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求鸾》作者:蕊青一   文案:   荷枝生长在冷宫,性情寡淡,安然做一个普通小宫女打工攒钱,等着到了年纪放出宫,却不想被送到太子身边。   传闻太子慕容仪半年之前突患眼疾,不能视物。而后耽于声色、喜怒不定。   荷枝侍奉的第一日,就撞见宫人将满身血腥的美人从寝殿抬了出去。   “荷枝?”满身威仪的太子一边擦着指尖血迹,一边含笑,“这名字俗。”   荷枝意外得宠,侍膳、暖榻、跟随,无一不精。   她不肖想能有名分,只希望太子什么时候想通了,给她一个出宫的恩典。   然而,被人围杀之时,荷枝在马车前吓软了腿。太子踏着满地尸身朝她走来,语气冷傲:“你会一直陪着孤吧?”   她答会。   然而,当夜她便趁乱出了太子府,凭借着宫中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逃之夭夭。   慕容仪生来太子,没有想到会为了留下一个小宫女筹谋数年、费尽心力。   他设下十面埋伏,想困住她。   最终困住的却是自己。   PS:   1.双c,都没喜欢过别人,he   2.男主属于腹黑一类,非火葬场式追妻,前期是真瞎(生理上),慢慢会好;前面的纨绔和浪荡是装的,只有女主有过亲密接触   3.架空架空架空!看文图个开心,不喜欢的话还有别的文~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荷枝;慕容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在身边的太子妃跑路了   立意:真心换真心 第1章   长萱宫的牌匾总蒙着一层阴翳。   天还未亮,荷枝穿了衣点起灯,从不远处汲了井水,先是轻轻叩了门,才得了一声应,便轻手轻脚地走进。   “师父。”   矮榻上的人便起身,荷枝拿着衣物上前给她穿好,又搀扶人梳理云鬓,端水盥洗。   盒盖清脆的声音,两人什么话也没有,忽听见门外传来的一声娇笑。   “陛下呀,臣妾今晚再等您来……”   隔壁的屋子里,废妃张氏每日清早起身的第一句话。   荷枝听着了,替师父拧帕子的手却没停,恭恭敬敬地呈上:“师父,您请。”   杭婵淡然接过,擦了脸,递还给她:“今日要去待选女官,师父只有几句话嘱咐你。”   荷枝站得笔直,脑袋垂下。   “你入了六尚之后,必然要拜新的师父,跟她们,不用提起我。”   荷枝应下。   杭婵舒展身姿,语气平静地夸赞,“很好。”   她转而从桌上的妆奁盒子最里边拿了一只青色的玉镯,递到荷枝手里。   荷枝不肯接。   她自小被师父收养,也知道做宫女的日子清苦,更不比其他宫的还能得到什么赏赐。   长萱宫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失宠的,被废为庶人的……到了长萱宫,都是一个样,这里离陛下的承德殿隔了千万里,来了这里,人生便到了头。   杭婵接着说,“宫中上下需要打点,从前一直让你攒着钱总归是有道理。走到哪,都不如银子好使。”   她将镯子递到荷枝手中,“只当全了这份师徒情分,你出了长萱宫,不用惦记这里,更不用惦记我。”   荷枝眼睫颤了颤。   入宫这件事,是她自己要来的。   荷枝自小被师父带在身边,受礼仪宫规教导,还有师父自己的规矩。诸多规矩中,还有一条,就是不能出长萱宫。   然而八岁时,歌声从窗外飘来,荷枝看见湖面上飘荡的船舫。远处的人衣裳华美,笑声不断。   她问师父,那是哪里。   师父当即变了脸色,而后两日没有理她。荷枝才知道,那边的事,不能过问。   后来,师父主动问她,想不想出宫去。   她还是点了头。   “这皇宫看着大,其实不大。”师父的声音缥缈,“你年纪还小,远犯不着困在这里。”   女官和宫女大有不同,除了身份上是个官差之外,到了年龄或是能得恩典,可以放出宫。   说话间,便听见不远处噼里啪啦地一声脆响,接着是一阵怒骂。   “贱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贱人!”   正说话的师父忽然拧起眉来,凌厉道:“左不过摔来摔去也只有一条破凳给你摔,吵死人了!”   那边不吭声了。   杭婵回身,将长萱宫的门推开,“快去吧,迟了要挨罚。”   青石板的宫道赫然在前,荷枝顿了一下,在师父的催促中走出门外。   “师父……”   心中还在犹豫,荷枝回身,宫门已阖上。   *   宫女采选女官相较于其他采选要更严苛,要过层层关卡,若选不上,再视情况分到其余各宫去侍奉。   初选几关课考,荷枝已经过了。   荷枝到六尚旁的院子里等候,她到得早,但不多时,其他宫女三三两两也来齐了。   很快,公公来了,众人朝公公齐齐地请安:“公公好。”   那公公的脸色骤然收敛,不紧不慢地展开一份名册。   “荷枝——”   猝不及防被念到名字,荷枝心底一惊,但很快走上前。   “给公公请安。”   荷枝的礼是师父仔细拿捏过的,她自知不会有问题。   然而,六尚选人,向来是女官来课考,如今来的是个公公,荷枝不禁心中奇怪。   荷枝默然地承着公公的上下打量。末了,只听公公语气中似有几分满意道:“好。”   荷枝松了口气,便能听见公公已叫下一个名字。   很快便有其他人一道被挑选出来。   公公点好人便收了册子,不轻不重道:“现在,都去东宫伺候着。”   平静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不轻不重一声抽气。   “能伺候太子殿下都是你们的福分。”   说罢,公公睨了众人一眼,便转身招手:“都跟着。”   荷枝走在最前,手搭在腰间紧捏着手指,跟在她身后的人亦一语不发。   眼见着从东宫后门进了后院,迎面来的又是帽上簪着红宝石的大太监,两人相互寒暄。   “王公公。”   “周公公。”   荷枝一听,便知道了,带他们来的是周公公,接人的是王公公。   周公公不过叮嘱她们好生听话,便大喇喇地离去。   王公公看着她们,眼神平静,一挥拂尘,指道:“这是你们住的屋子,自己收拾。”   没给她们多看的机会,王公公继续道:“每日卯时,伺候殿下起身、用膳,一次八人,若是没有差事,可以在后院休息。”   荷枝听着吩咐,心下奇怪,一人只做一件事,分给她们的差事实际不多。   “殿下不喜欢手脚粗笨的,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王公公看着她们,眼神平静,“现在先去拜见太子殿下。”   绕过庭院短廊,荷枝将来时路收入眼中,只听丝竹管弦之声渐渐清晰,前边公公回身伸了一只手,示意荷枝停下。   园中,弹琴唱曲的宫人带着满面春风地笑容,眼波流转之间,全看着园中屏风之前长椅上歪歪斜斜地那个人。   王公公已走上前,满带讨好地道:“殿下,殿下?”   如此唤了几声,太子才瞥过眼,不耐烦道:“什么事?”   “这是新选来伺候您的宫女。”   太子依旧是懒洋洋地问道,“在哪儿呢?”   王公公连忙示意道:“还不快向殿下请安?”   一声齐整的唱礼,混杂着的琴音让荷枝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园中这些人,全是为了讨一个人开心。   太子……荷枝在长萱宫,曾经听到废妃污言辱骂,说即便太子年少聪慧,还不是瞎了眼睛,成了废人。   当下,却听太子懒洋洋道,“倒酒。”   王公公的拂尘扫过了荷枝,那靴子定在荷枝不远处。被点到的宫女像是惊了一下,走上前的脚步急促,却不知怎么腿一软,摔倒下去。   太子像是见怪不怪,笑道:“看来是不想留在东宫,送出去吧。”   那宫女慌张地叫喊道:“殿下恕罪!”   立即有三两个太监很快将人嘴巴捂住,拖出视线。   荷枝低垂着头,心中压抑,手心已生汗。   看来这是个不好伺候的主。   “酒,还没倒呢。”太子依旧懒散道。   公公又点了两人。   这两人比前一个宫女稳得多,不疾不徐走到太子身边,荷枝听见极细的倒茶声。   谁知,一旁的太子殿下却不妨往前凑了一下,那宫女手一抖,竟将泼在了案上。   太子的脸色瞬间一变,一脚将桌上的酒盏踹翻,起身一扬袖子,呵斥道:“笨手笨脚。”   王公公忙上前打圆场:“这是慧妃宫里送来的人。”   “慧妃,哦?”太子反问道:“跟孤有关系吗?”   慧妃是他的长辈,太子竟毫不忌讳地直呼其号。   “拖下去。”他一句话,判了两个宫女的死罪。   荷枝耳朵里剩下那两个宫女忙不迭的叩头和求饶。   太子皱着眉,招了人来搀扶,朝其他人摆摆手:“没兴致了。”   他起身要走,荷枝和一众人跪着恭送。   王公公转身道:“都回去吧。”   众人四散,与荷枝同来的宫女一道回到后院,打开院中的屋门。   宫女同住在一处,荷枝才走进,便听到有人低低的叹气声。   有人先行一步,不经商量便挑了床铺坐上去。荷枝略扫一眼,只感觉都差不多。   到底比长萱宫还是好上一些。   这一日,许是因为白日里那三个宫女的事,其他人都缄十分沉默。荷枝粗略算了一下,现下是十七人,加上白日两位,殿下一次选了二十个人来。   太子不可能只要了这一批宫女。那之前选来伺候的那些人,又打发去了哪里?   夜里还有人小声说话,但荷枝早早睡了,师父教她在宫中少说话,该睡时好好养足精神。   天不亮时,人陆陆续续地起了。宫女起身时要比主子早很多,平日宫里都是练出来的。   有些宫女并非与荷枝一样,很多是当过差的,处事和做事都很老练。   但起床时,好几个人的脸上都惨白,似是没有睡好。   不等王公公来时,宫女们已经站得齐齐整整,等待点卯。   王公公迎面走来,细长的声音在后院中十分响亮,“殿下要起了——”   昨日分了差事,荷枝是第一日当值,其余人一些是做庭院洒扫除尘,还有今日梨园的姑娘会再来,也要伺候着。   到了寝殿,荷枝回望了一眼,其他几个眼神躲闪,跟在她后面,半点没有上前的意思。   再看床榻上的人已经起身,王公公朝荷枝示意。   荷枝会意上前,上前请安,“殿下。”   太子摆摆手,荷枝便跪下捧起鞋给他穿上。   许是刚刚睡起还没想好怎么为难人,伺候的时候他很静。   枕香端了水来,荷枝拧好帕子递到人的手上,太子自己擦过脸。荷枝扫了一眼,便看见太子肤色莹白,漆黑的凤眼一勾,沾着几分漫不经心。   到给他换上衣物,荷枝也规规矩矩,尽量不碰着他。   临了穿戴完毕,荷枝正要松一口气,却又听他低低地“啧”了一声。   荷枝头皮发麻,侍卫一样打扮的人上前搀扶,眼见他还能健步如飞走到正殿,不由得也疾步跟上。   到了正殿,桌筵摆得齐整,荷枝的眼飞速往王公公那里瞟一眼,便能看见他的目光落在哪个菜上。   荷枝会意,将银筷递到太子手中。   他先是接过,却道:“你下去,换一个来。” 第2章   荷枝先应了声,脚步比人快一步退到一旁,再见着枕香走上前。   她低着头,再没见王公公喊一句她。   荷枝心里发毛,仔仔细细将方才伺候的地方细想了一遍,依旧没找出什么错处,规矩都是师父把关过的,还能有什么问题?   等太子殿下用过膳,王公公便让她们自行用膳,今日的差就结束了。   荷枝被领去后院厨房吃饭,枕香跟在后头,却不见另外两个人。   她吃饭也快,还在细想着早上的事,却见有小太监走到膳房,不轻不重地道:“中午备些清淡的菜。”   一旁的枕香却起身,问道:“敢问公公,殿下怎么了?”   那公公只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眼,没说话。   荷枝知道他们当然不会多说。   她们是新来的,毫无关联不说,更不知根知底,何故要说与她们听?若是亲近了,日后她们犯了错,小心牵扯到他们自己身上来。   荷枝回到后院,之后没她的差,她反得了清闲。   而其他的人却忙到晚饭才回,一见她在屋里坐着,不由得神色复杂。   直到夜里,荷枝身旁的床铺都是空的,白日里和她一道侍奉太子起身的另两个人,没有回来。   第二日,荷枝只需要负责寝殿中的洒扫差事。   这差事不用紧身靠近太子,最要紧的,也就是跟着伺候梨园请来的那个戏子。   荷枝初来的那日,见到的就是这个戏子,她的藕色裙角上总绣着一株并蒂莲花,连着几日,太子都召了她来,可见有多么得宠。   今日她还带着琵琶来,遮了半面的眼勾着似有若无的妩媚,水葱一般地手指拨了拨琴弦,便是一曲绕梁。   荷枝怔了一下,没由来地想,这么好看的美人,可惜太子眼盲。   太子又命人倒酒。   今日的两个伺候的宫女吸取了前日的教训,不论他如何调笑,她们都无动于衷。   荷枝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留心着场面上的一举一动。   琵琶美人眼含秋水,直勾勾望着太子的眼睛。   再回到后院,今日的人都回来了,荷枝听见有人小声嘟哝:“今日秋姑娘被殿下留下了。”   荷枝懵懵懂懂知道其中含义,但只留了个心眼,早早睡了。   夜半,荷枝听见了细细的哭声,离她很近。   她叹了口气,如今才知道师父说当差到底有多不易。   别说那姑娘怕,荷枝自己原本考选女官是为了出宫,而现在,自己的命都未必能保住。   她翻了个身,捂住耳朵,继续睡了。   第二日一早,公公又带荷枝去了寝殿,荷枝才明白,留宿到底是何寓意。   太子依旧是懒懒散散地起身,而身边的床榻上,分明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青丝遮面,香肩半露,但一动不动。   许还是睡着。   荷枝正要上前,先听他道:“风朗,把这人抬出去。”   说罢,侍卫走进来,连同床褥将里面的人一裹,扛着出去了。   路过她身边时,荷枝闻到了一阵轻微的血腥味道,忽然间后背生寒。   但见太子朝她招手,荷枝便稳定心神,上前伺候。   慕容仪虽看不见眼前的人,但自人一上前,便能知道是第一日伺候的宫女。   动作极轻,却做得滴水不漏。   明明刚刚他故意在她面前丢了个人出去,眼下她还能手不抖,呼吸不颤,可见心性。   慕容仪眉头极轻地挑了一下。   荷枝等太子穿戴完,心想着上回是到了用膳时,便叫她退下,正等着示意枕香来接班,却没想到,直到太子用完膳,也没多喊停。   太子慵懒地在椅子上支着脑袋,修长的指尖擦了一下额头,自言自语道:“今日是听戏呢,还是听曲?”   荷枝在一旁站着,太子没说退下,她就不能走。   他最终还是决定听戏,不过与昨日不同,他直接点了戏目,整个曲目的戏班子全来了,就从早晨唱到下午。   他靠坐在椅上,十分闲适一般地闭目养神,一折又一折唱完,他都没出声。   临到他用晚膳的时间,才听到他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那戏戛然而止,荷枝甚至感觉他们都能松一口气。   但太子却没允他们的告退,转而问她道:“你觉得,唱的如何?”   近处,除了侍卫,只有荷枝站在他的身边。   一整日,太子都没说出荷枝期待的那句“退下”,他时不时想找什么事,正好荷枝离他最近,都推脱不掉。   唱的如何?   荷枝基本没听过戏,还能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兴许她一句话,就把这一群人推入深渊。   荷枝试图稳着声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觉得,唱的极好。”   “极好?”   他带着怀疑的一句话,在场的人无不屏气凝神。   太子却没有下一句话,他已起身,风朗随即搀扶,到正殿去了。   荷枝手心里都在冒汗。   接着又是伺候太子用晚膳,荷枝不知不觉也摸到了他的习惯。   等荷枝自己草草用完饭,准备回后院时,王公公忽然来了。   王公公道:“先去沐浴。”   等荷枝沐浴完,他也并不言说什么事,只带了荷枝到寝殿中太子的床前。   太子不在。   荷枝心下疑惑,他即不在,也不需要侍奉,她来做什么?   王公公的脸色没有半分喜色,只道:“外裳脱了,躺好,等殿下回来。”   他吩咐完,便出去了。   荷枝在柔软的榻上平躺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头顶望着纱帐,周遭的一切都十分静谧,她有些呆,而后在榻上缓慢地滚了半圈。   师父只教过怎么当差,没教过怎么暖榻。   原本荷枝心中打定主意,六尚女官再怎么难做,也不过是些与人相处之道,不出错,就能熬到最后。   如今,她有些发懵。   软枕枕着,被褥盖着,周遭又安静,荷枝原本清明的脑袋也开始昏沉起来,直到一声“嘎吱”地开门声,荷枝才骤然惊醒,很快从床榻上下来。   “殿下?”   “你们都下去吧。”   殿中留慕容仪与荷枝二人而已。   太子一言不发伸臂,荷枝便上前将他的外袍脱去,又轻轻扶着他坐回榻边。   慕容仪眉一扬:“你,多大了?”   “十四了。”   慕容仪一怔,鞋袜已经脱去,他上了床榻,带着几分调笑道:“年纪也太小了吧。”   他面前的人只是轻微一愣,很快问道,“殿下需要奴婢做什么?”   慕容仪半笑道,“伺候人,会不会?”   荷枝道,“会的,奴婢自四岁时就在学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慕容仪古怪地扬眉。   也不知道面前的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连续几次试探,都没找到她的错处。   慕容仪拢了被:“孤乏了。”   荷枝将帐子拉下,到床榻边靠着休息。   值夜便是如此,睡在主人的床榻边上,不能睡熟,得随时准备传唤。   荷枝听到那边没了动静,才安下心。   慕容仪等了半天,没等到小宫女有什么动作,瞬时心中无聊。他故意翻了个身,重重咳了一声,   荷枝立马惊起,轻声询问,“殿下?”   回应她的只有平稳的呼吸。   荷枝又坐了回去。   等到第二日早上,王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用眼神向她询问。   殿下还没醒呢?   荷枝朝他微微点头。   王公公往常就是掐着太子起身的点赶来的,荷枝值夜,王公公来了之后可以交班。   荷枝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洗漱过后用了点早饭,赶回后院,实在是困乏,躺着就睡着了。   在后院中的人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看着荷枝一路轻飘飘地走回床榻上。   “殿、殿下留了她一晚?”   便有人道,“放心,要是成事了,还能一个人回来?”   旁边有人叹气:“可惜我在宫中无人,昨日睡我旁边的那个,已经托了关系调去别的宫里了。”   “想开点,若要是能得太子喜欢,岂不是直接做主子的。”   “也要有命想,你不知道吧,昨日那个秋官姑娘,殿下点了她一个月的琵琶,听闻昨天已扔到宫人斜去了……”   荷枝刚睡了会儿,就被那谈论声音给弄醒。   原本是很气的,但听到她们在交谈,忙不迭装睡,细细地听着。   她才知道,原来伺候太子这件事,是大家都不愿意干的。   原来太子得了眼疾之后喜怒无常,半年内东宫内的宫女太监打发出去了一批又一批。   怪不得那些宫女那么怕。   荷枝回想了两日来自己侥幸未出错,竟然因为自己不知道此事。所以,只需要用平常心伺候,只当这件事不知道便好。   荷枝胡乱睡了几个时辰,到了午饭赶忙起身,到厨房才听闻殿下才叫早膳,要些清淡的。   荷枝微讶,昨日是她第一次值夜,太子就睡得不好,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不等她多想,王公公那边已经在催她侍膳。   再见太子,荷枝的心里有几分忐忑。然而,伺候师父多年,她的手早就不会抖,没被挑出什么错。   到了午后,戏已经点上,太子坐在戏台外的椅子上,任上面如何咿呀,他自支着脑袋小憩。   荷枝也有几分困乏。   待到门外一个暗影渐近,王公公走了上来,提醒道:“殿下,镛王到了。”   镛王,当今圣上亲弟弟,太子殿下的皇叔。   荷枝赶忙打起精神。   太子殿下只是抬了抬眼皮:“说孤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谁知门外却是一阵脚步声,荷枝只扫了一眼,瞥见那人身上朱红袍上的团兽纹,戏台上停了,众人齐道:“恭请镛王殿下安。”   慕容仪只是有气无力地喊道,“王叔。”   有人连忙搬了椅子让镛王在太子身边坐下。   镛王来访,太子不起身迎接,既不敬又不孝。   然而,镛王像是极其体恤这个侄儿似的,温和地问道:“怎样,眼睛好些了没有。”   慕容仪冷笑道:“我这眼睛就是好不了的,身边的都是废物!”   镛王叹了口气,脸色冷了一下,“她们伺候的不尽兴,再换一批?”   慕容仪大声道,“昨夜侍寝的那个,才十四岁,十四岁!懂得了什么?这样的也送来?”   荷枝不由得抽了一口气……这指的是她。   镛王殿下嗓音粗砺,问道:“昨日侍寝的是谁?”   荷枝手指已被自己掐出红印,垂着头,走上前,努力保持平静,“奴婢给王爷请安。”   镛王的目光从上扫到下,摸着下颚的胡茬笑道,“真喜欢这个,能教出来。”   他像哄自家孩子一样,“本王又给你找了几个良医,再看看?到时候,连同教好的这个宫女,一道送还给你。” 第3章   荷枝呼吸凝滞,后背已生出冷汗。   出了东宫,到了镛王手里,她完全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传说镛王在宫外到处都有宅子,安置着十几房外室。然而,他却是会抢人的,长萱宫里曾经有两个宫女出去替主子找药,只回来了一个,据说正是撞上了镛王,被带走了。   过了一段时日,荷枝看见剩下的那个小宫女在偷偷地烧纸钱。   太子直起身,哼了一声:“今晚就要她!”   换做昨日,这番冷眼冷眼荷枝一定会害怕。然而眼下如此笃定的一句话,或许能保证她今晚活着回到东宫,荷枝感觉自己的魂又回来了。   镛王道好。   随即叔侄二人又说了几会子话,临要走时,镛王起身指了指荷枝:“这个宫女,带走。”   荷枝没等到太子殿下的什么阻拦的话,只能起身跟上。   出了东宫,镛王也就往她身上瞟了一眼,吩咐道:“尚寝局里,找个人教她,教最简单的,说太子今晚就要。”   荷枝便被公公带到尚寝局,一路畅通无阻。   那公公把她交给了另一个老嬷子,一面交代,老嬷嬷也一面打量她,随后笑着带她到里边一间没有窗的小屋,问道:“多大了。”   荷枝老实回答:“十四了。”   老嬷嬷一瞧面前的人,生得也水润,年纪小,还有几分娇俏。她没忘,这是镛王要求教好,要送给太子殿下的。   “太子殿下要是哄好了,以后有你尝甜头的时候,”老嬷嬷喋喋不休道,“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日后飞黄腾达了,首先要记得一条,这恩是谁给你的。”   荷枝将这话揣摩了半天,觉得她说的不是太子。她试探地答道,“奴婢伺候太子是修来的福分,也仰仗镛王殿下的点拨,若日后能得了半点雨露,定然不会忘记嬷嬷的教诲。”   一句话将人都纳了进去。   那老嬷嬷哼了一声,“记着镛王殿下的恩。”   荷枝便明白了,这是镛王的人。   老嬷嬷又问道:“来事儿了没?”   荷枝一愣。   而后嬷嬷便叹了一声,冷着声嘱咐道,“好好学吧。”   *   公公将她带走时,一路上还不忘吩咐:“能伺候太子殿下是你的福分,但能不能保你的命,还是要看镛王殿下。”   荷枝自然连连应下。   荷枝回到东宫后,王公公竟出来迎接,“荷枝,水已经烧好了,今晚还是由你侍奉殿下。”   用过晚饭后,荷枝就为此事筹备。就连沐浴都不比寻常,两个与她一同来的宫女给她擦洗。   荷枝心中藏着事,但头次被人伺候也很不习惯。   不相熟的宫女一直往她脸上瞟,她斜斜地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便立马低下头去。   只好逼迫自己不去在意。   荷枝大概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或许是能得到如此殊荣极为不易,又或许是对她未来的遭遇表示不解和同情。   沐浴完,公公领着她到了殿中,她在床榻边垂着眼眸站着。   殿外的脚步声逐渐传来,荷枝能闻见空气中清晰的酒气。   太子饮了酒。   一众的人悄然退了出去,荷枝才抬起眼,看见床榻上被摆正的人。   他面容如玉,闭着眼睛,像是安然地睡过去了。一动,身上的半边被褥掉落下来。   他的外袍已被脱去,挂在一旁,袍角上的四爪蟒张牙舞爪。   荷枝暗了一下眼眸。   随即她走上前,半蹲下身,刚牵起被角,面前的人翻转过来。   如果他此时睁眼,荷枝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荷枝的手僵住。   身为宫女,若是打搅了主子安眠是罪。半晌过后,荷枝太子的呼吸平静,酒气随着他的呼吸在她的周围萦绕。   太子还睡着。   荷枝迅速将被角拉好,转而退开。   她本是为侍寝而来,太子却醉了过去。   但姑姑曾说,越是矜贵的主子越是心思敏感,他不下令,荷枝没必要上赶着多做什么。   夜半,烛火暗了又暗。   太子既没让荷枝退下,也没让荷枝上前,荷枝便只能呆在屋中。   不过到底还是不如值夜,在外边听主子的动静,夜间还能搬个小垫子歇歇。她现在站的两腿发软,只能时不时轻轻地动一动,极怕惊醒了太子他降罪下来。   荷枝正想着捏一捏酸软的手臂,却听床榻上一阵动静,她立马警觉。   镶花地板在灯影下影影绰绰,暗夜中有人低吟:“来人。”   “奴婢在。”   太子像是骇了一跳,“谁许你在这里?”   “殿下恕罪。”荷枝已跪了下去,“昨日殿下派人教导奴婢,奴婢不敢怠慢。”   他像是想起来了,轻应了一下。   随即荷枝听见他轻抚被褥的声音,语气中似乎带着轻笑,“既然有人教过了,怎么还不会上床榻上来睡?”   荷枝身上已冒着冷汗,只好答道:“殿下未下令,荷枝不敢惊扰殿下。”   “哦。”他道,“过来吧。”   荷枝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快速地走到榻边。只是到了榻边,便停下。   “殿下。”她出声。   下一秒,一双带着体温的手掌便触及她的脖颈,荷枝呼吸一滞,然后见他的手掌往上游移。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像是带甲的小虫爬过,荷枝不敢抬头,却能感觉脸颊上泛痒。   他的手指却不安分,从荷枝的眉骨,到她的鼻梁、嘴唇,他毫不客气地揉捏。   “长得,”他顿了一下,“一般。”   荷枝深吸了一口气,她当然不知道自己长相如何,更不知道太子有没有摸骨见人的本领,但她感觉些许下一秒,太子就要因为她长得难看把她赶出去。   他皱着眉收了手。   荷枝默然,将腰间的帕子递上,“请殿下拭手。”   他像是轻笑了一下,随即摊开手指,触及到带着余温的帕子。那帕子的布料粗糙,带着少女的体香,想来是这小宫女的体己之物。   太子“啧”了一声,依旧是皱着眉擦了,然后扔在一旁。   荷枝抿了一下唇。   长萱宫的物资稀少,因此荷枝对自己的东西极其看重,被人随手一扔,即便那个人是太子,她还是不由得心疼。   太子擦了手,她不能捡。   “库房有几匹放了两年的软缎,就赏给你吧。”   荷枝反应过来,连连谢恩。   慕容仪扬了一下眉,殿中再度陷入了沉寂。明明是来伺候他的,但是面前的人连半分想法都没有,他问一步,她应一步。   一夜中,他知道,她站在远处,什么也没有做。   慕容仪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脱了衣服,上来。”   他往一旁榻上退了几分,荷枝便在他面前,解开后腰的腰带。   因为原本便有侍寝的准备,她的衣衫穿的简单,只被一圈腰带堪堪地束缚着。荷枝的手在发颤,然而她不能怯,便在手上捏了一把,迅速将外衫脱去。   还是夜半,衣衫原本就单薄的荷枝感觉身上的温度都被匀散。   接着荷枝就听到他略带不悦的声音:“怎么这样凉。”   荷枝一时僵住,连忙道:“那奴婢还是在外头吧。”   她是真近乎站了一夜,手上早没了温度,荷枝并不眷恋软榻,却不防腰上的一只手将她拉了回去。   荷枝被迫仰头,呼吸凝滞,软被上淡淡的熏香直冲颅中,太子的面容俊秀,漆黑的眸子与她咫尺相隔。   “王叔怎么教你的?”他问。   荷枝小心翼翼道,“镛王殿下派了宫里人教奴婢。”   慕容仪顺着手边的青丝打了个卷,手背下纤腰如柳,还未沾上床榻的温度。   他的手停在了荷枝后背的小衣腰带上,似笑非笑,“十四岁能做什么?”   荷枝咬着唇瓣,“殿下想让奴婢怎么做?”   一声细里细气地反问,让慕容仪又生出几丝玩味,手指将细腰带环绕一圈,似有若无地触碰。   慕容仪心中惋惜。   若是受了教的姑娘,此时早该爬上来证明什么是年纪不小,到时候慕容仪再顺手将人推下去。   但是她一动不动。   良久,慕容仪松开了她,又躺了回去。   荷枝一怔,小声问道:“殿下?”   慕容仪语气中似乎失望:“下去吧。”   荷枝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被褥中退了出去。她披上衣服,重新系上腰带,动作尽量轻而又轻。   说不上什么情绪,荷枝一边感觉到太子不悦,另一边又觉得有几分侥幸。   荷枝弯腰穿上鞋子,便见她的帕子落在一旁。   这是来东宫以后,第一件她觉着力不从心的事,有些委屈。   等慕容仪再度沉睡之后醒来,寝殿之中又能听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他起身张开手臂,便有人替她穿衣,细软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胳膊,慕容仪展颜一笑。   这不是昨夜的小宫女。   但谁都见了太子这一笑都欣喜不已,最高兴的莫过于给太子穿衣的那位,她方才仔细瞧了,被褥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昨日她看见那丫头被带走,还以为太子真喜欢那种闷的,正想装出几分沉稳来,却见太子笑了。   太子虽然喜怒不定,可是论赏赐却出手阔绰极为大方,在宫里当差,怎么能没点胆量?   她从前是在后宫里伺候嘉贵嫔的,早学了些手段,还没等用上就被送出来,她原本不甘心,却不想天又降了个福气。   慕容仪感觉到系腰带时,那人手指似有若无地触碰,忽然想起昨夜,他对那个宫女的试探。   两厢对比,高下立判。   慕容仪笑道,“会伺候人么?”   珠儿稳着性子,“回殿下的话,嬷嬷教过的。”   她蹲下身,替太子拉好袍角,目光却一滞。   一方淡绿帕子落在大理石的地面。   珠儿眸光一垂,像这样没什么价值的的帕子,恐怕只会是宫女才有。   她收回目光,继续理袍角。   连多一个眼神都不需要给那个帕子,只要太子不想起来,一会儿就会有人将这里收拾了。   “好了,殿下。”   珠儿刚说完,侍卫便上来将她赶了下去,她咬咬牙,却只能退在一旁。 第4章   荷枝出寝殿后便经受了不少打量。她径直地回了屋中,裹上了被角。   三月的天气总还有几分冷。   今日她不当差,早有人去伺候太子,荷枝抛却不愉快,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便发现周遭目光从复杂的艳羡已变成了躲闪的偷窥,屋内窃窃私语。   她旁边的床铺空空,荷枝记得她的名字,是珠儿,应当是今日当值。   荷枝很快地起身,并不想过了饭点。   后院的厨房里,荷枝很明显地感觉到不舒适的目光。不过幸而,日常给她们准备吃食的小太监也只是往她的身上一扫,便把食盒拿给她。   她沉着气到一旁,却听见旁边宫女的几声细语。   那些人同她一道来的,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也最知道她昨夜如何被送进寝殿,如何又在大早上自己回来。   荷枝并不气,反是东宫这些宫人的态度让她有几分安心。   师父说宫里处处趋炎附势,但反观东宫并非如此。昨日她被点寝时,东宫里的人没给她优待,而今日明显她未得临幸的事情已经传开,那宫人也没短她的吃喝。   宫人的反应最能代表宫中主子的喜恶。   一阵轻呼,便见着屋中的几人放下碗筷迎了出去,“珠儿姐姐——”   荷枝抬眼,果然是邻铺的宫女。   珠儿比她能经事,短短几日就将不少宫女笼络到身边。像荷枝这样来时沉默寡言,自然不如远她有影响力。   荷枝眼见着珠儿朝她走来,不禁疑惑。   自己一向爱找略偏僻的地方待着,这么大一块舒适的地方空着,她们怎么要坐过来?   在其他几人的催促下,荷枝起身腾出空来,却见珠儿横了一眼那个盛饭的小太监,叩了几下案板,似乎在催促。   “我今晚要伺候殿下的,吃得不好怎么伺候殿下?”   那小太监冷笑,那珠儿脸上却泛起薄怒。   她气愤地将自己的碗筷取来,用力地剜他一眼,转而大口大口地用饭。   荷枝对这场戏没有兴趣,转身时,却见王公公。   众人俱是一惊,王公公不是他们这样的宫女,吃住都不和他们在一起,怎么会踏足此地。   荷枝同其他人一样问好,却见王公公径直朝她走来。   “荷枝。”   “公公。”荷枝连忙走出小厨房。   “先前殿下答应要赏你一匹软缎,咱家已派人找了出来,你看看。”王公公身后站着四五个小太监,各个端着木盘,里面盛着样式不一是布料。   身后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荷枝眼睫颤了颤,立马浅笑道,“多谢公公。”   她刚上前,几个小太监就在她面前稍蹲下身,将木盘举过头顶,任荷枝挑选。   荷枝的目光快速扫过,指尖停留在竹绿软缎上,“就这个。”   王公公一招手,“送到房里去。”   他欠身,便带着其他小太监离开。   王公公一走,荷枝身边的人像是活了起来,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荷枝回头,发现那些宫女们含着复杂的目光紧盯着她,那个珠儿眼中盛着薄怒,比之方才她瞪那小太监时更盛。   荷枝不在意她的目光。   师父说,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人常常都是笑着的。   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太子是故意为之。毕竟昨夜她什么也没做,断配不上这样阵仗的奖赏。   等荷枝用好饭,回到房中,那软缎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她的柜子前。   周遭艳羡的目光不断朝她手上扫过来。   这些人即便是害怕和太子接触,也面对着这样难得的赏赐也很难不动心。   果然是,富贵险中求。   没有差事的一天,荷枝搬了个椅子在院中晒太阳,也不避讳她人的目光。到了天昏下来,荷枝再没见过王公公。   角落里听着其他宫女的闲谈,道是珠儿已经服侍太子殿下沐浴去了。   荷枝来了几天,曾有几个人试图同她搭话。可左右都是几句应声,她们便都知道荷枝是个闷的。   荷枝并非不爱说话,只是相比说话,更惜命罢了。   她早早地梳洗好预备睡觉,正将叠好的薄被展开,便见外面急匆匆地脚步声,以及周遭齐齐地请安声:“王公公。”   “荷枝在哪里?”   哪能叫公公真正等她,荷枝很快地走了出去。   王公公上下扫了她一眼,眼见着衣衫整齐,便急忙转身:“快来。”   荷枝跟着王公公走入寝宫,再往里走,便能感觉到一阵暖洋洋的热气袭身,她低着头,只感觉眼前温凉的雾气弥漫。   直到拉开了三层厚帐,荷枝才感觉里面空阔开来,荷枝稍一抬眼,便见到邻铺的珠儿。   她跪在地上,头紧紧压在地上,一身的水红宫裙不知怎的污湿了一大块,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荷枝低着头,视线里看见雪色长袍垂在椅下,另一双腿恭敬地站着,太子身边的侍卫也在。   太子殿下忽然发了话,“手脚不干净,打发去做杂役。”   珠儿浑身发颤,一听到这话却长舒了一口气,跟着王公公便起身,连一句求饶都没有。   荷枝慢慢吸气,“荷枝给殿下请安。”   “你来做什么。”   荷枝噎了一下,原来殿下没有喊她。   若是没有喊她,那么大约是王公公见太子发了脾气,再找个人来替代伺候,而荷枝不久前才得了赏,被王公公找上实在正常。   但既然他没想要人伺候,荷枝便道:“那奴婢自行告退。”   “慢。”   荷枝听见一阵声音,浅淡的馨香浮现,视线中雪色袍角从她身边掠过,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太子沐浴用的香。   “既然来了,就跟着吧。”   暗香随他的开口一齐浮动,他的身影破开浴房的雾气,像是开辟了一条阔路。   荷枝起身跟在他身后。   走到寝殿时,前方的人忽然停下脚步,侍卫撤开了手,欠身退去。   荷枝一愣,很快走上前,搀扶住。   师父说过很多次,做奴婢的手要比心快,要事事以主子为先。荷枝现在想的就是,断不能叫太子殿下摔着。   慕容仪看似是由人搀扶,实际上早东宫里这些路了如指掌。看路未必需要用眼,有时候耳朵便已足够。   但他闲闲地将手臂伸着,不一会儿,两只微软的手贴了上来。   他的手臂应当是比较高的,慕容仪感觉到她用力抬高了手臂,却努力将身子移开。   “怕孤?”   荷枝似乎听到他低笑了一下。   “不怕的,殿下。”荷枝立马答道。   然而,有些贵人就喜欢这样,明明知道听不到一个真正的答案,却总喜欢问。   慕容仪慢条斯理道,“方才那宫女行事冒犯,孤罚她去做苦役了,要不你去陪陪她?”   “殿下恕罪。”她的声音清脆,搭在他手臂下的手也半点没颤。   慕容仪抿了抿唇。   “殿下,床榻。”   是床榻到了,慕容仪停步。一旁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铺平被褥。   “殿下,好了。”   慕容仪任她扶着上了榻,他睁着眼睛,面前一切漆黑。   他能感觉面前的人身量娇小,探身来时,呼吸落在了他的衣衫上,极轻。待他躺下,慕容仪便听见一旁解床帐的声音,“殿下,请歇息吧。”   床帐一落,她的动静又轻又远。   殿内回归了宁静。   天已亮了,荷枝估摸着时间,太子殿下要起了。正要出去喊人,先听到床帐中的声音:“来人。”   荷枝上前撩开帐子,猝不及防与坐起身的人差点碰上。荷枝吓了一跳,急匆匆别开眼,不经意地退开,将帐子绑起。   得亏他看不见。   荷枝沉了口气,道:“殿下要起了吗?奴婢去备水和巾子。”   太子殿下懒懒地应了。   荷枝将两侧帐子绑好,正要退出去,却听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荷枝。”她答得很快,“荷叶的荷,树枝的枝。”   床榻上的人低笑一声,漫不经心评价道:“俗气。”   荷枝不做声。   她来太子面前侍奉不是一次两次,回话时常常会带自己的名字,然而太子自然不会记一个宫女的名字。   “去吧。”   荷枝福身退下。   等太子盥洗后要用早膳时,便有换班的来伺候。   荷枝一夜不怎么睡觉,很快速地洗漱用了早膳,便回屋去睡。几乎是要睡着了,便被人轻轻推了几下。   荷枝立即起身,迎面是一个小宫女怯生生的目光。   “……殿下要见你。”   荷枝压下心中的郁闷,很快地换好衣裳跟着她走去。到正殿,外头小太监一见着她,便脚步极快地往里走去。   正殿外比平日里人多了不少。   荷枝入了殿,清扫一眼便了然。   镛王来了。   太子一贯懒散地坐在长椅上,镛王就在他旁边坐着,他们在做什么,荷枝没看清。   但既然太子传她,她只得上前,恭声道,“荷枝给太子殿下请安,给王爷请安。”   镛王浑厚的一声笑在殿中尚未止息,便问道,“她怎么样,伺候得满意吗?”   荷枝手里发冷汗,原来是为这事来的。   镛王那日来带走荷枝,就是要教荷枝怎么伺候人,并说过会再来看。   可是太子殿下没碰过她。   “一般吧。”荷枝听到太子说。   “王叔又给你带了几个姑娘来,留在你宫里。”镛王看着殿中跪伏的身影,不带半点情绪,“至于伺候不好的,就不用留着了。” 第5章   一霎时,荷枝冷汗直流。   伺候不好是说她,不用留着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个……要赐死她吗?   太子枕着镛王的大腿,仿若毫不在意,反问,“王叔带来的姑娘?”   “从澹州选出来的二十个美人,你知道,那边水土极养人,各个身段玲珑,像水一样温软,来,见过殿下。”   殿中,二十个美人齐齐软声喊殿下,感觉酥到了骨子里。   连荷枝也微微失神,   长椅上,太子侧身躺着,将头驾在镛王的腿上,轻松地闭着眼。   镛王给他揉着太阳穴,时不时碰一下他的眼睛,低声哄道,“王叔也请了名医来。看在姑娘的份上,看看?”   荷枝跪地笔直,一动不动。昨日一夜睡得不好,跪久了感觉有些发晕。然而,太子还没有定她的去留。   正想着,太子突然开口,“荷枝。”   “奴婢在。”   “过来。”   荷枝起身时感觉手轻微发颤,她绕过长案走近太子。   她屏住呼吸,视线中见太子已伸出一只手。荷枝将手递去,接着便被他握住,手中力道传来,荷枝便踉跄坐在长椅边,靠着他盘莽的金腰带。   镛王的目光也定在她脸上。   太子伸出了另一只手轻抚上她的鬓发,戏谑道,“看看她们。”   “你觉得她们好看,还是你好看?”   荷枝一怔。   她的头不受控地偏向一旁,目之所及,那些姑娘一个个白皙玉润,虽是低着头,但能觉察她们脸上娇羞却又带着似有若无的勾人笑意,身量相似,丰韵娉婷。   荷枝垂下目光又看了自己一眼……感觉出来相差甚远。   然而这个问题不能随便答,稍不留心便是死局。   不是害了她们,就是害她自己。   “姐姐们好看。”荷枝咬唇,不自觉靠向太子,细里细气地道,“荷枝也不差。”   荷枝拿捏不准,甚至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太子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便听太子大笑道,“多谢王叔,那侄儿就都收下了。”   镛王似乎心情也不错,深深地瞥了一眼那丫头,朝外招手道,“你们找王公公去东宫安排住所,另外,宣名医。”   他的话一落,太子便坐起身。   荷枝想,应当是要看诊了。意欲起身,腕上的那只手却反手将她按住,强劲有力,不容置疑。   荷枝僵在原处。   殿中数道脚步声交错,荷枝感觉到镛王绝非善意的目光,不自觉往太子身边靠近。   太子似有所觉,环腰将她一提,让荷枝便离他更近。   她一抬眸才发觉,整个人似乎被埋在他的怀中。他不安分的手掠过她的手臂,捏上她的下巴,像找到乐趣似的,揉捏了好几下。   下手时没轻没重,荷枝觉着疼,咬着唇连个音节都不敢发。   荷枝心想,太子越看重,镛王便不会对她做什么。   许久,一旁镛王开口道,“都来见过太子殿下。”   荷枝如今面向太子,只能看见身前的衣料,不知来了什么人。而后殿中齐响起请安声,浑厚、沙哑、低沉交叠,她不由得一颤。   好像来了不少人。   太子未有动作,而后荷枝看见镛王抬手示意,“看诊吧,一个一个来。”   荷枝的下巴忽然被重重捏了一下。   她侧过身,小声疑问,“殿下?”   太子才缓缓开口,问道,“怎么看?”   镛王大声问:“殿下问你们怎么看!”   随即便有一老者上前,颤颤巍巍道,“回王爷、殿下,草民需要走近殿下,探查殿下眼部是否有伤势、淤血,或是其他症状,再依据脉象写出药方。”   太子的手在她的腰际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荷枝有些紧张,忽然感觉后腰际的手松了几分,便听他道:“上来看吧。”   镛王展颜一笑,催促道:“快。”   荷枝在他怀中,身体紧绷着,感觉有人靠近。   最开始闻见了他们身上深深的苦药味,再是看见不同手指越过她的肩膀在太子额角上轻点。太子蹙着眉,却一语不发。   一共上来六位大夫,他们看过后,荷枝也松一口气。   “王爷,殿下,草民以为,殿下的眼疾可以痊愈。”   “草民也以为,殿下的眼疾可以痊愈。”   六位大夫如是说道。   镛王像是大喜过望:“真的么?”   “王叔,我不是第一次听这个话了。”太子语气中似有抱怨。   镛王一僵,劝道,“侄儿,这些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名医,见过大大小小无数病症,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疾。”   太子不答,伸手摆弄荷枝的脸。   镛王继续道,“侄儿不喜欢用药,便叫美人轮流侍药,可消解一二苦闷。若是腻了眼前的,王叔再给侄儿找百来个美女。再试试,可好?”   太子的语气终于松动,“好吧。”   镛王大笑,“好好好,赶紧去开方子,不论是什么奇药难药,本王都要替侄儿找回来。”   说完,他又道,“王叔把这名医留在你这里,你按时用药,本王就不打扰你了。”   太子才回过神来似的,“恭送王叔。”   镛王还没走,便听见长椅上女子破碎地一声吟。他心中冷笑,但莫名也生了一股子火,便加快脚步出了殿。   太子在宫中招幸宫女并非罕事,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听过太子的荒唐事迹。   大夫们见状,便不敢再留,赶忙告退,殿中其他人也都退了出去。   殿中寂静,同时荷枝脖颈上的热气消散。   她连忙起身,腰间的余痛是刚刚他轻掐的。掐第一下,不重,荷枝忍了下来。不久,第二下便感觉到力道重了许多。   她试探性地轻呲了一声,后知后觉,极为刻意。   然而太子安抚似的揉了一揉,没有怪罪。   有用,猜对了。   荷枝道,“多谢殿下。”   谢他收留,谢他刚刚不经意间救她一命。   慕容仪怀中一空,又皱起眉,再度伸手:“过来。”   荷枝茫然了一瞬,不敢怠慢,重新小心翼翼靠近太子。眼见着太子腾开身边长椅的空处,示意她过去。   长椅宽阔,铺着软垫,荷枝上前躺下,试探性地问道,“殿下?”   太子一语未发,长臂却伸来。手指先是探到她的下巴,再往下,“你今日伺候辛苦,累了。”   一阵馨香袭来,荷枝忽然有些乏力,感觉肩上的威压时眼前一黑。   慕容仪撤了手,从怀中拿出帕子,习惯性地将手擦了。   而后他转身,伸手碰到了前方案几上的茶盏,若无其事地将茶盏转了几个圈,瓷盏清脆,瓷壁渐冷。   忽然窗外两声轻叩,再一会儿,翻进了一个人。那人迅速到太子案前,拱手道,“殿下。”   这人将多日的打探一件一件禀报,“镛王党羽曾去澹州,打着“为太子寻良医”的名义,四处搜捕,还……让澹州刺史交出百名美女,为太子祈福。”   慕容仪面无表情道,“嗯,他已将人送了来。”   “镛王还在京中找邬统领的弟弟,几乎要将整个京城翻过来了。”   “邬统领就那一个宝贝弟弟,怎么能不担心被要挟呢?”慕容仪浅浅地笑了一下,“废太子的事定下来了吗?”   面前的人僵了一下:“陛下的意思……有点松动。”   慕容仪却面色不改,“早该如此。”   他将茶盖缓慢地翻了过来,带着浅淡的笑意道:“既然王叔都这么想让我好,那我就稍微好一点让他宽心宽心。”   他又吩咐了几件事,眼前的人领会后便行告退。   “等等。”   慕容仪道,转过头便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   “这个丫头的来历,顺带查一下。”   *   荷枝醒来时,肩上的手依旧搭着,再抬眼,便看见一对漆黑的眼珠,隐藏在棕色羽睫之下。   她不敢与太子对视,连忙别开目光:“殿下恕罪,奴婢不知怎么睡着了。”   肩膀上的手顿时松开,太子冷淡道:“叫风朗进来。”   荷枝眨了眨眼,很快地爬下长椅。   风朗是太子的近卫,日常服侍太子起居,也兼做太子的眼睛。殿下宠幸宫女时,他会自觉站在门外。   荷枝一出来,就见风朗向她看来。   “风侍卫,殿下传唤。”   他稍稍福身,便侧身入殿。   荷枝回到后院,才发现竟然有几分热闹。   从澹州选来的二十位姑娘安置在她们的隔壁的屋子,都安置在宫女住处,便是当与宫女一般。   但荷枝觉得,到底是镛王殿下送进来的人,怎么也与她们不同。   宫女们在宫中呆惯了,总是防备不已,连平日说话都极小声。然而澹州姑娘三三两两聚在屋外,嬉笑之声,让整个后院都有几分快活的气息。   荷枝才要回屋,却见有人迎上来。   “荷枝姑姑。”   荷枝驻足。   “姑姑”是敬称。她如今还只是个无品级的小宫女,远担不起一声“姑姑”的称呼。   “姑姑侍奉殿下辛苦了。”   她不拦荷枝的路,只跟在一旁,“姑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岑娟想为姑姑分忧。”   她的脸上挂着清丽的笑容,薄唇轻抿,便见嘴角旁的梨涡。   荷枝温温地道:“你我同是侍奉殿下的人,你才来宫里,好好歇着吧。”   岑娟瞬时有些委顿,“姑姑莫要嫌我,我被澹州选来伺候殿下,背井离乡,如今只有殿下这么一个倚靠。”   她的话小下去,“听闻殿下性子难以捉摸,我、我只是想能在宫里活下来,才想着向姑姑打听打听……”   “慎言。”荷枝打断她,淡然道:“主子就是主子,我们做奴婢的怎可在背后搬弄口舌。”   对方噎了一下。   她应当比荷枝要高,但此刻屈身低头,笑容僵在脸上。   荷枝朝她欠身,快步离开。   她忽然明白了东宫中其他奴才为何总是闪躲着她们的目光,原来还有这一层在里面。   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在太子手下活多久,自顾不暇,如何他顾?   荷枝回屋,将前日殿下赏的软缎裁了,打个样准备绣点什么。再到晚饭时,宫女一桌极静。而澹州那桌,互相之间打趣调笑,形成鲜明对比。   早晨起来后,荷枝见着原定伺候早膳的人被打发了回来。   “昨日太子招幸了澹州女使,今晨也是澹州女使在那边。”那宫女语气中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庆幸,朝众人道,“公公说,这几日由澹州来的女使伺候着,若无殿下的意思,我们可以不用去轮值了。”   而后,王公公身边的小太监来确认了这件事。   荷枝顿时欣喜。本来明日正好到荷枝伺候起身和用早膳,这下,平白得了个假期。   若是寻常女官,每旬有一日休息,而荷枝来东宫一月多,还没排到一次休息,早已疲惫不堪。   荷枝沐浴过后,便从后门出了东宫。   已经一个月不见姑姑,她要回去看看。   她前脚出了东宫,一道影子便追随而上。 第6章   荷枝鲜少出东宫,对去长萱宫的路也是辗转几次才找到。   宫城中有大道和小道。大道是贵人们乘轿撵经行,道路宽阔,横平竖直。小道便通各宫后门,供宫女太监门行走,虽窄了些,却四通八达。   要走过长萱宫,还要过一道湖,和一架石桥。   荷枝站着桥上回望,隐约在湖面之后的是长乐宫,住的是当今慧妃。   石桥尽头是长萱宫的正门。   湖道两岸,桥的两头,仿若两个世界。   荷枝推开宫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不就是几个银钱么,等陛下来了,想赏你们多少,就赏你们多少。”   尖细的声音带着得意,张氏在被废之后的数年里永远都说的这些话。   “不说话,你好得更快。”   是师父的声音。   荷枝瞬时安心。   循着声音走去,屋子的门是开的,奇怪的陈腐气味夹着苦药味道弥散出来。   屋子中央女人艳红的裙子有些脏,她傲慢地坐在桌子上,一旁的老宫女眉色淡淡,将一块花布裹在女人的手上。   “师父。”   荷枝一句话将屋内氛围搅乱,面前两人同时抬头。   张氏锐利的眼神朝她直射而来:“你是不是从陛下那里来的。”   荷枝僵了一下:“我不是。”   张氏气愤地大喊,“你就是!我闻到你身上的龙涎香了。”   一旁的师父扯了一下她的手,那女人瞬间收回目光,可怜兮兮地看着师父:“你这样对我,陛下会生气的。”   师父并不回应,依旧专注地给张氏裹手。张氏再没说话,只静静着看着。   荷枝等了一会儿。   师父忙完将桌上的盛药的大盅抱出来,荷枝便闻到更加浓烈的药味。   像她们这样的宫女,没什么银钱,更别想去找太医。有个病能熬过去就熬,熬不过,被面一裹,就扔到后山的宫人斜去了。   幸而师父认得些草药,在长萱宫外的小山能找到常见的药材,荷枝小时候发病,都亏得师父照料。   荷枝上前,伸出手向以前一样接过师父手中的大盅。   没成想师父却从她身旁掠过,淡然道:“仔细弄脏你的衣裳。”   师父在前面走得快,荷枝连忙跟上。   迈过住屋的门槛,荷枝小心恭敬地跟在师父身边,就听师父闲聊道:“她昨日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了手。”   “她当时比慧妃还要盛宠,祈水湖上的船舫夜夜笙歌两个月,只为讨她开心。”   “过去的荣宠,有什么放不下的。”   师父将手中的大盅放下,转过头看见小丫头恭恭敬敬地走进屋子,便道:“没别人,坐吧。”   荷枝这才放松了一些。   长萱宫似乎和她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动。   “别看你的床了,没收拾。”师父留意到她的目光,问道,“分去哪里了?”   荷枝连忙道,“如今跟着太子殿下。”   师父身形一顿,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哦。”   转而她便拿出一旁的绣样,荷枝上前刚伸了只手想帮忙,谁知师父躲开了:“不用你来。”   她就着窗头的光穿好针线,抬头看一眼荷枝,又低头绣了几针,平静的面容下是欲言又止。   荷枝垂着头,听着扯线的沙沙声。   她心里惴惴不安,感觉师父好像不太高兴?   良久,师父再度开口。   “杵着做什么?”师父道:“跟着谁都一样,好好做吧。”   荷枝搬了个墩子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师父飞速地几下穿针,勾了个飞鸟出来。   不过只见轮廓,其中空荡,尚不成趣。   师父又拿出一团墨绿绣线,在手中绞着,目光晦暗不明,“可有后悔。”   师父问的是采选女官一事。   若非采选,她可以一辈子在长萱宫中,不问世事。   荷枝沉默。   师父笑道:“既不后悔,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但是师父。”荷枝犹豫着道,“师父,我怕。”   许是在长萱宫中见到熟悉的师父和熟悉的一切,荷枝终于卸下所有防备。   她脑海里无时无刻不是宫规束缚,无时无刻不是如何不触怒太子,无时无刻不是防备他人。   荷枝背后发凉,浑身在颤抖,低声嗫嚅着重复:“师父我怕。”   然而师父淡淡地抬眼看她,“慎言。”   一句警告。   荷枝满腔话语哽在喉中,理智重新回温。   “天威在上,敬畏是应当的。”师父换上青绿丝线,绣飞鸟下的枝叶,“但我们是主子的奴婢,怕的只能是事做的不好,不能为主子分忧。”   这些话,在荷枝决定采选女官时,师父便不断重复。   “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一条路走到底。”师父收回了目光,“以后也不用惦记着来这里,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主子找不到人。”   *   荷枝回东宫正巧是晚饭时间。   走进后院,便见着一个澹州女使站在宫墙下,望着天色。   等到荷枝用完晚饭出来,她还在那里。   荷枝不自觉看去,发现竟是一轮浅淡的圆月,在薄纱一般的烟云之后若隐若现。   再转身,却看见王公公朝那女使作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   那架势,与荷枝第一日被接去侍寝时极为相似。   太子点了那位女子侍寝。   但荷枝瞧着,这位女使面带愁容,似乎并不怎么欣喜。   其他几位澹州女使的倚在屋外,目光黏在那位女使身后,荷枝瞥了一眼,听到澹州女使的小声议论。   “真没想到,云英居然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最先被点寝的。”   “这订过亲,就是不一样。”   岑娟见着荷枝走过,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光似有若无划过荷枝,“这几日我就看出来了,殿下对云英就是不一样,总拉云英到身旁坐,什么吃食都让她先尝。”   荷枝自然知道,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不疾不徐地进屋,身后的声音便更大了。   荷枝回了自己的床铺边,一旁的铺子已经空了。她们这批来时也有二十人,如今却只剩一半。   她很快地洗漱完,便躺下歇息。没想到伴着那些叽叽喳喳,她竟很快睡着。   夜半,屋门砰砰地被敲响。   屋内昏暗,屋外反是明亮的。荷枝从睡梦中惊醒,趿着鞋子开了门。   “王公公?”   王公公催促道,“你赶快换了衣服,随咱家过来。”   大家都被这阵声音吵醒,纷纷从床上探出头来。荷枝咬着牙,在周围人的目光中迅速穿好衣服,来不及理鬓,只能快速梳好发。   直觉告诉她,侍寝出了事。   上一回珠儿侍浴惹怒太子,王公公来找她。这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   荷枝不禁想,王公公未免太看得起她。   她去了,又能怎样呢?   临近四月,夜里还是有些凉。荷枝迈入寝殿,就见云英被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抬起来。   王公公在她身后停步,荷枝独自走近太子,才发觉他身上的衣冠整齐,脸上盛着薄怒。   荷枝心中一紧,赶忙上前道,“荷枝给殿下请安。”   床榻边,太子斥道,“滚出去。”   “是。”   荷枝讷讷,正要转身,又听太子道:“你走了,谁来伺候孤?”   这意思,就是荷枝留下。   其余人眼尖,连忙从殿中撤出。   荷枝这才敢上前,太子整个人舒展靠在床边,讽笑道,“你竟不怕孤。”   这不是荷枝第一次听到这个问话,想着师父的提醒,荷枝答道:“奴婢敬畏殿下。”   太子抿笑不语。   荷枝将太子的衣袍在衣架上挂好,又铺整床榻,正解床帐,只听他道:“解好了就过来。”   荷枝楞了一下,床帐在她身后跌落,将她容纳进床榻的范围之中。她走近太子,恭谨地唤他:“殿下。”   太子的手顺势抚上她的衣袖,轻微拉扯,“不懂规矩?”   荷枝了然。   随即她便将匆忙披上的外衣除去,只剩小衣。   光洁的小臂重新回到手中,太子手按着被角便掀开,手指一点,示意。   荷枝顺从地爬上床榻。   “殿下。”   荷枝侧躺下,刚一出声,太子的手掌便向她探来。她试探性地起身,将脖颈送于他的掌下。   随即,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   等人呼吸平静下来,慕容仪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脖颈,手掌下的肌肤温软,脉搏灵动跳跃。   “自作聪明。”慕容仪目光黯淡下来。   他自然能感觉到,这小宫女是主动将脆弱地颈项送上门来。然而这小宫女却不知,只需要他手下稍稍使力,便能让她命丧于此。   慕容仪眼睫微抬,摸索到一旁的薄被,便拉过盖上她身。   平静的夜里忽然生出轻微的动静,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惊了一下,没有在意。   寝殿内,慕容仪拉开床帐,面前的人恭敬道:“殿下。”   “说吧。”   对方上前两步,语气虽轻,却字字清楚:“邬统领已在暗中打探镛王前些时日的行踪,马上就会发现镛王世子的那些事。”   “周姑娘已和徐尚书之子私下见过三回,周太傅并未阻拦。”   慕容仪勾了下唇角,嗤道,“可见,太傅有几分着急了。”   面前的人禀报完,从衣袖中掏出两个瓷瓶,“殿下,这是备好的东西。此物污秽,卑职来弄吧。”   “不用。”慕容仪摊开手将瓷瓶接过,轻晃两下。   “荷枝姑娘的身世简单,一直只在长萱宫,有一位带她长大的师父,但不知生父生母是谁。”   “这种孩子宫中常有,孤知道。”慕容仪又扯了扯帐子,“你回去吧。”   *   李求受了干爹王福的叮嘱,值夜的时候万务听得寝殿当中的动静,可这一晚实在难熬,他几次差点睡去,忙不迭搓了搓脸。   “来人。”   里边终于有了动静,李求立马跳起身,一进寝殿,便闻见一股气味,他僵了一下,连忙跪下去:“奴才在。”   “备水。”   除了李求,外间还有好些个小太监。听了李求的话,飞一般地忙起来。   不多时,李求又看见干爹急匆匆地走来,连忙赶上前禀报,压低声音:“殿下已叫水了。”   王福皱了一下眉,但很快散开,“水烧的如何?”   “快好了。”   “等会殿下去沐浴,你们手脚快点换上新的褥子,顺便检查一下,褥子上是否有落红,知道么?”   李求连连应下,不敢轻慢。   等到水真正好时,李求再入殿,瞥了一眼就殿下已经坐起。薄被里裹了一个女子,被他抱在怀中,露出了两只雪白的脚丫。   李求连忙道:“殿下,水已经好了。”   “风朗。”   风朗得令上前,伸出手,却没想到殿下抱起人起身,“带路。”   李求记着干爹的话,趁人一走,连忙走进床榻。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被子枕头胡乱地搭着,李求两步上前,一揭开软枕,便发现了褥子上点点血迹,伴着旖旎的气息。 第7章   李求低声喊人将床铺收拾干净,换新被褥,又连忙跟上太子殿下前往浴房。   太子殿下招人侍寝时,浴房便有人值夜,负责将衣物、香球等全备好。   只是之前太子夜里太子不曾叫过,竟有几分手忙脚乱。李求低声训斥了他们,照看无误后便着人退出房外。   一出来,便见风侍卫竟也站在门外。   李求心中生疑,隔着门帘问道:“殿下,可要奴才们伺候洗浴?”   “滚。”   殿下一声低喝,李求立即噤声。   浴房内,荷枝转醒。   手脚不得动弹,荷枝睁大眼睛,才发现被人裹成一团,再抬眼,呼吸一滞。   奶白色的中衣半开,露出半截胸膛,衣上青灰色丝线蜿蜒崎岖,与锁骨交汇。   她竟然在太子怀中。   荷枝连忙跳下,薄被已从她身上脱落,摊在脚边。   温热的的大理石板透着水汽,原来自己在浴房中。   “殿下……”   “整夜侍寝,辛苦你了。”太子启唇。   荷枝一怔,瞬间明白殿下的用意,立马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侍奉殿下,原是荷枝的本职。”   抬眼一觑,她试探道,“那奴婢伺候殿下沐浴。”   慕容仪摆手,“你自己洗好过来。”   “是。”   荷枝起身走到浴桶边,试探性地往太子方向看了一眼,他坐在浴桶不远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荷枝这才安心地解下小衣,这才发觉衣服上的气味似乎有些奇怪,连带得身上也有,她不由得蹙眉。   她迅速走进浴桶,三两下清洗完毕,用一旁的帕子擦身。   衣物也早已备好,荷枝穿戴完毕,示意道,“殿下,奴婢好了。”   “木盘里的衣物拿过来。”   荷枝方才就留意到了另一叠整齐的衣物,心中猜测是为他准备的,便端着木盘走到太子面前。   太子随即解开里衣,荷枝惊了一下,立马低过头,将木盘举于头顶。   慕容仪察觉她的细微动作,没有拆穿。   太子的衣袍被扔在一旁,荷枝低着头,却能见面前的脚腕被绸衣轻擦,青筋凸起,肤白如雪。   “今日你身子不适,明早在寝殿修养。”他穿好衣物,一面嘱咐,又转身抬手,让荷枝上前搀扶。   将走到门口时,荷枝却停了下来。   慕容仪微微侧身,似乎不解。   荷枝深吸一口气,终究靠近他,轻声道,“殿下,奴婢不适,走得慢……”   做戏便要做全套,从出去见人开始。   荷枝心中忐忑,其实她是不知道该怎么装。   却不见慕容仪唇角一勾,一退一弯腰,将人横抱起。   “风朗——”   荷枝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双足腾空,除了近在咫尺的胸膛,无所倚仗。   她余光刚看见红顶的太监帽,对方便俯身行礼,周围的人莫不恭敬。   太子依言将她放在偏殿的床榻便出去了。   她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觉床帐已被人束上。不久,见岑娟呈来了一碗银耳羹,“姑姑醒了?”   岑娟面带讨好,朝荷枝解释,“公公吩咐了,要厨房送点清淡的来。”   荷枝正要起身,冷不防被腰间放置的软玉咯了一下,一声轻呲,两个人俱是一愣。   荷枝心底尴尬,正要解释,却见岑娟闪着眸子问道,“殿下昨夜折腾地还挺厉害?”   荷枝明白她的话,僵持着半边耳朵红了,应了一声:“嗯。”   “姑姑不要动,奴婢来伺候您起身。”岑娟满怀担忧地道,“姑姑伤的重,今夜可怎么伺候殿下。”   荷枝接过银耳羹,低下头舀了一勺银耳送入口中,她不知道怎么答。   岑娟皱着眉头提醒,“奴婢听闻昨夜侍寝时云英晕过去了,今早已好了。”   荷枝的勺子的碗沿磕了一下。   岑娟一看有戏,连忙道:“姑姑莫要担心,眼下殿下把姑姑放在心尖,都许姑姑睡在殿下的寝殿,这是宫里独一份。”   荷枝明白了她的来意,默然继续吃着。   等瓷碗见底,她才道:“殿下宠幸谁都全凭殿下心中喜欢,我们做奴才的不该多猜。”   岑娟答应得很快:“知道的,姑姑。”   她嘴上这么说,却是知道,同为女人,哪能忍受今日还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人转而又与他人亲密无间。   眼见岑娟将碗筷收拾干净出去,荷枝再度躺下,被褥上的熏香浅淡钻入鼻腔,也不知用地什么香,但总归是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安心。   太子说今日无人打扰,她觉着,应当还能睡个好觉。   睡梦里,远处的笙歌缥缈,琴声渡入梦境,荷枝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坐在长萱宫的窗边,听着湖畔另一边的丝竹管弦。   风朗搀着慕容仪入殿,见床榻上的人还沉睡,怔了一下,“殿下。”   慕容仪摆了摆手,没什么语气地吩咐,“都下去吧。”   迷迷糊糊之间,荷枝感觉身旁软塌陷下去了一处,她朦胧睁眼,只听一声嗤笑,“是不是孤苛待了你,叫你睡了一整天?”   荷枝连忙起身,急急地喊了一声:“殿下恕罪。”   她急忙跳下床榻,将一旁她睡过的地方铺平整,“殿下要歇息吗?荷枝替您宽衣。”   慕容仪沉默着张开双臂,任由她将他的玉带解开。明明没有感觉到半分接触,但外裳已然脱了下来。   即便外人认为,她如今是太子心上宠婢,她在他面前依旧本本分分。   慕容仪眯了眯眼睛。   两个人之间便是像达成了某种约定,而这期间,慕容仪一句话都不曾暗示过,而面前的小宫女每次都切合他的意,让他无需多言。   是谨慎、本分,还是蛰伏、筹谋?   “原本要招云英侍寝,见你还在这里,便先让她退下了。”   荷枝楞了一下,“那现下殿下要将她招来吗?”   只听他似笑非笑道:“不用。”   “既然睡了这么久,今晚就值夜吧。”   太子发话,她连忙应承下来,将帐子拉好,厚厚的帐子隔开床榻里外。   慕容仪听见她远走的脚步声。   荷枝自己都意外竟睡了一日,走出殿外,才觉得脚下绵软,没什么力气。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太子身旁常站的那个侍卫,叫风朗。   风朗只是淡淡地抬眼看她,荷枝便心口一凛。   边上有人连忙赶上来,荷枝一眼扫去,是李求。   “李公公。”   “荷枝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吧。”李求含笑道,便凑上前低声道,“我让人留了些糕点,尝尝?”   见荷枝不说话,他又补充道,“就在小厨房。”   荷枝沉默着,原本她也打算再问问小厨房是否剩着什么吃食,但送上门来的食物,荷枝有点……不那么信任。   “多谢公公。”荷枝笑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殿下还在里面等我。”   李求楞了一下,便见她又走了进去。   荷枝退回到殿内,衣架旁摆放着墩子,她往上一坐。睡过了一日,她半分疲惫也无。   太子的床帏已将床榻遮挡地严严实实,帷幕一动不动。   还得在寝殿里呆一整晚。   很久,慕容仪都以为床帐之外没有人。   明明听见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整个人像是沉浸在昏暗的湖底深处,宁静的夜色犹如湖水般平静,将人淹没。   无数个夜晚,都是如此。   慕容仪胸膛起伏,收敛心绪,随即坐起身来。   谁知帐外很快有了新的动静,就在不远,有一声轻问:“殿下?”   她见没回答,又轻问了一句:“殿下起夜吗?”   慕容仪便直起身,抬手触及到厚重的床帐,掀开。   他抬手伸出,荷枝便见一块方玉,她之前睡着的时候被玉磕到了腰,便自作主张将方玉放到了软枕下。   “赏你。”   荷枝微怔,连忙上前捧过方玉:“多谢殿下。”   他淡然地拂了拂衣角,吩咐道,“让小厨房准备点芙蓉软糕来。”   荷枝应下,转身便将太子的话转达在门外候着的李求。   李求飞速地朝小厨房跑去了。   荷枝再走回殿内衣架上,又听他道:“不必换衣,让他们直接送过来就好。”   没过多久,李求去而复返,一叠精致的芙蓉软糕便呈在荷枝面前。   荷枝咽了咽口水。   太子怕是压根就不知道她一整日没吃东西正饿得慌吧,否则也不会夜半叫糕点来刺激她。   好容易忍下来的腹中饥饿,再度翻涌上来。 第8章   荷枝从李求手中端过糕点,眼见太子伸出手,便将盘子便递到他的手边。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轻轻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荷枝离得不远,那糕点的丝丝甜腻在她鼻尖游移,似有若无地勾着她。   “一般。”   太子摆摆手评价。   荷枝讷讷,放下水晶碟,从怀中掏出手帕,递去给太子擦手。眼神却不住地往那粉白的糕点上瞟,感觉可惜。   太子接过帕子,注意到她的分神,若无其事道:“想吃?赏你了。”   荷枝僵住,脸色一红。   “就在这里吃。”   荷枝沉默,李求瞬时朝她瞥来,又很快将目光收回。   李求一定是以为她信不过他,转而将想吃糕点的事禀告了太子。东宫里的厨子、小太监这个点估摸着都睡了,却因她要吃东西被喊起。   荷枝百口莫辩,接过糕点:“谢殿下赏赐。”   其他人都低着头,唯有太子坐在原处,气定神闲。   荷枝便捻起糕点吃起来。不管怎样,软糯的糕点入口,荷枝感觉空空的小腹终于有了几分安慰。   慕容仪若无其事地擦着指尖,却留意着身边的动作。   自方才谢过之后,她的动静实在细微,细微到慕容仪根本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已经在尝糕点,有没有吃完。   良久,他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顺口问道:“吃饱了么?”   荷枝拿着碟子的手一顿,老老实实地回答,“殿下,我们不能吃饱的。”   做奴才忌讳身上沾上食物的味道,吃个五六分饱就足够。   慕容仪的兴致大抵也到了头,随口应了,“罢了,今日不需要你值夜,你下去吧。”   荷枝依言退下。   出了寝殿,便见天外云端,皓月当空,寝殿外的长栏杆都披上一层月华。   李求从身后跟了上来:“夜里路不好走,我送你走一段吧。”   荷枝笑容僵在脸上,先前拒了他一次,却不好再拒。   谁都有得势的时候,谁也都有失势的时候。他毕竟是王公公的人,不该让他在这时候,以为自己不把他放在眼里。   况且万一他是一番好意,岂不是将人得罪了。   她转身笑道:“多谢公公。”   荷枝手心都攥紧,李求的职位比她高,但之前说话他都刻意躬身,显得十分恭敬。   他又长得高大,走在一旁时,便轻易显现出压迫感来。   荷枝主动开口缓和安静的气氛:“公公今日也辛苦了,便是到了夜里都不得歇。”   她的语气轻软,就着一阵温柔的夜风,送到了李求的耳边。   李求叹道:“你也辛苦,整日伺候殿下,想必也是胆战心惊吧。”   荷枝附和性地叹了口气。   大半夜的,李求心思不明,她还是有些害怕和他走在一道。不过她一瞥后院门口,澹州女使住的那屋子门口坐着一个人。   夜里能见着第三人,荷枝一阵心安。   忽然,她被人一拉,视线一暗,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遮掩在一旁的树下,李求示意她噤声:“嘘——”   荷枝眨了眨眼,忽然看见,那个站在檐下的姑娘,不停地用帕子擦过眼睛,似在抹泪。   荷枝哑了。   正撞见人哭,荷枝一时尴尬。   李求看清了人,便在一旁讥讽道:“也是自己不争气,好容易得召见,竟在殿下面前晕了过去。”   荷枝这才明白,原来那人是云英。   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却听李求低呼道,“她过来了。”   荷枝了一下。   被、被发现了?   云英的脚步很快,荷枝反应不过来要做什么。然而,云英路过他们身边也丝毫没有留意到树后的两人。   眼见她离开,李求摆摆手拍着袖上灰尘,满不在意地道:“她走了,姑姑正好可以回去。”   荷枝犹豫地从树后走出,目光不自觉地向云英追随。   大半夜的,她不在屋中,要去哪里?   东宫这里晚间会有值夜的人,无论云英去哪里都会被询问。   荷枝摇了摇头,转身往院里走。   李求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却见她又折返,竟跟着那个女使往外走!   “荷枝!不要多管闲事。”李求在她身后低声喊道。   荷枝没有听见,李求瞬时后悔,方才就不该送这个丫头,没想到是个拎不清事儿的。   云英大半夜的出去,能做什么好事?万一荷枝碰上了什么不该碰的,简直是倒了血霉。   荷枝身量不如云英,脚程也远不与她快。   云英不知怎么了,状态与刚才的流泪的伤心大有不同,步步坚定。   荷枝心中不安,忽然看见园中那口水井,瞳孔骤缩。   敞着口的水井无限幽深,是宫女太监们平日里用来取水浇花、做洒扫用的,她想做什么?   像看到了什么救星似的,云英加快步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荷枝堪堪赶上,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试图抓住前面的衣角。   什么也没捞着。   她心中坍了一大块,恐惧一瞬间袭上心头,一抬头,却看见李求拽住那个姑娘的腰,死死地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   云英不停地挣扎。李求低骂一声,两只腿抵在井沿上,身子向后倾倒。   云英狠道:“放开我!”   荷枝三两步走上前,低着声音道:“姑娘不知,在宫中自尽是会株连的大罪么?”   “你在太子这里自尽了,不止是今日我和他,还有与你同住的澹州女使,甚至是你的家中人,都要为你陪葬!”   宫中认为宫女在宫中自尽是极其晦气的事。早有规矩定下,若是宫女或者奴才自尽,尸体弃于荒野,家人牵连贬为奴。   荷枝料她来宫中不久,便夸张了几分吓她。   她若今日死在这里,明早不知谁来取水,又是一阵惊慌。   云英真的吓住了,正好给了李求一丝喘息的机会,将人从井里□□。   李求却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将人摔到地上,恶狠狠地按住,不许她逃跑。   荷枝才松下一口气,便听她冷声道:“我若是死了,不是能正好合你的意么?”   荷枝一愣,转而便发现李求的目光也朝她扫来,眼神复杂。   大家都认为宫里两个人得宠,一个是荷枝,另一个是云英。   大概李求也觉得,云英死了,宫中暂时没有人能与荷枝分宠。   荷枝沉默。   实际上,她和太子之间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是恰合太子的意,陪太子演一出戏。   半晌,荷枝忽然开口,轻声道:“你若是不想争宠,我可以帮你。”   李求看着面前的丫头,抿抿唇。   云英抬了抬眸子,神色冷傲:“怎么帮。”   荷枝猜对了。   眼前的人受困于太子的宠爱,一时想不开,所以寻死。等她真的死了,明日就有流言传出,是荷枝害死的。   好巧不巧,正好让她看见这一幕。   “你害怕我骗你?”荷枝低下头,神色认真地道,“我自然也不想你分去殿下的喜爱,倘若有一条生路,能既让你不再受此困扰,又让殿下总想起我,不是更好吗?”   云英的眼睛晶莹又呆滞,耳旁少女的声音带着诱惑,“横竖你想不开,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先试试?”   *   自镛王送了澹州女使来之后,东宫之中日日笙歌。从前用来待客的大殿被崇左笙歌的场所,澹州女使极擅歌舞,其中以云英的琵琶为最。   云英半抱琵琶,既能合梨园的曲,又能独奏,在女使之中显得极其出众,尤其是其清高冷傲的气质,拨弦时如明月照于山间,清冷幽静。   有时候太子听得累了,便会让其他人下去,留云英在一旁弹奏琵琶。   云英每每被留下,身边的人总直勾勾地看着她,或是艳羡,或是复杂,或是疑惑和好奇。   却没有人知道,她早已坐得双腿发麻。   “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云英将目光投向上位,云榻上的人斜倚懒散,放逸不羁。   “不急。”太子将横在案上的腿收了回来,循着声音转去,眼尾带着风流,朝云英道:“你过来。”   云英咬着嘴唇将手中的琵琶放下。   她提起裙摆向云榻上的人走去,却从袖中取出一方竹绿的帕子攥在手里。   太子一朝她伸手,她便顺手将那帕子递去,心中极其忐忑。   但见太子接到那帕子的一瞬间,脸色僵住。   慕容仪眉色瞬间淡漠下来。   昨夜,在用过软糕之后,他用同样的帕子擦了手。料子极软,普通女使绝不可能拥有。   除了他曾经赏过的那个。   慕容仪沉了一口气,淡淡地开口,“孤改主意了,去将荷枝叫来。” 第9章   云英紧攥着衣袍起身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眼见太子真有些不耐烦了,她才赶忙退下。她不想承宠,听荷枝的话带她的帕子不过是做最后的挣扎,却没想到如此有效。   如此,她也不必费尽心思。   云英心下安定,很快地回到后院。   澹州的那些女使刚见她被留下,如今又见着她心下稀奇。她不管那些人的眼神,走到隔壁的屋中,便见着荷枝正在扯着线,似要绣东西。   “荷枝,殿下唤你。”   荷枝思绪全在手中的帕子上,骤然一听云英的话,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茫然。   “帕子,”云英低声提醒,“我给殿下了。”   云英想,她应当是会高兴的。但见荷枝将手上的帕子都收到了柜中,语气平静:“我现在过去。”   云英有些惊讶,不过立即带荷枝回正殿。   两人一起请安,云英便听太子道:“荷枝留下。”   其余人知趣退下。   云榻上,慕容仪漫不经心地揉搓着她送给云英的那方锦帕,脸上带着嘲弄。   “借着一方锦帕给孤递话,你也是好大的胆子。”   荷枝俯身而跪:“殿下恕罪。”   慕容仪将帕子随意丢在一边,朝她勾手,“过来。”   荷枝手中攥紧了衣角,走近他的腿边。她半跪着,也就比云榻高那么一点。   她一出声,慕容仪顺势捏上她的下巴,低声笑问,“她会弹会唱,你会什么?”   荷枝感觉下巴上的力道一松,试探性地探了一下身,脖颈触碰到了他的掌心。   慕容仪的笑容瞬时收敛。   小宫女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她不仅知道她是他遮掩行事的幌子,更知道云英也是。所以凭借一方帕子想来替代云英。   慕容仪指尖一使力,手掌下的身子软绵绵地栽了下去。   他的手掌在脆弱的脖颈处游移,掌心下皮肤细腻,一个宫女能养的这样水灵?她看起来聪明,可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殿内香炉袅袅,窗自开自落。   “殿下。”   “嗯。”   来人才进屋,便察觉太子殿下似有不悦,再是看见云榻旁歪倒着的一个宫女。   他低头禀报道,“鹤白公子说,殿下的药方里看着并无不妥,实际上几位药中有药性相冲之处,长久服用,反损病体。”   慕容仪依旧神色淡淡。   他继续道,“所以鹤白公子约殿下在四月廿六在衡远寺相见,请殿下务必前往。”   来人说完便离开。   慕容仪想了想,指尖再度触及温软的皮肤。   荷枝肩上一阵疼,登时醒了过来。她肩上仍搭着一只手,准确来说,是指尖。   一抬眼,就见太子正侧向她坐着,搭在肩上的指节像竹子一般修长,他看似平淡的神情让荷枝有些害怕。   “醒了?”   荷枝连忙应道:“殿下。”   慕容仪毫无波澜地询问,“想知道孤在你和她之间如何选择,还是想知道自己的分量?”   “荷枝。”忽然间,他语气带笑,“来猜猜,孤心里怎么想。”   太子生气了。   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喜欢自己的心思被猜透,甚至被人不经意左右。   荷枝想,既然云英和她一样都是幌子,只要用处一样,是谁应当不重要吧。   猜错了?   荷枝一时僵住,肩颈上的手指犹如蝎子的长足盘旋,一点一点让她身体渐渐发凉。   “既想讨孤欢心,怎么没点诚意?”慕容仪则微微倾身,笑道:“嬷嬷就是这样教你的?”   慕容仪清晰地感觉到她绷直了身体,他勾了一下唇角,正要再度开口,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酥痒。   在他看不见时,触觉最是敏感。有什么如暖玉一般的东西轻轻蹭过了他的手背,但比暖玉更软,带着细小的绒毛。   慕容仪才反应过来,是她的脸颊。   这是她忸怩的讨好。   慕容仪失笑,瞬间手收了回来。   手指轻颤,温度恍若还未消散,而后指尖上便触到了另一块冰凉。   是一方帕子。   两厢对比,那转瞬即逝的温软遥不可及。   荷枝只是循着之前与他的相处经验,想要故技重施,但他好像也不喜欢。   荷枝微感失望,索性还是拿帕子出来,让他擦手。   慕容仪想吓吓她,故意这样说罢了。   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死都是轻的。留着荷枝是想看看,她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谁知道她连个讨好都这样生涩。   她不知道这样轻微的触碰,激不起人的半点怜爱。   不过像只小猫儿一样,养着也就养着。   慕容仪反手将帕子攥在手心里,随意擦了一下手指,淡淡地道,“孤可以不计较。”   “月底,孤要出宫。”慕容仪似笑非笑,“帮孤想办法?”   荷枝颤了颤眼睫。   太子要出宫,显而易见是一件大事。自她来东宫后,殿下从不曾出宫过。   此次出宫必然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殿下需要一个很好的出宫理由。   还未及出声,便见听他冷淡了下来:“下去吧。”   荷枝一出殿便见着云英,仿若是劫后余生。   云英见着她的神情说不出宽慰的话,不过荷枝能好好地出来,说明到底还是过了殿下那一关。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只是一道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王福追了上来,礼道:“殿下说,库房里有两块雕好的玉佩,原是用同一块玉做的,赏予姑娘一人一个。”   荷枝和云英一齐道谢。   自那日荷枝替云英承宠之后,云英再没晚间侍寝。白日里,若她被单独留下,太子也会再将荷枝找来。   通常太子最常过问的也就是她们两个。渐渐地,便有人传言东宫中最得宠的便是荷枝和云英二人。   云英不在意这个,可是身边的人总是明里暗里示意她,到底是谁送她的远大前程。   镛王。   云英冷笑,她们要前程,自己挣去。   正殿歌舞未歇,昨日是荷枝侍寝,殿下今日就只召见云英。   云英不用弹琴,太子体恤她昨日弹的太久,因此今天特地招了梨园弟子来。   中途李求上前禀告:“五公主求见。”   太子自然说不见。   云英对太子还是怕的。   她见过太子生杀予夺的手段,明明是刻意避宠,又偏偏被太子挑选出来。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知道殿下是个性情乖戾的主子。即便五公主是他皇妹,天家的公主,他不想见就不见。   李求出去了。   两巡酒过,李求又回来禀告:“殿下,五公主说有要事相告。”   太子摆了摆手,极不耐烦,“要是打发不走,你就滚出去。”   云英眼见着李求再跑出去,没回来。   太子合着眼懒洋洋地听着曲,玉盏空了,云英便起身倒酒,一抬头,见到了李求。   李求这次没有向太子开口,而是单单给她使眼色。   五公主没走。   外面出事了。 第10章   亭内,宫娥拥蔟着一个靛蓝华裾女子,身后仪仗,盛气凌人。   八角亭外,芳草葳蕤。一众宫女太监跪在青石板的露面上,将头埋在地上,极尽恭谨。   “怎么那太监去了那么久还不回。”   五公主慕容佩挑着手指上的护甲,冷声道,“皇兄眼疾之前曾是天之骄子,也是有名的君子。若不是你们这些人蛊惑,皇兄怎会如此颓靡。”   她一面说,一面往正殿门口相看,“领着宫中俸禄,不加劝告,是为失职,该打,更该罚。”   她随意指了一人,漫不经心问道,“你劝过皇兄吗?”   被点到的宫女吓得哆哆嗦嗦,“回、回公主的话,奴婢劝过……”   五公主嘲讽道,“那皇兄怎会如此,可见你身为奴婢,不为主子尽心。来人,打!”   说着,五公主身边的侍女便上前两步,伸手便是一巴掌。   听着清脆的一声,荷枝在心中惊了一下。   姑姑曾说,宫女的脸都是要见人的,通常责罚都不会打脸。五公主显然没有顾忌,随心所欲。   五公主又指了一个小太监,问道:“你劝过吗?”   小太监不说话,便又是两巴掌。   荷枝愈发心惊。   接着便听一宫女大声叫道,“公主!公主!殿下宠爱的荷枝就在这里,公主可以问她!”   “停——”五公主招手,“谁?本公主看看?”   荷枝不得已,从人群中走出,再度礼道:“奴婢荷枝,给公主请安。”   慕容佩上下打量她一眼,身量娇小,眉目秀气,倒是赏心悦目,“皇兄看重你?”   荷枝回答道,“荷枝只是一介宫婢,担不起“看重”二字。”   五公主还没说话,李求又回来了,恭敬地行了个礼,“五公主,殿下饮了酒,不宜见客。五公主不如先回宫,等殿下醒了酒,奴才再去请公主。”   慕容佩瞬间脾气暴涨,“你闭嘴!回回都是这句话,我就不信了,定是你们这些人不仔细禀报,殿下岂能不见我这个妹妹!”   说着,她便一把拽过荷枝,厉声道,“皇兄肯见你都不肯见我?”   李求一见便心道不好,连忙道:“您是殿下的妹妹,殿下怎会不见您,只是眼下不宜见客罢了。”   荷枝被领子勒得生疼,不禁找补道,“奴婢不敢猜测殿下的意思,或许殿下不想让公主沾染酒气,弄脏了衣裙。”   经她提醒,慕容佩也觉得打一个宫女会弄脏手,立即松开她,对李求道,“你跟皇兄说,本公主有要事相报。”   “见不着皇兄,你们就在这陪本公主等。”   李求不由得再度领命前去。   他走之后,不多时,远处殿内的乐声停了一阵,再度响起。慕容佩朝那边看去,忍无可忍。   她三两步走上前,一脚踹向荷枝,“你去说!”   公主的鞋底坚硬,直踹在荷枝肩上,荷枝猝不及防受了一下,眼睛还在冒花。   慕容佩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   荷枝踉跄起身,肩上火辣辣地疼。   可她不敢慢,慢了一步,便有更多的人与她一样要遭打。   荷枝心中惶惶,完全没底。   李公公这是第三次去禀了,她一个宫女又能做什么呢?   荷枝出入正殿畅通无阻,便见李求与云英在一旁不知在商议什么。   云英瞥见荷枝,连忙来拦她,低声道:“殿下正不耐烦着呢。”   荷枝哑了一下。   “外面五公主再等一会儿兴许觉得没意思就走了。”李求也上前道,“都是奴才,挨点打骂没什么。”   五公主在宫中娇养着,自然不会把宫女太监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但明知道荷枝得宠还要作威作福,便是愚蠢。   原本李求进来,只是怕荷枝受了打,太子得知生气。既然她来了,那便无需再通禀了。   于李求而言,哪边都不得罪。   “云英,倒酒——”   正说着,太子招了招手,眉宇间似有不悦。   荷枝拉住云英的手腕,扯得肩上一阵疼。她低声道:“我去。”   那么多人看见她进了殿,若她不做点什么,日后必然要为那些宫女太监记恨。   可荷枝很清楚,连日的得宠不过是太子觉得她用著称心罢了。   荷枝自己没发觉,手里早生出了汗。   幸而多年来被姑姑教导,即便是连带的手疼,倒酒时也依旧一丝不苟。   玉杯递到他手边时,慕容仪的脸色瞬间黯淡,问道,“不是云英?”   “奴婢荷枝。”荷枝举着玉杯不敢动弹,“五公主派奴婢传话,想求殿下一见。”   “连你——”   “五公主在东宫中训斥了不少宫女,奴婢怕有损殿下威仪。”   慕容仪冷笑,一把夺过手边的玉盏一饮而尽。   噼啪一声清脆,玉盏砸上殿中柱子,所有声音顿时匿迹。   他冷淡地朝她勾了勾手,手掌刚触及到她的肩颈,便察觉到手掌下身子的刻意躲避。   慕容仪顿时皱眉,顺着她的领口探手进去,便触及到一块热肿,一碰,手下的身子便一颤。   他扯了扯嘴角:“好啊。”   “李求——”慕容仪面无表情地道,“去宣五公主。” 第11章   李求得令,赶忙出殿去请五公主。   太子将肩颈的手抽离,荷枝连忙将揣好的帕子递到他的手中,满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   慕容仪隔着软帕找到她的手心,抬手将她搀扶起,带到怀中。   荷枝心惊,太子一手环过她的肩,另一手抱着她的腰,她无处身子半倒在太子的臂弯,抬眼便是太子血色的薄唇抿成一线。   她赶忙垂了眼。被太子碰到的手臂隐隐生疼,她一避开,不得已往他胸膛上兽纹靠近。   慕容仪自然察觉,只是没将她的小动作放在心上。   殿外已有动静。   五公主慕容佩揽着裙摆大步走入正殿,今日是她大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兄长,出门之前特地精心换了衣裳,以示珍视。   一眼便看见藕粉长裙的梨园弟子,慕容佩心中极其不屑,但忍强忍下来,“臣妹见过皇兄。”   “倒酒。”   云英走上前来,将杯盏递到太子手中。   慕容仪一饮而尽,云英再倒。   慕容佩不满自己被忽视,大声道,“臣妹参见太子殿下。”   他再没饮酒,指尖似有若无地触及她的脸颊,荷枝也不敢躲,生生地受着。   五公主在前,他竟然还有心思打趣她……   良久,慕容仪朗笑一声,“皇妹近来可好?”   慕容佩跪得有些发麻,才听到上面飘来的一句话,不由得委屈道:“臣妹过的自是不如皇兄。”   “既然皇妹生活不顺,那不如与皇兄一道多多享受。”慕容仪将怀里的人拢了拢,朝人道,“为五公主奏一曲《齐乐》。”   话一落,琵琶声先起,众人相合。《齐乐》是澹州流行曲,其曲明快,通常逢喜事而奏。   极尽喜悦的节奏仿佛对慕容佩刚刚说的话极尽讽刺。   慕容佩忍不住气道:“皇兄!”   她的呼喊埋在欢快的奏章中,太子没喊停下,所有人都不敢停。   一曲末了,慕容佩早已气竭。   慕容仪抬抬手,“皇妹,是想做东宫之主么?还是想做孤的主?”   五公主讷讷道:“臣妹不敢。”   荷枝虽在太子怀中,仍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的语气不善,冰冷的字句贴在她的耳边,让她后背发凉。   