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作者:金呆了   【文案1】   1990年青豆高二,她问顾弈借海鸥DF-1相机,准备秋游拍她喜欢的男生。虎子趁他俩斗嘴,按下快门,青豆与顾弈剑拔弩张的画面一帧定格。   1992年青豆大一,顾弈送她去学校,被要求带上相机。校门口,青豆恳求路人给她和大学门牌合张影,顾弈两手抄兜,小流氓似的不耐烦等候状态入了镜。   1995年青豆怀孕,顾弈拿出她渴慕许久的海鸥DF-1相机,说送给她。青豆手掌一甩,相机落地。   磨花的镜片在阳光下产生炫光效果,像朦胧的岁月般,影影绰绰。   2013年某影展上,“中国照相机” 展厅内展出了海鸥DF-1。一对气质卓绝的夫妻站在展柜前,亲昵地定格在炫光镜头里。   【文案2】   相机是90年代初的奢侈品之一,一台相机几乎抵一成年人全年劳动所得。   与当下主流的树脂镜头与工程塑料时代的气味相比,海鸥DF-1玻璃镜头的光学素质和特殊的金属气味是独属于二十世纪末的味道。   于顾弈而言,程青豆也曾是他的奢侈品。   【文案3】   吃吃喝喝,吹吹牛皮,谈谈恋爱,吵吵闲架,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三五狗友,一个爱人,   讲犟嘴牛(顾弈)和哼哼鸡(程青豆)的小半辈子。   #闲趣、群像、人与时代互为镜像   #任意“雷点”读者慎入   内容标签: 年代文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程青豆,顾弈,还有一群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立意:改革开放春风拂大地   ?栥?耭冬天的故事 ?抧?章 1990之前   ◎流光容易把人抛1◎   #楔子 忘归潮   日本访学期间,程青豆从友人那里学到一个词——忘れ潮,可以译作忘归潮。   友人形容这个词为记忆的滩涂。涨潮时,巨大潮水扑向海滩,等汹涌褪去,留下一个个掬水的浅坑,细细一看,坑里残留着不知哪阵浪卷过而留下的螃蟹、海螺、贝壳、海星、小鱼、小虾......   那阵浪潮后留下的小水洼,就叫忘归潮。   整理个人摄影集时,青豆受此启发,思前想后,将自己的人生照年份划分,按时代顺叙。   自序里,她文艺腔地写下:我和这个世界用力地相爱过,争吵过,撕心裂肺,四处逃遁,最后,我复制了我过去最烦听到的“算了,都过去了”,将和解粘贴。   写的时候热泪盈眶,工程浩大地整理完影集回头再读,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程青豆想,她这种死文青,好像一辈子都在和自己的矫情病作斗争。回头望去,似乎只有情绪核/爆雁过留痕。   她的忘归潮,当初看是如此惊天动地,二十年后,摆在大时代背景下,可以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交稿前,程青豆平静地删掉略显沉重又不知所云的文艺腔,轻快地将心中的尾声敲在了开头——   “谨以此影集,纪念我和我的九十年代”。   #01虎子   七岁那年,青豆害瘟。找人“收精”、“叫魂”两年未见好转,风水师傅说新房横梁压顶,为形煞,不利孩童生长。   是以,她九岁随二哥出码头到小南城,果不其然,人肉眼可见精神许多。   二哥程青松忙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分/身乏术。   那些年“消失”的孩子走马灯似的出现在街头的寻人启事、报纸的中缝上,程青松怕青豆被拍花子的拐走,便给青豆划了块地,允许她日落前在这个“圈”里玩耍。   玩?小青豆能玩什么?她最隆重的日常不过是捏着角或青或红的碎砖,在地上写写画画,再涂涂擦擦。   刚够温饱的年代,没有闲钱开发兴趣。几本小人书都翻烂了。程青豆的信息来源除了课本知识,就是扒在窗口,看路上的滇红标语。像刚认字一样认真。   她三四岁时就会跟着大哥的口音熟背《三字经》《唐诗三百首》,在那个中国话还讲不利索的小村落里,她曾是神童一样的存在。   但到城里借读仅一年,青豆就明白了,自己在城里是个狗都嫌的乡巴佬。   标语看着看着,眼前升起颗鬼祟的头颅。虎子贴上玻璃窗,把脸上的肉挤成油糊的饼,摊成一张月历上的年画娃娃。   低龄相吸,幼稚鬼能闻见幼稚鬼的味道。他撞见漂亮瓷娃娃的眼睛,咧开缺牙的大嘴,嘿嘿一笑,治好了青豆瘟瘟作蔫的童年。   虎子大名王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七零年代生的那波孩子,好多名字里都带虎。虎子比青豆大两岁,和青豆同级,顺便还同班。   青豆不奇怪自己不认识他,班里的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   那天之后她认了认,发现虎子坐最后一排,挨着簸箕堆。她坐第一排,鼻尖儿恨不得贴到黑板擦。这是差生和插班生的典型坐域。   困在“圈”里的小青豆每天最大的巴望,就是听胖虎子讲金庸。可以说,她的青春是被虎子的故事废料灌溉长大的。八十年代初,邓爷爷接见金庸先生,随后其作品解禁,《武林》杂志当时有连载《射雕英雄传》,但市场流通的金庸读物还是以盗版伪书为主。   虎子家有两三本金庸小说,他识字少,都是他爸给他讲的。他见青豆无聊便给青豆讲《鹿鼎记》。   青豆作为知识接力的最后一棒,不负社会主义好少年的嘱咐,牢记剧情,梦里梦外甚至变作过韦大侠,行走江湖,劫富济贫,平宋辽之乱,心系天下苍生。   直到数年后,她在小南城新华书店亲自翻开这本书,方知青春错付。原来,韦小宝没有称帝,十八路大擒拿手与大慈大悲千叶手不是他教给皇帝的,这人是个花花肠子的混子,不是至情至义的大英雄,他没有去武林大会,没有打遍天下无敌手,书里没有王语嫣,他擅的是神行百变不是凌波微步......   青豆越翻越眩晕,时不时串线,神志不清好几天。   那书店营业员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一看青豆是个没有消费能力的半大不大的小孩,扔她好几个白眼,凡青豆翻过的书本,那店员都要掸掸灰,抚平整,间或清嗓提点两句,把青豆气坏,只能回去听虎子版金庸大杂烩。   青豆拜托虎子按照书本讲,她想听真的金庸。   虎子说这就是书上写的,还吹牛这是金庸先生亲自写的,外面印的才是假的,卖书的为了挣钱把金庸的故事拆成几十个,实在是奸商行为。   青豆当然知道虎子在胡说八道,摆出不信的脸孔。   虎子恼羞成怒,袖子一甩,“不听算了。”   不不不,如此乏味的生活她可不要过,每天只有看不尽的朝霞与暮色,除了春夏之交的刺槐花开稍微悦目,其他的日常可以说是数着秒捱天黑。   青豆扁嘴,只能老老实实听他那狗屁倒灶的武侠新编。   编进去的何止是金庸,还有各种民俗传说。青豆一切稀奇古怪的知识全部来源于虎子,这导致后来她六根不清净,喜欢读闲书,还偏好奇情异致。   新编就新编吧,凑活着听,但日子哪能这么顺溜。   虎子是个不合格的说书先生,自顾不暇时,他第一个甩掉追更的青豆,臣服于虎妈的河东狮吼。   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叫孩子吃饭全靠一张嘴四处喊,再靠四方邻居一声声接力下去:“虎子——虎子——虎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生了个不着家的孩子,张蓝凤只恨一双手不够揍那两瓣儿躲闪的胖屁股。   她和王干是机关双职工,照理念过书,不算文盲吧,偏偏生的儿子顽劣臭名昭著,成绩格外拉胯。   这些年为这烂泥糊不上墙的成绩,张蓝凤脸都丢尽了。年年读二三年级,小学毕业证怕是都拿不到了。   王干倒是个乐观的,看儿子语言天赋不错,戏称指不定以后可以去茶馆当个说书先生。   张蓝凤气得拍桌,国家恢复高考后,对教育格外重视,小学文凭的说书先生?估计连碗凉茶都喝不上。   好在,国家试行九年制义务教育,留级有解绑之势,她赶紧找朋友托关系,把儿子往高年级送。   借教育制度改革的东风,加上青豆见缝插针的辅导,虎子趁机摘掉了文盲的帽子,一路念到了小学毕业。   这证儿拿得多不容易,虎子自己不清楚,他对念了将近十年小学这事儿没概念。   所以也不理解张蓝凤把毕业证上的红印摸花的行为。   他只当自己妈喜欢证儿。反正所有的证张蓝凤都精心保存,时不时拿出来欣赏。   青豆绝对是除了张蓝凤之外最惦记虎子学业的人。她想跟虎子一起念书。   在一个上行的高速发展的城市结构中,“势利”根植在城里人的一言一行里。   青豆刚去小南城听不懂普通话,作为插班生被别名“乡巴佬”。可怜她听不懂,不知道乡巴佬什么意思,后来虎子告诉她,这是乡下人的意思,你来的地方叫乡下。   青豆心有七窍,一点即通,再抬眼看小南城,琳琅精美的“城里”透露出点光怪陆离来。她看出张蓝凤不喜欢虎子找她玩儿,尤其她初来乍到,普通话不标准,乡音重,虎子又喜欢学舌,回家时把她的口音依葫芦画瓢模仿一番,闹得家人脸色十分不好看。   张蓝凤一度坚信,虎子跟“乡巴佬”学坏了——不着家,不学好。年年读二年级的孩子居然连普通话都能倒退,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儿。   青豆不允许虎子学她说话,认为这是一种嘲讽。   她很小学生地冲他赌气:“我不要睬你了!”像是生气,又像是给他台阶下。   虎子人小,色心不小。他没有看女人脸色的天赋,这一点在他妈身上能看出来。他从来不懂他妈。但青豆脸色一变,他立刻能明白有人生气了!   他以为自己是话本写的“好色”,实则不然。青豆脸上有一对儿怪好看的凹陷,听张蓝凤说那叫酒窝。   她心情好时,里头盛满阳光,心情不好——比如不许他学舌,凹陷便会消失,化进皮肤。   他想,要是每个女人脸上都长这么一对凹陷,能像报纸上的晴雨表似的,事先知会一声,他也不至于老看不明白张蓝凤的脸色,屁股总被揍开花儿了。   他应声:“我不学,那你给我摸一下。”他手痒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青豆会意,嘴角一撇,一颗酒窝自动粘上了他的指尖。她心思玲珑,知道自己讨喜在哪里。   虎子戳戳,手感糯豆腐似的,他坏心想戳得用力点,又没好意思。好男不欺女嘛。   小学毕业,虎子不肯再念书。学习对他来说太痛苦了。大人什么招儿都试了,连垃圾回收场都送过去两回,想吓唬他。   偏偏他记路特灵,父母还在远处守着,等吓完接他回去,一扭脸,小子人已经没了。回到家,虎子端端正正守着电视,正在看电视上的彩色圆图。   这小子死心眼,说了多少遍,周二电视台休息,没葫芦娃,他开着电视偏要死等。   最后还是王干出的招,他说:“你小学毕业娶不了青豆,人青豆可是门门满分的三好学生,以后要读大学的。”   虎子肉躯一僵,显然犹豫了。   王干趁热打铁,“青豆不漂亮吗?不漂亮你老找她玩?”   “漂亮的。”尤其是脸上那对儿晴雨表一样的酒窝。虎子挠挠脸,表情苦大仇深,“那她会嫁给谁?”   王干正要编。张蓝凤截下话头,边择葱边冷笑:“顾弈啊!老顾家的儿子又白净又书生气,比你这虎背熊腰的小老粗要英俊得多,要我是青豆,我就嫁顾弈。”这个小赤佬还思春了!   “他?”虎子来了气,“他哪里比我好?”   “人家是城里户口!”   “我我我......我也是城里户口。”虎子急了。难道不是吗?他记得他是城里人啊。   张蓝凤将那把水灵灵的青葱砸他脸上,摔出一鼻子冲香冲香的葱味儿:“人是二代城镇居民。”   说着白王干一眼,嗓门阴阳怪气地一拐,“本来你也是,可惜你爸成分不好。”   “哎!你......”王干不干了,凳子都坐不住了。   虎子可管不了身后爸妈的争执,撒腿就去找青豆。   作者有话说:   (1)拍花子就是拐卖   (2)出码头是去往大中城市   (3)周二电视台休息,频道会出现彩色图,叫标准电视信号测试图   写在开头:   七情六欲的一串主配角,故事无苏爽甜宠元素。   用正剧方式讲二十世纪末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写他们面对的顺境与逆境,经历的俗事与爱怨。   【九零年代文】/【群像】/【青梅竹马】   作者认真写了,读者随便看看!谢谢大家!开文大吉!【本章揪100个读者发红包!】 第2章 1990之前   ◎流光容易把人抛2◎   #02顾弈   虎子是青豆见过讲话最逗的人。除了是青豆的逗闷子专家,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矮。   从小到大,能和青豆平视的人可不多。   12岁之前的虎子可真得青豆意,又圆又矮,又黑又逗,像个捏花了脸的泥娃娃。从他嘴巴里冒出乡巴佬三个字,一点威慑力也没有。青豆觉得他才像个乡巴佬。12岁之后虎子像开春的竹笋,蹭蹭蹿个儿了,这一点在青豆心里打折。她觉得虎子不可爱了。   因为虎子,青豆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从二哥租住的房子向外延展了一条街,截止到新砌的住宅楼。   那里有很多洋钉、铁丝、砖块、啤酒瓶、徽章、扯不烂的纱网、长长短短的粉笔头等取之不尽、看不过来的新奇家伙。   青豆居住的小楼后,有一条狭长的甬/道,宽度仅容小孩侧身。穿过嶙峋砖石,入内是一个陈旧的破院,透明窗户被岁月风霜得几不见光,从来没人来。   青豆把她的“宝贝”都藏在这里。   她与虎子同流合污,做“垃圾”的搬运工,每天脏兮兮却十足快乐。   也是在那片住宅楼落成后的某日,她和虎子趁乱捡“垃圾”,一双干净的布鞋从眼皮底下长了出来。视线向上,顺便结出了一个叫“顾弈”的果儿。   “雌婆雄。”虎子是这样评价顾弈的。说是个男孩,却像个女孩,又白又奶。他看不上他。十二岁的虎子咬定自己不喜欢白衫白鞋纤尘不染的小男孩。   青豆是个讲普通话还需要调整舌头的人,听不懂十里不同腔的小南城方言,也听不懂虎子的语气。   顾弈一家三口刚搬来,即将入学青豆和虎子所在的南城市一小。这一信息是顾燮之交流的。顾弈安静地站在阴处,连表情都没有。   在知道顾弈将是插班生后,她生出一份同情。   青豆认定顾弈是外乡人加转学生,以为自己被边缘的乡巴佬命运会在他身上上演。   她拉他去井边,显摆地把虎子给她讲的故事讲了一遍。   虎子说这个故事一定要在水边讲,脸对着水面,才有意境。但二哥不许她天黑后靠近河边,所以她选择了井。   故事讲一个男的,外国的,挺好看,遇见个女的,不知道好不好看,大概是不好看的,不然也不会对着个好看的男的穷追不舍。女的追男的,男的赶紧跑,求而不得,女的最终憔悴至死。   女的死后,这好看的男的某天经过河边,望见湖水中有一好看的人,心醉神迷,手下意识搅动湖水,想要触摸,没料脸破碎了,男的赶紧收回手。很快湖面平静,好看的人再次出现。他笑,湖水中的人冲他笑,他蹙眉,湖中的人也苦恼得皱起英俊眉宇,他想要拥抱,又伸出手,好看的人迅速在一圈圈涟漪里消失,许久才复现。   男的这下不敢再碰湖水,也不敢离开,怕人跑了,日日痴醉湖中人,最终身形憔悴,也死了。   青豆指着井水,漾起酒窝:“你说这男的傻不傻。”   顾弈趴在井边,望见井水里两张脸,平静地说:“这个故事叫Echo.”   青豆说:“哎什么?”她以为他对这个故事有什么见解。   顾弈笑笑,看着她摇摇头,没说下去。   青豆不无伤心地想,他这么内向,一定会受欺负的。   很快,同情打消。   知青回城潮开始后,福利分房时代开启。人人盯房、算分,搞得眼睛都绿了。年轻干部结婚申请集体宿舍搬新房,平反后的干部子女回城,也需要房子。   每个人嘴巴一张,就是急切的刚需用房。如此,福利房建设如火如荼。   报纸上写着:比“深圳速度”更快是“蛇口速度”。   青豆却以为,以她为圆心漾开的那圈可触及的生活涟漪,顶快的是南城盖福利房的速度。   小南城四处是塔式起重机,砖头堆、河沙堆随处可见。搅拌机搅水泥的轰鸣声中,孩子用自己的方法建设祖国,在黄沙堆里完成各项“水利工程”的修建,修渠、蓄水,再开闸、放水,再信手一推,从头再来。   一个学期后,青豆和虎子的玩乐根据地平地高楼起,浩浩荡荡搬进一群人。听说这是本市目前最好的福利房,住进的是南城大学新分来的老师和各局的机关老职工。   虎子手舞足蹈,复述爸妈饭桌上的话:“最小的都有两室一厅,独卫!”   他们都不知道独卫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而顾弈的家当就这么顺着楼梯爬上了三楼。就像他在虎子和青豆心中的地位,一路攀高。   再次出现的他为搬家方便,换了身略显宽大的蓝色老衫,颜色洗旧,领口处发白,但依然干干净净。   顾弈跟着妈妈一路上楼,走到三楼,他顿了顿脚,站在一字长型的阳台上,冲青豆和虎子——前几天认识的新朋友,礼节性地挥了挥手。   这个动作他挣扎了三层爬楼的时间。他不知道一面之交的同龄人,是否算朋友。   邹榆心拨了拨蓬蓬松松的鬈发,朝楼下瞥了一眼,问他:“是你同学吗?”   顾弈垂眸想了想,“好像是住这儿的。”   前几日顾燮之迫不及待带他来看新房。顾弈只在楼下转了一圈,恰碰上这对脏兮兮的小孩,男的虎头虎脑,个儿不小,和他平齐,女的眼睛明亮,多褶的眼皮一掀一合,像扑翼的蝴蝶。   她很热情,趁顾燮之去送烟的档口,带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她对着井口喊上一嗓子,得意地示意他注意听那串乌泱泱的回声。   她弯起笑眼,冲他说,好多人在我们说话呢。顾弈说这叫回声。   她又讲了个故事给他听,顾弈说这个故事叫Echo,是希腊神话。她什么也不懂,还问希腊神话也是金庸写的吗?   要不是她热情,顾弈应该没有耐心与她说话。   “那就是邻居了。”邹榆心探出半身,也对那两个小孩招招手,“你们好,有空来我们家玩啊。”   虎子没心没肺,一蹦三尺,拉着青豆就要上楼。人家也不是说现在就去玩。但虎子没眼色,迫不及待想看看楼上长什么样。青豆仰头望向那栋新砌的漂亮新楼房,脚步迟疑后,还是跟虎子上了楼。   邹榆心温柔地逐客,给他们一人一块葱油饼干,叫顾弈跟他们去楼下玩。家里这么乱,没有整理好,怎么好让客人进来呢。   顾弈下去的时候并不那么乐意,或者说,这阵子他干什么都不太乐意。   他不想回小南城,不想转学,说是老家,可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极其陌生。他喜欢首都,那地方洋气。   但跟青豆虎子玩了一下午,顾弈身上不属于他年纪的乡愁就没了影儿。   青豆没有那天那么热情,倒是虎子,狗腿地要跟顾弈玩儿。   虎子上蹿下跳,“去你家。”青豆家是他们避暑的常据地。有时候玩得太脏,他怕挨骂,会先去青豆那儿打桶井水,冲冲手脚。   青豆居住的房子距离顾弈的新家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所谓街,也就是一步距离的长弄。   青豆不答,虎子自然地往她家方向走,好像那是他家似的。确实,地儿就这么大,虎子去往的方向会路经他家。   虎子家住筒子楼,洞黑的走廊一路纵深,两头通风通光,串起少则十几多则几十户人家。   因为状如筒子,所以叫筒子楼。   这片有三栋筒子楼和几排民房,俯视看下去,横的横,斜的斜,很没有规划,像小孩搭的“长城”。   筒子楼一二楼各有一个公用水房和公共厕所。听说以前是某单位办公用房,后来改作单身职工宿舍,现在随着已婚职工数量增长,筒子楼便逐渐变成了职工家属楼。   张蓝凤对住房肯定是不满意的,一家三口住在一间,中间用书架隔开个小房间,这是人住的?猪住得都比这宽敞。   但在小南城,就这么一间,都是她写了十几封字字泣血的信给领导,才终于分到的。   虎子一边走,一边给顾弈介绍这里的情况,就像当年带青豆玩一样,事无巨细:“这里是职工家属楼,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分到的。”说罢,虎子自来熟地问,“你爸妈干吗的?”   “我爸是老师,我妈是......”顾弈没说完,看向青豆,释出询问的眼神。   但青豆没抬头,所以也没看见他的眼神。   她一路意外沉默。   他想,可能是太阳大,把她晒蔫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虎子兴致一高,突然为老师吟诗。以往一定会获得青豆的接茬,但今天,她没说话。   虎子想,青豆应该是怕生。   行至小楼,青豆走到窗沿边,细拐棍一样的手探入窗缝,取出钥匙,给他们开了门。   那一瞬间,顾弈知道她是租户。没有主人会住在一栋楼的最靠北、最小、最摇晃的一间。   他在北京住过胡同巷子,知道边上一间会租给人。   青豆家很简单,六七平的空间塞了张双层铁架床,上下铺挂着白色蚊帐。再就是一张五斗橱,上面摆著作业本,应该也是她的书桌。   虽然拥挤但并不脏乱,被子叠得豆腐块似的,整整齐齐,草席上搁着把蒲扇,收边的布条是洗得发白的暗绿,刺眼地缝了一圈红线,手工颇为拙劣。   虎子热得喘气,顾弈一直没说话。   青豆实在无措,左思右想,祭出了二哥说的宝贝——可口可乐。   青豆从没这样不自在。就算虎子是城里人,就算他爱学她的口音,就算他有家属楼住,但站在虎头虎脑的虎子身边,她没不自在过。或许,那天晚上她不该自作多情地对顾弈泛出同情。她哪里配同情住在新家属楼的人。   好在,顾弈认得这东西。他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接过那玻璃瓶,轻轻摇晃深咖色液体,看到玻璃壁上的气泡,两眼冒光,释出了属于小学生才有的笑容。   他没想到青豆家里会有可口可乐。   青豆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之前的顾弈太正经了。   他一笑,青豆的心情大好,额角的汗都忘了揩。   顾弈这才发现青豆脸颊有两颗漂亮的“瓜子”。这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二个和可口可乐一样神奇的东西。   顾弈在北京喝的汽水叫北冰洋,划掉退瓶子的钱,要一毛五分钱一瓶。可口可乐这东西两年前在五里店厂正式投产,卖四毛五分钱一瓶。北京城里只有友谊商店这种地方卖,专卖给些旅华的外国人,有钱都买不到。   顾弈盯着她的酒窝怔神,说:“这东西很难买的。”   青豆点头:“是的,我二哥说很紧俏。”   “青松哥就是来事!”虎子知道是饮料,抢过嘚瑟,一个劲儿地晃。   等好不容易起开盖子,喷了一大半,热乎乎的可口可乐炸出片甜腻的泡沫花,噗噜噜往外涌。   电光火石,来不及细想,三个小孩眼看可乐流出来,迫不及待地探出舌尖,初尝高端饮品。   在不知道什么是香槟的时候,他们用可乐享受了一把香槟喝法。   好半晌,屋内都没有声儿。   等一阵堂风卷入,三个小孩方才回神。   虎子咂咂嘴:“酸的,是不是馊了?”他怀疑青豆捂久了。   青豆眨眨眼:“甜的啊。”好甜好甜,像糖水。   顾弈回味说:“像北冰洋的味道。”   青豆和虎子异口同声:“你去过北冰洋?”   天哪!这个新搬来的小孩真是个人物!   顾弈那个下午特别开心,先连站都笔笔直,宽衫下摆一丝不苟掖在裤腰松紧内。很快就入乡随俗,近墨者黑。随一次解手,他再没好好掖回去。   顾弈与虎子倒在青豆二哥下铺那张床上,拿那把破扇子扇凉。   房东老太太开了西瓜,拿了一牙给青豆。青豆接过道谢,与两个男孩分食。   红瓤黑子,汁水大溅,甜得没魂。   一嘴巴下去,暑气随清甜下咽,三人心中划过惊叹:什么可口可乐,哪里有大西瓜好吃。   青豆有巴结顾弈的意味,好客地趁热打铁,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琳琅满目的小铁盒,其中有一个就是魔方——   一个五颜六色的立方体,每一面都由九个小正方形。青豆左一排右一排随手旋转,惹得顾弈手指大动。   她说这个魔方转成了,就是六面六色。她哥转给她看过。   顾弈绞尽脑汁,磨了一下午。临到太阳落山,走时仍恋恋不舍。青豆很大方,说可以借他玩。   顾弈却以为此物贵重,嘴唇嗫嚅后拒绝了。邹榆心不允许他拿别人的东西。   到家,顾弈跟顾燮之提了一嘴,见多识广的爸爸也没听说过此物,这让顾弈更为心痒。   没两天,虎子在新家属楼底下闲晃,对着花草自言自语,唱独角戏。声音“恰好”传到楼上。   顾弈迅速从床上弹起,几乎是蹦到平地的。   小南城的闲混子都是这副德行,家里有饭饿不死,没事天天走街串门。这在北京叫街溜子,在小南城应该叫二流子。   虎子说:“去找青豆玩。”   顾弈满心叫好,一句废话没有,脚尖自动往东边儿旧家属楼方向迈去。   一推门,一位麦色少年背对门,正赤膊擦身。   虎子介绍,这是青豆二哥——“大名鼎鼎”的、什么“新式武器”都能变出来的二哥。   程青松咧嘴一笑,先说了句虎子来了,又看了眼顾弈,笑意扩大:“我们豆儿这男人缘不错啊。”净是小伙儿。   不怪青豆招小伙儿,这片儿就是阳盛阴衰。或者说,三轮人口普查下来,整个中国都是男多女少。   顾弈入门先是礼貌,在程青松三两下将魔方盘成六面六色的立方体后,他五体投地,眼都直了。   程青松听虎子咋呼顾弈是西边儿新搬来的,不由多问了句,“哪个西?”   虎子指着新宅的方向:“就是那个......”   程青松抬眼,看顾弈的眼神多了道意味。那栋楼都是南城的贵人。因为这帮人,房子造得快不说,连带着菜价都贵出几分钱均价。   男人的眼神电波发生交流电。   顾弈接住了青松多褶眼皮下复杂的眼神。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打量发生些许变化,却没有厘清的能力。   顾弈语气颇为诚恳,只问青松哥能不能教他怎么玩那个魔方。顾弈对这魔方的好奇覆盖了一切。   程青松在三个小学生之间睃巡,转瞬垂下眼帘,将湿毛巾往肩头一甩,“简单!”语气自信又笃定。   青松的交换条件很简单,就是让顾弈带着妹子一块儿玩,注意安全。他朝小孩儿响舌,流里流气架上副新收的蛤///蟆镜:“哥宝贝儿多着呢!”   虎子看着那洋气的墨镜,头呆着嘴开着,像个追星的迷弟一样,痴痴附和:“青松哥可厉害了!我们小南城,青松哥最牛!”   话是浮夸,顾弈却信了。   可以这么说,相比较程青豆,顾弈更喜欢程青松。1983年,刚满十八岁的程青松已经在外闯荡六年了。他人精一样,鼠窜在街头巷尾,对付上面的滑头也许有些勉强,但对付下面——比如低龄的弟弟,一拿一个准。   他把眼镜架在虎子脸上,臭德行地拱拱他:“虎子以后不得了!”   虎子往床上一倒,沉醉在自己是酷哥的幻景里。   青松手一伸,按响红灯牌收音机的播放键,邓丽君的甜嗓儿悠扬飘出。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邓丽君刚唱完第一句,青豆心里一边接下“我爱你有几分”,手上一边很警醒地一格格按低音量。   歌声很低,刚够人支起耳朵安静听。谁说一句话,都能把歌声盖过去。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了嘴,只安静听邓丽君说。   肉麻的“爱”百转千回地抚过毛孔,搔过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年的喉间,叫人难受又享受。   顾弈瞪大眼睛,仿佛身在狼窝。83年“清除精神污染”的社会运动如火如荼,港台流行乐恰是被指明的一种“精神污染”。他尚还不知道,下一次新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出现了来自香港的歌手,后来的后来,港台音乐会是主流。   站在83年的夏天,顾弈经历了精神的大动荡。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刺激。   他看着虎子墨镜里倒映的自己青涩的面庞,微不可查地牵起嘴角。   好吧,他有点喜欢小南城了。   作者有话说:   (1)Echo:中译回声,青豆讲的故事是希腊神话里回声女神的故事。   (2)北冰洋是一种饮品(顾弈视角),北冰洋是地理四大洋(青豆虎子视角)   (3)邓丽君在进入大陆之初被视作靡靡之音,大众偷偷喜欢,官方是作批评态度的:(   (4)1980年,《大西洋底来的人》[美]的主人公麦克经常戴着一副蛤///蟆镜。这眼镜儿造型于八十年代风靡大江南北。若溯源,这眼镜是美国眼镜品牌雷朋的经典设计。现在依然很流行:)   读者天南地北,年龄参差不齐,通过现有文字释放联想的基础不同,所以作话的词拎出来稍作解释是建立共识。   名词解释我都有斟酌,有意思的放,不会特别多。   【本章揪100个发红包!】 第3章 1990之前   ◎流光容易把人抛3◎   #03青松   八十年代初,中国的电话仅有0.43%普及率,五分之一集中在北京上海,一整个小南城,怕是都没几家有电话。娘不识字,写信要找别人帮忙,递信都艰难。   青豆初来小南城,无亲无伴,想娘的时候,会咬被子,然后绞着舌头:“俺.......我想.......妈妈了。”   她在学校被嘲笑了,因为喊妈妈为娘。被城里同学奚落。   青松眼看着妹子身体好了,不再夜夜虚汗,怎么精神却不好了呢。   他声称要去学校打那帮孩子。   青豆学娘吴会萍的语气,点点他的眉骨,说他胡闹。   青松问她,要不我们不念书了。   青豆摇头,眼里蓄着豆儿大的眼泪,死活憋着不让它掉下来,“不行,哥哥说要好好念书的。”   她嘴里的哥哥是大哥程青柏。在青豆眼里,程青松估计都算不上哥哥。他在青豆眼里毫无兄长威严。   村里每个老二都是爹嫌娘骂的,还有个当地词专形容老二——“二流子”。   可见老二在谁家地位都一般。作为程家的老二,他更是嫌上加嫌的地位。   调皮捣蛋的程青松从小是聪明稳重的程青柏的绿叶担当。他把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程青柏衬托得跟出水芙蓉一样干净美好。   没办法,他学业上实在不争气,上学都要笤帚抽,村里的草棚小学都念得垫底。   小学毕业证没拿,青松跑到城里寻工打。其实也不叫打工,就是四处求口饭吃。只要不读书,一切都好说。   母亲吴会萍四处辗转,终于联系到青松,信中只有两个字:回来。   他三年没回家,回家时,第一次明白了一个成语——物是人非。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离家的这阵子,发生了四件大事。   其一,爹程有才失足跌进河里,死了,听说死前的两天,程有才与程青柏大吵一架,碗都砸了两个。关于这事,有人说是儿子推的,有人说气急失足。总之村里风言风语,程家不堪其扰。   其二,他有了个新妹子,叫程青栀。   程有才尸骨未寒的一个月后,大队来人拉吴会萍打胎,她跑去娘家躲避,留下青柏带青豆。   一对夫妻二胎制度刚试行时,青松还没什么感觉,在城里呆了两年,行走在摩肩接踵的街巷,看过一个馒头分给三个孩子吃的窘迫,他明白了计划生育政策的深意和迫切。   但乡下的态度就完全不同。   80年底回村,一对夫妻一胎制已箭在弦上。斑驳歪倒的矮房见缝插针地写满了滇红标语:“一胎六十天内必须上环 二胎九十天内必须节扎”,“新婚夫妇入洞房 计划生育不能忘”.......   饶是如此,却如何进不了村民的脑子。   在村里,大家宁可躲着政府,做“超生游击队”,连夜逃跑,牙缝里挤钱,也舍不得打掉兜里的娃。   青栀是起哄架秧子的缝隙里,勉强活下来的婴孩。   其三,吴会萍在娘家生下青栀,程家村的人却没有停止对青豆青柏的“执行”,每个村都有超生指标,超过了全村挨罚。所以,他们会时不时搬张春凳、扫张方桌走。   一年不到,为青柏攒学费早已家徒四壁的程家,连张床都搬空了。这不是最过分的,过分的是,程家老三程青豆被一波一波的乡亲吓得不会说话了。   程青柏不胜其扰,用学费交了超生费。不交罚款没办法,不然青栀的户口就上不了,生产队的口粮也拿不到。   经此一役,程青柏作为读书人约莫是受不住刺激,上南弁山,吃斋念佛去了。大学都没读完。   听说,程青柏受的刺激很大,反正程青松去山上找他,他避而不见。看精灵鬼怪的妹子吓瘟,青松也理解各中不易,但逃到山上算怎么回事?   高中学费贵得离谱,爹一家一家低头哈腰借钱,供他每学期两百的学费和伙食,这么不容易读下来了,就算大学不够钱念完,也可以用高中文凭找个学校去教书,去山上当和尚有钱吗?   来不及细想,青松又要处理其四——害瘟的妹子程青豆。他带她去卫生所看病,医生也无法。干巴巴瘦得像个骷髅,娘说,尿都不会自己把了,日日解在床上。她要忙田里的活,要喂青栀奶,来不及给青豆换洗,屁股捂了不少疮。   村里都传,老天爷嫉妒青豆聪颖,三岁就会背这么多诗词,不收了她留她在人间作甚,受苦吗?   青松给程有才上完香,把身上的六十块钱给吴会萍,再度进城。   这回进城,他的心思不同于两三年前。他知道家里缺钱。   好在吴会萍是下田时生的二妹,剪刀在烛火上烤烤,利落剪了脐带,没去卫生所折腾钱。   饶是如此,大哥借的学费,大妹治病的钱,爹的丧葬费......林林总总,债台高筑,他都不敢算自己需要凑多少钱,只知道拼命挣钱。之前进城不敢做的活,再从程家村出来,他干了个遍。   青松不信邪,等去到城里,攒了笔钱,又把青豆背进城。   青豆恢复得很快,只是不太肯回程家村。青松问她想不想读书,当时的青豆脸一蔫,赌气似的说:“不想读。”   一看就是读书的时候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青松小时候也受过欺负,但他性子倔,又是男孩,不会委屈到哪里去。青豆显然受了大委屈,所以不愿上学。   她害瘟那两年,基本是半停学状态。   青松的男丁意识茁壮,他突然意识到吴会萍叫他回去的原因。   要换作过去,听青豆说不想上学,他肯定虎一虎青豆脑袋,说不想读就不读了,这个屁书读了干嘛?   但家里出事后,青松不再儿戏。程青柏可以不负责,他不行。他得把程家顶起来。   青松给青豆找了学校。   一起倒货的六子,有个七搭八搭的远亲在南城市一小教书。青松分不清学校好赖,能扒着一所是一所,不计代价地要把青豆送去读书。   他想,是好是歹,要混个小学毕业证出来。   六子亲戚本来不愿意,说要户口,没户口就要借读证明,借读证明要村里开介绍信。有了借读证明得排队,排上了还要交借读费。   借口一堆,摆明没戏。   青松脸色一沉。好在六子晓得行情,打起圆场,唠起家常,没两句,说起他们在倒洋货的事儿,那老师果然眼睛一亮。   国家推动价格双轨制,这也促成 “倒爷″这波群体的出现。青松这帮人利用计划内外价格差,在小南城街头巷尾倒买倒卖。   十亿人民九亿倒,可见“倒爷″有多少。   但也不是人人是倒爷,体制内的老师肯定是不屑做这种勾当的。   李老师拘谨地表示自己想买台彩电,听说青松有便宜路子,问他:“五六百块能买到吗?”   这老师单纯得像没进过百货大楼的乡巴佬似的。   拜托,那年14寸左右的国产金星、飞跃、凯歌、熊猫都要500左右,还是黑白的。   但只要他敢开口,青松就敢给他去找。最后青松一千八给他搞了一台进口彩电,顺便敬赠两条利群香烟,只收了他六百整。   虽然挣钱不容易,但青松撒钱很大方。   这位李老师收了东西也很负责,搞来借读证明,说青豆是他的亲戚,还贴心问进来读几年级,跟不跟得上。   这千把块关系疏通下的后续服务,就是舒服。   青松拉着妹子的小手,问她:“想读几年级?”   没有人问过青豆的意愿,或者,青豆从来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酒窝若隐若现像在思考。好半天,她说,“我还要读二年级。”   青松也不问原因:“行。”   程青豆跟班,复读了二年级的下半学年,也迅速适应了老师的普通话。有程家村凶悍的“抄家”动势在前,同学翻个白眼、扎堆嘲笑她,这不痛不痒的,都不是事儿。   身体恢复后,青豆冰雪聪明的大脑再次展现神通。   她听不明白老师的普通话,便翻书自学,小学功课简单,她门门满分,可以说是个风光的乡巴佬。   语文老师惜才,格外偏爱青豆,别人作文四颗星,她的星星多到飞出纸张不算,还被挨个班级朗诵,虽然同级就三个班,但阵势十分夸张。   故此,没多久,闲得没事的同学们开始流传起青豆是关系户。   她呀,不在意。她有朋友。   青豆到小南城第二年就没哭过,她想过娘,念过大哥,但她有好多东西要学、要看,认识虎子后有了故事会和泥巴地,认识顾弈后有人会听她说故事、看她玩泥巴,而二哥也有好多新式武器。   总之,小南城太好玩了。   只是,二哥.......真是叫青豆忧愁多。   程家村曾有人“投机倒把”被抓去□□。据说此人利用两村鸡鸭的差价,从别的村骑自行车来,运鸡鸭到程家村卖,情节恶劣,判了刑不说,此后程家村严格规定,村民带三只及以上活禽进出,均需得打条儿申请。   程青松在城里倒腾大物件,那个差价,算算够关一辈子牢监的。   青豆担心二哥被抓。每逢他晚归,她都要扒着窗户苦等,如此,程家村的事慢慢淡了,给二哥送牢饭的焦虑浮上眉间。   她劝二哥找个民营厂上班。当时的小南城,只有国营和集体单位才是好单位。民营厂的工人和个体户都是“无组织”的编外流浪汉,这是子丑寅卯的社会认知。   而在这些“无组织”工作中,街头的倒爷,肯定是鄙视链的吊车尾。   为了逼二哥别干这个,青豆还离家出走过,当然,半夜被二哥从桥洞底捞起,背回了家。   她趴在二哥背上,困得眼皮都掀不开,嘴上还是在叨叨,“哥,我们干点正经活好吗?”   青松笑:“我这哪里不正经了?我又不是去当小白脸了。”   青豆知道他说的是地地道道的浑话,半醒过来掐他:“不许胡说!”   青松臂膀左右躲闪,“我给你说,真有人包我。”来他摊位好几回,眼神赤果果的,六子都看出来了。“要不是那身颤肉,我肯定会考虑,”说着,他啧了下嘴,半真半假地感慨,“现在钱太难挣了。”   “不允许!”青豆彻底醒过来,单脚一撑,从他背上离开,“你这样我就告诉妈!”   吴会萍从来对这二流子没好语气,回回都要骂他。   青松见她精神,问她要怎么告状?   “我.......我说你不务正业!”青豆板起张俏脸。   “不是要告我去当小白脸的事儿吗?”   “啊!不允许!”青豆忙捂住他的嘴,连说都不让说。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可不能说。   青松看妹子干着急,好会才卸下逗她的表情,替她捋捋乱发:“傻丫头,你哥哪里俊到有人养我,就你当个宝。”爹不疼娘不爱,都习惯了。   青豆急,“哪里不俊了!”   程青松向来是喜欢逗青豆的:“哦?多俊?比大哥还俊?”要说英姿还是有学历加成更优。   程青柏念高中时,就有姑娘家来定亲。吴会萍一边推拒,一边让青松好好看看,再混不吝,别以后娶不到媳妇。   虽然知道没有可比性,但他忍不住要在青豆心里一较高下。果然,青豆当真,空荡街道上的笑声戛然而止。   青松心中一沉,嘴上仍在打哈哈,“逗你呢,你的大哥最俊!”他才懒得抢。说着,跑开几步,留了个精瘦的背影给青豆。   青豆解释事儿的时候,会下意识堆砌否定的词:“不是的.......”   青松呢,每次也都会反问:“什么不是的?”   “没有.......”青豆试着拉住他。   “什么没有?”   “哎呀!”街头巷尾鼠窜的程青松灵活得像条泥鳅,青豆抓也不住。   “什么哎呀?”   乌漆嘛黑的街心小道,青豆与青松跑着跳着往回走。嬉嬉闹闹,没人深嚼心里的苦。   1983年,大家都苦。但春天很暖和。   小风一拂,苦又散了。   零落的建筑不遮风不挡雨,青松与青豆吹着不知几点的自然晚风,絮叨着最近发生的事。   上阵子,青松开始倒大件。以前新婚三大件是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最近时髦了,变成了 “新三大件”——黑白电视机、双缸洗衣机和单门电冰箱。   青豆问,“毛利多吗?”   青松说:“多,但货源太难搞了,本来想给你搞台电视机看看。”他食指拇指来回捻成搓成点钱的动作,眉峰一抬,“没事儿,哥会发的!”   见青豆愁眉苦脸,知道她担心,“赚到钱,以后盘间店,如何?”这事儿他天天跟六子吹。   “你说的!”青豆伸出小指,要他拉钩。   “快十岁了,是个大小孩儿了。”说是这么说,青松仍是勾上她的手指,配合她的咒语,“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当然得说话算话。他可没精力每天循着些破烂砖头粉笔痕迹,找离家出走的妹子。   再苟一阵。   青松也知道当倒爷是刀口舔血,不是个长期的活儿,成天盯着市场价格,东城西城四处跑,要关注报纸,要看派出所眼色,要四处探口风,就为搓出个差价。   没办法,过年他都不敢带青豆回去,一张张嘴等着要债吃饭,别再把孩子吓瘟了。   到家,青松从怀里掏出了折痕遍布的牛皮纸信封。   这信封显然多次利用过。   青豆迫不及待,打开铁皮盒取出锈迹斑斑的小刀,小心翼翼拆开信封。   吴会萍信里说:一切尚好,勿念。   信纸上一个鲜红的印泥手印像在青豆的心上挠了一爪子。   青松问,尚好是什么意思?青豆也奇怪,这完全不是吴会萍会说的话。她新找的代笔人估计是个读书人,把她的口语书信化了。   一双儿女对着那六个字什么信息也没看明白。   照明灯泡来回钟摆,力不从心地发出昏沉的光,晃得人心里越发荒芜。   半夜,兄妹俩还在说话,青豆问墙角搁的那几盆五针松干嘛用的?   青松说北方在炒君子兰,好多人都发了,一盆花能卖几千美金,最近这带时兴五针松,他倒腾来几盆,养一阵,到时候找人修剪,价好呢。   “能成吗?”植被也能卖钱?小南城的人闲钱这么多?别是被人骗了。   青豆半信半疑间,青松已经打起了轻鼾。   “二哥......睡了吗?”   半晌,没有回音。青豆翻个身,喃喃道:“二哥,你比大哥俊......”   是实话。程青柏轮廓硬朗,约莫是聪明,头大一点。程青松从小鬼头鬼脑,脑袋像个锥子。要说观赏性,肯定是小一点的更佳。   她琢磨半天比对出来,结果下铺的人早入了梦。   程青豆盯着距离自己半身的石灰墙顶,听着青松的轻鼾,想着韦小宝,来小南城的日子就这么从1982年捱到了1984年。   作者有话说:   (1)78年恢复高考,80年全国高中是两年制,读高中很贵   (2)“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别人写的诗   (3)生产队(官方释义)是国家政权延伸到的最底层的组织,也是农业部最小的生产单位   (4)长春君子兰一夜之间风靡全城,谁家有君子兰那就是大户!原本几元的花卉炒至几万高,满城追价,一盆难求,后长春市政府还颁布有关君子兰交易的若干规定,次年长春将君子兰定为市花。□□间这带也在八十年代热炒五针松,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沉迷养这东西:)   【本章揪100个读者发红包!】 第4章 1990之前   ◎流光容易把人抛4◎   #04南城   小南城之所以叫小南城,是因为几十公里外另有个南城。   那是更广为人所知的南城。   在中国提起南城,大家率先想到的绝对不会想到小南城。   本来小南城的“南”写作“遖”,方言发音上扬与“南”有稍许区别。普通话推行,逐渐从念法与写法上双双堕落,演变为“南”,失却独特性。   小南城的市民不以为意,知名度算什么,人家深圳特区的前身还是广州宝安呢。   这里地处平原,四季分明,为满足农用灌溉同时为防涝旱,自古大兴水利河网密布,自然河与人工河错落有致。三步一桥五步一河,临靠上海,又傍山水,风景好不江南。   按照大家的口风,是拒绝并入南城的。改革开放春风拂大地,人人都想乘东风翻个身。   市民心中多少揣着个新“深圳”梦呢。   1985年某日,《南城日报》出现“地市合并”四个大字时,小南城的市民沸腾了。日报发行不过半日,城市震动得像要起义,最敏感的是倒爷那儿的物价。   虎子中午听青松说物价要涨,口信顺风吹给了张蓝凤。   国家这几年大力推行“同一商品,两种价格”,目的是将原先由国家规定和控制的物价放开,让市场来决定。这是个极大的挑战。   八十年代,同一商品的两种价格通常相差很大,要并轨,物价势必上涨,倒爷是一个从中斡旋应运而生的职业,而市民则通过官方报纸和小道消息,每天捂着腰包过日子。   饿过肚子的人生活得再好,饥饿恐慌也根植在潜意识里。   张蓝凤吓得凳子都坐不住,一点点从橱角、饼干盒底、枕头夹层、相本倒数第二张中取出粮票肉票以及一些整数钞票。   虎子添柴:“听说涨很多,要吃不起饭了,百货大楼的电视机冰箱都被抢空了。”那多贵的东西,说买就买,一定是要发生很恐怖的事情了!   他越说,房间内翻箱倒柜的动静越大。   虎子那嘴皮子可不是只在青豆面前练,为达目的,尤其是吃方面的目的,他会进行一些夸张。   果不其然,下午扛了一堆米面回家的同时,他还吃到了馋好久的猪油年糕。   虎子虎里虎气央求吃两块,实际偷偷藏了一块,用手绢小心翼翼包着。   到青豆家时,墙边葱郁峻拔的五针松已然搬空。   他问:“青松哥的宝贝呢?”   “卖掉了。”五针松的大势已去,青松高价收、不舍卖的五针松,眼下只能低价打包。   没有体制保护的“流浪者”时时生活在局势动荡的警惕里,稍有风吹草动赶紧要清货回本,不然大夏天就能喝上西北风。   养了两年,青松养出感情来了,早出晚归都要对着它们说两句话。搬运时,竟生出几分不舍。   青豆对此麻木,扫净墙角堆积的灰土,拂净蛛网,只当那帮五针松从没来过。   房东老太太的二儿媳孟庭刚刚来问她要了盒雪花膏和蛤蜊油防裂膏,都便宜三分钱给她了,她也没立刻结,一边哼曲儿一边笑嘻嘻走了,说记在账上。   也不知道会不会给钱。   青豆的小本儿上,这二媳妇都欠了一瓶美发素、一条喇叭裤的钱了。她跟二哥抱怨,他还不当回事,让她别计较。   