出了个先进的名词儿,叫售后服务,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反正就是客户体验大于一切,他们仨不能白吃白住,必须主动帮村民干活。   万川村的活儿基本都是农活,村民们知道顾蛮生是大学生,不知道他没毕业,零打碎敲的,提了不少实际问题。贵州八山一水一分田,农民确实不容易,所以,什么树上的柑子与刺梨、地里的玉米与折耳根,需要施个肥、剪个叶,顾蛮生全都照办。今年柑子大丰收,但万川村的村民乐不出来,老话说“谷贱伤农”,往年也有这样的情况,最后种出的柑子来不及卖,至少烂一半。但这回好了。顾蛮生问贝时远要来了一本收录了全国二十万企业名录与电话的“中国大黄页”,给所有能与柑子扯上点关系的厂家打电话,什么果脯果酱、柑粉饮料,甚至柑络都不浪费,利尿止咳又去痰,能入中药。   顾蛮生天天帮着万川村的村民一起务农,入乡随俗得很快,从穿着到谈吐,俨然已经是个庄稼把式。他跟着老五又一次爬完坡回来,就听村里人喊:“扈嫂子家的猪跑了!”   这些日子杨柳挨家挨户帮忙喂猪,哪知道碰上一头最不安其分的,一不留神就让跑了。村里小孩儿都出来凑热闹,稻草垛子上密匝匝坐满了人,看着一个大姑娘满村追着一只猪跑,猪在泥地里左冲右撞,嚎丧似的叫个不停,孩子们都笑了。   村里的大老爷们也不帮忙,都拄着锄、扛着镢,一旁嘻嘻哈哈地围观。顾蛮生跟着一起凑热闹,他跳上离杨柳最近的一个草垛子,跟浩子并排坐着,“这儿那儿”地胡乱指点江山。   “那儿呢!那儿呢!猪钻你身后去了!”   泥地上方的空气濡着一层湿气,脚下又泞又滑,杨柳听信了顾蛮生的瞎指挥,猛一转身,结果下盘不稳,人一下就扑倒了。多俊的一个姑娘,像棵水嫩青葱笔直地插进泥地里,模样别提多好笑。   顾蛮生就是存心的,正哈哈大笑,泥地里的杨柳忽然蹿了起来,朝他猛扑过来——   浩子机灵,先溜了,顾蛮生轻敌,完全没想到一个纤纤袅袅的丫头蛮力那么大,坐着的草垛子被对方都掀翻了,他那大咧咧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就跟着一起倒进了泥地里。刚刚爬起身,杨柳又立马从他背后袭击,一跃跳上了他的后背。两个人你争我夺地在泥地里滚了一遭,最后还是泼辣的杨柳占据上风,骑跨在了顾蛮生的身上。   风不嚎了,云不飘了,围观的人群散没散不知道,但一切静了下来。旷天野地之间,他们都不动了。   杨柳咻咻喘着粗气,垂着头,她溅了一脸蜂窝煤似的泥点子,反衬出她的白肤明眸来,她的皮肤白得晃眼,眼珠黑得锃亮,眼里还濡着一层水汽,如梦又如幻。这么一双眼睛这么看着你,简直要摄你的魂,顾蛮生也以同样含情脉脉、雾气蒙蒙的眼神望着身上的姑娘,蓦地来了一句贵州当地的方言:“这个姑娘盯(漂亮)得很。”   杨柳还是不动,顾蛮生想站起来,她却不让。也不说话,就是不让。她一眼不眨地盯着顾蛮生看,发现顾蛮生的颧骨侧边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平时看着不显眼,也无损他的俊俏,阳光下就像一条金色的丝线。她听浩子说过,这是顾蛮生初来深圳见义勇为时,被一个歹人持刀划伤的。   “一般故事发展到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亲你了。”没想到对方这么蛮,顾蛮生索性放弃挣扎,就这么似笑非笑地躺着。猪逃跑时又拉又尿,他俩身上都有热烘烘的粪臭味。“我看这儿也不比深圳差,要不以后我种田,你养猪,咱俩凑合一下,就做一对幕天席地的野鸳鸯?”   “怕你不敢。”杨柳居然不羞不怵,一双眼睛既带春情,又含血性,反倒更亮了。   “我怕什么?我一老爷们又不吃亏。”顾蛮生心口一紧,差点招架不住这双眼睛,亏得脸皮够厚,稍稍反应片刻,便又嬉皮笑脸道,“小树林、玉米地、稻草垛子,你挑个地儿,我都可以。”   杨柳终于放开顾蛮生,自己站了起来,她没有不好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曲夏晚来,就觉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扫兴。她对仍躺着不动的顾蛮生说:“忘记告诉你,你下田的时候,我爸来电话了。”   杨景才的电话其实一早就来了。顾蛮生一去杳无音信,又擅作主张留在了贵州,都令他心中那杆秤更往卖公司那头倾斜。顾蛮生不在的日子里,余少哲也没少嚼顾蛮生的舌头。杨景才终于作了决定。   起初都是杨柳顶着、拖着,没通电话的时候就写信,后来电话通了又打电话,她对杨景才的决定不满意,滴水不漏又气势汹汹地顶嘴,气得杨景才血冲头顶,险些隔着千里之遥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但杨柳也有顶不住的时候,他们在万川村待了三个多月,来时满山青翠,而现在树上的柑子都结了出来,像一只只小灯笼。龙副县长那边没表示,他们也没拿回一分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拖无可拖的地步,只能打道回府。跑了这么一趟,才卖了三台程控交换机,都不够抵来往路费和吃住花销的,还得背一半回去,基本算是白忙活了。杨柳告诉顾蛮生,我爸已经决定把公司卖了,细节都谈妥了,就等你回去签字了。他尽力了,她也尽力了,可惜事与愿违。   “都说失败是成功他姥姥,”顾蛮生将浩子打好的背包拎起来,走出了村长家。面向挂着致富口号的黄坯土墙,他抽动嘴角笑着骂了一声,但笑得不太好看,“我操他姥姥的。”   杨柳听在耳朵里,听出了顾蛮生深深的失望。他们来时正是万川村最萧条的时候,每天粝食糊口,还得下地干活,为卖几台交换机几乎无所不为。那样的情况下顾蛮生从没抱怨过,这是他唯一一次爆了粗口。   一行三人搭上了老五的拉泥车,刚准备下山,忽然间,载着龙副县长的小车开了过来。龙副县长带来一个消息,县里刚刚接到几个厂家的电话,不仅收走了一大批柑子,还有人预约来收刺梨果做果干。万川村的村民终于意识到了电话的重要性。   聪明的耗子听出了这个消息的生机,一扔背包就兴奋地喊:“生哥,好消息啊!”   然而顾蛮生背包仍在肩头,僵僵站着不动,他看上去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若狂,反倒有些失魂落魄。龙副县长继续说下去:“一个县里九个镇,平均一个镇有十个村,全都没装电话……对于你们的交换机,我现在就一个问题……”龙松脸上笑意弥漫,说了很多,但顾蛮生全没听见,全没看见,他只看见山风把那些写着致富口号的旗帜刮得猎猎作响,草屑与沙土跟着满天飞舞。   龙副县长最后笑盈盈地说:“我只问你,你们展信的交换机存货够不够?”   杨柳当场泣不成声了。她站在一边,透过一双泪眼,看见顾蛮生渐渐红了眼睛,泪水好像已经在他这双深陷的大眼睛里蓄积良久,但又执拗地不肯落下。   也只有杨柳看见了,这个男人先是整个人打寒噤似的不为人察觉地抖动一下,然后嘴唇才动:“够……管够……”   带着第一次成功的狂喜回到深圳,顾蛮生第一时间就给曲颂宁打去电话,写信太慢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对方,自己终于打开了农话市场,也终于可以像那些电影里的英雄,踏着七彩祥云来接自己的意中人了。   他的手里攥着那枚干枯的蔷薇,胸中各样感情异常澎湃,化到嘴边却只是一句:“你姐……”   “恭喜你,”曲颂宁在电话里向他表示祝贺,然后轻轻一声叹息,“我姐姐结婚了。”   握着听筒的手指突兀地一紧,顾蛮生垂眸一笑,那滴始终没落下的眼泪落在了1996年的这个秋夜。他想,一定是深圳不夜的灯火迷了他的眼睛。 第23章 谁比谁有种   顾蛮生那百折不挠的专注精神赢得了龙副县长的欣赏,也随之赢得了几乎整个贵州市场,然后佳音飘万里,传各地,向展信预订交换机的电话一夕之间纷沓而来。小点的村子用几十门、几百门的单位用户交换机,大点的县城用千门数字局用交换机,顾蛮生打的主意是“闪电战”,甭管收没收到钱,接到订单就派小队上门安装,然后按照他跟杨柳在万川村的成功经验,安装小队都得留下一个月负责后期服务。如此一来展信原先那点人手就不够了,顾蛮生能亲自上门的就绝不假手他人,但实在分身乏术,把他劈成八瓣也不够。   偏偏以余少哲为首的那群展信老员工根本使唤不动,这些人半分力气不出,却爱以元老自居。好容易拨乌云见明月,哪能容人拖后腿,顾蛮生索性撇下他们,直接去招工市场上找人帮忙。   订单一份份来,活儿一件件干,顾蛮生挂了又一个订货电话,立马撸起衬衣袖子,招呼着临时请来的工人去仓库搬出一台千门交换机,准备连人带货一起去外地。这本是星期天的上午,对方只是随手先拨个电话问一问,压根没想到这个电话会被应答。旁人哪里知道,顾蛮生为了抢市场,吃住几乎都在公司,早没了工作日与休息日之分。   刚刚踏出仓库,余少哲忽然半路杀出,带着几名老员工堵在了他的身前。一人多高的机器,几个人小心抬着,顾蛮生吩咐大家把货卸下,动动胳膊松松筋骨,冷眼看着余少哲。   “你在非工作日的时间找外人搬我们展信的货,你跟杨总请示了吗?”余少哲眼见去了一趟贵州,杨柳跟顾蛮生一天天地亲密起来,早就酱油店里打架,醋意盎然了。他存心挑事儿,向顾蛮生凑近一张脸,故意一字一顿地说话,“不问自取视为偷,要不要把杨总找来评评理?”   “找,”顾蛮生站姿挺拔,铿锵回答,“找来正好。”   余少哲有备而来,一早就通知了在家休息的杨景才。果然堵人的阵势摆出不久,杨老板就被引进了厂门。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对峙中的两拨人,问道:“这大周末的,怎么回事?”   不等余少哲恶人先告状,顾蛮生对杨景才说:“总用临时工不是办法,我打算招一批人,先招一百来号吧,不够再招。”   “招这么多?”余少哲当场跳脚,“你要招人问过杨总吗?”   杨景才就在身前不到三米处,但顾蛮生一点没有征求老板意见的意思,冷静道:“我没打算问,这人我非招不可。”   杨景才还没发表意见,余少哲那边就有人起哄附和,七嘴八舌,说老员工们陪着公司从低谷一路走来,个个忠心耿耿,人人劳苦功高,现在展信刚刚开始盈利,大规模招人必然削减这些老员工的福利。   杨景才确实对顾蛮生有些意见。从自作主张在万川村逗留数月开始,顾蛮生所做的一切决定,基本就没问过他,显然早已不把他这个无能的老板放在眼里。顾蛮生看出杨景才一言不发下的暗潮涌动,平稳冷静地自己说下去:“杨总是当过兵的人,知道部队里最怕兵油子。我们是活下来了,可光活着就够吗,现在是开疆拓土最好的机会,可这群人不想打仗,也打不了仗,展信养不了只会吃喝拉撒的闲人,想要更进一步,必须立即招新。”   余少奇简直暴怒:“你想抢班夺权还是怎么着?展信的老板姓杨,不姓顾!”他扭头看着杨景才,冲他蹬了一脚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杨叔”。杨景才刚才就一直表情复杂地望着顾蛮生,半晌之后咳嗽一声,从这种不算表态的表态来看,他是真对顾蛮生意见不小了。   “这儿轮不到你姓顾的说话,你有种就跟我在杨叔面前掰扯掰扯,怎么,不敢啦?”仗着老板给自己撑腰,余少哲见顾蛮生不再说话,愈发得寸进尺,“哎哟,刚才不还拽天拽地,□□大日四方的么,怎么,不出声啦,怂啦?”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老板摆明了不想支持自己,顾蛮生此刻没什么复杂的内心活动,只是无端端地感到乏力。他站得笔直不动,微眯眼睛皱着眉,仿佛是在跳梁小丑似的余少奇对峙,又仿佛早已遁入虚空的遗迹。   忽然间,厂门外又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像一注鲜艳浓重的油彩般,大喇喇地泼了过来。还是浩子够机灵,看出余少哲这回存心要给顾蛮生难堪,赶紧去搬来了救兵。顾蛮生的眼睛被狠狠晃了一下,救兵原来是杨柳,红裙飒飒如女战神,既艳丽又英武。   杨柳看清院内阵势,二话不说走上前,抬手就给了余少哲一个嘴巴子,打得余少哲目瞪口呆,连杨景才都狠狠一惊。杨柳对余少哲说:“他比你有种,他比你□□大,展信现在还就顾蛮生说了算,不服就滚!”   老板虽没发话,但老板的掌上明珠发话了。杨景才对宝贝女儿既爱且怕,打小就没怎么拂过她的意思,现在也默许了她的话。所有试图围剿顾蛮生的老员工都自讨没趣地走了,余少哲捂着被打肿的脸也走了,晦气感尤甚。   待厂房大院里只剩他跟杨柳两个人,顾蛮生调整出足够戏谑的表情,问杨柳道:“刚才那话挺有气势的,可你又没看过,怎么知道?”   杨柳一点不觉尴尬,大方道:“怎么没看过,我认识余少哲的时候他还光屁股呢,那小玩意儿米粒大,想来现在也大不到哪里去。”   顾蛮生懒洋洋一笑:“我呢。”   杨柳的视线毫不犹豫地下移,落在了顾蛮生的两条长腿之间,然后眼角一飞扭头就走,还不忘啐一句:“流氓。”   “浩子,她用眼睛非礼我,居然还骂我流氓?”待佳人扭腰动胯远去,顾蛮生才恋恋不舍地扭转头,挥手招呼工人继续搬货,准备一会儿散件运输,带人去现场组装。   在顾蛮生的心里,杨柳已颇有几分红拂女之于李靖的意味了,美艳剽悍还侠骨柔肠。但他还没工夫往一些更缠绵悱恻、催人遐想的故事上想,手脚被放开之后,他知道展信若要有大作为,就必须赶紧纳入新鲜血液。他让浩子悄悄回到先前打工的宏康电子,试着挖一些人过来他们展信。   朱旸晃晃悠悠地从门外进来,听见顾蛮生的话,当场不解地问:“干嘛要回宏康挖人,他们都是农民工,不懂技术也不懂销售,人才市场上多的是大学生,何必费那功夫。”   顾蛮生解释说,展信的千门机已经销售一空,两千门机也刚刚研制落地,还未经测试就打算上战场,可能安装之后会遇上技术问题,就得派人常驻提供售后服务。这就少不了大量的安装工人。首先,人才市场上找不到那么多本科专业是电信工程的大学生,就算找得到,工资开销目前的展信都吃不消,何况宏康那些工人天天干的就是生产与组装程控交换机,所谓不会作诗也会吟,培训起来甚至有可能比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易上手。其次,销售话术可以教授,销售技巧可以培训,但去农村、去县城,关键是能吃苦,还有比宏康那些被压榨血汗的工人更能吃苦的人吗?   朱旸像是被这话说服了,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顾蛮生注意到他挎着的皮包里有部大哥大,眉头一皱:“你哪儿弄来的大哥大?”在朱旸来得及反应之前,劈手就夺了过来。拿在手里掂掂,看看,真跟砖头一般。   “你悠着点,”朱旸紧张道,“别给我摔了,我花了不少钱呢。”   展信转危为安之后,顾蛮生谨记朱亮嘱托,没亏待过朱旸,所以他兜里是有不少闲钱的。这小子一有钱就不知轻重,像在马厩里憋屈久了的马驹尥起蹄子,拦都拦不住,顾蛮生有些替他担心,说了一句:“你才悠着点,有钱也别忘记家里。你哥这会儿人在大西北,一家老小都指着你呢。”   “知道知道。”朱旸伸手去拿自己的大哥大,没想到顾蛮生腕子一撇,直接抛给了一边的浩子,道:“拿去玩吧。”   大哥大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接落在浩子手里,惊得朱旸心口收紧,脸色瞬间铁青。还没来得及抗议,就听顾蛮生揽着他的肩膀道:“坏了赔你一个,我让浩子拿着有用。”   于是浩子就穿西装、抹头油,拿着大哥大去找了先前关系还好的工友。工友都对他的变化大为惊讶与羡慕,谁能想到当年真跟耗子一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小子如今却是一副老板做派呢?浩子跟昔日的工友们天南海北地瞎聊,见火候到了,便说了自己如今跟人办工厂,销售程控交换机,正缺他们这样懂生产与安装的技术工,销售有提成,留驻售后有补贴,干一个月可能比他们在宏康干一年都挣得多。工友们都动心了。   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陆陆续续就有人辞职了,最后连工头郑高兴都耐不住起了异心,宏康这样的地方确实没意思,老板吃肉吃饱,却连口肉汤都不肯分给下面,郑高兴沾了个远房亲戚的光,其实也从来没捞到过实际好处。见已经去展信的人收入大幅提高,余下的工人个个跃跃欲试,他也打起了同样的主意。抹开面子,郑高兴辗转向别的工人打听完之后,就准备跟他们一起去面试。   到了展信工厂大院里,郑高兴一见到顾蛮生就傻了眼,没人告诉他,展信的老板就是顾蛮生。犹记得两年前自己跟顾蛮生打的那个赌,他当时掷地有声地说过,对方要能开出一家工厂,自己跪着给他打工。   顾蛮生也在乌泱泱一拨人头里望见了郑高兴,眉毛一扬,“哟”了一声:“这不是咱郑工头嘛!您老也来凑这个热闹?”   郑高兴被人推搡着进了门,冲顾蛮生讪讪一笑:“看看……我就看看……”   说是面试,其实根本不走流程,那些排在郑高兴身前的工人,遑论高矮胖瘦,顾蛮生每一个都拍一下肩膀,笑着说一声:“招。”   薪水比宏康翻了几番,顾蛮生还说干得好还有奖金,甚至以后全员持股。周围一片跟春晚似的欢腾氛围,郑高兴不得不跟着强笑,心里头直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把话说这么绝。   转眼顾蛮生来到郑高兴跟前了,他望着直愣愣站着的老工头,眉梢不客气地微微挑高:“怎么着,还不肯低头?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浩子跟几个受够了他闲气的工友一起拍手起哄:“不想低头就回去呗,反正属狗的,吃屎也管饱。”   顾蛮生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全场就安静了,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盯着郑高兴那张老脸,盯得他几乎肝肠寸断。郑高兴这时又在心里把顾蛮生骂了百十来遍,最要紧一句就是“小人得志便猖狂”,他想,不就是运气好赶上固话大潮么,中国现在处处在装电话,你掘来的这一桶金也不是靠真本事。   他仍然不怎么瞧得起顾蛮生,但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为了黄金可以屈膝吗?郑高兴打定主意之后,喊了顾蛮生一声“顾总”,就真的作势要跪。   然而腰板刚刚一折,膝盖还没碰地,顾蛮生及时伸手,又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他笑笑说:“刚下过雨,地湿着,别滑倒了。”这算是替他把刚丢的面子又找补回来了,郑高兴正纳闷着,就听见顾蛮生扬声道:“招。”   顾蛮生来了疯劲儿,对着所有前来投奔他的工人们大喊:“全都招了!”   接着他就被一个来自湖北的订货电话喊走了,留下哗然的工人们。朱旸格外不理解,当年他们没少吃郑高兴的亏,他问浩子:“生哥什么意思?请君入瓮?想暗里整这姓郑的?”   郑高兴也同样担着心,他认为自己准是入套了。他一瘸一拐地来到浩子身前,咬着牙道:“我不会任人糟践,你们要是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这活我不干了,这钱我……我也不挣了!”   “顾总敬重你是77级的大学生,更感谢你当初激他开公司办工厂,”浩子人小鬼大,像是早有所料,“他知道你会问,他让我转达你,‘以后好好干,咱们一笑泯恩仇吧。’”   挺有分量的一句话,说得以小人度君子的郑高兴老脸一红,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顾蛮生招下郑高兴,不只是为了向人显示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宏康的车间里那么多工人,郑高兴一个人就管得他们服服帖帖,可见确实有几分治人之才,招他以后准能派上用场。郑高兴也投桃报李,保留并改进了宏康原来那套军事化管理制度,还制定了一套“底薪、业绩提成、加班工时与加班工资”相结合的薪酬模式,既保证了展信的利润,又能让员工心甘情愿地超额付出。   宏康老板那边早视顾蛮生为毒瘤,见他来挖人,也自知留人不住,只能盼着赶紧送佛上西天,好再去招一批廉价劳动力恢复生产。反正,这一下成功挖来了一大批工人,按照各自性格特征,一部分留在工厂做工,一部分售前跑市场,一部分售后搞服务。顾蛮生跟杨柳靠种地养猪卖出第一批交换机的故事很快在新来的工人里穿得人尽皆知,顾蛮生跟他们打成一片,喝酒时也从不避讳提及那段以苦为乐的日子,笑称自己还睡过屎尿满积的猪圈呢。   新来的工人很受这样的励志故事鼓舞,在众人配合下,顾蛮生的“闪电战”战术大放异彩,展信一鼓作气,凭借着反应快、出手准、价廉物美的设备还有极致周到的售后服务,在别的通讯企业回过劲来之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征服了几乎半个中国的农话市场,销售额终于破亿了。   捷报频传之后,顾蛮生抽出一天空闲,跟杨柳一起带着浩子去了一趟动物园。这小子来了深圳这些年,心心念念就想去一回动物园,可惜跟着顾蛮生他们忙得脚不着地,一直没能如愿。   暖和的仲春下午,天高云淡,三个人轻装出发。动物园里的花开得比外头热闹,挤挤挨挨姹紫嫣红,人工湖春波涨绿,微风在脸上轻柔摩挲。   杨柳在食草动物区给山羊、兔子喂萝卜,低着头,微垂着眼睑,长发在风里一拨一拨地拂动,没了平日里的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她与身后一排美人蕉相映成画。   顾蛮生不禁想,一年春好处,□□不离就是这一幕了。他心一柔软,嘴却更贫,冲杨柳作出喊话的姿势道:“你这么贤良淑德我都不习惯了,该不是想这么忽悠一只,回去清炖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柳照例瞪眼啐他,顾蛮生哈哈大笑,扭过头来问浩子:“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我喜欢老虎,百兽之王,太威风了。”浩子还沉浸于刚才百兽之王的威风之中,啧啧有声好一会儿,才反问顾蛮生,“生哥,你呢?”   “我喜欢狼。”顾蛮生的视线绕开杨柳,指向不远处关着灰狼的铁笼子,“狼不比老虎天生神力,威风凶猛,但他更贪婪,更残忍,更锲而不舍,更百折不挠。尤其是头狼,永葆野心与勇气,一旦认准目标就死咬不放。”   栅栏背后的这头灰狼有些瘦,但骨架大如花豹,眼神非常凶悍,好像随时可能破笼而出,一口咬断猎物的咽喉。灰狼注意到有人正盯着自己,便也抬头与顾蛮生对视,他们眼睛直视眼睛,彼此的目光都不带善意。顾蛮生的眼神专注得离奇,专注得吓人,像发了癔症一般,也说不好是凶狠还是虔诚。   很快,浩子就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顾蛮生与这头狼之间,甚至有这么一瞬间他意识到,顾蛮生跟这头狼还真有可能是同类。 第24章 香港回归(上)   就在香港回归的前一天,顾蛮生也回了一趟汉海。虽说展信拿下了大半个中国的农话市场,但用他的话说,只有中高端交换机市场的羊才膘肥肉厚,千门机的利润终究太薄,已经无法满足他日渐张开的胃口了。   万门交换机的研发必须加紧提上日程,然而只靠童蛋子上战场肯定还是不行的。老问题又被抛回眼前,市场早已被国际对手与国内友商占领,展信被狠狠甩在了身后,他现在奋起直追都未必赶得上,只能想办法近道超车。顾蛮生很快想到了他的大学导师于新华。于新华是程控交换机方面的专家,这会儿已经升到了副教授,顾蛮生之前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晓之情动之理,但于新华坚持为学子传道受业,说什么不肯离开高校。顾蛮生没办法,只能采取三顾茅庐的老办法,亲自回汉海请人。   回家当天才想起来,全中国都在关注香港回归这件大事,但对顾家来说,更重要的是一家之主顾长河“回归”了。顾长河出狱的那天,顾蛮生正在山西某个县城推广交换机,其后一直奔忙于祖国各地农村,一天也没回过家。儿子不循常理,老子也是奇人,顾长河执拗得不像话。他出狱前国家这方面的政策就已经松动了,跟他同一个原因蹲班房的,只要悔过认罪,都一早就放了出去。可顾长河偏偏嘴硬,非要平反才肯出狱。好在牢里的日子不难熬,他还能看看书、给家里人写写信。   唐茹知道丈夫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怕他人在狱中,心中擎天支柱倒塌,所以一直没告诉他顾蛮生已经被瀚大开除了。顾长河也是出狱之后才知道,儿子步了自己后尘,快到手的文凭没到手,反倒乐颠颠地跑去深圳创业了。好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来,销售额破了千万、又破了亿,但顾长河心里始终结着一个疙瘩,儿子本该大学毕业,获得更好的前途。   得知顾蛮生要回家,唐茹清早就上了菜市场,想着儿子人在异地吃不习惯,准备的都是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什么红烧肉、油爆虾,毛蟹年糕,马兰头豆腐羹,反正劳心劳力操持了满满一桌。但顾蛮生没有在饭点跨进家门,他先去谈了一笔生意,待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了。   顾长河没等来儿子,气得一口晚饭没吃,就回房睡觉了。听见开门声,他从卧室走出来,然后就立住不动,跟久未见面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顾蛮生也不动,他身上阵阵酒气,胸膛轻轻起伏。他们暂且抽离了父与子的伦常关系,就这么静静地、深邃地互相注视着,目光暗含着两个男人间的较量。   用顾蛮生的眼光来看,父亲老了,不止是他的骨肉皮经受了岁月的摧残,更是他的精气神遭遇了沉重的打击。他已经很难在父亲的眼睛里识别出多少老骥伏枥的志向了,更别提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敢跟领导拍桌子叫板的顾老板。   唐茹终于走出厨房,见父子俩剑拔弩张气氛微妙,忙上来打圆场:“你爸出来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回来看看,这会儿倒瞪起眼来了。我跟你爸还没吃饭呢,你吃了么?”   “还没,谈生意,尽顾着喝酒了。”   “你妈等你等到现在,也不知道先打个电话回来。”顾长河扭过头,向饭桌走去。   “忙忘了。”顾蛮生轻描淡写地解释着。   “成天瞎忙,你忙什么?”顾长河声音提了八度,显是到了动怒边缘,“我出狱的时候你不在家,前些日子你妈病成那样,你又不在!别以为挣着一点钱了就能目无尊长了,你永远是顾家的儿子!”   “当然是老顾家的儿子了,谁说不是了?”见顾蛮生瘦了许多,这么个大个儿却单薄得教人心疼,唐茹不舍得再听丈夫数落儿子,赶紧招呼爷俩入座吃饭,“没吃饭就先去洗洗,咱们边吃边聊吧。”   顾蛮生落座的时候,唐茹悄悄在他耳边念了一句:“回来就好,千万别再惹你爸生气了,知道吗?”   顾蛮生当然不敢惹老子生气。唐茹回到灶台前,将已经凉透了的毛蟹又入锅翻炒一边,顾蛮生就坐在顾长河对面,低头往嘴里扒米饭,偶或抬头对上父亲直射而来的目光,也只笑不开口。   既是团圆饭,也不能一点声音不闻,唐茹热好菜,回到饭厅打开了电视机:“看看新闻吧,这两天都是香港回归的消息。”当着丈夫的面,她着重表扬了儿子:“这台大彩电还是蛮生给我换的。”   41寸的索尼,顾蛮生人不着家,但好东西没少往家里送。他把钱寄给了陈一鸣,陈一鸣就蹬着三轮装着彩电,连着全套音响一起,一路吆喝着送上了门。街坊邻里都跑来围观,特别有面子。   电视里,驻港部队先头部队由深圳出发,正式进入香港境内。深圳市民夹道欢送,香港百姓列队相迎。   “瞧瞧咱们的解放军,个个盘靓条顺,那些英国佬与香港妞都看直了眼,真他妈扬眉吐气嘿!”驻港部队在大雨中进驻香港,顾蛮生瞧着血热,不经意地就爆了粗口。以前他在亲爹面前还能装两下子,但这两年南下闯荡,空着双手打天下,这身匪气早就装都懒得装了。   顾长河夹菜的手在空中一滞,像是不满意儿子这么粗鲁。   “还别说,小日本的东西是不错,这色彩,这清晰度。”顾蛮生浑然不觉,笑着道,“我一个同学,就我提过的那个曲颂宁,认识这索尼公司副总的儿子,那小子他娘的可猖狂了,看不起咱中国人——”   顾长河重重撂下了筷子:“满嘴操爹骂娘,你大学就是这么教你的?”   顾蛮生低头扒饭,低声还了一句嘴:“你不也是农民出身么,冒充什么知识分子。”   父子俩一言不合又要干架,唐茹又忙挡驾,问顾蛮生这次回来为了什么事,顾蛮生就侃侃而谈起来:“企业发展离不开人才,我想把我大学里那个搞交换机技术研究的于老师请出山,我得劝他相信,在学校和在企业一样可以搞科研,这样能大大节省展信研发新机与上线调试的时间——”顾蛮生在唐茹的暗示下偷瞥了父亲一眼,赶紧一转话锋,“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主要还是回来看看我爸。”   不提“大学”二字倒还不打紧,顾长河一听这个就更生气了:“就算想创业,为什么不等到拿了毕业证书再说?再说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你不过是运气好!你上回创业受骗,差点连累你妈卖了房子,你当我不知道?”人在牢里,尚有一口恶气支撑,但一出来过上舒坦日子,顾长河就深刻意识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他的气消了,劲泄了,他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再走一遍自己的崎岖路。   新闻间隙插播广告,正是那个叫“雷纳”的国产随身听品牌。雷纳靠着高性价比的防震随身听杀入国内音频市场,很快在VCD等别的视听业务上多点开花,广告投放得铺天盖地。唐茹看见了,但她没法跟丈夫说,若不是自己横插一杠子阻挠儿子与刘传富创业,顾蛮生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成功了。她心里愧疚,便只低着头、顾蛮生看出继母心事,故意开玩笑宽慰她:“通信业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基石,讲不定以后我也能拿个什么科学进步奖,受总书记召见呢!那时候我就顺便问问他老人家,我爸那个案子是特殊经济环境下的历史遗留问题,能不能给平反了——”   “你给我闭嘴,满嘴胡说八道,一点都不踏实!”顾长河听不惯这些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生气地拍了下桌子,彻底吃不下饭了,“读书那会儿就差点进了少管所,真让你把企业搞大了,还不得杀人放火?我看你趁早别干了,我想办法给你通通关系,你回来在设计院找份工作吧。”   “爸,你胆子变小了。”顾蛮生也搁下了筷子,皱着眉头据理力争,“当年那个开着大货车走南闯北的男人去哪儿了?那个拍着胸脯跟市领导说‘我来搞承包’的男人去哪儿了?那个在牢里都要写信告诉我,一个更好的时代就要来了的男人去哪儿了?”   顾长河遭儿子顶撞,气得不轻,居然一下就把桌子掀了。一盘毛蟹年糕洒在地上,其它汤汤水水的也溅了顾蛮生一身。话不投机半句多,顾蛮生也来了脾气,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父亲,眼睛瞪得像对烙铁,仿佛要在顾长河脸上烫出个火印来。然后他就蹲下身子,将裹着面粉的半块毛蟹捡起来,轻轻一吹上头的灰尘,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唐茹连忙劝道:“别吃了,都掉地上了,脏……”   毛蟹炸得又酥又脆,嚼起来满口噙着鲜香,顾蛮生细嚼慢咽,边吃边道:“我在内蒙一个县里推广交换机的时候,那里的农民出行靠骑驴,结婚就是‘亲套亲’,从地里挖出的土豆烤熟了直接吃,别说掉在地上的螃蟹,连自来水都喝不上……”吃净这块毛蟹,顾蛮生又拾起一块,看着它继续说下去:“我是第一个找到那里的交换机厂家,跟他们吃住在一起,等着他们通上电、修好路,然后买了我几台交换机。”   顾蛮生取了一只空碗,一副长筷,将地上的毛蟹年糕全夹进去。他站起身,丢下一句“这是我妈做的,不能浪费”就端着碗回了自己房间。   父子俩闹成这样,唐茹只能一言不发地收拾饭厅里的狼藉,独自忙活一会儿,就停了手中的活,抬手擦起了眼泪。顾蛮生简短几句话,却令她触摸到了他风光背后艰辛的细节,而那些细节绝不只是丈夫口中的“运气好”。她心疼不已,哭着说:“儿子能有今天,真的不容易……”   顾长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说话。 第25章 香港回归(下)   不愿再跟父亲正面冲突,第二天顾蛮生起了个大早,趁老两口都还没醒,匆匆出了家门。   昨天去找老同学,今天就去拜访于新华。他与于新华两年多没见面,对方仍是一身蓝色格纹衬衫,金丝框眼镜老老实实地架在鼻梁上,头发光溜得苍蝇飞上去立不住脚,便连脸上每根皱纹似乎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这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读书那会儿,顾长河三句话不离思想政治教育,听得顾蛮生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这回他上门请人出山,直接蛇打七寸,放出豪言壮语说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展信就会把七国八制下的这些国际友商全赶出去!   于新华不松口,顾蛮生接着说:“您也太顽固了,不是教书育人才崇高,投资办厂也很有意义。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多少华侨知识分子怀揣拳拳报国之心,回国办厂振兴实业,现在改革都开放了,香港都回归了,您倒扭捏起来了。”   电视里正重播着昨夜里香港回归的升旗仪式,维多利亚港灯火辉煌,仪式现场座无虚席。在军乐团一首舒缓的《茉莉花》中,顾蛮生继续道:“江浙沪一带先是用比利时的BTM,然后又跟法国的阿尔卡特合资,福建引进的是富士通,广州有西门子爱立信,北京,咱们伟大的祖国首都,八个制式都有……堂堂一个大中国,基础通信业务怎么能全靠外国公司呢?”话题很严肃,人却不正经,顾蛮生笑嘻嘻地说:“不是我夸大,咱这也算抗击侵略了,但凡有点血性的中华儿女,也不能对我的提议说个‘不’字吧——”   他突然转过脸,望着于新华几岁的儿子于小峻,问道:“小朋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于小峻乖巧伶俐,当即扯大嗓门道:“对!”   顾蛮生满意地大笑:“于老师,你儿子比你有觉悟啊,长大了也来展信工作吧。”   “你别激我,也别瞎给我戴高帽子,”于新华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你这满嘴胡说八道的,是心里真这么想——”   “嘘,你听。”顾蛮生做了个“嘘”的手势,打断于新华。   精准读秒之后,电视里的军乐团准时奏响国歌,金紫荆广场内,五星红旗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冉冉升起,高高飘扬。   “一半真一半假吧,我确实想成为有钱人,但也想轰轰烈烈干一场。”顾蛮生舔舔嘴角,又使出那股无赖劲头,“于老师你要不答应我,我今儿就住下了,住到你答应为止。”他没拿自己当外人,伸长脖子冲厨房喊,“师母,晚上包顿饺子吧,不要荠菜的。”   于新华为这不谦虚的模样愣了一下,顾蛮生当他没明白,还解释说:“荠菜涩嘴,白菜馅儿的好吃。”   顾蛮生可能是来得巧,也可能就是故意的,香港回归一雪百年之耻,全国上下都洋溢着自豪之情,这种感情几乎就把于新华劝动了。于新华也没想到顾蛮生有备而来,真把国内通讯市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他望着自己这个热气腾腾的学生,也被他那一股股往外冒的热气更深切地感染了,他不住地想,千帆争流的通信改革大浪潮中,这年轻人,命里就有他一方天地。   总算请动了于新华,顾蛮生想到亲爹那张苦大仇深、畏前畏后的脸就觉得没意思,于是不想回家,趁着难得抽空回趟汉海,便又给老同学们挂了一圈电话,提议由自己做个小东,大伙儿一起出来叙叙旧。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给展信多挖些人才,然而陈一鸣毕业就回了北京,朱亮此刻人在大西北,贝时远一脚踏入仕途天天忙得见首不见尾,当年最铁的同学里就只剩一个曲颂宁。   还去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路边摊小馆子。曲颂宁来了,仍是一副清清爽爽、板板正正的学生模样。两人点了烧烤、龙虾与啤酒。曲颂宁还是滴酒不沾,所以以茶代酒,顾蛮生跟他打赌:谁今晚上憋不住先上厕所,谁埋单。   曲颂宁看着桌对面的顾蛮生,有些吃惊,一张人海中易被认出的英俊脸孔,不到两年时间,竟跟当日那个毛头小伙儿隔山隔海了。   顾蛮生见对方一眼不眨盯着自己,仿佛自己脸上有东西,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我变了吗?”   “变了,也没变。”   曲颂宁笑笑,越发认真地盯着顾蛮生看。顾蛮生笑起来依旧鲜衣怒马,眼里的深刻与坚韧也一成不变。但其实细看之下,还是变了。这种变化不在他的着装与举止,不在他鬓边的白发与眉间的折痕里,而是一种经历了人生的峰谷之后,从骨子里焕发出的对于未来更自信的诉求。   顾蛮生同样望着曲颂宁的眉眼,免不了又想到他的姐姐曲夏晚。还没问出口,曲颂宁就默契十足地告诉他,曲夏晚跟着刘岳去了宁波,刘岳的传呼业务每年都在扩张,他瞅准这个市场,仍在不断加大投资力度。   “95年的时候广东就开通了首个G□□网络,首部进入我国的爱立信G□□手机也比模拟机大哥大的性能好得多。”顾蛮生微蹙眉头,是真的替刘岳与曲夏晚担心,他说,“G□□网络的普及就在转眼之间了,手机早晚取代寻呼机,姓刘的小子没远见,你们家里人得劝劝他赶紧另谋出路。”   “提过,但眼下寻呼市场还是热火朝天,他哪里听得进去。”曲颂宁摇摇头,轻轻叹气,“再说这会儿家里人也顾不上了,我爸已经先一步去了西藏,你要再晚约我两天,我也不在汉海了。”   “这么着急?”摊子生意好,服务生久唤不来,顾蛮生直接用牙开了酒瓶,又瞎开玩笑,“我也早想上高原了,就是手上一堆事,实在走不开。我想男人这一辈子,总得站在青藏高原上尿一回吧,那才真的叫‘飞流直下三千尺’,太威风了。”   “确实着急,拉萨现在已经是我国大陆地区省会和自治区首府里唯一不通光缆干线的城市了。”曲颂宁喝了口茶,笑笑说,“你肯定想不到,设计院那些老专家们天天互相拍桌子对骂,争论光缆进藏到底可不可行,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背过气,到头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单从经济效益上看,兰西拉这条干线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未必值得,但从国家大局考虑,这条光缆又不建不行。最后还是邮电部长一锤定音,建,必须建,还得军民一起建!”   “我记得以前就听你提过‘八纵八横’,也是这四个字,坚定了我投身通讯行业的决心。”顾蛮生听得入迷,通讯行业有句老话,有线的通信是无限的,无线的通信是有限的,兰西拉,顾名思义,兰州经西宁到拉萨,这条光缆干线对整个西北的意义不言而喻,只不过,线路大部分将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昆仑山上进行,实在太过艰险。   兰西拉工程由郑州邮电设计与与青海电信传输局主导,邮电部也派出了一支电信专家队伍进藏支援,曲颂宁就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厉害啊,都算专家了。”   “我哪儿是专家啊,论资历、论水平都轮不到我,主要我爸身体实在不好,没人照应着去不了高原,我这也算‘代父出征’吧。”曲颂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道,“业内现在都说,这是一项会出烈士的工程。”   “别真当烈士了,”顾蛮生听出了此趟任务的危险性,劝道,“要不你还是随我去深圳吧,香港回归之后,深圳的发展会更进一步,遍地都是机会。展信一定会成功的。”   见曲颂宁不说话,顾蛮生又故技重施,摸出兜里的“袁大头”道:“要不还跟以前一样,人头朝上,你跟我走——”   曲颂宁摇一摇头,伸手按住了顾蛮生的手。显然,他的决心不在两可之间,而是义无反顾的。   “行了,知道了。保持联系,高原上没通电话,那就写信。”顾蛮生了然一笑,便收回银币举起酒杯,认真祝愿道,“这杯祝你马到成功,平安归来。”   曲颂宁也开了酒戒,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两人碰了碰杯,都相当豪迈地一饮而尽。   酒足菜饱,顾蛮生忽地来了兴致,抬手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那句《单刀会》中的戏词:“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曲颂宁哈哈一笑:“好词好意头。”顾蛮生常把这句戏词挂在嘴边,他也就上网查了查,这戏唱得是关羽携一柄青龙偃月刀东吴赴“鸿门宴”,最终凭借智勇,泰然返回的故事。   顾蛮生也笑,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松垮垮地仰面躺靠在椅背上:“目前咱们的电信市场不还是‘七国八制’么,我准备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上一面地图,仔细研究研究国内交换机厂家分布的区域,我想着,要不咱先把小日本赶出去吧。”   曲颂宁揶揄他这是搞民粹主义,顾蛮生笑眯眯地否认道:“其实不是,就是前两天还想到当年那个跟你打赌的高桥,想给你出口气。”   曲颂宁便也微笑,又举杯敬顾蛮生:“那我也祝你马到成功。”   告别曲颂宁,顾蛮生仍没回家。他跟着于新华四处拜访,有的是于新华当年的同学,有的则是他的学生,反正只要是人才,他就求知若渴,想方设法地要挖过来。   顾蛮生天天早出晚归,尽量不在老子面前碍眼。外头再大的风雨他都扛得住,就怕家里人给他扯后腿。一直到接到杨柳催他回去的电话,他再没跟顾长河同桌吃过一顿饭。   回程那天,顾蛮生与于新华一起坐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跟上回南下时的豪情万丈不一样,这回他多少有些意兴缺缺,一直蔫靠着座椅,抬起一只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于新华喊他一声:“蛮生,你看谁来了!”   顾蛮生睁开眼,循声望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黑森森涌动的人群背后,他微骺着背,正神情焦躁地东寻西望。然后这对父子的目光终于相接。顾长河望见儿子,眼里的一丝哀恳褪去,眼珠都焕然亮了起来,仿佛一夕之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顾老板又回来了。   他跟儿子离得太远了,又讷于言语,所以顾长河就高高举起手臂,为儿子竖了个大拇指。   胸腔里的热血一个劲地扑撞,撞得心口砰砰作响,顾蛮生忙起身从车窗里探出头去,一张嘴就滑下两股热泪。火车开动了,他奋力挥动手臂,如立誓般郑重又大声地喊着:爸,您的儿子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26章 进藏   香港回归的幻乐气氛还未淡去,曲颂宁就听着一曲《青藏高原》,跟着父亲曲知舟坐上了西去格尔木的火车。   从汉海去往西藏,就这么一趟车。火车开了整整两天两夜,车上餐食一般,卧铺也不太舒坦。同行的除了父亲曲知舟,还有邮电设计院的工程师老赵,曲颂宁跟他们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只是戴着耳机坐在窗边,闲看窗外风景。   越往西边天越蓝,从车窗外扑进来的风也越大,当一阵浩浩荡荡、如同百万雄师的大风吹过之后,火车渐行渐缓,最后停了下来。格尔木到了。曲颂宁踏出火车站,站北望南,巍巍昆仑訇然入目,日照下,山顶雪光冲天,简直敢与太阳争辉。   经顾蛮生改造过的walkwoman质量□□,三年过去了音质不逊当年,李娜的歌声脆亮又悠远。只不过,如今亲眼一见,才知道歌里的“庄严梦幻”到底是泛泛其词了。遥望山川与蓝天,他只觉得荡气回肠。   为给青海驻军汽车团提供补给,格尔木到拉萨沿途设有各大兵站,他们先坐汽车抵达了格尔木兵站,准备在那儿出发去唐古拉山口。身为邮电部干线建设管理中心的负责人及此次工程的主要设计者,面对海拔最高、施工最难的唐古拉线段,曲知舟带着图纸主动请缨,哪知道出师未捷,还没抵达格尔木兵站,已经连气儿都喘不上了。据同行的青海邮电局的员工判断,这是严重的高原反应引发了肺气肿,得马上折返送医。   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腹地,却是整条兰西拉光缆干线之中海拔最低的地方,此项工程的艰险可见一斑。曲颂宁只得代父出发,跟着工程师老赵先抵达了兵站。老赵就是青海人,朴实健谈,他向曲颂宁介绍说,参与格尔木至唐古拉线段光缆铺设的是驻军青海的解放军汽车团,据安排,晚些时候该团的一位连长会来接他们去唐古拉,顺路巡线。   当天夜里一下来了四辆军用吉普,方方正正的大骨架,一溜儿排开,非常威风。一个男人从其中一辆车上下来,他就是汽车团四连连长程北军。程北军瞧来三十出头,着一身挺拔的军装,肤色深似淤了一层泥,整个人都与这片高原同一威严。曲颂宁听这儿当兵的都管他叫程连长,恭恭敬敬的。   差不多同一时间,临夏县内骤雨连日,山洪暴发,程北军本来打了申请报告要上前线防洪抢险,没想到任务是来了,却是派他带着自己的兵进高原当施工队。开石挖沟那是工人干的活,杀鸡焉用牛刀,他心里有点意见。   及时调整心态,准备前来迎接邮电部来的专家,没想到只看见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身架子上剔不出几斤肉,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程北军以貌取人,当着曲颂宁的面,皱着眉头问左右:“这就是邮电部来的曲教授?”   老赵道:“曲教授因高原反应送医了,这是曲教授的儿子,曲颂宁。程连长你就管他叫小曲吧。”   “我叫曲颂宁,程连长还请多关照。”曲颂宁也自知担不起“专家”二字,微微躬身,特别客气地朝程北军递出手掌。   “当兵的粗人不兴这套。”程北军将曲颂宁递来的手掌拍开,扭头指挥一个士兵道,“给我的车都加满油,明早七点上路。”   高原天亮得早,七点还没到,白花花的阳光就兜头照脸地泼了过来。曲颂宁起了个大早,整理好自己的双肩包,来到兵站门口。没想到程北军比他还早,四辆加满了油的吉普已经整装待发。   程北军朝曲颂宁走过去,冷淡地瞥他一眼,开口就问:“药吃了吗?”   曲颂宁愣怔一下:“什……什么药?”   “红景天口服剂。”程北军显得颇不耐烦,扭头就冲一个士兵勾手指,“快快,拿一支过来。”   红景天是有名的藏药,就是用来预防高原反应的,曲颂宁离开汉海前已经被母亲叮嘱服用了好几天,便道:“我身体挺好,这支给赵工吧——”   “好什么好?别瞎客气,一人一支。”程北军再次不耐烦起来,“从这儿到唐古拉兵站,至少跑半天,要翻昆仑山,要跨可可西里,最要命的就是五道梁。没听过一句话么,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就你这小身板——”停顿一下,他低头,一双炯亮的眼睛似探照灯般上下照了照曲颂宁,“我看,难!”   听话服下了口服剂,曲颂宁坐副驾驶,程北军亲自开车,载着他和老赵打头出发。老赵坐后排,伸长脖子前后看了看,好奇地问:“连队没有驾驶员吗?还劳程连长亲自跑一趟。”   “轮换着来呗,这得开十来个小时。”程北军往嘴里叼上一根烟,掏出兜里的打火机一下打着了。他重重吸一口烟,徐徐喷出一口烟雾,又一抬手,把烟盒扔给了坐在身旁的曲颂宁。   “我不抽烟。”曲颂宁坐姿笔直,一板一眼地摇了摇头。   程北军不喜跟陌生人打交道,尤其不喜跟一身书生气的陌生人打交道。他一介武夫浑身不自在,开口都结巴了:“那你、你你问问你同事。”   曲颂宁照办,扭头问坐身后的老赵,“赵工,你抽不抽?”   “我来一根。”赵工是个烟民,自带打火机,可连着几下都没打着,火苗扑簌簌地跳动一下,很快就灭了。   “你那打火机不行。”程北军将自己的打火机往后一扔,“高原有专用的。”   沿着109国道向高原腹地进发,一路杳无人烟,眼前风光不是荒原就是戈壁,远处的雪山银光闪闪,天上的游云像地上的羊群一样洁白。   程北军开着吉普带路,忽然打一把方向盘,驶离平整宽阔的109国道,驶上一片坑坑洼洼的盐碱地。方头大脑的越野车也活泼起来,上蹿下跳着前行,颠得曲颂宁五脏六腑搅在一块,捂嘴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抄个近道。”驾驶座上的程北军侧脸瞥他一眼,也不减车速,只冷淡道,“习惯就好。”   曲颂宁除了留学日本,基本就没离开过汉海,汉海是十里洋场,风情里弄,青海就是这片风沙土与盐碱地,无时无刻不透着凛冽与犷悍。待缓过上下颠簸的难受劲,他对一路所见都很感兴趣。忽然间,视线里出现一条小河。河水由昆仑山顶融化的雪水积汇而成,几株老树就扎根在河边裸露的白沙土上。这些树枝干虬劲,似枯非枯,只有顶冠部分稀稀落落地缀着一点绿叶,倒是这片荒莽高原上难得一见的绿意。   “这是胡杨吧?听说这种树非常坚韧顽强,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那点因颠簸产生的不适感全消散了,曲颂宁突然高兴起来,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相机,“我以前只在地理杂志上看过,一直想亲眼看看。”   