堂堂一国公主,一直跪着,他的皇妹,在大殿之上被他言语轻视,而其他伶人、宫女、太监反坐着、站着、看着。   的确是一种羞辱。   荷枝忽然感觉到后背上的手将她支起,她得以靠在身后坚硬的胸膛上,平视下方。   五公主依旧跪在中央,方才高傲的鬓发低垂,还能看见她高昂的后衣领。   下一瞬,太子凑近她的耳廓,问道,“看看,五公主那件衣裳美不美?”   荷枝僵直了脊背,听他后半句话,如坠冰窟。   “扒下来,送给你?”   “皇兄!”   慕容仪的语气十分笃定,甚至一旁的侍卫也朝她看来。仿佛只要荷枝一句话,侍卫便会冲上前去,将公主的外衣当众扒下。   这是何等的羞辱。   慕容佩着急地一抬头,便看见刚刚她喊的那个小宫女,竟然被皇兄当众抱在怀里。   她哑了半晌,便见那小宫女的目光幽幽地转过来。   慕容佩毫不怀疑,只要小宫女说一句“想要”,侍卫会毫不犹豫上前。东宫的侍卫和皇兄一样不讲道理。   荷枝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扯着太子的袖口,答道:“奴婢不想要公主身上的那件。”   公主的纹饰服制,岂是一个小宫女能穿的。   太子自然不会当众扒衣,荷枝更不能让他这样干,可同时,也要顾全太子的颜面。   五公主在东宫上撒野,太子自然也要宣告自身权威。   “那叫内务府依样给你做件新的。”慕容仪转而又道,“要不皇妹,送她一件?”   慕容佩后背的冷汗已经凉了下来,便知道传闻皇兄的性情大变也是真的,不管他说什么都应下来,“好,好,皇兄臣妹知道了。”   慕容仪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哦……皇妹还有什么事?”   慕容佩如今只想离开东宫,哪还敢问,只求下半生都不要踏进这个地方,连忙道:“没有了,臣妹告退!”   五公主走后,荷枝没有轻举妄动,依旧在太子怀中等待下一步的吩咐。   自五公主闹了一场,太子兴致缺缺,待人一走,便将怀中的人推开,“自己看太医。”   荷枝身上的桎梏解除,才觉得回落人间,自身也松了一口气。起身时腿下酸软,仍然强撑着道:“多谢殿下。”   慕容仪顺势躺在云榻上,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动静,似要离开,又不经意地喊了一句:“荷枝。”   原也没想到好说什么,只道:“把桌子收拾了。”   荷枝应是。   好歹方才殿下的确听进了她的话,免了众人一顿责罚,甚至未来,五公主都不会来寻东宫宫女太监的麻烦。   荷枝不去想方才他生冷的语气,只是后背凉空空的,有些冷。   不过既然殿下开口,她不敢怠慢。先是撤去桌上的杯盏,又仔仔细细将长桌上酒渍擦净,连带着把之前碎了的杯盏也给清理掉。   直到弄完,她才道:“殿下,都收拾干净了。”   “下去吧。”慕容仪又补道,“晚上不用伴寝。”   荷枝应下。   出了殿后,云英走上前来,指了指她的肩胛到:“红了,能看见。”   自那次递帕成功后,云英与荷枝往来甚密。别人以为她们俩都得宠,背地里必然相互唾骂。然而云英知道,只有荷枝在,她才能躲过太子。   荷枝低头便看见肩上的露出的小块紫红。她有些意外,那一脚确实踢得疼,但也没想到竟留下了印子。   “好好歇着吧。”云英看着面前比她矮出半截的丫头,“今晚还侍寝?”   荷枝答:“殿下说不用,今日枕香值夜,提醒一下她殿下心情不好。”   夜。   天边骤然滚了一道惊雷,慕容仪从无边黑暗中骤然惊醒。   他沉下心来便能听见殿内均匀不一的呼吸声,下意识喊道:“荷枝。”   “殿下。”   来得是他不记得名的宫女,拉开帐子,声音由远及近,“荷枝今日不当值,要带她过来么?”   慕容仪想了想,反正明早她也会来,便道:“罢了。”   第二日一早,慕容仪起身,侍奉的宫女步伐凌乱,听得他心烦,“荷枝呢?”   对方怯生生地回答:“奴婢不知。”   慕容仪揽过衣袍自己披上,便听到脚步声,云英姗姗来迟。   见是她,慕容仪也不好再发作,只问道:“今早不是荷枝当值?”   云英面无表情地道,“奴婢代荷枝来告假,荷枝病了。” 第12章   荷枝找枕香嘱咐一二句,又从正殿回去拿了银子,便去了一趟六尚局。宫中大人们能唤得动太医,她们这样的奴才可不敢差使。   宫女在宫里被主子打骂都是常见的事,尚食局中设司药一职,专管后宫宫女太监日常病痛。   司药看过一眼荷枝的伤,又看着她给的银子,给她拿了一盒巴掌大的药膏,让她回去涂在伤处。   那药一打开,苦味刺鼻,激得荷枝晚间吃不下东西。   身边宫女眼神复杂,她干脆早早洗漱睡下。她实在累及,也没听见夜半的惊雷,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本应该是凉的,荷枝偏觉得热,直到把身上的薄被揭开才好多了。   再次醒来,她感觉有些迷糊,榻旁有人唤她:“荷枝。”   “怎么发烫!”云英的手背往她脸颊一碰便立即抽回,连忙道:“今日别去了。”   荷枝瞬间惊醒,赶忙起身。   她病后脸色通红,更显娇小孱弱。连日里,若不是她做事实在滴水不漏,云英几乎忘了,她是比她还小两岁的姑娘。   “你这样去,若是出错,还要挨罚。”   闻言,荷枝顿时停住,云英便继续道:“今日我替你去,下次你替我。”   见她听话,云英便给她盖上薄被,一瞥她露在外的肩胛骨,便发现昨日还是红的一块,今日已经紫了。   云英抿唇,前往太子寝殿。   李求一见是云英,不禁凝着眉问道:“荷枝呢?殿下方才还念着。”   “病了。”   李求低声道:“今早的小宫女笨手笨脚的,殿下在气头上……要不你进去吧。”   云英漠然地点点头,“荷枝似是发烫了,我不熟路,不知怎么找太医。”   李求哪还能顾得上,连忙道:“服侍完殿下,得空我就去。”   云英显然有些不满,但仍转身入殿。   李求松了口气,立即跟了进去。   云英一来,太子总算了和颜悦色许多。云英一面伺候殿下穿衣,一面提及荷枝的病。   李求觉得云英、荷枝两个人都挺奇怪,一个没野心却获恩宠,另一个巴不得将荣宠送出去。   太子很诧异地问道:“病了?”   “是,约莫是热症。”   太子“哦”了一声,吩咐道:“李求,去给她请个太医。”   太子开口,李求便不得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云英默不作声,暗暗地想从太子脸上找找着急的情绪。谁知太子点了一天的戏,竟再没提过荷枝。   云英一直以为,好歹太子对荷枝有几分真情,毕竟平日里的维护不是假的。   哦,看来不过如此。   *   有太子的吩咐,李求很快将太医带到后院。太医给荷枝开了方子,又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开了药。   荷枝一病,便不能说话。整日脑袋眩晕,给自己煎药还不小心被药碗烫到,好巧不巧又被云英看到。   云英撇撇嘴,怕是没见过她这么笨手笨脚的时候,干脆让她挪开,给她看着药炉子。   荷枝满含歉意,毕竟连着两日当值,都是云英替她去的。   荷枝想,其实生病也挺好,至少不用见殿下。   这个念头刚一起,荷枝一抬眼,便在门外看见了风侍卫。   她还巴巴地看着,就见风侍卫走到了她面前,便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小床上拽出,扛到身上。   云英呼道,“风侍卫!”   风朗的神色淡漠,眼神冰冷,“殿下要将荷枝安置到侧殿。”   简直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   云英想不了其中深意,但见风朗直接往外走,有些急了,连忙道:“药还没喝!”   风朗不会因她的一句话而停下来。   荷枝凌空而起,下一瞬便感觉身下的肩膀坚硬如铁,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人摆弄的鱼,“风……”   声音如被糙石磨过,又疼又涩。   风侍卫三两步出了后院,云英跟在后面,一见着李求便低声道,“殿下要将荷枝安置到偏殿去。”   李求面露欣喜:“那可是大好事!”   偏殿就在太子的寝殿旁,因太子未娶妻妾,便一直空着。荷枝住处离殿下越近,说明殿下越看重。   云英凝眉不语。   眼见风侍卫把荷枝放在床榻上离开后,云英走到荷枝面前,面色有些沉重地嘱咐道:“你在病中,要会爱惜自己。”   荷枝张了张口,抬眼茫然。   “平日殿下对你的病不闻不问,将要好了却把你调来偏殿。”云英拉着她的手,继续道,“即便你一心为殿下,但需知道,有些事不能没节制。”   “你同她说这个做什么。”李求反驳道:“她若这时候能讨殿下怜惜,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何必断人家的路。”   云英闻言抿唇,没再说话。   忽然感觉殿中气氛一凉,三人一道向外看去,便见鹅黄衣袍的太子负手而立,神色淡淡,掩住门外光亮。   三人俱是一惊,连忙见礼。   谁都没想到太子会来。   慕容仪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是耳力却较之前好上一倍,早已听到殿中谈笑。   他眼睫微颤,问道,“荷枝的病,如何?”   云英连忙回道:“之前受了凉,服了两日药,如今只剩喉间红肿,还回不了话。午后的药,还没喝。”   云英额间生出细汗。刚刚的话能给荷枝说,却不能说在太子面前,她还不想触怒太子。   “伤呢?”   “太医开了药膏,只需要每日擦上即可。”云英说完,咬着唇补充道:“怕是得养上几日。”   “将药端上来吧。”太子只是淡淡地应下,随即便抬手,由风朗搀扶地走到榻边。   荷枝也心虚地往一旁退,挪开一处空地,“殿……”   他抬手止声,顺势在荷枝身旁撩袍坐下。   李求和云英见状,自觉退出殿外,风朗也欠身离开。   荷枝心中忐忑,与太子的距离不过一臂,她低着头,入眼的便是太子身上的金玉腰带,太子坐直身躯,浑身便是压迫感。   方才云英的话他听到了吗?他会生气吗?   荷枝知道,太子表面上希望别人都认为她得宠,可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她一介宫女,哪敢对太子动心思。   “往后你就住在偏殿。”太子顿了一下,又道,“不用谢了。”   荷枝连忙起身,跪在床榻上磕了个头。   慕容仪闭着眼也知道她在行礼,状若无意地抚了抚袖口,“不能说话?会写吧。”   他伸出手掌,覆着薄茧的掌心递出,“孤问你话,“是”你便划一横,“不是”就划一个十。”   “明白么?”   接着,慕容仪的手掌被接过,手背下的手指又细又软。然后掌心传来微痒,圆润的指甲戳的人酥酥麻麻。   慕容仪长眉微挑,感受到她在手心,写了一个“会”字。   她会写字。   通常大家闺秀都会教家中的女眷读书写字,但对于一个宫女而言,会写字是件奇事。   慕容仪沉默着想了想,随口一问:“昨日取药,太医可有怠慢?”   荷枝写下:无。   慕容仪眉色一深,转问,“伤,还疼不疼。”   荷枝写下:不。   慕容仪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顺势而上,毫不留情地按住她的肩,听到她一声轻吟。   “不要病一场,便叫人觉得孤苛待了你。”他面无表情地抽回手,“你得学会讨宠。”   随手一按,比昨日还疼。荷枝忍不住低应一声,眼底的水光瞬时涌了上来。   到底怎样答才能合太子的心意?   她实在不知道。   荷枝缓了一会儿,便顺着他的话,笨拙而又带试探地去找太子殿下的手。   他的指节分明,纹络清晰,两只手一道握住,便能探到他掌间和指腹的的薄茧,荷枝沉下一口气,重新写下:疼。   慕容仪舒展了眉目,掌心仿若有字的余温,指尖轻颤了一下。   随即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墨绿药盒:“上这个药。”   荷枝双手接过,那药盒如一块绿玉般晶莹,更不用说其中盛放的药物,该是何等金贵。   她犹豫了一下,便听太子又道:“现在就上。” 第13章   荷枝僵了一下,便见太子别过头去,玉冠乌发,腰背直挺。   太子的话不会重复第二遍。   荷枝咬着唇瓣,打开绿玉药盒,便见莹白的膏体方方正正,清新的甜香飘然而出。   她看着太子偏过的侧脸,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原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知道殿下看不见,荷枝紧绷的弦也轻松下来。   她轻轻拨上身上衣料,才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荷枝自己也吓了一跳,便用指尖沾上莹润的膏体涂在伤处。   药膏冰冰凉凉,原本的疼痛瞬时消减了大半。荷枝眼前一亮,很快上好药,仔细用帕子擦了手,又将药盒擦净,碰了碰太子的尾指。   慕容仪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心神游至别处,没想到她上药这样快。冰凉的触感袭来,他瞬时垂下眼睫:“你收着,不用谢。”   听了后半句话,她果然安静地收下,也没再行大礼。两厢静默之间,似有若无的甜香环绕,挥之不散。   之前他觉得这药膏闻着甜腻,碍于效果不错,一直收着,也鲜少用。   如今她一用,倒觉得还好。   荷枝并非不用香料,有时慕容仪也能闻见她身上极淡的清香,似有若无,很难察觉。   似乎还是这样的甜香适合她。   慕容仪一抿唇,便喊道:“李求——”   李求早在外站着,一听见叫他,连忙入殿,应声:“奴才在。”   他说话间,神色再度淡然,问道,“药好了没。”   “好了,好了。”   自今日起,李求打心底知道,荷枝才是得太子真得关照的人,更不敢怠慢。   云英已端着药碗进来,一眼看见荷枝衣裳并不如方才整齐,她暗叹了一口气,将药碗端到荷枝面前。   苦药掩盖了清甜,荷枝接过药碗,咕咚几口饮下。   太子一起身,荷枝忙不迭放下药碗,福身送他离去。   云英见她的目光仍然追随,垂下了眼睫,语气平静地道:“再擦一下肩上的伤。”   荷枝想说话,又是一阵咳,才拼凑完整的字句:“擦……过了。”   云英楞了一下,便瞥见她手旁的玉盒,应了一声。   想到李求的话,她便不再多言,转而给荷枝拉过薄被:“你多休息吧。”   *   偏殿虽离寝殿很近,但太子不召见,荷枝几乎没什么事情。   病了几日,倒是前所未有的清闲。   荷枝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能一直病着就好了。   可惜太医又来过一次,直言她的病无碍。病一好,又得去殿下面前谢恩。   荷枝站在屏风之外等太子午憩起身,一听到里面的动静,便上前将床帐拉开。   动作又轻又缓,伴着极淡的甜香,慕容仪一楞,不确定地喊道:“荷枝?”   “奴婢在。”荷枝一面回应,一面绑好帐子,去拿他的外裳。   “病好了?”   荷枝将外裳披在他身上,又将腰带系好,笑道,“好全了,多谢殿下挂怀。”   慕容仪展开双臂,察觉到她难得轻松的情绪,又问,“伤也好了?”   “好了。”   慕容仪点点头,“跟王公公说,今夜不用安排其他人值夜了。”   荷枝应下。   荷枝刚传完话给王公公,便眼见着王公公拦下了正端着木盘走进来的宫女。那宫女看着眼生,大约是她病得这几日来的。   “青珞,今夜不需要你侍寝了。”   叫青珞的宫女僵了一下,目光瞬间黯淡,很快平复:“是,公公。”   说罢,她又走上前来先朝荷枝一礼,“荷枝姑姑好。”   荷枝连忙道,“不用叫我姑姑,你我同品级,直接叫我的荷枝吧。”   青珞点头,又问,“殿下醒了么?”   她往屏风之后快速瞄了一眼,又移开,“那、麻烦姑姑将清茶送进去吧,天渐热了,殿下起身后常要喝水。”   荷枝楞了一下,刚下意识抬手接过白玉碗,青珞已然退了出去。   接着便听见太子询问:“什么事?”   “殿下,没事。”荷枝道:“青珞将清茶送了进来,殿下要喝点么?”   太子的情绪似乎减淡不少,“放着吧。”   太子虽未饮那碗茶,但荷枝与青珞接触过后,便发现青珞比她上心的多。晚膳布菜,伺候沐浴,青珞紧跟在公公后面,不错过任何一个能帮忙的机会。   但又并不是要讨宠,殿下看不见,应当不知道她一直跟着,青珞好像甘愿默默无闻。   荷枝顿觉心虚。和青珞相比,自己似乎懒怠多了。   不过正好有人侍奉,她也得空清闲。   ……没这个机会。   太子用膳时,即便有青珞在,她也跟在一旁;太子沐浴时,即便风朗伺候,她也得在帘外站着。   太子要入睡,就留了她一个人在殿内伺候。   荷枝将帐子一拉,正要退身,却不想帐子被他拦下。   “荷枝。”   荷枝迟疑片刻,“殿下?”   慕容仪的脸色平静,端坐在床边,道,“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荷枝耳尖顿时浮上红晕,连忙道:“殿下恕罪。”   他漫不经意地推开帘帐,问道,“新来的宫女见着了?”   荷枝反应过来,说的是青珞,“见过了。”   慕容仪似笑非笑,追问:“觉得她怎么样?”   荷枝手中握着床帐,正要去绑,又被殿下扯开。一瞬间仿佛失去了倚仗,说话也结结巴巴,“挺、挺好的。”   她定了定神,确认地道:“做事勤勉,手脚麻利,待人和善……”   还没等她说完,慕容仪啧了一声:“倒是个睁眼瞎。”   “你不觉得,她很像你?”慕容仪挑了一下眉,“你一生病,就来了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荷枝咬唇想,青珞比她高,比她有风韵,鼻骨上还生了一颗漂亮的小痣。和她一点都不像。   慕容仪察觉她似乎不懂,手中绞着的床帐顿然滑落,声色黯淡。   “有人想替你,你倒是浑不在意。”   荷枝连忙去拉,错手没接住便慌忙钻进了帐中,软烟罗擦着她的后背散下,将她和太子殿下与外界隔绝。 第14章   光影登时更加晦暗,荷枝低着头,连他裙角上的云纹也看不清,心中更加慌乱。   她抿着唇,极力使声音沉静,“殿下息怒。”   “息怒?”慕容仪一摆袖袍,“无非——有人比你更称心罢了。”   荷枝僵了一瞬,有些无措。   慕容仪嘴角一抿,一指床榻,“上来。”   荷枝乖顺地脱去外裳放好,垂着眸子爬到他身旁。   她爬过几次床榻,知道太子要做什么。   前几次在正殿时,当太子手心往她的肩膀上一按,她便无知无觉地睡去了。而每次醒来,又有太子的手掌搭在肩上。   荷枝凑到他身边,出声示意:“殿下。”   慕容仪已能轻巧地找到她的脖子,手上一沉,她便顺势倒在一旁的软枕上。   沉静到只能听见呼吸的帐子里,慕容仪摇了摇头。   夜里凉风卷过,慕容仪一拉薄被将人罩住。帐外的声音熟悉,是有人来复命。   慕容仪单手拉撩开床帐,神色恢复淡然。   “奉国公世子金明诚近日与镛王在暗香楼会面,鹤白公子说,金二公子的伤势一时难解,还需再等上一段时日。”   “知道了。”慕容仪不咸不淡的评价,“金老将军一生为国,金大公子么……连祖上功德也忘了。骗来名望和地位,自然要还。”   鹤白公子报来这条消息,便是让慕容仪插手阻拦镛王与金明诚之间的关系。   镛王在朝中玩弄权术与人心,朝外凭借几场“假战”在军中树立名望,金明诚利用权势在京中大捞金银,若两人联手,的确难敌。   慕容仪嗤笑,不过是各怀心思。   听完禀报,他松开帘帐,手一探,便是薄被上的青丝。慕容仪抿唇掀开,正入被褥中,便感觉一个暖炉贴了上来。   慕容仪瞬间按住她的喉骨,眼神一眯。   她原本就睡着,靠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方才薄被一直暖着她,骤然掀开,她觉得冷。   想通以后,慕容仪眉间一松,手一移开,便见软软地身体又靠上来。   “……”   慕容仪难得有些烦躁,一掀薄被,将人罩住。   如此,旁边的人终于安静了。   安稳的呼吸像是黑夜之中唯一的声响,温热的气息正落在胸膛,慕容仪顺着将头转去。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平静下来,闭上眼睛。   天色微明,荷枝自然醒来,睁眼便面前一片雪白。   她怔了一下,再向上看,一截皙白的脖颈被雪衣包裹。太子微向她侧身,垂着眼睫,面容如被精心雕琢的玉石,温润和煦。   殿下睡着时,倒是挺让人想亲近的。   荷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别开目光。一见外头有了动静,便极轻地挪动胳膊,试图从被中起身,又将被子重新盖回殿下身上。   她屏住呼吸,将力道放到最轻。   好容易从薄被中探身出来,荷枝不由得轻喘。   慕容仪早在第一刻便醒了,察觉她的动作才一动不动。等了很久,才感觉到手臂上薄被极轻的移动。   像那日她的指尖划在手心的轻盈,也想她细软的头发在手下的轻蹭。   等她的呼吸也平静下来,慕容仪将薄被推开。   荷枝功亏一篑,干巴巴地道,“殿下,您醒了。”   “嗯。”   他刚应下,荷枝便听帐外青珞喊道,“殿下,您要起吗?”   慕容仪不答,反一掀锦被,微点下颌,示意:“去。”   荷枝颤颤眼睫,便跳下床推开帐子,趿了鞋子往外走。   慕容仪听到她低声地喊:“我来吧。”   青珞一顿,连忙笑道:“昨日姑姑侍奉殿下辛苦了,今日奴婢来伺候姑姑和殿下。”   荷枝的声音淡下来,重复道:“我来。”   青珞脸色一僵,这才不得已将木盆放置在梨木桌上,在一旁垂首默立。   荷枝回身,便见殿下已从床榻上起身,闲适从容,终于明白殿下昨日的话是何含义。   殿下不喜欢青珞。   她一面给殿下穿衣,一面暗叹,殿下还是很难揣测的。   青珞看着荷枝忙前忙后,目光渐冷。荷枝侍寝后,太子殿下起身后明显心情不错,并不像往日总皱着眉头。   青珞将她的微末动作扫进眼中,刻在脑子里。   金玉腰带上玉扣一声“啪嗒”,荷枝指尖一压,抚平腰带,便是穿衣完成。   慕容仪对荷枝的表现还算满意,一探手,便勾住她的指尖,“带你去看宫外的桃花,如何?”   “多谢殿下。”   荷枝嘴上答得比心快,她听闻宫中总是有各种奇花异草,什么桃园,梅园都是极好看的,但她还没去过。   宫内的都没去过,何论宫外?   “不想去?”   殿下的情绪减淡就在一瞬之间,荷枝忽然想到,殿下在月底是要出宫的。   她连忙道:“怎会……奴婢只是太高兴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像是要表现得更明显一些,荷枝又犹犹豫豫地补充道,“殿下,宫外会有做桃花酥吗?”   “带你去尝。”慕容仪懒懒地伸直了身子,又转头问道:“青珞?”   青珞惊了一下,连忙定了心神,回道,“奴婢不看桃花,奴婢只愿……”   “侍奉左右”的话还没出口,便听太子打断:“行,那你在宫里呆着。”   青珞只好答:“是。”   荷枝一瞥青珞,感觉她似乎有些失落,但并不确定。 第15章   不出七日,出宫诸项事宜便准备妥帖。   东宫中的婢女只带了云英与荷枝,以及一些太监、护卫。   车中,太子神情闲适,阖目养神。   一路畅通无阻。   离开了安静的宫宇,不一会儿,荷枝忽然听见了不远处的谈话声。原本静坐着的荷枝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帷,风侍卫锐利的目光瞬时向她投来。   荷枝连忙转回目光,老老实实地坐着。   慕容仪出声问道:“怎么了。”   荷枝朝风侍卫笑了一下,但风侍卫的目光却未收敛。   荷枝感觉脸颊有几分发烫,只好陈白道:“奴婢不曾出宫过。”   车厢内安静了一瞬,风侍卫已将目光移开。   荷枝想,她生长在宫中,不同于宫外选进的宫女,对宫外的世界有几分稀奇,也是常事吧。   太子忽然道,“回来时,可在城中稍作逗留。”   荷枝欣喜道:“多谢殿下。”   出了喧闹的城街,马车经行之处逐渐安静,便听鸟鸣蛩语,大约是进了山间。   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似乎有人小跑而来,喊道:“殿下,前面遇见了周姑娘的马车。”   荷枝一顿,便听太子殿下问:“什么事。”   “周姑娘的马车坏了,问能不能与殿下同行。”   太子懒洋洋地道,“找个马车给她。”   他们这一行跟出来的马车多,空出来一驾也是易事。   只是荷枝有些奇怪,原以为太子出行百姓避让。至少要去的衡远寺应该会闭寺数日,直到殿下离开。   下了马车以后,荷枝跟在太子身后,便见一抹淡紫裙角从视线中翩然而出,与太子并肩而行。   荷枝一低头,便见她的手腕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   “容之。”那声音含笑,清淡温婉,“方才真是谢谢你了。”   荷枝僵了一下。没想到那姑娘竟然不喊“殿下”。   衡远寺的典真住持已迎上来,“太子殿下、周姑娘,住处和日常衣物已都备齐。”   太子一扬手,住持便在前带路。   荷枝和云英在太子身后跟着,心中也慢慢理清来人身份。   这便是方才借马车的周姑娘,也是太子的故友,“容之”便是喊他。   周姑娘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因此在半路便分开。   跟着住持从青石板小径穿行而过,便到了行云山房。因知太子下榻,便早有僧人将庭院打扫好,又烧好热水,供太子沐浴。   荷枝与云英原本是贴身侍婢,太子沐浴时不习惯人伺候,她们便在门外站着。   主屋外庭院开阔,不远处山石挺立,劲瘦嶙峋,那样子像一个凝望的猴子,又像一个飞天的巨豹。   荷枝的视线被吸引,没留意云英站在她旁边:“你在想什么!”   她吓了一跳,朝她闪着晶莹的双眸。   云英低笑一声,“莫不是在想刚刚那位周姑娘?”   荷枝有些奇怪,“周姑娘怎么了。”   云英一噎,视线在荷枝的脸上逡巡,“方才周姑娘喊殿下什么,你可知道?”   荷枝凑近她,低声道,“我们做奴婢的,不能喊主子的名讳。”   云英略显古怪地看她一眼,“你不知道?这是殿下小字,周姑娘与殿下一定很早认识,而且关系不错。不然——为何得了消息便赶过来,马车又恰好坏在殿下之前呢?”   荷枝茫然,老老实实地答,“我不知道。”   云英正欲再说,荷枝示意她噤声。   不远处,有人提着木盒走来,荷枝记得,她是周姑娘身边的贴身侍婢。   “姑姑好,我是周姑娘身边的萍儿。”那丫鬟先是恭敬行了一礼,又道,“姑娘托我给殿下送樱桃来,也请姑姑们尝一尝。”   荷枝疑惑,她没见过殿下吃樱桃,似乎小厨房并不备这样的果子。   荷枝想了想道,“殿下不曾吩咐过,我们也不敢接姑娘的东西,怕殿下生气。”   萍儿掩唇笑道:“姑姑是新到殿下身边的吧?殿下从不会拒收我们姑娘的东西的。”   见荷枝还愣着,萍儿继续解释道,“我们姑娘与殿下有婚约,打小是一起长大的。”   “这樱桃,也是我们姑娘亲自用仲春采的露水清洗过的。”萍儿手指描过木盒上的朱色雕花,叹道,“怕丫头们不尽心,姑娘总是亲自为殿下做东西。”   云桂笑道:“没想到周姑娘对殿下如此上心。”   萍儿一笑,“京中不会再有人比我们姑娘更对殿下上心的了。”   荷枝上前接过木盒,萍儿便要离开,云桂跟了上去,“我送你吧。”   萍儿虽嘴上推脱,但被殿下身边的人远送,自觉是一件荣光,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荷枝看着两人远去,又掂了掂手中的木盒。推开门,正要将木盒放在案几上,便见风侍卫搀扶着殿下从屏风后走出。   太子殿下身着月白深衣,已擦干的长发披肩如墨。   荷枝便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搂起墨绿罩衫,给他穿衣,便道:“周姑娘差人来送樱桃,奴婢已放在桌上了。”   慕容仪神色淡淡,“送回去。”   荷枝手上一顿,很快应下。   却听太子又道:“罢了,留下吧。”   荷枝也应下,将殿下的袖口扯平,又抚开一褶皱,便见有人来禀,“殿下,琴台准备好了。”   半个时辰后,荷枝跟随太子抵达山间高台。   高台上设席,两位身着烟青长袍的琴师迎上前来,将太子迎入席中。   荷枝眼见太子一抬手,琴师便回到席上。   泠泠琴声与松涛共鸣,空阔悠远,山间的风声宁静闲适,将荷枝一路而来蹙起的眉抚平。   忽然,不知何处来的笛声间至,琴笛相合,吹落夕阳。   待一曲终了,粉紫色云霞已将天色染尽。   晚风吹动荷枝的鬓发,她呆愣了一瞬,便见周姑娘手持长笛走上高台,笑着走来:“容之,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听琴了。”   荷枝反应过来,在宫中,殿下的确是从未听过琴的。   太子不语,周姑娘走到他身边,重复喊他,“容之。”   慕容仪偏首道:“来人,送周姑娘回去。”   即刻有人立即跑上前来,道,“周姑娘,夜里风凉了,您随奴才先回去吧。”   周姑娘的脸色瞬间黯然,握紧手中玉笛,咬着牙转身离开。   待她走后,慕容仪也兴致缺缺。   太子在琴台上坐了一会儿,众人都静默地陪着。   良久,天色渐暗,太子摆摆手道:“下山。”   荷枝跟在太子身边,如往常一般侍奉太子用了晚膳。因怕太子要提早就寝,荷枝趁着殿下出去散步时把床榻收拾好。   寝宫中一向会点安神香。荷枝见屋中没有香炉,心中想去问僧人讨要一只,刚出了殿外,就见云英走来。   “怎么失了魂一样的?”   荷枝解释道,“屋里没有香炉。不点安神香,怕殿下夜里睡不好。”   “我去拿吧,再打听一点事情。”云英将鬓发别至而后,神秘地笑道,“你一直跟在殿下身边,我有话都不能跟你说,你记得明日腾一点时间给我。”   正说时,太子已经从廊下走来。   荷枝与云英一道礼过,云英便以香炉为借口退下。   慕容仪一面由风朗搀扶走进屋中,一面道:“明日早些起身,兴许能赶上山间的日出。今日早些睡吧。”   与荷枝预想的大差不差。荷枝应下,便随他走到榻边,解下他的外裳。   慕容仪一如往常地坐在床榻上,手掌轻拍床榻,示意她上来。   面前的人并未出声,只能听见布绸的轻擦。   “荷枝?”   荷枝专注地抖落床帐,没留意到太子的动作,疑惑道,“殿下?”   慕容仪道:“山间夜里凉,上来睡吧。”   “是,殿下。”   荷枝如往常一般脱下外衣爬上床榻,如之前一样将脖颈凑上前,出声示意,“殿下。”   谁知腰间一空,薄被便盖过了她的肩头。   荷枝颇为惊讶,下一瞬,太子殿下也一道躺了下来。 第16章   荷枝下意识地腾开距离,便见太子殿下已阖眸休息。   往常在宫里,荷枝值夜的时候闻见幽然的安神香便会犯困。方才云英去借炉子,想来就算借到也会被拦下。   如今她一抬眼,便能看见殿下的下颌。   他的呼吸落在荷枝的发顶,让荷枝一动也不敢动。   晚风浮动,幔帐轻摇,久到荷枝有些恍惚,依旧瞪着眼。   等到身旁忽然有动静,荷枝又立马将眼闭上。   颈边忽然搭上一只手,荷枝呼吸一窒,便感觉那只手滑到肩轻轻安抚。   她努力保持平静。肩膀上的手沉寂了一瞬,才悄然离开。   旁边的床榻一轻。   太子起身离开,门忽然开了,似乎是风侍卫走进了屋中,道:“殿下。”   荷枝闭着眼不敢动弹。   门一声吱呀,屋内归于沉寂。   荷枝顿然睁眼,便见屋内漆黑,只能依稀看见陈设的轮廓与阴影,不见殿下和风侍卫。   她在榻上坐了一会儿,便再度躺下。   殿下要去做什么,她不需要知道。既然殿下等她睡下之后才离开,便说明,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殿下不在,她闭着眼躺着,竟很快入眠。   梦里,荷枝回到了长萱宫,师父坐在窗边缝衣服。   她靠站在墙边受训,脑袋上顶着几个碟子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便听到外面的动静。宫中太监来送新人,荷枝跟着师父去照看,当日的训便可以免掉。   不过那女人来了一日,荷枝便再没看见她。   她去问时,那屋里的太监收着手上的白绫,只是摇了摇头不答。   荷枝睁眼时,面前是雪白衣袖,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在一旁平躺着。   她从不需要叫太子起身,一般而言,天亮不久,他会自然起身。   荷枝便适时上前撩开床帐,给太子穿好衣物。   早膳间,又见萍儿被人领进来,面色焦急地道:“殿下,姑娘昨夜扭伤了腿,还请殿下去看看我们姑娘。”   荷枝手里还舀着红豆粥,便听太子道:“住持通医术,去请他。”   萍儿面露苦涩,央求道,“可是姑娘的旧病好像发了……殿下,去看看姑娘吧。”   太子的唇角抿成一线。   他一抬手,荷枝便立马放下手里的瓷碗,将殿下搀扶起。   周姑娘的住处在寺院中的禅房,周遭是参天的古柏,十分幽静。   及到屋中,便见周姑娘坐在桌边,黛眉如远山,自带愁然,她一抬眸,便瞪大了眼睛,“萍儿……你怎么把殿下请来了!”   她要起身行礼,便轻吟一声,面露歉意地看着太子:“容之……”   “你们都下去吧。”   慕容仪说完手边一空,他眼睫一沉,漫不经心地收回袖口。   屋中丫鬟一一退离。   周妙绿悄无声息轻按足腕的红肿,呲道:“容之……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了。”   “长话短说。”慕容仪居高临下地站着,不打算长留,“婚事下个月便会退。”   周妙绿瞬时僵住,“容之……”   “你的丫头说你,旧疾复发。”慕容仪淡然道,“想来不用孤提醒你,这疾、还有这婚事是怎么得来。”   檀木佛珠硌在手腕间生疼,周妙绿抬眼,看见那双漆黑的瞳孔似已洞察一切。   门外,荷枝见云英朝她使眼色。   她走上前去,便同云英一道走向无人小径,问道:“要同我说什么?”   云英啧道,“你一心扑在殿下身上,怎么不多听听有关殿下的其他事?”   荷枝问:“什么事?”   “殿下的婚事。”见她还没反应,云英咬着牙道,“就算你是太子的奴婢,总不能不知道以后的主子是谁吧?”   云英皱眉道,“何况,就你与太子的关系,总不能一辈子做他的奴婢。”   荷枝一楞。   云英嗤之以鼻,“不就是妻妾那些事。你在太子殿下身边这么久,没想过要个什么名分?”   云英的目光渐渐转向无措,喃喃道,“你……真的没想过。”   “算了,当我多事。”云英蹙眉,“让你一头栽进去算了。”   荷枝的眉渐渐拧起,正要说话,便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有人喊她,“荷枝,殿下出来了。”   话又没谈成,荷枝看见云英叹了一口气,“快快,去吧。”   荷枝跟在小太监后快步地走到院外,便见太子早从屋中走出,刚伸出手臂,她连忙搀扶上。   太子离开周姑娘的小院之后,似乎已轻松下来,闲适道,“走,看花去。”   原定便是今早上山,所以一切妥帖齐备。   前有太监开路,后有侍卫跟随,风侍卫一路搀扶着太子,荷枝、云英跟在一旁。   走入山间,无人言语时,石阶上的脚步声便是唯一的动静。   说是要看花,一路周遭全是参天的树林,石阶上积了一层水汽,荷枝低头看着阶面,生怕有一处青苔滑了殿下。   相比之下,站在更后面的云英反而更加闲适,目光时不时落在荷枝上,心中不由得叹气。   这丫头一门心思全在太子身上,日后不知要伤多少心。   行过一处竹林,路面空旷处便见小亭。亭外是一片粉白色花海,灰白小径掩在其中,穿林不见。   “殿下,已到桃园了。”   荷枝跟着风侍卫搀扶着太子进入亭中。   小太监张罗着在石桌上铺开绸布,端上茶点,荷枝便接过茶具清洗。   “不是没出过宫?”   慕容仪听到动静,知道又是她,便道,“去看吧。”   荷枝一愣,反应过来,话是对她说的。   云英笑道,“这儿有我伺候,你去玩吧。”   “不用,你们一道去。”   正巧云英有话没同荷枝说完,便赶忙应下,拉着呆呆的荷枝就走上小径。   荷枝一面回头,看见太子垂着眸子,神色漠然。   而身旁风侍卫的目光追随而来,荷枝提醒:“我们不要走远,风侍卫在看着。”   “行,就在这看吧。”云英不禁好奇地问道,“你真没出过宫?”   “没有。”荷枝并不遮掩。   “前……十几年,一直在宫里?”   “是。”   云英还是难以置信地哑了哑嗓子,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一直围着殿下转。”云英嗔道,“人走到这里了,心还在那亭子里。”   荷枝不语。   云英推她:“前面是桃林深处,你想过去吗?”   荷枝摇头。   “如果我不跟着你呢?”云英又问。   粉白的枝丫间稀稀疏疏,即便是荷枝一个人走,回头还能看见云英的身影。闲适地站在小径间,身上还穿着粉色宫装,完全没有要跟来的意思。   荷枝没有想到,只是一个人走走,便这样吸引她。   当身后的粉白渐成一片,远处的亭角也逐渐看不见,荷枝终于停下来松了一口气。   站在粉白色的花海中,荷枝眼前一片眩晕,绷直的身姿也逐渐舒坦。脚步可以缓可以急,全由心定。   她还想在白色花瓣铺就的地毯上睡到天色昏沉,睡到黎明将倾。   一阵大风刮过,枝头的花苞如雨一般洒落,荷枝伸手去接,一枚粉朵滑落她的掌心。   她有些懊恼地蹲下来去找刚刚自投罗网地花骨朵,却只能无奈地拨了拨粉堆。   荷枝看到手指上灰色的泥泞,忽然从粉堆中跳开。   手弄脏了……怎么伺候殿下?   她盯着手上余留的花粉,垂下眼睫怔怔地想,如果……她不是宫女就好了。   荷枝的念头只是起了一瞬便很快打消,身后的呼唤也随之传来。   回头去看,太子殿下与风侍卫已经从转角处走来,呼喊她的云英正跟在身后。   “怎么走到了这里。”太子问道。   太子脸上面无表情,叫荷枝有些害怕。虽说太子让她自己看花,可她实在走得远了,若落一个私自出逃的罪名,那她实在得不偿失。   荷枝走上前道:“殿下恕罪,奴婢没见过这样成片的桃花,实在是太高兴了。”   太子的脸色像是和缓下来,道:“好看么。”   “殿下稍等。”   眼见他肩上掉落的花瓣,荷枝一踮脚,便将花瓣剥落掌心,“请殿下伸手。”   慕容仪随不解,但还是照做。   随即,娇小的手掌覆盖着柔软触及掌心,她的手指带着丝丝凉意,将他的掌心拢起。慕容仪知道,柔软的是温凉的花瓣,触及指尖酥痒的是桃花细蕊。   荷枝几乎以为这是一次完美的讨好,如果没有看到那只指缝中的小蚂蚁的话。 第17章   小蚂蚁从太子的指尖上溜出,像白玉上的一点墨痕。   他就算看不见,也一定能感觉到。   荷枝迅速拿出帕子,面不改色地抹掉路线毫无规律的小蚂蚁,正悄无声息地收手,指尖反被拿捏。   原听风朗说她走错路,又在林中没了身影,故而找来。她一向不会离他很远,今日反常。   如今桃花盛开,若是看花,倒也情有可原。   慕容仪神色缓和下来,道:“不必擦了。”   荷枝心虚地低头:“是。”   她一时再没声息,慕容仪握住掌心花蕊,问道:“不是想吃桃花酥?”   荷枝哑了一下,没想到太子殿下还记得。   “桃园深处还有一座八角亭,到时再吃。”   原以为走了很远,荷枝没想到连桃园中的亭子都没走到。   荷枝搀扶着太子,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便见朱亭。入亭后,荷枝与云英便张罗着铺席煮茶,又摆置糕点。   一个小太监将手里的雕花盒拿上桌,打开,粉嫩的桃花瓣样的糕点整齐摆放,赏心悦目。   原来太子殿下早准备好了。   云英知道这原本就是为荷枝准备的,因而推她去安心享用。   荷枝倒有些不好意思,先将桃花酥呈给太子,“殿下请用。”   “你吃。”慕容仪摆手道,又点身侧,“可坐下享用。”   云英在一旁煮茶,一转头便见荷枝与太子比邻而坐,看着竟并未违和感。   茶还没煮好,却有个僧人从桃林间急匆匆地跑来,向太子禀道:“周姑娘旧疾复发,已经晕过去了。寺中无人能医治,还请殿下……出手相助。”   慕容仪顿时拧紧眉心:“下山。”   太子先随僧人离开,荷枝将尝了两口的桃花酥快速吃完,便将剩余的都收了起来。   因要救人,下山后太子直奔周姑娘的小院。   荷枝跟着有些吃力,但不敢怠慢。   小院中已围了许多僧人,一见太子,纷纷起身行礼相让。   慕容仪被扶着坐到榻边,就着手腕把脉,蹙眉道,“贴身丫鬟在何在。”   萍儿连忙出声,“殿下。”   “她有多久不曾服药?”   萍儿支支吾吾道,“小姐她……”   慕容仪并无耐心盘问,道,“身为奴才,对自家主子照顾不周,将她拖下去。”   萍儿连忙道:“殿下饶命,是小姐、小姐她不肯喝药……”   “小姐说,殿下一日不好,小姐便陪着殿下病着。小姐不肯喝药,奴婢们怎么劝也没用。”萍儿急道,“小姐也是知道殿下要来衡远寺,便想看看殿下。小姐说,殿下原是京中远近闻名的君子,断不该是现在这样……”   慕容仪忍俊不禁,“孤怎样?”   萍儿打了个寒颤,她不敢往下说了,只道,“奴婢实在没办法,只望殿下看着小姐对殿下的心意的份上,救救小姐!请殿下救救小姐!”   慕容仪冷声道,“药带了没有。”   萍儿道,“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肯服药,早在半年前,便停药了……”   “风朗,把方子写给她,按两倍剂量煮两次药。”   风侍卫离开后,荷枝便上前代替他的位置侍奉一旁。太子依旧坐在床榻边,不时将周姑娘的手腕捞起,催促道,“要快。”   荷枝在一旁看着周姑娘苍白的嘴唇,不由得也悬起一颗心。   明明有疾,却半年不肯服药,硬要陪着殿下,大约也是心中满含深情吧。   过了几个时辰,药煮好了。   萍儿将药给周小姐喂下,太子再度把脉,确认无虞,漠然道,“醒来后,还是按从前的方子——”   床榻上,周小姐忽然呓语一声。   以为她醒了,慕容仪话头停下。   静默一会儿,周小姐再次呓语,这回荷枝听清楚了。   “容之……”   是殿下的字。   萍儿连忙抓住小姐的手:“小姐……”   慕容仪似笑非笑道:“方子早写给周家,再有此事,不如把你家小姐关起来,总有办法叫她喝药。而你,伺候不好主子的人,留着做什么呢。”   萍儿听完顿时脸色惨白,“是……”   太子起身,荷枝赶忙上前搀扶。   殿下一直守在周姑娘身边,直到现在才有时间用晚饭。   荷枝跟在身边,更是只有等太子去沐浴时,才得空。   后院厨房里,云英端着碗走到荷枝身旁,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听完太子对萍儿的那番话,荷枝和云英都有些心惊。在太子身边待久了,几乎忘了初入东宫时的恐惧。   太子殿下并没有变,只是他太久都没动过怒。   良久,云英才低声道:“听闻周姑娘不是患病,而是曾为太子殿下中了毒。”   荷枝垂着眼睫,继续扒着晚饭。   “因这一事,皇后定下周姑娘与殿下的婚约,是以所有人都将周姑娘当作未来的太子妃。”   “周姑娘是太傅之女,也是京中出名的才女。在殿下患眼疾之前,传闻与殿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殿下有疾之后,便再不肯见周姑娘。”云英继续道,“这是下午煮药的时候我听到的。”   荷枝抬眼,平静道,“殿下的事,不该咱们议论。”   见荷枝快速吃完饭要离开,云英有些急着喊她,“荷枝!”   太子殿下就是一个薄凉的人,只有面前这个傻丫头才会对他毫无顾忌。   荷枝转过头,神情依旧平静,提醒道:“小心被人听到。”   “我再也不说了!”云英脸色一变,愤愤道:“你就是个……算了!”   荷枝从她身边侧身而过。   没有人发觉她的脚步有些急促,与平日不同。   殿下很久没罚过人了,久到荷枝以为殿下很好相处,甚至敢在殿下面前讨好卖乖。   明明她很清楚,自己正是什么都不求,才被殿下选中。   她和殿下的关系并不像云英想象的那般,更谈不上能要什么名分。   只求一个安稳。   回到正殿,太子已在床榻边。他眉头依然锁着,仍是不悦,并没有察觉荷枝的异样。   荷枝忽然发觉,自己对他还是怕的。   怕他不由分说一句话将她处死,更怕与他的更近一步接触。   云英这两日的暗示,她早就听懂了。   可宫女原本就是侍奉主子的,她没得选。   荷枝发觉自己的手有些僵,连忙定了定心神走到太子面前。又利落地脱下太子的外裳,想着早点侍奉完离开。   太子沉着眸子在床榻边坐下,眼睫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   荷枝解帐子的手法愈加迅速,只等撤下床帐之后离开。   冷不妨,腰间横出一只手。   下一刻,荷枝双脚离地,整个人落进太子怀中,肩上已抵上坚硬的下颌。   腰间的指腹摩挲,荷枝瞬间绷直身体,寒意爬上她的后背。   而后长臂绕过她的腰际,让她支起半身,下巴也抵在太子的肩膀上。   耳边,太子命令一般地道:“抬手。” 第18章   荷枝愣了片刻,腰间摩挲的力道加重。   反应过来后,她试探性地伸开手臂,下一刻,腰间的力道收紧,胸膛相贴,差点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顿时茫然,连挣扎也不敢。   颈边的呼吸急促,荷枝手颤了一下,又轻轻落下,轻抚他的后背。   慕容仪后背忽然僵直。   心中的烦闷在触及到软软地皮肤时骤然消解,桃花浅香在鼻尖清晰显现。   他才反应过来,如今在做什么。   近距离身体接触一向会让他心中难耐,他不喜欢。   然而,慕容仪指尖一蜷,手臂不愿松开。   好像越是靠近,便越轻松愉悦,越是接触,便越发安定。   荷枝的手悬空着,不敢再动。   不一会儿,腰间的力道松下来,好像她的安抚稍稍起了些作用。   太子似乎安定下来,荷枝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腰间手掌好像变得有些烫人,隔着衣料都能察觉到掌心的摩挲。   荷枝僵着身子,尽量忽视其中的不适。   后背的衣料似乎被人握在手中,再一碰,便是腰上绑着小衣的系带。   荷枝更不敢动了,脸色微红,生怕将带结碰散。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殿下,周姑娘已醒。派人送来了佛珠。”   触碰的动作停顿。   荷枝感觉身上的那种危险的氛围消散,她自觉起身。   “嗯。”太子语气凉凉,“穿衣。”   荷枝心领神会,给太子穿好外衣后,便跟着到周姑娘的屋子。   一回生二回熟,她熟练地将太子搀扶进屋坐下,然后转身离开……   “荷枝,倒茶。”太子吩咐。   荷枝僵了一下,只好转了回去。萍儿和其他人识趣离开,只剩下周姑娘一个人。   荷枝倒茶手法极轻,听不见杯盏相碰之声。   可是屋子里太静,茶水声如溪流,格外清晰。   周姑娘倚靠在软枕上,惨白的嘴唇紧抿,半天才道,“容之……”   荷枝适时地回到太子身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太子抬手示意,风侍卫便上前,将一串佛珠放置在周姑娘的床榻旁。   “太傅曾于孤有教导之恩,孤对周家,也宽容。”慕容仪垂下眼睫,淡然道,“不过这恩,在孤伤眼时,就殆尽了。”   “皇祖母将佛珠赐你,对你满怀期望。”太子开口,声音冷淡,“可是你,自导自演舍身救人骗下婚约,如今又以性命相要挟,如何对得起皇祖母。”   “殿下不是也要用退婚演戏么……退婚,将我置于何处。”周妙绿拧紧眉头,咬牙道,“就不怕我将这些告知父亲,告知王爷吗!”   慕容仪从容道,“太傅将你押在孤这里,原本就没想过你的退路,更不考虑你的名声,但孤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周妙绿僵了一下。   “可笑太傅既舍不得王叔,也舍不得孤。”慕容仪忍俊不禁,“竟是以自家儿女做筹码。”   “你要自选死路,谁也不拦你。”他的笑意逐渐收敛,“不过,周家最好安分些。”   慕容仪话也说尽,便要起身离开。   “容之!我是真心……咳咳!”她蓦然一阵剧咳,却还想补全那句话,“你不可以……咳咳这样对我……”   慕容仪漠然提醒,“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   周妙绿死死咬紧牙关,双目通红地攥着被角。   荷枝低着头,这番话听得如芒在背……这些事,她觉得还是不知道为好。   倒的茶太子没来得及喝,他便起身离开,荷枝连忙跟上。   没想到来得匆忙,走得还快。   回行云山房的途中天色昏暗,但见太子和风侍卫步履轻健,荷枝反需小跑才能跟上。   回到正屋,风侍卫自觉退下。荷枝赶忙上前,抬眼便发觉他的眉目舒展,一派轻松。   荷枝将太子的外袍脱下来挂上木架,便听到他在身后喊她:“荷枝。”   “奴婢在。”   荷枝一向应答很快,然而身后的人却没了下文。   一回身,太子已坐在床榻边,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荷枝走到床帐旁,一面解帐上花结,一面开口道,“殿下歇息吧。”   慕容仪抿了抿唇,“荷枝。”   “奴婢在。”   每次喊她,荷枝都心中一惊,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荷枝在一旁等候了半天,太子依旧是一语未发。   荷枝觉得奇怪,不禁道,“殿下尽管吩咐,奴婢一定尽力去办。”   见他没动作,荷枝连忙道,“殿下先歇下吧,奴婢就在帐外。”   “不用在外面。”慕容仪指尖轻点床边,“过来睡吧。”   “是。”荷枝应答得毫不迟疑。   荷枝依旧是一身宫裙,是入春时,宫中发放的,外衣脱下以后便是粉白色罗裙。   她的裙尾刚扫过床榻,慕容仪便感觉到了,指尖蜷了一瞬,面容上仿若未觉。   荷枝将薄被盖好,半倚着床榻出声:“殿下。”   往日,她只要一出声,殿下的手便会适时覆上脖颈。而后似乎只要一捏,她就能直接睡到早上。   荷枝闭着眼一如既往地伸着脖子等候,太子却转身一道进了薄被,将她手上的被子揽过肩。   哦……上次也是如此。   那次她睡不着,听见殿下半夜同风侍卫出去的动静。   荷枝猜测,大约是因为殿下晚上不睡,才把床榻腾给她睡,体恤她多日值夜辛苦吧。   想通以后,荷枝安然躺下,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一旁的薄被忽然一动。   荷枝连忙睁眼。以为殿下有什么吩咐,却不想太子殿下一翻身朝她靠来。   雪色的中衣靠的极近,荷枝不敢呼吸。她抿了抿唇,悄无声息地往墙后挪。 第19章   黑暗中,慕容仪察觉到她的挪动,眉间一紧,喊她,“荷枝。”   “是奴婢占多了位置吗?”   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是。”   荷枝不敢再动,只规规矩矩躺好。   黑暗中,慕容仪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深得深沉:“荷枝,你如今几岁了。”   荷枝几乎要睡着了,一时惊醒,连忙答道:“奴婢十四。”   太子没再说话,荷枝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情绪似乎减淡不少。   过了一会儿,慕容仪翻转平躺,从她身旁挪开。   宫女十二岁可入宫,十四岁可参选女官与妃嫔,荷枝第一年便被分来了东宫。   荷枝心中隐隐猜测殿下应当有话要说,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问。   太子好像叹了口气,道:“没事,睡吧。”   他一发话,荷枝就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很快睡着。她平日便是如此,挨着床就犯困。   早晨照常起身,荷枝再没见殿下有昨晚那样的情绪,心中也不再留意。到了午后,便听见云英说周姑娘离寺了。   太子又在衡远寺歇了两日,没再让荷枝值夜。离寺之后,马车下山。   离开衡远寺后,太子下令到千秋街的客栈住三日再回宫。千秋街人声喧杂,来往马车熙攘。   荷枝仅听声音便能感觉到这条街上的繁盛,正想透过窗帷去看,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前面马车拥堵,似乎是出了事,奴才这就去看看。”   隔了一会儿,那人回来禀道:“殿下,已经解决了。”   马车缓行半条街后到了客栈。   如在衡远寺一般,太子所住之处并未将其他人驱赶,只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引得行人侧目,谁都知道,店里来了位大人。   荷枝跟着上楼,无意间听见客栈中的谈笑,“就解决了?我还以为那两位要争它几个时辰。”   往下一瞥,是两个穿着长衫的人面对面坐着倒酒:“至于那么久么?”   “你不知道,张大人的夫人和三夫人见面便掐架。以至于三夫人娶来不到一个月,不得已搬至他宅。”   “可是我听说,张大人倒对新娶的那位很疼惜,连着小半个月都住在外宅里,这大夫人见着三夫人可不得有一顿气。”   荷枝还在听着,冷不防身边的云英碰她的手肘,她下了一跳,反应过来云英是在提醒她专心。   荷枝收回目光,却仍能听见楼下的动静:“那怎么就解决了呢?”   “听说是挡着某位大人的道了,大人一发话,那三夫人可不得让路么?”   “这让了一次,往后不知道要怎么闹。我一个月,光听人说她们见面拈酸吃醋都听了四回。以后讨娘子要讨温婉懂事的,否则家宅不宁,还落人笑柄……”   不知不觉,那谈论之声渐小,荷枝跟随在风侍卫身后已到客栈三楼,先安置带来的包袱。   之后便是筹备沐浴事宜,风侍卫一直在太子身边,荷枝得了空闲,便有意无意地听着客栈来往的谈话。   云英几次见她分神,打趣道:“看不出来,你也挺八卦?”   她在宫里一向对当差以外的事不甚关心,没想到出宫以后,竟也会侧耳去听他人的谈话。   荷枝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听到了一些,宫内宫外的事。”   酒肆闲谈的这些人,最爱说些宫闱密事、富贵人家的家长里短……真真假假,有些荷枝听着难以置信,但却知道了京中很多风流人物。   云英见她脸皮薄,笑道,“还想知道什么,我去给你打听。”   “不用。”荷枝连忙拉她,“知道太多也不好。”   被云英点破一次,荷枝便更加注意隐藏自己的小心思,若是分心被殿下发觉,不知会不会挨罚。   太子沐浴完便就寝,荷枝住在外间的碧纱橱里,不敢睡得太沉。   不过还是一觉睡到清晨,起身时发觉肩颈上有些疼,才揉了两下,听见床帐处的动静,荷枝连忙起身。   早膳后,太子坐在窗边的长几边,轻松闲适地扬起下巴,勾起好看的唇角。   荷枝怔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她低着头便想起衡远山琴台的琴师,手抚长琴,长袍飘逸,犹如仙人。   太子的指节如玉竹般白皙莹润,若是拨弦,会更好听吗?   正想着,便听他出声道:“荷枝,去让人送茶来。”   荷枝应下,出门吩咐煮茶。   转身正要推门时,便见玉红衣裙的女子款步而来,她鬓上簪钗明媚,身披绫罗,裙上描金花卉盎然,满身贵气。   那双凤眼刚落在荷枝身上,便“咦”了一声,道,“正好,我的镯子落在马车上了,你替我去取吧。”   荷枝应是,直到那姑娘被人领进殿下屋中,她才赶忙去问来的是谁。   京中霍将军的小女儿,养在手心,极为疼爱。   荷枝自不敢怠慢,下了楼走到街上,一眼便见到一架精致高大的马车,挂着一个繁复的“霍”字。   她上前对车夫道,“霍姑娘的镯子落在马车里了,让我来取。”   那车夫打量她一眼,轻慢道,“你是什么人?”   荷枝身上穿着宫裙,解释道:“我是太子殿下的随身宫女,霍姑娘走到楼上发觉镯子落下了,差我来取。”   “小丫头小小年纪便会骗人可不好。”车夫懒洋洋地坐在车上,闭上眼睛已有不耐,“没心思陪你玩过家家,快走快走。”   荷枝忍不住道,“是真是假,您看一眼马车不就成了?”   “姑娘的马车,我们岂能随便看的。”车夫厉声扬了扬手里的鞭子,呵斥道,“你走不走,我赶人了!”   他神情实在太凶,荷枝抿了抿唇,“您同我上楼一问,不就知道了。”   “小丫头,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车夫狞笑,手中一扬一落,那坚硬粗实的鞭子爆出一声脆响,荷枝吓了一跳。   “走不走?”   荷枝心有余悸,连忙转身离开。   身后那车夫还不断呵笑,摇头道:“现在的丫头,竟然都妄想爬到太子身边去,真是不知羞耻!”   荷枝垂下眼眸,加快脚步回客栈。   云英在廊里等人,一见着她,赶忙走上来问道:“你哪里去了!方才殿下问你。”   荷枝回神,“茶送进去了?”   “送进去了。”云英拉住她,“不过殿下与那位霍姑娘似有要事相商,其他人都不在里边侍奉,你暂且先别进去。”   “好。”   荷枝说完,便和云英一道在门外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开出一个小缝,玉红的裙摆从门中踏出。   霍起莹才出门,手中不自然地握着空空的手腕,见着门口的宫女,便问道:“我方才不是叫你去取镯子,镯子呢?”   荷枝面露难色道:“奴婢去了,只是车夫没有搭理奴婢。”   “别是没去,拿这话搪塞我。”霍起莹冷笑道,“我家车夫性情忠厚,为人热情,哪有不肯理会的。”   凤眸定在她的眼睫上,“叫什么名字?”   荷枝额间已生出细汗,回道:“奴婢荷枝。”   霍起莹不咸不淡地评价道:“懒蹄子。”   荷枝低着头,见曳地的红玉纱裙摇摆离开,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直起身拉开门帷进屋,方才云英说,殿下找她。   刚进了门,便见太子依旧坐在窗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情绪减淡,问道,“去哪儿了?”   荷枝一下子便听出来太子语气中的不满,心中有些慌乱。   刚挨了骂,荷枝不敢说霍姑娘的事,只连忙道:“殿下恕罪。”   太子的脸色没有半点变化,点了点桌面,道:“倒茶。”   荷枝一语不发地上前,拎起茶壶,取了桌面上的杯盏倒茶。   忽见他抬手而来,荷枝手上一抖,滚烫的茶水淌到她的手背,顺势而下淌过桌沿,沾湿太子的长袍,湿了一块。   荷枝瞬间脸色惨白,急忙弥补似的取了帕子去擦太子的衣袍。   太子直接起身,一扯袍角。   见他退开,荷枝才真心凉了半截。   她连忙跪在地上,强稳住心神:“殿下饶命。”   慕容仪站定,一拢袖袍。   “要你的命做什么。”慕容仪听到她发颤的声音,抬起手臂,平静地道:“过来。” 第20章   荷枝不敢怠慢,将手背上的水珠擦去,连忙搀扶太子往一旁落座。   她的手臂轻盈,动作利落,慕容仪却留意到她指尖发凉。   太子不发话,荷枝心中难熬,开口道,“奴婢去收拾案桌。”   慕容仪察觉手臂上一空,蹙着眉去捉她的手腕,捉到了,却感觉到她温软的手背上有一小块红肿。   轻碰,她的手指便一蜷。   荷枝红着耳朵垂下目光,便听他问:“烫到了?风朗,去取药。”   慕容仪捻着她的指尖道,“怎么,现在怕孤?”   太子语气平静,荷枝听不出来有没有什么深意,只好道,“奴婢做错了事……回宫以后,奴婢自去领罚。”   慕容仪失笑,“孤问你话,等你答完,再看要不要罚你。”   荷枝连忙正襟危坐,只是手还在殿下那边,应道:“是。”   “出去吩咐煮茶之后,”慕容仪摩挲着她的掌心,似是无意地问道,“又去哪里了?”   荷枝只好老实回答,“霍姑娘吩咐奴婢取镯子。”   慕容仪手指一顿,“然后呢?”   “没有取到……”荷枝有些懊恼,“与车夫说完话,回来时见殿下在与霍姑娘谈事,因而只在门外站着。”   慕容仪轻笑道,“是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你啊?”   荷枝哑了,“奴婢……”   荷枝自作为宫女以来,虽当的战战兢兢,可如今回看到底是一帆风顺。   虽然进了东宫,跟着传说中最难伺候的太子,可如今东宫中人人知道她的地位,不经意间流露出恭敬、讨好,她从未放在心上。   她在太子身边待的久了,甚至生出受到太子重视的错觉。   出宫以后,方知世界大有不同。   师父早就说过,她们宫女其实不过是皇家的物品,可以随意使用、丢弃、转送。   察觉到她的手指瘫软,慕容仪不由得抓得更紧。   风朗进屋,将药膏放置桌几上。   慕容仪道:“先出去吧,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荷枝要起身,但手指却被攥紧,才发现那话是对风侍卫说的。   风侍卫离开后,慕容仪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把药拿来。”   荷枝起身拿过,又犹豫地走回太子身边,便见他招了招手。   慕容仪发觉她的迟疑,催促道:“过来。”   荷枝朝他走去,倾身靠近便被拦腰一抱,坐在了太子腿上。   他的气息并不陌生,只是有些温热。对荷枝来说,正像是寒冷的夜风中有人递来了一件暖袍。   太子可不是她的暖袍。   荷枝清理思绪,垂下眼睫不去看他,手中将圆圆的药盒握紧。   后背贴上一只手臂,荷枝有些不自在地往前靠,却顺势被按进胸膛。   “有没有同你说过。”慕容仪抿了一下唇,试图缓和语气,“你是孤的贴身侍婢,有人使唤你,便同使唤孤,有人给你脸色,便是打孤的脸,懂么?”   怀中的人真是吓了一跳,身子轻颤了一下,也只能往怀里钻。   慕容仪顺势搂了搂,继续道,“下次,知道强硬些?”   荷枝的声音闷在胸膛,“奴婢知道了。”   慕容仪松了怀抱,只固住她的腰,道“药拿出来擦。”   荷枝应是,便打开药盒,将莹白的膏体抹在手背。   清新的香气在鼻尖蔓延,荷枝无意识地靠在他身上,更没留意身上与身后动作。   等擦好药以后,荷枝乖乖地禀道:“多谢殿下,奴婢已经上好药了。”   太子却没说话。   荷枝疑惑地问道,“殿下?”   慕容仪身形僵着,说话时有些沙哑,“行了,你退下吧。”   荷枝一顿,连忙起身,“奴婢……”   目光落在殿下的袍子上,荷枝又道,“殿下,奴婢给您换件衣裳吧。”   “不必。”慕容仪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袍,面容恢复冷淡,“你下去吧,叫云英过来收拾桌面。”   荷枝怔然一瞬,连忙应下,正要转身时,又听到身后的动静:“荷枝。”   她一转身,便见太子手中拿着一条玄色玉佩,懒懒地抬手,“收着。”   荷枝吓了一跳,连话都答不上来:“殿、殿下……”   “记得日日带在身上。不许丢。”慕容仪语气闲适,打趣道,“若是丢了,好好想想拿什么还给孤。”   这话的意思,便是荷枝非收下不可。但、但是这也太贵重了,何况,她凭什么能戴这么贵重的玉佩……   她还愣着,但太子似乎有些不耐烦,“让你收便收着。”   荷枝连忙上前接过。小巧精致的玄色的玉佩和他身上的衣袍相配,上面边纹繁复,云龙雕刻,雍容雅贵。   玉是温的,荷枝拿着却感觉有些烫手,“谢过殿下。”   太子似乎没将这块宝玉放在心上,一扬手,“下去吧。”   荷枝连忙把玉佩收到袖中,极其小心留意,出了门见到云英交代了殿下的话。   而后又悄悄回到碧纱橱中,把太子方才赏的玉佩藏起来。   宫女干的杂活多,她可不敢把这么个贵重的东西戴在身上,磕坏了太子的赏赐,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她是这样想的,当日再侍奉太子时,也没见他提起玉佩之事,心中安下心来。   到了晚上,太子早早沐浴后准备休息。荷枝一如往常地铺好床榻,又撤下床帐,正要离开,便听太子出声喊她过去。   “今日睡在这里。”他拍了拍床榻。   自上次以来,荷枝已连着好些日子都是睡在外间,方才都没想到殿下会喊她。   但她只是呆了一瞬,便很快走去,爬上床铺。   太子也顺着躺了下来,两个人隔着一掌的距离,荷枝枕在软枕上,听着自己的呼吸。   夜色渐浓,身旁的呼吸稳重,荷枝渐渐平静,却不太能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太子一动,荷枝下意识避开。   慕容仪从床榻上坐起,便见身旁的人有些许动静,不禁蹙眉道:“没睡?”   荷枝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奴婢睡不着。”   “为什么?”   荷枝答不上来。但怕他不高兴,连忙道:“殿下要不像之前那样,奴婢就能睡着了。”   只要轻轻一捏,毫无痛觉,就能陷入睡梦。   慕容仪一顿,刚刚抬起手掌,温凉的触感便瞬时贴上来,轻轻一捏,便如失重一般向后倒去。   慕容仪倾身一抱,防止她砸在床榻上。   她沐浴过,发间是浅浅的甜香。慕容仪眼睫颤了一瞬,而后轻轻将她放下。   风朗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殿下。”   慕容仪神色恢复如常,便听几声脆响,屋内的长灯一旁忽然出现了一条暗道。   走过漆黑的暗道,才见明亮的堂屋。   案桌前,蓝衫公子一展折扇,打趣道,“迟了一盏茶时间,太子殿下这是被什么缠住了?”   慕容仪抿唇。   本不欲回答,但想着方才手下软软的触感,鬼使神差地答道:“猫儿。” 第21章   一夜无梦,荷枝再醒时已见熹微晨光,身旁的人雪衣褶皱,胸膛起伏。   荷枝一动,太子立即睁眼,片刻后翻身而起。   几次下来,荷枝便知道,原本太子睡眠极浅,她是怎么都避免不了将人碰醒的。   所以荷枝直接开口问道:“殿下,可要服侍您起身?”   慕容仪点点头,便察觉到她跳下床榻的动静。任由她上前来整理衣摆领角,闲适地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荷枝一面专注地抚平腰带,一面回道:“多谢殿下关怀,奴婢昨夜歇得很好。”   “好。”慕容仪抿唇,“今日奉国公二公子今日成婚,午后便要去国公府,会很晚回。”   国公府自开国以来,三代忠良。这一代世子更是在一年前的遥关之战中屡获战功,最终殉于战场。   这些是荷枝在客栈中听到的。   这桩婚事还有另一重隐情。原定的新郎为国捐躯后,为保住金家与白家的联姻,婚事由二公子接过,照旧进行。   荷枝垂着头扣上玉腰带,问道:“殿下可还需要奴婢做什么?”   “确有一事。”慕容仪想了想,“好好认一下今日出席的人,记着金家接进府的那位新娘。”   因太子身份尊贵,等到日近西山,一行马车才缓缓驶向金府。   荷枝记着太子的话,一路上都十分留心。   听着马车逐渐靠近喧闹的街道,快要到国公府,行车之声愈发密集。及至下马车,荷枝跟随太子身后。   最先迎上来的是穿着喜袍戴着红花翎的男子,他俯身见礼,身后的人也齐声唱礼。   所有喧哗刹那安静,只有太子淡淡地声音:“免礼。”   瞬时间,人群哗啦啦退散出一条大道。风侍卫搀扶着太子走在最前,荷枝与其他人紧跟其后。   荷枝不经意地打量道路两旁人所穿衣着、站位,暗中揣测身份。   她没有参加过喜宴,不知是否喜宴都是如此。但太子一旁的席位一直空着,荷枝不禁疑惑起来。   金二公子领太子入座,看见一旁的空座,歉笑道:“家父今日身子不适,无法出席。”   太子颇不在意地入座,道,“金老将军到底还是古板。”   金明诚拱手含笑,“所以,还望太子殿下为微臣作个见证。”   太子靠坐椅背,点头。   金二公子转身离去,堂中席上的人一一就座。斜角处一道目光袭来,荷枝偏头,见是霍姑娘。   她微微颔首,当做见礼,后者的目光瞬时移开。   锣鼓唢呐再起,人群的目光顿时转向屋外。便见一个红嫁衣的女子面覆红纱,与金二公子一道走进门中。   新娘身段似柳扶风,柔弱无骨。她手中将红绸翻转几次,似乎有些无力握紧。   荷枝有些担心。这样大的场面,若是出差错,便是丢整个国公府的脸面,想来新人绝对不想这样。   然而下一刻,忽见新娘身子一晃,金二公子瞬间丢了红绸将人横抱,三两步走到太子面前。   席上所有人一阵惊讶,但见金二公子抱着新娘在太子面前跪下。   司仪亦慌了一瞬,但很快镇定,念完祝词。   金二公子便在太子面前行过三拜,急匆匆地抱着人离开了。   荷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便听太子在一旁道:“你去看看吧。”   她定了定心神,恢复一贯的从容模样。   金家这场婚事,既无家中长辈出席,新娘更是无法全礼,实在很难不成为京中人谈论的对象。   而刚刚,荷枝离金公子极近,方才在喜帕扬起的一瞬间,分明看见新娘下巴上的血迹。   她顿时一阵胆寒。不过太子既让她跟着去看,想来心中也早有考虑。   金公子走得快,荷枝在身后费力地跟着,对方也不曾发现她。   他抱着人一路冲进喜房,低声喊道:“快传大夫!”   荷枝在门外站定,便见喜房外等候的丫鬟小厮匆匆忙忙进出,乱成一团。   她在外站了一会儿,便见有大夫从她身旁匆匆走过。   荷枝算了算,金府这一条街住的都是富贵人家,没有药堂。大夫来的这么快,岂不是早就请来准备的?   她静静看着庭中半枯的一株蓝鸢尾,留意屋中的谈话和动静。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金二公子低声喝问道,“夫人到底怎么了。”   沉默了一阵后,有人答道,“夫人几个时辰前服了药,与原本的病情相冲,伤了身子……”   “如何才能醒?”   “……夫人一向病弱,恐怕要好好调理两日才能醒来。这期间,尤其、尤其需要静养。”   屋中静了半晌之后,荷枝余光瞟到一眼红色的喜袍,上前道,“太子殿下差我来问,金公子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金明诚才从恍惚中醒神,立即警惕地眯了一下眼,便道:“一会儿我会去堂前敬酒,今日是我大婚,恕不能多陪太子殿下。”   荷枝福身,“奴婢这就去回太子殿下。”   她一转身,便察觉锐利的目光在后背逡巡。   金二公子没有跟上来,方才的对话中,也丝毫不提新娘的病情。荷枝深吸一口气,回到热闹的堂中,走到太子身边将方才的话耳语。   又过了一会儿,金二公子才从门外走进,脸色上全然没有方才的警惕。   他含笑着朝众人一拜,“今日是金某大婚,多谢诸位拨冗参与金某与婉言的喜宴。”   席上有人站起身,扬起酒盏,“祝金公子与金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便有人纷纷附和,荷枝看见太子殿下也懒洋洋地举杯,却并未饮下。   一巡过后,金二公子欠身,“恕金某不能作陪了。”   长夜漫漫,春宵一刻,大家都理解新郎想要早些离席的心思。   太子抚了抚衣袍起身,“孤在这里,大家难以尽兴。金公子大婚,本是一件大喜事,孤便不打搅大家兴致。”   说罢,便由风侍卫搀扶着离开。   荷枝也一并跟上,回到马车。   眼见太子靠在马车上阖着眸子,她沉思片刻。方才太子是有意让她知道金公子与金夫人的事,但现在显然不是禀告的时机。   马车飞驰,她一路安静,慕容仪有些诧异,问道:“跟着金公子去了许久,看见了什么?” 第22章   太子开口,荷枝便知道这是禀报的时机,答道:“金夫人原本身子不适,婚前似乎又服过药,以至药性相冲。经医治后,性命无碍,仅需静养。”   慕容仪点头确认,转念一想,“你怎么看?”   荷枝楞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奴婢不知。”   不仅对金家的事不了解,对这场婚事亦存诸多疑惑,然而这些都不好多问。   慕容仪颤了下眼睫,到嘴边的话收敛成一句,“不知道,也好。”   荷枝心中松了一口气。   直觉告诉她,此事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太子既然在意金家这事的结果,那必然事关重要。她不过是个宫女,还是不要了解得太多为好。   如她所料,此事一了,太子又在客栈待了两日便启程回宫。   回宫后,太子的反常行为再度传遍了宫闱,宫中贵人时常来探望。太子不再如先前一般频繁召见梨园弟子,对宫人也不再那么苛刻。   时隔七个月,太子重新下令将书房打扫,闲时便安静在书房,听风朗给他念书,连常饮的酒都换成了茶。   风朗一字一句念得着实不带什么情绪,听得荷枝顿觉乏味,但太子合着眸子,听完一本又一本。   荷枝见惯了太子饮酒作乐,觉得这个画面实在难得。   有人猜测,是因皇后诞辰将近,太子想好好表现。听闻如今皇后身体不佳,平日里闭门不出养病,连后宫掌管的大权都落在慧妃头上。   荷枝觉得,太子如今身处一个更大的棋局里。   五月十六,宫中临水殿设宴。   荷枝作为贴身侍婢跟太子入席,一进殿,便发现众人探寻的目光袭来。   殿下自然是看不见的,不知道那一道道似要将人剖开的目光如何凶狠。荷枝定了定心神,面色如常。   陛下与皇后同时入席,荷枝与众人礼过,宫宴开席。   太子端坐席上,身上的玄色四爪蟒袍金银璀璨,面容沉静肃穆,与荷枝初见时大不相同。   荷枝站在太子身后,便听坐在上面的皇帝问道:“容之,近日身体可有好转?”   太子正色回答:“回父皇,儿臣感觉已好多了。”   “不错,听闻你近日已开始读书了。”皇帝欣慰地笑了笑,又拉过一旁皇后的手道,“你也不用日日忧心。”   皇后叹了口气,“陛下说的是。”   谁都知道,皇帝皇后最是忧心这个唯一的儿子,这场宫宴,正是借机对太子的转变所办的庆典。   五公主生母慧妃忙道,“佩儿也常常担忧着兄长,太子殿下日渐好转,佩儿也不用忧心了。”   四皇子生母也不甘示弱,“修儿前日还说,还想等太子好起来指点一下他的学业。”   太子微微颔首,谦和有礼。   这样的态度,所有的目光都围绕在太子身上。   曾经,眼疾曾是太子的禁忌,而这次当众提及,太子竟然没有发怒。   接着便有人关心太子病情,有人感慨太子年少天才却不幸患此疾病,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有人说有上天庇佑,必然会痊愈。   荷枝愣神,心中感慨,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之前暗地对太子的议论。   兴致浓时,有人举杯笑道,“那祝太子早日康复,获得佳人。”   场面有一瞬间的寂静。   “说来也可惜,原定的婚约正是今年,若非一场意外,想来殿下的婚事早已尘埃落定。”   一谈及这话,皇后便禁不住叹气,“太子到了年纪,是该有个知心人。不过婚事拖了这么久,还是要早些给周家一个交代,容之,你怎么想?”   周妙绿坐在席中,无声地饮着面前的薄酒。   她早知道,太子要想退婚,至少要过皇后这关。当初婚事,可是皇后亲自定下。   镛王世子慕容长欢道,“殿下此行,置周姑娘于何处,可不要让美人伤心。”   荷枝正听着席上的谈话,忽然听见前方太子殿下低声唤她,“荷枝。”   “奴婢在。”   慕容仪想了想,“席上无趣,不如让李求跟着你出去转转?”   荷枝怔了一下,不知太子为何会提及这个,但连忙应下。   席上分明还在谈论太子的婚事,荷枝却转身错身经行席间小道离开,太子似乎提到了婚事,但是荷枝没有听清。   殿外夜风清晰。   临水殿是水上蓬莱,从最近的侧门走出便是曲折的廊道。   荷枝撇去脑海中的思绪,两声脚步在廊道上哒哒作响,声音沉闷。   李求见她似是低落,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手帕,展开便是包着的一块桂花糕,上面还沾着点点桂花。   “你什么时候……”荷枝回过神来,低声道,“要是被人看见,是要挨罚的。”   李求递了过去,笑道“殿下默许的。”   荷枝哑了一下,眸中的光瞬时黯淡。   “不要?”李求笑道,“不领殿下的情?”   荷枝垂着眸子,捧着手接过。   周遭没什么人,李求便道:“吃完再走?”   荷枝背过身,双手捧着,几乎不发出声音,李求想象着她小小地捧着糕点,像一只小仓鼠。   李求正低头笑了一下,“你说你,和殿下较什么劲呢?”   荷枝一顿,抿了抿唇,“公公说笑了,我怎敢与殿下置气。”   “别瞒了,我们这些人最会看人脸色。”李求叹道,“之前殿下给你赏东西,你是真高兴。如今殿下想办法待你好,你却没什么反应。”   “这样可不行。”李求认真道,“像殿下这样的贵人,对女人最容易腻,你若是太顺从,隔不了多久,殿下就会把你忘了。”   荷枝无声无息将糕点吃完,帕子收在手里,避重就轻道:“帕子脏了,回去还你一条新的。”   李求见她岔开话题,“等你失宠了,日子可就不这么好过。”   “我知道。”荷枝拢了拢袖角,转而道,“殿下许我出来转转,我想去那边看看。”   李求一噎,低声道,“若是晚回,殿下怕是要扒了我的皮。”   荷枝偏要同他作对似的,问道:“殿下让你跟着我,你是带路,还是在这里等我?”   李求被她的眼神看楞了,想说什么又噎在喉中,最终不耐道:“我带路!你可要在殿下面前多念几句我的好。”   荷枝点头。   李求也在宫中闷惯了,难得出来,心中也是轻松的。   他一面走一面道,“临水殿离陛下的承德殿和皇后的凤鸾宫都不远,传闻是将陛下有日梦见蓬莱仙想要来宫中看一看,便在承德殿附近建了一座蓬莱岛。”   荷枝细细地听着这临水殿来历。   李求往前指了指,“若是白天,便能从此处看见陛下的承德殿的檐角。”   荷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看见了如浓墨一般的黑夜。   当初她在长萱宫时,就无数次想过承德殿是什么样子,陛下的住处,一定比长萱宫大很多吧。   再往前走,面前嶙峋巨石,觉得有些森然。   李求道:“传闻那位蓬莱仙住在山中,喜爱山石。陛下便命人收集了这天下奇石组成了一个奇石林,方便仙人下榻造访。”   李求提着灯往前走,又回身叮嘱道,“我们走完这个石林就回去。”   荷枝点点头,又问李求,“这世上真有神仙么?”   李求提灯一笑,正要开口,眼角忽然瞥见两个身影。   便连忙将她一拉,两个人躲入一个巨石之后,荷枝一矮身,连忙将灯吹灭。   石林中有人谈话。   随着这声音渐近,荷枝才发觉,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李求的脸色大变。   他可不想听到什么宫闱秘辛,在这宫里,有时候知道的多往往不是好事。   巨石外,周妙绿终于忍无可忍,转身道,“还请世子不要再跟着我。”   慕容长欢惊了一下,他连忙解释:“周姑娘,我并非有意。”   周妙绿面色平静下来,“方才我真心感激世子为我说的那一番话,可是世子这样,于我、于殿下、甚至于世子都有害而无利。”   前半句慕容长欢还心中惊喜,听到后半句瞬时沮丧起来,“唐突了姑娘,可……我只是替姑娘不值。”   周妙绿惊在原地,像是被这一番话震惊到。然后她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与世子无关。”   慕容长欢痛心不已,连忙道:“他不过是有个太子的名头,如今他哪一样行为能担得太子之位?”   荷枝和李求相看一眼,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世子还真敢说。   周妙绿叹了口气道,“我早与太子定下来婚约,无论如何,都是尘埃落定的事。”   慕容长欢急道,“倘若他不要你呢?!”   周妙绿转身而来,显然眼神里冷了很多,“那我必不会带着被退过婚的名头苟活于世。”   说罢,她福身从慕容长欢身边离开。   慕容长欢追随而去。   荷枝自觉看了一场大戏,还没回过神来,只靠着一旁的巨石喘息。   若是他们刚刚露出了一点动静,无论是世子还是周姑娘,都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求的状态显然比荷枝好上一些,好歹是在宫里当过差,什么场景都是见过一些。   再看看面前这个小丫头,李求咬咬牙道:“是不是每次跟着你出来,这外面都得发生点什么事?”   他指的是云英那件事。   荷枝哑然不语,靠在石林上。   现在还不能走,此时回去兴许就会撞上镛王世子和周小姐两人,只好在原处待着。   待人远去,荷枝松了一口气,借着夜色拍着衣上的灰。她实在不想卷入这些奇怪的事情之中,稍不留神,就会没命。   这些事,永远不要波及她就好了。   忽然,面前出现一盏烛光,从未见过的一个小太监走到面前,朝他们道,“荷枝姑姑,李公公。四殿□□恤二位的提灯灭了,请二位一道同行。” 第23章   荷枝没见过宫里人,转头看向李求,后者蹙起眉。   面前的人的确是四皇子身边的朔方。   正是如此,李求才更加担心。   四殿下在宫中放诞不羁,看似待人谦和,却是行止由心,不好惹。   但四皇子来请,谁也不能推脱,李求只好道,“劳烦公公带路。”   李求一开口,荷枝便知道来的真是四殿下的人。   荷枝便和李求跟着那个小太监,走过一个巨石,便见了海青色衣袍的人。   他站在巨石外,见人一来便端上和煦的笑容,风流无限。   荷枝暗中心惊,方才他们没留意,没想到四殿下居然站在这里,与他们相隔也不过一个巨石而已,这距离与他们偷听世子和周小姐谈话一样。   不知道自己和李求说的话,有没有被四殿下听去。   慕容修只是微微一笑,“今日夜色很好,不如就在这座蓬莱岛上走一走罢。”   李求连忙接道:“原也不该扫了殿下的兴致,只是太子殿下吩咐过,要荷枝早些回去侍奉,方才已经出来了一小会儿,恐怕此时便不能作陪了。”   四殿下道,“不要紧,皇兄既然如此在意他的小美人,那本殿带美人陶冶一下情操,他便更是会欣然同意。”   说罢,他便闲庭信步地往前走,朔方在前面提着灯。   李求与荷枝犹豫一瞬,最终还是跟上。   四殿下显然是往与临水殿相反的方向去,他走走停停,像个真的导游一般,走到一处,便停下来道:“这里不错,看看吧。”   他面带着笑容,不时感叹,“还是夜里更有风致。”   荷枝默然。   他丝毫不觉得身后两个沉默的小尾巴败坏兴致,荷枝心中却愈发焦躁。   已经出来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宴。   慕容修像是看穿她的心思,笑道:“若是赶不及,本殿派人送你回宫。”   荷枝只得应下。   也不知走了多久,僻静的远处忽然一阵喧闹。荷枝与李求的目光在悄无声息处相接,是散宴了。   四殿下似乎丝毫没有听到,负手信步,推开一处低矮的栅栏:“这里可是父皇最喜爱的卉园,天下奇珍异草遍值园中,诶小心足下,旁边那株妙兰便是江渚独有,很不好活。”   荷枝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丛丛的野花将他们包围,再抬眼,见不远处蜿蜒的石径,这才发觉,原来他们走的不是正门。   都近夏了,也不知这一处有没有蛇。   走了那么久四殿下丝毫不疲惫,伸手折了几支野花野草,便停了下来。   李求趁机开口道:“殿下,奴才该回去了。”   四殿下立马道:“好,再等一下。”   李求额角上都生出了汗。   他没及时把人带回去,是他的失职。若是殿下怪罪,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四殿下不知其中关窍,不知道他这样会给他们这些奴才惹来多大的麻烦事。   荷枝正要开口,便见四殿下转过身来朝她招手,“你过来。”   荷枝一顿,还是走上前,“殿下。”   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圈在了她的鬓发上,不觉得有些疑惑,一抬眼就看见四殿下替她拨弄额前碎发,神情专注。   不由得立马将头低下。   “花环美人。”慕容修满意地伸手弹了一下花环上冒出头的小黄花,“好吧,送你回去。”   荷枝心中慌乱。   不是说……这里的花草都很珍贵么?   荷枝连忙道:“奴婢担不起。”   慕容修失笑,“没有本殿的吩咐,不许摘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绕远路,规规矩矩地将身后的两个人带回,才走到曲折回廊,便见到慕容仪等在那一处。   慕容修刚见着人,就见风侍卫便同慕容仪低语。他不禁勾唇,大大方方地走上前,“皇兄,臣弟来还美人。”   慕容仪面色依旧是冷的。   四殿下慕容修见无人回应,便笑一声,拱手道,“皇兄,臣弟先告辞了。”   说完便大喇喇地离开了。   荷枝和李求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方才那一番话,或许荷枝不懂,但李求却能听出弦外之音,四殿下是故意说的叫人误会。   荷枝心中忐忑,乖乖地便走到慕容仪身前:“殿下。”   慕容仪一语未发,只是抬起了手,却触摸到带着刺的什么东西。   他手上一顿。   荷枝也一愣,方才回来一路上,她光想着怎么给太子殿下解释,完全忘记了头上还戴着这个。   她连忙去摘,却与另一只手在空中相碰。   慕容仪拨开她的手,平静地问道:“花环?”   像她这样熟读宫规的人,怎么会在头上戴花环。   真在宫中会这么做的,只有那个视宫规于无物的慕容修。   荷枝咬着唇,试图解释道:“是……”   太子一把将花环摘下,语气压抑,“回宫。”   荷枝不敢说话,跟在太子身后,却听身后有一老嬷嬷喊道,“太子殿下留步。”   荷枝停步回头,见那嬷嬷极其眼熟,宴上一直站在皇后身边。   “太子殿下,娘娘派老奴来给太子殿下传话。”嬷嬷礼过,道,“娘娘说就算是退婚,也该想清楚太子妃的人选,霍家、白家的姑娘都已长成,殿下可以见一见。”   太子抿唇不语。   嬷嬷福身退下,离开时眼神往太子身后一瞟,便见到一直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面容清秀,体态娇盈,看上去乖乖的。   老嬷嬷挑眉,不声不响地离开。   太子乘轿回宫,一路上再没与荷枝说一句话。   回宫后,趁着太子去沐浴,李求将荷枝拉到一旁,低声道:“荷枝,殿下这回是真生气了。”   “按照太子从前的性子,咱俩现在都没命了。”李求急道,“今晚不管怎样,你都得爬上殿下的床,安抚好殿下,明不明白?”   荷枝被他说的脸色一白。   李求见她木讷,一把将木盘端到她的手里,“你进去送。”   荷枝瞪大了眼,这些衣物明明在殿下进去沐浴之前就该备好。   除非,李求早有此准备。   他推了推荷枝,软和语气央道:“能不能有命在宫里活着,就靠姑姑了。”   荷枝如今还是个普通的小宫女,一声“姑姑”委实抬举她。   她端着沉重的木盘,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便听李求催促道:“等殿下出来喊,便是奴才们做事不周了。”   荷枝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帷走进浴房。   浓重的雾气眯了眼睛,荷枝顿时后悔。   浴房内寂静无声,荷枝不敢抬头,更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在哪。   她先开口道:“奴婢给殿下送衣物来。”   “过来。”   荷枝上前时,悄悄瞟了一眼,便看见风侍卫灼灼的目光,她连忙低下了头。   就那一眼,荷枝看见太子站在用来叠放衣物的木架旁,衣着完整。   按照李求的想法,必然是在太子沐浴时,让荷枝送衣物进去,这样撞个满怀。   可是有风侍卫在,太子一下子便识破李求的意图。   荷枝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太子会怎样想她?会觉得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吗?   荷枝将木盘放置在木架上,欠身而退,每一步走得沉稳缓慢。   直到出浴房。   李求在外等了一会儿,便见荷枝掀帘出来,脸色微变:“你怎么就出来了?”   荷枝怔了一下,摇摇头。   李求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一向如此,你也别介怀。今晚原本就是你值夜,好好把握。”   荷枝回到寝殿将床榻上的被面铺整,过了一会儿,便见风侍卫搀扶殿下走进。   荷枝瞬时离开榻边,便见太子一身浴袍,乌发披肩,沉默地走来。   他墨色的眸子望向地面,荷枝心中一紧,她不知道太子眼盲时是什么样。   荷枝稳了稳心神,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太子躺回床榻,荷枝抿了抿唇,将床帐撤下。   她默默退到帐外,任软纱将两人隔绝开来。   太子依旧没有召她。   夜色变得难捱多了。   太子若是动怒,或说些什么,荷枝兴许还会想办法讨他欢心。可他一言不发,让人猜不透心思。   今晚是她没有能从四殿下身边抽身,可她不过一介宫女,又如何能违抗主子的命令。   前惹殿下不高兴,后擅闯浴房犯殿下忌讳。荷枝啊荷枝,你不是知道,殿下看重你,是因为觉得你乖巧恬淡,还在奢望什么?   荷枝默然看着案几上的烛火跳动,感觉眼睛有些犯花,后知后觉地移开目光,反而觉得有几分眩晕。   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忽见床帐出拉开一角,太子坐于榻上,淡淡地喊道:“荷枝。”   荷枝一惊,连忙上前,应道:“殿下?”   太子指了指帐中,语气平静:“上来,孤有话问你。”   “是。”荷枝顿时生出细汗,从太子身旁爬到榻上。   他手一收,纱帐落下,烛光瞬时被关在帐外。   帐中昏暗,太子的神色晦暗不明,荷枝不由得缩了缩脚踝,生怕在哪一步触怒了他。   荷枝下意识将半截被角攥在手心里,仿佛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便听太子轻嗤一声,悠然地半靠在软枕上,道:“就这么怕孤?” 第24章   太子抬了抬下巴,催促道:“哑巴了?”   荷枝扒开薄被,挪蹭着朝他靠近,稳定心神道:“奴婢不怕殿下。”   慕容仪伸出手指勾了勾,不一会儿,温软的身子落入怀中,乖巧安分。他颇为满意地顺着鬓发安抚,“今日在临水殿外,都看什么了?”   荷枝半跪在床榻上,因猜对了他的想法而松了一口气。还未完全放松,便听问话,连忙道:“奴婢碰见了镛王世子和周姑娘。”   他微微偏头,“哦?”   荷枝觉得偷听有些不光彩,斟酌词句道:“世子说周姑娘有些不值得。”   “不值。”慕容仪捻着她的衣料,“你觉得呢?”   荷枝怔了一下,认真地道:“奴婢觉得……殿下很好。”   “好?”   荷枝没想到他会反问,硬着头皮继续答道,“殿下对奴婢很好……”   慕容仪还在等她的下文,百无聊赖地勾她如软缎一般的头发,又顿住:“没了?”   荷枝正色道,“奴婢不敢对殿下妄加评断。”   慕容仪蜷了蜷手指,内心有些失望。   半晌,他面无表情道:“罢了。”   太子松开手臂,荷枝连忙起身,见他改坐为躺,荷枝将薄被盖上,掖好被角。   两厢无言,荷枝也躺了下来。   即便是盖着软软的薄被,荷枝心中依旧忐忑。她不敢睡,殿下还没问四殿下的事。   然而,这蚕丝薄被比她偏殿用的薄被软上很多倍,帐子里还有淡淡的安神香余味,过了一会儿,荷枝便感觉眼前迷蒙,几乎要睡着了。   慕容仪枕着手臂,向虚空中伸出手,好似在黑暗中触碰着什么。   “喜欢花环?”   荷枝惊了瞌睡,连忙答道,“四殿下在前,奴婢不得不受。”   认真的声音带着鼻音,慕容仪颤了颤眼睫,将丝被拢了拢:“睡吧。”   荷枝犹豫了一瞬,就着他的手臂向前挪了些许。   太子不但没有避开,反将她拨到身前。荷枝仰着头偷瞄他的神情,才发觉他已闭上眼睛。   荷枝胳膊上搭着一只温热的手臂,不知怎的竟然生出几分心安,不一会儿便入了梦。   *   第二日醒来时,荷枝发觉肩膀上的手臂不见了,一抬头见太子半坐在榻上,用手遮着眼睛。   她心下惶然,“殿下?”   慕容仪忍下额角疼痛,低声道:“传太医。”   荷枝跳下床榻,往外传话。又转过头来问,“殿下怎么了?”   慕容仪沉了一口气,道,“屋子里太亮了。”   荷枝将帐子拢好,抿了抿唇道:“需要奴婢再做些什么?”   太子摆手,她便退出帐外,吩咐人将窗子合上,殿中的烛火全部熄灭,寝殿黯淡下去。   太医急匆匆赶来,荷枝将人引到床帐,出声示意太子,“殿下,太医来了。”   她拉开帘帐,将太医拢进。   太医一眼看见太子一直用手揉着额角,便知道,该是眼睛出了问题,“殿下如今有什么感觉?”   慕容仪抿唇,“眼睛,不适。”   他一顿,又补充道,“好像有蓝色。”   殿内没什么蓝色之物,荷枝心中一紧,便听太医道:“恭喜殿下,殿下的眼睛能感光了。”   “只是如今殿下眼睛还未完全恢复,不宜见光,日后等慢慢休养,便能看见了。”   荷枝心中欣喜,眼见着太子闭眼后又抬手去遮,便不由得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叠好,放置在慕容仪的一只手下。   太子顿了一下,点头:“可以。”   不过一时权宜。锦帕不大,只不过能稍微遮一些,荷枝是怕太子手累了。   等会出去她再找王福,看看库房里有没有更合适的绸布用来蒙眼。   “此法可行。”太医继续道,“殿下如今有好转,那方子和疗法也需变更。微臣再详细写出方子,交由风侍卫过目。”   慕容仪点头,“去领赏吧。”   太医也不由得欣喜,太子眼疾治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新进展。   消息很快传遍宫中,来看望太子的人不绝如缕。   荷枝已给他换上软缎绫罗,蒙上眼后,荷枝用觉得太子身上的戾气消失大半,安静时也有几分翩翩风度。   除开日常用药,此次好转,荷枝又多了一项活计,用烧烫了的药石给太子敷眼睛。   为了不伤到眼睛,荷枝便吹了殿内灯烛,将门窗紧闭,甚至拉上床帐,只为能见光最少。   只是荷枝视物也依稀朦胧,颇有些不习惯。再看殿下,他躺在榻上,神情安然。   于殿下而言,漫漫白昼依旧如长夜。   想到这里,荷枝心中有些闷。   一时失神,去拿药石时,不妨被指尖刺痛感传来,手指缩回。   慕容仪听到了那阵小动作,便问,“怎么了?”   荷枝故作镇定地答道,“殿下,药石还要再凉一会儿。”   “好。”   慕容仪应道,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倾身靠过来,“殿下,已经好了。”   慕容仪往她那边靠了靠,方便她动手。   荷枝倾身上前,却见太子低下头,顿时一愣。   他向来高高在上,荷枝没想到如此轻易地看到他的发顶。她恍惚一瞬,才伸出手臂,解开太子绸结。   墨色绸缎松开那一瞬,荷枝正撞见他漆黑的瞳孔,幽深沉静。   她一下子慌了神,胡乱道:“请殿下闭眼躺下。”   慕容仪照做。   眼周附近便覆上微烫的药石,带着浅淡的草药香,静气凝神,也止住他眼睛上眼睛上不时的刺痛。   相比之下,另一缕热息则显得温凉而微不足道,时而靠近,时而远离。   “殿下,殿下?”   慕容仪回过神来,“嗯?”   荷枝松了一口气,刚刚喊了殿下几次都没声,还以为殿下睡着了,“殿下,这药石烫么?”   “尚可。”   荷枝放心下来,继续敷着药石,轻柔地在眼周附近打圈。等药石凉下来枝便换上新的。依照太医的说法,一次需要敷两盏茶时间。   太子一直不说话,荷枝心态逐渐放松。   他细长的眼睫垂下,薄薄的眼皮覆盖着眼睛,单看着便十分舒心。   没有再比殿下更好看的人了。   荷枝一怔,赶忙驱散心中所想。   她本本分分地敷完最后一块药石,收回手,正要呼唤太子,便听见他平静起伏的呼吸声。   殿下真的睡着了。   她暗叹了一口气,便将墨绸平叠好放置在枕下,又给他拉好薄被,放下帐子,便退了出去。   慕容仪醒来以后,发觉到身上盖着的薄被,皱了下眉,直唤道:“荷枝?”   轻盈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殿下,奴婢在。”   慕容仪松了一口气。   荷枝的手停在帐外,顿了一下,问道:“奴婢可以将帐子拉起来了么?”   帐内一阵窸窣,过了一会儿,秋香色软烟罗纱帐被人拉开,太子已探身出来。   荷枝便走到木架前将太子的外袍抱起,与青珞错身而过。   如今太子身边的大部分事宜都交由荷枝,但更多时候,还有很多宫女都在一旁等候吩咐。   荷枝服侍太子膳时,王福突然上前禀告:“殿下,皇后娘娘身边的肖嬷嬷来了。”   太子抿唇,“传吧。”   一见着肖嬷嬷,荷枝不由得提起心眼,上次离开临水殿,也正是肖嬷嬷拦住了殿下。   肖嬷嬷走进殿中,眼神不轻不重地落在荷枝身上。   荷枝默默退到一旁。   肖嬷嬷礼过便表明来意,“娘娘让老奴转告殿下,白家四姑娘下个月行及笄礼。”   “娘娘感念白相和白夫人生前恩惠,为白姑娘及笄备下厚礼。只是娘娘近日身子不适,只好请太子殿下代为转送。”   慕容仪:“知道了。”   肖嬷嬷走后,太子便命人筹备出宫事宜。   荷枝犹豫过后,还是向李求打听这位白家四姑娘。   李求得知她的来意,眯了眯眼,“你可算是开窍了。”   荷枝低头不语。   四下无人,李求知道荷枝能同他搭话的时机不多,也不绕弯。“殿下在与周姑娘定下婚约之前,其实还有一个不成文婚约。”   他眸色深了深,故意将这话放在前头。他同荷枝走得近,可不是为了帮助这个丫头,是希望这丫头日后得势,能帮他一把。   这丫头爬得越高,对他来说越好。   “那是十四五年前,那时候还没你呢。”李求看她一眼,“白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客三千,弟子满座。白夫人还曾教导闺中的皇后娘娘读书写字。”   “白夫人最后一胎是个女儿,娘娘曾当众表示,希望未来能娶白家的小女儿做太子妃,算是一种照顾。”李求一顿,“可惜。”   “有些事,我们做奴才的不可多言。”李求轻咳一声,“总之,后来白家败落,白家小女儿后来下落不明。白家只留下了这个当时在姑姑家玩的四姑娘,如今寄住在忠义侯府中。”   “若是日后太子娶了周家姑娘为妻,白家四姑娘兴许还会入府做个侧妃。”李求看着她渐渐发白的唇瓣,低声道:“到时候可就没你的位置了。”   荷枝干巴巴地道:“你同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李求轻哼一声,“这回殿下肯定还会带你出宫,到时候遇见白家四姑娘,提防着点,明白么?” 第25章   荷枝定了定神,暂时不去解释。   话是她问的,李求误会她也在情理之中,若是能知道得更多就好了。   她思忖片刻,又问,“那霍家姑娘呢?”   “那可不一样多了。”李求挑眉,“那可是真正的高门贵女。镇国公家中几代戍边,如今留在家里的就这么一个女儿,捧在手心里跟宝似的。”   “那待遇,咱们的五公主都比不上。”他凑头来,低声道,“不过听说,她家的活挺不好做的,挑剔。”   荷枝早已见过霍姑娘,对他的话理解几分。便又再掏出荷包来递给他:“多谢公公。”   李求毫不客气地捏了捏荷包,塞进袖中,颇为欣慰地道:“这些千金们你比不了,但你有你的优势。”   他抬手触了触眼睫,荷枝忽然明了。   在太子眼盲之际,是她一直陪伴太子,度过最难堪之时。日后等殿下再想起,难免会感念她的常年的陪伴,顾及一二。   这是所有千金都做不来的。   荷枝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不敢显露,只道:“多谢公公提点,我先回去了。”   她硬着头皮福身离开。   泛红的脸色好容易消下去,荷枝回到书房,便见太子坐在长桌前,面前站了一排排小太监。   荷枝走近,才发现小太监们一个个捧着木盘,各式各样的金银玉器流光溢彩,莫不华贵。   她微微失神,便听太子道:“送往忠义侯府的礼单定下来了?”   “是。”王福立即道,“东宫预备送金粉锦衣花鸟裙一套,缠丝金兰红宝石发钗两对,碧玉鎏金耳珰两对,金器十件,玉器十件,房山瓷器十件。”   太子抵着额角,思忖片刻,“送吧。”   荷枝这才知道,这殿内的这些,都是要送给白家四姑娘的。   王福领命而退,小太监一一跟上,荷枝小心翼翼侧身,由他们先过。等人都退去,荷枝才走上前。   案桌上叠放着一摞摞书卷,都是风侍卫取下来的,如今已堆得很高。   眼见风侍卫竟然不在,荷枝便道:“殿下,奴婢将这边收拾一下。”   慕容仪听着她的动静,寻声而往,点头,“那些,可放回书架中。”   荷枝领命,先将桌上摊开的书卷重新卷起,装回书函。   她怀抱著书函,走入排排书架,正试图核对书架上的字迹,便听不远处传来太子的声音:“走错了。”   “今日没有从那里取书。”   荷枝连忙抽回手,应道:“是。”   她从书架中退出来,对著书函端倪片刻,便发觉书函上的颜色不远处书架中的颜色相近。荷枝正要上前,余光瞟到太子,不由得一惊。   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缓缓向荷枝走来。   荷枝连忙上前搀扶,“殿下,奴婢还是等风侍卫回来吧。”   “不用,你来学学如何理书架。”慕容仪问道,“手里抱的书函上写着什么?”   荷枝低头去看,道:“房山瓷评……”   慕容仪点头,“这些品评,都是在旁边的架子。”   荷枝讷讷点头,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便发觉与她方才所想大致相同。她走上前去,正要停下来找,又听他道:“再往前。”   荷枝偏头看他,太子立在原地,墨绸将他的眼睛遮盖,可他精准无误地看向这里。   “就是那一处。第二排,可见上方有《房山瓷评·卷二》那些字样?就在那里。”   荷枝点头,将书函放回架中,又观察片刻。   她退出书架,听太子继续指点,“经、史、子、集,均置于中间最易得处,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荷枝答:“白衍诗集。”   慕容仪一顿,“这个不放在此处。”   说罢,太子抬臂示意,荷枝连忙上前扶着,由着他牵引得走进里层,越过几排书架,才终于在角落里停下。   太子指著书架上方道,“放在那里。”   荷枝一怔,那地方连太子都需要伸手才能触及,她怎么能够到?   她干笑道:“殿下,奴婢不够高。”   “过来。”   荷枝应声上前,便见太子低身,接着便腰间一紧,忽然双脚离地,再听他道:“现在呢?”   “……”荷枝一滞,手上却不敢停。   她将书函放进书架,感觉两颊有些发烫,“可以了,殿下。”   太子将她松开,荷枝心中松了一口气。   正要离开,忽见太子倾身而来,将她围住,低声在她耳边道:“嘘——”   荷枝身子瞬间紧绷,停顿片刻,便听见远处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送往忠义侯府的礼单已经备齐。”   是王公公来禀报。   太子并不回答。   王福对着空空的书架,不确定地喊道:“太子殿下?”   听到他又喊了几声,荷枝抬眼,便见太子神情肃穆,依旧不回答。   荷枝不解,紧接着就听到王福继续道,“太子殿下?奴才帮您把书放好——”   她眼神一凝,便听见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而后停下。   王公公靠近了书架,荷枝好像听见了翻找的声音。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只手掌覆了上来。   掌心与唇瓣轻擦,荷枝背靠在书架,不敢碰到他的手掌,轻微往后退了退。   荷枝连忙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翻找声哗啦啦地,在安静的书房中格外明显。   荷枝偏头,试图从书架缝隙中去瞧王公公在哪。脚步越近,她越是紧张。   忽然,“啪”得一声,荷枝身形一震。   远处不知是什么掉落下来,王公公轻嗤了一声,又走几步,似乎把东西捡了起来。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太子在一旁压低声音道:“他不会过来。”   他声音极轻,带着几分沙哑。   荷枝心中略微安定下来。   一偏头,脸颊便与绸缎轻擦,荷枝怔了一下,不敢再动。   王公公的脚步声还在靠近,翻找的声音越发肆无忌惮。   荷枝的心悬起,便听王公公忽然一停,然后是纸团揉搓的声音,接着他快步离开。   她松了一口气,便见太子的阴影离开。   荷枝上前,拍了拍他袖上的灰。   慕容仪挑眉,打趣道,“想不想知道,王福在找什么?”   荷枝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   “书信。”慕容仪见她沉默,兀自回答,“以后见着王公公,小心一些。”   荷枝手上一顿。   她蓦地想起曾经询问李求的那番话,忽然心中一慌。   既然太子不信王公公,王公公还是李求的干爹,说明李求也不可信?   她回过神来,忙道:“奴婢知道了。”   *   白家姑娘及笄的吉日将近,太子提前出宫,住在忠义侯府中。   从宫里跟出来的是王福。   王福招荷枝来,嘱咐道,“四姑娘一向与殿下交好,一听说殿下来,必然会过来。等在四姑娘面前,你注意分寸,莫叫四姑娘吃味。”   荷枝僵了一下,应是。   王公公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极其周到,若非太子提醒,她绝不会觉得王公公有什么问题。   可不论王公公如何,她到底还是个宫女,还要听他的吩咐。   正说时,院门被敲响,有小太监上前将门打开。   便见鹅黄裙角飞扬,女子一路小跑,到太子殿下面前,“太子哥哥!”   太子坐在树下的案前,颔首,又提醒道,“是个大姑娘了。”   白晚意反驳道,“明天才是!”   荷枝一时失神。   她一直以为太子是庄严肃穆的,没想到还有人能和太子这样说话。   她立即回过神,提着茶壶上前倒茶。   刚拿起杯盏,便发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白晚意拧着眉问,“她是谁?”   “奴婢是东宫的宫女。”荷枝福身,“姑娘请用茶。”   白姑娘的目光依旧没移开,只是轻“咦”了一声。   荷枝低着头连忙道,“奴婢告退。”   她起身离开,但见白姑娘的目光一直追随,不由得头皮发麻。   慕容仪失笑,反对白晚意道,“你是不是又盯人了。”   白晚意自幼寄住在忠义侯府,表面上受人疼爱,实际免不了多对人讨好,因而养成看人的习惯。   有时会让人感觉不适,不过按照她的性子,也能很快化解。   她嘟囔道,“我是感觉她特别熟悉。”   慕容仪一滞,轻声问道,“……熟悉?”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但挺喜欢的。”白晚意想了想,“太子哥哥把她赏给我怎么样?”   慕容仪平静地道,“孤已经赏了你很多东西。”   白晚意一直寄人篱下,最会看人脸色,深知太子心中已有不悦,只是往那宫女处看了一眼。   荷枝走向浴房,预备看看热水有没有烧好。   也不知太子和白姑娘要聊多久,水得一直热着。   她摇了摇头,不去想白姑娘,只想自己手中的事。   也不知为何,越是走近浴房,似乎感觉有人在看她,等她看去,对方又别开目光。   这里不少是侯府的家仆,荷枝不熟悉,更不会上前去问。   只见忽然有人走上来,正要说话,又闭上嘴巴。   荷枝蹙眉,先开口道,“殿下晚间沐浴,水备好了不曾?”   对方哑了一下,连忙道,“快好了。”   荷枝点头,正要进入浴房,却听到里面的窃窃私语。   “你看没看见,那个太子身边的宫女,和咱们家小姐生的好像。”   “那丫头好像瘦一点,不过单看背影,我差点认错了!”   “老刘不是说去看看,还没回呢?”   荷枝眼神一凝,与里面的人碰上面。   “姑、姑姑……”   几个小厮一见她,吓得不敢做声。 第26章   饶是宫女,也是太子从宫里带出来的,得太子看重。   说人闲话被人当面听见,难保宫里的姑姑不大发脾气,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荷枝瞥了他们一眼,道,“平日殿下会在戌时沐浴。”   若戌时一切还未准备就绪,那必然要罚。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忙道,“多谢姑姑提点!多谢姑姑提点!”   原来宫里的姑姑这样好说话,几个人心中欢喜,忙低着头装作干活的模样。   荷枝走上前去,就着浴房转了一圈,似无意道:“殿下最不喜欢吵闹。你们若是不想当差,尽管将声音再说大些,保管都能送你们去更好的去处。”   几个人一下白了脸色,连忙跪地磕头:“姑姑饶命,姑姑饶命!”   “要饶也是殿下饶你们。”荷枝笑道:“快干活吧。”   小厮仓皇起身,溜得飞快。   荷枝转身,捏了捏眉心。   她原本不爱做这样威慑人的事,可他们这些人肆无忌惮,若真叫殿下听见什么风声,反倒不好。   转身出了浴房,屋外一颗偌大的梧桐树遮挡住半边云天,更远处蔚蓝的苍穹与橙艳的云霞相互侵染,荷枝一时失神。   在东宫待了已有两个月,她早就不是那个初出长萱宫的小宫女了。宫中一向尊卑分明,只有本本分分,不想不该想的,才能活的更久。   平静下来之后,余光一瞥,却见转角处的墨绿衣袍,荷枝颤了颤眼睫。   身后人道:“姑姑,都准备好了。”   荷枝清点浴房一切准备无误,才将太子迎入浴房中,又适时地退出屋外。   再走回寝屋,忽见白四姑娘还在院中。   “白姑娘。”荷枝上前朝她礼过,道:“殿下去沐浴了,约莫一盏茶之后才会回来。”   白晚意怔了怔,连忙道:“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来找你!”   荷枝讶异道,“姑娘有何吩咐?”   “就是……你愿不愿意跟我?”白晚意试图驱散心中那部分不安,连忙说道,“我知道有些唐突,但我觉得非说不可。”   荷枝心中一跳,“姑娘这是何意?”   “明日及笄礼后,我有个向太子许愿的机会。届时侯爷和侯夫人都在,太子哥哥没法当众拒绝我。”白晚意想了想,“不知道宫里是不是这样,按照京城的话来说,就是……我想为你赎身!”   白晚意拧着眉,“你别误会,我虽第一次见你,可感觉和你很熟悉……”   荷枝恭谨道,“若姑娘想要奴婢,向太子殿下讨要便可。”   白晚意僵了一下。   荷枝欠身,“恕奴婢还有差事在身,不能久陪姑娘。”   白晚意见她要走,连忙道:“诶!宫里当差这么辛苦,你不想出宫吗?”   荷枝身形一顿,白晚意见有戏,连忙道:“我没有骗你,但你可以考虑一下,明日及笄礼前给我回复,我会让我的婢女来找你!”   说完,她便跑开了。   荷枝怔在原处,看她的衣角翻飞,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她没将白姑娘的话放在心上,转身入了寝屋中,整理床铺。   临近夏日,屋内的寝设轻薄。太子入殿后,便屏退他人,荷枝自觉上前抱他的外袍,便听太子道:“先不急,有话嘱咐你。”   荷枝恭恭敬敬地上前。   “之前给你的玉,带了没有?”   荷枝反应了一下,连忙道:“奴婢带来了。”   他说的应当是之前赏的玄色玉佩。荷枝回宫之后收在妆奁盒最深处藏好,不敢轻视,但出宫之前,她还是重新取出带在身边。   慕容仪道,“明日要访白家祖祠,此行未必顺利,你将玉佩带在身上。”   荷枝心中一紧,应是。   在太子身边这么久,她也有所察觉,他想做的是一件危险的大事。如今到关键时候了么?   慕容仪沉默片刻,压下心中所想,又道,“更衣。”   待脱去外衣,他又指了指床榻,“上去。”   荷枝没说一个字,爬上床榻之后,便见他伸出手掌,心下了然,递上脖颈。   再是眼前一黑。   早已形成默契。   慕容仪将床帐拉好,坐在黑暗之中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窗子的动静。   “殿下。”暗探跳进屋中禀报:“明日一切已准备就绪。”   “王福那边查的如何?”   “那封书信由王公公身边的小禄子带给了镛王的副尉郑允,这两日,他们又见过两面。”   慕容仪点头,暗探闪身退下。   他在黑暗中坐着了半刻,才将眼上绸布摘去,入睡。   没过多久,身旁的人轻微一动,慕容仪伸手拦住荷枝,“等及笄礼结束后,你去白姑娘身边呆一阵。”   荷枝顿了一下,应是。   答应地比思绪快,荷枝才回想到昨日白姑娘的那番话。   ……白姑娘原来早已问过殿下。   心中思绪繁杂,荷枝来不及多想,便要服侍他起身。   今日的礼算一件正经的大事,太子穿着常服出席,腰配玉带,玉冠琉珠,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全是她来把关。   确认衣制无误后,众人用过早饭,便从候府出发。   一架架马车早已等候在巷中。   正要上马车时,荷枝一瞥,便见数丈之外的白姑娘朝她看来。   她颔首致意,又朝太子道,“殿下,那边是白姑娘。”   慕容仪点点头,之后便上了马车。   离开小巷时,荷枝不用想也知道此次出行声势浩大。   原来有姑娘的及笄礼可以这样隆重,何况,白姑娘只是养在候府,并非亲生。   太子坐在马车中神情严肃,荷枝的心绪早已成一团乱麻。   此次出行会有什么变故?会不会有危险?   她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寒意慢慢爬上指尖。   太子为何让她跟着白姑娘?莫非,太子真要将她赐给白姑娘,此次便是试探?   若是白姑娘以后嫁入东宫,她要一起陪嫁么?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乱,不自觉摩挲着指尖。   “荷枝。”   “荷枝?”   荷枝回过神来,发现是太子在喊她。   “为何分心?”   荷枝听见太子平静的语气中稍带不悦,连忙请罪。   “快到了。”太子抿唇,“再往上便只有白家人和白相门生可以去,你留在山庄中等孤。若是孤未曾回来,你便跟着白姑娘回侯府。”   荷枝木讷地点点头。   没想到,一晃神便已到半山腰。   前方是长阶,马车不可通行。荷枝目送太子与候府众人继续往上,之后王公公领着将马车往山庄去。   一到山庄,便有丫鬟仆人出来迎接。   荷枝径直进入为太子预留的小院,此处已被人打扫过,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跟着她进来的还有几个宫中的小太监,垂着头将马车上的包袱悉数搬进屋中。   她看着进出的小太监,心中猛然生出不安,又将屋中陈设都仔细检查一遍。   无恙。   荷枝感觉自己有些多心,无奈地笑了笑。   王公公走进院中,道:“荷枝,庄子中的饭食准备好了,先去用饭吧。”   荷枝一听到王公公的话,便心生警惕。   但想想庄子中人来熙攘,这么多小太监都看着,王公公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面露微笑,欣然跟上。但又觉得不对,便停步,歉道:“公公恕罪,我忘了殿下方才嘱咐的一件事,公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来。”   王福狐疑地看她一眼,“什么事?”   荷枝笑笑不语。   这样他自然明白,此事不能外传。   王福眉心一跳,“那我在这等你,你快去快回。”   王公公是宫中的老人,入宫时间长、地位高,按理完全没有等她这个小宫女的必要。   荷枝按下心中疑虑,朝他福身,又按原路返回。   她脚步加快,一路上将四周门路快速收于眼底,到小院前又忽然停住脚步。   院中异常安静,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血腥味。   荷枝心中一跳,不敢再进入院中,靠在院墙上,她听见院中还有轻微的脚步声,飞速转身,找到院落中一块巨石缝隙藏匿。   她拢着裙角,心扑通扑通狂跳,整个人不自觉发颤。   荷枝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忽然听见稳重的脚步声渐近,王公公的声音传来,“不过是个小丫头,值得您出手么?”   她从石缝中看见王公公的身影掠过,看不见另一个人身影。   只听得声音如寒冰,问道,“你把人带走了?”   “得找个无人的地方。”王福看他身旁无人,惊讶道:“方才她回来一趟,您没瞧见?”   那人语气不屑道:“没有。”   “左不过是个小丫头,兴许在庄子里迷了路。”王福躬身道:“等奴才将人找到,便送她上路,不劳大人动手。”   那人道:“现在就找。”   荷枝脊背发凉,有些慌乱地闭上眼睛,祈求不要被发现。   脚步声逐渐远去。   一时静谧,她听见蝉鸣凄厉,似乎就在她的耳旁,额上一滴水珠滚落,她一瞬仓皇,才发现自己早已生出冷汗。   荷枝摸着袖中的玉佩,目光一滞。   回想到殿下临走前的那句话,她忽然心口一沉。   殿下那边,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些事?   得赶紧离开这里。   荷枝想着,赶紧走出巨石。   那人不知道自己在此处,便不会守株待兔,而是出去寻找自己。荷枝在院中扫视一圈,回想方才听见的脚步声,往相反的地方跑去。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自量力,只要他们任何一人找过来,她就绝无活路。或者慢一些,王公公再使唤些人来,迟早有人将她找到。   为避着人,她只走各处的小门,穿过几个花藤遮掩的门帘之后,不再见院墙。   她从山庄里跑出来了。   荷枝心中一紧,她知道太子所居之处,必然安排在山庄最尊贵、又最僻静之地,只要她循着方向,必然能走出山庄!   可即便是从庄子里逃出来,她也不知该往哪走。   荷枝眸光一暗,还不知道殿下如何。   她想了想,终究是往不见深处的林中走去。   林中的确凶险,可其他人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进林子。   但若殿下无恙后在意她的下落,必然会派人搜寻,风侍卫也一定会发现她逃跑的行迹。   她掏出墨色玉佩,手心湿腻,不得已在衣袖上擦了擦,才将软玉握住。   即使她既不愿意承认,如今也不得不赌。   赌殿下的气运,也赌殿下对她的在意。   古木苍天,没走多久,荷枝的腿已经剐蹭到不少枯枝残叶、   她不曾用午饭,已经颇感疲惫。尤其是树林中各种虫林鸟兽的声音叫她惧怕。   不得已,她只好走上一条荒芜的小径,这里杂草稀少,看着更安全。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脚步声。   似乎在树林中,又似乎在树梢,好像很远,又忽然及近——   一阵风过,荷枝感觉身后有什么袭来,便抬手去挡。   纤细的指尖夹着明亮的墨玉,来人端倪了半天,咕哝道:“你是太子的人?” 第27章   话音刚落,荷枝感觉对方移开了身子。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手臂落下,看见一个比他高出半个个头的少年,不像是她往常见过的任何一人。   他肆意拨了拨额前刘海,带着几分痞气,挑眉道:“怎么感觉你真眼熟。”   荷枝垂下眼眸道,“我并非忠义侯府的白姑娘。”   对方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我是第一次见你。”   “有人说你像白晚意?开玩笑吧?”他上下打量荷枝,得出结论,“恐怕是瞎。”   荷枝被他看得不太自在,别开目光,暗中思忖他的话。他认得殿下,也知道白姑娘,甚至能直呼白姑娘名讳。   必然来头不小。   荷枝看向他,“你能带我去见殿下么?”   “自然不行。”对方嘻嘻一笑,又话锋一转,“先跟我来。”   说罢,他便转身,挥手拨开面前的丛茎,一面道,“山上出了事,太子在摆平。”   “太子说山下有个丫头留着有用,让我家公子务必派人保住性命。”他一顿,“看来是派去的人出了点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荷花的荷?怎么姑娘都喜欢用花来取名。”   荷枝有些恼道,“这是我师父取的。”   “你师父?”他顿了一下,“我名字也是师父取的。”   他特地转过身来,满脸得意,“飘渺兮天地间的渺兮,记好了吗?”   见她没明白,渺兮抿唇。当即停下,随手折了枝荆条,就地写他的名字,弄得荷枝哭笑不得。   等她学会,他才继续赶路。   将荷枝带出灌木丛,又拐过一片柏林,终于看到一条模样正经的道路。   一路曲折离奇,荷枝试图记下来路,便听渺兮道,“别费力气了,到时候送你出来,靠你自己是认不了路的。”   看来是精心设计过。   荷枝虽不肯放弃,却逐渐迷失其中,终于见到一座宅院。   庭院也如迷宫,荷枝跟着渺兮走了好几道门,才最终看到一个坐在院中的公子。   他一身白衣,并未束冠,墨色发丝绑于身后。见有人来,微微笑道,“回来了?”   渺兮恭敬答:“师父,这是太子要带回来的人。”   公子抬眼看荷枝,示意,“玉佩。”   荷枝从袖中将玉佩递出,心中忐忑。   公子将玉佩翻转查看,还给荷枝,对渺兮笑道,“是重要的客人。”   “将她安排在“巽”字间。”   渺兮领命。   荷枝收回玉佩,正要离开,又听他道,“姑娘稍等。”   她停步,有些不解地向他看去。   公子端着淡然地笑意,半晌才道,“没事了,先去吧。”   这回,直到离开,也没再喊荷枝。   荷枝走到最后一重门,见门上石刻“巽”字,便知道到了。原也是处小院,只是其他门窗紧闭。   渺兮正要推门,荷枝却听见一声凄厉的□□,是个男子。   她心中一紧,一转头,便听见接二连三的喊叫,似就在不远处。   “没事,是师父救回来的伤者。”渺兮抬头望一眼天色,“还没到送药时间,暂且先忍忍吧。”   “他会出来么?”荷枝忧心忡忡地问道。   “他下不了地,放心。”渺兮继续推门,将她带入屋中,“你就住在这里。”   荷枝迟疑一瞬,问道:“那我如何能再去找殿下?”   渺兮嗤笑,“你还挺惦记他。”   荷枝的话堵在喉中,渺兮似乎不知道她是太子身边的宫女。   “没有其他事,你就在屋里呆着,免得迷路。”渺兮离开之前嘱咐,“等到饭点,我会给你送吃食。”   他一离去,荷枝浑身疲累袭来,便靠床榻上小睡了一阵。   醒来时,门外一阵喧闹,她推门出去,见下午那个门扉已开了。   渺兮从不远处走来,“看什么看,快吃饭。”   荷枝收回目光,将他迎进屋中。   她在屋内用饭,整个人安安静静。渺兮啧了一声,一面道:“你和白晚意完全不像,她一吃饭,整个人叽叽喳喳的不停。”   荷枝不语。   渺兮靠在桌边,看向门外。   凄厉的喊声再度响起。   那声音实在凄惨,荷枝手臂颤颤,还是强忍着把饭吃完。   刚搁下筷子,便忙不迭问道:“那边是怎么了?”   渺兮面容平静,“他不肯上药,只能受点苦。”   那喊叫声让荷枝胆战心惊,目光与渺兮的目光相撞之后,又瞬间避开。   渺兮察觉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正要说话,忽然停住。   有人进门来:“小公子。邬公子中毒太深,实在无法配合,还请小公子出手相助。”   渺兮瞬间直起腰身,一派正经道:“知道了。”   他走出门外,却又转过身来对荷枝一扬下巴,“过来看看?”   很快他又打消念头,“算了,免得吓着你这小丫头。”   荷枝心中不大服气,感觉他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不过是个头高了那么一点点。   她将桌面收拾干净,便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   堂屋中,血腥味和草药味弥漫,荷枝刚迈进屋中,便觉不适。   一抬眼,便见几人围簇着床架,床上的男子的衣衫撕裂,后背伤痕遍布,猩红一片。   渺兮不经意间瞥一眼荷枝,见她似乎波澜不惊,心中诧异。   不过救人要紧。他赶忙上前趁着那人不备,在其肩膀上飞速一按,那个人便软绵绵地倒下去。   这手法荷枝是认得的!殿下之前也是这样弄晕她。   荷枝有了猜测,便见渺兮从床榻上起身,“上药吧。早说过上药要轻,这种毒,别说他忍不了,就算是你们也忍不了。”   走出屋外,渺兮才吐了一口气,瞥一眼荷枝。   “不过你这小丫头倒是很镇定。”渺兮像是不经意提起,“想当年我第一次见这类人……”   荷枝面上平静,实际偷偷擦掉掌心的汗,见他停顿示意他继续说。   渺兮咳了两声,“不说了,早点休息。”   天色将暗,浓云遮蔽。   渺兮离开之后,荷枝回到屋中,看着那处紧闭的门扉。   一时安静,荷枝忽然发觉,此处竟然连蝉鸣虫鸟之声都听不见。   她心中再度慌乱,又将玉拿出来摩挲,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夜半,那声喊叫再起。   荷枝反复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刚打开门便看见渺兮。   他站在远处,眉头紧锁,问道,“小丫头,上药会不会?”   也没管荷枝会不会,他就把她带到屋中,无奈道,“我们平日下的都是死手,这人细皮嫩肉的,吃不了上药的苦。”   荷枝疑惑道,“像下午那样,弄晕不就好了?”   “他中毒已经数月,再不好好治,小命都要不保。”   见他说的严重,荷枝才点点头,“那我试试。”   渺兮将盛满草药的钵盂递给荷枝,比划道:“就糊上去就行。”   浓烈的酒腥气让荷枝一下子蹙了眉,她一走近,那人忽然抬起乱糟糟的头发,血红的双眸瞪大,手脚胡乱地踢,又被人按住。   荷枝等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将浆糊似的草药渣舀出一勺。   “挣了这么久,不累么?”   荷枝刚说完,便听见他从喉咙之中发出哼声,她试探性地抹药,一面继续道,“他们说你伤的重,所以得这样上药。”   他继续哼哼。   荷枝见他不再喊叫,便放心大胆地继续上药。   她平日寡言,很快便不知该说什么,忽然瞥见渺兮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道:“你怎么不说话?”   渺兮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说什么?”   “我小时候摔过腿,没有药可以擦。疼的时候,师父就让我想别的事。”荷枝想了想,“你同他说话,他会不那么疼。”   渺兮抱着双臂,“我看你这手法挺好,他也不疼。要不你留在庄子里给我打下手?”   荷枝手上一顿,摇了摇头。   渺兮不再说话,待把后背的伤都抹上药,荷枝道:“翻个面吧。”   “不……不用了。”   男子忽然开口,反叫荷枝有些愣住。   荷枝手里还有半铂的药渣,迟疑地看向渺兮。   “行行行,剩下的我来。”渺兮轻咳一声,接过荷枝手里的钵盂,“你快睡觉去。”   荷枝见他催促,便转身离开。   渺兮毫不客气往那人身旁的床榻上一坐,道:“你可别喊,不然我再把那丫头叫来。”   他再上药,那人扭过头去,身子颤颤,却一个字也没再叫嚷。   即便是夜深人静,荷枝依旧没有睡好。一直没有太子殿下的消息,她心中难耐。   早上一见着渺兮,便问:“我何时能去见殿下?”   “不知道。”渺兮瞥她一眼,“不过你若是跟着我去药房,我去帮你问问公子。”   荷枝赶忙同意。她不通草药,渺兮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主要是给邻屋的那人上药,几次过后,荷枝大约猜出他的身份原不一般。   那人不知怎么沦落至此,身上新伤旧伤叠加,可谓是惨不忍睹。   又一日过去,依旧没有太子殿下的消息,她心中惶然。   渺兮无奈地透露,“公子说太子无碍。至于什么时候来,我也不知道。”   得知太子安然,荷枝心中轻松多了。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太子,过了两夜,她也想开了。   总归太子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能做的便是如之前一样,不做殿下的累赘。   没想到第三日夜半,荷枝正给人上药,有人进门来向渺兮禀报:“小公子。公子让我告知小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设置更新时间了(落泪) 第28章   荷枝几乎是立即起身:“殿下来了?”   床上趴着等上药的那个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荷枝才回过神来,继续坐下。   渺兮见她整个人心不在焉,上前道:“你不是盼了两天?我来上药吧。太子应该是找我师父了,你去看看。”   荷枝被人拆穿,低着头搅了搅手里的药钵。   渺兮顿感稀奇,“还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走,兴许只和公子说两句话,毕竟太子事务繁忙。”   话音刚落,便见她迅速起身,递交药钵,朝外走去。   “你认不认路啊,带你走了两天能不能走到主屋——”   渺兮的声音落在身后,荷枝脚下的步伐加快。   她当然认路了。第一日来这里,便试图将所有走过的地方刻入脑中。   其实她也不急,不过是两日不见殿下罢了,反正早知殿下没事,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就走到公子的院落中,主屋门半开着。   荷枝提裙上阶,正要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   “只花了三日便摆平,不愧是你,容之。”公子温声带笑,“这一下,算是给镛王重重一击,他得好好缓一缓。”   太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缓和煦,“此事,只能伤之一二,却不能动其根基。”   “霍家对你助益颇多,他们的条件,你怎样考虑?”公子继续道,“霍家平日对那小女儿看重,如今也舍得让她进宫。哦……说不定也是霍起莹自己的意思?”   荷枝收回了指尖,转了个方向。   夜色荒凉,渺兮迈入主院,见荷枝一人站在院中,不禁疑惑,“怎么了,不进去?”   荷枝回答,“殿下和公子在谈事。”   “怕什么,带你进去。”渺兮笑道:“对了,还不曾问过你,你和太子是什么关系,我就没见过谁这样惦记他的。”   荷枝并未回答。   渺兮推门而入,“公子,太子殿下。”   屋中几人瞬时看过来,荷枝低下头,朝太子走去,矮身一礼,“殿下。”   几日不见,她的声音熟悉,连语气都一致。   慕容仪微微愣神,道:“好。”   鹤白公子稍一垂眼,便道,“这丫头乖巧,这几日在山庄帮忙,手脚勤快,我那小徒还妄想把人留下来。”   渺兮笑得没脸没皮,“不如让她多留些时日,等事情结束之后,再将人送还。”   荷枝身子一僵,若能离开,她才不想被留下。   她连忙走上前,有些着急道,“殿下……”   慕容仪略一思忖,语气平静,“大约一月可以结束。”   荷枝忽然懵了,“殿下?”   “他说的不错,”慕容仪转向她,“如今外面有些乱,你先待在此处,等事情了结以后再回宫。”   荷枝哑着,抿了抿唇角。   那殿下呢?   话到嘴边终究被压下,荷枝只道,“是。”   荷枝没有再问,只垂眸默立。   慕容仪重新转向鹤白公子,“孤的眼睛需要尽快治好。”   荷枝睁大了眼睛,原来是公子在为太子治眼睛。   鹤白朗笑道:“你说个期限,我来把控用药。”   渺兮招荷枝去取药,等回来时,太子殿下正取下蒙眼的绸布。   荷枝上前去接,有些担忧道:“殿下的眼睛如今能见光了吗?”   “可以见暗光。”鹤白一面回答,一面接过药箱,“等宫中事了,你的眼睛也该好全了。”   太子颔首。   这便是最后的期限了。   荷枝他垂下眸子,任由鹤白公子施针。   她在一旁没什么能做的,只是将遮眼的墨绸拿在手中,不敢攥紧,怕生褶皱。   绸尾处有一段缠枝暗纹,是她偷偷绣的,不知他是否察觉。   她觉得自己还是颇为胆大,敢在太子眼皮底下用小心思。   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太子的眼疾要好了。   到时候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心思,更不需要她谨慎细微的关照。就如这段时间,她不在殿下身边,她的事情谁都可以做,谁都可以将她顶替。   到时候她该何去何从。   公子为太子施针用药大约花了一个时辰,直到晨光熹微,天色将明。太子没有多留,趁着夜色离开。   渺兮发觉自太子离开以后,荷枝有些不对劲,喊什么做什么,就是不爱说话。   渺兮叹道,“你若是不喜欢做这些,以后我也不勉强你。”   荷枝后知后觉回神,“什么?”   “我说,”渺兮无奈道,“以后我不管你这啊那的,随便你做什么。”   荷枝:“哦。”   渺兮反笑道,“上一个得我这话的人,高兴了两天没有睡好觉,怎么你半点没有触动。”   “现在做的也是我想做的。”荷枝眼皮也不抬,回答道。   渺兮一噎,“你这小丫头还挺有理。”   实际上,荷枝在太子走的第一日便想到了。   她出宫了,没有时时刻刻盯着她的双眼,也没有繁杂到让人喘不上气的规矩。   她干嘛找自己不痛快?   想开以后,她悠然地跟着渺兮转转,或者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又或者是给邻屋那人上药。   半个月之后,那人已经能下地。那毛茸茸的脑袋梳理之后,逐渐像个人样,不过还是不爱说话。   渺兮快要闷死在这几个人之间,有时候干脆到屋外透气,便留荷枝一个人呆在屋中。   他不知道,当他离开之后,躺在床上的病人偶尔轻吟两句。   荷枝怕下手重了,忙道,“疼吗?”   “……没有。”   吞吞吐吐,这便是疼了。荷枝没法,才会偶尔同他搭话。   “你是哪里人?哦……京中。我?我不住在城里的。”   “你的家人定然不会不管你的,兴许什么时候就来接你回去了,我……我也很快就走了。”   如此三两句,通常没头没尾。   有时候渺兮忽然走进门中,听见两人谈话,不由得道:“你们两个就等我不在时聊天?小丫头,你平日里一句话都没跟我说的。”   荷枝嗔道,“你在屋中说话,他不会疼。你一走,我也只能说点什么来分他的心了。”   渺兮挑眉,“没事,他这伤快好了,没多疼。”   纵然如此,荷枝不敢松懈。   一月过去,病人伤势大好。据说两日后,他的家人来接。   荷枝自觉得稀奇,而病人之前脏兮兮地像是在血污中滚了一圈,病好之后极为讲究,每日焚香沐浴。   渺兮在荷枝面前抱怨他事多,可也不敢怠慢。   病人沐浴更衣之后,站直身躯,比荷枝高出几尺。他的嘴唇泛白,整个人还有不自然的病态。   在他人面前,病人向来傲然,不屑说话,更记得之前伤重时,他们如何粗暴地对待自己。   只有那个小姑娘,寡言,清淡,恬静。   目光相接之时,他常常仓皇避开,唯恐被她看见。   听说他的家人来了,荷枝便送他到正屋去见公子,推门而入,忽然僵住。   太子身份尊贵,向来被人围拥,她一眼便见到长椅上端坐着的人。太子玉冠墨袍,神色淡然。   “哥——”身旁的病人忽然喊道。   荷枝回神,才看见太子身旁还有一人。那人身姿挺拔,身着朱色麒麟袍,眉宇之间自带威严。   原来是病人的哥哥。   站在一旁的公子含笑解释道:“荷枝姑娘,这是宫中禁军统领,你平日照顾的是邬统领的弟弟。”   荷枝白了白脸色,连忙礼道,“奴婢见过邬统领,见过邬公子。平日照顾不周……还望邬公子见谅。”   奴婢?邬子真听见她的自称,吓了一跳。   “荷枝。”太子不经意打断,吩咐道,“今日回宫。”   “是。”   邬子真见她乖顺地走到太子身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素日虽异常安静,却从没有这样卑躬屈膝,她竟然是太子的婢女吗?   慕容仪听着脚步声悄然擦过身侧,正色道,“既然人已找回,就不多打搅了。宫中还有很多事要料理。”   邬统领弯下魁梧的身躯,拱手礼道:“多谢鹤白公子,多谢太子殿下。”   鹤白公子微微一笑,“让我的小徒儿送你们下山。”   荷枝一心跟在太子身后,离开山庄之外的路途如来时一般崎岖难走,她一心留意着脚下,没注意到不时投来的目光。   终于到开阔之处,两架马车停在不远处。   渺兮已停下脚步,欠身道,“我就送到这里,恕不远送。”   太子颔首。   正要上马车,忽见邬子真撤开手臂,跪地道:“太子殿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慕容仪侧身转向。   “连日以来,微臣受尽荷枝姑娘照料,心生感激。”邬子真神色认真,“若太子殿下将此女赐予臣下,日后臣下必会好好待她。”   “望殿下恩准。”   荷枝心中一跳,不解地朝他看去。   他依旧在病中,脸色还很苍白,月白色衣袍衬的他身躯有些孱弱,但他神情庄重,十分笃定。   她怔了一下,不由得朝太子靠近。   邬统领垂眼站在一旁,扫了一眼太子身边的宫女。   他一向看重这个弟弟,通常弟弟想要什么,他都会将之奉上。子真平日虽游手好闲,却不常近女色。忽然提出求一个丫头,必然是动了心思。   宫中姝丽千千万,太子断没必要为了一个宫女拂了邬家的颜面。   邬统领道,“舍弟唐突,不过舍弟难得如此看重一个姑娘,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顿时气氛微妙,荷枝莫名生出害怕。 第29章   周遭的气息顿时生冷,荷枝和太子离得近,一下便察觉。   在前领路的渺兮僵了一下笑容,连忙道:“荷枝姑娘是殿下的贴身侍婢,恐怕有几分主仆情分在。”   太子淡然开口,“你知道她是孤的奴婢。”   “我……知道。”邬子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脸色一僵,梗着脖子道,“若得了荷枝姑娘,我定然好好疼爱,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   慕容仪指尖微颤,语气生冷,“荷枝。”   荷枝深吸一口气,急忙跪地叩首,“奴婢只愿跟随殿下。”   “哦?”慕容仪似乎惊讶,“邬公子此心赤诚,似乎是好归宿。”   荷枝脸色一白,“奴婢初入东宫时便受尽殿下恩惠,侍奉左右时又多得殿下提点。此身薄幸得以伺候殿下,若殿下要将奴婢赐人,奴婢宁死不从!”   邬子真慌忙道:“荷枝?”   荷枝死咬着唇瓣,不答。   良久,才听太子道:“邬统领,恐怕这丫头只能再跟着孤了。”   邬统领的脸色也有些僵硬,但很快反应过来,“还望殿下莫要同子真计较。”   慕容仪摆摆手:“二公子伤还未痊愈,需多加静养。邬统领,孤先回了。”   荷枝赶忙跟在太子身后,上了马车。   坐下来后,氛围依旧压抑,荷枝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手紧张地放在腿上,指尖蜷缩。   一声马鸣,马车行驶。   太子吩咐,“先去南宫。”   荷枝心感不妙。   连日相处,她深知太子的脾性,越是沉默,事情越严重。   太子忽然开口,语气毫无波澜,“近日你辛苦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半晌,荷枝才明白,殿下说的是为邬公子治伤一事。   荷枝连忙道,“奴婢知错。”   太子似笑非笑道,“有什么错?”   荷枝咬着唇瓣,“奴婢……奴婢听命殿下。殿下没有吩咐,奴婢不该擅作主张,更不该为不知分寸,引得邬公子向殿下讨要奴婢,让殿下难做。”   太子冷哼一声,“留在邬府,若是邬二公子喜欢,兴许能得个妾室名分。以后邬二公子入朝为官,你也能,沾光一二?”   “奴婢从未想过离开殿下!”荷枝辩解道:“是奴婢处理不周,奴婢愿意领罚!”   另一方面,上位者最在意的,便是为奴为婢的衷心,只要他是主子一天,她就不能有异心。   太子一声冷笑。   荷枝将头埋的更低。   蜀锦地毯上,青绿色的裙摆铺开,荷枝的头埋在手背,等候他的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撞上马车。   荷枝吓了一跳。   “殿下,他们来了。”车厢外风朗禀报。   太子未曾应答,反轻启唇,对荷枝道,“起吧。”   荷枝刚起身,便又是砰砰砰三声,有什么连续撞上车厢。   她心中一惊,疑惑地想要朝外看去。   太子抿了抿唇角,“别动。”   他一抬手,荷枝便接过,掌心被反握。   慕容仪伸出食指,“嘘——”   荷枝僵直身躯,便听车厢外簌簌,一阵乒乓声响过后,重归沉寂。   太子放开了她。   “奴婢……先去看看。”   外面的声音,显然有些不妙,她身为奴婢,应该替主子探路。   荷枝的心悬在嗓子眼,刚一旋身,手指沾上马车车帷,一只手忽然拦在腰间,将她向后一带。   她一怔,接着后背便靠上一个宽广的胸膛,太子的声音落在耳边:“再等等。”   仿佛是觉得她刚刚有些鲁莽,语气短促,似有嗔怪。   荷枝别过脑袋,正好给太子埋着下巴。   拦腰的那只手臂未松,冷香侵入鼻尖,荷枝蓦然想到,他是不是消气了?   他一动不动,两人这样僵持着,荷枝也不知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殿下,春蚕子的机关和护卫已清理。”   风侍卫的声音从门帷外透进,荷枝吓了一跳。   他只肖稍一掀帘,便能看见车中境况。   慕容仪触及到温软的皮肤,心情大好,竟开口道,“有风朗在,不用害怕。”   一松开手臂,她便迅速起身掀帘,又回来搀扶。   荷枝一出马车,便看到一片竹林。   太子与风侍卫走在其中,十分闲适。   竹林尽头是一面湖泊,一座水榭居上,朱墙雕栏,别具一格。   是殿下的宅子么?   直觉告诉荷枝,不是。   但殿下出入如此随意,还是让她不禁生疑。   走到正门,便见“春蚕堂”三字。   接着几个穿着紧身衣的人从大门中揪出一个人,扔到地上。   那人瘦削,脑后的发辫犹如蜈蚣,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神躲躲闪闪,“太太太太子。”   忽然,从门中又揪出来一个人。   他还是一身茶色宫服,戴着红顶翎帽,荷枝在宫中每日都要向他问好。   王公公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奴才什么都交代!那些事情都是王爷指使奴才干的,奴才的心永远向着殿下啊!”他说得哆哆嗦嗦,像是害怕极了。   太子抬手,漠然道,“太脏了,给他洗洗。”   话音刚落,王公公一声尖叫,黑衣人提着王公公的后衣领跃上水面。   黑衣人犹如拎着什么物件放在水中上下清洗,他在水面犹如踏在平地,转一圈回来,又像是晾衣裳一样将人搭在栏杆上。   王福猛地剧烈咳嗽,两手两脚胡乱地蹬着。   “殿、殿……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凄厉的叫喊让荷枝已经有些不忍,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太子语气平淡,“他同王叔说了多少句,就受多少刀。”   他一抬手,黑衣人便攥着王公公飞向远处,没入竹林。   蜈蚣辫男子被拎到太子身前。   “春蚕子好歹是一门之主,给个体面的死法吧。”   蜈蚣辫重重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多谢太子。”   荷枝跟着太子离开。   身后的无数黑衣人从门中走出,荷枝偷看一眼,便被乌泱泱又压抑的气氛吓住。   她同太子一道上了马车,便听外面喊道:“恭送太子殿下。”   荷枝心中的疑云和阴霾又多了一重,垂着眼睫只敢看蜀锦的地毯。   “知道王公公是什么罪么?”   想到之前太子警告自己的话,还有方才殿下的下令,荷枝心中已有猜测。   但她想了片刻,终究是颤着音道,“奴婢不知。”   山野间鸡鸣鸟叫,马蹄嗒嗒,明明很吵闹,但荷枝分明听到太子说的那两个字。   “叛主。”   荷枝早已毛骨悚然,但话说出口,听着沉着冷静,“奴婢明白了。”   王福叛主,所以下场凄惨。   而今日太子临时改道,是否也在告诫自己,不要有任何离开东宫的想法。 第30章   时隔一个多月,荷枝再次回宫。   回宫之后,太子将李求提拔为东宫的管事太监,而荷枝也被晋为一等宫女。   周遭的人对荷枝和李求羡慕不已,东宫里谁不知道李求在荷枝面前走的最勤。   原本忌讳着太子不喜,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巴结,如今卯足了劲往荷枝面前献殷勤。   如今荷枝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后跟着,点头哈腰,极尽讨好。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走出,荷枝见到云英满含深意地笑容。   “一个月前太子回来的时候没见你,宫里人以为你出事了,都高兴的不行。”云英似笑非笑,“如今都巴巴地往前凑。”   荷枝了然,问道,“我不在这个月里,可曾发生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云英摇头,“什么事能与咱们有关系。”   荷枝并不赞同,眼色一垂,“……与殿下有关,便与我们有关。”   在殿下身边这些日子,她觉得,宫内宫外绝不太平,不过既然云英说……   “王公公这次出宫之后没回来,在我意料之中。”云英忽然道,“我之前碰巧听见王公公在跟李求交代后院的事,那边本不归李求管。”   荷枝瞬间明白,云英这是暗示她,王公公早在出宫之前便想过后事。   “你同李求走的近。”云英的目光犀利,“小心伤及自身。”   荷枝是知道的。   她和云英一样,宫里人什么想法一眼能看透,可她不会远离。再怎样,也会表面维系关系。   而云英见面便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背地里不少人说她清高,她既不牵连别人,也不会有人牵连她。   荷枝看着她的轮廓微微出神,而后才低声道,“知道了,多谢。”   这时,远处有人疾步走来,矮身一礼,“荷枝姑姑,殿下下朝了。”   太子在宫外遭遇刺杀,回宫以后便着手处理此事,并开始重新接管朝中之事。   有人说,太子是遇险后突然反应过来的,但荷枝知道,或许这场局,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太子多月颓废不理朝政,重新振作,需要一个契机。   荷枝迅速绕过短廊,在太子到达宫之前抵达,等风侍卫搀扶太子踏入门中,荷枝盈盈一礼,“殿下。”   极力保持喜悦与欢欣。   果然,太子微微勾唇,温和道,“起吧。”   自上次太子告诫她以后,回宫后与太子相关的大大小小事宜,荷枝一定亲力亲为,不让她人插手。   怕稍不留神,便让太子觉得她想要离开。   太子回到书房,荷枝将墨研磨好后自行退下。朝中的事,不该她知道。   刚出了书房,荷枝便看见皇后身边的肖嬷嬷,忙上前行礼。   肖嬷嬷满面春风,笑盈盈道,“荷枝。”   “姑姑。”荷枝受宠若惊地上前一礼,“奴婢前去通禀。”   “慢。”肖嬷嬷将她唤住,“既然太子殿下在忙,老奴便不多打搅。你同我过来。”   肖嬷嬷领着荷枝,走到书房远处,两个小太监捧着两口大箱子,恭恭敬敬地站着。   她打开箱子上的花扣,便见凉水里盛着一束荔枝,各个暗红饱满。   “这是南州国进贡玛瑙荔枝,莹润可口,陛下只赏了几个后妃和皇子。”肖嬷嬷一面介绍,又敲了敲暗棕的箱子:“还有一些,是为你留的。”   荷枝有些迟疑,便听嬷嬷补充道:“皇后娘娘得知你劫后余生,特地赏给你的。”   荷枝明白了。   一个宫女在宫外为主子丧命可以叹一句忠心,但特地又从宫外把人接回来,却不是常事。   皇后娘娘知道殿下对她的看重。   荷枝连忙上前跪拜:“荷枝谢过皇后娘娘。”   嬷嬷将她扶起,感慨道,“小丫头这样水灵,老奴瞧着也甚是欢喜。皇后娘娘凤体常常抱恙,想见你却没找着机会。不过太子殿下可曾说过何时带你去娘娘面前?”   见荷枝愣神,肖嬷嬷便继续道:“不过不急,太子妃之人还未定下。若太子未娶妻先有妾室,恐怕会受人诟病。”   荷枝笑道:“奴婢自然全听殿下安排。”   “好,好。”肖嬷嬷也堆着笑容,“我在皇后娘娘身边数十年了,娘娘着急,我也着急。我知道你对殿下上心,人又本分,想必是不用再多提醒了。”   荷枝垂着头,恭敬道:“多谢嬷嬷教诲。”   肖嬷嬷展开笑容,拉过她的手,亲切抚道;“好孩子。”   送走肖嬷嬷,荷枝将送来的荔枝箱奁叩上,带着人清理。   不少人都见到皇后娘娘身边的肖嬷嬷来找荷枝,又吩咐了好些话。   肖嬷嬷年纪大、资历老,向来对宫中的宫女太监严厉,可人人都看见肖嬷嬷同荷枝说话时一直带着笑。   云英背着手走到荷枝身边,低声道:“皇后娘娘来的人不见殿下直接找你,想必是有不少话同你说吧。”   碍着有人在,她没有把话说透。   荷枝点点头,便不再答。   皇后娘娘想要召见一个宫女如此简单,为何要殿下带她才能去?   娘娘想要见的不是宫女,宫女身份的她不能入娘娘的眼,但若太子给了位份,却又不一样。   只要太子殿下给她位份,娘娘便认可她的身份。但同时也告诉她,如今太子尚未娶妻,还不能给她位份。   一面让荷枝安心,另一面又让她知道,宫女仍然是宫女。   荷枝心中叹了口气,她原也没想过能得什么名分。   她能做的实在有限。只能想好好当差,不触怒太子。   那声毛骨悚然的“判主”犹在耳畔,时时回响。荷枝怕稍一分心,便被叩上“不忠”之名。   “唉。”云英摇了摇头,走开了。   荷枝将剥好的玛瑙荔枝用水晶碟子盛好装盘,叩开书房的门。   案几边的太子偏头看来,漆黑的眼神有些迷蒙,薄唇轻抿:“荷枝。”   荷枝这才发现,太子将眼绸摘下了。   墨色的眼绸摊在案几边,微风一吹,便卷落在地。而太子微微垂眼,喊道,“你过来。”   荷枝捧着水晶碟,先将墨绸捡起,才走到太子面前,“殿下,您能看见了?”   慕容仪摇摇头。   “那眼睛还会疼吗?”荷枝置下水晶碟,关切地问。   说完,手指卷着墨绸,想再给他系上。   慕容仪抓住了她的手指,掌心相接,缓缓抬眼。   视线中,青绿如雾如湖水,缥缈清丽,她半倾身姿,语气温婉。   只可惜,面容模糊。   他不是看不见,而是看不清。   目光所及,处处模糊,只有一抹青绿反倒叫人安心。   “不用系了。”太子答道。   荷枝便退开,将水晶碟递到他面前,“殿下,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南州国上贡的玛瑙荔枝,您尝尝?”   太子回过神,正要开口,却听一声轰隆,是天边惊雷。   “奴婢去关窗。”   她起身比谁都快,裙纱抚过他的指尖。   “荷枝。”慕容仪忽然开口。   她站在窗边时,裙摆随凉风摇摆。画面定格时,他好像能想象她回首时的茫然,发丝飘逸,裙摆轻扬。   “殿下?”   荷枝迟疑地看去,就见太子已然收回目光,仿佛刚刚她听见的叫唤是一个错觉。   她迅速关了窗子,回到太子身边。   慕容仪开口道:“荔枝,你尝吧。”   荷枝刻意送来,等他就是他的这句话。她顺着话禀告皇后已经赐下,太子一定能知晓皇后的意思。   她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太子又道:“日后要一直跟着孤,有什么想法?”   将要说的话就这样化在喉间,哽住,顿时毛骨悚然。   太子怎知她要说什么?难道今日肖嬷嬷的话他都知道,她的意图也被太子猜到。   荷枝不自觉有些发抖,强作镇定道,“奴婢全心全意侍奉太子殿下,绝不敢有其他想法。”   慕容仪眉间一凝,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现在想。”   “孤准许你想。” 第31章   荷枝将头埋进手背,定定道,“奴婢全听殿下安排。”   她跪伏在桌边,身姿压下,语气闷闷的。   慕容仪蹙了蹙眉。   她的语气不如想象中欣喜,连带着他也不太高兴。   慕容仪俯下腰背,一勾手指,试图将她的下巴抬起。   可眼前朦胧,他颤了一下指尖,又收回,语气一滞:“既然从前没想过,今后便好好想想。”   荷枝顺从地应下。   “过来替孤戴上。”太子开口。   荷枝起身,撞入他的视线。   系墨绸时,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又一语不发,荷枝强作镇定,迅速在他脑后系出一个结。   她不知太子的眼睛恢复到哪一步,但总觉得如今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   正欲离开,太子伸手一拦,语气听不出波澜,“母后的人是怎么说的。”   荷枝一顿。   她不过说了一句皇后娘娘派人送东西来,而殿下将什么都猜到了。   荷枝绷直了身子,答道:“皇后娘娘念及奴婢重返东宫,特地也赏了些荔枝。又记挂殿下的太子妃人选……”   话未说完,荷枝突然一哑,便见太子转向她,手掌环过腰间,将她拉近。   “还有呢?”   太子声音低沉,催促道。   荷枝脸色泛红。书房中一向还有风侍卫在……她瞥向那处,却见风侍卫早已不原处。   荷枝的腰际贴上他的下巴,浑身一震,又试图躲避似的后退。   “殿、殿下……”   声音娇弱,听上去极其可怜。   慕容仪这才放过她,转而将她抱在腿上,便察觉到她身子瑟缩一瞬,又努力保持平静。   平日里一听她喊“殿下”就欢喜,原以为真是如此。今日一见,他才知道原来她依旧这样怕他。   慕容仪心中有些不满,但在触及她后腰的那瞬莫名消失,又叹道:“母后那边孤来处理。”   雨在两个人谈话的间隙淅淅沥沥地下下来,殿中微冷,慕容仪这才发觉,她的手臂上沾染着丝丝凉凉的雨点。   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慕容仪转而道,“孤记得你能认字。”   “去将书架上的《诗经》取下来。”   荷枝迟疑一瞬,便小跑着到书架前,曾经整理书时把书房里的书都摸过一遍,因而她很快找到。   拿到书后,荷枝将书放置太子身前的案几上。   书面挨着案面的那一瞬间,太子开口道,“你来念。”   荷枝犹豫地打开书,粗略地扫了一眼,瞬时犯晕。   “念吧。”   眼见太子催促,荷枝不得已将目光落回书页,艰难地辨认,“关关……后面,奴婢不识得。”   荷枝合上书,声音渐弱:“还是风侍卫来吧。”   “不必。”慕容仪伸手将书接下,认真道,“教你。”   他将书脊捻在手里,口中嚼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荷枝不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眼神中有些无措,心中将那些音节重复几遍。   到了嘴边,却又顿住。   念不出来。   慕容仪察觉,问道,“怎么了?”   荷枝叹了一口气,垂着眼睫道:“奴婢不懂。”   慕容仪将书搁在案上,勾了勾手指,闷声道,“不懂事小,无心事大。”   此话一出,荷枝便惊了一下,连忙道:“奴婢不敢。”   “罢了。”慕容仪的指尖落空,兴致缺缺,“就到这里吧。”   荷枝将书页收起,重新起身,走回书架。   心中犹如一块巨石积压,荷枝蓦然回首。   从她这处正好能太子侧身而坐,修长的指尖捏着秀气的眉峰,长袖垂下,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   荷枝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虽也纤细,却难与他相较。   她捏著书脊叹了一口气。   后一句话,她半猜半认,也能猜出一二。   可她不敢想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书脊抵在心口,犹如千斤巨石,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太子殿下是她除了师父外,真正接触的第一个人。朝夕相处,她不知何时早已对殿下起了依赖,她原本没想过离开。   等太子娶妻之后,兴许能分得一二分怜惜,赐一个位份。   那么之后呢?   等到太子拥有新欢,又或者等他失去兴致,给她一块角落让她待着,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来看她。   荷枝心知自己做不到。   她一向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可一旦有人伸手碰到了自己的东西,脑袋中的警铃便会大响。   偏偏……她对殿下也产生了这样的心思。   这种想法一旦生出来,除非完全割舍,否则便如一道丝线无时无刻在她的心底磋磨,一阵一阵地生疼。   荷枝摇了摇头,舍掉脑袋中的想法。   她将书页抚平,一踮脚,再将它塞进书架。眼神在书脊上逡巡片刻,心中默叹。   既然不懂,又何必强求?   “荷枝。”   太子的声音传来,惊了她的思绪。荷枝迅速回到案几前,听候吩咐。   慕容仪眼皮也不抬,敲了敲桌面:“研墨。”   荷枝应从,一窥他的脸色,见他还戴着墨绸,不禁起疑。   慕容仪的脸色看不出高兴与否,只道,“方才教你的话,写下来。”   荷枝一噎,老老实实回答,“……奴婢不会写。”   “那就学。”太子毫不客气地反驳,冷声道,“只怕你无心。”   “奴婢不敢。”   荷枝便规规矩矩从笔架上取了一只狼毫,蘸了墨,刚一提笔便在白宣纸上落下一块墨点。   她额间生汗,去看太子殿下。   后者懒洋洋地靠在梨花木椅上,似笑非笑地抿唇。   即便隔着墨绸,荷枝还是感觉好像全被他看穿了。   “……奴婢去取书。”   慕容仪抬手止住她,笑道,“方才谁许你放过去的?”   荷枝身形一顿。   方才……是太子殿下说“就到这里”,荷枝便以为他不要这个书了。   的确是她多想一步。   荷枝耷拉着脑袋,“奴婢知错。”   她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慕容仪朝扬扬下巴,道,“手伸出来。”   荷枝刚搁下笔,递出的手心刚一被他碰到,太子便拧起眉,“不是这只。”   换了只手,慕容仪捏着她的掌心,故作淡然道,“另一只手继续写字。”   “第一个字。”慕容仪将手掌垫在她的手下,另一只食指轻点掌心,划下笔画,“孤写完,你就在纸上写。”   她的手太软,以至于慕容仪不敢下重力道,写完一字,便停下等她。   写到难的字,荷枝的眼神便凝在太子地手指上,不敢分心。   刚一下笔,腕骨处微末的温度便让她晃了一下神。   慕容仪在她脆弱的手腕摩挲,唇角不自觉勾起,“下一个字。”   荷枝连忙道,“殿下……”   “专心。”慕容仪提醒她,展开她蜷缩的手指,写下一个字。   荷枝一面受着掌心的酥麻,另一只手攥笔有些发颤。   写完第一句,她暗自松了口气。   荷枝收回手掌,忙不迭道,“殿下,该到午膳的时间了。”   太子的笑容便僵在嘴角,反问道,“不想写了?”   “不……不是,奴婢不敢。”荷枝连忙解释,“奴婢不敢耽误殿下用膳。殿下先去用午膳,奴婢继续写。”   太子稍加思忖,道,“你先抄一遍再去用膳。”   荷枝连连答应。   太子一走,荷枝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去书架里取了书,管它认不认得,全照着画一遍。   从前师父教她做绣工的时候,向来只让她看一遍。荷枝问第二遍的时候,师父便会蹙起眉来。   她最怕师父皱眉,不论学什么都会偷偷练很久。   原想借着殿下不在时多偷看几眼,没想到还没认完,书房的门一开,荷枝心头一震,连忙将书藏起来。   荷枝低下头避着风侍卫的目光,听见太子缓步走进门中,“风朗,看看她写的如何?”   风侍卫的目光落得极快,荷枝来不得做半点反应——   “丑。”他简单评价。   “……”   荷枝惊愕地看着风侍卫,脸色发白。半晌,默默将方才胡乱抄写地纸张折叠起来。   宁静地书房中忽然有一声低笑,荷枝茫然地抬头,看见太子掩饰似的收敛笑容。   荷枝感觉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抿着唇角将桌面收拾干净。   “小厨房做了清茶酥饼,你去尝尝。”慕容仪故作淡然道,“回来继续写。”   “是。”   荷枝应下,一出书房便飞快地跑了。   慕容仪坐回案几,将眼上的墨绸解下,便在案几上摸索,手背触到一本书。   他一拿起来,风朗便道,“是《诗经》。”   慕容仪唇角一勾。   没想到她趁他不在偷学。   她写字入不了风朗的眼确实在他意料之中。毕竟风朗自幼受训,唯有各方面都极其优秀,才会被送到太子身边做贴身侍卫。   而她,毕竟是长在冷宫中的小宫女,能识字便已难得。   只要她有心,教一教也无妨。   荷枝用完午饭回到书房,太子便让她在一旁呆着。   风朗取了书来念,荷枝也懵懂地听着,听不懂也不敢问。太子还不时提问,叫她不得不打起精神。   整一个下午过去,荷枝已是腰酸背痛,更不如站着。   到了晚膳时分,终于听见太子十分满意地道:“今日就到这里。”   荷枝才松了一口气,又去筹备沐浴事宜。   这差是越来越不好当了。   也不知是今日看久了书还是怎的,晚上她早早得便犯困,强撑着精神。   太子一说就寝,荷枝心底便乐开了花似的,手脚轻快地服侍他睡下。   慕容仪转手拉住她的衣袖,平静地道,“今日外头凉,睡在里面吧。”   荷枝的睡意顿时惊飞了。   按理说,她不是第一次上太子的床榻,可不知为何,每一回她都极害怕睡在太子身边。   好像靠她越近,心口便会不自觉发紧。   荷枝应下之后,一面脱掉外裳,一面在心中自我暗示。   不过又如平日里那样,殿下晚上要出去,又或是要召见其他人,她只要闭眼,睡到天亮就好了。   这样想着,荷枝很快爬上软被,刚一躺好,便见“哗啦”一声,锦帐落下。   太子将软被掀过她的肩,就着蚕丝的锦被将她环住。   荷枝稍一偏头,便与他的墨色眼绸相贴。 第32章   烛火未熄,荷枝清晰地瞥见锦帐上透印出来的花纹,反应过来后有些茫然:“殿下?”   她一动不动,慕容仪安心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用眼绸碰了碰她的后耳:“解下来吧。”   荷枝一抬手,便感觉腰腹间一阵疼痛,指尖顿了一下。   许是今日坐的太久,伤着了。   她迅速回神,将结扣解开。   太子没由来地问,“不喜欢写字?”   荷枝下意识摇头,又强调,“……喜、喜欢的。”   慕容仪眯了眯眼,“孤见你似乎并不乐意。”   “奴婢只是不会……”荷枝连忙解释,“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见她着急,慕容仪一时勾了唇角,“不如请个先生,好好教你写写字。”   荷枝一时怔楞,殿下这是在嫌弃她么……?   “算了。”慕容仪想了想,“不如在书房腾个地盘,免得你上哪儿躲懒。”   荷枝红着脸辩白道,“奴婢不会躲懒。”   许是因为靠得太近,她的声音显得细里细气,让慕容仪心上一软。   沉闷的低笑落在荷枝耳边:“知道你不会。”   感觉被他调笑,荷枝没由来地有些郁闷,但不敢发作,只是抿紧唇瓣。   慕容仪收敛了笑容,十分认真道:“再一等等。”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发尾,带着眷恋地在指尖卷上发丝,解释道:“过了万寿节,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荷枝有些迟疑。   具体要等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听见他安稳的呼吸声,心中瞬时安心,也很想只是抚一抚他的发。   她的手指蜷了蜷,一动不动。   两道呼吸在静谧的帐中显得尤为清晰,他不说话,兴许睡着了。   荷枝一直躺着不动,有些支撑不住,悄无声息地想挪挪胳膊。   谁料太子立即开口:“睡不着?”   荷枝心中一惊,但身子快僵了,胡乱地应下来:“嗯……是的,殿下。”   慕容仪想了想,松开了怀抱。   周遭骤然变冷,荷枝一时有点不习惯,木讷地道:“殿下。”   慕容仪迟疑地转向她。   “殿下可不可以像之前那样……就是这样一捏,奴婢就能睡着。”   他心底有些无奈,唇角一抿,便伸上她的脖颈。   她的呼吸一滞,又再度安稳。   她睡着之后一向安静,即便一旁有什么动静,通常不会将她惊醒。   慕容仪看了片刻,再度将人环住。   隔着窸窣地衣料,所有温软侵入感官,将他整个人安抚下来。   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抱起来……也更软。她年纪还小,似乎还在长身体。   慕容仪就着温热的气息,渐渐浸入梦乡。   荷枝夜里迷迷糊糊听到了雨声,仿佛落到了一处温暖之地,睡得更沉了。   一夜过去,再醒时,抬眼便是太子殿下沉睡的容颜。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忽然下腹一阵疼痛,腿心处有些黏腻,陌生的感觉让荷枝瞬时慌乱。   慕容仪早已醒来。   察觉到她有些紧张便试图安抚,刚一触碰到手,便发觉竟然很冷。   荷枝下意识地往一旁躲去。   慕容仪蹙起眉喊道,“李求。”   李求从门外进来时,荷枝已跳下床榻,几乎是目光触及的一瞬间,李求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   “殿下。”李求率先道,“荷枝来月信了。”   荷枝一惊,她慌张地瞥过床榻,瞬时涨红了脸,竟然……好几处都沾染上了血迹。   慕容仪抬了抬眼皮,“那叫云英过来。”   荷枝试图镇定道,“……奴婢先侍奉殿下宽衣吧。”   “不必。”太子摆手,“把衣裳拿过来吧。”   荷枝略一迟疑,便将衣物和鞋袜给他摆好,不敢看床榻上的那些脏处。   云英很快赶来,手里拿着一件外裳,将荷枝一裹。   “下去吧。”   太子开口,荷枝便垂着脑袋离开。一转身,便见着青珞朝她行礼后便端着木盆进去。   青珞一直十分规矩,荷枝不住在后院之后,与她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在她与云英都无法侍奉殿下时,确实是她最合适伺候殿下。   回到偏殿,荷枝将脏污衣物褪下,云英便忙不迭地道:“这是月信,你似乎是初次来?可有什么不适。”   荷枝捂着小腹,有些不确定地道,“有点痛。”   “是常事。”云英怕她不知道,便将月信之中的要事讲了些,“这几日你留意着些,少沾凉水,多添衣。要再值夜、暖榻是不能了。”   云英一顿,“方才我见你盯着青珞看,怕她分了你的恩宠去?”   荷枝呐呐:“没……”   云英挑了一下眉,“若之前殿下顾忌你的身子,并不常与你欢好,等月信过去,便更无需顾忌。”   荷枝闪了一下眸子:“哦……”   回想到之前太子的目光,荷枝心中有些酸涩,却不敢显露,连忙翻找了压在箱底的绣面,试图转移心思。   一整日,她都不敢再见殿下。   直到晚间,用过晚饭后,李求唤荷枝去书房理书架。   荷枝低声问道,“殿下还在书房么?”   李求一摆拂尘,“不在。不过今日太子似乎有些不悦,恐怕还是早晨那事触了霉头。”   荷枝哑了一下。   李求认真嘱咐,“今后这日子你得记好了,下次莫要败坏殿下的兴致。”   “噢……”荷枝应了一下,手指不自觉攥紧。   推开书房的门,李求便停步,“你进去吧,我们不敢碰殿下的书。”   荷枝走进书房,略一思忖,便将案几上的书整理好,又抱着闲置的书走入书架间。   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荷枝一个激灵,抱著书往书架里藏。   慕容仪甫一坐下,手指往案桌一搭,便立即蹙眉。   桌面被收拾过了,干净整洁。   李求他们没得令,向来不敢进书房。唯一得过允许进书房的宫人,只有她。   他等了一会儿,书房中依旧毫无动静,便心下了然。   她避了一天,此时怎敢主动来书房,必然是被李求骗过来。   正好。   慕容仪的指尖又在案桌上收好的书脊上摸索片刻,心中已有定数,知道她如今在哪。   他扬了扬袖,似有若无地笑道,“书房里进了一只猫。” 第33章   原本荷枝只消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再解释一遍为何出现在书房,那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可最开始,她只想到躲,如今再出去,反倒是更叫殿下起疑。   没想到太子竟然只是暂时离开。   荷枝背靠在书架了喘息了片刻,听见外面似乎安静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看了看手里抱着的几本书,小心翼翼地抚平封页。   按照殿下的习惯,他必然不会在书房待多久,再过一会儿,她就会……   猫?哪儿有猫?   荷枝听见太子的话,不由得疑惑起来。她来时可没见到什么猫。   一阵衣料稀窣,荷枝刚安下的心又提起。   ……好像是往她这儿来了?   她试图放轻步伐,硬写头皮往更深处躲去。   反正也解释不清了……干脆再躲躲吧!   慕容仪听见另一处的脚步声,印证了心中所想,故意放重步子,不疾不徐地朝那处走去。   荷枝无处可退,便见那一角衣袍缓步而来。她的后背靠上墙壁,退无可退。   透过书架,荷枝见他停了下来,转身走进他身后的书架。   等到与太子隔着层层书籍相望时,她忽然怔住。   殿下的眼睛上还戴着墨绸,是不是看不见?   荷枝看着他,连躲起来都忘了。   只见他抬起手掌不知在量什么,忽然将荷枝面前的书籍抽开。   荷枝呼吸一滞,听见他的低笑。   “躲在这里做什么。”   荷枝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愣在原处。   慕容仪轻勾了唇角,“还不快过来。”   被他这样一说,荷枝才发觉自己是能动的。浑浑噩噩地跑到太子面前,直愣愣跪下去,“奴婢……”   慕容仪负手,听见她“咚”地一声跪下,微微蹙眉,“还说喜欢写字,都躲了一天。”   “奴婢没有。”荷枝深吸了一口气,将脑袋埋的更深,“奴婢知错。”   慕容仪不置一词,反道:“跟了孤这么久,也没摸清孤的脾性?”   荷枝呆呆地朝他看去,便见他半蹲下来,问道:“犯了什么错。”   她咬了咬唇瓣,答道:“奴婢不该弄脏了殿下的床榻,更不该一整日不当值,不该走进书房内却不告知殿下……”   荷枝伸手一拜,“奴婢这就去慎刑司领罚。”   “单第一件,你何错之有?”慕容仪又将眉蹙起,“不过是每个女子身上都会发生的事,无需往自己身上揽责。”   “至于其他的,是要罚,但不是让别人罚你。”他轻抿唇角,“好歹也是孤身边的一等宫女,平白一件小事便去领罚,叫人怎么看你?”   察觉她木然不动,慕容仪又道:“先起来吧。”   荷枝一骨碌爬起身,便见太子从容地走在前面,她盯着太子脸上的墨绸半晌,才慌忙跟上,“过几日孤要出宫,你在宫中好好练字,不许躲懒。”   荷枝连忙道:“是……奴婢先将这些书放回去。”   太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荷枝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即便不需要搀扶,也能走回案几,只是落座时伸手摸索了一下。   原来殿下这样厉害……   略一迟疑,便见风侍卫的目光直勾勾地扫来,荷枝赶忙低下目光。   “过来。”太子开口道,“看着。”   荷枝走上前,才见风侍卫手中拿着一封信笺,当着荷枝的面,借着一旁的烛火烧掉了。   所有的灰烬落入一旁的琉璃盏内,太子沉着声道:“还有几件事要交代你。”   荷枝这便正坐起来,仔细听着。   “此次孤出宫,不会让外人知晓,所以你需留在宫里。”他道,“孤会称病。”   “其中若有人前来探望,风朗会拦下,你只需要死守此事。”   荷枝一愣,“风侍卫不跟您一道去么?”   “他留在宫里。”慕容仪转向她,“此事,最重要的是当做孤还在宫里,太医每日也会来,是自己人。”   荷枝颔首,忽然又想到一事,问道:“一月之后是万寿节,殿下要去宫宴么?”   “去,到时候孤会回来。”慕容仪指节叩了叩桌面,“你在宫里,提防些不熟悉的宫人。”   他说的严肃,荷枝不敢有半点分神,一一应下。   当夜,太子便出宫去了。第二日,东宫中称太子病重。   宫里不少人来探望,皇帝来过之后,便下令不许其他人打搅太子养病。   太子寝殿,除开荷枝与几个熟悉的宫人,其他人便鲜少接近。   荷枝照常在寝殿中装作侍奉汤药、服侍,其实都对着一张空床说话。   太子并未说定归期,临近万寿节还不见他回来,荷枝心中焦灼。   但见风侍卫一张冷冰冰的脸,却又不得不同他一样。   只有一个人呆在太子寝殿时,稍作休息。   万寿节前一日,宫中都在准备宴席,唯有东宫中宫人陷入焦灼,不少人来问荷枝太子的近况,荷枝只能摇头。   当夜,荷枝照例在屋内点烛,忽见窗外掠过一阵风,已是初秋,一起风,整个殿内都生冷。   荷枝将烛台放下,一回身,便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拢住,她被人一拦腰,下巴搭在那人的肩上。   “殿、殿下?”   惊魂方定,莫名的脂粉味、血腥味和酒气混杂钻入鼻腔,荷枝微微蹙眉,便听他道:“明日寅时叫起。”   说罢,荷枝便觉得肩膀一沉。   她有些慌乱,便见风侍卫站在身后,向她伸手,便将太子接过,扛回床榻上。   荷枝一直皱着眉头,陪着风侍卫将太子身上的衣物褪去。风侍卫一语不发,她也不敢问。   直到露出雪衣,她察觉到殿下的腰间隔着一层软布,酒腥味道从中散发开来,她不由得一顿。   她的手指有些发抖,盈盈的眸子盛着水光。   风朗轻扫一眼,从床榻边离开时淡然道,“殿下睡着了。”   荷枝轻问他,“殿下受伤了?”   风朗淡瞥她一眼,“快好了。”   荷枝这才略微安心,将锦被盖在太子肩上,守在床柱边坐了一晚。   他一定是累及了,刚一回宫才交代了一句话便睡了过去。他睡着时比平日里少了许多威严,只是蹙着眉头。   荷枝指尖颤颤,别开目光。   直到宫中更漏声响,她轻轻地唤道:“殿下,寅时了。”   床榻上的人骤然惊醒,瞬时恢复平日神情,“更衣。”   万寿节要出席宫宴,常服是早已准备好的。荷枝一件件给太子穿戴好后,太子原本的神情也再度严肃。   “今早孤去一趟承德殿,留你在宫里。”说完,他又补充道,“约莫午后回来。”   荷枝点头,扣上最后的云龙纹腰带时,忽又问道:“殿下的伤……不要紧吗?”   慕容仪捏捏她的手指,“无妨。”   眼见太子行步如常,荷枝才安心,送太子出了东宫。   为庆贺陛下诞辰,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东宫中亦是焕然一新。单这一日,所有的宫人都需换上鎏金的宫衣,面上喜气洋洋。   荷枝身在其中,自然大受感染,一路有人笑盈盈地朝她喊姑姑好,她也不得已点头回应。   想到今日一直不见云桂,她步入后院,有人才问完她的安,却匆匆地折回了院子里。   荷枝心下生疑,步子仍不疾不徐,却听到院中的乒里乓啷地动静,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姑姑来了、姑姑来了——”   一阵惊呼过后,那阵动静又瞬时消散下去。   荷枝还没走到门口,便见几个人从屋中走出,满带着笑容:“姑姑,您怎么来了。”   荷枝狐疑地看向她们身后,“云英呢?”   几人收了笑容,面面相觑。荷枝抬步便要上阶,几个澹州女使便赶忙走上前,“姑姑,您怎么能来这个地方,云英在里面,我们去喊就好。”   荷枝蹙着眉,一迟疑,便见云英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她脸上挂着淡淡地笑意,引荷枝往一旁走去。   眼见着身后的那些人飞快地跑回屋中,荷枝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英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哦……也对。”她自问自答,“不知道也就罢了,你先回去吧,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荷枝迟疑道,“今日晚宴,殿下兴许会饮很多酒,我记得你的醒酒汤做得最好,先让小厨房备着吧。”   云英一滞,“……行。”   荷枝上前一步,凝着她的眼睛,问道,“后院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明是万寿节,你们怎么都慌慌张张的。”   云英侧过身,脸色忽然暗下来,“你一向不会多问,今日为何管这些闲事。”   荷枝抿了抿唇,“人心动荡,恐怕对殿下不利。”   “我本与你不同,我原不是宫女,弄不懂你那一套。”云英摆摆手,“况且,殿下不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荷枝微微失神,又见她转过身去。   “醒酒汤我会备好。你也赶紧回去吧,免得太子找不到你。”   荷枝察觉反常,依旧追在后面,刚到门口,便见一旁有人喊她,“荷枝姑姑。”   一回头,见是青珞。   她唇瓣努动,似乎有话要讲,荷枝看着云英消失地背影,还是先转向青珞。   “姑姑,这边不是说话的地方。”青珞眼神一瞥周遭的澹州女使,低声道,“姑姑同我来。”   荷枝跟着她走出后院,迈上宫门的小道。她像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姑姑,我们边走边说吧。”   荷枝凝眉问道,“什么事?”   “刚刚云英不会告诉姑姑的事。”青珞抿了抿唇角,“其实后院都传疯了。”   她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听说镛王快倒了。”   平平一句话犹如一颗惊雷,荷枝不由得退开了半步。   这话怎么能在宫里说出来?!   青珞接着示意她,“姑姑,边走边说。”   荷枝好容易回过神来,便跟上她的脚步。青珞与她凑得极近,等离开了东宫外,才听她继续道:“他们这些人都是镛王送进来的,也就是王爷的人。王爷失势之后,太子还不知道怎么对她们。”   荷枝脚下一顿,忽然想通其中关窍。   他们表面上是东宫的人,实际没人清楚他们在镛王那边的关系和作用,而为了不留后患,通常上位者一般会——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所以,她们这是急着想逃。   荷枝转身便提着裙摆,转身要走。   一旁的青珞忽然脸色一变,抓住她的手腕。   “你走不了了!” 第34章   青珞眸现顿时狠厉,鼻梁上的小痣显得更加凶恶。   荷枝心中一沉。   青珞是干过粗活的,力气不小,指节死攥住荷枝的手腕。   荷枝心中害怕。但此时若不甩开,恐怕等会没那么简单。   她心下一横,低头一口咬住横过来的手腕,对方吃痛,她便在稍一松开的那一瞬间拔腿就跑——   再看周遭的宫墙,原来已出东宫很远了。   再抬头,面前几个着靛蓝色宫衣的太监在不远处,似要将她拦下。   此处东宫外逼近承德殿的一条小道,这些人怎敢如此大胆……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沉又急,荷枝心中一紧,刚一回头,便闻见浓重的异香,接着眼前突然一黑。   *   荷枝醒来时,身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束缚住,视线里极暗。   她滚了一圈,看到墙上的铁窗透出来的夜色,原来天已黑了。   这屋子不大,堆放着不少杂物。   才半日时间,她必然还在宫里。荷枝晃晃荡荡地靠着墙站起来,找寻屋内唯一的光亮——门缝。   想来此处早已年久失修,是宫里较为偏僻之地。   荷枝沉了一口气,宫中那么多宫殿,她怎会知道这是哪里。   她刚从门缝中看去,便见一角宫衣遮掩,脚步声靠近,荷枝连忙闪到一边。   门被打开。   暗橙的烛火晃进屋中,荷枝一抬头,便见青珞擎着灯盏在屋中站定。   荷枝刚与她四目相对,便听她道:“她醒了,再弄晕。”   “青珞!今日我不在,殿下一定会来寻我,你藏不了多久。”   青珞一笑,“今日么?殿下是无暇顾及你了。”   她稍一后退,便见两个小太监猫着腰进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   “公子要活的,仔细点不要弄死。”   最后的声音传来,荷枝心中一凛。   再醒时,宫墙高大的屋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下来的房梁。   她已在宫外了。   荷枝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回想到青珞的那句话,不由得暗自揣测。   公子?青珞受命于哪位公子?   手脚上的绳子已经解开,荷枝一骨碌起身,发觉自己方才被安置在一张床上。   荷枝来不及多想,连忙跑向门口,一打开,便见门口站着两个身形剽悍的侍卫,听见声音,朝她怒目而视。   荷枝心中一紧,一面快速地将院子里的情况收入眼底,又一面问道:“你们是谁。”   侍卫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荷枝刚试图踏出门槛一步,便见对方握住腰间的长刀。   这些人不能对她做什么,否则无需将绳子全解开,但同时也不能叫她迈出这间屋子。   院子虽然不大,但从屋顶的琉璃瓦和花窗的窗栏可见,这处宅子不是普通人家的。只是这处院落稍微偏僻。   有人将她藏在这里。   “公子不许我出这间屋子?”荷枝倚着门框,细声问道,“公子可有别的安排,可会派人送饭来?”   “我一日不曾进食进水。”荷枝叹了口气,“现在有些犯晕。”   她半倚着门框,裙尾在夜风之中摇摆。荷枝生得娇小,面色白如纸,看着的确有些憔悴。   守门的侍卫摸了摸刀,两人面面相觑。   荷枝垂下眸子,看样子十分委屈,“往常我在宫里,没人敢这样待我。”   左边的侍卫忍不住道:“你早不在宫里了——”   一旁的侍卫瞪他一眼,示意他转过身去。   荷枝摩挲着袖子,定定地看着他们背影。   其实他们身份好猜,有如此权势,能在宫内直接夺人的,没有几家。   甚至,范围还可以更小一些——镛王。   她抬头看了一眼压低天色的层云,自顾自说着,“今夜王爷是有什么动作么?”   灯影下,两个侍卫的背影一僵。   眼见猜对了,荷枝继续道,“可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既在太子面前说不上话,又没什么才智,抓我做什么呢?”   “是不是除了我,还抓了人?青珞也在吗?”   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眼见青珞带着几个侍卫迈入门中。   青珞看到院中的姿态,瞪一眼两个侍卫,“公子没许你们同她说话。”   荷枝笑道:“平日竟没见你这样说话。”   青珞拉下脸来,冷笑道:“少废话,跟我走吧。”   她提灯转身,身边的侍卫直勾勾地盯着荷枝。   荷枝重重地叹了一声,双手交叠在腰腹间,刚迈出一步,便发觉腿有些软。   她反应地快,挺直后背跟在青珞身后。又若无其事地感慨,“你是谁的人?往常你对殿下无微不至地照顾,连我也自愧不如呢。”   青珞抿唇睇她,又转过身去。   荷枝继续道,语气十分温柔,“殿下说你伺候的好,还问我以后该给你什么位份。正好你在这里,你想要什么?”   “闭嘴。”青珞狠瞪着她,又朝周围的人看了一眼,继续骂道,“你少挑拨离间!”   荷枝弱着声音辩驳道:“可……我说的是真的。”   青珞不再回她的话,提着灯加快脚步。   荷枝也不得已也加快步伐,直到到了一处大的宅院,青珞轻叩开门,对荷枝冷声道,“进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刚走进门,身后的门扉“嘭”地一声关闭,惊得荷枝心头一跳。   荷枝一抬眼,便见一个身形矮瘦的男人从案几前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这里呆着如何?他们都不知道你在这里。”   荷枝照例朝他行了一礼,“奴婢见过三公子。”   面前的人是镛王府的三公子,荷枝曾在金家的婚宴上见过他。   那时荷枝极力记住宴席上每一个人的人脸色和身份,便留意到镛王府大公子和二公子身边的一桌。   