青豆扇了扇鼻尖被热气洇散的雪花膏味道,朝虎子走去。听二哥说这是上海贵妇用的,难怪,挺好闻的。   虎子看了孟庭袅袅婷婷的背影一眼,问青豆:“她要了什么?”   孟庭是出了名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她用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虎子向来管闲事儿。   “蛤蜊油防裂膏和雪花膏。”青豆面无表情接过猪油年糕,轻声说了句谢谢,掰了一半,分给虎子。   “夏天用这?”不嫌腻乎?   “不知道。”   虎子已经吃了一块,肚子怎么还是空的。见那半块递来,立马馋上,一口把那半块包了。   恰是此时,顾弈呼哧带喘跑了来,“豆儿,青松哥叫你去路口。”   盛暑的傍晚,他跑得一整件白色工字背心都湿透了。   “怎么了!”青豆吓得心跳都要没了。   上回青松倒货被派出所抓,正好被遛弯的虎子看见,他吓傻了,机灵全无,一动不敢动。   孟庭下公车,也撞见青松一边讨饶一边被反剪双手的一幕。她眼咕噜一转,支虎子速去找青豆,交待青豆来了得扒着警察哭,哭得越大声越好,最好哭得像二哥死了。   虎子当时也是像顾弈这样没命地跑来,大冬天的满头大汗,气都快接不上了。   而青豆一听这事儿哪用故意哭,抱上警察同志大腿的那刻,早哭得没了五官。   她一口一个“哥哥,求求你了”、“你把我阿哥抓走我就不活了”,喊得那叫情真意切,哭得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警察也是个新来的,耳根一软,乡音未改地拉开小妹儿:“下次叫你哥别干这种勾当,这次就这样。”   说着重重一咳,想学老同志假模假式地威慑一番,却一分精髓也没描上。看起来人老好了,还给青豆擦眼泪。   青松按照没有暂住证的款子罚了五十块钱,没进派出所。听说如果按照投机倒把罪,是要判刑的。   回去路上,虎子对犹在后怕的青豆点评道:“你戏真好,哭出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气势。”   这个没眼力见儿的。   青豆红着眼眶差点气绝。   那事儿之后,再有人跑着喊青豆,青豆都会吓筛了糠。就像此刻的顾弈——   猪油年糕送至嘴角,糊了一嘴的油,青豆忘了吞咽,只为等顾弈双手撑着膝盖,缓上那口气儿,把话说完。   “不......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顾弈边喘边笑,朝她摆手。   青豆作势要打他。不过也只是虚张声势地抬手,下一个动作,她把那二分之一的猪油年糕又分出二分之一,给了顾弈。   顾弈把那年糕包了,咀嚼着同青豆往路口走。   他咀嚼得有多慢,虎子就有多馋。怎么顾弈吃出了另一种风味呢,是不是他嘴里的那块更好吃。   不对啊,他嘴里的跟自己刚咽肚里的不是同一块吗?   -   小南城的市里人大多是体制内的,全城只有两个红绿灯,有一个最大号的就在他们家属房东边的路口,可见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用二十一世纪的说法是黄金地段,在1985年,出了这两红绿灯往外,一律视作乡下。   上班下班时分,红绿灯口涌过壮阔的人潮。半数走路,半数骑着飞鸽、永久、凤凰等牌子的自行车,龙头一拐一拐地川行而过。   去年有机关内部价自行车出售,城里的新车瞬间多了。自行车车身很高,骑上去像高路人一等。   程青松越发黑了,赤膊上身,顶着身铜色皮肤,正在修车摊前修断了辐条的凤凰牌自行车。   连自行车都能骑断辐条,可见蹬得多使劲。   青豆跑到青松跟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叫我干吗?”吓坏她了。要不是顾弈面色如常,她这会应该已经泪如雨下,准备哭街了。   青松很兴奋,嘴角翘得很高:“等车子修好,带你去个地方。”   虎子好事,脑袋一凑:“什么事儿啊?”   青松卖关子,“不告诉你,想知道就跟哥走。”   虎子一听,显然屁股泛痒,想挨揍了。他趁张蓝凤下班,偷摸拿了自行车钥匙,蹬上车子,顺便把顾弈也载去看热闹。   青豆坐上二哥的二八杠,眼睛懒洋洋眯起,迎着夕阳往西边位移。   四个人,两辆车,一前一后,还比上赛了。男人哼哧发力的声音一左一后,像牛犁地犁累了,不停出气。   虎子载着个大小伙顾弈,箭一样往西边蛮冲。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但只要离家远,有新鲜事儿,虎子哪儿都愿意去。   青豆齐肩的头发狂舞,贴住汗湿的脸颊。风不住迎面,一点也不觉得热。   青松使劲蹬车,大声问青豆:“怕吗?”   青豆躬身扶着车铃,偏头看了眼顾弈。   金色夕阳里,他抓着虎子坐垫下的抓手,表情没有怕。   青豆摇摇头,手朝前一指:“不怕......哥!超过他们!”   “哈哈哈哈哈,行。”青松脚下功夫足,能和虎子骑个并排,完全是让着他。刚修的辐条,刚刷的轱辘油,骑起来可带劲儿了。   虎子见被超了,站起身不要命地乱蹬。学习之外的一切竞争,他都积极参与。   车子很快失了稳重,差点摔了。   好在顾弈个子高,两腿修长地左右一撑,稳住车身。当然,也把虎子骂了一顿:“你个氧化钙!”   一打拐,他们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这里离红绿灯有一段距离,回头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绿得人心慌。   看见绿色,就知道差不多到城乡结合处了。   -   这两年中国开始了托福考试,南城有个年轻人今年要出国,虽然有奖学金,但总归要准备点钱。读书早就耗空了家当,出国的钱怕是更夸张。   人人腰包都扁得只有层单薄的夹层布片,哪儿来钱啊。借都借不到。   青松从买家嘴里得知这房子在卖,迫不及待要来看房。   青豆问,“卖了之后原来住这的人住哪儿?”全国城市住房紧张,一般没人卖房。   青豆住的那栋单薄的二层小楼里,住了房东一家三代11口人。他们现在住的这间是房东太太临时搭出的泥瓦房,出租贴家用的。   虎子在窗口探头探脑:“你管他呢。”自己有房子住不就行了。   青松:“听说如果卖掉了,老婆孩子搬乡下去。”   张望一番后,青松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大敞的门。   没会,女主人来了。才三十,脸上却饱经风霜得像四五十了。   她正在厨房生柴,背上背了个竹篓,里面装了个娃。   青松虎子顾弈三人入内,一眼看清这是个简单的两间半。多出的半间三角形是厨房,此刻正生着火,烟熏缭绕。   青豆却没看清。   在看到那个背篓的瞬间,青豆眼眶就热了。她想到了母亲吴会萍,以及不知是否康健的小妹。吴会萍平日凶悍,一点事能叨叨半天,怎么轮到写信,言简意赅得让她和青松不知所措。哎......   等青松与那女人谈话,青豆才迟钝地张望,看清昏暗的室内格局——   一张木桌,桌腿下垫了张折叠报纸,想来是不平整;两张小方凳,估计常年就两人坐;一张床;一张橱;一个毛巾脸盆架,一堆黄页书;一个悬挂的灯泡。然后......然后......再没有东西了。   房子要五千,没有什么市价可循,青松出于职业习惯,本能地还价,一张嘴就是四千。   青豆想问,你哪来这么多钱?还没问出口,娃娃一声婴啼,啄破空气。   女主人不耐烦地脸色一沉,不留任何谈价余地,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青松手摸摸鼻子,又讪讪揣进裤袋,“到底卖不卖啊?”   顾弈说:“我觉得五千她也不想卖。”从他们出现到打量屋子,女人的脸色一路难看,青松那四千砍得确实狠,但照女人的脸色来看,4900估计也是要被赶出来的。   再蹬上车子,虎子已经蔫了。他说腿软,耍赖地往自行车的后座一坐。   青松笑他:“连出个家属楼都能累着,还敢喊着跟我跑生意?”   喊着跟青松跑摊那都是青豆哭街之前的“壮志”了。   自从见到百变神通程青松也要向警察同志低头后,虎子再也不敢说这话了。他可没个妹子为他哭街。   这膘肥肉厚的。顾弈嫌弃地推虎子一把:“我哪儿骑得动你?”说着他拉过青豆,朝程青松挤挤眼,“我骑豆儿吧,青松哥你载他。”   青豆自然地斜坐在二八杠的杠子上。   她刚来小南城时,二哥老带她出门,要不就看病,要不就出摊。青松也就是个半大不大的男孩,能把个姑娘带得多好,不饿死就挺负责的了。   青豆那阵老被自行车削脚跟,削得脚跟成日鲜血淋漓,走路一瘸一拐,现在还有疤。   她有心理阴影,再坐车,都会主动坐杠子。   顾弈没这么带过女孩儿,虽然和青豆熟络,但挨得这么近......   他脚下自然地荡着自行车,心里闪过一丝丝的别扭。   “我没带过坐前面的人,可能骑不稳。”顾弈交待。   “你骑,不行我就跳车。”青豆不怕。   青豆的头发丝随风挠上顾弈的脖颈,好像知道他不自在,鸡毛掸子似的,不住往痒处挠。   他扭了扭脖子,随力的惯性,鼻尖滑过她粉笔触感的脸颊。   青豆把玩车铃铛,毫不在意地问他:“初中怎么样?”   顾弈本来只高她一级。五年级时,他乘上教育改革的最后一班快车,升了初中,青豆在他后面一年,却要念该死的六年级。本来这个夏天结束,她也可以念初中了的。   “就那样。”顾弈坐上车垫,双手圈着青豆,一垂眼是她饱满的额头和多褶的眼皮,不由问道,“你这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啊?”她回头看向他,深深的一道凝固的褶痕拦截上天的睫毛。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双的吧。”   仅一个垂眼的功夫,顾弈在青豆像墨镜一样的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而他们的距离,几乎是脸贴脸。他感受到热风里一道不同寻常的鼻息,皱起眉头,迅速避开她:“程青豆!”   “嗯?”她以为叫她有事,又仰了仰头,鼻尖都快凑到他下巴颏了。   顾弈身体往后退了退,扶车把的手臂抻得笔笔直:“你离我远点。”   青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秒,虎子回头,看着他们大叫:“你们是在亲嘴吗?”   骑这么慢,还有,谁骑车面对面骑的?   青豆一个大扭身,舞着手臂够身想要打他:“你胡说什么呢!”她真想撕烂王虎这张嘴。   顾弈拼命稳住车龙头,却架不住青豆升腾的气愤。   “哎!哎!哎!”一串咋呼后,地转天旋。   顾弈和青豆双双滚进田地。   虽然摔得一身狼狈,但青豆顾弈龇牙咧嘴的武装力量一致向外,大骂虎子嘴巴像茅坑一样臭。   青豆的普通话能力在顾弈一口京味的□□下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虎子说不过这对雌雄双煞,躲在自行车后偷笑。   青松捞起青豆,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三两下后觉得不妥,让她自己拍。   青豆往车后座上蹭泥块,蹭完了还让顾弈也蹭。她附到他耳边悄悄话:“等会王虎回去要挨骂了。”   顾弈看了眼泥坑里打过滚的自行车,笑得同样狼心狗肺,落井下石地把泥块揩得更为均匀。   王虎在不远处学顾弈的新骂人词汇,说他们氧化钙。   三个小孩笑得各怀鬼胎。   再起来,顾弈不敢载她了,倒是青豆无所谓:“刚刚我都要跳车了,结果你的胳膊死死箍着我。”这才把她也带进坑里。   “那行,要是不稳当我就松手,让你先下去。”   两个泥巴人商议好这事,正要上车,顾弈看着她的脸,抬起手,又缩了回去,“你那个......”   “什么?”青豆顶着张花猫脸回头。   顾弈牵起嘴角,眼底闪过丝捉弄的笑意:“没什么。”   他再次圈上青豆,背朝夕阳,荡着自行车,往1985年的下半年骑行。   青豆猫在顾弈的臂弯,注意力落在断瓦残垣的施工地。小南城的南边又要建职工宿舍楼了。可无论修多少栋,都不会有她和二哥的。   第一次买房,铩羽而去。   -   到街心北路民政局的时候,青豆让顾弈停一下。   她下车采了几朵栀子花,一边吹虫子一边往车上一跳,背无意撞上了顾弈的手臂。   “好闻吗?”她将花儿送到顾弈鼻子底下。   顾弈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以前无所谓的碰撞,小孩似的玩闹,今天怎么都怪怪的。   “嗯。”   “我今天闻见孟庭阿姨的雪花膏,觉得和这个味道很像。”她又说,“我妹妹名字里也有个栀字。我妈说,生她的时候,在羊水血水的冲天气味里,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她指尖搓着花茎,又嗅了嗅,香得恨不能把脸埋进去,“真香。”   顾弈垂眼,又嗯了一声:“香的。”   虎子倒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与程青松背靠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给我也闻闻。”   “等会。”青豆还没闻够呢,“等会送你一朵。”   虎子:“我想要玫瑰花,大红的。”   青豆:“想得美!没的挑!”   她回头问顾弈:“你要吗?”   “不要,”顾弈又避了避,勉力维持两翼包抄的姿势,“豆儿,你别老转过来。”   啊?青豆不解:“怎么了?”   顾弈胡说八道:“你身上有妖气。”   花儿忽然没了味道。青豆僵住,愣愣地把身体往车龙头贴。   顾弈笑了一声。她嘟囔脸,后脑勺都在生气:“这样?”又伏得更低了,“还是这样?”   他笑得越发大声:“嗯,对,就这样。”看你能坚持多久。   虎子看青豆缩成一团,又好事儿地问:“你干嘛呢?”   青豆瞬间杵直身体,生气地告状:“顾弈说我长得像妖精!”   顾弈差点没把住龙头,他没有这么说!   虎子倒是替顾弈把话圆了回来,只是圆得不太像回事:“妖精乃天成,程青豆,你顶多算个妖怪。”   作者有话说:   (1)氧化钙:CaO(那时候骂人都是很无聊的话)   【本章揪100个发红包!】 第5章 1990之前   ◎人鬼殊途1◎   #05邹榆心   白天说妖,晚上看妖。   在知道妹子喜欢看书后,青松摸索到渠道,给她搞了本《聊斋志异》和《饮马流花河》。由于《饮马流花河》缺页,是从34页开始的,于是青豆率先打开了《聊斋志异》。   大半个夏天,她就这么钻进了自降温度的鬼故事里。   这天,顾弈来找青松,见他不在,而青豆正好闲着,便邀请青豆去他家看电视。   他闷得慌,想找个人一起玩。   虎子被丢去了奶奶家,青豆也随暑气歇了声,钻进书坑,洋洋哥哥正在准备高考,只有他没事干,整日闲听树上聒噪的知了声。顺便还从顾燮之那里了解了只有公知了会发声的没趣信息。   “我爸妈上北京去了,没人。”   青豆合上书本,揉揉眼睛,想着自己确实好久没看电视了,帐子一撩,心里划过句自己撰的台词:妖精要出洞了。   虎子家有一台电视,虽然三不五时没信号,却是那栋筒子楼里唯一的电视。   为这电视,一些高贵的邻居会屈就地跟张蓝凤聊聊家常,蹭两眼新鲜。   青豆和虎子那么好,却只去过两次。原因她没说过,但她猜虎子知道——   张蓝凤看见她,总要防贼似的把一些吃食藏起来。   一次青豆离开,在楼道里听见她大声问虎子,怎么少了个馒头,馒头呢?她数了有三个的,怎么只有两个了?馒头呢?馒头呢?馒头呢?   青豆带着“馒头呢”三个字入梦,待噩梦醒来,她管住了自己向往电视的腿。   顾弈妈妈不同,她见到青豆会主动开电视,会笑,会亲切地叫她豆儿,会给她拿麦丽素,走前还要塞两颗大白兔奶糖。   青豆对她已不是普通喜欢,而是崇拜。   邹榆心是“解甲归田”的文工团女兵。听说,她在军区文工团是跳独舞的演员,风头一时无两,嫁人了也风光不减。   她热情好客,家中精致,打扮得宜。夏天时,她一身剪裁得体的乔其纱裙子,飘飘袅袅似仙女,国庆时,邹榆心会穿凡尔丁料子的军装,垫肩把她略显单薄的身体垫得格外威严,深冬时,她穿军大衣,栽绒领子托着张笑意张扬的漂亮脸蛋,骄傲地穿过家属院。   她一度是青豆心中最美的女人。   青豆曾“巡演”的作文里,有一篇命题作文就是《最美的女人》。   同学们写的都是自己的妈妈,吃苦耐劳,扛起家中整片天,青豆写的是邹榆心,从容大方,美得百变。   这几年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军人转业走入基层,建设社会主义。上下班高峰时,街上有穿军装的年轻人只多不少。青豆隔着玻璃窗户,长久地望去,等人去街空,眼睛里恍惚还有一抹绿。   但她没有见到一个比邹榆心更漂亮的军装女人。   今日大人不在,青豆央求顾弈给她看看邹榆心的军装。   她抚过八一军扣,小心地踏进三接头皮鞋,又迅速抽出脚。   她问顾弈,你妈妈跳舞美吗?顾弈点头,说挺好看的。   到现在,邹榆心都要早起压腿,没事就大踢腿、跨掖蹲。   青豆又问,那你会跳舞吗?顾弈想了想,邹榆心教过他交谊舞。   哇!交谊舞!   青豆四肢长出了青涩的优雅。体育课丢沙包时,她会享受高高抬起手臂再缓缓放下的过程,刺槐花开,她也积极摸黑去摘花,她觉得伸手摘花这个动作很美。   顾弈说他会跳交谊舞那刻,她的肩膀确实有细胞踊跃。   但该死,这几年严抓流氓,男女跳个小舞就可被判流氓罪,青豆上次经过派出所,看到几个人因为聚众跳舞,男的剪掉裤腿,女的剪掉头发......   于是她只是点点头:“嗯......看电视吧。”   《南城日报》中缝有电视节目的时间表。也就两三个台,中缝够塞一半内容,再往下是一些寻人启事、征婚启事和讣告。   今天有《燕子李三传奇》、《聪明的一休》等,这个时间点开始的是《葫芦娃》。   他们坐在顾燮之与邹榆心的房间,看得全神贯注。听到“妖怪”这词,两人默契地对视傻笑。   笑完又觉得空落。   青豆:“虎子在就好了。”   顾弈:“嗯,可惜他不在......”   青豆:“哎......”   顾弈:“嗯......”   敏感的青豆和高贵的顾弈,熟也熟得如此干巴巴的。   等葫芦娃结束,夕阳收敛火力,有下垂之势。   她走时留了张纸条贴在门上,若二哥找她,便会来顾弈家。   青豆见没人叫她,心知今天又要自己弄吃食。顾弈留她,两人又分食了油葱面。   屋内金灿灿的。眼睛、嘴巴、肠胃也都暖洋洋的。   青豆好久没吃到麻油,香得顾不得烫,一吸溜下肚,张嘴散热气时才看到顾弈吃面的模样。   她想到了虎子形容顾弈的话:雌婆雄。   现在她终于懂了这个词的意思。   当然,顾弈只是教养好,到不了那个词的程度,他像是《弟子规》里走出来的人——“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知好色,慕少艾”......不对,背多了,到“俱紧切”那里就可以了。   青豆羡慕他的教养,和他的一切。   与她挤出的讨好笑容不同,顾弈的笑很自然。这可能与他不需要承受别人莫名其妙的恶意有关。   还有啊,他居然踏上了九年制的快车。要是青豆今年小学毕业,她也能笑得更好看些。   算下来,青豆顾弈差一岁,是同一年上的小学一年级,后来青豆害瘟也只耽误了一年。   今年开始,国家试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小南城是试点之一。   一念之差。插班选择了读二年级而非三年级,没想到间接导致小学多读两年。   而顾弈读完五年小学后,市一中的四年制初中学制改为了三年。这厮真是好运。   青豆明年小学毕业时,顾弈将是一名初三学生。   她问顾弈,“初中好玩吗?”   顾弈想了想:“不好玩。”   青豆更好奇了:“为什么不好玩?题很难?”   顾弈不显山露水,青豆一直当他成绩平平,没料升学时一题没错,市一中校长亲自邀请他去读书,并免去学杂费。   此事在家属院内流传得有鼻子有眼。青豆不免酸溜溜:怎么就有人能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呢。她现在读书比以前要上心,等着明年那个校长也来找她。   “不是......有点没劲儿。”顾弈想半天,想出这么个形容。   “怎么没劲儿?”   顾弈不再说话,像树上发不出声的母知了。   青豆便给他说有劲儿的事儿。她拿出《聊斋志异》,说要给他念鬼故事。她恨恨挤出酒窝,觑他一眼:“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妖。”   顾弈枕着手臂,哈哈大笑,没想到她还记着。   她趴在床尾给他念,他倒在夕阳里慢慢听。听着听着,室内的饱和度变低,再醒来,两人脸颊皆有草席纵横的痕迹。   青豆拍拍压在身下的聊斋志异,抚平书角,“讲到哪儿了?”   “讲完了。”顾弈揩了揩嘴角,睡得意犹未尽。   “啊?讲完了?”青豆迷迷瞪瞪揉眼睛,“我都讲到宁采臣和聂小倩生孩子了?”   顾弈一惊,瞌睡虫全跑了:“他们俩还生了孩子?”人鬼殊途,这蒲松龄为大团圆也是能编。   青豆将书促狭地拍在顾弈肩上,啪地一声,老大响动:“你骗我!明明没讲完!”   打完她愣了,这动作一般都是使在脸皮厚如城墙的虎子身上。   好在顾弈全不在意,盯着她炸开花的酒窝笑得更为亲近,“燕赤霞出场没多久你就没了声,还说他是坏人......”   青豆没想到顾弈看过这个故事。好吧,拜虎子所赐,她现在讲故事都会自己添油加醋。不加料不过瘾。   青豆瞪住他,“你看过这个故事,不知道宁采臣和聂小倩生了孩子?”   顾弈:“我不记得了,可能太离谱,就忘了。”   “哪里离谱了。”青豆一本正经,“蒲松龄写故事很宽容,只要人真诚善良,都会许一个好结果。”他的故事框架比较雷同,青豆读了上百个,心里已有一套总结。   顾弈懒懒一哼,来回抖落汗衫,聊以偷风:“你也说了‘宽容’,说明你也觉得结果离谱。”   没开灯的房间,青豆肩头耷拉,好久没说话。   须臾,又一记书响拍在了顾弈肩头。青豆找不出逻辑漏洞,无从反驳,只能打他。   顾弈的低笑在昏暗里漾开。没会,青豆也笑了。   认识这么久,他们从没如此亲近。青豆享受这微妙的愉悦。   所以顾弈说:“今晚睡我家吧。”   青豆只犹豫了一秒:“好啊。”   反正二哥没找她。   作者有话说:   【本章揪50个发红包】 第6章 1990之前   ◎人鬼殊途2◎   天彻底黑下来时,顾弈说肚子又饿了。   青豆笑他:“你怎么像虎子,哦,不对,像那个神兽饕餮。”瞧,在大学老师的儿子面前,她一定要卖弄自己的知识。   顾弈学了句大人的话:“我在长身体呢。”   “你爸妈去北京几天了?”   “三天,明天回来。”他去食堂打了两天饭,嫌来回跑烦,便自己煮面吃。   他们去三层尽头的公用厨房想再煮碗面。刚走到门口,步子一致由前进改为倒退。   这里不烧蜂窝煤,用新式的煤气罐,理应不会太热。但这会儿楼里人家刚下班,煮完晚饭,厨房正是聚集数家烟火的蒸笼时分......   两人于是转道去了副食店。   粮票这东西青豆是没有的,程青松每月会找人用钱换。但顾弈有,貌似还很富余。   他用铝饭盒装了二两醪糟,又指着那台面上的梅子酒、黄酒、白酒、酱油、醋等坛子说,“北京的副食店还卖酱,就摆在这个位置,有黄豆酱还有二八酱,拌面吃可好吃了。”说着咽了咽口水,怕青豆不知道,补充了一句,“北京的炸酱面非常非常有名!”   没有任何形容词,就两个单调重复的程度副词,把青豆给说饿了。   大概是肚子里的葱油面听见了她蠢动的欲望,在闹罢工。   好在,顾弈是个好人,他一言不发将醪糟对半分,与青豆一起吃。   换作虎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在谈条件了:“我今天给你吃这个了,你记得啊。”言外之意是,你下次得拿个什么还我。哼,小气鬼,喝凉水,娶个老婆四条腿,生个儿子没大腿。   青豆没吃过醪糟,用筷子蘸了蘸,甫一送入口中,惊为天人。津液催发得她迅速大咽一口口水。   “好吃,好吃,好好吃啊。”   “嗯,我也第一次直接吃,一般我妈都下圆子吃的。”顾弈又细呷一口,总结道,“这样吃比下圆子好吃。”   小孩子对甜总是充满了渴望。   青豆心中暗喜,咯咯发笑:今儿我运气真好,一下就吃到了更好吃版本的醪糟!   顾弈送了一大勺醪糟入口,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她的酒窝,也笑得像痴了。   青豆说,好想去北京吃炸酱面。   顾弈说,去啊,以后肯定有机会去的。   她说,“我还要坐铛铛车,小时候,爹给我说过他在北京的时候都是坐铛铛车上下学的。那车车头挂了只小铜铃铛,到站了,司机踩脚踏板,车子铃铛会‘铛铛铛——’,啊!我想摸摸那个铃铛。”她兴奋地问顾弈,“你在北京坐过吗?”   顾弈摇头,“我只坐过公车和人力黄包车。”   那时候,日子真的长得吓人。天热得人时间概念都模糊了。青豆说尽了废话,吃遍了好吃的,满足得快要死掉了。   青豆眼神恍惚地看着窗户:“我们好像过了一辈子。”   顾弈费劲地眨眨眼:“我觉得过了两辈子。”   “三辈子。”   “四辈子。”   “一万年!”   “十万年!”   “......”   醪糟好好吃,吃得青豆心情好好。青豆心情好,话就很多。   她又问起初中,问功课问同学问老师。虽然知道问了也白搭,但她就是想问。   她难得坦言自己外地人的身份,称,再次适应初中新同学很负担。   虎子也不知道念不念了,他动不动就说不念书了,吓得她也想不念了。   她喜欢学习,但害怕新环境。   以往这种话,她对二哥都不说,笑笑就过去了。   顾弈倒在席子上,左右翻了十几次身,像是热得燥,也像分担了她的烦扰。   他想了想,“我妈说要给我买辆‘永久’,上次骑你,你看我活儿怎么样?可以的话,我载你上学。”一起上学会好点吧。   青豆不笑了:“骑得不怎么样。”   顾弈:“......”   酒窝迅速漾开:“哈哈哈哈,好好好,骑得可好了,你骑得比我二哥还好!”   顾弈真的这么好?青豆圈上他的手臂,使劲摇,“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顾弈被她摇得晃来晃去,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青豆哈哈大笑,笑得像疯了。   笑着笑着,一切模糊,等再醒来,她在帐子里。   青豆翻了个身,手顺着席子摸索,没找到扇子,脚蹬蹬床尾,没有软东西,奇怪,她的被子呢?再一转头,一墙的奖状以一种陌生的角度撞进眼帘。   哦,她在二哥的床上。   青松在上铺,感受到下铺的动静:“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就敢夜不归宿!”他找了她半宿,此刻鼻音齉齉,嗓子也哑了。   原来,纸条被风吹走了。   二哥以为她又离家出走,去了桥洞,去了公车站,去了学校,后来实在无法,去了虎子家。虎子前脚着家,听说在找青豆,后脚就凑热闹地迈出了家门。   幸好他带他去了顾弈家,省了番功夫。   青豆嘻嘻哈哈给二哥道了歉。   热火星子四溅的晌午,她去灶台闷了三碗米饭,他两碗她一碗,两人就着块红方腐乳饱餐一顿。   等二哥出工跑摊,青豆终于得闲准备看书,发现书在顾弈家。   于是,她跑去顾弈家拿聊斋志异。   一整条路都很熟悉。   从她所在的民房往西,越过窄窄的一条过道街,穿过筒子楼前的自行车棚,会有一栋橡皮粉新楼撞进眼帘。   三圈楼梯后,她会有点喘,但她不会歇,一般手先敲门,再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夯气。   程青豆对去顾弈家的路太熟悉,动作也太自然,就好像在街心公园看了五遍的《追捕》,电影的片头刚放完,她就开始默背高仓健的出场时刻,迅速跳到了片尾。   只是今天,手还没挨上门,就有导演补拍的镜头意外剪了进去,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邹榆心的声音就过单薄的木门板,一字不差地传进耳朵——   “那种投机倒把的外地人,做些不三不四的营生,跟你说过多少遍离他远点......你信他?这种人浑身烂嘴不烂,只有你个小孩子相信......到时候人跑了,警察找过来......这叫走s你知道吗?”   咚咚咚咚咚咚......   青豆终于逃离那个声音,忽觉双腿放气般绵软,最后几节楼梯倒栽葱式地滚了下来。   她有个毛病,心乱就腿软,腿软就摔跤,摔跤就磕头。   青豆捂着额头顺墙角蹲下,歇了好会。   当虎子没事人一样地动山摇地踏步而来时,青豆仿佛看到了亲人。   “虎子,我要给你讲聊斋。”她开口的时候,嘴唇僵硬得厉害,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但从虎子的反应里能看出,她表现得很正常。   虎子虚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哪一回啊?我喜欢婴宁。”   青豆:“聂小倩,看过吗?”   虎子啧嘴:“肯定看过,多出名啊。”   青豆:“那你知道聂小倩和宁采臣生孩子了吗?”   虎子一惊:“啊?人和鬼能生孩子?”   大人给小孩讲故事,肯定不会把情爱讲得太过细节,虎子作为二道故事贩子,听的也是经王干阉ge过的版本。   是以,在青豆指挥部的战略部署下,虎子主动请缨、一马当先、迫不及待地帮她去要书了。   青豆脑袋是空白的。她来不及细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聊斋志异》得拿回来!   没会儿,顾弈和虎子一起下楼。   顾弈怀里抱着包报纸包的东西,长方体,南城日报四个字很醒目。   虎子手心揣着本小书,书页迅速翻动,掀出急躁的响动。   “别看了,宁采臣和聂小倩生孩子那段被撕了。”顾弈早上翻了,找半天没找到。最终比对页码,发现缺页,心骂程青豆趣味三俗。   “撕了?”虎子大惊,朝指挥中心的青豆司令长投去目光。   青豆没说话,脸颊有愠怒染上的酡色。   顾弈面色如常,甚至语气里还带着昨晚亲近的情绪:“有些人口味很重。”   青豆确实撕了。二哥说这书看完可以拿去换本别的。她舍不得这个好结局,于是照着《饮马流花河》消失的33页纸的思路,也干了“不三不四”的事儿。邹榆心说的没错呢。   程青豆翻脸翻得像无情的剑客:“关你屁事。”   青豆从虎子手里拽过《聊斋志异》,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家走去。哼,人妖殊途,古人诚不欺她。   那是青豆来小南城后,度过的最冷的夏天。   顾弈跟着她往东走,一路上两人一言未发,倒是虎子人来疯,不停聒噪。   其实从青豆上楼,他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很重,能和虎子一较高下。   顾弈下楼的时候想,也许门板隔音不错,但明显想多了,毕竟他每天都能听见隔壁的爷爷打鼾。   他想了想,还是叫了她:“青豆。”   走到筒子楼前那片清凉的爬山虎,“豆儿。”   见她还是后脑勺,他跑到自行车棚,随手找了辆车拨起急铃:“喂喂。”   燥热的下午,铃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抬高了音量:“......程青豆!”   青豆不理他,疾跑如飞,杀进房间,还把门关了。   顾弈眉宇也鼓起山丘,把怀里用报纸包的外烟塞进虎子怀里:“等会帮我给青松哥。”   “什么东西啊?”虎子好奇心切,伸手要拆包着的日报。   “别拆!”顾弈知晓他这老粗性格,按住他,“青松哥昨天来我家不是带着烟么,抱青豆回去不方便,就先放我床上了。”   “哦。”虎子一听不是吃的,立马没了兴趣。   -   待莫名其妙插队人生的六年级结束,青豆如愿升学。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学南城市一中,却没有等到一中校长开口褒奖,减免学杂费。   直到拍毕业照这天,青豆还在问老师,我毕业考有错题吗?   老师笑笑,“是满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着伸出夹笔的手,问她要毕业照的钱。   毕业照人人可以拍,不要钱,但取照片需得交5分钱。青豆较着劲,又问了一遍:“那一中有来问我吗?”   “问你什么,录取名单不贴在公告栏上吗?”   青豆知道,还看了好几遍。   那是教导主任亲自小楷手写的名单,一共三页纸,第一页去掉抬头,第一行赫然是:第一 陈青豆录取南城市一中   她去找了教导主任。那老头喝一口茶呸一口茶叶,如是三回后,慢条斯理地合上水果罐头的杯盖,毫无歉疚地给了她一支笔:“那你去改一下。”   小南城人前后鼻音不分,青豆可以理解写错。但大概是希望很大,又盼了很久,所以当两件事同时发生,青豆还是置了气。   她朝小学班主任鞠躬,“老师,我家没钱,五分钱掏不出来,对不起。”   约莫是起身时眼神里的情绪太过滚烫,班主任说帮她问问看,能不能为好学生争取一下。   她憨厚笑笑:“没事的,老师,我看虎子的就行了。”   谁爱看谁看。   一整个初中,她一次也没坐过那辆永久牌儿二八大杠。可以说,程青豆同志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适应了环境。   作者有话说:   上一秒:我们是天下第一好!   下一秒:割袍断义!不复往来!   【本章留言揪50个发红包!】 第7章 1990之前   ◎葡萄要成熟1◎   #06 孟庭   八十年代初,中国的第一波卫生巾在南城附近的一座城市开始动工制造。   之前的很长时间,棉布条偷偷摸摸洗洗晒晒,女性的生理认知畏畏缩缩举步维艰。大家讳莫如深,交头接耳如地下组织。   由于这事“见不得光”,所以青豆完全不知道。   书里不会写,虎子不会说,二哥不会想到,小学课堂也没讲。   当青豆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加入这个神秘的女性组织时,绝望在无知的混沌中逐渐显影。   压在顾弈这座峻峰之下,她雌伏多年,终于,爬到初中,成为班长,晋升中队长,袖臂别上两条杠,终于,二哥的生意初见起色,还掉这些年在小南城欠的债,终于,他们生火烧掉一摞借条,而一把火,也像烧沸了生活这锅温吞水。   恰在故事高//潮处,她得了绝症。这是多么合适的归宿。   《血疑》热度蔓延全国,刮起少男心中的山口百惠之风,也撩起少女春恹恹的东施效颦式的瘟病。   虎子与顾弈他们刚打完篮球,汗水淋漓,一边甩头一边急切:“作业呢,给我抄抄。”   青豆僵躺在床上,被子拉高到脖颈,面无表情:“我要死了,虎子,你以后要好好做作业,好好学习,如果将来娶了婆娘,要好好对她。你不要忘了我二哥对你的好,他将来要是出事,你记得给他送牢饭。”   虎子看了她一眼,从军绿帆布斜挎书包里翻出块梨膏糖:“喏,刚刚顾弈买的。”   青豆扭脸看了一眼,继续盯住石灰顶。只是,架不住口中津液疯涌,像死前倒垂的欲望。   她咽了一口、两口后缴械,腾地坐起,把糖吃了。   虎子这时候已经翻开了她的作业,发现她没做,大惊失色:“程青豆,你真的要死了?”   “......”青豆决定死前做番好事,把数学题做了。   她算盘打得飞快,做题迅速,虎子抄得更快,三两笔结束。   在虎子抄语文诗词时,青豆郑重其事地摊开信笺纸。   信纸抬头赫然是“南城市第一中学”。   学校每学期发半本,青豆本本珍藏起来,一般宁可心算都不舍得在这上面做草稿。此刻写遗书,倒是很合适——   “亲爱的母亲: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忘了吴会萍不认字,写得声泪俱下,把虎子吓跑了。   当然了,这场“白血病”是虚惊,很快结束在了茅房。   -   房东太太的小楼是战前的老房,住了包含老太太在内的十一口人——老太太一人,大儿子大儿媳加上大孙子大孙女一家,二儿子二儿媳加上二孙女一家,三儿子三儿媳加上三孙女一家。   挤挤攘攘好不热闹。尤其每天早上排队倒痰盂,更热闹得像炒花生。   青豆一般鸡鸣就起,不会撞上这家人,但她的泥瓦房隔音效果很差,面没撞见不代表话没听见。   基本每天早上,大儿媳和二儿媳都要为点屎尿屁的事吵架。   以前青豆是听不出子寅卯丑的。她只觉得她们妯娌关系好差,每天吵死了。   后来,她听懂了,很难控制自己每天支起耳朵听壁角的欲望。   在有了聂小倩和宁采臣生孩子的事儿之后,她对□□的七窍通了三窍。看《黑猫警长》的时候,青豆看到新婚之夜螳螂太太把螳螂先生给吃了,剩下的四窍少说又通了两窍。   夜里,二哥的鼾声下,那些潜伏在生活里不显眼的细节——譬如女人压抑的啜泣声,床榻吱呀的摇动声,不耐烦拍墙的警告声,都有了明确的指向。   螳螂吞肉那嘎吱嘎吱的喉间细碎,肯定也不止只有青豆一人咽口水消化。   大媳妇林芬芳前一晚要是没睡好,次日铁定暴脾气。   她会暗讽二媳妇孟庭,“搞得老老晚,睡都睡不好。”   孟庭从来不输嘴仗,端着痰盂也能反击:“是的呀,累都累死了。”   林芬芳:“白天蔫巴巴,晚上倒是不要命。”   孟庭:“没办法,有些事嘛,同人不同命。”   林芬芳:“有本事搬出去啊。”   孟庭:“是的呀,有本事么,就搬出去咯。”   无数次的嘴仗里,孟庭一直是精气神十足的狐狸精形象,所以当她灰头土脸地在木马桶上占位一小时后,青豆终于忍不住,敲了敲厕所的门:“孟阿姨,对不起,我......”反正快死了,也没有顾忌了。   孟庭熄了烟,长叹一口气。出来时,她看了眼捂着肚子的青豆:“那个来了?”   青豆:“啊?”   在青豆所能接触的认知里,从没见过女人抽烟。但此刻的她没有心思惊叹孟庭吸烟的事儿。   孟庭借月光上下打量她:“难道你还没来那个?”心算她年纪,嘀咕了一句,“不过也快了。”   “啊?”青豆沮丧着一张脸。她在说什么?   “还是拉肚子了?”孟庭问。   “不是的。”青豆伤心。   人到死前,其言也真,青豆慢吞吞说了自己流血不止的事。她想,她死后二哥还要住在这里,希望大家可以看在二哥死了妹子的份上,对他好一点。   孟庭笑骂了她一句土包子,上楼去拿了卫生巾给她。   讲用法时,孟庭又嗤笑一声,“也是巧了,这是我第一次买这个。我自己都没用过。”   青豆这才知道,自己来的东西叫月经,传女不传男,以后每个月都会毒性发作,重则生不如死,疼痛不止,轻则没事人一样,一身飘轻。   青豆问孟庭可有解药。   孟庭盯住青豆好半晌,摸摸她的脸蛋,下一句是完全无关青豆问题的话:“豆子,帮阿姨个忙。”   孟庭又上了趟楼,再下来,牵了个漂亮的姐姐。   孟庭对青豆说:“她也来月经了,今天不方便睡我那儿,你们挤一晚好不好?”   月经是秽物,同一天来,会倒霉到一块。她点点头,理解中毒之人需隔离处理。   铺床时,青豆说:“如果姐姐嫌挤,可以睡二哥的床。”有时候六子哥会和二哥挤一张床,青豆看他们支成两条笔直的肠子,睡得很累。   孟庭问,“青松今天不回来吗?”   青豆一五一十:“二哥去老家了,过几天回来。”他说去看看吴会萍和妹妹,顺便把欠大伯三叔家的钱还掉。   孟庭露出狐狸式的笑容,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在月光下美得动人心魄。   她拉过青豆的手,来回揉捏,又点点青豆的酒窝:“那就麻烦豆子了,我们多叨扰几天。”   “不麻烦的!谢谢阿姨给我的卫生巾!”   青豆把卫生巾这三个字喊得和红领巾一样响,惊着了那个姐姐。   她这才抬起眼,发生了她们的第一次对视。姐姐的眼尾高高吊起,狭长凌厉,要不是正梨花带雨,倒是有几分孟庭的狐狸神韵。   青豆喜欢交朋友,但这位新朋友哭得青豆心里发毛。她不敢问问题,也不敢说话,只想着赶紧睡觉。   然而,这晚明显不太平。   一墙之隔的说话声比平日大,孟庭一直发出钝钝的笑,嗲嗲的本地话尾音上扬,乔张作致得异乎平常,后半夜更是拆家动势。   好在青豆“中毒”,早早毒发入梦,清早听林芬芳发作,才知道昨晚有精彩发生。   林芬芳说:“一夜不睡不虚吗?”   孟庭回她:“怎么会虚呢,最多有点涨。”   今儿吹的是东南风,厕所臭得不行,青豆难得起晚,等那波人散了才捂着鼻子去倒痰盂,结果这痰盂焕然一新,连陈渍都一并清理了。   青豆这才想起下铺本来有个人。   那姐姐已经洗漱过了,此刻正站在十几米外的东门桥上,拿着把木梳,梳着及腰长发,欣赏春日刚抽青的垂柳。   青豆在桥下踌躇半晌,开口叫她:“姐姐,我温了两碗糖粥,等会你进屋吃。我......我要去上学了。”今天她校门口值日,加包干区检查,要早点去的。   朝阳悬于河道中央,洒下好晨光。凉风袭来,河水滚着金子般的波粼,像要淹没那双细如麻杆的脚踝。   那姐姐闻言回头,顾盼生辉。   她嘴里衔着发夹,一边取下,一边道:“好,谢谢内。”   青豆看呆了,一天学也上的浑浑噩噩,反复想着那个姐姐。就算口音很重,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她们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三日便结下友谊。虽然语言交流和思维频率上,可以说是鸡同鸭讲,但处朋友就靠一个冲动和投缘,没那么多讲究。   -   她叫罗素素,孟庭说是乡下亲戚,实际是她知青时期生的女儿。   孟庭69年插队下乡,为了不去内蒙古、云贵等地,她找了七搭八搭的亲戚,托人求情,以投亲插队的方式去到了个不算偏远的桃坞乡。   插队期间,日子太苦,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轮到她这个阶级敌人的女儿头上。   没多久,她与供销社棉麻部的罗天赐好了。没办法,他人好,老默默帮她做活。   她感动下的冲动,也就是以身相许这种事儿了。   他的农民父母看不起知青,但架不住他们爱得热烈——有了,是以,只能草草订婚了事。   罗素素出生后不久,孟庭对着生活没了耐心,厌极农作采桑。   听说医生证明身体不适合劳动可以以病退的方式回家,她日日上门请诊,夜夜拜访那医生,几月后,也就是76年年尾,她拿到证明,毅然决然离开了桃坞乡,回小南城街道工作。   那年罗素素5岁。   孟庭看不出莽汉心细。她一心只想回城里,只当那是一桩不堪回首的露水姻缘事。   她走后,罗家说亲不断,但罗天赐不肯再娶。他四处寻她,茶饭不思,后来摸到小南城找过她,却被她打发走了。   孟庭回到自己的大本营,说话都有了底气。她说,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乡下人了。   罗天赐回乡后离开了供销社,开始创业。那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乡里人都说他为个女人疯了,没想到他养殖鳗鱼苗,小有所成,成了乡里头一个万元户,他拿着钱又去找了孟庭,只是她已嫁作人///妻。   他不死心,连着三年都来城里,一年给了她两千,一年给了她三千,一年给了她五千。   孟庭让他别来了。他说,钱太多了,我用不着,你拿着用。   再就是今年了,他没来,孟庭去了。   孟庭在乡镇政府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罗天赐的父母。   船只风险很大,村里跟风养鳗鱼,一年死了十个。一日两潮,罗天赐逢晴好天从不休息,按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概率之说,他不能幸免。   一月前,他驾驶柴油机木船出去,再没有回来。   孟庭问,没有回来是去了哪儿,那调解的人翻了个白眼:“船翻人没。”能去哪儿啊。   乡里本来就为鳗鱼苗的事儿不舒服。   发家了的不舒服,因为多少都搭过身家性命,大家不把矛头指向大自然无常,反指向第一个把消息带进乡里的人。没发家的更不舒服,凭啥他们这些□□能盖新房。   挑事儿者来去嚼舌根,罗家的生活很艰难。   孟庭看出他们的意思,来要钱了。   她慢条斯理掏出粉饼,一点点往洇开的斑驳处遮盖,冷笑道:“我没钱。”   在人前化妆,是很坏的行为,只有鸡才会做(1)。罗家人气急,认为她态度轻慢。登时,乡镇政府办公室鸡飞狗跳,各种荡//妇之说一句接一句。   孟庭捋了捋凌乱的头发,笑得戒备森严。随他们说。这事击垮不了她。   能击垮她的是罗素素。   罗家喊罗素素为扫把星,应该喊惯了,就像她没名字似的。   孟庭受不了她一身血腥味却不会处理自己,离开前,她问罗素素,“你那个来了吧,你知道你现在很臭吗?”   罗素素不知道,还“啊”了一声。   孟庭带她去买了新裤子和卫生巾,塞了把钱给她,让她自己回家。   坐在候车室,她想想就受不了,一颗心揪得难受,拦了辆三蹦子刚开到桃坞乡路口,就看见她站在一个男人身后,似乎在等待。   那男人正面对写着标语的砖墙撒尿,撒完一转身,天//an门都没拉,叼着烟头眯着眼睛走向罗素素......   -   青豆绞着被子,不敢听下去了。   罗素素哀怨的眼神忽然一变,哈哈大笑:“你真的话本子看多了。果然是个呆子。”   据罗素素这两日观察,虽然青豆说自己也是农村来的,但她一言一行都是规矩骄傲的城里姑娘味道。   村里的小孩哪个不是甩了书包就疯玩,玩得衣服破一块烂一块。程青豆讲话字正腔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功课,连衣服都时髦得很,一点都不像农村的。   青豆的情绪转换不过来,巴巴还在等那个男人转身后的事:“后来呢?”   “那是我叔,我等他尿完一起回家。”   然后,孟庭冲了上去,继续和他吵起镇政府办公室里没吵完的架,一怒之下要带素素离开。   