程北军当这大学生是来旅游的,只说:“那你来错时候了,等到九十月份,这些胡杨树会变成金黄色或火红色,那才叫好看。”   曲颂宁听出程北军话里的不屑之意,不好意思地又收起相机,坐正了道:“我有任务,看看高原风景只是顺便。”   “也不忙,这光缆两千公里,怎么也得挖一阵子吧,总有你能看到的时候。”程北军说着又侧头看了曲颂宁一眼,愣怔一下,旋即点着自己的鼻子道,“你……鼻子……”   不经人提醒还没注意,鼻子里头一股热流涌出,啪嗒一声,一大滴鼻血掉在了他的大腿上。初到者很多都适应不了高原干燥气候,流鼻血属常见的高原反应,但曲颂宁流起鼻血来的阵仗十分吓人,简直如爆管的龙头,他仰着头,用手捂都捂不住。   “杀个猪都没你这阵仗大。”程北军叹气在心,就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是专家?还上高原?不给他的队伍添乱就不错了。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方灰色格纹手帕,递了过去,“拿去,擦擦。”   曲颂宁仰头靠在副驾驶座上,接过程北军的手帕就捂住鼻子。手帕纯棉的,挺干净,还带着一股类似熟麦的香味,就是一沾上他的鼻子就被染红了。曲颂宁愈加不好意思,瓮声瓮气地说,谢谢。   曲颂宁鼻血流个不止,再经不住这么上下颠簸。程北军不得不把车又驶回平坦的国道,他不怎么高兴地说了句,这得多走一小时。   军用越野车继续行驶了一段路程,程北军忽然又停了车,他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到柏油公路边。曲颂宁也跟着下了车,他看见程连长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取出三支烟,点燃后插进了公路旁的泥里,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浇在了地上。   程北军说,这是汽车团的一个传统。但凡行驶在这条公路上的人,都会下车祭三支烟、一瓶酒,算是告慰英灵。   程北军神情严肃,曲颂宁心下恻然,待三支烟在风中慢慢燃尽,一种充满神性的寂静笼罩了这片空旷大地。程北军与曲颂宁回到车里。默默行车了几十分钟,程北军突然开口道:“你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条路吗?”   曲颂宁仰着脖子,捂住还在流血的鼻子:“知道。”   “四十年前修建的这条青藏公路,全长近2000公里,也牺牲了近2000名解放军筑路兵,差不多每公里公路下就埋着一个英魂。这回又要修光缆干线,也是2000公里。”程北军深深吸了口烟,说下去,“有一年武警交通官兵负责养护这条路,刚养护完就遇上了大雪封山,暴风雪中为了避开一位藏民的卡车,结果侧翻摔下陡坡,担任司机的支队副队长还没送进医院就死了。”   车里更安静了。曲颂宁侧头看程北军,这个男人目视前方无际的长路,眉间拧出个疙瘩,神色又严峻又悲壮。   此时一些朝圣者从他们身边经过,行一路,跪一路,长头磕了一路。远处,悬挂山头的经幡在风中飘动,黄、蓝、红、白、绿五色,象征着高贵、力量、慈悲、纯洁和智慧。再远点的地方有些动物尸骸,已经积骨成堆。   程北军性子急,一心想赶回唐古拉,所以车队没去沿途的兵站吃饭休息,日近中午的时候,他就塞了两块暗黄色的、糕团似的东西给曲颂宁与老赵,让他们吃这个垫饥。他自己也吃这个。这种看似粗粝的食物叫糌粑,先以青稞磨面,再和酥油或奶渣一起和着茶水揉捏成团,便于上山放牧时随身携带,吃时能就上一口酥油茶就行。   程北军边嚼边说,比军营里的压缩饼干吃着香。曲颂宁学着他的模样咬下一口,只觉得又涩又干又带腥味,差点没咳出来。怕又被程北军看低,他忍着胃部不适,细细嚼、慢慢咽,渐渐从腥味中品出一点淡淡的奶香,倒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车队在险峻的山道上向着西南攀爬,少说十一个小时的车程。可可西里的藏野驴与藏羚羊逐渐看不见了,沱沱河的细流与大桥也逐渐看不见了,晚上八点,曲颂宁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在一片不断蔓延的火烧云下,他们终于抵达全军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兵站。   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米,六月的日均气温也只有几度,高原一旦入夜,更是寒风侵骨,曲颂宁随程北军的连队一起住军用帐篷,刚一躺倒,就爬不起来了。   驻扎在野外的帐篷又叫“地窝子”,地上铺着褥子或者羊皮,一到晚上就一字排开、人挤着人地睡在一起,跟蹲大狱、睡大板也差不多了。   口服剂没抵大用,曲颂宁躺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只觉得头晕口燥,一种尖利的寒意从心尖上扎出来,额头却一直汗漉漉的。这种忽冷忽热的不痛快感折腾了他半宿,好在周围的解放军官兵也睡不踏实,每两三个小时,就会有人来巡逻,把人叫醒。   第二天,本该由程北军带领着邮电专家们去实地勘察。但步巡差不多得走二十公里,程北军看曲颂宁这鼻血不止、鼻息不顺的样子,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弛过。   老赵贴心地劝道,“休息两天再说。”按说老赵也是年过不惑的人了,精气神却比二十郎当的曲颂宁看着饱满,他拿着图纸准备走出帐篷,对程北军说,“这个路段地下还埋着格拉输油管线,施工难度特别大。”   格尔木至拉萨的管道运油线,1972年由青藏兵站部开工兴建,历时五年半才竣工完成。曲颂宁来前就跟着父亲做过功课,挣扎着要起来一起去巡线,但人刚坐直,鼻血又流了下来。   “卫生员,卫生员!拿点棉花过来!”程北军一脸不耐烦地扭头喊人,但卫生员没进来。五千米高的地方人易犯病,好几个战士倒下了,卫生员忙不过来。   眼见程北军带着老赵要撇下自己去巡线,曲颂宁急了,捂着血淋淋的鼻子道:“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不用,甭添乱就行。”程北军出帐篷前,板着面孔看了曲颂宁一眼,眼神带了点慈爱,但更多还是鄙弃,临了还留下一句,“这么身娇肉嫩的贵公子,以后就别上高原了。”   尽管程北军已经尽量克制住自己焦躁不满的情绪,但曲颂宁洞烛幽微,他知道这个男人嫌自己是个累赘,也不禁自疚起来。   老子倒下了,儿子也没扛住,曲颂宁一个人躺在帐篷里,鼻子里塞着胡乱扯下来的一团布料,瞪眼望着帐篷顶。越躺越觉得时间漫长,简直度日如年了,最后实在躺不住了,索性坐起来。   想起顾蛮生让自己写信,曲颂宁从背包里取出了纸笔,将进藏路上的所见所闻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信不似信,倒似日记。他说自己头晕眼花,鼻血不止,什么活儿都干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但雪域是圣洁的,高原是雄伟的,雪域的太阳如在咫尺,高原的长风浩浩荡荡……   曲颂宁半截身体还坐在睡袋里,裹着军大衣,垂着头,钢笔笔尖在信纸上留下一排排工整俊逸的字迹。写信时他才感到高原反应有所舒缓,好像真的晒到了太阳吹着了长风,整个人又暖和又轻盈。   他一点没留意到一个女兵从帐篷门口溜了进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好奇这人全神贯注在写什么,女兵悄悄把头凑近到对方耳边,看见了信纸上的字,“噗嗤”笑了出来。   伴随这一声调皮的窃笑,一口暖融融的气息就从曲颂宁的耳廓边拂了过去。曲颂宁耳朵一阵发痒,猛打一个激灵,回头才看见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   女兵一副好模样,虽不是十分漂亮,但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媚相。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还微微吊梢,含笑望着你时,从漆黑眼珠里泌出来的全是狡黠与谑意。自打进藏以来,他一路所见的都是威武黝黑的康巴汉子,与沟沟岔岔、万物不生的戈壁人景相衬,冷不防眼前出现这么一张姣媚的女性脸孔,瞬间又“半壕春水一城花”了。曲颂宁没守住自己的目光。   大方对上一个陌生异性几近逾矩的目光,女兵又笑一下,笑出尖尖的虎牙与浅浅的梨涡。   曲颂宁被她笑得心口咯噔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从睡袋里爬出来。他回过神来,对姑娘道:“瞧你这模样,文艺兵吧?你一个文艺兵还是姑娘家不在通信机房值班,跑这儿来干什么?”   “姑娘家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你这是瞧不起谁呢?”曲颂宁本意自然是夸奖,哪知女兵一听这话,反倒生气了,“我们团长说了,为保工程进度,全团摩托化行进。我们团驾驶员不够,我就巾帼不让须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曲颂宁一时语塞,脸都跟着红了。   “倒是你……”女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曲颂宁,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当兵的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哪儿有这么文弱白净的?她调笑着问,“你就是邮电部派来的专家吗?”   “专家谈不上,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高原反应,正常的。”女兵嫣然一笑,从军装兜里摸出一把什么东西,热情地塞进了曲颂宁的手里,“我有治它的偏方,给你。”   曲颂宁摊开掌心看了看,原来是巧克力。花花绿绿的锡纸上印着一串字母,看着像是俄语。   “药到病除,”女兵殷殷望着他,催促道,“赶紧尝一个。”   曲颂宁真就剥了一粒巧克力塞进嘴里,刚咬下一口,一股浓重的酒味就呛得他咳嗽起来。平日里他滴酒不沾,也就跟顾蛮生告别前喝过几口啤酒,这酒心巧克力外头薄薄一层,里头包裹的却是最高度数的伏特加,那滋味仿佛烈火灌喉,一直烧到了心里去。曲颂宁边咳边道:“高……原反应严重的人忌酒吧……”   “老毛子就是靠伏特加赶走的希特勒,你这点高原反应又算什么呢。”女兵满意地转过身,蝴蝶一般轻飘飘地地飞了出去,忽地她立定在帐篷门口,回眸一笑道,“这叫以毒攻毒。”   曲颂宁又被这个笑容晃了眼睛,心跳蓦然加快了几拍。但奇怪的是,他适才一直感到头晕、头重,仿佛双肩上架着的是个千斤顶,但随着包含烈酒香气的巧克力缓缓化在口中,他竟有了种随风轻飏的舒适感。   也不知是女兵以毒攻毒的法子真的奏了效,还是休息够了,曲颂宁总算适应了高原,走出了帐篷。他随便拉人一打听,知道刚才那个女兵叫舒青麦,还真是文艺兵。   再细细一问,就了解得更清楚了,舒青麦原本是部队卫生员,好像是偶尔展露的歌喉打动了路过的一位领导,年后刚刚调入了西藏军区文工团。没想到这就赶上了军民共建兰西拉光缆干线,这不,她真如自己所说一般不让须眉,又主动打了申请要随部队上高原。 第27章 不挑九百九   程北军与他的团负责唐古拉山口这个路段的光缆铺设,整个工程就在他一声响亮如雷的“我的兵,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中开始了。   口号是气冲斗牛的,其蕴含的决心与勇气是感人至深的,然而工程刚刚开始就遇上了大问题。老赵巡线时的担心没有错,整个“兰西拉”工程海拔最高的线路段,偏偏地下还埋着格拉输油管线,这样一来,为了防止油管被爆破损坏的可能,施工现场就不能放炮开沟,只能人工挖凿缆沟。   而所谓人工挖凿的工具也不像样,只有镐、锹、钢钎与大锤。   海拔超过五千米,徒手走路都像是负重几十斤,山还不是土山,一镐下去,砸的是喀斯特地貌特有的坚硬岩石,岩石纹丝不动,镐头却磨秃了一块。   这样超负荷的劳动强度,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高原兵也遭不住,刚施工没两天就倒下了好几个。曲颂宁就亲眼看见过,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兵,像被暴风摧折的树苗那样,咔一下,笔直笔直地就栽了下去。倒下的人被两三个人架往一边,扶高了脑袋给他喂水,他的脸煞青煞紫,半天都没缓过来。   身为专家,曲颂宁跟老赵一起,被程北军要求留在驻扎在缆沟旁的军用帐篷里。耳边尽是开山劈石的响声,叮叮当当的,漫无止境的,听得他心发慌耳发烫,好像自己是个特招人烦的闲人。所有人都在干同一件事,越听越觉难受,曲颂宁忍耐不住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见立在高处的程北军。他今天没穿厚实的军大衣,只穿一件卡其色的军衬衣,腰间扎着一件同色系的毛衣,若不是正满头大汗地在挖揽沟,这样的装束衬得他肩宽腿长,倒显得十分时髦。   别的战士干一阵得歇一阵,就属程团长干劲十足,始终冲锋在“攻山”的第一阵线。然而手起镐落一上午,手套都磨秃噜了,工程进展却并不顺利。程北军停下来,直起腰,擦把汗,望了一眼绵延不尽的岩石山,对身边一个小兵说:“来口水。”   小兵递上一只水壶,程北军仰头灌下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又吐出来,皱着眉道:“这是水是尿啊?这么黄?”   小兵面露难色:“带的水喝完了,这是刚从沟里打上来的,已经烧开了。”   往返物资齐全的格尔木市区少说一整天,饮用水消耗大,不可能全程输送携带,团里的指示也是让各连队就地解决。程北军拿起水壶,朝壶口看了看,隐约能看见水中浑浊的悬浮物。渴得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粗粗重重地喘了口气,又仰头灌下几大口。   趁程连长短暂休息的时候,曲颂宁赶紧走上去,伸手拿他手里的铁镐:“我来干一会儿。”   “不用不用,你不用!”程北军握着铁镐不松手,“别一会儿又流鼻血了,你是专家,歇着就行。”   一个要抡锤,一个非不让,两个人这一拉扯,曲颂宁重心不稳,一下跌在地上。   “来个人,来个人,赶紧把他带走。”程北军垂头看了曲颂宁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挪开,简直避他如避瘟神。   曲颂宁帮不上忙反添乱,只得悻悻回到营地里。炊事班的两个战士正准备烧水做饭,刚从附近的沟渠里打了两桶水回来,结果却被舒青麦拦住了。舒青麦探头朝水桶瞧了瞧,一惊一乍地喊道:“这水怎么能喝呀?这水里那么多杂质,喝了是要生病的。”   曲颂宁也朝两位战士的水桶瞧上一眼,水质确实浑浊,桶底还有许多大颗粒的沉淀物,浑似两桶泥浆。   程北军的连队里就两位女同志,一个是已经结了婚的青海电信局的员工,一个就是卫生员舒青麦。年轻的战士们对姑娘总是客气的,平时还调笑着叫她“小青”,问她白娘子在哪里。于是被她拉扯着也不生气,只说眼下这情况顾不得那么多了,再浑的水烧开了也能喝。   舒青麦不依不饶道:“我听别的连队的卫生员说,军区的防疫大队正在茶卡镇那边沿途对施工沿线的水源作测定,已经测出挤出这一片的水源卫生状况是有问题的,都不宜作为饮用水。这水烧开之前总得先过个滤吧。”   舒青麦身为卫生员得对全连战士的健康负责,但两位小战士的话也在理,唐古拉不比格尔木,5000多米的海拔,劳师动众地对水源洁治消毒根本不现实。   曲颂宁这个时候站出来,对僵持不下的三个人说:“我有办法做个简易的净水器,只要石英砂、碳粉、纱布和蓬松棉就行。”   青海富有石英矿,石英砂滤料厂家不少,碳粉、纱布和蓬松棉也不是稀罕物,曲颂宁向连队指导员汇报之后,指导员也很高兴,马上派人去临近的兵站领取这些物资。曲颂宁用军刀将装水用的塑料大桶底部切开,然后将切口朝上,将水桶倒置,再将纱布、石英砂、碳粉还有棉花往里头层层铺好,如此就自制了一个简易的滤水装置。   两位炊事班的战士在曲颂宁的指挥下,在滤水装置下再安置一个接水的大桶,将打上来的泥浆水往装置里倒,一层一层地过滤之后,水还真的变清了。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舒青麦更是显得惊讶,瞪圆了眼睛问曲颂宁:“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高中课本上都有。”总算能帮上忙,曲颂宁心里踏实了一些,他专注盯着自己做的这个简易净水器,理所当然地说,“你难道没学过吗?”   舒青麦只有中专学历,听见这话就沉默了,曲颂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说,对不起。   “你这人怎么这么逗,‘对不起’是你的口头禅吗?”清清俊俊的大学生,竟是个书呆子。舒青麦实在觉得这人好笑,就真的丁零当啷地笑了起来。她笑时又拍手又跺脚的,仿佛撞上了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听见炊事班那边传来阵阵说笑声,程北军扔下铁镐,也走了过来。指导员高兴地向他汇报,饮用水都被小曲滤干净了,这下大伙儿不用喝泥水了。程北军面无表情,只冷冷淡淡抛出一句,“想想长征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哪有这么讲究。”他心底还嫌曲颂宁迂,但到底不再是先前一副百忍成钢的无奈面孔,多少对他刮目了。   全连战士一直在揽沟旁奋战到深夜才回帐篷休息。高原上过夜得有人守夜。极恶劣的施工条件这对所有参建战士的体能都是一个巨大考验,因为白天劳动强度太大,每两小时就得有人把睡着的战士挨个拨弄醒,不然睡得太熟,极易缺氧猝死。   曲颂宁没参与劳动,于是主动申请轮岗守夜。他先被老赵喊醒,然后起身出了帐篷,用滤完的清水洗了把脸,醒醒神。洗完就发现盆里的水浑了,曲颂宁心道,这一盆水半盆沙的,难怪这儿的战士都开玩笑,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挖炭的,仔细一看是修光缆干线的。   大山的子夜太深,太浑,将世间一切变作静态。夜色中的唐古拉被一片青雾锁住,不似白天看来萧索肃杀,倒有一派别样的静穆祥和。曲颂宁坐在帐外,边听随身听,边打着手电给顾蛮生写信。这回进藏别的没带,电池管够。莽莽大山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唯一的消遣就是写写东西,听听歌。   身后忽然有人拍他一下,曲颂宁循声回头,冷不防看见一张鬼脸。   舒青麦散开头发,拿手电从下往上照自己的脸,故意作出一副怪相,她的脸孔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活像个青面獠牙的女鬼。   但曲颂宁没被吓住,短暂愣神之后神情又恢复如初。舒青麦自己也憋不住,怪相扮不了三秒钟,就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地笑起来。   曲颂宁也笑:“你这样唬不住人的,女鬼怨气都重,不会这么爱笑。”   “你在听什么呀?”将打开的手电扔在一边,舒青麦一脸好奇地凑过来,“上回我进你的帐篷,你就听东西听得这么专注,来人了都没发现。”   曲颂宁从大衣的衣兜里摸出了随身听,递了过去。舒青麦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拨弄,嘴里嘟囔说:“这东西长得像收音机,就是小一点。”   “这叫随身听,确实跟收音机差不多,但又比收音机轻巧灵便,可以随身携带,随时听歌。日本管它叫Walkman,这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曲颂宁取下耳机,俯身靠近舒青麦,又将两只耳机一左一右地塞进她的耳朵眼里。   李娜的歌声传了出来,带来了远古的呼唤,神圣遥远,恒久不衰。   94年热播电视剧《天路》的片头曲,但舒青麦没听过。这样荡气回肠的歌声令她又惊,又喜,又莫名感动。曲调朗朗上口,她随着李娜一起轻轻哼唱,然后抬起头,凝视着与自己在同一片月光下的曲颂宁。她听得动情,万种柔肠在心坎儿里滋长,睫毛因激动的心情不停地扑棱抖动,像蝴蝶的磷翅,亮闪闪的。   这姑娘的动人之处全在她的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反倒招人钩索。你看了定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不是现世,也是前生。曲颂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得不好意思,怔了半晌,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任务。他赶紧把随身听往舒青麦手里一塞,起身去战士们扎在沟道边的帐篷里巡查。   “等等我呀!”舒青麦清脆喊着,追着他一起去了。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帐篷内,熟睡的战士们都红着两腮,乍一眼像大老爷们抹腮红,其实都是严重缺氧憋出来的。为了防止战士们睡死过去,曲颂宁与舒青麦拿着小木棍,挨个去杵他们。被杵到的战士都醒了,说两句话,翻一个身,或坐起来喘上几口气,再躺倒继续睡。   只有一个战士杵了没醒,连推带搡都不睁眼。曲颂宁打着照明仔细看了看他,发觉这人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干裂发紫了。   学医出身的舒青麦伸手探了探对方鼻息,惊道:“坏了。”   留在唐古拉山口就只能等死,程北军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兵当驾驶员,连夜开车把人送回格尔木。马不停蹄地颠簸一夜,天大亮了才赶到格尔木的综合医院,医生连说好险,再晚来几分钟人都可能救不回来了。   程北军出发前,自己给自己立了军令状,带多少人上高原就得带多少人回来。所以出了这事二话不说就上团部,直接跟团长拍了桌子。   “当兵的人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牺牲,但我这个当连长的,得对自己的兵负责。”程北军自己什么都不怕,但手底下一群娃娃兵,他不自觉地就担上了大哥的一份心,“这样的地形条件,不能放炮还怎么干?这些兵也才十几二十岁,也有父母亲人,不能让他们一个个活活累死在这儿吧!”   团长对自己这个老部下了如指掌,知道他是喉咙含□□、蜡纸包硫磺的刚烈性子,只能安抚他:“那就慢慢挖,慢慢来嘛。这项工程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所有参建部队都不下指标,不搞攀比与竞赛,各连就按各连的实际情况,自己安排施工进度。”   程北军还跟团长呛,拍着桌子道:“实际情况就是不放炮不行!”   团长继续安慰他:“身为军人,关键时候就该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嘛。”   “什么年代了还愚公移山?我就看不惯愚公,明明可以搬家,为什么非要移山,要我看,既然要发扬这种笨死人了的精神,也别拿锹动镐的,让战士们用手挖呗。”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前比这更苦更难的任务都没二话,这回是怎么了?”团长气得也拍了桌子,要不是念在对方也是为了自己的兵着想,非得让他吃处分。   程北军也觉出自己反常,一屁股落了座,不说话了。双方都按耐住火气,团长喝了口茶,静心想了想,觉得程北军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于是他作了让步,说能不能放炮开沟不是团部能决定的,得由邮电部说了算,或者由团里向北京打申请派人来鉴定,或者让这次随行来的邮电部专家现场勘查后再作决定。   前者一听就不靠谱,青海距离北京至少得坐四十个小时的火车,申请、批准、派人,再打来回,工程就全耽搁了。但后者……程北军心里同样没谱,来的不是曲知舟,而是曲知舟的儿子,他撇嘴道:“就那还是专家?□□毛还没长齐呢,能懂什么!”   “你个当兵的还别瞧不起人家大学生!”团长乐了,说,“我先给你往北京打个电话吧。”   电话是打出去了,但得来的回音意料之中:本来曲知舟作为干线中心的专家,他能对现场情况统筹负责,但他高原反应严重,一入藏就大病不起了,而别的专家没到过现场,倘使专程再跑一趟,前前后后耽搁的时间就太久了。所以干线中心下发通知,允许每个连队随行的设计院工作人员,根据实际情况,现场应急处理。   程北军又千里迢迢坐车赶回了唐古拉兵站。人还未到,唐古拉山风云变幻,一场轰隆隆的大雨就先声夺人了。   战士们披着塑料雨衣在雨中奋力拼搏,一锹锹,一锤锤,缓慢而又艰难地向前推进。浅浅的沟道里积贮雨水,雨水令施工更加困难。   指导员也心疼自己的兵,问程北军:“连长,团里怎么说?”   “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说不行,没一个愿意担责任的。”程北军紧皱眉头,不知所想地望着大雨中延绵不尽的唐古拉山,忽然大力地搓了搓手,就这几天,他的手心已经摞满了水泡与老茧。他下定决心般喊道,“我来担这个责任,把爆破员找来,研究研究怎么放炮!”   “程连长,你担不了。你不是邮电设计院的。”曲颂宁冒雨挺身而出,平静地对所有人说,“我来。”   见曲颂宁走了出去,老赵赶紧伸手拽他衣角。曲知舟先前就关照过他,得替他好好照看儿子。老赵凑到曲颂宁耳边,劝他别出这个头。设计院里那么多有经验的专家都讳莫如深、模棱两可,就是怕担这个责任,就算你出生牛犊不怕虎,又何必白白揽事儿呢?   老赵的眼神充满暗示,暗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俩坚持不签字,这样上头就不得不再派个专家进藏现场勘查不可。但曲颂宁胸有成竹,不懂老赵话里那些门道,更不愿浪费这个时间。程北军去团部的这三天,他坚持步巡,硬是把山口附近那部分与格拉输油管重叠的线路段与全巡视完了。他扭过头,请老赵把唐古拉山口附近的油管线图纸拿来,然后让对所有人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说油管线与光缆路由部分交错,但根据我在现场勘查测绘的情况来看,放炮开沟也不是不行的。   曲颂宁说着将图纸递给了程北军,程北军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图纸上密密麻麻用红线、红圈划划画画,旁边也都以文字仔细标注好了。   曲颂宁道:“根据拉普拉斯变换还有萨道夫斯基的爆破振动经验公式……”   程北军听得一脸懵,打断道:“等等,哪个司机?”   曲颂宁笑笑,赶紧化繁为简:“简单点说,这就是一个验算的公式,通过这个公式,我们可以大致推算出一个爆破的安全距离……”他指指程北军手中的地图,说下去:“我在这张地图上都标注好了,画了红点红线的地方都是安全范围,可以在一定的药量下放炮开沟,不在安全范围内的线段,就只能辛苦大家用钢钎、大锤人工开沟了。”   程北军自上到下迅速打量了一眼曲颂宁,原本一个白净文弱的大学生,进藏没几天,已是半脸风霜半脸尘了。再低头看他的鞋,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徒步巡线几十公里,一双好好的球鞋被磨得面目全非,连脚指头都露了出来,还破了皮,流了血。   曲颂宁循着程北军的目光低下了头,也看见了自己破鞋而出的脚指头,赶紧把脚往后藏了藏,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程北军敛着眉头道:“团部接到总后的指示,放炮现场得由设计院的专家签字同意,万一放炮开沟损坏了输油管线,你得担全责。”   格拉油管线不亚于高原上的一条生命线,倘若管线因爆破损坏,轻则记过处分,重则怕是要担刑事责任的。但曲颂宁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他当即从兜里摸出钢笔,道:“在哪儿签字?”   程北军让人拿来了文件,见曲颂宁毫不犹豫落笔签字,神色复杂地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第28章 神草山莨菪   当有人实地勘察、签字担保之后,连队里的爆破员也就敢于埋□□爆破开沟了,如此一来,工程进度被大大加快了。曲颂宁一下子成了各个连队里的红人。他不仅全权负责了四连的线路段,也替附近参与施工的兄弟连队标绘了地图。   程北军也得意,说要带自己连里的专家去帮扶兄弟连队。于是亲自开车,载着曲颂宁去别的连队驻扎的线段,或传授简易净水装置,或手绘炮点地图,反正那眉眼飞扬的得意劲,招得别的连长都恨得牙痒。在两个线段之间往返,少不得还开好几个小时的车,两人同行一路,依旧话难投机。程连长依然时不时要抄那崎岖颠簸的近道,颠得曲颂宁眼冒金星,下车就吐,程连长也依然皱眉撇嘴地嫌他没用。饶是如此磕绊,曲颂宁还是能感觉出,这个男人嘴硬心软,早就对自己改观了。   天□□起早,夜眠迟,没日没夜地在高原上苦干,每个人的手套都磨穿了好几副,手心上水泡叠着水泡,老茧摞着老茧,崭新的铁锹都磨秃了七八公分,但所有的参建官兵与邮电职工都很乐观,放炮然后开沟,一切按部就班,一切条理井井。   曲颂宁知道朱亮毕业后分配到了青海邮电局,先前联系时也听他兴冲冲地表示,会跟着部队一起上高原。所以每跟着程连长到一处新地方,都会特地问一声,随行的邮电职工里有没有一个叫朱亮的。   奔赴高原的邮电职工数以千计,问了几回都没着落,就在曲颂宁打算放弃的时候,没想到在沱沱河兵站真叫他给遇上了。   “那个矮矮、黑黑、戴着眼镜的朱工是吧?”一个年轻的列兵挺热情,“在无人机房呢,我带你去。”   这边进度更快一些,无人机房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曲颂宁看见水泥房的门口,一个穿一身蓝色工服的人钻了出来。   曲颂宁起初不敢认。朱亮在学校时属于敦实微胖的体貌,如今一看,简直瘦脱了相,两颊的肉全被高原作业的艰辛剔没了,只剩两朵朴实的高原红,眉骨下深陷着两个窟窿,一双眼睛倒越发显得亮。   朱亮抬头看见他,也愣怔半天。两个人互相干瞪着眼打量对方,用怀疑的、试探的、欲近又怯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最后还是朱亮先曲颂宁一步开口,他兴冲冲地扑上来,笑道:“曲颂宁!是曲颂宁吧!”   曲颂宁也笑着道:“你这变化也太大了,要不是这位同志带我过来,我都不敢认你了。”   “还说我呢,你变化也不小啊,我乍一眼还想是那个俊俏的藏族小伙儿来找我呢。以前顾蛮生最喜欢管你叫小白脸子,现在他要是看到你,那得管你叫‘小黑炭子’!”朱亮忘乎所以,把手伸到曲颂宁颊边比了比,发觉依然黑白分明,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那倒还是我黑。”   他乡遇同学,两个人都高兴坏了,互相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朱亮提议,带曲颂宁在即将修建完成的机房里参观一圈。   陆陆续续已有通讯设备运到,朱亮指着一台设备道:“西门子,德国货。”停顿一下,他补充说:“外头铺设的光缆是国内的长虹、讯飞提供的,但更核心的机房设备基本还得仰仗国外厂商。”   曲颂宁沉吟片刻,以开玩笑的口气道:“这叫顾蛮生不在这里,他要在这儿,一准说——”   “他是说得比唱得还好——”曲颂宁还未把话说完,朱亮立马摆出了一个京剧的功架,道,“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朱亮比读书那会儿开朗不少,模仿得还挺惟妙惟肖,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朱亮问:“我听时远说,顾蛮生现在办厂了,在做程控交换机的生意,他干得怎么样?”   “我来之前见过他一面,腰包是鼓胀了不少,但说话依然满嘴屎尿屁,一点不像个大老板。他跟我说,他一定会带着他的交换机拿下青海西藏的话务市场,他自己还要站在青藏高原上尿一壶呢。”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机房外。这一线路段已经开沟结束,战士们正接受指挥准备放缆。程北军站在高处,抬手招呼曲颂宁,扬声道:“这是要放缆了,咱们也跟着学学,这光缆这么金贵,别在放缆的时候刮了蹭了。”   一盘光缆长度是3公里,沟道边每隔6米就得安排一个战士,全连都上也人手不够。所以连队与连队之间通力协作,五百名战士迎风立在高原上,令行禁止,同时将一整条光缆扛起,动作齐整得竟似一人。   3公里的长缆被举高又被放入平坦的沟底,犹如一条巨龙破空而来,又安然潜于渊底。人与大山在这个瞬间神归一处,一种壮美的原始情调震撼了整片青藏高原。然后五百名战士迅速出坑,开始铲土回填。   沱沱河不是无人区,不少牧户分散于附近。曲颂宁与程北军跟着朱亮他们沿途返回,路上遇见几位牧民。对方似乎一早知道这里有铺设光缆干线的解放军战士,一见他们就热情地围上来,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两大袋肉干,说是知道解放军在高原上施工条件艰苦,他们特地来犒军的。   “谢谢老乡。”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程连长一见老百姓就特别客气,他伸出双手接过两袋肉干,又将其中一袋递给了曲颂宁。   曲颂宁将袋子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块长条形的紫红色肉干,先看了看。这肉的纤维纹理十分紧致细密,像是牛肉,又似与一般牛肉不同。在藏民充满鼓励的目光中,他试着咬了一口,肉很筋道,微带腥味,但嚼着嚼着就满口噙满独特肉香,让已经许久不知肉味的他很是过瘾。   咽下口中牛肉,曲颂宁朝藏民们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真的很好吃。”   藏民热忱道:“‘牛吃虫草我吃牛,无病无灾药不求’,耗牛浑身是宝,吃了它的肉,包你们干活不累!”   这位藏民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手捧一条哈达,浅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原是要将哈达献给穿军装的程北军的,但程北军有让贤之心,抬手一指曲颂宁,道:“这是邮电设计院派来的工程师,修光缆的事儿比咱当兵的内行,献给他吧。”   小姑娘便又微笑着向曲颂宁走了过去。洁白哈达迎风飘舞,宛若云絮缠绕指间,十分圣洁。曲颂宁自愧承受不起,一时无措,只能再次弓腰、低头,虔诚地两掌合十,回了对方一句,“扎西德勒。”   先回兄弟连队,程北军大方地把一袋耗牛肉干分发给当地战士们,大伙儿都跟久不知肉味的豺狼似的,个个眼冒绿光,高兴坏了。程北军自己也吃了好几块,确实鲜香筋道,就是嚼着实在太干。他问小战士,他们连的储水桶在那儿。对方抬手一指,他就冲过去猛灌下几大口。   结束观摩考察,又驱车数个小时,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到了唐古拉山口。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大伙儿才刚刚干完一天的工程,正头碰头地在一起聚餐。程连长的兵随了他们连长,对自己的要求都特别严格,每天必得挖出多少米,挖不完就绝不睡觉。平时大伙儿都吃干粮,压缩饼干或者高原特制的馕饼,难得工程推进格外顺利的时候,就犒赏自己吃顿热面。高原上煮面得用高压锅,颇费工夫,但连里河南人多,爱吃面食的自然也多。   年纪轻轻的炊事兵也是河南人,一见程北军回来就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连长,我的蒜呢?”   驻在整条“兰西拉”最高、最苦、最累的线段上,下一回山不容易,所以程北军下山前会征求战士们的需要,替他们力所能及地捎些东西。战士们没大要求,一口卤面一口蒜,就是最大的慰藉。   程北军从兜里摸出一袋蒜瓣,连着剩下一袋耗牛肉干一起朝对方扔过去:“三连也没多少蒜了,省着点吃。”   炊事兵高高兴兴抬手接过蒜瓣,一看还有肉干,更高兴了:“连长,有肉啊!”   这一抬手,程北军就看见了。炊事员是临时的活计,不做饭的时候也得跟着一起施工。不能放炮开沟的地方还得人工挖凿,一天抡锤几千次,腋下都开线了。一个炊事员尚且如此,那些从早干到晚的兵,劳动强度更是可见一般。程北军疼惜在心里,嘴上却不客气,道:“少嬉皮笑脸的,我从三连回来,人家工程进度可比我们快多了,你们得加把劲了。”   炊事员知道自己连长嘴硬心软,大着胆子顶嘴道:“您这话说的,人家那是牧区,咱们这是岩石山,叫花子哪能与龙王比宝啊?”   “小犊子还顶嘴!”程北军箭步上前,抬脚就朝对方屁股上踹,看着势大力沉,其实半道上就撤力了。但小战士做戏做足,挨了不痛不痒这么一下后,立马捂着屁股几哇乱叫。   程北军被这小子逗得没憋住,自己先笑了,“行了,把蒜跟肉都分了,吃你们的吧。”   战士们邀他一起吃面,程北军似没胃口,说了句“这一路风沙都灌饱了”,就扭头回帐篷睡下了。   程北军没跟大伙儿一起热闹是觉得肚子不舒服。起初他也没把这点不舒服当回事,吐了几回,泻了几次,人还轻伤不下火线,坚持与战士们一起施工。但没想到耗了两天,耗出了高烧,整个人完全虚脱了。   连里的医务员在指导员的授意下,特意开车跑了趟兄弟三连,结果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三连的人说,程连长走后,他们那边也出现了好些个腹痛、腹泻的兵。据他们的医务员初步诊断,这是爆发了中毒性菌痢。这病常发于老年人与小儿,但长时间超负荷劳动令这些成年人抵抗力大幅下降,所以个个起病急骤,一下就不行了。   痢疾本就凶险,加之高原环境恶劣,程北军病来如山倒,头两天还能跟战士们说笑,转眼就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可能是还引发了肺水肿。   指导员责怪他们,兄弟连队也委屈,不是防疫工作没做好,实是当天要放缆,忙起来顾前不顾后,他们驻扎的线段靠近牧区,沿线多是羊、马、耗牛与野生动物,所以河水里满是动物粪便之类的污物。程连长到来,大伙儿高兴,结果这一高兴就疏忽了,可能是搞错了净水桶,误饮了生水。   高原缺医少药,三连得病的战士多,已经用光了抗炎药。医务员只带回了几支葡萄糖口服液。连里的意见基本被分为了两派,指导员要立马将昏迷中的程北军送去格尔木医院,但军医认为,程连长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受不得颠簸,连里上回那个送医的兵,就是在下山路上没熬过去的。   “乐极生悲啊,眼看工程推进越来越顺利,怎么这个紧要关头出了这档子事?”指导员焦急坏了,便没了好声气,“派人去格尔木取消炎药也行,可这一来一回至少两天,待把药送上来,会不会老程都等不及了?”   送人下山,还是等人送药,旁人更拿不了这个主意。连里的医务兵也只能跟着干着急。   这个时候舒青麦站了出来,她看着踯躅良久,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有种药能治程连长的病,去取药也不远,从唐古拉山口到那曲,来回也就六小时。”   那曲地区处于高原腹地,自然条件艰苦,远不如素有“物资集散地”之名的格尔木发达,指导员忙问:“那里怕是连一家正规医院都没有吧,能有什么药?”   “神草山莨菪。”舒青麦补充道,“虽然那曲没有正规医院,但藏医藏药的从业人员很多,那曲的藏民一般在5、6月份挖虫草,在8、9月份收藏茄,然后取根部切片、晒干,制药卖钱。”   指导员对藏医藏药一无所知,听来只觉不靠谱,“这是什么草?别有什么毒性,回头吃了病上加病。”   舒青麦颇自信地说:“这是青海西藏特有的一种植物,叫唐古特东莨菪,也叫藏茄,尤其喜欢生长在五千米的高原上,对于治疗中毒性痢疾与感染性休克有奇效,这在《中药大辞典》上都有记载的,我在军医进修学院里也听一位老医生提起过。”   指导员闻之有理,反正多一条路多个治愈的机会,当下决定派出两拨人,一拨去格尔木医院取药,一拨就去那曲找山莨菪。但别人都不认识这神草,少不得还得舒青麦一个姑娘家跑一趟。舒青麦大大方方答应了。   指导员关心自己的兵,嘱咐道:“天快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在深山里太危险,你再挑一个人跟你一起上路吧。”独自在高原驱车上路不太安全,尤其是夜里。所以一般部队里要办事上国道,至少也得两个人。   舒青麦挑着眉儿打量四周,一对漆黑眼珠游鱼似的左瞥瞥,右盼盼,最后定格在了曲颂宁的脸上。她笑着说:“就麻烦曲工陪我跑一趟吧。” 第29章 我想走出大山(上)   两个人开着军用吉普上路了,唐古拉山是青海与西藏的界山,这就正式来到西藏了。他们先沿国道行驶了一个小时,旋即又拐入乡道,直行便可抵达舒青麦说的那个那曲村庄。乡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青稞田,青稞最早八月份成熟,眼下还半生不熟,半青不黄。青稞田边一侧是解放军开挖揽沟,一侧是藏族妇女齐挥镰刀,收割青稞。   难得能出一趟短差,舒青麦嘁嘁喳喳得非常活泼,看见战士们就敬军礼,看见藏民同胞就喊“扎西德勒”,而这些人看见舒青麦与曲颂宁,也会停下挥动的镐锹或者镰刀,高高兴兴地挥一挥手。   曲颂宁忽然道:“这边工程进度好像比程连长那边慢了不少。”   舒青麦点点头:“军区下发通知,这个线路段延迟开工。”   曲颂宁很快理解了延迟开工的意思:“应该是因为这边是农牧区,光缆要过农田,延迟开工好给这儿的农户牧民留下抢收青稞的时间。”   车子又往前行进了数千米,路上还有藏民正在收割青稞麦。舒青麦道:“青稞还没到收成的日子,各个县里挨家挨户做工作,好让大伙儿提前收割,不耽误工程进度。老百姓也都很支持,就有一个连队运气不好,遇上了蛮不讲理的收稞人。一个藏族汉子没收到县里通知,也可能就是不愿意提前收割,非闹着不让挖揽沟,还扬言就算埋下光缆,也得趁天黑都得给他们刨了去。一连的战士拿他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一个村支书模样的男人骑马而来,将那汉子一记耳光打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曲颂宁不信她这个关于“收稞人”的胡说,笑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故事,再编一编都能写小说了?”   舒青麦讲话是有这个习惯,喜欢无中添有,实情是怎样其实不太重要,关键是讲的人天花乱坠,听的人心潮澎湃。   时速八十公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天色渐渐深浓起来,很快就天接云涛连晓雾了,远处的雪峰重重叠叠、隐隐现现,像一处引人入胜的幻境。舒青麦似乎心情不错。她差不多学会了那首《青藏高原》,一路上都在断断续续地轻轻哼唱,似鸟雀啁啾,说不上来的好听。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她戛然而止,不唱了。   曲颂宁还当舒青麦记不住歌词,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把兜里的随身听掏出来,递了过去。   “怎么?送给我的?”舒青麦借杆就爬,伸手抓住了随身听,却也不接过来,好像就等曲颂宁表个态。   “行,就送给你。”曲颂宁还得两只手开车,只好笑着答应。舒青麦接过随身听,就戴上耳机,摇头晃脑地听起了歌。   “你怎么干什么都这么积极、这么高兴啊?”曲颂宁转头看她一眼,越发对这个女孩感到好奇,“岂止是不让须眉,是根本叫男人也自愧不如。”   “你不也挺积极吗,主动站出来签字,承担爆破开沟的责任。”扯下一只耳机,舒青麦以责怪的口气道,“你这不叫积极,叫傻。”   “怎么傻了?”曲颂宁目视前方笔直宽阔的国道,也笑了。   “你没看见当时跟着你站在一起的那个老赵,听见要设计院的工程师现场签字担责任,吓得老脸比黄瓜还绿,就是躲在你身后不肯先开口。明明他比你资历老,职位高,却让你堵枪口,当炮灰,你说你傻不傻?”说这话时舒青麦一直眼勾勾地望着曲颂宁,曲颂宁侧脸真是漂亮,鼻梁挺拔,鼻背凸起一个小小的骨节,有种来自大城市的时髦感。   “傻就傻吧,反正肯定不会有问题。”曲颂宁对自己的估算有信心,已经很保守了。他又转头看了舒青麦一眼,不料舒青麦也正秋水脉脉地看着他。   他们同在这个充满悸动与渴望的年纪里,一个眼神就疾雷惊电了。两个人赶紧同时把头扭开,舒青麦窘得心慌意乱,脸颊都烧烫了,“你以后得小心着点那个老赵,我总觉得,那老东西心眼比塘子里的莲藕还多……”   “老赵人……挺好的。”曲颂宁结巴一下。他集中注意力望着前路,但舒青麦那双游鱼儿一般灵活的黑眼睛,仍在他心里捣乱。   “你知道吗,”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舒青麦忽又开口,“我觉得《青藏高原》这首歌其实挺悲凉的。”   “怎么说。”曲颂宁诧异地问。   “你知道文成公主吗?”   “知道啊,文成公主受命和亲吐蕃,受到松赞干布的极高礼遇,两人婚后十分恩爱。文成公主还为藏民带去了谷物菜种,带去了各种书籍与生产技术,因此深受藏民的敬爱,很是风光。”   “文成公主其实并不风光,”舒青麦摇了摇头,“尼泊尔的赤尊公主也不风光,松赞干布和她们都没生下孩子,唯一生了孩子的是一位藏妃。后来松赞干布死了,文成公主终其一生就在山南地区的一个庙里软禁。那个庙我去过,在一座山上,一楼是佛堂,二楼用来起居,那座庙可能还没你在汉海的那个家大。文成公主最后因患天花离世,我常常想,她死之前,是不是像这片高原上的每一个平凡的女人一样,日夜遥望着蓝天,渴望有一天能够走出去呢?”   历史课本的记载不一样,曲颂宁为这红颜凄凉的晚景恻然片刻,忽又想到对藏医藏药也颇为了解的舒青麦,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对藏地的文化这么清楚呢?你看上去不像是这里的人。”   56个民族,34个省级行政区,中华大地幅员辽阔,中华儿女骨子里的气质也不尽相同。在曲颂宁的眼里,舒青麦不仅不似寻常藏民这般深沉质朴,倒像聊斋里的那些妖精,不乏可爱、俏媚与一点点坏心眼。   “因为我妈是西藏的下乡知青,因为她的家庭出身是‘黑五类’,高中毕业了不能考大学,只能选择去西藏支边。她一直想尽了法子要回去,结果却稀里糊涂地嫁了当地的一个牧民。我就出生在当雄县格达乡的八一牧场,听我妈说,因为没有医院,她是由她婆婆在羊圈旁接生的,因为是个姑娘,婆婆当场就不高兴了,丢下疼得昏死过去的我妈不管。她在羊圈旁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自己回家了。这些都是后来我妈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生那老太婆的气,从来不管她叫嬷嬷。”   许多人对这一段往事讳而不言,以至于曲颂宁对它的印象,只能经由一些道听途说与闲言碎语拼砌起来,他依稀知道,那是最无畏又最无奈的一个时代,个人的命运被打散,被揉碎,掺在集体行进的大背景下,就像盐粒融化于大海。他不是那段历史的直接参与者,只能专心致志凝视前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舒青麦。   “后来十年上山下乡运动结束,知识青年可以返城了,但条件是不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所以我妈就一咬牙跟我爸离了婚,留下我,一个人回去了。”   舒青麦说到这里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想起小时候,母亲手把手地教她誊写曹植的《七哀诗》。母亲好歹念过高中,特别喜欢靠写写弄弄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那时舒青麦天真蒙昧,不懂这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的深意,只隐隐感到父母之间没有爱情,也不适用这么哀婉动人的诗词。   “那你妈回去以后,你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言而喻,本就生于重男轻女的家庭,母亲还抛夫弃子了,一个独伶伶的小女孩儿,能过得好到哪儿去?   “几年后我妈嫁了人,条件还算不错,又良心发现回来找我了。我爸那会儿也早就娶了一个西藏女人,一胎生了两个男娃,本来就不打算再供我读书,所以马上同意了我妈的要求,让她把我带回了江北。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西藏与江北都不是我的家,我好像一直被我妈留在了原地,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噩梦里惊醒,望见那片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大山。”舒青麦的眼神结了冰,连着两道柳条眉也因紧蹙显得衰败,她的脸上呈现一片伤感的冬景,沉默片刻才道,“我好想真的走出去。”   “你已经走出来了。”曲颂宁莫名心口微微一疼,他听出来,她刚才是拿半生凄凉的文成公主比她母亲,抑或自比了。   “所以呀,我想混出个人样来,让我嬷嬷我妈都看看。”舒青麦煞晴煞雨,心情说好就好了,她又开心清脆地笑起来,“其实我没你说得那么无私,那么了不起,我是刚打了入党申请书,不积极表现怎么行?哎,你是党员吗?”   “我是。”曲颂宁点点头,“我高三入的党。”   “挺有觉悟嘛,”舒青麦伸手拍了拍曲颂宁的肩膀,“不是党员很难提干的。”   “你很想提干?”   “那当然了,调去文工团是我主动打的申请。我发现如果在连队,一个女兵要提干那实在太难了,可如果在文工团就容易多了,像那些能唱会跳的艺术家们,别说正连级了,正团级都有可能。”总算生活没有过于薄待她,还是给了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舒青麦见曲颂宁专注开车,只是偶尔简赅地答一两句,觉得没趣儿,又大喇喇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一路上尽聊我了,你话怎么这么少,也说说你呗。你不是家在汉海吗,听说那里到处都是百货商店,想要什么都买得到?”   “大多是中外合资的。除了百货商厦,中外合资的企业也非常多,所以如果想白手起家,深圳可能比汉海更合适。”曲颂宁想起什么,忽地笑了一下,“我有一个大学同学,他现在就在深圳创业。”   “深圳啊,”舒青麦出生之后大多数日子都在西藏,短暂地住过后来当兵又被分配在了青海。江北离汉海近,所以对汉海的洋气与繁华颇有耳闻,但她对深圳一无所知,只知道是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不免好奇又憧憬,“深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好说,跟汉海像又不太像,我总有一种感觉,那里到处都是骚动的欲望,人跟人永远是战争状态。”曲颂宁想起跟顾蛮生那段不太愉快的创业经历,摇头笑笑,“当然也可能是我这人性子慢,不适应那么迅猛前进的地方。我当时大学还没毕业,一腔热情想跟我那个同学一起创业,结果我们俩被骗得一文不剩,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也因为这件事情意识到,书生意气并不适合做生意,所以后来我那个同学又去深圳办了公司,他干得不错,邀我跟他一起,我拒绝了。”   “为什么要拒绝?”舒青麦不太理解。   “所有人都想从大山里走出去,可到了这儿之后,我却发现这种生活也没什么不好。随着通讯技术越来越发达,世界会越变越小,我们的生活节奏也会越来越快,没准儿那个时候人们又想回归这种宁静的日子了呢?”   “反正我不想。”舒青麦的态度斩钉截铁,甚至有些不屑地说,“那是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图新鲜,非要强行赋予这片高原神性,住久了就知道,就是穷山僻壤,没那么神。”   “可能吧。”曲颂宁笑笑,车在过道上行驶平稳,离那曲越来越近了。   舒青麦过了一会儿才又道,“你那同学听上去还挺厉害的,他叫什么?”   “他叫顾蛮生,周郎顾曲,野蛮生长。他歌唱得一流,人也长得帅。英雄从来草莽生,就他那股百折不挠的劲儿,我觉得干什么都能成。”曲颂宁聊起老同学就很高兴,侧头看了舒青麦一眼,笑得愈发明亮了,“有机会带你见见他。”   舒青麦回答得不假思索,“见他可以,那你怎么介绍我呢,咱俩关系有这么铁吗?”   两个同样年纪的年轻人,灵犀一点就透,这话一出,那一直在窗户纸后影影绰绰的东西就呼之欲出了。夜色已经深透了,沟道旁再看不到解放军战士辛勤施工的身影,只有高原上的星星一路相伴他们前行。高原上的星星简直亮得疯了,如簇簇白色火焰,照耀着这片至美的乌托邦。   藏民的帐篷没搭在国道边上,军用吉普抵达那曲,却没有一条宽阔平坦的路能通往藏民集中居住的扎西则村。曲颂宁只能把车先停一边,由熟门熟路的舒青麦带路,两个人打着手电,继续徒步跋涉。   听舒青麦介绍说,扎西则村半农半牧,不少村民以挖虫草、制藏药为生,由于八一牧场离这儿不算太远,她小时候常跟比她大出不少的男孩子们,溜到这里来玩。   “曲颂宁,你看!”没走出几步,舒青麦无比惊喜地叫起来,“这就是藏茄!”   曲颂宁顺着舒青麦的手势望过去,沟边路旁,几朵牵牛花模样的紫色小花,风中窸窸窣窣地抖动,看来十分不起眼。曲颂宁仍对藏药治病的效果心存顾虑,“这草真的能治好程连长吗?会不会有毒?”   “死马权当活马医呗,眼下不也没更好的法子嘛。”舒青麦心倒大,话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她弯腰去拔采那朵紫色小花,突然就僵住不动了。   “曲……曲颂宁……”她两腿打颤,说话都结巴了,“你看……你快看……”   曲颂宁此刻已来到舒青麦身边,冷不防对上一双精光碧绿的眼睛,也吓得气不敢大喘,只得鼓起勇气自我安慰地问,“这是野狗吗?”   天太黑了,两个人没敢拿手电去照暗处的那团活物,只听见阵阵低沉而粗糙的喘息声,从它的喉咙深处发出来。   “不,是野狼。”舒青麦被这异声吓得直往曲颂宁背后躲,那团活物正在慢慢向他们逼近。   确实是头凶神恶煞的狼。   曲颂宁挺出半侧身子,将舒青麦死死护住,然后猛然提起手电,去晃这头野狼的眼睛。野狼兴许惧光,兴许只是不适应,反正不动了。两个人与一头狼,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舒青麦腿已经软了,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全摊在了曲颂宁身上。感受到身边人瑟瑟发抖,仿佛即将被狂风摧折的幼株,曲颂宁柔声问她,“你知道狗和狼有什么区别吗?”   “狼比狗凶残多了……”说话间狼又往前逼近一步,舒青麦都快哭了。   “狗和狼的区别是……”曲颂宁不退反进,再次以手电的强光狠晃狼的眼睛,这样的气势竟又把狼恫吓住了。他面色非常镇静,犹带一丝轻松的笑意,重复了一遍顾蛮生曾说过的话,“狗吃屎,狼吃肉,狗尿电线杠子,狼尿高山大川。”   “这个时候就别开玩笑了,我都快吓死啦!”   “别怕,不能怕。”曲颂宁低声道,“你如果让它闻出你身上恐惧的味道,它就真敢扑上来了。”   曲颂宁的声音轻柔却带力量,舒青麦凭空而来一股勇气,腿不软了,甚至连呼出来的气息都不急促慌乱了。她偎靠着他,偎考得那样近,他们如同磁铁的正极与负极深深相吸,坦对险境,同生共死。   曲颂宁一边小心护着舒青麦,一边缓慢撤退。他直面野狼,同时又以余光在夜色中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一块石头或者一条木棍。目前看着对面只有一头狼,倘使这狼真来攻击他们,也不是不能一搏。   他准备为她玩命。   但狼与人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可能野狼已经饿得极了,也可能意识到这晃动的强光不具真正的威胁,它一步步地逼近,两眼凶光毕露,喉咙里吭哧有声。情形愈发危险了。 第30章 我想走出大山(下)   就在野狼准备发动攻击的时候,情势陡然扭转了——   一阵凶猛的来自犬类的吼叫声自不远处传来,旋即火把亮起,火光冲天,犹如千金万银,瞬间就把这头孤独的野狼给吓跑了。   原来是扎西则的村民夜里巡逻,看见了曲颂宁打亮的手电光,所以赶紧脱下衣服包住木棍,点燃充当火把,然后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带着他们的獒犬,成功将两个人救了下来。   舒青麦死里逃生,喜极而泣,当场扑进曲颂宁的怀里,抱着他又哭又笑,又蹦又跳。曲颂宁也紧紧拥抱住舒青麦,经历了方才的惊魂一幕,两颗年轻的心早已向着对方生出枝杈,以连理的姿态缠上了。   两个结伴巡逻的藏族青年举着火把,都挺难为情地望着正深情相拥的曲颂宁与舒青麦,其中一个青年,竟在火光之中辨出了女孩的脸。这不就是他打小认识的央拉吗?   舒青麦松开曲颂宁,也认出了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藏族青年,她无比喜悦地喊起来:“拉旺罗布,原来是你!”   “你去当兵了?好神气呀!”青年对这一身军装肃然起敬,转着圈儿地打量舒青麦,“我以前老以为你长大会给我做媳妇儿的,要不是后来你跟你妈走了,我这会儿没准已经跟你阿爸提亲了。”   这个名叫拉旺罗布的青年二十出头,就是当年常陪着舒青麦一起混闹的大男孩之一。只不过彼时舒青麦还没有随母姓,有个好听的藏族名字,叫央拉。拉旺罗布体态修长,黝黑精干,五官脸型有着藏人惯有的棱角。他穿一身深蓝近墨的藏袍,身上的饰品比一般的藏民少些,就戴着一大一小两个耳环。看着像是白铜或者白银材质,小的那个还镶嵌了一块绿松石。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康巴藏刀,曲颂宁一眼就被这把刀吸引了注意力。   “拿去看吧。”拉旺罗布读过一点书,能说汉语,他大方地把腰间藏刀解下来,随手就抛给了曲颂宁。   刀挺沉,曲颂宁险些没接稳,蹲在拉旺罗布脚边的黑色獒犬冲他吼了一声,着实吓人一跳。   不愧是世上最凶猛的犬种,这只獒犬体格十分高大,脖子上一圈茂密蓬松的鬃毛,凛凛如头雄狮。草原上一直流传着“一獒战三狼”的传说,难怪刚才那头独狼也逃之夭夭了。   “国王,不准对客人瞎叫!”拉旺罗布吼它一声,国王就听话地退去了一边。   拉旺罗布与另一个叫多吉的青年将两个人带回了村子。舒青麦把这个村子当作自己半个家,她跟指导员提出要上这儿来取药,除了想解燃眉之急,其实也带了点回家看看的私心。   然而尽管天黑风大,她仍很快发现,扎西则村交通与通讯都不便利,发展近乎停滞,十年过去犹如大梦一醒,这副记忆里的穷样真的一点没变,还是当年的石头房屋,还是当年那些人——就是都老了些。这个发现令她遍体起栗,心里是既高兴又郁闷。   拉旺罗布听舒青麦说明来意之后,本想先将他俩带回自己家,说待天亮再带他们去找藏茄。但曲颂宁表示救病如救火,他们必须尽快把药取回,再连夜驱车赶回唐古拉山口。   村子里有靠挖草制药为生的村民,舒青麦依稀记得其中一个还是这地界有名的藏医。拉旺罗布告诉他们,那位老藏医还健在,也还在给人治病。村子太小了,没两三句话的工夫,老藏医的家就到了。   老藏医早就睡了,被咣咣一阵砸门声惊醒,只得披着袄子出来开门。拉旺罗布也不解释来意,喊人一声“波啦”,一低头,就带着舒青麦与曲颂宁闯了进去。   老藏医当然认得拉旺罗布,用藏语骂了他一句,到底也没把人撵出去。   “波啦,你这儿还有没有藏茄根子?”拉旺罗布怕舒青麦一去十年,早把藏语忘光了,所以跟老中医用汉语交流道,“央拉回来了,央拉现在当了兵,管你要些!”   老藏医也还记得舒青麦,因为她的美丽,更因为她的桀骜。高原上的孩子大多淳朴善良,一生安命于原地,唯独这个女孩与众不同,她凝望蓝天的时候眼睛里尽满是厌恶,她的骨头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生出一对有力的翅膀,带她飞出大山去。   舒青麦哪知道老人对自己的看法,还笑嘻嘻地上去挽住人家,道:“波啦,我们团奉命来建光缆干线,这是有功于整个国家的一件大事。可现在我们连长生病了,需要你的药救命咧。”   “建什么光缆干线,挖得到处都是沟沟,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老藏医嘴不饶人,心倒软,救命的事情还是不耽搁的,他从一个挂篓子一样的东西里取出了一把已经切片、晒干的山莨菪根,又问了问详细的病症,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取这个藏茄根子100克,把它研碎,再加一些70度的白酒,病症轻每次用3克,病症重就用6克,一日服用三次就能明显减少便次。”   “多给一点嘛,一连的战士呢,还有没有别的能医病的药,都给一点嘛。”舒青麦朝老藏医的药篓子探了探头,眼睛滴溜溜地转。她看上那一袋胖娃娃似的虫草了。   老藏医又往药袋里给多抓了一把藏茄根,舒青麦在老人身边嘟嘟囔囔、转转悠悠,瞎扯片刻咸淡,总算决定回去了。   拉旺罗布不放心他们赶夜路,怕又碰上饥肠辘辘的野狼,特意带着国王,点着火把,将他们一路送到了吉普车边。   舒青麦坐上车,坐回来时的副驾驶座,拉旺罗布忽地把住车门,问了她一句:“央拉,你还回来吗?”   小伙儿的眼睛格外地明亮,又格外地黏糊,如同奔流着炽热的熔岩,烫得一旁的曲颂宁都有些慨然了,但舒青麦似乎无动于衷。她拨开了青年黝黑粗糙的手掌,冷冷地道:“不会回来了。”   曲颂宁启动了吉普车,在原地怔了会儿的拉旺罗布忽然拔腿追在车后。他听见他用藏语高声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国王跟着吠叫起来,更远的地方隐隐传来悲怆的狼嚎声。   待车又行驶在了平坦的国道上,曲颂宁问舒青麦:“刚才拉旺罗布喊了什么?”   “他说他喜欢我,他等我回来。”舒青麦睨了曲颂宁一眼,笑了,“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我吃什么醋,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关系好是应该的……”曲颂宁被这话问得一咯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有点吃味。   舒青麦带着招惹的微笑,也不顺着话茬挖掘下去,这一挖保不齐得挖出什么令人浮想的感情来,但她好像胜券在握,一点不着急。她把手伸进宽松的军装里,捣鼓几下,居然跟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大包虫草。   显然就是先前趁所有人不备,从老藏医的药篓子里顺来的,曲颂宁惊讶得瞪大一双眼睛,险些都没把住方向盘。舒青麦得意地挑眉一笑,又向口袋里掏摸一会儿,这下摸出了一些藏鸡蛋,估摸得有七八枚。她唇边笑意加深,冲曲颂宁很是调皮地眨了眨眼,“部队的压缩干粮都吃腻了,程连长大病初愈肯定身子虚,我给你跟他都开个小灶,让你们尝尝又滋补又好吃的高原药膳,虫草藏鸡蛋汤。”   这悄无声息摸包儿的手段,不当贼倒可惜了,曲颂宁继续开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组织是怎么教育你的?”   “我没白拿,我把你送我的随身听给他留下了。不过拿他一点野草跟鸡蛋,就给了他千把块钱的东西,吃亏的还是我们呢。”舒青麦不觉有愧,反倒振振有词地蛮缠起来,“再说,我拿都拿来了,现在咱们再转头折回去,还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程连长与兄弟连的战士们还等着这些藏药救命呢。”   为免误了回去的时间,曲颂宁只得默许这样的行为,但默许不代表认同,他边开车边摇头,边摇头又边叹气,脸上挂着的笑意却早已不自禁地荡漾开来。兴许这会儿,这个青年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片天当穹顶地当床的不毛之地上,一旦把一种叫感情的种子播种下去,它便逢春风雨露,它便如春芽怒发,从每一丝石头的缝隙中摧枯拉朽地钻出来。   舒青麦见曲颂宁笑得温情又古怪,还当他介意这事,撇嘴道:“怪不得程连长说你这人浑身上下就一个缺点。”   曲颂宁扭头看她一眼,问:“什么缺点?”   舒青麦卖了个关子:“等他治好了,让他亲口告诉你吧。”   回程路赶得更快了些,驱车不到三个小时,他们就回到了唐古拉山口的营房里。指导员一宿没合眼,就守在程北军的病床边,见舒青麦回来得快,喜出望外,又见她不仅带回来了藏药,还拿了不少鸡蛋,忙问她这是从哪儿来的?   舒青麦悄悄与曲颂宁递个眼色,谎话张口就来,说是村里的藏民非要让她带回来犒军,不拿都不放行。   指导员藏着两瓶68度的五粮液,正好可以用来服药。这酒还是以前在演戏中立了功,团首长送给程北军的。程连长颇大方,原打算工程竣工之后,就拿出来跟全连战士分享。   格尔木医院的消炎药在两天后送上了唐古拉山,但药送到的时候,程连长与三连战士的病情都已经控制住了。虽说彻底治愈靠得是西药,但指导员仍认为,千辛万苦带回藏药的舒青麦功不可没。   他还说,舒青麦是他们从文工团借来的,显然是借对了,他得再去跟文工团的团长提上一句,这么秉性善良作风顽强的同志,应该尽快纳入组织。   这一路段的“兰西拉”工程已经临近尾声,她心心念念的党员梦也即将遂愿,好消息算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可舒青麦却笑不出来,一张二十来岁的漂亮脸孔天天愁云惨淡。这些好消息,意味着她将很快回到部队文工团,而曲颂宁也将由格尔木启程返回汉海。她终于对那句“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有了切肤的体会。或者更简单点说,聚若浮萍散若云才是这个故事注定的结尾。 第31章 交一个朋友   被连下了几天猛药之后,程北军醒了。程连长一睁眼就嚷嚷着肚子饿,全连上下如释重负,指导员赶忙嘱咐炊事班,把舒青麦“顺”来的虫草、藏鸡蛋煮了一锅汤。这汤香飘几里地,馋煞了全连的兵,程北军连喝两大碗,彻底精神了,非要跟战士们一起开工。   指导员担心他病情反复,只得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行。虽说连长与指导员级别相同,但四连的兵都知道,自家连长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指导员天天在他耳畔和尚念经。程北军听得两只耳朵全起了茧子,只得安安分分,跟坐月子似的在营房里躺了两天。指导员又怕他阳奉阴违,特意安排舒青麦前去营房照顾病号,实则就是看着程连长,不准他偷偷下地。   全连的战士仍在挥铁锹、挖揽沟,程北军一个人躺在营房的钢板床上实在无聊,就悄悄爬了起来,想着哪怕不去帮忙,至少也得走动走动吹吹风。   岂料还没离开营房,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舒青麦,不由分说地喊了起来。程北军原本就大病初愈,头还晕着,冷不防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差点没一头栽下去。他捶了捶胸口,劫后余生般瞅了舒青麦一眼:“不愧是文工团借来的,这嗓子跟炸雷似的。”   “指导员关照过我,一定不让你下地。”舒青麦忙放下手里端着的一小锅面,跑来扶住程北军。   “这儿是六千米高原,再睡就睡死过去了!”程北军不能对一个姑娘吹胡子瞪眼,只能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那也不能出去施工,指导员说——”   “行行行,”程北军灵机一动,想了个把人撵出去的法子,“我要撒尿,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在一边看着吧。”   舒青麦魔高一丈,脸不红心不跳,当场又扯开嗓子大喊道:“曲颂宁,连长喊你陪他一起上厕所!”   喘口气的工夫,曲颂宁就从营房外进来了,然后就像一截影子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程北军的身后。程北军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抽抽鼻子撇撇嘴,心道这还不如不换呢,文艺女兵好歹活泼又养眼,这小子却八竿子打不出个屁,闷都闷死你。   曲颂宁陪着程北军去上厕所。兵站附近的厕所极简陋,就是荒地上用木板、水泥草草搭起来的亭子,说是亭子,因为厕所没有门,三个茅坑之间也没间隔。汽车团基本没有女兵,厕所也不分男女厕位,正面用红漆刷了“厕所”两个大字两个醒目大字,字不难看,有棱有角的,据说还是汽车团团长的手笔,他还是连长时就带兵在这里驻扎过。   程连长上厕所的时候,曲颂宁就默默站在他身后约莫两三米的地方,他怕程北军再突然休克晕倒,没人看着总是不行的。   蓝天白云,高原冻土,两个男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站着,静得彼此之间除了风声就是尿声。气氛又古怪又滑稽,程北军很尴尬,偏偏这泡长尿还有始无终,滴滴答答淋漓不尽。他咳了两声,试着缓解这份尴尬,没话找话地说:“连里的工程进度……怎么样了?”   “揽沟今晚就能全挖好,听团部来送物资的人说,团长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准备跟当地邮电部门的领导一起来巡查工作。”确实是个好消息,最坚硬的岩石山被他们攻克了,剩下的放缆、回填是相对轻松的工作,胜利指日可待。   “添乱!我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程北军觉得丢人,无名之火噌噌上窜。尿意倒是总算尽了,他抖抖裤链穿上裤子,出了厕所,又取化掉的雪水洗了把手。   相处多日,彼此脾性差不多也摸熟了,曲颂宁知道这位程连长惯于口是心非,笑着道:“我想团长主要是来探探你的病。”   程北军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曲颂宁:“我还没死呢,又不是瞻仰遗容,来看个鬼!”   其实不用对方告诉,程连长自己也知道,团长巡查工作是假,顺道来探望自己这个差点因公牺牲了的老部下才是真的。他这会儿有气,不是气团长,更不是气曲颂宁,实是气自己,痢疾不就是窜稀么,一个素以硬汉自称的军人窜稀,还把自己窜倒了,传出去,丢人。   曲颂宁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呛了一句,也没脾气,一如既往地面带浅笑,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程北军也觉出自己这气撒得不是地方,又偷偷睃了曲颂宁一眼,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俄而,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脾气……特怪?”   曲颂宁乐了,实话实说:“是有点怪。”想了想,倒也不是怪,是心气儿太旺,太要强。   程连长没打算就这么走回兵站,目光眺向远方,对身边的曲颂宁道:“你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好看过这片高原吧,走,带你看看去。”   曲颂宁确实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片高原。他与程北军并肩立在崖边,循着这个男人的手势远眺出去,看见白色的烟雾袅袅腾腾,盘旋上升,将一座座顶天立地的高山吞入又吐出,这些高山犹如半抱琵琶的美人,既有女性的宽容与博大,同时也具备了男性的桀傲与剽悍。   而身边这个男人远眺群山时,凶巴巴的眼神立时温柔了,如同儿子凝望母亲。   长久的沉默之后,程北军长喘了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上高原的时候,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武警交通支队副队长?”   曲颂宁点头:“记得。”   “那个副队长牺牲时,妻子刚刚怀孕不久,哭得险些死过去,却连丈夫的遗体也没见着。因为副队长临死前留下了遗言,他让他的战友将他埋在昆仑山上的国道旁,他要生生世世守护着这条路。副队长的妻子后来生了个儿子,冥冥注定吧,也像他那一面都没见上的老子一样,当上了这片高原上的兵。”   曲颂宁瞬间听懂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没见上老子一面的儿子,就是这片高原上的兵。   “这两年我在部队里,都能明显感觉到,外头这个世界开始变了。变小了,也变快了,以前从西藏寄一封信去北京,可能要好几天,寄挂号、邮包裹还得排长队,后来装上了电话,不用排队了,一个电话人就近在眼前了。听说国外还有了更新的通信技术,连电话线都不要了,随时随地,就从天涯到海角了。”   “无线覆盖技术,”曲颂宁用自己的专业向对方解释道,“就是通过基站发射无线信号,实现无线终端到有线通信网络的接入技术。无线终端,最常见的就是手机,而有线通信网络,就是四连战士们辛苦埋下的这些光缆。”   程北军轻叹口气,倒露出一副不属于他的忧郁神态:“可我有的时候会想,这个世界越来越快,到底是不是好事儿呢?就譬如我吧,除了当兵什么都不会,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兵营,面对这么快的一个世界,我还能干什么呢?”   通讯方式的改变只是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曲颂宁心下慨然,这个时代,对于顾蛮生那样的弄潮儿,自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台,摩拳擦掌无比欣喜。但对更多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对这变幻莫测的世界充满期待的同时,又总怀着一丝秘不宣人的困惑与隐忧。   “我也说不清楚,”曲颂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想,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努力活在当下,就没必要惧怕未来,就一定是好的吧。”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程北军侧目睨了曲颂宁一眼,鼻腔里的叹息声调加重,“太天真。”   “有一点吧。”曲颂宁笑笑,原来舒青麦说的“缺点”就是这个。   “其实吧,我一开始不想上高原,还有一个原因。”   曲颂宁看着程北军,好奇问道:“什么原因?”   “我……”程北军也扭过头来,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渐渐的,耳根连着脖子根,全像鸡冠子似的红了。他扭捏吞吐半晌,终于说出了三个字——   “我恐高。”   曲颂宁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他知道这个男人终于跟自己交了心。   “刚才都是我跟你瞎胡说,你不准说出去!”难得的感性之后,程连长又恢复了一贯的铁面与冷峻,他大步生风,扭头就走。   高原的风还有一股独属于她的气味,有点像新收的青稞,青涩,质朴。曲颂宁贪婪地嗅了嗅,然后掉头,追上程北军的步伐。   第二天,汽车团团长与地方领导果然一起来视察工程进度了。他们先检视了战士们挖的揽沟,发现比汇报的干得还好,全连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兰西拉”最硬的一块骨头啃了下来,光缆的沟底打磨得比自家凳子还要光滑。   团长前来视察慰问,全连战士都很高兴。正好挖沟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收工之后,大家把余下的蒜头、肉干一股脑全拿出来,让炊事班做了一顿热乎乎的汤面,再以酥油茶代酒,跟着团长一起提前庆祝任务完成。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程北军与团长同坐在大帐篷前的一块羊皮褥子上,对于团长的慰问,表现得相当不领情,“还没到完工的时候就来验收,多下我面子。”   “哪个是对你不放心?”团长知道他是心软嘴硬,笑着说,“听说你前两天大病一场,还差点去见了阎王爷,我当然要来看看——”   “不准提啊,不准提。”程北军赶忙将团长打断。   团长哈哈大笑,拿着茶缸子与程北军碰了碰杯。明天还得起早放缆,他们只能以茶代酒,先饮个痛快。   曲颂宁坐在程连长的另一边,刚才舒青麦神神秘秘地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煮熟了的藏鸡蛋,这会儿人却不见踪影了。   程北军也注意到了曲颂宁的心不在焉,饮下一口热茶,低头问了一声:“小青呢?”   小“舒”带谐音,听着有歧义,若非舒青麦是个姑娘家,还很有占人便宜的意思。所以连里的战士们平时都管她叫“小青”,还常开玩笑地问她,你姐姐白娘子去哪里了?   舒青麦对这类善意的玩笑照单全收,常常会故意摆个媚人的功架,扭腰动胯地走出几步,不消说,还真是绰绰约约,蛇里蛇气的。但想再多欣赏一会儿,这股骨子里透出的媚劲儿又没有了。质感硬挺的军装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她的女性特质,倘使穿着曲线玲珑的旗袍,不定能美成什么样。   曲颂宁又四下环顾,没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找出舒青麦的身影,笑笑回答:“刚才还看见她呢。”   “全团最漂亮的一个女兵,居然就被你这么个臭小子拐走了。”程北军竟很开明,不待曲颂宁面红耳赤地作出解释,又伸来自己的大茶缸子,与他用力碰了碰杯。   高原上的太阳开始下坠,团长与各级领导正聊着家国天下,大伙儿也都高高兴兴喝着酥油茶,吃着热汤面,忽然间,一阵脆亮悠长的歌声响起,绿色的军帐篷像打开了的蝴蝶盒子,几个一身彩饰的女人从里头翩翩飞了出来。   曲颂宁眼睛猛然一亮:一个与平时截然两人的舒青麦,她细细编了几条辫子,穿着华丽的藏族服饰,戴着玛瑙或松石这类色彩明艳的饰品,然后甩开洁白长袖,放声而唱。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舒青麦是个会来事儿的,知道领导来视察工作,就托连里的战友开车去附近的兄弟连队,接来了几位女兵与当地的藏族伙伴,又借来了藏民们的服装与乐器。她说要军民同乐,为团首长与辛苦劳作的全连战士表演一个节目,自己当仁不让,就是领舞的。   一首载歌载舞的《青藏高原》。藏民们倒是天生能歌善舞,个个歌声嘹亮,舞姿潇洒,连里的女兵们更多就是凑个热闹,表个心意,只跟着音乐略微甩一甩袖子,做些弓腰、曲背的简单动作。   所有人当中,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毫无疑问就是舒青麦。   “领舞的这个就是从我们团借出去、又借回来开车的文艺兵吧?”与所有人一样,团长也第一眼就看见了舒青麦,他自发地、饶有节奏地为她鼓起了掌,战士们也都放下了碗筷,齐声为表演中的女兵们打起拍子。   舒青麦的嗓子特别亮,像箫或者笛这类音色活泼明亮的乐器,再高的音都能驾驭。在一位藏族小伙的牛角胡伴奏下,她轻轻松松爬上高音巅峰,歌声简直能穿透万里云霄;舒青麦的舞姿也特别优美,在高原上边唱边跳,毫不费力,她的身子非常轻盈,而且越跳越轻,像偷吃了仙药的嫦娥,随时可能羽化而去。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她一边舞蹈,歌唱,一边在每一次旋转回头时,用眼神准确无误地寻找到曲颂宁。   曲颂宁被她看得心跳如雷,一开始都不敢正视舒青麦的眼睛。然而很快他就豁然大悟了,这双眼睛对于他,多情得近乎黏稠,是一片高原的暮色,是两粒慢慢融化的酒心巧克力。   太阳落了山,金灿灿的云霞在山头撒欢,天色愈晚,山间雾气愈浓,简直像有了实质一般。众人视线尽头的女人因此戴上金冠,舞起轻纱,然后在天地间,在群山顶,在红尘中,翩翩舞蹈。   美得像个奇迹。   就像这条全世界施工难度最大的信息天路,都是奇迹。   后来赵工代表曲颂宁向邮电领导汇报工作,话讲得很有水平,隐隐是有那么点邀功的意思。但曲颂宁全然不在意。他仍在这个夜晚打着手电给顾蛮生写信。   这是我在青藏高原上的第二十四天,他说,我结交了一个朋友,爱上了一个人。 第32章 突发事故   高纬高原雷暴日较多,直埋光缆具有铠装层与金属件,容易遭雷击引发火灾,特别是埋在设备机房附近的光缆,布线设计时额外考量如何防雷。曲颂宁研究了设计图纸,然后就跟着四连官兵一起去了施工现场,指导他们如何布放焊接防雷线。   “防雷线应布放在光缆上方30公分的地方……”曲颂宁一下到揽沟里就觉得不对劲,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异味,像是哪里泄露出来的油气。   在焊接作业点十米内是不能有易燃易爆物的,曲颂宁突然十分不安,他向着揽沟底部低下头,又仔仔细细闻了闻。油气越靠近底部越浓重,光缆下方是格拉输油管道,多半就是输油管道裂了。   沟里的战士动作迅速,全然没留意到这股异味,已经麻溜地准备焊接防雷线了。   焊条呲地冒出火花,曲颂宁大呼一声“不好!”就朝着正在焊接作业的那位战士扑了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揽沟的沟基是岩石,爆炸的气浪令沟道崩塌了一部分,拿着焊条的战士被曲颂宁护在身下,倒是没有大碍,但曲颂宁自己被滚落的石块砸中头部,当场昏迷过去。高原地区缺医少药,生死往往一线相隔,程北军二话不说,赶紧派车派人把曲颂宁送回格尔木。   设计院曲工出事的消息瞬间传遍全连,舒青麦一听就差点跟着晕了过去。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连长跟前,话未出口,睫毛扇动两下,两行眼泪已齐刷刷地流了下来。程北军粗中有细,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来意。他轻叹口气,挥了一下大手,道:“你也陪着去吧。”   宽头大脑的军用医疗车驶上国道,向着目的地格尔木飞驰而去。舒青麦与另一个医务兵同坐在车上,一起看护昏迷中的曲颂宁。这个时候她完全顾不上任何流言蜚语了。她担心路上的颠簸加重曲颂宁的伤势,便小心扶住他耷拉的脑袋,以母亲哺乳的亲密姿态,将他护在自己柔软的胸膛中。   从唐古拉山口到格尔木,至少半天车程,天色很快黑了,109国道仍在无休无止地延伸。与舒青麦同行的医务员劝她道国道仍无休止地往前延伸,两只巨大的秃鹫在低空盘旋,跟了他们一路。舒青麦保持着母亲哺乳的姿态,一动不动,脸上也不带一点情绪。   出发之前,她已经细致地替曲颂宁处理了头部的伤口,但鲜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淌,不一会儿就把纱布染了透红。这种怵目的红色与一路尾随的秃鹫,如同某种噩兆,令她心惊肉跳。   与舒青麦同行的医务兵劝她道:“我来看着曲工吧,你合一会儿眼睛。”   舒青麦摇摇头,费力地动了动嘴唇,但喉咙眼被巨大的苦涩与悲痛堵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车行到半道上的时候,两只秃鹫终于跟得累了,仓皇地飞走了。更令人欣喜的是,曲颂宁短暂地醒了过来。他没想到自己一睁眼,就看见了那双总是令他惊艳的眼睛。高原的夜晚星月璀璨,女孩因为满含泪光,眼神朦胧如诗。曲颂宁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一暖,微微一笑,便伸手抓住了舒青麦的手指。他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交叉,相握,最终在黑暗中十指紧扣。   靠在舒青麦怀里,曲颂宁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舒青麦也由对方的掌心汲取了足够的温度,不那么黯然神伤,不那么担惊受怕了。   子夜到来之前,医疗车终于赶到了格尔木当地最大的医院。曲颂宁头部伤口太大,必须手术缝合。好在经过医生初步检查判断,这些外伤都不算严重,再加上送医及时,不多久就能痊愈。   医生的一番话招回了她的三魂六魄,舒青麦一口气提了一整夜,终于慢慢舒缓过来。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与她同行的医务兵睡在了医院的塑料椅子上,她仍坚持不被困意俘虏,固执地守护在曲颂宁的病床边。   值班的护士来查了房,换上点滴又出去了。趁无人的时候,舒青麦便脱掉鞋,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只供单人躺着的病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从来都是这么一个胆大直接的姑娘。   她深情地注视着他,目光像糖稀一般在他的脸上流淌,然后她俯下身,低下头,以自己的嘴唇去抚慰他的嘴唇——   她先是浅尝辄止般以唇瓣沾一沾,细微的电流瞬间从四片相接的唇上流过,耳朵嗡地就被异声填满了。这个声音不带任何龌龊的欲望,倒像经忏诵唱,况味高洁。然后她就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深深吻了下去。   长吻尽头,舒青麦渐渐感到困了,于是侧身躺在了曲颂宁的身边。她伸出手臂拥住了他,柔软的身体仿佛一株爬墙花,毫无罅隙地环绕他,紧贴他。   曲颂宁再次睁开眼睛时,舒青麦已经同那位随行的医务兵一起,又坐车回到了唐古拉山口。那夜手与手、唇与唇的触碰宛似一梦,他还来不及回味品砸,就被一双非常愤怒的眼睛攫住了。   病房里站着的是他的父亲曲知舟,不用对方提醒,曲颂宁也知道,自己犯大错了。   当时曲颂宁是代表邮电方签了军令状的,如果输油管线失了火,他得全权负责。出事之后,同行的赵工立马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他上报邮电部,话里话外都是责怪曲颂宁的意思,说他年轻急躁,好大喜功,办事不讲程序,不合规矩。邮电部倒是没对这起事故表态,但在赵工的一番添油加醋下,曲知舟忧心忡忡,已经认定儿子闯下了大祸。   儿子已经转危为安见儿子转危为安,曲知舟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反倒立即作色大怒:“这条光缆路由贯穿青藏高原,至少两千公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方方面面都得慎之又慎。你那些设计院的叔叔伯伯都说放炮开沟需谨慎,你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难道以为自己比专家还懂?”   “‘兰西拉’是整个西北的通信命脉,一旦拖拉到了高原冬期,施工就更艰难了。”曲颂宁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情绪激动地辩解道,“我没有错,我步巡巡查了所有线路,放炮所用的□□与药量都是合适的!”   “可现在就是出问题了!”曲知舟深深叹气,“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社会上复杂的门道多了去,遇事不要强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少担责,单这一条就够你学的。”   “怎么就叫强出头呢?不作为就不会担责,可人人都不作为,这活谁来干呢?”又是这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曲颂宁嫌这话刺耳,咬着牙,偏跟父亲顶着来,“我没有错,就算出了错,放炮开沟是我现场签了字的,任何后果都由我承担!”   “我倒看你拿什么担着?事故没彻查清楚之前,你留在医院里,哪儿都不许去!”   父子俩互不低头,不欢而散。   曲颂宁头部伤势不重,身体也恢复得很快,但因为被自己老子关了禁闭,只能待在医院里。实在闷得发慌,他就偷偷溜出病房,帮医护人员搬搬十来斤重的医用氧气瓶。医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此次参建兰西拉的兵,基本得的都是高原病。吸氧是能缓解及治疗严重高反的直接措施,所以格尔木人民医院临时采购了大量氧气瓶,一个十升的医用氧气瓶可能就是战士的一条命。   曲颂宁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父亲再没露过面,倒是等来了朱亮。   朱亮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原来输油管的泄露只是虚惊一场。曲颂宁的测算确实没有错。这场事故发生的原因是油管线自然老化,石灰防腐层发生了腐蚀破穿,才导致了油气的大量渗漏。如今经过抢修,已经完全修复了。   曲颂宁却松快不起来,老赵固然是小人之心,可真正令他不快的是父亲的态度:他才刚刚踏上社会,这个男人就想拿那些陈规陋习将他驯化。   朱亮见曲颂宁半晌不吱声,又道:“其实兰西拉工程的巨大难度早在预料之中,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我听我们院的领导说了,就算是放炮引起的管道漏气,也不会真的要你担责任。”   “我知道。”曲颂宁悻悻一闭眼睛,像是累了,“我是气我爸,越老越胆小怕事,越老越不分青红皂白。”   朱亮叹出一口气:“我还有个坏消息,你听不听。”   曲颂宁抬眼看看朱亮,累得好像已经张不开嘴了,只用目光示意对方说下去。朱亮又是一声叹,然后从兜里摸出几块巧克力,递给了曲颂宁。五彩的锡纸上印着一串俄文字母,就是他与舒青麦初见时,对方送他的那种酒心巧克力。   “这是?”曲颂宁垂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手心里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心头隐感不安。   “这是舒青麦让我转交给你的。程连长的四连完成了唐古拉山口的光缆建设工程,已经被派到别的线路段上去了。出发之前,她特意跑了一趟我所在的连队,她让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交给你,还让我跟说,让你一定等她复原。”   愣怔半晌,曲颂宁突然攥紧手中的巧克力,用力摇晃了一把朱亮的肩膀,“什……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今天。”朱亮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怕是已经上路了。”   “哪条路?”曲颂宁两眼迸发希望的光亮,盲目而又激动地喊起来,“哪条路?你带我抄着近道开车去追,兴许还能追上!”   朱亮没接这话。青藏高原土地广袤,人烟稀少,就算是相邻的两个兵站之间,少说也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要想追上已经出发的程连长,简直疯人说疯话。   可曲颂宁疯得正来劲,完全不顾医护人员的阻拦,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踩着一次性拖鞋就往病房外跑。   朱亮喊不住他,连追都追不上。曲颂宁被自己的拖鞋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但他没停下,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疯。高原犷悍的风一路扑打在他的脸上,最后他面朝雪峰站定,弯下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脚上的拖鞋早跑没了,脚掌沾满了黑乎乎的沥青渣。   天宽地阔,哪里还有舒青麦的身影。   多处光缆已经敷设成功,各营各连的解放军官兵都将去往下一个线路段,运兵车成列出发,宛如绿色长龙,行驶于雪山荒原之间。曲颂宁追着这列运兵车又奔跑了一阵,直到力尽才停下来,他怔怔立着,像被抽去了魂魄。车行声如同滚滚雷鸣,他被车列掀起的风沙迷了眼睛,却突然听见了,舒青麦悠扬明丽的歌声就在其中穿行,渐渐与高原的风声融为一体。   俄而,曲颂宁魂归魄回。他朝向暗昧不清的远方,哽咽着大喊:“舒青麦,我等你。” 第33章 托遗响于悲风   1997年的金秋九月,在三万余名解放军官兵与邮电建设者的奋战之下,全长两千多公里的兰西拉光缆工程全部敷设完成,工期仅为85天。高原极地多的是突发状况,为了保证来年光缆干线能够顺利开通,青海电信局又组织了一批光缆维护人员,在光缆线路段上进行巡检与抢修。   朱亮就是其中一员。曲颂宁没随父亲回汉海,而是主动向设计院打了申请,在兰西拉光缆干线全线开通前暂时留了下来,也成了一名巡检员。   这条光缆敷设完成没多久,远在深圳的顾蛮生就嗅到了其它交换机大厂还没嗅到的商机。兰西拉光缆干线贯穿甘肃、青海、西藏三个省区,沿途经过二十余个县级以上的城市,这说明这些城市不多久都将加入全国声势浩大的“固话大潮”之中,也都迫切需程控交换机。   有需要就有市场,有市场就值得跑一趟。顾蛮生早有进藏的计划,于是身体力行,很快化计划为行动。他先从甘肃各县各市的电信局开始跑起,然后一路往西南而行。他知道曲颂宁与朱亮此刻都在青海,念在昔日同一张床铺、同一个茅坑的深情厚谊,当然顺道要去看看他们。   联系上青海电信局,才知道这会儿两个人正在山里巡线呢。顾蛮生一听就更高兴了,他本就胆大,爱玩,不安于寡淡无味的日子,这下浑身的叛逆劲都有了宣泄的地方,当然要跟着老同学一起去巡线了。   打探出曲朱二人的落脚点,顾蛮生花钱豪爽地请了个当地的司机,就兴冲冲、乐颠颠地出发了。   三个人刚接上头,还没来得及“他乡见故友,两眼泪汪汪”,顾蛮生就跑到了高原的悬崖边,解了裤腰带,撒了一泡尿。   高原入冬得早,深圳爱美的姑娘们还在光腿穿裙子,青海已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顾蛮生站高远眺,眼里除了皑皑白雪,别无他景。他怕手脏了没地儿洗,抖抖裆下火热的物事,小心地拉上了裤链,系好了皮带。   “好歹现在是大老板了,能不能合点规矩,靠点谱?”曲颂宁站在顾蛮生身后,一张嘴就揶揄他。   “我憋了一路,就等着‘飞流直下三千尺’呢。”顾蛮生回头冲着曲朱二人莞尔一笑,又龇牙咧嘴道,“就是太冷了,差点把顾家老二冻掉一截。”   “你倒是言出必行,”两个人太熟了,省了所有的寒暄客套,曲颂宁笑着说,“我还记得我入藏前,你就跟我说过,迟早要到青藏高原上尿上一泡。”   “你这话太见外,也太让人寒心了。”顾蛮生弯下腰,从脚下搓起一团雪,然后反复搓动手掌,用搓化了的雪水洗了洗手。他走到曲颂宁跟前,以个调戏姿态伸手掂起了他的下巴,“我能是为了撒尿来的吗,我当然是因为想你才来的。”   曲颂宁知道这小子嘴上抹油,实则是为了卖他的交换机来的,于是笑着拍开了顾蛮生冰冷的手:“你这也来得太早了,兰西拉还没开通呢。”   “先混个脸熟,等到那些大厂都琢磨过味儿来,就晚了。”还别说,展信这一年在国内交换机市场异军凸起,声名远播,顾蛮生这么亲力亲为地跑业务,几乎把这穷乡僻壤的电信局领导们感动得涕零,当场就签下了几个大单子。   学生那会儿顾蛮生就跟曲颂宁的关系更亲近些,两人最先共同创业,颇有些“灵魂伴侣”的味道。朱亮甘于自己的跟班角色,等他们互相来往过招,打够了嘴炮,才笑着迎上去,问顾蛮生道:“我弟现在还好吧?”   顾蛮生跟着曲颂宁一同回住宿的地方,点头道:“朱旸现在不错,也能独当一面了。”其实朱旸一直自恃大学生的身份——尽管凳子还没坐热就被开除了,还没浩子敢闯敢拼,而且颇有些好高骛远好逸恶劳,除了顾蛮生,谁都差使不动他。但顾蛮生不能在人兄长面前揭他短处,只好捡好听的说。   “家里偶尔也给我来信,说朱旸现在特别出息,老往家里寄钱,每次都是一大笔。”朱亮感激于顾蛮生把弟弟照顾得很好,激动得眼眶里蓄上泪,声音都跟着四肢一起发起抖来。,“弟弟妹妹们都挺好的,我以前最不放心朱旸,也最觉得对不住他,知道他现在有你照顾,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说话间,三个人到了巡线员的临时住处,曲颂宁将门打开,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就迎面扑了过来。   巡线员每回巡线至少要在这里待上三四天,食宿条件实在艰苦。顾蛮生微微愣过,接着四下环顾,地方不大,光线不好,只有残壁破瓦,呈现出摇摇欲坠的颓败之势。   也没地坐下,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床上,随手拍拍床沿,跟拍在石头上似的,砰地一声响。   “你们这条件也太苦了。”顾蛮生没想到,当年家境优渥的曲颂宁竟然甘于这样的生活,他诧异地问,“兰西拉已经敷设完毕,就等着明年全线开通了,这里交给当地电信局的就行了,你一个外地的专家,干嘛赖着不走啊?”   曲颂宁笑笑:“留下的也不止我一个,难得参与这么大的工程建设,能多学一点是一点呗。”   “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饿大半天了。”这人是不听劝的,顾蛮生也没想劝他,自顾自地在床头柜里一通翻找,成功翻出了两颗巧克力。他刚要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就被朱亮出声拦住了——   “不能吃,这几块巧克力可是曲颂宁的宝贝。”   顾蛮生低头一看,两颗巧克力像是被滚烫的手心捂化过,又被高原的寒风冻了起来,已经不怎么成形了。   曲颂宁没对答,朱亮笑嘻嘻地插嘴道:“我看他留在这里,是一半为了事业,一半为了爱情。”   光缆建设完成之后,曲颂宁得了个空,就把那些浑似日记的信件全寄给了顾蛮生。每一封来信顾蛮生都细细看了,他从中看见了甘青藏三省蕴含的无穷商机,也看见了一颗难以按捺的热腾腾的心。   “漂亮吗?”顾蛮生把巧克力扔回床头柜上,朝曲颂宁抛了个眉眼朝曲颂宁抛了个媚眼,眼里跳跃着两朵八卦的火苗。   “漂亮。”又是朱亮抢着回答,“比他姐好像还是差一点,但跟普通人比,绝对是仙女下凡了。”   这话一出口,朱亮就知道自己错了。他看见顾蛮生那双亮极了的眼睛一刹黯淡下去,嘴角虽还挂着无所谓的浅笑,却像是被人毫无防备地捅到了痛处,又必须强打精神维持尊严。   “早晚会带你见她的。”曲颂宁试图岔开话题,“于老师现在还好吗?”   “好,他当然好,可他好,我却好不了。”提起于新华,顾蛮生很快就从那点优优柔柔的儿女情长里醒过来,竟有些咬牙切齿了,“老东西太固执了,万门机不经过反复测试就不让我往外销售。