明明身上也穿着绫罗缎带,可在宴席上,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么一位。   他也鲜少说话,甚至不往席上多看一眼。   慕容长炎眯着眼看向她,“你就一点也不怕?”   荷枝握着指尖,极力稳住声音道:“奴婢不知道应该怕什么。”   “他已经开始找你了。”慕容长炎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有点晚。”   “他们都没发现太子对你的意思。”慕容长炎说话时,眉峰和唇角一道上扬,低声道,“只有我发觉了。”   荷枝直言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女。”   “看看。”慕容长炎嗤笑,“连你自己都没发觉。”   荷枝垂头不语。   “过来。”慕容长炎倚靠在长椅上,朝她招手。   等她靠近,才发觉她隐藏在鬓发下的小脸精致,身段玲珑曼妙。   慕容长炎笑道:“会伺候人吧?”   荷枝不答。   “你在宫里是怎么伺候太子的?”慕容长炎懒散地将手臂搭在扶手上,“先解衣?还是先脱靴?”   荷枝这次开口了:“奴婢不可对外言宫中事。”   慕容长炎大笑着,胸膛起伏,微微坐正身躯,“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有多大用。但是看他们为这么一点小事伤透了脑筋,我就开心。”   他打了个哈欠,恹恹地道:“还没想好把你送去哪一边,你想去哪边?”   荷枝老老实实回答,“奴婢想回太子殿下身边。”   慕容长炎又连连笑起来,忽然朝她走近,挑眉道:“等太子知道我与你春风一度,又会如何?”   荷枝骤然抬眼,忽然拔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心,极其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急什么。”慕容长炎微微一笑,“我不会杀你。”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荷枝,像是在做什么取舍,“也不碰你。”   “条件很简单,只是向你——借一借衣服。”慕容长炎咧出一口白牙,似乎很好商量,“你动作快点,我不喊他们进来。”   *   荷枝颤抖地解下身上的小衣,心却沉入谷底。   她穿上外衣,转身看到那人的背影。   他似乎信守承诺,在荷枝换衣时,一次也没有暗窥过……荷枝不知道。   “好了么?”慕容长炎催促道。   荷枝将衣料攥紧,“你就不怕殿下杀你么?”   慕容长炎耸了耸肩,“原本他就不会放过王府,我还怕他不杀我。”   荷枝颜色一滞,她有些不能理解面前的人。   哪有人上赶着要死的。   眼见慕容长炎走入屏风,荷枝忽然扬声道:“公子想死,但我不想死。”   她抬手,便将小衣靠近烛台。   火苗一呲,便跳上细软的衣料,乌黑的烟在屋内烧了起来。   忽然,“啪”地一声,荷枝手一疼,衣物脱手,落在地上。   火星跳了一下又熄灭,衣物不过只烧了一角。   慕容长炎淡然地走近,捡起地上的戒尺,挑起衣物,沾上烛台的火苗。   荷枝的手疼得发麻,只好被另一只手握住,见他捡起私物,脸色一红,不禁别开目光。   他扬起唇瓣,缓缓开口,“其实,有没有这一事,你都要死的。”   荷枝不禁咬着牙道:“我不会死。”   “你们都不肯信我。”慕容长炎有些不满,“觉得我既不如大公子那般有学识,也不如二公子有胆色,只会躲在人后与人讨笑,殊不知——有时候越是不起眼的地方,才最容易出错。”   荷枝沉默了半晌,静静地看着衣物烧完。   “倘若我想活。”荷枝沉着声道,“三公子可否为奴婢指点一二。”   “指点”二字像是戳中了他的心尖,慕容长炎温和地笑起来,“当然可以。”   “从这宅中逃出去,躲过各方势力和眼线,离开京城。”慕容长炎说得极其真诚,“否则不论哪一方得到你,你都不得好死。”   荷枝站在原处,仔细地思索着他的话。   其实,他是对的。   从荷枝的角度而言,若是回宫中去,太子一旦得知她曾与他人有染,不论真假,都有可能以她的命堵住悠悠众口。   而落到其他人手里,不过是延缓了这个过程,徒增几道波折。   又或者,提前被哪方灭口。   慕容长炎将戒尺上的灰磕落,又回头看她,“你还有什么话?没有的话,我就寝了。”   荷枝便眼睁睁地看他重新走入屏风。   她也有些疲惫,只在殿中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捱了一夜。   第二日她醒来时,门窗依旧紧闭,但屋中寂寂,荷枝喊了两句,无人应答。   再推开门,便见层层的侍卫站在院中,凝视着她。   直到晚上,慕容长炎才有些疲惫地回到屋中,看着她有些失望:“太子的人怎么还没找到这里。”   荷枝自是不能回答他。   直到第五日,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荷枝正跑到门口,便听外面有人喊道:“搜屋子,有什么人都带出来!”   那道声音十分熟悉,数月之前,她曾日日给他上药。   邬家二公子。   荷枝瞬时哑了,推门地手忽然颤抖起来。   她刚一转身,门便破开,一股力道将她震地摔到地上。   门外忽然蹿进数个人高马大、穿着铁甲的侍卫,数把长刀落在荷枝的颈处。   “二公子!这里有人!”   疾步声来,邬子真握着腰刀,眉眼凌厉。   此处是慕容长炎的寝屋,里面捉住地必定是他的相好,玩的金屋藏娇那一套。   他不怜惜什么女子。   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要问到她的下落。   狠厉的眸子在见到那人回眸时迅速扩张,邬子真脑中空白一瞬,她的名字卡在喉咙中。 第35章   “收刀!收刀!”邬家二公子长眉拧起,“不许伤了她!”   荷枝收回目光,从地上起身,拂尘地手指有些发颤。   邬子真的手僵硬了一瞬,才福身道:“姑姑,请。”   荷枝颔首。   邬子真出门带路,走路有些恍惚,握着腰刀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又松开。   荷枝被众多侍卫拥围着走出宅院,一路无言。   想来这些侍卫也没想到能在慕容长炎的外宅里找到荷枝,因此什么也没准备。   荷枝跟着邬子真在宅院外等了一会儿,才见有人将马车赶来。   邬子真一语不发,只是抬额示意荷枝上车。   荷枝踩着马凳,刚踏上马车,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便回头去看。   邬子真站在原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荷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邬子真便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好道:“现在送你去殿下那里。”   荷枝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收紧,最终只是稍稍福身,“有劳。”   坐入车中之后,没有人跟上来,马车缓缓驶动。   荷枝靠在车厢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周遭只能听见马蹄与扬鞭的声音,她确认自己离开了外宅,将要见着殿下了。   然后,一种莫名的心慌却爬上心尖。   胸口似被堵住似的,连马车何时停下都不知道。   “姑姑,太子府到了,请姑姑下马车。”   直到第二遍,荷枝才回神。   下了马车之后,便到了另一处恢宏的宅院,上书“太子府”三个字,庄严肃穆。   荷枝走进府中,察觉到数道目光袭来。   这些人不是宫中的宫女,应该是在外采买新置的奴婢。   有人为邬子真领路,但谁都发觉了邬二公子对身后的女子的态度,如此小心翼翼。   院中忽然呼喊一声:“荷枝!你总算回来了。”   是云英。   她满脸焦急,又有些无措地跑上前来:“你去哪里了。”   “殿下可在书房?”邬子真插话道,“我有事禀报。”   云英略带迟疑地点头,“殿下在书房,我带你们过去。”   书房门口的侍卫面生的很,得了话进去通禀,又退出来向他们示意:“你们进去吧。”   荷枝喉中一紧,来不及多想,邬子真便已迈步上前。   走进书房,邬子真拱手一礼,“殿下。”   荷枝的声音几不可闻。   太子端坐于案几间,他伸手摘下蒙眼的绸布,语气平淡:“慕容长炎审出来了没有?”   邬子真道:“殿下,荷枝已经找到了。”   太子骤然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   那双眸子一抬起,荷枝却仓皇低头。   她不知道太子的眼疾到底有没有好,只是目光扫过来的一刹那,她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便见太子怔了一瞬,道:“人继续审。”   邬子真称是。   “下去吧。”   荷枝略一迟疑,便垂着眸子跟邬子真一道行了拜礼,意欲离开。   “荷枝。”   心头莫名地情绪绕在舌尖,显得声音有些沙哑,“奴婢在。”   邬子真暗看她一眼,退门离开。   屋内的气氛瞬时焦灼起来,太子支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她。   荷枝绞着手里的衣裙,更加不敢抬头。   “还不过来。”   太子的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荷枝眸间一暗,踩着细碎的步子走上前去。   刚一到案边,便感觉腰间一紧,连带着威压将荷枝包裹。   她身子一颤,温度隔着衣料逐渐透上来。   半晌无话,荷枝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但见圈在后腰的手忽然摩挲片刻,荷枝瞬间被激起寒意,不自觉地想要避开,最终哆哆嗦嗦地道:“殿下……”   慕容仪的手指一顿,改换成安抚似的拍她的后背。   “既然回来了,只管安心。”   太子的声音温和下来,松开怀抱,“先去休息吧。”   荷枝表面上连日住在慕容长炎的寝屋,其实不过是找了个角落里捱了几天,根本算不得住。   已是深秋,慕容长炎又不烧炭火,一到夜里,荷枝便冻得睡不着觉。   因此骤然被太子环抱时,她竟然有些贪恋片刻的温暖。   可是温度消散,她的神智重回脑海。   荷枝攀着他的手,没有松。   往常墨绸遮住了他的眼睛,显不出一整张脸来。如今她靠他很近,明晰地看见他长长的羽睫,根根分明。   荷枝唇瓣翕张,启唇问道,“殿下的眼睛,好些了么?”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慕容仪的心软得不成样子。   才一回来,什么也不问,只问自己的眼疾。   他低笑一声,“还差一些。”   如今已能视物,只是尚有些模糊,再养一些时日,便可看得更清楚了。   慕容仪重新将她揽回怀中,声音低哑。   “这几日过得如何?”   荷枝瞬时一怔,原来他还没有审到三公子!   这几日一直担忧的情绪忽然散开,她顿时松下防备。   是不是说……还有机会?   荷枝在他的怀中瑟缩了一下,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看不见他的脸色变化,却能察觉到他手臂绷直。   “奴婢……这几日很担心殿下。”   慕容仪微楞,“担心孤?”   “奴婢怕有人对殿下不利。”她叹了口气,“可是奴婢一直没有殿下的消息。”   “没事了。”慕容仪抿着唇,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没事了。”   极其轻柔的触感让她几乎沉溺,尚且存在的理智告诉她,不过是她的话起了作用。   明明自身难保,却总是念着自家主子,这任谁看了都要心疼一二。   在他没有审三公子的前提下。   荷枝不知道三公子到底要说什么,但直觉觉得,那绝不是好话,甚至可能她的命也在那几句话之间倾覆。   她试探性地张开手臂,慢慢地环上他的腰。   太子显然发觉,脊背瞬时挺直,连手掌上的动作都停滞。   荷枝耳尖已泛红,只将整个脸色都埋在他的怀中。   太子反应过来,低声道:“不用再怕了。”   他当荷枝这几日受了惊吓,一时心疼不已。   荷枝不再说话,骤然松懈下来,她也有些疲累。   “孤已派人备好了你的屋子,先去休息吧。”   荷枝一顿,拉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开。   慕容仪看不见,但知道她一直看着自己,想象着那双眸子此时应该如小鹿一般,莹莹点点。   他温声道:“去吧。”   荷枝终于从他身旁离开,攥着自己的衣袖走出门外。   云英迎上前来,“府里有为你备好的住处,你随我来吧。”   荷枝回过神时,望见她如常的笑容。   四下无人,她突然开口,“那日你为何躲我。”   云英的笑容僵了一下,别过脸去。   “青珞都同我说了。”荷枝捻着袖子,“如今宫中是什么情况?”   若那日不是想知道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荷枝对青珞放下戒备,更不会被带出宫。   青珞那事说的肯定,荷枝觉得,不是假的。   澹州女使因是镛王送进宫的,摸不准太子殿下的想法,各个心慌慌,想要逃走。   但见云英出现在这里,是否他们都没有走掉?   “你才回来,就别想那么多了。”云英收敛笑容,似觉得这话有些无情,又补充道:“宫中的事,还是不要多问。”   这话便是扯开话题。   往日荷枝与云英说什么话,并不会如此避讳。唯有这两次,云英一直避开不谈。   荷枝想了想,如她所愿,没有再问。   走到浴房,云英才又挑起话头,笑道:“幸亏你回来了,不然外头伺候的人手都不够。”   荷枝朝她瞥去,“那些丫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么?”   “自然。”   荷枝顿然沉默。   “好了。”云英将她推入房中,“衣物也备好了,放在那边。”   荷枝有些迟疑,“我的……衣物也带出了宫么?”   “我替你收拾的。”云英点头,“去吧。”   阖门关上窗外光亮,荷枝站在阴影之中,良久才转身。   细白的葱指在浴桶中拨动两下,激起不少的水花,她木然地抽回手,等水稍稍凉下来。   说明伺候太子的宫人已换了一批。   虽是沐浴,荷枝的心思全在云英的话上。等到水凉了,她恍惚起身,换上干净的衣裳。   一出来,云英便朝她道:“饿了没有,带你去用饭。”   荷枝迟疑道,“殿下呢?”   此时到了用膳时间,应先服侍太子用膳才对。   “出去了。”云英眉眼一弯,“殿下替你撑腰去了。”   荷枝心中一紧,强笑了一下,吃饭的时候都在愣神,云英不由得奇怪。但她只当荷枝在外太久,有些累了。   用好饭后,荷枝便赶忙回了自己住的屋子,等云英离开,才在自己的妆奁盒里翻找。   她的妆盒被云英带了出来,藏在里面的墨玉也安然无恙地躺在其中。   荷枝一把将墨玉取出,藏在衣衫间。   如今深秋,她穿的衣服层层叠叠,藏一块玉不成问题。   之后她在床榻上躺下,手指隔着衣料磨着那块玉,原本取出来时玉是凉的,想来现在已经温了。   曾经渺兮一见这块玉,便知道她是太子的人,是否这块玉本身也有很多人认得?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她重重地叹了一声。   直到困意袭来,她都没听见有人敲门,告诉她殿下诏她。   最后的耐心和期待随着最后一点火光殆尽,荷枝在黑暗中阖上眸子。   夜半,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   荷枝瞬时惊醒,披了外衣便往外逃,抓住一个人问道:“何事?”   “来了好多人,外面来了好多人……”   荷枝顿觉不妙,按理,太子府中至少有侍卫在,怎么轮到他们如此慌乱。   “你们乱跑什么?殿下自然在府中留了人。”   那人不认得荷枝,不知道这是府中一直在找的姑姑,只是被人牵扯着逃不脱,只好道:“殿下昨日便领了人出去了,你快松开我,留在这里死路一条!”   荷枝刚一松手,那人便很快跑开。她犹豫一瞬,竟然跟了上去。   她第一次走在府中,只能凭借方位知道,那一处约莫是用来采买的小门。   有些人匆匆都往那处涌,荷枝心中生疑,但在人群中没有见到云英。   倘若那日青珞说的是真的,云英因畏惧殿下而生了要逃的心思,如今这样的大好机会,必然不会放过。   原正迟疑着,她又逆着人流转回宅院中,忽然见云英卷着包袱走向另一处。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她出了另一个门,走进一处小巷。   荷枝刚拐进去,水灵灵的眸子瞬间瞪大。   这狭窄的小巷子里,竟然藏了一座马车。   荷枝几乎毫不犹疑地走上前,拉住她的衣角,“带我走。”   云英一直紧绷着,身后地声音吓去了她的半条命,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竟然是荷枝。   “你……你说什么?!”   荷枝重复,“带我离京。”   云英僵了一下,“我只是奉命去……”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知道你准备了很久。”荷枝平静地朝她看去,“带上我,若有人将你拦下,我能替你遮掩。”   云英咬了咬牙,招她进车厢,“先进来,衣服换上。”   给她的是件男儿穿的长衫。   荷枝并不意外,当即解衣。   这件事,从慕容三公子同她说完话,她就在想了。   云英见荷枝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宫衣时,才真有些意外。   荷枝知道此时要打消她的疑虑,一面道:“我同殿下的关系与你想的不一样,现在要走也只是为了活命,同你没什么不同。”   云英这才将回神,换上早已备好的衣裳,又将鬓发拆卸重新挽起,才出了车厢,拉上缰绳,“你就在里面呆着,见机行事。”   荷枝拉起车帷一角,发现马车走得是另一条道,已在与东宫相反地路走。   她再度靠近车门,与云英低语,“明早之前必须出城,否则让殿下发觉,你我必然死路一条。” 第36章   云英一顿:“夜里各城门紧闭,如何出城。”   她原本的打算是先趁乱,等到天色微明,清晨时城门大开,那时出门,名正言顺。   “明早城门不会开了。”荷枝扶着门框,压低声音道,“慕容三公子在今晚做了安排,挑起镛王府与殿下的事端。”   云英一拉缰绳,直愣愣地回看荷枝。   “北垣门。”荷枝定定地道,“再往前看到那处大的路口,向左。”   “好。”   荷枝一直倚靠着门框,车帷撩起,微光露出她精巧的半张容颜。   云英手握缰绳,心中有些忐忑。   大道上忽然冲出几驾大的马车,速度极快,云英心中一惊,手臂有几分颤抖。   “那是大臣家眷。”荷枝的眸光一声,强压着声音,镇静道,“我们混在其中便可。”   “好。”   两人都知道,从太子府出来时便在做一场赌注,云英所知有限,还得靠荷枝。   在被关的那几日里,慕容长炎不在,荷枝看到案几上摆放的那张图。   图案线条复杂,字字寥寥无几,荷枝并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记了下来。   没想到竟与眼前的状况相似。   后背忽然生出几分冷汗。   他不仅知道事态的发展,甚至将图摆放在桌上,让她随意查看。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并且也知道荷枝会这样做。   云英架着马车跟在那些飞速的马车之后,荷枝将车帷拉下,仅留下一线。   夜里微蓝的曦光将马车包裹,一路上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前后的马车看大小和形制上并不是一家的,云英与荷枝的马车插入其中,与前后都隔着一段距离。   忽然,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鸣,云英忙拉缰绳,将马车的速度降下。   荷枝心中亦是一紧,低声道:“晚间的值守门卫。”   云英咽了咽唾沫,一时说不上话。   “等前面的情况,若是他们能走,我们也能。”   云英长呼出一口气,“好。”   这是全然相信荷枝的话。   荷枝的长睫颤颤,似乎夜里有些凉,她的手指搭在袖间,有点僵硬。   指腹下是松软的衣料,再是坚实质地,凹凸不平的花纹。   她将太子赐下的墨玉带在这里,以防万一。   荷枝松了目光,又朝外看去。   若今夜京中有动作,北垣门是最无用的一处城门,得到消息应当也最晚,最适合宫中的大臣转移家眷。   几日之前,她在慕容三公子身旁时,总是日日担忧殿下会不会出什么事,而今夜,她却只能顾得上自己。   慕容长炎一定要证明自己虽是慕容府最不起眼的那个,却依旧能轻易挑动局势,也要证明荷枝虽还是宫女,却依旧能影响整个格局。   可关她什么事呢?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宫女,为何要用性命在这样的事情来求一个答案。   荷枝闭上眼,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默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马车忽然动了起来。   荷枝抬眼,心中做了决定。   “跟上吧,若是侍卫问及,你提殿下的名讳。”荷枝平静地道,“我有办法。”   云英点头。   荷枝这一番话,算是给云英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忽然想到,再不济,也还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总有转圜的余地。   她架着缰绳,昂起脖子,一扬马鞭。   荷枝将车帷拉下,一架马车便飞速冲过城门,无人阻拦。   云英紧紧拉着缰绳,眼神定定,俨然一副胆大包天的模样。   等到城门远远甩在身后,云英还颇有些难以置信,趁着乡野无人,问道,“居然这样就出来了。”   车厢内,荷枝脑中的弦骤然一松,缓缓地靠在车厢上,合上眼答道,在我们前面的马车宽大恢弘,必然家世不凡,在我们之前将情况都与那侍卫说的清楚明白。侍卫也不是傻子,知道今晚出来的是些贵人家眷,自然不敢阻拦。”   云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那最好不过。”   荷枝语气中已有些疲惫,手指摩挲着那块已沾上体温的墨玉,一面提醒道:“今夜京中的局势能定下来,等殿下处理完其他事,闲下来发觉我们不在,必然会追查。”   云英奢想出宫之事已经太久,一出京门,整个人神清气爽,即便如今还是夜半,整个人的疲惫亦是一扫而空。   听荷枝说完话,她反而有些吃惊,问道:“到时候殿下还会顾得上我们么?还是说……殿下会派人寻你?”   “不是。”荷枝抿紧唇瓣,“我们这是违反宫规,便是不将圣上和殿下的天威放在眼里,就算是为了宫规,也要将我们捉回去严惩。”   她稍一停顿,便道,“若殿下念你我情分,便会派几人出来假意寻找,再宣布我们已在宫变中身亡,如此你我才是真正的逃出来了。”   云英嘴角的笑容淡了一些,继续道:“其实……殿下对你也挺好的,你真的要走?”   “若出了京城,你此生便与荣华富贵无缘了。”云英道,“再怎样,宫中的生活,总是要比百姓好很多的。”   车厢中的人没有回答。   云英心下默叹,就算荷枝是一时冲动,如今也不能回头了。   车厢之中,荷枝已将墨玉藏好,斜靠着车厢睡着了。   再醒时,天光大亮,车厢被人轻敲两下,荷枝瞬时惊醒。   “出来了。”   荷枝这才下了马车,发觉马车停在一处河畔树下。   河岸边,不远处有推着小摊贩,云英将怀里的油纸袋递给荷枝,“吃吧,出来时带着银两不多,这一路上只能这样过了。”   荷枝接过,问道,“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云英凑近她,低声道:“京畿地区,晗城。”   荷枝点点头,撕开纸袋,露出一张暗黄的面饼。   云英见她默然地吃着,心中到有些不忍。   清蓝的天色下,她的侧脸皙白,垂着眼眸时极其乖巧。她在宫中虽是宫女,到底跟在太子身边,常常得些好处,与百姓相比,也是锦衣玉食。   如今倒像是个被蒙骗的少女,看着让人十分怜惜。   荷枝尝不出来面饼的味道,只是囫囵吞下,继而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之前在长萱宫,过的日子也很清贫。”   云英忽然顿了一下,“长萱宫?那里不是……”   “冷宫。”荷枝继续道,“皇帝和太子的宠爱都是一时的,我跟着师父,见过太多从云端跌入烂泥中的人了。”   她嘴角扯了扯,“兴许我一离宫,殿下会念及我的好呢。”   云英努了努嘴,有些欲言又止。   “都是玩笑话。”荷枝轻笑道,“你不会当真了吧。”   她继续道:“一夜过去,你可听到晗城中有没有关于京中的一些风声?”   云英迟疑了一下,忽然摇了摇头。   荷枝点点头:“殿下此时并没有心思考虑你我,我们只需走得更远一些。”   话一说完,她便继续咬着半张小饼。   云英吃着吃着便停了下来看她。   即便是出宫,荷枝吃东西时依旧是安静沉默,眉眼之中带着恭谨,眼眸如藏秋水,晶莹剔透。即便是站着吃饭,也像是一副安静的画。   这是常年在宫里训练出来的。   “你以前一直在宫里,出京之后,你想去哪?”   荷枝的眼眸低垂,反问,“你呢?”   “我自然是回家。”云英笑道,“离开澹州之后,我一路都在留意路线,想知道如何回去,如今总算有机会。”   一提及回家,云英脸上的笑容难抑。   荷枝回想,在宫中时,云英一直对这些事极其戒备,甚至在后院蠢蠢欲动时也不肯将情况告诉荷枝,原来是早就谋划着想要出宫。   她恍惚了一下,将最后的面饼吃完。   “晗城离京城太近,还是不大安全。”荷枝道,“夜里走山路于你我而言太过危险,你我乔装打扮之后,继续走官道吧。”   云英一笑,“我早已想好了。”   当日,云英与荷枝在晗城中购置衣物和干粮,晚间在晗城找到一处客栈住下,等着天一放亮便出城。   荷枝起时一向尚早,毗邻的街道前一晚上还热闹非凡,早晨还未活跃起来。   荷枝推开小窗,清晨的有雾,远处的街景看不清楚。   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临街一晃而过。   马上的人像是京中侍卫,衣着眼熟之极。荷枝莫名一阵紧张,连忙将云英叫起,“该走了。”   两人吃过几口干粮作为早饭,便离开客栈,乘着马车离开。   临近开城门时,门口一向围着许多等待出城的人。   为不起眼,云英也慢悠悠地同行人一般。   兴许是才开城门,云英驾着马车混在其中,侍卫将马车拦下,又朝马车中看了一眼。   此时两人早已改换装扮,云英如今一身男儿装扮,声音又雄厚,一时难辨。   她指着车里的人,笑道,“我妹妹,胆小。”   侍卫面色有些古怪,但马车堵在其中,后面很多人在等。   他挥手放行。   云英松了一口气,跳上马车。   她们的马车才走了一段,身后忽然一声高喝:“城主有令——”   荷枝心里一紧,连忙道:“快走!”   云英不敢怠慢,晗城的声音留在身后,逐渐模糊:“城主有令,彻查进城出城之人的包袱……” 第37章   云英的心中也愈发紧张起来,沉着脸驾马车,索性身后并未传来任何呼喊,没有人拦他们。   幸亏出城早。   好不容易走上僻静的小路,云英悬着的心才落下。   荷枝才道:“若晗城得了消息,京城附近的几座城应该都得了命令,如今我们不论要进哪个城,都必须过城门的那关,而且只会更严。”   云英有些哑了,“如今才是第二日,怎么消息来得这样快。”   荷枝再一次摸索着袖中藏的那块玉,从未有如此刻一般,觉得那玉如此烫手。   “各城得到的缘由,必然是宫中贵人密令被窃,若有人怀带,必然要捉拿起来。”   “密令?我们怎么会有……”云英忽然一惊,“你有?”   所以这一路荷枝才能如此有信心能出城。   荷枝道,“不过是个加急的由头,否则,这令绝不可能这样快便到了这几座城。”   虽是这样说,她还是觉得有些难捱。   显然,太子已查过,知道她没带什么出来,却将这块墨玉放在身上。   只要有人见着这块玉,便可以将她捉拿送官。   说不定此时,她和云英的画像也被送往官府,方便他们拿人。   只是不知,太子能不能想到,他们早已换了一身行头,一下子很难看出来。   天黑之前,云英与荷枝到达下一座城门,牌匾上的“落城”上鎏着夕阳的金光。   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前面侍卫呼喊着让乘马车的全下车去。   等走得近了,便看见侍卫手里拿着画像。   云英心中一凛,连忙挺直身板,稍瞥一眼,便看见那两张画像。   侍卫有些迟疑,但见画上是两个身段婉约的女人,而面前的兄妹矮小凶恶,另一个病弱缠身。   侍卫摇摇头,放行。   等进了城,才发觉,原来他们二人的画像已在多处城墙上贴着,恐怕连百姓都对他们这两张脸十分眼熟。   虽是如此,云英还是以替病弱的妹妹找一处住所的缘由找到了一家客栈。   只是一日过去,两个人连脸上的脏污都不敢洗去。   住的客栈极小,两个人挤在一间,方睡下,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云英定了定心神,上前开门.   老板问道:“妹妹病得如何,可要请个大夫来?”   云英连忙摇头,叹道:“我们出来时盘缠带的不够,不过等明日找到了在落城的亲戚,便能去抓药了。”   老板犹豫片刻,又道,“我那里还有一些之前吃剩下的草药,还能煮煮水,服下兴许还能驱寒。”   云英不好推拒,往屋里扫了一眼,只好跟着去了。   门一关。   荷枝才从装病的状况里松懈下来,她靠在墙边,暗自思索。   夜里很凉,她裹着客栈里的薄被,整个人浑身发凉。   太子的令来得这样急,显然是不打算放过她们了。   云英一个人其实可以出京,太子完全无需花这样大的心力来将她带回。唯一的可能,太子更在意荷枝手里的那块玉。   之前渺兮一眼能认出的玉,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也不知道太子真正给她们定了一个什么罪名,按照殿下从前的脾性,不仅不会放过她们,甚至未必会放过一路将他们放行的侍卫,和收留她们的人。   她不该拖累这些人。   若是能将玉送回太子身边,是否他就不会再计较了?   还是想个办法,让太子觉得,她们早已身亡?   ……一定要想个脱身的办法。   荷枝这样想着,在矮床上翻了个身,她忽然坐起身,眉头一凝。   客栈不大,但云英去的时间有点长了。   她刚想下床去看看,便听紧闭的门窗上清脆的咚咚两声。   荷枝迟疑地看去。   咚咚。   又是两声,不是错觉。   荷枝瞬时紧张起来,走到桌边将烛台握在手里。   “是我。”   略显无奈的声音响起,荷枝忽然发觉这声音极其熟悉。   是渺兮。   但荷枝并不轻举妄动,反问道:“你是谁。”   “荷枝。”他喊出她的名讳,“不想我大声喊你的名字,就开窗。”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荷枝只得把窗打开。   渺兮从窗子跳下,一抬眼,便看见她一身薄衫,发丝有些零散,脸颊上有些脏污。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眸光中莹莹一点,更显纤弱。   与从前那个沉稳的性子极不相符。   渺兮还有些吃惊道:“生病了?”   才问出口,忽然想起方才她问话时,气力十足。   ……原来她是这样逃脱侍卫的检查的。   荷枝却不想同他多纠缠,直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从师父那里得了消息,听说你们出宫了。”渺兮进了屋中,毫不避讳地找到一处地方坐下,“再使了一点小手段,打听到了一点内情。”   “反正师父那边的事也了了,我便出来转转。”渺兮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似乎还挺惊讶,“没想到能直接碰到你们,更没想到真的是你。”   荷枝的声音冷淡下来,“你想怎样。”   “如今落城处处贴了你的画像,你和另外那个,不太好走。”渺兮道,“除非……”   荷枝眼中有些吃惊,但不敢外显,只问道:“你想帮我?”   渺兮摊了摊手,“闲来无事。”   荷枝站的笔直,忽然不知道他此言的可行性。   但不得不说……她们如今的确很需要人帮助。   荷枝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问道,“如何帮。”   渺兮不疾不徐道:“落城与京城不同,像这样的事,百姓很乐意掺和一脚,如今关于你和那个人的事情早就编出了八百个故事。”   所以,可以利用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淆官差的视线,而后荷枝和云英再趁机出城。   荷枝呼吸起伏,渺兮依然是笑着,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虽然之前她曾得过渺兮的照拂,但荷枝自觉得,他们二人的情谊远没有达到能叫渺兮为她遮掩出宫这件事的程度。   更何况,万一他牵扯其中,被太子发觉,她岂不是又连累了一个人。   良久,攥紧的手缓缓松开,荷枝沉着声道:“我还有个办法,兴许可行。”   *   太子府书房中,太子一身墨袍坐在案几前,眼睛的墨绸还未摘下。   风朗拱手禀道:“殿下,慕容长炎已受了三百七十八刀,但依旧不肯说出荷枝姑娘的下落。”   “不许他死。”慕容仪平静道,“更不许他自尽。”   风朗领命而去。   一旁站着的李求却早已下了冷汗。   这几日他跟在太子身边,眼见太子一直板着个脸,夜里吓得睡不好。   尤其是太子时常问他荷枝平日里在做什么,语气虽然平静,但李求知道,殿下这是真的动怒了。   捉人的令在第一日便下下去了,但到如今杳无音信。   李求觉得,这人一旦出了宫,便如大海捞针一般难找,更何况,殿下如今镛王还在牢里呢,怎么还能分得出心神去抓人。   有侍卫报大理寺卿求见。   太子府失窃一事,明面上是大理寺卿管理,但实际上下发给了多个官员,如今都知道太子府中两位奴婢窃了东宫的宝物出逃了。   李求心想,即便是把人找到了,还不知道要定个什么罪。   荷枝啊荷枝,怎么就突然糊涂了呢!   若是留在宫里,什么宝物得不到?   他正想着,大理寺卿已然进门,礼过便禀道,“殿下,落城来报。”   案几前,慕容仪微微抬首,像是怔楞了片刻似的,才扬手道:“说。”   “有人在山崖附近找到了两具尸首,与……有些相像。”   太子殿下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大理寺卿又上前两步,将一个锦盒呈上,“其中,还找到这个,上面有天家的云龙纹,找到的人不敢私藏,便赶忙报了官。”   太子戴着眼绸,不便相看,李求便代替上前打开锦盒。   刚看到时,他已心中一沉。   锦盒之中安睡着一块墨色的玉佩,质地莹润,剔透纯厚,一看便价值不菲。而上面阴阳相刻繁复的云龙纹更不是普通人家所有。   李求心中已有定论。   于是书房中就默契地沉默良久,李求才道:“殿下,是一块墨玉。”   太子僵坐在案前,半晌没动。   眼见他胸膛起伏,缓缓抬手,扯下来头上的眼绸。   他的眼睛已经大好了。   看到锦盒时,他的眼眸已经黯淡下来,并不敢再看盒中藏的什么。   即便他心中已经知道。   屋中的人都大气不敢出,大理寺卿早就发觉寻人和寻宝之事并不简单,如今看来,印证了他的想法。   这墨玉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   他将头埋下,呼吸放轻,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慕容仪手指勾了勾,示意李求将盒子盖上,冷淡道,“既然东西已经找到,便撤去在各城的搜查令。”   李求有些诧异。   大理寺卿得令退下,李求也将锦盒收拾好,放置在案几一旁。   正要离开,便听太子道:“镛王将云英那批人送来时,是经的你师父的手?”   李求心中一惊,听闻他师父是触怒了殿下才被罚了,如今下落不明,他不敢猜测师父的下落,更不想牵扯的师父的前尘往事。   但又不敢撒谎,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去查。”太子冷声道,“那批澹州女使入京时、入京之前都是经谁的手,务必打探到云英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再传令澹州,将其家人盯紧,若有动静,及时上报。”   末了,他补充道:“不许让人察觉。”   李求听完便恍然大悟,连忙答应下来,心中却没底。   看来,殿下完全不相信荷枝和云英出事了……到底是真是假,他自是不可能知道,只能按令行事。 第38章   荷枝和云英在城角的小客栈住下时,搜查令几乎铺遍了全城。   可两个人一个装病,另一个忙活照顾,心善的老板娘怎么也没想到,这二位是搜查令上抓捕的人。   为怕过病气给别人,荷枝见人时都拿绸布将半张脸裹得死死的,只露出一双脆弱如鹿的眼睛,动辄便咳上。   咳着咳着,她发觉嗓子真有些不舒服。   渺兮离开了三日,声势浩大的搜查令忽然间销声匿迹。   荷枝一直靠着窗子注意临街的情况,再不见官差拿着画像吆喝查人,她的心已安了大半。   云英端着黑乎乎的药碗走进来,她接过,猛地几口喝下。   就差一步迈入要病的阶段,她现在喝药也不算浪费。   荷枝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被单,耐着有些嘶哑的嗓子,低声道,“今夜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走,尽快远离京城为好。”   云英有些诧异,“你这病……”   荷枝摆摆手,“命更重要。”   夜里两个人将包袱收拾好,第二日客栈门一开便离开,老板娘心疼想再留她们姐妹两晚,被云英编了个话头拒绝。   更何况,她们带出来的银子有限,经不起在外过多花销。   云英驾着马车经过城门。   搜查令一撤,落城城门比来之前好出多了。   云英出了落城,心中还稀奇怎么突然之间如此顺利。渺兮来的那晚,荷枝与他三两句话达成谈妥,等云英回来时,他已经走了。   荷枝靠在马车上合着眼休息,喉咙出还是有些不适,人也晕晕的。   可不要生病。   若是在路上病,能不能到澹州还真不好说。   她攥紧了袖口,猛然想起之前忘记了一件事——   渺兮之所以帮她,是想和她一起走。他不相信从宫里出来的丫头能平平安安跨越山川去到澹州。   荷枝紧闭着双眼,宫女的身份就像是一个烙印,抹不开,化不去。   她颤了颤眼睫,忽然撩开车帘,对云英道:“快些走吧,今日天气好,早些到达甫阳。”   “好嘞。”   被撇下的渺兮多了两日处理痕迹,等夜里回到小客栈,敲了敲窗,里面一声雄厚的男音:“谁啊?”   他皱眉,才从到客栈正门,问及老板娘,才得知两个住的小姑娘大早上就离开了。   渺兮咬着牙,眸光中尽是不甘,一甩袖子转身离去,才走不远,却听见两道风吹衣袖的声音。   “这家老板,请问您近日可曾见过这两个人……或者长相相似的人。”   渺兮的脚步一顿,背着他们站着,未曾转身。   老板娘有些迟疑,半晌凝着那两张画像,才道:“有些看不清……进来说吧。”   后边的话,渺兮没能听见,他轻嗤一声,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   小客栈的窗纸有些漏风,轻易便叫那刺骨的寒风透了进来。   云英去取找客栈掌柜取窗纸,荷枝便摆弄着窗框。   离宫小半个月后,终于出了京畿。   她隐隐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   离开京城,再没人记得她曾经是什么身份。生也好,死也罢,行止由心。   她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正要关窗,却发现窗子被什么卡主,关不上了。   一抬头,见窗框上忽然出现的四根手指。   “是我。”   声音低沉,显然不怎么高兴。   荷枝先是一慌,神色逐渐变为惊讶,“你……”   渺兮扒开窗子,毫不客气地跳进屋内,找了一处坐下,抱着臂,极为不耐,“倒茶。”   荷枝回答:“没有茶。”   渺兮气的抿了抿唇,上下扫了她一眼。   她如今不在宫中,身上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比之宫装着实是简陋了不知道多少。   但渺兮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美人并不全靠衣妆,即便如今她素衣素服,未施粉黛,甚至鼻尖还沾着一点青灰。但清秀的眉目、倔强的眼眸和娇俏的唇瓣却依旧难以遮掩。   不见她的这些时日,她有些变化。   从前她温顺得不得了,与人说话时一向爱低着头。如今定定地望着你,也看不到一丝羞怯。   渺兮勾了勾唇角。   荷枝不知他怎么突然就笑了,但听着外面来往的脚步声,不由得道:“她快回来了。”   “回就回呗,正好认识一下。”渺兮颇不在意,“还是你怕她撞见我们这样?”   荷枝诧异道:“怎么样?”   “私下交易。”渺兮咬着牙,终于忍不住,直起半个身子,怒道,“之前为什么不等我!”   这话荷枝早想过,想也不想便答道,“你出手帮我,我感激不尽。但我这一路凶险,又是得罪了太子,你被人称作小公子,想来身份也尊贵,完全没必要跟着我走。”   这一番话下来,渺兮一路憋着的气算是烟消云散,但又有些气不过,板着脸道:“太子向我师父借了江湖人脉。”   他挺直腰杆,慢悠悠道:“没有我,你哪也去不了,迟早都会被抓回去。”   渺兮直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的脸上的神色。看上去还很平静,无措安放的手指几乎将人的心思暴露无疑。   他的心思顺畅不少,从袖口处掏出了一只手帕。   荷枝瞪大了眸子,“怎么在你这里。”   为了答谢那个收留她们的老板娘,荷枝住的那几天绣了一只帕子给她。   她的手艺是从宫中带出来的,花样繁复,色泽绮丽,老板娘欢欢喜喜地收了起来。   现在在他这里。   “随口一问,就能得到。”渺兮轻笑,“即便你们比我早些离开落城,你看,我这不也是赶上了么。”   荷枝的眉色瞬间凝重,“你刚才说……我要去澹州。”   她从没对渺兮说过去哪里,只有一种可能,他猜到的。   当初她出来时,想的就是跟云英走,云英去澹州,她也去。   这一路,都是顺着云英来时的路返回。   不仅是他能猜到,远在东宫的那一位也能猜到。   渺兮从座椅上站起来,拂了拂衣袖,笑道:“其实也未必非要去澹州。”   他的眼眸深邃,带着一丝调笑的语气逐渐走近:“我可以带你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看到了好多新读者,好开心好开心!作者还在的,只是还在等榜单(轻轻) 第39章   荷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   少年人唇角勾起,看着面前的丫头像是吓呆了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调侃的意味。   荷枝在他倾身而来的那一瞬,劈手将他手中的帕子夺了过来,嗤道,“怎么,想把我们送回去示好,还是想跟我一样全城贴画像?”   渺兮呆住,赶忙走上前去,向她讨要,“你把帕子还我。”   荷枝低头咳了两声,正色道:“行了,小公子。”   正说时,云英推门进来,骤然瞪大了双眼,看着出现在屋中的男子,张大了嘴巴正要喊人,便见到荷枝的示意。   “他是我朋友。”   渺兮抿唇笑了一下。   云英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荷枝一直住在宫里,什么时候认识了其他男子。她将手里拿着窗纸和浆糊搁在窗边的桌上,同荷枝示意:“拿来了。”   渺兮见荷枝走上前去,心下了然,拦道:“我来吧。”   荷枝有些惊讶:“小公子也会做这个么?”   渺兮嗤笑一声,并不答,只是用刷子蘸上浆糊,利落地将窗纸糊上,将寒风隔绝在外。他身量比屋内两个姑娘都高出许多,做这事再合适不过。   云英见他们似乎真比较熟悉,才放心下来。   渺兮跳下窗台,手有些脏了,朝荷枝晃晃,“帕子呢?”   荷枝顿了一下,才去将刚刚的帕子翻找出来,递过去时道了一声谢。   渺兮一面擦着手,一面笑道:“你们俩图什么呢?非要从宫里出来……跟着太子哪用得着吃这些苦。”   听上去是对两个姑娘一道说的,目光却深深地落在荷枝身上。   云英笑道,“原来是给太子当说客,那我可得赶你出去了。”   荷枝低咳一声,趁机道:“你说太子朝公子借了人,是来追查我们?”   渺兮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荷枝想了想,朝云英道,“倘若殿下已做了准备,那我们按照之前的路线回澹州便不再安全。”   云英眉间拧起,“那该如何,要我们在外面先住上一段时日,等殿下将此事忘了,再回澹州。”   “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行,若待在此处,不知什么时候就叫人找到了。”渺兮擦完手顺便将帕子藏进袖中,又掏出了一方书卷,朝二人招手,“过来。”   书卷摊开,其中线条勾画,字迹清晰。   “这是……地图!”   云英有些吃惊,就见少年人唇角一勾,指尖落在一处,盖住了“甫阳”二字。   “你们如今在这里,走的是这样一条路,出了京城,便是青州、俞州、再才到澹州,然若从琼州走水路,到澹州的时间则可以缩短一倍。”   荷枝抬眼撞上云英的目光,又听渺兮继续道:“实际上,我师父的人也多遍布在青州和俞州,若从琼州走,还能避开师父的人。”   不仅时间短,还能避开江湖眼线,简直是绝佳的路线。   云英收回了目光,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帮我们。”   渺兮回答地毫不迟疑,“我闲的。正好没什么事,我又很久没看到这么刺激的事情了。”   他说着,又觑了一眼荷枝,只见后者默然地收拾窗台,将余下的窗纸叠放在一起,云英走上前接过:“我去还。”   云英与荷枝都没对那份新路线说好与不好,但两个人的想法基本一致。   一路走来的路线不能说变就变,更何况云英不可能信任一个刚刚才见过的男子。   待云英出了门,荷枝才对渺兮道:“天色不早了,你住在哪里。”   这便是赶客的话了,渺兮知道。   他正走向窗台,荷枝又示意道:“下次直接走正门吧。”   渺兮笑嘻嘻地应好,再度强调,“明日若要走,可不许再丢下我了。”   荷枝顿了一下,眼睫微颤。   “你不说好,我今日就不走。”   他煞有介事地靠在窗台,俨然一副耍赖的架势。   良久,荷枝抬起眼眸,“好。”   平静而温柔的一个字,渺兮像是得了承诺,欣喜不已。   就在她望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两个人的距离是很近的。   少年嘴角不自觉上扬,转身掀窗而下。   荷枝上前将窗子合上,又忍不住掩着唇瓣低咳了一声。   云英已还完了窗纸回来,见屋中只有荷枝一人,问道:“你那个朋友走了?”   她走进来吹了灯,两个人一道躺回床上,就着昏暗的夜色道:“我倒是好奇,他对咱们的行踪怎的如此了解。”   “他一路跟来的,上一次落城遍布搜查令,也是他从中帮忙,我们才能脱身。”荷枝一面解释,一面回想着那番话,“看来太子殿下并不打算放过你我。”   云英也叹了一声,“估摸着,就算是到了澹州,也有人等着咱们……”   她的话逐渐在夜里淡去。   荷枝掩着被子低咳了几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许久过去,荷枝听见身旁不断有鼻子吸气的声音传来。   云英筹备了那么久,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可是这一路艰难,又有殿下的人不依不饶,即便是到了澹州,等待她们的还不知是什么。   荷枝也暗叹了一口气。   殿下……她已经很避免去想了。   她一路逃的仓促,巨大的压抑一直蔓延在心口,怕被抓回去面对未知的处罚,更不敢见到他。   另一方面,是不是心中也隐隐期待,在他心里有那么一处位置,因她而喜,因她而悲?   作为一个宫女,要得到主上的青睐何其艰难,她不敢奢望。   那么除此之外,别的呢?   虽然慕容三公子在他那里说了些敲定生死的话,但或许等到多年不见之后,他兴许也能想起自己这么一号人来,也会觉得当年的怒火不值一提。   所以,她决不能回去啊……   一入夜,荷枝心中各种纷繁的情绪纷至杳来,霎时间几乎将人吞没,她在凌乱的思绪中睡去,又在多年养成的作息中醒来。   天微蒙蒙亮,荷枝推醒云英,两人收拾好包袱,牵着马车刚出客栈,便看见渺兮。   他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时辰太早,街边的小摊贩都还没出来。   渺兮一见着人,脸上便绽开笑容,“幸好赶上了。”   荷枝与云英都有些诧异。   云英看了看荷枝,道,“既然要一起走,先上车吧。提前说好,这一路我们可不会管你。”   赶路的时间紧,有些事可以在车上说。   渺兮堪堪上了马车,坐上去之后便接着道:“昨夜我想了一下,按照往日速度,消息恐怕早已到了青州,今日走西门最好,直下琼州。”   荷枝抬眼看他,“你此次出来,你师父知道么?”   “我师父当然知道了——”他的话一顿,又道,“但是我出来之后没同他联系过,但我在路上碰见了万安堂的人拿着画像找你,想来也知道,太子向师父借人了。”   “万安堂?”   渺兮抿唇笑,“师父在附近开的药铺,都叫这个名。若是之后真碰上,我也能叫他们离开。”   他说得信誓旦旦,荷枝也受到感染,不由得一笑。   马车里的轻笑让在外驾车的云英不由得侧耳,嗔道:“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马蹄声太大,她没听清身后的对话,只是嘴角挂着欢快的笑意。   这连日来,她与荷枝都绷得太久了,难得多了一个人来,竟叫她也觉察到几分轻松。   可笑意没挂太久,云英的脸色逐渐凝重。   远处原本大开的城门忽然关闭,零星的守卫之外又突然多出许多人,穿着像极了东宫里的风侍卫。   云英瞪大了眼睛,拉停了马车,往身后唤荷枝。   车厢中的荷枝已察觉不对,便听见一个声音逐渐靠近。   “奉太子之命,带出逃宫女回京。”   *   东宫书房内,太子坐在案几前批完一份折子,便将其扔在一旁,案几上的折子已堆成小摞。   慕容仪面无表情,一旁坐着的白衣男子却还含着笑问道:“又来催了?”   “这些人,不想着镛王余孽如何处理,净想着孤的私事。”   鹤白公子替朝臣辩驳道,“这不是得先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么。”   慕容仪不语,手指叩在桌面上,似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他又摇了摇头,继续拿起一份新的折子翻看,却不由得皱起眉。   “光禄寺这是连孤的太子妃也一并考虑进去了,什么准备服制,人都没定,操什么心。”   鹤白公子见他烦躁,也宽慰道:“你莫担心了,我那小徒也不是等闲之辈,想必能将她们安然送到澹州……再者,宫中佳丽何止三千,你又何必盯着几个无知的宫女不放呢。”   慕容仪觑他一眼,眉宇之间的忧色并未淡去,但却不愿就这个话多谈,只道,“你若是有闲心,不如多想想白家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当事人早就不在了。”   鹤白公子顿时失了揶揄的兴致,淡然道,“早准备好了,只等一个时机……不过,确实有件事还未曾确定,我的人还在查。”   正说时,风朗忽从书房外走进,将一封加急书信递到太子案前。   慕容仪的脸色瞬时凝重,三两下除去信封,迅速读完信件,指尖微微发颤。   他猛地起身,巨大的身躯好像颤了一下,随即令道:“取我的大氅来,我入宫见父皇。”   鹤白公子心底一惊,“什么事?”   “人找到了。”他一面系着大氅的领子,一面道,“正好此次出宫,再整顿整顿那几个地方。”   他又想起什么,在案前坐下,挥笔写就一封书信,递给风朗。   鹤白公子颇有些难以置信,张了张口,缓了会儿才道:“你要为这事出宫……?”   “京外局势尚未安定,父皇坐镇京中,清理镛王余孽由我出京最为妥当。”慕容仪顿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案前的身影,平日里娇娇弱弱的,没出过几次宫。   此次出京,她能受得了几个苦?   合该早些接回来。 第40章   驿馆内。   床榻上的少女盖着厚被褥,睡梦中抿紧唇瓣,不时发出沉闷地一声低咳。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位老妇人端着小案,呈上一碗黑乎乎地汤药,对着床榻上的姑娘唤道:“姑娘,该喝药了。”   少女堪堪醒来,素手抹去额角的细汗,支起半边的身子,白净净的脸庞上满是忧心,问道:“老婆婆?”   她顿了一下,“您可见过一个姑娘,同我身量差不多,看起来比我稍大一些……”   老妇人僵了一下:“老身没有看见什么姑娘。”   少女眼眸中划过失望,半倚在床架子上,眼见老妇人将药碗端到一旁,她止声道:“您放着吧,等一会儿我再喝。”   老婆婆僵着没动。   荷枝阖上了眼,不经意间又掩唇咳了两声。   “荷枝姑姑,您何必为难属下们。”   门外声音一出,荷枝不自觉地往床榻里挪了挪。   来人顶着一张与风侍卫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衣着,却比风侍卫要冷漠地多,凶狠地多。   荷枝抑着嗓子,轻声道,“风侍卫,云英和渺兮在哪里。”   风清稍稍拱手,“殿下下令,不许您见他们。您还是养好伤病,等着接见殿下吧。”   荷枝心中一惊,说话时声音颤抖,“殿下要来?”   风清仅微微一笑,算作默认。   床榻上的少女猛地一阵咳嗽,身子早已支撑不住,素手扶着床架堪堪支着。   风清冷声道:“姑姑还是安心将药喝了吧,若殿下知道您这些时日不肯饮药,怕是会不悦。”   殿下会单因为她不肯喝药而生气么?她这可是私逃出宫的大罪,等殿下来,她还不知有什么样的死法。   少女一双美眸凝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风清心中有些不悦,摆了摆手,示意端药的老婆子上前。   荷枝犹豫了一会儿,端过一饮而尽。   风清有些松了气,这是她这几日第一次肯安心服药。   他受命千里追赶数日,总算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这两个小丫头。明明年纪都不大,躲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脾气也倔得很。他不能恐吓,不能威逼,小丫头娇娇弱弱的,他还怕把人弄死了。   麻烦,实在麻烦。   好容易等人喝了药,那一双澄澈地眸子张望过来,风清如临大敌,问道:“姑娘还有什么事?”   荷枝抿着唇道:“殿下真的要来吗?”   “自然。”   屋内的人再不说话,风清一招手,其余人皆退下。临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   夜色清明。   屋内屋外似乎都听不着人的半点动静,荷枝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将喉间的一阵咳意压下,轻轻地打开屋门。   很好,屋外月色空明,且门外没人。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刚抬了脚步,却听见身后的幽幽地一声问话:“姑姑想去哪里。”   再回头,方才无人处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风侍卫。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比鬼魅还吓人。   荷枝看着那张熟悉又显陌生的脸,试图淡定道:“随便逛逛。”   像风侍卫这样的人,接到命令一向是死磕到底,若太子叮嘱他看着自己,荷枝根本没机会溜掉,就算是出恭,他也会牢牢跟着,盯着。   所以借口没有必要,她出了门,被他看见,便已让他察觉。   荷枝索性放松下来,就在门口站着。   虽然门口有些冷。   风清等着她的后话,没想到她找了个一看上去就假的可怜的托词,连搪塞都毫不走心。   亏他还想了些如何对付过去的办法。   见着面前的姑娘轻咳了两声,像是失了兴致,转而走回了屋中。   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荷枝推开另一面的窗户,探身往外看。   这是驿馆二楼,无窗台,无可落脚点。再往下是平地,无杂草,非软土。   就在她拿着风侍卫送来的披帛准备试试长度时,上面有人幽幽地开口:“此件披帛乃蚕丝所做,难承重,易断。不如属下替姑娘再寻一个心仪的披帛吧。”   荷枝“啪”地一声关上了窗。   外面再无声音。   她轻咳了两声,才发觉自己嘴唇干得慌。四下静默时,她又想起那件事。   殿下要来。   荷枝难以想象,她之前都没想过这种可能,以为只要能用这种理由拖着不回京,迟早都能寻到离开的契机。   但是殿下要来,这些人反而会将她看的更紧,尤其是风侍卫知道她如今有要逃的心思,更不可能让她得逞。   殿下怎么会要来呢,明明京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殿下坐镇。   荷枝有些无措地回到床榻上,扯过被褥盖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隔了一会儿又去推窗,就听见上方传来一声低咳。   荷枝识趣地再度将窗户关闭。   一来二去折腾地她也有些疲乏,便拥着被睡了。迷迷糊糊之间先是感觉愈来愈冷,好像置身于极寒的冰窖里,冻得指尖都僵着。   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之际,她好像看见了一抹玄色的锦衣,袍角缀着暗金的云气纹。   那质地名贵的衣袍越发靠近,最终凝成一句话:“孤曾告诉过你,叛主是什么下场。”   那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荷枝好像忽然落入了水中,逐渐浑身发烫,愈来愈烫……她想要大喊,想要挣扎,然而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她绝望地想,这便是受刑了。   没有人能熬得过去吧?等过了这一阵,再不觉得疼痛的时候,是不是就解脱了?   头疼欲裂。   但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凉了下来,但头还是疼。   荷枝想,等会儿睁眼是不是就要见着阎王爷了呢?   眼皮沉重,她渐渐地再度睡去。   床榻旁,风清拧紧眉头,咬着牙关,见大夫收了手,才问道:“如何?”   大夫恭谨地答道,“这位姑娘现下已无碍。”   “那为何不醒。”   大夫回头端详了一眼,再度答道,“回大人,姑娘是睡着了。”   得了这话,风清才稍稍安心,将大夫送出门外。   再进门时心中一面叹这人麻烦,眼见她的手臂露在外面,便走上前去。   刚一碰到那被褥,床榻上的少女的肩膀抖了一下,顿然睁眼,往床脚退去。   她的额角的汗珠已被擦去,但紧锁的秀眉丝毫没有松懈,圆睁睁地眸子里盛满了惊恐,好容易缓了下来,语气极轻,带着些不确定:“阎、阎王……?”   风清这下明白她是做噩梦了,刚要开口,只见面前的人极快地回过神,抚平了被褥上的褶皱,眼神平静:“我这是怎么了。”   “烧得人的糊了。”风清轻盈地退开身子,“你若再不喝药,怕是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   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便发现她抿紧了唇瓣,似乎真在考虑这话的可行性。   风清忍不住怒道:“殿下如此待你,你怎忍心如此辜负殿下。”   荷枝被他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睫,又猛然地咳了几声,整张小脸连带着脖子都泛着红。   风清急急忙忙招来人给她煮药,再不敢说什么重话。   与风清相处的这几日,荷枝发觉了,面前的这个风侍卫看着比宫里那个狠厉,但实际远不如宫里那位。   若是宫里那位,恐怕只会冷漠地在一旁站着,甚至拔出刀来让她莫耍小心思。   她阖上眼眸,还有些犯晕。   接下来的几日,风清发觉,荷枝老老实实地喝药,但病症却半点未见好,一日里咳了很多遍,似乎更严重了。   直到一日夜里,她一面僵着咳得通红地脸,一面不成字句地请风清去找大夫,那模样,好不可怜。   可驿馆里没有大夫,这么晚了,还得去请人。   少女面露愧疚,一面咳着,一面掩着袖子道:“要不……你带我去找……吧,兴许……还有……开着门。”   风清想了片刻,二话不说出去找了件披风将人罩住,便将人背起。   这个时辰,城里还开着的医馆,只有万安堂。   风清想着,原本万安堂便受殿下号令,这个点去叨扰也无妨。   正合着荷枝的心意。   风清的脚程极快,两个人很快钻进了一处满是草药香气的铺子,荷枝一抬眼皮,便见“万安堂”三字。   一入其中,荷枝便被安置在一处长椅上。   风清走向帐台处与人搭话,荷枝手心里却在冒汗。   几日饮药,她的病早已好上不少,只是装得更加严重罢了。按照驿馆地看置手段,她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万安堂……渺兮说万安堂是他师父的地盘,他如今应当无碍吧?   他能不能看到自己?   这个念头在荷枝脑袋中一闪而过很快被她否决,她看似漫不经心地瞥过帐台留意着风侍卫的一举一动。   等他转过身来,她又咳了两声,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风,似有些羞怯道:“有些冷。”   风清如临大敌:“冷?那我这就去寻件厚披风来。”   荷枝点点头。   他迈步而出,又忽然折返,朝帐台的胖大夫叮嘱了两句,才离去。   荷枝警惕地瞧了一眼那个大夫。   只见他目光追随着风清离去,又收回来,煞有介事地揪了揪小胡子。   随即,他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又拿起满是字的方子转过身去寻柜子里的草药。   荷枝垂下眼睫,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随即,她轻手轻脚地矮身从柜前走过,极其小心地出了万安堂。   万安堂的街外冷冷清清,黯蓝笼罩着每一寸街角。她还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寒意从远处蹿出,挤进她的衣袍。   她赶忙趁着夜色钻入黑暗,一路走得紧紧迫迫,还有些摇摇晃晃。   直到她走到熟悉的路口,走到熟悉的城门处。   她躲在暗处,呵着气搓了搓手。   还远未到开城门的时辰。   如今她站的地方由房屋遮掩着,只消一个探身,就能看见城门是否打开,只是这地方四处灌风,她几乎要没知觉。   良久,她听见重重的撞击声,一探头,城门开了。   荷枝有些疑惑,眼见夜色依旧朦胧,此时怎能开城门呢。   便听见一声马鸣与人的私语。   可惜距离太远,她既听不清声音,也看不见人。   慕容仪只是随手抬起马车的车帷,望了一眼天色,便察觉到一束不自然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这里。   风朗收回腰牌,朝太子道:“殿下,可以继续进城了。”   “慢。”慕容仪抬手一指,“将角落里那人处理了。”   风朗领命而去,慕容仪放下车帷,却不想隔了一会儿风朗的声音在外再度响起,似乎有些迟疑:“殿下,是……荷枝。” 第41章   荷枝没有想到,不过是看了一眼,下一刻就见到了旧人。   与风朗面面相觑之时,她先是以为那位风侍卫找过来了,正想找个借口,才发觉不对。   而后被风朗请了出来。   站在马车前,荷枝已然麻木,跪在地上都没有知觉。   她忍着喉间不适,声音有些沙哑:“奴婢荷枝,见过殿下。”   马车之中久久没有动静,直到荷枝暗暗地低咳了两声,才从上面传来声音:“上来。”   她在夜里冻的手脚僵硬,爬马车花了一点力气。   即便是试图在太子面前维持最后的一点平静,在撩开车帷的那一瞬,暖意袭来,她还是不由得一颤。   数日不见,太子早已摘下了眼绸,眼眸漫不经心地别向一边,想来眼睛已经大好了。   灰蓝大氅将他的身子完全拢住,颇有几分贵公子的气质,即便是有人掀帘上车,他也未赏下半个眼色,透着几分疏离。   荷枝暗里默叹了一口气,朝他跪拜,将那句散在寒风中的话重吟一遍。   “奴婢荷枝,见过殿下。”   她将头埋得低低的,手背高过头顶。   她如今一定极其狼狈。晚上出来时,她鬓发未梳,还散乱着。夜里冷,她将一件薄披风胡乱地裹在身上御寒。   如果可以选择,她死也不要在这种情状见到殿下。   太子并未回她的话。   马车突然行动起来,荷枝伏在地上,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脑袋,清脆的闷声在车厢内几不可闻。   “孤竟不知。”太子忽然开口,“你有这样多的心思。”   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的一句话如一盆冷水,将荷枝从头到脚淋了个干脆。   她瑟缩了一下,半晌才哑着从嗓子间挤出一句话:“奴婢……知错。”   “错?”慕容仪的目光轻扫过她的后背,冷笑道,“错在何处?”   荷枝攥紧了衣袖,埋着头答:“奴婢不该……”   慕容仪却打断她,冷声道,“你不该受他人教唆出宫,更不该帮着他人试图蒙骗孤。”   荷枝愣住。   银线元宝的靴子出现在视线中,接着她便察觉到下颌一阵力道袭来,迫使她不得已抬头,撞进了那双浓墨一般的眸子里。   “如今,知道错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肃穆,寒意漫过荷枝的指尖。   漆黑的眸子犹摄人心魂,几乎是立刻,荷枝就要顺着他的话答是。可下一瞬,她竟抖着唇瓣问道:“那……云英呢?”   太子冷笑,“自然是,当诛则诛。”   下颌上的力道骤然脱去,支撑荷枝的那根弦似乎也在一瞬间绷断。   她沉了一口气,却引发了猛烈地咳嗽,压抑不及,咳得她头晕目眩,骤然脱力,最后只看见一只玄色暗纹的袖子,她心底一惊,下意识向一旁倒去。   马车晃晃荡荡,慕容仪的袖口穿过她的腰际,将软绵绵的人按在怀中,眸色幽深。   “转道万安堂——”   *   荷枝醒来后见到的是熟悉的床架,原是再度回了驿馆。   朦朦胧胧间,她看见床架旁有个熟悉的身影,他抱着手臂,眉间紧拧。   是被她骗过的那个风侍卫。   荷枝心中满是愧疚,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自己而受罚。   她浑身酸软无力,刚想起身,就听他道,“姑姑还是别动弹了,免得稍不留心小命儿没了,属下担待不起。”   明明是在冷嘲热讽,床榻上的人果真不动了,甚至连眼睛也合上。   风清抿着唇角,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遂安下心来。   他想着太子的吩咐,清了清嗓子:“殿下对你如此宽宏,你居然……”   眼见她依旧没有动静,只要开门见山道:“与你同行的那位宫女可没像你这样。”   果然,床榻上的人骤然睁眼,一张口便轻咳了两声,声音微弱:“她……”   随即她一顿,又不说话了。   但可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好容易平静下来,风清直言道:“你先喝药。”   一连几日,荷枝乖乖喝下由老妇人送来的药,风清虽不在屋中,但荷枝偶尔可以透过门扉,看见侍卫的衣着。   总有人在看着她。   等到大夫确认她的寒症已退,风清便领着人带她沐浴焚香,换上新衣,送她到一处房间门口。   门是开着的,她的影子投在地上。   及至身边的人眼神示意,她才沉了一口气,迈入屋中。   走进门中,才看到太子端坐在案几边,手持卷宗,神情专注。   她的请安之声一下子便卡在喉咙中。   “愣着做甚。”慕容仪眼皮也未抬,“一出宫,连事也不会做了。”   荷枝低着头走到案几边,就着砚台磨墨。太子只字未发,只专心地翻看手上的卷宗。   一直到深夜。   太子不发话,荷枝便也一直站在案几边。稍稍抬眼,就能看见他清隽的侧颜。   烛火惺忪,太子似乎终于有了些许倦意。   他将书卷一合,荷枝便支起了十二分精神,恭恭敬敬地将头埋的更低。   慕容仪一抬眼,便见她如受惊似的往后一退,整张脸被额前碎发的阴影掩藏,只露出轻抿的樱唇。   “躲什么?”   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飘进荷枝的耳中,她想起了什么,定定地道:“奴婢没有躲。”   话音刚落,坐在长椅上的人起身,高大的阴影顷刻间压下来。   数日不见,两个人之间还透着些许生疏,但这一次荷枝没有躲,只道:“殿下累了么,奴婢伺候殿下歇息。”   太子殿下一拂袖,荷枝便跟上去,回到太子的寝屋。   侍奉太子梳洗、褪衣,似乎如往常一般。有些东西刻在荷枝的骨子里,几乎一触到他的外袍,便知道该怎样脱去,下一步是什么。   她做事专心,没留意到太子的目光一直在她脸庞上逡巡。   之前对她只有个朦胧的影像,如今一见,才发觉她与印象中有些许不同。   修长的指节捏住她的下颌,两道目光交汇。   她眉目清秀,不是勾人的妖娆,可就是看着赏心悦目。   若要形容,的确如她的名讳,像是沉睡在水光粼粼的池塘中的一支粉白睡莲,干净明媚,只是瞥一眼便让人心生柔软。   此次出宫,似乎洗去了她身上怯弱的那一部分。   这次她不仅没有躲,甚至还浅浅地弯了弯唇角。   慕容仪指尖蜷了一下,眸子变暗。   “为何离宫。”   荷枝怔了片刻,下一瞬,腰间一紧,一阵木质冷香侵入鼻息。   脸颊贴在丝滑的软缎上,荷枝才发觉,原来被他按在胸膛,毫不留情。   荷枝稍稍抬眼,心中揣测。   太子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想通了这个关窍,她忽然觉得轻松了些许,但又疑惑,他没有听三公子的话?   倘若他没有听那些话,荷枝便更不能告诉他其中原因。又找不出什么很好的理由,更不可能推给云英。   何况,云英还生死未知。   她转过脸来,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便感觉到一只手臂顺势围上她的腰际。   慕容仪见状轻笑,“知道错了?”   不等她答,慕容仪抄过她的膝弯将人抱进床榻里侧,一掀被褥将两个人罩住。   荷枝的视线骤然变暗,紧靠着他的胸膛,距离近在咫尺。   又听他轻“啧”一声,将两个人的距离拉的更近。   荷枝无法呼吸,似乎所有的气息都变得温热甚至于滚烫,木质清香萦绕在周围。   从未想过的境遇。   太子不仅为她想好借口,甚至似乎并不打算计较她多日的离开。这样大肆动员宫内宫外势力,只为了找她么?   值得么?   恍惚了一瞬,荷枝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内心好像又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鬼使神差地想要再靠近他一点点。   “你的病已大好,后日随孤前往青州。”   他忽然开口,周遭的氛围忽然消散,“已在甫阳耽搁了一些时日,不能再等了。”   荷枝一顿,稍稍抬头,只能瞧见他雪色的衣领。   她唇瓣翕张,犹豫着道:“奴婢……想见云英。”   “见她做甚。”慕容仪的语气淡了些,“她不与你一起。”   荷枝僵了一下,感觉到后腰上试探地摩挲,沉下一口气,往他肩上靠。   “奴婢想见。”   话说的软软糯糯,甚至还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荷枝对撒娇不甚熟悉,不过是在路边瞧见小女孩同母亲要东西的语气。往常似乎只要肯稍微示弱,便能察觉到他的一点纵容。   方才还肆意地搂着人的慕容仪瞬时僵住。   “你……”他声音低沉,咬着牙问道,“你从哪里学的。”   ……好像效果不怎样。   荷枝垂下眼睫,往身后挪了挪,平静道:“奴婢僭越。”   接着,腰际被圈,整个人被按回原处。   荷枝抬眼,遇上他暗沉的眸子和低哑的嗓音。   “再说一遍,刚才那句话。”   *   临出发之前,荷枝果真见到了云英。原来这些日子她被关在驿馆的另一间屋子,由专人看管,对外界竟一无所知。   她已秉明太子出宫缘由,并得了亲许,可以回澹州。   荷枝则跟着太子继续下青州,出发之前将包袱都准备齐全,不过大部分全由太子侍卫负责,荷枝要做的不多。   然而,荷枝出京,算上在甫阳耽搁的这些时日,再有半个月,便到新年。   荷枝心中疑惑,殿下竟不回京过新年么?   原定好要出发的时日,一切准备就绪时。太子却忽然接了一封急信,又在甫阳耽搁两日。   两日后,荷枝总算是知道原因。   驿馆前,荷枝陪太子一道等候。   漫长的官道上终于冲出一道火红的身影,马蹄声由远及近,及至那人一跃下马,荷枝才真正看清来人。   霍起莹随手一理衣袍,将手背到身后,嘴角还挂着浅笑,“容之,我又来助你了。”   荷枝被明亮的裙摆金线晃了一下神。   太子亲迎……何等荣光。 第42章   荷枝站在太子身后,看霍起莹翻身下马,干脆利落。   她有些疑惑,自京中到甫阳绝非一日车程,她一个姑娘过来,不危险么?   太子似乎也有些怔愣,一时没说话。   “怎么了,担心我?”霍起莹笑着解释,“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林叔在后面跟着,只是我先骑马过来了。”   她稍一抬眼,便生迟疑,道:“这丫头……似乎有日子没见过了。”   荷枝垂下眼睫,一矮身,当作见礼。   慕容仪没答她的话,反问:“马上要到年关,出来做什么,几时回京。”   “我才来你便赶人,什么道理。”霍起莹嗔道,“你倒是走得快,皇后娘娘在宫里念着你呢。”   太子闻言,沉默片刻。   不过一会儿后,官道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一列队影,为首的马蹄穿过烟尘直奔而来。   马背上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身穿窄袖圆领袍,将缰绳一揽,跃下马来,三两步走到太子面前,凌厉的眉峰低下去:“臣林弘恭请太子殿下圣安。”   慕容仪上前将人搀扶,霍起莹也在一旁喊道:“林叔——”   随即便是一道进入驿馆。   荷枝不知这位林大人的身份,但看见太子和霍姑娘恭敬的态度,想来也是某位德高望重的人物。   她甚至猜测,或许太子原本要迎接的便是这一位。   进了驿馆正厅后,太子与林大人谈笑,荷枝便上前送茶。   递到林大人身前时,即便荷枝低垂着眼,也知道对方的目光在她脸庞上停留,随即接过茶碗,径直地放置在桌边。   荷枝退到一旁。   再是太子眼神示意屋中人退下,荷枝便乖乖地退出屋外。   霍姑娘也没有留在正厅,一出屋子,便将荷枝拦下:“你带我去住处。”   荷枝颔首。   荷枝先她半步,一路引她绕过回廊,不久便到了院子门口。   那院中走出来一个丫头,与荷枝差不多大,对着霍姑娘喊:“小姐——”   眼见将人带到,荷枝便告退。   “等等,我有话问你。”霍起莹问她,“殿下原本打算何日去青州?”   荷枝顿了一下,“原定的是昨日,既然姑娘来了,自然是等姑娘和林大人休整好之后再启程。”   这话似乎取悦了霍起莹,她弯了弯唇角道,“这驿馆实在简陋,若我有住不惯的地方,能否来找你?”   荷枝想了想,“这驿馆上下都有侍奉的小厮,您若是有需要,尽可以找他们。若实在有不周到之处,您可以找风侍卫。”   霍起莹愣了一下,“谁?”   荷枝停顿片刻,道:“您稍等。”   接着,她走出院外,将不远处的站着的人唤来。   风清见她招手,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被人带到小院前,恭恭敬敬地朝人行礼:“属下风清,见过霍小姐。”   荷枝微愣片刻,原来风侍卫是认得霍姑娘的,那就好说多了。   她笑盈盈道:“您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开口,风侍卫一向十分尽责。”   霍起莹呆在原地,这个丫头……使唤太子的侍卫很得心应手啊?   她单知道这个丫头能被太子带出京,必然是受宠的,但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这可是太子的侍卫啊。   眼见霍姑娘不再说话,荷枝便顺着话道:“如此,奴婢便先告退。”   这回,霍起莹没再拦她。   她自听说太子离京,心中担忧的很,一听见祖父说要派人支援太子前往青州,她二话不说便跟来了。   这样山长水远,太子怎么也会感动的吧?却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得太子如此看重,那她再做什么,恐怕也难以与之相匹敌。   霍起莹陷入深深地沉思。   荷枝出了小院,风清还留在原处。   恭敬还是恭敬,只是眉宇的熟悉之感淡了很多。   霍起莹见过太子身边的风侍卫,那人向来冷漠,极少说话。   所以她一见着人,便有些懵了,“风侍卫不跟在殿下身边么?”   只一句话,风清就知道她认错了人。   “风朗是属下的孪生哥哥,与属下并非同一个人。”风清继续道,“若霍姑娘没有其他的吩咐,属下也先告退。”   霍起莹更不敢拦,连忙道:“大人忙。”   风清出了小院,随即翻了几道墙栏,很快找到荷枝的身影。   荷枝心中揣着事,没留意身旁多了个人。   “你如今使唤人越发顺手了。”风清的话听上去语气冷淡,但还能从中听出些许抱怨。   荷枝笑道,“我原也不知你的名字,现在知道了。”   风清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暗暗抿紧唇瓣,没有说话,但骤然间感觉有些耳热。   快到正厅,眼见林大人从门中走出,荷枝便加快脚步:“我不与你说了,殿下应该谈完话了。”   等林大人走后,荷枝才走进屋中。方才她隐约感觉林大人似乎对她有些不喜,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触这个霉头。   一进门,她便上前收拾桌面上的茶具。   到林大人的座位处,发觉那茶水还是少了。   说明不管怎样,林大人还是会给太子几分薄面。   荷枝心中有了底。   慕容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天,眼见她没有半点反应,不禁道:“怎么了。”   荷枝顺口答道:“方才霍姑娘问何日启程去青州。”   “此事已耽搁多日,不能再等。”慕容仪看着她的认真的侧脸,不自觉又多说了一些,“但林叔与霍小姐才到甫阳,需要休整。原定年关之前抵达青州州府,只能在途中加快速度。”   与她原想的相差不大,荷枝点点头,疑惑道,“霍小姐也前往青州么?这一路颠簸,恐怕……”   慕容仪捏了捏眉心,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她:“你不想她去?”   荷枝僵了僵,拿着茶盏的手稍微颤了颤,连忙道:“奴婢失言。”   “这么客气。”   慕容仪终于想到与她相处时是在哪里有不对,她来身边将近一年,平日里似乎永远在等着吩咐,兢兢业业的。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向来乖顺的一个人,竟然冒着死罪的名头逃出宫。   慕容仪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一想到这件事,他的笑容减淡几分,手指轻叩桌面,令道:“先不用收了。”   “是。”   荷枝停下手,恭谨地站在他的身前,心底却有些慌乱,不知怎么惹到了他。   她有些拘谨地站着,听他问道:“猜猜,霍小姐为何会与林大人一道跟来。”   荷枝一头雾水,半晌没有说话。   慕容仪敲了敲桌面,“平日里不是挺聪明的,这下不敢说了?”   荷枝只得将头埋低。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   荷枝更加拘谨了,手指交叠着相互轻碾着,连忙答话道:“因为……霍姑娘想来。”   她这倒看得挺准。   慕容仪声温了一些,“想来未必能来,再猜。”   眼见他并没有半分不满,荷枝才继续道:“霍家……想让霍姑娘来。”   “嗯。”慕容仪脸色逐渐认真,继续道,“再猜。”   荷枝暗自咬着唇瓣,深吸了一口气,“宫里,也希望霍姑娘来。”   话一说完,再没听见太子的话。   一时间的安静,让荷枝有些惶恐。   慕容仪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些时日找不见的羞怯再度爬上了她的脸庞,她试图把脸色埋的更低,他倾身上前,将她的下颌握住。   “孤竟不知,你能猜到这种程度。”   慕容仪原以为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宫女,不仅没什么心眼,甚至担心她遭人欺负。如今才发觉,小看她太多了。   心绪一下子复杂起来,他抽回手,没由来地道:“先收拾了吧。”   荷枝领命退出屋外,心思亦有些繁重。   看样子,殿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她方才就应该再多装一会儿的傻。   自正厅这一次发问之后,荷枝发觉太子殿下一直紧拧着眉头,甚至于霍起莹走进了门中都无人发觉。   她心下有些不安。   霍家小姐用完了晚膳之后似乎有些不满意,在太子身边叨叨地抱怨,惹得他冷淡道:“若实在住不惯,早日回京。”   “我同他们说话,他们都不理我,我只能来找你了。”霍家小姐嗔道,“皇后娘娘让我多来找找你。”   荷枝在一旁垂首听着,心想着,莫不是风清真没有理她,她来这告状来了?   太子一顿,稍稍缓和了一些,道,“出门在外,原本就是如此。”   “那我以后来找你用膳,他们不敢搪塞太子殿下,自然也会关照我。”   荷枝抿了抿唇,便听太子先应了一声:“好。”   霍起莹得了话,心中喜不自胜,不自觉往太子身旁的那个宫女身上瞟,眼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大感失望。   霍家小姐又说了会儿什么话,太子并没有应,似乎一直沉心于手上的书卷,直到霍小姐有些疲惫了,才告退。   荷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上莫名的情绪。   霍小姐恐怕不知道,通常殿下废寝忘食,吃饭的时间一向不准,也不叫人提醒,若要和殿下一起用膳,恐怕会挨饿吧。   屋子里瞬间只余下殿下与她两个人,她想起白天的事,不由得将头埋的更低一些。   太子一语不发地回到寝屋,荷枝也跟在后面,他未发话,她也不敢贸然离开。   她僵着脸色陪伴着太子就寝,假装从未注意到他沉重的目光。   最后在荷枝意欲离开时,慕容仪唤住了她。   “荷枝。”他的声音低沉严肃,“离宫一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第43章   手腕骤然被攥住,荷枝稍顿。   一回神,与他的目光交接。   慕容仪从未想过的答案,离宫一事,她并非突然起意,更不能用不通世事,被人诱骗含糊过去。   或许,她不仅知道其中利害,甚至很久以前,她就开始策划。   在他相信她能一直陪伴左右的时候。   所以,深谙宫规制度的她一路畅通无阻,不是运气。   慕容仪掌心的力道收紧,眸色深沉:“这一年来,孤待你不薄。”   他查过,她的身份简单,并不受命于任何一方。   一声质问,荷枝心中有些慌乱,手上不断加重的力道传来,她不敢抬眼,不敢回答,只僵在原地。   他忽然站起来,整个人如大山一样威压过来。荷枝不自觉想要后退。   修长的手叩住她的下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要去哪里。”   荷枝咬着唇瓣,“奴婢只愿跟随殿下,为殿下赴蹈汤火,在所不辞。”   捻着她下巴的手指似乎松了一些。   慕容仪低垂目光,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颤颤,唇瓣翕动。   他冷笑一声:“是么?”   荷枝将头埋下。类似的话……上次她说过一次了。   太子收回了手,回身坐上床榻,瞥了一眼站在原处的荷枝。   她立即会意似的,走到床榻边,伸手将叠的平整的锦被铺开,盖过他的肩膀。   她的手臂纤细,一探身时,玲珑的身段在眼前展露无遗。倾身而来,淡淡的暗香萦绕鼻尖。   慕容仪垂着眼睫,与她的眸光不经意间相遇。   荷枝没再躲闪,只是如常一般抚平被角。   她的确长大了,已经知道该用什么来讨好他。   慕容仪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庞。   他不喜欢她拿自己当作筹码来交换,但显然,她已深谙此道。   一想到过往很多次的欢喜只是因为她的主动讨好,慕容仪的心中便闷得慌。   “不用你伺候了。”慕容仪咬着牙道,“下去吧。”   荷枝欠身离开。   没有主子会喜欢太聪明的下人,看,这还没得宠,便不讨喜了。   她心中轻笑,什么永远跟随,若是他想,自己还走的了么。   第二日,霍起莹一来便发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便大着胆子将荷枝支开。   太子没有阻止。   荷枝如往常一般在太子面前伺候,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不再与她搭话,甚至一句吩咐的话也没有。   荷枝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她说的试探,试探她的话几分真假。   在驿馆休息两日后,启程前往青州。   一路并非全是官道,亦有偏僻崎岖之地,风朗一行人将最适宜的道路走过,太子的车马才会出发。   半个月后,抵达青州长山郡。   青州知州王大人早早地率领一众百姓在城门迎接,将一众人安置在一座巨大的宅院中,这处宅院比甫阳的驿馆大出很多。   林大人与霍姑娘则被安置在附近一处较小的宅院。   进园子时已到了晚上,王大人一直陪伴在殿下左右,亲自服侍,比荷枝还勤快。   园子中不仅安置好了日常用具,甚至连侍奉的婢女、小厮也一并齐备。   王大人离开之后,荷枝重新接过侍奉的活,太子才说了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下去吧。”   荷枝干脆理解为是让她下去休息。   她离开不久,寝屋外忽然重新出现了一个人影。   慕容仪唇角勾了勾。   人影从屏风后出现,并非是他想的那个。   粉衣的小丫头面色羞红,嗓音细软:“奴婢伺候殿下就寝。”   慕容仪骤然失笑,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的人。   片刻后,风清迈入门中,朝太子一拜,随机拎着人的后衣领,将人丢出了寝屋。   荷枝一觉睡醒,再进寝屋时,发觉太子殿下早已起身,甚至连衣裳也一并穿好了。   刚进门,太子便从她身旁走过,荷枝只得跟着。   太子殿下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好。   早上用膳时,园中的婢女呈上吃食,太子先是顿了一下,看向荷枝。   荷枝自然有些莫名,出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子并未答她,转而专心用饭。   荷枝心中默叹,站回一旁。   一路以来,她已尽力陪伴左右,并无半句怨言,但太子总是不满意,她着实有些疲累。   正好园子里有这么多婢女,风朗风清也都在太子身边,她干脆把事宜交代给别人,再不去触太子的霉头。   霍姑娘是午后来的,一进门,见到荷枝,竟有几分惊讶,问她道:“殿下呢?”   荷枝答:“殿下在书房。”   眼见这丫头并不同太子待在一起,霍起莹心中喜悦,连为难她的意思也没有了,转而走向书房。   慕容仪手里的卷宗看了一本又一本,不时地停下,抬眼瞬间又收回目光。   风清忽然走进门中,禀道:“霍小姐求见。”   “不见。”   慕容仪语气有些不耐,良久,招风清问道:“她去哪儿了。”   荷枝跟着园子里婢女上街转了转。   与园子繁盛的场景不同,长山郡中比想象的要冷清。再过几日便是年节,街上并不热闹。   有小摊贩一见着她,纷纷上前招揽生意,荷枝买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那些摊贩似乎不肯放过她,拉扯着她的衣袖。   与荷枝一道出来的珍儿在一旁叉着腰笑着,弄得荷枝一阵脸红。   好容易摆脱了他们,荷枝红着脸整理衣衫,珍儿才同她解释:“那些人一见你眼生,衣着不凡,又是个好骗的小丫头,活像个财神爷,自然拉着你不肯松手了。”   荷枝问道:“这街上怎么有些冷清,都在家里准备过年么?”   “一直这样。”珍儿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忙道,“既然买完了,我们快回去吧,天色要暗了。”   才走了两步路,珍儿忽然拉着荷枝到路旁站着不动,又低声示意荷枝:“低头。”   远处忽然传来车马的声音,周围的小贩急匆匆地收摊,口中不住地念叨:“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荷枝心中疑惑,不过是稍稍抬了一下眼,一辆马车便在面前停了下来。   掀开车帷的是个约莫二十余岁的男子,脸红到脖子根,荷枝似乎闻见了一丝酒气。   “你——”他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看着荷枝,一摆手指,“上来。”   并不是某种邀约,更像是一种命令。   荷枝呆了片刻,身旁的珍儿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拼命地给她示意。   马车上的人横着眉,喝道:“识相点,快上来。”   当街抢人,未免太过嚣张。   “我王严看上的女人,还没有敢不从的。”车中人朝车夫大喊一声,“带上来。”   荷枝有些慌乱,大喊道,“我是太子身边的随身宫女,你敢带我走。”   车中人冷笑一声,甩下车帷。   荷枝看见车夫从前车跳下,连忙拉着珍儿往外跑。她的裙摆有些长,只好一手提着裙角,另一手忽然松了,踉跄地绊了一下。   