素素对青豆说,“但我可能很快就要回去了。”她朝西边的堂屋努努嘴,“她这里不方便。”说完又叮嘱青豆,“我刚跟你说的事,你可别说出去。”   青豆认真点头:“我一定保守秘密。”   同是天涯丧父人,并且身中同一毒素,青豆和素素共情颇深。   青豆给罗素素讲《飞狐外传》,告诉她,程灵素名字里的“素”取自《素问》,和她是同一个字。   青豆问:“你的‘素’字是不是也是?”   罗素素哼了一声:“他们懂个屁。”   青豆是性情中人。因为喜欢程灵素所以喜欢罗素素,因为喜欢罗素素所以更喜欢程灵素。   “程灵素很聪明,用毒如神。”   “但她喜欢胡斐,杀千刀的,我不喜欢胡斐。最可气的是,他对程灵素无意,程灵素却对他情根深种。”   “还有啊,我觉得胡斐喜欢袁紫衣很没有品味。”   青豆真是个书呆子,讲起故事来沉浸得很,表情就像讲邻里坏话,下一秒就要气得去敲门算账了。   罗素素听到一半就没在听了。   她撑着下巴,看着青豆两颗烟花般开了散散了开的酒窝,不由入了神。   这妮子,搁村里是板上钉钉的村花。   罗素素戳戳她酒窝:“喂,你们班有男孩子喜欢你吧。”   青豆“啊”了一声,然后摇摇头:“没有。”   罗素素来劲:“骗人!”   “真的。”青豆苦脸,“我是班长,他们都说我搞官僚主义。”   那帮人喜欢取笑她,看她干着急。   老师不在场的早读课上,不管她如何管理纪律,站在讲台上生气或是一个个拜托不要讲话,男生都不听话,还爱起哄架秧子。气死她了,他们班的纪检分数总是最低,害她都抬不起头来。   罗素素看她板起脸孔,一副较真模样,笑得不能自已。   她勾勾青豆下巴,捋直舌头用普通话说:“你就是个书呆子。”   青豆想起那帮男生就头疼:“哼!”这样看来,还是胡斐好一些,至少干的是正经事。   罗素素问:“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青豆不屑:“没有,一群笨蛋。”   过了会,青豆问:“哎?你有吗?”   “有的。”   “哇!”   作者有话说:   (1)此说法由非虚构书籍中稽考而来   【本章揪50个发红包】 第8章 1990之前   ◎葡萄要成熟2◎   #07 吴会萍   程青松回程家村后,发现情势已经转好,程家回血的速度比深圳速度还惊人。   债清掉大半不说,家里焕然一新。   青红砖瓦被石灰水泥粉刷得锃锃新,屋内打了新桌新橱,添了八把钢折椅,买了一台黑白电视,还装了个莲花大吊灯。要不是门口墙上还悬着那面雕花铜镜,他连门都不敢进。   镜子是青豆害瘟,求来镇邪的。   当年青松还童言无忌,说这镜子难怪能镇住邪,自己就长得挺邪气。为此还被吴会萍拍了嘴巴子。   身形邪气的雕花铜镜悬在门外多年,日晒雨淋还新如当初,一点没氧化变绿的迹象,可见吴会萍擦拭的用心。   吴会萍白天在镇上纺织厂做工,傍晚到家听见电视声,正要骂青栀,抬眼一瞧,这不是自家的二流子嘛。   程青松往空中呸了口瓜子壳,阴阳怪气地冷哼:“是挺‘安好’,确实‘勿念’。”   下午,青栀鬼头鬼脑围着半圈后立马认了哥,一点没把他当外人,话噼里啪啦倒了一遍。   只是,青栀话再多也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讲也讲不清楚。   在程青松的一再逼问下,吴会萍松了口。   -   程家村所在的南弁镇周边曾有30余座庙宇,多为佛教道教。改革开放前的那些年,村民们以“移风易俗”的名义毁掉大半,剩下的则用于兴建学校和工厂。   现在南弁镇只有两座庙,一是南弁山上的观音庙,二是程家村北边的财神庙。   没有文殊菩萨,如此,村民读书的恳求就难以托付。   程青柏上山伊始只是做扫地僧,求碗斋饭,但“坏事”传千里——程家村第一个大学生上山做和尚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每逢中考高考都有父母为子女上山求经书。   抄经书不能收钱,求得经书的父母却会“捐功德”,供奉很多香火钱。   程青柏人没下过山,但每年都会托人送点钱到家中。   头两年只有几十、一百,吴会萍知道青松对青柏不满,所以一直没在信里提。   去年有个学生金榜题名,在宁城日报上写了篇文章,提到去南弁山上求到过《普门品心经》一事,带动了庙里香火,旺得不行。   这一年,老乡从山上捎下来的牛皮信封里塞了厚厚的五千。   程家村这两年一家接一家地盖新房,吴会萍也着急。   她考虑到青松二十出头,也要娶亲了,家里不弄不像样,所以没把钱全还掉,重新修了房子。   债么可以慢慢还,但是娶媳妇不能拖。   村里多是用旧房拆除的瓦片做新房建材,旧房拆料越多,新屋造价也越便宜。   好在程有才走前,他们才弄过一次房子——只是那次,他们房屋点脊增高了0.2米,这让前后人家都有些不爽气。   在村里,点脊高度就是“面子”,高出别人就是驳面子。尤其如果房子盖得太新式,会让别人家的旧房子相形见绌。他们仗着有大学生,腰板儿硬得很,造了大三间还修了个新灶房。   可能有这层原因在,后来超生一事上乡亲们一涌而上,有些起哄撒气的成分。   这两年,镇上开了几家厂,经济迅速发展,程家村好多人家已经修到了4.8、5.0米,高得精神抖擞的。   而吴会萍自认家里已经没有大学生了,这些年家里也没什么特别抬得起头的事,所以点脊没增高,还维持在4.6米。   如此,亲邻都来帮她孤儿寡母的忙,修房的事儿还搞得挺顺利的。   “上次青柏上大学,我们建房,还为点脊的事儿在生产队打架。”吴会萍笑自己气盛,“现在随他们,高一截矮一截又不挡着太阳。”   洒脱是装的。房子造好之后,程青栀少说听她念了200遍:不够开阔、不够亮堂、到底修矮了......   程青松躺在新雕花大床上,很久没有说话。   大哥考上大学后,父母迫不及待造房,生怕上门说亲的人为此低看他们、低看大哥。他们为点脊高度还打过架,结果轮到他,呵......主动矮出人家半截......   程青松燃了根烟,疲倦地深嘬一口。   背在心里多年的债务,揽在肩上多年的责任,临到此刻,还比过个一个逃兵程青柏。   吴会萍看他抽烟不舒服:“什么时候学会的?”   程青松翻了个白眼:“你见哪个做活的不抽烟?”他告诉过吴会萍,他在厂里打工。   过了好会儿,青松问:“那三叔那边的钱急要吗?”   “急,也不急,青樟明年办酒,我说年底给。”吴会萍怕他压力大,“你不用管,我厂里年底能结到六百,凑一凑,一千块能还得上。”   “那行,我的钱就自己留着。”他不无苦涩地开口。   “你留着!”吴会萍转身,青栀已经割了青菜回来了。   她骂青栀,“怎么割这么老的菜。”   青栀奇怪:“是你说老的菜先吃的。”   这种菜平时娘两自己吃吃,青松难得回来,还给他吃老菜。“脑子不灵活。”吴会萍手利索抄起篓子,摸黑往田间走。   青松跟她出去,又从烟盒里敲了根烟出来,“青栀学习怎么样?要不要转去城里?”   吴会萍忙摆手:“小学毕业都谢天谢地,跟你当初一个样,每天上学就像杀猪。”她重重叹了口气,显然被青栀折腾得不像话,“她跟青豆不一样,青豆好带,她就是个惹祸秧子。”   火星子一暗一明,再次入肺半截。青松呼出口白烟:“你都多久没见到豆了,你怎么知道她好带?”   “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三岁......不用三岁,三个月,光听哭声我就知道这俩丫头就是你和青柏的翻版。”吴会萍心里有数。   “哦?青豆以后也要上山做尼姑?”程青松啧了下嘴,“那我肯定不让。”   蹭蹭两记利落的砍菜声后,吴会萍起身往亮灯的家里走,没再接话。   青柏上山的事,她讳莫如深。周围乡邻当面也从来不敢提。   这么多年,程青柏送钱下来,她没告诉过青松,可见她把大儿子紧紧锁成心头的秘密。   青松在母亲的沉默里失去了讨论此事的兴趣。   进屋后,他问青栀:“那莲花灯呢?怎么不开?”   青栀一张嘴撅得老高,迫不及待告状:“买了之后,一次也没开过!娘不让开!说费电。”   瞧那尾音扬的,确实有事儿精模样了。   来不及买肉蒸肠,吴会萍赶紧搞了一道小青菜、一碗蛋花榨菜汤。   青松很久没吃到家常菜,狼吞虎咽,最后连油花都舔干净了。   吴会萍搁下筷子,看他饿了几百年疯吃的样子,喉间咸腥滚动,又是好久没说话。   青松问,“什么时候跟厂里拿休息,去看看青豆吧。她念叨你......不过有点怵回村。”   吴会萍语气邦//邦//硬:“吃饱穿暖有学上,有什么好看的。”   她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却和别的村里人不一样。她不嚼舌根,不说长短,闷头干活,遇事不哭,对外话极少,对内嘲骂居多,胼手胝足粗声粗气地养儿育女。   她把感情埋进黄土地里,却架不住身体里的母性抽出绿芽。   次日青松七点多起来,门口放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桌上两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爆出新鲜的青菜叶。   再看吴会萍,已是一副整装待发准备进城的模样。   -   他们坐驴车往南弁镇,到镇上站台等车,等了一班又一班。到中午十二点才等到白底红字、写着“南弁-宁城”字样的车开来。   吴会萍一口水没喝,晕车晕得吐了五六回。   四小时后,到达宁城。吴会萍不舍招待所的钱,嘴里还嫌弃青栀:“都是你要跟来,要是没有你,我和你哥倒是可以在汽车站凑合一晚。”   说是这么说,晚饭她唯一允许青松在外花的钱,就是给青栀买了两个茶叶蛋。   她从没坐过这么久的车,连卖票窗口也找不到,青松一路领着她,让她记路,说下次可以来小南城找他们。   吴会萍啐他:“以后再也不来,老老远,鬼才来。”   他们三人从宁城汽车站买了夜班车的票,出发往南城,一路黑得鬼鼻子打拐,像一闭眼就能到达地狱。   吴会萍把青栀按在膝盖上,让她半躺下来,自己则忍了一晚恶心。   到了南城已是上午,青栀一觉醒来精力充沛,问青松可不可以在南城玩一天。   青松还没说话,吴会萍一掌已经拍在了青栀的肩上:“快点走!你姐等着呢!”   -   青豆是从李阿姨的手提电喇叭里,听到妈妈要来的消息。   李阿姨是管东门桥传呼公用电话的人。   去年副食店旁边装了两台电话,远的李阿姨用手提电喇叭喊人来接,近的她就去敲门叫人,或者大嗓门喊喊。   在跑腿呼叫中,李阿姨的腿脚和中气那是相当牛,尤其她两眼凸得厉害,讲话急吼吼的,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李逵——“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   青豆见李阿姨是怕的。不是因为她长得吓人,而是这人有点看人下菜碟。   青松是做买卖的,家这片装了公用电话后,他这个“社会编外”人士比人家书记教授电话还多,太不像话。   是以,青豆也被株连,经常接白眼球。   这日,喇叭声里传来“东门桥109程青豆”时,青豆先吓了一跳,接着在“你哥告诉你,你妈和你妹要回来了”的声音里一蹦三尺。   几分钟后,顾弈满头大汗跑来。   青豆听见木板门吱呀开了,错觉妈妈到了,酒窝深陷地一回头,弯弯的笑意没有收敛,径直撞进了顾弈眼里。   两人皆是一愣。   青豆愣得明显点,嘴角迅速往下一撇,恢复正色。   顾弈本来也没在笑,所以走近她时,只是收了收喘。   “你哥打电话来说你妈要来了。”他家去年也装了电话。程青松估计是不放心 ,打了两个电话。   青豆点点头:“嗯。刚刚李阿姨告诉我了。”   “那个......说带了点东西来,你知道多少吗?青松哥让我去六子哥那里骑辆黄鱼车。”   青豆摇头。   等顾弈走了,素素贴窗偷窥的脸蛋贴到青豆脸颊,尖尖下巴来回磕在肩头,“这小伙子很精神啊!”说着,意犹未尽地往顾弈离开的院门处张望,“有点口口军/阀二代的样子。”   “什么口口!人家根正苗红,是大学老师的儿子。”   “大学啊?”素素惋惜地摇摇头。这听起来就像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太虚了。   “怎么?”青豆见她表情变了,以为春心泯灭。   “那你们不合适啊。”素素一双上挑的眼睛洞穿一切。   “什么呀!”青豆抬高音量像心虚了,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本来就不是那回事儿。”   青豆和顾弈复杂呢......   -   青豆甫一踏入初中校门,还没适应环境就被安排校门口轮值。   最后一声早读铃响后,气氛陡然凝固。所有的值日学生都像穿上盔甲的战士,盯着校门戒备森严:“开始了!开始了!”   顾弈迟到的时候,青豆还在熟悉记名字的流程。   撞见他的惺忪睡眼时,青豆想放他一马,可她哪有那个资格啊。   带她的高年级学姐盯着她,非要她记下顾弈名字,看样子也认识顾弈,笑得耀武扬威。   青豆新官上任,还是低年级的小官,低眉顺眼不敢反驳,尴尬地把笔递给他。   顾弈签完名字,冷着脸把铅笔一扔。   青豆弯腰捡完笔再抬头,只有他的背影了。   自“聂小倩”后,她和顾弈的关系一直处在僵硬与平常之间。   之前他负她,是立场有别,这次算她负他。   青豆想,她得找个机会和他解释一下:她不是故意记他名字的。   没料没几天,她随老师去台球室抓人,顾弈又在其中。   烤串摊子和台球室是小南城城中村的混混聚集地,有人通过匿名信箱告状,称最近不少一中学生在那里学坏。   这么严重的事,自然要叫家长!   几个父母挨个在孩子身上练了把拳脚功夫。男孩子嚎啕大哭地被拖走,全无倚墙抽烟吹瓶的酷劲儿。   邹榆心一身灰色的确良套装,脚踩黑色小高跟,不紧不慢压轴赶来。   她朝老师鞠躬,抱歉地摸摸顾弈的头,走时还朝来送作业本的青豆打了个招呼。   顾弈与她擦身时,青豆清晰闻见他校服衣衫上的烟味。她不知道邹榆心闻见没。   后来的小半年,她和顾弈的关系连寻常都没了,只剩下僵硬。   顾弈今日跑来说二哥打来电话的事儿,像是一种关系的破冰。青豆嘴角一会翘高,一会下抑。反正,心情很复杂!   罗素素听她说校门口记名字和台球室抓人,觉得这不算事儿。她说:”好朋友怎么会在意这个呢。”   青豆没有提邹榆心,再说就复杂了。   “可能......我们本来就不算朋友吧。”   青豆心想,她和顾弈的问题说到底是阶级问题。隔的是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天堑。   -   漫漫黑夜由睡眠一转,翻起了鱼肚白。   晨光熹微的虚焦处,早起的少年从六子那里拿到黄鱼车,由小南城老桥头往东门桥转场。   接到精心打扮的青豆,顾弈的目光不由多逗留了两眼。   她背朝光,两条兔尾巴一样短的麻花勉强悬在耳侧,像两朵蒲公英,脆弱得动静稍微大一点就会散开。   这是她来小南城这么久第一次蓄长发。   以前她都是齐耳留到齐肩,齐肩剪到齐耳,再从齐耳长到齐肩,像有把刀拦在脖子上,凝固了一样。   青豆见顾弈看她,不自在扭开脸:“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他在南城念寄宿制重点高中,今天周一,理应当在南城上课了。   顾弈说学校多放一天。   青豆“哦”了一声,然后无话可说地沉默了。   她左右平衡后,坐上三轮后座。   顾弈弓着背,踏着三轮,迎着朝阳,逆风往小南城汽车站骑去。   到百货大楼,他开口说了一句话。声音被隐在风里,青豆没听清。她左右挪挪,伸出脖颈靠近他:“你说什么?”   三轮的重心比自行车难把握,青豆骑进过河里,所以很怵,不敢再骑。   顾弈也不是熟手,青豆稍稍一动,差点拐到路中央。   青豆看见顾弈的手握紧车把,青筋暴凸,以为失控了,吓得不敢出气。   其实只是简单的方向游移,顾弈稍稍调整就稳住了。   他扭头,声儿大了点:“我说,青松哥早上打电话过来,说他们8点30的车票。”   “知道了!”青豆掰过他的头,强迫他朝前,“好好骑车,别回头。”   顾弈愣了一下,唇角迅速勾起笑意。   他就着她搭在肩上的手顺势扭头,故意吓她:“你说什么?”   “不许回头!不许回头!”青豆着急。上次她掉河里,半腰卡进泥水,还是洋洋哥哥来捞的。他和虎子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顾弈眉峰一挑:“你说的?”   青豆一口咬死:“我说的!”   话音一落,顾弈顽皮地一笑。   他两脚用力一蹬,腾地在脚踏板上站了起来,挡住了青豆面前的光。   原本徐徐前进的黄鱼车忽而卷起阵劲风,开始左右游移的S型“奔跑”。   顾弈控着龙头,将这日晒雨淋的老黄鱼车骑得吱呀吱呀疯狂叫唤。   青豆不由瞠目,死死拽住三轮两侧的扶棍,吓得辫子晃散了都不敢动,心道:他他他他......真的越来越坏了。   车终于在热腾腾的包子摊前停下,青豆赶紧跳下车买包子,再晚一秒就有生命危险了。   顾弈想帮她给钱,但青豆拒绝了。   等老板找零时,她还故意看了他一眼,示意她有钱。   接着,两人一人霸占一个石墩子,闷头啃包子,不再说话。   青豆吃饱发懒,抱膝晒着春日阳光,心生温柔。她想起刚来小南城的时候,这还是条泥水路。她和二哥下车正逢暴雨,鞋淋烂了,都不跟脚了。青松只能背着她赤脚往住所走。到家洗掉泥水,青松打着电筒,对着脚,让青豆一点点拿针把豁进皮肉的泥沙挑了。   眼下,当年的泥水路已修成一条崭新的水泥路了,再也不会扎脚了。   想着想着,一阵风吹来,扬起凌乱的发丝。青豆挑起腕上的牛皮筋,重新扎辫子。   她捏着把乌黑的短辫子,摇头摆脑,让顾弈帮她看看:“有高低吗?”   顾弈认真盯了她三秒:“没有。”   “一样高?”青豆问。   顾弈点头:“一样。”   下一秒,青豆的大拇指脱力,掉了两缕,她再次束进手心后被顾弈提醒,“这次这边高了。”他指了指左边。   顾弈逆着光,阳光撒在他刺猬一样坚硬竖起的头发上,毛绒绒的。   他又变回了那个正派清俊的少年。   青豆酒窝一漾,讪讪地笑笑,“我还不是很熟练,头发有点短。”她指尖生疏地抻着皮筋,艰难扎完辫子。   顾弈问她:“昨天窗户里的女的谁?”就在她的小屋里。   “是......”青豆想了想,“房东的亲戚。”   他没有问题了,倒是青豆鬼鬼祟祟包着秘密怪怪的,她主动问:“好看吗?”   “啊?没看清。”就看见个女的。   青豆怪他没眼福:“她非常好看!”   顾弈:“哦。”   青豆:“......”   约莫半小时后,青松一声响亮的“豆儿”穿越蜂拥出站的人群,清晰传到了四下张望的青豆耳朵里。   青豆眼眶登时热了。她循着声音方向,迎上妈妈和妹妹的眼睛,生疏里夹杂兴奋。   一下子亲人好多,她都不知道看哪一双眼睛好。   青豆笑着接过蛇皮袋,笑着拍拍青栀的肩膀,笑着喊了一声“妈”。   听到这陌生的一句“妈”,吴会萍僵了一下。像是一个新身份。   青豆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奶兮兮喊“娘”的宝宝。青松带她去照相馆拍过一次照寄给她,那照片里,青豆也没说话。   吴会萍没想到,自己是“妈”了。   没有电影里多年未见的抱头痛哭,没有嘘寒问暖句句追问。吴会萍站着没动,上下打量起多年未见的女儿。   青豆不好意思与吴会萍对视,局促地将东西往黄鱼车上堆放,几个转身后才发现顾弈不见了。   青豆疑惑了一声,青松说,“顾弈跟我打过招呼了。他坐车去学校了。”   青豆如果这刻抬眼,会看到顾弈正在票务窗口买票。   但她没有。   因为吴会萍用老家话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怎么辫子扎的一高一低的。”   青豆眼眶又热了。一半是来气,这个死顾弈。一半是触动,那是她记忆深处的娘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1)黄鱼车:人力三轮运货车   (2)80年代之前,农村盖房都是亲邻帮忙的形式,材料是拆旧房子,到90年代才开始请人。村里人非常在意房屋,以前争点脊高度,现在计较楼层高度,如果读者是城市思维不能理解,不影响阅读的。属于不一样的文化环境。   【本章揪50个发红包】 第9章 1990之前   ◎葡萄要成熟3◎   #08 青栀   王虎小学成绩平平,初中入学了南城十三中——一所条件颇为艰苦的寄宿初中。   多艰苦?日日六点准时跑操不说,在食堂见到点荤腥比娶个媳妇还要难。   由于南城实施教育改革,为验证效果,一月一次联考,覆盖范围为:小学四五六年级和初中全年级。   张蓝凤送虎子上学时搬出老话,“女孩初中就不行了,你是男孩子,学习的劲儿在后头。”   青豆是小南城最好的小学的拔尖学生,到初中后也很受重视,被提拔班干部、校干部,可以说是在一个正向的环境下学习,暂时没有出现力有不逮的情况。   而虎子,估计拜多读了几年小学所赐,进初中后像是真有了后劲儿,几次联考发挥稳定,有幸成为鸡头。   虽然不是鸡冠部分,也能算是截鸡脖子。   甩掉鸡屁股成绩的虎子小人得志,第一次拿到“三好学生”奖状,在家属院招摇过市得意忘形,还跑到青豆面前说要贴在她家。   他无视青豆满墙的奖状,说,贴在一起般配。   顾弈当时“咦”了一声,表情颇为嫌弃。   虎子对青豆说,“我妈说我考上大学就可以娶媳妇了,到时候,你就‘跟’我。”   “跟”的意思就是嫁给他,他养她。   青豆想告诉他,大学很难考的,你这猪脑子别说胡话了,但她不忍心打击虎子难得的上进心,是以,拍拍他的肩,挤出酒窝:“虎子,好好学习,我相信你。”   她和虎子的情谊,是比包修包换包退的“三包”还要瓷实的革命友情,顾弈作呕的表情当然是不会成为瑕疵的。   这日,虎子从“牢”里放出来,思及上次离开时青豆说她要死了,于是良心发现地加快脚步,去给青豆收尸。   只是虎子不知道,他不在的这阵,不仅自己“天下第一”的地位没了,还被踢出了青豆英雄榜。   -   东大门109号院落里支着杆儿,晒满了花色衣服和床单,显然人流量骤增。虎子呼哧带喘跑到门口,又往后退了退,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几平米的小屋子,住满了人——四个女的一个男的。   倒是青豆搬张小凳,倚靠晾衣杆,在风拂的床单下一隐一现,怡然自得。   她一边啃黄瓜一边翻厕所偷拿的《故事会》,脚边还搁着个搪瓷杯,里面泡着甜丝丝的菊花晶。   见虎子来了,她将书反扣膝上:“许久不见啊,王兄。”   “这,”虎子挑眉示意里面情况,“程兄家中拓展生意,改行开招待所了?”他见地上还有张席子,显然有人晚上打地铺。   青豆嘻嘻一笑:“那是我妈和我妹妹。”   虎子挨个点头问好,最后眼神落在了双手负背、扎着两条麻花辫儿的罗素素身上,“这位是?”   青豆昂起头,骄傲地绽开酒窝:“我最好的朋友罗素素!程灵素的‘素’!”   虎子与青豆对视一眼,后者脑袋昂得更高了。   而他在学校别的没学会,跟帮半大的男孩学会了逗女孩子。   他径直走到素素跟前,伸出两张纸票,“那素素小姐是否愿意与在下共赏一部新上的电影吗?”   青豆眼巴巴看着那两张电影票,《故事会》都没拿住。   是电影哎......   素素噗嗤一笑,一眼破了虎子的伎俩,勾上青豆的肩膀:“我呢,只和叫程青豆一起看电影。”   她眉眼一挑,柔和含糊的口音混在口腔内,颇有点俏村花的神态。   青豆笑得眼睛都弯没了。这就是女朋友!做朋友这么多年,虎子从来不会念出这种对白。素素太好了。   虎子闻言一笑,露出歪七倒八的一排门牙:“那不就巧了嘛,”他拇指一搓,另一张纸票从底下探出尖来。三张电影票扇形打开,肉眼看间距都一致,就像唱戏似的,台词道具都卡住点,“正好有三张。”   罗素素心里想:有两把刷子。   青豆迅即扑到素素身上,心情好得就像到了电影院。   这电影票张蓝凤单位发的,给虎子的时候说和洋洋哥哥一起去看,学习学习人家大学生的长处。可洋洋哥哥没空,他准备带顾弈,想着学高中生的长处也行。   刚走到青豆这,他就神魂颠倒地贡献给了一个生人。   他耍威风的时候连后路都没给自己准备,忘了自己事先跟顾弈说过了。   青豆正高兴呢,看到青栀蹲在地上盯着她,心头一软,“要不,虎子,你带我妹和素素去看吧,我不去了。”青栀再三天就要走了。   虎子心想这不正好,本来也愁顾弈那怎么解释。   青豆家这么多亲戚,都去电影院不太可能,没这个经济条件,但是可以选个折中的办法:“我们去看露天电影吧。”   “最近有吗?”   “今天就有啊!你喜欢的,《庐山恋》。”   “哇!”青豆转圈。   小南城街心公园逢晴好天气,周周有露天电影放映,约莫是场面火爆,这两年票价从五分涨到了八分。   青豆刚来小南城很爱去,因为她身材娇小,还能混在人里逃票,加上个接应的机灵鬼虎子,配合打得那是相当好,后来上了初中,有了二哥倒来的书籍投喂,渐渐就不那么爱去了。   青豆想和妈妈一起看电影。但吴会萍一副嫌弃表情,连连摆手,说村里都有,她不去,你们小孩子去。   说罢,人坐在台阶上扇凉。   小南城进了五月,热气比村里盛。   因为昼夜温差大,所以夜里还好,白日正午那叫一个难熬。吴会萍来了几天,热得受不了,一到午后,脾气都很大。   虎子热情地上前邀请,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和吴会萍的土话居然也一来一回、有问有答。   另一个外乡人罗素素则完全听不明白青豆的老家话。   虎子社交能力很好,嘻嘻哈哈从小屋出来,表情像是已经俘获了吴会萍。   吴会萍也难得释出朴素的笑容,对他喊:“来戏啊!”   青豆很讶异,问:“我妈说去看露天电影吗?”   虎子说不去,而这二字迅速染上了吴会萍的味道——他说的是“唔替”。   青豆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年张蓝凤看到虎子和她玩会如此生气。虎子这学话能力是相当的强。   -   傍晚时分,顾弈做完作业来报道了。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骑车往街心公园去。其实走路也就十来分钟,但太热了,大家纷纷选节力的方法。   人有五个,车子只有两辆,一辆张蓝凤的老凤凰,一辆顾弈的新永久。   顾弈看了青豆一眼,青豆没接,像是彻底忘了“醪糟”后的承诺,一个劲张罗事,考虑到载重,她说:“虎子载我,顾弈的新车骑素素和青栀。”   青豆一锤定音,至于为什么这么分,没有任何人发出异议,大家心里只有看电影的事儿,赶紧爬上自行车。   虎子扶上车龙头,一股淡淡的花香蹿入鼻尖。   他心猿意马:“青豆,你身上怎么也有股橡皮的味道。”   青豆用的橡皮是香的,虎子第一次闻见很羡慕,还嚷嚷这要买,只是奇怪的是,在同一家小店买的同样的橡皮,他只享用几天就不香了,青豆的则能香好几年。莫不是橡皮香和老人盘核桃是一个道理,要越盘越香?这一直是虎子心头的未解之谜。   青豆抓起耳侧的兔尾巴闻了闻,“是吗?我哥给了我一瓶上海新货,叫什么蜂花,确实很香。”   青栀一听,从顾弈手臂间冒出头:“姐姐,我也要用!”她进了城,对一切都极其好奇。   青豆迎上妹子的眼睛,“好。”   移开目光时,恰对上顾弈睇来的怪里怪气的眼锋。   顾弈薄唇朝下撇,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流动着倨傲。原本彬彬有礼的头发在寄宿学校一通糟蹋,仅一周就不可一世,额角几缕有脾气的头发刺儿刀似的往眉心飞去,挡住霸道的浓眉。   青豆对顾弈说:“看我干吗!”   顾弈别开目光,目视前方,看上去像是懒得理她,实际只是敛住眉眼里的笑意。   青豆没等到回复,望着他棱角逐渐分明的侧脸,嘴唇气成兔子瓣,心中恨恨:顾弈就是这种人!   到街心公园门口,已经有不少人进场了。青豆怕位置不好,火急火燎跳车跑去买票。   露天电影没有票据,给钱放人,先到先占位,前排后排靠自己积极性。   青豆付了她和青栀的钱,素素给了自己的,虎子给了自己的,轮到最后一个顾弈,很自然地抄着兜,径直往里。   卖票的语气很差地拦住他:“哎哎!小伙子!怎么回事!”完全把他当不自觉的逃票对待。   顾弈疑惑地看向虎子:“没给吗?不是说你请看电影吗?”   付完自己的票钱,虎子兜里半分钱没有。他白日嘚瑟的是电影院的电影票,不是露天电影票,于是支支吾吾:“你付一下......”   顾弈啧了下嘴,还没说话呢,青豆比那卖票的还不耐烦。她怕好位置没了。于是手一伸,一毛钱递过去、两分钱接过来,利索地帮顾弈付了。   她拉着青栀想抢大树底下的空地。   兜里的铜板儿清零哐啷响了两声又停了,她立定回头,没好气地对顾弈说:“记得还钱!”   -   五点时分,夕阳正好,少男少女犯黄昏,怎么都不舒服,左右调整位置。   他们除了一个搪瓷杯外,还带了三张军用马扎凳,一张小方凳。这意味着有两个人要挤一下。   青豆颇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准备自己和青栀挤一下。自从做了干部,青豆这方面觉悟就蹭蹭往上飞,满脑子就想为人民服务。   素素见状:“让青栀坐舒服点,我和青豆挤吧。”   虎子说:“要么我坐地上吧,你们三个女的坐舒服点。”   顾弈没说话,偏头跟旁边人要了张报纸,直接坐在了地上。街心公园的电影是仰头看的,坐凳子还是坐地上,视野受限不大。   青豆见顾弈又像舌头被剪掉似的不讲话,以为他不高兴了,踢他屁股,非要把凳子塞给他。   顾弈皱眉:“干吗?”   青豆也气,又不知道为什么气:“你坐,我不要坐。”   顾弈疑惑:“你这么矮,不坐看得到吗?”   青豆愣了一下,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了。   她咬住下唇,扭脸就要回自己那,刚走出两步,顾弈拽住她胳膊,“我坐地上,没事的。”   青豆怒火中烧,听不进人话了。   身高是她的软肋。顾弈个头高,上公共汽车会碰到门楣,遇见长辈会习惯性躬身,看她一贯用的是俯视。确实,他营养好得过分,青豆羡慕他从小有牛奶的灌溉。而她比同龄人要娇小一点。   她有时候会想,班里那些男生老是喜欢欺负她闹腾她,是不是就是因为她矮?于是乎,更气了。   顾弈朝青豆方向张望,只看见了她生气的后脑勺。他越过虎子、青栀,对青豆说:“豆儿,坐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素素听见,推推青豆:“他叫你。”   青豆无视,继续跟素素说上次看《庐山恋》遇见的男女。   顾弈又叫了一声,“喂。”   青豆依旧是后脑勺。   他转换方式,把青栀叫到了身边。   来时,青栀坐顾弈前杠上,显然有亲近之意,一叫就屁颠屁颠的坐到“顾弈哥哥”旁边去了。   青豆本来没在意,直到一声惊呼飘到耳边:“谢谢顾弈哥哥!我的名字里也有个栀字,我特别喜欢栀子花!”   青豆鼻尖一动,隔着约一米的距离也闻见了淡淡的栀子花香。   她回头,青栀一张小脸已经埋进了那朵稍显瘦弱的栀子花里:“妈妈说,她生我的时候,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所以给我取名青栀。‘青’是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青’,‘栀’是栀子花的‘栀’。”   青栀比青豆机灵。来小南城的当晚就学着她改口叫吴会萍为“妈妈”,同时,很有觉悟地用普通话交流。   尽管此刻,青栀一字一顿、声情并茂念课文一样的讲话方式听来很可笑,但其适应能力在青豆看来非常惊人。   顾弈说了句什么,惹得这个小傻瓜咯咯笑。   青豆错觉顾弈是有点幽默细胞的,不然虎子也不会笑抽过去,连凳子都没坐住。但她没听见。   素素是个明白人,戳戳青豆的酒窝,“我跟玉皇大帝的儿子换个位置?”   青豆:“啊?”等反应过来,玉皇大帝的儿子已经坐在了身边。   顾弈目视前方,嘴角拽过一丝笑:“叫我过来干吗?”   青豆不解:“啊?谁叫你过来了?”   往那边看去,素素正在朝他们眨眼。   青豆翻了个白眼,乱点鸳鸯谱。她和顾弈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六点的档口,工作人员开始架机器,挂幕布。六点半左右,街心公园的广场坐满了人。   青栀看人挂幕布看了会,觉得没意思,又扭头看其他新鲜。   她看看顾弈又看看青豆,问顾弈:“顾弈哥哥,你们经常看电影吗?”   顾弈说:“不经常,我们要上学。”   青栀又问:“那你们上学学什么?”   青豆翻白眼,这丫头自己学什么都没学明白,还关心高中学什么。   顾弈倒是有问有答。   青豆听他说话,忽然觉得怪怪的,她推推顾弈:“你怎么嗓音变了。”以前有些细嫩可亲的“雌婆雄”怎么忽而低沉浑厚了。   “哪儿变了?”顾弈看了她一眼。   “声音变了。”青豆的惊讶非常露骨,把顾弈盯得颇为无语。   他说:“虎子的也变了啊。”这该明白了吧。   青豆想了想,摇摇头:“没啊。”虎子嗓子一直哑哑的。   “洋洋哥哥也变了。”   “没啊。”青豆还是摇头。   顾弈笑了一下:“只有我变了是吧?”   青豆点头:“嗯。”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青豆支起耳朵,让他再说句话,她听听看。   青豆做什么都很认真,就像此刻,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顾弈,微微涣散的眼神有点算命瞎子的感觉。   顾弈不知道说什么。他舔了舔嘴唇,喉头紧巴巴地局促道:“程青豆。”   青豆噗嗤一笑。她没想到顾弈会叫她名字。   见那酒窝一陷,顾弈也笑了:“行了吗?”   青豆坏兮兮地牵起唇,朝他一觑:“嗯。”   “嗯?”顾弈头稍稍一偏,以动作询问变好听了还是难听了。   “有点难听。”她讲话一直比较委婉。   顾弈对这个判定并不意外:“哦。”   “难怪你不爱说话了。”   “哼哼。”   七点半左右,天黑了,电影开始。   《庐山恋》这部电影,讲的是男女主在庐山相遇,一路好山好水好风光,青豆看了少说有10遍,除了数出女主角全片换了三四十套衣服之外,还把报纸上写的“中国荧幕第一吻”偷偷摸摸仔仔细细看了至少十遍。   开场没多久,青栀就陷进去了。   初夏的风又凉又舒服,他们选坐在公园的树荫下,头顶叶片沙响像是一种场外的伴奏。   青豆去上了趟厕所,出来时碰上顾弈在草坪边上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老练地自烟盒敲出支烟,支起肩深吸了口。   估计抽舒服了,抬眼见到青豆也不意外,还笑了。   青豆斜眼瞪他,正要去看电影,手被他拉住了。   顾弈从裤袋里掏出一朵蔫巴巴的栀子花。   这朵比青栀那朵更大。他摘的时候就想一朵姐姐一朵妹妹,只是这朵在口袋里捂久了,花瓣褶上不少锈色。   青豆没接花也没走开。她叹了口气:“你抽烟你妈知道吗?”   “知道啊。”他说。   “啊?”青豆气到失语。   顾弈笑了,“所以学校家里都不让抽,只能出来抽两根。”   “为什么啊?”跟那帮台球室的混混学坏了是不是!   “男的都得学会抽烟。”   青豆翻了个白眼,开始给他背中学生守则,“我们作为学生,‘一,酷爱祖国,酷爱人民,拥戴......二,按时到校,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六,不吸烟,不饮酒,不随地吐痰!”背到这里,她煞有介事地看了他一眼,虽然顾弈已经笑得五官都扭曲了,但她仍是坚持背,“九,酷爱集体,爱惜公物......”   顾弈憋得肚子都疼了,问她:“班长,背完了吗?”   “没有!还有十,诚实谦虚,有错就改!”青豆不知道要怎么劝少年回头是岸,只能依靠教育守则的力量感化他了。   顾弈俯身贴耳:“程青豆,你就是个‘孔夫子’。”《庐山恋》里,活泼俏皮的女主角戏称一板一眼的男主角为孔夫子。   青豆正要反驳,虎子从另一侧的男厕所出来了。   他顺手在厕所白墙上熄了烟头,大喇喇地冲顾弈等他的方向喊道,“老顾,再给我来根烟,拉死我了,止止泻。”   青豆看看咿呀叫唤的虎子,又看看朝她无可奈何摊手的顾弈,明白自己就是那不识好歹,多管闲事的人。   青豆回位的时候,电影停顿,正在换片。风吹着幕布,掀起白色的波涛。   底下观众不停发出嘘声,急切地催促工作人员快点换,都急着看下面剧情发展呢。   青栀也急了,问青豆:“他们在一起了吗?”   青豆笑:“当然啊。”   青栀这才放心,又嗅起了栀子花。她见青豆手上也有了一朵,“这是你刚采的吗?公园里有吗?”   “没,人家给的。”   “是不是顾弈哥哥!”   青豆闻了闻,“嗯”了一声。   青栀眼睛亮了:“那虎子哥是姐夫,还是顾弈哥哥是姐夫?”   青豆:“......”村里人这么开放吗?在他们小南城一中,男女之事是绝对禁忌,课桌之上,一点风吹草动的苗头都不能有,课桌之下,偷摸的纸条都是摩斯密码,除了当事人谁都破解不了。这丫头才小学二年级,居然就能问出这种问题......“程青栀!”   “那你想要顾弈哥哥还是虎子哥哥做姐夫啊?”虎子携着烟味从后面突袭。他往青栀边上一坐,笑得像花柳之地刚偷完腥。   青栀纯真的乌瞳一眨一眨,对虎子一字一顿:“顾弈哥哥。”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当人面还不会说假话。   顾弈矮身其后,坐在马扎上笑得不能自已。他摸摸青栀的头,“花儿没白给。”   虎子问:“为什么是顾弈不是我?”   青栀说:“顾弈哥哥长得好。”   虎子不乐意了,对青栀摆出较真的表情,实际就是在逗她:“那你知道,你哥、你妈都同意你姐嫁给我了吗?”   “啊?”青栀不知道。   听虎子这么一说,青栀心里一凉:完了。她喜欢干干净净的姐夫,比如顾弈,这个虎子大眼大鼻子大脑门,看起来就像只丑老虎。   青豆半支起身,伸手敲了虎子一个毛栗子:“闭嘴!看电影不要说话。”   坐回马扎时,她手腕蹭到了顾弈,此人仿佛受到惊扰,还清清嗓坐直了身体。   半晌,电影继续下半段儿,青栀还在伤心中,她拉拉顾弈:“顾弈哥哥,你能不能做我的姐夫?”   青豆没听顾弈在说什么。她注意力在荧幕上的剧情里,想到后面的剧情,青豆心里忽然“哎呀”了一声。   她眼睛咕噜一转,拉拉青栀,从兜里掏出两分钱:“你去门口买半斤盐水毛豆,对,就是刚刚卖票的那个瘦子。”   青栀不情不愿,捏着花儿,赶紧去买毛豆了。   顾弈问她:“想吃毛豆?”   青豆摇摇头。   青栀跑得飞快,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她气喘吁吁空手回来,像是大功告成一样地说:“没了,卖完了。”   青豆看了眼电影,“那就去买花生。”   青栀不说话,眼睛意犹未尽地盯着电影。   “去呀。”青豆推她。   此刻,男女主角正唯美地躺在小瀑布下的青石上,画面颇为暧昧。   顾弈抿嘴憋笑,见青栀不肯,拉拉她:“你去买,买完我就是你姐夫了。”   青栀一听,撒腿就跑,跑得比刚刚还带劲。   青栀刚一走,荧幕上,女主角闭上眼睛求吻,男主角害羞地不肯,画面一度非常催人生津。   在场所有观众屏息,广场上静得可怕,树叶响动声突然显得“惊天动地”,相邻的两人也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大家吃力地注视着男女主角的拉扯,直到女主角爽气地啵了男主一下,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青豆见“吻”的剧情过了,也跟着舒了口气。   青栀回来,电影男女主角还在那块青石上,她心道还好自己跑得够快,一边吃花生一边继续看。   作者有话说:   【本章揪50个发红包】 第10章 1990之前   ◎春夏之交1◎   #09 程青豆   露天电影结束,街上已是漆黑一片。   青栀到底年纪小,八点之后对她来说就是深夜。她趴在顾弈的背上呼呼大睡,四肢脱力一摇一摆,活像风中稻草人。   他们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说《庐山恋》剧情。   素素两手拧着麻花儿辫:“我也要像周筠一样勇敢大方,还有,我也想有那么多衣服。”   青豆说:“嗯。”衣服真的很多,一部电影穿的衣服,比她这辈子的衣服都多。   虎子说:“我要找个周筠一样的婆娘。”勇敢大方!   青豆说:“你......”个猪头三,“想得倒美。”   顾弈想的是,男主角太摸曲了,女生都这么主动了,他却连亲个脸都不敢,还要四下张望。都在山上了,怕什么“流//氓罪”,亲完就跑啊。   但顾弈开口说的是:“这部电影拍的不错。”   青豆说:“嗯。”要你说,全国人民都说好。   接着,青豆很主动地介绍自己的观后感:“咳咳,我要说我的啦。”   “说。”   “嗯。”   “哼哼。”   “这部电影里,我最喜欢那个相机。”看了十多遍了,每次都会喜欢新的东西,喜欢女主角热情,喜欢男主角正派,喜欢时尚衣服,喜欢多情山水,喜欢蜻蜓点水颊上一吻,这次看完,她最喜欢那部相机。   三脚架一架,人物入画定格,像永恒。   报纸上说是宝丽来一次成像。她不知道这相机和照相馆的相机有什么区别。   现在,青豆有股强烈的拍照冲动。   顾弈说:“我家有,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台。”   青豆脚步一顿:“啊?”她追上顾弈眼神,问,“真的吗?”   “我爸出国那年买的,让我拍照寄给他。”本来要买进口的,但价格差了三倍,没舍得钱。   “顾弈。”青豆叫他。   他挑眉:“嗯?”   “顾弈顾弈!”她抬高音调,眼睛紧紧盯着他。两颗酒窝挤得有点谄媚。   顾弈笑了,还没说话,虎子在前头嘲笑她:“程青豆,你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狗腿子。”   见钱眼开是这么用的吗?狗腿子是这么用的吗?但青豆管不上了。   她笑嘻嘻地靠近顾弈:“这个东西是不是只要买了胶卷就可以用?”   “对的,买胶卷装进去,等拍好一卷洗出来,就是照相馆的那种照片。”   “胶卷贵吗?”   “胶卷一卷要25吧,柯达的。冲的话......”他想了想,“好像要15。”   青豆不说话了。她和二哥一个月吃住也就20不到,能体面见人,能去面馆吃两次焖肉面。用孟庭的话说,看着穷酸,其实还挺小资的。   但拍照也太奢侈了吧。   顾弈这话说完,别说青豆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也许是困了吧。   报纸上接连报道的优秀干部和创业万元户说到底还是太遥远,报纸外的他们,对贫穷习以为常到听到巨额数字也毫无斗志,只会犯困了。   小南城晚上过了八点,街上黑得阴森不说,沿街可以说是片甲不留。   逢年节要是挂串彩灯或是放两盆鲜花,晚上关铺前也必须收进去。但凡留下一砖一瓦,次日必定消失。采花大盗不一定采“淫”,人穷起来,普通的花也不会放过。   这些年偷窨井盖之事可谓猖獗,也不知道后来谁把这口锅扣在了口口人头上,事实上,全国都穷得在口井盖。   大家都好穷。青豆家更穷。   她在家属院里,听得最多就是大家在那十年受的煎熬和苦难,生活是如何一落千丈,知青是如何上山下乡,家人是如何被迫四散。   但青豆发现自己没有这种故事,她从没落魄过。程家穷到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发达过,所以连倒霉也没轮上。   如果家里是贫穷辛劳的农民,那对那十年,确实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他们只是普通的一穷到底。   凭什么顾弈可以有钱。青豆心里恨恨。   像是在漫长的沉默里接收到了怨念,顾弈提议:“你要拍吗?可以按照相馆......”   青豆下意识打断:“不要。”   拒绝是情绪下的产物,脱口而出后她又想听他下半句说什么,是按照相馆一张的单价给他钱吗?那是可以接受的呢。   青豆正在挣扎要怎么接回刚刚的话题,东门桥上两个成年人按停了对话。   -   东门桥是小南城的标志之一。   传说过去桥下水流湍急,常常翻船,龙王将东边城门移至河道,用以镇河,不知道真假,反正东城头真的没有门。上回青豆骑三轮扎进河里,顾弈还让她踩踩河底是不是真有一扇城门。   小南城的夜确实黑,但东门桥的夜不黑。这里临河,波光粼粼中托着一轮倒映的白昼,反映得石板路影影绰绰。   孟庭身姿窈窕,远远望去,模糊的剪影即可辨出姓名。   她站在东门桥下和于雨霖说话,隐有争执,见几个小鬼回来,朝他们招招手。   素素想躲,被孟庭上前一步拽到了于雨霖眼前:“素素,来,叫叔叔。大方点儿!抬起头!别缩着!”   于雨霖是孟庭的丈夫。他常年戴一副金丝眼镜,非常儒生气,见人就笑,爱端个水果罐头的茶杯,碧绿茶叶上下浮动,像他人一样温柔。   此人颠覆就颠覆在夜里。这种颠覆性不亚于当年虎子的金庸新编。   青豆当然没法站在“一家三口”之中。她押着虎子凑热闹的后脑勺,快步往家走。   素素到小南城约一周,终于要直面问题了。青豆一边为她松口气,一边有些紧张,不知道于雨霖会不会接受素素。   回到家中,很难得,妈妈和哥哥都没睡,更难得的是,灯亮着。要知道,吴会萍不允许没事开灯。就算青松告诉她,电费分摊,你省这点也没用,吴会萍依然控制不了自己关灯的手。   洗漱时,青豆感觉青松有话说,等躺下了,才知道,真的是大事。   1988年春夏之交,程青豆人生发生了两件半的大事。   其一,她见到了妈妈和妹妹。关于大哥多少是遗憾的,但她们来到小南城,青豆每天早起睡觉都要幸福地流泪。   交再多朋友,谈再多天地,都不如吴会萍一声呵斥来得暖乎。青豆活到十六岁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妈妈有点凶悍,又有点纸老虎。   