我跟他呛了好几回,商场如战场,分秒必争,生死一瞬,他这么拖拖拉拉磨磨唧唧,早晚我得让他滚蛋!”   很显然,在顾蛮生眼里,于新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为他传道受业解惑的于老师了,他是他的下属,理应为老板解难。朱亮摇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了口气,“你丫现在就是一个物质的奴隶,已经完全钻到钱眼里了。”   曲颂宁也点头,笑着附和道:“顾老板现在满身铜臭,满嘴歪理,是该来这儿好好升华升华。”   “你们还真说错了。”顾蛮生如今从里到外,都是一副老板的行头与做派,加上他长相英俊人高腿长,衣服衬人人衬衣服,越发与当年那个穷学生截然两人了。他以个恣意姿势倚在床上,笑笑道,“钱对我来说,重要,也不是那么重要。”   朱亮望着顾蛮生嘿嘿地笑,对这话似懂非懂。   “我不是来升华的,我是来征服的。”顾蛮生停顿一下,补充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展信现在已经有万门机了,两万门机也八九不离十了,我打算在这里建立服务点,我要让甘青藏三省全用上展信的交换机。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干?”   曲颂宁与朱亮愣怔一下,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   “你们现在每月收入是多少?”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顾蛮生很霸气地伸出一只手掌,前后翻了翻,“我给你们十倍。”   两个人都噤声了。   “你们俩上高原,入深山,一待就是大半年,肯定不知道外头早就天翻地覆了。”顾蛮生继续道,“外资企业如大水漫灌,民营企业像春笋崛起,一些国企的亏损已经初露端倪,曾经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不稀奇了。”   “行行行,你来做时代的先行者与拓荒者,我做你的见证人就好了。”曲颂宁话虽说得客气,但拒绝之意不言而明。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当年那个跟我一起到哪儿去了?”顾蛮生真的诧异,“当年那个跟我一起跑深圳的曲颂宁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曲颂宁摇摇头,微笑说,“大概真是被这里的荒山大雪给升华了吧。”   顾蛮生也摇头,叹了口气,扭头问朱亮又扭头问朱亮,“那么你呢?”   朱亮自然也没有下海的勇气,家里有朱旸一个就够了,他还是要守着一个铁饭碗的。   屋内陷入沉寂,顾蛮生觉得这两个人简直没劲透了,说着“饿了”,又翻了翻两人的背包又翻了翻他们的背包。半天只找出一袋干粮,不知是饼还是馕,反正看着难看,闻着难闻,想来味道也不会好。他十分嫌弃地皱起眉头,“你们就吃这个?”   顾蛮生是能吃苦的,为了生意常常还能吃苦中苦,但不该委屈自己的时候他从不委屈。他将干粮扔到一边,对朱亮说:“你去弄点好吃的。难得咱们老同学聚一回,光啃干粮怎么行。”   “这儿附近什么也没有,我去格尔木吧,给你们买点酒买点熟菜。”朱亮以前在学校里就是专门替顾蛮生跑腿的,几乎成了习惯,如今感念他对弟弟朱旸的照拂之情,更是说什么都照办。他一听顾蛮生的话就立马动身,套上自己毛里夹皮的棉大衣,准备出门了。   “格尔木跑个来回至少七八个小时,天色已经晚了,要不还是别去了。”高原的夜晚风寒雪大,曲颂宁有些担心,扭头劝顾蛮生道,“我们就随便吃点,将就一下算了。”   “不将就,我的字典里就没‘将就’这两个字。”但顾蛮生全无所谓,冲朱亮豪迈一挥大手,活脱脱一个地主老财,“你去吧,快去快回。”   朱亮回过头,憨厚一笑,然后就裹紧大衣,冒着屋外的风雪匆匆上路了。   朱亮有一辆国产越野车为了方便巡线,朱亮特意买了一辆国产越野车,一路疾驰在国道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格尔木市区。   到市区时正是晚上十点多钟,格尔木不是深圳汉海这样的不夜城,许多饭馆早早就打烊了。朱亮满街寻找,总算找到还没打烊的饭馆。他不知道顾蛮生变身顾老板之后口味变是没变,就让店家打包了几个招牌菜,烤羊蹄,炕锅土豆羊肉,烤腰子与蔬菜,然后又要了三碗酸奶,两瓶啤酒。他跟曲颂宁明天还要巡线,不能喝酒,寻思着这些也就够了。   回程路上基本没有别的车辆。雪虽暂时停了,但视野依旧不清,夜空像漂着一层黑色油污。朱亮白天巡线了数十公里,又驱车几个小时,已经累得两眼发花,几乎睁不开了。但他怕顾蛮生与曲颂宁等得太久,一点不敢松油门,只能时不时揉一揉酸涩的眼睛,振作精神,好好开车。   正当他揉眼睛的时候,不知哪儿钻出来一团黑影,像狐狸也像野狼,忽然蹿上国道,横穿而去。为免与之相撞,朱亮一个激灵,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哪知道这个路段恰巧坡多且陡,又逢雪天路滑,他的越野车瞬间滑出路基,然后翻滚着摔下了路侧的沟道内。   朱亮歪着脑袋,一只眼睛磕在方向盘上,满脸都是血。副驾驶座上的外卖全打翻了,挤烂了,羊肉羊腰子发出腻人的膻味。朱旸向着外卖盒伸出手,手指很沉重、很地动了动,然后就不动了。   待顾蛮生与曲颂宁接到消息,赶去格尔木人民医院时,朱亮已经去世了。   几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欢蹦乱跳的大活人,转眼就成了蒙着白布的一具冰冷尸体,顾蛮生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   在死去的朱亮面前,他没有落泪,只是抿紧嘴唇攥紧拳头,又发了一遍重誓:只要展信有我一寸瓦,就有你弟的栖身地,我一定会给他一个锦绣人生。 第34章 香山会议   1998年1月,国内通信部门的权威与专家齐聚北京,召开了针对中国版3G标准的香山会议。若干年后,人们才意识到,对于整个中国通信行业来说,这个会议存在的意义,不亚于1921年嘉兴南湖上的一条画舫。   作为当时国内排名第一的通讯设备企业,申远集团主动挑头,负责筹备和推进中国自主研发的3G技术标准TD-SCDMA。贝时远也跟随领导一起参加了会议,全场三十来位专家,互不买账地争论了近一个小时,基本都对TD-SCDMA充满了各种担忧。   贝时远注意到,申远的发言人是一位庞眉皓发却又风度翩翩的老者,邮电部的领导与各高校专家都挺客气地管他叫“邢老”,会后他才知道,这位老人就是申远集团的创始人,邢卫民。   申远跟顾蛮生的展信一样主营数字交换机,但因为背靠中科院,从去年开始,它主动投入了3G通信技术的研发领域。国产3G标准已经箭在弦上了。   邢卫民说:“2G时代的世界通信格局,已完全被欧洲的G□□与美国的CDMA垄断。掌握行业标准,就是掌握整个产业的话语权与主导权,一旦通信标准被国际电信联盟采纳,就会随之产生大量的相关专利,再对通讯企业进行授权。咱们中国企业一直以来就受国外专利的钳制,结果是只能搞加工贸易,只能搞劳动密集型产业,这对整个国家的发展都是不利的。往大了说,通信标准之争,也是国运之争。”   邢卫民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但现实问题太多,一时间,领导们也拿不定主意。有位专家道:“申远的TD标准跟欧标、美标最大的区别,就是时分双工。相较于已经发展成熟的频分双工,时分双工的技术能不能过关,过关以后又有没有设备企业能够支持,都是大问题。”   贝时远总觉得“时分双工”这技术听得耳熟,不禁蹙眉,回想起来。   “频分双工的技术虽然出现得更早,得到的应用也更广泛,但它需要的频谱资源是时分双工的两倍,随着频谱资源越来越紧张,时分双工高效灵活的优点就会体现出来了。目前来看欧标G□□占据优势,欧洲希望3G时代统一标准,而美国不愿意欧洲一家独大,恰恰就给了我们机会。”邢卫民笑笑,一句骇人的话却被他说得轻描淡写,“为了咱们自主的TD-SCDMA,目前申远已经把厂房都压出去了,不成功,就成仁了。”   一句话令贝时远肃然起敬,不免朝这老人多看了一眼。这位老人说话文雅、流畅却铿锵,一身气质介乎学究与军人之间,反正,横竖不像商人。   这点就与顾蛮生大不一样。   “可如果我们要向国际电信联盟提交中国自主3G标准的提案,咱们的专利数也不够啊。”另一位专家道,“现在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你们申远的专利数量还跟要求的差了一半,这会儿再研究或者申请还来得及吗?”   怎么办?与会的领导与专家们都很着急,贝时远终于想起了在哪儿听过的“时分双工”,得益于优渥的家庭背景,他有个优点就是不怵任何场合,主动发言道:“既然我们自己的专利不够申请标准,那为什么不再买一些别人的专利来凑呢?”   最大的领导不认得这张面孔,问身边人:“这个小伙子是谁?”   得到回复后,他“哦”了一声:“原来是贝书记的外孙。”   贝时远站起来,不以自己的背景为傲,只就事论事道:“我去欧洲游学的时候,偶然听到过那边有家研究所的3G技术路线也是‘时分双工’,正好跟我们TD标准的关键技术不谋而合。我们是不是可以师夷长技,向他们把这些相关专利全买过来?”   贝时远抛砖而引玉,在场的另一位专家豁然大悟,立即接话道:“这小伙子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德国西门子研究所的TD-CDMA技术就是‘时分双工’,目前其它欧洲企业都支持的是采用‘频分双工’技术的WCDMA,铁定他们就落了单,真的很有可能出售这些相关的技术专利。”   这个建议被当场采纳了。一场数小时的争论到此画上了句点。   会后,邢卫民主动找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郑重向其道谢。无论邢卫民在会上如何轻描淡写,其实申远为了TD标准,已经到了卖房卖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赶不上国际电信联盟的申请时间,国内第一的通信设备企业也只能宣布破产。贝时远看似不重要的一句话,对于如今的申远来说,却是黑夜里的一线朝阳。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提,”贝时远很谦虚,“我连这是西门子的技术都不知道,就算我不提出来,别人也会提出的。”   “你有没有想过放弃你现在的金饭碗,到更广阔的地方去闯闯?”邢卫民对这位青年十分赏识,认为以他的博识与才干,离开体制将有更大的一番作为。他想邀他加入申远。   “只要心境开阔,其实在哪儿都一样。”贝时远没点这个头,他的领导跟更大的领导汇报完工作,正朝他走过来。   邢卫民笑一笑,不再勉强。但临了给了贝时远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来申远找他。   三个月后,经过申远方与西门子方的一系列沟通,中国成功引进了西门子的3G技术专利,成功在截止日期之前向国际电信联盟递交出了3G标准的申请。   贝时远在报上看到了这则消息,感到欣慰的同时,邢卫民的那声邀请却始终在耳边挥之不去。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是贯穿了他二十余年人生的一句箴言,是他顺流而上的楫棹与风帆。但那一双双艳羡于他的眼睛,往往都忽视了事情的另一重面相,这句话,同样也是他的枷锁,他的局限。   下海经商,想都别想。   再见到曲夏晚之前,贝时远正坐在一个叫肖琳的年轻女性面前。   贝时远大学时候是有一个女朋友的,同校学妹,两个人称得上是男才女貌,一直平淡如水地交往着。但家里觉得女方家庭条件一般,配不上贝家的高门大户,所以贝时远工作落定之后,就强行勒令他分手了。   本来就是青春期的一点朦胧,一点心动,谈不上刻骨铭心,再加上毕业以后学妹肯定要回老家,异地恋难以维持,贝时远自然也就犯不上违拗母亲的意思,分了也就分了。哪知道分手没多久,母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次相亲,说是市委副书记肖建中的女儿,叫肖琳,在哪次他不得不敷衍参与的聚会上,一眼就相中了他。   贝时远对这位千金小姐依稀有点印象,她用吸管喝红酒,怕她一口漂亮的白牙染上颜色,还一直喋喋地嫌酒质不浓,年份不好。   贝时远与肖琳相处了一段时间,一周见上两次面,喝个咖啡或者看场电影。肖琳挺漂亮,但颧骨微微外扩,下颌又尖削得厉害,莫名显得她面相有些尖酸。肖琳很具小资情调,穿着打扮远比同龄女性时髦,譬如今天,她用卷发棒将头发烫成了枯黄的大卷,使得包括刘海在内的每一根头发都恰到好处地蓬松着。她戴上了一顶红色的呢绒贝雷帽,搭配一身同色系的红斗篷,很惹眼,很娇媚。但今年汉海提前入春,阵阵热浪下,这么穿着,还是过于隆重了。   咖啡厅的两个服务员不时向肖琳投去带笑的目光,还窃窃私语,贝时远好意提醒肖琳,道:“不热吗?”   “我又不是那些天天要挤公交车的人,怎么会热呢?”肖琳朝那两个女服务员投去轻蔑一瞥,又费力撮着嘴唇,用吸管喝了一口猕猴桃汁。她喝东西一直这样,先抿着,再含着,轻轻地吮,慢慢地咽,好像嗓子比吸管还细。“你怎么还穿衬衫,我上次送你那件名牌T恤呢?”   肖琳尖着嗓子,强调了两遍,那件T恤是我阿姨从美国带回来的,瓦萨吉。   贝时远对肖琳说不上喜欢,也不至于讨厌,总体评价就四个字,得过且过。只不过他无法弄明白一点,为什么这个女孩两片红唇一张一翕间,永远有吐露不尽的刻薄话。这种大小姐似的娇纵与任性,是她这个阶级固有的毛病,他见惯不怪,也能谅解。但他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来自异性的吸引力,却时常倍觉压力。   贝时远坐在肖琳对面,将眼睛从她黏着水晶甲片的指甲上挪开,很快就注意到她握在十指间的一只手机。   这是诺基亚今年刚推出的新款,国内还没有上市,从外观上看,红色的机身非常漂亮,而且比模拟机时代砖头似的大哥大灵巧了不少,也便携了不少。   贝时远自己还买手机。他在机关单位工作,领导还没配,他也犯不上这么高调。然而自打有幸参与了香山会议,并歪打正着地提出了一个有效建议,他心里那点暗火又被勾着了。他向肖琳递出一只手掌,道:“你的手机能借我看看吗?”   肖琳把手机递了过来。贝时远接过来,很娴熟地单手操作。这款手机的功能还很简单,也就打打电话,发发短信,但里头内置了一个叫贪食蛇的小游戏,令其成为了全世界第一款内置游戏的手机,意义非同凡响。   “我还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跟班上男生一起搞恶作剧,去窃听女同学的大哥大,没想到这么快数字移动通信时代就来了。”小小一只手机将他拉回了顽劣无羁的学生时代,贝时远笑意加深,饶有兴致地说,“相对第一代的模拟通信,第二代移动电话系统采用的是数字通信,也被称为2G。你的手机采用的是欧洲的G□□制式,还有一个美国的CDMA制式,优点都是抗干扰性强、成本低、而且易于加密,今年一月的香山会议上,咱们国家自主的3G技术标准也要——”   “能不能别说这么无聊的话题了,”贝时远的心不在焉引起了肖琳的不满,她一会儿作嗔,一会儿作喜,“你每次陪我时都心不在焉的,再这样,我可要向阿姨告状了。”   这句话里的压迫意味令贝时远微微一蹙眉头,但出于礼貌,他将手机还给了肖琳,仍然很耐烦地微笑着。   体制里的人格外讲究门当户对,如今贝时远的外公已经退了下来,肖家还更胜一筹。所以自打肖琳对贝时远一见钟情,就穷追猛打,明里暗里没少通过贝时远的母亲向他施压。   “你对手机这么感兴趣,就赶紧买一部,这样我也好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你。”肖琳很喜欢咄咄逼人,永远都是颐指气使的口气。   “嗯。”贝时远敷衍地点着头,搅了搅杯里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喝起来。咖啡已经凉了,偏苦。   “我们去看电影吧,那部二战题材的爱情片,我很感兴趣。”   肖琳说着就站起了身,两人一先一后走出咖啡厅。肖琳刻意等在门口,主动牵了贝时远的手。但贝时远对于这样的接触提不起兴致,他的手指礼节性地微微蜷曲,没有给予肖琳一点热情的回应。   “对了,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过,你大学的室友还承包了什么校园电影院?大学生不好好读书,太逗了。”肖琳对贝时远的冷淡完全不在意。她动作妩媚地捋了捋头发,冲路人挤眉弄眼,像招展的蝴蝶,骄傲的孔雀,想要招惹所有人的关注。   但此刻的贝时远,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另一个女人攫走了——   就在街对面,曲夏晚正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应该就是她的丈夫刘岳。两人发生了争执,刘岳看着动了怒,甩手就给了曲夏晚一记重推。曲夏晚踉跄一下,险些跌倒,神色便越发凄楚了。   刘岳把曲夏晚推开之后,还嫌气不过,扬手就要甩她耳光。贝时远顿起护花之心,他甩开肖琳的手,几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前去亏得贝时远及时赶到,一把扭住了刘岳的手腕,用力将他压制在电线杆上。   刘岳“嗷”地叫了一声,试图挣开贝时远,然而贝时远人高腿长,对他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刘岳的手腕以个怪异姿态折过去,痛得他龇牙咧嘴脸都变了形。   这个时候肖琳也踩着高跟鞋赶了过来,怕贝时远跟人打起来,朝他大喊:“你干什么?你要不松手我告诉你妈了!”她顺便朝这场风暴中心的女人瞄去一眼,眼底立刻醋海翻波,又尖声嚷起来:“她是谁啊?这个女的是谁啊?”   贝时远像是听不见她的。   英雄救美者从天而降,曲夏晚错愕够了,也怕惹出事端,哀声劝道:“贝时远,放开他吧。”   贝时远这才松开了手。刘岳捂着腕子咻咻喘气,一双细眼瞪到极限,敢怒又不敢多言。琳还在一旁尖叫着说话,贝时远再不乐意听她聒噪,扬手招了辆出租车,带着曲夏晚一起坐车走了。   他将曲夏晚带去了一间西餐厅。餐厅老板是法籍华人,跟贝时远很熟,还当曲夏晚是他新交的女朋友,立马心领神会地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花园露台上的情侣座位。座位视野极好,坐高远眺,汉海的地标河流一览无余,江面宽阔壮丽,就是雾大,显得有些阴湿。两岸岸线绵长,一栋栋建造中的大楼拔地而起,大多已初具雏形,管中窥豹,也可见其富丽雄伟。   老板亲自招待贵客,为贝时远与曲夏晚送上了店里招牌的下午茶套餐,点心非常精致,柠檬小蛋糕,抹茶饼干,英氏司康,还有一黑一白两杯咖啡,各是半拉爱心的样子,拼凑起来就是完整一颗。   逃开来自各自另一半的压力,两个人都松了口气。久未见面,曲夏晚还是有点不自在:“我看见那个女孩追在车后头,我是不是打扰你的约会了?”   “没有,反倒应该谢你,救我脱了苦海。”贝时远端起黑色咖啡杯喝了一口,自己也奇怪,跟肖琳一起时,加奶加糖的拿铁难以下咽,但当身前的对象变作曲夏晚,连清咖都不苦了。   “那就好。”曲夏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仍是一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模样,坐姿也十分局促,她注意到贝时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就赶紧扯了扯袖子,试图掩饰满是淤青与红肿的手腕。   贝时远其实一早就看见了。因为跟曲颂宁相熟,他依稀记得曲夏晚嫁得不错,没成想居然看见她大庭广众之下被丈夫动粗,不禁皱眉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打你吧?”   曲夏晚犹豫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你父亲呢?今年一月的香山会议聚集了国内所有的通信领域专家,怎么唯独不见你曲教授呢?”   原来自高原归来之后,曲知舟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严重的高反摧垮了他的根基,到后来就重病不起了。曲家的顶梁柱一下塌了,曲颂宁又自打报告留在了青海,曲母自己挑不起一个家,所以处处都仰靠着女婿刘岳。曲知舟从生病、住院到去世、丧葬全都是刘岳一手操持的。刘岳在曲家有了地位,面上仍旧对曲母客客气气一口一声“妈”,但背地里脾气日渐见长,觉得曲家人离了自己就不行。   再加上他与顾蛮生如今同在一个通讯大行业,顾蛮生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刘岳却没闯出什么大名堂。他自己也知道,曲夏晚当初嫁给自己就是赌气,以至于结婚至今每天都眉眼怏怏,还偷偷摸摸关心着展信的发展。顺境时一切好说,逆境时这些就都成了他心尖上扎着的刺。这刺扎得越疼,刘岳就越忍不住要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顾蛮生。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很难说这个决定里有几成跟顾蛮生较劲的意思,但他确实是在展信捷报频传的时候,下定了自己的决心——他不仅要搞寻呼台,还要办自己的寻呼机厂,生产国产寻呼机。   这一下吓坏了曲夏晚,尽管她对通信行业一窍不通,但多多少少也听弟弟提过,寻呼机终究是要被手机淘汰的。曲夏晚不忍直接泼丈夫冷水,试着婉转提醒他,贪心不足蛇吞象。但换来的是刘岳更多的疑心。生意场遭遇的压力很快转变成了他体内的暴力因子,曲夏晚每次多说两句,刘岳就很不耐烦,倘若再一时失言提到顾蛮生的名字,刘岳就要动粗。当年那点一往而深的相思意已经被生活三下两下地磨平了,他们之间没有由甜蜜趋于平缓的过渡期,直接就相看两相厌了。   贝时远感兴趣于这样的话题,一下就没收住自己的话匣子:“尽管国内BP机市场还在扩张,但有远见的人肯定已经预感到了,世界移动终端产业的发展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现在是诺基亚、爱立信和摩托罗拉三雄鼎立,但中国企业也不会甘于人后,我相信,没多久第一部 国产G□□手机就要诞生了。”   贝时远一直是这样一个有远见的人。但有的时候他羡慕顾蛮生,有的时候他甚至羡慕曲颂宁。工作上的事情他得心应手,所谓机关单位那点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也应付自如。但贝时远总觉得自己哪里缺了一块,这种缺失感不在于外部,而是内在。他的人生像是已经被规划好的一张地图,不存在波澜,不存在意外。   “当初没有你的提点与帮助,顾蛮生也不可能有今天,他以前就常跟我说,他这小半辈子就服你一个人。”曲夏晚不似肖琳那般不喜欢听贝时远专业上的事情,她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你跳出体制下海创业,一定比他还成功。”   久未经人这般鼓励,贝时远眼睛一瞠,真的感动了。   两个人喝完下午茶,贝时远提议要送曲夏晚回家,曲夏晚却怕刘岳再疑神疑鬼,坚持要自己回去。贝时远拗不过她,只好点头道:“那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他再对你动粗,你随时可以找我替你出气。”   曲夏晚四下看了看,取了一张黏在玻璃花瓶上的粉色爱心形便签纸,问服务生借来一支钢笔,便在便签纸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将便签纸递给贝时远,微微一笑,“你也早点买部手机吧。”   打了辆车送走了曲夏晚,贝时远才悠悠调转方向,回到家中。才踏进家门,就意识到今天家里气氛不对。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是他的表舅舅贝志斌。贝志斌算是贝家门里的一枝奇葩,多年前家里安排他进政府机关,他非要下海。出生他们这样的家庭出身,不听家里的,就意味着离经叛道,偏偏他本人又不像是有经商的头脑,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这些年,挣没挣着大钱不知道,吃喝嫖赌的恶习倒是沾了一身。所以贝时远的外公还在台面上的时候,就不肯再认这个亲戚。如今只要贝志斌登门,必是来借钱的,而且向来借的多还的少,全家人都视他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   贝时远却一直跟这表舅舅关系不错,贝志斌身上那股草莽气息,在庭院深深的贝家门里,难得又新鲜。他冲沙发上翘腿坐着的男人点点头,微笑着叫了声,表舅舅。   “回来了?”贝妈妈面相清丽,年轻得像贝时远的姐姐。她自打出生便养尊处优,十根纤葱指从不沾阳春水,自然也被岁月格外厚待。她正站在餐桌前莳弄她的百合与非洲菊,一眼瞥见沙发上的这个不速之客,柔柔的眼神便犀利起来:“把你那脏脚从我茶几上挪开!”   “姐,我错了,我给你擦擦。”贝志斌一下坐正了,嬉皮笑脸地拿袖子擦那茶几面,又道,“咱时远是真是一表人才,倜傥不逊我当年!”   贝妈妈听人夸儿子,不由得笑了一声:“你就跟个没长开的冬瓜似的,凭什么跟我儿子比啊?”   “姐你这话亏心了啊,我年轻那会儿绝对是风流才子,就我玩得那一手音乐,班上女同学都不管我叫贝志斌,管我叫‘贝多芬’。”矮是矮了些,但贝志斌绝对不丑,也就这些年胡吃海喝恣意享乐,胖了。   “得了吧你,你不就会吹口琴吗,翻来覆去还就那两首曲子。”贝妈妈嗜好花艺,专门请了日籍的花道老师,每周三次上门指导她插花。这会儿她一眼也不看刚进门的儿子,只拿着锋利剪刀,修剪玉米秸秆与百合茎秆。干净利落的“咔咔”两下之后,这些花朵经由十根修长手指捯饬,只篸横斜一两枝,转眼就脱胎换骨了。   “我在外头吃过饭了,你跟舅舅吃吧。”贝时远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对了,时远,刚刚肖琳给我打电话了,小姑娘听着有些恨嫁了,你可抓紧点。”前脚贝时远拉着曲夏晚坐上出租,后脚肖琳一个告状的电话就打给了贝妈妈。贝时远随了母姓,自然事事都听他母亲的。肖琳一早就抓准了这个命门。   贝时远没接这茬,贝志斌确实是来借钱的,所以什么话都顺着贝妈妈的意思往下说:“你妈妈希望你早点结婚,男人嘛,先成家再立业。”   “你看你表舅舅就是前车之鉴,自以为自己很有能耐,结果没有家里帮忙,还不是一事无成。”贝妈妈依旧不看儿子,只是低着头,转着圈欣赏自己的杰作,不时调整一下花枝的高度或为它装点一些叶子与浆果。   “姐你怎么回事?”贝志斌不乐意了,跺了下脚,咂了下嘴,“好端端地,老把话扯我头上干嘛?”   其实贝时远听出来了,这一招在兵法上叫“攻心为上”,这是母亲在拐弯抹角地敲打他,他贝时远如今得到的一切,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贝时远没跟母亲争辩。他觉得自己就像母亲手中的瓶花,被修剪得精美绝伦又毫无个性。他对母亲说了声“知道了”,转身回到自己房里,一头扎在了大床上。   回到房里,胡思乱想没一会儿,床头的无绳电话就响了。电话上有来电显示,显示出打这个电话的人是肖琳。   贝时远烦躁得不想接,但不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催促着他赶紧哄好自己的女朋友。   这算哪门子的女朋友?不过就吃了几顿饭,还每每鸡同鸭讲,聊都聊不到一块儿去。贝时远不耐烦把电话接起来,他一边闪烁其词地敷衍着肖琳,一边又无可抑制地想起曲夏晚。   或许,一个男人的英雄主义情结往往就体现在他对弱者的保护欲上,他悄悄酝酿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决定第二天就去买一部手机。 第35章 背靠大树好乘凉   没过两天,贝时远单独把贝志斌约了出来。他告诉对方自己的决定,他打算瞒着家里辞掉机关单位的工作,下海创业。   贝志斌大吃一惊,还当他只是开玩笑:“你手里捧着的可是金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今天望着明天,今年望着明年,实在没意思。”贝时远虽不相信自家舅舅的商业头脑,但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道,他还是挺看中他这些年在外积累的人脉资源,所以有意拉他入伙,“表舅舅,你这些年都在忙些什么?”   “你舅舅外号‘贝多芬’,能白叫吗?什么随身听啦,VCD啦,反正音频设备相关的都干过。对了,你舅舅跟现在国内第一大音频厂商雷纳的刘总,那也不是一般的交情。”贝志斌洋洋得意地吹了一通牛,想起关心自己的大侄子了,“你下海总得有个方向吧,你打算干哪行?”   “当然是干我的专业所长,”贝时远方向明确,微笑道,“做通信终端设备,移动电话。”   “可你要是瞒着家里辞职下海,又哪来的原始资金?”贝志斌这时候也不忘替自己辩解一嘴,愁眉苦脸地说,“你舅舅我要不是没得到家里的一毛钱支持,也不至于这么些年,就混成这般模样。”   “我当年作为投资人,借了我一个同学一笔钱,他这些年发展得不错,我可以把那笔投资收回来。”   “就算这样,你妈也绝对不会答应的。”贝志斌虽然一直没挣着大钱,但到底纵横商场多年,对各行各业那点门道可谓门清,“信产部不是刚刚颁发一条规定,国内手机厂商只有获得他们颁发的手机牌照,才能自己造手机吗?你不向家里低这个头,她要给你使点什么绊子,你就算有钱启动,肯定也拿不到这张准入牌照。”   “这您就别管了。”贝时远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贝时远的办法,其实仍是他在香山会议上的那七个字,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跟邢卫民在香山会议上有过一面之缘,申远成功递交TD标准的申请之后,手机牌照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打算找到邢卫民,提出跟他们联营,付出品牌使用费,贴牌生产自己的手机。待到将来时机成熟,自己有足够的经营年限与研发能力之后,就甩掉对方,申请牌照自创品牌。   品牌租借费不是一笔小数目,贝时远又用手机给顾蛮生打了个电话,老同学之间开门见山,他说,自己是来要回当初那笔投资的。   贝时远当年借顾蛮生20万,没立任何字据,全凭两人间的口头约定。但顾蛮生答应得相当爽气,说自己这两天准备去龙岩开局,等回来就把钱给他备好。   这是顾蛮生第一次去地级市开局,还是交换机市场已经相当成熟的福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公司决策会上,头一个泼他冷水的就是朱旸。他说,七国八制的通讯市场大背景下,福建全省的交换机基本都用的是日本富士通,两者间的合作可以追溯到1980年,根基牢固,别的品牌根本打不进去。   这小子是个典型的悲观派,就喜欢泼人冷水,扯人后腿,败人兴头,脸颊子剔不出二两肉,全是丧晦之气。顾蛮生想揍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冲着他死去哥哥的面子,一直忍着没动手。   “闭嘴,少灭我军威。”顾蛮生斥了朱旸一声,然后把目光投向杨柳,“福建省9个地级市,80年的时候,光是福州一个市就跟富士通采购了30万门交换设备。然而富士通今年的订单已经快排满了,龙岩电信局目前急于扩容,别的企业就有机会。即使这机会微乎其微,这么大块肉,我们拼了命也要叼进嘴里。”   杨柳一向与顾蛮生心有灵犀。他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杨柳便代表父亲杨景才,对决策会上的所有人宣布道,“别人都说我们展信人是泥腿子,只能在农村逞威风,进不了大城市,是时候让那些人看看了,泥腿子不但要进城,还要进得摧枯拉朽,轰轰烈烈!”   因为杨柳的支持,会议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展信中高层管理者陆陆续续退出会议室,只剩顾蛮生与杨柳两个人。杨柳以个松弛又妩媚的姿势倚住门口,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虚支着一只踩着高跟鞋的脚。但她的目光还是硬笃笃的,而且十分露骨,在顾蛮生的脸上横来扫去,像候着一场预料之中的冒险。   顾蛮生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招架不住。他故作轻松地咧着嘴角,试着打破这份过于古怪的安静氛围,他说为了表示诚意,这趟去龙岩,他要亲力亲为跑一趟。   “我跟你一起。”   “不用。”顾蛮生有点招架不了杨柳直喇喇的眼神,摸着鼻梁笑笑,“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会前财务跟我说,你问她公司账上多少钱,想转让你的出资兑现金,你想干什么?”杨柳单刀直入。余少哲几天前就在她耳边悄悄告状,说顾蛮生想拆伙,如今看来不是没可能。   然而只是这样一想,她就心痛如绞。感情这东西一旦来了就很难控制,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顾蛮生的,仿佛不知不觉中,就已经非他不可了。   “先去龙岩立个功,”顾蛮生摸摸鼻梁,微笑道,“大战当前说这个不合适,回来再告诉你。”   “回来之后就只跟我说这个?”杨柳想试着把这段关系挑明。   “这……浩子叫我呢,我先去看看。”不待杨柳再开口,顾蛮生赶紧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她,他插科打诨,生怕杨柳提他不敢提的事,“要不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当年在万川村开第一个局就是咱们仨,你是福将啊。”   说完便走,顾蛮生走到杨柳身前,侧着身子出门。他听见杨柳在他身后,不无失望地骂了一声,胆小鬼。   杨柳在守候什么,顾蛮生不是不知道,但眼下他顾不上。泥腿子进城说来容易,却不是卷起裤管、蹚过黄泥就能办成的。龙岩电信局的局长姓赵,局长秘书姓林,顾蛮生先给这位林秘书打了拜访的电话,约好了把展信的万门机带去他们的通信机房测试。可一到那里,一看到富士通的机子,展信的人就遭了当头一棒。还打算跟人刺刀见红近身肉搏呢,展信的万门机模样呆板,做工粗糙,跟富士通的高端机子放在一起,仅在外观上,就明显逊了人家一筹。   顾蛮生却没有。他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富士通的机子,要不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给他一把螺丝刀,他能当场把这些交换机全拆了。   赵局长这会儿人不在,只让林秘书暂且代表他与顾蛮生他们对接。林秘书对顾蛮生从头到尾没有热脸,但对杨柳却十分殷勤,毕竟是个艳光四射的大美女,哪怕不动歪心思,单是你来我往地暧昧暧昧,也很有意思。   趁顾蛮生与展信工程师研究交换机的时候,林秘书悄悄把杨柳拉去一边,问:“杨小姐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顾蛮生及时看见了。看见林秘书一脸□□地伸出手,故作客套地去拉杨柳的手。他看得胃里一阵反酸,两条长腿就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抢在那短胖的五根指头接触到杨柳之前,以自己的双手抓握住它们。   “有空,我们几个都有空。”顾蛮生笑得过分殷勤,实则虎口发了猛力,修长十指狠狠钳住林秘书的手,以个相当夸张的姿态上下摆动,“要不今晚上由我做东,林秘书赏光一起吃个饭?”   “再说,再说……”林秘书根本抽脱不了自己的手,疼得脸上横肉乱跳,龇牙咧嘴。   没一会儿,讨了没趣的林秘书也走了。顾蛮生与杨柳就等在机房门口,一直等到日下西山,电信局的人全下了班,赵局长那边也没再派个人来。   “什么意思,不都打过电话约好了?这也太怠慢了吧。”浩子实在气不过,当场跳起来。他们三个加上一个同行的软件工程师,一下车就赶了过来,一天没吃东西就为尽快跟赵局长见上一面。   顾蛮生给林秘书打电话,客客气气问对方:“什么时候能安排跟你们局长见一面?”   “还见什么见?”林秘书一改先前态度,相当不耐烦地道,“富士通那边也来人了,局长没空见你们了,你们带着你们的交换机回去吧。”   寥寥两句话就把顾蛮生打发了,电话断了线。   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门不小,一旁的浩子也听见了,顿时丧气道:“生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顾蛮生没那么容易灰心,白跑一趟就跑第二趟,白跑十趟就跑一百趟,他很轻松地动动肩膀,“明天我们再来。”   一行人在电信局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饭,悻悻然回到酒店。顾蛮生跟浩子住一个标间,晚上杨柳突然敲开了他们的房门。   浩子道:“生哥洗澡呢。”   “我不是找他,我来找你的。”趁浩子不注意,杨柳一把夺过他手里攥着的手机,翻出林秘书的电话号码,迅速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浩子不敢直接从杨柳手里夺回自己的手机,只问:“姐,你干嘛呢?”   “我打算再找林秘书探探口风,”杨柳把手机扔还给浩子,又斜睨杏眼,威胁他道,“不准跟顾蛮生说。人家下午不过跟我聊两句,瞧他醋劲儿大得那个样,幼稚。”   说着便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上她就迫不及待地给林秘书打了电话,要约他出来喝一杯。   听声音对方就喜不自禁。林秘书当即报出一个地址,一家叫雅好的酒店,说是这家的餐吧不错,营业到凌晨两点半。   挂了电话,杨柳房间也没回,直接搭电梯而下。来到酒店大厅,问了问前台小姐雅好酒店的大致方位,就匆匆出发了。   杨柳倒也没那么天真,不认为生意只能在酒桌上谈成,何况,对方不过是个秘书,根本没有拍板的权力。她此行是带着目的来的,套套近乎还在其次,探探虚实才是正经。她想知道为什么赵局长临时又变了卦,连见上一面都不肯了。   林秘书兴冲冲的,到得比她早。杨柳听过一句话,叫北上广不相信眼泪,福建人不相信喝醉,所以为表诚意,她当场就先罚自己一大杯。52度的武夷王酒,倒在啤酒瓶里,她手起杯落她问店里要了一只啤酒杯,然后手起杯落,灌得一滴不剩。   “杨小姐酒量很好嘛。”看杨柳酒后千姿百态,千娇百媚,林秘书的心思活泛起来,眼珠动了几动,又拿起酒瓶,替杨柳斟了全满。   杨柳毫不扭捏,也起身替林秘书把酒杯斟满。她毕恭毕敬双手举杯,微笑道:“这么晚还把林哥叫出来,是妹妹不懂事儿,这么着,您要肯陪我满打满地喝一杯,这瓶剩下的我就全干了,叫不叫停您说了算。”   当秘书的人多半酒量不错,但见一个姑娘拿出了要把命撂在这里的架势,林秘书反倒不敢多加为难,只陪着笑道:“这夜还很长嘛,我们慢慢喝,慢慢聊。”   “也好。”杨柳笑着落了座,“总之,您喝多少我就奉陪。”   “我酒量不好,怕你喝不尽兴。”   “越这么说的人越是酒量好,不过,我知道林哥,一定会照顾妹妹的。”见林秘书抿了口酒,这一口就是半杯,杨柳也马上将自己的酒杯端起,不多不少灌下半杯。她放下酒杯道,“其实我这次请您来,就是想问问您,你们和富士通的单子已经签了吗?”   一个美女,还是一个懂规矩又给面子的美女,林秘书十分满意,实话实说道:“还没呢,富士通单子多得工厂来不及生产,只说看看能不能帮我们排单。”   得到想要的答案以后,杨柳暗暗长吁一口气,于是不再揪着生意场上的事情紧追不放,反倒跟人聊起了家常:“林哥这么晚还在外头应酬,嫂子在家不介意?”   “离了,”林秘书叹口气,又把剩下半杯一饮而尽,“离了快两年了。”   “嫂子没福气。”杨柳又陪着喝下了自己的半杯。   两个人互相劝着酒,边聊边喝边喝边聊,越发近乎了。杨柳还没探过自己酒量的底限,以前跟展信那帮小伙儿喝酒,仗着耍赖的手段高明,喝趴一桌子也是常态。但现在就两个人面对面,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眼皮底下,所以她完全不带玩赖的,就真刀真枪地和一个大男人拼酒,又妩媚又狂野。   见火候差不多了,杨柳才问林秘书:“既然还没签单子,为什么不给我们展信一个机会呢?”   林秘书这会儿已经喝得眼波朦胧,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这么拼命,也于心不忍,松口道:“我也左右不了领导的决定。就上个月,福建另一个地级市的电信局长差点被上头摘了乌纱帽,就因为交换机起火酿成了严重事故。所以目前福建省内其他地方的领导都不敢轻易更换供应商了,富士通那边一松口,赵局长说什么也要等他们了。”   “这不更说明富士通的交换机质量有问题,应该另寻合作伙伴吗?”杨柳觉得这话不讲道理,也不合逻辑。   “这里头的门道就多了。你知道么,那位的乌纱帽最后能保住,是因为后来查出来,火灾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交换机本身的质量问题,就是雷击造成的。你去查一查,国产交换机遇雷击出问题的就更多了。机关单位嘛,最怕多做多错,所以宁可赌一把国外大品牌不会一再发生这种小概率事件。也不能擅自把供应商换成民营小企业。”林秘书往嘴里夹了一筷脆皮乳猪,又抿了一口白酒,酒液混着油汁从嘴角溢出来,他浑然不觉,还笑呵呵地举杯敬杨柳,“我这杯子又见底了,已经陪你满打满地喝了不少杯了吧,那杨小姐得说话算话,把剩下的酒全干完了。”   都是第三瓶一斤装的白酒了。在林秘书惊异的目光中,杨柳爽快拿起酒瓶,深深喘上一口气,仰头干了下去。   此刻,顾蛮生躺在酒店大床上辗转反侧,起初他想的是福建的市场,是展信的交换机,不知怎么思绪兀自转了个折,又想到了杨柳,想到了她那声“胆小鬼”。自己到底是不是胆小鬼暂且两说,可心这东西倒是从来不说谎,想得他心猿意马神魂交瘁,愈发睡不着了。顾蛮生爬起身,来到浩子的床边,曲着两根手指夹了夹他的鼻子,道:“浩子,我们去找你杨柳姐吃宵夜吧。”   “睡着呢。”浩子说的是自己。   “我打赌她肯定没睡,多半也在想我呢。”顾蛮生的厚脸皮一贯如此,还当对方说的是杨柳。   “她想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去找她不就完了……”颠簸一路实在太困,他一直没睁开眼睛。   “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授受不亲,再说我一个人去找她,我说什么啊?”顾蛮生又夹浩子的鼻子,这回力道更大了,“快起来,我们找她去。”   浩子刚跟周公见着面,一心还想续前缘,他完全忘了杨柳的交待,揉揉惺忪眼睛:“多半还没回来呢,你洗澡那会儿,她约那个林秘书吃宵夜去了。”   坏了!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顾蛮生第一反应,这丫头别是为了一宗生意被人占便宜了吧?   这么一想,顾蛮生掉头就走,来到杨柳的房门前,按了按门铃。果然人不在。他赶紧搭电梯下楼,掏手机先后给杨柳与林秘书打了电话。可是都没人接。顾蛮生更慌乱了,猛然想到杨柳人生地不熟,没准会去前台问个路,又赶紧跑去前台,问了前台小姐。   本是死马权当活马医,没想到还真有收获。酒店今天客人少,杨柳又是这样一个明眸皓齿的大美女,前台小姐对她印象深刻,说杨柳差不多三个小时前出的门,出门前问过一个酒店地址。   顾蛮生知道,有些酒店为了挣人气也做宵夜场,就是为了方便客人酒足饭饱后直接开房。他得到地址,二话不说叫了辆车,直奔雅好。   顾蛮生赶到雅好,不早不晚,正撞上林秘书与杨柳在前台开房。但与他先前预想的情况相似也不似,被灌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的人是林秘书,杨柳反倒跟没事人一样,利索地办着入住手续。   林秘书单身一人,没法送回家里。杨柳也不是一点没醉,她拽着对方的衣领粗鲁地骂了句“小样儿,就这点酒量还想灌老娘?”就把他扔给了前台小哥,嘱咐把人送去刚刚订好的房间里。   然后她转过身,就看见了三米之外的顾蛮生。   顾蛮生的眼窝很深,杨柳在与他四目相视的一瞬间恍惚起来,她总觉得他眼里积蓄着一层薄泪,目光却又特别灼人,仿佛里头有什么情绪萌了芽,已经春生夏长千百年了。   “你别自作多情啊,我是为了展信。再说我也没喝醉。”杨柳不想承这个情,踩着高跟鞋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没走到顾蛮生跟前,就一下腿软栽倒下去。亏得顾蛮生及时一步上前,将她拥进怀里。   宽阔又温热的胸膛使人感到安心,杨柳整个人卸在顾蛮生怀里,闭起眼睛,道:“我打听出来了,关键就在交换机的防雷问题上。”   怀里人已经站不住了,顾蛮生一把将杨柳打横抱起,女人轻柔得像一团棉花。他走出雅好酒店,拦了辆出租,把人小心放进后座,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这个夜晚的风真是清畅,弦月挂在天上,像一枚半张的银弓。   哪知道刚坐上车没多久,杨柳突然半晕过去,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整张脸都痛苦得变了形。顾蛮生听见她一边嘶嘶直抽冷气,一边牙齿咯咯打颤,怕她抽搐时咬破自己的舌头,一心急,就把自己的拇指伸到了她的嘴边。   杨柳毫无知觉,一口狠咬下去,人才稍稍平静一些。   顾蛮生忍着疼,对前头的司机师傅道:“麻烦改道,去最近的医院。”   这一顿大酒喝得惨烈,直接急性酒精中毒,送医院洗胃抢救了。   洗完胃,杨柳好半天才恢复意识,一睁开眼就看见病床边的顾蛮生。他像是一宿没睡,眼白上布着疲惫的血丝,一见她醒了,一双眼睛才精神起来,光彩起来。   醒后的杨柳面色还有些苍白,没了平日里一贯的横眉怒目,反倒眉罥烟,目含情,出格的漂亮了。一颗揪着的心总算放开,顾蛮生本想夸她一夸,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责怪的意思:“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以后少琢磨歪门邪道。”   “臭流氓,胡说什么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杨柳气得几乎呕血,挣扎着坐起来,对着顾蛮生一通推搡揪扯,恨不能即刻就把这人撵出去。   “哎呀,我这也是为你好……本来就是困难户了,要再被人占了便宜,你的下半辈子也就只能跟我这样的臭流氓凑合了……”顾蛮生笑弯了一双深长眼睛,任杨柳抡拳头撒脾气,不恼也不急,忽地逮着一个空档就捉住了她的一双手,强行塞进自己怀里。浩子最近沉迷金庸,整天“飞雪连天射白鹿”,顾蛮生也被他带进去了。他佯作委屈道,“你醉时多疯你自己不知道?你看,我这手指头快被你咬断了,赵敏咬张无忌那一口,都没你这口凶残。”   杨柳定睛一看,顾蛮生的拇指根部连着虎口处,果然有个很深的牙印。赵敏张无忌的比喻带着某种甜蜜的暗示,她噗嗤笑出来,又骂了句,“臭流氓,那也是你活该!”   两人挨得很近,顾蛮生垂着眼睛,那种万物生长似的撩人眼神又显现了。杨柳脖子后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被细小电流拂过,心也随之柔软了。她摸了摸那道齿印,慢慢低头靠过去,抵住了顾蛮生的额头。   “疼吗?”两人额头相抵,轻轻蹭摩。   “不疼。”顾蛮生闭上了眼睛。   浩子赶来向顾蛮生汇报情况,一冲进病房,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忙抬手捂住眼睛,却故意漏出一道缝儿,不怀好意地大喊道:“报告!”   花间喝道煞风景,顾蛮生随手抓了个杯子就掷过去,笑骂道:“滚进来。”   浩子道:“我跑了好多地方,把生哥你交待的那几款防雷器全买了回来,还有因为雷击失效的交换机用户板,我也花钱托人去找了。”   杨柳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酒没白喝,胃没白洗,对付富士通,顾蛮生已经有对策了。   “我——”顾蛮生话刚到嘴边,就被杨柳打断了。   “我不需要人照顾,你赶紧去吧。”   顾蛮生忙站起来,大步往病房外走。人到门口,杨柳又喊他一声,顾蛮生。   顾蛮生应声回头。   杨柳冲他一笑:“拿不下这一单,你就是小狗。”   这话就跟战前擂鼓似的,顾蛮生血愈热,肠愈柔。他舔着白牙笑了笑,然后扯着嗓子学起了狼嚎,真的走了。走到病房外,还能听见那拖长了音节的嗷呜声。像个疯子。   杨柳住的不是单间,病房里还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嫌嗷呜嗷呜的顾蛮生太疯,便也觉得杨柳不正常。她偷偷斜眼杨柳,没想到目光被杨柳当场拿住,反倒被翻了个更大的白眼。杨柳颇得意地道,“看什么?我男人就是属狼的。” 第36章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先带着浩子一起回了酒店,还跟在大学里拆日本人的walkman一样,顾蛮生拿到几款防雷器,三下五除二地就全拆了,拆得满床都是电路元件。   他仔细对比研究了这些防雷器的内部线路之后,不禁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为什么?