忽然腰间抵上了什么坚硬之物,将她的身形稳住。   而后她听见一声惨痛的求饶声,她才堪堪回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风清一脚踩在马车夫的后背,将人死死的压制在地上。   马车夫吃了一嘴巴的灰,一面咳嗽一面大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王严跳下马车,走路摇摇晃晃,嘴巴上却不饶人,“你知不知道我兄长是知州大人,你们竟敢——”   风清手指微屈,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侍卫上前将人按住。   “带回去。”   直到看见一主一仆被人架走,荷枝的才安下心来,再去找珍儿,却不知道她走到哪里去了。   “还看什么。”   风清冷淡的声音袭来,荷枝从未觉得他声音如此亲切,语气中满是欣喜,“风清!”   风清转过脸去,冷声道,“你怎么径自出来了。”   “出来转转。”荷枝见他似乎不高兴,方才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了,只是埋首理衣裙,转而问道:“殿下寻我?”   风清正色道:“是。”   荷枝同风清一道回了园子,沐浴换过一身衣裙之后才前往书房。   鹤形长灯下,太子手持卷宗,不经意间又翻过了一页。   荷枝犹豫着上前,没料想太子率先开了口,“你今日所遇之事,风清已向我禀报。”   她攥着衣袖,将头埋得更深一些,“奴婢知错。”   慕容仪顿了一下,卷宗一并合上,看她,“你说说你有什么错。”   “奴婢不该擅自出府。”   慕容仪拿书卷轻轻敲了她的脑袋,“是背着孤出门。”   荷枝被这一下敲懵了,睁大了眼睛看他。   慕容仪的确有些生气,但看见她水灵灵的眼睛还盛着一丝茫然,忽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方才已让人查过了,那人是王大人的胞弟,行事一向乖张,多次当街抢人,连百姓都讳莫如深。”慕容仪正色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荷枝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连手上的动作也全忘了。   慕容仪捏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吓到了?”   荷枝抿紧唇瓣,一语不发,慕容仪牵过她的手,才发觉竟有些发凉。   她眉间紧蹙,后知后觉地发问:“既然那是王大人的胞弟,奴婢是不是不该计较此事?”   他们刚来青州,如今所在之处更是人家的地盘。从前王严被王大人纵容了多少事都不能处理,单这件事,人家根本不会在意。   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若是他喜欢,也不是不可以拱手相送。   毕竟京中的贵人之间也曾有过互赠宠婢爱妾的之事。   荷枝的眸光微闪,没料想下一瞬温暖的气息袭来,将她包裹。   慕容仪将她带入怀中,无奈地道,“可是孤想计较。”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晚上的时候晋江老旧的服务器承受不起,会崩上热搜,我不知道今天也会。我从中午开始就打开word,开始想大纲,开始码字,码字软件是很流畅的,随时能存稿;我从下午码到晚上,午睡完码字,吃完饭码字,卡文,继续码。到要发表了,我点开晋江,没有应。再刷新一下,连网页都不见了。基友群里一问,果然打不开。我急了,连忙点开热搜,往下一翻,就看见晋江的大名孤零零地在热搜上挂着,大家都说,晋江崩了。 第44章   荷枝有些呆呆地仰起头,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不见他的神情。   夜里很冷,但带着温度的广袖将她包围,从后背传来温热。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他是王大人的胞弟,想来王大人必然会偏袒,再是风清出现及时,我未有什么损失……”   她的声音渐弱,没说完的后话两个人心知肚明。   慕容仪低笑一声,抚了抚她的鬓发:“无需担心。”   “王家危害百姓,早该下台。其中盘根错节,还需要慢慢清理。”他顿了片刻,“需要时间。”   其间道理,荷枝是理解的。   她只是缩了缩脖子,不自觉地朝温度更深处去靠,像是想躲在他的臂弯中。   太子并未推阻,甚至还有些纵容。   “这些是指台面上的事。”慕容仪低笑一声,“至于台面下,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荷枝稍微呆了一下,台面下的事……是她想的那样吗。   压在心底的烦乱心绪渐渐抚平,才发觉有点热。她轻轻地松开了手,却发觉身前的人没有动静。   荷枝的手僵在空中,试探性地喊道:“殿下?”   “什么事。”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荷枝感觉更热了。   似乎,没什么事。   原本太子对她亲近,数月的日常起居都是她来照管,甚至多次同榻而眠。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太子的随身宫女,从来没有什么其他心思,甚至觉得发生什么都不会奇怪。   而如今,她感觉喉间发紧,被触碰的地方更是僵硬。   慕容仪也发觉了怀中人似乎有些不对。   他松开怀抱,便发觉她往后退了退,目光低垂,眼睫眨动,一偏头还能见着她发红的耳廓。   慕容仪伸手轻捻了一下,烫的。   荷枝恨不得找一个地方把人埋起来,无与伦比地道:“奴婢,奴婢……”   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小宫女。   仿佛知道她下一秒要说什么似的,慕容仪不禁有些好笑,捧住她的脸颊,低声问:“要躲去哪里。”   她的脸颊上浮着红霞,目光始终不肯回看他,手臂悬空,似乎还有些轻颤。   慕容仪不敢将她逼得太紧,才松了手,见人匆匆忙忙地退下,又突然出声道:“今日上街了,买了什么?”   荷枝慌乱地捻着手指:“没,没什么。”   慕容仪沉思片刻,“青州如今不甚太平,也不再宜逛,等回到京城,你再去挑些喜欢的玩意儿。”   荷枝迟疑片刻,轻轻点头。   “往后,出门时同风清说一声。”   眼见她放不开手指,慕容仪摊开手心示意。   荷枝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犹犹豫豫地将手递出。   慕容仪合上掌心,感觉到她手指不再冰凉,白皙的指节透着红润,想来情绪好多了。   他勾了勾唇角,示意道,“去歇息吧。”   荷枝急匆匆地行了一个礼,正要离开时,发觉手指还被人攥着,她有些迷茫地抬眼,与那双含笑的眼睛相对。   慕容仪并未放开掌心,只道,“若下次再背着孤出门,便要罚你了。”   她红着脸点了头,慕容仪刚撤开手,她便飞一般地跑开了。   慕容仪低笑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喊来风清。   *   第二日一早,荷枝还在书房里磨墨,就听见王大人求见。   太子招手让他进来。   王大人一进门,稍一抬眼就看见了太子案几边站的女人,心中暗道不好。   自昨夜他便听说了自家弟弟因为一个女人被太子抓了,看样子正是这个丫头。   他上前两步,扑通一跪,情真意切地喊道:“微臣有罪,请太子殿下责罚——”   王大人大约四十来岁,一比较起来,太子太过年轻。   荷枝抬眼看殿下,只见他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地问道:“王大人这是何意。”   王大人痛心疾首,“愚弟昨日因唐突了殿下身边的丫头,被殿下的侍卫抓了……微臣特来上门向殿下赔罪,还请殿下饶过愚弟一命。”   太子慢悠悠地问,“当街抢人,按我朝律法,该当如何?”   “殿下误会了,实在是愚弟对荷枝姑娘一见倾心,才会想将荷枝姑娘带回家。”王大人一急,“若是荷枝姑娘愿意,愚弟愿娶荷枝姑娘为妻。”   荷枝呆了一下,渐渐攥紧拳头。   “微臣以为,愚弟一向不爱接近女色,想来也是荷枝姑娘刻意勾引,愚弟才大着胆子向荷枝姑娘表达爱慕。”   好个王大人,强抢民女竟被他歪曲成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原是一场误会。”太子道,“这丫头在孤身边也见过不少王公贵族,一向安安分分,没想到竟看上了令弟。”   荷枝想了想昨日在马车上见到的那个人,心中一阵厌恶。   她自知此事不可能朝夕之间就能解决,但骤然间被叩上这样的帽子,心中总归有些不悦。   王大人也听出了其中嘲讽之意,连忙道:“还是愚弟涉世未深,见荷枝姑娘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只是方式不对,竟然吓着了姑娘。微臣斗胆替愚弟求一求,请殿下将荷枝姑娘赐给舍弟。”   赐予?她没有听错吧?   荷枝愣住了,转而看向太子殿下。   他从容地坐在案前,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容。   她忽然想到,若真要全两方颜面,将她赐人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他是不是真的考虑过这件事?   “既然是误会,风清。”太子招来人,吩咐道,“去将王大人的胞弟带上来。”   风清领命退下,荷枝垂下了脑袋,往太子身后退了退。   虽然……太子从未表示过要将她送人,但是,万一呢?   首先想好最坏的情况,万一真的发生了,总归不会太伤心。   过了一会儿,风清再度进门,身后抬着两个人,呜呜地不敢出声,可怜极了。   太子煞有介事地问道:“这是……?”   风清义正言辞地禀报道,“属下将人带回时,就已是如此。”   “这可是王大人的胞弟,不是京中那些嫌犯,哪能这么折腾。”太子眉间紧拧,满是歉意地对王大人道,“孤这些侍卫,往日在京里抓人抓惯了,待人一向没轻重。”   太子从京中带来的暗卫,一个个身手矫健,王大人自然是不敢得罪。不过轻轻一瞥,就看到自家胞弟眼中含泪,痛苦不已。   “孤还想当面问问,你——”太子的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想收孤身边的婢女?”   王大人含笑道:“是……”   风清斜了两个人一眼,王严像是得了信,立马大喊道:“不——”   荷枝与王大人俱是一惊。   王严语无伦次地大喊道,“不用了不用了,都怪我色迷心窍,不该对姑奶奶心生歹意,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王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太子似乎陷入了沉思,看向王大人,“原是这样吗?”   王大人连忙道:“愚弟有些糊涂了……不过既然有些误会,微臣便不敢再多打扰殿下,微臣告退。”   太子眉间紧拧,似乎有些担忧道:“要不留在园子里照看两日吧?”   “不不不!哥、哥——”   王大人擦了擦额角的汗,低下身去,“还是不了,多谢殿下好意。”   “看令弟这样,恐怕昨日睡得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大人如蒙大赦,书房中的侍卫也带着王严和车夫退下。   热闹的书房瞬时冷清下来。   荷枝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一眼太子,才发觉他的笑容减淡了很多。   看来方才也是装出来的。   此番虽然依旧没有严惩那王家人,但总归是叫那人害怕了,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出来作乱。   而且也不知风清他们使了什么法子,竟叫那王严那样害怕。   慕容仪一瞥,就看见她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轻地抬起手,晃了晃,才终于又引起她的注意。   她柳眉微蹙,眸光中莹莹点点,粉腮樱唇,看着确实可人。   荷枝不知他伸手是何意,不禁问道:“殿、殿下想要什么?”   慕容仪抿了抿唇瓣,“手。”   冰凉的指尖递了上来,慕容仪摩挲片刻。   就知道她害怕了。从前见她无论什么情况下总能处变不惊,稀奇得很,如今发现,实际上她心底慌得不行。   一慌神,手就会特别凉。   荷枝别开目光,不知道太子拿她的手去做什么。但见太子什么都不干,她又不敢收回,只是这样搭着。   慕容仪思索片刻,而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眸子,问道:“你方才在害怕什么。”   明明昨日已与她预先说过会怎样处理,她的反应怎么还是这样害怕。   荷枝的指尖蜷了蜷,目光瞥向别处:“奴婢怕王大人为难殿下。”   “孤是太子,身边还带了这么多侍卫,他一个文官,怎么为难。”慕容仪轻笑,唇角一收,将人拉近,“说实话。”   荷枝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手臂只着后腰,被迫靠近。   他的眼神深沉,像是能洞察一切。   慕容仪抬手,指腹抵住她的唇瓣,“不许再咬了。”   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爱咬唇,也被他发现了。   “说吧。”他催促。   “奴婢怕……”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她道,“怕殿下将自己赐给那个人。”   怕被送去一个不知底细的地方,那个人是个纨绔,跟着他铁定要被欺负。   除此之外,她更不想成为斗争中的牺牲品,随时可以舍弃。   “怎么会呢?”太子笑道,“好歹你是孤的人,将你送人,岂不是自损颜面。”   颜面。   哦,原来是因为颜面才没有把她送人。   荷枝别开目光,忽然听见有人进门,连忙将手收回,不想叫人看见。   “殿下,林大人求见。”   荷枝自觉为林大人上好茶水便退下,在外边见着霍姑娘,太子身边没有别的女婢,只好由荷枝带她去花厅。   霍起莹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慢悠悠地端过茶盏,划着茶盖,瓷声清脆。   喝完了一盏茶,她又笑道,“别杵着了,坐吧。”   突如其来的好意叫荷枝也摸不着头脑,她上前替霍姑娘又倒了一盏茶,才听她道:“等青州和澹州这边的事了解,殿下就该成亲了。”   荷枝恍若未闻,将杯盏推到霍姑娘面前。   霍起莹以为她在讨好自己,不由得会心一笑,“离宫之前,皇后娘娘总怕我与殿下心生矛盾,但殿下如今收敛心性,并不耽于声色,留在身边的女婢也仅你一人比较亲近。我想了想,其实你性子温润,倒也可以接受。”   荷枝呆了一瞬,才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她低声道,“奴婢只是东宫宫女,并不敢有什么僭越的想法。”   霍起莹漾开笑容,“原先我还担心,现下才敢把这个给你。”   霍起莹招了招手,身旁的婢女呈上一个墨绿色的香囊,递给荷枝。   那香囊普通,上面的绣样也简单。荷枝端详片刻,不解其意。   霍起莹扬扬下巴,笑道:“皇后娘娘赏你的,看看你喜不喜欢。”   荷枝这才赶忙接过,听她话的含义,便是要她打开看看。   她心中有些犹疑和警觉,到底还是扯开香囊的袋子,取出了里面的——绣帕。   是一条墨绿银边的帕子,帕角上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只是帕角上沾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这是……师父的绣帕。   荷枝嘴角的浅笑僵在原处,这点血迹,不像是做绣工失手伤到的,更像是刻意抹上的。   皇后娘娘在警告她。 第45章   霍起莹端详着荷枝的神情,心中奇怪。   这香囊她原本还想自己收着,凭什么皇后娘娘要记挂着这么个小宫女。但见这个香囊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赏她又如何。   但见她的神色变化,霍起莹反而有些不悦:“怎么了,这可是皇后娘娘赏你的,不喜欢?”   荷枝回过神来,埋下头去:“奴婢不敢。”   见她乖顺,霍起莹满意地点点头:“其实呢,太子殿下作为一国储君,后宫中不可能只有一个,不是你,总会有别人。不过,你还算顺眼。”   作为皇后娘娘心中第一太子妃人选,霍起莹便端起正宫的架子来,“你虽出身寒微,但到底侍奉殿下这么久,知根知底。你也放心,若是将来再有个别的什么人,我也会偏袒你这一边替你做主的。”   荷枝攥着香囊,一时之间霍姑娘说了这样多的话,她竟然不知道怎么接。   眼见着茶壶空了,连忙道:“奴婢再去替姑娘沏一壶。”   “倒也不用着急。”她继续笑道,“我今日搬来园子里,还指望着你来帮帮我。”   荷枝愣了一下,“姑娘今日搬来?”   “是啊。”霍起莹注视着荷枝,眸中含笑,“我那收拾好了,林叔还要和殿下商议我的住处。这园子大是大,我也不想住的太远。”   荷枝一瞥书房,那处门还紧闭着,只好拎着茶盏,回道,“姑娘若是需要,只管来找我。”   霍姑娘今日格外话多,不过是一盏茶,因中间问了很多话,许久都没有喝完,荷枝一直没机会离开。   好容易茶盏见了底,荷枝再提出倒茶,霍姑娘才没有反对。   离开了花厅,荷枝径直走向柴房。   她知道霍姑娘这次的敲打不仅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更有她背后的家族准许,甚至霍姑娘在出来之前,便有人教她怎样说话。   以后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一个屋檐下,她是主子小姐,荷枝也应当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   正想着,腿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正要栽到地上。   她心还念着手上提着的茶盏可不能摔了,下一刻手头的东西被人接过。   她直愣愣地跪在地上。   一回头,风清冷漠地站在一旁,手里提着刚刚还在她手里拿着的茶壶。   “裙子脏了,回去换掉。”风清语气冷硬,“茶,我去送。”   荷枝低垂着眸子,迅速站起来拍拍裙角的灰,幸好只是沾了些灰,而不是坏了。   不过正好,她还不知道回到霍姑娘身边应该说什么。   她朝风清低声道谢,迅速离开。   风清看着荷枝垂着脑袋从身旁经过,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随即又收拾好笑容,在柴房里烧好了热茶,拎到花厅。   太子殿下正在与林大人商议青州附近山匪横行一事,最近的驻军是霍家军,有许多事需要敲定,一时半会儿难结束。   风清将滚烫的茶水拎到花厅,放置在桌前,面无表情道,“请用。”   霍起莹早早就看到风侍卫从远处走来,没想到真的停在了面前。   茶水还冒着灼人的热气,霍起莹也不敢喝,干巴巴地问道:“那丫头呢?”   风清不答。   霍起莹莫名就从那冷淡的态度中看出了一丝维护。   维护什么?维护那个小宫女吗?   她才是正经小姐,这些侍卫都这样没眼色的么?   霍起莹冷笑一声,“好啊,反正接下来本小姐要在园子里常住,不急着一时。”可以慢慢磋磨。   风清拱手告退。   这些侍卫都是太子训练出来的,向来只听命于太子,就算是他不回话,甚至直言告退,霍起莹都没办法拦着。   眼见风侍卫背影逐渐远去,霍起莹暗自捏紧了拳。   *   荷枝回到屋中重新换了一身衣裙。   作为太子的贴身宫女,她住在寝屋的外间。而霍姑娘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与太子住在一起,恐怕只能住远一些的厢房。   她在想什么呢?   太子是必然要娶妻的,甚至承袭皇位之后还要从天下招选秀女,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   界时或许她早已时太子身边的老人,每日揣测殿下今日去了哪里,明日歇在何处,还得时不时应付各种不同的主子仆人。   宫女还有到了年纪出宫的机会,若真成了太子的人,一辈子便要在那看不见的地方困住了。   那四方的宫墙困了她十几年,以后还要困在里面么?   荷枝摇了摇头,驱散心中所想。   刚一推开门,便见风清抱臂站在门口:“殿下要摆膳,为林大人践行。”   太子吩咐,践行一事不必讲究排场,由小厨房准备,但是到底整个园子里的人都忙开了,一直到晚间天空出了月亮,一桌酒宴才摆好。   席上能坐着的,也就是太子、林大人、王大人、霍姑娘而已。   几巡过后,林大人微有些醉意,捻着胡须道:“太子殿下,老夫这个侄女儿就麻烦殿下照看了。”   太子举杯相迎,“林叔放心。”   王大人也在一旁插话道:“霍姑娘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也可以尽管告诉王某,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只管来找王某。”   林大人斜他一眼,王大人便立即改口道:“不过听闻殿下与霍姑娘有青梅竹马之谊,想来殿下也对霍姑娘十分看重。”   太子微微一笑:“自然。”   酒宴过后,林大人和王大人被送回府中。   霍姑娘搬到东边的厢房,门外有侍卫把守,整理住处时,她竟没找到一点能为难荷枝的地方。   眼见这批侍卫态度良好,她心中对风侍卫的怨气才消减几分。   这会儿散了宴,眼见荷枝跟在太子身后,她也跟了上去。   她一来,荷枝自然得往后退,与主子们隔开一段距离。   慕容仪感觉到周遭气息变化,回身时稍顿,“如今时辰已晚,你怎么不回去。”   霍起莹手收在腰间,看样子有些羞怯,“我见殿下似乎有些醉意,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地方。”   “无妨。”慕容仪摆手,“风清,送霍姑娘回厢房。”   “不要!”霍起莹扁扁嘴,趁机道,“要送也不要他送。你的这些侍卫来头大,我可使唤不动。”   太子挑起尾音:“哦?”   霍起莹想了半天,没想好怎么告状,便转而指荷枝道:“让她送我吧。”   太子却似乎对前一个问题不依不饶,指着侍卫问道:“他们怠慢你?”   霍起莹鼻间哼哼:“兴许只是我不常来,他们对我不熟悉,说不称心也是有的。”   荷枝跟在身后,猛然想起风清几回替她出头,恐怕因此得罪了霍姑娘。若是以后霍姑娘再计较起来,恐怕他要挨罚。   荷枝连忙道,“奴婢送霍姑娘。”   霍起莹没理她,反再朝太子走近,笑道:“我再同你说几句话。你我都是第一次离京,长山郡离青州这样远,之前我都没想过会来,你想过么?”   太子从荷枝处收回目光,答得有些僵硬:“嗯。”   两个人一道走着,霍起莹又提及儿时在学宫里的那些日子,不禁感慨道:“可惜学宫已许久不曾开课。”   太子笃定道,“会再开的。”   霍起莹身边的小婢已自觉站住脚步,荷枝也不好再跟着,便由两个主子在廊下说话。   因要送霍姑娘回去,她也只得在廊外等着。   手里的提灯被夜风吹得晃动片刻,霍姑娘终于走进视线,揽了揽身上的衣袍,淡淡地道:“走吧。”   方才和太子说话时还有说有笑,这回没话说时,脸色上的倦意也显现出来。   荷枝提灯领先半步,道:“姑娘同奴婢来吧。”   路途黯淡无光,荷枝提醒着身后的人下脚的每一步,专心仔细。等将人送回厢房,又想起殿下和霍姑娘都饮了酒,便折道令小厨房去煮醒酒汤。   等做完这些,夜已很深了。   待她回到寝屋时,眼见风清在门外站着,里边还点着灯,不由得疑惑。   明日要送林大人出发,还得早起。   风清见了她,手握着刀鞘从阶上走下来,荷枝趁机问道:“殿下还没歇息?”   他摇了摇头,“殿下说头疼。”   头疼?难道是酒喝的太多?   荷枝提着裙摆上阶,一面问道:“殿下饮醒酒汤了吗?”   “还没。”   她急匆匆地迈入门槛,没留意风清早已在身后停步。   荷枝绕过屏风,便见太子倚靠在床架上,素手捏着眉心。一旁的四方高几上放着一个碧玉碗,碗沿里的醒酒汤满满当当。   “殿下?”   太子并未应她,只是合着眼,荷枝心中一紧。方才同霍姑娘说话还好好的呢。   荷枝走上前去,俯下身时能闻见轻微的酒气,她蹙眉问道,“殿下哪儿疼,奴婢帮您按按。”   这句话他听进去了,撤开手。   荷枝正好将太子的脑袋轻轻地放在腰腹间,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前额两侧,指腹打着圈,她温声问道:“还疼么?”   他依旧不说话,荷枝只得继续按着,目光一落在那碗醒酒汤上,哄道:“殿下先将醒酒汤喝了吧。”   屋子里静了半晌,才听见他开口,语气中有些不情愿:“拿过来。”   荷枝起身端过碧玉碗,太子已经端坐在榻上,冷冷淡淡地往她手里瞥一眼,便接过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荷枝心底有些无措。   她仔细地回想,一整日她陪伴太子的时间不多,晚宴上她也尽力仔细,应该没什么犯错的机会。   想不到缘由,她捧着碗,朝他矮身一礼,便打算退出去。   慕容仪见她逃跑似的躲避,不由得嘴角扯了扯,“让你走了么?”   荷枝只好乖乖地转过身来,听他的吩咐。   坐在床榻上的人身躯高大,巨大的投在一旁,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他淡淡地开口:“霍姑娘同你说什么了。”   荷枝微愣,答道:“霍姑娘一路并未同奴婢说什么话。”   “白日里。”   白日?花厅那些话么?   她顿了一下,继续答道:“也没什么,霍姑娘只说要住进来,让奴婢帮忙。”   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也没帮上什么忙,今日一直是殿下的侍卫在辛苦。”   太子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撒谎。”   慕容仪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压抑着声音,问道:“连风清都知道你被欺负了,你还打算瞒着孤。”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设错了时间……痛苦面具 第46章   指尖交叠,温度袭来,荷枝没留意自己手上竟然很冷。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浓墨一般的眸子,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没有欺负。”   荷枝想了想,今日那些话虽然叫她有些不舒服,可都是实话。   倘若霍家姑娘真的嫁给殿下,那自然说什么都不为过,至于她么?一个无权势的小宫女,又能怎样呢。   她定下心神,应道:“只是几句家常话。”   慕容仪有些失望,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明亮的眸子里曾有一瞬间的慌乱,还不等人捕捉便消失殆尽。当她权衡利弊之后,给出最为合适的答案。   她从来不显露真心。   慕容仪拧紧眉头,将她将身前一带,逼迫她直视,追问道:“她给了你什么。”   腰间被不由分说的禁锢着,荷枝不知他怎么会突然生气。回想起那个香囊和帕子,她不由得抿紧唇瓣。   现在告诉太子,自己自然能获得庇佑。   但师父就未必了。师父在宫中,打罚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太子能保住自己,还能想着师父么?   皇后是太子生身母亲,血脉相连,难道要她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么?   下颌一阵痛感传来,她被迫弯下腰,眼见太子直勾勾地看着她,眉宇间隐隐藏着怒意。   她已经很久没见太子这样生气过。   慕容仪捧着她的脸颊逐渐靠近,威压袭来。   “说实话。”   荷枝慌了神,一下没站稳,身子失重向前倾,慌乱间双手撑在身前。   摔在太子身上怕是连命都没了。   她这样想,没想到身前的人一推就倒,连带着她一道栽在软榻里。   荷枝脑袋一片空白,赶忙从他身上起来,却被人一把叩住后腰,重新按回原处。   慕容仪眸色深深,直问道:“什么感觉?”   “紧张、兴奋、害羞,还是……害怕?”   眼见她眸子里满是茫然,慕容仪的目光也瞬间暗淡。   正当荷枝手足无措间,他已开口:“起来吧。”   她迅速地起身,又去整理太子的衣袍。   手指接触衣角的那一瞬间被按住,太子面无表情地攥住她的手腕,然后扔开。   是的,扔开。   荷枝也呆了一下,直到看见太子脸上淡漠的神情,她犯错似的收回手,转身退下。   “荷枝。”   荷枝又转了回来,巴巴地站着。   “之前离宫,你是什么打算,去哪儿。”   太子坐直身躯,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过段时间孤要去澹州,若你想,可以留在澹州。”慕容仪无意识地攥紧袖口,说出后话,“只要你想。”   慕容仪不敢眨眼,怕错过她脸上的每一个神情。   荷枝杏眼微睁,喃喃道,“不回宫吗……?”   慕容仪瞬间攥拳,“是。”   到此为止,慕容仪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听到能离宫,第一反应是确认,而不是否定。   她并不想呆在宫里。   慕容仪冷笑。等她考虑周全,亦或者知道自己在试探的时候,便会说出别人想听的话:“奴婢只愿跟随殿下。”   明明是温声细语的一句承诺,慕容仪听着却一阵心烦。   他别过头去,冷声道,“出去。”   荷枝僵了一下,迅速离开。   今天的太子殿下太奇怪了,她在里面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将碧玉碗带出了寝屋,发现风清还站在那里。   荷枝想到了什么,走上前想问他话,便见他目光闪躲,转身离开。   ……太奇怪了。   夜色已深,她独自一人走回小厨房。   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还开着灯,也不知里面是不是还有人。   她走在门口,轻敲两声。   没人应。   她有些奇怪,推门而入,忽然袭来一阵风,半张脸被死死捂住,一时之间无法喘息。   “别怕,是我!”那人低喝。   是渺兮的声音。   她不再挣扎。身后的力道撤出,低声提醒她:“外面有人。”   荷枝点点头,回头便见着换上一身半袖长衫的渺兮,戴着个布帽,看样子像个厨子。   今日大摆宴席,准备时间短,因此来往人员混杂。   没想到他竟用这样的法子混了进来!   荷枝回过神来,靠近他低声道:“我来时有人看着,不能待太久。你怎么进来了。”   “来看看你。”渺兮伸手弹了下她的脑袋,气道,“回到太子身边怎么样?看样子半块肉都没掉,比我日子过的还好。”   相较之前,他眉宇中多了几分沉稳,如今深夜更是有些藏不住的疲惫。   她忽然明白过来。   外面有很多侍卫,他能躲在此处等到她来实属不易。   他们在甫阳一别,再无音讯,没想到他能跟到这里。太子的队伍行路很快,他恐怕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跟上。   先前冒着压力帮她已实属不易,现在又关心她的安危跟到这里来,荷枝有些触动,满怀抱歉道,“我也没想到殿下并未处罚我,劳你牵挂了。”   她又偷眼看了一下门外,还有她叫不上来的侍卫在巡夜。   荷枝收回目光,蹙着眉道:“这些侍卫里恐怕也有认得你的,你要怎么出去?”   “确认你没事,我就回去了呗。”渺兮颇不在意地耸耸肩,“等明早换班,我就能出去。”   “实在出不去,就闹一场,上回的仇还没报。”   上回?荷枝疑惑地看他。   在甫阳时,荷枝一觉醒来,身边的云英和渺兮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冷脸的风清,他们在哪,情况怎样,一无所知。   难道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   还没等荷枝说完话,渺兮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目光也转向门外。   荷枝瞬间了然,随即从放满食材的长桌旁走出,迎面便撞上了风清。   他的神情有片刻松懈,随即问道:“怎么在里面那么久。”   “看看小厨房里还有什么糕点。”荷枝从容地回答,又问,“有什么事么?”   风清抿了抿唇瓣,转身离开。   荷枝往小厨房瞥了一眼,身后就传来声音:“还想吃?”   她赶忙摇了摇头,跟上风清的步伐。   风清握着腰刀,漫不经心地扫过荷枝的脸庞。   眼见她一路耷拉着脑袋,不由得轻咳一声,又想着平日殿下那番问话,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荷枝回到寝屋,里面漆黑一片,看样子殿下已经睡了。   她轻手轻脚地摸回碧纱橱,裹上被子。   虽是躺下,但她满脑子都在担忧在小厨房的渺兮,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发现。不过外头一直安静,想来没出什么大事。   惶惶然睡醒,荷枝服侍太子起身,他没说一句话。   荷枝如今习惯太子的反复无常,也不会在心中计较。   她很快地从太子身边离开,再去小厨房里看,掌勺的大爷看见她还有些局促,连忙放下刀便要同她作礼。   荷枝忙将人扶起,问道:“师傅,我昨晚来了一趟小厨房,回去时发觉少了一只耳坠子,您有瞧见吗?”   大爷呆了呆,摇头。   荷枝面露焦急,“您忙,我去找找。”   她四下看了看,没瞧见什么纸条类似的信物,只得又问道,“您知道清早还有谁来过这里吗?我再去问问。”   大爷想了想,答道,“我来的早,只见到一个蛮年轻的帮厨,方才出去了,还没回。”   “方才吗?”   “就不久之前。”   荷枝沉思了片刻,连连道谢。   离开小厨房,荷枝原准备回正厅,又掉头跑了一趟小门,沿路没见着什么可疑的动静。   渺兮约莫是真的出去了。   荷枝松了一口气,随即回到正厅。   等太子与霍姑娘用完了早膳,便一道将林大人送出城门。   林大人走后,霍姑娘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时用帕子擦擦眼睛。   王大人见状,连忙道:“姑娘不必忧心,林大人很快就会回来了,再说了,还有殿下陪着您,姑娘不用害怕。”   安慰了好一阵,效果不大。   太子开口道:“就近有没有什么风景,让她散散心。”   王大人一拍脑袋,“有的有的。”   慕容仪继续道:“那由王大人带霍姑娘出去走走,只管尽兴。风清,跟着。”   霍起莹一噎,“容之,你不去吗?”   慕容仪淡然回应:“事务繁多。”   霍姑娘又抹了抹眼泪,咬唇道:“我没事,回去吧。”   最终还是回园子。   马车上,荷枝坐在马车外,听见里面轻微的啼哭声。   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啜泣声逐渐变大,荷枝不由得往里斜了一眼。   驾马车的风清面无表情地将车速降下,又在城里兜兜转转,好容易里面的哭声才小了一些。   待下了马车,太子与霍姑娘并肩而行,荷枝与一众随从走在后边,与人隔开一段距离。   眼见着太子和霍姑娘进了书房,荷枝转身退下。   清早为了找渺兮,错过了早膳,早饿得软乎乎的,正好现在太子和霍姑娘有事,瞧霍姑娘哭的那样子,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她一进小厨房,早晨遇见的大爷一见她便上前搭话:“姑娘那个耳坠我在厨房找了,没找着,是什么样的耳坠?”   “青绿色的……原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丢了便丢了。”她笑道,“我有点饿了,有什么糕点么?”   大爷热情地拿了些热乎乎的方糕出来,荷枝一面尝一面问:“清早那个帮厨您认得么,他今日还来不来?”   “不会来了。”老大爷说,“昨天怕忙不过来,才从外面找了些人过来。”   渺兮这样一走,估计是再见不着了。   荷枝吃完最后的糕点,一抬眼,在外面看见风清的身影。   风清在小厨房外站定,冷声道:“殿下要用午膳。”   小厨房像是得了号令似的立即忙起来,荷枝再不敢耽误人家。   一出门,便与风清打了个照面。   不过荷枝料想他不会理会自己,便只是稍抬眼皮,颔首致意。   荷枝一个人走回书房。小厨房备好午膳后,她在旁陪侍。霍姑娘与太子同席而坐,看上去好了很多。   午膳后,霍姑娘回厢房午憩,书房里才剩了太子与荷枝两人。   荷枝默然地垂首站立一旁,听见书卷哗啦啦地翻动,不时上前研墨。   慕容仪终于按耐不住,一摆袖子:“去将《西经注》、《青州志》、《长山郡记事》这些书找来。”   这些书名荷枝都没听过,因而一面领命,一面将这些名字在心底念了好几遍。   慕容仪淡淡抬眼,“记住了么?”   “……”   原本是记住了的,他一插话就忘了。   荷枝还依稀存了点印象,朝他福身便钻入书架。   这里的书架不如东宫大,书卷也是新放置进来的,按理说应该能很快找到。   可她在架子上翻来覆去,来回寻找,一本书也没见着。   慕容仪搁下笔,闲闲地坐在雕花长椅上,时不时抚动衣袍上的花卉,听书架处的动静渐渐变小,她在那一个书架前站了很久。   随即,他唇角一勾,起身朝那一处走去。 第47章   秀气的手指在老旧的书卷里穿梭,荷枝停顿片刻,继续寻找,没留意一个薄薄的影子悄然靠近。   “还没找到?”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荷枝吓了一跳,回头时眸子里还盛着些许慌乱,“还、还在找。”   眼见太子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荷枝乖乖地腾出位置,没想到她退一步,他便往前进一步。   “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不说。”   他的语气似乎带着点责怪,荷枝抿着唇角,手指交叠,任他训诫。   “倘若找不到,你便打算一直找下去,找到天黑,或是直接等孤来问?”   一字一句语气愈发沉重,荷枝赶忙跪下,被人一把捞住。   慕容仪逼近她,低声问,“除了跪,还会什么?”   荷枝抬眼间满是茫然。   慕容仪见她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和隐忍,极少时能发觉她在害怕,更少时发现她的迷茫。   而唯有此时,他才能感觉到她是个真实的人。   眼见她又低下头去,慕容仪催促道:“还不开口?”   “奴婢……找不到。”   慕容仪唇角上扬,抚了抚她的脑袋,轻声道:“没关系,原本就没有那三本书。”   荷枝睁圆杏眼,下意识抬眸,看见他眉眼弯弯,似乎在笑。   一瞬间她有些懊恼,刚要低头,下巴处传来异样的温度,太子捧着她的脸,压低声音:“躲,又要躲。”   “既不肯说真话,又总爱躲。”慕容仪捏了捏她的脸颊,下手略微重了一些,便见她嫩白的脸颊上红了一片,“会不会哭?”   荷枝没觉得脸上有多疼,但见太子如此专注,一时间整个人呆在原处。   慕容仪以为她疼了,便收了笑容,恍若无事地在她脸颊上揉了揉,问道:“现在会说话了么?”   荷枝觉得自己能在太子身边待了将近一年,一向是揣测太子的心思的,如今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呆呆地问道:“奴婢……自请受罚?”   慕容仪的脸色瞬间沉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节从她的脸庞上移开,仿若刚刚的调侃全都不存在。   她对男女之情实在太过迟钝,又对他时刻防备,让慕容仪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她的年纪或许还太小了一些。   慕容仪心中默叹,一拂袖,转身离去。   原本要找的书不用再找,荷枝便立即跟了上去。   太子坐回长椅,荷枝莫名觉得,他气的不轻。   她默然地站在椅边,像是犯错了似的,垂着脑袋。   书房的门被叩响,风清走进门禀道:“殿下,霍姑娘来了。”   荷枝莫名松了一口气,等霍姑娘来,太子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慕容仪觑一眼身旁的丫头,她没有半点反应。   “在忙,不见。”   荷枝悄悄抬眼,就见太子手里拿起书卷仔细地看着,真没有见霍姑娘的意思。   他看的认真,荷枝也不打扰。   但见桌角上砚台里的墨汁稀少,她便上前研墨,稍一偏头,就发现摊在案几上的书卷半晌都没有动静,停在同一页。   再下一瞬,目光与他相撞。   慕容仪迅速将面前的书页合上,轻咳了一声:“你……你也下去吧。”   荷枝福身退下,眼见着不远处一抹明粉色的身影,她干脆改道,避开与霍姑娘见面。   迎面走来了一个小厮,朝荷枝行了一礼,便道:“姑娘,彭厨子说有东西要给姑娘,在小厨房。”   荷枝顿生疑惑,赶到小厨房里,便见彭厨擦了好几遍手,递上来一个小方盒子。   “姑娘的耳坠。”彭厨笑道,“那帮厨说见过姑娘的坠子,但找不到了,只好重新找人打了一副还给姑娘。”   荷枝将信将疑地打开小方盒,里面呈着墨绿如宝石一般的耳坠,她试探性地叩响盒底,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她向彭厨道谢,转而回到寝屋,重新打开那盒子。   果然,盒子里有暗格,荷枝轻轻拆卸,便见着里边的小纸条。   【新年见】   只有短短三个字,荷枝瞬时茫然,若是算起来,再过一日,便到新年了。   见,怎么见?他不走,留在青州做什么?   荷枝将纸条揉成团,重新塞回盒子里。   原本那纸条上说的模糊,荷枝忧心了一天,一觉睡醒因诸事繁杂便忘了。   霍姑娘说在外过的除夕太过简单,荷枝不会觉得。在长萱宫里,除夕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太子的除夕也过的简单,没有大肆张罗布置,只是办了个除夕宴,请园子里的人一道享用。   自然不是同席。   荷枝在小厨房里同下人一道用晚膳。不知是不是过年的原因,霍姑娘的随身婢女宁岚跟在她身边,倒比往日热情。   用完膳,她正要走,宁岚朝她走来,没想到直愣愣地打翻了一旁的茶水,裙角湿了一片。   原本都是要回去侍奉主子的,她却湿了衣裳。   “天色晚了,你能跟我回一趟厢房吗?我有些不认路。”   荷枝想了想,点头应允。   宁岚湿了裙子,步子又急又快,像是怕被人发觉一般,大户人家的婢女,通常也极爱惜自己的衣裙,不能给主子丢人。   月色上清辉,荷枝领她一路到厢房后便只在外等着。   等到荷枝百无聊赖地怀疑这恐怕是一个圈套的时候,宁岚又出来了,脸上满是歉意。   她催促着荷枝走快点,要赶紧回到霍姑娘身边,免得两个人一道挨罚。   两个人穿过园中池塘与石径,绕过长廊,便见清辉下一对璧人。   霍姑娘倚着栏杆,不知说了什么,太子竟抿唇轻笑,两个人的笑声传过长廊。   宁岚看着荷枝,小心翼翼道:“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殿下和小姐了。”   荷枝瞥她一眼。   原来是在这里等她。从白日的刻意热情,再到方才打翻茶盏弄湿衣裙,再到让她撞见太子和霍姑娘亲近的一面。   荷枝笑道:“如此,既然殿下不需要伺候,我也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宁岚有些惊讶,半个身子拦住她,“你去哪里?”   荷枝反问道:“我不是想去哪里去哪里?”   宁岚仔细看着她的神情,没见半点伤心,不由得攥紧了衣袖。   荷枝头也没回地离开长廊,在园子里闲逛。   这个时辰,园子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甚至连巡街的侍卫也没见着。   她还觉得有些奇怪,便在屋角处看见了一个侍卫。   原本她也没在意,刚扭过头,那个侍卫便朝她走来,荷枝才朝那人看去。   竟然是渺兮。   他身穿着太子侍卫的玄色锦衣,混在夜色里,荷枝第一眼竟没认出来。   荷枝呆了呆,便顺着他的意思朝屋后走去。   这座屋子离寝屋与厢房都远,当初也没想到做什么用,便先空着,如今往来少人,正巧适合谈话。   这是渺兮观察了几日才找到的好地方。   渺兮将她拉到屋后的空隙,身后有一处参天的桦树,透不出半点月色。   怕她被发现似的,渺兮拦住去路,遮住来时的光亮。   荷枝问他,“你怎么来了。”   “给你的纸条里不是写的今日?”渺兮答道,忽然又觑近她,“咦,你耳朵这里并无耳孔,怎样戴耳坠?”   荷枝耳朵一热,慌忙捂住,道:“你说的不是新年么,而且你、你怎么进来的?”   “啊,我知道了。”渺兮再不逼她,反笑道,“想进就进来了呗,还以为你在太子那边,还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你从太子身边支过来。”   他顿了一下,“你怎么没在太子那边。”   荷枝微顿,“殿下在忙。”   “除夕还忙,能忙什么。”渺兮嘟囔着,“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袖口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递到荷枝的手里。   因天色昏暗,荷枝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觉得有些繁复。   “这是青山盟的信物,执此木牌去青山盟,他们会助你达成任何事。”   “青山盟……?”荷枝惊了一下,“给我?”   “青州这块地盘不太平,青山盟在此地还算说得上话。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多久,兴许用得上。”   渺兮摆摆手,“之前我师父给我的,来不及给你准备什么了,凑合用吧。”   “那你呢?”荷枝抿唇,交还给他,“我用不上,你拿着吧。”   她几乎整日都在太子身边,身边围着一圈圈的侍卫,通常没什么麻烦。但是他行走江湖,总有用得上这些的地方。   “我回京去。”   渺兮瞥一眼她的手指,指节细长白皙,在暗处也泛着莹光,漂亮极了。   他走了一下神,又重复道:“我回师父那边。总归出来一趟,回去任打任骂,说不定师父觉得我在外面历练了一回,要把家传的功法教我呢。”   荷枝拧着眉问道:“你师父会打你吗?”   渺兮轻笑:“这你就不必担心我了,等回京,自己来看我。”   荷枝掩唇笑了,随即正色道:“好,那祝你一路顺风。”   渺兮正朝她伸出小拇指,想跟她拉个钩,没想到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谁在那边?!”   荷枝与渺兮两个人俱是一愣,随即在脚步声踩过来的那一刻,荷枝将渺兮按在身后,出声道:“是我,谁在外面?”   “我的裙子有些脏了,不要过来。”   那个脚步声停下。   荷枝装模作样地弄出一点动静,随即走出去,面上带着些羞怯:“方才裙子脏了,我来这里理理。”   来的侍卫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些中的一个,她一转视线,便看到了宁岚。   宁岚刚才跟着她?   宁岚的目光还落在荷枝身后,问道,“我刚刚还看见了一个侍卫,同荷枝姑姑一起走进那边,荷枝姑姑没见着吗?”   “没有。”   宁岚咬着唇角,随即对侍卫道:“万一园子里混入了什么人就糟了。小姐若是知道,一个晚上都要睡不着。还是请侍卫大人前去看看吧。”   荷枝瞬间紧张起来,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岂会包庇他人。”   宁岚冷哼道:“若是没有就罢了,多查查也无妨,毕竟今日大多侍卫都不当值,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趁虚而入。”   荷枝攥紧拳,又突然松开,淡然道,:“去查吧。”   侍卫便往那一处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拔出刀,警惕地在里面四处查看了很久,才又走出来,朝宁岚摇了摇头。   荷枝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渺兮的身手不差,从他身上牵系着这么多江湖势力太看,他本身绝不简单。   方才她先出来,只是方便他离开。   既然没找到人,那侍卫向荷枝致歉,荷枝也放他离开。   她与宁岚一道走回主子身边,两个人之间隔着宽阔的距离,荷枝知道,她就没打算让自己有好日子。   只怪自己先前有些大意,对她并不设防。   荷枝再一度回到长廊里,早早地就发现太子的目光望向她这一处,她只得加快脚步。   慕容仪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小丫头回来,早有些不耐,眼见着她走上前,不由得拂了袖摆,冷声道:“回屋。”   忽然间,风清从屋檐跳下,朝慕容仪禀报道:“殿下,园内混入了不明身份之人,方才离开,属下等没有抓到。”   宁岚一听,立马插话道:“奴婢看见了,是荷枝放走那个人的!” 第48章   慕容仪剜一眼宁岚,冷脸对霍姑娘道:“你先回去。”   霍起莹凑上前拉住他的衣角,有些害怕地喊他的名字:“容之……”   慕容仪摆手:“继续追,加派人手保护霍姑娘。”   风清领命。   荷枝心中有些惊慌,但见太子负手离开,她不由得强行冷静下来,跟上前去。   太子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方才那件事,宁岚的那番话似乎丝毫没有产生影响。   一路上,荷枝几乎以为太子已经处理完这件事。   一进寝屋,太子便站住了,宽大的后背向着她,没有回头:“关上门。”   荷枝有些迟疑,随即将门关上,心中却生出一点不安。   月色被关在外头,屋子里不曾点灯,昏暗得叫人害怕。   “能让风清都追不上的,是什么人。”   荷枝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   她沉默片刻,深呼一口气,答道:“奴婢不知。”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转过身来,衣上的墨竹朝荷枝压近。   “孤最近得了消息,说白家那人也往青州来了。”慕容仪脸色深沉,黑漆漆的双眸直直地看着荷枝,“你见过他?”   白家那人?荷枝突然愣了一下。   说的不会是渺兮吧?她可不知道渺兮姓白。   眼见她茫然片刻,不像作假,慕容仪的才稍稍缓和,伸出手来轻轻别过她的鬓发,温声问道:“的确没见过他?”   荷枝手心沁出了些薄汗,袖子里还揣着渺兮送的那块木牌。   “奴婢没见过。”她道。   慕容仪神色收敛,连带着周遭的气氛都缓和了许多,“今日你先休息,不必等孤。”   他撂下这一句话就离开,反手又将门合上。   荷枝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看来渺兮出去时真的被发现了。   她这怎么能睡着!   荷枝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确认他已经离开,随即也打开门。   刚出了寝屋,就看见月光下的身影。风清站在屋檐上,一抹影子投在院中。   一听到荷枝的动静,风清瞬间从屋檐跳到她面前,语气中带着些疏离:“进去吧,别让殿下担心。”   荷枝蹙起眉,佯做忧心道:“今日入园的是谁,你见过了么?”   “是……”风清刚说了一个字,又想起了什么,抿着唇冷声道,“你进去吧。”   他的目光又冷又锐利,似乎荷枝不进门他就不罢休。   荷枝重新迈入门内,悄然回头,风清又回到正对着大门的那处屋檐。檐上身影挺拔,毫无顾忌地朝向她,居高临下地直视。   荷枝眸光闪动,希望渺兮不要被他们抓到。   直到她将门关闭,才阻隔了那道视线。   荷枝忧心忡忡地爬上床躺下,自然怎么也睡不着,木牌还在袖子里攥着,只能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许久,静得都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   忽听得一阵推门声,荷枝立即从床上坐起。   一见那身影十分熟悉,连忙趿着鞋子小跑着上前:“殿下!人……抓到了么?”   慕容仪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地整理袖口,嗓音依旧冷:“你担心他?”   荷枝顿了顿,细声解释,眼神却不敢抬起,“奴婢是怕有什么人威胁到殿下的安全。”   慕容仪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庞,一步步靠近,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啪嗒”清脆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她瞬间慌乱,迅速拾起。   慕容仪心中有些酸涩,朝她伸手,语气极力保持平静:“交给孤。”   荷枝攥紧木牌,瞪大的眸子里藏着一些惊恐,直到木牌掉落,她迅速捡起塞到袖中。   给他,渺兮就真的暴露了。   原本渺兮与这件事就不相干,因为她才会触怒殿下。   她迎上前去,毫不犹豫地跪下,“殿下,是奴婢的错,此事与他——”   唇瓣被瞬间捂住。   慕容仪倾下身一手封住她的唇瓣,不想听她的下半句话。   视线相对,慕容仪看见她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害怕。他冷笑一声:“你当真不怕死?”   “死”字一出,凉意逐渐蔓延到荷枝的后背,她有片刻动摇。   慕容仪骤然松开她,下一瞬,袖口被人攥紧。   “殿下。”   慕容仪扯过袖子,冷声道,“你肯为别人求情,怎么不为自己求求情。”   荷枝紧扯着他的袖子,只怕松开那一瞬定下生死:“奴婢誓死追随殿下。今日奴婢已与他说明,奴婢不会再离开殿下,渺兮也打算回京。”   慕容仪沉默片刻,忽然俯下身来:“倘若他一定要死呢?”   低沉的一句话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荷枝的喉咙,她再没说出话来,但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   慕容仪冷着脸扯回袖子,转身离去。   荷枝慌忙起身,跑出门外,便见一把长刀横在眼前。   风清语气毫无波澜,“进去——”   荷枝重新迈入门内,与门外的风清面面相觑,双方并无相让之意。她紧紧抓着门扇,心口很慌,满脑子都是太子那番话。   渺兮被抓住了。   太子想要他死。   荷枝思绪飞速转动,暗忖着该如何帮他。   她的能力实在太过轻微,只能被关在这里,连他如今在哪都不知道,更何况园子里还有那么多侍卫。   她有些焦躁地在门内踱步,风清不再看她,转而回到屋檐。在高处,他能看得更多,更清楚。   忽然间他飞似的离开,不知看见了什么。   “荷枝!”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袭来,是渺兮。   荷枝冲出屋外,便看见穿着夜行衣地男人朝她飞来,迅速带过她的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荷枝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屋顶。   “装一下人质。”他在荷枝耳边低声道。   随即长剑横在荷枝的颈边,让她有些害怕。   这一动作果然有效,太子侍卫即将追上他,却明显地迟钝片刻。   渺兮有机可乘。   慕容仪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拐走,她不带半分挣扎,似乎十分情愿。   他攥紧拳。   一旁的侍卫递来弓箭,慕容仪跳上屋檐,拉开长弓。   只消指尖一松,绝对能将他射下。   但他不敢堵。   不敢堵白渺兮会不会拿她做挡箭牌。   玄衣下的胸膛起伏,慕容仪稳定心神,缓缓放下弓箭。   不过是转瞬时间,他开口下令:“继续追。”   *   一路上,荷枝的腰间被收紧,脚尖几乎没挨着地。   从屋檐上略过,速度又快又急,寒风扑在脸上,荷枝压根没法睁开眼。   直到终于落地,她还没站稳,便被塞进了一架马车里。   漫夜中传来一声马鸣,渺兮拉扯缰绳,大声道:“坐稳了——”   车厢内剧烈晃动,荷枝扒着车门,跪坐在地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忍着胸口的不适缓缓地将车帷拉起,便看见坐在车门处的剪影。面前是无人的街道,马车越走越偏,直至进了山中。   渺兮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开口道:“你在里面待着,后面还有人追呢。”   也不知夜行了多少车程,再度停下来,熹微的日光已经将山林的轮廓映照出来。   马车骤然停在一处高大的野林子里,渺兮钻进车中,将水壶和干粮递给荷枝。   荷枝沉默地接过。   明明只是短暂地甩开了追来的那群侍卫,渺兮到像心情很好似的,拨了拨额前碎发,道:“居然能赢一回太子,难以置信。”   荷枝旋着水壶的盖子,突然问道:“你之前就想过这些?”   “……想过。”渺兮回答,“没想到真能用上。原本我也是真打算回京的,没想到出园子的时候惊动了人,太子还派那么多人来追我。”   “不过这样也好。”渺兮打开另一个水壶,仰着头大口灌下,“这样,说起来,你也可以脱离太子了。”   他神色凝重了一下,“你不会,还想回去吧。”   荷枝躲闪着他的目光,咕咚喝了一口水。   车厢内忽然安静了一瞬,荷枝垂着眸思索,便听旁边轻轻一声抽气。   荷枝蹙眉问道,“你受伤了?”   渺兮颇不在意地回答,“小伤。”   “伤在哪里?”荷枝凝着眉道,“得先找个地方治伤,你带着我恐怕走在哪里都不方便,我在殿下身边暂时没事,你先走吧。”   渺兮听完话,脸色骤然严肃起来,“既然带了你出来,就没有让你回去的道理。”   “更何况,就刚才那样,你还能回去么?”   被渺兮挟持做人质的时候,一没喊叫,二不求助,任由他拿捏,更像是与他一伙的。   就在之前,太子还不肯放过渺兮。   何况,此事一出,有损太子颜面——竟然有人能躲避那么多的侍卫,从太子寝屋中劫人。   用双方勾结的借口更能将这件事掩盖。   更何况,他没必要、也不应该为一个婢女大动干戈。   荷枝合上眸子,心中暗想,太子殿下不要再追了。   天光大亮,园内书房,慕容仪坐在案前按着额角,“他们到哪里了?”   侍卫禀报道,“殿下,如今已到罔山林中,正向西面渡口镇去。”   “跟着,别让他们发觉。”慕容仪捻着袖口上绣着的繁复花卉,慢悠悠地开口,“既然她一直想逃,那就看看她能逃到哪里。” 第49章   渡口镇客栈。   渺兮将马车交给客栈的小厮,与荷枝一道进入客栈。   他随手点了一点小菜,眼见荷枝不动,不禁道:“你放心,我们已经甩开他们了。”   “不可能。”荷枝平静地道,“长山郡与渡口镇不过十几里的距离,甚至还不如京中与甫阳的距离,殿下的人不可能追查不到。”   渺兮自顾地夹菜,“但是毕竟我们走了那么远的山林,他们总不可能处处都熟悉。”   说的也是。荷枝这才拿起筷子,稍微吃了一些。   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食欲。这两日太赶,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吃完饭,小厮告诉他们只剩下一间屋子。   对于这点,荷枝是不相信的。   尤其是上了楼之后,隔壁还有许多空屋子。   不过眼见渺兮也有些疲惫,她便让他先睡,自己又在一旁的桌子上瞌睡了一阵。   过去了大半天,似乎真的没见着太子身边的侍卫,当天色昏暗下来,她也感觉到疲倦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客栈小厮送了一些饭菜过来,渺兮悠悠转醒,和她一起吃晚饭。   两个人都有些放松,直到小厮过来说,马出了一点问题。   渺兮匆匆放下筷子跟小厮下楼。   荷枝心中莫名生出一些不安。待他走后,荷枝走到窗边,看着客栈楼下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囔囔,没见着什么侍卫的身影,连疑似乔装打扮的都没有。   她刚松了一口气,一回头,那口气便卡在喉咙里。   风清紧握着刀从门外缓缓走进,然后,他关上了门。   若不是那握刀的姿势,荷枝压根分不清他是风清还是风朗,当他们面无表情时,两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她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瞬,随即朝他道:“坐吧。”   荷枝猜想,他应该是挺生气的。   风清比不如风朗那样从不过问太子的任何事,坚决执行太子的命令。在众多的侍卫中,他更有血有肉一些,也会高兴和生气。   在甫阳那次,她毫不怀疑,如果是风朗,在她生病当晚必然会就近抓一个大夫看病,而不是冒着寒风背着她出门。   荷枝私心是不希望他来追她回去,换做别人,她可能什么法子都能使出来。   面前的风清神色冷淡,也不坐,只道:“马车已备下,请姑娘即刻回去。”   这不是在商量,只是维持最后的体面。   荷枝自顾地坐下来,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殿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希望我回去。”   风清的脸色有些动容,强压着不悦,冷声道:“殿下待你如此宽厚,你却又一次背叛殿下。”   若按殿下原本的作风,应是,就地诛杀。   他手中攥紧刀柄,刀柄上繁复的纹刻擦着他的指腹,而风清的目光却直直向前。面前的姑娘从容地坐在桌前,手指拎着玉簪绿的茶壶,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   死了有些可惜。   眼见她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水,风清道:“他不会上来了。”   荷枝的神色一僵,突兀地站起身,“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随即她察觉有些失态,转而一想,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够毁尸灭迹,而她没听见楼下的动乱,或许渺兮还没事。   “他擅闯翊园,带走太子的人,该死。”   这话一出,荷枝反而安心了些。若渺兮真的死了,风清完全不用废话。   见她的神情顿然放松,风清立即道:“你不会再见到他。”   荷枝自顾自地饮下了一口暖和的茶水,心中也更冷静了一些,问他道:“你猜猜,这次回去,殿下会怎么对我?”   “自是由殿下做主。”   平静的回答反倒是让荷枝勾起了唇角,“所以我和你们不同。”   她放下茶杯,起身拍了拍裙摆,起身想向窗边走去,忽然察觉到浑身有些发软。   一晃神,她发现自己已经跌到地上。   身后的脚步她已经听不太清,海水纹的袍角已经走到身边,然后她感觉一双手重重地盖在她的眼皮上。   再醒来时,马蹄声嗒嗒地响。   荷枝躺在四方的车厢中,刚一睁眼,就看到风清沉沉的目光。   她还没恢复力气,索性直接闭上眼。   亏她还想过怎么用不伤害到风清的方式从他手里逃掉,却没想到,他能提前在晚饭里下药。   眼见她闭上眼睛,风清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那张薄薄的唇瓣会说出什么话来迷惑人,他想,再回到长山郡之前,她还是不说话为好。   荷枝躺了躺,身体恢复了一星半点的力气,便睁开眼睛思索。   这条路不如来时颠簸,说明走的是另一条路,   自然了,当时渺兮为了避开城门,选了山路。而风清则无需有这样的顾虑。   马车比之前她和渺兮乘坐的那架要大,但是里边只坐着风清一个人,说明这次追她的人不多。   “又在想什么。”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让荷枝瞬间移去目光,气不打一处来。   忽然,他听见了什么声音,眼神瞬间凌厉。   马车突然飞驰,荷枝一时不稳,从原处摔了下去,被风清一把拎起,靠在一旁。   “风大人,有人在追我们……我们好像被包围了。”马车外有人道。   荷枝心中一惊,这不是青州的地界么,还有什么人敢追赶他们?   “是什么人?”   “看不到。”   话音刚落,风清撩开车帷往外看,荷枝也一并看去,   空荡荡的官道远处便是土黄色的山脊。   她抬眸往上看,山林遍布,只能看见丛生的草木层层叠叠。   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马鸣,下一刻,马车骤然疾驰,比刚刚的速度更快。   荷枝的脑袋几乎要撞上车厢,被人扯住后衣领,她咳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攀附住车门。   “风大人,前面是断崖!”   “跳!”   荷枝还没反应过来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话,便感觉一双手锢住她的身躯,随即是猛烈的冲撞,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木头碎裂的声音,风呼呼从荷枝耳边刮过,她再睁眼,眼前是暗红的领角。   “不要往下看。”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荷枝便下意识的看去。   一阵眩晕从她的头麻到脚,底下是不见底的峡谷,他们正挂在半腰处。   “李卫——”   “属下在。”   呼喊从更低处传来,荷枝心中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仔细脚下,下到谷底,看看是什么人。”   “是。”   李卫的声音消失了,荷枝不管不顾地抓着能抓到的衣裳,颤颤道:“……那我们呢?”   “闭眼。”   下一瞬,荷枝感觉到后腰一紧,她赶忙闭眼,紧紧地抱住面前的人,才后知后觉得想起来自己这样是不是会妨碍他?   “松手。”   荷枝脑中空白,几乎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刚一松手,人也软了一下,被人扶住手臂。   风清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从她身旁走过。   荷枝分明从里面看出了一点嘲弄。   她平静了一下,才跟了上去。   到了此处,荷枝才发觉他们在山腰的一处陡坡上,身边全是一人高的枯枝,正好隐蔽身形。   但是脚下的土地松软,站不住,走不稳,更跟不上。   荷枝极力维持着平衡,不小心往前倾,握住了风清身上的那把刀。   风清凉凉地眼神瞥过来。   荷枝厚着脸皮道:“我要是摔下去,你这一路都白干了。”   风清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前行。   为顾着身后的人,不得已将每一步都放慢。   身后再没传来什么声音,他正好将注意力都放在周围。   忽然,风清停下了。   荷枝也自然停下,跟在他身后朝前望去,才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排排地全是穿着短打衣着、头戴红巾的人。   她听着下面的动静,只能听到零碎的字词,什么“可惜”“没什么钱财”“白忙活”之类的话。   待这些人浩浩荡荡地走远后,许久,风清都没动一下。   荷枝疑惑地晃了晃他的刀鞘。   风清禁不住她的请求,才道,“等李卫打探完回来。”   荷枝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人?”   “山匪。”风清道,“青州一带山脉连绵,山匪横行,殿下来此便是要平这件事。”   荷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便听他继续道,“没有马车,今日恐怕要在野外过夜。等李卫查到他们的寨子,我们便回翊园。”   荷枝瞬间沉默下来。   风清转过身,冷淡道,“倘若你同那个人遇上山匪,还不知会如何。你既没出过宫,身手又极差,怎么会想到要逃出宫。”   荷枝抿了抿唇,松开了他的刀鞘,一面佯装整理沾了灰的衣裙,一面道:“太子身边的所有侍卫一定接受过同样的训练,你们的身形、说话语气、走路姿势甚至一模一样,可我偏偏能将你和风朗分开,你不奇怪么。”   风清忽然间握紧了刀鞘,这一句话几乎戳中了他深处的心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深沉。   “因为你跟他们有些不同,比如现在,你会不高兴,若是风朗……恐怕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荷枝折下一截枯枝,在手里捏的粉碎,“作为太子侍卫而言,这没什么不好。”   她也顿了一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只是我不喜欢。”   “回到太子身边,我便是后宫千万个宫女其中的一个,甚至……”她顿了一下,翻出来一张帕子,将葱指擦的干干净净,“对于宫女来说,也没什么不好。甚至恐怕你也觉得,我有很多宫女所没有的。”   “但同样。我也会走上所有人一样的道路。”荷枝瞥了风清一眼,终究还是明说,“受宠,失宠。”   风清的脸色也瞬间严肃起来,他沉默着,以至于荷枝开始怀疑他能否理解自己的话。   毕竟侍卫与宫女的生活截然不同,至少太子侍卫,无需近距离讨好殿下。   她摇了摇头,岔开话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能找到么?”   风清反应过来,“若他在附近,我会知道的。”   等到天色愈发昏暗,薄薄的日光将余晖隐藏在山头之后,荷枝再没见过那个侍卫的影子。   风清握紧刀鞘,双指并拢伸到嘴边,吹出一节清脆的音符。   荷枝微微睁大眼睛,两巡过后,他道:“出事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抓起,整个身躯被人飞速地带跑。   “去哪儿——”   到达平缓的谷底时,荷枝差点撞到风清,两个人放缓脚步,走了不久,荷枝便发现一处平静的湖面,在昏暗的丛林里闪闪发光。   “原地待着,别动。”   说完,他闪身不见了,荷枝找到一处草地坐下,静幽幽的湖水让她不自觉发困。   忽然,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荷枝理了理裙角,转身看去。   “鬼呀——”   男人的喊叫让荷枝不禁眉尾上挑,她刚转过身,便有人喊叫道:“站住!”   荷枝撒开腿就跑,擦着软草的窸窣声和暗橙色的灯光不断靠近。   忽然,后腿处被什么磕了一下,整个身子往前砸去。   下一刻,提着油灯的人已经跑到身边,将灯光往荷枝脸旁一照。   “我倒是要看看,山里中的鬼长什么样。”   清亮的少年音传来,荷枝拍了拍手上的脏灰,推开脸旁热烘烘的油灯。   也就是这一下,少年看见了女子的全貌。灯照下的肌肤远胜过月亮清辉,如杏的眸子里比水光还要晶亮,面容清丽,不容亵渎。   他一下子哑了,“你——”   荷枝冷冷地看着他,再看一眼天色,不知道风清怎么还没回来,她不知能在这里周旋多久。   “没见过鬼?这么惊讶。” 第50章   她不知道在开口那一瞬间,对面的人就已经知道她是人。   通常山中的女鬼面色惨白,声音凄厉,还带着阵阵的抽泣。   面前的姑娘脸色的确很白,却泛着红润,像是富贵人家柜子里摆放的精致瓷器。   少年下意识地去探她的手,被荷枝一下子躲开。   她眼底瞬间慌乱,这些人不怕鬼?   少年眼底含笑:“果然是个小丫头。”   他往后大喊一声:“你们安心取水,不是鬼——”   荷枝一抬眼眸,打量着面前的人。   他的身量比自己略高出一些,头上戴着红头巾。整个人衣衫单薄,袖口挽起,露出壮实的小臂。   他们是今日看见的山匪。   在他身后,约莫有十几个人。具体多少,天太黑了,荷枝看不清楚。   少年见她出神,长眉一挑:“怎么,吓傻了。”   “我不认得你。”   荷枝一说完便转身,被少年轻巧地拦住去路。   少年语气中含着戏谑,“这不就认识了,你可以叫我……段哥哥。”   荷枝有些诧异地抬眼,一双眼睛晶晶亮亮,叫人心思软了半边。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泄气一般地转过脸去。   “???”段轻寒站到她的面前,直直地问道:“你叹什么气。”   见小丫头没理他,段轻寒缓和颜色,转而道:“你家在哪儿。”   荷枝继续没说话,转而绕过他,却反被他攥住手腕。   那掌心粗砺,磨得荷枝不太舒服。   晶亮的小眼睛气呼呼地蹬着他的手,她像小兔子一样,挣了挣没挣开。   段轻寒笑眯眯地道,“你答我的话我就放手。”   “家在附近。”   荷枝立马答道,手腕上的束缚一松,她连忙收回手,装模作样地抚摸吹气来缓解疼痛,心中却想着风清怎么还没出现。   段轻寒正要继续说点什么,身后有人喊他。   “老四——回了——”   段轻寒应了一声,又转过来笑嘻嘻地道:“附近十里八里的山头我都熟的很,养不出像你这么水灵的丫头。”   他提着灯转了个方向:“跟我走吧,丫头。”   荷枝心中仔细权衡了一阵,终于慢吞吞地跟上。   段轻寒则十分满意,她听话,也能省去他的一番功夫。   荷枝故意走的很慢,没等到风清回来,到等到了段轻寒的催促:“不走快点,我就牵你走了。”   荷枝只好悄悄将自己的帕子打成结,遗在原处。   那些取水的人纷纷回头看着他们,段轻寒咧着牙笑道:“捡到个小丫头带回去。”   那些山匪上下打量她,荷枝有些不适,往少年身后躲。   这一行为无疑取悦了段轻寒,他把人拨到身后,继而道:“这是老天送给我的小娘子。”   那些人都收回目光,有人笑着回道:“你这小子,你哥还没讨到娘子,你到自己享上福了。”   话虽如此,他们再没往荷枝身上看。   荷枝脸色发红,自然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手心里也沁出冷汗,这跟他们走一遭恐怕不妙。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在身上翻找能留作信号的东西,最终把头上的珠钗拽了下来,拆成几份,沿路扔在路边。   还是没见到风清。   荷枝一路记着来时的道路,终于在一片林子后看到了一处宽阔地空地,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房屋。   越是靠近山寨,她心中越是紧张,又听到段轻寒与其他人搭话:“她能住哪里?当然是我家。”   其他人对笑吟吟地让他对女孩子疼惜一点。   段轻寒瞥了一眼丫头,打着哈哈与其他人告别。   荷枝跟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打量这个寨子。   殿下想找到的山匪寨子,会不会就是在这里?   与其他人分别后,荷枝沉默地跟着他,而段轻寒也觉得她似乎有些害羞,便不再言语。   “前面就是我家了。”他说。   荷枝没有回答,却在两个人的脚步中听到了第三个声音,一阵女人的哭声。   那声音清澈稚嫩,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她的脸色白了白,不自觉地朝那处看去。   那间屋子里点着灯,门是锁着的,看样子里面关着什么人。   “那是老三未来媳妇。”段轻寒回答,又朝荷枝保证道:“你放心,我跟老三不一样,我疼媳妇。”   荷枝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间屋子里,那声音太过熟悉,甚至于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长山郡离这里如此远,一定不是她们。   段轻寒将荷枝带到一座大屋子里,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零散放着的衣服。   段轻寒微微脸红,将提灯放置在桌上,把男人的衣服迅速收拾起到一旁,才看向荷枝。   荷枝没找到地方可以下脚落座,只能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   段轻寒朝她发间看了一眼,忽然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头上的钗子怎么不见了。”   荷枝突然有些慌乱地在发髻上摸了摸:“……兴许是掉了吧。”   段轻寒并未生疑,只问道:“掉在路上了么?”   眼见小丫头眼睛里有些怯意,段轻寒道:“明日早起陪你去找,还得在卯时之前赶回来,寨子里有人要成亲。”   说到成亲两个字,段轻寒的眼睛微眯,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过了一会儿,他展开笑意,将床榻铺好,“看你这么瘦瘦小小的,这边也睡得下。”   荷枝警惕地问道,“那你睡在哪?”   “这是我家,我既然也睡在这里。”   荷枝紧抿着唇瓣,没说话。心中还是想着刚刚那个哭声,不禁道:“你们这里的人会欺负女人。”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夜里冷的,还是怕的。   段轻寒连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荷枝咬着唇瓣追问:“那刚才的哭声是怎么回事。”   “那是、那是……”段轻寒的脸色白了一瞬,随后才道:“那是别人家的,我不知道。”   荷枝料想,或许他一时之间不会说实话,他们也知道他们做的事情并不光彩。   就在她垂下眸子的那刻,段轻寒哄道:“早点歇息吧,明日找完钗子,你同我一起去见大哥。”   荷枝僵在原地没动,正在想什么借口能糊弄过去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老四,老四!”   段轻寒立马跳下床铺,将荷枝拉扯到身后,再开了门。   来人是个戴着红头巾的大叔,刺啦啦的胡子挂在下巴上。   一见开门,大叔就看见老四身后躲着的女人,先是“啧”了一声,才道:“老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又哭又闹,刚撞破了脑袋,你去看看。”   荷枝有些迟疑地看向少年,便见他点点头,回到屋子里背起一个小箱子,出门时一把拉住荷枝的手腕,“跟我走。”   那大叔什么也没说,只管带路,荷枝跟在少年身后,眼见着这条路通向刚才听见哭声的屋子。   半开的大门中可以看到屋子里站了不少人。   段轻寒拨开人群,荷枝跟在他身后,便看见屋子里的桌椅灯盏都砸了一地,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有些触目惊心。   “老四,来!”   桌边的男人翘着腿坐着,气急败坏道:“这娘们,别叫她死了。”   他刚说完话,便眯起眼睛,“老四,什么时候搞到手的——”   不甚友善的目光袭来,荷枝往少年身后靠拢。   “我未来媳妇,她胆子小。”段轻寒笑着放下包,往屋里那个发出细碎哭声的女人走去。   荷枝也一并跟着,角落里的女人手脚均被捆缚,让荷枝心生恐惧。一见着女人身上暖橙色的裙摆和裙头繁杂的如意,她更觉得不妙。   女人是背对着他们的,段轻寒想将人掰正,刚一碰到便遭到了女人的强烈抵抗。   荷枝道:“我来吧。”   段轻寒将手里的巾子给她,荷枝将巾子蘸过水拧净,走上前轻轻擦着女人渗了血的额角。   荷枝听见女人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那双眸子刚一转过来,便瞪大了眼睛。   霎时间愤怒涌上心间,她张开口往伸来的那只手上重重一咬。   啊……荷枝的手徒然将巾子松开,巨大的疼痛让整个小臂几乎失去知觉,身边已有人将她们俩分开。   段轻寒将荷枝的手爪了过来,便看见一排清晰的牙印,连忙找来巾子沾了冷水给她擦手。   “我没事。”荷枝道,“我看到她……可能磕得有些重,恐怕得好好养上一阵子。”   荷枝心底的惊异丝毫不亚于霍起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她既然被抓来这里,那么殿下那边一定会有所动作,只需要拖时间等人来救。   她有些失神地想起风清,又悄悄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   能让侍卫李卫出事,难道寨子中有什么高人?   段轻寒给她擦好手,对待霍起莹便不再客气,三两下把人转过面来。不过霍起莹不再挣扎,只瞪着面前的人。   她在这里多久了?一直被绑着么?   荷枝一时失神,连旁边人的话都没听见。   “媳妇,箱子递一下。”   荷枝后知后觉地将他的箱子搬过来,面对霍起莹恶狠狠的目光,她只作不觉。   段轻寒刚从箱子里取出洇好的草药,便听霍起莹大声喊叫起来,全屋子都能听见。   “你们这群贱民!贱人!”   段轻寒下手一重便弄得人嗷嗷直叫,听得荷枝心惊肉跳,他轻笑了一下,“不会骂人还是老实闭嘴,否则也是自己吃苦头。”   她真正闭了嘴,只是不住地流泪。   段轻寒不喜欢女人哭,只是把帕子随便往她脸上擦了擦,便早早地收拾好箱子,转头道:“婚事缓缓,不急一时。”   “他娘的,老子都等好几天了。”桌边的男子道,又歪过头看着老四身后的女人。   段轻寒意识到身后人的瑟缩,随即站到她身前,朝人笑道:“她得跟我回去了。”   周围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段轻寒就在这目光里牵起了荷枝的手,眼见她没有拒绝,不由得心下愉悦。   出了那间屋子,段轻寒的手依旧没有放开。   荷枝知道方才是权宜之计,但现在没什么人再看,眼见还松不开,不禁蹙起眉。   面前这个人和刚刚屋子里那些人不同,稍微温和一些,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说服他?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鸟鸣,她顿时心中一惊。   这声音,与之前在风清那里听到的极其相似,是他来了。   只是下一瞬,又出现了新的鸟鸣声,荷枝的脸色顿时僵了僵。   段轻寒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荷枝僵着脸色,捂住小腹皱起眉头,对面的人一下就慌了神,将荷枝的手腕一转,嘟囔道:“好像没什么事……”   她没料想他会把脉,只得继续装下去,咬着唇瓣道:“没事,我缓一会儿就好。”   “方才那女人咬你你也说没事。”段轻寒朝她靠近,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又想起什么,抿唇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背你回去。”   “不用……”   可不能回去。   荷枝现在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就是希望风清若站在高处能看见她,若是回去了,他更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她握住他的手臂,继续编道:“我之前那个钗子是母亲留给我的,以前疼的时候攥一攥就会好,现在……借你的手用一用。”   段轻寒又迟疑地往她脉搏上摸了摸,“不是月事,难道还有什么……”   荷枝急道,“这么小气,手借我用用都不肯。”   段轻寒自然是愿意的,索性笑笑,又往她的发髻上瞥,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远处有人大喊一声:“起火了——”   寨子里忽然哄闹起来,乒铃乓啷一阵响动,段轻寒也脸色微变,取下头上的红巾绑在荷枝的手腕处,对荷枝道:“我去帮忙,你在这里等我。”   荷枝蹙着眉点点头。   待他走远,荷枝便理了理衣角,下一瞬身后落下一阵风,她转头欣喜道:“风清!”   风清回手握紧刀鞘,一手将她揽过,跳上屋檐,“这里有人能懂暗语,是宫里出来的。”   这话一出,荷枝恍然大悟,又连忙道:“霍小姐被抓过来了,身上还有伤,先去救她。”   这下她才发现自己身在高处,不禁一阵眩晕,她拉着一旁的刀鞘,定了定神,在众多相似的屋子里寻找。   “在那里。”   荷枝一手指去,风清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绑的红巾。   “这个先不管。”荷枝扶着那刀鞘,“你先送我下去,我没事,但霍小姐那边情况危急。”   风清沉思片刻,点点头,两人下到无人处。   他瞬间消失在视野,荷枝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把冰凉的剑抵她的剑上,她低头时,还看见那明晃晃的剑尖。 第51章   霍小姐那处屋中果然有人。   风清在屋檐观察片刻,发觉他们身手一般之后便利落地闯入屋中,三两下解决屋子里的人,又一把抄起躺在角落的霍小姐。   刚闯出门外,便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身量魁梧,横着眉拎着荷枝的后衣领,手轻轻一松,荷枝便栽倒在地上。   荷枝经他碰了三两下,全身都软了,没什么力气地趴在地上。   风清随时准备出刀,嘴中吐出两个字:“……前辈。”   被抗在肩的霍起莹也惊呆了,她尝试着看清身后的人,大喊道:“是宫中的暗卫?我是霍家小女霍起莹,你带我们出去,回去我让爷爷给你加官进爵!”   暗卫前辈冷笑一声,他缓缓开口,“留下她,饶你不死。”   风清看着趴在地上的荷枝,心中犹豫片刻。   从宫中出来的暗卫全是精挑细选,虽不知前辈为何落草为寇,但他的身手绝不容小觑,他带一个人能脱身,带两个人却未必能脱身。   稍一迟疑,他便听见大片脚步声,有很多人在向这里逼近。   他迅速掏出一几枚火药向前一掷,瞬时烟雾四起,他扛着人离开。   荷枝闻着呛鼻的硝烟味,不禁低咳几声,下一刻被人捏住脖颈。   寒意瞬时升腾,脑海中的部分记忆重叠,她的脸色瞬时煞白。   “媳妇儿!”   来自远处的一声惊叫,后脖颈处的力道减轻了一些,荷枝从没有觉得这声音这么好听。   “官家的人,杀了。”那个人起身朝众人道,“今晚提前行动,搬去新寨子。”   荷枝心中一凉,挣扎着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用——”   那个人的气息逐渐离开,有新的气息靠近。   荷枝大喊道:“我是太子侍妾,太子殿下不会不管我,留着我还有用!”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荷枝心中忐忑,感觉好像下一秒就有一把悬着的刀倾轧而下。   后脖颈传来熟悉的力道,荷枝浑身发冷,下一刻被人拎起。   她软绵绵地摔进一个人的怀抱里,又被强硬地抬起下巴。   那个人脸上有一大块黑色的墨印,像是刻在脸上,显得十分狰狞。   “李卫,来看看,这是不是太子侍妾。”   荷枝心中一跳,便看见穿着侍卫打扮的人朝她走来。   “不是。”李卫回答。   荷枝的瞳孔便在那一瞬放大,心凉了半截。   “是太子贴身侍婢,殿下对她有些重视。”   荷枝稍稍心安,便听见一声冷笑:“慕容仪一向心高气傲,不曾见他重视谁。”   显然,这个人和太子甚至霍家都有联系,甚至是仇怨。   “你若是想留,留着吧。”那个人毫不在意道,“不过这女人小心思多,该弄死的时候可别手软。”   “今夜出发,一盏茶之后寨口集合!”   段轻寒阴恻恻地看一眼她,荷枝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愤怒地拆掉荷枝手上的红巾,转而给她手上死死绑了个结。   他牵起余下那部分巾头,转过身去。   荷枝认得,这是回他家的那条路。   他一面扛着药箱,一面狠狠地扯动手里的巾头,荷枝不仅跟不上他的脚步,手被勒得死死的,几次都差点摔倒。   “段……”   “闭嘴。”段轻寒冷声道,“想活命就听话点。”   荷枝抿着唇瓣,见他进了屋子,不一会儿又取出一个小包袱,示意荷枝跟上他。   “若不跟紧,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管你。”   荷枝知道他话中的含义,她的身份在山寨中被揭开之后,其他人必然对她心怀不轨,跟着他尚且有一点活路,若是跟丢了,不知会怎样。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身份似乎在寨子中并不一般,其他人朝荷枝投来尖锐的目光时,荷枝试探性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段轻寒冷冷地瞥她一眼,“跟上。”   语气虽然凶狠,但却默许了她的行为。   荷枝手里生出薄汗,手指却不敢松开。   风清带着霍姑娘走了,不知道到哪里了,他还会回来么?   荷枝倾向于他会回来,从之前的接触来看,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何况,太子也要剿匪。   她现在被人盯着,连个记号都做不了。这山路一绕一绕的,夜色漆黑,他们的进行速度快,荷枝跟上队伍十分吃力,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等到天色将明,他们已经抵达另一处山头,都是些轻便的草屋。   领头的那个人吩咐众人轮班休息,而段轻寒便是第一批可以休息的人。   这样熟门熟路,想来是早就商定好了。   怪不得殿下他们一直找不到他们的住处。   又是在深山里,换寨子的速度还极快,普通的官兵根本找不到在哪,恐怕也不敢打扰这些山大王。   荷枝被呵斥地进了一间屋子,段轻寒重重地将门合上。   这间屋子比之前那座要狭□□仄得多,段轻寒把身上的包袱一扔,坐到胡床上,喊道:“过来。”   荷枝晃了一下神,不得已乖乖上前。   段轻寒正襟危坐,招她蹲下身来,粗糙的指腹毫不客气地捏住她的脸颊,问道:“太子碰过你没?”   