其二,也就是这一晚,二哥告诉她,他要在小南城买房。青豆的第一反应是二哥在吹牛。   程青松说的信誓旦旦,眼里噙着两颗摇晃的灯泡,像有烟火在盛放:“要娶媳妇了,得弄个房子。”   房子?又是房子。   这五年里,小南城的人均住宅面积从8平升至12平,但青豆和青松的住所没有变化,粗算下来,一人划到两三平吧。   这个词对青豆来说特别近,就在脚下,又特别远,飘在空中。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号是全中国第一个教师节,而后全国各地响应号召,为教师改起福利房,没多久,教师涨工资,没多久,穷教书匠开始吃香。   小南城的老师们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论资排辈,陆续住进各学校集资建成的教育新村。   教育新村就在东门桥一号楼往西,也就是顾弈家西边。   邹榆心当时也想争一争,改善自己的小两居室,把大女儿接过来。为此,她找过两次南城大学的领导。   但顾燮之87年的时候去了译制片里遥远的异国他乡读书,加上他们83年就分到了最好的房子,所以这次分房一事没有考虑他们。   那也是仅有的,青豆看到邹榆心不够精神的半年。   可见分房子多耗人。   虎子的筒子楼也不太平。   就算破得天天电闸跳电,夏天热成蒸笼,暴雨水房漏雨,可筒子楼依然是单身宿舍楼男女撕扯争抢的香饽饽。   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独立空间。   分房按工龄、级别、职务、职称、学历等算分,分高者得房,分低者继续攒分数。   好不容易攒够分数,房子也不是任你挑选,要抽签分房。   就是说,空出二十套房子,你得到的是哪一层、哪一间,要看运气。   靠外的光线好,靠楼梯的非常吵,靠厨房水房的非常热,门道讲究不可谓不多。   青豆自己家没有一个体制内的,但她周围却全都是。每天看他们米面粮油水果往回领,听他们说房子的门门道道,久而久之,莫名其妙成了半个算分换房的小专家。   青松有时候回来会能遇见找她聊房子的阿姨,而青豆也帮青松用职工内部价入过一些好东西。   房子天天在嘴边叨叨,当青松说出这回买房的细节时,青豆整个人像是田间越烧越旺的秸梗,越听越热。   青松说:“有个四楼的房子,分了一年多没分出去。”   青豆一拍手:“小南城这边的说法,四楼不吉利。”   小南城方言前后鼻音和平翘舌音不分,所以“4”就是“死”。   青松说:“门牌号也不太好,404。上一户住那里的一对夫妻,离婚了,后面的人更不愿意了。”   青豆叹气:“离婚是大事啊。”   这年头离婚,事的严重性和辐射性比结婚要广泛很多。在青豆的信息渠道听来,离婚是古代皇帝老儿驾崩一样等级,能震动四邻的大事。   青松说:“今年四月,他们单位想把这房子卖了。”   青豆问:“谁告诉你的?”   “孟庭。”   青豆眼睛一转,原来如此。如果他们买房,就顺理成章搬出去,而孟庭若做通于雨霖的思想工作,这间泥瓦房可以给素素住。两全其美啊。看来,最近闷声凿墙没有白做功。   孟阿姨到底是孟阿姨,真是颗活的七窍玲珑心。   青豆问:“多少钱?”   “一万五。”   天哪。上次五千都觉得不可能,这次翻了三倍。青豆叹了口气:“哎。”   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沉默如睡着的吴会萍忽然开口,“那就凑凑吧。”   其实在程家村,“4”也不吉利。但当年青豆害瘟,风水先生说过,这个小姑娘命不同。青豆是一种攀缘草本的吃食,拨豆不是要扒开丝丝缕缕取出那颗豆子嘛,她就是有点弯绕的命,“4”旺她。   青豆苦恼地喊道:“又不是一百五,哪那么容易凑到啊。”   下一秒,吴会萍和程青松异口同声:“你好好读书,这不归你管。”   青豆笑了,“要集资吗?我有一百五。”   吴会萍问:“哪来的?”   “我存的!”青豆咯咯笑,“我放在这张床的床板下面,万一有天......我和二哥饿肚子了,我还有私房钱!”   程青松躺在地铺上,哎哟了一声,“我说咱家怎么这么穷呢,原来养了只偷米的小老鼠。”   话正说着,素素进来了。她很懂事地把灯熄了,爬到了青豆身边。   青豆悄悄问她:“怎么样?”   素素垂目,掩住情绪:“我也不知道,再说吧。睡吧。”   “好,睡觉。”青豆与素素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沉入睡梦。   再睁眼,阳光明媚。泥瓦平房的地铺收好了,吴会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吴会萍见她醒了,把她泡在水里的栀子花摆摆好,深嗅了一鼻子:“这什么花啊,真香。”   “是的,老香了。”青豆在栀子花的花香里意犹未尽地翻了个身,正奇怪妈妈不知道这是栀子花吗,就听见耳边的嘈杂越来越大。   见装载行囊的蛇皮袋放在了屋中央,青豆才反应过来,妈妈和妹妹今天就要走。   “怎么了?不是说礼拜一走吗?”青豆急得土话都冒了出来。   吴会萍听到青松有买房意向,赶着回家,她要把地里的菜收了卖了,要去问大伯挪点钱,去她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那里问问看,能不能借点,她一想到上上下下都是事儿,城里是一天都待不住了。   话音一落,青松满头大汗买了车票回来。   他边拿井水冲脸解热,边说:“中午的车。”   青豆脑袋一片空白,顾不上洗漱,踹了被子就往顾弈家跑。睡前她想好了,要问顾弈借照相机拍张全家福,寄给大哥,要是他不借,她就带她们去照相馆拍。   显然后者来不及了,青豆急得掉眼泪,照片的愿望全寄托在顾弈身上了。   她跑到筒子楼楼下,忽觉脚软,找了辆自行车,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想对策。   正好,虎子和他爸从东门桥那儿过来,手上还捏着半截油条。   青豆乖巧地冲王干叫了声叔叔,等他上了楼,青豆把这事儿给虎子说了,“你说,顾弈会借我吗?”这照相机到底是金贵的宝贝,不是说借就借的。如何开口,都有些不识好歹。   虎子“哎呀”了一声,接着皱起眉头。很是苦恼。   青豆着急:“不肯吗?给钱也不行吗?”   虎子也不知道顾弈肯不肯,只能问青豆:“一张照片多少钱啊?”   青豆飞快口算:“一卷胶卷是20张还是30张?算了,就按一块钱一张算,洗一卷15块,那洗一张也算他一块钱。唔......一张照片两块钱够吧。”她已经往多的算了,一点没有坑他的意思。   她想想又不对:“得加上相机本金。照相馆一张是20块,我就给他20行吗?”   “那行啊。”虎子一听很划算,换他肯定干。   “那你陪我去找他行吗?”青豆有点紧张。   虎子百分百乐意奉陪。   走出两步,青豆两手一拍,想起自己没带钱。二十块钱这么大额的巨款,她怎么会随身带呢。   “我得回去拿钱。”这样比较有诚意,不然像赊账的。   青豆兴冲冲往回跑,跑着跑着,脑子里浮上不少顾弈的好来。他一直都挺大方的,买糖会给她捎一块,吃醪糟也一起分,应该不会这么计较吧。还有还有,昨天她还给他出了看电影的钱呢。要是他等会同意借相机,昨天电影就算她请他,不要还了。   青豆跑进院子,一头扎进小屋,只是,手探到床板下熟悉的位置,笑意僵住了。   她往左摸,往右摸,再往左,再往右,如是几个来回,心慌成一片。   一分钟后,她将整块床板掀了起来。   没了?没了。不可能啊。   青豆像被兜头泼了盆凉水。她迅速冷静,拉开五斗橱重新找,她想,也许是自己某天点钱点完了换地方放了。   五斗橱每一层都整整齐齐码了东西,每开合一层,青豆的心就凉一截。   篦子镜子、绣花钱袋、铁皮烟盒、盘包了浆的魔方、国光口琴、两枚佳光大电池……再往下是毛巾手帕,她的衣裤,二哥的衣裤......这些东西她经常擦拭折叠整理,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她都清清楚楚。   她又去翻了床头麻袋里的米,之前她藏过,后来听说米会被偷,生怕别人偷米把钱也背走了。   虎子站在门口:“找到了吗?”说着走近青豆,看清她满脸的泪水,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青豆一边流泪一边又把这一眼见底的房间翻了一遍。   二哥问她找什么,她说一叠钱。   他笑:“你那一百五十块私房钱吗?”   青豆不许他笑:“真没了......”那是她存了六年的钱。一分一分攒的。   也许是看青豆真的着急,每个人都来帮她找了。素素虎子二哥妈妈妹妹,大家挨个进屋看了一圈,接力一样出去了。   寻找只是安慰动作,他们动作漫不经心,好像知道这钱是找不到了。   青豆失神地坐在床上,指尖隐有数过千遍的结实褶皱的手感。   吴会萍看了眼庭院,拽过大丫头的手,压低声音:“你离那个素素远点,这种女的不要好,学也不上,打扮得像妖怪一样,手脚肯定不干净。”   青豆忙确认了一眼外面:“妈!你说什么呢!”   “不然能是谁拿的?这里又没外人。”一百五,她和青栀两年也就用这个数。   青豆懵得挤了两颗眼泪。吴会萍伸出粗糙的手,为她拂去眼泪,“以后钱放放好,不要告诉别人。你昨晚这么一说,洞里的老鼠都听见了。知道什么是财不外露吗?”   青豆两手一垂,彻底失去了找钱的动力。此时此刻,她明白,这钱是找不回来了。   她怔怔地靠着门,彻底忘了自己本来要干嘛。   直到素素端来一碗糖粥,把勺子塞到她手中,青豆才咽下口中的咸腥,楚楚可怜地抬眼看向素素。   四目对视的刹那,青豆耳朵里涌入邻里低语,同时释放的,还有经年藏匿的重重的心跳,以及碎碎响起的邹榆心的训斥。   青豆的眼神很重,重得像一万五千个一分钱硬币。   素素被她看得颇为不自在,避开眼神:“你说的,吃糖心情好。我扇了好一会,应该不烫了。”   青豆抽了抽鼻子,推开碗:“我不想吃。”   素素愣了愣,缩回手,“那等你饿了吃?”   “我不饿。”青豆不再看她。   “哦。”   -   顾弈进来时,青豆已经不哭了。她正在给青栀扎小辫。   “程青豆。”顾弈开口叫她。   虎子嘿嘿一笑,做了个“里面请”的动作:“看我把谁请来了。”   青豆循声回头,手上的辫子掉了,眼泪流了下来。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顾弈手里的相机,下意识地说:“真的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黑洞洞的镜头,金属质感的机身,比电影里好看。   “我看了,不叫宝丽来,叫海鸥。国产的。”   青豆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裤子:“我......”   “先拍吧先拍吧,阿姨不是要走了吗?”虎子掐掐青栀的脸蛋儿,又朝吴会萍招手,特自来熟地张罗道,“阿姨,来啊,拍个全家福再走。”   青松像是明白怎么回事了,笑着拍拍顾弈肩,“合着豆儿哭了一早上,是要问你借相机。怎么?一百五是抵押的钱?”   顾弈摇头:“没。免费的。”   青豆不解地抬起头。   “你昨天请我看电影了啊。”他无所谓地笑笑,朝她扬扬下巴,“快点,不是说中午要走吗?”   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   “真的吗?”青豆不信。   “真的。”   青豆抹了把眼泪,赶紧给青栀编辫子,指尖刚左右一动,又忙回头:“我以后都请你看。”   顾弈噗嗤一笑。程青豆哭红的鼻头像白面馒头发酵后顶着的一点红。   青豆以为他不信,保证道:“真的。”   顾弈局促地避开眼:“行行行。”   虎子办了件大事,特别高兴,一个劲嘚瑟:“我看你哭没办法,人都要走了,只能跑顾弈家去借相机。结果您瞧怎么着!我一进去,那相机就摆桌上,这不心有灵犀嘛!其实我本来准备给你偷来的......”他啧啧嘴,“结果顾弈说,准备下午带给你看看。我说别下午了,就现在!立刻!马上!耽误不得!”   虎子说“偷”这个字的时候,青豆心里咯噔了一下。   青松朝虎子竖起大拇指,“咱虎子,能成大事。”   “是吧。”虎子也为自己那一刻的果断而振奋。   罗素素接过青豆手里的辫子,轻声说,“我来编,你赶紧去找个拍照的位置。”她手巧,编的辫子好看。   青栀一听素素姐姐给她编辫子,忙把青豆推开,“我要素素姐姐编。”   青豆轻敲了一记小丫头的毛栗子,转身去找拍照的点儿了。   本来想在东门桥下拍,但此刻人来人往,不太方便。   最后一通张罗,他们人挨着人,手搭着肩,在于家堂屋的门廊下拍了照片。   身后是“政通人和百业兴旺,风调雨顺五谷丰盈”字样的对联。   入镜的从左至右依次有程青豆、程青松、吴会萍、程青栀。他们立在春夏之交的阳光底下,框在美好的红色祝福里,定格了第一次的相聚离别。   灼人烈日在海鸥DF-1清脆响亮的“咔嚓”声里,泛出羊皮纸调的温柔——   青豆因为流泪,没睁开眼睛,好在两颗酒窝明媚可人。   青栀扎两条细麻花,眉心有素素用口红点的一点红。大家都说拍照要笑,所以她笑得眼睛都没了。   青松潇洒不羁,正是怎么看怎么帅的年纪,可惜也闭了眼。   只有吴会萍紧紧盯着镜头,像有万语千言。   作者有话说:   (1)海鸥DF-1 1985年售价732元,进口如佳能约2000吧,各百货大楼售价不一,参考用。   下章入V!谢谢阅读!   (注明一下:免费章5万字以上入V,入V和章节数无关)   ----------------------------------   预收文:《我变成了前夫的爱猫》欢迎收藏!   白星穿进一只猫咪身体,发型蓬松,软软糯糯,超级好Rua,每天翻来覆去欣赏自己的肉垫200次。直到发情期的到来,它发现自己竟是一只公猫!看见母猫就骚动,当众耍⑥氓不受控,毫无素质可言,还要被人类围观拍照,夸可可爱爱。   太丧心病狂了!   作为一只品相绝美的肥腮种公,它痛心自己看见母猫就腿软,闻到猫薄荷就翻白眼,看见毛线团智商归零。   最痛心的是,渣男前夫竟然不舍得给它绝育,果然渣的属性都是共通的,渣男爱渣猫。   为了绝育,消除兽性,它开始了漫漫渣猫路——先后挠走他三个女朋友。   他脸色一变它就在他的胸肌腹肌海绵体踩奶。   天下大乱了,瞪它?它多有眼色,赶紧猫在渣男怀里撒娇娇,翻肚皮。   喂,像不像你以前对我的样子。   哼,坏男人! 第11章 1990之前 ◇   ◎春夏之交2◎   后来青豆问吴会萍, 为什么这么上镜,是不是因为要给大哥看,所以这么精神。吴会萍说,当时啥也没想, 只是紧张, 吓得忘了眨眼。   照片上的笑是青豆白天最后的一抹笑。   妈妈妹妹上车后, 她非常伤心。还有啊,一百五没了, 她的安全感也没了。   青松笑她像被骗去卖血, 血抽掉了,钱没拿到。   青豆霜打茄子一样, 身心俱疲,坐在小凳上怔怔失神。   青松对相机很感兴趣, “我刚来小南城那阵四处找活,听说冲洗胶卷的废水里可以提炼出银, 我一听, 银是好东西, 就跟个朋友买了几个大盆, 沿街一家家照相馆搜罗废水, 还跟苗家人打听到了炼银的技术,当时吹牛说办成了搞个炼银厂, 结果......”   “废弃定影液确实可以置换出银, ”顾弈问,“回本儿了吗?”   青松:“赔得住桥洞去了。”   这故事听得青豆要流泪, 结果两个男的哈哈大笑, 凑头研究该怎么炼银。   顾弈给青松捋:“你听来的说法在化学上说得通, 用硫化钠把定影液的银沉淀为硫化银, 再在沉淀物里加入加热盐酸和过量铁粉,但是这样的银不纯。”   “就是不纯!”青松一拍大腿,想着怎么没早点遇见顾弈。   顾弈眉头紧锁:“你得用电解法。”   青豆起身,往屋内走去。这太阳,这对话,搅得人躁。   两人说了会,估计“没炼成”,又抓起了相机。顾弈说:“圆的是取景框,对,你眼睛看这个,能预计拍摄的景。”   顾弈讲完,青松拿起相机跑进屋,将镜头对准青豆,逗她,“来,豆儿,笑一个。”   顾弈指了指快门:“按这里。按下去就是拍照。”   青豆伸手挡,提醒程青松:“你别乱拍,很贵的。”   青松无所谓:“一百五丢了,又不是这辈子丢了,来,笑一个。哥给你拍一张。”   “你懂点事!”青豆皱眉。家里这么大笔巨款没了,哪里有心情拍照。她刚还确认了一眼房梁,也不知道上吊够不够结实。   青松唇角一勾,看着取景框的眼睛轻轻一眯,只听“咔嚓”一声,距离青豆半臂距离的布帘快门迅速开合。   “手感不错。”青松笑意放大,倒是青豆傻了。   她愣了一下,忙拽住顾弈的手:“这是拍完了吗?”她听见了拍照的声音。   顾弈忍俊不禁:“拍完了。”   青豆身体前倾,目瞪口呆,抓着顾弈的手忘了松。   而她被施了定身术的这一幕又被青松调皮地“咔嚓”了一下。   青豆至今拍过的七八张照片里,每一张都有钉子户酒窝,不管笑得多僵硬,这两颗重磅嘉宾必须入画。   她懊恨,刚刚都没笑,酒窝估计也没出来,完了......   如此想着,青豆又看了眼房梁。心彻底死了。私房钱没了还倒欠一屁股债。   也不怪青豆消极,八十年代大家拍照都还停留在一种表演认知,要站在幕布景前,拿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道具,摆出陶醉优雅的微笑,看向远方或直视前方,以一种近乎表演的形式记录下自己那刻的容貌。   就像女人们烫头发,每一个卷曲都要牢牢固定在头上,就像男人们腰间束的皮带扣,是绝对不能被上衣挡住的。   大家花的每一分钱,都要在表面上一眼能看到。   而随手拍的照片等于把钱扔水里!   拍完青豆的这两张照片,那卷胶卷就拍完了。青松让她放心,不会坑顾弈的。这卷照片他拿去洗,算还顾弈三张照片的钱。   青豆两眼无神,无欲无求地躺倒在床上。二哥走前,她小声问他:“那个房子......”   程青松拍拍她的脑袋瓜:“放心,不差你的150。”   -   一点多,吴会萍与青栀抵达南城汽车站。   青栀快九岁了,很聪明,她上回就有记路,虽然第一次买票磕磕绊绊,但二哥说了路在嘴边。   她跑了好几个地方,嘴巴又甜,顺利买到了票,得意洋洋地朝妈妈炫耀车票。   吴会萍买了六个馒头,想着娘俩一人一个。青栀摇头,说她不要吃馒头,“姐姐给我买了鸡蛋糕。”她亲眼看着那个鸡蛋糕蒸出来,黄澄澄软乎乎可漂亮了,南弁镇上都没有。   “那你吃吧。”   吴会萍吃完馒头,见她还在小口吃鸡蛋糕,便拉过她的斜挎包,准备把馒头放进去。   包的拉链是坏的,锯齿断了,只能拉到半截。吴会萍透过那半敞的半截扫见一沓奇怪的不属于青栀的东西。   青栀终归是没把那剩下的半个鸡蛋糕吃完。她被揍得嚎啕大哭,手下意识一挡,宝贝鸡蛋糕掉在了地上。   素素精心给她扎的辫子也在挣扎中散乱。她还想留着这个辫子回去跟顾佳佳炫耀呢。   吴会萍打得手疼,气得大喘。她质问青栀,为什么要拿姐姐的钱。没看到青豆哭得那么难过吗?   青栀哭得五官都皱了。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否认:“没有,没有,我没有。”   她以为说没有妈妈就不会打她了。但脑子忘了再转一圈,说没有就是不老实,不老实当然还要挨打。   在青栀的记忆里,她挨过无数次打,这次是最狠的。   青栀哭的间隙里,吴会萍拨开钱,每一张都压得整整齐齐,边角抚平。她数了数,一百五十六块七毛,还有五张本省的地方粮油票。   吴会萍微微发黄的眼珠转了好久,往车站的公用电话走。她看了眼上面的字,不认识,但看得懂4分。   她想问打一次电话是不是4分,脚步踌躇,正在想这句话的普通话怎么说,窗口女人不耐烦的方言普通话就冒了出来:“干嘛的!”   他们对乡下人,就是这样的。而乡下人一被呵斥,就会本能地朝后缩——吴会萍往后退了退,又看了眼那个木牌子。   她心里骂那个管公用电话的女的狗眼看人低,骂青栀这个不成器的,又念着青豆还在伤心钱的事,一路揣着心事,晕车晕往宁城。   长途汽车嘎吱作响,过道被乘客随身捎带的各种蛇皮麻袋纸箱塞满。有人带了海鲜,有人高跷臭脚,车内腥气熏天。   车上人恍如未闻,全在闭目打鼾,睡得不知何方,但怀里始终紧紧抱着贴身行李。大家都知道一松手,下车不定还有没有了。这年头小偷的手法出神入化。   吴会萍和青栀没有位置,她们缩着手脚,坐在车头一个勉强能坐人的地方。屁股下,汽车引擎盖逐渐发热发烫,旁边一老汉还在抽着呛人的烟,状况十分难受,却是长途汽车的常态。   青栀哭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湿的,她以为是汗,一摸才发现是呕吐物。   吴会萍没地方吐,又不挨窗,憋着没说。就连吐的动静都隐在了引擎盖的声响里。   青栀难过地摸摸妈妈的脸,“娘......”   吴会萍听见微弱的呼唤,没精打采地掀开眼皮,又合上了。她晕恍惚了。   青栀见吴会萍难受,想给她吃鸡蛋糕,摸摸包,只有馒头,这才想到,那半个省下的鸡蛋糕候车的时候掉了。   青栀于是从口袋掏出栀子花,送到吴会萍鼻子底下。   “娘,闻闻。”她掏出毛巾,给吴会萍擦拭嘴边的米粒。   吴会萍没睁眼,皱着眉头:“嗯?”   “是栀子花儿。”   吴会萍眉眼舒展,牵起唇角:“嗯。”   浑浊恶臭的蒸笼空间里,她闻见了一股奶呼呼的香味。   原来这就是栀子花。   今天是她是第一次闻见,真香。村里没有栀子花,所以吴会萍没见过。   这花儿是城里回来的二姐说的。二姐说,那是一种很香很美的花,香得想把脸埋进去。   怀青栀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个女儿,肚皮小小圆圆,她想,要是个女儿,就叫青栀。   在她的脑海中,栀子花是青色的。没想到是白色的。怎么是白色的呢,白色不吉利啊。   但她还是笑了。这花儿真香,真香,太香了。比她告诉二姐生孩子时闻见的“栀子花”还要香。   她疲惫地扯开紧合的嘴唇,低低挤出声音:“栀子,你要听话。”   青栀赶紧认错,老老实实道:“娘,俺知道了。”   -   青松跟顾弈拿着相机,正要去照相馆洗照片,经过副食店,李阿姨叫住了他:“青松,你电话。”   他牵起唇角,接过听筒:“喂?”   青松算好时间,娘俩到宁城刚好太阳落山。他让吴会萍到了宁城找个公用电话打给他,报个平安。吴会萍当时嘴硬说走不丢的,报什么报。没想到真的打来了电话。   “哥,俺错了。”青栀哭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到宁城了吗?”他皱眉。   “到了到了,那个......那个......”青栀吓得说不清楚。旁边的吴会萍急了,怕浪费时间要多收钱,接过电话赶紧说,“那一百五十块钱......就跟豆子说我拿的,让她别哭了。”   打电话打得跟打电报似的,说完就火急火燎挂了。   青松垂眸,听筒在指尖利落地一转,挂回了拨盘电话机上。再回头,他已敛去无奈神色,云淡风轻冲顾弈一笑,“走,洗照片去。”   -   一下午,青豆都没看见素素。她记得拍照的时候,孟庭翘班回来带素素和于婷婷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吗了。   于婷婷是于雨霖和孟庭的女儿,这丫头有点随妈妈,才七岁就鬼精鬼精的。她第一次看见素素一张肖似孟庭的脸蛋,立马品出了猫腻,一直朝素素摆脸色。   青豆还不知道素素昨天直面于雨霖后怎么说,他容她吗?她会回去吗?   她有点好奇,又有点伤心。难受得像有人卡住她的嗓子眼。   青豆纤细的脚杆支着略显宽大的裤管儿,前后荡着,漫无目的在石板路上来来去去。   夕阳晚风把河面吹出幔帐的褶皱,也吹皱了她的眉心。   看了会落日,素素不在,二哥不在,妈妈妹妹不在,之前挤满温暖的小屋子又安静得能听见寂寞的回声了。   青豆本想预习功课,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于是拉开抽屉,第一次翻起了那本缺页的《饮马流花河》。   天黑时分,青松买了点猪耳朵回来,吆喝了一声:“豆儿!用膳!”   青豆赶紧端出凉粥,青松嫌屋里热,端了张方凳在院子里吃完晚饭。   这锅粥是素素早上给她煮的糖粥。红糖白糖贵,大家煮粥都放糖精,所以不管是白粥还是糖粥,外观上分辨不出来。   青松一口猪耳朵送入口中,筷子快捣,就着咸口喂进了一大口糖粥。   他毫无准备的被齁到了,眉头皱得十分难受。   青豆白他一眼,哼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酸豇豆。   青松失笑,快速吃完揉揉青豆的脑袋,说他走了,今晚不回来了,让青豆和素素别挤一张床,天热。   青豆问:“又住六子哥那里?”   他本来不想说的,又架不住分享的喜悦。他点点青豆的眉心,神秘兮兮地说:“去见你嫂子。”   青豆又惊又喜,来不及多问,他已经侧身穿过那爿院门,灵活地消失在夜色。   青松常去外地进货,经常夜不归宿,所以青豆没有怀疑过。这刻想来,天哪,莫不是她早就有嫂子了,只是二哥瞒她?   青豆想想,最近确实有好多女人用的东西,什么洗发水,什么花手绢,就说呢,他怎么突然对妹子这么贴心。   青豆翻两页书,想想嫂子,翻两页书,想想素素,翻两页书,想想妈妈,翻两页书......又想到了一百五。   哎,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啊,别一走又是好几天,她现在身上只有一毛五分钱。   她突然陷入缺钱的惊恐,脑海里迅速冒出对策:明天要是程青松还不回来,她就去六子哥那里,问他借点钱,要么就问家属院里的阿姨借,她有点信誉的,不至于会饿死。   心里想着,手上已经在反射动作了。   青豆下意识摸到了床板,指尖往里一探,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回来了。   咦?   青豆把书一扔,迅速蹲下身拉起床板——缝隙里压着两张纸/钞,一张灰蓝色的一百和一张菜绿色的五十。两张整钞。   是一百五,却不是她的一百五。   她的那一沓是一百五十六块,里面还夹了几毛钱零钱和五张粮油票。有零有整,最大票面不过二十元,绝不是这么利落簇新的一百五。   青豆捏着这一百五,愣了好久。   这一百五虽然存得漫长,但并不艰难。二哥大方,两手漏财,虽然不挣大钱,但是钱一进一出非常快。他挣到钱的时候,会给她很多生活费。要是钱是酒后给的,他酒醒了还会给一回。青豆只要在后方接住,每天叠叠点点,就能攒很多钱。   孟庭吓唬过她,说别看你二哥现在宠你,以后有了嫂子,你们就是两家人了。青豆嘴上不信,实际有在做储蓄。   虎子一直很羡慕她。他盼着长大,说他想有钱。普天之下,他最崇拜孔方兄。   青豆问他,要钱干吗?   虎子切了一声:“你不懂,你哥对你好,你要什么都有,我连块糖都没。”   才不是呢。青豆吃块糖也要不舍好久。就算有求必应,她也不是随便请求的人。从二哥兜里掏铜子儿,她可舍不得。宁可自己少吃块糖。   捏着这失而复得的一百五,青豆想了好多。   过了好会儿,她的酒窝后知后觉漾了出来。   时间已过八点,于家把门关了。青豆走到院子中央,往二楼望,孟庭房间的灯亮着。   刚刚青豆和二哥吃饭,孟庭跟他们在院子里打了声招呼,手边牵着于婷婷,但没有素素。   素素去哪儿了?她把钱放回来又走了吗?   院门是四爿木门拼接而成的老门。青豆扶上木门,搬了一块往边上一靠,刚探出头,就看见了门外踱步的罗素素。   她的麻花解了,现在是两条散乱粗长的卷发。   两人眼神一对,均有局促闪过,青豆率先挤出酒窝:“我找你呢!就说你怎么没回来!干嘛呢!”她伸手把素素往里拉,一边阖门一边絮叨,“我还往孟阿姨房里看,想着你怎么没下来睡......”   青豆心虚话很多。她牵着素素的手往里:“我二哥下午给我拍了两张照,气死我了。”   素素接过她的话:“又拍了?是用顾弈的相机吗?”   “是啊,”青豆蹙起秀眉,“他对着我的脸瞎按,心疼死我了。”   “哈哈哈哈。”素素大笑。   “哎呀,我刚一边看书一边等你。”青豆赶紧衔接上气口,一点不让场面冷掉,“哦,我在看那本缺页的书。蛮好看的。”   素素说:“那本你很久没看呢。”   青豆说:“是啊,因为缺页,其实接下去也能看懂。”   她们一直说话。洗漱也粘在一块。   毛巾捂上脸,有微微灼痛,青豆想提一句,又咽了下去,赶紧揭开毛巾,继续讲话。她没有提白天哭的事。   她们话没停,先猜二哥找了个什么样的嫂子,又说到顾弈人真好,居然这么大方,真是个好男人。青豆顺着素素的玩笑说,嗯,以后考虑嫁他。   到无话可说的时候,青豆给素素讲起了《饮马流花河》的故事。她只看了前半段,讲完她心痒,麻溜爬起来看后半本。   素素累了,先还笑她书呆子,很快没了声,沉沉跌进梦中。   青豆熬了小半宿,把《饮马流花河》翻完了。   她合上书,起身抻腰,电筒扫到上铺,素素的嘴角挂着甜如糖粥的笑。应该是个好梦吧。   她第一次知道,拦腰看故事,也不影响了解一本书。也许,一本书足够精彩,足够投缘,缺一点也不碍事,被修改也无损独特。   作者有话说:   是顾弈,博弈的弈   不是神采奕奕的奕   【本章24小时内正分留言全部发红包】 第12章 1990之前 ◇   ◎春夏之交3◎   #10 小桂子   1988年青豆还干了半件大事——她成功交到个笔友。   顾弈的邻居叫朱洋洋, 笔友当然不是他,青豆可不会笨到交这么近的笔友,笔友就应该是遥远的。只是,此人在青豆交笔友这件事上至关重要。   朱洋洋深居简出, 刻苦用功, 考上了南城大学。虽然这片住了好几个南城大学的老师, 比如顾弈他爹顾燮之,但是家属院这片的大学生依然是非常稀有的。   他成为了家属院这片小孩膜拜的对象。   他的成熟稳重不仅显示在学习成绩和言谈举止, 还写在了脸上。   朱洋洋长得很老成, 15岁就架上了啤酒瓶底厚的眼镜,先是金边圆框的, 配上他的圆脸还挺文气,青豆说他像徐志摩, 他很满意,一度为这个身份酷爱读诗。也许梦想过做一个坏男人, 但目前生命的长度还未见此端倪。   后来那副眼镜不够负载他的用功, 调高度数后, 他换了副黑圆框眼镜, 青豆说他像胡适, 他也很满意,开始写作和批判。   他考上南城大学机电系后, 一直给南城日报和南城晚报投稿, 据说一年稿费都够学费了。   也就是说,他不仅考上大学, 还在大学期间获得了财务自由。这简直不可思议。   青豆带着小本去讨教心得, 洋洋哥哥说, “要给报纸期刊投稿, 就先练习,我就是高中时候交了笔友,训练表达笔触,把自己的想法具体成文字传递出去......”   后面的话里,他罗列了一些成功发表的文章以及报纸上豆腐块大小板块的诗歌。但青豆没听进去,她在“笔友”那段成功走神。   青豆强迫顾弈和虎子对着报纸中缝找笔友的信息发出讨论,然后精挑细选,一人抄了个地址,说要开始写信。   其实这件事只有青豆有热情。虎子不爱写字,顾弈没有感情,只有她精力充沛的同时还感情丰富。   第一次写信应该是初一,她写了一封信,等了半年,没等到回应。事后她非常心疼平信的邮票钱,也后悔没有备一份。那封信可是耗尽了她的辞藻与感情,居然说丢就丢了。   寂寞的年轻人有无处发泄的倾诉欲。若不能发明骚,那找张纸发暗骚完全是情有可原。   青豆以为,这就是中国日益上升的教育水平与不够完善的通讯水平的矛盾。   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确实得找个人说。但他们是文化人,可不能像村口的狗子,随便遇见条狗子就在路牙子当中闻屁股、乱吠,得有相同的狗语基础和匹配的崇高理想。   青豆又去找了一次洋洋哥哥,他说,报纸交笔友变数确实多,要么你就在期刊上找吧。期刊上也有征笔友的信息,而且,阅读同一期刊,就是有共同品味。   有道理。   青豆在他家翻了三本文学期刊,认真透过文字甄别笔友的合拍度,最后青豆摇摇头,说没有合适的。   朱洋洋笑她,找笔友又不是找对象,你想真多。   青豆想的确实多,她发现期刊上的笔友信息都是外省的,外省寄信可贵了,这一来一回太费钱了。不行。   朱洋洋毕竟成熟稳重,在知道青豆的心思后,从师弟那儿给她拿了份南城师大附中的校报,上面有一个版面登载了本校笔友信息。   青豆找了一个笔名叫小桂子的。洋洋哥哥又笑她,怎么找个太监。青豆觉得,在一众雪松、迎客、飞鹰、中华龙里面,小桂子最可爱。   她兴冲冲点灯熬油,面对窗上一条四脚蛇,写下千字长信——关于鹿鼎记、关于虎子的改编以及她对小桂子隐晦的喜爱。   冬去春来,半年过去了,这封信一直没有回音。窗上的四脚蛇也晒成了标本。   人的青春有几个半年啊。   青豆本来已经放弃这事儿了,结果前几天在学校的门房那儿看见一沓信,那大爷说,这些信都是没人要的,都是交什么笔友闹的。   青豆于是找到顾弈,希望他去南城师大附中的门房那里,看看有没有她的信。要是小桂子没收到,她想把信拿回来。   顾弈想了想,“空了帮你看看吧。”   青豆问:“高中很忙吗?一封信都没空找?”   “不忙。”   “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月底吧。”   “那你回来可以告诉我吗?”青豆期待。   顾弈“唔”了一声。青豆当他答应了,“那我准时来找你!”   她积极地等他回来。终于盼到月底的下午,掐着点跑去问。   顾弈不在家,青豆决定先去隔壁洋洋哥哥家拿书。   洋洋哥哥会订阅杂志进补知识,青豆隔一段时间上门收罗些知识残渣,当宝贝似的捧回家品读。   这日也是这样,她进去,问了声阿姨好,拿起朱洋洋放在书桌左上角的《十月》和《读书》,往顾弈家门口走。   洋洋哥哥很忙,大学有很多社团活动,同时还兼任南城大学学生诗会会长。他交待过青豆,如果他不在,左上角的那摞杂志是他阅读后特意拿出来的,她可以直接拿走。   青豆抱着两本杂志,再次走到顾弈家门口。   她一向爱惜书,拿到书会像抚过自己的脸一样认真拂过书面。今日她也照做,意外发现封皮的装订有点松动。   -   夕阳西下,铃声一打,南城师大附中高一进入学期最后一个周末。大部分学生都不回去。   大家多是南城周边各地区辗转来读书的,来回车票很贵,除了本地人没人能周周回去。顾弈是个少数,因为他必须补肉。   他比同龄人高,又在发育年纪,摄肉不足会半夜抽抽醒。   食堂里的菜比猪饲料都不如。他的同学传授了一个乡村知识。原来,村里的猪都吃///精饲料,而未来的高才生们还在翻菜找肉沫星子。   顾弈想到肉,不由加快步伐。他先坐公车到汽车站,再从车站买票回到小南城。   程青松有一阵在车站对面的弄子里摆摊,顾弈会去找他玩,然后和他一起回家,捎带看一眼程青豆。后来青松摊位流动去了小南城市一小,顾弈碰见青豆的次数也少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也好,每见一面都要多吃几口肉,还挺耗人的。   顾弈到了一个非常不舒适的年纪,对一切都感到不舒适。   他喜欢跑步,因为运动让人身体素质好,但他又不喜欢跑步,跑步时裤料持续摩擦口口,这感觉......让他腿软。   体育课跑800米,他能把自己跑得十分不堪,需要宽大的校服挡着,弯腰才能抵达终点。   幸好有设计得拖泥带水的校服,不然铁准的“流/氓罪”。   他问过虎子,“你有这个毛病吗?”   虎子坏笑,告诉他,“你这就是书里说的天赋异禀。”   说着,虎子还糙脸一红,让他去找洋洋哥哥,压低声音搞得跟地下d接头似的,“这种事儿,你自己看吧,书里都写了。”   还有一件不舒适的事情,就是异性。他非常抵触异性,感到别扭。   以前程青豆靠近,和虎子靠近没区别,只是一个柴一点,一个肉一点,现在不同了,程青豆就像是跑八百米的裤子布料,一碰上,顾弈就失控,擦久了,顾弈就腿软。   他像弹簧一样,想弹出两米。可弹出去了,又想弹回来。又难受又享受。   就像这即将要来的梅雨天气,闷得叫人难受。想说来个痛快的,又知道这漫长的闷热谁都不能替他熬。   到家属院,他三节楼梯一起跨,每踩下一步,裤料高速摩擦都有风声跃起,中间,他礼貌地与几个邻居打招呼。   他并不意外青豆在家门口。刚在老远的地方,顾弈就看见她趴在一字阳台上看书。   青豆的头发长得真快,上次还扎得勉强,现在已经长成了两截稳稳当当的扇形。   他慢慢走到她身后,猛地出声:“程青豆!”   气息擦过青豆羞红的耳朵......   顾弈经常吓程青豆,虎子也是。他们这方面趣味很低幼。   青豆的反应比平时大多了,以往她会翻个白眼,或是吓得胸廓起伏依旧强装镇定,今日她不仅失声尖叫,还一失手,把手中的书给扔了出去。   “啊!”青豆涨红一张脸,先往反方向跑,接着迅速反应过来,转身要接空中的《十月》。   顾弈也要接,两人手撞在了一起。   《十月》则颇为潇洒,在空中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脱掉杂志外衣,翻飞泛黄书页,不管不顾往一楼扎去。   青豆吓得趴在阳台,确认那书掉下去了,失心疯似的往下跑。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魂飞魄散。   顾弈追上她,长臂拽过她的腕子,“别摔着,走这么快干吗?”   青豆失去理智,不停甩他:“放开我放开我!”她心中哀嚎:千万不要有人捡书,拜托了!   顾弈犟上了,“怎么了?吓着了?”他拉过程青豆,面对面确认她的脸色。   青豆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被拉住也反常地不说话,张嘴就咬顾弈。像被鬼附体了。   终于下到一楼,青豆从电力局王主任弯腰的动作里,抽出没了书皮的“《十月》内胆”,险险挽回自己的一世英名。   “王主任,是我的书。”她抱紧在怀里。   家属院人来人往,地上一个纸片都有人检查。   王主任直起腰,看了她一眼,呵呵一笑,“这么用功啊,后生可畏啊。”   青豆偷瞄他的脸色,见他笑容纯真慈祥,心里判断,他应该是没看到只字片语。   青豆礼貌异常,还对着王主任的背影鞠了个深躬。   等他进了屋,她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角的汗,没料一抬头,三楼阳台的顾弈正捧着本《读书》,眉宇紧蹙,似笑非笑,还觑了她一眼。   青豆内心咆哮地再度上楼。   她气喘吁吁爬回三楼,地上的《十月》封皮已被捡了起来,夹在书下。   青豆偏过头,眼睛盯着地面,朝顾弈伸手:“给我。”   “《情山r海》......”顾弈啧了一声,“怎么,你们‘聊斋人’看书喜欢搞‘画皮’?”   青豆被吓麻木了,听他读出书名,好会才反应过来。   顾弈眯起眼睛,将书送到她眼皮子底下:“程青豆......这是什么字啊,下面的肉我认识,上面的人我认识,连起来怎么读?什么意思啊?”   青豆失去语言能力,伸手掐他。那不是“人”,文盲。   顾弈拧眉忍痛,非要问她:“这儿怎么还划线了,怎么?要熟读并背诵全文?”   青豆看也不看,可劲儿掐他。   顾弈清清嗓子吊起口气,字正腔圆读道:“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吴家大少爷......”   青豆忙捂住他的嘴,抢过书。   恰是上下班高峰时分,有人进进出出。青豆见他不读了,赶紧松开手。   顾弈低头看着她,虽然面无表情,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所措。女孩儿的手到底和老粗不一样,他闻见了虎子说的橡皮的香味。   青豆感受到眼神,以为他还要抢,撩开粉红的的确良衬衫下摆,将两本杂志塞入衣内。   冰凉的书背贴着滚烫的皮肉,激得她嘴唇一抖。   顾弈再次开口,“那个......”   青豆以为他要说书的事,双臂环抱,一支箭一样往楼下冲。她不听她不听。   “信!”顾弈喊了一声。   青豆地震一样的脚步声一路往下,几步后刹住车,顿了顿,再次咚咚上行。   三秒后,红扑扑的青豆晃着小辫儿探出头:“啊?”   顾弈故作不解:“啊?”   青豆盯着他:“信......”   暮色四合。   黯淡的天色穿进芜杂的楼道,反衬得她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她一动不动等在那里,像是傻子。   顾弈:“你信了?”   青豆瞪他。   他牵起唇角,将斜挎书包甩至腰后,笑得老谋深算,像要发表什么大事件,可说的却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啊啊啊啊啊啊啊!青豆扭身就跑。   她一路跑一路念:以后以后,真的再也再也,不要搭理顾弈了!   -   一周后,林芬芳从于家的一沓信里解密出一封诡异的信,面色古怪地递给了青豆。   信封上的寄信人是个太监名,叫小桂子,收信人还勉强算个人名:白飘飘。要不是于雨霖说青豆有一阵每天问有没有她的信,大家压根儿没往青豆身上想。   前两年《在水一方》热播,听说是对岸一个叫琼瑶的人写的。二哥倒来不少她的书,青豆上半年痴醉于疯癫虐恋,于是取了这个笔名。   青豆笑嘻嘻地双手接过,谢过林阿姨。   林芬芳问,“这谁寄给你的啊?”   青豆骄傲地说:“笔友啊。”   林芬芳哼哼:“哟,时髦啊。”   素素挨着门框,也打趣道:“啧,时髦啊!”   “嗯!时髦呢!”青豆迫不及待展开信纸,有些失望。小桂子的字写得真不像个高中生,不说好看,连整齐都谈不上,一会大一会小。   好在很简短。   八分邮票加两分信封,算上标点符号他就寄来五个字:你还在吗?   青豆噗嗤一笑,真是够奢侈的。   作者有话说:   (1)四脚蛇就是壁虎   (2)鹿鼎记里,韦小宝将名叫小桂子的小太监弄死,之后他冒充“小桂子”在宫中做假太监   (3)据统计 ,□□十年代广州地区有70%的学生都读过琼瑶的小说 第13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1◎   #11张蓝凤   青豆后来才知道朱洋洋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徐志摩, 也不是胡适,他只是八十年代末一个典型的双面好学生。   白日上机电课程,傍晚朗诵诗歌,常常驻扎校图书馆, 有一套适用于师长晚辈的名片, 有一个说得出口的梦想, 能对实事高屋建瓴地总结,但他私底下最关心的不是口家大事, 而是文学院那个明清艳q小说的研究论文写到哪儿了。对外, 他推荐文学杂志,关心文化运动, 对内,枕头底下塞的是《清宫野史》, 心头最爱的则是图书馆中外文学那排书架最靠墙、最下层的那本《j女回忆录》。   家属院里有很多人有两副面孔。   在青豆心里,邹榆心一定算一个。外烟事情后, 邹榆心见到青豆, 依然笑脸相迎, 依然会给她塞大白兔奶糖。   青豆依葫芦画瓢, 也回以笑容。她想, 如果真有读心术,那她们相视而笑时的内心活动一定好吓人。   她曾睡前赌气说不喜欢顾弈他们家人, 让青松也远着点。   二哥约莫猜到原因, 低低地笑,对她说:“豆儿, 你好好读书, 以后说不定可以挑一挑, 但我呢, 做生意全靠张打不垮的笑脸,我要是闹脾气,我们早就喝西北风了。要知道,十个讲价的九个都是仇家。而且,我见人就可劲笑,对方骂我推我,我也不恼,久而久之,我就看到不一样的事。”   青豆问,什么不一样的事?   程青松想了想,“这事儿说不清楚,”又叹了口气,“你等等就知道了。”   “是说等我长大吗?”   “等你认识一个人的时间再长一些,或者经历的事儿再多一点。”   程青松这话讲在青豆小学毕业的炎夏,等她稍有意会,已经是初三的寒假。   -   林芬芳逢冬会蒸几十笼屉包子。   她同四邻讲好数量和馅种,一起分摊费用做比较划算。当然,肯定也算了点手工钱进去。   当面要钱不太好,万一有人手上没有正好的钱,上下嘴皮子一磨,说赊一阵,这几个馒头钱怎么也不好再去盯着要。多伤和气啊。可不要不是亏大了。   于是急性子林芬芳憋出了个招。   她做好包子,会派遣一些免费的劳工,比如青豆、于菲菲、于婷婷帮她送到各家。一般丫头念完楚楚可怜的台词,比如拿不到会挨骂,都会迅速收到包子钱。   今年张蓝凤也要了包子。青豆去虎子家送包子时,虎子还在学校“关牢监”,她敲敲门等了等,都准备走了,里间才响起趿拉拖鞋的声响。   张蓝凤发丝难得没有精神地束起,憔悴着张脸。   青豆:“阿姨好,在午睡吗?”已经是傍晚了呢。   张蓝凤扯扯嘴角,也没有笑的意思,“放在桌上吧。”   桌子是省空间的钢折桌,这会没打开。青豆见她没精神,环抱着草编篮子,单手费劲地打开桌子,搁在了中央:“好了阿姨。”   张蓝凤嘴唇苍白,又嗯了一声,低头开始数包子。   青豆想,要怎么提钱啊,要是虎子在就好了。   张蓝凤数的很慢,数三个就喘口气,青豆局促地抬眼,意外发现大冷天的,张蓝凤额角居然有汗。   她没数完,中途跑去上了趟厕所,因为走得急没带纸,又喊青豆给她拿纸。   青豆捻着指尖拎出几张纸,一粒灰尘都不敢碰到。走去厕所的几步路还数好拿了几张草纸。   冲水前,张蓝凤往沟槽里看了好久,等绳子一拉,她没回头,脚下虚浮地走了出来。   青豆以为她来月经了,上前扶住她:“阿姨,是不是肚子痛啊?”   “嗯。”   张蓝凤靠在她肩上,借了点力才勉强回到床上。青豆替她掖好被子,将手上剩下的草纸对折,替她轻轻擦去虚汗。   青豆觉得张蓝凤出厕所后,脸色更苍白了。苍白得她有些害怕。   “阿姨,痛得厉害吗?要不要喝点红糖水?”这是孟庭教她的方法。   张蓝凤拧着眉头,说没事。   青豆站在拥挤的单间内,转身都困难:“那要冲个热水袋吗?”   张蓝凤又摇摇头:“不是那个。”   “哦......”青豆有些担心,左思右想提议道:“阿姨啊,要不要去医院?”   孟庭有回生理痛,于雨霖连夜背她去医院,打了个针,回来就不痛了。青豆问多少钱,孟庭告诉她不要钱,有的报销的。   青豆是不敢生病的。六子哥原先家境殷实,名下有两家小卖部,是个好吃懒做的混子,小学都没读完。结果母亲出车祸,祖上的店面卖了不说,还倒欠一屁股债,不得不出来做偷鸡摸狗的倒爷。青豆心有余悸,明白有钱的个体户也禁不起生病风波,何况他们还没钱。   但张蓝凤可以。