这两款是国内常见的防雷器,采用4根线传输线号,富士通用的这款已经比我们先进一些,采用的是8线网口,依然没能很好地解决雷电干扰的问题。”   浩子就是个助理身份,不懂这些专业内容,只能贴心地给他出出主意:“生哥,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于老师,要不就找找你那个在邮电设计院的同学,再要不就两个人都找来,你们仨一起研究?”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蛮生沉吟了三五秒,忽然高兴地拍着浩子的肩膀,夸他道:“你小子真是太优秀了!”夸得浩子一脸莫名,我说什么了?   顾蛮生打的就是让曲颂宁与于新华一起研究的主意。邮电设计院下有个专门的科研所,其实验条件比展信优越得多。他知道因为家庭变故,这会儿曲颂宁已经从青海回来了。他赶忙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向科研所的人递个话,问能不能借用科研所的实验室来做防雷测试,展信这边则会派出研发总工程师于新华全程主导这次实验。   曲颂宁欣然应允之后,顾蛮生又给于新华打电话。   “我让浩子把这儿收集的防雷器还有失效的用户板先给你带回去,我本人就先不回汉海了。我思忖着富士通没那么快能供货,他们合同一时半刻也签不了,但我还得盯在这儿。”顾蛮生在电话里对于新华下了死命令,“我给你一个月,不……给你半个月时间,你一定得解决交换机的防护问题。”   然后顾蛮生又嘱咐浩子,重新印刷展信的产品手册,关键就是加上一句话——交换机一旦出现任何问题,客户可以随时选择全额退款或者免费换新。   于新华毕竟曾是瀚海大学的教授,在通信科研界一直能说得上话,再加上曲颂宁与曲知舟的那层关系,邮电科研所不仅同意了展信的实验要求,还派出了邮电专家跟他们一起测试研究。   将汉海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顾蛮生依旧每天去电信局门口蹲点。遑论刮风下雨,他都站在门卫室旁,见到赵局长就客客气气打招呼,顺带自报一声家门:“赵局长好,我是展信的。”   于是赵局长每天出入电信局必看见一张年轻小伙儿的脸。小伙儿左脸上有道带着匪气的疤痕,浅浅的,细细的,瞅着倒是无损他的英俊,但就是个厚脸皮,来得比他早,走得比他晚,轰也轰不走,骂也骂不去,就跟个门神似的天天杵在那里。小伙儿倒不是那种特别招人讨厌的销售,既不鬼祟,也不死缠烂打,就这么每天早一声、晚一声,客客气气、认认真真地跟你打招呼,想幡然作色都没道理。有时临时有事半道上出个门,也能看见他,问一问门卫,证实确实能站一整天,总之,连着一个礼拜,赵局长记住了这张脸,记住了展信这两个字。   起初杨柳想陪着顾蛮生一起“站岗”,但顾蛮生嫌不严肃,不让。所以杨柳只能多数时候等在酒店里,顾蛮生自己呢,白天站岗,晚上就回到酒店,一边捧着曲知舟的交换机资料,一边跟曲颂宁煲电话,远程遥控,一同参与研究交换机的有效防雷方案。   一宿狂雷暴雨,早上天公才稍稍作美。顾蛮生昨晚跟曲颂宁研究方案到凌晨三点,睁眼睁得迟了,所以没顾得上带伞,匆匆忙忙就出了门。他得确保自己每天都准时准点地杵在电信局门口,还得比赵局长到得早。   没想到刚到电信局,一道闪电划空而过,几颗雨滴随之落下,转眼就大珠小珠落玉盘了。顾蛮生忙躲到门卫室的屋檐下,但屋檐太窄,他半截肩膀被迫露在外面,瞬间就被暴雨打湿了。衬衣黏在身上,透出一片肉色的结实的肌肉。   隔着檐下垂挂的一幕雨帘,顾蛮生看见一个姑娘下了辆出租,然后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以手挡雨,踩着满地水花噼噼啪啪地跑了过来。   是杨柳。   “你来干什么?不是不让你来吗?”天边雷声滚滚,雨声也太大了,顾蛮生跟杨柳面对面不过两三米,还得扯着嗓子吼。   “早上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有雨!我想起你没带伞,来给你送伞的!”雷声震得耳膜嗡响,两个人都变成了大嗓门。   “伞呢?”转眼人到眼前了,顾蛮生一看,明明是空手来的。   “走急了,忘带了!”杨柳像只大喇叭,喊得理直气壮。   “那你赶紧回去,我这是谈生意,不是谈恋爱!”   “谁跟你谈恋爱了,我也是来谈生意的!”   “让赵局长看见咱俩等在这里,影响太不好了!”   “那你回去,你回去这儿不就又是一个人了吗!”   顾蛮生噗嗤笑了,笑出满口晃眼的白牙,然后他用力拽了一把杨柳,两具湿淋淋的身体便拥在了一起。大雨中,杨柳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拖了起来,紧接着一双唇就封堵下来,他的唇跟舌头都比手掌更火热。他们明明都没醉,却像在酒精的作用下接吻,晕晕乎乎迷迷瞪瞪,彼此狂热地攻占。   又一道雪亮的弧光从天空划过,雨水像是经谁指挥,很解风情地变了调,在屋檐与地面敲敲打打,发出咏叹调般悠扬的旋律。   外头这点地方,躲一个人都够呛,根本容不下两个人,门卫大爷看这对小年轻怪缠绵也怪悱恻的,招呼他们到门卫室里避避雨。两个人却大笑着同时摇头,表示苦肉计的机会不多得,他们就这么等待赵局长的到来。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赵局长打着伞来了。他家离电信局不过一条长街的距离,他习惯了走着上班。   “今儿雨够大的呀,您当心地滑慢点走!”顾蛮生站得笔直,冲着对方咧嘴一笑,喊道,“赵局长,我是展信的!”   “怎么又是你?”本以为这样的天气该是见不着这人了,没想到还是被守个正着。再看这小伙儿全身湿透,模样狼狈,身边还多了个湿得更透更狼狈的姑娘,赵局长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停下脚步规劝道,“我说了多少遍,我们已经有供应商了,不会采购你们公司的交换机,你天天在这儿‘程门立雪’的没意思,这么大的雨,还是回去吧。”   顾蛮生微笑道:“您一天没跟富士通签单子,我就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我就绝对不回去。”   赵局长都快气笑了:“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听呢——”   话还没完,林秘书跌跌撞撞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一脚一个水塘,哗地溅了赵局长一身水。赵局长正被这恶劣天气搅得心情浮躁,提了嗓门把人喊住:“小林,急匆匆地,跑什么?”   林秘书刚才没留意伞下的人是局长,赶紧跑到他跟前汇报道:“好几台交换机都出现了温度告警,有一台信号已经没了,技术员目前还没排查出什么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受了雷击影响——”   因为有别的市的前车之鉴,赵局长闻雷击如闻虎啸,当场色变,道:“富士通的人不是还在吗,赶紧请人家去看看啊。”   富士通表示最快也只能年底前给龙岩这边供货,赵局长仍想争取这次合作,所以暂时把对方派来的业务代表留住了,一直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林秘书偷偷瞥了顾蛮生与杨柳一眼,又掏手机打电话,去请所谓的专家来问诊了。   赵局长也准备赶去机房看一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顾蛮生一脸严肃,主动请缨:“能不能也让我去机房看看?”   赵局长没客气,多个人看兴许能更快排除故障,答应了。   待他们赶到机房,与富士通的人正巧前后脚。展信的交换机还没搬走,就搁在富士通的高端机子旁,还真是土老帽对比贵公子,相形见绌。   富士通从进入中国开始,就仗着比欧美品牌更具性价比,一直跟福建省保持良好关系,也因此从来没把偏远地区的农村市场当回事。富士通业务人员是个精瘦的高个儿,穿着体面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透过薄薄一层镜片,他瞥向顾蛮生的目光充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甚至不屑与他交锋对视。   眼镜男对赵局长轻叹道:“国产机子的质量是不行的。赵局长,咱们合作这么些年,我也不希望你们被迫用次品,我会尽量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你们的订单插个队。”   赵局长一听这话自然高兴,面上对顾蛮生的不耐之色很快又显露出来,他砰砰拍了两下展信交换机的机柜,忍不住地嫌弃道:“光是产品外观你们就跟人家比不了,你看看你们的机架导轨,再看看这个电路板卡槽,哪儿哪儿都是瑕疵。”   顾蛮生不卑不亢,“比外观,展信自愧不如,但我们不是到这儿来选美的,现在的问题是交换机温度告警,看谁能解决。”他对眼镜男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一笑,“您是厂家,您先看。”   眼镜男只是业务员,对防雷器这类低端设备不了解,他绕着富士通的机柜装模作样看了一圈,然后对赵局长说:“富士通的交换机已经通过了无数次安全测试,绝对没有质量问题……”   顾蛮生笑了一声。   “赵局长如果还不放心,可以把暂时失效的用户板交给我,我带回去,让我们的一线工程师替您看看……”   顾蛮生又笑了一声。   “那你看,你来解决!”眼镜男有些恼了,顾蛮生也当仁不让,他从技术员那里借来工具箱,然后眯起眼睛,从地线、地排到交换机的保安配线箱,一处一处地仔细排查。   良久,顾蛮生找到问题,重新站直。他大大方方看了富士通的人一眼,然后对赵局长道:“这个防雷器的火线和地线接反了。”   技术员跟着顾蛮生看了一眼,果然如此,不禁夸他道:“您真是专家啊,这么小的细节都能发现。”   “那确实不是我们交换机的问题。”眼镜男被顾蛮生这一眼瞥得相当不服气,辩解道,“这只是当时安装人员的一个小失误罢了。”   顾蛮生没去搭理对方,神情反倒愈见严肃,继续对赵局长说:“贵局使用的保安配线箱是炭精板,遭遇雷电冲击之后就会产生微量炭粉,不但起不到防护作用,还会影响雷电入地致温度升高,我建议尽快将炭板更换为250V的陶瓷气体放电管。”   曲知舟的交换机资料里就有保安、防雷结合的防护方案,顾蛮生与曲颂宁、于新华他们研究了好几宿,所以判断既快又准,一番叙述也相当专业。赵局长的眼神掩不住惊奇:“你一个销售员还懂这个?你叫什么?”   “这样的小问题其实经常会发生。不能怪这位业务人员不专业,就算是一线工程师,不常到现场亲自参与设备安装,遇上了一样摸不着头脑。”顾蛮生没有自报姓名,只是平静地说下去,“在交换机领域,中国人起步的确晚了些,但现在我们经验足够多了,就不会比老外差了。”   这一军将得漂亮,眼镜男终于哑口无言。   “展信正在跟汉海邮电科研院研发更适合多雷地区的防雷器,福建的夏季多雨多雷,这次没出严重事故,不表示下次还会那么幸运。”顾蛮生微微一笑,潇洒地转过身,抬手向身后人挥了挥,“我叫顾蛮生。明天我还会来的。”   这会儿赵局长才琢磨过味儿来,他小声责问身旁的林秘书:“原来这就是展信的顾蛮生,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林秘书附和着点头,心里却叫苦不迭:明明一早就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把国产厂商放在心上。   顾蛮生还未从走机房大门,就听见身后的赵局长喊他:“你明天不用来了。”   顾蛮生人站定,背笔直,慢慢地转过了头。   赵局长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定于顾蛮生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既深且静,就是眼眶勾着一圈红边,估摸着久未好好睡上一觉。半晌之后,他笑笑道:“今天就来谈谈你这笔生意吧。”   汉海那边也不负众望,经过加班加点的一系列模拟实验,终于改进了富士通常用那款防雷器的设计缺陷。于新华在顾蛮生的授意下不惜血本,立即寻找国内厂商合作,让他们在最快的时间内制出样品。   万门机成功拿下龙岩的大单子之后,展信算是一举打开了国内中高端交换机的市场,顾蛮生听说贝时远要来深圳谈个项目,顺便就约他见面。还给他带去了一张巨额支票。   贝时远一眼没看支票上的数字,仿佛那就真的只是一个数字,他将支票收好,直接说了一声,笑着说了一声:“谢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顾蛮生也笑,“你当年的投资如今值多少钱,就不要我拿我公司的账本给你对一对?”   “如果这些不够,我会再问你要的。”兄弟之间何须客套话,贝时远笑道,“福建省这么大的市场都让展信打进去了,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一听下一步的打算,顾蛮生便狼性毕露,他两眼灼灼,舔舔白牙,道:“我寻思着,国内目前就一个申远在搞无线设备的研究,这基站市场还大有可为。”   “可等你把2G搞出来,国外兴许连3G都普及了。”贝时远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国家自主研发的3G标准也快上马了。”   “饭得一口口吃,台阶得一步步上,现在奋起直追,总有一天能反超的。”顾蛮生眼下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话不由说得大了,“寻呼机已经离淘汰不远了,手机时代就快来了,展信得抓紧时间,2G、3G一起抓。”   贝时远没有顾蛮生这般野心勃勃踌躇满志,相反,他忽地陷入了一阵不短的沉默中,忧郁之色显露无遗。他一听见“寻呼机”三个字,就难免要想起一个人。   顾蛮生意识到贝时远的不对劲,问他道:“怎么了?”   “我想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想知道,”贝时远决定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顾蛮生,“曲夏晚婚后的生活并不太好。”   “什么意思?”顾蛮生的脸色陡然一变。他虽一直跟曲颂宁往来频繁,但两人总能默契地回避掉曲夏晚的名字。他一直以为她婚后生活相当幸福。   “我也是偶然遇上她才知道,刘岳一意孤行要办自己的寻呼机厂,曲夏晚没能阻止他,反倒遭到了他的暴力对待。”贝时远微微蹙着眉头,“我上回亲眼看见,他在大街上就打了她。”   心坎被一股冰冷的水流漫过,顾蛮生愤怒地攥紧拳头,将骨节捏得咔咔作响。毫不怀疑,如果此刻刘岳在他跟前,他早痛揍他了。   告别贝时远,顾蛮生坐回自己的车里,却久久没有发动引擎。   顾蛮生不是个唯爱至上的人,结婚就意味着大势已定。很长一段时间里,曲夏晚的名字连同那段朦胧的初恋都被他收在旮旯里,任它蛀出了虫眼,落满了灰。曲夏晚倘使婚姻生活美满,兴许若干年后,他还能把这段感情翻找出来,以雅谑的形式与他人分享。然而现在,一种别样的情绪压倒了一切,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看世间万物,它们全都像曲夏晚。   一阵短促的手机铃声拉回他的神志,顾蛮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上是杨柳的名字。他轻轻叹一口气,然后在一片下沉的夕阳里,把电话掐断了。 第37章 误会   瞒着公司上下提走一大笔现金,展信的流动资金一下就捉襟见肘了。顾蛮生虽然是展信实际上的一把手,可以先斩后奏地释出一部分股份换取现金,但这件事情还是得向全公司、尤其是杨景才报备的。   而且他已对展信的未来发展作了更周详的规划,研发基站设备势在必行。可研发必然需要大量投入,这么大的一个资金窟窿,能拿什么补?   展信作为民营企业,不怎么受到国内买方的信贷政策支持,远在北京的那些通讯企业却因为国企背景,一下就拿到了银行那边数十亿元的资金支持。展信上下都气红了眼睛。顾蛮生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也为此头疼了好几天。对于“资金”这个民营企业永恒的难题,他百思不得其解。   浩子体恤老板,背地里跟郑高兴商量了一下解决办法,没想到当年顾蛮生还真没留错人,郑高兴只琢磨了三天,就灵机大动,迸出了一个主意。他赶忙主动请缨,跟着浩子,一起敲开了顾蛮生办公室的门。   “顾总,浩子跟我讲了你为资金犯愁的事儿,我一听就急了,你的事儿那就是我们每一个展信人的事儿……”郑高兴拍马屁拍惯了,说话从来不懂简明扼要,被浩子扯了一把袖子,才长话短说道,“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嗯,我听着。”顾蛮生为了资金的事情几宿没合眼睛,眼下打不起精神,只闭目靠在他的老板椅上。   “其实是两个法子,”郑高兴道,“两个法子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顾蛮生还是没动没睁眼睛,又“嗯”了一声,以示自己并未睡着。   “第一个法子,就是从下个月开始,每个员工全部薪金减半——”   浩子只负责把人带来,不知道郑高兴的葫芦里卖得竟是这个药,当场就急赤白脸了:“这不行!就算我为生哥考虑,姓余的他们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别急呀,听我说下去,”郑高兴气鼓了两边的腮帮子,白了浩子一眼,又把三分笑脸露给了顾蛮生,“不发的一半薪水不是真不发,还给他们记上,全按比例兑到股份里去。”   顾蛮生这下来了兴趣,一下睁眼,坐正,道:“你说的是全员持股?”   “这个在国外叫作‘股权激励’,我当年在大学里读管理学,头几节课就听教授讲了这个概念。要详细讲股权激励,就得再讲一个人,‘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   顾蛮生打断郑高兴:“我知道德鲁克,你讲重点。”   “除此以外,还可以让大家签一份集资申请书,集资对象就是全体在展信工作半年以上的员工,设置最低限额,按照集资金额兑换股份,眼下展信蒸蒸日上,傻子才只要死工资,不要股权分红呢,要实在不肯降薪的,就悄悄断他们的升迁机会……”   妙招结合损招,郑高兴说得眉飞色舞,顾蛮生听得津津有味。   待彻底弄明白了降薪与集资的方式方法,顾蛮生却若有所思,越听越蹙眉头:“对普通员工来说,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倒是兼备,但架不住咱老杨总可能不愿意分薄了自己的利润,而且余少哲那班老臣也会打蛇随棍上,到时候肯定会弄得很难堪。”   郑高兴忙剖白自己:“这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刚才说,还有第二个法子,两个法子缺一不可。”   顾蛮生不明所以,眉头拧得更紧一些:“什么法子?”   “就是您把我们柳总娶了呀!你们本来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再喜结连理珠联璧合,你就是老杨总的女婿,就是自己人了,姓余的那臭小子还能使什么绊子?”   顾蛮生微微一怔,这算哪门子法子?   “顾总您也到这岁数了,该把个人问题提上日程了,还害什么羞啊?您跟柳总天天在那儿眉来眼去,全展信的人都看出来了,那姓余的小子至今没死心,不就是呷的这口醋嘛!”以前在宏康打工,工头跟普工消遣的方式是同一种,郑高兴也没少看那些小黄书,所以荤话张嘴就来,“男男女女就那回事,您生意场上八面玲珑,怎么对这事就不开窍了呢!武松打的是母老虎,多亏下头那根棍儿,潘金莲迷倒大官人,全靠平原两座峰——”   “老不正经的。”也不知随对方的话脑补出什么样的画面,顾蛮生居然真的脸红了,笑着骂了一声,“赶紧滚蛋!”   郑高兴一脸□□,一瘸一拐地走了,留下浩子对着顾蛮生,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生哥,我觉得郑瘸子那两个法子确实挺靠谱的。”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我听懂了呀,前者对公司有好处,后者……占便宜的不是你吗?”浩子咯咯地笑,满脸都是不符他年纪的秽乱之色。   “可这法子……”顾蛮生咂了下嘴,没说下去。   “你要不喜欢杨柳姐,这法子确实挺下作。”浩子装出大人的模样,直截了当地问,“可你难道不喜欢她吗?我记得清楚,那会儿我们刚刚离开宏康,你路见不平进了警察局,你对杨柳姐可是一见钟情,你说过你要娶她做老婆的。”   “喜欢……应该是喜欢……”想到他们在泥塘里打滚,在暴雨中拥吻,想到杨柳黑漆漆的眼睛,软绵绵的嘴唇,顾蛮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个女人,确实是喜欢的。“可这事情还是挺别扭。”   “别扭什么?上门女婿又不丢人。你要不抓紧去追求杨柳姐,过几年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娶她了。”   “你敢!”顾蛮生抄起个书桌上的镇纸就砸过去,险些命中,“小兔崽子□□毛长齐了吗,就敢跟你大哥抢女人?”   镇纸是水晶的,内雕“谦虚为人”四个黑色隶书大字,是顾长河自己写完后又找人制作,给儿子寄过来的。水晶掉在地上,裂了一块,一个“人”字被生生一剖为二。   “你看,你还是喜欢她嘛。”浩子笑嘻嘻的,不等顾蛮生再掷来什么东西,赶紧开溜。   手头事情厘清头绪,顾蛮生就召开了一个公司高层会议。他还是一贯的散漫作风,每逢大会必迟到,即便这会是他自己发起的也一样。   余少哲等了四十分钟,等到极不耐烦,骂骂咧咧地起身欲走。刚到会议室门口,便看见顾蛮生慢悠悠地迎面走来,冷冷瞥来一眼:“坐回去。”   余少哲拳头捏了捏,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一个字,乖乖坐回了原位。   会议室内,杨景才居中而坐,杨柳与余少哲坐在长桌左边,于新华带着两名研发骨干坐在长桌右边。顾蛮生一进门,于新华就准备起身让位,但顾蛮生摆了摆手,径自走到长桌尽头,落座在了杨景才的对面。浩子是个称职的助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   当着公司几个元老的面,顾蛮生此举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杨景才瞧着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但女儿杨柳全无所谓。她用眼神频频劝他,大局为重,而这个大局,就是只有顾蛮生才能带领展信蓬勃发展。   顾蛮生一开会就嫌浪费生命,仿佛被人擂着鼓槌催着撵着,他语速加快,言简意赅:“今天找大家来,有两件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说是商量,可语气强蛮,一点也不客气:“第一,本着自愿原则,展信上下,包括老杨总,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从下个月一号起薪资减半。”   “凭什么?”   “对啊,老杨总,凭什么?”   一语既出,意料之中,全场炸锅。所有人都刷刷地把头扭回去,向杨景才求救。   杨景才咳嗽一声,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开口道:“蛮生啊——”   “老杨总您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哪知道顾蛮生根本没给杨景才发言的机会,毫不客气地就打断了他的话,他用目光示意浩子将手中的文件分发下去,待确保人手一份且都阅读过半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减少的那一半薪资,将以配股的形式还发还到各位手中。”   出人意料的,余少哲没出声反对。毕竟利字当先,以眼下展信的发展势头,拿股份确实比拿工资更划算。   “这份文件后面还有一张‘降薪自愿申请书’,”有个高层想提问,顾蛮生不耐烦捏了捏两根手指,做了个叫他“闭嘴”的手势,“你们不忙着回答,回去考虑考虑再签吧。”   第一项议题初步通过,顾蛮生趁热打铁,提出本次会议的第二项议题:“第二,我还要招一批人。”   余少哲憋了良久,总算找着机会提出反对意见:“为什么又要招人?招这么多人干什么?”   “又不干你□□,你管我干什么。”不得不说,顾蛮生对余少哲的态度已经变了。展信的成绩给足了他底气,短暂的蛰伏期之后,他再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刚性权威,他是随时准备拿这些老臣祭刀的。   “你——”余少哲不敢跟顾蛮生硬碰硬,只能寄望杨景才帮忙,喊他一声,“杨叔——”   顾蛮生抛玩着手里的袁大头,淡淡地纠正他:“公司里没有亲戚,只有杨总。”这些年他开会时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会议议程令他感到极度无聊,他就会开始把玩那枚袁大头,有时饶有技巧地让银币在会议桌上长时间旋转,有时就反复抛上落下,接在手中。   “别看展信的销售额日创新高,但公司账面上一直没多少流动资金,你又刚刚支出了一大笔,这个时候你招那么多新人干什么呢?”果然,杨景才说的话,在顾蛮生听来十分无聊。   “我打算成立一个新事业部。我们上次和汉海邮电科研所合作,一方面是为了测试研发交换机的有效防护方案,另一方面就是假合作之名,打到他们内部,看看能不能为咱们展信请来一些业内专家。”顾蛮生连看都懒得看在场这些所谓的元老们,始终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桌上旋转着的硬币上,他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道,“别说,还真有不少动心的,过两天他们就会来展信报道。”   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余少哲得不到想要的解释,继续发难道:“你还没说,新事业部到底是干什么的?刚刚杨总问你话呢!你现在连杨总都不放在眼里了吗?顾蛮生,你也太目中无——”   “可以了,散会。”不等余少哲的火山彻底爆发,顾蛮生已经自顾自地站起身,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杨景才在会后把女儿招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尽管顾蛮生没在会议上把自己成立新事业部的目的挑明,但老道如杨景才,已经看出了他的野心。他的野心绝对不只在程控交换机上,而是想向移动通信基站扩张了。   “我们的万门机还没完成全部测试,就已经匆匆忙忙投入市场了,虽然这回侥幸没出问题,但不表示以后都会这么幸运。其实研发部的于老师也不支持他的决定,他认为,公司要长久发展还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得好。”杨景才向女儿表达了自己的担心,这种带着赌徒性质的跃进似的发展模式,会不会走了自己当年的老路,步子太大,一下把企业拖垮了。   “爸,我赞同顾蛮生的想法。您忘了几年前我们多难了吗,人家有万门机在大城市里攻城占地,我们只能去农村,一个乡一个乡地跑,求着人家买我们的千门机。你看当前的形势,BP机的淘汰已然是眨眼之间了,一旦手机兴起——以它的灵巧便利,我相信这是迟早的事,座机电话很可能也会布上BP机的后尘。展信在交换机市场上起步晚了,发展慢了,这一路走来才格外艰辛。您还想等到手机兴起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被人远远甩在身后,不得不再拼着命追吗?”   女儿到底长大了,不再是泥里生、泥里长的野丫头了,杨景才绕感欣慰,问她:“这话是顾蛮生跟你说的?”   “还用他说吗,我虽不是工科出身,可在这个行业这么些年,也不是一窍不通的。”在父亲身前还是当年光脚丫子撒野的小女孩儿,杨柳脱了令她难受的高跟鞋,直接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那这个先不谈,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杨景才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想嫁那小子?”   “哪个小子,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杨柳故意装傻。不傻不行,不傻她的自尊心过不去,那个大雨中的吻就像从未发生过,天晴之后,顾蛮生那边又莫名回到了原点,依旧是一副半真半谑的样子。   “还能是哪个小子?爸倒是喜欢小余,虽没顾蛮生那么聪明能干,却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对你的心思也明明白白,可你就是不喜欢人家。”杨景才咳了两声,他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其实爸在公司大会上一直让着小顾,就是想树立他的威信,就是希望他以后对你好一点,要没他,我怕你一个人挑不了展信这么重的担子……”   “爸,你也太小瞧我了!”这话等同于抹杀了这些年自己对展信的贡献,杨柳又羞又怒,当场跟亲爹翻脸,“花木兰可以弯弓征战作男儿,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好好好,我杨景才的女儿能是木兰花吗,我杨景才的女儿是小辣椒,比木兰花厉害多了!”杨景才赶紧替自己这个暴脾气的丫头顺气,道,“我是想过几天不是端午么,你把顾蛮生约到家里来,就说是我的意思,一起过个节吃个饭……”   杨柳怕父亲假吃饭之名行媒婆之事,赶紧拒绝:“劳师动众地吃什么饭啊,他这两天都睡公司里,忙着筹备新事业部呢。”   “我就是想跟他谈谈新事业部的事情,你要不把他叫来,别说新事业部我不答应,内部融资的事情我也不批!”   眼见父亲还跟自己耍起无赖了,杨柳又使一招,她光脚来到杨景才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可劲撒娇。可惜小时候百试百灵的招数如今失了效,杨景才又咳嗽两声,不耐烦地催促女儿道:“你现在就去跟小顾说。”   杨柳只得穿上鞋,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循着外头的热闹人声走过去,看见一堆人簇在那里搬桌椅与电脑。顾蛮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已经亲自挽起两折袖子,与手下员工一起为新事业部布置新办公室了。   展信员工中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最夸张的时候到了九比一,所以每个女性员工都是公司至宝,引得无数男儿摩拳擦掌。但就这样,她们还总围着顾蛮生转。两个女孩,一个人事部,一个财务部,一个捧着水杯,一个举着纸巾,顾蛮生稍稍搬一下办公家具,她们就为他送水又擦汗,同时咯咯笑着道:“顾总辛苦了!”   顾蛮生是个很能让女人心头撞鹿的男人。若不是左脸那道又细又浅的疤痕恰到好处地平衡他的花俏外貌,这人分明就是个纨绔,还是出手必胜的那种。   杨柳望着顾蛮生英俊的侧脸,心里想的却是父亲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她以前一心只当父亲短识、窝囊、没大局观,今天才明白原来不过是大智若愚,其实父亲眼明心亮,收敛自己的锋芒只为放权给顾蛮生。杨柳为父亲的深明大义微感心酸。   顾蛮生此时附耳靠近其中一个女孩,可能说了一句俏皮话,那两个小姑娘就花枝乱颤了。那股腻歪劲看得杨柳不舒服,走过去,冲两个女孩轻叱一声:“不上班了?”   两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吐一下舌头,像是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缩着脖子走了。   这样的反应令杨柳感到好笑。原来局外人个个对这段关系看得清楚,她一个局内人却始终进退维谷,自欺欺人。   杨景才见女儿久未回来汇报情况,自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直接来到顾蛮生跟前,十分客气地邀请他道:“小顾,这个周末不是端午么,你到我家来,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   杨柳忙冲顾蛮生使眼色,示意他无论如何不准答应。   “端午是周末吗?周六还是周日啊?”顾蛮生看懂了杨柳的暗示,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我好像有一天约了人……”   杨景才不死心:“端午是周日,你那天没空吗?”   “周日啊,那好像真的没——”见杨柳稍舒一口气,顾蛮生忽地一转话锋,冲杨景才大喇喇一笑,“真的没问题!”   公司里的人都在场。顾蛮生含笑瞥她一眼,满眼都是恼人的促狭意味,杨柳不便作色,只能在父亲面前强作欢笑。待杨景才满意地掉头而去,她迎面走向顾蛮生,却在两人擦肩而过之际,故意支出高跟鞋,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周日我来接你!”   杨柳听见身后的顾蛮生放声大笑。笑声爽朗又好听,撩得她的耳膜嗡嗡响,心头一阵打鼓。   她不自禁地想,如果老爸真问了那句话,顾蛮生会怎么回答呢?当年信封里的那枚干花又是否余香犹存,她不确定,也不甘心。   自打展信成立,顾蛮生就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一天也没停止过拼命。他自备了床垫在办公室里,住公司的时间远比住家里多,所以他家里的床和灶常年都是冷的,没有一点生活气息。难得这回有人一起过节,顾蛮生其实挺高兴,便决定展露一手,亲自下厨。   顾蛮生穿着休闲,将两边的衬衣袖子各自卷了两折,又随手取了一条可能是帮佣阿姨留下的粉色围裙,也不顾颜色鲜嫩,就系在了自己的腰上。   阿姨一早准备好了食材,眼下没事干,就被杨景才打发回家了。杨柳不让顾蛮生接自己,开车到得稍晚一些,给父亲带了各种保健酒与营养品。父女俩喜好作息都不一样,平日在公司就常常你拔剑我张弩,住一起时更是磕碰不断,所以杨柳几个月前就找了房子,搬了出去。   杨柳没打算给顾蛮生打下手,确实也不太会,她斜斜倚靠在厨房的门边上,看着顾蛮生在里头忙碌。顾蛮生擅长本帮菜,从冰箱里挑选了一些食材,先做了一道菠萝咕噜豆腐。利索去除了菠萝的坚硬外皮,他左手按着菠萝肉,右手操刀,手起刀落刀刀均匀,刀功显然相当娴熟。   一道菜接着一道菜出锅,蒸炒炸咸备,色香味俱全。杨柳不曾想,杨柳没行到顾蛮生还真行行业业都有钻营,看着不像一家大公司的一把手,倒真像个常常舞刀弄铲的大厨,忍不住就夸了他一句:“你看着还挺像回事的。”   “我平生两大乐事,一是颠勺,二是唱。”顾蛮生唱歌可以,唱戏也行。但他已经有阵子没开过嗓了。为公事说得越来越多,自己那点时间与消遣就微不足道了。他忽然被杨柳这话招来了兴致,微笑道:“你说我这会儿要是应景唱一段,是选《鸿门宴》还是《钓金龟》?”   两个名字都颇具隐喻,说明对方对此行因何而来心里门清。提起这个又来气,杨柳咬牙切齿道:“谁让你答应我爸的,你明明知道他要说什么,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不就行了。”   最后一道菜是糖醋排骨,排骨已经挂糊初炸了一遍。顾蛮生将油倒入锅中,又加糖与醋,慢慢地与油一起烧热熬开。   “可我真想听听他说什么,他说的,没准就是我一直想的呢。”顾蛮生把注意力从油锅上挪出,微微转头瞥了杨柳一眼,那带着点坏的笑意便扩散在眼底唇畔。“局中人难免自迷,兴许由旁人一点拨,也就云开雾散了呢。。”   “反正一会儿尴尬的是你,不是我。”杨柳气急转身,噔噔噔地回到厅里。   一桌好菜摆齐整了,杨景才先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顾蛮生真跟新女婿上门似的,一直看着杨景才蹙着眉头,细细嚼咽,既期待又忐忑:“本帮菜,偏甜,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排骨不错。”慢慢将肉咽下去,确实口齿噙香。杨景才点点头,又扭头对女儿道,“你拣个两道菜装一盘,给隔壁的陆伯伯送点过去,他就好吃口甜的。”   “我不去,要去你去。”杨柳知道父亲醉翁之意不在酒,拖拖沓沓地不肯走。杨景才有些急了,剧烈咳嗽两声,道:“现在就去!”   待饭桌上只剩两个老爷们,杨景才向顾蛮生表示,对于2G基站的研发任务,自己全权放手任他去干。   这话毫无疑问是莫大的支持与鼓励,顾蛮生也颇为动容,当场起身弓腰,作势要为坐对面的杨景才将酒杯斟满:“一会儿我还得回去,我就不喝酒了,以这茶水聊表心意,敬您一杯。”   “不忙。”杨景才以手掌盖住杯口,又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让顾蛮生坐下,“你先坐,我有话跟你说。”   顾蛮生坐正身体,摆出一副恭敬谦虚的样子:“您说。”   “我生病了。”杨景才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了两叠的纸,放在桌上,伸手推在了顾蛮生的手边,“肺癌,晚期。”   这纸是一张病情诊断书。晴天霹雳突如其来,顾蛮生看罢杨景才的诊断书,大惊道:“怎么会?要不要再去北京或者汉海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兴许医生搞错了。”   “检查过不止一次了,都确诊了。”杨景才咳了几声,摇头道,“再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能感觉到,我的日子真是不多了。”   顾蛮生又低头确认了一遍诊断书上的内容,蹙着眉头,将其还给了杨景才,问道:“杨柳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我还不想告诉她,告诉她对我这病没帮助,顶多多一个人为我揪碎了心,不值当。”杨景才这回举起了酒杯,很郑重地敬在顾蛮生眼前,“小顾,我敬你。”   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就藏在这杯酒里,顾蛮生也举起自己的杯子回敬杨景才,道:“在你决定告诉她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两个人各自一饮而尽,杨景才深深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想把杨柳托付给你。要是赶得及,就在婚礼上,让我牵着她的手,把她交到你的手里,要是赶不及,也希望我死以后,你能一直待她好……”   杨景才满怀期待地等着顾蛮生开口,顾蛮生的脸色却严肃得令他心头一紧。终于,顾蛮生慢慢地开口了:“我很感谢杨总你当年能给我机会,没有你的远见与大度,展信不会有今天。”   杨景才知道,这种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一般都是婉拒的意思,“我不是强迫你,如果你不喜欢她,她不喜欢你,我肯定不会鲁莽地跟你说这个事儿。可就连我一个糟老头子都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明明互相喜欢对方,为什么还迟迟没把这层窗户纸捅开呢?”老人哀切地求一个答案。   “我喜欢杨柳。”顾蛮生正色道,“她太出色,太热烈,我活了快三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像杨柳这样的姑娘,有时她令我心生敬畏,有时她令我自愧不如,有时我想豁出一切去报答她。我承认我喜欢你的女儿,但我实在不确定我对她的喜欢是基于以上这哪一种感情。”他真的吃不准,尽管这种感情可能比传统的爱情还高出了一个层次。   杨景才眼神一下钝了,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杨柳在这个时候开门回来了。两个男人及时收住这个会导致尴尬的话题,又就开发基站设备的相关事项展开了一番讨论。   这顿晚饭其实吃得各怀心事。两个男人面上谈兴很浓,杨柳偶尔也插插话,谈2G、3G或者国家形势。她不够专业,正是一些不专业的内容使谈话保持着一种还算轻快的氛围。   饭后,杨柳刚与顾蛮生一起收拾洗净了碗筷,就被杨景才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天色已经晚了,杨柳的包里装着洗漱用品与换洗衣物,她今晚就没打算回去住,直接向父亲抗议道:“我不是跟你都说了,今晚我就住这儿。我不止今晚住这儿,我打算住上几天。”   杨景才摇摇头,人照赶不误,“都说女大不中留,可我这个女儿怎么撵都撵不走,那么大的人了,还成天就想赖家里。”他较为剧烈地咳了两声,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顾蛮生,半真半假地说,“小顾啊,你要不帮帮忙,把人领你家去得了。”   顾蛮生很难得地没有炫耀他利索的嘴皮子,只是微笑着应了声“好”。   杨景才执意不让女儿陪自己小住,杨柳只能搭着顾蛮生的车回家。今夜月色很稠,像盘燃烧中的黄蜡烛,烛蜡滴滴答答,洒在道旁大叶榕树的冠顶。   顾蛮生一路沉默,沉默得都不像他了。危机感直逼而来,杨柳明人不说暗话,直接问道:“我爸把我支出去,都跟你说什么了?”   自动撇去那个不能说的秘密,顾蛮生挺诚实地回答:“他老人家问我,咱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回答的?”杨柳急忙转头望着顾蛮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期待得变了调,赶紧又把头扭回去,悄悄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幸亏此刻顾蛮生专注于开车,幸亏这稠稠的月色帮着掩饰了她的期待。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呗,”顾蛮生也侧目看了杨柳一眼,咧着白牙笑道,“我跟你爸说,我跟杨柳同志之间,是纯洁的、高尚的、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友谊。”   “停车,我这儿下车。”杨柳的期待落了空,像一大块钝铁一下砸进胃里,砸得胃不舒服,还越坐这人的车越不舒服。   “还没到呢。”   “没到我也下车。”见顾蛮生没有停车的意思,杨柳发出尖叫,试图去开车门,“再不停车我跳车了!”   “你这脾气……”顾蛮生忽然从方形盘上抽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杨柳的手。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的话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经,简直存心似的,“布尔什维克也是要谈恋爱的,也是要在大雨天亲嘴,在小树林里□□的。”   “下流!”杨柳使了把劲,把手从顾蛮生的五根手指间挣出,但她没憋住笑。她一笑就停不住了。   “这附近也没小树林啊,要不去我家?”没等来杨柳的回答,顾蛮生已经自说自话有了答案,“对,就去我家。”说完就大笑,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明白与不明白就是一线之隔,他好像醍醐灌顶了。   他突然大笑着,一脚将油门踩到底。明白与不明白就是一线之隔,顾蛮生醍醐灌顶了,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一半往上,一半往下,他的灵与肉都想要这个女人。   “你开慢点,你疯了!”杨柳倒是不怕人疯,她自己就是个疯的。她随着顾蛮生的疯劲打开车窗,冲窗外大喊大叫又大笑。这座城市不睡觉,深夜了,车流依然往来如龙。大厦的橱窗、霓虹与夜市的杂货、小摊交相辉映,这座城市也不太讲究,处处透着凌乱野蛮的生命力。   红灯当前,顾蛮生不得不减速,停下。就在这个档口,他侧头向窗外一瞥,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不是日思夜梦看走了眼,确确实实就是曲夏晚。   顾蛮生猛踩下刹车,不假思索又不受控制。从急速到急停,差点没让副驾驶座上的杨柳飞起来。可他完全不在乎。他打开车门跳下车,追到刚才见到曲夏晚的地方。   顾蛮生在原地发疯地找了一阵,他明明看见了曲夏晚,看见她微低着头,披散的黑色长发半掩脸颊,薄如一片纸,美得惆怅又哀婉。可这会儿人已经没影了。像一场惝恍的梦,一睁眼就消失了。   “你在找谁?”杨柳追上来,大声地叱问顾蛮生,似乎想把他从这种梦魇似的状态中唤醒。   顾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手胡乱刨了几下头发,刨得一头乱发如同雄狮的鬃,似乎想借此刨去一些烦恼。杨柳已经与这个男人处得万分熟悉了,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他,这种完全陌生的状态令她脑袋隆隆直响,旋即幡然醒悟。   “你在找她吗?”杨柳抓住顾蛮生的胳膊,再次大声问道,“你在找曲夏晚吗?”   顾蛮生沉静下来,眼神渐渐恢复镇定,良久,回了一个“嗯”。   杨柳的自尊心被狠打了一巴掌,她全身血液淤滞,然后也抬手狠打了顾蛮生一巴掌,掉头而去。 第38章 陈家洛不爱霍青桐(上)   顾蛮生雷厉风行,一边扩建展信厂房,一边继续招兵买马,开始全面布局无线通信技术。其实还是跟随外国大厂,不好听的叫“拿来主义”,好听点叫“逆向工程”。余少哲头一个就反对。明里不敢跟顾蛮生对着来,只能背地里又到杨景才那儿去参他一本,他说他铺张浪费有异心,说他跟春申孟尝广结门客一样,身边人来人往,缕缕行行的,不是名流就是富贾。顾蛮生本人的名声是愈发大了,可外头的人提及展信,不识真正的老板是杨景才,只认他姓顾的一个。   到了余少哲嘴里,顾蛮生的一举一动全是话柄,但他添枝加叶却切不中要点。杨景才当年能白手起家,自然没他那么短视,他连女儿的终身大事都想到要托付给顾蛮生,就是决定彻底放权给他了。   三天两头余少哲就来挑事,杨景才最后被这个大侄子搞得相当疲倦,他眼睛一眯,大手一挥,直接称病不朝了。他交代说,以后展信上下所有的事情都听顾蛮生的,连女儿杨柳也不得例外。   这一下余少哲偷鸡不成蚀把米,愈发记恨上了顾蛮生,只能暂时安静下来,再另想办法不让他如意。这个时候他显然已不是为了争名夺利,甚至也不是为了杨柳的爱情,就是两头雄狼之间白牙相见,注定不死不休了。   顾蛮生独揽大权之后,就拨出大半精力全都投注在了新事业部上。通过与汉海邮电科研所的合作,他花大价钱挖来不少邮电专家,气得科研所所长大发雷霆,发誓以后再不跟展信的人来往。就连曲颂宁都笑言道,所长逼自己跟顾蛮生断交,说世上少有这样的王八蛋,不仅过河拆桥,还把拆下来的建材全搬自己家去了。   顾蛮生听得哈哈大笑,挨几声骂怎么了?这在兵法上叫“假道伐虢”。他如法炮制,四处张网漫天撒饵,又假合作之名从别的地方挖来不少人才,甚至从中科院半导体研究所带回了一个全由女性组成的工程师组,都是硕士以上的学历,除了一个叫乔芮的女博士已婚外,其余还都是单身,也都不是广东本地人。   五朵金花闪亮登场,这让男性员工占了九成的公司内部一下炸开了锅。展信的传统是老带新,不管多高的学历,多丰富的经验,初来乍到总有一个适应过程,所以以朱旸为首的一拨人纷纷主动请缨,要求帮助公司完成帮带任务。   “全给我滚蛋,能把兔子交给黄鼠狼吗?”顾蛮生笑着骂了朱旸一声,将人推去一边。清清嗓子,向在场的展信员工们宣布道,“乔博士她们将配合于老师一起攻克公司的移动通信项目,希望各位能够拿出专业态度来欢迎新同事,团结一心为公司发展尽力,不要假公济私,白日宣淫。”   乔博士带头笑了,其余四位也跟着笑了,五朵金花好像都来自哪个地方的研究所,穿着统一的白线衫搭配水蓝色工服,衬着一张张素净的年轻的女性脸庞,格外婉约秀气。   “当然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支持在座各位在工作之余,各凭本事解决个人问题。只不过人家是专家,是高知,癞□□能不能吃到天鹅肉,你们也自己掂量掂量。”顾蛮生打发走了那些饥肠辘辘、眼冒绿光的雄性动物,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杨柳靠谱。所以又扭头去找杨柳,请她帮忙照顾乔博士她们的衣食起居。   “行。”杨柳就回他一个字,就这一个字,也是一贯的骄傲与泼辣。   “这五朵金花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都是业内专家,你得替我把人看好了,千万别让她们跑了。”私事谈不成,只能谈公事。那夜两人不欢而散之后,顾蛮生倒是想过先低头认错,其实他是个从不低头的人,但杨柳还是不领情。他打过去的电话一律被对方无情掐断了。被掐了几次之后,顾蛮生就不再打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急什么?   杨柳似嫌顾蛮生这嘱咐太多余,这次连一个字都没有了,就单单不耐烦地睨他一眼,转过身,一步步走远了。   结束了一天工作,杨柳派浩子租了辆小面包车,带着五位女工程师一起去住的地方。展信目前还没有自己的员工宿舍,只能跟新厂区附近的农户商量着借住。