她顿了一下,考虑了两种回答,但摸不准哪种回答更好,遂道:“……重要么?”   “来救你的那个人救走了老三媳妇。”段轻寒朝她靠近,问道,“你什么感觉?”   荷枝先是愣了一下,反笑起来道:“我不是太子侍妾,因为做错事,跑出来了。”   她克制住手臂的颤抖,尽力表现地从容自然,“跟着谁我都不在乎,我就想活命。”   段轻寒分不清她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唇角逼近。   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荷枝先是闭上了眼,几乎是准备听之任之,又忽然想到什么,将人推开。   “……你等我准备一下。”   看见她攥着衣角别过脸去,段轻寒嗤了一声,抓起一旁的被角盖在身上。   他再没动静,荷枝朝他瞥了一眼,心中快速做出考量。   一夜未眠,荷枝的腿脚因为赶山路而生疼,手上的捆缚没有解开,他也不打算给她解。   疲倦袭来,她靠着床脚眯上眼睛。   意识模糊之前好像被人抱了起来,她下意识喊道:“……殿下?”   软软糯糯的一声叫喊却让段轻寒冷了半边,他板着脸将人抱进床内侧,呵笑:“你的殿下不会来救你了。”   荷枝一瞬间便清醒过来,再抬头,竟然已在他的臂弯之中。   下一刻,段轻寒同样钻进被褥之中,与她靠的极近,荷枝还能闻见他身上的那种药草味道。   她极不适应地往身后退,他也没有退让,直将她逼上绝路,后背撞上墙面。   看见面前沉沉的眸子,她长长地吸一口气,抬眸之间眼神恢复淡然,“等休息完你还要去值守。”   他作为第一批休息的人,一会儿要去替换别人。   段轻寒眸中暗了暗,她看起来不大,却有着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沉稳。   在此时,段轻寒见她比自己还要镇定,不禁更想将她冷淡的外衣扒下,看她惊慌失措的神情。   他眯着眼睛随口应了一句,将小姑娘往身前揽。   荷枝闭着眼睛,浑身在颤抖。她等了很久,没等到他的下一步动作,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她紧紧地抓着衣袖,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脑海中生出了一种邪恶的念头。   荷枝动了动,才发觉她的手还捆着。   她睁着眼睛努力保持着警惕,可随着耳边呼吸声起起伏伏,渐渐的,疲倦再度席卷全身。   荷枝长到十岁的时候,长萱宫新进来的人尤其多。   穿着灰蓝长裙的女人每日傍晚都会在宫墙下弹琵琶,那琵琶已经褪了色,还是在旧箱子里找到的。   荷枝偶尔会站在树下听她弹琵琶,那双漂亮的手随手拨挑,便是动听的曲调。   她脸上有温柔的笑意,会朝荷枝招招手,捏捏她的脸颊道:“我教你好不好啊?”   白日里荷枝在师父那帮忙听训,晚间得了空就爱钻到她的臂弯里。   没等荷枝学会一首曲子,外面便来了轿子浩浩荡荡地将她接走。   女人的身影逐渐模糊,下一瞬,荷枝已在长萱宫的宫门前,宫门缓缓合上,师父的影子也消失殆尽。   决定离宫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抛下了长萱宫,那里也抛下了她。   她抛下了太子身边的荣华富贵,太子自然也会抛下她。   再说了,她原本就没什么重要的。   “……你别睡了,快起来。”   荷枝听着外面的声音,意识稍微有些清醒,便感觉自己脸上湿漉漉、黏糊糊地,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喉中发紧,她没能说出话来。   段轻寒睡着之后迷迷糊糊便感觉身上湿了一块,还以为掉进水里了,醒来一看她人还睡着,脸上满是泪痕。   他吓坏了,问道,“做噩梦了?”   段轻寒胡乱地拿袖子擦她的脸,随便擦了两下,便发现她的脸红红的,像瓷一样,似乎一碰就碎。   “你说你,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得不得了,实际做梦偷偷哭鼻子。”   段轻寒觉得自己的袖子怕是会擦坏她的脸,索性翻身下床,找来一块细软的布,才往她的脸上擦,“有什么噩梦,说给你段哥哥听听。”   听起来打趣人的一句话,也让荷枝笑了一下,她自己拿过帕子擦脸,擦着擦着便感觉眼睛里的水渍越擦越多,手心也颤抖起来。   她忽然捂着脸崩溃地抽泣,段轻寒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知道小丫头讨厌自己,瞬间连人碰也不敢碰,只道:“哎呀你别哭嘛,女人哭起来最讨厌了……”   最后他也不说话了,自暴自弃地坐在一旁,听她哭完。   他突然感觉自己实在太有耐心了,竟然等她哭完之后还问她累不累。   荷枝最后擦了擦脸,攥着帕子摇了摇头。   突然间门被敲响,段轻寒无奈地上前去开门,门外的人喊道:“老四——”   门外的人定睛一看,便见着屋内的女人坐在墙角里擦着眼泪,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他脸色变了变,才道:“到你值守了。”   听到这话,荷枝将脸擦干净,从胡床上跳下。   “你带她一起去?”   荷枝懵了一瞬,抬头便见着外面那个人面色古怪地朝他询问,段轻寒僵笑着道:“当然带着去,媳妇么,就要带在身边。”   外面的人走后,段轻寒关上门,迅速地收拾衣服,又抄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朝荷枝道:“走。”   荷枝定定地看着他的棍子,突然间哑了一下。她想起风清佩的那把长刀,两者相比,面前的人完全没有胜算。   她沉默片刻,晃了晃手上的绳子,问:“这个可以解了么?我不会跑。”   段轻寒摇摇头,“万一你跑出去报信,我这些兄弟们要不要命了。”   荷枝沉默。   若是真碰着殿下,她必然毫不犹豫地给殿下报信,而以殿下的处事风格,面前的这些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她没再强求解开绳子,只是跟着他。   走过几道山路,面前出现了一个参天大树,树上支着一块高台。   荷枝心中惊了一下,便见段轻寒轻而易举地爬上去,隔着树枝朝她喊道:“待着别动。”   她便靠在树边安安静静地坐下,省省心思。   等到有些饿了,段轻寒从高台上下来,给她递了一块大饼。   荷枝自然吃不了那么多,撕下一半又还给他。   这一顿吃完之后,段轻寒又爬上去。   直到天色擦黑,段轻寒从高枝上下来,看见她恹恹地坐着,不禁道:“怎么,很失落?”   荷枝摇摇头。   太子会找到这里,时间长短的问题。   何况既然霍小姐已经找到,剿匪一事自然无需太过着急。   “你原本在太子身边是做什么的。”段轻寒好奇地问道。   荷枝面不改色地回答,“不过是做些杂活。”   段轻寒啧啧两声,显然不信。   两个人一路走着,段轻寒不时提问她宫里的事,荷枝模棱两可地回答着,还算和谐。   刚回到新寨子,又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上前来,道:“老四,老大喊你,还有你媳妇,快去。”   段轻寒下意识地朝小丫头看去,心中却涌出几分不安之感。   山匪老大就是昨日与风清交过手的那个人,是宫中的侍卫前辈。   此刻他正坐在扶手椅上,拧着眉心,看着进门来的两个人,脸色微变:“老四,坐。”   段轻寒同他聊了两句,才坐下来切入正题:“大哥,怎么了?”   “官兵一直在搜捕我们,这样下去迟早碰面。”老大若有所思地看向荷枝。   段轻寒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荷枝的身上,脸色一沉:“需要做什么?”   “李卫说太子对她还算在意。”那个人的手搭在扶手椅上,神色肃然,“拿她,去换和太子谈谈的机会。” 第52章   回去的路上,荷枝看着脸色阴沉的少年,试图露出一个笑意安慰他:“之前也是我说的,太子对我看重,留我有用。”   段轻寒完全没看她,额角上的青筋还没褪去。他拧了拧自己的手腕道:“明日,我同他们一起去。”   荷枝莫名有些心安,看着高出她半个头的少年,突然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叫你。”   段轻寒蓦然转过头,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段哥哥。”   然后他在荷枝平静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段轻寒。”   他说完便不再说话,荷枝追问道:“怎么写?”   段轻寒有些惊讶,“你能识字?”   荷枝抬眼,平淡地将手掌伸出,示意他可以直接写。   段轻寒微微挑眉,莫名从中看出几分得意的意味。   他一低头,便见着那双手,指节细长,掌心白中透红,像是茫茫白雪中藏着淡淡的梅花。她的确是像娇养出来的丫头,手上没有半点伤痕和茧子。   段轻寒一抬手,发觉自己的手对比起来相差太过明显,太黑、太粗糙。   像是怕磕了一个珍贵的瓷瓶,他小心收回小臂,只是轻轻地在她的掌心写下他的名字。   “轻——寒——”   清脆的声音响起,荷枝出声将他的名字念出,便发觉他收回了目光,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她不由得追问道:“是段轻寒吗?”   段轻寒点点头。   “这名字……”荷枝偏头想了想,她在宫里只听过太监的名字,将他的名字与公公的名字作对比,好像不太合适。   她顿了一下,才道:“挺别致的。”   “我娘可是镇上的才女,以前……”段轻寒语气轻扬,却又戛然而止。   荷枝看着他:“以前什么。”   “没什么。”段轻寒这样回道。   荷枝直觉有什么不对。   才女……这个词汇离荷枝太过遥远,要说真在哪里听到,便是在尚京时,听到的不少有关高门贵女的事,通常她们身上,都会附加一个词,才女。   这么说,段轻寒原本出身不错,能识字,似乎还会看病。可这么一个人怎么就流落到做山匪的地步呢?   段轻寒不肯再提,但受不住身旁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只好装作没看见,等回到家里,推开门,又发现她迟迟不进门。   “进来呗。”段轻寒扫了一眼屋子,“也不是第一次来。”   荷枝的目光从狭□□仄的胡床上移开,手中攥紧袖子,应了一声。   “我这么累,肯定做不了什么,你睡外边。”   段轻寒随后脱了外衣躺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荷枝进门,将门关上。   段轻寒见她局促,不由得起身,让开位置:“身为男人,怎么能让媳妇没地方睡?”   说着他便翻找出一个竹席在地上铺开,坐在地上抱着臂,扬扬下巴:“你睡这,我睡地上。”   他目光灼灼,似乎并不罢休,荷枝才慢吞吞地走回胡床。被子很薄,她犹犹豫豫地脱着外衣。   段轻寒连忙躺下,字句模模糊糊:“睡吧。”   荷枝睡得不好,早上是段轻寒叫起的,他手里拿出比荷枝小指还要粗的绳子,无奈道:“老大说,人质不能过的太好,让我给你绑上。”   荷枝点点头,乖巧地站在小屋中央,任绳子在身上缠了几个圈。那绳子毫不留情地裹紧衣肉里,将她的手反锏在后。   “不绑紧点,别人会看出来。”   段轻寒的声音从荷枝身后传来,她忽然感觉到手上塞了什么东西。   “绳结绑在你的手旁边,你现在摸摸线头。”段轻寒打好结,又调整一下,嘱咐道,“官府和我们仇怨很大,若到时太乱,你就自己跑掉,知道吗?”   荷枝点头。   一路上,荷枝都沉默着。   李卫已经打探到,太子领兵,官兵已到山下。段轻寒领着一伙人带上荷枝,预备在半山腰谈一次。   选的地方视野开阔,正好可以看到上山的必经的大路。   久久地不见人影,段轻寒一瞥逐渐升高的日头,点了一个人:“你,把话带过去,说我们老大愿与官家和谈。”   段轻寒叉着腰在外面等着,看着派出去的人逐渐消失在蜿蜒的路段中。   山下小亭。   慕容仪站在亭中,遥望山上蒙蒙雾气逐渐消散,太阳升腾,露出灰绿色的山脊。   “殿下,抓到一个匪徒,说是他们想和您谈谈。”   慕容仪还未开口,身边便响起了几道声音。   霍起莹冷笑道,“他们敢抓朝中重臣之女,狂妄至极,如今还想和殿下谈,也不想想他们是什么乡野村夫,胆大妄为!”   慕容仪轻轻朝她瞥了一眼,见她唇瓣紧抿,眼神里盛着怒气,先没说话。   王大人立即接道:“是啊,这些人在离阳山盘桓已久,挑衅官兵,危及过路商客,此等危害不得不除。”   慕容仪负手而立,听着远处的脚步声靠近。   风清拱手道:“大人,在西山发现李岩那些人的踪迹,似要往北去。”   王大人恍然大悟,“这是一出调虎离山计。表面上派人在东面求和,原来早带着人马往西去了。”   慕容仪眸光一沉,定定地开口:“一个不留。”   *   派去的人迟迟未归,连个信都没有,段轻寒有些着急。   再看荷枝,她还是那么定定地站在人群里,嘴唇轻抿,却是安安静静的。他走过去,轻问道:“热不热。”   她的额角很明显已生出细汗,可她只是轻轻摇头。   段轻寒转手又派几个人前去查看,没回。他已然觉得不妙,便挥手道:“回寨子。”   他话刚说完,便见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出现在视线中,背后插着一把白色箭羽。   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没能说一个字。但所有人都惊呆了。   “撤!”   段轻寒简短有力地一个字,所有人立即往后退,他单手抱起荷枝,低声喊道:“自己解绳。”   荷枝很快摸到绳结,用力一扯,身上的束缚顿时松掉。   抬头便是箭羽漫天,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发出尖利的惨叫,透过衣衫。   荷枝顿时吓呆了,便感觉有人裹住她,往一旁滚去。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段轻寒沉沉地身子已经压在她身上,他们摔进了一旁的草丛里,身后的树枝扎到了荷枝的后脖颈。   她伸手去推他,却听他道:“不要……动……”   语气虚弱。   “段轻寒!”   荷枝一下慌了神,便感觉手上传来一种湿腻的感觉。   突然,空空的手被什么东西填满,段轻寒将腰间别着的一个袋子塞到了她的手里:“往西……”   “快,殿下说一个不留!”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荷枝最后的叫喊,她喉间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段轻寒的身子开始变得软绵绵,好像她一推就能推开。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犹如震天一般,荷枝愣愣地躺着,好像忘记该怎样呼吸。   身旁的惨叫平息之后,只剩下环绕四周的脚步声。   是殿下的人么?该不该出去找殿下?   她这样想着,却停留了片刻。如果来的这些人是官兵,那她一出去兴许还没等说话就没了小命。   如果是侍卫,或许……   “霍小姐,山路难走,您小心些。”   王大人的声音传来,荷枝没由来地身形一僵。   “容之,等等我。”   霍起莹似乎有些吃力,但声音越来越大,荷枝下意识往段轻寒身子里藏。   太子迟迟没有说话,直到风清的声音传来,荷枝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殿下,一路没有荷枝的标记。”   “荷枝?”霍起莹随口道,“她和那些人关系好着呢,恐怕要做压寨夫人了,还会给殿下留信么?”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风清没救回人,自然面露尴尬。   “此次出兵,是为剿匪。”   慕容仪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双方都闭上嘴巴,不敢言语。   ……   荷枝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躺倒周围寂静无声,躺倒身前的温度逐渐凉下来,她才从尸堆里爬起来。   她对血腥味道已经没有知觉了,可见之处周围一片狼藉。   手上是段轻寒最后塞给她的小袋子,她摸着硬硬的,打开一看,竟然是带着污点的铜钱。   她瞬时呆住,眼睛像是被烫到,一瞬间所有落空的情绪翻涌上来,她擦了一下眼睛,擦出了更多的水渍。   她很少哭,姑姑不喜欢她哭。   姑姑告诉她,就算是从主子那边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该受也得受着,哭是不吉利的事情。   如今遇着段轻寒,一下子哭了两回。   她笑了笑,眼睛有些酸疼。   会给她递帕子的人如今躺在他身边,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在段轻寒身边坐了一会儿,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时辰还早,太阳高挂在天空中,四周一片寂静。   段轻寒把银钱留给她,是为什么呢?   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荷枝只听出了几个音节:往西……   她蓦地一下又站起来,在荒凉的山坡上显得十分突兀。   段轻寒是想让她走。   绑她的时候故意把绳结绑在她的手边,临死之前将他贴身的钱袋交给自己,给她留了最后一句话是向西。   荷枝抬头遥望上山那条宽阔的大道,两旁草丛来时郁郁,如今已遭人践踏,难以看出远样。   若顺着这条路上去,兴许能遇上太子殿下的人。   她迎着刺眼的光亮盯着那条路看了很久,转身往下走去。 第53章   离阳山上,官兵遍布,慕容仪已抵山寨大本营。   然而,李岩留下段轻寒一支队伍分散太子注意,却率着众多山匪迅速逃离,最终与四面包围的官兵迎面相撞。   风清抓了几个人审问荷枝的下落,然而对方却不知荷枝是谁。   他们占据离阳山地带许久,时常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女人,而老大李岩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并不留意新来的女人叫什么。   荷枝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慕容仪站在树下,薄薄的唇瓣中吐出两个字:“搜山。”   风清带着人沿路返回山寨,翻过一具具尸首,心中愈发沉重,一无所获。   他又在搜过山寨中所有的屋子,最终,在一间狭小的屋中找到了一块圆形木牌。   刻着繁复花纹的木牌,交到慕容仪手中。   他轻轻一捻,便察觉上面刻着“青山”二字,用的并非官用字。这种木牌,他曾在鹤白那里见过。   慕容仪眸光一沉,攥紧木牌,命令道,“顺着这个找。”   风清找到了“段轻寒”这个人,又翻找到出来他的尸首。   没有荷枝的影子。   *   荷枝再醒来时,眼前出现了烟紫色的纱帐。   身上似乎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不再湿腻难受,她刚动弹一下,身边便浮现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醒了?”   荷枝在搀扶下起身,迷迷蒙蒙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那姑娘脸蛋很小,眉眼弯弯仿佛藏着星子,看起来很年轻,她在荷枝面前晃了晃手,问道:“你叫什么呀?”   荷枝恍惚了一下。   她想着段轻寒的话一直向西,很快从山中走出,看见了一片湖泊,她脱去带血的外衣,清洗掉手上和脸上的血迹。   太阳还未下山,她搭上了一个小船,漂泊到湖的对岸。   她早已狼狈不堪,被人误认成了疯子也毫不在意,只是麻木地向前走。   她游荡着,偶然听见一对兄妹谈话,就这样选择性地晕在他们的马车旁。   荷枝有些心虚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   “不记得自己是谁?”小姑娘吃惊地从墩子上跳下,又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荷枝,“记得这个吗?”   “见到你时,你一直攥着这个。这里面绣着一个“段”字,你是姓段么?””   那是段轻寒留给她的钱袋。   荷枝伸直了身子想要接过,那姑娘便轻轻地将袋子放置在她的掌心。   她牢牢握紧,不想被他们追问,反问道:“你们是谁?”   小姑娘僵了一下,连忙道:“我们没有恶意,见你在路边晕过去了,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可以叫我阿瑶。”   孙瑶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刚将她带回来时,她鬓发散乱,看不出容貌好坏,可不过简单梳洗过后,竟然隐隐地有种别样的风致。   面前的美人稍加迟疑时,长眉轻蹙着,将她的名字重念一遍,声音珠圆玉润:“阿瑶。”   “多谢你救我,可是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荷枝说时语气平淡,眼神中带着茫然,好像在努力地回想,却又无从想起。   孙瑶不忍心看着蹙眉,不禁道:“你先别想了,把药喝了吧。”   有人端来一碗黄澄澄的药,荷枝微微迟疑,“我……病了么?”   “发热,有几日了。”孙瑶看着她将药碗喝空,不禁道,“这药这么苦,你也喝得下去啊。”   荷枝手上稍稍一滞,朝她微微笑道:“多谢姑娘照顾。”   与孙瑶搭话过后,她才知道自己已在孙府昏迷了一整日,身上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孙瑶说话并不设防,荷枝三两句就问出来,她家中做生意,主要是哥哥当家。   真正要决定荷枝去留的是她哥哥,荷枝养足精神,等待着她哥哥的盘问。   陪着她的丫头叫水红,跟着孙家有一段时间。晚间她用过晚饭,闲闲地站在廊下,便见着远处有一群人提着灯走来。   孙沿被妹妹缠得不行,才答应放下账房的事情陪她来厢房看一眼。   与孙家而言,救一个人举手之劳,只要妹妹开心就好。   他信步走进院中,便看见一个姑娘凭栏沉思,月华披身,犹若画中仙子。   也不知衣裳是谁替她选的,月白与烟紫相互映衬,看着高雅洁净。   她像也发现了他,受惊似的转过身来,盈盈一礼。   孙家是做布匹生意的,他初见她穿的那件衣服便知道来历不凡,指不定是哪家闺秀落魄了,如今一见这沉稳的礼节姿态,更加确定了他的想法。   孙沿连忙上前去将人扶起,月光下,可见她脸色还有些苍白,眸光清澈。   荷枝清晰地感觉到他眸光的变化,她眼睫一垂,语气中带着疏离:“叨扰公子。”   孙沿见她似乎有些戒备,不由得一僵,连忙道:“我同妹妹一起来看你,你的病如何?”   孙瑶也插话道:“是啊,段姐姐,你有没有好一点。”   “段姐姐”这个名字让荷枝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她趁机垂下眼睫道:“想不起来一些事……多谢两位收留。”   孙家到底只能小住,再过两三日,她的病稍微好点,便该离开。   这里不知道离青州有多远,她不想再见那些人,还是躲远些。   孙沿眼见着她的眸光低下,还以为惹了人家不快,便连忙道:“账房还有事,先失陪了。”   孙瑶疑惑道:“哥?”   孙沿匆匆离开,只余下一个背影。   孙瑶对上段姑娘那双澄澈的眼睛,感觉她似乎在说“没关系”,自己便先害羞起来,“我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就是……不擅长和姑娘相处。”   荷枝又顺着孙瑶的目光看着远去的背影,不会和姑娘相处,是么?   她唇角带着笑意,朝孙瑶温和道:“外面凉,进屋说话吧。”   和孙瑶说的越多,她知道的便越多。   她已身在琼州,与青州比邻。孙瑶如今十二岁,未曾读书,对家里来了个玩伴欣喜不已,想问荷枝的年纪,自然被荷枝搪塞过去。   在孙家休息了三日,她执意离开,孙瑶没法强留,一抹眼泪将她送到门口,叫荷枝有些不忍。   又见孙沿手里拿着什么从外迈门而入,抬眼看着一群人往外走,不由得顿了一下:“要去做什么?”   荷枝朝他微微一笑:“打扰多日,我该离开了。”   孙沿关切地问道:“你想起来了?”   面前的人唇瓣轻抿,眸光无限延伸,最终摇了摇头,让人不由得心疼。   孙沿想了想,开口道:“若是不急,吃过饭再走吧。”   荷枝刚要拒绝,又听他笑道:“我们这边的习惯就是这样,若是不等吃完饭再走,反显得我们招待不周。”   这话便没法拒绝,荷枝只好答应。孙沿带着人一起上最近的酒楼,荷枝却带着半分的警惕。   孙沿作为一家之主,必然比小姑娘孙瑶更加敏感谨慎,兴许三两句问话就能看出她话中的破绽。   荷枝是这样想的,因而上桌之后微微地笑着,等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三个人在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孙瑶便忍不住了,“段姐姐不记得之前的事,那打算去哪里呀?”   荷枝不经意地瞥一眼孙沿,发现他也在等自己的回答,便微微笑道:“我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往南,那边是不是有特别热闹的地方?”   孙瑶抢答道:“有的,宜洛啊。”   “再过半个月哥还要去宜洛的吧?”孙瑶推了推孙沿,“那边集市多,每年都有很多做生意的人到宜洛去,那边还有很多庙会,可有意思了。”   荷枝微怔,便见孙沿轻轻点头,而小姑娘又滔滔不绝地讲在宜洛的事情,“有次我看灯会和哥哥走散了,后来听说我哥到处问人——‘我家那个黑黑的小包子’,哪有人形容自己亲妹黑包子的。”   听她嗔怪,荷枝也不由得低头笑起来,再抬头才发觉有人看他。   孙沿别过脸去,一本正经地催菜。   等到一桌菜上齐,外面忽然有人进来到孙沿身边耳语几句,眼见他倏地站起身,低低地道:“失陪了……”   荷枝有些吃惊地问道:“怎么了?”   “有位夫人要一条织锦花鸟裙,铺子里的绣娘刚伤了手,我得去处理一下。”   说完,他起身又行一礼,“不能相送,实在抱歉。”   荷枝立即站起身,看着他掀帘离去。她心中突然涌现一个念头,三两步走到门外:“孙公子——”   清丽的一声呼喊,孙沿立即停下身回头。   “若是需要绣娘,或许我可以帮忙。”   *   荷枝在孙家留了下来,起初只是完成那条工艺繁复的花鸟裙,图样已有,只需要照着绣就好。   只是做完之后,孙沿便发觉她的绣工与以前所有人见过的都不同。   他欣喜不已,追问荷枝以前是哪里的绣娘,想将她留下。   这是宫里的手艺,荷枝自不能答。但考虑了他的话,顺水推舟地留下来当作报恩,又与他一起前往宜洛经营布匹生意。   后来荷枝便在宜洛留下,替孙家打理生意。定期做生意与长期做生意相比,自然是后者更有利益。   荷枝说服孙沿将铺子开到宜洛,生意日渐兴起,处理事宜游刃有余,孙沿甚至猜她原本在哪里也是有一桩生意的。   荷枝知道,没有。   只是离开长萱宫之前,师父一遍一遍告诉她,这当差与很多事情相似,得会看人。   宜洛地处琼州中部,距尚京遥不可及,离青州远隔山脉和各大湖泊,下离澹州距离甚远。   绝佳。   偶尔荷枝也能从过路的行商者那边听到有关太子的一星半点消息,说太子带着霍家军横扫了青州境内大部分山匪窝,如今走青州行商不必再胆战心惊。   也有八卦太子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女人,随太子走过山水迢迢,两个人据说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起初荷枝一听到太子二字浑身僵硬,孙沿一眼察觉,问她怎么了。   如今她摇着团扇还能微笑着掺和一句:“兴许真是如此。”   在宜洛,许多人叫她段姑娘,她默认下这个称呼,也借着这个称呼,逐渐在宜洛扎下根。   孙家布庄之后,她又盘下酒楼、茶馆、客栈等地,宜洛来往商旅极多,这些地方正合适他们的需求。   她与与商人打交道,却不爱与朝中官员多说话,行事温柔而疏离,便得了个“冷美人”的外号。   “温柔而疏离……真有这样的女人么?”   马车中有女人轻笑的声音,但她又迟疑地看了一眼身旁阖眸休息的男人,想快速转变这个话题。   坐在霍起莹对面的男人见她不信,连忙道:“那是自然,她可是我们琼州一宝。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又美又温柔又有财,谁不想娶回家。”   霍起莹自是一嗤,随他说去。这人是琼州刺史杨大人之子杨飞文,生长在琼州,眼界狭窄,可以原谅。   杨飞文颇感遗憾道:“今日段姑娘的如意楼应该比较热闹,段姑娘为她妹妹请了个戏班子。”   霍起莹抬着薄薄的眼皮冷笑,“有什么特别的。”   却不妨慕容仪忽然抬眼,两人一道看去。   杨飞文怕说错了话,连忙问:“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并未言语。   马车经过繁华的街道时不由得慢下来,车夫从外面禀道:“公子,前面到如意楼了,人太多了。”   杨飞文朝马车中的二位歉笑道:“稍等会儿,段姑娘会处理。”   过了一会儿,马车再度行驶,霍起莹不情不愿地撩开帘子,想看看如意楼是哪种地方,却留意到从楼中拥蔟出来的一个女子。   她比一般的女子要高出一些,身材匀称,烟紫色的薄纱袭身,看着确实温柔,只是霍起莹看她感觉微微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霍起莹自讨没趣似的放下车帷,又暗瞥巍然不动的慕容仪,心中一安。   虽不知他为何执意要绕道从琼州去澹州,但太子向来不爱这些美人,她也一向放心。   不爱她又怎样。将来父母之命,甚至天子赐婚,他还能推拒不成?   霍起莹失了兴致,靠在车厢上休息,杨大人是请他们出来玩的,不是为闲事烦心的。   过了一会儿,慕容仪忽然道:“停下。” 第54章   即便不明所以,但太子开口,马车自然停下。   三人下了马车,如意楼中有个小厮打扮地赶忙跑上前来,将马车牵到后院喂草。   杨飞文对如意楼熟透了,自告奋勇地将人带上三楼雅间,来迎接的是个穿芽绿色纱裙的姑娘,满带微笑地问杨飞文:“杨公子,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杨飞文点了些酒菜,霍起莹却挑眉轻笑:“怎么不是段姑娘亲自来迎你?”   杨飞文苦笑:“她……不太喜欢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通常是柳娘照管如意楼,霍姑娘饿了吧,先吃点果盘。”   霍起莹慢条斯理地拿起一颗小番茄,也不吃,先递给了慕容仪。   他不接。   也在意料之中,霍起莹便自顾吃起来。   杨飞文见状忙道:“殿下与霍姑娘的关系真好……对了,我这有方帕子,给姑娘擦手。”   “什么帕子,当宝似的?”霍起莹慢慢悠悠地接过,接过才发觉这帕子如水光般顺滑,轻薄如蝉翼,上边勾的绣样栩栩如生。   她不禁啧道:“哪儿来的?”   杨飞文嘿嘿一笑,“段姑娘亲自绣的,只有二十条,好不容易才抢到。”   霍起莹将帕子扔到杨飞文怀里,恰逢太子也平淡地抬眼看去,他才发觉前边的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没有耍小手段,都是连夜排队买来的。”不过排队的不是他自己,也没人敢插他的队罢了。   谁知太子直直地盯着那帕子上的绣样,他连忙招来柳娘,让他们备上热水和帕子给太子擦手。   慕容仪面无表情地一一接过,展开时落在洁白的软帕上,上面有湛蓝的流云勾边,与他身上藏青衣袍相映,想来是精挑细选过的。   将帕子翻折,反面亦是完整的绣样。   慕容仪眼睫一抬,“将你们的掌柜请过来,负责这个楼的营生的那一位。”   杨飞文的笑容渐渐僵住,要找段姑娘?是出了什么错么?   站在一旁的柳娘微笑道:“有什么事,您可以直接同我说,我是如意楼的掌柜柳昭仪,可以叫我柳娘。”   此名一出,连慕容仪也顿了一下,淡淡道:“不是找你。”   他转过身,一指杨飞文手中的绣帕:“上面的绣样出自谁手,我要见她。”   慕容仪说话时带着自然地威压,柳娘一看杨公子的神色便知道,这是比杨大人还要不能得罪的主,连忙道:“大人是有什么要求和不满吗,柳娘愿意为大人分忧。”   三两句话过去,依旧不肯让背后的段姑娘出现。   霍起莹也向慕容仪投去疑惑的目光,却发现他只是淡然地将帕子丢在一旁,而后坐下,平淡道:“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连霍起莹也不敢多说话,柳娘让上菜的小厮都仔细一些。   但这小插曲也并未报到荷枝这里,如意楼中每日那么多事,总会有些个找茬的、闹事的,如果她件件都要知道,那些铺子那里管的过来。   柳娘没把事情告诉荷枝,但杨公子这边急的团团转,连着两日都不见太子露出什么笑容,还挨了父亲一顿骂。   他派人四处去堵段姑娘,却怎么也堵不到。那些铺子说近日都没见着段姑娘的身影,兴许是同妹妹回老家去了。   一般而言,段姑娘出入如意楼最多。   杨少爷便在如意楼点了三天的酒席,就想在这碰一碰运气。   从二楼雅座看去,既能看见如意楼的大门,也能看见柜台。眼见着柳娘原本在账台前与人说话,下一刻便疾步走向门口。   杨飞文“噌”地一下便站起身,冲到人群之中,又下意识地退开一些,在段姑娘抬眼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恭恭敬敬地一礼:“段姑娘。”   段姑娘换上了一件暗红的薄纱,带着墨绿色披帛,明艳的颜色加在她身上反显得庄重沉稳,她微微一笑:“杨公子。”   一看到杨公子,柳娘便心知他恐怕要说那日的事情了,便提前给段姑娘耳语,简单说明那位不知名的公子想要见她。   荷枝顿时心中警铃响起,朝杨公子笑道:“恕我招待不周,楼上有事需要处理。”   杨飞文一噎,着急道:“想耽误姑娘一些时间,有位大人想见姑娘,不知道姑娘……”太子是微服出访,嘱咐过不可以暴露身份。   荷枝朝他一笑,打断道:“失陪。”   像这样温和的美人,根本很难同她说什么重话。杨飞文拿扇子一拍脑袋,正要跟上,却见三楼处有一道目光直直地看向这里,竟是太子。   杨飞文大惊失色,他既怕得罪太子,也怕段姑娘无故因此开罪,便连忙跟上她,小声道:“还请姑娘赏光,此事对姑娘也有好处。”   荷枝见他说的遮遮掩掩,心中已生不快,依旧只是温和地一笑,走上楼阶。   颀长的身影自荷枝进门之后就站在三楼,一直注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除了那张八分相似的脸,她与梦中和以及中的人似乎没有半点重合。   慕容仪手中揉着杨飞文为他找来的帕子,眸光一垂,便往楼梯口走去。   荷枝提着裙摆上阶,身后的杨公子急切地想同她说一定要见一见之类的话,她不喜欢杨公子日常做派,只是碍于脸面,摆出一个惯常的笑容。   一般人见到不明确答应的事便知道要放弃,可身后这个愣头青一向不见棺材不掉泪,硬生生跟她上楼。   她的心思全在怎么找个新借口,没留意楼阶尽头有一个身影一动不动,犹如守株待兔。   荷枝没抬眼,下意识地避开,那道身影直直地挡住视线,她才抬头。   她下意识地心头一震,瞬时间手脚发凉,然而目光扫上去之后,却看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不禁问道:“公子?”   慕容仪站在高处,看她身形一顿,看她茫然抬眼,看她瞬间错愕一瞬,却没有看到想要的反应。   他想过,一个出逃的小宫女再次被发现时或许是惊慌、求饶,又或者是谄媚、讨好,绝不该是眼前这样,茫然,错愕。   那神情没有一丝破绽,连他自己都僵了僵。   认错了?   荷枝见他不说话,便只是点点头错身路过。   杨飞文人都吓傻了,一时站在原地不知该跟着段姑娘,还是该跟太子,身边的人就一一跟着段姑娘上去了。   慕容仪拿着帕子迅速转身,刚要喊出什么,又堪堪止住,改口喊道:“段姑娘——”   所有的人包括她,都转过身来,毫不迟疑。   这名字,她早就听惯了。   慕容仪稍稍缓和了语气,问道:“这帕子,是姑娘所绣?”   这时柳娘也使眼色过来,荷枝立即会意,当日要见她的人正是自己。那么杨公子这么费力想让她见一见的人,也是他。   荷枝觑一眼他手中的绣样,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示弱,“是我。”   做绣工这几年,她吸取了琼州人的做绣方式,对宫中的绣法加以修改,绣样也是同孙沿共同研讨商定,就算是师父在场,也绝对认不出这是她的手笔。   在那样的目光中,慕容仪心中也摇摆。   这真是荷枝?   更高、更风韵,黛眉朱唇、棱角分明,见人时毫不怯弱。   她……还认不出他。   在他迟疑之时,那一群人已簇拥着她转身上楼,丝毫不逗留。   杨飞文立即回到太子身边,马不停蹄地问道:“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慕容仪拧了拧眉心,将帕子收进袖中,转身下楼。   当夜,他便叫人送来这位“段姑娘”及其名下铺子的所有卷宗,杨刺史亲自将卷宗送上门,还多提一句,说段姑娘这样的人在琼州实属难得。   这便是希望他不要为难。   慕容仪心中有数,摊开卷宗。   卷宗没有记载她叫什么,只有一个段氏。   两年前来到宜洛,打理孙家布庄,半年时间孙家布庄成为宜洛第一布商。在宜洛建立了从桑蚕业到染织再到成衣的一整套产业,极大缩减成本。   单这一条,便不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宫女能做出来的举动。   再是在商旅常聚之地开如意楼,在百姓聚集之地开茶馆,眼光精准毒辣,生意兴隆。   慕容仪之前在青州便看过琼州的卷宗,知道这一带发展迅速,与杨刺史带头治理混乱的集市有关,实际上也与这些商人相关。   杨刺史亲自送卷宗,也是因为,宜洛的发展与段氏这个人也存在密切的关系。   慕容仪遍揽卷宗,都觉得上面所记的段氏,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段,是不是和曾经的那个山匪有关?   她来宜洛的时间,也正和在青州消失前后相隔几个月。   他手里攥着的帕子,在收线的那一处,又与在宫中为他绣的那些墨绸的手法极像。   明明只是零星的巧合,脑海中却总愿意将她和那个执念重合在一起。   慕容仪站在窗边,目光陷入浓重的夜色之中,却满心回想着白日中见到的身影。   其实除了琐碎的证据之外,还有看到她时触动心间的熟悉感。   看到的第一眼,沉重、酸涩、压抑瞬间就冲击上来,他伸手扶了一下栏杆,差点没站稳。   一定要再确认一遍,段姑娘是不是荷枝。 第55章   荷枝喜欢待在如意楼,是因为如意楼中总有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或高谈阔论,或交头接耳,或嬉笑怒骂,都让她看见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不用在宫里扬着一样的笑意,无人管束。   她像往常一般倚靠在栏杆边,手持一把团扇,听着楼下有人大声谈话,是一些鬼神之类的怪谈。   忽然,她看见柳娘的目光投上来,似乎是在求助。   一楼便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日问她绣帕的那个人。   这样不依不饶,来找茬?   柳娘给她形容过,他第一次来时,拿帕子擦过手之后便脸色阴沉,身边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荷枝记得初见这个人的感觉,浑身发冷,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她不太喜欢同这个人接触。   但总不能让柳娘一个人面对难缠的主。   荷枝转身下了楼,拿着团扇朝那个人走去,笑意盈盈地喊,“公子——”   慕容仪微微一顿,眸光不住地落在她的脸上。   今日她额上点梅,笑时梨涡浅陷,明媚如昨。墨绿衫裙与暗红披帛相互映衬,明明是妖艳的色调,在她身上,却不会让人生出半点非分之想。   或许起作用的是那和煦的笑容与温柔的声音。   慕容仪猛然想起来,已经有两年五个月不曾听见过她说话了,过往的声音,好像突然间被覆盖。   他一迟疑,眼神深邃,面无表情,整个人看上去便被一种莫名的威严笼罩,让荷枝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她在他面前晃了晃扇子,试图将他从失神中唤醒,“公子是对帕子还有不满?”   柳娘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边,预备听这位客人的意见。   慕容仪轻咳一声,肃穆的眉色染上温和,“没有,我来住店。”   荷枝眼神一滞,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迅速反应过来,“您要住店?”   她想的是,连杨公子都对这位客人毕恭毕敬,想来绝对是什么世家公子、官宦子弟,外地来的这些人向来就对生意人有种偏见。   而如意楼一向住的都是些行旅之人,平日里人员繁杂吵闹,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来玩玩便罢,要住是绝不可能的。   荷枝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真是来找茬的。   “是住店,可还有空房?”慕容仪微微一笑,说得诚恳。   也奇怪,当他笑时,眉眼和唇角只是稍微弯那么一些弧度,之前察觉到的冷淡和不适就那么消散,还能让人感觉到一点暖意。   荷枝从怔楞中回过神来,浅笑道,“柳娘,带这位公子入住。”   慕容仪跟着柳娘走到账台,却留意着她的动静。   她上了楼,上楼,上楼,不见了。   慕容仪在如意楼住了两日,只在入住那日见过“段姑娘”,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躲他么?   没等他想出什么,柳娘便提着裙摆走上前,低低地道:“公子,有人找。”   慕容仪有些错愕,眸光一沉,就听见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霍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角落。   霍起莹一向没法知道太子的具体行踪,但在驿馆两日寻不见太子,她开始察觉不对。   没有人知道太子去哪里,她也只是依靠直觉来这里碰碰运气。   霍起莹的视线与太子在空中相接,一旁的柳娘微微福身,“你们聊。”   青绿衣衫退下,只余立于两侧的二人。   慕容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往屋内走去,留下一句话:“进来吧。”   “嘎吱”一声脆响,木门关闭。   楼阶的柳娘再不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得摇摇头:“现在的公子啊……”   门内。   霍起莹的不悦的情绪稍稍缓解。   她后进门,听到他的话转身将门关闭。忽然,脖颈间一阵剧痛。霍起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一旁高大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他在屋内等了一会儿,有人敲过两声门。   “进来。”   穿着暗色短褐的男人恭敬地走进门,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旁边晕过去的女人。   “送她回尚京。”   清冷的声音落下,为霍起莹在宜洛的生活划上句点。   *   慕容仪在如意楼这两日,没有发现荷枝的身影,但他长站在栏杆边,发觉柳娘时不时朝他瞥来一眼。   可能有人给她报信。   想到这点,他便沉下眸子,信步走出如意楼。   楼下的马车已然备好。   与她相关的铺子,住宅,他都是熟悉的。   马车行驶在人流熙攘的长街上,他掀开窗帷,竟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竟然真有这么多的耐心,为找一个小宫女倾注几年的心力。   现在她还不记得他。   ……为什么不记得?   原本想将荷枝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却不经意间又挑起一个又一个问题。   在他身边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逃?   她是怎么躲避他派出的那些暗探,悄无声息地走到人前?   离开青州之后,她又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   这些问题只有她能解。   前方忽然拥堵,慕容仪一抬目光,那边的交谈之声也轻易进入耳中。   “段姑娘。”那声音油腻而谄媚,“姑娘的马车坏了,要不坐我这一辆吧。”   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有劳。”   烟紫色衣裙从一辆马车钻入另一俩,慕容仪的神色一凛,吩咐:“跟上那辆马车。”   马车中熏香袭人,所见之处雕花繁复,荷枝脚下踩着软垫,避开伸来的手,在一旁坐下。   “姑娘为何对我避之不及?”吴高远理了理淡褐色的衣袖,轻笑道,“明明我与姑娘同路。”   荷枝没说话。   香气浓郁地叫人难受,她微微蹙着眉,身旁的那道目光寸寸在她身上游移,让她更觉不悦。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犹犹豫豫的声音传来:“公子,车轮好像有些故障……”   “什么?!”吴高远眼神中满是震惊。   为了能确保这次能和段姑娘说上话,他可是特地做了准备——拆掉段姑娘的车后架的一块横木,在马车上备好熏香和软缎……   出发之前明明检视过,怎么会出问题?   吴高远三两步下了马车察看情况,荷枝也一并下车,一眼便看见后损坏了的后车轮。   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好。   荷枝抬头看看天色,眼神一定,“我去再找一架马车。”   刚一动身,一道身影连带着车轮辘辘一齐停驻在她的身边,有人掀帘:“某可稍带姑娘一程。”   修长的指节挑着车帷,那人目光平淡地瞥向前方,只留下半边棱角分明的轮廓。是曾在如意楼见过的那个人。   荷枝的确是赶时间。   今日几家商会约定同在晚香楼见面,若她晚了,总归会落下口实。身为女子,经商本就不易,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出错。   可面前这个人的分明在说:你没得选。   她唇角勾了勾,淡声道:“多谢公子好意。”   表面是谢,实际继续向前走,低头思索哪家店铺可以借马车。   到底在琼州生活了几年,附近都是熟悉的。   马车上,慕容仪的目光黯淡,冷声吩咐:“请她上车。”   车夫也是太子侍卫,但当初并不近身伺候,不了解某些隐情。但他凭直觉猜测,太子这话与平日让他们抓人的语气应该是不同的。   所以他跳下迅速跳下马车,拍了拍脸颊。   还好,还能笑出来。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段姑娘——”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荷枝下意识地看去。从身后的马车处下来一位男子,短打下身材匀称,但两颊生肉,笑起来憨憨的。   “段姑娘莫怪。”他对着荷枝拱手,神情肃穆,“唐突姑娘。我家主子见姑娘走路辛苦。正巧马车空闲,可以送送姑娘。”   他的态度要比那位公子好得多,荷枝自然也同行揖礼,“多谢,只是我不惯坐生人的车,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按照礼数,他这时候便应该放她离开,但念及殿下的吩咐,不禁犯难。   荷枝一看他的脸色也明白过来,转而走回马车边,“公子——”   暗色山茶花车帷被撩开,两个人的视线在虚空中交接。   “谢过公子美意。只是我并非是一个人,朋友就在后面。”荷枝往吴高远处瞥一眼示意,朝面前的人笑道,“所以公子先行,不必管我。”   她说得诚恳而真切,语气中不带任何不敬,却明晃晃是拒绝。   “他不是好人。”   慕容仪语气平淡,言简意赅。   荷枝对他的话不置一词,依旧是笑着,最后福身而去。   慕容仪却莫名地看出她笑容中隐藏的一句话:他不是好人,你也不是。   远处一道男人的身影向她接近,“段姑娘。”   “见你迟迟不来,我便来看看。”男人说。   她与他像是熟悉极了,二话不说便钻进了他的马车之中,慕容仪看见她细白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红绳,上面串着一枚铜钱。   还不等他想清缘由,马车便飞驰起来,跑向远方。   同样的手段若再用第二遍必然会引起她的疑心,慕容仪慢慢放下车帷,拧了拧眉心。   她身边围着的男人,实在是太多太碍眼。 第56章   前来接荷枝的是孙沿。   他在晚香楼没见到荷枝,想着依照她的性子不会迟到,必然是被什么事情绊住。   孙沿便一路找来。   同在车上的还有吴高远,他家中做着采桑养蚕的营生,一块受邀前往暗香楼。   两个人在荷枝身边坐着,都对刚刚那位的身份感到疑惑,还是孙沿先问起,“那位是谁?”   荷枝摇摇头,“不过是如意楼的客人。”   *   鲜少有一个问题能困在慕容仪的心中,经年累月,成为执念。   一道孤零零的影子横斜在水波中,慕容仪站在石桥上,墨袍与夜色相融。   半个时辰以前,荷枝同男人进了宅院,至今未从里面出来。   已近亥时,明月高悬。   她未成婚,孤男寡女同处一屋中,要做什么?   慕容仪的目光有些黯淡。   长街尽头,宅院附近,处处是他的暗探。只要稍有不对,一道令下,随时可以将她抓回。   一阵凉风掀起慕容仪的袍角,眼见尽头宅院木门忽然开出一道方形灯影,他堪堪转身,若无其事地往其他地方走去。   荷枝刚迈出门,孙瑶便拉住她的衣角,依依不舍道:“段姐姐不和阿瑶住在一起吗?”   她回身捏了捏她的脸颊,一笑,“如今我已有自己的住处,若是住在这里,恐怕不好。”   孙瑶如今到要嫁人的年纪,知道她话中含义。倘若段姐姐住在这里,与哥哥的关系就说不清了。   但是,这两年多的相处,她早就把段姐姐当作嫂子来看待了,只要她愿意……   孙瑶仰着脑袋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紧攥着一小块衣角,“哥哥说姐姐晚上睡的不好,是不是因为姐姐一个人睡,若多个人陪姐姐睡觉就好了。”   荷枝茫然地看一眼孙沿,后者躲闪着目光,道:“昨日碰见了你常去见的那个大夫,他说你还在点香,是……加重了吗?”   荷枝摇摇头:“我没事的。”   她从孙沿手中接过提灯,轻巧地爬上马车,掀帘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这句话本是告别,却见孙沿红着脸走上前来,语气诚挚:“若是姑娘因为梦魇介怀而迟迟……我不介意的。”   荷枝愣了一下,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一笑置之。   孙沿与她相识两年半,知道她的脾性,便不再多说,万千牵挂到嘴边只有一句:“保重。”   车轮辘辘在僻静地小巷中显得犹为空阔,传到慕容仪的耳朵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终于,出来了。   到独处时,荷枝才觉得有些疲累席卷而来,她转了转手中的铜钱,戴习惯之后也不再铬手。   今晚的夜色不错,巷子里亮堂堂的,窗帷上也绣上一层银蓝月光。   荷枝撩起窗帷一角,漫不经心地瞥见一个墨色衣袍的男人。   她先是浮起不安,见那男人是这几日都见过的那一位,唇角又淡了淡。   但到底觉得这样大晚上的,他一个人在外面有些稀奇,便出声喊他,“公子?”   慕容仪身形一顿,依旧负手而行,身形如玉如竹。   荷枝抿着唇,思量片刻,想到他到底是客人,还是出声问道:“公子若要回如意楼,若不嫌弃,可以稍带公子一程。”   她虽这样说,却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心中暗暗希望这位公子还记得早晨她拒乘马车之事,不要上来。   谁料,清隽的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身,缓慢地吐出一个字:“……回。”   荷枝的错愕只在一瞬,立即挑起车帷相接,男人高大的身影进入车帷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阵木质香侵入鼻尖,她瞬间失神。   熟悉的感觉几乎让她想起某段很害怕的回忆,荷枝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铜钱。   马车狭小,她这一愣,对方也停下来,眸光直望着她:“怎么了?”   荷枝回神,往里挪了身子,请他进来。   错身而坐,荷枝没料到他身形高大,占据半个车厢,身上衣着反复,一坐下衣袍铺开两人的衣摆相接。   单看衣着上金银线缠错,便知道,这位绝对来历不凡。   荷枝别开眼,两个人的视线并未交错。   旁边的男人端坐在车厢中,神情淡漠,无动于衷犹如一尊大佛。   一句寒暄也没有,荷枝正乐得自在。   忽然间,车外一阵嘶鸣,马车急停。荷枝骤然失去支撑,向前扑去。   呼吸压抑之中,一只强有力的大手落在她的手臂,一种莫名的害怕蔓上心尖。   不过只是一瞬,那只手便将她稳住,塞回原处。   荷枝后背靠在车厢上,缓下心跳,摸着手腕上的铜钱问道,“怎么了——”   车夫深感抱歉道:“段姑娘您没事吧?方才路上突然冲出了一只猫。”   “没事。”荷枝回答。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已经收回袖子,神色依旧淡然,整个人一根头发丝也没乱,犹如平静的湖面。   荷枝轻声道谢:“多谢公子。”   慕容仪的目光扫到了她的手腕,葱白一般的手指下,压着一枚老旧的铜钱。   自上车之后他能察觉到她的不安,同时也留意到她不时的动作。   “这枚铜钱是庙里求的?”   荷枝一时晃神,后知后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摇头:“朋友送的。”   是段轻寒临死之前交付给她的那袋钱币中的一枚。   慕容仪的眸光收了回来,似乎又陷入沉思。   马车停在如意楼后院,他率先下马车。   荷枝原以为他先行离开,没有在意。   谁料刚掀开车帷,便见他站在马车旁,朝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修长白皙,荷枝恍惚觉得,这只手写出来的字一定苍劲有力,很好看。   犹豫片刻,她还是搭了上去。   温润的触感包裹着她的手指,很稳。   没想到他又上前一步,想要扶她的另一只手臂。宽阔的袖摆袭来,荷枝再度闻见了那阵暗淡的木质香,下马车的瞬间一时腿软,歪了一下,被他扶住。   慕容仪自是发觉了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荷枝擦擦鼻尖,“没事。”   微小的动作一并落在慕容仪的眼中,他退开身子,与荷枝一道进门。   随即柳娘迎了上来,她与柳娘一起上楼。   慕容仪看着她与人谈笑,背影渐渐远去。   第二日清早,荷枝起身时天色朦胧,楼里的人大多都没起身,却不想一下楼便见着那位公子。   墨袍加身,犹如松柏。   她这才想起来,既没问他的名姓,也不知他的身份来历。   不过想起前几次接触的不安,她还是决定避开。   谁料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对方就抢先看过来,朝她致意:“段姑娘。”   语气温和,面容清俊,浑身上下又隐隐透着一种书卷气息。   荷枝一向对读书人心生好感,便微笑地回应,“公子。”   视线只是交错了一下便挪向别处,于荷枝而言,他只是无数客人中的一个……顶多算偏好看的那个。   门扉半开着,有人推开门走近,温和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空旷模糊。   但那声音清晰地传进慕容仪的耳朵里。   “段姑娘,用过早饭吗?我熬了桂圆红枣莲子羹,趁热喝。”   “孙公子……怎么劳公子做这些?”   慕容仪听着也摇头。君子远庖厨,男子的手提笔写字,翻阅书籍,抚琴添香,怎能做这些粗鄙之事。   下一刻,桌前经过两道身影,荷枝与男人并肩而行进入后院。   慕容仪眉色深深,紧盯着那道纤细的身影。   荷枝与孙沿一道走进膳厅。如意楼的小厮也一并在此用早饭,见她来都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荷枝环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柳娘?”   有人回答,“约莫在楼上,哦来了——”   一转头,便见柳娘忧心忡忡地走过荷枝身边,低声道:“有话同你说。”   荷枝有些茫然。两人走到无人处,柳娘才又开了口:“方才同你打招呼的那位慕公子……恐怕不是好人,你莫要同他单独在一块儿。”   荷枝不解,柳娘又压低声音:“我看他很久了。只要你在,他便会一直看你。”   她才与那位公子相识几日?对方便时刻关注她的动向,难保对方要做什么。   柳娘朝她眨眨眼,荷枝便也生出一种寒意。她想起来,每每与那位公子相处,总会感觉害怕,原来不是错觉。   荷枝抿了抿干干的唇瓣,“……知道了,我会小心点。”   “还有一事。”柳娘摇摇头,附在荷枝耳边,“我见过有个姑娘来找他。”   “……之后,那个姑娘再没出来过。”   荷枝身形一震,茫然地看向柳娘的眼睛。   “我去问过那边。有人给那位公子守着房门,不让我们进……马上庙会了,我们不敢闹。”   荷枝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拍拍柳娘的手背,“此人来路不明,都不要冒犯了他……我也会小心。”   突然间她回想起昨晚与他同乘马车回如意楼,后背再度生出凉意。但一想起他白净修长的指节、读书人的书卷气质,又觉得不至于如此。   她浑浑噩噩的吃过早饭,连孙沿的话也没怎么听进去。   原本这几日是要为半个月后的庙会做准备的,但一想到似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如意楼里未被揭发,心口便如堵上了一块巨石。   她心不在焉地从后院中出来,猝不及防地撞到一个人,又被他轻轻扶起。   对方微勾唇角,眼含笑意,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段姑娘,小心了。”   荷枝却不由得生出一阵冷汗。 第57章   慕容仪将她扶起,两人贴近时,便发觉她的唇瓣有些苍白,手掌之下的小臂带着些寒气。   他微微一滞,往后退开半步,便见她别开目光低声道谢。   荷枝与他相隔一臂,拂了拂袖摆和手腕上的铜钱,脸上浮现温和的笑意,“慕公子早。”   慕容仪朝她点头,不语。   转身之际,忽然听到身后的一声呼喊:“公子——”   重逢之后,她第一次叫住了他。   荷枝走上前去,煞有介事一般地朝楼上望,“昨日有人说公子所住的那窗沿漏水,我才想起来,那窗子似乎有些不太紧,想找人替公子修一修……”   听柳娘说,这人不曾定具体要住到何日,白日里形影无踪,既不像客商,也不像来游玩的纨绔子弟,   荷枝歉笑道:“作为赔罪,免去公子三日房费,您看可以吗?”   慕容仪看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荷枝下意识地抚了抚手上的铜钱,继续道:“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同您上去看看……”   “现在。”   荷枝顿了一下,就见他负手而立,重复道:“现在可以。”   他立即转身朝楼道走去,似乎是在带路,忽然又转过身来:“不走么?”   “……好。”   荷枝点头,但又下意识地回看,就见到柳娘局促地站在她身后。   与柳娘交换神色之后,荷枝跟上他。   如意楼还是荷枝更加熟悉,才走了几阶,便成了她在前为他开路。   此时楼里已经有一些人,上楼时与她错身而过,荷枝一面手提裙摆,另一面笑着同他寒暄。   “慕公子如今来宜洛有一段时间,可有什么住不惯、吃不惯的地方么?”   “没有。”   简短的两字之后,他不再开口。   荷枝觉得他这人奇怪极了,有时感觉很好说话,有时又显得冷冰冰。   到了三楼,从一排排雕花的门窗中经过,荷枝逐渐慢下脚步。   慕容仪大步走到门前,将门轻轻一推,示意她可以进。   再转头,便看见来自楼下的目光,被他发现之后又匆忙别开。   慕容仪轻勾唇角。   迈入门中,屋内陈设收于眼底。房间整洁如新,都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荷枝瞥了一眼,心中有些惊讶。她快步走到窗边,随手推了推窗子,故作迟疑道:“咦,好像没问题……”   慕容仪平淡地道,“还有两间窗子。”   一处茶室,一处卧房。   荷枝笑笑,察觉到他的不悦,她只想快速查看完所有的屋子,不要和他在同一屋子里呆太久。   她穿过花门走入茶室,靠墙有一面木架,上面摆着些瓷瓶。整个屋子里藏不了人,她只随意看了一眼窗子便走出来,“也不是这里。”   只剩下卧房。   通常卧房里都安置着几个大柜,的确最适合藏人。   慕容仪朝她摆袖:“请。”   到真有请她检阅的意思。   卧房依旧干干净净,床榻铺的齐齐整整,几个雕花大柜立在一旁,像两个严肃的侍卫。   荷枝手推着窗,装作不经意地瞟着,身后忽然想起一道声音,吓她一跳。   “不如,柜子也检查检查。”   荷枝转身时身子一颤,慕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距她不远。   她反应过来他的话,不由得一惊,是叫他发现了?   的确,她明明与他没说过两句话。贸然说要检查窗子,若是他心中有鬼,岂能不被察觉?   荷枝定定心神,想要拒绝,又觉得正是查看的时机。心中摇摆不定之际,没料到他已走上前去,将柜门一一打开。   雕花的大木柜中,多数是空的,只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件衣服,显露出这里曾有人生活的痕迹。   他大大方方地展示,倒让荷枝有些不好意思。   她脸色微微泛红,抿着唇瓣道:“……公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看窗子。”   慕容仪将柜门一一关闭,“我在这里住了将近十日,从不见窗子有什么问题。况且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下雨,怎会漏水,可见姑娘是想来我的房间里检查什么。”   没想到他直接拆穿,荷枝有些挂不住笑容。   她正式地走到他面前,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恕我不能明言具体是什么事,但此番是如意楼对不住公子。公子前段时间的住房费用,如意楼都给您免去。”   慕容仪漫不经心地抚着衣角,“我不差银子。”   语气平平的一句话,叫荷枝有些为难。   何况,虽然查过他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柳娘那话总不是空穴来风,必然是看到了什么。   荷枝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那……公子想要什么?”   对方的眼神淡淡地从她身上扫过,不由得让荷枝整个心都悬起。那目光自上而下移动,最终停留在她烟紫色的袖口。   “我想要你手腕上的那串铜钱。”   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但视线又极认真。   “公子……”   荷枝往后一退,下意识地向腕间摸去,摸了两下,什么也没摸到,空空如也。   她脸色白了白,不顾有人在,便翻找她的袖子。   不见了,那枚铜钱不见了。段轻寒留给她的铜钱不见了。   到哪去了?   对方也发觉她的神情变化,不禁问道:“怎么,今日没带出来?”   荷枝恍若没听见他这句话,仔细回想着,似乎上楼之前还曾经摸过腕的那枚铜钱。她后知后觉地摇摇头,有些失神地略过他:“抱歉,公子。”   她走出卧房,视线在地上搜刮,便见着柳娘迎面走来,同她道:“我手腕上的那枚铜钱不见了,你帮我看看。”   柳娘先是呆了一下,而后也说好。   不过是丢了一枚铜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丢了什么极其贵重的首饰。   慕容仪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在心中。果然,如他所料,这个铜钱绝非一般地重要。小小一枚铜线丢失能让她忘记手头的事。   他漠然站在栏杆边,看她一路找到下楼去,一路上遇到人搭话也心不在焉的,还有人一道帮忙在各个角落里找寻。   终于,她站在一楼,有些茫然地抬头向上望。   慕容仪早先一步收回目光,看向他处。余光中那抹烟紫色的身影快速穿过楼阶、长廊,来到他身边。   “公子……”她极力克制着言语中的喘息,“我那枚铜钱可能掉在您的屋子里了,可否让我再进去找一找?”   慕容仪缓缓地转过身来,冷淡道:“不过是一枚铜钱,还有找的必要么?”   “那枚铜钱对我很重要,是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留给我的。”荷枝加重语气,着急道:“还请公子帮帮我。”   她还在想用什么方法说服他,便见他已离开视线。   一抬头,他已站在房门口,背影颀长,再度推开门扇,“进来吧,我帮你找。”   荷枝顾不得前面怀疑他的事,只希望那枚铜钱真的在这里,并且能很快找到。   她随他一并进屋,先是在茶室里逡巡。茶室中陈设简单,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荷枝又在大厅中转了转,弓着身子不放过任何一处。   忽然感觉肩上有人轻拍,她一回头,便看见慕公子眼含笑意,在她面前缓缓摊开手心:“是这个么?”   荷枝定睛一看,那枚铜钱上有几处标记的黑,是永久了磨损出来的,与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绳子也在这里。”慕容仪又抬起另一只手,捻着两根红绳递到她面前,假装随口问道:“是早上同你一起用饭的那位朋友送的么?”   荷枝一一接过铜钱和红绳,当即便串起来,也答他的话:“不是,他……过世了。”   慕容仪僵了一下,随即回想起来。   云英,被送回了澹州。白渺兮,扔回尚京。姑且加上风清,他也被派去澹州。   他想不出还有谁。是她这几年遇到的么?   荷枝将铜钱串戴在手上,朝他歉笑道:“因为是朋友遗物,恕我不能相赠,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是我考虑不周。”慕容仪微微欠身,也露出一点歉意,解释道,“我原以为是哪位高人相赠,可以辟邪生运之物,在下唐突了。”   见他这样客气礼貌,先前对于他的怀疑消减了不少,又忙不迭请他起来,“若公子想要什么福运之物,再过半个月便是庙会,宜洛会有很多小玩意儿。”   “庙会?”   荷枝解释道,“过几日是中元节。过完中元节便是庙会,届时很多商会、铺子都会参加。”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慕容仪认真听着,不时应和地轻笑,等她说完,又适时地插话:“我初次来此地,原本便想好好游玩一番,奈何人生地不熟的。若姑娘有空,可否介绍一二适合游玩之地,感激不尽。”   没要求她带路,只是请她介绍,荷枝再没防备,同他提及了很多地方,又介绍宜洛的一些吃食。   其实早在初来宜洛的那几日,杨大人便派了自己的儿子杨飞文为太子带路,将宜洛走了个遍。   如今他嘴角勾着和煦的笑容,认真地听她说话。   末了,她要离开,慕容仪也不挽留,只是在她出门之后重新将她喊住。   “过几日是中元节,我……可否与你一道缅怀你那位朋友。”   慕容仪的语气极尽诚恳,甚至眉毛微蹙,似乎还在为方才的唐突深感抱歉。   他的手攥在袖子中,无人发觉他此时正摩挲着手背,心中还在谋划。   就算是个死人,他也要弄清楚具体是谁,为何在她心中有这样的地位。 第58章   荷枝微愣。   眼见他说得诚恳真挚,歉意十足,她才明白过来,摇摇头,“不必了,公子。”   无碑无坟,也只能找一处僻静地地方烧些纸钱罢了。   他没再多说。   荷枝下了楼才忽然发觉,之前在慕公子身上经常闻到木质香味,这次好像什么也没有闻到。   一见着柳娘,荷枝便晃晃手腕上的铜钱,示意她找到了。又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道:“我看过了,房间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柳娘脸色微变:“可……”   荷枝再度压低声音问,“那姑娘是谁,可有其他人认得?”   柳娘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杨公子曾经与慕公子和那位姑娘一齐来过楼里用饭,似乎他们都挺怕慕公子。”   荷枝回想起慕公子温和的目光,心中愈发觉得怪异。她先安抚过柳娘,又来到杨府。   宜洛知名的公子哥杨飞文,这个人荷枝是熟悉的,每日生活从午后开始、出门玩乐、回家挨骂。   她在杨府外报上名讳,很快被人请进去,没过多久便看到杨飞文出来。   杨飞文连是谁来都没听清,被人像木偶似的洗漱穿衣,出来时打了个哈欠,余光一瞥来人,朦胧地睡意顿时消散:“段、段姑娘?”   荷枝朝他一笑,“打扰公子。”   “不打扰不打扰。”杨飞文连声说,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连忙将她请去花厅,又抓着小厮吩咐茶水果盘。   荷枝原本不打算多待,忙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问公子一件事。”   杨飞文顿时严肃起来,回想了一下,近日不仅出门玩乐已比之前克制许多,更不存在什么醉酒撒泼的行为,便正了正脸色:“姑娘请说。”   “有位慕公子,不知道您是否记得。”荷枝笑道,“之前有次您与慕公子来如意楼,后来楼里小二寻着一个耳坠,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与公子同行的那位姑娘。不过我们怎么也不知道那姑娘去向,只好来问公子。”   说着,她便打开了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支碧绿耳坠。   杨飞文扫了一眼便笑道,“这肯定不是她的,依照她的性子,若是落了,必然要闹上天去。”   “这样。”荷枝僵笑一下,将木盒重新合上,转而道,“那这位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我倒想认识一下,那姑娘是哪里人?”   “霍姑娘当然……”杨飞文兴致勃勃地谈起,却忽然住口。   荷枝听见那几个字也脸色微变,“……霍姑娘?”   杨飞文忽然想起太子警告的那番话,立即哽住了,他们的身份不可以说,名姓可以说么?   他干咳了一声,“好像是吧?我也不记得,不过那位姑娘是跟随那公子来的,住在驿馆里吧。”   荷枝默了一会儿,朝他道别离开。   她又上驿馆里去找这位“霍姑娘”,将找失主的戏码重演一遍,最后得到消息:霍姑娘回乡去了。   荷枝心中的疑云并未完全消散,但听他们说的言之凿凿,也不好再怀疑。   她始终觉得驿馆的这些人有哪里不对,等上了马车才想起,那些人的身姿都太板正,不像普通的驿卒,更像……太子侍卫。   像风清和风朗。   一想到这里,荷枝便寒毛倒竖,不由得握紧手腕上的铜钱。   不过太子出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她到现在半点风声都没听见,兴许一切是她的多想。   还没等荷枝回到如意楼,她去驿馆的消息便到慕容仪这里。   一瞬间所有猜想得证,慕容仪知道,如今她比之前那个善于藏拙的小宫女更加精明、会忍。   也更难接近。   *   回到如意楼已经很晚,荷枝下意识地朝三楼那间屋子望去。   朱色门扉紧闭,月白门纱垂落在门上,影影绰绰。   她刚蹙起眉,便听柳娘道:“慕公子回驿馆去了。”   荷枝一顿,“……他几时走的。”   “今日下午。”柳娘神色微变,“慕公子说只是暂时离开,还会回来。”   希望突然落空,荷枝故作淡然:“知道了,屋子给他留着。”   不过,她才去过一次驿馆,他就回去了?会不会知道她去打听过。   荷枝干脆不再多想,凡事等他回来再说。   接下来一连几日,荷枝没再见过那位公子。   中元节将近,荷枝只顾着将纸包袱准备好,写上段轻寒的名讳。   她的字迹歪歪扭扭,一两年过去,字迹还是如此潦草,希望段轻寒不要介意。   一大早,她手提着木盒来到思园,这是官府专门为烧包袱腾出来的一块小园。因为大部分宜洛人都来自外乡,只是在这里做生意,并无坟茔和牌位可以纪念。   有人认出了她,为她腾出空地。   荷枝支上香,摆上酒碗,在火光中晃了一下神。   身边的那人帮她拨了一下灰烬,防止她烧到衣裙,又问道,“段姑娘这是给谁烧的?”   荷枝朝他道谢,也并未设防:“朋友……很好的朋友,段轻寒。”   就算荷枝不通诗词,也觉得他的名字很美。可惜生前人称老四,死也寂寂无名。   除了她,恐怕再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余光一瞥,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墨色身影,荷枝心中一惊,后知后觉道:“慕公子?”   “心中过意不去,想着姑娘会来此处,所以也冒昧前来。”   他手中拿着一份无名的纸包袱,又取出墨盒,问道:“他的名字怎么写?”   传闻,只有在包袱上写好名讳,这些包袱才能真正送到他们的手中。   荷枝心头微动。   他随身携带笔墨,已在鼻尖蘸好墨汁,回望着她,神情认真严肃,似乎真的在等她说出名讳。   荷枝回看自己写的那一份已经烧掉了,不禁红了红脸颊,示意他伸手。   慕容仪照做。   温润的指尖触及掌心,在他的手掌缓缓写下几个大字。   慕容仪定定地看着她红润的脸颊,她的神色专注而认真,没留意两个人的距离已悄然拉近。   荷枝写完后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睛,双颊不由得发热:“好、好了。”   慕容仪点头,转而在纸张上书写段轻寒的名字,他原本就是来确认这个身份的,因而下笔时毫不迟疑。   荷枝凑过去看,便见落笔稳重庄严,字迹坚实有力,横生美感,比她自己之前写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一写完,慕公子便收了纸笔,毫不犹豫地将纸包袱点着,一瞬间,荷枝竟觉得那字迹烧掉有些可惜。   两个人挨着衣袍蹲下,火光映在脸上。   身边忽然又伸出一道袖子,荷枝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向递过来的帕子。   对方指了指自己的额间,荷枝顺着摸上去,摸到一手细汗。   她有些狼狈地自己掏出帕子擦了擦,就听见他问道:“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荷枝叹道,“我在想他。”   实际上,她与段轻寒相处只有几日,两年过去,每每都要将那几日的事情在头脑中回想,才能防止那点零星的片段不会忘的一干二净。   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也记不清段轻寒的模样了。   慕容仪的脸色一沉,看着她失神的面容,心中暗生不悦。   段轻寒这个人与她相处不过几日,怎么能被她这样放在心尖。   他攥紧了手中袖子,却没有贸然打搅。   良久,最后一片灰烬烧完,荷枝向他答谢。   两人一齐走出思园,慕容仪试探性地问道:“想必你的这位朋友与你交情很深,你对他这样看重。”   荷枝刚要回答,又怕对方追问,最终只是摇摇头。   慕容仪不再追问,将她送上马车。   上了马车,她发觉有些疲倦,抬头喊车夫驾马稳当些,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地入睡。   恍惚之间,她又回到了思园,只是这下周遭空无一人。   地上的纸包袱烧了一角,她低头一看,上面赫然是她自己的名字。   胸口像是中了一箭,红褐的血迹在衣襟上蔓延出一朵红花。   她一睁眼,忽然感觉头上一阵巨疼。   “荷枝……”   久违的声音传来,荷枝连应也不敢应。   狭长的街道上,荷枝的马车如常一般行驶,远处忽然跑来一匹烈马。   慕容仪的马车就跟在她的马车之后,手中弹出一颗暗器,迫使那烈马改道,但没想到荷枝的马车躲避不及,撞翻在地。   他仓皇上前,从歪倒的车厢中将人捞出,抱上马车。   荷枝睁眼时入目青灰纱帐,周遭十分陌生,便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才感觉身上不少地方泛着疼。   不过稍一动弹,视线便落到不远处的男人身上,呼吸骤然一滞。   男人手里握著书卷,察觉到她的呼吸变化,转过头来,神情微讶:“醒了?”   他的表情和缓起来,半是打趣半是调笑:“似乎有时候,你很怕我。”   荷枝还在愣愣地回想前因后果,听他这样一说,连忙否认:“没有。”   慕容仪将桌上的药碗端给她,一面说道:“街上出了点小状况,车夫没事,你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现在还疼么?”   荷枝干干地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可能更多的是睡着了。   “不疼。”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药悉数喝完,才问:“我这是在哪里?”   慕容仪神色微变,答道:“因为离驿馆比较近,所以将你带来我的住处,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驿馆?荷枝突然想起,驿馆一向只有为官的人才能居住,不禁问道:“公子可是在朝为官?”   他忘了,她对这个一向极其敏锐。 第59章   慕容仪听见她的问话,只是轻轻一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盒走到她面前,若无其事地道:“不过是祖上积攒的一点家业。”   荷枝一听,也觉得有理,才发觉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脸颊上,抬手想擦,看看是不是灰,便被他拦下。   “额上有伤。”   荷枝后知后觉地皱皱眉,牵扯出一点痛感,才感觉上面似乎真有一处伤口,便想找一面镜子。她四处看了看,屋里没有一点反光的影子。   慕容仪笑道:“在看什么。”   荷枝摇摇头,从他手中接过药盒,握在手中。   慕容仪长眉一挑。   屋中没有镜子,是他特地吩咐的,她当然找不到。   慕容仪料到她不会上药,又重新从她手里取回药盒,笑道,“已经隔了几个时辰,该上药了。”   荷枝一抬眼睫,难道她睡着的时候,他已经给她上过一次药?   思量间,冰冰凉凉的药膏混合着温热的触感袭来,荷枝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而后想起来这是上药,才乖乖巧巧地任他处置。   慕容仪微微躬身,仔仔细细地掠过她额角上撞到的一块红肿,目光却不自觉下移。   往下是她长长的眼睫,温顺地低垂着,不时轻轻一颤,惹人怜惜。   再往下是如山如琼的鼻尖,泛着一点红。   再下——   “慕公子……?”   察觉到伤口上指尖停留过久,荷枝不由得出声提醒。   慕容仪无声无息地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道:“还没好。”   “哦……”   她的声音微弱,又乖乖地扬起脸颊。慕容仪单手轻抬她的下巴,又上了一层药,嘱咐道:“好了,不要碰到。”   荷枝低声应了,等他抽身离开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刚要下床,他又抢先开口:“吃过晚饭再走吧。”   “已经派人准备了。”   荷枝只好应下。一瞥窗外,才发觉天色昏昏,早晨出来时天还未亮,没想到只是睡了个觉,就这么晚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衣衫不整,连忙将人唤住:“公子——”   慕容仪顿步,回身。   荷枝咬着唇瓣道,“能不能向公子借面镜子,衣裙和鬓发乱了,不好见人。”   他含笑点头。   很快有人送来镜子。还有驿馆的女婢端着盛水的木盆,想要给她理妆,被她拒绝。   她如今不惯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也不喜欢被人伺候。   整理完仪容后,她迈出门,便见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   荷枝微愕,就听他笑道。   “给你带路。”   此话一出,荷枝心中的疑虑也消减大半。没想到这位公子有这么多侍者相从,待人竟然如此体贴。   荷枝与他一道走进膳厅,其他人都退的干干净净,桌边没有围一个人。   大约是他的用膳习惯,荷枝心中有些疑惑,但也安心在他身边坐下。   慕公子笑着请她动筷,两人推脱一会儿,荷枝才拿起筷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熟悉的动作刹那在脑海中交叠,她几乎是瞬间退开椅子站起来——她记得殿下的小习惯,拿到筷子时食指摩挲两下。   她感觉身子有些发凉,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庞。只见温和的脸庞上眉间微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不像。   殿下应该是清冷的、孤高的,不可能会如此亲切地同她说话,更不可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同她一道用饭。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始终觉得,面前这个人与殿下很相似。   但又有哪里不对。   冷静了半晌,荷枝攥在身前的手缓缓放下,满含歉意道:“抱歉。”   慕容仪微沉眸光,故作不知,转而问道:“是菜不合胃口?我让人再做一份。”   “不用了。”   她这才重新坐回原处,看上去还有些不安。   慕容仪心中莫名愉悦。她反应这样大,必然是察觉了什么,即便几年过去,她依旧记得他微末的习惯,还有常用的香料。   他垂下眼睫,刻意变更之前的用膳习惯,不时地朝她看去。   即便是觉得他不像殿下,可刚刚那个微末的动作还是让荷枝心惊,他不时地投来关切的目光,荷枝也不得不笑着应对。   好容易用完饭,荷枝忙借口有事离开,慕公子用自家马车将她送回如意楼。   与慕公子相处的点滴在荷枝脑海中不断回想,几乎要串起一个人影,可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甚远。   她也实在记不起殿下的模样了。   跟着殿下那么久,有几次曾偷偷地见过殿下的模样,只知道很好看,可是多看一眼都是失敬。   本就该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要记得。   她决定还是提防一点,免得这位公子真与殿下有什么牵扯。   才回到如意楼,大堂中有人立即起身朝她走来。   青衫男子背着药箱,脸上带着苦笑,“可算回来了,之听说你在街上出了事,怎么没人通知我。”   荷枝脸色微变,连忙请他坐下,解释道:“有位客人正好看到,便帮我请了大夫,现在没事了。”   许凌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到她额间泛红的伤口,扬了个调子:“受伤了……?我看看。”   “擦过药了,没事。”   荷枝忙捂着伤口,见他不相信,才轻轻地挪开手指,承受着他的目光,不由得浮上两团红晕。   许凌仔细检查了她头上的创伤,确认只有这一小道口子才作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上回的安神香点完了么?”   荷枝愣了一下。   这几日忙着庙会的事,她都快忘记点香的事,算了算,上回他送来的香也快用完了。   他一面叹气地摇摇头,一面又取出一个包好的纸袋递到荷枝面前。   “能再管一个月,你先用着。”   荷枝睁大了眼睛。   她自两年前便常常梦魇,后来夜夜都得点着安神香入睡,所用的香,是他亲手所制。   可是这香并不好做,需花上好几日的功夫才能完成,许凌白日还要看诊。通常没有多少空闲。   面前的手晃了两下,荷枝才受宠若惊地接过,“太谢谢你了,稍等我一会儿……”   许凌拉住她的手,“不用给我银子。”   荷枝一时僵住,没说话。   “我妹妹的事你帮了我太多,你就安心收下吧。”   许凌拧了拧眉心,他一面说,一面收捡自己的药箱,重新背起,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嘱咐道:“你这个梦魇,还有几分思虑过重的缘故。不管多忙,先紧着自己的身子,明白么?”   荷枝乖巧地点点头。   许凌还想再说话什么,忽然间插近另一道清亮的声音——   “诶哟,许神医?”   柳娘款步而来,趁他不注意拉扯住他的衣袖:“帮我把把脉再走。”   许凌瞬间红了脸,连忙道:“……你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没有什么病症。”   柳娘不依不饶,“啧啧啧,只管给段姑娘看,不给柳姑娘看,这是什么道理?”   许凌梗着脖子连忙道,“我、我还制了三块香料,明日给你送来。”   “这还差不多。”柳娘嗔道。   她手上一松,许凌便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荷枝在一旁掩唇轻笑,柳娘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咳一声,也借故溜掉了。   许凌背着药箱出了如意楼,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温风拂过,倒也神清气爽。   走过繁华的长街,他猛然觉得似乎有道视线一直紧盯着他,他特地绕了两条街,终于将那道视线甩开。   许凌松了一口气,转而回家,一推门便感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肩颈一疼,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许凌才分辨出来,并非是纯黑,而是没有开灯。   他整个人被安置在椅子上,刚想要抬头,身后一直大手便将他的脑袋按下。   “许大夫。”   不远处传来低沉的男音,许凌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请许大夫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许凌咬着牙,没说话。   那声音不管不顾地询问,“第一,你为段姑娘诊了多久的病?”   许凌脸色微变。刚要抬头,脑袋又被重重按下,脖颈间发出一声清脆。   许凌吃痛,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从不向他人透露病人的事。”   “许凌。”那声音不紧不慢,“河州人氏,两年前来宜洛,本有一妹,一年半前嫁与宜洛乔家,两个月前诞下一女,取名……”   许凌听得脸色发白,打断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问几个问题。”那声音温和有礼,“今天的问题,也不可以让她知道。”   这个“她”,显而易见是段姑娘。   又是抓人,又是逼问,甚至以家人要挟……段姑娘怎样惹上了这一群人!   许凌心中愤愤,刚要开口,又听他道:“你那小外甥女两个月大,脚心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想来很好找……”   “卑鄙!”   许凌破口骂道,却不知道这一骂也是可以杀头的大罪。   索性慕容仪并没有半点恼火,只是慢悠悠地开口:“所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有没有说谎。我会知道。” 第60章   荷枝再见着那位慕公子是在近半个月后。   除了特意避开,她也在安排庙会一事。庙会总是一个月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山人海,各家铺子也趁着庙会能大赚一笔。   手里的铺子趁着庙会之前重新清理账本,荷枝在屋里挑着灯对完一本又一本的账。   对完账,还答应孙沿出几个新样式,以区别其他的衣铺。   因此,她也没留意如意楼里来了些什么人,直到上楼时有些陌生的声音叫住了她。   “段姑娘。”   一回身,便见慕公子穿着墨绿绣竹锦袍坐在桌边,手中执起一个碧绿茶盏,慢悠悠地开口:“几日不见。”   他抬头瞥了一眼荷枝的伤,问道:“好全了?”   荷枝紧盯着他身上的衣袍,后知后觉地应了:“……好全了。”   事实上她前几日整理账本才发现,原来他还送了药来,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塞在桌上,埋在十几本账本下面。   “谢过公子。”荷枝微微福身,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的衣袍收回。   这件外衣,是她教孙家雇来的那些绣工做的,绣竹轻盈有质感,一看就是她家的手笔。   他怎么就穿上这件衣裳了?   就他之前穿的那些衣裳,件件都是极其昂贵的料子,绣工精致,绝非一般人可有。   这个人非富即贵,完全没必要穿这样的衣服,不合身份。   