她是公家单位的,去医院可以报销。   张蓝凤苦笑:“我刚从医院回来。”说着,她握住青豆的柔荑,自上到下打量了一圈,“青豆真漂亮。笑一个给阿姨看看。”   青豆听话地牵起两边嘴角。   张蓝凤盯着那对儿酒窝,疲倦地叹了口气。   虎子是巨大儿。张蓝凤生他是剖腹产,手术结束后,医生说钳子伤到了,后面可能不太容易怀。张蓝凤有遗憾,所以不敢多想,这次意外怀上,她心里莫名激动了几天。   张蓝凤还想要个孩子,尤其想要个女孩,虎子太虎了,天天不着家,要是有个秀气的小丫头陪着她,得多好玩啊。   但家里没地方养,而且单位是坚决不允许二胎了,前阵子一同事二胎,不舍得打,五个月的时候被看了出来,被严重警告批评,铁饭碗也丢了。   王干是工农兵大学生,现在积分改了,为扶持大学生,下乡算连续工龄,他们离分到套大房子没多少年了,这时候万不能出岔子。   昨晚她在丈夫怀里哭了半宿,还怪他,要是没把虎子送去寄宿,也没那么多事儿。   王干苦笑,说生吧,有事儿再说,说不定只是交个罚款呢。   但张蓝凤知道这事不能发生。她单位最近人事变动,不能出岔子。   她瞒着王干去了趟医院,取了药回家吃。医生说排出来就好了,自己看着点。   她拉完看了一眼,平静而冰凉。黑乎乎的,屎一样。   她以为自己没所谓的,但搭上青豆纤弱的肩膀,心里又涌上了酸溜溜的难受。她心里认定,那是个女儿。   青豆扫见地上白色纸药包上写着“流产口服”字样,迅速明白怎么回事。她问张蓝凤,“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去市里了。”张蓝凤说。   市里是南城。虽然还没正式合并,但根据现有的政策来看,小南城成为南城的一个区是早晚的事。   “那阿姨晚饭吃什么?要不要喝粥?”青豆见她点头,一路小跑,回家端粥。   她出来时在灶上温了粥。本来想放点白糖精,但她记得虎子说过他妈牙坏得厉害,不能吃甜。   张蓝凤问她这粥谁煮的?青豆说是她自己。   “虎子从来不会弄这些。”张蓝凤问了几句青豆学习,青豆一一回答后,她凝神盯了她好会儿,告别前,又不舍地摸摸青豆的脸,“豆儿,以后给我做媳妇吧。”   青豆挤出酒窝,点点头:“好啊。”   她想,按照琼瑶的剧情,现在应该走到了被婆婆接受的大团圆结局处吧。她可真厉害,就一碗粥而已。   到底还是男主角配置比较弱。   青豆端着碗心事重重地踱步回家,刚到门口,林芬芳就逮住了她:“怎么?人家留你吃晚饭了?”去这么久,天都黑了。   青豆哑然。刚刚那个情况,她哪里好意思提包子钱,只能自己先垫了。   她准备等虎子回来跟他要,结果虎子周末回来居然主动把钱给了她。   包子钱是两块二,张蓝凤给了她两块五和一包麦丽素。   青豆心里五味杂陈,涌上收人聘礼的不知所措。这猪头三,她是嫁还是不嫁呢?   虎子一手递给青豆钱,一手已经自觉地打开了那袋麦丽素,吃一颗取一个名,“这叫九花玉露丸,这个扁了,就叫黑玉断续膏吧,这个是白云熊胆丸......”   蹦脆的奶巧香随嚼动喷了青豆一个正脸,还带几个沫儿。他意犹未尽地盯着她手里没吃的那颗,“你这是什么丸?”   青豆赶忙塞进嘴里,心说:这是“我要是嫁给你我才药丸”。   -   也是这个冬天,青豆和青松搬到了顾弈家楼上。之所以耽搁半年,主要是这户404其他人也要,孟庭那单位居然抬价至2万。   青豆听说2万不停摇头,说:“不要!不要!太贵了!”   二哥说:“就在顾弈家楼上,本来想着你们可以一起玩。”   话音一落,青豆的拨浪鼓停了。   她能住在顾弈家楼上?   可能农村人高人一脊就是压人一头的愚昧深入骨髓吧,她眼睛咕噜一转,开始算账。   房子买的很艰辛,青豆拨算盘拨得眼睛都花了。二哥每递出去一张借条,她都认真记录在簿子上,包括他脱口而出的“大概归还日期”和因亲疏远近而不同的“口头利息”。   买房有一份敲私章的合同,因为是农村户口,买了房也不能办产权。这一点有些亏。   孟庭让他们去转一个城市蓝印户口。于是,他们又搞了几重手续,缴了计划外的两万块去办了户口,终于把产权办了下来。   几个月的忙碌结束,青豆多了个具体的理想:她要好好学习,得考好大学,分单位进体制,再找个好单位的好男人,分一套好房子。   她给小桂子的信里这样写道:   “我学看钟表学得很慢。小时候经过招待所,前台挂着四个醒目的时钟,底下有一排小字,按序标注伦敦、北京、莫斯科、纽约四个城市。   哥哥考我哪个是我们的时间。我迷迷糊糊(也许当时瘟病没好),明明有北京两个字,我却指了纽约。   哥哥笑我,“咱过的是北京时间。”   他说的对,我们物理意义上过的是北京时间。但我指的也没错,纽约比北京慢了十二个小时。最近,我的时针追上这一圈差距,在生物意义上也过上了北京时间。”   中国小南城东门桥一号楼404。两室一厅独卫。   青豆蹲在安静无味的坑上,p眼儿惊慌失措受宠若惊,罢工便秘了。   程青豆无奈地揉揉肚子,回到半室,躺进距离天花板两米的床上,迎来了小南城的1989年。   这一年挤挤攘攘,大事小事没个商量,纷纷插队发生。 第14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2◎   而□□年一切的坍塌, 早在八八年的疯狂或是更早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   八八年,程青松忙疯了也赚疯了。改革攻坚进入价格闯关,通货膨胀下的抢购浪潮席卷全国。   民众每天听广播, 走路吃饭也不放过, 生怕错过政策的首发。   新华社喊一句“中国的物价改革是一个大胆行动......”不等广播结束, 人立刻作鸟兽散,嘴里喊着要涨价了要涨价了, 脚下迅疾往所有能买到东西的地方蜂拥。   隔壁上海上百件商品零售价格翻了两三成, 抢空保值金器和实用“新三件”也就算了,连奢侈名表也要抢, 最后柴米油盐按箱往家搬。百货大楼和日用品店像被洗劫。先全是人,后面人和货都没了。没办法, 只得搞限购,凭户口买, 凭票证买, 凭结婚证买。   《南城日报》上午发出上海限购新闻, 下午本市的百货大楼就被挤爆了。   邹榆心想买台冰箱, 跑去百货大楼连门都没挤进去, 最后还是通过青松才买到的。   不止邹榆心,家属院不少人都是直接找青松买的。   八十年代冰箱需求量日益增长, 国内品牌的冰箱是用进口压缩机等零配件组装销售的。因为制造门槛很低, 省里有几十家冰箱工厂,质量参差不齐。   为控制这种情况, 规定只有定点单位可以获批进口压缩机, 并且进行广告宣传。   那几年冰箱厂倒了一大片, 据说, 好几个小老板一时没想开,纵身一跃,撞进了水泥地里。而没倒的冰箱厂,多是搞到了进口压缩机的货源。   青松就有进货渠道。他和六子混街头,不差信息源,差的就是运气。   他们先只是赚个倒手的差价,后来看人人都在商品经济的浪潮里学游泳,于是脑袋一热,登记注册了青松牌电冰箱厂。   他们在小南城外/围租了个废弃的便宜厂区,自己进了批进口压缩机,装配了生产线,请来模具师傅,一切顺利,第一单就是三千台。   接着,他们踏着88年抢购浪潮,借电冰箱售空东风,创利润八万,一下子还掉了信用社六万贷款。按照这个趋势,他们能大富。   六子清掉家里的债,把老房子稍微粉刷了一下。青松则拿着剩下的几千块,说想买房。   六子说:“买啊,借钱买,买了就去找冯蓉蓉。”   两人躺在厂区宿舍,枕下是陡然逆转的命运,心脏和呼吸活蹦乱跳得不知要往哪儿安放。   睡着睡着,两人会忽然激动,抱头疯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青松说,“要是以后没钱了怎么办,突然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自杀了。”   六子说,“没钱了就再从头再来,反正别死。”   六子有个开店的梦想,他们去看了几个学校门口的店面,想着明年开个录像厅、溜冰场或者舞厅,以后做个抹发油、翘二郎腿、腰间箍个真皮皮带的大老板。   这个梦想距离他们很近,只要厂子正常运转,他们1990年就能盘个店面。   买房的时候,青松见青豆紧张地计较利息,计算借款,还笑她没出息。   他特豪横地说,两笔厂子订单就可以全还上。   青豆没理他,继续誊自己的欠款簿子。   1988年的结尾处,程青松有了套房,和妹子搬进了新家,拥有南城户口,并准备正式拜访冯蓉蓉的父母。他想,这次不能像上次一样不成熟地置气,话再难听也要忍。   而且,这次不同了。他有钱了。   这么想着,就到了1989年。   开年头一天,《人民日报》的元旦献词中写道: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   八八年的通货膨胀被认为是价格闯关失利。   八//九年国家紧急宏观调控,对过热经济进行降温处理,自上而下进行整顿。除偷税漏税外,整顿的重点是国营体系之外的民营生态。   之前没有红t文件的冰箱厂只是不允许做广告,你能卖出去算你本事,八//九年以“质检不合格”这一原因强制关厂。青松牌电冰箱厂一年上万台冰箱的订单全黄了,砸进去订货的零部件钱也打了水漂。   青松和虎子本来准备再去摆摊。还好颓了几天,没走得动道儿,逃过一劫。   小南城开始清理零散商户集散地,各种没有营业执照和摊位证的小商小贩全部罚款。管的最严的两个月,路边连卖包子的都没有。   青豆察觉到不对劲,是青松在家躺了一个月。他每天看电视,看到神志不清,饭也不记得吃。   青豆打趣他:“财不发了?媳妇不娶了?”   青松若有所思地从电视里抽出魂魄:“豆儿,要中考了,你想念高中还是读中专?”   中专很热门,尤其是师范护校,可以少读几年书,出来了直接分配铁饭碗单位。要是读高中,道路就崎岖多了,读的好考大学,读的不好就是浪费三年青春和金钱,结果和直接读中专差不多。   但青豆想也没想:“当然要读高中啊。”顾弈能读高中,她也要读高中。   程青松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行。”   海南建省的消息传出后,青松和六子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海南。如果青豆要继续念书,他不能太混。还有好多年呢。   青豆瞧他眉头深锁,疑惑道:“是厂里效益不好吗?上次不是说订单排到年底了吗?”   青松笑了笑,没说话。青豆坐到他枕边,挡住电视:“怎么了?跟嫂子吵架了?”   青松身体一别,往边上躺了躺,换了个角度继续看电视,嘴上漫不经心道:“豆儿,你说顾弈怎么样?我看这小伙子不错。”   “哪里不错?”   “人不错啊,稳重聪明,家境好。等他爸回来听说可以直接升副教授还是教授,到时候肯定能分大房子。”   青豆切了一声:“真土。”   “顾弈土?”青松惊讶得抬高了音量。   是你土!现在都是自由恋爱!   青豆翻了个白眼故意气他:“你想多了,我以后要跟虎子结婚的。我都跟他家说好了。”   程青松愣了。这丫头真的是......有的挑不挑,头一把就挑滞销的。   “真的?”   “真的呀!”青豆昂起头,还挺骄傲的。   程青松似笑非笑地往门口一扫。   门板很薄,顾弈想当没听见,心想,要不回去吧。但他发现自己的影子透过半开的门,应该还挺明显的,于是只能顺势推开门,迎上青松好整以暇的笑眼。   顾弈:“那提前恭喜你们。”   青豆背对门,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用力拍了青松一记。这个混蛋,当人面逗她。还好她没说要嫁顾弈。   青豆越过床尾,朝顾弈伸手,“给我吧。”   她要的是底片。上次拍的三张底片他没给她,说好吃过晚饭送来。   顾弈自然地捏了个拳头递到她眼前,朝她手心五指一张,丢了一团空气进去。   青豆感受到手心那道夹暖带寒的小风,眨了好几下眼,才无语地挤出一颗酒窝,“嗯?”   顾弈说忘带了。青豆问:“那你来干嘛?”   他挑眉:“来恭喜你和虎子的。”   青豆用力剜他一眼。   回到房间,青豆一眼看到蝴蝶牌缝纫机上搁着的白色底片袋。   她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取出咖啡色半透明的底片。透过黯淡的月光,她看到了两个傻子一样的自己。   而掌心方才那团没有声息的“空气”,像泡进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样,慢慢显影,逐渐清晰。   青豆手捏成个拳头,心里翻了个白眼:死顾弈,不会好好说话。   #13 冯蓉蓉   程青豆很好奇自己未来的嫂子是什么样的。时髦的?温柔的?或者像孟庭,直来直往?都挺不错的。   程青松瞒得很好,情难自抑到凶烟烂酒也没透露半个字。他对妹子说的是:“不能坏了人家的好名声。”   青豆生闷气,这是不信任她吗?她能去哪里坏人家名声!   青豆一直不知道是谁,也以为不重要。直到她在东门桥头连续一周碰到自己的小学语文老师,才嚼出不对劲。   青豆第一天遇见老师极其兴奋,叽叽喳喳寒暄。这可是赏识她作文的伯乐呢。   第二天第三天,青豆也很高兴,冲老师笑笑,又补充起自己交笔友的事,说完赶紧回去做功课,还叮嘱老师买完东西也赶紧回去,外头冷。   第七天,她拐过桥头,数着秒,又探出头张望出去。   撞上冯蓉蓉跟随而来的眼神,青豆心里拔凉拔凉。   其实冯蓉蓉人很好,又美丽又得体,还有眼光,但当青豆把冯蓉蓉和程青松这两个人物划上关系线的时候,不由生出小姑子看嫂子的挑剔。   她脑子里率先冒出的是虎子对冯蓉蓉的形容:“这老师,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   冯蓉蓉太高级了,青豆第一次看到轿车送来上班的老师。   擦黑板的时候,青豆就坐在第一排。夏天冯蓉蓉穿带网眼的棕色牛皮鞋,粉笔灰会顺网眼掉进去,沾上她从无破洞的丝袜,冬天她有一双高筒靴,像下田的长套鞋,但比那高级,是真皮的,还有两双同色不同款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永远锃亮,也是真皮的。   青豆随青松见多识广,一眼就知道冯蓉蓉的鞋不是温州货。   冯蓉蓉的时髦和孟庭不同,冯蓉蓉有考虑到教师身份而刻意低调打扮,上班的服饰皆是暗色。可饶是如此,青豆依然知道这个老师不简单。   这个冯老师曾经来做过家访,青豆颇为局促,总觉得自己的泥瓦房脏了老师的脚。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这股奴性,但架不住它长在身体里,所以青豆只能抵触让她发出奴性的人。   细皮嫩肉脚不沾泥的大小姐和风里来雨里去的倒爷,这像话吗?又不是拍电视剧,真当自己赵雅芝和周润发吗?   青豆当晚对程青松进行批评,希望他认清现实。   程青松抱着一沓账本文件,往桌上一丢,疲倦地牵起嘴角:“我还看不清现实吗?程青豆,我比谁都现实。”   青豆颇为意外,二哥从没连名带姓叫过她。   她不知道程青松面对何种压力,只是由着性子说:“那你和人家说清楚。”天天站在桥上等他是怎么回事。   程青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睡吧,我走了。”   月影横斜。   程青松拐出楼道,刚穿进教育新村,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六子告诉了冯蓉蓉,他们要去海南了。   在骂完六子多嘴后,青松早出晚归,尽量避开她。   但她很轴。没办法。   冯蓉蓉走路节奏感很好,就算在追他的脚步,也没有穷人的慌乱感。就像当年她第一次去舞厅,明明和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格格不入,还强撑温婉笑容,说自己常来。   她一言不发,跟程青松走了一里路。很坚强,气儿都没夯一下。   程青松想,挺厉害啊,说不定真像她说的,能跟他过苦日子呢。转念又摇摇头,不可能的。他不会让她过苦日子的。   他们一路往西,走到没有灯的路上,穿过没到路的田地,踩过焚烧过后的秸梗,脚里全是泥土梗子。   两头犟驴硬是五里地脚步没停,话也没说。   终于到了厂区,青松径直进去,关了门衣服一脱,往床上一倒。   冯蓉蓉站在门外,眼睛死死盯着门。   一刻钟后,青松开口:“机器卖掉了,工人们都走了,我今天收拾些东西,明天把被子杯子什么带走,就不来了。”   冯蓉蓉额角贴上冰凉掉漆的肮脏木门,好像这样能离他近一点。她平静地说:“我帮你一起收。”   “不用,六子明天骑车来。”那边没接话。好会,他看了眼手表,“九点了,你回去吧。”   冯蓉蓉眼神决然,像是要死在这里。   九点一刻,青松终于开门。在比执着这件事上,他没赢过冯蓉蓉。   木门吱呀一声,随月光倾泻而入的还有一副笔直僵硬的身体。   她差点栽进他怀里,可惜脚下一个趔趄又稳住了。这一本能的举动让冯蓉蓉很后悔。   她都看到青松半张的手臂了。   冯蓉蓉说:“我发烧了。”   程青松去了打井水,挤了湿毛巾贴在她额头。他叹气:“你何必呢。”   “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她很虚弱,但语气强硬。   “我不喜欢你。”程青松冷冰冰地说。   两行烫泪滑下。冯蓉蓉手一揩,“你说过你喜欢的。”去年开厂赚钱后,他一改拒人千里之外或是虚伪假笑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一样,握着酒瓶子跑到她面前说,可以了可以了,现在可以喜欢你了。   冯蓉蓉也是这样冷冰冰,反问他,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你不是要找舞厅里的女的吗?你不是嫌我假正经吗?   当时的程青松说,骗你的,冯老师,我喜欢你的。喜欢死了。   她追问:“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呢?”   冯蓉蓉流着泪,将唇贴向他。像烧糊涂了。   青松显然有回避之意,往后退了退。他从来不敢亲近冯蓉蓉。除了舞厅里一起跳舞,他们最常发生的接触,是她不断光顾他摊位时指尖递接现金的动作。有时候他不要钱,她非要给,他推拒,她强迫,两只手僵在空中,好像下一秒就要不顾廉耻地缠上了。   冯蓉蓉拜托他亲一下,“你都要去海南了。”   程青松嘴唇抿了抿。是啊,都要走了,为什么这么怂?   他心下一狠,垂眸一贴,又迅速离开了。   冯蓉蓉问他,和舞厅里的女的亲过吗?   程青松没有回答。   或者说,不是程青松没有回答,而是冯蓉蓉用嘴唇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   她不许他回答,万一说的不中听,她会伤心的。那天程青松说他喜欢舞厅里那种扭屁股的女的,不喜欢端着的,冯蓉蓉难过了好久。她明知他故意这样说的,还是难过了。   她踮起脚尖,生涩地攀上青松的肩膀,心想,她不要再端着了。   报纸上说,小南城的春天来了,可皮肤暴露的体感仍和冬天一样冷,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云团,一个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夜,他们云里雾里的。   作者有话说:   更了,后面每天16点,夕阳时分更新。   (1)“1988年是我国自1950年以来物价上涨幅度最大、通货膨胀明显加剧的一年。在国家计算零售物价指数的383种商品中,动价面达95% 以上,全年零售物价总指数比去年上升18.5%,这个上升幅度又是在持续三年物价累计上涨23.7% 的基础之上。”(《中国物价年鉴》)   (2)1989年下半年,个体户注册数减少300万户,私营企业从20万家下降到9.06万家,减少一半多,这个数字要到1991年才略有回升。(《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 第15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3◎   冰箱厂卖掉, 是青豆从账本上发现的。   账本里乱七八糟夹了好几份转让证明,还有铅笔一遍遍练习的“蓉”字。   可怜程青松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写了这么多字。这个字的结构对他来说应该很难吧,所以写六七张纸才勉强像样。   他有这个功夫, 练练自己的名字多好。   青豆之前笑他, 好歹算个老板了, 怎么自己的名字写得跟火柴棍拼的似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他说他最讨厌写字, 宁可饿肚子都不写字。   她有些后悔那天对二哥凶。明明这么苦, 他却什么也不说。   青豆吸了吸鼻子,眼睛用力往上翻, 赶紧咽下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动和难过。   小桂子也是这样的。刚开始写字好差劲,白纸写不齐就算了, 田字格竟也能写歪。就像个刚学写字的文盲。   青豆不由怀疑,自己的信其实没被高中生小桂子收到, 而是被南城师大附中的门房大爷拆了。那大爷虽读书少, 但爱好文艺, 所以拿她练字。   她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小桂子字丑算了, 写不齐也算了, 最让青豆生气的是这人除了第一封信,后来回的所有信全是摘抄唐诗。   她写信表达, 搬了新家, 他抄了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写信陶醉, 有笔友真好, 他抄了句:天涯占梦数, 疑误有新知。   两番来回, 青豆便泄了气。她做不到直接断联,这样显得她很不礼貌。   是以,青豆写了封告别信。她很话术地在信里夸奖他字有进步,接着婉转地表达了家中有变故,以后不能写信了。   没想到这个“门房大爷”还挺大方,回了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顺便夹了20张八分邮票。   青豆拿着信,问素素这是什么意思?   素素拍拍她的小脑瓜,“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没见过交笔友有你这么累了。”   这就是素素不懂了。青豆说:“现在好多笔友会见面呢。”   “你觉得字写成这样的高中生,长相会好看吗?比虎子还不如。”素素扬起信,对着阳光看有没有透光的水印,“会不会给了你什么暗号?”   素素去年暑假结束后去了南城的财政银行学校,天天打算盘点钞,对光看水印也是最近学会的门道。   青豆将信折起:“算了吧,你指望门房大爷玩儿什么浪漫啊。”把字写一条线上都难,说句人话都不会,还暗号呢。   素素拨弄青豆那两条及胸的成熟麻花:“那你还回信不?”   青豆指尖一挑,拽回自己的辫子:“再说吧,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素素大笑。小妮子还学挺快的。   青豆认真询问素素上学的事,“那里好吗?”   “好啊!你来啊!毕业就分配银行,以后天天躺在钱堆里!”   素素不会劝青豆读高中。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好学生才能念中专,如果能上中专,没人会去读高中。说夸张点,中专是比清华北大还要牛的地方。   她去的那所银行学校刚成立没几年,现在还在一个养蚕场,但毕业的学生好多都分在了南城。   她能去那读书,一半还是借于雨霖的光。所以她休息回来,会很认真地带于婷婷。   尽管......于婷婷对她一点都不好。   在于婷婷看来,自己妈妈最近被伯母压过一头,全赖罗素素。要是没有她,孟庭哪有被怼得回不上话的吃瘪时刻。   罗素素问青豆都是怎么带的?她累得都想回乡下了。   于婷婷和于菲菲她们出生没多久,青豆就来了,大人上班,于是指派大小孩看着小小孩。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青豆监工看这两个娃娃。   于婷婷有主意,爱捉弄人,高爬低踩,有城里人典型的精怪,还爱告状,罗素素颇为头大。   青豆脑子里全是念中专的事儿,轻描淡写道:“她们睡觉,我看小人书,哭了就摇摇床,很快安静了。”   罗素素说:“婷婷怪我脾气不好,说‘豆豆姐姐从来不会凶我’。”她模仿婷婷昂脑袋装老卵的样子。   青豆笑:“别理她,她小时候也嫌我。”   罗素素皱眉:“嫌你什么?”   “嫌我......”青豆叹了口气,苦涩地挤出笑,“嫌我穷呗。”   罗素素翻了个大白眼,用力到黑眼珠子都消失了几秒,“别理她!”   青豆挽上素素的胳膊,笑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笑着笑着,嘴里又泛起苦来。哎,她也嫌自己穷。   -   下午,虎子凯旋,从十三中门口带了烤红薯。   焦糊香甜的烤红薯橘得发红,惹得青豆馋虫活跃,一个劲咽口水。   她刚剥开红薯皮,还没送进嘴里呢,虎子就开始提要求了:“你上次说请我看电影的,今天去怎么样?”   青豆脸一耷拉,赶紧把红薯还给他。   素素接过红薯,咬了一口,又剥了下面一圈皮,递给青豆,“先吃了再说。”   也对。青豆心一横,张嘴就是一大口,心里想,我要赖掉,我没有钱。   素素和青豆手拉手合力抗敌,唾沫横飞,就在即将要取得胜利的时候,篮球一咚一咚,有规律地由远及近——顾弈来了。   东门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碰上,全是熟人。   顾弈手边跟着个男的,中等个头,眉清目秀,这人青豆认识,是当年和顾弈一起在台球室玩儿的混子,也是素素银行学校的学长。叫小海。   那男的一见素素就扭脸,似乎想走,走出两步估计想通了,又回了头,眼睛直视前方。偏就是不看素素。   哟。青豆眼睛一亮,挠挠素素掌心。   顾弈目光略过他们,“干嘛呢?”三个人站在车棚边上,跟罗马柱似的。   青豆说:“吵架呢!”   小海问:“吵什么啊?要帮忙吗?”   青豆问:“你帮男的还是帮女的呀?”   小海上前一步:“我当然帮理!”   虎子来了劲儿:“理!我这儿占理!”他噼里啪啦一通豆子,重点落在青豆的没有良心上。   就在虎子要发动第二波闹腾的千钧一发之时,素素说话了:“海子哥,上次不是说要请我看电影吗?要不一起吧。”   她说完,四下立马无声,包括正张牙舞爪的虎子也被施了定身咒。大家脑袋整齐划一,意味深长地将探究甩向小海。   在这个时代,学生谈爱情与偷盗同罪,是羞于提及的事,青春期喷薄的好奇和欲望皆是欲盖弥彰地进行,比如写封情书,比如约场烟火,再比如奢侈点的,一起看电影。   大家看破不说破。   小海皮薄,一张脸登时臊成猪腰子。   “你不是说没空吗?”他声音细如蚊呐。   顾弈意外,打台球喊得最豪横的人,怎么这会声儿都没了。   “今天有空呀。”素素推推青豆,让她瞧好了。说罢,她上前一步,走到小海面前,含羞带怯,“那......你有空吗?”   青豆万分震惊,素素好厉害好主动!   “有......有的啊。”他可管不了跟顾弈约了打球,声音忽然大了,朝青豆虎子看看,“你们要不要一起啊,我请客。”   穷鬼虎子大开眼界:“......哇。”周末场三毛钱一张票,五个人就是一块五。   青豆学得很快,甜兮兮地挤出两颗酒窝:“谢谢海子哥!”   -   小南城开了家新的地区电影院,最近正在造势。街头巷尾的自行车、电线杆、大马路上,纷飞各种粉红小传单,写着“开业志禧”“欢迎观影”“凭传单可以优惠”。   新影院的美工画工很好,墙上的影院海报吸引了不少人。总共就三部,海报鲜明,两部“人”的片子,一部“鬼”的片子。青豆第一个撇去僵尸片。   虎子想看《顽主》,这片子市影院已经下了,没想到新的地区影院有。   青豆目光则停留在墙报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这名字好特别。   素素会意,抢在虎子前头说话:“海子哥,我们看那部叫海水的吧。”   售票的阿姨扫过他们,目光落在青豆身上:“这电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青豆心里一凉。   虎子哎呀了一声,趴到窗口:“阿姨,我们都成年了,前几天才办了那个……叫…..身份证的。”他指了指青豆,“她就是个子矮,是南城师大附中的高中生。”   那阿姨表情冷淡,懒得理他们,撕了五张票从小窗递了出去。   青豆低头偷乐,好像要看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一抬头,顾弈也在盯着她笑。   她伸手就是一掐:“笑什么,你也没成年。”还不是仗着个子高才没被盘问。   顾弈两手抄在校裤袋子里,嘴角仍拽着坏笑:“那也比你大。”   青豆没松手,又掐了一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会好好说话了。一碰头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互相呛声。   青豆这个话多的呛不过话少的,只能动手。   顾弈很好掐,看着瘦,掐起来还挺有肉。而且他不皱眉,不喊痛,也不让她松手,这燃起了青豆的斗志,越发没素质了。   虎子左看看,青豆和顾弈正打闹,右看看,小海和素素在说无聊话,他犹豫了一分钟,往右挪了挪。还是帮可怜的小海垫个话吧,这天儿聊的也是够死的。   14点10分电影开场。   他们去得晚,又是周末,只有最后一排有三张位置,顾弈从墙边搬了两张钢折凳。   影院的位置错落不明显,青豆被女士优先地邀请坐下后,半片世界被前面的后脑勺挡住了。她无奈地站起,要和虎子换钢折凳坐。   虎子也不知道闹哪门子别扭,说他不换,让顾弈去坐,他今天要呆过道坐钢折凳。   青豆怀疑他小家子气,记红薯的仇。   她看向虎子,闷闷地问:“你气我不请你看电影?”   “没。”虎子不耐烦,眼睛盯着墙上的绿漆裂缝。   “那你干嘛不说话啊?”青豆推他。   虎子仍是不语,像揣了心事。青豆低声说:“我最近没钱请你,下次好不好。”   他的表情柔了柔,“没,我不是为电影。”   “哦。”   青豆问他,“你是念高中还是中专?”   虎子翻了个白眼,“老子不读了,老子要去海南!六子哥跟我说那儿建省了,老子要去挣钱。”   “啊?不读了?”   “读了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要出来挣钱的。”   “说是这么说.....”青豆卡壳。   顾弈沉默地听了会,问青豆:“你要读中专?”   在他的问句落下后,灯光熄灭,影院陷入漆黑一片。   窸窸窣窣的声响忽然静止,没人说话,等投影光上下左右调整后对准幕布,她才低低回了一句:“不知道,正在想呢。”   接着他们投入电影,没再说话。也不知道他听见没。   电影有一点大尺度的内容,男女主角在海边,唔......不知道在干什么。   也许他们什么都没干,但感觉下一秒要干什么了。毕竟......他们穿的很少。   为着这不知何时到来的疯狂下一秒,所有人都很紧张。   影院很安静,没有小孩子。青豆清晰地听见前方哪位大哥咽了老大一口口水,以及自己胸口响得吓人的咚咚跳。   她大气不敢出,保持镇定与端庄。由于不敢直面荧幕,她偏开头将目光投向漆红的木椅。   这段剧情在凌迟般的记秒时长里显得有点久,青豆努力用余光看电影,差点花了眼。   她不着痕迹地眨眨眼,偏头一看,虎子也没在看电影。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赫然是小海。他正在乌漆嘛黑的地上找东西。素素也正弯着腰,跟他一起找。   如此精彩的剧情,大家都在用各种方式躲掉。   只有顾弈,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看着电影,时不时跟着电影里逗人的对白颠颠肩,颇为投入。   她推推虎子:“你干嘛呢?”   王虎这种厚脸皮,从来不会为这种画面不好意思。不来打趣她都算古怪了!   他直起身,继续看电影:“没。”   “没什么没?”   “就看他们找什么找这么久。”   青豆弯唇:“找诗情画意,找郎情妾意,找男欢女爱,找眉目传情。”   虎子冷笑了一声。   青豆看着荧幕,笑得完全没了看电影的心思:“王虎,你屁股蛋子一撅我就知道你是蹿稀还是便秘!”   虎子咽了口唾沫:“我想什么了?”   “哼。”青豆得意。   虎子今天脾气特别不好:“我想什么了?”   青豆:“你这么大声干嘛!你知道你心虚就会大声吗?”   “我哪有!我心虚什么?”   “你不心虚?那你就看着我啊,”青豆脸凑到他眼前,紧紧盯着虎子,一双眼睛眉飞色舞得像半夜扫到黄的手电筒,“王虎!你不敢看我!”   顾弈蹙起眉宇,拍了拍虎子的肩,轻咳一声。示意安静。   虎子迅速推开青豆,得救般义正言辞:“看见没,好好看电影,不要说话。”   青豆不说话了,一个劲盯着虎子傻笑。   虎子毛骨悚然,抗拒对视,脖子打了石膏似的拧着。   顾弈的余光里,青豆荡漾的酒窝特别扎眼,还反光。   他抄起手,目视前方地挖苦程青豆:“虎子脸上有电影?”   青豆趁势调戏虎子:“是啊,你说呢,虎子,你脸上有没有电影?”她挨着虎子,压低声音,“比如什么悲情片。”   虎子不说话,青豆咯咯笑。   顾弈肩膀仍端得方方正正,看向电影的眼神却没了耐心。像被那对讲话的男女打搅了兴致。   看完电影,男孩儿趁太阳没落山,跑去打球了。   青豆则挽着素素,好生盘问:“你们刚在找什么?”   素素噗嗤一笑:“我也不知道,他忽然低头,我问他在干嘛,他不敢抬头,就说在找东西。我心想你带了什么呀,但我不拆穿,就跟他一块找。他声音都在抖,你知道吗!”   青豆问:“是紧张吗?因为那段画面?”   “不知道,管他呢,”素素附到青豆耳边,“逗男孩儿特别好玩。”比单看个电影有意思。   “你好厉害啊!”青豆膜拜。   之前听素素提逗男孩好玩,还没懂什么意思,一直想见识,今天当真开眼。青豆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   “还好吧。”她揽住青豆,教她,“男孩子很笨的,很好逗的。”   “是吗......”青豆问,“那喜欢你的人你都能感觉出来吗?”   素素骄傲地点头,“那当然。”   青豆抬眼:“都有谁啊?”   素素当真如数家珍。班里的男生几乎都对她有意,除了递情书的,莫名其妙找些事来对话的也算,最后,她凑到青豆耳边,“还有洋洋哥哥。他给我写过诗。”   天哪。青豆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见青豆傻了,素素点点她鼻子,“你放心,顾弈心里只有你。”   青豆噎住。她不敢接话。她有点怕顾弈真的喜欢她,唔......更怕素素发现虎子喜欢她。   虎子刚刚那副别扭样,是极其少见的。他这猪头三,会受到伤害吧。   青豆在车棚与素素告别,揣着心事一路回家。一开门,两天没回家的二哥终于现身了。   青松听见脚步声就叉腰站在门边等她。她一进门,青松着急问:“豆儿,看见账本里夹的东西了吗?”   “什么?”   “几张纸。”   她本想取笑二哥,此刻又没了心思。看电影的快乐烟消云散,转眼就被未卜前途的迷茫取代。   她问二哥,“我们欠了多少钱?上次你问我念中专还是念高中,是不是因为没有钱?”   程青松笑着拍拍她的头,让她别多想,怎么可能不让她念书呢?   青豆不信。上次他问出那话,她还奇怪,二哥怎么会问这么明摆着的问题。   青豆心中粗略估计,少说有几万。她的心凉到了底。   到了初三,大部分同学都有了清晰的道路,要么前两年就不读了,能读到这会,多是要参加中考的。班里一半人卯着劲考中专,一半人只为拿个初中毕业证。   只有极其个别的学生,比如程青豆,坚定读高中。但如果家里有困难,有债务,青豆不能这么不懂事。   读高中很贵,如果要去南城读重点高中,还要寄宿,再怎么省吃俭用,一年一千都是要的。中专有国家补贴,可以省钱,可以早工作,怎么想都是中专好。   青松见她老锁眉头,点点她眉心:“别皱眉,多笑笑,咱爹的酒窝就你遗传到了,浪费可不行。”   青豆舒展眉头,郁色却未见消减:“你少笑笑吧。”   这么大的事,换人家应该在抱头痛哭了。他们兄妹俩居然一个夜不归宿,一个刚看完电影。   “不笑怎么行,不笑怎么当小白脸供你念书。”程青松嘴角高高翘起,俊气的五官挤到一块,用力地挤出两条鱼尾纹。   青豆不再是当年那个听到小白脸就要跳脚的小丫头了。她看向青松,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长这么黑,小白脸门槛也太低了。”   青松被她逗得笑弯了腰。   他快乐得一点也不像欠了一屁股债,反倒像中了几万块福利彩。   青豆在青松张扬放肆的大笑声里长吁短叹,她可笑不出来。   她问:“虎子也要跟你去海南吗?”   “是吗?”青松摇头,“没听说啊。”   青豆苦脸。那应该是今天看电影的时候,冲动说的胡话。哎。   青豆心烦意乱,手一伸,按响了录音机的按键。里头放的是《童年》。   第一次听这歌还在童年。青豆奇怪这人怎么童年这么苦情,像边嚼苦瓜边唱的歌。童年的歌不应该是小孩吊起嗓子,飘出的童真悠扬吗?   等大了再听,哦,罗大佑的童年唱的就是青豆的童年。破破烂烂缝缝补补的破锣锅嗓子里,硬挤出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乐子。   当罗大佑唱到“迷迷糊糊的童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时,音乐突然停止。   青豆直起身子,以为磁带绞带了。   青松跑到阳台,往外探了探身:“停电了。”   刚在音乐里开心一点点,又停电了。这该死的突然断闸突然转折的童年。   见青豆更蔫了,青松卷起书当话筒,凑到她耳边哄她,“罗大佑不唱,我来唱。我唱的比他好听。”   说着,他掐住脖子,压低嗓音,模仿道:“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他那表情,像是要被人掐死断气了,青豆咯咯娇笑,捏起拳头抵到唇边,漾起酒窝跟着唱道,“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唱完她又站到凳子上:“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青松从门口金鱼缸里取出当年那副□□/镜,匆匆擦了灰,往高挺的鼻梁半腰一架,眉峰上挑,继续和青豆喊着唱道: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   “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长大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   他们唱得特别用力,特别愤怒,每一句结尾都像在用力地摔东西,每一句都不像个快乐的小孩。   青豆中间忘了词,又跟着二哥哼上了。一曲结束,她哑着嗓子意犹未尽,正要再来一首,青松沉浸拨弦晃脑的摇滚面孔忽然正色。   程青松站直身体,往前一步,开始演电视里的主持人。   他清清嗓子:“程青豆。”   青豆点头:“嗯。”   他抬起头,仰视站在凳子上的妹子,不急不缓地释出一口气,“我要结婚了。”   那一瞬间,好多疑惑爬过来。跟谁啊?冯蓉蓉吗?还是这两天另结新欢了?债怎么办?读高中还是读中专啊?还去海南吗?   青豆像被童年突然推开,有点没站稳,人晃了晃。   但她还是很孩子气地挤出两颗酒窝,对二哥说:“好啊!好事!要百年好合!” 第16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4◎   #程青松和冯蓉蓉   青松和青豆吹着春天乍暖还寒的小风, 去了趟副食店。   他打了两斤鲜啤酒,她打了一两甜醪糟,两人嘻嘻哈哈回家,凳子一拉脚一翘, 就着碗酸豇豆谈起心事。   青松第一次对青豆说起冯蓉蓉, 还挺害羞, 两碗酒下肚,便从“结个婚而已”过渡到“我不能没有她”。   青豆不舍得一下子把醪糟吃完, 只吃了两口, 所以异常清醒。   她清醒到能品出这个故事里快乐夹杂的悲伤。   青松说,青豆刚进市一小没多久, 他见过冯蓉蓉,当时她还是实习老师, 没什么印象,都不觉得漂亮。后来听青豆说起语文老师喜欢她, 总读她作文, 他心里颇为感激。   大概八四年的夏天, 青豆五年级那会, 小南城下了场暴雨。市一小校内排水很差, 一下雨就淹水,他跑去接她。没想到独立的青豆早就回家了。只有冯老师在校门口躲雨, 焦躁地等那不知变通的笨蛋司机。   她头发湿漉漉的, 鞋还坏了,走路一高一低。那副样子对青松来说是很寻常的, 但对冯蓉蓉来说算极度狼狈。   这时候不讨好老师, 就不是程青松了。他热情上前, 告诉她, 鞋子跟脱胶,他粘一下就好了。冯蓉蓉婉拒,说到家就扔了。   青松奇怪,怎么能扔呢。说着,他像会法术一样,从帆布袋里拿出了树脂软胶。这东西是六子去鞋厂进货顺的,一直没机会用。主要他们穿的都是布鞋,这胶水一般是给皮鞋用的。   他让冯老师单脚立着,帮她脱下鞋,自顾自粘好了鞋,往地上用力撵过,固定牢靠,又给了穿了回去。他保证什么都没想,只是想拍马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服务惯了,这是小事。   据后来冯蓉蓉自己说,当时天都塌了。她表示自己有挣扎和拒绝,但程青松热情得让人无法摆脸,又乡气又帅气,她也不想太骄傲高贵,和学生家属不亲近......一个犹豫之下,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青松给她穿上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张俊脸自下而上撞进她眼皮,笑得特别灿烂。冯蓉蓉形容那一刻,说像暴雨里升起颗大太阳。   青豆听到这里,笑说,“古时候,女人对脚很看重,我们语文老师大概对脚也很看重。”   青松闷了口酒,无所谓地笑笑,“也许吧。”   他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包括后来冯蓉蓉常来他摊位买东西。   他坚持不要她的钱,怎么好收豆子老师的钱呢,照理应该他给老师送东西才对。冯蓉蓉还挺生气,有一阵没来。后来,她找他买大件,让他倒台夏普电视机,青松这才没办法,只能收钱。   那之后,她再来,会挑他卖不出去的东西买,什么大号喇叭裤,46码北京老布鞋,都是她根本用不上的。   直到六子老在冯老师出现的时候,边坏笑边拿胳膊肘捅他,青松才迟钝地意识到,哦......这样啊......   青豆装纯:“哪样啊?”   青松没理青豆,继续说,冯老师老来,又没有赶客人的道理,而且她每次都是认真挑选,坚持给钱,再乖乖离开,他挑不出错,只能这么着。   就在青松习惯一周会碰到冯老师一到两次之后,她突然有一个月没出现。   他开始有点慌,是不是出事了?怎么不来了呢?于是,他就......就......就......把摊位挪到了市一小门口,改卖起小学生的玩具。这东西利润小,但每天傍晚,他能很自然地碰到冯老师。   青豆恍然,就说呢,好端端车站门口这么大客流量不摆摊,居然去小学门口卖玩具?   冯蓉蓉以为青松对她没意思,狠狠心了断念想。   当她看到青松单手支墙,右耳夹烟,明明在看她,却要假装没看她时,三魂七魄又开始玩失踪。   她有老师的刻板,也有小姑娘的浪漫,到底是学文的,她想要那么一段故事。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与他有一段摊位外的接触。   小学放学后,青松会去舞厅玩玩,那是他少有的嗜好。他会顺便看看风骚男女的服装款式,搜索市场行情。只要看到好的款式,他就问哪儿买的,产地哪儿。没多久,他撞见了冯老师。   他感到意外,问道,冯老师你来跳舞?她强装镇定,说是啊。接着自然撩开丝绒帘幕,走进转灯旋转的舞池。那天,她把程青松的脚踩肿了。她没有说对不起,他也没有喊疼。两人假装一切正常,只当不小心踩进了荆棘丛。   那之后。   傍晚,冯蓉蓉会从夕阳里出现,经过摊位时总要停足,买个玩具□□或者玻璃弹珠,每次都要给钱,青松不肯要,两人来回拉扯。   夜晚,她时不时出现在舞厅,小心翼翼,又紧张又期待,不管她哪时来,青松一定丢下舞伴,和她一起跳。   某场大汗淋漓的舞后,青松忽然觉得冯蓉蓉好美。上窜的肾上腺素害他失控地把这话夸了出来。   冯蓉蓉小口透着气,问他,多美啊。   他说,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   冯蓉蓉上前一步,“那你喜欢我吗?”   “啊?”青松吓住了。   冯老师目光深情,等待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知道,她不在的夜晚,他会跟别人跳舞。在场很多艳丽的女郎都是他的舞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对青松有意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他嘻嘻哈哈,很会打马虎眼而已。   周围都是旋转的男女,他们却钉死在原地。   眩晕的彩灯下,两人目光牢牢胶着,然后青松摇了摇头,哈哈一笑,“怎么可能,不敢不敢。”   冯老师可是高傲二小姐,被拒绝后,她再也没来过。