顾蛮生倒是一直想造一栋展信自己的宿舍大楼,美其名曰“人才公寓”,但无线通信项目蓄势待发,公司资金有些紧张。   乔芮是个单亲母亲,还带着个女儿,因为年纪最大资历最深,同行的几位女工程都唤她作“乔姐”,也都真把她当作长姐,事事按她的意见照办。听浩子提过一句,因为薪资结构调整,展信离职率日高,顾蛮生能挖来这些人才确实很不容易。杨柳自觉不能怠慢了这位乔博士,车上,她向对方保证道:“公司眼下研发资金紧张,员工住宿的问题也没法很快解决,但请放心,一旦公司步上正轨,现在欠缺的这些都会补偿给大家的。”   杨柳实打实说的是心里话,乔芮也没跟她瞎客套,“来之前确实挺犹豫的,申远其实也来找过我,工资比展信高出不少,但奖金浮动不大,更别提股票分红了。我是一个单身母亲,想为女儿多积累一些,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冒一次险。”车在路上颠簸,窗外蝉鸣阵阵,乔博士与杨柳同坐在面包车后排,她很客气,也很实在,“柳总,不瞒您说,我到现在心里还直打鼓呢,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展信确实比不了申远。申远拥有国企背景,处处都占身份优势,展信只能靠着自己,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到了今天。”杨柳说到动情处,微微红了眼眶,她不自觉地握住乔博士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一会儿我请你们吃饭,为你们接风,你们要是不嫌烦,我想跟你们讲讲展信,讲讲顾蛮生,他是我见过最有能耐也最有担当的男人,只要留在展信,你们就会发现,他的承诺从来不是空头支票。”   乔芮虽不比杨柳对顾蛮生了解深刻,但仅仅几面之后,也很为他的气魄与风度折服。她笑着点一点头,也用力握住了杨柳,道:“行业里谁不晓得展信,顾总确实很了不起。”   乔芮这句话说得真情实意,倒是杨柳一下为自己害起臊来,她夸顾蛮生时就像个被爱情蒙蔽双眼的无知少女。她掩饰着烧红的脸颊,扭头望向窗外,城市中心区域已被高楼覆盖,郊区农村也不甘示弱,这里正在进行住房与农田的统一规划,据说三五年内,全村都能住上别墅。杨柳不禁想,如果用一种植物来形容深圳这两年的变化,那一定是春竹,三更穷五更富,日新月异,节节拔高。   浩子的车跑得快,天黑之前,小面包抵达住处。女工程师们到深圳有些日子了,一开始都住招待所,但招待所到底不比住自己家里方便。所以郑高兴一直在物色房子,好容易找到这里。这一片的老房子是农民自己翻新改建过的,就在展信新厂区的附近,郑高兴提前签了合同付了房钱,只要展信新招的员工来了,直接入住就行。   浩子既当司机又当挑夫,替五位女工程师把行李都搬上了楼,一口气扛了几大件,累得咻咻直喘粗气。杨柳回头看见,一把从他背上接过看似最沉的一个箱子,说,“扛不动就别硬扛,再压更矮了。”   这话顾蛮生也说过。浩子反驳道:“我这不还没发育嘛,你再等我两年,我一准比生哥长得还高,比生哥长得还帅。”   杨柳“切”了一声说:“就你?这两年就没见你长过个儿。”她是干过重活的,扛着箱子走得飞快,没几步就走到浩子前面,又回头等他,边喘粗气儿边不耐烦地催促他。浩子先是注意到了杨柳的脸,杨柳长相极妩媚,气质却莫名英武,一个女人的剖切面竟然截然相反,这令他感到惊异。很快他的目光游移,装作漫不经意地落在杨柳起伏的胸脯上,他被这两座傲然的高峰慑住了,并由此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姊妹或者其他任何亲人,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爱、值当爱的女人。   这个秘密几乎当场破了他的童子功,浩子脸一红,加快脚步跟上去,心头一阵筛锣擂鼓。   乔博士她们的房间面积不大,但整洁干净,郑高兴考虑到这回招来的是女员工,每一家还提前备上了酸酸甜甜的各色零嘴。杨柳本想请五位女工程师一起去外头的小馆子里吃个饭,没想到大伙儿都很客气,说在家随便解决一顿就行了。远来是客,杨柳便自告奋勇要下厨,请她们尝尝自己的手艺。   老房子的公用设施比较简陋,做饭只能用蜂窝煤炉子。杨柳忙前忙后,烧开水的时候又一次接到顾蛮生的电话。她掏出手机一看,毫不犹豫地就把电话掐了。   浩子在一旁帮打下手,见了这幕,忍不住要故作老成地叹气。明明就是一张窗户纸的事,顾蛮生与杨柳偏偏就欲擒故纵,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先把这层关系捅破。浩子比这俩大人还着急,劝杨柳道:“我就看不明白了,你跟生哥小树林也钻了,草垛子也滚了,怎么还这么磨叽?”   “你个小孩儿懂什么?边儿去!”杨柳心道自己再为爱苦恼,也犯不上跟个小孩儿谈心事,又去看炉子了。但她确实苦恼,一不留神就把手搁在了铜吊上。铜吊冒着滚滚热烟,烫得她惨叫一声,再看手指,已经起了个偌大的水泡。   浩子心疼地喊“你看着点”,赶紧抓来杨柳的手,摁在水龙头下用凉水冲洗。冲洗罢,又问邻居借来金霉素软膏与几枚创可贴,搬了个凳子坐到杨柳身边,替她细细处理了伤处。   杨柳心里暖意融融,嘴仍硬着:“多大点伤,不用那么认真。”   “杨柳姐,我最近在读金庸,有个问题死活想不明白,想请教请教你?”对方没搭腔,浩子低头垂眸,吹了吹杨柳烫伤的指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陈家洛为什么喜欢香香公主,不喜欢霍青桐呢?”   杨柳不假思索就答:“陈家洛虚有英雄之名,其实是个胆小鬼。”   浩子十分老成地笑笑道:“也不能这么说。男人其实都一样,骨子里大男子主义,喜欢简单、温顺、柔弱的,不喜欢太强蛮,太厉害的。”   杨柳这下听出了浩子的弦外之意,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她温顺又柔弱?”   “曲夏晚嘛,我能不知道吗?生哥刚来深圳那会儿,每天晚上做梦都叫她的名字呢。”见杨柳一刹瞪圆眼睛,显是被这句话深深伤害了,浩子忙摆手解释道,“就叫过一两回吧,主要还是听朱旸哥说的。”   勉力维持的骄傲去了大半,杨柳垂下头,目光黯淡:“你还知道什么?都跟我说说。”   “我听朱旸哥说,曲夏晚是他们瀚大的校花,人长得跟个仙女一样,家里是书香门第,她是他们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见杨柳垂头不语,脸色愈发凄艳,浩子赶紧改口,“但是比起我们杨柳姐,肯定还是差了一点点……”   “可她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杨柳计较的哪是“谁更漂亮”这样无聊的问题,心头一阵酸意。   “曲夏晚倘使没结婚,估摸生哥心里也就不刺挠了。就是结婚了才麻烦,听说她婚后生活很不幸福,她老公生意失败,一直打她。”浩子轻轻叹气,道,“我听朱旸哥说,如果不是生哥当初执意跟他有难同当,被学校开除然后南下发展,他们这会儿肯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所以生哥一直挺歉疚的,就跟令狐冲知道小师妹被林平之伤害一样,会悔,会恨,但不代表他就不爱任盈盈。”   浩子一席话,像一只温柔的手,把茧子缫成轻丝,一根根一线线地都替她捋明白了。杨柳轻舒一口气,面色转晴一些,她转脸望着浩子:“你到底看了多少本金庸?”   “基本都看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两年TVB武侠剧风靡一江之隔的深圳,浩子一听就来劲,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令狐冲的真爱当然是任盈盈,张无忌赵敏,段誉王语嫣,他们都像你跟生哥一样,是天作之合,命定一对……”   杨柳阴霾尽扫,噗嗤乐了。她伸手狠狠揉了一把浩子的脑袋:“行了,我先把这两个菜端进去,排骨煲快热好了,一会儿你替我端进去。就我这厨艺,恨谁才给谁下厨,这是我刚才出去买的半成品,你别在乔姐她们面前拆穿我。”   进屋摆下碗筷杨柳起身就走。浩子摸了摸刚刚被她抚摸过的头发,一双眼睛循着她窈窕高挑的背影,一路追了出去。其实有句话他刚才没敢明说,他最喜欢的还是杨过与小龙女。   进了乔姐的屋摆下碗筷,杨柳擦擦手,又去其他人一起来吃饭。刚把四人集齐,就听见楼下有人大喊:“不好了!联防队来了!”   杨柳忙对身边几位女工程师道:“联防队来查暂住证了,你们赶紧回屋躲起来,任谁敲门也别开门,别出声!”   几位女工程师连连点头,四散回屋,杨柳赶紧又跑去通知乔姐。推门而入,却看见乔姐正凑在窗前看热闹:“外头闹什么呢?”   她刚从窗口一探头,就被一个穿着迷彩服却一脸匪气的陌生男人一眼瞧见,遥遥一指她的鼻子道:“看见你了,等着!”   杨柳一把将人从窗前抱回来,慌慌张张把窗帘拉好。   民企不受重视,暂住证不好办,最近查得又格外严,一旦发现没有暂住证的外地人,二话不问就得带走。杨柳暗呼不妙,才来没几天就被塞上卡车,逮进局子,一腔创业热情一泻千里,保不齐出来就要递辞呈。顾蛮生特别关照过她把人照顾好,她绝不准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联防队来查暂住证了,没有暂住证的一律得被抓走,如果被盯上了更不得了。”杨柳反应奇快,脱了自己的外衣,要求跟乔姐身上那身水蓝色的工服互换。她边迅速换衣服边嘱咐乔姐,道:“你和小娜躲在床底下,一会儿联防队员进来,你们千万别出声。”   两个人衣服刚刚换好,联防队的人就砸响了大门:“别躲了!刚才看见你了!”砸门砸得震天响,天花板被震得簌簌落下飞灰,鬼子进村似的。   杨柳扯散了头发,胡乱捯饬两下,更像乔姐的发型了。她料定月黑风高,只仓猝一瞥,联防队员肯定没看清乔姐的模样。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才慢悠悠把门打开,故意以带点川音的语气问道:“哥子,啥子事嘛?”她早两年跟着顾蛮生走南闯北地推销交换机,许多方言耳濡良久,简单的日常对话不在话下。   门外闯进两个高大凶悍的男人,一样身穿迷彩服,四只眼睛似机关枪,在不大的屋子里一通扫射。没见到还有人,就一脸狐疑地问杨柳:“这间屋子就你一个人?我们接到举报,说有个叫乔芮的外地女人住在这里。”   见对方果然不记得人脸,杨柳越加大胆,表演得也更逼真:“我就是乔芮,大哥到底什么事啊哥子到底啥子事嘛?”   “身份证呢?”   “丢咯。”   “丢了?”联防队员一脸的不信任,“暂住证不用问了,肯定也丢了吧?”   “丢咯真的丢咯。”杨柳低头搅弄衣角,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带走!”联防队员又以目光巡视了一遍房间,确认没有第二个人,便将杨柳从门里推搡出去。 第39章 陈家洛不爱霍青桐(下)   浩子也就出去撒个尿的工夫,回来一看,整栋楼鸡飞狗跳,杨柳已经不见了。他屏息敛气地在本就不大的屋子里找了一圈,忽然看见从床底下伸出一只手。浩子道:“是乔姐和小娜吗?人都走了。”这时乔芮和女儿乔娜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她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联防队员到底走没走,一直没敢吱声。   浩子一听杨柳被联防队带走了,赶忙回去找顾蛮生。以前展信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旁人求情不管用,非得老板亲自跑一趟治安队,缴纳罚款接人才行。   联防遍地是流氓,这是在深圳的外地人一个不约而同的共识。平日里在街上持铁棍举喇叭,凶神恶煞吆五喝六,晚上就挨家挨户地砸门抓人,抓着男的就打一顿,抓着女的,尤其是漂亮的女的,难免就要毛手毛脚。   顾蛮生听完浩子汇报,急了:“她是本地人,怎么就被联防队带走了?”   “柳总是为了保护我。”乔芮站出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好像是我被人举报了,柳总代我受过了。”   顾蛮生看看乔芮身上那件杨柳的衣裳,心头疑窦顿生,乔博士她们才来不久,暂住证确实没来得及去办。这阵子虽然查得严,但也才这点工夫,怎么就被如此精准地举报了呢?事发突然且蹊跷,顾蛮生暂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命浩子带上现金,连夜赶去治安队要人。   没想到就这么紧赶慢赶,还是去迟一步,治安队那边说已经送收容站了。   杨柳坐在车上,这种联防队专门用来逮人的蓝色五十铃厢式货车,偏偏运气不好,与她同坐一车的全都是“特殊服务”的从业者。她们来自街边的发廊或者按摩店,穿着豹纹黑丝或者艳桃红的紧身连衣裙,反正个个丰乳肥臀浓妆艳抹,像一只只姹紫嫣红的山鸡。杨柳的淡蓝色工服显得与她们如此格格不入,这群女人就一直以异样眼光打量着她。   刚到收容站,一个微有些滑边眼的女人就靠过来,明显想跟杨柳套近乎,她尖声尖气地问她:“你长得好白啊,你抹得什么粉,怎么这么白?”   杨柳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女人,抱着膝盖,往角落里退了退,没搭理她。   “你长得这么好看,装得这么正经,一晚上肯定不便宜吧?”滑边眼女人是真觉得杨柳好看,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妖也媚的气质令人形秽。她忍不住又贴上去,说着说着还动上了手,她伸手在杨柳的手背上摸了摸,真滑,比水豆腐还滑。   女人的手势夹带着一丝怪异的暧昧,显然还想得寸进尺,敢情就是把她当□□了。杨柳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无端端被抓来这个鬼地方,她正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于是直接动怒将人推开,骂道:“把你的脏手拿开,别动手动脚的!”   “哟,还瞧不起我们了,你又多干净了?你干净也不会在这里!”滑边眼女人也生气了,掐着个嗓子,对左右喊起来,“这样的泼女人,哪个男人敢要?我要是个男人,宁要豁嘴爬牙的都不要她!”   周围那些山鸡似的女人全都不怀好意地笑了,嘁嘁喳喳的。   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接撞上了她的火药桶,杨柳不由分说地跳起来,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   发廊女岂是吃素的,随着滑边眼女人一声凄厉尖叫,山鸡们一拥而上。女人打架最喜欢扯头发,但杨柳是实打实地挥拳头,她一个打一群,不讨饶不认输不拖泥带水,意识到实在打不过了,就把浑身力气使到一处,她一下掐住了滑边眼女人的喉管,任旁人怎么扯她拉她拽她,就是你死我亡,不撒手。   由于闹事,也不等厂里来接人,直接就被送去了樟木头,劳务六个月。顾蛮生开车了开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中午通破层层关系,把杨柳从收容站里接了出来。   “就是个误会。这是我太太,刚从乡下接来团聚呢,手续什么的还没来得及去办。”顾蛮生没有空手来,带着两条中华烟与几只厚厚实实的大红包。有些联防队员格外喜欢刁难这类民企老板,就是因为刁难一回,就能收获一回。   队员们收下烟与红包,脸色顿时缓和不少:“暂住证什么的抓紧时间办,每个外来务工的都得办,我们也是依法办事。”   “是是。”顾蛮生从没老实挨过人训,眼下只想赶紧把人带走,一直客客气气地陪着笑脸。   “你老婆够悍的,一个打七个,一点没落下风,要不是我们及时把人拉开,对面那个女人就被她掐死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挂着二级警员的警衔,可能是这一小队人马的头儿,在杨柳被一个联防队员带出来的时候,他冲顾蛮生露出了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顾蛮生转过头,瞧见杨柳,狠狠一愣。不过一夜未见,杨柳好似活生生变了个人,她乱发披肩,两眼微散着光,脸上泥血交加,鼻子嘴角连着身上的衣服全破了。她走路别别扭扭,一瘸一拐的,像是全身骨架被拆散了又重新拼接起来,骨头与骨头之间还都差了一厘半寸。   “你可以跟你老公回去了,好好过日子吧。”彪形大汉这么说。   经过顾蛮生身前,杨柳没抬眼,一声不吭地就往外走。顾蛮生也没出声,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走着。直到远远离开了收容站,顾蛮生才发了火。他脱下外套,狠狠甩在地上,不知道到底在生谁的气。   “柳总,你好歹管着公司上千号人,到底怎么想的?”顾蛮生骂了一声“操”,他一眼没合眼睛,明明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就是后怕不已,“你没手机吗?有什么问题赶紧找我,你一个女人瞎逞什么能?”   “人家是博士,平时肯定是只动脑筋不用蛮力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不能让人家还没把展信的凳子坐热,就被抓来这种地方吧。”手机早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杨柳知道自己此刻极不好看,但没所谓了,她实在没精力再跟顾蛮生置气,“我反正是天生野长的,无所谓。”   杨柳走路还是歪歪斜斜的,宛如醉汉蹒跚,顾蛮生很想去拉她一把,但被杨柳一把推开了。杨柳终于抬眼看了看他,道:“我不会一出事情就找你,我不是香香公主,我永远都不会是香香公主。”   爱情太没意思了。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任盈盈没意思,雄才伟略翠羽黄衫的霍青桐就更没意思了,恃强逞强的终究敌不过倚弱卖弱的。她现在不想再跟假想中的曲夏晚较劲了,只想合眼睡上一觉。   顾蛮生一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微微愣怔片刻,才恍然明白过来。   杨柳瘸着腿往前继续走,她好像一夜就瘦了一圈,瘦削单薄的背影令她的倔强更为生动,也令顾蛮生震动又心悸。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一半往上,一半往下,他万分确定,自己的灵与肉都想要这个女人。把自己从那点摇摆不定中及时渡出来,顾蛮生快步追上去,从杨柳身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笑着跑向自己的车。   “你干什么?”杨柳挣不脱,只能喊,“放我下来!”   “没听见人队长刚才怎么说吗,让你跟着我好好过日子。”   “神经病!”杨柳仍骂,“快放我下来!”   顾蛮生的奔驰是浩子开来的,他打开车后门,把杨柳扔向车后座,就冲还坐在驾驶座上的浩子吼道:“滚下去!”   浩子被吼得直发懵,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然后他看见顾蛮生迅速地扯开皮带与裤链,也钻进了车后座。   情到浓时深处,哪里都是小树林,哪里都是草垛子。起初杨柳不肯居于人下,顾蛮生也不愿让出男人的主导地位,两人一边互相撕衣服,一边在狭小空间里争夺,频频磕撞脑袋。   单凭力气,杨柳哪是顾蛮生的对手,但她实在够凶悍,打不过就咬,还不是情侣之间那种充满情趣地动动牙齿,而是磨牙允血,一口就深深嵌进肉里。   顾蛮生的肩膀瞬间就被咬出了血,忍着疼,笑着骂了一句:“疯婆子。”   他无奈地躺倒下去,后脑勺又不知磕到哪里,杨柳顺势骑跨在了他的腰上,彻彻底底占据上风。裤子已被褪到髋下,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欲望不掩不藏,就是最露骨的表白。顾蛮生力气尽失,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你为什么非要压我一头?”   “唱,唱一支歌给我听。”杨柳不答顾蛮生的问题,反倒在这紧要关头提了一个特别刁难人的要求,“你不是说我们之间是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友谊吗,那就唱一支俄文歌来向我求爱。”   “我不会啊。”顾蛮生早被欲望憋得两眼冒火,不想就此纠缠不清,比出一根手指往裆里指了指,笑着卖了个俏,“姐姐,你就让我过回瘾吧。”   “你不是说你什么歌都会吗,快唱,唱一支求爱的歌给我听。”杨柳不依不饶,维持着压制一个男人的姿势。   “那……那就《喀秋莎》吧,可我词儿不记得了,我得查查。”衣襟已经开了,顾蛮生声音也哑了,被欲望灼哑的。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裤兜里摸手机,粗声粗气地咕哝一句,要是以后手机也能上网就好了。   目前手机还不支持WAP连结互联网,杨柳等不了顾蛮生预想的这个“以后”,“唱吧,随便什么词儿,都唱吧。”   顾蛮生进退不得,只能捺住□□,编着词瞎唱。他喉节饥渴地滚动,胸膛汗水如油。   见顾蛮生求爱求得如此坎坷,杨柳快意地大笑起来,一点血丝渗在雪白牙齿的缝隙间,全无淑女模样。她终于决定放他一马。   头顶晴空万里,浩子抱着膝盖坐在马路牙子上,车玻璃上贴了防窥膜,从他的角度基本看不见车里,只能看见宽头大脑的奔驰上下震荡,像与海浪搏击的船。浩子感到初夏的太阳太过蜇眼,抬起一只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却还是能清晰听见——   快起锚吧年轻的船长,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冒险征服远方,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第40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别的企业大多朝九晚五,展信的人却不一样,经常尤其主导2G研发的新事业部,基本都是一天一干十几个小时。不止员工如此,就连顾蛮生也不得例外。他的办公室就正对研发中心,两栋大楼互相呼应,顾蛮生从自己的窗外望出去,就能看见研发中心灯火通明,所有研发人员正在加班加点。   顾蛮生在办公室一直加班到十二点,累了,捏了捏鼻梁两侧的晴明穴,仰头靠在了老板椅上。正闭眼小憩,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轻声轻气地走进来,顺手关了灯。然后女人来到了他的身后,伸出一双纤手,替他按摩起了太阳穴。   闻香识人,顾蛮生知道来人是杨柳,闭目享受片刻,忽地一捏杨柳手腕,将人抱在了怀里。办公室一片漆黑,但研发中心还亮着灯,四野通明。两个人互相注视着接了个吻,吻得顾蛮生来了兴致,又把杨柳抱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久旱渴煞青天雨,顾蛮生与杨柳都是初尝男女间那点滋味,咬着,吻着,撕扯着,很快就气息不畅浑身滚烫,恨不能马上把爱做的事情一起做了。然而,还有哪里能比一起奋斗的地方更撩人动情的呢?   杨柳坐在办公桌上,以手肘支撑脖子后仰,呈现一个躺倒的姿势。顾蛮生试图压下身体,她忽地支出一只脚,踩住他的裆部,拒绝他的靠近。窗外射来的灯光稠糊糊的,投射在女人的脸上。女人似笑非笑,欲拒还迎,宛若花朵半开半合,比全然怒放更鼓舞,更招惹。   顾蛮生试着继续靠近,杨柳来了泼劲,脚指头施加力道,踩得他一阵闷哼粗喘,忍不住地爆了一句粗口。   两个人借着窗外投来的光线,正要开战,对面大楼忽然断了电,一切归于漆黑一片。紧接着研发中心传来阵阵骚动的喊声,顾蛮生与杨柳都听见了。   顾蛮生兴致大败,及时起身,穿起衣服。他喊浩子找出手电,赶去对面大楼,问了也在加班的于新华才知道,研发中心被断水断电不是头一回了。   顾蛮生又掉头去往厂区里的配电站,果然是被人恶意断了电。   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才重新恢复了供水供电,浩子陪着顾蛮生一宿不睡,跟在他的身后,道:“生哥,我怀疑这件事是余少哲他们干的,而且咱们那些新招的外地员工老被联防队盯上,樟木头都快成大本营了,我也觉得是他那帮人恶意举报的。”   说话间,余少哲就带着两个老员工迎面走了过来,早晨的恬静阳光照在他这张颇为自得的面孔上。他看了顾蛮生一眼,明知对方一夜没睡,却还佯装客气地唤他:“顾总,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是与不是早就心照不宣了,顾蛮生与余少哲相距两三米,微微眯起眼睛注视他,他的眼神因熬夜血光大作,同时透出阴寒与腥热之气。然后他脱了外衣包裹住自己的右手,往外走出几步,一拳就击碎了消防斧外的玻璃罩子。   玻璃渣四下迸溅,余少哲脸上露出一丝惊惧的表情,气势便矮了顾蛮生一大截。顾蛮生将消防斧取出,递给跟来的浩子,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余少哲:“浩子,你这几天就拿着斧头在配电站门口守着,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来断电。”   事情暂时平息了,但顾蛮生知道,今天余少哲能断水断电,明天还能想出别的更阴损的法子,有这个不安分的因素在,研发中心就永远别想走上正轨。顾蛮生决定与自己的老丈人促膝谈上一番,余少哲连同他麾下那些“旧臣”,他一个都不能留下。   杨景才与余少哲的父亲感情很深,听了顾蛮生的话半天没有言语,只是连连摇头,叹气,最终还是答应了。   哪知碰了个巧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少哲一班人刚被清退,有个叫孙平的研发员在深夜加班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原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偏偏在这个档口怼在一块,就给了恶意造谣者可乘之机。余少哲对顾蛮生怀恨在心,抢先一步找到了死者孙平的家属,劝服对方相信,若不是长期高强度劳动,孙平根本不可能在开车时突发昏厥,也就不可能出车祸身亡。孙平的家属很快就被洗了脑,向展信提出了巨额索赔。   法医鉴定孙少平的死亡就是车祸导致,所谓“加班致死论”纯属思维恶性发散,没有一点真实凭据。所以顾蛮生不愿受人要挟,坚持就按照《工伤保险条例》赔偿。然而孙平的母亲不是省油的灯,听了余少哲唆摆之后,就带着他的几个姊妹搬了个马扎,天天坐在展信的工厂门口嚎啕。那哭声又高亢又激越,简直如同扩音喇叭,方圆百里都听得到。   这样的哭声自然能引来许多好事者,郑高兴连同门卫撵走一拨又一拨来找新闻的记者,不免叹了口气。他一瘸一拐地来到顾蛮生的办公室,向他汇报说:“虽然对方是狮子大开口,但天天由她们这么坐在厂门口哭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想办法息事宁人。”   “赔赔赔!”顾蛮生坐在办公桌后,不住揉按自己的太阳穴。他是真被哭烦了。“你去办吧,告诉她们,她们要多少公司赔多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的。”   郑高兴看出顾蛮生面色不善,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冒着逆龙鳞的危险,大起胆子问上一句:“那余少哲那拨人呢?他天天在外接受采访,话里话外的还暗示自己有更多展信的内幕没说呢。要不也给他一笔钱算了,万一他说了什么,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再招来什么行政处罚就不好了。”   “放他妈的狗屁!”顾蛮生果然大光其火,随手抄起一叠文件就朝郑高兴脸上摔过去,“什么样的行政处罚我都认了,但姓余的一个子儿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   郑高兴躲闪及时,没被砸中,依然苦口婆心地规劝道:“换作平时,他们那几个人肯定生不了什么事情。可眼下死人了,有理也变成没理了,风口浪尖的,硬碰硬真的不好办……”   杨柳及时冲郑高兴递了个眼色,提醒他在顾蛮生的火气彻底爆发前,赶紧出去。待郑高兴灰溜溜地出了门,杨柳对顾蛮生道:“要不我去找他谈谈,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不至于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谈个屁谈?谁也别谈,谁也别劝。”顾蛮生打定了主意不向余少哲低头,他人往后仰,一双脚全恣意地搁在了办公桌上,“他要跪在我脚边讨饶,兴许我还能多给他一笔遣散费,现在我他妈就是把钱扔水里,也不会给那姓余的小子。”   “我知道你不爽,可开公司,做生意,不是充好汉,逞英雄。”杨柳比顾蛮生清醒,走出他的办公室前,拿出了老板娘的派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还能在展信说上话,这件事情你就先别管了。”   为把事情完满解决,杨柳决定私下约余少哲谈谈。余少哲担心顾蛮生会对他实施报复,不肯在外头见面,在电话里说,让杨柳上他家来。两人相识于竹马年纪,到底还有点情分,杨柳没做他想,答应了。   余少哲这两年在展信挣得不少,已经买上了新房。大户型的三室两厅,欧式装修奢华之极,凭心说,余少哲这两年虽然没少给顾蛮生使绊子,顾蛮生待他确实也不薄。   余少哲提前从附近的星级酒店叫了一桌菜,桌上摆着龙虾、牛排、沙拉还有红酒,餐厅灯光刻意调暗了,颇有烛光晚餐的意味。一见杨柳到来,他就殷勤地为她拉开座位,嘴里说着:“叫你几回都没上我新家看看,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杨柳放下皮包,大方落座,开门见山地对余少哲说,“我这趟来,就是希望你跟顾蛮生各退一步,尽量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解条件。”   “我知道你是来招降纳叛的,不着急,不着急。”余少哲站起身,弓腰展臂地替杨柳斟了半杯红酒,“这个年份的拉图不常见,绝对得尝尝。”   杨柳抿了一口这好年份的拉图,只觉得半嘴苦半嘴涩,跟超市里十几块一瓶的红酒也没差别。她此行是带着目的来的,心思不在吃喝上,很快又道:“你陪我爸创业起家,确实有苦劳也有功劳,现在公司与你个人发展理念不合,不得已才走到这步。你就开个价吧,合理范畴内,我都能代表顾蛮生答应你。”   “我这忙活半天,一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想跟你一起吃个饭。”余少哲倒也没有为难杨柳的意思,指天画地地表态道,“就冲咱俩青梅竹马的情分,你能主动来找我,我还能为难你吗?价钱什么都依你,咱们能不能先踏踏实实把这顿饭给吃了?”说着余少哲举起眼前的红酒杯,杨柳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表现得太急迫,便同样举举酒杯,与余少哲各自饮下半杯。   “你小时候就泼辣,街头邻里的孩子里,就没一个敢招惹你。我还记得我们四五岁的时候,你非要我蹲在地上给你当马骑,你说,‘我爸爸是你爸爸的班长,你也应该听我的。’我不肯,你就打我,我还手,你上来就是一口。你看看,”余少哲放下酒杯,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上头这道印是不是现在还留着?”   “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亏你还记得。”这道若有似无的疤痕提醒了她两人的过往,杨柳不由得露出一点歉疚的表情。这些微的情感变化大大激发了男人的一腔豪情,他猛灌自己一大口酒,接着说了下去。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能忘记呢?那天我哭着跑回家,我妈看我脸都破了,气得马上拉上我找到你家,要你爸给评评理。结果我爸跟你爸正喝小酒呢,他醉醺醺地说‘未来儿媳妇咬一口怎么了,早晚得是一家人,这理怎么说得清’,几句话就把我妈给打发走了。”余少哲边喝酒,边连着讲了几件他与杨柳的童年旧事,无非就是两家长辈都将他们认作一对,而他自己也当了真。讲到后来情绪越发不稳,险些涕泗交流了。   “别说这些了,两个老人的醉话怎么能当真呢。”杨柳没有这份忆苦思甜的闲心,想趁对方还没喝醉,尽量把话题往回拉扯,“我支票已经带来了,补偿金你打算要多少?公司现在的资金状况你也清楚。”   “要是顾蛮生在我面前,他说多少我都不会答应,但既然来的是你,要不数字你自己填?”余少哲真的醉了,慷慨一挥大手,“我信就凭咱俩这些年的情分,你不会亏待了我!”   “好,我填。”杨柳来时心里就有了个数,原以为还得跟余少哲拉扯一番,没想到对方倒挺爽气。她起身来到客厅,坐在茶几前的皮沙发上,掏出皮包里的支票本与钢笔,准备填写。   余少哲端着酒杯,也跟着杨柳一起到了厅里。客厅比餐厅的灯光亮些,但也稠得跟糖稀一般。他望着女人垂眸的侧颜,发觉兴许是这稠厚的暖调灯光的关系,童年时那假小子似的顽劣稚态已从女人脸上完全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雌性魅力的光辉。这一瞬间,余少哲恃醉无恐了。他突然朝女人扑过去,嘴里含糊喊着她的名字“柳儿”,他说,我为你做了那么大让步,那么多牺牲,你为什么还要跟着顾蛮生?   杨柳猝不及防,一下就被余少哲压在了沙发上。男人欺上了一张喷着酒气的嘴,手也极不安分,在她胸部与腰间胡乱地撕扯,试图将她像新笋一样扒个干净。杨柳被一股类似泔脚的馊味熏得几乎窒息,什么话都喊不出口了,只奋力挣脱出一只手,抄起皮包就猛砸余少哲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余少哲吃不了痛,杨柳趁着对方抬头起身的短暂空档,又弓起膝盖狠狠袭向他的裆部。   余少哲空有蛮力,挨了这下立即痛嚎出声,人也随着命根子一起软倒了。杨柳及时起身,提包就走。她临出门前伫在门口,回头冷冷抛下一句:“牲口。”   晚上七点多钟,天还没黑透,初升的月亮像一团被打散的柔光洇在天幕上。杨柳头也不回地跑出小区,急匆匆地拦了辆车,朝司机师傅报出了顾蛮生的地址。直到轿车平稳启动,她才为刚才的事情后怕起来,她身上汗气浓郁,手腕上一条鲜红的抓痕,头发衣服全被扯乱了。   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杨柳取钥匙开门,推门进入房间。她一眼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顾蛮生,然后走近发现,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大额支票。   杨柳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惊喜地问:“你打算跟余少哲和解了?”她惊喜于他的进退有度,一个真正的英雄总是知行知止的。   被小人扎刀子的滋味实在难受,顾蛮生潦草“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他咻咻地喘着气,肌肉强劲的胸膛一起一伏,一腔无以宣泄的怒火正烹烤着他。   “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想明白了就好。”杨柳走上前,将顾蛮生的脑袋揉进自己怀里。她垂下眼眸,不断轻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后脑勺,像抚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顾蛮生慢慢平静下来,她轻声在他耳畔说:“我刚刚见了余少哲,我要跟你说个事情,不过你得答应我,听完一定不准冲动。”   杨柳还是料错了。她刚说出余少哲试图非礼她的事情,顾蛮生就瞬间陷入了狂怒中。“我他妈杀了他!”血液在血管里犹如咆哮的山洪,顾蛮生杀气腾腾,摔门就走。杨柳一把没拉扯住他,反倒被他粗暴地推出好远。   杨柳心道“坏了”,顾蛮生这杀红了眼的样子,非得惹祸不可。她赶紧一边喊着顾蛮生的名字,一边追着他出了门。然而顾蛮生人高腿长,大步如风,转眼人就没影了。杨柳心愈焦气愈躁,急匆匆地拾级而下,结果一个失神没有踩稳,一下从最后几级楼梯上滚了下来,脚踝当场肿了,跟个血馒头似的。   顾蛮生开着奔驰,一路猛闯红灯,直奔余少哲的住处。杨柳勉勉强强站起来,瘸着一条伤腿走出几步,意识到再追上顾蛮生是更不可能了。她反应及时,马上掏出手机给浩子打电话,对电话那头的浩子急声大喊:“赶紧去余少哲家,拦着你生哥,我怕他要闯祸!”   杨柳走了之后,满桌珍馐都食之无味了,此时的余少哲酒醒了大半,给自己煮了一碗加了鸡蛋与火腿肠的泡面,意兴阑珊地瘫在沙发上。皮褥子上尚有美人余温,他准备打开电视,看看社会新闻。   才切了两个频道,“咣”一声,结实的铁门竟被人一脚踹开了。   顾蛮生倚在门口,舔舔白牙,目光森然地望着一脸惊恐的余少哲,然后他抬手在铁门上敲了敲,以示自己不是“不请自来”。   浓浓杀气扑面,对方显然是为刚才的事情兴师问罪而来的,余少哲没见过这般狂怒状态的顾蛮生,怕了,他猛地起身,将手里的泡面朝顾蛮生砸过去,伺机夺路而逃。顾蛮生一下侧头躲开,油腻腻的汤水溅在肩上,心头怒意彻底被点燃了。他几步扑了过去,手臂肌腱暴凸,揪起余少哲的衣领就将他狠摔出去。   余少哲还想还手,但很快就被全方位地压制了。他压根不知道,顾蛮生读书的时候,由于喜欢在外面厮混,半数日子都是跟街痞流氓打架过来的。他徒劳地蹬腿两下,挥拳两下,然后就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任由顾蛮生拿枕头套一下罩住他的脸,随后拳脚如雨点般砸下来。   “生哥!”门还开着,浩子直接闯进来,冲顾蛮生大喊,“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听见浩子的喊声,顾蛮生才停了手,站直了。他低头瞥了一眼余少哲,这小子像条被撒了盐的蛞蝓,抱着脑袋直打抖,嘴里哼哼唧唧的,看着是站不起来了。   “你瞧他这窝囊劲。”顾蛮生心情异常愉快,犹嫌还没发泄痛快,又取了个沙发垫子朝余少哲肚子上一扔,然后隔着垫子又踹他一脚。这么打人不容易致残,能泻火又安全。   踹罢他就掏出手机,当着浩子的面,拨打了110。   电话很快接通了,顾蛮生用耳朵与脖颈夹住电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对那头的接警员道:“警察叔叔,我要报警。这边有人打架,伤者已经倒了,伤势估摸不重,不过最好还是派辆救护车来。”   接警员问:“地址在哪儿?”   顾蛮生想报出余家的地址,但发现自己是循着旧路来的,多少号多少室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整理完袖口,蹲下身子,把自己的手机贴在余少哲颊边,道:“你家地址。”   余少哲已经鼻青脸肿了,不知道顾蛮生给谁打电话,还当他又要找人来揍自己,哆哆嗦嗦地不肯张嘴。还得顾蛮生不耐烦地劝他开口,“警察,问你地址呢。”   意识到对面是警察,余少哲报完自家的门牌号码,哇地一声就哭了,边哭边喊救命。   “闭嘴。”顾蛮生厌弃地睨他一眼,又拿起手机,对电话那头的警察道:“打人的是展信的顾蛮生。”   接警员问道:“你是谁?”   顾蛮生笑出一声:“我就是顾蛮生。”然后就神清气爽地收了线。 第41章 奋楫   民警到来后,顾蛮生对自己打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但他确实很鸡贼,就像当年聚众擒贼一样,打也不打关键部位。余少哲虽然处处受伤,却没一处伤势能定成轻伤的。   但就算不入刑,拘留也是跑不了的。顾蛮生没找律师,踏踏实实在拘留所待了十五天,还差点凭借个人魅力,在里头混成“头板儿”。   十五天之后,浩子载着杨柳去拘留所接他出来。顾蛮生换了身干净的衬衣,但没地儿也没时间给他刮个脸。所以他就带着一脸青楞楞的胡茬,从看守所的大门走了出去。这种刺刺拉拉的下巴,斑斑驳驳的两腮,瞧着栉风沐雨的,倒是很衬他一身从骨子里透出的浪子气质。   晌午十点的阳光特别好,不过分热辣,却又极尽温存地与人厮磨。杨柳脚伤基本痊愈了,离他约莫三五步远,挺冷淡地抄着手:“爽了?”   “爽啊。”顾蛮生笑了,笑得眼神清澈白牙晃眼,像一匹快活的独狼,“我大学那会儿也被无赖勒索过,你猜后来怎么着?我逮着一个机会,一棍子把那厮砸成了脑损伤,后半辈子都得漏着尿过。所以那天你跟我说完,我突然就顿悟了,不管是补偿金还是医药费,反正这笔钱是跑不了一定得给的,那干嘛不打那姓余的小子一顿呢?好歹我还爽了。”   “值吗?”杨柳继续问。   “值啊。不就蹲十五天号子嘛,冲冠一怒为红颜,值到家了。”   “怎么,我听着你还很得意啊,还嫌这十五天蹲得不够长?”杨柳解除两手抱臂的戒备姿势,朝着顾蛮生走过去。两个人在兜头盖脸的阳光里,面对面站着。   “得意倒也不至于,”顾蛮生耸耸肩,笑笑道,“但我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别说十五天班房,就是枪毙也值了。”   “你这么说,我还挺感动的。”杨柳以双手捧住顾蛮生的脸,以拇指摩挲过刺破他下巴的青青胡茬,像欢快的小鸟一样连着啄了两下他的嘴唇,然后她就松开他,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她刚刚吻过他两下,就甩了他两记耳光,甩得势大力沉,自己腕脖子都酸了。打完人之后,杨柳把眼一闭,与顾蛮生额头抵着额头,模样缱绻,话却杀气凛凛:“但再有下次,老娘就弄死你。”   见顾蛮生进看守所犹嫌不解恨,余少哲放弃了补偿金与医药费,伤愈之后就找来了记者,将顾蛮生的条条罪状罗列成一二三四,给深圳市市长写了一封实名举报的公开信。余少哲是展信老臣,外人不知道的内幕他统统一清二楚,什么不签无固定期限的合同,什么唆使员工自动离职又重新入职,什么明着是以股票的形式向员工募集资金其实暗里就是非法集资……尤其是“非法集资”这一条,国家金融刚刚立法不久,一旦落实,顾蛮生就得挨枪子。   前浪未平后浪又起,展信被彻底推上了舆论风口,各种口诛笔伐纷至沓来。到最后甚至惊动了省里,省委决定专门派个工作组到展信调查取证。   顾蛮生其实也怕,怕得几宿没合眼睛,但听到这个消息反倒踏实了,尘埃落定,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想通了就当无事发生,照旧办公,闲时还去新事业部与分厂,视察2G的研发工作。   顾蛮生在办公楼里气定神闲地走着,对所有面露不安的员工和颜悦色。接二连三的打击十分影响士气,听郑高兴说,申远趁机挖人,又有不少人递了辞呈。倒是刚来时就打过退堂鼓的乔芮她们拒绝了申远的邀请,杨柳的义气令她们决定留下来。   刚出一层楼的电梯,忽然看见浩子从眼前一闪而过,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跑得满头大汗,见人也不停下来。顾蛮生叫住浩子,问他:“急急忙忙的,跑什么?”   浩子一见来人是顾蛮生,赶紧把手里拿的东西背到身后去,嘴里辩解着:“没……没事……”   “手里什么东西?我看看。”见浩子还支支吾吾的,顾蛮生直接走过去,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来。原来是一只黄皮纸五号信封,收件人就是他自己。   顾蛮生不高兴了:“我的信你也敢拿?”   浩子赶忙解释道:“我认得上头的笔迹,是余少哲。姓余的在这时候寄信准没好事,不看也罢了。”   顾蛮生没理浩子,垂目把信拆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张剪报。看时间是几年前的新闻了,他照着剪报上的内容念出来,声音朗朗:“□□江苏省委收到一封关于邓斌非法集资的举报信,由此,这起新中国成立后首起特大非法集资案的面纱被彻底撕开……”一旁的浩子听见这话,脸都吓绿了,顾蛮生反倒笑了,迅速扫视完剪报上剩余的内容,道,“我简单归纳一下,就是这位长城机电的老总因为非法集资,最后吃了枪子儿。”   一言既出,周围人人脸色苍白,殊无欢颜。浩子气急道:“这姓余的落井下石不够,还故意来恶心人!上回生哥你就不该手下留情,应该让我来,让我废他一个蛋!”   顾蛮生仍不在意,随手将剪报揉成一团,对四周的员工轻笑道:“不至于。就算至于,也绝对不会让大伙儿的利益受损。”抬头望见人群背后的杨柳,正蹙着眉头,用饱含忧愁与深情的目光与自己对望。顾蛮生心头无端端一暖,倒激越起来,他一激越就爱冒戏腔,当场来了一段《单刀会》的念白,“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说是不惧也不惊,到底还是怕的。工作组到来前一天,杨景才把顾蛮生叫到家里,让顾蛮生把员工集资这件事推在自己身上,反正他命不久矣,他名义上还是展信的一把手。   “不行。”顾蛮生态度坚决,“我不想充好汉,逞英雄,我现在也怕得要死,我还没有活到头呢。但我是展信的船长,这件事情是因为我才变得不可收拾,必须由我自己解决。倘使这趟我躲在了老丈人背后,即使别人不说,我自己也会无地自容,我再没脸带领展信乘风破浪,驶向伟大的征程。”   “你打算怎么解决?”杨柳问他。她一时也没了主意。   “我还不知道。”顾蛮生实话实说。   “你太锋芒毕露,这两年在外头得罪的人也多,你一出面,事情只会变得复杂。明天你别去公司,让我先向工作组的人探探底,最好只是罚款,哪怕倾家荡产我们也认罚。”杨柳扭脸看着顾蛮生,将滚烫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向他投去全部的爱慕与信任,“罚掉多少,你得负责再翻着倍给我挣回来,不然就是小狗。”   顾蛮生感动至极。他因这份信任红了眼睛,并由这份信任,彻底激起了内里的疯症。当天夜里,他用身体诉说爱欲与责任,像临敌的狼一样,将自己完整投入一场生与死的决斗之中。他咬住杨柳的嘴唇与喉咙,啃她的每一寸皮肤与骨头。杨柳头一回感到招架不了这个男人的疯劲。   临近天亮时,顾蛮生才餍足地睡过去,杨柳梳洗一新,决定按照计划应付前来的工作组。然而她没想到,这个工作组竟是由刚上任不久的省委副书记亲自督导工作,而这位李书记就是冲着顾蛮生来的。   展信公司里,李书记一看顾蛮生不在,当场面露不悦之色,道:“我一直听说这个顾蛮生名气大得很,我看不光是名气大,架子也大得很。”   工作组其他成员已经封存了几箱账册,其中一位一直跟随李书记身边,也道:“顾总是不知道今天工作组来调查,还是问心有愧躲起来了?”   “顾总……顾总他……”朱旸在领导面前紧张得手脚冒汗,支支吾吾,还是杨柳反应快,相当自然地扯了个谎:“顾总在外头跑市场呢。咱们展信不比国企的技术人才多,得到扶持的力度大,顾总是研发、销售一肩挑,他不能也不愿坐等饼从天上来,常常是没机会也能被他跑出个机会的。”   几句话令李书记不由多看了杨柳一眼。他发现,这小妮子不但漂亮,而且果敢机敏,三言两语间不但把自己人给护住了,还悄磨叽儿地倾诉了身为民企的委屈。“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李书记脸色转晴,赞叹道,“你就是外头人说的‘杨门女将’吧,我听说过你不少的故事,这顾蛮生打下的江山,得有一半归功于你。”   “展信这点成绩还是基于生对了时代,我又哪好意思居功呢?我想,全中国的民营企业家都是筑梦者,都抱着同一个奋楫争先的中国梦。”杨柳很自然地走到了李书记身边,替换了方才那位工作组成员的位置,她不卑不亢,莞尔而笑,“账册都已经封存好了,我想斗胆请您参观参观展信新建的研发中心,一会儿若您能赏光允许我请您吃个饭,我再好好跟您讲讲我跟展信的那些故事。”   杨柳一身利落干净的职业装束,却武装更比红装娇,她边陪同李书记一行人参观展信研发中心的工作环境,边为他讲解展信的经营模式与发展战略。   李书记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微微笑道:“我听说你们的交换机把福建大半市场抢了下来,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要知道这可不容易,我当年在福州的时候,一提到交换机就是富士通,有时他们摆架子,我们还得上门去求合作。现在福建上下的电信部门都觉得扬眉吐气,开玩笑说,‘展信这是抗日成功了’。”   杨柳趁势道:“这是因为展信与科研所联手研发,攻克了国外交换机品牌都没能攻克的防雷问题。研发就得投入大量资金,像展信这样没有背景的民营企业是很难贷到款的,一旦遇上现金流的问题,就只能处处靠自己。”   又不着痕迹地解释了一番“非法集资”的问题,李书记听得面盈微笑,越发觉得这姑娘铿锵,大方,很具眼见与说服力。   然而研发中心还没参观完,顾蛮生居然赶来了。他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过道尽头,面色沉静,步履稳健。今早他睁眼不见杨柳,独自在屋里坐了一晌,最终还是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躲在一个女人与她病危的老父背后,这种没品格的事情愣谁也干不出来。   见顾蛮生出现,围观的展信员工一阵骚动,自觉让道两边。杨柳远远闻见这股酒味,急得欲叫无声,只能冲顾蛮生递眼色。她怕他这天生浮花浪蕊的性子,万一出言不逊惹恼李书记,那就真得去吃牢饭了。   “顾总这是刚应酬完?”转眼人到跟前,李书记笑容亲切,这口气虽然不信,倒也给了顾蛮生一个台阶下。   中国人惯于圆桌交际,真要往这上头掰扯也不是不行,但顾蛮生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实话实说道:“我是借酒壮胆,才敢在您老面前孤注一掷。”