慕容仪见她失神,脸色微变:“……不好看?”   荷枝没料到他会直白地问出,连连摇头,“只是不习惯公子穿这样的衣裳。”   慕容仪也满意她吃惊的神情,理理衣襟:“多看几次也能习惯。”   荷枝抿唇不语,找了个借口离开。一个时辰后发觉他还坐在那里,不禁忍不住道:“想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衣裳是他特地换的,原只想同她说几句话,没料她有这样大的反应。   但他并不显露欣喜,反面露严肃:“姑娘请讲。”   ……   孙家布庄。   荷枝与慕公子刚进门,前后都有人拥上来,“掌柜的今日不在,姑娘想做什么?”   她一面上楼一面吩咐:“上回压着的那匹竹叶纹锦缎,帮我取来。”   二楼单有一间屋子为荷枝而设,一开门,四面悬挂着各式锦缎布匹,横着的长桌上缠着各色绣线。   荷枝朝慕公子欠身,“请公子进来吧。”   通常慕公子这样的官宦子弟,要做一件新衣,都是在家中量好尺寸,送给铺子。   荷枝还是有些局促,拿了缎子又吩咐人倒些茶水来,被慕公子婉拒。   来之前,荷枝已经同他说过,是想试试那匹适不适合制成新衣,所以刚取了缎子来,她便把料子贴到他身上比划。   慕容仪一句话还未完,未料她骤然靠近,软锻贴到胸膛,他的手忽然僵在两侧。   荷枝的目光聚在他的脖颈处,手中的暗绿料子泛着莹白光泽,与他玉白肤色十分相称。   她才收回眼色,想同他道谢,却见他别过脸去,神色不自然。   荷枝也意识到什么,轻咳一声,面色上也感觉有点发热:“唐突公子。待会儿还要量尺寸,公子若是介怀,那今日就……”   “不必。”慕容仪恢复肃穆的神情,故作平淡,“能帮到姑娘,荣幸之至。”   话已至此,荷枝也不再推拒。   毕竟,像慕公子这样宽肩窄腰、气宇不凡的并不多见,明明是平平无奇的料子,换在他身上,反倒有一种贵气。   她取了长尺来,又将窗帷打开,屋中一亮,之前笼罩在两个人之前奇怪的氛围瞬间消散。   荷枝笑道:“之前与其他人量尺寸也是如此,若公子不习惯,可以随时喊停。”   慕容仪自是了解,但听了这话,又垂眸沉思起来。她也曾为别的男人这样量过身体么?   就着窗边的光线,荷枝将长尺比在他的肩上。方才不觉,如今靠的近,又更有种熟悉感。   好像只要手里有件外衣,她闭着眼睛都能给他穿上。手指不自觉地掀动他的外袍,平理衣褶,就像从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她的脸色微变,忽然一只手搭在长尺另一端。   “要掉了。”   荷枝僵笑着回过神,将长尺收回手中,走到一旁装模作样地寻找,“……量好了。过几日衣裳做好之后,再给公子送去。”   慕容仪负手站在她身后,一眼看穿她是在找借口,心底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   荷枝站在窗边,逐渐冷静下来,目光落到窗外,忽然变了脸色。   有两位穿着暗紫窄袖紧身衣、叩着腰间长刀,在向人打听什么。荷枝感觉自己的血都冷了,无数次梦里遇见的场景骤然成为显示。   这些人,正是太子侍卫!   才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已经向上瞟来。   荷枝连忙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一刹那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荷枝感觉头脑中瞬间浮现无数场景,瞬间腿软,跌坐下去。   手臂被人一扶,荷枝却感觉浑身冰冷,连话也说不出,更不敢看面前这个人的模样。   慕容仪察觉到她的变化,眼神一凌,语气温和:“怎么了。”   荷枝尽力避开他的触碰,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忽然,传来敲门声。   “段姑娘,有官差来问话。”   荷枝身形一僵,却又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倘若面前的人是殿下,完全没有必要再派人寻她。   “怕官差?”面前的人问。   他在她后背轻轻安抚两下,笑道:“我去看看。”   荷枝真僵在原处不动,任由他转身开门。   门扇一开一合,屋子里忽然陷入宁静,还能听见两个人下楼的脚步声。   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荷枝靠坐在墙边,深深地喘息。倘若殿下的人真到这里,按理说,她也有办法避过去。   只要不与他们正面撞见,来的不是风清和那批她熟悉的侍卫,很难再认出她来。   慕容仪重新推门便见着这一幕,她颓然坐在墙边的阴影里,昳丽的荷绿裙裾层叠散开,一双素白的手无力地搭在裙面。   他没想到不过是看见两个侍卫打扮的官兵,她能有这样大的反应,可见即便是隐姓埋名,也深藏着巨大的恐慌。   他上前两步,倾身将人拥入怀中。   “很怕官兵?”慕容仪一面在她的后背安抚,一面装模作样地问,“他们说前街烧了一家铺子,问有没有认得铺子里的老板。还说天干物燥的,像这样的布庄更要小心烛火。”   没料想是这样,荷枝身上渐渐回温,渐渐地抬起头,想看看他的神情。   他的目光温和且认真,眉宇间还带着些疑惑,似乎不解她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   目光交错间,她才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离得很近。   准确说,是她被拥在怀里,被两道宽大的袖子圈住。   他的神情如此自然,让荷枝也忘记将他推开。   嘎吱一声,屋内豁然一亮。   不远处有人慌慌张张出声:“我……我……”   “啪”地一声,门被关上。   对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地往后撤退,起身时掩袖轻咳,又鞠了一躬:“姑娘莫怪。”   荷枝脸上未见波动,但起身时还有些踉跄,连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和鬓发,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外。   她一出门就看见了水红。   在孙家的时候,水红曾经陪过她一段时间。后来荷枝教她做事,便也能到布庄里帮帮忙。   水红背过身低着头站着。一喊她,她像是受惊似的,“啊……段姑娘。”   荷枝知道她误会了,平静地道:“方才长尺落在地上,慕公子帮我找了一下。什么事?”   水红紧捏着手腕,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官差又回来了,问姑娘能不能走一趟官府。”   荷枝回想起慕公子的话,便跟水红下楼。   眼见的那两位官差着实眼生,再看他们身上的打扮,不过是穿着相似,却远不仅风清的严谨。   再走了一趟官府,才发现是怀疑有人故意纵火。整条街的铺子老板都来过官府审查,没有嫌疑便放人。   刚出官府,才发觉有架马车等在门口,一道墨绿身影立在一旁。   她这才想起来,只顾着跟官差走,把慕公子给落在铺子里了。   他竟然没直接回去,而是一直在外等着?   一走近,他先开口:“原以为你不喜欢同官差打交道,所以今日……”   荷枝凝视着他的眼睛,感觉不像作假,便立即否认:“不是。”   她不作解释,慕容仪也明白过来,不再追问,转而请她上车。   官府衙门距离如意楼路途较远,荷枝若要走回去,恐怕天也要黑了,何况在官府里待了一个下午,她也有些疲累。   马车停到如意楼后院。荷枝一下车,后院喂马的小厮便愣了一下,“孙公子在前门等姑娘呢。”   她再走进门中,远远的就看见一道身影徘徊在门外,不时地瞥向远处。   “孙公子?”   荷枝一开口,那人便赶忙回过头来,“听说你被官差带走了,没事吧。”   荷枝简单地解释了情况,又想起慕公子,一回头,便见他已上楼去。   她这才将孙沿拉到后院,说起决定:“近日我要出去一趟,麻烦你私下替我寻一架新的马车,就停在我的院子里。”   孙沿不解,“过两日便是庙会,你要走?”   “都安排好了。”荷枝一本正经嘱咐,“若是让其他家知道我不在,恐怕对你我都不利。所以此事悄悄进行,不可以让更多人知道。” 第61章   荷枝说完安排,孙沿也变得神情严肃,再三保证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反正这几年里她并不常在外出现,只要一切照常,兴许很久以后才会有人发觉她的离开。   两人如常吃过晚饭,待孙沿回去后,荷枝便思考着离开之后的事宜。   几年过去,殿下的模样已经模糊,慕公子的身份她猜不到也不敢猜。不如早做打算,避免麻烦。   她早就想过会到这一步,在往日便做过打算。宜洛这种地方四通八达,往哪里走都方便。   几家铺子她都安排好了人,就算她不在,也能好好营生下去。等风头过了,她再回来。   庙会前一日。   荷枝一早如往日一般下楼,便在三楼栏杆处看见慕公子,远远朝他点头致意。   对方先是一怔,不久便从楼上下来,走到荷枝面前深深一拜:“段姑娘。”   荷枝不明所以:“嗯?”   “明日庙会,想问问段姑娘可有空闲。某初来宜洛,想找个熟络的人带某看一看。”   这是邀约。   “实在抱歉。”荷枝轻笑,解释道:“这两日需要核对账本,不如我找人领公子转转吧。”   说着,她视线便在大堂中转了一圈,招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向他介绍,“这是成铁,打小生活在宜洛,地方熟,人机灵。”   少年立即笑眯眯地喊人:“公子金安。”   慕容仪僵了僵唇角,随即朝荷枝一礼:“有劳姑娘。”   打发走慕公子,荷枝便觉得心情顺畅不少。   正午时孙沿来到如意楼,刚迈进楼,两人眼神一交汇,荷枝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   她留孙沿用午饭,又若无其事谈起庙会的安排,余光见慕公子回到客房内心暗暗松了一口气。   午后人烟稀少,烈日当空,荷枝若无其事地戴上帷帽,从后门离开。   两条街外有一处她自己的小宅子,只是四处宅院众多,并不固定地住在哪里。   荷枝打开门锁推门而入,便看见院中停着一架马车,她什么也没带,料想孙沿应该全部备好,都放在了马车里。   她走上前去,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勾唇笑了一下。   为备着这一日,她早就学会如何驾车。   荷枝轻松爬上马车,拉扯缰绳,一挥长鞭,马车便行驶。   街上并没有几个人,她驾着马车驶出小巷,抵达城门。   守门吏也知道她的名讳,一见帷帽下是她便恭恭敬敬地放行。   如果真要打听,这段踪迹定然逃不过去,但出城之后便没人知道了。   荷枝特地择了一条山路,快速穿过小树林,又拐上一条人烟寥寥的官道。   两年来,周围的山路叫她摸得清清楚楚。   驾马车时,荷枝多少有些兴奋,直到嗓子发干,才想起来还没喝一口水。   她停下马车,回身撩开车帷,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   隔着如雾的纱帽,她看见了一双玄色长靴。   长靴上盖着玄锦长袍,银色忍冬花纹相互缠绕。   荷枝定了一瞬,刚要转身后撤,肩膀处搭上一只强劲有力的手。   “怎么不装了呢?”   一声冷淡的低问,让荷枝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孤有耐心同你重新认识,有耐心和你建立感情,可——”指腹从长肩处向上滑去,手指轻轻一摘,帷帽被取下。   遥远的名字被重新轻吟在他的唇齿间,慕容仪轻声呵问,“你怎么就非要走呢,荷枝。”   她的手已经软了下来,只是因为抵在下颌骨上的手而没有彻底倒下。   荷枝深深地吸一口气,语气颤抖。   “……殿下。”   慕容仪的手上的力道略松了松,温和地发问:“原本想去哪儿?”   他的身子前倾,向她贴近。荷枝下意识地腾开一条道路,便见他从马车中出来,在她身旁坐下。   荷枝僵坐着,便感觉手背上覆盖上一只手。她喉间一紧,下一刻,手心一空,缰绳被人抽走。   视线中,长袖一扯缰绳,轻巧地驾起马车。   荷枝留意到,他并没有原路返回。   辗转过几处弯,面前出现一座城门,石门上阳刻着两个大字:回城。   荷枝坐在他身边一语未发,看着马车驶入一家客栈。   客栈小二一眼扫过两人身上的衣饰,便知来历不凡,喜滋滋地赶上前来,“二位客官,住店么?”   荷枝抿着唇瓣,跟在他身后。   慕容仪的手刚抬起,面前的小二便伸出手来,他缓缓将银子放在他的掌心,不紧不慢地道:“一间。”   她心中一惊,急切地上前一步。   小二拿谁的银子就听谁的话,忙不迭地开口:“原来二位是夫妻……客官里边请。”   荷枝脸色一白,她可不敢跟殿下扮作夫妻。   小二立即引人上楼,慕容仪负手迈步,荷枝只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绕过转角走到最里间,小二终于停下,将门推开:“给您安排的最清净的屋子,里边请。”   “先备饭菜。”慕容仪沉着脸色,“若无传唤,不得靠近。”   小二僵了僵。转而一想,通常住店的大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癖好,不为男人,便是最和善的。   他连忙应下,转而退出门外,顺手将门一阖。   荷枝瞬间软了下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殿下。”   门外的小二并未走远,一听见里边的称呼,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跑了出去,再不敢听。   慕容仪的目光从门扇处收回,淡淡地扫了一眼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冷声道,“不是很会跑么?这就害怕了?”   荷枝抿着唇瓣,她这不单是逃跑,而是跑完当即被抓。   要论罪,她早不止死过多少回。   也许是两年不曾真切感受到太子殿下的威压,她总存在一点侥幸。万一太子早将她忘记,她或许能成为第一个从太子手中逃脱的人。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手腕上的铜钱,被慕容仪一眼捕捉。   这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印记。   他的目光渐冷,走上前俯下身,轻轻地握起她戴着红绳的那只手腕,从她掌心轻轻抽开铜钱,“你说,该拿你怎么办?”   铜钱作为最后的慰藉,压抑着荷枝心中的惶恐。坚硬的铜钱一点点被抽离,改换为干燥的手掌,荷枝呼吸急促:“奴婢、任殿下处置。”   逃脱两年,安逸地像是偷来的时光,荷枝早就考虑过各种可能。   “处置?”慕容仪冷笑,又摊开她冰冷的手掌,“不说十大极刑,单说处罚不懂事的宫女,就有几十条手段。可是你入宫之后便跟在孤身边,什么刑也没受过。”   慕容仪的手指顺着她的指节向上轻捏,捏一下,她便颤一下。   他慢慢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觉得你受得了哪一条?”   荷枝的身体彻底软了,连求饶的话也不会说,指尖处传来的力道让她背后发寒。   她记得宫中便有这样一条规矩,便是在指间夹竹板,两边用绳收紧,便是十指连心之痛。   要用这样的刑法吗?   “你出宫时走得顺,两次逃脱也没遇着什么险。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命好,而是孤纵着你。”   “孤怕你在途中受人欺负,派人一路跟随寻找。两年,杳无音信。”慕容仪一字一句,手指的力道也逐渐加重,“你很会藏。”   好不容易将人找到,她什么都没想起来,便生了要逃的心思。   慕容仪的心中一阵烦躁,不自觉将手心收紧,“不论你逃到哪里,孤都会——”   他话语一顿,忽然手背一块濡湿,还有低低地吸气。   再一看,额间碎发下遮掩的红润脸颊上已滑落两道泪痕。   慕容仪瞬间有些慌乱,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墨绿的帕子,在她的眼角处轻擦,咬着牙说道:“现在知道哭,知道害怕还要跑。”   荷枝鼻尖酸涩,眼泪就自然地淌下来了,怎么也收不住。她想避开他的帕子,却不妨下巴被捏住,耳边传来一道低喝。   “别躲。”   语气强硬的两个字,荷枝顿时眼睛更疼,泪水汹涌而出。   躲藏两年半,有些事即便极力忘记,也会不时地在梦中造访,搅合她的每一场清梦。   不如早做了结。   眼睛上的水渍被擦去,眼前逐渐清明,荷枝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哑着声道,“殿下想要什么?”   慕容仪拿着帕子的指尖瞬时一顿,脸色微微僵住,语气严肃:“要你的心甘情愿。”   荷枝回答地毫不犹豫:“奴婢甘愿。”   慕容仪一点她的鼻尖,冷声道:“小骗子。”   他不止问过一次。每一回她都答应地好好的,转头照跑不误。   “不要你的回答,要你的行动。”慕容仪不紧不慢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孤有耐心,也可以给你时间。”   荷枝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痴痴地发问:“奴婢该怎么做。”   他若无其事地抽回手,将帕子折叠起来。荷枝眼睫一颤,忽然发觉那帕子有点眼熟,似乎是她以前在宫里绣的那个。   “孤怎么说,你怎么做。”   慕容仪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眸色一暗。   当务之急,把人稳住,是第一步。   只要能将人留在身边,什么法子他都愿意尝试。   他定定地开口,“先在孤身边留一年。一年之后,任你去天南海北,绝不干涉。” 第62章   荷枝脸色微变,一年?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眸光定定,他不像在玩笑。   “殿下不杀我?”荷枝下意识问出口。   慕容仪眸光淡然:“几时说过要杀你?”   荷枝顿时哑了,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沉默良久,“殿下此话当真?”   慕容仪胸膛起伏一息,接着道:“自然。”   荷枝脸色微变:“随殿下回宫么,还是在宫外。”   慕容仪沉思片刻,答:“回宫。”   忽然间陷入沉默。   慕容仪缓缓开口:“能否出宫,自然也是凭孤安排,你不必担心。界时,孤还可派人护送你回琼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慕容仪循循善诱,“孤还会骗你不成?”   荷枝巴巴地抬眼,她不觉得太子能骗她做什么,只是这听起来怎么都有些匪夷所思。   她抿了抿唇瓣,突然问道:“若奴婢活不了一年呢?”   似乎是没想到她问出这句话,慕容仪亦是一顿。   捻死一个宫女,轻而易举。   在宫里,日日要担心会不会掉脑袋,主子的一句话能叫她心惊胆战一整日。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个对宫里什么都熟悉的小宫女了。   慕容仪重新走回她的面前,与她的目光平齐,“这一年里,孤来护你。”   坚毅的目光面前,荷枝只得落荒而逃。   她别过目光,继续开口:“可是奴婢很久没伺候过人,恐怕服侍不好殿下。”   慕容仪长眉一挑,“自有别的任务给你。”   她已经在考虑之后的事情,慕容仪心中压的石头才稍稍松懈。   “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了。”   “若奴婢有错,殿下保证,奴婢的师父不会受到牵连。”荷枝深吸一口气,声音一沉,“霍姑娘曾给奴婢一方锦帕,是师父绣的,上面沾了血迹。”   这话听着像告状,但荷枝别无他法。   其实太子将她当做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宫中少了一个宫女。皇后娘娘不用担心太子心系她处,霍家不用担心女儿成不了太子妃。   她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师父手中还有先祖遗诏,不必担心。”慕容仪轻声开口,“你想不想知道你爹娘是谁?”   荷枝顿时一僵,心中什么思绪也没有了,连说话声音也变了调:“我爹娘?”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称呼,但也不修正,只是定定地抬眸,眸子盈盈。   十几年过去了,第一次有人给她提起“爹、娘”二字。   荷枝忽然轻笑,“殿下不必用这事吊着奴婢,奴婢若答应殿下,便不会反悔。”   她低着头避过他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松松腕上的红绳,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手指。   慕容仪知道这必然会让她心中一疼,语气不禁柔软:“此事回京之后自会大白。”   他说的确有其事,荷枝怔愣地抬头,被他轻刮了一下鼻尖:“眼睛又红了。”   荷枝顿时吸了吸鼻子,就当他在骗她。   反正太子么,若是要给她造一个身份,找个名义上的爹娘,也是轻而易举。   她点点头,语气并不多高兴:“好。”   “答应了?”慕容仪的语气顿时有些轻快,“那么第一条,回京之前,以你我相称。”   荷枝茫然地看着他。   慕容仪清了清嗓子,解释:“我的身份不宜外露,你只同之前一样,唤我慕公子。”   她动了动唇瓣,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是。”   慕容仪一顿,继续道:“第二条。”   “上桌坐着。”   经他一说,荷枝才发觉自己还跪在地上,裙摆散了一地,她方才哭的有些狼狈,而他则衣领都没有乱一点。   慕容仪信步走到她身后的门边,正欲开门,又忽然停下,提醒道:“你要让客栈小二看见这副模样么?”   荷枝呆了一下,身后的门便感觉蓦然生了一道风。   他开了门!   她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腿脚还有些发软。   但荷枝也不敢坐下,尽管殿下那番话诚恳,到底有些匪夷所思。   慕容仪一推门,便见她局促地站在桌边,意料之中。   他从容自若地走到桌边坐下,便听一声淅沥,一偏目光,就看到她将手中的茶壶放下。   慕容仪轻推茶杯,“你喝。”   荷枝呆了一下,抿了抿发干的唇瓣,在他笃定的视线中饮下茶水。   等她喝完,慕容仪叩了叩桌面,“坐。”   她这才在一旁坐下。   她羽睫垂着,眼角和鼻尖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皙白的手指捧着碧玉色茶杯,乖巧十足。   慕容仪当然知道她不可能是乖的,但这样一副模样最能迷惑人。   过了一会儿,客栈小二敲了敲门,盛上一桌饭菜。   “不用伺候我,只顾着你自己。”慕容仪抢先开口。   荷枝早已感觉腹内空空,这一句话,正好免去与他虚与委蛇的时间。   慕容仪刚开始还怕她放不开,没想到她也没多客气,不禁有些好笑。   他将面前的菜推了推,嘱咐道,“多吃点。”   荷枝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不是两人同席用饭,而是他在伺候自己。   她顿时停住筷子,认真思索。   这不会是她最后一顿吧?   荷枝沉思片刻,一抬眼,与他专注地目光相撞。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荷枝诧异地看过去,对方拳头抵在唇边,像是在忍耐,“还怕我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不成。”   荷枝这才重新动筷。   不是不怕饭菜中有什么,只是知道这举动实在没有必要,原本她身家性命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思绪间,对方也提起筷子,两人一道用过晚饭。   夜色逐渐昏沉,客栈小二恭恭敬敬地敲门:“二位客官,热水备好了。”   荷枝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对方也同样看过来:“你去。”   荷枝拎着包袱就跟小二出门,走进浴房又微微变了脸色。   浴房狭小,角落里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一旁有简易的木盒,盛着几颗澡豆,小客栈能备齐这些实属不易。   对于荷枝来说,什么日子都都过过,简单是习惯。可是殿下怎么能受如此委屈?   她想了想,问道:“附近可有卖香胰之处?”   在青州的时候,太子沐浴虽不需人伺候,但都提前备好各式花露、香胰、数十条浴巾,浴袍与贴身衣物更是提前用香熏好才会呈到殿下面前。   要殿下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沐浴,她想象不来。   小二给她指了几家铺子,有些荷枝还有印象,曾经有生意上的往来。   她刚上街,便感觉后背有一道寒凉的目光,一转身,便看见太子殿下。   慕容仪负手而立,神情冷漠:“去哪儿。”   荷枝呆了一下,老实回答:“去买东西。”   他并不理会,墨袍缓缓逼近,福下身凑到她耳边,语气凌厉:“到底怎样你才不会私逃?”   荷枝眸光一顿。才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连忙道:“我不是逃!”   这话说的怪怪的,荷枝干脆朝他靠近,低声解释,“浴房简陋,我去买点东西。”   见他似是不信,又着急补充道:“主要是为了殿下舒心。”   慕容仪的脸色稍微缓和:“不必。”   他垂眸定定地看着她:“此处不是东宫,不必如此费心费力。”   可是在青州也是这样啊?荷枝有些疑惑,便感觉他漆黑的瞳仁缓缓靠近,“在外,我只是游学的书生。”   荷枝脸色一呆,明白过来这话含义。   眼见她的神色变化,慕容仪知道无需解释,心中升起欣慰,但心底的惶然并未退去,他拂袖转身,迈出一步。   像是怕她不应,还多添一句。   “跟上。”   荷枝跟在他身后,心绪复杂。   若是这几年没有回京,他是否也受过不少苦难?   沐浴过后,荷枝坐在窗边绞着头发,她想起明日的庙会,一时出神。   听见“嘎吱”一声,荷枝回过神来,看见他擎着灯盏推门而入,蓦地站起。   慕容仪望她一眼,走到桌边放下灯盏,平静地道,“就寝。”   天色已暗,两个人赶了这样久的路,自然都有些疲惫。   荷枝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床榻,抿了抿唇瓣。   太子走到床榻边解着衣扣,她跟过去,接过他的外袍搭在一旁。   慕容仪回身坐在榻沿,一抬头,便看见她躲闪的目光,不由得勾勾唇角。   荷枝深吸一口气,恭敬道:“殿下就寝吧。”   慕容仪挑眉:“那你呢?”   荷枝躲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隔壁。刚上楼之前她问过小二,隔壁房还是空的。   慕容仪又不经意地提醒:“还未出七月,这半夜听见什么声响,看见什么看不见的,也未可知。”   荷枝心底一惊,一看他的神色便反应过来这是故意吓唬她。   但她第一次到这家客栈,的确有些不安。   更何况,太子这次身边竟然没跟着一个侍卫,若出了什么事,她如何担待得起。   慕容仪正要再开口,便见她乖乖地走上前,忽然间有些灼热。   她在床沿处坐下,正义凛然道:“殿下歇息吧,我就在这里。”   慕容仪蓦然旋身,一手拦着她的腰际,一臂绕过她膝弯,轻而易举地两人带上床榻。又反手一勾,身后的窗帷豁然散开,将里外隔绝。   荷枝浑身僵直,手臂无处安放。 第63章   谁料慕容仪顿时撤开手臂,正襟危坐道:“别躲,有话同你说。”   荷枝僵直身躯,脸色一红,迅速从床上坐起,同他一样端坐着:“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有什么话刚才不能讲,非要这样才能讲?荷枝暗自腹诽,脸颊却滚烫。   外面的灯盏未熄,床帷透出薄薄的光,映照出她清秀的眉眼。两人都是刚沐浴过,周遭萦绕着挠人的馨香。   气息交错,慕容仪稳定心神,告诉自己不能急于一时。   “第一个问题。”慕容仪极力保持平淡,“你觉得我该不该娶霍姑娘。”   荷枝呆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将这样的问题问出口。她抿了抿唇瓣,眼神中闪烁着困惑,这种问题岂是她可以回答?   “必须答。”   他像是将她的心思看穿,强硬地补充道。   慕容仪漠然地看着她张了张口,似乎要说出答案,又接着补充道:“猜错了要罚。”   两个字直接卡在荷枝的喉间,她睁大杏眼,直直地望着他。   他露出一贯认真的神色,形成隐形的威压,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臣服。   荷枝垂着脑袋,深吸一口气,答道:“应该。”   下颌处瞬间探来两只手指,促使她抬头直面。   慕容仪轻擦着她唇下的肌肤,唇角上扬,却不是在笑。   “猜错了。”他的眼睛漆黑凝重,默然片刻,他道,“但不怪你。”   荷枝心底松了一口气,太子的婚事,她怎么可能能料到。   但……他的意思是,他不该娶霍姑娘么?   “霍家在镛王乱政之后的确如日中天,霍将军也想将自己的亲孙女儿嫁给太子。若她真嫁给太子,霍家势力进一步扩大。”慕容仪忽然停顿一瞬,“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他没有将话说完,但荷枝也明白其中道理。但她有些奇怪,他在说这番话时,仿佛自己不是太子的身份,说的是别人。   慕容仪视线落在面前的姑娘身上,脑海中又忽然出现了一个喝的烂醉的男人,猛然停顿。   荷枝察觉不对,追问:“殿下?”   慕容仪垂下目光,清了清嗓子,“霍家也是几代忠良,若将来真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对朝廷也是一种损失。”   荷枝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总觉得方才他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自然,霍家心头必然落空。”慕容仪一面说,一面端详她的神色,“所以朝廷也会加以安抚。”   她听得十分认真,从她的神情上看不出半点高兴和不高兴的影子。似乎在她看来,他娶不娶霍起莹与她无关。   慕容仪的心中顿时有些失落。原本以为,她离开多半有受霍起莹欺负的原因,如今一见,似乎完全不是。   荷枝眉间一蹙,又问:“可皇后娘娘——”   “母后心中有怨。”慕容仪平淡地说道,“所有的缘由,都和当年那件事有关。”   听到这里,荷枝不懂了,立即问道,“什么事?”   慕容仪看着她闪着莹光的眸子,一时失语。   当年白家兴盛,半朝白氏子弟,荣极一时。可后来一朝灭门,白家八十几口人一朝屠尽,白将军叛国谋逆案牵连数百人,何其惨烈。   霍家再接下去便是下一个白家。   荣辱兴衰的道理,她一定能明白。可是白家这件事该不该让她知道,慕容仪却拿捏不定。   这件事与她也有关。   他掩饰似的轻点她鼻尖,转而道:“我虽说不计较,但罚不可少。”   荷枝顿时警觉起来,身子往后一靠,便撞在了后背的墙上,冰冰凉凉。她顾不上疼,只看着面前坐着的男人。   慕容仪不禁觉得有趣,慢悠悠地道:“那就——”   她靠着墙面,眼神直直地看着他,紧张兮兮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慕容仪低笑一声:“暂且先欠着。”   荷枝呆了呆,看到他眼神中的戏谑,不由得抿紧唇瓣。   什么问题,明明是在为难她。这些朝中旧事她不清楚,各家势力她也不清楚,如何能猜到?   她忽然之前关于他的那些流言,在清州时,霍姑娘陪他走过很多地方。可这回,怎么没瞧见?   荷枝发问道:“霍姑娘如今在哪?”   “回京了。”慕容仪的眼神微眯,“你关心她做什么?”   “当时有人说有位姑娘进了殿下的屋子再没出来。”荷枝一下子回想起来,“难不成,那是霍姑娘……?”   慕容仪僵了一下,之前她提出去他的屋子,原来是为这件事。   他摆摆袖道:“她没事,快要抵京了。除了嫁太子,她还有很多选择。”   荷枝看着他似乎毫不在意,不禁问道:“殿下原也不想娶霍姑娘么?”   她还记得,殿下与霍姑娘自幼相识,属青梅竹马。   “他们要的是太子,谁是太子,他们并不在意。”慕容仪忽然捧起她的脸颊,“只是如今,恰好我在其位。”   他忽然前倾,荷枝不由得呼吸一紧,不知道他怎么就谈到这个问题。但她又退无可退,只能闪闪眸子,回望着他。   “你呢?”慕容仪脸色沉静,发问道,“你更在意太子,还是我。”   荷枝眨了眨眼睛,不解。   他忽然顿感无趣,松开了手,“你都不在乎。”   也不知道怎么就谈到这里,荷枝更是说不出话来,只看见他撩开了床帷,橘色光亮瞬时透了进来。   他站起身,背影莫名有些落寞。   荷枝也从床帷里钻出来,重新将床帷绑好,一面道:“殿下睡吧,这床榻若睡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些热,我去隔壁。”   他依旧站在桌边,没有说话,更没有反对。   荷枝当他默认,正从他身边经过,忽然从腰间横出一只手,将她往一旁揽。   滚烫的气息包裹,她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贴上宽阔地胸膛。   荷枝的双手无处安放,全被他圈在怀里。   “……殿下。”   她声如蚊呐,被他轻易打断。   低哑的声音落在她的颈边,带着灼热的呼吸,“十六岁了,还不能明白么?”   荷枝僵了僵,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心头却有无数个疑问缠绕交织。她该……明白什么?   咫尺相贴,荷枝感觉身上力道和颈边的呼吸不断加重,她不自然地挣扎了下,却感觉身上的禁锢骤然贴紧。   她的眼神微动,语气发颤:“原来殿下是要我。”   慕容仪忽然一僵,没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圈着她的手臂松了松,她也正好得到喘息。深深地一息过后,她拆解腰上的系带。   慕容仪的脸色顿时白了,将系带与她的裙角一并握住,语气不稳:“你做什么。”   她闪了闪无辜的眼睛,“原本我就是殿下的伴寝奴婢,给殿下解闷是我的本分。”   慕容仪紧握着系带,脸色僵硬,低喝道:“荷枝!”   她的手指还在颤抖地拆解,被慕容仪一把按住,“不许拆!”   这样一声令下,她才停下,慕容仪掰开她冰凉的指尖,重新系好她的裙带。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若是留意,还能发现他的手有些抖。   慕容仪重新握住她的手,气愤地将她的手心贴到自己的胸膛,语气急切:“如何才能明白,这样可以么?”   荷枝一时呆愣,反应过来时,手指已贴上他的胸膛。隔着细软的衣料,似乎能感觉到滚烫和跳动。   她听过各种话本,也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各种情愫,可没想到这种事情能落在她身上。   她感觉脸颊瞬间发烫,一想起刚刚自己的行为,不禁拿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他。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荷枝想抽回手,奈何他攥得死死的,甚至还有心情摩挲她的指腹。   她的脸颊更烫了。   “你自小在宫中,宫规严肃,没人告诉你这是什么。”慕容仪出声道,“可在外这几年,总是听过、见过的。”   他终于将她的手缓缓放下,又趁机向前一步,温声道:“是不知道,还是不相信?”   话音刚落,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因为指尖的拉扯,慕容仪同时又向走近一步。   他说中了。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相信。   或许早有感觉,只是十几年的宫中生活让她知道什么是差距,让她不愿面对。   不愿面对的有他的感情,会不会她自己也早生感情?   想到这里,慕容仪压低声音,急想求一个答案,语气近乎哄道,“荷枝,没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的太子妃只有经过走点头才能敲定。”他笃定道,“我可以娶你的。”   “娶你”二字如一记重锤,将荷枝砸蒙了。   她连忙抽回手来往后退了退,难以置信地问道:“……殿下在说什么?”   慕容仪眸光微闪,心底升腾出点点失望。   看着她的面容,慕容仪心绪渐渐归于平静,他正了正神色,改口道,“一旦回京,我的婚事便会提上日程,各方势力也会相互攻讦。我既不想看到局面混乱,也希望婚事由我做主。所以——”   荷枝还在思索着他的话,一见他停顿,以为有不能外传,下意识地朝他贴近。   慕容仪看着她小耳朵偏过来,不由得勾唇,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需要你帮我。”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到耳廓,荷枝下意识抬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黑漆漆的眸子里藏着一种庄重与势在必得的严肃。 第64章   荷枝下意识问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警惕的神色落在慕容仪的眼中,他眸光一闪,掩唇咳道:“回京以后再告诉你。”   荷枝顿时面露怀疑,心底对答应他生出后悔。   但凭她对太子的了解,这一年才是他的妥协。只要他不点头,她走到哪里都可能被他找到。   可一年不算长,若是回京,途中便占去三个月,又能做什么?   “那殿下可以透露具体是哪方面的事么?奴婢身无长物,恐怕辜负殿下信任,实在——”荷枝面露为难,“惶恐。”   嫣红的唇角一抿,真像是有几分委屈。   一别两年,她比之前更加精明。   “总之不会叫你为难。”慕容仪收了收神色,走回床榻,“不说了,就寝。”   荷枝脸色微变,“您睡吧……我去隔壁。”   “又不是不曾同塌而眠,怕什么?”慕容仪将薄被铺开,又拍了拍,“你睡这儿。”   荷枝站在原处没动。   但见他经过荷枝身边,打开房门。   “我去隔壁。”   门被合上,荷枝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出去了。   桌上的烛火闪动,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客栈小二的声音:“客官,我们这间屋子也是整洁干净……”   荷枝听了一会儿,确认他是真的要在隔壁住下。   他不怕自己跑掉么?   荷枝走到门扇前,从门缝中还可以窥见外面的昏暗的走廊,小二已经离开,外面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她想起晚间殿下以为她要逃跑的样子,神色冷淡,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荷枝心中暗自叹息,最终转身吹灭灯盏,摸回床榻。   刚一阖上眼,便沉沉睡去。   门外。   漆黑一片的走道里,一道墨色的身影站在栏杆旁,无声无息。   最里间屋子里的橘色灯光一瞬黯淡,轻巧的脚步声逐渐变小。   客栈内不算安静,远远处还能听见些桌椅挪动的声音。但慕容仪的注意全在那紧阖的门扉,他走到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客房不大,他轻而易举地听见里面起伏的呼吸声。   该不该相信她一回?   慕容仪径自摸了摸胸口,上面的温度早已在夜风里消散殆尽。   他转身走进隔壁的房间,一夜无梦。   *   荷枝一贯在卯时苏醒,自离宫后这几年来都是如此。   她刚打开门,就看到站在门廊上的身影。   慕容仪转身面向她,“今日回宜洛。”   荷枝无奈地点头。   人都被他抓到了,这去哪儿还不是他说了算?   再说,今日正好是庙会的第一日,若不是防着这一事,她并不想离开宜洛。   慕容仪率先上马车扯好缰绳,一瞥荷枝,发现她正将帷帽叩在脑袋上。   荷枝正捋帽沿的轻纱,哪想忽然上方伸出一只手,一面理着纱帷,一面语气生硬地发问:“怕被人看见?”   “琼州不比京城。”荷枝答,“看见就看见了。”   慕容仪拨开她面前的轻纱,露出半张粉嫩的小脸,“京城怎样?”   京城……她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只知道宫规森森,也没怎么了解过京城。   而琼州,人人思想开明,既不歧视外乡人,也没有太多男女之别,只在乎手头的生意。   荷枝从他手里取回薄纱,答道:“没什么。”   两人一道坐再马车外,荷枝一偏头,便能看见他稳稳地拉扯着缰绳,神色专注。   不过她一看过去,对方便开了口:“你何时学的驾马车?”   荷枝靠坐在车厢,如实回答:“两年前。”   几乎刚在宜洛安定下来,她便开始学习,以防万一。   “一个人学?”慕容仪状若无意地开口,“不害怕?”   “自然有人教。”她话还没说完,便敏锐感觉到他扯紧缰绳,连忙补充道,“花银子的。”   慕容仪应了一声:“嗯。”   他驾起马车又稳又快,出了回城,便是人烟稀少的官道。   高大的林子里,湛蓝的天幕铺开,缀着些许薄云,阳光透过叶层变得柔和,马车逐渐慢了下来。   荷枝一转头,就能隔着轻纱看见他墨色的衣袍,棱角分明的脸庞严肃而认真。   “殿下为什么一直派人找我?”   慕容仪听见这番话时下意识朝人看去,微风拂动轻纱,她似乎淡然地目视前方,神情难以分辨。   昨日那场谈话,其实已经解释过了。   慕容仪忽然想起她微微泛红的脸色,不自觉唇角上扬。   荷枝原本就留心着他的表情,一见他笑,不禁有些懊恼,转过头去不看他。   慕容仪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抓回触犯宫规的宫女,要让她尝到背叛的后果。   荷枝想了想,这都是理由。   可不足以支撑三年。   她知道,想要她死轻而易举,但太子不可能花费这么多精力,寻找一个必死之人。   所以,其实她心底是期待过被找到的。   来到琼州以后,十几年的身份被掩埋,在她以新名字生活时,有一个人一直惦记着那个该死的身份,执着地寻找着,从未想过放弃。   随便什么理由都好。   她忽然的沉默引起了慕容仪的注意,他扬了扬语调:“猜不到?平日里明明挺聪明。”   “不猜。”荷枝毫不留情地拒绝。   她发现马车已然慢下来,按照这个速度,恐怕赶不上宜洛的午饭。   然而好不容易只有她和殿下两个人,她不想提醒,也不想拆穿。   马车趋近宜洛时,来往的人马逐渐增多。两人一路无话,马车又飞快地跑起来。   回到宜洛时巧是正午。   慕容仪将车驱入如意楼后院,与荷枝一道下车。   成铁上前牵那匹,见两个人同乘马车,脸色微变:“……慕公子?段姑娘。”   荷枝朝他点点头以示默认。   成铁神色恢复,便向她道:“姑娘的帷帽别摘,楼里来了一个人,说想见您,已经坐了一上午了。”   听闻她名号的人不少,上前拜访的人也不少,但不听劝执着不肯离去的,荷枝通常都不会见。   她还未说话,身旁的人却从她身旁掠过,径直地向屋中迈去。   荷枝下意识地跟上去,但进了楼中,便发现今日大堂里客人众多,并不知道是谁在等她。   成铁走到荷枝身后,看着那桌空空的座位,疑惑道:“方才还在那里呢。”   “兴许是走了。”荷枝瞥一眼太子,默默松了口气。   她又转身对成铁道:“二楼的雅间还有空着的么?我和慕公子一起用午饭。”   成铁回过神来,转身引人上楼。   荷枝选了一处僻静的雅间,又对成铁耳语几句,他便很快离开。   雅间靠窗,外面是僻静的小道,有风穿堂,带来一阵清凉。   荷枝请他坐下,倒好茶递到他面前,才为自己倒了一盏。   “往日有很多人想见你?”慕容仪捻着茶碗,漫不经心地发问。   她抿了一口茶水,斟酌地回答:“大多是生意上的事。”   红润的唇瓣抿在玉色杯盏上,余下清亮的水渍。她的眼睫微垂,皙白的脸颊透着微红,像一朵半开的白芙蓉。   三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一位清丽的美人了。   从前她将自己的心思藏的极好,整个人看着乖顺听话,像一只温和的小猫,适合蜷在怀里抚摸。   而现在,即使是低垂着眼睫,慕容仪依然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底下藏着的骄傲与倔强。   他开口道:“若你愿意,可以把如意楼开到京城。”   荷枝手上一顿,蓦然抬头,便和他的目光交接。   她没有听错?   眼见她呆呆地不说话,慕容仪轻咳一声,“京中来往客商也多,找一处合适的地盘开一家酒楼或者客栈,不成问题。”   荷枝觉得他说得的确在理,沉默着摩挲茶碗的碗沿,片刻后犹豫道,“可是尚京可比宜洛大多了,而且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相比起来,难打理多了”   慕容仪微微一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荷枝被这一句话说得热血沸腾,头脑中思绪飞速转动,又问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我这一年给殿下帮忙之外,还可以打理自己的铺子?”   慕容仪轻点头。   荷枝不自觉勾了勾唇角,心底的算盘已经拨得噼啪响,成铁来上菜她都没有留意。   慕容仪将竹筷递到她面前,“吃完再想。”   荷枝欢欢喜喜地吃着饭,一面又盘算着回京之后宜洛这边生意的打算。这些替她打理铺子的人她是精挑细选,绝对信得过的,只是离开之前还得挨个留个信。   吃过午饭,她便打算先去找柳娘,这个时辰,柳娘应该在后院小歇。   她慢悠悠地走下楼,转身时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荷枝——”   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连荷枝自己也不禁呆了一瞬。   听声音,并不是殿下。   她缓缓地转身看去,只见原处定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模样风尘仆仆,腮下续着薄薄的胡须,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渺兮。   她刚在头脑中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忽然生了一阵风,她感觉身上猛然一紧,被他拥在怀里。   荷枝瞬时呆住,忽然身上又一轻,面前的人在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栽倒下去。   她再抬眼,才发现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身边。 第65章   忽然的变故出现,如意楼中已经有不少人向荷枝投来目光。   荷枝看向太子殿下,只见他淡定地搭上渺兮地脉搏,不紧不慢地道:“是太累昏睡过去了,将他抬到楼上让他好好休息吧。”   他转身招来成铁。   少年在如意楼做帮工已有两年,力气一向很大,轻而易举地将渺兮背起,荷枝在后面轻声提醒:“小心些。”   墨色衣角在余光中飘扬,他跟在身后。荷枝低头提着裙摆,当作未觉。   刚刚,在渺兮昏过去的前一刻,她在余光中分明看到了一只金线袖子搭在渺兮的肩上。   荷枝对这手法太过熟悉,当即便知道渺兮昏过去是太子的手笔。   可是殿下为何弄晕他?渺兮这回又是从哪里来?   恐怕只有待会儿才能问了。   将渺兮送进客房之后,荷枝找借口让成铁出去。趁四下无人,她低声问太子道:“殿下弄晕他做什么?”   慕容仪脸色未变,回答:“怕他当众对你不轨。”   “……”   的确,刚才渺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住她,连她自己都震惊到了。但以荷枝对渺兮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做什么的。   她又低声问:“那他何时能醒来?”   “不知。”慕容仪淡声道。   他抱臂站在床边,神色淡然,显然并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但荷枝对殿下这一捏很了解。切身体会过,对身体并无损害,睡上两三个时辰,也就自然醒来了。   她无奈地叹叹气。眼见床榻上躺着的人面容疲惫,的确该好好睡上一觉。   “算了,就让他在这睡一觉吧。”   荷枝上前为渺兮盖上薄毯,随后走出客房,太子也一并跟了出来。   荷枝关上门,对太子道:“我现在去找柳娘。”   她也不知为何要同他说这个。只是感觉这样一说,他的似乎会高兴些。   “我回驿馆。”慕容仪噙着笑回道。   两个人一并下楼后分别。   荷枝在后院里找到柳娘,同她讲明要离开一阵。又去其他几家名下的铺子,同样做好后续的安排。   走了一趟孙家布庄并未见着孙沿,荷枝只好上孙宅同孙瑶提及此事。   没说具体时间,也没说去多久。小姑娘缠着她要她透露,还央她出去时捎好东西回来给她。   回到如意楼已是傍晚。   料想,几个时辰过去,渺兮应该醒来了,正好能赶得上晚饭。   她提裙上楼,在渺兮门外叩门。   咚咚咚三声脆响。   无人应答。   她又敲了三声,心道奇怪,低头一看,门竟是从外上了锁。   荷枝连忙下楼找到成铁,问道:“今日送上楼的那位公子醒来了?”   成铁提着茶壶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荷枝蹙着眉又问:“上面门怎么锁了?”   成铁一拍脑袋,连忙道:“午后我上去了一趟,发现上边没人了,连躺在床上的那位公子也不在,我就找柳姐姐将门锁上了。”   荷枝僵了一下,“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虽不知渺兮为何来到宜洛,但就他那时的反应来看,他是来找自己的,没道理一醒来就不见影。   难道是醒来没见到自己,出去找人了?   荷枝又取来钥匙,在房中转了一圈。   床榻上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有人睡过一般。离开之前收拾好这些倒也正常。   虽这样想,但荷枝总觉得有些不对。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只好作罢。   或许等晚上,渺兮会自己回到楼里。   毕竟他最后是在这里见到自己,要打听下落,也是在如意楼才对。   荷枝心不在焉地用过晚饭,坐在楼里一张方桌前等候。   她张望着门外,没看见半点熟悉的身影。倒是成铁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走到面前,“段姑娘,慕公子今日不在楼里,之前答应着带慕公子去逛庙会,您看这……”   荷枝抿唇笑道:“他不在,你就去忙吧。”   “好嘞!”少年笑道,如释重负地拐进后院。   她都把这事忘了。下午太子还说回驿馆,想来当时要逛庙会只是找来的一个借口。   不过要说殿下去逛庙会,荷枝还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如意楼中人来人往,柳娘摇着团扇从她身旁经过,叹道:“许大夫好久没来了。”   经她提醒,荷枝发觉之前所用的安神香几乎见底,不过想想,现在应该也用不上安神香了。   “上回他带给我的香都点完了,他还不来。”柳娘有些烦闷地摇扇,小风吹开她两侧的鬓发,嘟囔道:“过几日得了空,我得找他去。”   荷枝笑道:“我在这看着楼里,你去找他吧。”   “哎呀。”柳娘飞快地摇着扇子,脸庞浮上两团红云,“我才不去找他,你去找他的时候给我带回来吧。”   荷枝一垂眼睫,忽然想起很久没见过许凌的妹妹,正好一道去一趟,便应下来。   在如意楼里点起灯烛,烛火渐渐昏暗,荷枝还是没等到渺兮,柳娘不禁问道:“段姑娘在等人?”   荷枝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今日可有人来问过‘荷枝’这个人?”   柳娘脸色迷茫,摇了摇头,“那是是姑娘什么人?”   “……一位熟人。”   荷枝并不明说。眼见天色不早,她让柳娘去睡,自己也上了楼。   第二日,她前往许凌的小医馆,只见大门紧关着,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许大夫半个月前便回乡。   荷枝觉得奇怪,许凌来宜洛好几年都不曾回去过,妹妹还嫁到乔家,怎么会突然回乡去?   她又上乔宅,找到许凌的妹妹许宝琴。   许宝琴领着人上门口迎她,荷枝被请进去喝了一盅茶,才问道:“我今日去许凌的医馆,只见门扉紧闭着,是怎么了?”   许宝琴惊讶地答道:“哥哥说想回去修缮爹娘的坟茔,没同你说么?”   荷枝微微呆了一下:“兴许是忘了吧。”   不辞而别,荷枝心中有些失落。   她与许凌认识也有两年,这两年间,她病过几次,常常都是许凌为她看诊。他还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魇想尽办法,亲自采草药,制成香料,送到如意楼。   如今她马上要去京中,没和他说一声,倒有些遗憾。   荷枝回到如意楼,又问一遍成铁:“昨日那位公子今日来楼里了么?”   成铁摇摇头。   荷枝心中犹豫盘桓着数个疑问,更有些担忧。   虽然渺兮会些身手,但向来初来宜洛,不要出什么事吧。   她转而去后院,自己驾着马车前往驿馆。   之前她来过驿馆,甚至还在驿馆用过一次饭,路途她都熟悉了。   来到驿馆,她找到一位看着眼熟地婢女,问道:“……慕公子今日可在驿馆内?”   婢女答道:“在东院。”   西院是荷枝之前住的地方,东院约莫是殿下处理事务的地方了。   荷枝请婢女带她进东院,对方欣然答应,但带到门廊处便下停下来:“只能为姑娘带到这里,我们是不许进东院的。”   回想起殿下在宫里的习惯也是不许其他宫婢进书房的,荷枝便辞别婢女,走进东院。   罪不罪的,自己就当不知道。   东院走两步有侍卫巡视,看起来比的确比西院肃穆多了。但荷枝原本跟在太子身边,也算见惯这个场面。   她扫了一眼院中侍卫,并未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有人一见着荷枝便走上前来,对着她恭恭敬敬地喊道:“荷枝姑姑。”   荷枝心中顿时诧异,难道这些人全都知道她?   她定了定心神:“殿下可在?”   侍卫答道:“殿下在处理事务,请姑姑进来等候。”   对方将她领到院中半亭里坐下,前去上报。   她在亭中等了一会儿,没等见那个侍卫回来,但听得远处远中一阵乒里乓啷地声响。   荷枝有些紧张地站起身,默默地往靠墙的暗处藏。   只见院墙之外忽然飞出一道身影,而后被人团团围住。   荷枝定睛一看,被围的那人正是渺兮。   他站在院落中央,鬓发散乱,手里攥紧短刀,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刻意堵我,不就是怕我告诉她真相?”   荷枝躲在暗处不敢出声,但莫名浑身一僵,直觉要听到什么秘密。   没等他说完话,一众侍卫拔刀而出,锵锵几声,兵刃相接。   渺兮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大声喊道:“太子殿下为何不敢让我见她?”   最后一把刀横在他的脖间,渺兮大喊道,“不正是因为,怕她知道,就是你们慕容家杀了她的爹娘么?”   荷枝忽然感觉后背发凉,一动未动。   很快那边没了动静,荷枝看见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长刀贴着他的脖颈,看向半开的木门。   有一个身影从容走出,侍卫纷纷退让,太子信步走到渺兮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荷枝的心揪到了一起。   她攥紧帕子,深吸一口气,忽然听见一声低沉地喝问:“谁在那里。”   阴鸷的目光袭来,荷枝感觉周遭温度一瞬间降至最低点,她连挪动一步都不能。   下一瞬,冷冽的目光顿时消散,冰凉的语气重新回温,带着些许迟疑:“……荷枝?” 第66章   被围的渺兮也是一愣,他顾不得环在脖间的刀剑,下意识向一旁看去,   半亭中的烟紫色身影不是荷枝又是谁?   他瞬间哑了。   刚刚那番话他想好好刺激一下慕容仪,却没想她能听见!   慕容仪定了定神色,温和地问道:“站在那里等我?没等多久吧。”   他一面走近荷枝,一面嗔道:“怎么没人给你倒茶。”   荷枝还记得方才那道如临死亡的视线,连声音也在发颤:“……你等等,先别过来。”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如常,问道:“刚刚他说的人是谁?”   慕容仪解释道:“没有谁,只是在追查一件事。”   他见荷枝一动不动,又道:“你站的那里有很多灰,脏了裙子,快过来吧。”   荷枝不答他的话,看向渺兮,刚刚那瞬间他的神情变化绝对不简单。   可是这回,连渺兮也别过脸去。   荷枝脸上渐渐露出疑惑,“我不可以知道么?”   “殿下。”荷枝极力稳住发颤的身子,软乎乎地发问,“那说的真的是我吗?不要骗我。”   渺兮是来找他的,又忽然失踪,是殿下插手。   渺兮所说的阻止见面,不正是阻止他见到她?   她的爹娘?   一串疑问在荷枝心底肆意蔓延,得不到解答便像一根肉刺扎在心里。   “自我能记事起,我就在宫里,师父从不让我问爹娘是谁。”   她喃喃地说着,后半句话闷在慕容仪的怀抱中。   “别乱想。”慕容仪收紧怀抱,感觉到她手上的寒意,语气急促,“我都告诉你。”   怀中人不住地喘息着,良久才吸了吸鼻子,“我想他也一起听。”   *   慕容仪将荷枝牵进书房,一感觉她松松手指,便连掌心一并握紧。   荷枝直直地望着太子的身影,不由得生出几分退却的心思。   侍卫紧接着也将渺兮架进书房,又退守到门外,将门扇紧闭。   慕容仪回身走向她,温和地问道,“记得白晚意么?”   脑海中出现一个活泼灵动的鹅黄色身影,荷枝问道:“忠义侯府?”   “正是。”   “曾经的白家,比忠义侯、比之前的镛王、比当今的霍家势头更盛。”慕容仪一顿,“那是你的家。”   荷枝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白相年少盛名,文可论策赋诗词,武能挂帅挽长弓,朝中多是白相的倾慕者,许多人曾向白相求学。而后白家又出一禁宫统领、一少年将军、一风雅才子。”慕容仪握紧了她的手腕,“这些,是你的父兄。”   嫣红的唇瓣动了动,却没能说得出一个字。   旁听的渺兮也紧张地关注荷枝的神情,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后来,有人说白家要反。”   她目光愣愣的,下意识问道:“他们会吗……?”   “总有办法让人相信。”慕容仪音色低沉,“钦天监暗中上奏、朝中对白家的极力拥护、朝里朝外的流言,最后还有……证据。”   “什么证据!明明是你那王叔费尽心机的污蔑!”   渺兮说完,在触及荷枝目光的那一瞬立马软下来。   慕容仪不顾她的话,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白家因此遭难。若不是当日白晚意在被忠义侯府被力保,恐怕再也见不到她。而你那日被白夫人带进宫,之后就留在了宫中。”   荷枝眨了眨眼睛。   她对他说的这些事情一星半点的印象也没有,好像只是听完了一个故事。   荷枝转身看了看渺兮,对方焦急地回望过来,似乎也在观察她的神情。她问渺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从她之前和渺兮的接触来看,似乎没有一人知道她的这个身份。   渺兮脸色微变:“回京之后,师父告诉我的。”   “他是你的堂兄。”慕容仪淡淡地瞥一眼白渺兮,解释道,“是众多旁系中的幸存下来的一支。”   “……堂兄?”   轻柔的声音刚刚念完这个称呼,渺兮赶忙移开目光。   慕容仪试图将她的目光吸引回来,“你也知道,王叔权倾朝野十多年。直到失势之后,被王叔压下来的旧案冤案才翻出来。这件事,还没完全翻案。”   他凑近她的脸颊,柔声道,“但还好,找到你了。”   她静静地听完,脸上并未显现出大的触动。   慕容仪又对她道:“还有没有想问?”   荷枝这才收回神,抽开身子,平静地发问:“我从未听师父说过这些,你们怎么确定就是我?”   渺兮抢白道,“师父找到了当初与白夫人一齐入宫的人,白夫人入宫见皇后,把你留在花园里玩。后来宫人看情况不对,便带你躲起来,辗转送到杭婵手中,她将你藏在冷宫,我师父找你很久都没消息。”   荷枝向他看去,“你也是为这件事来找我?”   她的目光有着不寻常的平静,慕容仪蹙起眉,“荷枝?”   荷枝眸光里藏满迷茫,听到这话摇了摇头。她又转而走到渺兮身前,“你从京城来?一路很累吧……”   渺兮打断她的话,认真道,“荷枝,跟我回京。”   荷枝立马往后一退,哪料他迅速上前,一步紧逼。   “师父找了你十几年,你一定要回去。”   荷枝喃喃道:“我会回去的。”   渺兮脸上一喜,“我立即去安排,我们后日就出发!”   他的目光在荷枝的脸庞上逡巡,而后迅速走出书房,却在门口处被两把长刀拦住。   慕容仪突然开口:“她能不能走,孤说了算。”   荷枝下意识朝太子看去,只见他负手而立,看着门口被拦下的渺兮,淡然开口:“让他在耳房待两日。”   他说的毫不客气,丝毫不关心渺兮是谁。   荷枝一惊,不得不走到太子身边,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口。   慕容仪才又开口道:“给他送吃食。”   “……”   渺兮当即大怒:“慕容仪你!”   直呼太子名讳。荷枝心底也微微一惊,她连忙道:“我之前答应过殿下要回京,为何要急着回去?”   渺兮咬牙道:“你要记得,白家的今天全是他们慕容家造成的,你爹娘的死,也全是……!”   “带下去!”   渺兮的话瞬间被打断,侍卫冲上前迅速将人制服,又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将他带离书房。   荷枝呆呆地看着,脑海中还回想着他刚刚未曾说完的那句话。   之前也听他喊过。   荷枝木讷地回头,望见太子漆黑的双眼,他神色复杂,一直看着自己。   她静默一阵,思索着刚刚那番话,其中提到的人太过陌生,她听过的,也只有常常被人感叹的白丞相。   荷枝深吸一口气:“现在殿下可以说回京后什么事了么?”   慕容仪一僵,“荷枝。”   想她回京,想她留在身边,但不想骗她,所以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将白渺兮送回去,也不是让他出来横插一脚的。   慕容仪抿唇道:“渺兮的师父,是你的亲哥哥。我会送你去见他。”   荷枝的嗓子发干,连声音都变小:“有没有可能,殿下与公子都找错了人?我……我对你们说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   “鹤白找了十几年,几经求证,不会有错。”慕容仪道,“若是不信,不如直接回京问问你师父?”   荷枝张了张口,忽然觉得有些恐惧。   慕容仪见她怔愣,便想方设法岔开话题:“你今日怎么忽然来驿馆?”   荷枝立即回答:“我想让殿下帮忙找找渺兮……”   但不知为何,殿下和渺兮之间似乎存在着很大的矛盾。   “你不用担心他,皮糙肉厚。”慕容仪走到桌案边,“回京之前,还有一些卷宗要处理,过来。”   荷枝跟着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方砚。慕容仪看她一眼,便拿起桌上的砚滴倾倒,她便接着研磨。   她手上不停,心底却一直念着刚才说的那些事。忽然,一只手指轻轻抵在砚台顶端。   荷枝顺着那只手指看去,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平心静气。”   指的是磨墨。   荷枝被他点破,顿时撤开手。慕容仪将砚台接过,继续问道:“在想什么?”   荷枝摇摇头,但脸庞上的凝重并未消散。   慕容仪取出狼毫,摊开宣纸,示意她来,“写字。”   荷枝不明所以,只得再度摇摇脑袋。   “教你。”   他说完,便在纸上落笔三个大字,荷枝下意识看去,清隽有力的字迹,写的是慕容……   她忽然闪着眼睛,面露不解。   “我的名字。”   荷枝吓了一跳,眼神中透出些许惶恐。   慕容仪却面色如常,将笔递给她:“来写。”   荷枝下意识地退后,见他的眼色微沉,她便又摇摇头,“我写不好。”   慕容仪含着薄笑,温声道:“教你便是。”   似乎不写他便不罢休。   荷枝只好从他手中接过笔,她平日要看账本,写字是熟练的,但不图好看。一握着笔又不知道写什么,只好顿住。   身旁的人忽然绕到她的另一侧,手背上覆着一只干燥的手掌,荷枝下意识看去,一张俊秀的脸庞咫尺可见。   慕容仪倾身朝她靠近,“就写这三个字。”   荷枝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奈何手背被轻轻包裹,虽不疼,但却不容挣脱,带着她的手指轻轻落下。   她晃了一下神,便听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专心。” 第67章   荷枝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她活了十几年,早接受自己在世上无亲无故,突然间出现的一个新身份扰乱了她的心神。   他不想让她太乱,索性找点别的事分散她的注意。   可他这番举动,是为了那个白家的女儿,还是为了她?   若她并非他们要找的人,那该如何?   思绪繁乱,手指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触感,她才反应过来,是殿下在拨弄她的指尖。   手背被紧握,她下意识地后退,哪想往后一步拦着一只手臂,让她无路可去。   她一抬头,便落入一个幽深的眸子。   “在害怕什么。”   荷枝的目光一烫,匆忙收回,转而去捏手上的狼毫,却没挪动。   “不说话,就什么也别想做。”   低沉懒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强硬和诱哄。   盈盈的眸子里盛着一点水雾,荷枝无奈道:“殿下要我说什么?”   慕容仪摩挲着她的指尖,轻问:“想不想回白家。”   荷枝垂下脑袋,不自然地收了一下手臂。   慕容仪留意着她的神情,单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我不想放你回去。”   说到底,白家如今的境况是他父皇一手促成,最终的定罪诏书是他父皇亲自印上的玉玺,而荷枝十几年冷宫生活,也拜他父皇所赐。   “回去之后,我会给白家翻案,界时你的身份也会恢复。”慕容仪将她的手指捻在掌心,凑到她的耳畔问道:“嫁我,如何?”   这一问,她明显的缩了一下身子。可她无路可退,只能落在他的怀中。   “殿下……”荷枝的嗓音微弱。   也不知怎么就扯到这个问题上,荷枝转念一想,难道这个身份只是为了让她能顺利回京么?   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将她的思绪扯回现实。   慕容仪眸光一沉,“不愿意?”   他知道,即便是翻案,白家对慕容家依旧有怨言。白渺兮这一辈尤其受到冲击,目睹了家中兴亡,也亲身经历那一场几近灭门的大案。   她有顾虑是在情理之中。   荷枝抬起茫然的眼眸望向他:“殿下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个?”   慕容仪沉声道:“翻案之后,天家自然要弥补白家过往的苦难。十几年过去,要让鹤白官复原职已不可能,但却可以弥补在你这里。”   他定定地道,“你嫁入皇家,消弭两家裂痕,白家还可以借势重启。”   ……原来如此。   荷枝垂下目光,忽然想通了。   他花几年时间极力地找到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这一层身份对他有用。   她垂着脑袋问道,“殿下之前说的一年之期,不作数了?”   慕容仪目光一顿。   一年之期是为了留住她,而婚约之说也是为了留住她。   “……算数。”   慕容仪抿唇答。   他的目光深沉,落在荷枝的脸庞上。只见她的神情没有丝毫松动,眸色冷淡。慕容仪感觉心口有些发冷。   荷枝趁机收回手指,从他的臂弯中退了出来。   “答应过殿下的事我会做到,但我不想参与这些事情。”荷枝面容沉静,对着太子一拜,“殿下决定何时返京后,尽管派人来告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语气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慕容仪缄默良久才应:“……好。”   荷枝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驿馆无人阻拦。   马车摇晃,她的思绪也飘摇不定。   做了十多年小宫女,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多了一重身份,多了一家亲戚,还要为这事嫁与太子。   这件事还不知真假。   她长舒一口气,生出几□□不由己的感觉。无论是殿下还是渺兮,似乎非带她回去不可。   荷枝无奈地叹气。正想散散心,撩开窗帷后忽然蹙起眉。   这不是回如意楼的路。   “小吴。”荷枝有些埋怨地喊车夫,“这是去哪儿?”   外面的人并未回应。   荷枝有些不满,掀开车帷,忽然愣住。   坐着驾马车的不是小吴,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他察觉身后的目光,抬手一劈。   荷枝肩上一痛,眼前顿然发黑。   男人将人往里一推,驾马往城门去。   *   荷枝再次醒来时,肩颈处还隐隐作痛。   床板僵硬,没有纱帐,她一眼就看见陌生男人坐在桌边。   他饮下一口茶水,转向荷枝:“醒了?”   “你是谁?”   陌生男人站起来,对她微微福身。   “青山盟扶将,见过五小姐。”   荷枝呆了一下,青山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而且……他喊自己五小姐?   她立即从床榻上跳下来,“你是白家的人?”   “我不是。”扶将否认道,“鹤白公子有命,若渺兮小公子不能将五小姐带回京,便由我们青山盟动手。”   “为什么?”荷枝质问。   刚刚她扫一眼便知道,此处不是宜洛任何一家客栈,也不是熟悉的地方。   明明她已经打算返京,为何要用这样的手段强制带她回京。   扶将答道:“公子思妹心切。”   她见过鹤白公子几面,只记得那位公子待人温和,当时对她也十分疏离,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会回京,”荷枝辩驳道,“但宜洛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五小姐。”扶将福身,“如今青山盟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护送五小姐回京,还请小姐不要为难我们。”   荷枝有些失望,稍微一动,便能感觉脖子上的疼痛。就算是之前风清带她回京也不曾下过这样重的手,这些人难道真的不忌讳?   扶将见她不说话,改问道,“五小姐饿了么?我让人送吃的来。”   荷枝当即点头。   眼见扶将出了房间,荷枝走到门口偷看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   客栈人烟稀少,四下无人,荷枝悄然离开客栈。   她慌不择路地跑开,直到客栈消失在身后。这个地方,她似乎从未来过。   如今天色将暗,想来她离开宜洛不久,殿下兴许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但愿殿下能发现……   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今唯一能靠的,或许只有官府。找到官府,再回宜洛定然不成问题。   她稳定心神,找到路边一家杂货铺,问道:“敢问官府怎么走?”   铺老板扫她一眼:“外地来的?”   荷枝笑道,“遗失了一点东西,想请官差帮忙。若是找回来,必有重谢。”   铺老板擦了擦手,“我带你去。”   荷枝欣喜不已,连声道谢,没想到铺老板这样热情。   等他同铺子里的媳妇打了招呼之后,便带头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同荷枝聊天。   荷枝心里感激,也放松不少。   走着走着,她察觉有些不对。再抬头,竟然是先前那家客栈。   没想到拐回了这里!   荷枝连忙撇下身边的人,就往回跑,目光却忽然一暗。   站在不远处的那人不是扶将又是谁?   他走上前来,十分失望地道:“五小姐,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荷枝连忙回头想要求救,却见铺老板与面前的人点头致意。   “人带到了,我走了。”铺老板道。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荷枝顿然心生愤怒,明明她是随便找的人,怎么就碰上他们的人?   扶将道:“五小姐,我们要赶路,若小姐不能配合,恐怕我们就得使用别的手段了。”   荷枝警惕道:“你们要干什么?”   扶将摇头,“您不会想知道的。只要把人活着送入京,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   只要活的,怎么样都行?   荷枝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面前的人指着客栈示意,“五小姐,吃完这一顿,恐怕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要在路上用饭了。”   荷枝气呼呼地吃完这顿饭,之后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扶将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天不亮就将荷枝拖起来赶路,片刻不停。除了一路告诉她还有多久到京城,其余的话极少说。   荷枝身上没带什么出来,本想像之前那样把首饰拆了,悄悄扔在路边让殿下的人看见。然而,他们所经并非官道,找首饰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路上,荷枝没见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半个多月后,抵京。   暮色昏沉,扶将缓下马车过城关,荷枝窝在马车里,没什么力气。   为了回京,扶将在这几日加快速度,马车跑起来飞快,她扒着车厢才不至于跌倒。   荷枝如今对见到白家的人没有任何期待,也完全不适应五小姐这个身份。   没等她歇息完,马车又飞驰起来,这回比之前更快。即使让扶将慢下来,他也不听。   荷枝抿着苍白的唇瓣,闭上眼睛。   她缓了缓,感觉状态好了许多,便安然地坐着,忽然听见外面兵戈相接的噌响。   白家接人都是这样么?   荷枝想不通,干脆依旧闭眼歇息。马车已经停下,她打算等别人喊她再下车。   外面似乎有什么更大的动静,荷枝无力去看。   没过多久,外面的声音停了下来。荷枝遗憾地叹了口气。   该来的还是要来。   “荷枝,下来吧。”   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不是扶将。   荷枝呼吸一紧,连忙翻开车帷。只见外面站着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   他锦衣长袍,手握长刀刀柄,微微福身。   竟然是风清。   看见风清,便知道太子殿下的人来了。   原来她一路上没见到人,是殿下在京城做好了准备。 第68章   荷枝迅速下车,左右环视,不见扶将。   “他跑了。”风清提醒,“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跟我们走吧。”   荷枝忽然有些犹豫:“去哪里?”   “太子府。”   荷枝沉默片刻,风清请她重新上马车:“你进去吧,我们得将你安然送到府中。”   十几个侍卫齐齐地看向她,荷枝抿了抿唇,在众人的注视下重回车厢。   马车再度行驶,虽不如扶将那样不顾性命地飞驰,但到底她还是坐的不舒服。   她离京之前曾来过太子府,却没有住过,觉得有些陌生。   下马车后,荷枝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墙,心中涌上点点酸楚。   风清将她带至浴房,“热水和衣物均已备好,你先沐浴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荷枝连忙将他拦住,“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风清回答:“殿下已在回京途中。”   荷枝还想说什么话,全换成唇边的一阵叹息。她进了浴房,将门合上。视线转向房内,才发觉这浴房宽敞精致,不像是下人用的。   宫人的浴房通常简陋狭小,众人公用。因为人多,所用的时间也极其有限,通常大家都是随意擦洗。   唯有之前她被送给太子时,才享用过大一些的浴房。   而这间屋中内置屏风,屏风之后暖气氤氲,地面铺好了薄薄的地毯,一侧衣架上放置着华贵的衣裙。   为她准备?   风餐露宿半个多月,荷枝早已觉得疲惫不堪,无心多想,她在浴桶里舒展筋骨,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她,像是殿下的声音。   荷枝这才惊醒,发觉自己差点在浴桶里睡着,水已经没过颈项。   她从浴桶里起身,擦干身子穿好衣物,才听见略微急促的敲门声。   “荷枝?”   她心底一惊,才发现这的确是殿下的声音,并非什么幻觉。   荷枝连忙系好腰带,打开浴房门,忽然落进一个紧实的怀抱。   “……为什么不应我。”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荷枝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听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腰间被环住,荷枝整个人被轻轻提起,紧贴着他的胸膛。终于,腿下有些酸软,轻轻出声:“殿下……”   荷枝心中有不少疑惑。这是殿下无疑,可是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扶将急着赶路时,最怕太子的人追上,为此荷枝也吃了不少苦头。按理说,他再怎样也会比她晚到。   更何况,他之前不是说,在琼州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在她被拥着的同时,身边已有不少小太监从她身旁经过,进屋收拾浴房。   荷枝的脑袋被他按在胸前,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感觉他的胸膛起伏。   “再等等。”   声音从发顶传来,荷枝不明所以,两个人依旧维持着这样的动作。   “一会儿让风清带你回房。”他说话时声音温柔了几个度,又抚了抚她的脑袋。。   荷枝下意识问道,“那殿下呢?”   慕容仪顿了一下,“……沐浴。”   荷枝这才反应过来,他能这么快赶到京城,必然也一路跋涉,仆仆风尘。   她心中一动,正想抬头,哪想脑袋又被按住。   “……不许看。”慕容仪不自然地道,“你先回房。”   荷枝被他抱在怀中,只好答应。   “殿下,可以沐浴了。”   一个声音传来,荷枝最后感觉后脑被揉了揉,然后怀抱松开,再是“啪”的关门声。   荷枝还没反应过来,风清便走上前请她:“跟我来。”   荷枝跟他走回大厅,有十四五岁的宫女笑意盈盈地请她落座喝茶。   离京之前,荷枝也曾是这样为人奉茶侍膳的宫女。   她不说话,那宫女便等在一旁,听候发落。荷枝后知后觉,才道:“下去吧。”   宫女才福礼离开,走到门口忽盈盈道:“殿下。”   荷枝再抬眼,正见他从门外走来,身上穿着玄色四爪蟒袍,看起来威严肃穆。   她也连忙起身,同那宫女一般福身:“殿下。”   慕容仪勾起笑容,将她的手攥在手心,轻轻扶起。   “有件事需要你答应我。”   荷枝轻蹙起眉,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一会儿,你就在屏风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出声。”   他一面说,一面将荷枝带进屏风,“风清会陪着你。”   她不解其意,但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一把折扇“哗啦”摊开,语调轻慢:“容之——”   慕容仪示意荷枝噤声,却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住她。   “等我回来。”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   荷枝想了想,终究是在屏风之后坐了下来。   既然殿下让她旁观,她就看着好了。她感受不到同白家之间的血脉,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想要掌控自己地心思。   鹤白一转身,看见慕容仪从屏风之后走出,而那屏风之后显然还有一个女人,露出纤细的身形。   他不禁冷笑道:“你这是藏了什么美人。”   慕容仪微微一笑:“她不宜见客。”   鹤白神色一凛,一挥折扇,噌噌噌三声,慕容仪旋身躲过,一旁的朱柱上竟然插着三把细刀。   屏风之后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声音,但她清楚地感受到殿下与鹤白公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荷枝几乎坐不住了,但见身前横着一把长刀,提醒她不要出声。   一向温和的鹤白语气中隐藏不住怒意,“我妹妹在哪里。”   “我的人不像你的人,懂得怜香惜玉。”慕容仪神色未变,只是轻轻扯了扯衣角,“她被安置地很好,在歇息。”   鹤白上前一步,将折扇拦在慕容仪身前,“将她还给我,朝廷的事,我们再不插手。”   慕容仪轻笑:“那可不行。”   他拨开面前的折扇,挥手命人上茶,自顾地先坐下,又伸出手请他:“你也坐。”   鹤白居高临下地站着,不屑一顾地道,“当初我白家子弟一心为国为民,却被你们几近杀绝,你以为我们还能同席而坐?”   慕容仪也失笑,反问:“你们为的是谁的国,谁的民?”   他想起荷枝还在听着,便知道这个话题不能继续,改口道,“你如今向我要人,怎么忘了,当初是谁把她送到慕容长岐手中。你之前想她成为牵制孤的工具,如今将她带回去,又想做什么?用她来笼络白家那些旧部么?”   荷枝在屏风之后听得心中一跳,原来之前她被慕容三公子抓去,还有鹤白公子在其中掺和么?鹤白公子这么着急让她回去,也是另有所图?   “这是白家的事。”鹤白呵笑,“再怎样,她不能待在你身边。”   “你一心报复,全然忘了白相当初的志向。”慕容仪冷淡开口,“要山河稳固,四海升平。而由你插手地朝政,动荡十几年,百姓也难安。”   鹤白讥讽道:“若不是你那昏君父皇,我能有什么插手的余地?”   当着太子的面骂当今皇帝是昏君,这也太过大逆不道。   荷枝手上生寒,刚要起身,面前的长刀又晃了晃,示意她不要动。   慕容仪到平静地多:“父皇已有禅位之意,白家翻案将经我之手,你大可放心。”   “这是当初说好的。”鹤白语调也平,“这些与我妹妹都没关系,翻案之后,我们离京,再不过问京中事。”   离京?这话算切中荷枝的心意,她刚抬头,就遇上了风清生冷的目光。   “恐怕有不少人还想登朝入仕,你这一句话否定所有,恐怕不妥。”慕容仪不紧不慢地道,“我还有一良策。”   鹤白眼神微眯:“什么策。”   慕容仪缓缓道来:“两家结秦晋之好。”   “忠义侯无意将白晚意嫁给你。”鹤白眼神一顿,“你想要——她?”   语毕,鹤白手中的折扇唰地打开,朝慕容仪袭来。只见折扇旋了两圈,慕容仪稍一抬袖,轻松接下,折扇安然在手中展开。   荷枝下意识看向风清,只见他巍然不动,丝毫不担心外面的情况。   “慕容仪啊慕容仪,你这算盘打的太好了,谁不说一声心机深远。”鹤白语带嘲讽,“白家势力想要,美人也想要。我那妹妹怎么可能斗的过你?”   慕容仪反谦虚道:“我只是提一个对两家都好的策略罢了。至于荷枝,我对她出自真心。”   鹤白站在屋中,呼吸起伏,似乎气的不轻。良久,他缓和语气道,“两家联姻,不是不行。”   他背手而立,故作潇洒,“她若是嫁了你,你还得称我一声兄长。那当下如此待我,恐怕不妥吧。”   慕容仪将扇子收好,笑道:“这把折扇磨损了扇柄,自然要叫人换把更好的还给公子。”   屏风之后的荷枝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谈妥了的意思么?   她的婚事也就这样定下了?   鹤白再度开口,言辞中肯,“不过若要成婚,她自然不能呆在太子府,恐有流言蜚语,对她和你都不利。”   慕容仪沉默片刻,“不会叫人知道。”   鹤白冷哼,“万一呢?总会有人知道太子府藏了个丫头,成婚之后,又如何向外解释?”   慕容仪抿唇,“你要如何。”   “我带她回家。”鹤白语气认真,“待白家翻案之后,她的身份曝光,再风风光光嫁给你。”   慕容仪思忖片刻,转而望向屏风。   荷枝原本端坐着,一见他看过来,反而有些慌了手脚。   他温柔地发问,“荷枝,你想去哪?”   鹤白的眼瞳忽然睁大,没想到刚才在屏风之后站着的是一直在找的妹妹。他默然攥紧拳头,喉间生涩:“……五妹。”   荷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从屏风之后走出,没预料一阵风扑来,伴随着一阵檀木香,将她紧紧裹住。   “……五妹。”鹤白几近疯魔地把人按在怀里,反复道“是哥哥不好,让你在外面受苦了。”   荷枝被闷的有些喘不过气,但听他的话,心中竟然十分触动,眼眶也不住地发酸。   这是……家人们?   荷枝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就算是在师父身边,师父也只会强调与她不过是师徒关系。   慕容仪见状,赶忙开口:“荷枝。”   鹤白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颊,“跟哥哥回家。”   那一双眼睛里满是渴求,近乎疯狂:“跟哥哥回家。”   荷枝像是受了蛊惑,也想知道家是什么样的,应道:“好。”   她一开口,一旁站着的慕容仪便背过身去,吩咐道:“去取先祖传下来的玉扇来。”   慕容仪沉声开口,“既然她要跟你回去,我同她还有话说。”   鹤白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便的话,便牵住荷枝的手,要带他离开。   当即便有几个侍卫拦在门口。   慕容仪声色减淡,“着什么急。”   荷枝下意识朝他看去,他又别开目光。   鹤白定了定神,淡然道,“等你处理好朝中事务,上白家迎娶。”   慕容仪走到荷枝面前,轻声道:“等我。”   荷枝还没说话,身旁的人扯了一把她的手腕,她只得低下头去。   慕容仪只当她是在害羞,等下人取来玉扇,又亲自交到鹤白手边,恭恭敬敬。   鹤白一手取扇,面前的侍卫放行,便拉扯着荷枝像外走去。   她同鹤白一齐上了马车,有些紧张地坐在鹤白对面。   “十几年宫中生活,你怕是早已心向太子了。”   突兀的声音响起,荷枝茫然地抬眼,只见方才还挂着如春风般和煦,如今已荡然无存。 第69章   荷枝没料到他变脸这样快。   马车飞驰,鹤白音色发冷,“你还真想要嫁他?”   荷枝莫名往后缩了缩:“……你什么意思。”   “你想嫁给仇人的儿子?”鹤白声音愈发狠厉,“永远不可能。”   荷枝往车厢壁靠了靠,有些看不懂面前的人。   他与初见一样,穿着白色长袍,宽大的袖子显出逍遥飘逸之感。然而,曾经温和的脸庞上蒙着一层阴霾,让人不寒而栗。   她突然想起当时渺兮也是这般劝阻她不能和太子在一起,极力要将她带回白家。   可是似乎他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荷枝缩在角落里,再没说话。   马车停下后,荷枝跟着鹤白下了车,发现已经在院落中央。这院子并非之前她曾住过的那个,十分陌生。   两个同样穿着宽大白长袍的男人走上前来,朝鹤白鞠了一躬:“公子。”   鹤白将手背至身后,冷声吩咐,“将她带回房看着,不许见任何外人。”   荷枝呆愣在原处,便听那两个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请道:“小姐,请跟我们来。”   这两个人身形高大,与扶将有的一拼。荷枝怀疑他们的身手与扶将不相上下,甚至比之更甚。   她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小院。小院中繁花锦簇,郁郁葱葱,院中还有一处水塘,几尾金鲤鱼游曳其中。   荷枝不禁问道,“这是谁的院子?”   “小姐的院子。”左边的人回答道。   “四姑娘?”   “您的院子。”   荷枝这才确认,他们的话,这个院子的确是为她而准备,但见这处生机盎然,倒像是一直有人在这里居住似的。   “请小姐上阶。”   左面的人引着路,荷枝跨过几级台阶,走进屋中。屋内置着朦朦胧胧的丁香色纱帐,能看见屋中摆放的方桌与扶手椅,桌上放着一支玉壶春瓶。   两位引路人就此停步,福身退下。   荷枝不明所以,想要跟上去。奈何他们走得实在很快,她看见院门被他们关上,而后嘎吱几声,从外面落了锁。   