程青松这才发现,自己有些难受,日日翘首企盼某人来摊位,难受得没法吃饭没法睡觉。他给青豆的形容是,比知道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还难受。钱可以挣,人没了就没了。   可他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去找人家。   也许是在那一刻,他有了妄想。   冰箱厂刚接到订单,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学校宿舍找冯蓉蓉。   她不见,他就等一夜,第二天她就心软出现了。   青松喝了酒,一醉话就多了。本来只是想问她最近好不好,怎么没来摊位,结果见到她,话就变成了,“可以了可以了,冯老师,我现在可以喜欢你了。”   青豆问:“是那会儿在一起的?”那快两年了呢。   青松摇头。后面还挺不好的。冯蓉蓉和他跳舞被抓了,她不敢通知学校,就说也是摆摊的,让家里人从南城过来领人。他家人到派出所,将奇装异服的男女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青松身上,责问冯蓉蓉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玩,像话吗?   没几天,她哥还来了趟摊位,踢翻他和六子摆的套圈,语气盛气凌人,说:“赔你们,能有几个钱?”   青松气不过,与他发生了点肢体冲突。   事后,他立马和冯蓉蓉道歉,说自己冲动了。   她反过来道歉,说她哥就是那样,别理他。   青松想,要是青豆跟了个摆摊的,他应该也会很生气,也会去打架。   他们很规矩,散步就散步,影子都不敢粘在一起。两人共同认识的除了街道舞厅,也就是青豆了。所以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青豆。   周末,青松会带蓉蓉去冰箱厂玩。他们坐在厂区宿舍铁架床上,将门大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就这么放歌。   他们听着邓丽君的《结识你那一天》(粤)和《初恋的地方》,更享受默默看着对方不说话的状态了。   邓丽君帮他们把话都说掉了。   要是冰箱厂不倒就好了。青松本来觉得自己有资格喜欢她了。   青豆感叹,“你们就是本子里常写的,落魄书生和富家小姐。”   他问,“我是?书生?”   青豆沉默了。好像是差一点,大字都不会写几个。   天黑了,电仍没来。楼里有人嚷嚷,这电啥时候来啊。接着是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都习惯了。大家面对任何突然的事情,都有自己的应对办法。   青豆划火柴点了根喜庆的红蜡烛,将蜡烛倾斜,往桌上滴蜡油,稳住底部后摇了摇。   摇曳不定的烛火中,青松已由坐姿改为了趴姿。他两颊酡红,目光发痴,嘴角噙着抹春心荡漾的笑意。   二哥真的很俊。因为总要笑,纹路比二十四五岁的同龄人要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俊。另外,他特别好,脾气好,又通透,爱耍宝,多好玩的男人啊,冯老师确实有眼光呢。   她靠近青松,轻声问:“那怎么又要结婚了呢?”   青松脸朝另一边枕去,不让青豆看见自己的表情:“小孩子不懂的。”   “不懂什么?”   青豆等了好会,才意识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又等了会,才发现青松睡着了。   她推推二哥,他像条懒洋洋的蠕虫似的,嘟哝地晃了晃,又没了动静。   时间才七点,电还没来。青豆不自量力,想把二哥扶起来,没料反被拖倒在地,膝盖磕到桌角,痛得她“啊呜啊呜”好一阵失语。   地上这么凉,睡地上怎么行。她叫不醒他,只能搬救兵。本来想去找虎子,下到三楼想到顾弈,手就这么敲上了门。   是邹榆心开的。月光下,她眼神没什么精神,嘴唇有些白。青豆问:“阿姨,不舒服吗?”   “有点感冒,”她回头喊了声顾弈,又问青豆,“豆儿吃饭了吗?”   青豆想也没想,“吃了。”   “还有剩的吗?我晚上在食堂吃了个菜包,不知道小弈今天回来,他还没吃,我没力气弄了。”她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不舒服。   青豆忙应承,“有的有的。”唔......还有一斤鲜啤,一点酸豇豆和半碗醪糟......   -   顾弈刚擦了个澡,身上还冒着热气。听有人叫他,以为是谁找他借篮球。   刚刚在操场,有几个小孩子也想打球,眼巴巴看着。休息的时候,他们来搭讪,问可不可以拍拍球。   虎子喜欢孩子,跟他们玩了会,没几句就有感情了。他问顾弈,去上学了可以把球借给他们吗。   顾弈说了自己家地址,让他们周日晚上来家里拿。   他匆忙赤着上身,套了条脏裤衩,心想这才礼拜六,这帮兔崽也太急了。一出来,没想到是程青豆。   顾弈瞥了她一眼:“找我干嘛?”   青豆有点怵邹榆心,巴巴跟在顾弈后头进了房间:“你居然不冷。”他竟能像夏天一样赤膊这么久。   她试着在厕所擦澡,每次都冻得哆嗦,无奈还是选去澡堂。   顾弈“嗯”了一声,拉开抽屉,想换新的棉毛衫裤。回头发现青豆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很想自在点,但没人能在一个大姑娘眼皮子底下剥干净再穿上吧。“你看我干嘛?”   青豆:“你居然和虎子差不多胖瘦。”   他动作一顿:“什么?”   青豆对比了精瘦的顾弈,“虎子真是担了胖子虚名。他头大五官大,走路说话动静大,其实,他身上和你差不多。”   顾弈:“他本来就不胖。”这小子打球灵着呢,小动作特别多。小海的评价是:打球真脏。   青豆目光往下移,露出嫌恶的表情:“咦,你怎么长那个......”   顾弈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腿毛上:“......”他眉宇一蹙,按住她的肩膀往门外一推,“你出去,我换身衣服。”   “生气了吗?”青豆贴着门问。   顾弈手摸了摸腿毛,心烦气躁地套上衣裤,再开门,已经包的严严实实了。   青豆瞥了眼邹榆心的房门,踮起脚小声说,“逗你的。我知道发育都长。”   只是顾弈确实比人多那么一点。加上他身上好白,腿毛有些明显,像春天刚抽芽的小草,不怎么高,但挺密的。   顾弈没理她,拿起电筒跟她上了楼。   到底是壮小伙,手一提肩一扛,青松就这么跌进了床铺。关门前,青松迷迷糊糊转醒,用土话对青豆说,“豆儿,明天娘可能要来。”   青豆眼睛一亮,赶紧动手收拾。   这个两室一厅的布局和顾弈家一模一样,进门小方厅,左手边一个半室和一个主卧。   青豆睡的半室里搁着两张五斗橱、一张一米不到的小木床和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机器是之前青松买衣服裤子,有些货比较次,卖不出去,她会帮着再轧一遍针脚。搬进来后,她就在缝纫机上写作业。   青松那房间也就一张床一张橱一台小电视。哦,还有一个小阳台。青豆把阳台上的马扎收回来,那是她白天看书晒太阳坐的。   一番劳动再回到客厅,桌上的吃的全光了。   顾弈吃了青豆给的醪糟,完全没有饱,嘴巴一张,就着酸豇豆把那斤鲜啤酒也喝了,喝完人舒服不少,正在眼馋桌上那半包555香烟。   他被邹榆心管着,不能抽烟。他问青豆:“能抽一根吗?”   青豆看了那烟一眼:“五毛一根。”   顾弈伸手掏钱,摸到钱手一顿,“那能买点服务吗?”   青豆随口说的价钱,没想到他当真了。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什么服务?”   “卖烟的姑娘都帮人点烟的。”   “那你买两根,满一块钱我帮你点。”   顾弈兜里就一块钱,这是他下周的生活费。他心一狠,“我买两根你便宜一毛。”   青豆把手一摊,“行。”   顾弈给了她一块,她找了他一毛。花火摇曳中,交易落定。   顾弈以为的“服务”是录像厅看的港片剧情——靓女婀娜,轻划火柴,或是按下打火机,一点点靠近点火。呼吸相织间,是随时要烧着的暧昧。   没想到青豆面无表情拿起蜡烛,凑到555的烟旁,一把点燃,指尖一转利落地递到他左手,“好了。”   她心想,这烟细长细长的,一看就是进口烟,不会卖便宜了吧。   顾弈赶紧一嘬,吸到两颊凹陷,才不舍地徐徐释出白花花的烟雾。   这烟真特别,跟利群不同,可能烟细,所以吸阻大,味道不冲比较淡,但舌尖一挑口腔内的余味,能尝出淡淡的金属味道。   品完那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口烟,顾弈才有力气说话:“程青豆,服务不是你这样服务的!”   “那是什么?不是给你点了吗?”青豆白他。   “日本人说了,‘顾客是神’!”   “然后呢?”   顾弈老练地将烟送进嘴里,又闷了口,换个说法告诉她:“服务就是,我去住宾馆,我不用自己叠被子。懂吗?”   青豆哼哼:“怎么不能叠被子了?为什么要别人帮你叠?”   “因为我消费了!叠被子是附加的消费内容。”   她朝他瞪眼,严肃批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顾弈嘴巴张了张,把话咽了回去,继续抽烟。跟这孔夫子是说不明白了。   -   今晚,顾弈迷失在了酒精、香烟和烛光中。   青豆像一片风情万种的桃花源。多褶的眼皮下,一对儿酒窝若隐若现,柔乎乎的五官平时很好欺负,一点都不张扬,今日搭配在一起,却有股明火执仗的冲击。   他就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抽着烟,看她杀人放火。   青豆也安静了。她没有拌嘴的欲望。眼前的顾弈穿着开司米薄毛衫,头发湿乱,那双看谁都有些挑剔意味的眼睛正在审视她。   她有点紧张,想拔腿就跑,但她没有跑。   她想起来了白日素素的话,怪异的冲动钻上指尖,促使她伸手摸了他的头发,“你头发很硬哎。”   顾弈没动:“嗯。”   青豆说:“听说跟性格有些像的,是吗?”   “不知道。”   “性格很硬的人头发也很硬。你就有点硬脾气。”   他想了想,抬眼看向她:“那你呢?”   青豆把辫子给他,“你摸摸看。”   顾弈捏在手心,揉了揉,凉凉的滑滑的,他想埋进去闻,但怕唐突,所以忍住了:“挺软的。”   “哈哈哈,是吧,果然头发跟性格很像。”她朝他漾起酒窝。   “可能吧。”他仍盯着她,思考要不要把那根烟抽了,让她“服务”一回。   素素的举动和语言颇有诱惑性。青豆心念一动,凳子一拖,有样学样地靠近顾弈,两手托腮,眨眨眼问他:“顾弈,你觉得我好吗?”   “啊?”   “唔......你说,我有什么特点吗?”   “什么特点?”他不解。   “就是一些和别的不一样的地方。”   他垂眸认真思考:“矮?”   没等青豆爆起,身后的主卧率先传来喜剧的大笑。   同时间,楼中哇啦哇啦地喧闹开来,空气隐隐有滋滋声响动。   饭桌的录音机忽然出声,唱起未完的《童年》:“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第17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5◎   -   很多小孩都经历过压岁钱灵异事件。兴高采烈揣进兜里, 莫名其妙消失在“替你存着”的许诺里。   但青豆没有。她随二哥颠沛流离,辛苦孤单,生活看似没着落,其实也有一点好处——她没有过多来自长辈的约束, 也没亲历长辈的骗术。   所以青豆对“成一对鸳鸯, 祭一池活鱼”没有概念, 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是那条活鱼之一。   这晚,她愉快地揣着青松的爱情故事入睡, 醒来吴会萍已经到了。   青栀摸到顾弈家这栋楼, 找到404门牌,准确无误地敲了门。   “咚咚”声响起时, 天还没亮呢。青豆以为是外面粪车的声音。   爱情故事剧情急转直下。   昨天才说要结婚的二哥,今天就被从床上拎起, 穿着单薄的秋裤罚跪在了程有才的遗像前。   吴会萍抱着程有才的遗像,坐了一夜的车。她要提醒儿子, 你不是什么自由身。程青柏上山吃斋, 你就是家中长子, 长子再穷再混也没有入赘的道理。   青松沉默地下跪, 对这一切有心理准备。   他昨天白天打电话到村大队, 让吴会萍四点到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里,他说了要结婚的事。就像预料的, 他妈没有波澜, 接着他抛出入赘的事,吴会萍说了句不可能, 直接挂断了。   他知道, 家里不会允许, 但他必须和冯蓉蓉结婚。他要对得起人家姑娘。   青豆傻了, 她没想到二哥是入赘。   吴会萍进屋开始铺床,把带来的床褥铺了一席在地上。   她自然地问青豆:“成绩怎么样啊?”   “挺好的,班里一般都有前三。”青豆回答完,捋了捋头发,问娘,“二哥跪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这套流程他们好像很熟悉似的。   吴会萍不说话,两手一掀,厚被子在空中利落抖匀。她把这床被子一丢,继续铺下一床。   枕套被套都带全了。本来就是买来给新房用的,想托人带来,没想到亲自捎来了。   青栀眼睛滴溜溜乱转,正在翻看家里的新东西。听说二哥在城里买了房,她一直吵着要来,娘就是不让,她跟同学都说了,她在城里有房,他们不信,说她吹牛。青栀想,这次得带个东西回去证明一下。   二哥跪着,她不好去小厅,只能拉拉姐姐的袖子,“阿姐,我们上次拍的照片呢?”   仅半年多不见,青栀又大了,一双眼睛灵得像要跑出眼眶溜达了。青豆捏捏她的脸,接受“阿姐”这个新称呼,去餐桌的玻璃底下取出照片。   只是走到客厅,看到二哥,她就忘了青栀。   她捏着照片蹲到二哥旁边,“要多久啊?”   青松瞥了眼里面,见吴会萍没注意,低声说,“豆子,你以后要是照这种照片,还是要笑笑。爹那么俊的酒窝居然没有照进去。”程有才是个很爱笑的人,怎么遗像选这么严肃。一定是吴会萍挑的。   怎么能说这种事。青豆吓了一跳,瞪青松一眼,又问,“怎么没跟我说啊。”   “说什么?”   “那个……上门……”她不忍心说完上门女婿四个字。   “说了有用吗?”他无所谓地扯起嘴角,“没用说了干嘛?”   “我听啊。”青豆认定二哥心里一定是苦的。   青松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她说:“豆儿,进去帮娘弄床,我今晚去六子那儿睡,你们睡舒服点。”   青豆皱眉,正要说话,青栀扒在门边儿哼哼上了,“阿姐。”她好急,一秒都等不得了。   青豆把照片给青栀,果不其然,失望攀上了她漂亮的眉心:“啊......”   青豆好笑,“哎呀,你看你,笑得多开心啊!”   青栀很伤心,一点都不好看。她期待这张照片好久了。   见青栀嘟囔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青豆安慰她:“我们这次再拍一张好不好?”   青栀手牢牢地抓上了青豆的手臂,“真的吗?”   她看了吴会萍一眼,打圆场:“嗯,我们四个和新嫂子一起好不好?”   吴会萍枕头往她们脚下一摔,扬声骂道:“瞎说什么呢!什么新嫂子!”   青豆没想到娘听见嫂子会这么生气,肩膀一缩,瞬间哑声。   青栀凑到青豆耳边,咬耳朵传消息:“娘可生气了,我们是坐运货的车来的,花了很多钱。”这对抠门的吴会萍来说,绝对是巨款,但为了阻止这段婚事,她一刻也等不得,价都没还。   吴会萍当然愤怒。这简直荒唐。他们是穷,但还没有穷到要做上门女婿的地步。   她整理好床,走到青松跟前,问他跪明白了吗?   青松叹气:“我已经见过她家里了,决定好了。”   吴会萍扬起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完不解气,又狠狠抽了两耳光,“你……再给我跪着!”她憋了很多话,你决定的时候想过你父母吗?她是什么人?要你入赘?你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入赘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你想过你的祖祖辈辈吗?   但,吴会萍气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浑身颤抖地回房间,坐了没一会,忽然憋不住了,猛地起身,抡起门口扫把对着青松的背脊一阵狂抽。她不会说话,但会打人。这个二流子该打!   青豆吓坏了,冲出去用身体挡,“怎么了?娘!好好说!娘!”   青松叫青豆走开,不停推她,见实在推不开,几扫把都打在了她身上,只能把她箍进怀里。   兄妹俩蜷在地上挨棍子,像极了一对苦侣。   里间的青栀面对电视,默默流泪,她不伤心,只是无助。这次进城一点都不开心。   -   约莫九点,冯蓉蓉带着水果上了楼。她拎了十二个红富士,可重可重了,她姐冯珊珊说别买太贵的,像显摆,苹果差不多了。   她有些局促,以为会先见到青豆,再和青豆青松一起等“未来婆婆”,没想到还没走到三楼,便听见了巨大的响动。   周末,大家都闲得慌。一字阳台上,好几个人探出好事的脑袋,正往四楼张望。冯蓉蓉听见抽泣声,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往404走去。   -   春光大好,晴空万里。304的顾弈难得一个懒觉,被吵得暴跳如雷。   今天天还没亮,楼里就有人在搬东西。到天亮了,先是一楼空心地上,几个女的抢晒被子的地,再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在楼道上拍皮球,这回又是哪家在哭闹。   顾弈一把掀开被子,冲进厕所,迷瞪着眼睛排尿。   高中真的很苦,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他每天就盼着赶紧高考,考上大学或是大专都无所谓,找个活儿凑活干干。   楼里这些机关单位的老职工,一天班儿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   而这种日子,就是顾弈要的。   他跟青豆说过这事儿,青豆不信,非要问他的梦想。她认为他爸醉心天文学学术,还为此出国深造,是国之栋梁,爷爷奶奶皆是老师,算是书香世家,那么他们的后代顾弈一定有过人的理想。   他说没有理想,她还生气,认为他隐瞒。   他不明白了,人为什么非要有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昨晚那样,闷小酒抽老烟,白天打台球傍晚打篮球晚上撩姑娘。能说吗?不能说!不能说算了。   估计尿得不耐烦,一睁眼,才发现呲得到处都是。顾弈拿起拖把,猫盖屎似的糊弄了一下,稍微拖了拖边缘,转头开始洗漱。   邹榆心听见他醒了的动静,“豆子家在吵架,怎么回事?”一向清净的兄妹俩家里好像来了好多人,吵得特别大声。   手中的牙刷一顿,顾弈喷着白沫子:“确定吗?”   “嗯,刚刚李老师还来问我呢。”大家对楼里搬进来“外人”是有抵触的,因为青豆青松一直住在这附近,脸熟,这种抵触不严重,但一有什么事,还是会把他们当做“编外人”,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顾弈刷完牙,一边擦脸一边往楼道走。走出两步,就撞见青豆哭红一张脸往楼下狂奔。   她的脚步乱得左右打架,顾弈都怕她摔了。   他拉住她,“怎么了?”   青豆甩开他,继续哭继续跑。   她披头散发狂奔的脑袋像刚刚拖尿的拖把头,来回摇晃,时不时还能甩出点水来。   顾弈就这么跟在她后头,手上那块热乎乎的毛巾就这么吹冷了,挂在手心越来越重。   她走了好远,顾弈也跟了好远。   一开始,顾弈以为青豆在乱走,没想到是有目的的。   她捂着脸,像是看不清路,却熟练地穿堂过弄,躲避车流,越来越靠近小南城汽车站。   今日太阳大,风也大,顾弈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开司米薄毛衫,风穿过衣料空隙,持续往他身体上扎凉针。先还挺冷的,冷得他想掉头回家,好在,跑着跑着,他就热了。   青豆在他们上次坐的石墩子那里,一屁股坐下。她红着一双兔子眼看向顾弈:“你跟着我干嘛?”   他也不知道啊。顾弈只是想问你哭什么,一路就追到了这儿。   他掂了掂手上湿重的毛巾:“那行,我走了。”   刚一转身,腕子就被拉住了。青豆从他手上拽过毛巾,盖在了脸上。哭烫的眼皮和鼻头在冰凉的安抚下仿佛窒息后猛地灌进股冷空气,无比舒适。   好会儿,她揭下粉白条纹的毛巾,对着逆光而立的顾弈说:“我要去找我哥。”   顾弈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我妈说,要是我哥结婚,就不让我读高中了......家里没有钱。”说着,泪珠扑簌簌往下掉。青豆用力咽了口唾沫,拿毛巾一揩眼泪,“我要去找我哥。”   “哦。”顾弈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青豆一呼一吸等在那里,以为他会问什么问题,结果他只是站着。   “我......要去宁城汽车站。”   “嗯。”   “我没去过。”准确来说去过,但那时候太小了。   顾弈说:“我也没去过。”   青豆点点头,也对。又想了想,“你回去吧。”   顾弈手一伸,“毛巾给我。”   青豆给了他,他就真走了。   她冲他喊道,“顾弈!”   马路中央,顾弈的脚步闻声顿住。   她央求道:“你回去帮我叫一下虎子吧。”她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   顾弈没有回应,颀长身形在地上拉出一道越来越浅的长影。   青豆很难过,垂头低落,脑子一片空白。须臾,头顶的阳光被挡住了。   “你要怎么去?”他夯着气又回来了。   青豆惊喜地抬起头:“啊?”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去?”   当然是坐车去!青豆见顾弈跟着,一句废话不敢多说,生怕他走了。   买票掏钱时,她朝他看了一眼。顾弈两手抄在兜里,完全没有掏钱的样子,她识趣,赶紧掏了双份,对售票员阿姨说要两张票。   等车也是,青豆不敢说话,她怕说了什么,惹得顾大爷不高兴,掉头就走。   这一刻,她多希望素素说的是真的呀,要是顾弈喜欢她多好啊。男孩要是喜欢女孩,会陪她浪迹天涯,为她杀人放火,冒天下大不不韪。绝不是现在这样,一副施恩于你的臭脸样。   中午十一点四十五,他们到达南城。顾弈让青豆先陪他去个地方。   青豆小心翼翼:“你是要回学校了吗?还陪我去吗?”   “都答应你了。”他见她不信,来气了,“你是觉得虎子比我靠谱?”   青豆跟在后头嘀嘀咕咕:“他确实不靠谱,但他人好。”虎子可不会给她摆脸色。   人好?就是比他好?哼。   顾弈脚步一顿,接着快步疾走,一副要把青豆甩掉的架势。青豆见状,两臂摆动,着急狂奔,紧赶慢赶跟他上了公车。   公车阿姨走到青豆跟前,挎着她的收费工具箱,一边撕票一边说:“到南城理工两张票六毛。”   青豆都不知道去哪儿,正奇怪呢,阿姨一双人流里混出来的利眼往顾弈那儿一睇,“怎么?你们不是一起的?”   青豆忙不迭:“是是是!”   青豆像个跟屁虫,下了车一路紧贴,直到走到爬山虎的小楼,她才知道顾弈要去哪儿。   “这是你家照片上的那栋楼。”顾弈家墙上有张照片,印得像毕业照一样大。背景就是这栋红砖小楼,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相上全是人,青豆只认识顾弈爸妈、顾弈以及他姐。   “嗯,我爷爷奶奶家。”他问青豆要不要进去。   青豆摸了摸头发,忙摆手,头发乱七八糟的,怎么好见长辈。她担心地问道:“你要多久啊?我怕天黑了,找不到地方。”   顾弈说很快的。   确实很快,他没走正门,从后窗用铁皮松动插销,脚下一蹬爬了进去。他进到姐姐顾梦的房间,从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拿出塑料存钱罐,用钥匙上的掏耳勺捣开,抽出一张五十,又从桌上拿起铅笔,留了张条,折成小块给锁了回去。   搞定后,他借外墙的水泥柱,轻松翻上阳台,进到了二楼爷爷的房间,找了件勉强能套的中山装。   全程大概3分钟,走前,他往堂屋看了一眼,奶奶正在听越剧,咿咿呀呀的唱腔隔绝了一切响动。   跳出小楼,顾弈长舒一口气,终于翻身农奴做主人了。   青豆已经不在刚站的地方了。她蹲在一棵垂柳旁的大石块上,正对着河水,揽“镜”自照。   她慢条斯理将头发捋顺,一会拨下来遮住耳朵,一会又挽至耳后,露出秀美的长颈。这里是理工大学,不少渴汉子为她驻足,走过了还要悄摸回头,多看一眼。   青豆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像菜园子随处可摘的小豆子,顾弈却觉得还挺符合她的。粗粗一看,又小又精灵,不怎么扎眼,细细一看,饱满又青脆,每一笔都是精雕细琢过的。   她总穿宽大的衣裤,却怎么也掩不住衣衫摆荡间,身体起伏山峦的动人线条。虎某曾咋呼地感叹过青豆发育真好,还被他狠狠用篮球训过一顿。   这个年龄段都猥琐,他又何尝没有祈祷过她长高一点,这样对视时,视野不用落得太低。   顾弈上前,蹲在她旁边,“美吗?Echo女神?”   青豆没想到他这么快出来,赶紧站起来,“好了?”   顾弈套了件烟灰色中山装,扣子没系,两手抄在兜里,愣是把这正经衣服穿出了流氓样。   她翻翻那直立领口,“这是你的衣服?”   “我爷爷的。”他朝她扬扬下巴,“快走吧,到宁城要太阳落山了吧。”   “嗯。”青豆点头。   青豆问他爷爷奶奶是教什么的?怎么都没听他说起过。   顾弈说,“奶奶教俄文的,那会俄文很吃香,现在没人问津,俄文系也取消了。她挂着老师的名号其实没有学生,在学校做文职,闲暇会翻译一些文章书籍。爷爷么……教数学的。”   青豆眼睛一亮:“是华罗庚陈景润那种数学家?”   顾弈勾起唇角:“你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吗?”   青豆摇摇头。   “叫顾家铭。听说过吗?”顾弈挑眉。   青豆“哇”了一声,“没有。”   他笑了,“所以啊,他不是华罗庚陈景润那种数学家。就是个教数学的。”   不知道是不是青豆的错觉,顾弈从那栋小楼里出来,脸色好多了。她笑嘻嘻地跟在后头,话也多了。   现在她放下心来。顾弈应该会陪她去南弁山,不会突然甩脸色跑了。 第18章 1990之前 ◇   ◎满座顽云拨不开1◎   #014 青柏   小孩子就是书籍里的群众视角, 他们高兴主角的高兴,伤心主角的伤心,聆听主角的故事,推动主角的人生, 牵连主角的憾事, 必要时还要被当作祭品, 被迫扭转自己的人生。   在去往宁城的车上,青豆告诉顾弈, 新嫂子来家里, 明白程家不允许入赘,非常坚定地对吴会萍表示, 会回家和父母说,不会再提入赘。   冯蓉蓉说这话时, 同青松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打破了青豆心里文静的女老师形象。冯老师就是电视剧里闪闪发光的坚毅女主角!   当然啦, 电视剧里都有坏蛋。青豆不无伤心地发现, 自己的母亲就是其一扮演者。   吴会萍对这桩身份悬殊的婚事颇不看好, 似乎不管是入赘还是迎娶, 冯蓉蓉都不是好选择。   她对蓉蓉表示, 就算你嫁进来,我们也无法提供给你好的生活。程家就是普通人家, 或者说, 我们比普通人家还要差一些。   她这么说没错。漂亮温柔的冯老师和嬉皮笑脸的二哥是般配的,但富家女冯老师和穷小子二哥若要结婚, 确实荒唐。他们是完完全全的两路人。   村里, 父母对子女的婚事有很大的话事权, 而进了城的程青松, 翅膀硬了,在婚姻大事上,他显然没有听母亲的打算。   程青松说,不用吴会萍管,他会奋斗的。   青豆忘了看吴会萍的脸色。她在过于严肃的对话里,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接受信息。也不知道怎么的,等她回过神来,吴会萍已在细数婚礼的花费了。   她直接说,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不能让人家说是非,少说要花出去万把块钱。这么大花销,程家负担不起。   蓉蓉很坚决,她说如果欠债了就一起还。   吴会萍大概是想表现出慈祥,但她嘴角一扯,浮出的却是十分诡异的笑。   她点点头,对蓉蓉说,程家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以后负担会很重。他要养家,要还债,要养妹妹。要么,青豆就去读中专吧,早读书早出来工作,这样还能供青栀多读几年书。   青豆当时就落泪了。她像个群众演员,导演按照人情逻辑随意安排了一通剧情,大嘴巴一张,程青豆的人生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板上钉钉了。   复述到这里,她对着顾弈又掉了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和楼道里狂奔下来的状态没有两样。   周围的乘客一直往他们这个角落探头,好奇发生了什么。   顾弈伸出毛巾,递给她:“喏。”   青豆左右眼各揩了一下,委屈地颤抖:“我要读中专了。”   “你不是要去找大哥吗?”   “嗯。”她点头后又说,“但我也要想好,我要读什么专业。我不想做老师,我矮,肯定会被欺负的。要不我去银行点钱吧。”   顾弈:“先去找你大哥吧。”   青豆垂下眼,嘴角挤出苦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大哥会供我读书?不会的。”她摇摇头,“我去找他只是想告诉他,我以后不能念大学了。”   青豆念大学的执念不过是因为答应过大哥,要好好读书,做程家第二个大学生。   大哥上山的前一晚,她跟他拉过钩。青豆不知道他以后都不回来了,傻乎乎答应了,没想到他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她害瘟时,娘背她去过山上,他避而不见。   青豆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为什么不见她,还为此生出埋怨。后来她想,那就考大学,考上拿着通知书去找他,那时候,他一定会见她的。   顾弈问:“他是哪个大学的?”   青豆脱口而出:“北京工业学院。”   “哦。”   这辆车子破烂,摇得像随时要散架了。金属机油夹杂各种体味,不晕车的人也不好受。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位置很小很窄,人紧紧挨着,颠得厉害,如同在坐船。   青豆身体心灵备受煎熬,没有方向,硬拉着顾弈絮叨,“刚刚看到我哭,我妹妹居然抱着我妈哭着喊,说她不读了,要出去挣钱供我读书。”说到这桩事,青豆又笑了,“她才多大啊,居然想到供我读书。”   顾弈阖眼,没有接话。   青豆:“然后我妈骂她,‘你只要不用上学,什么招儿都能使’。哈哈哈哈。”   她笑得一颤一颤,软乎乎的发丝就像她的声音一样,撩动顾弈的颈窝和喉结。   青豆也不管顾弈听没听,对着他的耳朵继续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大学生了,砸锅卖铁供一个大学生,真的需要好大的代价。而且,如果三年高中读完我没有能考到大学,那我一定会愧疚。”   程青豆拿眼睛细细描摹顾弈的侧脸,说着说着来气了:“你真幸运,顾弈。”   她特别恨他。他怎么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呢?   这厮看似睡着了,眼球却在动。   知道他没睡,青豆更气了。他竟然对自己的遭遇无动于衷。虎子就算再虎,这时候也会流露出一些不知所措。   凭什么顾弈可以不说话!   她需要人回应她的难过!   青豆如此想着,伸手弹了他一个毛栗子。她要给他顺风顺水的人生来一点“风波”!   顾弈眉心迅速皱起又松开了,继续假寐。青豆还想说话,但他看起来一点聆听的欲望都没有。   她又盯了他一会,鼓鼓嘴,垂头默默忍受这难熬的四小时。   真的很漫长。车时不时停在路边上客下客,一开一停挤挤攘攘,每一位新客都会携来股新的味道,这对久坐的乘客实在考验。   下车时天半黑,青豆站在陌生的宁城汽车站,忽然有些害怕。   顾弈让她等着,转身劈开人流,跑去买吃的。车子刚驶近车站,他便扫见了路边小摊在卖掼奶油。   顾弈付完钱摸了摸钞票质量,粗估不是□□,收进口袋后一回头,青豆早在身后一米处等着了。   他让青豆在原地,她哪肯,现在她无依无靠就指着他了,他撒尿她也得跟着。   顾弈将小勺递给她,“吃点甜的吧。”刚刚在车上,他憋不出话,当时就想,要是有块糖就好了。不然他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别哭了”后面要接一句什么,“我供你”?他没有能力......   他只买了一杯,青豆挖了一勺先给他:“你先吃。”   顾弈微抿一小口:“嗯,挺好吃的,你吃。”   青豆赶紧勺了一口。虽然坐车坐得很恶心,但能吃上甜的,忍一忍恶心也无所谓。   顾弈跑到前面一个摊位,要了包红梅,一边拆封条,一边陪她去买南弁镇的车票。   这次顾弈伸手给了钱。青豆有点惊讶:“不用吧。”   “没事,就两块钱。”   他们尚算幸运,买到六点半最后一班南弁镇的车票。青豆在车站问了几个老乡,大概知道了南弁山在多久到,到了怎么走。   这里比南城汽车站的环境差很多,只有一个笼统的等候厅,座位都没有。   顾弈坐在门口台阶上,正面对着四合暮色抽烟。   青豆蹲到他旁边,“烟很好抽吗?”   他用力啖了口苦涩的焦油,稍事停顿 ,不耐烦地喷出口浓浓的白雾,“他妈的,呸!”   骂完,他又把烟嘴往送。   青豆:“啊?”   “假的。”   “什么?”青豆抬高音量。   他夹着烟,指尖左右翻转,又掏出烟盒,“这烟假的。”   青豆腾地站起,“那去找他!他还在那里!”那个背着木架子卖烟的人还在呢。   顾弈一把拽下她:“你怎么这么虎啊,在别人地盘别找事,假的就假的,认栽。”他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冲动,另一只手则一口一口地继续往嘴里续。   “假的你还抽?”   “那能怎么办!”   青豆不说话了。二哥也干过这事,早期傻,看不懂货,进到假烟卖不出去,他就一口一口抽掉,连烧炉子当柴火都舍不得。   想到二哥,青豆又开始心痛了。她问顾弈,以后你姐结婚了,你会难过吗?   顾弈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补充:“你以后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顾弈说:“我本来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   青豆苦脸,她跟顾弈实在是无法沟通!无法沟通!   -   铅色的云一笔一笔加深。   南弁山很好找,附近山头不多,远远在车上就能看见黑压压的小山包上有两座尖尖的小庙。   车上人少。青豆坐在司机后面,一路跟司机聊天。   她用方言套近乎,拜托司机师傅把他们放在距离南弁山入口最近的地方。   司机要下班了,很好说话,满口答应。她还问了明早最早的一班车几点发车,知道有民营车常走这条道,早一点的五点就有车了,她才放下心来。   下了车,青豆感慨地对顾弈说,大哥对她很好,六岁之前,他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顾弈问,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青豆摇头,“他不是和尚,他没有剃度。”   “那他?”   “唔......叫修行?”   “那......他为什么要上山修行?”   青豆淡淡说:“不知道......要么想开了,要么没想开。”   其实,青豆知道的。二哥也问过她,为什么?就因为家里出了事?程青柏就这么怂?这就跑了?青豆也说不知道,然后人面朝墙,不肯再透露一句话。   “哦。”顾弈也没继续问。   他正在时刻注意四周响动。   夜晚抢劫打人偷窃事件高发,不少流窜犯就在这个时间点出没。   顾弈初中头两年经常被高年级押在后门口敲诈。回答问题对了,下课就要挨揍。考试得了满分,下课就要把兜里钱交出来。被女孩多看一眼,他都没注意到,马上就有人跟踪他回家。他告过老师,结果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了。拿压岁钱买了辆新的,也逃不过每天被扎轮胎的厄运。   他对此极度敏感,后来不胜其扰,文弱书生也皱起眉头,夹起烟头,挥舞拳头。   往山上走的这条路,渺无人烟,黑灯瞎火,顾弈的拳头一直是充血状态,青豆却完全不知道。   好在,司机师傅够意思,他们距离山门入口很近,20分钟步程就到了。山入口摆着“门票五毛、一米二以下免钱”的木牌子,但没有收费的人。   她和他就这么推开门,爬上了山。   她怕黑,怕鬼,怕陌生,怕未来,什么都怕,所以一直紧紧抓着顾弈的衣袖和手指。   这里比青豆第一次来好爬很多。   当年连踩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几个泥坑,只能叫山,压根儿没有路。现在脚下多了几块坚实的方砖。借月光望下去,已经是条蜿蜒嶙峋的山路了。   山上树枝自由凶猛,长得奇形怪状,时不时栖在上坡的必经之道。顾弈人高,在前面挡着。   “要是虎子,现在应该在讲鬼故事吓我了。”青豆气喘吁吁。   顾弈说:“你要我现在给你讲一个?”   “你会讲什么?”青豆好奇。从小都是她讲他听,顾弈会讲什么故事?   说着,顾弈站住不动,转过身来。   月光隔着枝丫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平添鬼魅之色,青豆刚准备说“好了,你已经看着够吓人了”,还没开口,便察觉到一股来自顾弈手腕的力量将自己往后推。   他们可是在山上,没有任何平地空间。他一推,青豆一失重,恐惧迅疾占领意识。她感觉自己要跌下万丈深渊了。   随一声惊叫,青豆又被手腕上一股抓力拽了回来。   其实青豆只是倾斜了二三十度,但这可是山上,而且顾弈表情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笑意或者前兆,青豆那一刻认定:这人要弄死她!   她扒上顾弈的背脊,伸手就是一通乱掐。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你这个流氓!你想杀了我!”   “那再来一次?”话音一落,顾弈双手再次扶上了她的肩膀。   青豆本就娇小,顾弈又比她站得高一截。覆在暗影之下,她就是只小鹌鹑。   青豆“啊”了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求饶,“大人,饶命啊,我错了。”   他噗嗤一笑:“错哪儿了?”   青豆抓住依托,便开始嘴硬,继续掐他呛他:“错在所托非人。”   继续往上爬了会,青豆心有余悸,问他刚刚是不是真的想弄死她?不怕她哥来报复吗?不怕警察抓他吗?   顾弈分析道:“这个山坡应该摔不死人,”他伸手指了指山顶,“那里找个陡峭一点的地方,直接推下去,应该可以死掉。”   青豆闭嘴。   “等把你推下去了,我就回家。只要我明天能出现在课堂上,就没人会怀疑我。因为我没有杀你的动机,而你却有自杀的动机。”   他继续往上爬,听身后没有动静,继续说,“哦,对了,我会等五点的民营车坐到宁城汽车站,再从宁城坐到南城,大概中午就到。如果老师问我为什么上午没来,我就说帮家里春种去了。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节,我们班只有一半人能来上课。这种事老师不管的。”   民营车还是刚刚青豆和司机聊天问出来的呢。这厮当时果然是在假寐。他他他他心肠歹毒。   青豆彻底闭嘴了。   过了会,他问:“吓人吗?”   青豆面无表情。   他问:“和虎子的鬼故事比如何?”   “......”   他们到的时候很晚,庙里除了佛像前点着灯,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青豆不敢在四周找,生怕顾弈把她推下去,也不敢靠近佛像,那些神明在夜晚看来,有些瘆人。   好在脚步动静惊醒了浅眠的僧人。吱呀一声,黑压压的院门内探出来个小光头。   他揉着眼睛,囫囵着嗓子问是不是走错路了?   青豆:“你好,我们找程青柏。”   小光头:“谁?”   “唔......是你们这儿的居士,呆了很多年了。”   小光头迅速会意,让他们在后院门口等,进去叫“程师傅”了。   十一点,山上已是半夜。小光头把程青柏叫出来,便赶紧进去睡觉了。他走前告别,称自己要夜巡,得就寝了。   青豆实在抱歉,拉着顾弈朝光头师傅鞠了一躬。她一直低着头,从程青柏出来开始,就不敢看他。   她想到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他们站在空心地上,照着明亮的月光,沉默久久,像融进夜色的三个柱状建筑物。   青柏将青豆扫了一圈,哑着嗓子问:“怎么来了?” 第19章 1990之前 ◇   ◎满座顽云拨不开2◎   青豆成了木头。青柏身上有股僧侣的超然气度, 遥看如月中聚雪,没有实体。   她脑袋空白,听他问怎么来了,下意识回答:“来看看你。”   身后的顾弈愣了一下。是这样吗?   程青柏笑了。他套了一件海青服, 头发剃得很短, 不是光头也能在夜色里反光。   青豆惊讶哥哥居然一眼认出了她。   青柏说, 前年你寄了照片来。   她惊喜地一跳,“我一直以为寄丢了。难过了好久。你都没回我。”   她写了长长的信, 讲述自己的生活和学习, 还夹了一张照相馆拍的照片,地址填的南弁山观音庙程青柏(收), 她以为丢了,后来也没再寄过。没想到他收到了!   青豆长成了个大姑娘, 半夜造访,大呼小叫, 青柏没有立刻问原因, 只是柔柔看着她, 但笑不语。好像这不是半夜, 而她来得一点也不突然。   青豆小心翼翼在他现在这张脸上找过去大哥的痕迹。只寻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慈眉善目”。   月光如水, 也柔,也凉。   青柏像小时候一样, 拉过青豆的手一摸, 冰凉冰凉,“外面冷吧, 进来说话。”他朝顾弈看了一眼, “这位是?”   “呜呜呜......”青豆抓着大哥的手, 滑过一个个粗粝的山包样的老茧, 眼泪忽然控制不住了。   青柏虽然气质有变化,但脸没老,青豆没想到,他一双读书人的手会比吴会萍的手还要粗糙。   她心疼:“怎么会这样?”   青柏收回手,“干活的啊。山上打水烧柴盖房刷漆铺路全要自己来。好了,别哭了,进去说话。”   程青柏领他们进到一间空闲的山房。最近上山的香客多了,青豆若是再晚来两周,这间房怕是都要住不上。   夜深,青柏怕动静大影响僧人休息,摸黑找到根蜡烛,顾弈见状伸出打火机,帮他点上了。   烛火摇曳中,青柏再次扫过这位小生斯文青涩的脸,笑问:“你是豆子相好?”   深更半夜,男女上山,离家出逃,不是私奔是什么?算算青豆年纪,也到了为情/爱冲动的时候。   青豆惊讶:“啊?”   顾弈抿唇:“您看像吗?”   下一秒,手臂挨上了记掐。   -   顾弈和青豆没有介绍信,没有结婚证,所以没法住招待所。   他以为今晚要露宿山脚,没想到有个歇脚处。刚粗看了眼山房,是对排大通铺,不错。   他打了桶井水冲掉手上的泥水,拿毛巾稍作洗漱,想到青豆也脏兮兮的,犹豫了一下,拧了毛巾拿进去,给青豆粗粗擦了把手和脸。她一心扑在程青柏身上,应该都忘了自己没有吃晚饭。   哦,不对,她吃了杯掼奶油。   只有他,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滴米没进。就抽了根假烟。   顾弈饿死了,掏出烟犹豫了一下,又揣进了口袋。庙里应该不能抽烟。   他坐在台阶,倚靠廊柱,偷听了会兄妹的私房话。真是难得,相别多年依然亲密无间。   顾弈仰头望着皎洁硕大的月亮,不无苦涩地想起了顾梦。   他和姐姐有过几年的相处。   那时候一天都好漫长。   他们躺在外婆家的房顶上,一边踢腿赶蚊子,一边看月亮,看到眼晕,睡前辰光也死活熬不过去。他们就说话,说小孩的痴话废话。   后来妈妈带顾弈去了北京,没带顾梦去,再回家,她就跟“他们”疏远。这个“他们”是指邹榆心、顾燮之和他顾弈。   逢过年,在饭桌上,顾梦一直用“你们一家三口”这样的词,邹榆心气哭几回,顾梦始终不肯原谅这一行为。   邹榆心解释过,因为顾弈小,不用上学,顾梦已经涉及到了转学之类的事宜,各地教材不同,要适应,而且当时他们的经济能力也不够带两个孩子远行。诸如此类的理由。   顾梦也用相同的话术搪塞。她拒绝和他们一起住在小南城,她拒绝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   家属院里经常有人问怎么姐姐不来,邹榆心有苦说不出。