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李书记绷住脸上的笑,扭头看见展信的一间小会议室,道:“你随我来。”   顾蛮生与已经愣住的杨柳对视一眼,用坚定的目光予她信心,然后就加快脚步跟上李书记,也走进了那间小会议室。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非法集资屡屡违规,是因为政府对民企的扶持不够?”会议室里,李书记停顿片刻,换上了一副沉重面容,“今年下半年开始,国企就业人数呈断崖式暴跌,国企工人的下岗大潮即将到来,而民企由于另辟灰色通道,不守规则,野蛮生长,反倒积累了大量资本。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样一个新旧体制的冲突下,民营企业的发展其实已经占了大便宜呢?”   这个问题非常辛辣,工作组显然是有备而来。然而李书记却不是有意刁难顾蛮生,相反的,他一早听闻了展信不少事迹,对顾蛮生的第一眼印象也相当不错,展信上下好像都随了他这领头狼的气质,不像他以前考察时遇上的一些企业家,心思幽暗迂回,嘴上七弯八绕,一句中肯有用的话都没有。   这个传闻中的顾蛮生既慷慨又狡猾,既直接又坦荡。他倒想看看,他能怎么接这一茬。   顾蛮生摸摸鼻梁,笑了笑,“这是个老难题,但我今天不是想跟您老谈这个的,我是为了我的私事来求您帮忙的。”   李书记来了兴趣,“什么私事?”   “家父叫顾长河,长江黄河的那个长河,不知道您老听没听过他的名字?”   “是不是那个‘纺织大王’?拍着胸脯搞承包,后来入狱的那个?”李书记就是刚从汉海调任而来的,当然听过顾长河的名字,他的脸上现出惊讶神色,又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起了顾蛮生,“你是他的儿子?”   “我知道您是从汉海调来的,我跟您也算是半个同乡了。所以我寻思着,这件事情,自上而下地推进肯定比自下而上地推进好办,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中国特色了。您老在汉海肯定还有关系,能不能替我爸说叨说叨,就给他平反算了。毕竟咱们政治课本也说过么,看待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   顾蛮生这半真半假的疯话一出,杨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这王八蛋太肆意妄为,简直不想活了。她赶忙上来打圆场:“午饭时间早就过了,要不咱们先请李书记一起吃个饭吧。”   没想到李书记倒不觉得顾蛮生蛮缠,反倒噗嗤乐了,“你小子倒是很懂政治啊,那你应该知道,不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求领导走后门吧。”   “主要是这个后门理当走得。十多年前,风头浪尖上的‘八大王’一夕之间全部被抓,两年之后就高调平反了。所以,到底民营企业家是黑猫还是白猫,这得辩证地看,长远地看。就像您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一样。您说民企野蛮生长占便宜,我却觉得这是夹缝求生,不得已而为之。有句话不知道您听没听过,‘国企遇上问题能找市长,民企遇上问题只能靠市场’,不野蛮一些,暧昧一些,别说肩担中华复兴之重任,连活下来都是大难题。”话到这份上反倒什么也不怕了,顾蛮生故意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就好比展信,一腔抱负就是没钱,您说窜稀不带纸,还能怎么办?”   话糙理不糙,原来坑在这儿呢。李书记这才意识到,这小子太聪明了,他以八大王、以自己的父亲为例子,不着痕迹地就把自己刚才抛给他的难题给化解了。想了想,李书记决定再问他一道难题,“你既然大言不惭地说展信违规发展是肩担了民族复兴的重任,我倒要问问你,那些循规蹈矩的国有企业,怎么就不行了呢?”   “我不敢。”顾蛮生挺实诚地回答,“同行相轻,我怕话说太难听了。”   李书记大方表态:“你照直说,难听我也不怪你。”   顾蛮生微微眯起眼睛,人站得笔直,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态:“现在国内通讯市场,除了展信这样的民营企业,还有两类,一类是背靠科学院的国有企业,理论知识确实不错,写专利论文也很厉害,但是产业化能力不行,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不会把产品落地;第二类是通过国资委背景与外企合作的合资企业,目前看发展很好,但也有两个问题,一是自视过高,之前展信开拓农村市场时,就听说这类企业都是放了话不进农村的;另外就是容易养成依附外企的毛病,不掌握核心技术,不懂得未雨绸缪,无异于在沙地上盖高楼,倘使某天我们与那些发达国家发生冲突,他们抽资而去或对我们进行技术制裁,我们会不会就全线崩盘了?”   一席话鞭辟入里,又深又狠,确实就是当下这些通信企业的切实问题,李书记思索片刻,道:“现在国内的2G通信技术就完全依靠国外,你怎么看?”   沉吟片刻,顾蛮生才慢慢开口:“无论是采用模拟讯号传输的1G,采用数字调制技术的2G,还是发达国家已经开始布局、高速传输的蜂窝移动技术3G,每一次信息通信技术的爆发性发展,都大大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可见通信行业于整个国家发展的重要意义。然而泱泱中华五千年历史,我们与发达国家相比,无论是在核心技术还是在产业化进度上都起步太晚,落后太多了。”   自打顾蛮生没头没脑地出现,杨柳就一直担着惊受着怕,然而听完这番慷慨热血的话,她突然就不怕了。她看见顾蛮生嘴角微抿,眼眶泛红,知道他胸有成竹万丈,知道他无所畏惧无远弗届。她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可喜的是,尽管我们起步晚,却在快速部署,奋起直追,从步进制交换机到数字程控,从模拟移动尚未完全落地到2g牌照正式发放,从传统铜缆到‘八纵八横’光缆干线贯穿全国,全行业都在奋发努力,那么能不能也给我们民营企业一个机会,我在这里向您保证,只要给我二十年的时间……不,给我十年时间,展信一定能跻身世界前列!”   “好!”李书记对顾蛮生这番话大感满意,以千钧之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来之前就听了不少你的故事,我来这老半天,一直就在等你这句话。”   所有人都没想到,展信居然因祸得福了。因为李书记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像展信这样的民营企业,如果我们不加以大力扶持,我们还去扶持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最后一句话,领导人任省长时考察车企吉利时所说的原话,彼时中国民营企业面临的困境大抵相似,故化用在此。 第42章 好兄弟一辈子   舒青麦退伍了。   兰西拉工程结束之后,舒青麦一回到文工团就打了退伍报告,这一举动令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纳闷透顶。声乐队的指导员跟她私交不错,受了团长指示,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她舒青麦模样好,身段好,唱得跳得都很好,还刚刚获批了入党申请,留在文工团一准会有大好的前途。   然而爱情的力量使人义无反顾。无论旁人怎么苦口婆心,舒青麦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她一直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直到指导员不再说话,才开口道:“可外头有人等我呢。”   对于曲颂宁有没有依诺等着自己,舒青麦其实也没有百分百的信心,他们分开半年有余,一百八十多天,期间只有信件往来,多数还都是曲颂宁给她写的。舒青麦不常写信,因为不愿自曝其短,她字很不好看,也完全没有文采可言。她常常咬着笔帽想,为什么写信不像跳舞唱歌那样简单呢?一开嗓子一伸腿,所有人都被自己倾倒了。所以舒青麦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偷偷找了一台录音机,她用自己的歌声擦掉了磁带里的□□联唱。她连着唱了两首,一首《青藏高原》,一首在电视机里偶然听到的《相约九八》,旋律悠悠我心悠悠,她把这盘以歌寄情的磁带寄给了曲颂宁。   轻轻哼唱着“亚拉索”,舒青麦终于坐上了去往汉海的火车,一走出新客站,她就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完全傻了眼。   她不是没在梦里预设过这座城市的热闹与繁华,然而亲眼一见还是吓了一跳,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到处是来来往往的车,各种人声与汽车的引擎声、喇叭声交织一体,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那令人震慑的脉搏声。   最令舒青麦感到不安的,还是汉海街头的姑娘们。她们不仅漂亮,还很时髦。在这些漂亮时髦的同性面前,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精心挑选的这件连衣裙过于隆重了,隆重意味着自卑,艳丽的配色、俗气的花卉以及层层累赘的荷叶边,都明明白白揭示着一个农村姑娘的不自信。   舒青麦先找了一家招待所——在汉海,这种供人落脚的地方叫“连锁酒店”,便连名字都炫示着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交付了住宿的押金,她意识到自己的存款已经所余不多了,为了来见曲颂宁,她置办了几身全新的行头,剩下的钱支撑不了几天了。   舒青麦在连锁酒店住了两天,然后起早,出门,一路心惊胆战地摸到了曲颂宁工作的汉海邮电设计院。1998年8月7日,兰西拉光缆干线全线开通,标志着“八纵八横”的宏伟蓝图绘就最后一笔。她选择这个对全体电信人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在曲颂宁面前出现,无疑是耍了一些心眼的。   此时,设计院所有参与了兰西拉工程的邮电工程师正聚在一起,他们从广播里得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有人拍掌大笑互相拥抱,有人当场蹲地泪流满面。曲颂宁也很激动,眼泪差点就滑眶而出了,家祭无忘告乃翁,曲知舟过世前一天还提到了这个世界通信史上的奇迹。   忽然他听见有人扬声喊他:“曲工,有人找你。”   曲颂宁循声走出去,看见了袅袅婷婷立在门口的舒青麦。他为这个女人的出现心跳如鼓,四肢发麻,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只雪白美丽的蝴蝶,竟扇动轻盈的翅膀,飞越了沧海。   设计院的男同事们跟着一起出来看热闹,有些与曲颂宁相知甚浅的,直着眼睛问他:“曲工,这位是你的姐姐吗?”所有人都知道,曲颂宁的姐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曲颂宁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是一味地摇着头。太惊喜又太意外,他给过舒青麦自己的电话号码,没想到对方竟然不告而来了。   舒青麦被好客的设计院职工安排在值班室里,耐心等着曲颂宁下班。这一下,全院男人们全都无心工作了,不时有人离开岗位,冲着值班室探头探脑。舒青麦见到一张张鬼鬼祟祟的脑袋,就颔首抿嘴一笑,优优雅雅,斯斯文文的。紧接着,男人们的声音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笑了,笑了!笑起来好漂亮啊!”   曲颂宁仍在电脑前做测算,尽管保持着目不旁视的专注姿态,却被这些声音搅得心猿意马,简简单单的工作一直没能收尾。他也捺不住心神,偷偷往值班室的方向瞥了不少眼,尽管知道两人眼下离得很远,什么也瞥不见。   下班之后,曲颂宁提出要为舒青麦接风,请舒青麦下馆子。舒青麦却没答应,反倒提出要带曲颂宁去自己的住处看看。   踏进房间之后,一切就发生得理所应当了。没个坐人的地方,两人只好并排坐在了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曲颂宁问的每一个问题,在舒青麦听来都傻气十足,因为太傻,反倒显得可爱。她渐渐有了底气,曲颂宁没有被街上那些漂亮时髦的姑娘勾走,他还是青藏高原上那个稚拙可爱、总流鼻血的年轻人。   这个认知,令她彻底从自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胆子也跟着大了。她悄悄去触碰曲颂宁的手指,发现对方没打算躲,只是不自禁地颤抖一下。舒青麦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的笑声那样好听,比她的歌声还要好听。好听得曲颂宁满脑子嗡嗡嘤嘤的杂声,立即难为情起来了:“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你缺什么跟我说,明天我带着来看你——”   “你先回答我,这些日子你想没想我?”舒青麦不容对方离开,抓着曲颂宁的手指不放,逼迫他注视自己的眼睛。   说来也奇怪,这个女人未必多么漂亮,偏偏一双眼睛生得灵活特别,总是玩命招惹看它的人。曲颂宁的思绪飞向了他们高原上初见的那个场景之中,他跟那时一样,为这双眼睛深深惊艳。   窗外暮色将至,鸟在啁啾狗在吠,漫天都是红彤彤的云霞,像喜帕下新妇的脸。静静对视片刻,舒青麦就先凑头上去,以自己的嘴唇轻轻覆盖在了曲颂宁的嘴唇上。这个吻发生得猝不及防,曲颂宁像触电一样后退。舒青麦索性更加主动,脱了鞋往床上爬,曲颂宁退无可退,两个人终于互相咬在一起。   天火烧了一通,天空就烧成了灰,夜色中的梧桐树干笔直粗壮,月光和树影纠缠着曳在地上。   舒青麦这趟来就是准备豁出一切的。她来之前听人说过,汉海的婆婆格外挑剔,基本不容外地媳妇进门。所以急于把生米做成熟饭,鼓动着曲颂宁偷出户口本,与她去民政局登记。她没看走眼,曲颂宁的确是个相当负责的男人。两天之后,曲颂宁趁着午休时间,就带上偷来的户口本,瞒着所有人与她去民政局登记了。   登记完,曲颂宁照常回去上班,顺路去第一食品商店买了几斤散装的糖果,回去分发给了同事们。同事见他满脸喜色,状态可疑得不得了,连翻逼问下,曲颂宁才笑着告诉大家,自己领证了。   曲颂宁瞒着母亲先斩后奏,一来是“情不自禁”之后想尽快表现自己的责任心,二来确实担心母亲不肯接受舒青麦。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两个人领完证后,曲颂宁就把事情始末告诉了母亲。贺婉莹当场被儿子气进医院,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天才活转过来。等到母亲的病情与心情一并稳定下来,他才带着舒青麦正式上门,为免气氛尴尬,还特意叫上了姐姐。   上门前,舒青麦在一家叫南方故事的精品店里买了一条价格不菲的丝巾,作为新媳妇给婆婆的见面礼。她在枣红色与宝蓝色之间犹豫良久,她自己偏好亮眼的枣红色,可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宝蓝色,蓝比红更稳妥更低调更雅致,不至于被人说土气。   曲母只看了一眼,就搁到了一边。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儿媳妇,她非常不满意。后来趁着舒青麦去上卫生间,她故意用很大的音量对女儿道:“送的什么东西,乡里乡气的。”   “妈,别这样。”曲夏晚只能劝慰母亲,毕竟证都偷偷领了,还能怎么样呢?说话间却接到了刘岳的电话,她不得不压低声音回他:“你怎么又多心了,我真的在我妈这儿呢,我弟弟带女朋友上门来了……”   待女儿好容易解释清楚收了线,曲母更是悲从中来,“要不是你爸走得早,你们姐弟怎么会弄成这样,一个嫁了个没出息的暴力犯,一个娶了个不知道哪来的乡下丫头……”说到这里,她遏住哭腔,浑身抖如筛糠。   夫妻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烦心事更是一桩连结一桩,曲夏晚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也无从倾诉,只好捺住心中痛苦,强打精神继续安慰她。   舒青麦在卫生间逗留的时间长了些。曲家的装修在她看来堪称豪华,卫生间尤其上档次。一排大气的白色吊柜上装饰着金色花纹,不是那种土豪喜欢的亮金色,而是一种更具品味的香槟色,连墙壁与地板上贴着的大理石瓷砖,也带着同样色系的欧式花纹。舒青麦以手指轻轻摩挲过大理石浴缸,庆幸自己选对了丝巾的颜色。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声“乡里乡气”,像一阵冰冷的潮水漫没了她的头顶。   舒青麦用冷水洗了把脸,尽量掩住自己失望的情绪,带着微笑走出了卫生间。因为常年练功,她肩颈笔直的姿态相当出众,但贺婉莹觉得这是做作与拿劲,心里免不得又嫌弃地骂了一声:乡下人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   婆媳之间矛盾的种子,打从两个女人见面的第一天就种下了。在贺婉莹眼里,这个女孩的知青子女身份已属低人一等,居然还背着长辈,挑唆自己的儿子偷偷领证,简直是十恶不赦了。   然而舒青麦全无所谓。无论如何她成功嫁进了曲家,光是这一点,她就赢定她了。   顾蛮生还是从贝时远那里得知了曲颂宁结婚的消息。他怪曲颂宁不够意思,直接买了机票飞回汉海。正巧贝时远也在,三个人就约着一起出来喝顿酒,叙叙旧。   地方是顾蛮生选的,还是他曾带曲颂宁去过的大排档。只不过,汉海日新月异,城是不夜城,人是不眠人。这两年这种当街烹调的夜市大排档越来越红火,当年独伶伶的一家店,如今已是整整一条美食街,远看一片油烟氤氲,近看满地泔脚油污。   环境是不怎么样,但老板没换人,口味依然不错。三个人到的时候堂内已坐了八成满,顾蛮生便招呼老板在店外头给他们找个座。店外的座位更简陋了,也就一张塑料桌子几把塑料椅子,头顶上方还罩着一个深蓝色的移动伸缩顶蓬,勉强能避避风雨。但露天用餐总比窝在狭小的店面里舒服,至少天晴时候夜风清畅,空气也新鲜。   老板面善且话痨,笑呵呵地亲自接待客人。曲颂宁与贝时远都不挑食,顾蛮生也就没客气,点了皮皮虾、大腰子、羊肉串与肉蟹,还吩咐老板先开半打啤酒,都要冰的。   “对了,还要一瓶白酒,要没茅台与五粮液……”顾蛮生往四下的餐桌上看了看,只好退而求其次,“泸州大曲也可以,一斤装的。”   待老板送酒上桌,曲颂宁笑了:“还真是大老板了,茅台五粮液都当水喝了。”   “别笑我了,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居然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一字不说。”顾蛮生用茶水洗了洗玻璃杯,又倒上满满一杯啤酒,把杯子推在曲颂宁面前,“先把这杯干了再说。”   “啤酒不觉得太没诚意吗?”曲颂宁居然另取了一只杯子,自己给自己斟了半杯泸州大曲,他以双手举杯,向贝时远与顾蛮生敬酒道,“我敬你们。”   几十块钱一瓶的白酒,谈不上什么特别醇绵的口感,曲颂宁仍然不谙品酒,反正白酒无非贵贱好赖在他喝来都是一个滋味,一口下去,仿佛吞了一柄刀子一团火,瞬间由它开膛破肚,在五脏六腑间烧了个遍。他放下酒杯,被辛辣酒味呛着咳了几声。   以前的曲颂宁滴酒不沾,贝时远跟顾蛮生一起陪他喝了半杯,诧异地问道:“你现在怎么喝酒了?”   “这话得从青藏高原上的几颗酒心巧克力说起了,太长了,没什么值得听的。”曲颂宁接过顾蛮生递来的啤酒杯,腼腆地笑了笑。   “反正一切归功于弟妹。”两个人同年,生日也就差了几个月,可顾蛮生就喜欢口头占人便宜,一直以“大哥”自居。他问曲颂宁,“说到这里,弟妹怎么没来啊?”   “青麦怀孕了。而且她也不想打扰我们同学小聚。”   “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快就要升级了!”顾蛮生满面春风,比听到自己的好消息还兴奋,又自斟自饮了大半杯。   风吹得顶棚飒飒作响,三个人碰杯碰得勤快,筷子倒动得不频。   “你呢?”顾蛮生转头望问贝时远,调侃道,“贝少爷人中龙凤,想到贝太太的姑娘能从这儿一直排到深圳吧。”   “大业未成,何以家为?”贝时远饮了一口啤酒,微笑道,“家里倒是安排见过一个,各方面都不太合适,已经不见了。”   一声“大业”激起了顾蛮生的兴趣,他摆出正经神色:“上回没来得及问你,你在忙什么生意?”   贝时远也不在老友面前藏着掖着,大方告知道,虽然申远还没有拿到信产部的手机牌照,但他已经先下手为强,把贴牌联营的合作谈定了。   贝时远的这个预判是相当大胆的,显然也不仅仅只想“为他人作嫁衣裳”,他说,“我有信心,我们总有一天会子比母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终端什么的,好像有点意思,要不你让我也参一股,成与不成全凭天定,怎么样?”顾蛮生是属狼的,专业范围内能赚钱的当然都想掺和一脚,说着他就摸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枚袁大头,半真半假地笑笑,“人像朝上,你就跟我合作。”   话音落地的同时,拇指就利索往上一挑,银币瞬间被抛入了空中。   然而贝时远眼尖手也快,不等银币落下,就一把将它给夺了过来。他将银币拿在手里,正面反面翻着看了看,果然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枚袁大头正反都是一个样,没有麦穗花朵,都是袁世凯人像。   “你顾蛮生从来都是‘我命由几不由天’的,怎么可能一遇上大事,反倒变得听天由命了呢?”贝时远摇头笑笑,潇洒一抬手,又把银币抛还给了顾蛮生,“也就唬唬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吧。”   被人当面戳穿也不觉尴尬,顾蛮生哈哈大笑,随手就把袁大头收进了裤兜里:“其实我对做终端也没兴趣,有一家日本企业,琢磨出一个叫什么小灵通的技术,天天想找我合作,我都没理他。”   “什么小灵通?”贝时远到底人在体制内多年,不比顾蛮生对行业动态了如指掌,他对这个技术倒有兴趣。   “说白了就是固话补充,没什么技术含量。”顾蛮生不看好这个技术,也就不愿多谈,他提了酒瓶给贝时远倒酒,保证他酒杯不空,“亏得咱俩一个搞基站,一个搞终端,要真跟你是竞争对手,以我们彼此知根知底的关系,肯定是不死不休了。”   “既然你们两个各管各的,分工明确,那我就做好你们两家的服务商好了。”曲颂宁笑着道,“其实我一直怕你们两个打起来。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奇怪,这么一时瑜亮的两个人,怎么就从没打起来过呢?”   “钱是挣不完的,要不咱们今天就来个君子协定,”顾蛮生也爽快,端起酒杯,敬在了贝时远的面前,“我不搞终端,你不搞基站,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这个提议令贝时远微微瞠目,怔了一怔。顾蛮生入世得早,如今纵横商场多年,像他这么个老练的猎手实在不该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很快他便会意一笑,也举起了酒杯,“好,好兄弟一辈子。” 第43章 乐极(上)   1999年的春天对顾家而言注定是不同凡响的。   《新民晚报》的二版头条,汉海高院亲自登报道歉,为昔日的“纺织大王”顾长河平反了。惊蛰日的第一声春雷响彻云霄,这在整个中国的法制历史上都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其实,唐茹一早就从儿子那里听到了消息,起初还当他又犯了夸夸其谈的老毛病,一字没信。直到刚才从邻居手里接过报纸,她反复将这则新闻读了七八遍,才确信,她家的老顾是真的平反了。唐茹激动得不顾刚买的鲜活的鱼,一进门就将菜篮子撂在地下,拿着报纸一边奔跑一边大喊:“老顾!老顾!”   妻子的喊声因为破音而显出哭腔,顾长河从卧室走出,接过报纸,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然后就慢慢地坐了下来。得缓一缓,得缓一缓,他喃喃自语着,然而全身的血管此刻都笔陡地张立起来,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老顾啊,老顾!”唐茹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失语了,似乎反反复复只会喊这么一声,她扑上去搂住丈夫的肩膀,夫妻俩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情绪平静一些,唐茹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这桩天大的喜事,嘱咐他尽快回家团聚。其实顾蛮生已经知道了,还是李书记亲自告诉他的。眼下展信的2G基站刚刚小规模试产成功,正准备投入量产,顾蛮生走不开,只能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敷衍母亲。这一年春晚火了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他随意轻唱了两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我会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还没挂母亲的电话,顾蛮生抬眼看见朱旸站在办公室门口,脑袋探进探出,喉结上下蠕动,一副欲言又止、欲近却怯的模样。顾蛮生看出他有话说,对电话那头交代一句“等这阵子忙完一定回家,带着您的儿媳妇一起回来。”就收了线。   “什么事情?”顾蛮生问朱旸。   “这几张报销单,麻烦生哥给我签个字。”朱旸笑嘻嘻地靠过来,把单子递在顾蛮生面前。   “不合规矩,报销的事情你得找柳总。”公司规定,大额报销单得由杨柳亲自审批。顾蛮生接过单子看了一眼,全是公关费用,每张都是五位数的金额,短短两个月不到朱旸就花销了十来万。   “这不柳总没批嘛。这是我自己垫的钱,我也不想乱开销,可这不都是为了招待好那个杰弗斯吗?”朱旸还是笑嘻嘻的。   “别在我面前提那王八蛋,提起那王八蛋,我就来气!”顾蛮生一听这名字就往外噌噌冒火,一个美国佬,浑身上下充斥着典型的种族优越感。他跟这人接触过两三回,憋了一肚子气,偏偏还要求人家合作,发作不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也来气啊,他到中国两个月,什么业务都不肯跟我们谈,就知道花天酒地。可没了拜通的芯片,咱们的基站就没法生产。”   比起世界各地已经大规模铺开的欧洲2G标准G□□网络,展信主攻的方向是美国标准CDMA,然而2G基站虽然试产成功,但其中最关键的基站芯片方案却始终掌握在一家叫拜通的美国企业手中。这个杰弗斯,就是拜通负责中国区业务的高层。国外垄断了顶级芯片市场几十年,这种被人扼着咽喉的感觉固然不快,可惜沉疴痼疾,一时间国内企业想追也追不上。顾蛮生微沉下脸道:“那个老美合同肯跟咱们签了没有,别咱们开始生产了,他又说芯片供应不了了?”   朱旸拍着胸脯打包票:“我现在跟他打得火热,合同的事情一直盯着呢,说这两天就能签。”   顾蛮生沉吟一下,又叮嘱道:“老美贼得很,最尖端的技术一般不肯卖给别人。你得跟他说明白,我们要的就是美国最新一代的基站芯片,别拿那种快淘汰的玩意儿来充数。”   “那是肯定的。”朱旸道,“这两天看新闻,手机入网费的标准又降了,这是邮电部第4次下调入网费了吧?这回调得够狠的,直接对折,我们国家的移动电话用户数肯定得跟着翻番。”   顾蛮生也看见了这则新闻,微微颔首:“业内还有消息,领导准备进一步拆分电信,既联通之后,又一家独立的移动通信运营商准备成立了。”   “所以生哥你真有先见之明,咱们的2G基站赶上好时候,能大干一场了!”拍尽马屁只为了钱,朱旸又朝顾蛮生手中的报销单子挤挤眼睛,腆然一笑,“生哥,你就给我签了吧。我今晚跟杰弗斯约在白马会所见面,准备哄他把合同签了,要不晚上你一起来?”   顾蛮生拔下钢笔笔帽,正准备给朱旸签字,耳畔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不准签。”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眼,朱旸一见来人是杨柳,立马憷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掉头往外走,跟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还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   待人出去,杨柳对顾蛮生相当生气:“现在展信我说话不算了是不是?我不签字自然有我的理由,你问过我吗?”   顾蛮生挠挠脸皮,试着解释:“那老美我也见过,确实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朱旸这不是为了哄他跟我们合作吗,花销大点就大点了。”   “既然那个杰弗斯那么难伺候,为什么咱们还非得跟他合作?”   “两个原因,一是CDMA在频谱利用率、覆盖范围还有语音质量等技术层面优于G□□,二是CDMA起步比G□□晚,欧洲那些设备大厂早把市场占住了,展信很难从他们手里再分一杯羹。”   “可我不信只能在那种场所谈成生意,朱旸这是假公肥私,你知道那家白马会所是什么地方?”   顾蛮生一下细了眼睛警惕起来。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一把搂过杨柳咬她耳朵,笑眯眯地道:“我要说我知道,你还不得让我回家跪搓衣板啊?”   “我跟你说正经的。”腰包鼓胀之后,朱旸就把大部分闲暇时间投在了各类会所上。深圳的娱乐场所鳞次栉比,这家白马会所据说就是著名的三大荤场KTV之一,歌舞娱乐结合商务应酬,还带特殊服务。朱旸不仅自己常出常入,还没少以应酬作为幌子,想把顾蛮生往那种地方拐带。杨柳推开顾蛮生,仍然紧锁眉头,“我对朱旸不放心。我以前听你讲过他哥的故事,这么老实又踏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品行不端的弟弟?我看朱旸就是个佞臣,你再跟他厮混下去,早晚也变成昏君。”   “你就是对他有偏见,我今晚不去那里还不行吗?搞了半天,原来是吃醋了?我顾蛮生对天发誓,我心昭昭,可鉴日月,这辈子只对杨柳同志耍流氓。”说着他就没正经地竖起两指,逗得杨柳笑出声来,不顾工作地方隔墙有耳,主动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顾蛮生嘴上答应杨柳不去白马会所,结果一忙完手头工作,还是悄悄去了。他对这类风花雪月的场所没兴趣,但毕竟拜通是个缺不得的合作方。来到会所的奢华包间门口,杰弗斯已经到了,一个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老外,一手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国姑娘,时不时亲亲这个,舔舔那个,平日里瞧着道貌凛然衣冠楚楚,卸下伪装,就是禽兽。   朱旸身边也挨着一个,穿得极其暴露,胸前像挤着一对白面馍馍。一见顾蛮生来了,朱旸赶紧起身,一脸讪笑地解释道:“生哥,我这也是为了工作……”   顾蛮生刚落座,包间里就来了个酒水推销员,挺年轻一个小姑娘,细眉细眼文文静静,穿得也保守,不像屋里几个那么露肉。杰弗斯还没喝多少就已经高了,一见新妞到来,二话不说就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把人拽到跟前动手动脚。女孩只是来勤工助学的,对性骚扰连连喊“no”,还失手狠推了杰弗斯一下。这下彻底惹恼了美国佬,只见他涨得一脸猪肝色,强行把女孩往黑皮大沙发上拖,嘴里bitch长、bitch短地骂个不停。   顾蛮生抄起一瓶还没开瓶的洋酒就往桌上砸,咣一声巨响惊醒了包间里所有人,包括精虫上脑的杰弗斯。顾蛮生走过去,将女孩从美国佬手下解救出来,把半茬酒瓶子塞进她的手里,温柔地道:“下回再遇见这种情况,你就拿这个怼他脖子,扎他老二。”   女孩感激地冲顾蛮生点点头,感激地溜了。杰弗斯的好兴致被忽然打断,相当不爽,闷头喝了一口人头马,又骂骂咧咧道:“这种贱女人装模作样,其实心里想要的很……”   顾蛮生坐回原位,笑笑,挺有礼貌地道:“我不知道你们美国女人怎么应付这种情况,反正中国姑娘说不要,就真的是不要,你要强行上手,那就是□□。”   CDMA标准主要就是拜通在主导,全世界都没有第二家能够与它叫板的企业。杰弗斯知道这家中国企业有求于自己,所以一身龙鳞逆不得,一听这话,当场沉了脸。朱旸这些日子对杰弗斯鞍前马后,差不多摸熟了这老美的脾性,见气氛不对,忙将一只半满的酒杯递到顾蛮生手里,还小声劝他应该以大局为重。   “滚蛋,我他妈是来这谈生意的,不是来这装孙子的。”忍到忍无可忍,顾蛮生朝杰弗斯一举酒杯,微笑道,“我敬你姥姥。”   杰弗斯眯起眼睛看朱旸,朱旸以为老美不懂中文的博大精深,忙打圆场:“顾总这是向你家人问好。”   然而杰弗斯听得懂,用生硬的中文对顾蛮生道:“顾总,你这不是求人合作的态度吧。”   “谁他妈求你合作了,我是来帮你的。”听出老美中文不算太好,顾蛮生用流利的英语道,“你们的CDMA标准在技术上确实领先,但商用成熟度上远不如G□□,你们现在的用户数只有人家的四分之一吧。”   杰弗斯眼睛眯得更细。   “展信目前是国内最大的民营通讯设备生产厂商,在交换机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一,如果能与贵司开展长期的深度的合作,一定会是你们在中国市场最有力的产业伙伴。”顾蛮生意识到了,这老美不能惯着,越惯越不拿你当回事儿,“中国移动通信市场潜力多大不用我介绍了吧,贵司要是没有意愿合作,那我们也只能投靠欧洲标准了。”说着就起身告辞。   杰弗斯果然出声:“顾总,我们再谈一谈。”   赌赢了,顾蛮生轻吁一口气,回头一笑:“行,那就再谈一谈。”   总算不负众望地带回了合同。双方签字之前,顾蛮生特意让公司法务仔细研究过,确认这份合同没有坑,也没有坎。然而当展信的2G基站循着计划开始投产,拜通那边却突然出了幺蛾子。   这回拜通派来一位叫丽莎的美女,美籍华人,说着一口流利且悦耳的中文,但态度比杰弗斯更傲慢,更强硬。她说,因为展信涉嫌向中国区业务负责人杰弗斯行贿,所以两家公司之前签订的合同将依法解除。如果要新签合同,那么这套芯片解决方案的销售价格将翻一倍。   凡是在酒吧会所里的那些由展信埋单的高消费,皆被视作贿赂行为,反正不知道是被杰弗斯设了个局,还是拜通公司的内部规章真就非常严格。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恃才无恐,倘若不是拜通看准了展信离不了他们的基站芯片,断然不敢这么临时变卦。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芯片,一旦合同终止,所有的付出都将付之东流。顾蛮生大光其火,直接就在办公室里发了火:“老子他妈的就算把全部机柜都砸了,也不会再跟他们合作!”   “你先别冲动,让我再跟那边谈谈。”杨柳怕顾蛮生这暴脾气坏了事,好言好语地暂时劝住了他,自己回头给丽莎打了电话。   然而丽莎今天忙,明天更忙,就是挤不出一点时间见面,杨柳便耐下性子,今天等,明天也等,无论丽莎是留在中国区总部还是外出洽谈公务,她总能在准确无误的时间与地点出现,不急不躁不赶不催,很自如地等着。   丽莎被缠磨得没了办法,终于让助理把杨柳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杨柳是腆着脸来和谈的,但对方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二话不说就扔出新合同,只给她“签”或“不签”两个选择。眼见不能斡旋,无法磋商,杨柳反倒被激起斗志,不卑不亢地道:“贵司的行为已经构成违约,与你们一贯宣称的商业信用是背道而驰的。可能在你们美国人眼中,中国企业不像你们这样爱打官司、擅打官司,但这只是因为我们是礼仪之邦,崇尚以和为贵,绝不表示我们不会在必要时候运用法律手段保障自己的权利。贵司在中国既有工厂,又有总部,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坚持违反合约,我们将在美国联邦巡回法院与贵司国内总部所在地法院同时向贵司提起诉讼,并要求合理赔偿。”   然而丽莎胸有成竹,只微微一笑:“如果展信诉诸法律,那么拜通也将向美国司法部和美国证交会反映展信行贿的事情,根据不久前通过的《反海外腐败法》第二次修正案,美国司法部可能会对展信采取更严厉的制裁措施。”   杨柳一下哑了。老美“长臂管辖”这一套玩得很溜,胳膊肘自然不会向外拐,不少欧洲大企业都因此吃过亏。   丽莎似乎很欣赏杨柳的胆识与口才,无关痛痒地让出了5个百分点。顾蛮生再三权衡利弊,只能接受这嗟来之食,签下了新的合同。   展信的2G基站正式投产之后,便是民营企业在基站领域实现了零的突破。李书记得到这个喜讯,特意给顾蛮生打来了祝贺的电话,还给他带来另一个消息,国家“909”工程正式启动,这个工程国家已经出资百亿,为了配套我国首条8英寸规模集成电路生产线,现在需要八名电子信息产业的“尖子生”来生产中国芯片。   顾蛮生一腔憋屈总算找到了宣泄的地方,自告奋勇道:“专用芯片的专利授权费,导致咱们中国企业卖一百台电视机还没人家卖一枚芯片挣得多,目前国内企业的无线基站芯片,也都100%采购国外。芯片就好比一个人的大脑与心脏,我们现在能做出躯干、四肢还有肝脾胃肾,怎么就做不出大脑与心脏呢?”   李书记笑了一声:“你小子还这么狂。别忘了,咱们在芯片产业的发展是绕过不少弯路、付出过高昂学费的。”   一句“弯路”,一声“学费”实在很难说清在科研与技术水平上,与世界先进水平间的鸿沟天堑,顾蛮生虽觉感慨,却因感慨狼血更热:“当时展信自研程控交换机的芯片,靠公司内部集资的60万美金去国外买了一条生产线,研发中心立下‘不成功便成仁’的军令状,这不摸着石头过河,也研究出来了。我顾蛮生在这儿给您立军令状,基站芯片,展信一样能攻克。”   李书记却很谨慎地提醒道:“中国芯片产业起步晚,而国际主流的芯片技术两年一换,现在奋起直追,企业本身的投入必然非常惊人,而国家科研经费的支持终究是有限的。”   “那就科研与市场并行呗,展信现在不仅有交换机,还有即将实现量产的CDMA基站,一定有足够的出货量去收回投资,您老就放一万个心吧。”展信牢牢占据着国内交换机市场的份额第一,顾蛮生信心十足,想当然地认为展信在基站市场一样会有抢眼表现。   接到李书记的电话后,顾蛮生就召开了一次公司全体高管的会议,宣布展信的研发中心接下来的发展重点就是2G基站芯片的研发。   一语既出,举座震惊。于新华忧心忡忡:“蛮生,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课上学的摩尔定律——”   “我记得,摩尔定律是说,当价格不变时,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元器件的数目每隔18-24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顾蛮生抛玩着手中的袁大头,表情却十分严肃,“但被人卡着脖子的感觉太难受了,今天拜通敢无视合同提价2倍,明天就敢提价20倍,”   “芯片技术进步得多快、前期设计研发有多困难就不说了,光是一条生产线就至少10亿美元。”   “我正准备说这个事,卖火腿肠的不一定要自己养猪,你搞技术可以,脑筋还是不够活。”顾蛮生到底不是空有莽夫之勇,笑笑道,“我请浩子做了调查,英国有一家出售芯片设计技术的公司,咱们的宝岛台湾也有芯片代工企业,当企业不需要自己包揽芯片的设计与生产,这准入门槛就低了。”   “那流片呢?”所谓流片,就是根据设计图纸小批量试产一批芯片,一次费用起码千万。于新华继续道,“还有缴纳高昂专利费,跟其他商家兼容的问题。所以基于展信目前的发展方向,我有个建议,我们必须让市场反哺科研,不然财务必然会超支。”   顾蛮生眯了眼睛:“你说。”   于新华道:“我们不应该只把研发生产的重点放在CDMA制式的基站上,应该也分拨一份精力给小灵通,第一是因为小灵通覆盖半径小,站点需求量大;第二它技术简单、资费又便宜——”   顾蛮生没给自己的恩师一点面子,直接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展信不会为这种落后的技术浪费时间,会议结束。”   做了芯片研发的布局之后,展信广纳贤才,一下就成立了一只近千人的研发队伍。接着谈妥了与台企那边的合作,顾蛮生决定趁还不太忙的时候,带着杨柳回一趟汉海。   一进家门,顾蛮生就乐了,顾长河把二版头条给剪了下来,用相框挂在了玄关处最显眼的位置上。   顾蛮生指着剪报,笑道:“你看我爸,老小孩儿一样。”   杨柳换下高跟鞋,小声提醒顾蛮生道:“你知道他是老小孩儿就好,让着你爸一点,别每次一见面就脸红脖子粗的。”   “这里本来挂的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顾蛮生没把杨柳的关照放心上,反而凑到她耳边轻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能把你也拍进去?”   近一年,顾蛮生正经或不正经地求了几次婚,然而杨柳一直没点头。换作一年前,兴许她会热泪盈眶求之不得,可她总隐隐约约地觉得顾蛮生哪里变了,这种变化她说不清楚,却常常为之感到不安。   “看你表现。”杨柳照旧回了这么一句,十分刁蛮地捏了捏顾蛮生的下巴,就走出了玄关。   顾长河与唐茹都喜欢杨柳,既漂亮又能干,绝对是当儿媳妇的不二人选。尤其是唐茹,想死了听杨柳改口喊她一声“姆妈”,所以每见儿子带着杨柳回来,殷勤程度都要加倍。“杨柳来了,来就来了,还买那么多东西,提着不累吗?”她一边招呼杨柳落座,一边狠狠剐了儿子一眼,“你就袖手看着?也不知道帮帮忙!”   顾蛮生也委屈:“她不让我帮啊,估摸着就存着这个坏心眼,等您批评我呢。”   “欺负杨柳就该批评,至于这‘欺负’的标准,杨柳说了算。”唐茹这话摆明了偏帮自己,杨柳十分得意,直冲顾蛮生挤眼睛。顾蛮生只好自嘲地摇头,举手作出投降的手势。   “行了,你们坐吧,我去准备晚饭,都是你们爱吃的。”唐茹扭头去了厨房。   “阿姨,我帮你。”杨柳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虽说厨艺有待提高,但打起下手来是尽心尽力,毫不含糊的。   上齐有荤有素的七道菜,唐茹又拿出了家里自酿的葡萄酒,说是葡萄原浆,喝不醉人的。   “妈,赶紧入座吃饭吧,”面对一桌好菜,顾蛮生只慢慢抿酒,基本不动筷子,“我跟杨柳午饭吃得晚,这么多菜根本吃不完。”   “明明知道你妈为了迎接你们回来,水磨工夫一整天了,”顾长河瞥了儿子一眼,责怪道,“怎么就不知道留着点肚子?”   父子俩都是一脉相承的刀子嘴豆腐心,不见面时没少互相惦记可一见面,一言不合就要干架。亏得杨柳及时以眼神制止了顾蛮生,她笑着捧起了碗,道,“他吃得晚,我还饿着呢,阿姨做得菜都合胃口,我一个人就能吃完的。”   顾长河扒拉了一口米饭,对儿子道:“我在报上看见了,你们展信要盖深圳第一高楼?”   新建办公大楼本是计划中的事情,但“第一高楼”却不是。李书记后来又来展信考察了一回,站在新建中的大楼上,说了一句,这边风景独好。就是这句话令顾蛮生心思大动,想着地理位置既然得天独厚,不如就在原定的基础上再加盖个十八层,正好就破了深圳高楼的记录了。   “这楼会不会盖太高了?你不是一直担心现金流的问题吗?”对于未来的深圳第一楼,媒体上一片叫好之声,但顾长河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自己就是前车之鉴。   因为展信屡被中央点名表扬,一直以来的融资难问题也迎刃而解了。再加上展信的万门机刚刚拿了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各种赞誉声不失时机地涌了过来,顾蛮生很是有些飘飘然。   “现金流的问题您就别操心了,既然要盖楼,当然就要盖最高的。有时候我站在我那栋楼上,四下顾盼,您猜怎么着?”不等父亲回答,顾蛮生人往后仰,笑得相当恣意,相当自得,“一览众山小啊。”   “你太张狂了。”顾长河啪一声拍下筷子,若不是一旁的妻子使劲递眼色,他就绷不住地要发作了。他实在瞧不惯儿子现在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敲打他,“骄兵必败,乐极生悲!”   每回家一趟,必被数落一通,翻来覆去老生常谈,听得他的耳朵都起了茧子。顾蛮生瞳孔收缩一下,同样重重撂了筷子,虽没直接顶撞老子,也已是满脸的不屑、不快与不耐烦。   “你这是什么态度?”顾长河真要冲儿子发火了。   “没什么态度,饱了。”顾蛮生直接起身,不吃了。   一顿团圆饭不欢而散,待杨柳帮着唐茹收拾完碗筷,顾蛮生不愿在家里多待,提出要去住酒店。但杨柳不同意。她认为这个档口出去住,只会让父子俩的心结越结越狠。   然而同一屋檐下,诸多不便处,首先就是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小情侣之间想“办点事”也不行。   杨柳刚刚洗完澡,气味清新得像雨后草地,简直好闻得不得了。顾蛮生今晚受了一肚子气,眼下馋得疯了,一下就将杨柳扑倒在床上。两个人笑着滚作一团,杨柳的后脑勺在床背上磕出咚的一声,很快,隔壁房间就传来了咳嗽声。   杨柳臊红了脸,忙在唇前竖起一根指头,示意顾蛮生小声一些,“你爸妈在隔壁屋呢,你就不能忍一忍,再说咱俩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你爸妈还不得看轻了我呀。”   “要想名正言顺也容易啊,”床头昏黄的灯光带着缠绵绯意,顾蛮生哪里忍得了,仍不安分地伏在杨柳身上,注视着她的眼睛道,“顾太太,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那得看你有没有诚意。”杨柳还是这么回答。   “你要哪种诚意?要不我用人民币铺满咱们新家,咱们脱光了,在房子的每一个地方打滚。”   “钱跟诚意是两回事,你以前不还说‘钱是王八蛋’吗,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俗气?”   “钱当然还是王八蛋,但成功却是一种需要被量化的东西。”顾蛮生此刻兴致昂扬火伞高张,一点没听出杨柳话里的不满之意,“不得不说,钱虽然是王八蛋,确实也是一个非常直观的标准。”   “这话谁跟你说的?朱旸吗?”杨柳对这个名字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毕竟年纪还小,又没受过高等教育,他哥死后我就是他亲哥,我有义务好好待他。”因为愧对朱亮,顾蛮生对朱旸的所作所为一直采取姑息纵容的态度,反正谅他是只孙猴子,也翻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他眼下心情好,不想再就朱旸的问题多作纠缠,“要不我把新建的那栋大楼送给你,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柳生大厦’。”   两人在床上没分寸地闹起来,隔壁马上又传来了咳嗽声   “这名字太土了吧,”杨柳噗嗤乐了,伸手将顾蛮生往外推了推,“人家那些高楼都叫寰球啊、时代啊。”   “那就叫加上呗,叫‘柳生时代广场’‘柳生寰球大厦’。”隔壁不时就要传来一两声咳嗽,以此提醒他俩不准逾矩,顾蛮生欲望难得纾解,叹着气,整个人仰面躺到下去,躺在了杨柳的怀里。他半开玩笑地说:“我没少卖力气啊,怎么一直没动静呢。”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柳垂着眼睛,伸手摸了摸顾蛮生汗漉漉的额头。她没想到顾蛮生竟然如此渴望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这个男人虽比同龄人看着老练成熟,可说到底也才二十几岁。她想,这种渴望,兴许源自他少年时代父亲这个角色的长久缺失。   “我喜欢女儿。”顾蛮生想了想,“我爸总说,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所以如果是女孩,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把她宠上天了。”   “其实你爸也不是只懂‘棍棒教育’这一套,他说的话细品一下,还是挺有道理的。”杨柳知道这对父子都是一样的口是心非,没少尝试从中调和,“先不说‘柳生大厦’有没有必要建成‘深圳第一楼’,前几天公司决策会上,于老师提议开发小灵通,你就应当好好考虑一下……”   “于新华让你来跟我说的?这只老王八,我迟早开除他!”杨柳只是提个意见,顾蛮生却明显动了怒。他放开杨柳,起身穿起了衣服,“我在会上已经说了,国家把G□□牌照给了移动与联通,剩下的CDMA牌照必然就要给电信。而一旦电信拿到牌照,我们可能就是全国唯一一家能生产CDMA制式基站的企业,你想没想过,这就意味着‘垄断’,意味着展信将拿下CDMA基站的全部市场份额。”   