荷枝呆呆地看着紧闭的门缝。   她不是第一次回来么?既然鹤白公子心心念念找了她这么多年,当她回来,怎么也不该二话不说将她关起来。   荷枝茫然地走回院子里。   天色将要黑了,她回到屋中,看到桌上的烛台,四下找了找,没找到一个火折子。   她颓然地坐在窗边,等天色渐渐暗下去,最后只剩下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咔哒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钥匙开锁。   她飞快地走出屋子,便见两个人提着灯盏走了进来。这两人还端着木盘,一个盛着饭菜,另一个盛着白色的衣物。   等凑得近了,才发觉其中一位是扶将。   荷枝看着他们面色冷淡地掠过自己,脸颊上不禁浮上惊讶,转身便看见他们走近房门,将木盘放置在台阶最顶端。   荷枝呆了,她本人都在这里,他们把东西放在地上?   两个人转身回来朝荷枝福身:“五小姐请用饭菜,之后请五小姐换上白家的衣裳。”   荷枝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这是在太子府换上的,也是太子府为她准备的衣物。   大约是鹤白公子看不惯与殿下有关的任何事物吧。   荷枝点头。   她朝扶将借了灯,才将两样东西一一搬进屋中。等她用完饭,换上衣物,门口两个人还规规矩矩地站着,像两个门神。   荷枝将用罢的木盘与碗筷重新还给他们,趁机道:“我其实并非想嫁太子,你们可以不用这样关着我。”   扶将的脸色才稍好一些,道:“我们都是依照公子的吩咐办事。”   荷枝连忙道:“公子在哪里,我想见他。”   她方才不知道鹤白公子居然会将她关起来。若是能解释清楚太子这件事,或许她也不用被关。   “公子想见小姐时自然会吩咐。”   扶将福身离开,毫不意外地落了锁。   陌生而封闭的院落,荷枝站在灰暗的庭院中,忽然想起了太子殿下。   他们都只是想要她身上的这层身份,手段也基本相似。   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将她关起来防止她嫁给太子,太子又想方设法想要迎娶她。不过好歹,太子殿下不会将她关着。   她前半辈子关在四方的冷宫里,逃啊逃,逃出了三年自由的日子,但终归又被关在这里。   她看着身上换上的米白色衣裙,宽大的袖子被晚风吹起,她独立庭院,听着蝉鸣。   即便是白家最小的女儿又能如何呢?她对白家一无所知。   从前无人认她,如今却都恨不得据为己有。   荷枝想不通。   但她着实太累,便回到屋中歇息。   第二日她醒的早,便坐在屋里等。照例有人开锁进来,这回来得是丫头,可以进屋。   荷枝早不惯这些,想打发了人。偏偏两个丫头一跪不起:“公子吩咐侍奉五小姐,还请五小姐不要为难奴婢。”   荷枝这才两个丫头帮她洗漱编发,她又趁机道:“我并非想要嫁太子,可以见见公子吗?”   丫头回答:“我们只听上头吩咐,也见不到公子。”   荷枝默然,用过早饭之后,两个丫头便退下,同样锁了门。   听着清脆的锁门声,荷枝不禁怀疑起来,她到底在宫中还是在宫外,为何这里的规矩同宫里一样繁琐。   她又在窗边坐着,窗子那边是另一处庭院,无人居住,看起来一样孤寂。   外面又咔哒一声响,好像有人来了。   荷枝懒得去迎,就坐着,便听门外有人喊道:“五小姐,我们小姐来看你了。”   这回是一个女声,荷枝迅速从站起来,撩开层叠纱帐,走出门外。   扶将领人进门,手里还拿着钥匙。来得是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看着有些眼熟。   “你不记得我了?”她看着有些委屈,“我是你姐姐。”   “……”   荷枝这才将她的身份与自己联系起来,从迷糊的记忆中捕捉到多年前的一点残影。   白晚意。   算起来,她见过两面。   白晚意上来便拉住她的手,吸了吸鼻子,“初见你我就觉得你眼熟极了,没想到你真的是我妹妹!”   荷枝也有些呆,心中有点触动,但开口道,“你也住在这院子里么?”   白晚意疑惑地摇头,“我当前还住在候府,是大哥说找到你了,让我来见见你。”   荷枝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是鹤白公子让她来的。   可以说,鹤白公子一个人便是这整个白家的主心骨,所有人听命于他,所有人也被他安排。   白晚意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强笑道:“你没事就好了,听爹爹说,朝中已经有人提及白家旧事,相信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   荷枝先是对她话中的“爹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兴许是因为被忠义侯收养,所以认了忠义侯做爹爹。   白晚意其实与她不同。   再说翻案这件事,按照殿下的意思,便是要翻案之后白家人继续入朝为官,自己嫁给太子作为皇家对白家的补偿。   但既然公子不愿意,这事还能成么?   荷枝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没事,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靠近白晚意,低声问道:“大哥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呀?”   白晚意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过来,“当初……唉,大哥觉得没护好大家,你又下落不明,一直是大哥的心结。这是大哥最喜欢的庭院,打理了十多年,就是想留给你。”   荷枝愣了愣,怪不得她觉得这里一直有人住着,不像是那种空置很久的屋子。   白晚意面露为难解释道,“也不是关你……只是怕你被人欺负。”   荷枝连忙道:“可是这里没有人欺负我……能不能转告大哥,我想见他?”   白晚意嗫嚅着唇瓣:“其实……”   话还未说完,荷枝便已知道结果,连白晚意也见不到鹤白公子。   那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白晚意见她失落,便拉着她说话:“等大哥发话,我便带你出去玩。对了,霍家姑娘近日要成亲了,不知道你能不能赶上。”   “成亲?”   霍家原不是打算让她嫁太子的么?而霍小姐似乎也对殿下有意,千里迢迢追随。   白晚意兴致勃勃地道,“霍家原本是打算把女儿嫁太子的,不过后来太子离京,霍姑娘病了两年多,后来不知怎么改嫁给户部尚书。”   荷枝呆了一下,原来京中人并不知道霍姑娘这几年跟着太子离京去了,女子待在闺房闭门不出便无人在意。   白晚意就这样同她一直聊着天,谈起京中事。荷枝原本兴致不高,但好歹有人陪她说话,   她和白晚意一起用过午饭,又坐在窗边小憩。   最难得的是,一般而言其他人干完活就走了,白晚意还能一直陪着她,她爱说话,精力旺盛,荷枝便不觉得闷。   只是这些话里,没有一句与太子相关。   荷枝觉得奇怪,记得之前她同太子一道去候府,见到的白晚意和太子是很亲密的。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心中一寒。   今日的谈话,都是鹤白公子安排好的,甚至白晚意该说什么,都是被叮嘱过的。   想到这一层,荷枝的眸光更加黯淡。   白晚意并未察觉,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傍晚有人来传话,她才松了一口气。   “四小姐,五小姐,公子在等小姐一同用饭。” 第70章   荷枝与白晚意一齐跟着领路人,拐过几个长廊,这条路纵深至底,两侧均是院落,只有最深处有一座亮着烛火的屋子。   她偷偷看白晚意的神色,只觉得她对去哪里也不熟悉,似乎她也不常来。   推开门后,其他人便止步,由白晚意领着荷枝进门。   之前活蹦乱跳的白晚意瞬时乖巧,对着鹤白公子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礼:“大哥。”   荷枝有样学样。   鹤白露出满意地笑容,招她们上前:“小四小五,先跟我来。”   只见他转身走到一处门墙,也不知动了哪一处,盛放着瓷瓶的木架忽然动弹起来,挪到一旁。   眼前赫然是一座小门。   鹤白提着灯走进去,“跟上。”   下了长长的台阶,荷枝与白晚意一起进了另一道门,刚一看清眼前的事物便吓得呆住了。   面前摆放着五六层高的台桌,每一层都放置着数个牌位,最下面那层的牌位尤其多。层层叠叠地,看着极其威严肃穆。   鹤白将灯盏放置在台桌中央,喃喃道:“爹、二弟、三弟,我把小四小五带回来了。”   荷枝心中犹如一口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复杂的心绪蔓延开来。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什么是“家”。   作为家中的幸存者,鹤白公子背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也要将自己流落在外的亲妹妹找回来。   荷枝忽然能够体会到他的辛酸和苦楚,也理解为何他极力反对她嫁给太子。   鹤白转过身来,严肃地道,“跪拜。”   白晚意已跪下来,荷枝照做。   三拜过后,鹤白的神色稍稍缓和,才重新拿着灯台领人出去。   视线豁然开朗,荷枝的心境也轻松一些。   鹤白先入座,又一指桌边让她们坐下,方桌又宽又长,白晚意挑着一个距离较远的地方坐下。   荷枝抬眼一看,这位置正像是空出了几个人,像是为逝去的人留座。   甚至连他自己,也并不坐在主位上。   荷枝沉默地坐下,鹤白屈指敲在桌面说,随即便有人端着木盘上菜。   席间安安静静,没人说一句话。   刚用完饭,便有人上来禀报:“公子,白崇求见。”   荷枝正拿香帕擦手,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便下意识朝白晚意看去。求见的这人姓白,她定然更加熟悉。   “送四小姐、五小姐回去。”   白晚意立即起身,朝鹤白行了一礼,而后往外走去。   荷枝登时想起那上锁的院落,赶忙道:“公子。”   鹤白冷淡的眼神瞥来,荷枝瞬间改口,低下眉去:“大哥。”   “什么事。”   “我的院落可以不上锁么?”荷枝直言,“我不喜欢这样。”   鹤白的眼神微动,身躯僵直,但脸颊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可以。”   荷枝倒有些意外,原本准备说服他的话竟然全然没有派上用场。她抿了抿唇瓣,行过一个礼,便随人回了小院。   *   待人离开后,鹤白伸手捏了捏额角。站起身,一旁的人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   绕进大堂,里面站着的男人顿时朝他深拜:“家主。”   鹤白笑道:“天色不早,怎么急着来了。”   白崇亦是一身宽大的白袍,从袖中掏出一方卷宗,递给鹤白,“听闻五小姐找到了?”   鹤白不答,不紧不慢地展开卷宗,微蹙眉:“星象有变?”   白崇点头:“近日紫微星闪烁,恐有新主降临。如今太子归朝,不少人拥戴,我们白家也可以趁机重振家族。”   “自然。”鹤白眼神未变,“慕容仪已经上书平反之事,以后,你和其他人可以重新入朝为官。”   “两位小姐正好应和白家振兴的契机!”白崇兴奋地道,“霍家将女儿另嫁,如今太子妃还无人选,四小姐背靠忠义侯,嫁给太子再合适不过!还有五小姐……祭台早已准备好了!”   鹤白迅速将卷宗卷起,“不可。”   白崇微愣,“之前家主不是这么打算的么?”   他想到了什么,立即辩解道:“家主,可不能儿女情长。十几年的谋划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重振白家,这也是相国大人的遗志啊!”   他继续劝道:“当初相国大人不听钦天监的劝告,落得什么下场,您不明白吗?”   “你且看将来慕容仪会不会吃你这一套。”鹤白捻着卷宗,将手背到身后,漫不经意地提及,“慕容仪想要小五。”   “岂可让他顺心。”白崇神色渐渐凝重,“何况,五小姐的八字命柱都是最适合生祭的人选。若能借她的运,未来白家岂止恢复到白相在时的状况,恐怕——远甚于此!”   他贴近鹤白,语调渐沉,神色极其认真。   鹤白一顿,拂袖道:“胡说!”   白崇趁机继续:“当初您效忠皇帝的时候,落得什么下场,您还要为这愚蠢的一家继续卖力么?慕容家德不配位,早就该亡。我看着这闪烁的紫微星,未必是出自慕容家!”   鹤白闻言转过身去,白崇还要说话,被他拂袖打断,声音归于平静,“我有安排。”   白崇静默一瞬,随即一拜:“万事俱备,只欠家主您一句话,希望您不要让我们失望。”   *   荷枝很长一段时间住在那处小院中,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除了平时侍奉日常的婢女,再没见过其他人。   鹤白公子与白晚意她都见不到。一个月后,倒是有人来传话,皇帝已经下诏为白家洗刷冤屈。   荷枝偶尔会想到太子殿下,好像即将嫁给他这件事已成定局。   十四岁离开长萱宫,她第一个熟悉的人便是太子。嫁太子这件事她从未想过,却没想到就这样被摆在眼前。   成婚之事她一窍不通,成婚之后,她更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到时候太子有其他妃嫔,她又该如何?   也就是这样的日子太清闲,她还是想回宜洛,即便忙一些,但到手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   荷枝一直处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又过了一个月,小院忽然有人来访。   一个男人穿着白袍戴着玉冠出现在眼前,他面色和善,捋着胡须,“五小姐近来可好?”   扶将向她介绍:“这是白崇先生。”   荷枝朝他一礼:“先生好。”   白崇笑呵呵地道:“姑娘在院子里住了两个月了吧?今日良辰,家主让我带姑娘出去转转。”   荷枝顿时眼前一亮,她住的都快闷死了,终于有个人说带她出去。   不过她对眼前的人不太信任,便下意识向扶将投去眼神。   扶将点了点头。   荷枝顿时心生欢喜,连忙问道,“如何去?”   白崇立即道,“跟我来吧。”   他便在前带路,荷枝谨慎地跟着,眼见扶将也跟在身后,她顿时安心不少。   白崇在宅院中畅通无阻,看来身份并不低。   荷枝被带出宅院,便看见一驾马车停在门外。   白崇做出邀请的手势:“五小姐请上车吧。”   荷枝再看扶将,他依旧点头。   她这才上了马车,扶将一道掀帘进来,荷枝还挪了挪座位。   哪知她刚转过头去,忽然颈项上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扶将单手将她扶靠在车厢,又朝外道:“先生,已经晕过去了。”   “好!”外面的声音应道。   白崇也爬上车厢,目光在荷枝脸上落了一瞬,随即道:“今日是太子及冠礼,不能错过此等时机。”   荷枝的神志空白了许久,再醒来时,感觉后背僵硬,眼前是蓝的亮眼的天幕。   她想动一下手,却听见叮铃咣啷地声音,手腕和脚腕上都沉甸甸的。   荷枝吓了一跳,想要坐直身躯,奈何四肢均被绑缚。她偏头一看,原来自己身处一座高台,扶将正在下面看着她。   “扶将!”荷枝喊他的名字,“这是做什么?!”   扶将不答,只是抱臂冷脸站着。   不远处有人正在忙活,荷枝认出来那是白崇先生。他手抱拂尘,拿着长香,看起来是在点香炉。   荷枝一瞥,高台附近竟然有七个香炉。   经他点过的香炉过了一会儿便生出阵阵青烟,袅娜而上。   荷枝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道:“白先生,您在做什么?哥哥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七道青烟升起,白崇欣喜道,“家主回来会感谢我的……扶将,她太吵了,让她闭嘴。”   荷枝一瞬间慌乱,便见扶将已上高台,巨大的身影遮住她的视线,她还想再说话:“扶将,我……”   喉间一阵剧痛传来,荷枝顿时发不出声,一时急得热泪直冲眼角,她张了张口,想喊扶将。   白崇露出满意的笑容,一甩拂尘:“扶将,下来。”   身影离去,荷枝只能看见一片绝望的蓝色,亮得刺眼。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白先生低沉的声音,念着她听不清听不懂地词句,声音绕高台一圈,像是某种特定的仪式。   荷枝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鹤白公子,白先生既然私自带她出来,公子的人必定能知道,只要撑到有人来救她。   如果有的话。   白崇的那番话很快停下来,在场没有人动,荷枝一直躺着一动不能动,身上很僵。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天色不再那么刺眼,身边起了风。再睁开眼,方才一望无际的天色竟然布着大大小小的云块,云越积越深。   “动手!”   白崇先生一声大喝,把荷枝也吓了一跳。   她听见快速地脚步声,扶将手里拿着一把短刃来到面前。   荷枝汗毛倒竖,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与脚腕处一阵剧痛。   好痛……   叫不出声。   荷枝一瞬间泪涌出来,直愣愣地瞪着扶将。   “不要直接弄死了。”白崇提醒,“血水要与天水相合,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扶将依旧面无表情,却收了短刃,连看都没看一眼荷枝。   这个人是真无情无义!   荷枝疼得不敢动弹,只感觉手腕上有什么流了出来身体有点冷。   直到冰凉地雨点毫无差别地落在荷枝的脸上各处,她才明白,原来是下雨了。   她才明白,白先生说的等天水,原来就是等这一刻。   青烟越来越浓,荷枝眼前几乎全是青灰色的烟,手腕脚腕处还在生疼。   鹤白公子那边得知消息了么?   从天色来看,她到达这里应该有几个时辰,而现在,鹤白公子能赶得过来么?   荷枝忽然觉得有点悲哀,从小她总想自己怎么不干脆生在一个富贵人家,不用受苦,刚得了这么个千金身份,又要归去了。   她就是个福薄的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做女官的年纪,头一遭就送到了东宫里,每日提心吊胆。后来逃出宫去了,在宜洛做了不大不小的生意,刚好过些,又被太子的人抓了回来。意外得知自己是个千金,是大家姑娘,这还没几个月,便到头了。   疼啊……殿下……恐怕是见不到了,她这一生短暂且狼狈,哪里配得上。   雨下大了。冰凉的雨点打在荷枝脸上,像是一道道长鞭,鞭笞着她的意识,叫她不要再期望。   白崇与扶将站在亭中,满意地看着高台上的结果。   过了一会儿,白崇又道:“去看看,血放得如何?”   扶将正要上前,忽然听得一阵马蹄,连忙冲上前去,“家主,阵不可进,有损气运!”   他定睛一看,马匹上的人却并非家主鹤白公子。   暴雨之中,依然可见男人身上衣着华贵,头戴九旒冕,脖子上还挂着几圈珠串。   一把长剑刺来,正中扶将额心。   白崇瞬间惊慌,慌不择路地从另一处绕开,忽然感觉腹中一阵疼痛,便看见一只箭头胸膛穿过,晕开大片红。   慕容仪一抬头,便看见被青烟和雨帘淹没的身影,他心中一沉,立即跃马,跳上高台。   “荷枝!”   慕容仪瞬间摸到她的颈项,冰凉的肌肤下还有微弱的跳动。   他取来剑斩断锁链,当即将人抱在怀里,翻上马匹,与姗姗来迟的几个白色身影擦肩而过。   白渺兮视线追随着那疾驰而过的身影,大喊道:“师父!太子已经将人救下了!” 第71章   太子府内。   太子目光沉沉地盯着床榻,身上沾湿的礼服还未换下。   榻里躺着一个皙白面容的少女,一只纤细的胳膊露出被面,手腕上是扎得不太整齐的绸布。   也不知他这一路是如何在她的手腕上颤上绸布的,系得匆忙但紧实,止住了原先的血痕。   前来的太医颤颤巍巍地解下手上的绸布,看着上面的丝线纹路,不禁有些肉跳。   听闻及笄礼的礼服乃是三十位绣女七天七夜赶制而成,最为精美、华贵,怎么就这么撕了呢?   还好,姑娘手上的血痕,并不很深。   太医又看了看少女的面色,因流了血,所以脸色苍白,再探额头,似有发热之症。   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太医心下稍安,又连忙禀道:“姑娘无碍,只是淋了雨有些发热,服下几贴药便可痊愈。手脚上的伤并未伤及筋脉,擦上伤药,也能很快康复。”   慕容仪的脸色稍微缓和,应了一声。   太医连忙又道:“姑娘只是比较疲惫才暂时未醒来,微臣先去写好药方命人煎药,相信姑娘很快就能醒来。”   慕容仪一挥手,太医连忙退下。   他走到床榻旁,脸色有些黯淡。外面又有人禀道:“殿下,鹤白公子求见。”   “礼部尚书求见。”   “陛下跟前的李公公求见。”   “皇后娘娘身边的肖嬷嬷求见。”   不断有人上前禀报。慕容仪捏了捏额心,又看着沉睡的面庞,吩咐道:“备水沐浴。”   荷枝睡得昏昏沉沉,再醒来时,目光所触是鸦青色的软烟罗,再便是一个玄色的身影。   他正襟危坐于床榻侧畔,手里展开一张点金方笺,上面寥落着几个字。   慕容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去,她果然已经醒来,正在看他手里拿着的信笺,脸色平淡。他趁机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荷枝想要说话,却重重地咳了两声,没想到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慕容仪脸色一变,“嗓子怎么了?”   方才她未曾醒来,从外面看也看不出她还有什么问题。他又赶忙问:“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   荷枝挣了挣手腕和腿脚,上面似乎缠着什么,只感觉有些细微地疼痛。但她又动动手腕,才发觉上边戴着的铜钱不见了。   即便是回了京,她还一直把铜钱串带在身边,但这次她居然没有感觉到硬质的铜钱块。   她立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颈,指尖轻捏,但眼神却略带焦急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看懂。   慕容仪眼神一动,下意识顺着她的手势抚上她柔软的颈项,轻按,“有人封住了你的声音?!”   荷枝眨了眨眼。   “殿……”随着喉间一阵轻微的力道传来,她忽然发现自己能再次说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当初扶将那力气疼的她都要昏过去了,没想到殿下这样一按就能好?   “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荷枝挪了挪身子,明明淋过了雨,但身上的衣裳还有头发都整理的干干净净。只有先前一直戴着铜钱手串不在,心中有些不习惯,便问道:“我那铜钱串你可见到过?”   她的声音明明细弱又低沉,听上去应该是惹人怜惜的。但慕容仪莫名垂下了眼睫,淡声道,“脏了,已替你收起来。”   荷枝松了口气,安然地躺好。   慕容仪轻刮她的鼻尖,“你倒是心大。”   被人那样捆在高台上,又受刀伤,又受雨淋,可能小命都要不保。一经醒来,居然什么也不过问。   荷枝顿了一下,才问道:“殿下方才手中拿的是什么,信?”   “是你的诀别书。”慕容仪将信笺在她的面前晃了晃,“早就知道,你那兄长不肯放人。”   荷枝满头雾水,刚伸手想要接过,又被他拿了回去。   “免得你学会写。”慕容仪淡然地将书信塞回袖中,抚了抚袖口,正要起身。   他像是要走,荷枝一瞬间涌上不安,当即抓住他的衣袖,呼吸起伏不定。   慕容仪身形微顿,回身看她,才发觉她蹙着眉,看起来欲言又止。   然后袖角的手指滑下,她将手指收在被褥中,偏过脑袋,不看他。   余光中只能看见他僵在原处不动,荷枝感觉脸颊上有些热,便伸手想把被角拉过脑袋。   被角被人扯住,灼灼的目光落在脸庞。   “不想我走?”   荷枝顿时撒开手,想直接往被子里藏,没想到被沿瞬时又往下一落。   神情全然被他捕捉,而他也靠的更近。   微烫的呼吸落在脸颊,荷枝故作不觉,闭上眼睛,“睡觉了。”   那呼吸依旧停留在附近,荷枝不由得攥紧双手。   哪料想,额头上贴上一只手,他轻轻道:“看来还是有些发热的。”   荷枝顿时脸颊更红,转过身面前墙壁。   “你睡吧。”慕容仪若无其事地道,“这是我的寝殿,不会有人打搅你。”   荷枝顿时一惊,难道她直接睡在殿下的床榻上?虽然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先歇息。”   声音不远不近,荷枝面向墙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身后静了一会儿,殿下大约是离开了。   荷枝偷偷转身,却吓了一跳,床沿处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抱着披风,眼含笑意,“等我回来。”   荷枝顿时抄起薄被,盖过头顶。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中安静片刻,荷枝这才从闷热的被子中探出脑袋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高台之上,雨点砸得人睁不开眼睛,荷枝浑身都在发凉。   那时她心中还在遗憾,活了十七年,也没成过婚,若是此时有什么好心人上来将她救下,她愿意跟着那人一辈子。   等来等去,等到了一声马蹄。   是鹤白公子也好,是其他人也好,她都认命。   没想到听见一声低沉的呼喊,是太子殿下。   那一刻,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落下,瞬间像是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明明身上还缠着铁链,就像是已经获救了一般。   后来她被抱上马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又被瞬间摇醒。   “不许睡。”那声音中带着不由分说地强硬。   “冷……”   荷枝瑟缩地,不由得朝他的胸膛更加靠近,但是他的衣裳也是湿的,冰冰凉凉。   随即她便感觉到有一件衣裳罩住自己,自己身上披着那件做工繁复的衣裳。暖呼呼的感觉传来,荷枝在他的怀抱里缩了缩,“殿下,睡一会儿……”   她的声音很小,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这些回忆断断续续,有些不真实,但荷枝再也睡不着了。   她刚坐起身,外面便进来两个宫女,端着木盘上前:“姑娘,殿下吩咐的药已经煮好了。”   两个宫女一人端着药碗,另一个手捧着糖块,一左一右地服侍荷枝喝药。那药虽然看着色浓,但不苦不烫,看来是很花了心思的。   才喝了药,宫女又服侍她重新睡下,拉下纱帐:“姑娘请睡吧,奴婢们就在外面。”   荷枝又问了她们的名字,便安安心心地躺在床榻上入睡。   再醒来时,殿中橘色的光影黯淡,荷枝心中有些不安,便又招了两个宫女来,问道:“我昨日回来时,是谁替我沐浴更衣?可知道之前的手上的铜钱串是收在哪里?”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慌张地摇摇头。   荷枝稍稍有些失望,“只有殿下知道吗?”   “知道什么?”   门外的声音传来,两位宫女如蒙大赦,在太子面前行了一礼便赶忙退下。   荷枝垂下眼睫,装模作样地恭敬行礼:“见过殿下。”   慕容仪轻瞥她一眼,“舍得醒了?”   荷枝抿了抿唇瓣,垂下脑袋:“我该回去了。”   慕容仪负手背到身后,肃然道:“你原本就是东宫的人,想回哪儿去?”   荷枝绞着自己的手指,心绪莫名有些失落。   的确如她所说,有种无处可去之感。住在白府的那些时日,无论怎么感觉,都只想是一个旅居的客人,并无安心之感。   她有些赌气道:“回宜洛。”   慕容仪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朝她走去,“白家已经平反,虽然你兄长不能官复原职,但他也有为官的打算,你的身份也可重见天日,不留下来看看白家日后的状况吗?”   荷枝心中并无太大波澜,这些对白家来说或许等太久了,而且即便她留在白家,又能做什么呢?   见她出神,慕容仪更近一步,“或者,不想看看我将来能做什么。”   他捻起她的鬓发,轻声道:“再看看你能做什么?”   “当初见你时,我便知道你不该是个普通的宫女。”慕容仪轻声笑道,“果然如此。”   在东宫时做事滴水不漏,后来多次从他的人手中逃脱,到成为宜洛知名的女商,无论哪一件都足够让他惊讶,以至于发现她是白夫人的血脉也不再觉得奇怪。   荷枝被他夸奖得一阵耳热,不由得偏过头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话嘛,谁不会说。   她自顾地捻着手指,听他总结陈词。   “所以,想聘请荷枝姑娘做我的太子妃。”   荷枝呆了一下,骤然抬眸,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漆黑的双眸盛着温和的笑意,他低声发问:“可以吗?” 第72章   荷枝下意识地想后退,但是莫名感觉后退就输了,便还是呆呆地站着。   她眨眨眼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殿下在说什么?”   太子妃与侍妾不同,那可是要昭告天下的。   “很惊讶?”慕容仪眸光一暗,“之前明明有说过。”   荷枝仔细回想,悻悻地摇头,没回想起来。   有没有她不知道,就算真有,她也不敢当真。   慕容仪捏了捏她的脸颊,“婚事已大体筹备好,只差你。”   “这么快?”荷枝睁大眼睛,“可是之前殿下不是答应了要让我回宜洛么?”   她脸色微变,才反应过来:“殿下原本就没这打算?”   听她发问,慕容仪的脸色也暗了几分,“到现在你还不愿意?”   荷枝僵了僵,便见他抽回了手,神色又变得浅淡无波,他装模作样地拂拂袖子,“那你便在府里待着。”   她下意识地抓紧袖角,他的动作已顿,但脸庞上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荷枝顿时觉得尴尬起来,垂下脑袋,手指勾着那一点衣料。   指尖的衣料被抽开,荷枝闷闷地抽回手,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   淡淡的木质香味萦绕鼻尖,耳旁的声音含着轻笑:“我知道了。”   荷枝依旧僵着,既没说话,也没挣开怀抱。   推开他会伤心,可是……这算是默认了成婚那件事么?   若是嫁给太子,要考虑的事情便太多了。头一条便是,若是真成太子妃,以后再不能出府出宫,岂不是闷得慌。   荷枝便又问道:“……殿下说的婚事,到底在什么时候?”   “待礼部择出一个吉日。”慕容仪将怀抱收紧,“大约在下个月。”   “下个月?”荷枝顿时一惊,再怎么也不能平静,“太子成婚怎么说也得筹备个一年半载……”   慕容仪轻捏她的脖颈,“母后盼我早日成婚,已然筹备几年了。我也已同她说过此事,你无需担心。”   荷枝再度失语,皇后娘娘……更担心了。   像是看穿她的想法,慕容仪接着道,“母后受过白夫人恩惠,极愿意照顾你。”   荷枝将额头贴近他的胸口,有些闷闷不乐,良久,最后问道:“殿下不怕后悔吗?”   实际上,怕的人是她。怕他因要弥补白家而娶她,怕成婚没多久被他厌弃。   怀抱缓缓松开,荷枝心中也涌上不安,强作镇定地看着他。   她才问了几句话,不会就嫌她烦了吧?   谁料下一瞬,唇瓣上堵住了一块温热潮湿之物,她瞪大双眼,看着他薄薄的眼皮近在咫尺。   只是愣神一瞬,牙关被轻启开,掠夺者看似温柔,实则翻涌起千层巨浪,毫不留情地扫过一处处敏感的角落。   荷枝浑身发软,下意识地往后退,谁知身前的人直接轻提她的后腰,带着她往后靠去。   失重的不安顿时袭上心头,荷枝下意识地勾着他的脖颈,直到后脑贴上一个宽大的手掌。   狭路相逢,无路可退。   荷枝的意识逐渐回神,脸颊上的震惊退去,可身子却随着他的每一次侵占而不自觉战栗。   腿脚早已发软,荷枝依旧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支撑,连喘息都觉得困难。   待到呼吸深重,她才被放开,当即不住地深深喘气。   “我……”他的声音落在颈畔,灼热滚烫,“早已肖想良久。”   慕容仪也喘息了一会儿,才轻笑道,“精心谋划得来的,怎么可能不珍惜?”   他再与她面对着面,努力从她嫣红的唇角上移开,“还没有一件事能乱我这么久。”   荷枝两颊滚烫,被他说的心烦意乱,她垂下眼睫,闷闷地道:“我要走了。”   慕容仪抚了抚她的脑袋,认真道:“就住在太子府,如何?”   荷枝惊叫,“这怎么行……?”   相对而望,她丝毫未退,慕容仪才轻笑道,“也罢。”   他捻上她的唇角,“但是这便是签订契约了,不可反悔。”   荷枝顿时又耳热起来,随即躲过视线想要逃离,被他笑着扯住。   “送你回去。”慕容仪知道她有些受惊,连忙退让,“想回哪里?”   他几个月不见荷枝,也不曾打听到她的消息。按照她的性子,要是被关,还能过的舒心?   果然,她垂下眼睫,思索片刻,“我自己去找个住处。”   既不想住在太子府,也不想再回到白家。   “好。”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由得让她心中生出一种奇怪之感。   “不过一个姑娘家单住在外,多少会让人心生疑惑。”慕容仪分析道,“京中不比宜洛,对女儿家并没有那么包容,不过我知道有处街巷不错。”   “之前答应你可以在京中开如意楼,那条街附近有块地方合适,去看看?”   荷枝原本眼前一亮,一望进他的眸子又瞬间冷静下来。   好像……又被拿捏了。   她懊恼地别开目光,倔强道:“不,我自己找。”   慕容仪轻点她的鼻尖:“天色已晚,若要找,也等明日。”   荷枝左思右想,才发觉他想的确实最周全,便妥协。   慕容仪当即便安排马车。   荷枝虽有些不喜欢马车,但到底要出行。上了马车之后原本坐在角落里,但没想到他也一并上车。   “殿下这是……”   天色不早,让其他人送送也无妨。   慕容仪掀袍而坐:“送你。”   亲自送。   荷枝立即问:“被人看见怎么办?”   慕容仪瞥她一眼:“几年前,你初来东宫时,是否听过关于太子的种种传闻,说他——极难伺候。”   荷枝点头,又摇摇头。   入宫之前没有,之后……确实是听了不少,原来殿下自己知道吗?   慕容仪平静地发问,“当时如何想?”   荷枝呆了一下,眸子里也是茫然。   她哪有什么想法,主子便是主子,自己只需要做好伺候的事便好。   一只手轻轻别起她的耳边鬓发,笑道:“所以,有想法的永远都会有想法,没想法的自然不会多想,不必介怀。”   荷枝似懂非懂地点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努努唇瓣,暗叹一声。   看着她的神色沉寂,慕容仪不由得挑眉,“心疼了?”   但见荷枝有些疑惑地抬眉,慕容仪才知道自己猜错了,清咳一声,“在想什么。”   荷枝有些失神,说的话也琢磨不透,“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慕容仪端详着她的神色,反握了她的手,笑着接了她的话:“所以才需要改变。”   她一抬头便见到他眼中的笑意,一瞬间忽然感觉心中的情绪得到了回应和消解,不由得笑起来。   等笑完她才发觉自己不自觉已经同他坐的很近了,又急急忙忙地扯开视线。   “打开帘子看看,快到那处街巷了。”慕容仪看透了她的想法,也不拆穿,只是这样一面说,但是握着她手心的动作却没有放。   荷枝的注意瞬间被他的话吸引,掀开帘子一看,窗外车水马龙,灯火盎然,人流众人,再看行人打扮,多珠光宝气,但又并不端着京中人的架子。   她的心头一动,几乎敲定,就是这里。   没想到他一早做了安排,荷枝眸光一闪,刚要撤下帘子,就见他同时抬手扶住。   “那里。”   荷枝随着他的指尖看去,一众灯火通明的铺子里,有处灯影全暗,在这条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我提前看过,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一家客栈,大多人都住在南城,相隔甚远。如今快到年下,旅居的许多人都回乡去了,多少冷清些。但如开起如意楼来,来年的景况应当是不错的。”   荷枝心中的一顿,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话琢磨一遍,才发觉的确有理。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笑起来时一副读书人的做派,然而她见过许多读书人只知诗书,明明不懂这些经营事,还偏说“仁不经商”。   慕容仪才发觉她盯着自己愣神,不禁问道:“怎么了。”   荷枝这回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多谢殿下。”   慕容仪温和地勾起唇角,正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哪想碰到了她的唇瓣,她瞬间扭过头去,像一朵艳丽的花当即收回花瓣,露出点点绯红。   马车忽然停下,慕容仪温和地道:“到了。”   荷枝头也没回地掀帘下车,才想起来,没给太子掀帘。   有些匆忙地回头,便见他已经出来,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慕容仪先开口道:“就是这里。”   荷枝跟随在他身旁,一道进了宅院。   这出宅院比荷枝先前在宜洛的那座大多了,容纳一个八口之家绰绰有余,对她而言,到底大了不少。   几人的脚步声将院子衬得更加幽静,荷枝愈走愈觉得空落落的。   正屋里面明晃晃的亮着灯,有宫女弯着腰朝人行礼,屋中什么都已齐备,可以直接入睡。   她呆了一下,不禁怀疑,这与太子府中唯一的,区别恐怕只是没有太子,以及宅院中稍微小了些。   “婚前便住在这里。”慕容仪领她进屋,“看看还缺什么?”   荷枝急忙摇头,又不禁问道:“我单住在这里,会不会于礼不合?”   “这处宅院,当是补偿。”慕容仪笑起来,一抬袖,其余人纷纷撤退到屋外,还带上了门。   “今日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他将她领到榻前,若无其事道,“若你害怕,我可以陪你小住一夜。” 第73章   荷枝当即与他分开些距离,支支吾吾道,“我不会怕。”   慕容仪平静地反问,“那串铜钱一直不离身,还不是害怕?”   她没想到又回到铜钱串的问题上,连忙解释道:“这铜钱于我意义很大。”   他的脸色微变,登时走上前来,不禁让人觉察到几分压迫感,“更名,也是为他?”   荷枝被他问的没了气势,结巴道:“他当时为了护我,连命都……”   “荷枝。”慕容仪忽然说,“为段轻寒立一座坟吧。”   荷枝:“啊?”   他神色认真,不像是玩笑,“将他的生前遗物拿去衡远寺,令主持为其做一场法事超度亡魂,再以遗物入冢立碑,如何?”   荷枝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她对段轻寒仍旧心有不忍。她不会忘记段轻寒当初在山寨中对她的照顾,也放不下他临死时那一幕,血液在手中流淌,温度逐渐流失。   神思轻恍,时隔太久,对段轻寒的印象似乎也停留在那一幕。   “……法事,可以么?”荷枝怔怔地发问。   “每年年底衡远寺都要为亡魂做一场法事,可以顺道送去。”慕容仪回答,也宽慰她,“不用担心,我来安排。”   荷枝点点头:“多谢殿下。”   天色已不早,慕容仪知道自己不好再待下去,他一面观察她的神色,一面开口道:“要走了。”   荷枝也点头:“好。”   神情没有任何不舍。   慕容仪心中痒痒,捧起她的脸颊,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丝惊慌。   荷枝先是愣住,但见他动作及时停住,又有些不明所以。   突然间,一吻落下。   毫无征兆地气息交叠,荷枝呆呆地看着他,咫尺相近,还能看见他垂落的长长眼睫。   气息被分开,慕容仪发觉她分了心。   随即,一双手掌贴到她的额头,引导她将双眼合上。   视线被遮蔽,荷枝的心像是被忽然提起,悬在空中。   唇瓣覆盖上温润的触感,犹如陷落进一汪温柔的泉水,引诱着她不断坠落。   荷枝的脑袋有点晕晕的,腰间酥软一瞬,异样的感觉袭上全身,她踉跄地往后退,后脑覆盖着一个软软的手掌,让她停了下来。   纠缠片刻,他才停下来,把软成一团的人揽进怀中,叹道:“之后的几日,恐怕我不能常来。”   荷枝不说话,脸颊在发烫。   他在她后背安抚,心底却知道,真正不舍的人实际是自己。   慕容仪继续道:“大约明日,白家的人便知道你在这里。我在宅子里安排了人,见不见他们,看你。”   他查了昨日的祭台之事,才知道白家原来找回她是想打这样的主意。   即便鹤白再如何申辩自己并未想法,他都不会再将人交出去了。   该嘱咐的都嘱咐了,慕容仪心中才安定。   荷枝表面上从容地应下他的话,等到洗漱拆发髻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脸上的红晕压根没有褪去,想到自己心中的想法大约全被他知道了,不由得又一阵耳热。   一夜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到了天光大亮,她又像往常一样起身,果然听到有人禀报,“白家大公子和忠义侯府的白姑娘来了。”   鹤白公子的身份一揭开,便是京中的名人,白相的威名依旧停留在很多人的心间。   荷枝思索片刻,还是决定见一见。   大堂中,鹤白公子落座于正座。待其他人一并落座,荷枝才发现渺兮也在,不知他什么时候从宜洛回来的。   白晚意是个坐不住的人,当即便上前来拉住荷枝的手:“身上的伤如何了,我看看……啊!这些伤何时才能好全。”   她说着说着,眼眶便红起来,荷枝连忙道:“还好,与性命无碍。”   鹤白轻咳一声:“小四。”   白晚意才松开手,恭恭敬敬地坐回了原处。   “小五。此事并非我的安排,但于我确实有责,你被带走,我的人很晚才报。”鹤白解释道,“相关之人都已处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荷枝只能摇摇头。   鹤白公子到底有没有授意过,已不得而知。但就她在白家那些时日被看得有多紧,便知道白崇要将她带出来有多难。   他没有授意,但其他人也能揣摩出他的意思,帮他做决定。   “我已无碍。”荷枝道。   “如今你与太子的婚事已在筹备,可否需要家中再为你做什么?”   荷枝摇头。   鹤白的眸光一沉,转而道:“之前白家的身份还未见光,许多人都没带你认过,现在我带他们来叫你认一认。”   他首先一指渺兮:“白渺兮,你的堂兄,你应当认得。”   荷枝先是一顿,再点头确认。   而后鹤白公子又一一招人来让她确认,荷枝凝神记着辈分名字,大多都是同辈。鹤白解释,上一辈几乎已在之前那场案子中亡故了。   荷枝心中不是滋味,一面觉得十分痛心,一面又觉得鹤白公子这番介绍别有深意。   认完最后一个人,鹤白公子又问她身体如何,替她看了一次脉,见身体无碍,他才放心离开。   一大群人离开,宅院又显得空落落的。   荷枝回看大堂,心想,莫不是殿下连这个场面都猜到了,不然不必住进这么大的宅院。   如太子所说,几日中果然连他半个影子也没见到。   荷枝便在附近转了转,又看过街巷里的那处铺子,心中已有想法。   天气转凉,寝屋外的小树的叶子逐渐凋零。荷枝早晨起时没觉得冷,一推窗,便发觉外面的叶片落了一地。   有婢女在门口清扫,她坐在桌边,支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暖和得让人发困,眯着眼睛趴在桌上,想今日无事,歇一歇也好。   身上逐渐有些凉凉的,又忽然一暖,不知是谁在身上盖了一条暖毯。   荷枝没有在意,下一刻却身子上一轻,连忙惊醒过来:“……殿下?”   慕容仪长眉一挑:“醒了?”   虽是这样答,他却没松手,荷枝怕身子不稳,连忙抱住他的脖颈。   随着视线一暗,荷枝才有些惊慌,他带着她往床榻上一躺,连外袍都没褪下。   似乎他也不打算褪,将手搭在她腰间后便不再进一步,反而闭上眼睛。   荷枝心生疑惑,再见他眉宇间疲惫,也不知历经了什么,心头一软,便由着他。   原本荷枝已睡醒,但听着身旁人平稳的呼吸,又觉得困意上来,便也闭上眼睛。   再醒来时,感觉身上压着暖烘烘的锦被,她一睁眼,便见他嘴角含笑,问道:“昨夜睡得不好么?”   荷枝被他看着两颊又热起来,正要起身,却被他揽入怀中。   谁也没说话,只是能感觉到双方的胸膛起伏。   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怀抱起身,无奈道:“近日看折子总不得空。”   他说话时,荷枝才发觉他连靴子都没脱,只是将就地睡了一下,连两个时辰都不到。   心尖像是被刺了一下,荷枝不由得道,“殿下又要去了么?”   慕容仪一回头便看见她蹙起眉,不由得勾起唇角,“担心我?”   荷枝见他打趣,先是转头躲避,而后又迎上去,直着腰板故意道:“担心,怎么样?”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我多来陪你。”   荷枝一想到方才两个人和衣睡在床榻上,连忙避开目光,“……那,那怎么行。”   慕容仪微怔,一见她又害羞起来,才明白过来,满含深意道:“这自是不行。”   “虽说这宅院里都是挑出来的自己人,不过还是谨慎些好。”慕容仪轻声凑近她,低声道,“留着。”   越说下去,越被打趣。荷枝知道说不过他,赶忙转移话题:“殿下用过膳了吗?”   慕容仪这几日忙得确实只能睡一二个时辰,好不容易空出一点时间,赶忙上这处来了,顾不上用膳。   两人一道用过膳,荷枝送他出门。   临走到门口,慕容仪才想起来,对荷枝道,“诵经超度一事就设在三日后,你若是想去,便安排车马。”   荷枝不由得心中一暖,她心底知道他对段轻寒很介意,百忙之中能记着这件事实属不易。   她真心诚意地谢过,而后将他送上马车。   除开衡远寺的事外,宫里也来人了。   倒不需要荷枝做什么。刚开始肖嬷嬷带着人来教她的礼,哪想她学的极快,前后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禁连连夸赞。   荷枝没有受到什么为难,想来多少也受了白家这层身份的缘故。   为亡魂诵经一事安排在晚上,荷枝换上素服,乘坐已备好的车马。   没走多久,马车忽然停下。   荷枝心中奇怪,记得衡远寺在偏僻的山里,哪能这么快到?   车夫忽然道:“白姑娘,前面走不通,得换一条道。”   荷枝应好,但不自觉掀了帘想看看外面什么事,正好瞧见路旁停着一架华美精致的马车,京中难有几家能有这样的仪度。   “先等等。”荷枝喊道。   马车就在路边停了下来。   周遭的喧哗声愈发清晰,荷枝听见女人呜呜的哭声,不禁心中生疑。   她下了马车,又听到一个男人急切地大喊。   “我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么也没做!”   男人身着长衫,的确有几分书生气质。   但比起殿下来,还是差远了。   荷枝拂去脑海中的想法,留意到男人面朝着马车,似乎在急切地解释什么。   “什么也没做,眼神都要勾出花来了。这几日不归家,难道不是躲在你这小情人这里?”马车里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是你勾我们家老爷?”另一个声音粗粝地男人吼道。   “杨柳没有……啊!”哭着的女人不知为何忽然惨叫一声。   一路上都有人来来往往,荷枝才看见叫杨柳的女人缩在地上,单薄的衣衫有些凌乱,再见一只鞭子忽然抽上她纤细的手臂上,露出一道血痕,女人在惊叫。   荷枝在宜洛不是没见过什么狗血场面,一听谈话,也知道是什么。   但一个姑娘被这样扔在街上,多少有些不妥。更何况,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荷枝往前走去,身边忽然传来问话:“白姑娘,这事您要管吗?”   “看看。”   她回答,脚步上没停,晚风吹开她身上的斗篷,将几分体温挟去。   荷枝走上前,忽然呆住了。   那拿着马鞭的车夫她是眼熟的,从前在霍姑娘那里见过。   难道,马车里坐着的人是霍姑娘?   “贱蹄子,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马车里,霍起莹一声轻叹,随即车夫又往那女人身上招呼一鞭子,女人大声惊叫。   一旁的男人也看不过眼,哀求道,“真的没这回事,别打了。”   “心疼了?”霍起莹冷笑道,“有什么心疼的,这样的女人二两银子便能买下一个。”   车夫一听,当即又举起鞭子。   荷枝快步上前,解下身上的外袍便将女人罩住。   女人颤抖着瑟缩着身子,等到长鞭迟迟没有落下,才努力睁开眼睛。   她脸上满是泪痕,和散乱的鬓发混在一起,几乎看不见样貌。   车中的霍起莹没听见下一道鞭声,冷淡地问道:“怎么了。”   “贵人救我!贵人救我!”落魄的女人扒着荷枝的裙角不住地重复。   两家车夫对峙着,粗粝声音的男人一听主子询问,趁机道:“是有人不满小姐行径。”   车夫理直气壮地质问:“您可知道车里的是谁?”   荷枝这边的人也喊道:“您知道我们家小姐是谁么?”   “白家的五小姐,当今太子的未婚妻。”   一串名字往外报,荷枝起先有些不适,哪想周遭的人都纷纷停了下来,直看着这一幕。   对面的车夫也楞了神,气势消减大半。   荷枝心中冷笑,喜欢归不喜欢,有用就行。 第74章   霍起莹当即掀开车帷,“居然是你?!”   荷枝并不理会她,好歹将人镇住了。   她将地上的女人扶起,又掏出绢子替她擦了擦脸,这才发觉,她的年纪似乎不大,个子还比荷枝矮一些。   身后难以置信地质问声传来:“你竟要帮这种勾栏女子!”   荷枝头也没回:“她也是人。”   她越擦,手上的湿意越重,才发觉面前的女人哭得愈发凶狠。   “她们就不是人!”   荷枝无心同霍起莹争论,打算直接将人带走,却感觉面前的人巍然不动。   女人忽然大喊道:“杨柳没有做……勾引之事!”   声音细弱,却已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大喊出来。   霍起莹轻哂,“不是做这种龌龊行当,穿这么少做什么?不就是勾人去看的么?”   杨柳声音发颤,却坚定地反驳,“是这位公子点杨柳的琵琶,杨柳只是照例弹曲。杨柳虽出身寒微,却并非随便之人!”   荷枝扶着杨柳便要离开,身后的声音追着大骂。   “果然是一样的货色!贱蹄子就是贱蹄子!”   荷枝只作不觉,身后的杨柳却似乎有些害怕了,瑟缩地道:“您……真的是五小姐吗?”   荷枝察觉到她的情绪,立即松开她:“你听过?”   杨柳连忙道:“我只是听过白相的事。我家以前住在虞河附近,当时虞河涨水,若不是白相,我们一家恐怕都没命了。”   荷枝沉默片刻,只道:“幸好没事。”   杨柳当即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大喊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人都还没走出霍起莹的视线,荷枝连忙将人扶起,“举手之劳罢了,我爹……我爹他在其位谋其职,都是应当做的。”   杨柳却呜呜地哭了起来,“明明、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可是没有几个人出来……”   荷枝失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这路上来来往往多的是看戏的人,但一看那马车如何精致,就知道车里坐的人身份不一般,平民百姓哪里惹得起。   更何况,恐怕他们也乐得看这样的笑话,好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车夫上前提醒道:“诵经快开始了。”   荷枝这才回过神来,“我得去衡远寺,你如何安排?”   杨柳吸了吸鼻子,“我只能回去。”   荷枝惊讶道:“你还要回那个地方,岂不是还有被打的风险。甚至今日之事传出,总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   “可是我除了弹琵琶什么也不会做,家里的母亲和两个弟弟都要养活。”杨柳无奈地感叹,“之前楼主说,我们做这个被打被骂都是有的。”   荷枝骤然陷入了沉默,抬头一看,入目的是红艳艳的灯笼,挂着一排。   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与之前的如意楼差不多。   但如意楼里就鲜少有这样的事,也不开这种生意。   这种生意,名头上虽不好听,但又确实为杨柳这样的姑娘开了一个生门。否则她们早早嫁人做妾,努力的生儿子,一辈子就这么了了。   荷枝心中闷闷,哪见她又跪了下来,“这身衣物已经脏了,杨柳无以为报,也赔不起,只是姑娘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吩咐,杨柳万死不辞。”   荷枝愣愣地站着。   眼见她要走了,荷枝忽然道:“你的琵琶谈得很好么?来我府上,教我弹琴吧。”   杨柳怔住片刻,“您这话可是当真??”   荷枝点点头,招呼车夫,“先送她去看大夫,再去衡远寺。”   杨柳连忙道:“哪敢耽误姑娘的事,我自己去就好。若真有幸能去姑娘府上做活,就是别的,杨柳也倍感荣幸!”   荷枝当即与她谈好工钱,又让她回去同楼主说明,这才启程前往衡远寺。   车夫方才一直在旁边使眼色,荷枝知道,衡远寺那边多少有些赶不及。   她坐在马车里,神情有些恍惚。   单说杨柳一人她能救下,可是世间其他如杨柳一般的女子,又该如何呢?   至于霍姑娘那边,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即便做错了什么,依然没人敢轻慢了霍姑娘。荷枝当众下了她的脸面,不知日后她会不会找机会报复回来。   到了衡远寺,时辰有些晚了,荷枝才发觉住持等在门口,原来诵经还未开始。   她连忙解释,等她到场坐好,整个法事才真正开始。   等到宅中时,天色已经很晚,婢女前来服侍她入睡,却又递上一封信件。   “是太子府的人送来的。”   那边是殿下送来的信。   荷枝赶忙拆开,迅速读完。   殿下已知道今日之事,命人将那位当街打人的车夫论罪处理,又写了些宽慰她的话,落款是慕容仪。   至于霍姑娘,自是没有提及。   荷枝原本也知道,像霍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路早就被人铺好,是非过错都是旁人的。   她没了睡意,命人取来笔墨,意欲写一封回信。   荷枝写了几个字,将太子殿下的信笺往旁边一比对,便立马显出高下来。她还想请人代笔,奈何身边的婢女没有一人会写字。   她揉了几张纸团,还是定神去写。   荷枝极力写得工整,但还是显得无骨无神,幸而清楚明白。   她在信中将事情从头到尾阐述一遍,提到自己请杨柳来宅院中,最后感叹道,这世上多的是逃不开的女子。   这番话,她曾经在如意楼里同人说过,当时楼里曾请了几个小姑娘做掌柜,但不过几个月,总因要给家里带弟弟,亦或是要嫁人等事而离开。   想起这些,荷枝不禁又摇摇头,当即将手头的信笺撕了,洋洋洒洒写了几张纸。   写完立即让人去送。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写了什么,忽然间心生后悔,连忙找婢女来问:“那信送出去了没有?”   谁料婢女过了一会儿便来回,送信的人刚一拿到就走了,现在都不知走到了哪里。   荷枝只能任由他去,方才下笔太快,她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   一想到信送到殿下手里,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荷枝整完都觉得难安。   没料想第二日一大早便收到了回信,荷枝一面让人给自己梳发髻,一面读信。   字迹潦草生风,强劲有力,荷枝一阅而尽。   上面说,他会处理。   荷枝想了想,也实在不记得到底说了哪件事,信又没有留底,只得作罢。   她心中忐忑,但几日不见太子的身影,只有宫中的嬷嬷每日总是准时来。   杨柳已经住进院中,每日等嬷嬷一走,荷枝便与杨柳在院中弹琴,两人相谈甚欢。   杨柳还想学写字,正好荷枝也想写字,便想请一位先生来教书。此事刚吩咐下去,婢女们便苦着脸出去了。   等了两日,才说先生没找到,但找到一个会写字的夫人。   荷枝自然心中一喜,在宜洛,能写字的女人不多见,但京中定是更加好找。   夫人来的时候戴着帷帽,不时轻咳几声,看起来身子还有异样。   荷枝和杨柳都很担忧,一前一后将人护着走进书房。   夫人不禁笑道:“只是些小疾。”   进了屋中,夫人摘掉帷帽,露出精致的脸颊,薄施粉黛,朱唇玉面。   “我也是白家人。”   她拿起早就备好的笔墨,在上面写出她的名字,“白婉兮。”   字迹圆润清秀,可见风骨。一看见这个名字,荷枝便生出了几分熟悉之感。   “算是白家旁支。”白婉兮解释道,视线落在荷枝的身上。   她在长桌上摊开宣纸,示意荷枝与杨柳取笔,唇角勾着温和的笑容。   “今日初见,从你们的名字写起吧,算作认识了。”   白婉兮看着温柔,实则也是个严厉的女先生,拖着两个人一遍一遍写名字,直到她满意为止。   荷枝每日日程排的满满当当,只有晚上闲下来时,才发觉很久没见过太子殿下了。   他送过几封书信过来问近况,荷枝也照例回信。   只是她不明白,不过几条街的路程,想见不就见了,还需要靠写信?   成婚的前几日,宅院里已经忙的不可开交。   荷枝每日都要将大婚当日的动作重复好多遍,不许有任何地方出错。这些东西虽然好记,但的确枯燥无味。   终于到了婚期,荷枝听着白婉兮的建议,提前睡足四五个时辰。在繁琐的礼节中能歇则歇,不能歇的时候保持十足的精神。   毕竟这个过程有许多目光盯着。   等荷枝被送进婚房之后,其余人纷纷退下。   屋内烛火跳动,荷枝暗暗地打了个哈欠,心里估摸着殿下应该很晚才会回。   不过记着叮嘱,她还是尽力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处,一寸都不曾挪。   也不知等了多久,忽然听见门开了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个嬷嬷进来了,她连忙规规矩矩地摆正姿态,不敢松懈。   直到一双金线红靴走到身前,荷枝才昂起头,隔着朦胧的红纱,与面前的人相望。   他的身影高大,正俯身往下看。   下一瞬朦胧被揭开,视线所及全染上原有的颜色,他棱角分明的容颜也看得愈发清晰,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荷枝。 第75章   “怎么愣了。”   慕容仪开口打破沉寂,将手中头纱与喜称一并放下,又执起桌上摆放着的酒杯,递给荷枝。   荷枝想当然地绕过他的手臂,正要喝,忽然见他停了下来。   她的动作自然也停下,问道:“怎么了?”   “……先碰杯。”慕容仪道。   荷枝神色顿时尴尬起来,嬷嬷们说了那么多回,也只说了有交杯酒这段,可没说应该如何喝。   她悻悻地与他碰杯,又不住地看他的神色,眼见他将酒饮下,荷枝才饮下一口酒。   酒质醇厚,直抵肺腑。荷枝手中一空,酒杯已被人拿走。   过了一会儿,慕容仪已端着满满的两盏酒再度走到荷枝面前。   荷枝端详着他的神色,等他先动作,然后她再有样学样。   哪想他迟迟不动,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荷枝只好低下脑袋,才见他的手臂勾了过来,荷枝一样效仿,这才完成了第二盏酒。   最后是第三盏,荷枝看着他互换玉杯后又递给自己,同他一齐饮尽。   三盏酒后,慕容仪一语不发地招荷枝到花镜旁,荷枝乖乖地照做,却不住地窥他的神色。   总觉的他似乎有些不悦。   荷枝不禁也心烦意乱起来,一见他沉默着拆卸自己的发髻,荷枝心中更乱了,便伸手想自己来,哪知指尖一痛,她下意识地“呲”了一声。   手指瞬间被攥住,慕容仪仔细检查一遍,发觉上边没有口子才作罢。   荷枝默默地抽回了手,干脆任他来解。   她看着镜面,感觉他在看自己,再看过去时,又见他十分专心致志。   荷枝不由得默叹一声,新婚之夜两个人谁也不想理谁,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她径自出着神,看着头上地青丝被木梳抚平,他高高地站在一旁,看起来十分疏远。   见发丝梳好,她便起身,准备招婢女洗去面上的朱砂。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甚至还为她腾出一条空处。   荷枝心生无奈,低着头从他身旁经过。   忽然间,手臂被人攥住。   下一刻腰间被人一带,荷枝往后倾倒,随即整个人坐在镜台上,后脑扶上一只手。   她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影便铺天盖地压下来。   这一回是汹涌和侵略,荷枝唇瓣上的触觉猛烈。后背被他按着,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五指的轮廓。   像是要报复似的,一寸一寸将她吞入腹中,直至无法喘息时,荷枝呜呜出声。   这般示弱获得了一轮休息,荷枝稍稍后退,几息过后,新一轮攻势再度袭来。   她无法躲避,又觉得推开他实在不妥,索性勾住他的脖颈,免得跌下去,逐渐找到比较舒服的姿态。   这时候吻变得轻盈起来,如同细雨绵绵,引她慢慢卸下紧张。   慕容仪缓缓睁眼,抚了抚那被欺负过的双唇,不由得道:“还敢不专心么?”   荷枝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那饮酒的步骤的确没人告诉她,怎么算她的过错。   她有些赌气道:“太子面前,哪敢不专心。”   这是在拿身份说事,慕容仪咬着牙道:“这么久不见,怎么半点没长进。”   荷枝当即反驳:“这些天没见,是我不想见殿下吗?”   她气呼呼地看着那双眼睛,又忙不迭扯开目光。   慕容仪愣了一瞬,“你不知道我为何不见你?”   荷枝偏不看他。   “……坊间有言,成婚之前不能见面,否则影响婚运。”慕容仪立即解释,忽然变了脸色,“信中有解释。”   荷枝眼神飘忽,看起来气的不轻,实则飞速回忆,到底是哪封信中有写,她都没留意。   她自然不敢同他比较谁记性好,赶忙改口道:“……我去梳洗。”   这次没人拦她,荷枝悻悻地出门招了婢女来洗面,眼神却不住地往他那处瞟。   但见他一语不发地坐在镜台上,目光垂落地面,看上去竟有几分颓唐。   荷枝擦过脸,提着裙摆跑到他的身前,纤细的双臂环上他的腰际,一双晶晶亮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慕容仪抬眸,看着这对灵动的宝石。   在想得到她的时候,心中的占有欲总会疯涨,几乎要将理智吞没。   但他始终清醒的知道,与她的重逢、和她的很多次相处以及这场婚约,都是精心谋划。   所以他总看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为之辗转难安。   这是他罪有应得。   但幸而他知道一点,她从来不是屈从的人,只要有一分藏不住的真心,便意味着在情绪之下的还有九分情深义重。   慕容仪也环住她的腰,那双眼睛里盛着笑意,红润的唇瓣余着一点莹莹的水泽。   他捻上她的唇瓣,问道:“害不害怕?”   像是他刚来宫中,慕容仪总怕吓到她而反复询问,那时候,她恐怕是这晦暗的世界中唯一一个对他毫无企图的人。   也是唯一他可以不加防备的人。   荷枝盈盈笑道:“殿下会很凶吗?”   “自然不会。”慕容仪回答。   她的神色自然,似乎丝毫没留意到话中有什么不对。   慕容仪将她横抱,只听一声惊呼闷在了喉间,她并不挣扎,只是眼中藏不住一丝惊慌。   荷枝很快冷静下来,她是在宫中受过教导的,不久之前嬷嬷还仔仔细细地同她说过具体流程。   她极力地摆出公事公办地模样,躺在床榻上,正想着身上的衣服太过繁重不知该如何解,只听一声低笑。   “我来。”   含笑的目光凑近,他轻声道,“你只要待会儿抱紧我。”   呼吸停在咫尺,荷枝感觉心口处有什么猛烈地跳动,她不禁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她迟迟没感觉到任何动作,不禁微微睁眼,才看见他十分认真地看着自己。   慕容仪拨开她交叠在身前的手,紧扣地指尖昭昭揭示她的紧张。   他揉着她的手指,又强调一遍:“待会儿不可以松手。”   荷枝顺从地点点头,下一刻,熟悉地吻覆盖上来。   室内旖旎,纱幔隐隐绰绰,遮掩春色。   破碎的□□随烛火跳动,断断续续。   红烛燃尽,带走最后一抹红光。烛盘中泥泞不堪,灯芯软塌塌地卧在其中,被深情吞没。   浴房的水烧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晨光熹微,屋中才传来殿下的声音。   “浴房。”   “殿下,都备好了。”   朱红雕花的门扉打开,便见太子衣冠整齐,看上去性情冷淡。而他怀中是红艳的锦被裹着严严实实的一个小人,整个脑袋埋在他的胸膛。   荷枝紧闭着双眼,压根不敢看其他宫女的脸色。   一旦进了浴桶,她便将头埋得低低的,整个身子也沉入水中。   慕容仪不禁笑道:“你我也算坦诚相待了。”   荷枝扫了一眼他整齐的衣冠,没有说话。心中不由得愤愤,凭什么出来的时候他像个清冷的君子,而她则像被欺负得连路也不能走?   “今日要拜见父皇母后。”慕容仪给她擦着后背,“待明日闲下来好好陪你。”   荷枝不答他,只是道,“等会还有梳很久的鬓发,得快点。”   如雪如缎的肌肤在掌心,慕容仪心中涌上巨大的满足感。   “太子妃?”   荷枝手中一顿,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不由得轻哼一声:“怎么了。”   他也不说话,荷枝顿时觉得无趣极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他在身后喊道:“太子妃?”   “嗯?”   荷枝应了一声,见他不说话,更是生疑。一转身,便见他双眸中满含笑意,下一刻,脸颊被一双略带湿意的手捧住,绵长的吻落了下来。   昨夜的回忆一再翻上来,荷枝愈发觉得浑身滚烫,但理智尚存,今日还要去见陛下皇后,可不能迟。   她想说什么,但被封住唇舌,只能呜咽一声。   他吻得沉醉,让人不忍心打搅。   荷枝心软下来,由着他予夺予求,还给予一点笨拙的回应。   良久,气息分隔开来。   荷枝脸上发烫,想要别开目光,但脸颊依旧被捧着。   额间相抵,他的双眸就在眼前,让人移不开视线。   低哑地声音响起,让人难以拒绝。   “以后,也要像今日这样回应我。”   荷枝怔楞片刻,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方才喊她,还是……   吻再度压下来,凝重的双眸紧闭,荷枝浑身发软,只能抱着他的脖颈。   呼吸交错间,她听到他划下了范围。   “回应——所有。”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正文就到这里啦,应该会先完结,再看有没有灵感写番外,求求大家先别取收,这个对我很重要(抹泪)。后台一直能看到有些小可爱追到这里,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一个点击一个评论真的是作者坚持下来的动力。写完这本我也要再好好地学习学习,我们下本书再见啦,撒花~   放个预收,强那个夺,不好这口的慎入……   《明月难逃》文案   明靖长公主独女林卿卿,生得姿容昳丽,婉转清媚,是大征皇室的掌上明珠,更是无数京中公子的昭昭明月。   可惜一朝赐婚,所嫁乃是靠玩弄权术、蛊惑皇帝而上位的玉面蛇蝎谢少珩。   成婚之后,她对他避之不及,时常称病。   谁知长公主府一夜获罪,卿卿不得已换上他喜欢的衣裙,描黛点妆,只为求他出手相救。   谁料谢少珩只是浅浅一笑,在书房里看卷宗到半夜。待后半夜她困顿不已,忽觉身子一轻,竟被抱入了床幔。   他下手又狠又重,说话语气生冷:“当初长公主以全家性命相挟,断不想有朝一日爱女会向一个卑贱之人求欢。”   林卿卿气得升了天。   一睁眼,她回到了十四岁。彼时他是国子监众多伴读中的一个,身份低微,沉默寡言。   她知道京中不日将变天,提醒母亲提防府中细作,给尚未出仕的谢少珩卖恩情。   至于她,长公主府一切安定后便请求出京养病。   为了庆祝成功摆脱京中泥潭,她醉得晕晕乎乎。摇晃的琴声里,前世避而不及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眼前,林卿卿吓得瑟缩起来。   所有声音骤然停止,就连母亲派给她的侍卫也在他身边温顺臣服。   男人薄薄的指腹捻上她的下唇,语调温和,“病了,该让微臣来服侍。”   不知什么时候,这男人的势力早已深入她的周围,只等将她收入囊中。   重活一世,还是没逃开。   *强取豪夺,双c,不好这口的宝子慎 第76章   宜洛。   自段姑娘走后,柳娘一个人打理偌大的如意楼。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这一回她格外不安。   她想要往京里送信,但却不知道该给谁、往哪送。   只好作罢。   宜洛来往的商客很多,也有不少从京中来的。   柳娘一见着打尚京回来的客商,便忙不迭向他们打听京中的新鲜事。   “尚京?那事情可多了去了。听说皇帝把所有政务都丢给太子,在宫里环抱美人,逍遥得不行。”   在京中尚且乐得打听宫里的事,更何况远在宜洛,自然是什么样的八卦都往外抖,显示。   至于问及段姑娘,倒是挺统一:“段姑娘?那么多个姓段的姑娘,你说哪一个?”   柳娘不死心,来一个问一个。   终于在来年开春有了眉目。   有位执扇的公子刚一进门便立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很久。   柳娘不忙,登时就留意到他。   蓝衫公子豁然开扇:“没想到这千里之外的如意楼,竟和京中的一模一样。”   柳娘登时迎上前,蓝衫公子扫她一眼:“姑娘亦有所感?”   “……”   柳娘同他解释一番自家老板段姑娘的事情,只听他说:“那家客栈的老板不常来,不过到真没听过什么段姑娘的名讳。”   说的够直白了,但是柳娘依旧打起精神打听。   什么时候开的张?掌柜的是谁?可有什么传闻?   毕竟一模一样这种事,实难巧合。   蓝衫公子知道她是寻人,因此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柳娘心里已有打算,又招来成铁,“我不久想进京一趟,楼里的事你关照点。”   成铁已然十五岁,颀长的身板屈着,恭恭敬敬,黄铜色的皮肤泛起薄红:“好的柳姐……那个,我也想去看段姐姐。”   柳娘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目光里满是关怀:“你段姐姐之前看重你,你更要好好学,不能辜负她。”   她温声道:“我先去探探路,回来你再出发,如何?”   *   荷枝将手中的账本,又翻过一页,神色专注。直到身旁的光影将整个人盖住时,她才猛然抬头。   慕容仪倾身拨开她额前的鬓发,又灯盏挪得近了些,才问道:“难算么?”   她摇摇头,不过只是一家客栈罢了。   账本一交来,她便仔细翻看,再有一会儿便能对完了。   更让她分神,还是在宫外办女学堂一事。   太子临朝之后,重启了在镛王当政时期的废弃的学宫,又在学宫里辟一处女子学馆。   可是,学宫之中依旧男子为多,对突如其来的女子学馆也有不同看法。   有人以为,女子不必多读书,待嫁人后抚育子嗣,读的书都没用了。   也有人说,学宫中已著录在册的弟子,无一不是数十年寒窗苦读,若贸然开辟女子学馆,她们读什么、学什么?许多女子连字都认不得,能听懂高深的经学么?   荷枝知道这些很难。   就连宫里能识字写字的宫女也寥寥,稍有本事的也做了女官。   索性她便与白婉兮合计着,在宫外开女子学堂,教有意读书的女子识字。   这一来,对银子的渴求就更迫切了。   “我是太子,原本就应该为这些事出一份力。”慕容仪温和地提醒。   荷枝摇摇头。   他已经顶住压力在朝中推行“女子读书”的理念,为官的男子不理解他,京中的女子也不理解他。   荷枝想让他们看到,女子经商可以,读书也可以。   慕容仪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她的打算,也尊重她的想法,更相信她。   所以自己还是不插手地好。   荷枝忽然问道:“殿下忙完了么?怎么来找我。”   他在书房里又设了一处小屋子,留给荷枝平日练字、看账用。通常是自己先忙完,再倚在门框偷偷看他。   往日他从容地批着手里地折子,似乎丝毫没有留意正在偷窥的小猫咪。   直到将折子一合,登时起身,将小猫一捞,抱回寝屋。   他并不答话,先指了指荷枝手里地账本,温和道:“等你算完。”   荷枝也怕有什么要事,天色已晚,心想天色已晚,早点结束更好,便顺着他的话继续核账。   慕容仪站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烛火下的如玉的脸庞,直到她终于翻到空页。   荷枝长舒一口气,笑盈盈地看向他:“什么事呀?”   慕容仪将她指尖的狼毫轻轻抽下,又捧住她的脸颊,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呼吸。   荷枝呼吸都不稳,张了张口,发出一声轻呼:“啊……?”   慕容仪不瞒她,“柳娘来京了。”   荷枝愣了愣,瞬时明白前面的吻是什么含义。   在决定把如意楼开起来时,她曾不止一次提及宜洛的如意楼,提及柳娘、成铁还有如意楼的其他人。   这些人作为她流浪外在的牵绊,比后来的白家人感情还要深。   他莫不是怕她跟她们回去?算算日子,再有几个月,的确要到一年之限。   慕容仪撑在扶手椅两侧,将她圈在其中。见她分神,莫名生出一点不安定之感。   他刮了刮她的鼻尖:“她在如意楼等你。”   荷枝立即环住他的腰身,脸颊埋在他的腰腹处,声音闷着,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想去看看。”   慕容仪将她从椅子里捞起,示意她将两只胳膊抱稳,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嗯。”   他抱着人大阔步地走近寝屋,婢女纷纷退散,合上房门。   荷枝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里,耳朵有些发红,还是不太习惯他的一言不发。   慕容仪将她放置在床沿,准备褪下她的鞋袜。   这些事他已经做的十分熟练。   成婚之后,几乎成了他伺候她。   荷枝起初极不习惯,更怕传出去对殿下的名声不好,还为此事同他生了气。   他先是什么话也不说,直到荷枝瘫软在他怀中,才又发问:“还有力气伺候么?”   这话说的巧,荷枝不知是哪一层意思。   她一面喘息,一面腿脚发软,红润的唇瓣紧抿着。还想生气,却不敢答他的话。   慕容仪再将她揽进怀中,哄她入睡。这事便翻篇了。   而今日,荷枝觉得,这剥离鞋袜的动作不知为何如此漫长。   她沐浴过,但是不喜欢被人拿捏住脚心。薄薄的软锦除去,露出玲珑小巧的玉足。   慕容仪神色如常地捻着,甚至还在她的几处穴位揉捏。   她今天是走了好几处地方,想说服几个人家送姑娘来读书。巷子走不了马车,她一家一家去找,是有些疲乏。经他一揉,腿脚放松了不少。   两只粉白的玉足解脱出来,无一例外地享受了照顾。   慕容仪净了手,回头便见荷枝已歪在锦被上,呼吸平稳,神色安详,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睡着了。   他只能摇摇头,轻轻地除去她的外衣。   视线在在她嫩白的锁骨上停留片刻。   她身上带着独特地甜香,顺着除却的外衣轻溢出来。她安稳地睡着,任慕容仪摆布,十分放心。   慕容仪只能遗憾,今夜吃不到甜点。   第二日荷枝醒时,他已上朝去了。   前往如意楼的马车已备好,还有侍卫跟着她一块去。   成婚之后,荷枝再没怎么见过风清,听闻是调到别处去了。   马车驶入如意楼,一下来,便有人引她上楼,进了雅间。   里边一个青绿衣裳的姑娘面色焦躁不安,身旁的蓝衫男子倒是气定神闲地很,“不是就不是呗,大不了本公子替你在京中张贴告示,再派人一家一家问,如何?”   “柳娘……?”   荷枝定了定神,先开口。   听到声音的柳娘瞬时起身,与门口身穿锦衣的姑娘视线相对。突然间,所有情绪失控,她竟然背过身哭了起来。   荷枝当即上前安抚:“柳娘,是我……”   其实真见着柳娘,荷枝自己也很惊讶。   当时她将如意楼交给柳娘,存了一份留后路的心思。但也知道,或许经年再回宜洛,以往那些人都不认她。   自从在京中安身,她想干脆就将她所经营的全送给他们,全这几年照顾的情谊。   没想到柳娘竟然直接找到京城来。   一旁的蓝衫男子吞吞吐吐地插话道:“她找你蛮久的……在宜洛就常提你,这一路念叨着也没停……”   周齐是尚京人,却爱四处逍遥。一见来人身上穿戴,便知道这必然是哪家贵夫人,因此回话时带着小心翼翼。   然而他心底诧异得很。   柳娘同他讲了一路当年她的眼光有多毒辣,手段有如雷霆,又如何在宜洛一众的客商中杀出来,将数家铺子打理地井井有条。   而面前的人看起来性情温和,与想象出来严厉的女人形象完全不同。   柳娘缓过气来,借着湿帕子将脸颊上的泪痕擦去,一转身再看身旁的姑娘时,心中的郁结已消了很多。   那年,她只身一人来到宜洛,什么也不会,准备找处能养活自己的地方,她什么都肯做。   段姑娘将她领了回去,问她:“胆子大么?我这里缺一个帮手。”   她拿段姑娘做自己的救命恩人。   如今,看样子段姑娘过的不错,身上衣锦华服,看起来比宜洛首富家的千金穿的还要好。   柳娘心中涌起几分甜蜜和酸涩。目光一低,忽然留意到她皙白的锁骨处有两道红痕。   她年纪不小,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荷枝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高高的衣领遮掩下,竟隐隐藏着两处红晕。   她脸色顿时红了,急忙地拿衣领遮了遮,心里气得不行。   殿下他居然……! 第77章   荷枝越是慌乱,反而让柳娘怀疑。   索性她反应过来之后,便若无其事地整整领子,温声道:“我在尚京成婚了。”   柳娘呆愣地攥着帕子。   “我在京里找到了自己的身世。又还有些事不得不在尚京做,所以一直没回去。”   她简单解释,柳娘却不买账,拉着她的手抱怨道,“你怎么不往宜洛递个信。”   荷枝垂着脑袋,诚恳道:“是我的错。”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非她想象地那样薄弱,总有人一直将她记在心里。   柳娘吸了吸鼻子,才闷闷道:“你这就成婚了,叫我们怎么办,说说,怎么回事?”   周齐咳了两声,柳娘一掀眼皮,终于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人。   柳娘理清思绪,向荷枝介绍。   “这位是周公子。在宜洛遇见的,因他要回京,我便请求他替我带个路。”   看见柳娘平平安安抵京,荷枝松一口气。   不过两个人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周齐识趣地告辞。   待他走后,荷枝拉着她坐下,才交代自己改了名字,如今嫁入了太子府。   柳娘缠着她讲故事,听到当时来宜洛的那个男人居然是太子,惊愕之意浮上脸颊。   她也算是接触过大人物的人了!   不过柳娘听多了皇帝三千后妃之类的话,心想太子定也如此,不禁心中忧虑,握着荷枝的手感叹连连:“你如今嫁给太子殿下,好是好,是不是不能常出来?”   来如意楼的马车还是太子命人备下的,荷枝不好叫人冤枉了他,连忙否认道:“没有。”   柳娘便追问,“那如今同我回一趟宜洛,太子可会愿意?”   荷枝想起昨晚那个绵长的吻,不禁脸色微红,“这……”   柳娘叹了一声,心中算着她如今新婚也才几个月,必然还是蜜里调油的日子。便只好道:“我来京有几日了,陪我去玩玩吧。”   荷枝欣然应下。   等到真正上了马车,柳娘便暗地里观察那些宫女侍卫。她来京中,只是怕她过的不好。如今得知荷枝嫁给太子,一面欢喜一面愁。   见柳娘一直微微蹙眉,似乎没有游街的兴致,荷枝不禁开口问道:“怎么了?”   柳娘的心绪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一抬眼睫,落在荷枝平平坦坦的小腹,又急匆匆移开目光。   不知为何,荷枝一下子便被这样的眼神刺的心底有些痛。   但如今在外,周围还有宫女侍卫,她只好提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还没下马车,柳娘便听见郎朗读书声,不禁心中奇怪。一下来,便见一座白墙红瓦的宅院,里面跑出来的姑娘里各个都手执书卷。   “白姐姐来了——”   也不知是谁清脆地喊了一声,那些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们忽然整整齐齐地排成几排,恭恭敬敬地朝他们问安:“白姑娘好。”   柳娘愣愣地看着,便听身边的人笑着回答:“好,都去忙自己的吧。”   见白姐姐是带着人来的,丫头们便都识趣地跑开,有想上前的小妹妹也被大也一把抱住,小声提醒:“嘘,白姐姐是带客人来了。”   来到这里,荷枝不自觉放松下来,领着柳娘进门,一路同她介绍,“京中女子若是有想学习和识字的,便尽管来此。男子所学诗书礼乐,这里都请了女先生。还有想学杂艺的,也一并有人教。”   柳娘振奋不已,她管账已久,知道读书写字对人的重要,但没想到这里能教的东西这么全。   荷枝接着道:“我留在宜洛还有一些银两和宅院,想请你帮个忙。”   柳娘莫名理解她的话,揣测道:“你是想……”   “在宜洛也要开同样的女子书院。”荷枝一面说,一面分析道:“宜洛的风气开放,对女子的要求也很随意,若真有女子愿意读书,何不为她们提供这样的机会。”   她又叹了下,“只是宜洛不比京中,学的东西,请的老师,都要更难办些。”   柳娘当即握住了她的手,“交给我罢。”   将此事谈妥之后,荷枝心中也安定了不少。这个想法在心中盘桓有一些时日,总算找到一个新的出口。   忙忙碌碌回到太子府中,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听婢女说他在书房里看折子,荷枝不知为何,心中又涌起几分莫名的酸涩。   她先沐浴一番,换好衣物后一垂眼睫,又开始发呆。   皇后不说,太子不说,她自己也知道孩子对殿下的重要性。   成婚三月时,曾有三两宫女私下讨论太子妃怎么还未有孕,给她听见了,当时她不曾在意,只是后来那几个宫女她再未曾见到过。   如今忽然想起,又想一个长久扎在心尖的刺,忽然冒了出来。   如果,她一直没孩子呢……?   “太子妃?殿下请您过去。”   浴房外的声音忽然想起,荷枝赶忙回过神来,整整衣裙便将门打开。   一路走到书房,便见他摊开折子,神色专注,似还没有忙完。   荷枝打算等他将手中这份看完再出声。   哪想他先抬了眼,露出温和的笑容,朝她招手,“过来。”   荷枝便上前看去,见他抽出桌上的一方折子,面露欣慰,“总算有人提了个中肯的建议,待到时机成熟,由朝廷颁布法度,将女子学堂推行全国。”   她吓了一跳,连忙顺着他的指尖去看。   那人字迹潇洒,犹如飞墨,但所提之事条清缕析,其中也并无对女子的偏见。   慕容仪自然也高兴,素手捻上她的面颊,笑道,“也不算我朝无人。”   荷枝知道这番他也费神不少,何况这件事也不可操之过急,她在宫外的学堂也尚且在建设中。   但她心中的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一转身,便将他抱了个满怀,又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   身前的人瞬时僵住,她便察觉腰间一紧,随即身子一轻。   荷枝连忙道:“殿下……折子还没看完!”   急促的呼吸落在耳边,他并未回答。   直到进了寝屋,婢女纷纷退下,门扉一声关闭,荷枝的后背也抵上软榻。   她的唇瓣瞬间被捕捉,将想要说的话全堵住。   腰间的手肆意拨开她的衣衫,荷枝才有些慌了似的去挡,但哪里抵得过他的力气。   荷枝已然软成了一滩水,趁他暂时放过自己的唇瓣,连忙开口,说话细声细气:“殿下今日……”   一声嘤咛溢出,荷枝羞红了脸,但他反倒是安安静静的。   荷枝的视线落在帐顶,又很快落在别处。忙碌至此,还得分神去想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帐中的烛火摇晃,她被揽在怀里,幽深的眸子看向她。   荷枝终于想起来,今日似乎回的有些晚了。   京中那么大,哪里是转的过来。荷枝尽可能地陪柳娘多去了几个地方,又在外吃过饭,等将她送回如意楼才回来。她身边本就有他的人,去了哪里,他是知道的。   回来之后,荷枝又忽然想起柳娘的那个眼神,便有躲他的意思。   荷枝回过神来时,已薄被卷起,他衣容整齐,这便是要抱她去沐浴的意思了。   她连忙出声:“等……等一等。”   慕容仪瞬间停了下来,声音有几分低哑,却很温和,“怎么了?”   荷枝直觉应该说出来,可是心中的担忧极难说出口。   总不能说,成婚几个月,便开始担心纳妾纳妃之事。更何况,若无子嗣,为夫君纳妾也是本分。   她叹了口气,转而解释晚归的事,语调软软的,带着鼻音:“今日是我不好。”   一声认错,将慕容仪心底的那点不安瞬时驱散。   他这才漾出笑意,又按着她的唇角吻了下来。   方才他一直怕她提离京之事,心中压抑,并不尽兴。眼见她大胆地伸出手来逗弄,不禁将她的小手捉起,闷哼一声,衔住她的唇瓣,“心底得时时有夫君……”   辗转三回,荷枝已然筋疲力尽。   她是有意勾他,但没想到明明如此熟悉,还能被折腾成这样,心中后悔不迭。   最后被抱入浴桶时,她眼皮也睁不开。   连他什么时候上早朝的也不知道。   荷枝借口找来太医,得到的依旧是“身子康健”云云,便知有孕无望,心中叹气。   待慕容仪下朝回来,解了头上旒冕,换上便服。   他左右没见着荷枝,不禁发问:“太子妃去哪了?”   婢女回答:“今早太医诊过脉后,太子妃便去学堂了。”   慕容仪一面翻折衣袖,心里想到什么,挥挥手让人退下。   荷枝回来后,一如往常地与太子用过午饭后小憩。两个人昨夜都没怎么休息,便相拥而卧。   待一觉睡足,刚睁了眼睛,便看见软枕旁有人支了脑袋看她。   慕容仪眼含笑意,“醒了?”   荷枝眨了眨眼,便感觉薄被里一只手摸索过来,搭上了她的手腕。   她心中一惊,这是来问她太医的事么?   手腕上的指节错开,面前的人松了一口气,才又看向她:“哪里不适?”   荷枝赶忙摇头。   慕容仪伸手抚了抚她的嘴角,笑道:“没说实话。”   细想起来,昨夜她似有主动,但看得出还有心事,今日一早就传太医来。两件事单哪一样都很正常,合在一起便让人觉得不对。   为防万一,他还是亲自试探为妙。   果然,荷枝当即将半边脸颊埋在软枕里,连目光也不敢抬起。   “说说。”   带着薄茧的指腹探到荷枝的下颌骨,带来几分痒意。除此之外他还挠了挠,像是在挠一只小猫。   荷枝被他弄得轻笑出声,忍无可忍地按住他的手臂,无可奈何道:“殿下——”   “嗯,说吧。”   慕容仪见好就收,认认真真地看向她。   荷枝深吸一口气,定定地道,“若是一年内无子嗣,我为殿下娶侧妃吧。”   他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居高临下地带着点审视地意味看下来,弄得荷枝心底毛毛的。   慕容仪随即温和地道:“近日可是听了什么话?”   “没谁说话。”荷枝摇了摇头,但却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只是为殿下考虑。”   后腰处当即拦下一只手,隔开衣料,压在腰窝,叫人动弹不得。   慕容仪再度躺下,与她面对面靠近,神色淡然,语气还有些发冷,“不如我为你再挑一个夫婿如何?”   荷枝当即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什么话!”   看她因这话受惊了,慕容仪心中才缓和,将人往胸膛前带,“你不愿再嫁,我也是一样的。”   荷枝这才明白他话中含义。   “子嗣一事,不急。”   慕容仪将头埋在她温软的颈间,轻轻吐息时还能感觉到她身上轻微的颤栗。他甚至希望子嗣再晚一些来,她的目光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感受过了软香,慕容仪将她带在怀里,解释道:“女子学堂才兴办起来,若此时有孕,如何分神?”   荷枝抿抿唇,没再说话。   慕容仪轻笑一声,“何况,我的名声不算好。若是真心想给女儿家找归宿,京中多少青年才俊,万不必选入太子府。”   当初在镛王掌权时,他可是极尽声色犬马,作足了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听。   几年过去,那段时间没人敢再提,但人自然是记得的。   荷枝也明白过来。   慕容仪又无奈道:“何况,我伺候你一个都来不及。这才成婚五月,便嫌我烦了,腻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怀抱也松下来。   荷枝当即有些慌乱,抱紧他的腰间,嗔怪道,“……殿下这是什么话,怎么会!”   她没看到之时,身前的人轻勾唇角,在语气停顿的那刻翻身将她压下。   这男人得逞似的啄在她的嘴角,语气轻快:“我也这样觉得。”   屋内金炉内蒙蒙的雾还在燃烧,与晃动的床幔一齐被风吹起波澜。   *   同年十月,宫中举行禅让大典,太子登基,改和顺二十四年为景荣元年。封太子妃为皇后,赐号永安。   景荣帝在位时,颁布法度,严明法纪;降低国税,与邻国互市;任用贤才,不问出身,允许女子入学、入朝为官。帝终身勤俭,后宫仅永安皇后一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