顾弈也是。有很多年,青豆虎子都以为他是独生子。   他断断续续想着,很快迷迷糊糊眯着了,直到青豆的影子盖过月光,在脸上罩上深重的影子,他才转醒。   她望着他,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脸颊尤有泪痕:“顾弈,馒头。”她手里有两个热馒头。正冒着全世界最诱人的雾气。   那个小光头两点起来夜巡,打板时遇见青豆青柏。青豆问有吃的吗,小光头让她在厨房门口等着,等会就有僧人起来做饭了。   青豆便等在那,直到热馒头出笼,也不管烫手,一路飞奔拿给顾弈来了。   “我刚想到你一天都没吃东西。”青豆上气不接下气地朝他喘,好像要告诉他好多事儿似的。   他咬了一小口,喟叹不已。“你现在才想起我没吃东西?”   “你也没提啊。”青豆能想起这件事,还是大哥问她是不是没吃饭。   青柏说,她讲话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偏偏她毫无察觉。青豆这才迟钝想起“恩公”。   顾弈饿极了吃东西也不急,一口一嚼。   青豆支着下颌,见他啃包子也啃出用膳的优雅,不由发出感叹,“顾弈,你命真好。”   小时候,她不敢看人眼睛,总想躲。认识顾弈后,发现他讲话会认真盯着对方的眼睛,于是她强迫自己学习他这一良好行为。现在再看,虽然顾弈变“坏”了,染上各种恶习,但骨子里的从容和教养已经养成。她要在他身上学的东西好多。   “行行行。”命再好不也饿了一天,颠沛一天。   青豆把手上另一个馒头递给他:“这个给你。”她猜他不够吃的。   顾弈没接:“你呢?”   “我刚等馒头的时候,师傅给了我一碗稀粥。”稀得能数出米粒,不过对她来说可以果腹了。   顾弈想了想,掰了一半,跟她分食了这个馒头。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又困又冷又饿,却一点也不苦。   青豆说:“好幸福啊。”   真神奇。不知是因为这里是寺庙,还是这里有大哥,所有的慌乱到达这里,都落定了。   “读高中的事......你大哥说什么了吗?”   青豆两眼一弯:“我大哥听我说完,就直接笑了,他说‘娘会让你读的’。我着急,说不会。大哥依然只是笑笑,揉揉我的头发,说‘会让你读的,她就是嘴硬心软’。”程青柏说了两遍,青豆就信了。她看着大哥那双温柔笃定的眼睛,一点都不害怕了。   “就这样?那你们说了那么久?”他手上有块钢表,是爷爷给的。他抬起扫了眼时间,“三点了。”   “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嘛,好多事要说呢......”她双手抱膝,下巴磕在膝盖上,“我大哥问我,你是不是我相好。”   顾弈含着包子边嚼边问:“你说什么?”   青豆觑他一眼:“我说,如果我突然死了,请记得,是这人杀的。”   顾弈一噎。   等他吃完包子,青豆问:“你急不急着上学啊?”   顾弈想了想,说没事,晚点去就说春种。   “那我们晚上再走好吗?我想陪我大哥吃顿饭。”青豆舍不得。   顾弈说好。   斗转参横,天光半亮。再进山房,蜡烛熄了。   青柏给他们拿的两床被子已经铺好。由于疲倦,他们倒头就睡。再醒来,早课过了,外面叮咚哐啷,在砍木头,在做中饭。   寺庙里头是个二进四合院,他们在第二进院里。小光头抱着个米缸像在练功,青豆好奇走过去,问他干嘛呢。   小光头说抓虫。   “你们不能买药杀虫吗?”   小光头抬起稚嫩的脸庞,平静地看向她:“我们不能杀生。”   冒犯了。青豆:“那要一只只抓出来?”   小光头说是的,接着一整个头又埋了进去。   青豆蹲下身,抱起另一个米缸,也帮着抓起虫来。   她说,她去过程家村往北的那座财神庙,那边的和尚好像是吃肉的。   小朋友语气不屑,“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上早晚课,不守清规,杀生吃肉婚娶抽水烟。”   青豆择善而从:“嗯!我以后只来观音庙。”   她背朝春日的太阳心子,埋头抓了一中午的虫子。先是出自好玩的兴趣,再是讨好小光头的压力,最后全是意志力,想着要把这缸虫子抓完,有始有终。   顾弈起来被她抓了壮丁,她让他帮她抓虫子。顾弈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用药?青豆说,不能杀生。他说,那拿筛子过滤?或者倒出来,扩大寻找面积?   青豆哑口,把他脑袋一掰:“又不是让你抓一辈子,就半缸米,别说话了,抓吧。”   中午,他们在斋堂里排队吃饭。   僧人有序落座,这里有不少香客,和青豆顾弈一样坐在最后,认真啃馒头吃斋菜。   大哥很忙,很多人找他说话,他的笑容一直平静地挂在脸上,没有一点不耐。好不容易得空,青豆问,平日都这么多人吗?   青柏说,过阵子更多。   她想,真好,如果是这样的日子,那她为大哥高兴。   日暮时分,木鱼梆声敲响,晚课开始了。山上好多人。青柏和几个云水僧人站在大殿的最外围。青豆顾弈在最靠边的两块山石上,隔了老远,听了一会。   一声鸟鸣响起,他们默契转身,在肃穆的诵经声中往山下赶去。   顾弈的好奇心忽然被激发,打量过青豆的神色后,问起大哥的事。程青柏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的身上没有青松、青豆或是青栀活泛性格的影子。他似乎,更像一位父亲。   “我大哥是个好人。”青豆只说了这句,便将目光投向远方。   而远方的小南城家属院,正陷在一场寻找失踪少女的慌乱里。   青松把青豆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书店校舍桥洞音像店电影院副食店招待所,包括她相熟的同学,挨家挨户,凡她多看两眼的地方,他至少找了两遍。   后面青栀添乱,也出去找了。她哪里认识路,走走还走丢了,被孟庭在路上碰见,看着脸熟,领了回来。   一家人兵荒马乱,直到虎子发现顾弈也不见了,青松才稍稍放下心来。   青豆和顾弈坐夜班民营车抵达小南城,拐弯时,她推醒顾弈,“那是我哥吗?”   顾弈头靠在她肩上,睡得云里雾里,他揉揉眼睛,粗辨身形:“好像是的。”   她惊奇,二哥和六子哥真是神通广大,居然在路边等她。   下了车子,她扯开疲倦的嘴角,往人影处跑去:“二哥六子哥!”   青松表情冷漠,两瓣儿薄唇紧紧抿着,他和六子一辆一辆车盯着下客,听见青豆的声音,他不喜反怒,两日积蓄的疲惫和担心全数化成愤怒。   他冲了上来,伸手朝她扇去。好在顾弈警醒,察觉出动势,将青豆往回拽了一把,掩在了身后:“青松哥!”   六子奋力钳制住程青松,“你打她干嘛?”   青松在六子的控制下不停顶撞顾弈,朝缩成一团的青豆喊:“你有本事以后有任何事都去找他!去啊!还回来干嘛!”   青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顾弈。摇颤的躲避中,她慢慢明白,哦,二哥说的是大哥。   她手抓着顾弈早已皱皱巴巴的中山装,委屈得想掉泪。但她没有哭,她只是缩着,脑子有些发懵。   青松被六子拉到一旁,踉跄着脚步往马路牙子上一坐。   空空荡荡的街道,别说灯了,连月亮都歇了。只有微微的光能辨出人形。   顾弈等了等,率先道歉:“青松哥,对不起。”   六子朝他摆摆手,递给青豆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头边掏烟边掏火,“抽根烟缓缓气。”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点上了自己的火,火星子一明一暗,随两团白雾升起,紧张的气氛渐渐洇散。“你哥找你找得都哭了,这么多年没哭过的人......”   话没说完,六子被青松重重搡了一下。   二哥颓坐在路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这时候,青豆两行泪才后知后觉地掉了下来。她没有想到,大家会这样找她。   顾弈又从兜里掏出塑料袋包着的毛巾。   青豆拍开它,自己拿袖子擦:“都臭了。”   青松掐了烟,重重释出口气,对青豆招招手,“过来。”   青豆往前一步,“哥,我错了。”   程青松蜷起一条腿,仰头看向养了这么多年还养不熟的妹子,“你心里是不是只有程青柏这一个哥?”   “不是的。”青豆摇头。她把手心伸过去,“哥你打我吧。”   再看向青豆,青松已经没愤怒了。他只有深深的疲倦,一步都走不动的疲倦。他又点了根烟,朝他们摆摆手,“晚了,赶紧回去。”   青豆被六子拉上了黄鱼车。她坐上黄鱼车,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中看路边的青松缩成一个小点,哭得特别伤心。   六子一边骑车一边劝她:“别哭,不是回来了吗?你哥肯定让你读高中啊。他一直夸你念书好,以后要考大学,这牛都吹出去好多年了,你得帮他圆回来啊。我们出门,很多老相识都张口第一句就问,‘青豆考上大学没’,我们每年就说,初一了,初二了,初三了。怎么可能不让你读了。”   青豆盯着顾弈掏烟的动作,默默流泪。   六子又说,“你这么不相信你二哥,他会难过的。”   青豆狡辩:“我没有不相信他。”   “他担心你出事,河里都要去找。”   “我们还坐船,游了趟小南城,你还别说,挺长的,我这本地人都没坐过这么久的船,还摇了把橹,下次带你玩玩。”   ……   潮湿腥气的气味从雨前的泥土里渗出来。车子轮胎在光秃平滑的水泥路上拖过一串细气的声音。伴随夯实的喘息,熟悉的景物一幕幕略过。   黄鱼车送他们到桥头便折返了,青豆让六子哥辛苦一趟,再去接青松。六子哥摸摸她的头,让她别哭了,都是小事。   上楼时,她轻声问顾弈,我是不是很任性?   顾弈没回答,她抽了抽鼻子,“是不是啊?”她现在很愧疚。   他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张嘴,“我困了。”   青豆:“......”   她让他别进屋,等她一会,说着冲上四楼。   青豆过道堆放的那摞杂物中找到一张废柜子的第二层,指尖一钻,摸出家门钥匙。她蹑手蹑脚,从门口的金鱼缸里掏出半包555,给了顾弈。   他愣了一下,预备掏钱付账。青豆噗嗤笑了,把他的手一推,郑重地望向他,挤出笑:“谢谢你,顾弈。”   她刚一转身,顾弈拉住了她。他说:“陪我抽根烟再走。”   青豆点点头,接过他的塑料花打火机,给他点烟。   真的是困。顾弈眼睛都睁不开。   他老练地敲出一支烟,支起肩靠近青豆。火苗蹿起的瞬间,他深吸一口,恍惚在熏缭的重重烟雾里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   都困出幻觉了。   顾弈椅靠着阳台,仰头冲天,闭着眼睛,一口一口抽完这根人抽的烟,通体舒适。难怪要叫香烟,真是香。   半晌,他清醒地掀开眼皮,眼前,青豆捏着个栀子花花骨朵,在鼻下旋转深嗅。   她露出一双探究的眼睛,取笑他:“你刚抽烟那样子,就像电影里,在窑子里醉生梦死抽大烟p姑娘的p客。”   -   青豆轻手轻脚回了屋。   热水瓶里有热水,毛巾放在了脸盆里,牙刷撒了牙粉,横架在搪瓷杯上。   这是娘弄的。   只有吴会萍还坚持用牙粉,觉得便宜。青豆和二哥一用牙膏,她就觉得浪费。所以,吴会萍在的时候,会给他们牙刷上都撒上牙粉,防止败家子兄妹俩用奢侈的牙膏。   青豆简单洗漱完,往房间去。   她把自己的床留给了二哥,和吴会萍青栀挤在了主卧的二哥的床上。刚撩开青栀那侧的被子,便听吴会萍粗哑的嗓音,“回来了?”   “嗯。”青豆肩膀一缩,生怕娘打她。   约莫是没有一起生活,所以吴会萍没有打过她。青豆参照青栀见娘就怕的性子,猜测娘平日还挺凶,会打人。   消失两天,连好脾气的二哥都要动手打她,更别提吴会萍了。   “见到你哥了吗?”   青豆猜测指向,“见到了。”   吴会萍叹了口气:“他怎么样啊?”   那看来是指的大哥。青豆说:“挺好的。”   “嗯。”她应完这声,呼吸乱了,时快时慢。   青豆听吴会萍不再问,遂主动说:“山上诵经干活,早睡早起,挺好的。”   “嗯。”   “我跟大哥说,你们不让我读书了。”她顿了顿,听吴会萍没接话,硬着头皮说下去,“然后大哥说,不会的,娘就是嘴硬心软。”   吴会萍本来朝阳台睡的,这时候翻了个身。青豆吓得差点摔下床,一手扒着床沿,一脚已经踩在了地上。她怕离家出走的挨打突然降临。   吴会萍皱起眉头,从被窝里拉过她的手,揽住她的背,将她护紧,掖好被子。   她想了想,才说道:“我那么说,是要让那个女的知道,你二哥结婚了也要养妹妹的。不然结婚了,你们就是两家人,你哥养你,供你读书,你觉得她能接受?你就算能读一年,两年三年大学呢?哥哥养妹妹被嫂子使脸色的事还少吗?”她不信任地摇摇头,“镇子上民营厂倒了,我本来还能攒攒钱,现在你们两个都要念书,老二肯定要挣钱养家。”   吴会萍的语气很坚决。   她要看冯蓉蓉态度,如果她对青松需要养育妹妹有一丝犹豫,那也不必结了。如果她接受青豆为他们的婚事、家庭的压力去读中专,那也不必结了。本来“入赘”二字就够吴会萍看冯蓉蓉不舒服的了。   她就是试探她,试探这桩婚事。   想想也是。孟庭也说过呢,青松结了婚,你们就是两家人了。青豆:“娘,要不我不念了?”   “念!借钱也要念。”   青栀幽幽转醒,钻进青豆怀里,“姐姐,我不念了,给你念。”   “你这个姑娘!”吴会萍掐了青栀一下。   青栀赶紧缩进青豆怀里。青豆抱紧妹妹,松了一大口气。   即将入眠时,楼下传来了吵架声。青豆耳朵一动,听出了是顾弈家。“哐啷”一声,有人失控地摔了东西!   青豆吓得顷刻清醒。   她连累顾弈了。完了。   吴会萍则一直没有睡意,听见青豆翻身,问她:“瘦了还是胖了?”   “啊?哦......还好,吃斋嘛,但气色挺好的。”在山上晒得漆黑,比以前的文弱书生看着有力气。   “嗯,上次我也觉得气色不错。”   “你见过大哥?”青豆惊讶。   “山下挂着照片。去年南弁山化为景区,开始收费,他们拍了一些照片放在底下。”   青豆:“哦。”   吴会萍说:“还可以吧。”   青豆听着楼下吵架的动静,也没管什么可以,随意“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在罗大佑的《恋曲1980》结束八十年代的段落。 第20章 1990之前 ◇   ◎我中意你1◎   #15 王家晔   日子轰轰烈烈往前杀进, 青豆和顾弈“私奔”的闹剧也随时间流逝,在邻居口中慢慢淡化。   素素和虎子问,真私奔了?   青豆先很较真,认真解释, “没有没有, 他陪我去找我哥的。”接着, 破罐破摔,有点幽默精神了, “是啊是啊, 可惜,身无分文, 没跑多远。”   她忙于中考的那阵子,顾弈也确实身无分文。   因为那晚携浓郁烟味回家, 邹榆心大发雷霆,对他的经济严格管制。   戒烟嘴巴淡, 淡着淡着就淡出“鸟”儿了。即将升学高三的顾弈就这么意志力失守, 迷上了新鲜事物。   这件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 对他的残害比烟要快一些。期末前一晚, 他没忍住, 第二天昏昏欲睡,精力萎靡, 是以失利, 头一回考出了年级前五名。   青豆中考结束后才收到小桂子的信。104的王主任老眼昏花,拿信的时候没有分别出104和404, 仓促拿下, 擅自拆除, 事后还忘了及时给青豆。   青豆看着狗啃的信封口, 心里很难受。她每封信都用小刀拆得漂亮无痕。   当然,难过归难过,她还是笑眯眯地对王主任说了声谢谢。   信依然很简单,“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青豆捏着信,忽然觉得这个门房大爷很有趣味,颇有庙里摇签的意思。   她拿起笔,回了一封信。   信上,她告诉他,近来是她度过的最充实的日子。   “要照顾妹妹(她可太皮了),要帮娘干活(也不知哪儿认识的老乡,做手工夹板的布鞋,成天纳鞋底),要偷闲看书(白日实在没空,只有夜里钻被窝打电筒看),要照看六子开的录像厅(人来人往,俊男靓女,好让我生羡),我旋转成一个陀螺,真有种不念书了,赶紧挣钱的冲动。”   青豆想快些长大,快些快些再快些。   她填完志愿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素素这儿。她也放暑假了,此刻正在睡午觉。   青豆踢了鞋,轻手轻脚爬到她身边,稍一有动静,素素就醒了。她扯嘴角,哑着未开的嗓子调侃道:“高中生来了?”   青豆撇嘴:“你觉这么浅,晚上怎么睡得着?”   素素奇怪:“晚上怎么睡不着,晚上睡得好呢!城里就是好啊,乡下猪啊羊啊鸡啊鸭啊鹅啊......不叫还好,一只叫,一群跟着叫......”   青豆试探:“这儿......晚上没声儿吗?”   素素摇头。   素素脸上完全看不出说谎的痕迹。青豆拱进素素怀里,心想,大概是自己妈妈,不好意思提吧。素素真厉害,骗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孟庭回来的时候遇见暴雨,她和于婷婷淋成落汤鸡。她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问青豆情况,报了哪个高中?   “顾弈那所。”   “哎哟!”孟庭掐她脸,羡慕水灵灵的小姑娘,“豆子以后大把机会。”   青豆眉眼一低,称自己想变老。   老了也就落定了,和谁好,学历多少,单位哪儿,挤宿舍还是住楼房,骑凤凰还是骑永久,应该都清楚了。现在,一切是未知。在当时的青豆看来,未知不是希望,未知有些吓人。   “童言无忌。谁会想变老啊!”孟庭说着,从编织手包里掏出一打五颜六色的发卡,掰下一对红的夹在了青豆头上,“阿姨要拍拍你马屁。”青豆的准嫂子可是婷婷学校的老师。   青豆感觉到头皮上左右“咯嘣”,往镜子前一照,美得舍不得挪眼。红彤彤的夹子缀在乌发上特别显眼,像一对相思豆。   于婷婷好一会才明白自己买的发夹就这么被妈妈许了出去:“啊!不要!你还给我!”   孟庭怪她不懂事,拍她屁股,把她往楼上拽,骗她过几天再带她去买。   于婷婷哭腔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马上又继续嚎,“不行!现在就要她还给我。”   青豆赶紧偏头,要掰下夹子。身后的素素戳她腰,也不知道是催她拿下来,还是坚持别拿。   孟庭冲青豆摆手:“别理她。是阿姨送你的。”说着,揪着婷婷后背,消失在了木梯的入口。   素素将青豆的脸对准镜子,指尖戳戳铁夹子:“多好看啊,戴着去上学,迷倒班上一片男生。”   “别胡说!”青豆吓了一跳。   素素怪声怪气:“你这个孔夫子!什么时候开窍啊!”   青豆鼓嘴。你才不开窍呢,半夜那么大声音也能睡得着。   水泥廊檐下,她们挤在一张藤椅上听雨,说闲话,素素一张利嘴又尖酸又好笑,青豆咯咯直笑。   木门轻轻吱呀,有人淌着积水走过来了。是于雨霖。他的金边眼镜淋花了,没看清人,听青豆叫了声“叔叔”,泛起温和的笑意,“青豆来了啊,初中毕业了吧。”他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水珠,抬眼看清素素,表情稍许错愕又迅速恢复温和,“素素也回来了?放假了?”   素素扮乖:“嗯,叔叔。”   等于雨霖上了楼,青豆挽住素素问,于叔叔对你好吗?   素素无所谓,“不知道好不好。反正不骂我。”   “唔……”青豆也不知道说什么。   “婷婷说,我来了之后……他们经常吵架。”素素摆摆手,“算了,继续说小海吧,他约我去录像厅,我准备带他去六子哥那。你算原价啊,不许便宜。”   “啊?哦……”青豆指尖抠着发夹,陷入思考。   -   小南城逢雨量大的盛夏都要发点大水。不至于淹城,但也算狼狈。小点的孩子出行要坐在大脚盆上划船,大点的孩子跟在后头助推。   青栀不大也不小,年纪尴尬,但心性很小孩,非要青豆推。吴会萍说别理她,但青豆要带她去学校考试,为了哄她,只能顺着她,拎了个脚盆下楼,推她“坐船”去考试。   青栀入学小南城市一小要考个插班摸底考试。有老师嫂子就是好,嘴巴一张就要到了名额。青栀不想考试,喊着要回村里上学。青豆哄她,不是说城里好玩吗,考完这次就能呆城里了。   青栀很实际,很鸡贼,指着青豆额头上的红色发夹:“我要这个。”她馋了好几天了,可娘不许她动姐姐的东西。   青豆摸上发夹,想了想:“好。等你考完了给你一个。”   考试时,冯蓉蓉和青豆一起在教室外等。   青豆问:“二哥在厂里好吗?”她又相信二哥可以,又担心二哥不行。   冯蓉蓉害羞地笑笑,“好呀,你要不要去玩?”   入赘这事拉扯了一整个春天,终于在入夏时解决。   现在青松在南城郊区的汽车零配件进出口厂学东西,是冯家安排的。   这算是一种相互的妥协,两家人都拗不过年轻人的主张。   其实最拉锯的是冯家,上上下下都不许冯蓉蓉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小黑脸”,甚至下禁足令,当然,这桩事件以蓉蓉绝食进医院为终结。   他们是不懂,爱情遭遇阻碍,只会茁壮成长。   吴会萍懂。有过老大的教训,她凶悍后迅速温和。青松结婚的事,她随他们去。只要青豆青栀能有学上、有地住、有饭吃就好。   青豆知道吴会萍说是这么说,实际很辛苦。放完无所谓的狠话,挑灯纳鞋底,就为了一毛一副的手工钱,给青松攒结婚的钱。   蓉蓉为了表现出照顾两个妹妹的诚意,让青豆读南城寄宿重点高中,又提议将青栀转至城里读书。   青豆想,今天过后,蓉蓉应该是有过后悔的。   分数当场批改,十一个转学生,来自各个地方,每个年级都有,但没有一个孩子考不及格。青栀语文考了三十,诗词填空一个不会,数学考了十分,估计是瞎填填对了。   蓉蓉尴尬地问青豆,“栀子以前在乡下学校成绩好吗?”   青豆也没想到会这样。   教导主任颇为为难,这成绩怎么进来?   青栀真是机灵,看老师表情知道自己没考好,嘴巴一扁,呜呜流泪:“对不起,了,老师,我下次一定努力。”   哪里有什么下次。青豆心碎。   她一边哭一边低头看自己试卷,看到一句自己会背但刚才没想起来的诗句,立刻开始背诗:“老师这个我会!‘十年磨一记(剑),刷(霜)刃未曾四(试)。今意(日)把嗯嗯(示君),谁有不平系(事)?’”   栀子昂起脑袋,捋直舌头,努力背了一堆听不懂的内容。   青豆想哭,正低头擦眼泪,没想到青栀居然打动了老师。   也许是冯老师事先打点过,为难只是一场过场戏,演个其他学生家长看,也许主任真的被小孩真诚的表演感动了,坚信孺子可教。只见那教导主任一副心疼的表情,拉过青栀,帮她擦眼泪,好像是他孙女。   他就是当年写错青豆名字的教导主任,但今朝青豆毕业三年,他居然准确说出了程青豆的生平:“你姐姐,程青豆,当年也是重读了一年二年级,她在我们学校,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这说明什么?说明勤能补拙,说明这家小孩只要给个机会,就会刻苦用功,给学校增光添彩创造荣誉。”   主任那副被茶渍浸得黄澄澄的牙齿时隐时现,在他越发激昂的讲话声中,青豆心中毫无波澜,却听得热泪盈眶。   她上前用力地握了握主任的手:“谢谢您!周主任!”   蓉蓉表情一变。   主任没有什么反应,热烈回握了青豆的手,上下摇晃,“是我们要感谢你,青豆同学。”   事情很顺利,经商量,青栀重读一年二年级。   走前,蓉蓉右手拉青豆,左手拉青栀,朝主任鞠了一躬:“谢谢您啊,李主任,麻烦以后要照顾我们小丫头了。”   -   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报纸新闻的内容塞都塞不下。先是中国美术馆有个很牛的女艺术家对着自己的作品连开两枪,特有个性。为这两个枪子,大家展开热烈讨论。再是中苏关系随戈尔巴乔夫访问,恢复了正常化。青豆想,也许顾弈的奶奶会多一些学生。接着总书记换人,南城市民很高兴,主席以前是上海市市长,以后肯定会对南城也好,重点发展咱们,毕竟也算邻居。还有不能说的事儿,就不说了。   但不管怎么发展怎么变革,对于普通市民来讲,还是身边事头等大。   所以,小南城今年最大的事,就是八月,这地儿正式并入了南城市,成为清南区。   沸沸扬扬的谣言里,此事几经反转,终于落定。   这名字被好一番诟病,还有人写信打电话给zf抗议,但通公共汽车线后,小南城人迅速闭了嘴。大家享受起更高效的生活。不用去汽车站买车票了,区内几条重点路上都设置了靠停点站牌,方便得没魂。   南城在清南区立了几个重点大项目,要建厂招人,这势必要会引来不少外来务工人员,拉动经济。大家嘴上说人来了,乱,行动上却是热烈欢迎的。   这年经济下滑太严重了,大家都盼着“小康”的春天。   经济的寒冬里,六子头铁,在市一中尽头的百花巷深处开了个录像厅。   也是时运不济,春天开的店,夏天就遇上了国家加强书籍音像市场的“扫黄”整顿。   市内两家录像厅都因违规被勒令停业。   本来通宵开的录像厅,现在十二点必须关门,还时不时有人来查未成年。   青豆嫌六子江湖气,小弟弟求求他,他就点头让进去了,这肯定要出事,所以一整个夏天,青豆扮演铁面无私的包公,坚持对入内人员审核。   她每天都会认真在小黑板上写下电影名字和放映时间,记录入账,等电影开场了,她便懒懒散散往柜台一坐,扇着蒲扇,看那几本早就翻烂了的书。   王家晔来录像厅一个月,她也浑然没觉异常。经素素提点,青豆才迟钝地意识到,哦,这人不是爱看片,不是闲钱多,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气恼自己怎么到夏日末才察觉到,真是好笨。   素素说,“你没察觉到的事儿可太多了。”   “比如什么?”   “比如他有没有可能初中就喜欢你。”   青豆摇头:“不会,我们又不是一个班的。”   “谁说只有一个班的才能喜欢。”素素说,“我都在桥头看过他买过好几回盐津枣。”   青豆一本正经:“那是那家盐津枣有名。”   “哎呀,笨死了。”不跟她说了。   嘴上说不说了,素素还是忍不住。她就爱说这种事儿。   她二郎腿一翘,拢起只手,附到青豆耳边悄悄话,“比如,顾弈那天看到你和王家晔说话,哼了一声。”   青豆面无表情:“那是我非要收他钱,还要查他身份证,他怪我小气、不通人情。”   素素:“程青豆!你会后悔的!”   “罗素素,你算盘打明白了吗?一个夏天不练,你的手指应该只能‘弹古筝’吧。”   “孔夫子!”罗素素揪了一下青豆的辫子,帘子一撩,缩进正在放映《血滴子》的房间看电影去了。   是哎。前天顾弈也是这样说她的。   王家晔买票的时候往她手心塞了张字条,也许是紧张,他没塞牢,就这么掉在了地上。青豆会意地捡起,死死捏在了手心。   王家晔轻咳一声,钻进了录像厅。   只留门口一个傻青豆一张脸涨得通红,紧张成一个木桩子。   消失了半个夏天的顾弈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她身后,啧了一声:“怎么?孔夫子终于开窍了?”   开窍个屁啦。   青豆恍惚了一天,到天黑才敢打开纸条。话特土,是能跟门房大爷一较高低的土。但放在一九□□的夏天,放在青豆十七岁的夏天,还挺刺激的。   纸条上写着:“我中意你。” 第21章 1990之前 ◇   ◎我中意你2◎   九月十号, 雨停了,积水逐渐褪去。出于一些不知名原因,南城师大附中延迟开学至九月十五,青豆平白多了五天假期。顾弈也是。   顾弈的暑假割成了两半。   一半夏天在卧室——邹榆心严格到不允许他离开家里。   朱洋洋考上大学前的三年, 寸步不离他那张书桌。传言邪乎到他吃饭都在书桌上吃。   事实压根不是这样, 朱洋洋离不开的不是他的书桌, 而是他的那些破书破文章。顾弈知道,却不能说。   他困在那间半室, 看不进书就练颜柳, 右手练完左手练,别的不说, 这手小字以后想开了或是想不开,跑上山去, 是能抄经骗钱的。   另一半夏天在奶奶家。   顾弈终于解放,狠狠在南城理工打篮球, 打到手都抬不起来, 第二天接着打。他有预感, 接下来的高三不会有好日子。   邹榆心脾气越来越坏了。尤其她在外人面前多优雅, 关起门来就多歇斯底里。   电话初装费花了四百多, 几乎是他们半年的生活费。刚开始顾燮之一周一通电话,讲话很快, 信息很密, 想念很多,没有几个月, 顾燮之越来越忙, 电话越来越短, 对话中的信息越来越少, 他依然很守时,每周五晚来一通电话,但好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今年他延迟回国一年,邹榆心在电话里同他大吵一架。说是课题项目考虑,邹榆心却有了别的认定。   顾弈试图讲学术不易,希望邹榆心理解,但邹榆心完全不理解!   她女性的直觉已经认定,大洋彼岸有个贱人。有次她在平和的通话里失控,突兀地冒出一句:“她是谁?”顾燮之愣了一下,随即挂断。下一次再打来,他们一切正常,粉饰易碎的假象。   顾弈什么也没说,同爷爷奶奶交待一切都好。   那扇家门之外,他们是和谐美好的五好家庭。   顾弈在奶奶书柜里找到几本金庸,带了回来。他翻了翻《鹿鼎记》,还挺有意思的,难怪青豆这么喜欢韦小宝。   要是时间倒错一下,他前半个暑假在奶奶家,后半个暑假窝在家里,那有几本武侠小说作陪,这个暑假应该还不赖。   但可惜......他的暑假结束了。   顾弈将五本书摞了摞,走到房门口又放回去四本,只拿了本《射雕英雄传》。   青豆不在家,是青栀开的门。   她越发高越发灵了。每次见都会变一个样。她最喜欢听见的夸奖是“长得完全不像个乡下人呢”,所以顾弈照搬了一遍:“栀子越来越像城里姑娘了。”   果然戳中小姑娘心坎,笑嘻嘻地问顾弈,找姐姐干吗?   顾弈摇了摇手中的书,“给她送本书。”   青栀说她不在,伸手想接书。   顾弈将书束进臂弯,“我等会见到她给她吧,有话跟她说。”   青栀拉着顾弈往阳台走,“喏,她就在那里,有位男同志找她。”她带顾弈去的是主卧小阳台,那里堆满了鞋垫儿,正在晒干。   通过这个阳台刚好能看见靠北的东门桥。   东门桥是一条长16.6米的单孔石拱桥,桥面由青砖砌成,年代久远,人走在桥上会有格楞格楞的砖石摇动声。青豆束着辫子站在石板拱桥的桥心,脚一动一动,似乎在踩着某块松动的青砖。王家晔闲散姿态倚靠桥栏,半身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好一副才子佳人的妙景。   他们说说笑笑,静止不过瘾似的,又顺着桥来回走了十来圈。   青栀在这里偷窥好一会儿了:“他们说了好半天的话。”   顾弈点点头,“哦。”   -   青豆心事重重回头,往家走。走到拐角正脑子一片空白,猛地被突然蹿出的人吓得弹了出去。   她贴着墙啊啊乱叫,不停在平地上踏脚,仿佛这样能让她安心些。   她骂道:“你有病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顾弈手往眉上一横,遮住阳光,往东门桥望去,“还是舍不得人?”他哼哼笑了一声,“走了已经。”   青豆翻了个白眼,捂住心口继续往前走。   顾弈追上她:“怎么了?不就是告个别吗?难受得还捂心口了?”   青豆气死了,走出两步又停住了,“刚刚王家晔跟我说,我们开学要去军训。”   顾弈:“哦......听说了,北京那边高校的学生好像都去了。”   “师大附中被点名做代表,是唯一一所需要军训的高中,”青豆给他比了根手指,“要整整一个月!”   “他来告诉你这个的?”   青豆点头。   顾弈垂眸,落在她耳廓纤细的血管上。那瓣脆弱的括弧布满通红血丝,像受/精了的鸡蛋内壁,一呼一吸中,有暧昧滋生的痕迹。她若是紧张害羞,很容易红耳朵。   他问:“没说别的?”   青豆:“说什么啊?”   时间已近傍晚,歇了一场大雨的纳凉活动再次复苏。顾弈下楼时,底下还没几个人,等再往回走,竹榻藤椅已经摆在了空档位置,几位老主任端着刻有各单位红字的搪瓷茶杯,翘着脚,一边呷茶一边轧三胡。   两树之隔的教育新村也是如此,好像有活动,楼下聚了不少人,举着乐器正在试音,有口琴,有萨克斯,有手风琴,还有一位耄耋之年的大爷搬了老旧的脚踏风琴出来,试了几个被风尘吹得龇牙咧嘴的破音。   青豆停住脚步,往树那儿走:“今天也有音乐会吗?”   这几年,老师们陆续搬来,教师节这天会有多才多艺的老师表演庆祝。头一年只有一位男老师站在孱弱的树下,吹了半小时,次年他还在,又多了几个老师。会乐器的带了乐器下来,不会乐器的则站在一旁,轻轻摇摆。   音乐会不是每年都有,去年教师节大雨,就没有歌声。   “可能。”顾弈也将目光投向老师们。   今年,连绵大雨巧在教师节这天歇停,老师们互相通知,傍晚时分有空的都出现在了空心场上。   黯淡的暮色中,他们演奏了一曲《城南旧事》里的《送别》。   第一遍支离破碎,他们笑笑闹闹,迅速调整,青豆站在路灯下,听那原本哀伤婉转的童声歌谣在老师的演绎下、在周遭期待的笑眼里,被灌满了希望,颇为动情。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听到一半疯跑上楼去叫青栀一起看。   一字阳台上早围满了人,有空的在楼下占地乘凉,没空的也在歌声里抽出空来,往露天音乐会那儿张望。   青栀在三楼楼道。她张开双臂,像个小傻瓜,随邹榆心乱舞。   邹榆心身着红格纹泡泡袖裙子,头昂得高高的,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美得青豆觉得没人能配得上她。   如果没有看错,她脸颊上有一处类似酒窝的凹陷,十分迷人。她那么经常笑的人,居然很少露出这处凹陷,真是神。   邹榆心牵起青栀的手,带她一起跳舞转圈,一会单手一会双手,青栀都跳得两眼失焦,人都飘了。   待一曲送别结束,青栀扑进青豆怀里,眩晕地说:“阿姐,好开心啊。”   青豆抱着她,点点头。她看得也很开心。   邻居围上邹榆心,纷纷夸她宝刀未老,几位男士爱慕失控得都要失去矜持,贴上去了。好在还有一丝理智,说出的话没什么不妥,“只可惜老顾不在”、“老顾好福气啊”、“跳的真好,不愧是文工团的”......   邹榆心跳得两颊绯红,松开的第一颗纽扣露出少许颈下皮肤。红裙子映衬下,雪白得惊心动魄。   青豆不由心念一动,拉拉身边的顾弈:“难怪你这么白,原来是遗传你妈。”   顾弈五官和邹榆心长得完全没有关系,一张脸皮却怎么也晒不黑。   “可能吧。”顾弈看着邹榆心谦虚捂嘴,顾盼生辉,只觉得又虚伪又心酸。他们这个阶级有千百种办法粉饰丑陋。体面就像这张雪白的人皮,绝不会轻易揭下。   青豆抬起头,漾起酒窝:“这么一看,你还挺俊的。”   见他不语,青豆捅捅他,“你妈今天这么漂亮,不拍张照片吗?”   她总盼着顾弈什么时候拿出相机拍照,这样她可以“不经意”地提出顺便买一张的请求。可这厮手里不是篮球就是香烟,没劲死了。   顾弈似乎在思考。   邹榆心也听见了,笑盈盈朝顾弈投去目光。她在等儿子。   青豆见状推他:“快去啊快去啊!”   顾弈垂下眼,径直往房间冲去。   邹榆心一边同邻居说话一边整理头发,青栀拉拉青豆,“阿姨的扣子松了。”   青豆鼓励她,“那你去告诉她呀。”   青栀太喜欢漂亮的邹榆心了,平日莽莽撞撞的人,此刻连话都不敢说。   “唔......”   “去呀,没事的。”   青栀鼓起勇气,站在一米开外,仰视女神,字正腔圆地对邹榆心说,阿姨,你扣子松了。   邹榆心低头,系着扣子,同旁抱歉,“跳得太投入了。”系完摸摸青栀的头,“谢谢栀子。”   青栀一个害羞,转身又扑进了青豆怀里。   顾弈将镜头上的红点对准机身上的红点,顺时针旋转,听到锁声紧才开了机。   青豆一直盯着他的动作,颇为好奇,问东问西。   顾弈佯作不耐烦:“要不你拍?”   “啊?”她往后退了退,“你拍你拍。”   邹榆心说,“青豆拍好了,青豆稳重。”   是的,邹榆心就是有魔力,她朝谁笑,谁就酥了。这番美貌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青豆拿过相机,心想,怎么顾弈这点就没遗传到他妈呢,他说话,她只想打他。   就像此刻,顾弈把相机放到她手上,提醒她:“当心啊,几百块呢。”   青豆又生气又紧张,想来串飞毛腿踹死他,又不忍心让相机经受一点晃动。   顾弈靠近她,指着按钮,“这是快门,按下就拍了,”又指着背面的圆框子,“这是取景目镜,看这个可以看到......”   “我知道。”上回他教青松拍照,她都记得。   青栀迫不及待,开始倒数:“三!二!”   哎呀,怎么这么快,青豆还想准备三五个小时再拍。   所有人靠边,将地方空给邹榆心,一起喊道:“一!”“拍照!笑!哎!哈哈!”   青豆盯着取景目镜中的一抹妖娆红影,在倒计时中紧张又郑重地按下快门。   那一刻,她好像跟时间握了手。   她焦虑了整整一个月。她不怕顾弈帮她和青栀拍的照片拍砸,只紧张自己第一次帮人拍照的结果。   好在,最终成像的照片特别成功。   照片里,穿堂风过,裙摆飞扬,四十岁的邹榆心露出标准八齿笑容,美得像一首被岁月吻过的抒情诗。万种风情都不足以形容。   青豆看到这张照片时,清南区从白露步入了霜降,她也刚从军训里解脱。   她比别人幸运一点,别人中暑晕倒脱水暴瘦,她的军训则平缓平静。她光学会了踢正步和军体拳,其他全没干,别人每天跑十公里,她第一次跑完脱鞋倒沙子,把袜子带了下来。然后热心的教官老师目光如神,发现她是扁平足,免了她一系列苦累的跑步活动,把她当残缺人士。   听说,那晚不少人去找教官,问自己是不是扁平足,都被教官打回来了。   虎子问,你没练枪吗,很刺激的!   青豆当然想练持枪打靶,她每天都在训练器材室诚惶诚恐地擦真真切切的枪支,却一颗枪子都没能射出去。这真是大憾事。   青豆没黑没瘦,倒是在厂里学习的二哥瘦了不少。青豆洗好迷彩服,踢踢挡道儿的二哥,“厂里吃的不好吗?怎么瘦了?”   青松头枕双臂,想了想,“吃得还行吧,有时候会去田里偷点野菜煮煮。”   “啊?”青豆停下晾衣的动作。   “骗你的。”青松挠挠青豆下巴,“怎么会吃不好呢。”   他停顿了很久,过了会拉过青豆:“我应该干不长。”   “为什么?”   “等结了婚我就走。”   青豆一吓,“走去哪儿?”   他下了狠心:“挣自己的钱!”   青豆望着二哥的眼睛,郑重点头:“好啊,什么时候?”   “我和蓉蓉准备过了年就办。”   青豆眨眨眼,仿佛接受了大秘密。   他松开紧锁的十指,摸摸青豆的脑袋:“豆子,好好读书,知道吗?”   青豆又点了点头。   “要考比程青柏还好的大学。”   “那没有几所了。”   “那不就是有嘛。”   “哪儿那么容易。我考不上的!”   青豆不敢问二哥后面的事,至少在结婚这关面前,家里就很难熬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1990啦!   本章留言揪50个读者送红包。   ?栥??秋天的故事 ?柏燊  null 第22章 1990·冬 ◇   ◎新婚大吉1◎   温饱年代不盛青春这一说, 多数人心未及一动,已快进至搭伙过日子的阶段,等反应过来,才迟钝地对着眼前那猪头啐一句:老娘的青春白瞎了。   程青豆知道青春这个词, 正值自己的大好青春。   她捧着话本问二哥:“为什么要说青春白瞎了?”   二哥答:“没遇见过爱情, 没轰轰烈烈过。”   爱情?轰轰烈烈?光这六个字就够青豆目眩神迷的。   青豆梦呓般脱口问道:“什么是爱情?”   程青松和冯蓉蓉处于热恋期, 于是冲妹子答了句酸词:“爱情就是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噫?青豆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时间, 什么又是对的人, 只是此时此刻,肯定是错的时间。   母亲吴会萍耳朵一竖, 眉眼一横,一巴掌拍上了青豆这作闺女的屁股, “爱情?你几岁?你再给我看那些书试试!就说不能听收音机!好好的丫头被这些靡靡之音害的!中邪了!才几岁?还爱情?”   青豆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也许不明白自己的爱情在哪个阶段发生, 但和母亲相处过一段时间后, 青豆和吴会萍的亲情已经进展到一言不合打屁股的程度了。   在□□十年代时代, 学生谈爱情与偷盗同罪, 是羞于提及的事。   她不敢在学校里发癫的, 又架不住喷薄的好奇,遂偷摸着问。   在她断续搜集的情报里, 爱情和婚姻是划等号的。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已婚邻居(林芬芳)对青豆说:“爱情就是找个没有甲肝乙肝、身体健康的对象, 然后生一个没有甲肝乙肝的大胖孩儿,一家人平平安安奔小康。”再问两句, 爱情就变成了换套大点的房子, 和老人分开住, 孩子能有自己的房间。   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已婚邻居(孟庭)对青豆说:“爱情就是生老病死风雨同舟。最重要的是, 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这个人都会接受。‘爱情’不是这辈子,不是下辈子,还要加上上辈子。”再问两句,爱情变成了眼睛里倔强的两颗晶莹泪珠。   青豆不敢问了,再问下去,她对爱情这两个字都不好奇了。   她拉过智多星虎子,问他爱情是什么?   这厮后退半步,用看鬼的眼神打量她:“你真中邪了?你妈让我最近别跟你玩,说你魔怔了。天天说些混账话。”   程青豆脚跟一蹬,刚要佯怒,他又嘻嘻哈哈地卸下演技,“开玩笑呢,生气了?哎,别走啊,你不是问我问题吗?什么问题来着?”虎子虚捋胡子,故作高深,“哦,爱情是什么......啧,怎么这么恶心。”   青豆盯着他那块寸草不生的下巴,认真等答案。   虎子嘴巴一张一合,叽里咕噜,倒了堆没营养的废话,从宝黛说到令狐冲和小师妹,青豆忘了自己问的什么,只管撑着下巴,听他胡说八道。   青豆仍不知爱情是什么。这个词像风一样,有形又无形,是个如何都猜不出的谜语。   在她的青春里,这个词是过境疾风,刮完就跑,留下堆历史遗留问题,在程青豆名字前作了定语——“一个小小年纪就会问爱情的疯丫头”。   -   一九九零年新年,程青豆见证了她人生的第一场爱情。   她站在干草一端,看红线缠绕的火线往另一端绵延,并未意识到,也是由这个冬天开始,中国进入世纪末狂欢。   十七周岁的青豆啥都明白一点,又啥都不是很明白。她总爱捧着本书,每日最大的计算是能在被窝看多久书?手电筒的电池能撑几晚?   那书错字满天,书页剌手,油墨熏人,就跟这鬼日子似的,可架不住故事和故事里的人香喷喷的。   此时此刻,她站在三流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处,热泪盈眶,认定这就是爱情。   鞭炮霹雳,硫味弥漫。   孩童尖叫,乡亲说笑。   新婚夫妻相视一笑,携手自新房大门迈出。   新娘耳侧别朵塑料大红花,满天星探枝颤动,映得锦服新人愈发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新郎梳着时下最时髦的三七分大背头,灰条纹西装簇新挺括,瞧得出尺寸不合,好在他气质倜傥风流,瑕不掩瑜。   程青豆身穿藕色新褂,站在亲邻最首,捂住耳朵热泪盈眶,陷入自己的精神狂欢。她完全忘了自己前两天抱着这套西服找裁缝店的狼狈模样。   走过艰辛童年的种种阵痛,亲历程青豆这一刻的幸福比玻璃罐的冰糖还要甜。眼泪是甜的,是烫的,是活蹦乱跳的。   风俗上,村里默认造新房与红白事为脸面大事,谁家逢这事儿都一反节衣缩食的习惯,极尽铺张,宁举债也不能亏排场。   程家这桩婚事炫耀乡里,大摆排场,四只冷盆、八样大菜、点心水果配上大碗甜汤,一样不少,样样翻花。   加上旧房新装,可谓双喜临门。   村民向来大节大吃,小节小吃,逢上这城里搬来的花样精,更是凶烟凶酒,赞不绝口,一口一咂,边吃边兜。   程家村民风醇酽,随改革开放和高考恢复,才陆续有几个人离开,至沿海地区打工,饶是如此,青豆家这种举家往城镇迁移的门户,仍属少见。   旧时亲邻揣着久违的笑意和单薄的红包,试图用幼年点滴唤起青豆的家乡回忆。   面对一张张淳朴的生面孔,青豆脑袋点成啄米小鸡,假装大家都是老熟人。   她沉浸在自己遗忘的成长情节里,笑得酒窝深凹,直到吴会萍塞来一竹篮喜糖和一个铝制饭盒,那颗欢天喜地的心像憋了阵声势浩大的哑炮,瞬间偃旗息鼓。   青豆沮丧地放弃了“修长城”,跟个使唤丫头似的,被撵上驴车,拎上行囊,往镇上去。   她小心护着新衣,生怕沾惹脏污,挣扎问:“不可以让青栀去吗?”   吴会萍忙里忙外,哪有空理她,招呼了记屁股,手心传出厚实的闷响:“赶紧的!早去早回。”说罢又不放心,拉住大丫头叮嘱,“多跟你大哥说会话,他......惦记你。”   青豆知道大哥惦记她。只是这大冷天的,这大喜日子的......   她扫了眼外头,小心翼翼问了句:“妈,我能坐车去吗?”   二哥结婚借到两部车,除了不多稀罕的北京130,今儿十里八乡不少乡亲是跑来这部桑塔纳的。   “想的出来?”那玩意多贵!磕着碰着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青豆灵光地捕捉到吴会萍渐高的音调,脚下抹油,利索地朝初识的石头哥打了个招呼,“哥,大冷天的,麻烦您哩!”   石头饮过白酒,脸颊酡红,憨厚摆手:“没事儿,顺便去镇上。”   “节约粮食人人有责”八个滇红大字书于矮房的坑洼墙面,墙角有红砖小字,青豆眯起眼,瞧清歪扭的“李ming是犭者八jie”。   她悄悄抿嘴,憋住会心的噗嗤。   这事儿她以前常干。八十年代公物概念尚没被群众接受,她走哪儿写哪儿。   小南城墙上地上树上随处是她的情绪笔迹,二哥甚至循过这些歪扭的小字,找到过桥洞下离家出走的她。   