谈及公事,两人都严肃起来,杨柳也拢上衣服,坐正了道:“去年年初小灵通进入了中国浙江,月租费20元,资费每分钟才2毛钱,一推出就大受好评,现在日本那边的企业很想寻求中国企业合作,他们第一个就想到了展信……”   “你了解小灵通的网络结构吗?小灵通根本就不是移动通信技术,只是固话的补充,它信号不稳定,网络盲区多,就算在它的发源地日本,也已经濒于淘汰了。”顾蛮生道,“现在展信的发展重点是2G乃至3G技术,是CDMA基站以及芯片解决方案。”   “我担心你贪多嚼不烂。就因为你要自研芯片,我们才不能把自己困死在一条路上。我们得做好流片失败的准备,而且还不止一次,如果没有足够的基站出货量,这样的损失是目前的展信承受不起的。我没让你现在就做决定,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做好两手准备,万一发生了电信拿不到CDMA牌照的情况,我们还有路可退。至少你可以先跟对方公司谈一谈,他们真的很有诚意……”   “没有万一,去年联通刚准备开通小灵通网络,就被信产部紧急叫停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小灵通所使用的频段在1900MHz至1920MHz之间,这是咱们国家为3G预留的频段,能被占用吗?”顾蛮生根本不屑与杨柳这样的外行进行争论,试图直接结束话题,“我也犯不上跟你说这些,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总之,我们的方向没有错。我不想再听任何泼冷水的话,你最好以后都别在我面前提这三个字。”   “国家刚把移动从电信当中拆出来,就是为了刺激国企内部竞争,这最后一张2G移动牌照还真不一定就会给电信,以电信对移动牌照的迫切渴望,是很有可能大力发展小灵通的。”杨柳这会儿总算觉出顾蛮生变化在哪儿了,他变得越来越刚愎,狂妄,目中无人。“你太自负了。”   “我自负?”一整天尽被人扫兴,顾蛮生终于被激得彻底恼了,鬓角血管突突直跳,“没有我,你跟你爸还在街上卖内衣呢,你们的公司早就倒了!”   “刚愎自用。”杨柳也恼了,反唇相讥。   “愚不可及。”   杨柳怒不可遏,披了件外衣,直接摔门而去。   顾蛮生喊不回她,气得口干舌燥,起身去厨房拿冰水喝。唐茹闻声,披上衣服走出来,担心地问儿子:“这么晚了,杨柳上哪儿去?”   “不知道,爱上哪上哪儿。”顾蛮生仰头灌下大口冰水,浑身燥热的血液稍稍冷静下来。   “那你还不去追?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的多危险。”唐茹比儿子着急。   “谁爱追谁追。”顾蛮生扔下水瓶,转身回屋。   两人的关系公私兼顾,用浩子的形容便是,扛着枪炮互赠玫瑰。尤其是公司发展步入新阶段之后,常常前一秒还好得你侬我侬,后一秒就意见不合拔刀相向。   第二天中午,杨柳坐在咖啡厅里,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准公公顾长河。昨天夜里她住的是酒店,今天也没打算回去,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顾长河听见了她与顾蛮生的那场风波,特地来为儿子当说客了。   春天的阳光柔一阵、烈一阵地从这个男人的脸上抚过去,杨柳头一回这么认真地注视顾长河。顾家这对父子其实不太像,顾蛮生可能在母胎里就进行了别样的熔炼,英俊得像匠人精心的作品,顾长河却老迈,普通,佝偻如弓。   杨柳心疼这个男人的遭遇,尽管仍在气头上,但对他尽量保持礼貌与客气,只淡淡地回绝道:“如果您是想让我将就于您儿子的虚荣心,恐怕我做不到。”   顾长河摇摇头:“我不是来劝你消气的,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点成绩,有时候是太过忘乎所以了。”   两个人刚坐下没多久,杨柳的手机就响了。她取出手机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直接摁断了电话。放下手机,她对顾长河笑笑道:“您儿子。”   “倒是知道打电话来认错。”顾长河也笑了笑,“孺子还算可教。”   “既然不是来当说客的,我不知道您单独约我出来,为了什么事情呢?”未来公公面前,杨柳不敢释放泼辣天性,只觉一举一动都不自在,很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顾长河道:“蛮生肯定跟你提过,他读书那会儿我在坐牢,在他三观形成最重要的时候,我一天也没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杨柳点头:“我知道,但这没办法怪您,您现在也已经平反了。”   顾长河叹口气,眼睛已经有些潮了:“出来以后我想补偿,想帮忙,结果却总是越帮越乱。”   杨柳轻笑,抿了口柳橙汁:“他也说过,你们父子俩可能八字反冲,不见面的时候互相惦念得很,一见面却怎么也聊不到一块儿去。”   “其实我也知道,他现在已经成年了,我们当父母的确实不能也不该事事都管着他了,但历史上大意失荆州的例子太多了,我是过来人,我一清二楚。蛮生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怪,他是跟自己比着、赛着长的,天不怕地不怕,天不信地也不信,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创业初期确实需要这股舍我其谁的狂劲,但守业更比创业难,要想企业立于不败之地,就一定得戒掉这种狂傲刚愎的毛病。”儿子现在是春风得意油盐不进,顾长河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准儿媳杨柳的身上,他心事重重地对儿媳妇道,“你是会陪他走完余生的人,可能只有你的话他还听得进去。所以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冒昧来见你,就是想请你能在他骄时提醒,在他狂时敲打,阻止他犯错。”   “我会的,”老人的一腔肺腑之言令杨柳颇觉感动,她绷紧眉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的。”   达成共识之后,杨柳的手机又响了。这回来电话的是浩子。杨柳接起电话,才知道公司那边出了大事,朱旸擅自更换了防雷器供应厂商,结果导致新的防雷器防雷效果大打折扣,一阵春雷之后,某县级市的交换机坏了一大批。 第44章 乐极(下)   事出紧急,顾蛮生与杨柳匆忙结束探亲,搭最近的航班飞回了深圳。先安抚了怒意冲冲的县级市电信局领导,又赶紧从别的仓库调货,派出技术人员上门,将坏的交换机替换下来,全部予以免费重装。   事情一查就明了了,朱旸吃了大笔回扣,所以滥用职权,以次充好。自打朱旸来了展信,就没干过成一件漂亮事,尤其是派他接洽拜通的杰弗斯,还给了对方一个这么大的把柄,杨柳忍到今天已是再无可忍,非要将他开除不可。   “他哥是死得可怜,但这也不是他拿回扣的借口。不报警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你如果拉不下面子开除他,就由我出面劝退……”说着她便往顾蛮生的办公室外走。   顾蛮生大步上前,一把扭住杨柳的手腕。由于心急,他出手失了分寸,杨柳被强行拽回来,痛呼出声:“顾蛮生,你弄疼我了!”   顾蛮生松开杨柳:“我在他哥坟前立过誓,展信有我顾蛮生一天,就永远有朱旸的立足地。”   杨柳杏目圆睁,以强蛮狠辣的目光紧紧逼着顾蛮生:“我知道你这人重情谊,讲义气,但你现在带领的是一家国内数一数二的通讯企业,不是当年几个混小子凑在一起开校园电影院。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不能只有江湖义气,还得有雷霆铁面、杀伐决断。”   杨柳的目光令人无从招架,顾蛮生慢慢叹出一口长气,眼睛透出一丝疲惫:“你让我跟他谈谈,再给他一次机会。”   杨柳也不想屡屡与顾蛮生爆发冲突,只是朱旸实在可恶,贪钱还是小事,若由他毁了展信积累多年的名声,那就真的悔也莫及了。然而顾蛮生此刻一反常态,眼里竟有了央求、示弱的意思,倒委实叫她不忍心了。杨柳想了想,索性决定借此机会再把小灵通的项目提上议程。她缓和语气,对顾蛮生道:“放朱旸一马也可以,京瓷那边又来人了,合不合作另说,至少你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谈谈。”   又是小灵通的事情。顾蛮生一般不受人要挟,便是同床共枕的女人也不可以,所以这话令他不太痛快。他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久久地看了杨柳一眼。少顷,他眼里的雾障渐渐清散,又恢复了那副万事尽在掌握的容光,他点点头道:“好吧,你去安排。”   杨柳这边也总算转雨为晴,她娇嗔地在顾蛮生脸上啄了一口,然后就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了京瓷的人。对方非常重视,当场约定了会面的时间与地点。收了线,杨柳没意识到顾蛮生神态不如往常对劲,还不忘提醒他:“你去告诉朱旸,我也只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再有下回,我就直接报警了。”   待杨柳离开办公室,顾蛮生一个电话叫来了朱旸。要不是朱亮的关系,他肯定饶不了这种因贪小而失职的人,所以他见了人也没心情说话,只用一种倦意加深的目光静静看着朱旸。   顾蛮生对自己的嫌恶与为难一目了然,朱旸也知道这回祸闯的不小,喊了一声“生哥”就完全哑火了。顾蛮生用手势让他坐他也不敢,只噤声站在墙角,等着狂风暴雨来临。两个人僵持一晌,最后还是顾蛮生先开口:“你去订个地方,今晚我们好好放松下。”   顾蛮生让他订地方,地点便还是白马会所。   夜幕降临,会所里好戏才刚刚登台。朱旸先带顾蛮生在大厅里看表演,一个过气多时的歌手在台上卖力演唱,一群穿着清凉的美女正贴着他热舞,舞台灯光闪闪烁烁,忽红忽绿,把一张张妖娆的面孔照得鬼气森森。   顾蛮生不是来看表演的。他始终眉头轻锁,闭目而坐,只在一首歌曲结束的时候会睁一睁眼,潦草地给台上的歌手鼓鼓掌。连听了几首震耳欲聋的歌曲后,他终于转入正题,对朱旸道:“要不送你去读书吧。”   朱旸正要给顾蛮生倒酒,一听这话手指簌簌发抖,倒了一杯洒了半杯,“这是柳总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顾蛮生道,“害你中途辍学,我一直很愧疚。现在展信发展步入正轨了,你可以挑一个国家去留学,所有的花销我来承担——”   不等顾蛮生把话说完,朱旸便激动地打断他道:“我不想去留学,我就想留在展信,我就想跟着你!”见顾蛮生不言语,他又凄声道,“生哥,我以后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你,报答柳姐。”   “读完书你一样可以回展信工作,完善你的知识体系,提高你的专业能力,更有益于你今后的发展。”   “我不去,我一去就回不来了!”朱旸的态度出奇的坚决,咬牙切齿道,“你当初答应过我哥,你说只要展信有你一天,就有我的位置,你说要给我一个锦绣人生。难道他白白死了,这话都不算数了?”   这话令顾蛮生无言以对。他一口一口地喝起酒,朱旸突然抬手一指不远处,惊声道:“生哥,你看那女的是谁?”   顾蛮生循着朱旸的手势望过去,发现其中一个为过气歌星伴舞的美女,居然就是秀秀。   “要不把她叫过来?当年她狗眼看人低,可没少让生哥你受气。”秀秀在这里,朱旸其实一早知道,他故作不知,就是想探探顾蛮生的反应,看看能不能借此挽回自己的困局。   没等顾蛮生发话,朱旸就让一位业务经理去叫来了秀秀。朱旸是这里一位大客,业务经理特意嘱咐秀秀,一定要殷勤招待。秀秀诺诺点着头,走到近处,也认出了顾蛮生,一张脸当场红成了山楂果。这才两三年不见,当初那个穷小子就截然两人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你,一身雍容气度。   朱旸到底小看了顾蛮生,他以为他会借机羞辱或者作弄秀秀,一抒当年的郁结之气。顾蛮生却没有。他脸色挺好的,但态度颇值得玩味。他摩挲着下巴,入神地望着秀秀,眼神像湍急的黝黑的河水。秀秀不敢提当初那段旧事,什么通马桶、修下水道、扛煤气罐,顾蛮生没少被她指使着干这些脏活,更没少被她言辞龌龊地骂过。她用最甜的嗓音喊了一声“顾总”,然后看见顾蛮生身前的圆桌上放着一瓶人头马,猛地向他鞠了一躬,举起就喝。   人头马喝到一半,秀秀眼里就蓄上泪了,显得特别费力和委屈。可能是真的,可能是演的,顾蛮生没兴趣去分辨,他站起身,将秀秀紧攥着的酒瓶轻巧地拿了下来。自己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小半瓶灌进喉咙里。   “今儿见到熟人,我高兴,我要唱歌。”顾蛮生疯劲上来,跳上台,塞了几百小费给伴奏的乐队,点唱了一首《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顾蛮生的嗓子特别好听,一点不输那个过气歌星。会所灯光幻彩,全场跟着他疯。他发现,什么都有的人唱一无所有的歌,特别有乐子。   后来浩子悄悄告诉杨柳,说是顾蛮生找朱旸谈谈,结果却是朱旸把顾蛮生带进了哪里的KTV,一晚上消费了上万。   杨柳既惊且怒,当场变卦,她表示一定要开除朱旸。浩子劝她,生哥去那种地方也肯定有分寸,最多就是唱歌消遣,释放压力。   “我不怀疑顾蛮生,我们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我也不是吃醋,我只是想不明白朱旸这个人,到这个份上他还不知道安分,这人是有多不要脸?一个人,上行艰难,下坠简单,这姓朱的已经烂到根里了,如果让他继续留在顾蛮生身边,迟早会闯出大祸。我得想办法让他滚蛋。”   浩子还是不放心:“可生哥要是知道是你开除的他,一定会发火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话到这个份上,杨柳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杨柳这边已经起了杀心,朱旸那边倒是仍然不慌不忙。他蛇抓七寸,知道顾蛮生碍着自己亲哥的面子,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更知道怎么顺着顾蛮生的心意来,今时今日的顾老板当然有扬眉吐气的需要,秀秀的事情他不就安排得挺好?所以他也不怎么把杨柳放在眼里,面子上能过去就过去,面子上过不去,那就算了。   过了几天,朱旸以为拿回扣的事情已经翻篇了,又跟一帮狐朋狗友去泡夜场。唱完歌,跳完舞,就带着一个瞧来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去开了房。   杨柳立说立行,既然准备对付朱旸,自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她威胁会所经理,说自己是妻子来抓奸,不给她开门,她就报警让警察来扫黄。会所经理看她一身名牌,一脸的不好惹,只得答应。   “咣”一声门就被推开了,朱旸一见闯进来的人是杨柳,赶紧扯被子遮掩自己,但是来不及了。杨柳拿着一只数码相机,对他和床上的姑娘一通乱拍,什么丑态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你快穿上衣服出去。”杨柳打发走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又居高临下地看着朱旸,“那姑娘看着年纪很小,你问过人家,满十四了吗?”   未满十四周岁就是强|奸,朱旸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几岁,情急之中被杨柳一唬就当了真,吓得脸色瞬间蜡白:“柳姐,柳姐我下次不敢了……”   杨柳一挑眉毛,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带着点揶揄的口气道:“我打算把这些照片交给警察,再多印几份,寄给你在老家的爸妈、亲戚还有邻居,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好儿子到底多有出息。”   “柳姐,你别这样,你给我一条生路……”朱旸怕丢这个人,努力挤出两滴眼泪。   “给你一条生路也行。”见君已入瓮,杨柳淡淡地道,“我要你明天就主动辞职,不准告诉顾蛮生到底是什么原因。” 第45章 生悲(上)   朱旸辞职了,果然如杨柳所愿,走之前没向顾蛮生挑明原因。一切波澜似乎归于平静,展信这边由杨柳牵头,着手准备起小灵通的项目合作。   去年年末,信产部发布了“5号文件”规定了手机生产与销售都必须经过相关部门的审批,不仅是为了规范国产手机市场,更重要的意义却是在保护国产通讯设备企业。肥水难流外人田,许多外资企业因此被挡在了巨大的中国市场门外。京瓷急需借由展信进军中国手机市场,而作为回报,他们将提供小灵通基站技术。   为了与顾蛮生见面,京瓷派出了一整个精英团队,带着互惠互利的合作方案,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就坐在展信的会议室里了。   可对方公司的重视没有换来等价回报,顾蛮生从头至尾都没露面,打电话去催,电话没开机,派人去找,满世界都找不着他的人影。团队空等了一下午,京瓷的负责人维持着最后的涵养,冲杨柳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待人全部走光之后,顾蛮生的短信倒来了,他在短信里留了一家饭店的地址,说今天是他同学聚会的大好日子,让杨柳无论如何都得过来。   杨柳又惊又怒,撂下电话,开着车就去了。   这场同学聚会是顾蛮生心血来潮临时组织的,他尽显派头,给已经散居在五湖四海的同学们都买了飞机票。除了曲颂宁人在外地出差,实在没法赶过来,当年玩得好的朋友一个没落下,饭店包间坐得满满当当。   顾蛮生现在的成就自不必说,剩下的人里就属贝时远最引人瞩目。都到了年纪,拖家带口来的不少,即便还未结婚,也都有了定下的对象。所以大伙儿理所当然地关心起了他的个人状况,一个劲地追问他:“当年你明明是我们这群人里最早脱单的,怎么这次没见带女朋友来?”   一群老同学围着自己八卦,贝时远拗不过,只好笑着道:“确实有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们目前的关系有些复杂——”   “复杂什么?还有姑娘能扛得住你的魅力?”所有人都嘁嘁喳喳地嚷起来,尤以陈一鸣嚷得最响。他这回就是带着老婆来的,老婆不比他当年苦追的施小苒漂亮,但温柔贤惠,宜家宜室。他嘴贫依旧,边喝酒边说,“以前咱们瀚大男生提起小贝,压根不识贝克汉姆,只认一个贝时远。以咱贝哥的条件,想俘获哪个姑娘不是手到擒来,这回关系复杂,该不是色胆包天,觊觎上人家有夫之妇了吧?”   倘使杨柳再晚到一时半刻,贝时远怕是招架不住老友们的轮番轰炸,就要招供了。然而杨柳一进门,大伙儿找到了新的打趣目标,纷纷掉转了枪头。   陈一鸣嘹亮又谐趣地喊出一声:“大嫂,大嫂来了!”   如今同学当中最阔的就是顾蛮生,所以大家不管年纪大小,都心甘情愿认他作大哥,自然也就管杨柳叫“大嫂”。   杨柳铁青着一张脸,一双眼睛牢牢在了朱旸脸上。朱旸是代替他哥朱亮来的。他一见杨柳便犹如触电,面部肌肉横跳,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杨柳猜测事情肯定与朱旸脱不了干系,这小子出尔反尔,肯定还是告诉了顾蛮生。她不管周围人的哄笑,径直来到顾蛮生身前,劈头盖脸就嚷:“你明明答应了我,要跟对方见一面的,你怎么能这么放人家鸽子呢!”   “不这样你怎么会死心,他们又怎么会死心,我说过别在我面前再提小灵通三个字,我最讨厌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人。”顾蛮生打从一开始就没把这趟合作放在心上,他对杨柳背着自己赶走朱旸也大为不满,“这里都是我的老同学,这是贝时远,这是陈一鸣——”顾蛮生慢悠悠地抬了眼皮,以目光指了指贝时远他们,又斟了半杯拉菲,递给杨柳道,“杨柳,人家管你叫大嫂,你这大嫂也敬敬大家。”   没想到顾蛮生任性到了这个地步,杨柳当场化激愤为行动,从顾蛮生手中接过半满的红酒杯,又反手泼在了他的脸上。腥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的立体轮廓往下淌,顾蛮生本能地闭了闭眼睛,像流下了两行带血的泪。   “不好意思,各位,失陪了。”泼完酒便神清气爽,她冲满座惊愕的男男女女微一欠身,扭头就走。   “大嫂这脾气够……够辣的。”陈一鸣赶紧抽了一块干净毛巾,想帮顾蛮生擦脸。眼睛很不舒服,顾蛮生这会儿看什么都带血色,他夺来毛巾自己擦脸,没擦两下,就用力把毛巾摔在了桌上。杨柳在人前丝毫不顾忌他的面子,他的雷霆之怒濒于爆发。   这下所有人都如坐针毡了,不免也有些幸灾乐祸的,但面上总不好表现出来。为了缓和尴尬气氛,陈一鸣顾左右而言他,尽量扯开话题,“曲颂宁没来,怎么曲夏晚也没来,咱当年的校花,大美女啊。”   贝时远接话道:“让曲颂宁叫了,可能忙吧。”   另一个同学插嘴道:“她结婚好几年了吧,估计在家带孩子呢。”   ……   “单我已经买了,大家尽兴。”耳边嗡嗡绕绕的声音吵得头疼,耻辱感不减反升,顾蛮生站起身,冲在场的同学点一点头,甩手走人得无比干脆。   一场筵席不欢而散,一派兵荒马乱。准备尽兴喝酒,所以他没开车,他无意识地四处瞎走,来到了街心花园,忽地觉出天上飘下了几缕雨丝,反倒不想再走,坐下了。   细雨中,顾蛮生双肘支着膝盖,手掌相合,撑着前额。街心花园前车来车往人走人停,他闭目听着充斥世界的各种异声,眉宇间透出与他年龄并不相宜的深深疲惫。   不一会儿,雨势渐渐大了,天上黑云麇集,花园里的椿树与其它一些不具名的绿植迎风乱摆腰肢,飒飒作响。顾蛮生独自坐了片刻,却蓦然发觉雨停了。好像有人为他打了一把伞。   他抬起头,看清伞下一张清丽的面孔。   顾蛮生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遇见曲夏晚。   他是空腹离开饭店的,顺理成章要请曲夏晚吃饭。他特意选了一家人均好几百的高档日料店,因为还记得曲夏晚偏好鱼生。他们读书那会儿汉海基本找不到日料店,也就八佰伴商场的底层有些不占面积的寿司超市。为让曲夏晚一饱口福,寿司常常是几盒几盒地买,待曲夏晚挑尽了上头的生鱼片,顾蛮生就得负责消灭下头的米饭,噎得回家吃不了唐茹做的饭。   顾蛮生草草翻了菜单,征得曲夏晚的同意之后,就全部交由大厨安排。日料店装饰得十分古典雅致,他们座位上方的穹顶处特意设计了一把油纸伞。两人面对面置身伞下,眼前是朦胧似烟雨的昏黄灯光,若不是背景音乐放的是一首舒缓的日文歌,倒很有几分白娘子与许仙断桥借伞的浪漫意境。   起初谁也没出声,任由热情有礼的店员为他们布菜。两人间的氛围如此安静,仿佛落一根针都能听见回声。这种安静其实悖于自然,反而特别响亮。   终究还是顾蛮生先开口:“好像是两年前吧,有次我在深夜的街上看见你,一转眼你又不见了。我总觉得自己没看走眼,那时你是不是就在深圳?”   曲夏晚点点头:“兴许是吧,那阵子我常陪着刘岳来这儿看房子,我现在就住在福田。”   “你现在住在福田?”顾蛮生诧异地问。   “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半年了。”   “你已经在这儿住了半年了?”展信建造中的办公大楼就在福田,若曲夏晚有心相见,两人不会一次也没遇见过。顾蛮生不由怀疑道,“你该不是刻意躲着我吧?”   曲夏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刘岳的寻呼机厂办在这里。”   顾蛮生点头道:“深圳电子工业发达,各项政策也很支持,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来过的华强北路吗,现在它的改造重建工程即将完成,相信不久之后,它就会成为中国的电子第一街。”   顾蛮生当年的预言就快实现了,曲夏晚却苦笑着摇摇头:“政策支持有什么用?已经有国产手机上市了,现在手机大幅降价,再不是舶来品与奢侈品了。外国的寻呼机都卖不出去了,谁还买国内的。算了算了,我们难得见面,我太扫兴了。”   以前的曲夏晚相当娇憨恣意,现在却是处处谨小慎微,就怕说错一句话。顾蛮生为这个女人的变化感到心痛,投向对方的目光开始严肃起来。看她的脸还好,看她的手与手臂就有些嶙峋,已经瘦到失了美感。顾蛮生很快注意到,曲夏晚的腕子细得不堪一折,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头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淤痕。   得知曲夏晚要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刘岳甩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她费了好大工夫,才用粉底掩饰住脸上的青紫,但手腕上这点淤伤怎么也藏不住了。   意识到顾蛮生的目光落得不是地方,曲夏晚赶紧扯袖子遮掩伤痕,挤着笑容转换话题:“别谈他了,还是谈谈你吧,听说展信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在交换机市场与国外大厂平分秋色了,你真了不起。”   “他还打你吗?”顾蛮生没接曲夏晚的话,此刻,愤怒令他眉头锁紧,胃口全无,“曲颂宁怎么能准许别人打他姐姐?”   “颂宁一直忙着出差,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怎么好意思什么事情都麻烦他,我倒是跟我妈提过,可是她……”话还未完,曲夏晚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顾蛮生揭了一张纸巾递过去,但却没抬眼睛。他实在不忍见她哭泣的样子。   “她让你忍,是不是。”   “我已经向他提了离婚,可他不同意。他说等他生意上的事情解决再跟我谈,他现在正在想办法,想把厂房还有设备都盘出去。可做生意的人哪个又是傻的,寻呼机用户数每况愈下,谁又肯在这个当口接盘呢?”曲夏晚努力收住眼泪,尽量维持住自己的平静情绪,“我提过三次,每次他都跪在我脚边痛哭流涕,发誓会痛改前非,每次我妈也都会来劝我,她说婚姻就是这样,每个女人都是忍过来的。”   “狗屁。”顾蛮生无端端地来了烟瘾,掏出烟盒取了一支烟,打火时手却连抖了几下,怎么也打不着。他愈发心烦意乱,扔下烟,抬手招来店员,掏了几张百元大钞递过去,让对方再送一盘炸物过来。嘱咐不要天妇罗,要臭豆腐。他记得她以前爱吃这个。   “今天的同学聚会我其实来了,我一直在外面等着,犹豫要不要进去。”店员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盘臭豆腐,黄澄澄的炸物一下令曲夏晚心情愉快起来。她成功收住眼泪,用筷子夹起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臭豆腐与记忆里的味道差别不大,她的眼睛也有了昔日的光彩,“你离开汉海的那天,其实我也来了。”   “哪天?”离开汉海是几年前的旧事了,顾蛮生的记忆发生偏差,一时没理解曲夏晚的意思。   “那天你东西带的不多,就单肩背着一只黑色的运动包,看着不像是南下打拼,倒像出门旅游。你在候车大厅里一步三回头,向所有人保证,你会带着朱旸,拼出一个锦绣人生。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曲夏晚不愿再作喋喋诉苦的祥林嫂,另起了一个令人轻松的话题,微笑道,“听颂宁说,你要结婚了。新娘子漂亮吗?”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顾蛮生前襟上的一片酒渍上。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这个话题却令顾蛮生感到扫兴。他取了外套,霍然起身,“别回家了,我开车送你去酒店。”   曲夏晚最后没选择去酒店,但也没回家,她说她在深圳还有朋友,暂时借了个地方给她住。不大的一间两居室,但整洁干净,也不处于闹市区,一到夜里就特别安静。   天色深了,顾蛮生秉持绅士风度,把人送到了就准备离开。然而还没跨出门口,身后的女人就一下扑来,抱住了他。   “肩膀借我靠一靠,好不好?”曲夏晚声音戚戚,手臂慢慢环紧顾蛮生的身体。   屋外的雨总算收住了,呜呜咽咽的夜风穿过窗台,月光像银箔散了一地。顾蛮生闻见一股幽静的体香,仿佛一张网,一点一点将自己补了进去。曲夏晚的指尖就放在他的心口位置,她的抚摸令他体温骤升,呼吸也趋于停止。   擦枪走火一触即发,在理智崩塌之前,顾蛮生紧紧抓住曲夏晚的双手,用了点力气往外掰开。他发现这个女人的力气竟然不逊于自己,像溺水的人紧抱一段浮木,撒手就要蒙难。   他怒意冲冲地摔门走了。   夜色没有抚平他这一晚大幅起落的心情,顾蛮生在自己的车里坐了半宿。他自己也吃不准了。对于曲夏晚,他到底是怜悯,是缅怀,还是人性本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杨景才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忽地发病急骤,脑转昏迷,亏得被及时发现的邻居送去了医院,才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但主治医生表示情形不容乐观,他的病情最多也拖不过三个月。杨柳正为朱旸、为小灵通的事情跟顾蛮生冷战,索性就此撇下公司事务,搬去医院,全心全意地照顾父亲。   基站芯片的研发十分不顺,二十亿的资金投入就似扔进了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有。顾蛮生为此焦头烂额,只仓猝在杨景才的病床前露了一面,就再没出现在医院里。   只有浩子有空没空都来陪着杨柳,告诉她公司每天发生的事情,但基本就没有太好的消息。   而所有消息里最坏的就是,流片又失败了。   杨柳听着也是一惊:“又失败了?已经第四次了吧?这次是什么原因?”   “前期的参数还是没有调好。其实上次就说了是重大bug,需要推倒重来,可才两个月又赶着试产了一版,这肯定得出问题。柳姐,现在公司账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还要盖柳生大厦呢,为了下回流片,生哥已经跟银行借了不少钱了。他今天当着全公司的面对于老师破口大骂,还把厚厚一摞资料摔在了他的脸上,你没看到,于老师气得手都抖了,跟发了癫痫似的。”浩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杨柳姐,你得回去劝劝他,我总觉得生哥现在这状态不对,好像钻进牛角尖了。”   “他现在能听进去谁的话?谁又敢管他?”杨柳垂着眼睛,慢悠悠地给父亲削苹果,雪亮的刀光在指间翻飞,像蛾的翅膀,“钱不全是他挣的吗,他自己挣自己折腾,旁人管不着。”   “管是管得着,但管也讲究个战术得当。生哥毕竟是一家万人大企业的老总,行业内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就像上回你在他那么多同学面前拿酒泼他一脸,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你也不能老当着全公司的面对他大呼小叫,多少也得给他一点面子嘛。”   “他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裸的单边主义!怎么,就准他对员工大呼小叫?于新华还是他的大学恩师呢,他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吗?”杨柳不服气,认定就是顾蛮生刚愎且小气,自己没有一点问题,“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就这样,我凭什么要改?”   “你就向生哥低个头吧,凡事不都讲究个有来有往,也不能回回都是他先向你认错嘛。”两人争执之后,杨柳一气之下就搬了出去,顾蛮生也来了脾气,不像以前那样先打电话先道歉。浩子简直为这对别扭的情侣操碎了心,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他在外头披荆斩棘,你要再这么脾气火爆,你顾太太的位置都快被别的女人抢走了。”   “什么意思?”杨柳捂了一下嘴,她最近常犯恶心,大概是胃不舒服。浩子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却目露凶光,挥刀在他眼前比划一下,“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女人?”   浩子本来是不想搬弄这些是非的,但一时说漏了嘴,这下不说明白不行了。他叹着气提醒杨柳,说顾蛮生正准备收购一家寻呼机厂,让她千万别被人乘虚而入了。   “寻呼机厂?”杨柳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就把手指割破了。   直到浩子离开病房,杨柳还盯着自己的伤口走神,指间热血黏腻,手心却全是冷汗。她恍然想起来,曲夏晚就嫁了一个寻呼机厂的小老板。 第46章 生悲(下)   那天与曲夏晚见面之后,顾蛮生很快托了一个他与刘岳共同的朋友,表示自己要收购刘岳的寻呼机厂,但他提醒对方,在合同签订之前,暂时先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他跟曲夏晚走到这步算是阴差阳错,说怜香惜玉也好,说扶困济危也罢,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拯救她于这场糟糕的婚姻。   顾蛮生与曲夏晚在外面吃了晚餐,照旧又送她回朋友的住处,刘岳虽然没有同意离婚,但因生意场上焦头烂额,也就没精力再干涉妻子的生活,两个人就这么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地分居着。这间干净的两居室,顾蛮生来过几次了,每次都没见着曲夏晚声称的那个朋友。   顾蛮生回回来去匆匆,一直没好好看过曲夏晚的这个临时居所,今天定下心来参观一番,才发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些稀奇古怪、引流潮流的小玩意儿像石子一般,随意地砌在家里。   “这是雷纳的DVD。”因为当初卖过随声听,顾蛮生一直对国产音频产品很是留心。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款雷纳的产品还没在国内上市。   曲夏晚解释道:“我朋友喜欢这个,也跟雷纳的老总挺熟的,可能先把样品机拿来了。”   “男性朋友吧?女孩子应该不太懂这个。”顾蛮生随口说了一声,没留意曲夏晚听见这话的脸色,就按下DVD上的开关,放出一首舒缓的轻音乐。   音乐与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盘桓交织,宛然似梦,也令两人间的气氛再次变得暧昧。快十二点了,顾蛮生没打算离开,反倒闭目坐在了沙发上。   除了久别重逢那夜他们都喝得微醺,险些擦枪走火,顾蛮生以后每次再来,都很规矩,很客气。曲夏晚倒有些耳热心跳,手足无措地站着,想问问顾蛮生今晚是不是有留宿的打算,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明说。   “你别想多了,公司里的空气太压抑,家里也没人说话,我就是来透透气的。”顾蛮生半躺半靠,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累了,反正就那么合着眼睛。   这个男人将善意释放得不着痕迹,也不予人压力,曲夏晚轻轻“嗯”了一声,随他一起坐了下来。   “我总认为,核心技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得被别人扼住脖子,可没想到芯片研发那么难,一次流片失败就是三千万,还不算开发成本。还有这两个月,信产部连下四份关于小灵通的文件,前后口径不一,全是矛盾的地方。”顾蛮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自主研发芯片的时机是否还不成熟,然而现在放弃就等于前功尽弃,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被肩上千斤担压得几乎夜夜难眠,然而杨柳却是一句也不肯听,两个人一见面就互呛,总有一个被激得摔门而去。   “你是展信的中流砥柱,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曲夏晚柔声细语,凝神注视这个男人深邃的眉弓与眼睛,心里的渴望正悄悄复苏。   “你也不用有压力,更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商人,唯利是图,刘岳那些设备对我来说是垃圾,但那块地皮不错,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帮你。”顾蛮生其实很感谢曲夏晚的善解人意,这个时候,他很需要一个耐心的、安静的聆听者。他站起身,向曲夏晚告别道,“明天一早的飞机,我来接你去机场,早点跟刘岳把事情处理了,你也能尽快有个新的开始。”   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这算我欠你的。   这头顾蛮生总算安稳睡了一觉,那边杨柳却是一宿没合眼睛,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想打电话给顾蛮生,又几次把听筒撂下。最后她决定去找浩子,一个电话扰其清梦,非让他说出曲夏晚的住处。   浩子揉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回答,好像听生哥提过一句,叫什么白鸥小区吧。   杨柳又马上开车找去了白鸥小区,顾蛮生的黑色大奔在这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十分显眼,像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鹤立于一片散兵游勇之中。杨柳记得车牌号,开着车在小区里巡游一圈,很快就找到了。   早晨五点,天际尽头露出一点绯色,东方刚刚破白。杨柳坐在自己的车里,直着眼睛盯着那栋居民楼,她没想好,要不要杀上门去,曲夏晚这个名字在她心头萦绕了这些年,她真的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一会儿,顾蛮生提着一个行李箱,与一个女人一同下了楼。   这个女人薄裙轻纱,绰约如一朵风中摇曳的蔷薇花,毫无疑问就是曲夏晚。   杨柳抛却自尊,以情敌之间最恶毒最挑剔的眼光在这个女人脸上翻滚,剐割,结果却悻然发现,曲夏晚的一举一动始终透着一种闺秀才有的教养,整个人都瞧着水汪汪又软绵绵的,万分招人怜惜。   哪像自己,粗枝大叶,风雷火炮。   顾蛮生替曲夏晚拉开了车门,两人短暂接触的同时,也互相对视了一眼。曲夏晚立即含情脉脉了,但顾蛮生的眼神依然冷淡克制,待她的举止也处处止乎于礼,完全不会把旁观者引去一些或龌龊或香艳的故事里。尽管两个人如今闹得不可开交,但杨柳对顾蛮生尚存信任,仅凭直觉也能断定,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一层亲密关系。   然而情人眼里揉不得沙。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为旧爱两肋插刀,都不配获得原谅。一丝怔忡之色从脸上消失了,杨柳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镇定。树木浓郁的冠顶随风摇摆,令她的视线忽而明,忽而暗,她就这么目送着这辆黑色奔驰驶出小区。   这宗交易是经由朋友介绍的。朋友一直含含糊糊不说明话,刘岳直到见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顾蛮生,才知道买家原来是他。   在顾蛮生眼里,刘岳就是“瓷脑”,为人迂腐不通,没大本事,却总贸然去揽瓷器活。当年他身无分文,就从来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如今更是瞧不上了。碰面地点是刘岳在汉海的老宅里,这座城市现在对一头扎入深圳的顾蛮生陌生得很,倒算是刘岳的主场。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二楼的客厅里,顾蛮生只是微眯双眼地看着刘岳,眼底波澜不兴,一言不发。   这种明显轻视的目光令刘岳很不舒服。他像伏罪的囚犯一般低着头,嘴里喃喃道:“这才几年啊,当初那个成天在天桥下鬼混的小瘪三居然变成大老板了……”他还是愤懑,还是不满,还是觉得顾蛮生有今天不过是运气好。   顾蛮生啪地扔出一叠文件,试图速战速决:“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你那家破厂连同里头那些垃圾,我全要了。”   “顾老板出手真是阔绰啊。”顾蛮生给出的价格比市场价高出了三十个百分点,不可谓不慷慨。刘岳耷拉着眼皮,久久盯着茶几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突然从齿缝里突兀地迸出一声,“你们睡了吗?”   无人作答,空气短暂地滞凝了,刘岳仰起脸,又神色悲壮地大声问了一遍:“你们睡了吗?”   “还没有。”顾蛮生诚实地回答,“我不睡别人的老婆。”   颇值得玩味的三个字,它既是否定句,又是肯定句。   “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签了这张协议书。”刘岳扭转头,望向一直静静站在门边上的曲夏晚,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你也迫不及待了。”   顾蛮生没有做声,他的沉默很像怜悯,曲夏晚也没有做声,她的沉默则像默认。   见此,刘岳震怒爆发,张嘴就喷出了污言秽语:“我他妈就娶了一个□□!一个别的男人的尿壶!”   “嘴放干净点。”顾蛮生并没有迫切要与这个男人产生争执的欲望,他其实很疲倦,很想快点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拉扯。他掏出钢笔仍在刘岳面前,又掏了一支烟,点着以后叼进嘴里。他吞吐着烟雾,淡淡道,“这个价你不亏了,快签吧。”   刘岳又以乞求的眼神看了妻子一眼,但曲夏晚扭过脸,残忍地拒绝与他对视。最后那丝希望破灭了,刘岳像一下老了几十岁,笔都拿不稳了,他颤颤巍巍地在协议书与合同上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蛮生站起身,收回协议书与其中一份合同,确认签名无误之后,朝曲夏晚点点头,就准备与她一同离开。   从头到尾顾蛮生都没怎么说话,他打发他,就像用钱打发一个乞丐,这种全无所谓的态度令刘岳倍觉耻辱。他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抄起个花瓶就向顾蛮生的后脑勺猛砸下去。   “蛮生,小心!”曲夏晚惊声尖叫,顾蛮生受到提醒,及时侧身避开,肩膀挨了一下重击人却没倒。他回过头,把嘴里的烟□□,狠狠揿在了刘岳的脸上。   灼烧的痛楚令刘岳彻底疯了,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兽类才有的嚎叫声,又朝着顾蛮生一头猛扎过去。顾蛮生面上肌肉剧烈地跳动一下,紧接着一把扯松领带,与刘岳迎面相撞。两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激发了嗜杀的天性,如同两头野兽,拳拳到肉地翻滚厮杀。   顾蛮生比刘岳高大不少,很快就占据了主动。刘岳连吃了顾蛮生几拳头,却一次次摔下去又一次次爬起来。两人从二楼一路扭打至楼下,所经之处,花瓶、瓷器与酒杯齐声合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刘岳逊于体力与体型,终于招架不住了,他软绵绵地滑倒下去,像一滩雨后的黄泥。顾蛮生也挂了点彩,伤口的疼痛掺和着新仇旧怨,令他彻底杀红了眼。他揪起刘岳的衣领,压住刘岳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猛撞向楼梯的金属护栏,刘岳的前额与凸起的护栏猛烈相撞,发出一声极为骇人的闷响。   重重压力得到了宣泄的出口,顾蛮生摁着刘岳的脖子连撞数下,自己力尽才收手。他五指轻轻一松,刘岳就从楼梯上坠了下去,脸朝下地趴着,良久一动不动。   “蛮生,你没事吧?”曲夏晚为了阻止两个男人的这场厮杀,已经喊哑了嗓子,她慌慌张张来到顾蛮生身边,偎着他瑟瑟发抖。   “没事。”顾蛮生抬手擦了擦破皮的嘴角,被曲夏晚搀扶着下了楼梯。经过刘岳身边,他踹他一脚,“别装死了,起来。”   刘岳仍旧不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顾蛮生这时才觉出不妙,赶忙把刘岳翻了过来。一条黏稠暗红的血液从男人的口角处流了出来,他探了探鼻息才发现,刘岳已经断气了。   曲夏晚捂着嘴,软倒在地。终于摆脱这个男人的喜悦荡然无存,她失声痛哭。   顾蛮生也精疲力尽了,他拾起打斗中掉在地上的手机,报完警,就坐在楼梯边,静静等待警察上门。晌午时分,阳光过剩,大厅亮得人眼晕,他不得不抬手遮挡住眼睛。他什么也没想,他知道这个时候想什么都迟了。   顾蛮生的档案上曾经记过类似的一笔,只是彼时他下手留神,运气也好,余少哲连轻伤都没落下,但这回跑不了了。一审二审拖拉了一阵子,结果还是一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5年有期徒刑。   判决时杨柳没有到场,判决出来之后,她也只去探望过他一次。   杨柳面容略有几分憔悴,眼眶血红,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抑或已经许久没有合过眼睛。顾蛮生看见她鬓角戴着的白花与手臂上的黑纱袖箍,他知道,杨景才过世了。   “爸爸他……”   “已经入土为安了。我选的墓地,没必要太铺张浪费,中型的艺术碑。”杨柳平静地回答。   顾蛮生点了点头。不怪她恨,不怪她不想见他,在她最绝望最痛苦最需要支持与安慰的时候,他却在为别的女人坐牢。   “我把‘柳生大厦’卖了。CDMA牌照没有给电信,市场反哺不了你前期为研发芯片的巨大投入,展信资金链断了,造不起这么高的楼了。”杨柳为看守所里消息闭塞的顾蛮生带来了一个坏透了的消息,原以为在移动牌照上的三足鼎立局面最终没有出现,最后一张2G移动牌照CDMA竟又花落联通,大跌了所有人的眼镜。   本想借CDMA一举占据国内2G基站市场,展信的算盘珠子拨得叮当响,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顾蛮生知道自己做了一个近乎致命的错误决策,以至于他与展信多年的积累几乎功亏一篑。联通同时握有两张2G牌照,必然力有不逮,不可能大力发展CDMA。而另一方面,信产部下发通知,将小灵通定位为“固定电话的补充和延伸”,等于变相鼓励电信发力小灵通市场。   “好……你决定就好。”大楼被卖及CDMA牌照的消息并没有令顾蛮生太过动容,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似乎不以己悲。可能已经被抛至了命运的最低点,他早有不祥预感,所有的痛感神经也都麻痹了。   “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消息了吗,”杨柳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顾蛮生,淡淡地道,“还不是。”   接着她以个残酷的姿态微微一动嘴角,将一张纸从手提包里取出,展开,贴在了会见室的玻璃上。她用这张人流报告单,给了他最扎实的一刀。   “我把孩子打掉了。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孩,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女孩。”一个个杀人诛心的字眼从她的齿缝间毫不留情地泻了出来,这种报复的法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终究管了用。杨柳看见顾蛮生先是震愕地瞪大眼睛,足足三分钟之后,他才活转过来,眼圈已经憋得通红。   为了压抑极致的痛苦,他只好紧紧咬住后槽牙,咬得太阳穴青筋暴凸,一张英俊脸孔完全走了形,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个女人爱得狂野,恨得凛冽,她站起身,凑近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块玻璃板,“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完就掉头走了。   望着杨柳渐远的背影,顾蛮生垂下头,失声痛哭。   除了等待他的五年有期徒刑,他终究像那沧桑的歌声唱的一样:   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一无所有。   (第一部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