伶仃树木横斜在纵横交错的阡陌沟渠旁,驴车一颠一簸。像红灯牌收音机按下了音量键,鞭炮与欢笑一格一格低下去,视野里的囍字模糊成影绰的红。   天是真冷,一年四季,青豆最怕冬天。   她把提篮固在两腿间,口鼻缩进领口,露出双眼睛,打量起记忆里骤然塌缩的故乡。   石头哥操着口乡音,努力捋直舌头:“曾(城)里比我们仄(这)好吧?”   风呼哧冽过,青豆先没听清,反应过来急忙否认。   石头哥酒后感慨,称今朝这婚事办的太有排场了,昨日待媒的菜都没见过,问她厨子哪儿请的,他孩儿百日宴也想请。   这事儿都是二哥和妈弄的,青豆不知。石头哥又问,“新四(式)武/器哪里来的?”   他问的是四轮桑塔纳。青豆扮作一个不闻窗外事的傻子,又推在了二哥的本事上,“不晓得,都是二哥办的。”   “青松出息了,赠(挣)大钱咯!”石头背朝青豆,发出羡慕。他和青松当年还是一起逃课的同学,没想到一个逃去城里发家致富,一个逃进猪圈,养起猪来。   人家都说知青嫁人嫁出两截命运,怎么逃课的二流子,命也能差这么多。   驴车慢吞吞碾过冬罕的泥地,青豆看不清石头哥的表情,也清楚他并无恶意。但这句话在她读来,更是讽刺。   “一胎六十天内必须上环 二胎九十天内必须节扎”“新婚夫妇入洞房 计划生育不能忘”......   斑驳的标语划过眼帘,搅起青栀出生前血雨腥风的回忆。   程家村的标语该是好多年没更新了。这些句子,小南城七八年前就换掉了。   后半程驴子累了,驴腹作力,一路赶一路拉馒头大的粪驼子,还冒着热气儿。   青豆捂着鼻子,夹着篮子,难受得脚趾在鞋内一个劲儿地抠。石头酒后话多,青豆怕说错话,又熏得睁不开眼,可劲儿充楞,数着秒,算着分,总算捱到了南弁山。   -   “哥!——”   “哥!——”   之字形砖梯表面嶙峋,不规则铺就,上次她来走得很慢,今天日子好,心情好,一口气蹬上了山。   她气喘吁吁推门,程青柏甫坐下身,未合的窗户透入冷风。   她一眼看到了窗棱新糊的单薄纸张,着急上火:“寺里的香火钱呢?为什么都不换个玻璃窗?都什么年代了!”   程青柏含笑给她斟热茶。   这间房刚腾出来,搬来时蛛网连天,看不清本来。据说这间上次住人还是清朝,没置替新窗也不奇怪。院里一年添一回东西,下次统计要等开春。   他怕青豆记挂,说烧炉子不冷,又转移话题道:“今天热闹吗?”   “嗯。”热闹,当然热闹,但站在清冷的寺院,青豆高兴不起来。   她太渴了,一口气连着茶叶沫子咽下,又忙不迭掀开篮子上的包布,“这是娘蒸的素包子,你可以吃,”打开铝盒,青豆眼眶一热,抽抽鼻子,赶紧咽下喉间的腥苦。程青柏说过,下回来这儿再哭,就不许来了。“每个菜娘都夹了点,你挑没肉的吃,都是新嫂子家精心挑的菜色,这儿人都没见过。”   程青柏看了一眼,点点头,边给她顺气儿边拉她坐下,“办了几桌?”   “十二桌。”   “都请了谁啊?”   青豆一五一十:“我们家亲眷少,新嫂子家来了好多人,晚上二哥小南城的朋友直接来吃晚席。”   青豆又说,二嫂有钱的爸爸还借了二哥车。全新的桑塔纳,在上海前后办了一个月手续才买到的,据说这辆车够买四五套房子。   程青柏沉了口气,“这样的姑娘嫁到我们家......怕是委屈了吧。”   青豆:“确实。”   委屈大了,冯家就出嫁还是入赘与二哥好一番拉锯,家里烟熏缭绕地烧了几个月的香烟。   冯家寸步不让,最后的婚礼是嫂子绝食换来的。当然,青豆报喜不报忧,这部分没说,只说:“二哥肯定会对嫂子很好的!”   受下那么多夹板气,只要提起冯蓉蓉,程青松立马傻成一个痴笑鬼。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程青柏:“婚礼花了不少钱吧。”   “这种俗事就不劳您这世外和尚惦记了,”青豆避重就轻,漾起酒窝,一副讨赏的表情,“大哥,我上高中了!”   “你信里讲了。”这傻妹子。程青柏拿铝吊给她续了杯水,“准备考什么大学?”   青豆沮丧,“也不知道读不读得起。”   “怎么?”   “去年开始,实行高校收费,听说要200块一学年。”现在想想,中专确实挺好,不费钱,早念完,早就业。说到底,读大学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青柏笑:“你只管考,我供你读。”   青豆感动,“二哥也这么说的。”   但,大哥是个穷和尚,二哥的话也已经不能作数了。他为了风光体面地娶嫂子,为了不让嫂子委屈,也为了不让程家在村里掉面儿,欠下一屁股债。   婚礼和祭祀都是合法的烧钱活动,不同的是,婚礼烧的是真钱。排场一起来,就像有只蛮横无情的手不停掏你的兜。这也要钱,那也要钱。   逢物价不稳的年头,结婚的花费更高。   一个月前,吴会萍一夜没睡,最终把橱柜底给青豆青栀攒的嫁妆钱掏了出来。   二哥说一定挣回来,让两个妹妹风风光光嫁人。吴会萍让他只管把债还掉,踏踏实实过日子,青豆读书的钱她会攒。   “青栀呢?”   “青栀上小学了!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家属院里都说,寻常人是女娲娘娘随手捏的,而青栀的眉眼是女蜗娘娘认真雕的。水灵得像画中仙童。   “还皮吗?”   “皮,手脚就没白净的时候。”行事鲁莽,身上总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程青柏循着青豆的眉眼,依照她寄来的照片,试图勾勒出更为精致的青栀。   他泛出慈笑:“成绩如何?”   说到这个,青豆夸青栀的劲儿立马跌了下去:“还行。”不如何,还留了级。用吴会萍的话:老二和老小一样,就不是读书的料。三岁看到老,青栀这丫头就是个惹祸秧子。   “那就好。”   半年多没见的兄妹聊得忘我。再回神,山下起雾了。   程青柏催促青豆快下山,还要吃酒呢。   青豆一想,也是,搓搓手,倒是记得娘走时的叮嘱,懂事地说:“那我看你吃点儿再走吧。”   光秃秃的脑袋低了下来,程青柏轻声说道:“我......过午不食。”   对啊,都忘了他是个真和尚了。青豆总记得,过去大哥是个多好的人,是多少人的骄傲,即便到今天,他仍是程家村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   “哦。”她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劝他吃,“我以为不沾荤就行了......”   面对妹子落寞的神情无法,程青柏只能咬了口包子。   包子冷的,外头裹着层硬韧难咬的面皮。他发狠地一口一口咀嚼给她看,把清瘦的面颊填得鼓囊囊的。   他挤出笑,问:“这样行吗?”   青豆点点头,闷头往外走。   她走,他送。   “哥,别送了,我认识路,你快进去。”言毕,他还跟着。青豆又说,“外头冷,你都没头发了,别冻着了。”   “嗯。”   终于,相送的脚步声止,只余山风一阵阵呼过耳旁。   青豆消失在第一个弯道,程青柏走到枯树旁,把嘴里的包子吐了。   -   都说下山路比上山路好走。青豆不是。她下山,心是沉甸甸的。   大哥在山上住了十年之久,去年他剃度,青豆才后知后觉,原来大哥是真的想出家,而不是吴会萍搪塞旁人的——他只是在山上养身体。   脚活动后热乎了,嶙峋钝击的痛感攀上。   大哥冻皴的手、瘦凸的颧骨以及那颗光溜溜的头,反复刺激青豆的眼皮。她伸手揩眼睛,一不留神,踩中湿泞,滑了一跤。   她疼得牙关打颤,第一反应却是——完了,新衣服脏了,回去铁定要挨骂。还说青栀呢,她自己这路也没走得好到哪里去。   终于下到平地,青豆一手的泥。她一边拍手,一边往南弁山的停靠站台走。   北门山脚停着辆锃黑的轿车,灰蒙雾色中尤为打眼。   她没多想,只管赶路。来烧香的除了贫农,也有不少大户。经过香火店面,青豆瞧了眼墙上的时钟。   下午四点半,不晚,还有两班车。   再往前走,渐渐不对劲了。   新年里头,路上人少。打眼望去,两米宽的石子路只有一个牵着小孩的老婆婆。今日天阴,风大,雾重,人势单薄,报纸上的失踪消息瘆入毛孔。   青豆察觉到身后的风向不对,小心翼翼侧身用余光偷瞄。   虽没人影,但直觉告诉她,有人跟着她。   如此想着,天又阴了半分。   青豆拼命镇定,跑到那对婆孙身后。   尽管青豆目不斜视,却依然能感觉到,那个人也跟了上来。   没会儿,老婆婆拄棍慢悠悠颤巍巍地打了拐,往看不到尽头的黄土地走去。   青豆虚无的支柱都没了。   她不敢回头,好像身后是个獠牙恶怪。那一瞬间,吴会萍揍青栀的画面浮上脑海。当时她不理解,为什么青栀吃了陌生人给的糖会被打成那样。现在理解了。她回去定要再向青栀重申一遍,这感觉太吓人了。   那人如影随形,气息一直在她身后打转。   一定是个男人,青豆听见了他无耻的呼吸声!   恐惧拖住脚步,两腿挂了铅石一样难以迈动,她咬牙幻想,石头哥也许会驾着驴车来接她。   终于挪到站牌下,她快吓哭了。   地上有红漆,是写南弁山站牌名滴落的。光线不佳,第一眼,差点看成了血。   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形却凶重的杀气包围。   南弁山位置偏僻,四下荒芜。今日初八,早过了财神日,求子的乡民上山多起早,眼下这傍晚四五点钟,都回家抱饭碗去了,谁在荒山头附近转。   雾霭低垂,天眼见就黑了。那些拍花子的,怕是要出来拐小孩儿了......   青豆越想越害怕,几乎把嘴唇咬破,终于架不住恐惧与好奇,心下一横,扮出凶相,用力瞪起眼睛,吊起气儿左右怒扫一眼。紧接着,目光直直杵向地面,心头再慢慢回放那两秒的细节。   咦?好像没人。   是她想多了吗?   不可能,分明有人尾随。   青豆深呼吸,又迅速左右扫了一眼,真没人。   以站台为圆心的肉眼范围,鬼影子都没一个。入目只有赭黄色的土地和锈迹斑斑的站牌。哦,还有一个疑神疑鬼的她。   眼瞅是场虚惊,青豆长长舒了口气,劫后余生地漾起酒窝,咯咯乐了起来。   她胆子可真是太小了。明明没有人,居然吓成这样。   活动后的身体渐渐冷却,她拉高领口挡风,再次哆嗦起来。恰是目光漫无目的时,一黑影迎面直直撞进视线。   对面有个人?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怎么没看到?   青豆吓得胸口砸大锤,待看清那人是谁,脑门轰地炸起个麻雷子。   顾弈!这个二流子!   作者有话说:   卷一结束啦,卷二开头是以一个新书视角切入的。   谢谢! 第23章 1990·冬 ◇   ◎新婚大吉2 ◎   从这个距离望过去, 据老相识的了解,顾弈知道,程青豆生气了。   只是,她的发怒在顾弈看来毫无威胁。   多褶的眼皮、深陷的酒窝以及玲珑的个头让她天然没有凶相。   顾弈眼里, 她发怒的时候就像只龇出尖牙, 喉咙呼呼凶唤, 虚张声势的炸毛三花猫儿。   顾弈从棵弱不禁风的枯树后闪身,抱着手臂, 流里流气地朝她吹了声口哨。   她背绷得直直的, 两拳紧攥身侧,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程青豆在心里骂了他三百遍王八蛋, 臭流氓,两片薄嘴瓣子气得打颤, 说出口的话又没啥威慑力:“你怎么来了?”   “来吃席。”   他说的是理直气壮,青豆不好反驳, 毕竟是自己家的事儿, 只能问,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应该在程家村吗?   “青松哥让我来接你。”   “真的吗!”青豆刚迈出两步, 疼得倒抽一口气。但她还是蹦了过去。小孩儿似的傻笑, “我二哥真好!”有了嫂子还记得疼她。   话正说着,车子来了。   这里地广人稀, 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楚, 轮胎和石子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响动,车门吱呀吱呀打开, 售票的阿姨不耐烦地探出车窗, 两眼一眯, 用经验判断他们上不上车。   青豆最怕不乘车的时候, 售票这样看她。   等车开走青豆才松了口气,催顾弈,“快走,赶不上吃酒了。”又问,“唉?就你来了?虎子呢?”说罢,四下张望,找起虎子来。   别提王虎那臭小子了。虎子本对汽车好奇,脸恨不得贴在车轱辘上看纹路,可一算来去时间,赶不上热乎的酒菜,权衡利弊下,他选择了吃酒。   顾弈问:“怎么?不想我来?”   她表情遗憾:“没......我就想着人多好玩。”是的,就是不想。顾弈和虎子,还是和虎子在一块好玩些。   “程青豆!”   “啊?”青豆仰起脸。   算了。顾弈换了副语气,“你脚怎么了?”   “脚疼!”   “脚怎么疼了?”   “爬山爬的。”   “还走得动吗?”   “那当然!”   “真的?”   “真的。”   话音一落,顾弈抬腿就走,步子还不小。青豆咬牙跟上,几步之后他小跑起来。   青豆:“你这是在走,还是在跑?”   他欠扁地说道:“很快吗?正常步速。”   也许她太久没有与他同行了。高中虽在同一所学校,高一和高三也就是前后两栋楼,距离很近,但他们很遥远。   青豆一直以为顾弈会是很受欢迎的男生,以他的家世成绩外貌不至于没有女生问津,没料稍作打听,才知道女生都很怕他。原因竟是:顾弈很凶。   青豆疑惑,很凶吗?   现在看起来,凶倒是一般,但是毛病确实不少。   青豆实在追不上了,扯开嗓子,“那你慢点。”   他又走了两步才停下,肩膀没动,脑袋像个松动的螺母,突然一歪,没回头,“走不动了?”   说实话,脚确实疼,这会停下来,还有个小锤从地底下凿她脚底板。但青豆说:“还好,”又问,“车在哪儿了?”   “北边儿。”   原来那辆锃亮的黑车是她家的。就说呢,小镇子一天哪儿那么多桑塔纳。   “人多吗?”他放慢了脚步。   “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都来了。”她吹牛呢。   顾弈仿佛信了:“不愧是远近闻名的程家。”   青豆知他是讽刺,“蛮荒村民,比不得二代城镇居民。”   又走了几米,顾弈瞥了眼她的脚,问她走得动吗?   走不动不也得走嘛。青豆:“走得动。”   “要背吗?”   青豆想也没想,“不要!”答完又觉得别扭,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你今儿怎么这么好?”竟要背她?   顾弈牵起嘴角:“客气客气的。当真了?”   青豆扁嘴,不理他。   这路真的挺长。来时没觉得这两公里有这么累,走起来怎么也没个尽头。   她叹了口气,前面的人随即停下了脚步。   顾弈躬下身,颇为苦恼地在她前头扎了个马步,“上来吧。”   青豆摆手,不要。他说上来,青豆说不要。三推四让后,天更黑了。青豆只得识时务,脚尖一踮,跳上了他的背。   温暖向顾弈扑来,好像要把他推进黄土地里。他的第一步走得有些踉跄,等青豆手搭上肩膀,他迅速稳住重心,快步往前走。背上的青豆轻如无物。他问她:“你都吃什么,为什么这么轻?”   “我有八十多斤的。”   他牢着她的大腿掂了掂分量:“八十一?”   青豆心里一惊,不想让他得逞,于是道:“不止,八十五六。”   顾弈皱眉:“怎么背起来还没袋米重?”   她不想继续娇小的话题,趴在他背上,没话找话:“为什么学校的女生都怕你?”   “有吗?”   “女同志们都说你很凶!”青豆把背后的坏话转达给他,“你都怎么凶人家了?”   顾弈想了想:“没......”   “切。又不是一个人这样说。素素说,你大概是喜欢人家,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女孩子表现出太多漠然和凶悍,都划作喜欢。”   “是吗?”顾弈忍俊不禁,“按照这个说法,那我目前凶得最厉害的姑娘......”他脚步一顿,将她往上一掂,神神秘秘压低音量,“你猜是谁?”   青豆凝视远方飞扬沙尘,明白过来,生气地掐他:“我就说你对我凶!你真的是......流氓!流氓!”   青豆立马想到顾弈对她的不耐烦。   顾弈吃到痛,加快步速,飞奔起来。   青豆耳边的碎发逆风飘扬。颠簸中,她下意识箍住顾弈脖子,一度怀疑他报复地想要把自己当袋米丢出去。   好在,桑塔纳已由遥远的小黑点越来越大。   开车的师傅姓陈,是汽车零配件厂专门配的司机,但他从南城来,不识得这乡下的路。   今日办婚礼,能认路的都在帮忙,没事干的只有顾弈勉强认识路。   顾弈来过南弁山一次,又记得青豆说过,从程家村到南弁山是一条笔直不抹弯的路。同青松复述完这段描述,顾弈便被允许来接青豆了。   陈师傅心大,回答完顾弈关于车档位和仪表盘的问题,聊了两句,听说他在村里和外公开过拖拉机,陈师傅当即放手,坐在了副驾,把车子给他开了。   顾弈胆子够大,头一回摸车很稳,一路顺溜到山脚,就是停车耽误了会,但这一点都不妨碍陈师傅对年轻小伙子的欣赏。   陈师傅表示,回去的路顾弈再练一趟,以后有车就能直接上路。   见顾弈接到姑娘,天色也不早了,陈师傅熄了烟,冲他们打了声招呼:“来了啊,赶紧的吧。”   青豆礼貌:“师傅,您好,咱们快点吧。”   照这边风俗,结婚开三日宴,第一日为待媒,第二日为正日,第三日为谢相邦。顾弈一行亲邻择正日自小南城赶来,吃最为隆重的晚宴,开宴时间为下午六点,这会赶紧出发,估计能赶上开席。   这厢刚拜托完,那厢顾弈自然地坐上了驾驶座。   她以为看错了:“你把位置让给师傅。”   而师傅已经在副驾坐了下来。   最后一丝天光即将敛尽,顾弈不紧不慢,吓唬青豆:“师傅,我挂二档行吗?”   “行啊,这会根本没人,想怎么开怎么开。”陈师傅大马金刀,鼓励他,“年轻人胆子大一点。”   青豆两手按在大腿上,眼巴巴看顾弈把变速档杆调到“2”。   她问“1”和“2”什么区别,师傅说“2”档速度快一点,正要详细讲解,青豆扒住座椅,扬声说道:“‘1’!‘1’!调到‘1’!”   顾弈没理她,一脚油门下去,单手扶上了方向盘。青豆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他:“你的手呢!左手呢?右手呢!不是!要两只手同时握!”   陈师傅哈哈大笑,“小姑娘要吓死了。”   顾弈弯唇,“她胆子小。”   -   隆冬时节,田地荒芜。灰蒙蒙的景物划过车窗。   顾弈开得很稳,但青豆知道他第一回 开车,偏见极强,一边紧张,一边给他念和尚经:“‘一九八八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粑粑坑,我和粑粑做斗争,差点没牺牲......’”(1)   青豆念完,顾弈面无表情,真像个老司机。青豆观察了好一会,就在放下来心来时,景物渐渐有点不对了。   天光黯淡,乡景极其近似。每栋房子破烂得差不多,每片田地荒芜得差不多,和一路驶向南弁山不同,那座山是很明显的目的地,但程家村是个平地,和周围每一个村子没有两样。   顾弈有点不确定在哪里拐弯。但他没有说,眉头紧锁地将眼前的房子和下午的记忆匹配。   青豆觉察出不对劲,不是她多么认路,而是顾弈拐弯了!还连拐了两个弯!   青豆奇怪,坐驴车出发一直是直路啊。“你是不是不认路?”   “我认识。”   “那这里是哪里?”青豆本来也不熟悉,此刻涌上了害怕。   顾弈面不改色:“很快到了。”   作者有话说:   (1)是那个年代的顺口溜 第24章 1990·冬 ◇   ◎新婚大吉3◎   幸好, 去往程家村的路是条通衢,顾弈硬着头皮打了四个拐,沿途循声,在喜庆的喧闹声中摸了个正着, 拐到了青豆家。   天擦黑, 筵席处亮堂堂的, 换作从来没来过的人,估计也能开到这里。   青豆下车脸臭烘烘的。   青栀迎了上来, 问青豆怎么这么晚才来, 刚刚她同学来家里看她的漂亮姐姐,没见到人, 很失望呢。   “是啊,怎么这么晚才来?”青豆朝身后来人说。   顾弈摸摸鼻子, 没有搭腔。   墙上的挂钟显示七点一刻。程家门庭不够,搭台搭到了隔壁人家。顺一排灯火望过去, 七八张桌子塑料桌布飘扬, 长凳横斜, 空盘子被舔过似的, 增增亮的。   是土匪扫荡过的凄零村落。什么也不剩了。有十几个老乡还意犹未尽, 喝着老酒吹着牛b。估计知道酒不好带走,是以决定灌进肚里兜着走。   至于菜, 算虎子同学有良心, 在素素指挥部的部署下,他从筷子缝里漏了碗菜肴, 几个鹌鹑蛋、蘑菇冬笋肉片里的笋、红烧卤鸭里的鸭脖子、糖醋鱼里的鱼尾巴......   吴会萍正在收桌子, 房里摆了三桌, 现在得赶紧收拾地方腾出空间, 要给新人住。   素素干青豆的活儿,清点礼服摄影的东西,见青豆出现,大拍她一记屁股,“我以为你今天住镇上呢。”   “哪儿啊。”   青豆看了眼身后,还是把夹了菜的碗给了陈师傅。四个大米缸里只盛出一两饭,凑上桌上剩的八宝饭,勉强能吃吃饱。青豆都给了陈师傅。   她和顾弈分食一盆冷掉的酒酿小圆子和一大碗糖水菠萝。   陈师傅一个劲儿夸顾弈:“全国总人口只有不到百分之二的孩子能够进入高中以上的学校学习,小伙子不错的,第一次开车开成这样很不错了,今年高考是吧,考完了来跟我学车。”   青豆一口一坨冷硬圆子,心想,再厉害还不是耽误了吃饭。   虎子爸和青豆家亲戚聊成一片,自称是c老九,逗得大伙乐呵呵。他们没见过这样的机关单位人员,还以为都高高在上不理人呢。又新奇又亲近,马屁不迭。   家属院就来了王干一个,倒是一帮受过青松恩惠的小孩都来捧场了,朱洋洋作为大学生也鼎力担当台柱子,接受乡亲观赏,并且喝了人生第一口小酒。   主角程青松被灌得双腿打颤,已经倒在了床上。   冯蓉蓉换了套娃娃领的新人服,头上箍了个夸张的红发箍,两鬓垂几缕发丝,与饱满红唇相映,美得不可方物。   红色当真衬人。青豆看直了眼睛,冲素素说,“新娘子好美。”   “你以后更漂亮。”素素掐她脸,“你以后是大学生,肯定嫁的很好,排场只会更大。”   素素忙活半天,热得慌,脱下外头那件白色羊毛衫,直接系在了腰间。   青豆为素素的潇洒动作震惊。今天她格外漂亮。青豆凑近一看,发现她眼皮上抹上了时髦的蓝粉色眼影:“哇,好漂亮啊。”像一对儿花蝴蝶。   素素眨眨眼:“我让蓉蓉姐的影楼化妆师给我弄的。”   “唔。”青豆想也不敢想。两条小辫儿是她能负荷的全部打扮了,再多就要挨骂了。   冯蓉蓉想给青松擦把脸。他吐了好几回,中午就吃不消了,冯世鹏这个不要脸的,平时没一句好话,到了酒桌上一个劲奉承青松,让他不好推拒。那架势,好像要把青松灌死在酒桌,当场给妹夫收尸。   她心疼他,拎起牡丹花热水瓶倒了热水,摸了摸太烫了,只得不熟练地跑去井边打井水。   井口湿滑,有厚苔,青豆怕她穿高跟再滑了,刚要上前帮忙,便看到夜色中,蓉蓉姐姐冯珊珊使了个眼色,示意蓉蓉别动手。   冯珊珊对着堂屋大喊一声:“阿姨,这井水怎么弄啊。我们这也没弄过。”   吴会萍放下手中的东西,忙赶来:“啊?哦哦哦,你别弄了,身上别弄脏了,我来打。”   程家是口老木井,几块木头包着井边,看着是挺吓人的。村里一直有掉下井去摔死人的传说。小时候二哥调皮,会把青豆抱到井边,威胁再哭就把你丢下去。这时候要是大哥在,都不会允许他玩妹妹。   后来井上就多了块木盖子。青豆不确定现在上面那块还是不是当年大哥随手做的,也许已经换了吧。   井边有个结辘缠着圈粗绳,绳头拴着一个铁环,只要摇下结辘,铁环上的桶便会倒扣下去,绳子承重后绷直。接着,臂力小的可以正转钴辘,臂力大的直接抓紧绳子把装满水的桶拎上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确实不适合冯蓉蓉做。   青豆想帮娘打井水,被素素拉住了。   蓉蓉不好意思,站井边拿眼神学了一遍,小声说了句谢谢妈,转身抄起一瓢冷水混进烫水,给青松擦脸去了。   桑塔纳启动,车灯照破漆黑的石子路,一波一波往镇上送客。冯家就来了妈妈、哥哥和姐姐,她爸和叔伯辈的都在“忙”大生意,赶不过来乡下。她这婚结得有些孤单。   这里于她很陌生,水磨瓷砖颜色半青不灰,孤零零的灯泡外罩着圈乳白色的灯罩,映得一室半亮不亮。床硬邦邦的,被子味道怪怪的,皂香夹着霉味,半香不香的。   亲戚被安排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里,明天还来吃一天酒。   她听妈妈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听车嗡嗡发动,逐渐远去,感到不真实。像躺在一个不美也不坏的梦里。这里不属于她,她只是误闯了进来。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窝进青松怀里的幸福。   像感知到她的不安,醉得不省人事的青松张开双臂,把她搂进了怀里,低喃了句:“蓉蓉......唔......”   她往他怀里拱了拱,“在呢。”   窗玻上贴着红通通的囍字,新人躺在鸳鸯被上,晕乎乎跌进幸福。   -   老远赶来的人不少,虎子和六子张罗挨得住冷的直接坐北京130。大家也困了,赶紧要回去,车子迅速拉了一车乡亲各回各家。   青豆走到井边,翻开那块木井盖,借微光,看清了背面的字。   那是她写的第一个字。不记得哪一年了,三岁还是四岁?当时没有多余使用的纸笔,她跟着大哥拿刀刻了一个“大”。现在这个字里嵌满了苔垢,要不是亲自写过,都不会有人发现。   顾弈蹲下身来,没说话,跟随她的目光,念出了那个字:“大。”   “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字。”青豆指尖顺纹路摩挲,不舍得挪开。   他颇为认可地啧了一声,“嗯,看得出是第一个字。”   说完,肩上挨了记掐。   素素推开窗户,叫青豆,“豆子,水烧好了,来呀。”   “好的!”应完,她还蹲着。   顾弈问:“烧水干嘛?”   “泡脚,脚疼。”   他起身,走出两步青豆还蹲在井边,“起来啊。”   “起不来!”   “怎么了?”   “脚疼......”   顾弈无奈,一把将她拉起。   吴会萍正在送客,想拉青豆一起,问她干嘛呢?   青豆说脚疼要烫脚。吴会萍怪她娇气,爬个山就脚疼,谁家养的千金小姐。往常二哥会在旁边搭腔,我养的,可今儿二哥在洞房花烛。青豆扁嘴,心里空落落的。   吴会萍手脚快,把困得摇晃还要玩的青栀塞到床上,转身便给青豆打了盆洗脚水。   不怪青豆脚疼,脚底确实磨了几个泡。吴会萍说要泡完给她剪了,这样好得快。   虎子开始点第二波上车的人,点到顾弈,问他现在回城里还是等会回。顾弈说:“先让他们走吧。我不急。”   “行。”虎子走出两步又回头,凑近大花搪瓷脚盆,盯着青豆的脚发出感慨,“原来扁平足是这样的。”   青豆垂目,朝那个叫足弓的地方比划,“你们这里应该是有个圆弧,凹进去的。这样走路省力不费劲。”   素素立刻脱了袜子,“你别说,我脚也经常疼,我看看我呢。”   虎子左脚往右脚脚后跟一踩,臭鞋子一撂,手撑着门:“我也看看。”   “咦!王虎!臭死了!”青豆嫌弃。   素素皱着眉头大笑:“也没点自知之明,几个月没洗脚的人。”   他狡辩:“哪有几个月,我上礼拜才洗的!”   “咦!”青豆捏着鼻子,“啊!我要吐了。”   说话间,浓郁的脚臭弥漫,虎子脸色一变,估计也闻见了,开始往青豆和素素身上栽赃,“也有你们的份。”   素素拎起袜子,朝虎子丢:“臭不要脸。”   顾弈没动,青豆瞥他一眼:“你盯着我脚干嘛?”   热水里,她的脚烫成一双深粉色的猪蹄。顾弈说:“你有一点足弓。”   “真的吗?”青豆翘起脚,绷绷脚背,借那难得盛开的莲花灯亮光,仔细观察,“好像有一点哎。”   “嗯。”他伸出指尖,隔空划了个微微的弧度,“但确实近似扁平足。”   虎子又凑近,鼻尖都快贴上青豆的脚了,“比我的平。”   素素跳着脚捡袜子,五指一并,蒙上虎子的眼睛,“你别离姑娘的脚这么近,女孩子的脚不能给别人看的。”   “又不是外人。”虎子翘起嘴角,颇为享受地浸在素素的五指山下,“况且,都说好了,以后青豆是我媳妇,我提前看看媳妇的脚不行吗?”   素素:“那是小学的青豆答应你的吧,现在青豆是高中生了。”她皱起一侧眼尾,“家里没镜子,也撒泡尿照照。”   虎子:“嘿!程青豆!告诉她!你是不是我媳妇。”   四目相对,虎子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意,挑眉示意青豆快点拱火。青豆悲哀地看着虎子,觉得好幼稚,好白痴,活该他看起来只配给罗素素提鞋,遂没理他。   她翻了个白眼,大喊:“妈!”   吴会萍在里屋弄青栀,扬声:“咋么了?”   “我要擦脚布。”   “不是给你了吗!”   东西乱七八糟的,红木椅子上全是鞭炮糖果,青豆左右看看,正在找呢,下一秒,顾弈从屁股底下抽出块硬邦邦剌手的布,“是这个?”   青豆一喜,伸手要拿,没想到顾弈抽走,转手递给了虎子:“喏,给你个表现机会吧,替你媳妇擦擦脚。”   虎子一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青豆急红了脸,好气又好笑,“谁是他媳妇,他自作多情呢。”   素素笑得捧腹,差点没站稳,踉跄地找到支点,朝顾弈比了个手指:“快点啊,虎子,给你媳妇擦擦脚。”   虎子僵住,“这......我怎么好......”   “名声都给你霍霍光了,连脚都不擦?”顾弈似笑非笑,把擦脚布塞进虎子手里,“□□说了,‘女子有办事之权,开会之权,讲话之权’。怎么?都是你媳妇了,不能被擦个脚吗?搞什么大男子主义?”   “就是就是!”素素用话术绑架虎子,“天天占青豆便宜,我们青豆要占回来!”   见他不动,素素继续起哄架秧子:“订个货还要给订金呢,订个媳妇不收你彩礼,那就拿点诚意出来,先擦个脚吧。”   青豆与虎子再次对上目光,两人都有一种就义的决然。   就在迟疑间,车碾声解救了虎子。刺目的光闯进只亮了一盏灯泡的空心场地。   虎子把擦脚布丢到青豆怀里,袜子都来不及穿,踩着鞋往外跑,扬声张罗起来:“六子哥,走了,别喝了,车来了。”   青豆这边松下口气,素素那边还兴头上。   她在学校学了堆坏毛病,搞男女关系就是其一,不能明目张胆搞,偷偷摸摸的暧昧她是一把好手。   狐狸般上扬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   素素拽过青豆正要擦脚的擦脚布,摇头晃脑对着顾弈:“现在我们击鼓传花,哦,不对,抛绣球,谁接到这块布给青豆擦脚,就把她许给谁做媳妇。”   哪有谁啊?堂屋就三人。   你我他罢了。 第25章 1990·冬 ◇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1◎   顾弈野外放生, 入乡随俗,谁靠近他,递上支烟,夸一句“未来大学生”, 他都来者不拒, 接过烟, 笑一笑,叫声人。是以, 满载而归, 兜里揣满了存货,什么品牌都有, 黄金叶、红塔山、红双喜、红梅、荷花、白沙烟,甚至贵的进口万宝路都有。   顾弈衔上烟, 皮嗖嗖地翘起嘴角,反问青豆:“你要我给你擦吗?”   青豆两脚搭在脚盆边, 早在空气里晾干了。她白他一眼, 也不搭理素素, 趿拉着老棉鞋去倒洗脚水。   “装什么啊。”素素看着雕花墙壁, 笑得意味深长。   顾弈嘴抿着烟, 摇摇晃晃,没点上, 也没接话。   第二波人比较少, 虎子探头问屋里那对男女,“现在走还是等会走?”   “让他们先走吧, 后面陈师傅不是还要开桑塔纳回来一趟吗?我们坐那趟吧。”顾弈上了瘾, 还想再开一把。   青豆任务繁重, 她赶紧拿礼簿, 拆红包记礼金,为日后“还人情”参考。   人来这么多,这么一会功夫肯定不能全部登记完,只是明早要结影楼和喜糖的钱,她得从礼金里拿。真是拆东墙补西墙。   农村人几乎是礼俗的奴隶,没钱也不能简单办,普通人家都是七八十一桌的菜品,吴会萍充大头,大操大办,一百二一桌狠狠摆足派头。她说不能委屈了冯蓉蓉,让人议论长短。矮了你哥。   蓉蓉这儿谁都不认识,到底这婚礼是满足谁的面子,青豆也不好说。只能硬着头皮算钱。   眼看债台高筑,无力支撑。今天连给蓉蓉的“叫钱”都是空红包。冯老师人真好,知道喜糖钱结不出,还问要不要她拿点出来。   青豆不想哥哥嫂子为了结婚钱再烦恼。于是绞尽脑汁,想出了礼金补贴的办法。   她拆了十个红包,终于拆满一百块。合上本子,青豆迫不及待跑出去,想知道素素在外头都笑什么。   洋洋哥哥喝多了,话很多,终于不背后写酸诗,敢看着姑娘脸说话了。可惜,房内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刚走到门口,被吴会萍抓住了后背心:“东西理了没?”   青豆委屈回房,把红包摞整齐,想等空了再记录。她猫盖屎似的,稍微清理了一下屋内明显的凌乱,边打马虎眼,“好了好了,弄好了,”边拉开抽屉,将红包放进去。   抽屉里什么都有,几十把钥匙、各种药粉、线团、钳子螺母,像青豆小时候藏在屋后的宝贝一样,乱七八糟。   她多逗留了一眼,看见一堆票据,最显眼的是省粮票。南城和宁城位于不同的省份,怎么南城的粮票在这里。   她人歪着,跨出抽屉半步,意识早冲出去凑热闹了,只是身体尽忠职守,也不知为何停在抽屉前,指尖随意一拨,迷迷糊糊看到那行字。   八十年代是中国的诗歌潮,人人都在写诗,青豆也会。她自知拿不出手,又想“不经意”展示,便抄在粮票背面。   那张一市斤粮票背面是:面朝枯刺槐,等一个大春天。   诗是她的诗,字是她的字。青豆对东西很宝贝,所以流失掉哪一样、花费掉哪一张,她都记得很清楚。   笑闹还在继续,插/入了虎子的戏份。   青豆喉头涌上股腥苦,踌躇行至床边,把睡梦中的青栀摇醒,“栀子,上回你和娘从南城回来不是拿了粮票吗?放哪儿了?”   “啊?”青栀眼睛都没睁,困乏地摇摇头。   她换了个问法:“那个一百五十多块钱,你还给娘了吗?”   青栀朦胧转醒,“唔.....给了的。”   青豆帮她掖好被子,探进被窝摸了摸她的脚,暖和的。   青栀露出双水灵灵的眼睛,巴巴问她,“怎么了?”   青豆没有表情:“没什么,睡吧。”   再跑出去,外面漆黑,那盏微弱光芒的灯泡已经烧坏,长凳摞起,台面拆卸,叠靠墙边,增加了夜的密度。   好在,阴了一天的天空到夜晚突然热情,释出一枚硕大的月亮,照得堂心亮堂堂的。   洋洋哥哥摘了眼镜,面朝月光步伐稳健,正站在井盖上吟诗。是时下流行的白话诗,也不对偶也不对仗,不好糊弄青豆,糊弄素素刚好。他这样的人,披上大学生的金衣,说句“真美”都是绝句。   果不其然。   只见素素美人仰起头,双手半拢,状似合十,散了辫子的长发逶迤,像水里的草儿随光影动。   那双上了蓝粉眼影的蝴蝶眼睛望向念诗的少年,虔诚又美好。   诗人比歌星还要受欢迎,报纸上各大诗派涌现,一个个豆腐块被争相传阅,质量确实参差不齐,正统学派的诗人认为这侮辱了诗歌,但在脚下八//九十年代,写诗的人和爱诗的人绝对是“顶流”待遇,少说一呼十应。   这副景把虎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蹲在两人后头,狠狠灌了口酒。   青豆见顾弈也握着个白酒瓶子,抢过送到鼻尖下闻了闻:“你个小孩居然喝酒?”   顺风顺水的少年人装什么借酒浇愁的迷途诗人。   顾弈三分醉,语调懒洋洋的:“程青豆,我成年了。”   青豆才没想管,喝死算了。她只是别有所求:“你带相机了吗?”   二哥结婚前,她可是拿了袋麦丽素去讨好顾弈的,兜来绕去十几句废话,末了才道出来意,拜托他带相机。没想到这厮还不高兴了:“我就是个托运吗?”   那场对话不欢而散,还废了袋麦丽素。顾弈就是物理里的变量,化学里的活性物质。好的时候好,不好的时候一点也不好。所以青豆吃不准他带没带。   “把酒给我。”顾弈面无表情,另一只手垂了下去。   哼!“给你。”   手里的酒瓶一空,下一秒塞进了个相机。原来那只手是去拿相机了。   仿佛有心灵感应,素素回眸望了过来。明眸皓齿,神情娇慵。   青豆错开视线,在虎子身后取景,边开机边往下一蹲,半句废话没有,稳准快地按下快门。   这张黑夜拍摄的照片质量很高,仅有少量炫光,画面周边锐度稍低,但不影响记录郎才女貌月下钟情。   只可惜,虎子当真碍眼。   青豆想拍下他凝望素素可怜巴巴的模样,没想到痴情儿郎的故事感画面愣是拍成了犯罪前动机影像。   事后他解释,干饭粒儿容易嵌槽牙,那坨家伙巴里头一宿,他用舌头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累坏了。   就那会!就青豆拍照那会!险险就要抠出来了,最后一击难免狰狞一点嘛。说着说着还怪青豆,谁让你拍照不喊我的?哪有人突然拍照的?   所以啊,完全就是虎子活该。   当然,他不是败在抠牙,纯粹是败在了没文化。   换青豆选,一个成熟稳重为你写诗的大学生和一个傻不隆冬还不洗脚的初中生毕业生,她也选前者。   青豆小心翼翼关上相机,正在往皮套里塞,几米远的洋洋哥哥跳下井盖,发出一声“哎呀”,素素搭了把手,两厢对视,傻子都能瞧出有事发生了。   偏是虎子傻,赶紧凑上前去,“怎么了怎么了?”青豆怕他下一句冒出“怎么没摔一跤”的坑话。   素素害羞抿唇,“没事儿。”   洋洋哥哥手松开了,却没放下,仍在半空虚扶,“谢谢啊。”   素素低下头:“没事儿。”   朱洋洋:“刚刚没看清路。”   罗素素:“没事儿。”   朱洋洋感激:“幸好你扶了一把。”   罗素素:“没事儿的。”   朱洋洋干笑:“哈哈哈。”   罗素素两手负背:“有啥事儿啊。”   朱洋洋痴痴望她,点点头:“对啊,没事儿。”   罗素素羞得推他肩:“就是啊,没事儿。”   不知道他俩有没有事儿,但肯定是没虎子事儿了。   他虎里虎气的阴影慢慢朝青豆顾弈这边笼来,携着股只有情绪能嗅到的血腥气。   青豆将相机装好,按上皮扣,还给顾弈,顺嘴问他:“你喜欢素素吗?”   “是因为我‘表现出过度漠然’,所以又被判定为喜欢了?”他轻蔑一哼,“过几年你们这些理论是不是要写进X法。”   就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多话!青豆像被堵上了木塞子的开水瓶,憋了一肚子气却发不出声音。   她冲顾弈恶狠狠龇牙,刚起身,被他拉住腕子:“那你喜欢虎子吗?”   本来就气,这下更气了。青豆委屈地皱起眉眼:怎么?她这么差劲吗?她是会看上虎子的人?她她她她以后最差也是高中毕业生!   虎子闻言,停住脚步,颇为动情地替豆子拂开刘海:“还是我媳妇好。”   青豆打开他的手,狠狠瞪他。   虎子黑梭梭的眼珠子蒙上难得的哀伤,也不说话,再次伸手,替她拂刘海。那架势有点温柔,也有点像在做鬼,要把手上的油腻蹭到她头上。   她又拍开他的手,低声骂他,“笨死了。”   “嗯......”   “白痴!”   “嗯......”   “猪八戒!”   “嗯......”   洋洋和素素怕是成了。关于那张粮票,青豆憋了很多话,一路跟在他们后面,想等素素空闲,同她说几句话。   素素瞪了青豆好几眼,想赶她走。她要个单独空间。   洋洋哥哥酒意渐消,开始羞了,不敢单独和素素散步,于是邀大家一起夜游程家村风光。由九岁就离乡的程青豆带路。   明天下午就要走了,等桑塔纳的这会是最后的乡村时光。洋洋哥哥文艺青年的标签算是烙死在了身上,怅然道:“不知何时再来。”   虎子说:“豆子结婚可以来啊。”   素素说:“豆子结婚要去男方家办的。”   “哦对,”虎子恍然,接着轻浮地说,“没事儿,豆子,咱就在这儿办,这儿地方大。我都听你的。”   青豆和顾弈:“......”   青豆对着顾弈嘀咕:“我想弄死他。”   顾弈替她记着:“你说过要嫁给他。”   青豆恨恨掐他。   顾弈落后半步,等她松了手才悄悄抿起嘴角。   -   罗素素和朱洋洋并排走在月光小径,碎碎说着无关痛痒、让人打瞌睡的废话。虎子跟在后头,给他俩热场。   青豆位列第三排,顾弈盾后。   她云雾般的乌发松散束起,留一截光洁修长的颈,端端立在藕色小翻领中,衬得脖子又白又凉,像上等瓷器。   顾弈心猿意马,冲那瓷脖儿吹起口哨,锯开静谧悠闲的夜晚。   青豆侧耳倾听,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好听。”青豆夸顾弈。   素素也说好听,“我也想学吹口哨。”   这个虎子会!他吹了段催尿的平调给素素听,迎来了她的欢呼。   可虎子他只会自己吹,不会教,这事儿是他无师自通的。他说:“你就这么吹,吹吹就出来了。”   素素信他的邪,真硬吹,吹出一团团白雾。   素素呼气的模样配合皎洁月光,美得出尘,虎子看呆了,色眯眯地鼓励她再吹。   素素不理虎子了,问青豆会吗?   青豆摇头:“这种事儿都是流氓才会的。”她若走小巷,会有流氓对她吹口哨。   素素失笑:“你个孔夫子!”说着,让顾弈教她,她想学。   顾弈眼神放空吹了两声,研究了一下发声,让素素聚气,卷起舌头,嘴巴要湿一点,试着自己找一下发声的位置,多吹几次就行了。又描述这就像响指一样,刚开始怎么也打不响,可打响一个,后面就一直能响了。   素素大拇指与中指一搓,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明白。”   素素又跑回了洋洋哥哥旁边,开始练吹口哨,两人距离挨近了一点。   顾弈看见雾气,嘴巴痒,手送进兜里想掏烟,一低头,一旁假作正经往前摇步子的程青豆,嘴巴正一噘一噘。   白花花的雾气冒出又消散,像个刚出窑的瓷器。   他两手插兜,凑到她耳边,继续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虎子哀伤地与其附和伴奏。   清脆响亮的口哨声在寂静的乡村漾开,随之呼应的是树杈上惊动腾飞的鸟儿,以及一整条村子的傻狗。   先只惊动了一只,探出好奇的脑袋,哆哆嗦嗦站在风了望生人。被虎子“嗷呜”吓住后,狗子汪汪狂吠,呼朋引伴,鸡鸭鹅猪全起夜了。   动物们声势浩大地四下集结,夜半狂欢。   青豆先怕了,见有只狗子冲过来,吓得落荒而逃,她一跑,素素也跟着跑,狗子一见人跑,兴奋地狂追。   两个姑娘:“啊啊啊啊——”   于是乎,五人往北散出去二十米的步子,倒着往南狼狈撤逃两百米。 第26章 1990·冬 ◇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2◎   黑暗中, 冷风鬼一般拂过万物,沙沙作响,有东西在摇曳,却不知何物。   宁城的冬风同南城不同, 南城像只三花儿, 爪子又利又绒, 宁城的冬风是只老虎,光体型就压得人喘不过气。   夜幕下, 他们呼哧呼哧跑得直夯气。一串白蒙蒙的烟雾, 火车似的,哐啷咚啷开过石子路, 顺乡间小道逶迤往南。   冬闲时节,田地荒芜。红砖和石头的房屋像一个个嶙峋的蒙古包, 在青豆光秃、脆弱记忆的地图里,升起几栋新楼, 又推倒几栋旧楼。   跑出两百米后, 狗子没追来, 人继续跑了下去。他们往左看, 往右看, 像真舍不得这里,要抓紧每分每秒, 快速浏览过这座村落。   不知有意无意, 五人跑乱,各奔东西, 青豆和顾弈很巧被水流阻住去路。   圆月散开在河里, 晕成滩颜料, 须臾, 又自己聚拢成个大圆盘。   顾弈大步一跨,越过了小渠,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   匀过劲儿,见青豆没过来,他拾起石子搁在手心,闭起一只眼稍作瞄准,拿鱼际用力一搓,使之飞出。   石子儿擦水面飞行,挨触水面后漾开波澜,发出好听的“叮咚”,接着一弹一弹,激起无数泡沫儿和小漩儿。   他可惜道,“才三个。”   正弯腰要再来一弹,月光下安静好半晌的青豆说话了:“我爹死在这里。”   顾弈动作停住,“哪里?”   从侧面看,青豆的眼珠剔透如琉璃,脸庞平静,一点也没有哀伤,好像只是为了吓他。   过了好一会,青豆回答他:“在这条花河。”   也在一个冬天。   村里人叫它花河,原来是溪,后来山被移去,山涧水断了,成了条无活源的河。他们有时用来灌溉,有时也倾倒污水,久而久之,它散发出一股金属发锈的呛鼻气味。   青豆站在风窟窿里,双手拢住纷扬的头发,存留一眼与旧时记忆毫无瓜葛的花河。   印象里,或者潜意识里,它很宽很大,河水很急,稍一个不甚就是万丈深渊。实际上,它很窄,窄到顾弈能跳过去。而就是这样一条河,居然淹死过程有才。   难怪村里谣言是大哥弄的。   她靠近河水,缓缓蹲下。   顾弈问她是不是难受了?   青豆摇头,“脚疼。”她照着河水,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吧。”   远处的虎子大呼小叫,拼命叫他们过去,仿佛看到了不得的东西。   顾弈轻咳一声,问青豆:“要背吗?”   青豆白他一眼,“你还上瘾了啊。”   经热水浸泡的脚越发脆弱,再落地是双倍疼痛,但青豆忍住了。可不能说疼了,再说就娇气了。   距离声源两三百米处,能清晰看见虎子、朱洋洋和罗素素三个竖起的坐标点,顾弈忽然停了下来。他说要撒泡尿。   他也犹豫了一下,想叨扰一家村民,上个茅坑,但这儿都黑灯瞎火的,而且青豆很自觉地背过身去了,他也没了顾忌,大男人,不都这么尿的吗?   村野当真安静。拉链的细微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   平时挺流畅的事儿,莫名有点堵......   顾弈蹙起眉宇,凝重地闭起眼睛,身后的青豆不耐烦:“你不会大的吧。”怎么一点声儿都没呢。   顾弈:“怎么大的了,我这站着呢!”   青豆偏过头还真要看站没站着,余光稍一偏转,立马杵得笔直:“那你快点。”   顾弈咬牙:“你还真回头。”   她狡辩:“我没有。”   又是一片安静......   青豆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有病?”   顾弈仰起头,望着那轮圆盘月亮,吹起口哨,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前奏后,憋胀盈满后迅速释出的空虚,像那口哨声,渐渐低下。他长舒一口气,拉上拉链。   一转身,青豆满眼笑意。   “怎么?”顾弈不自在。   她眼神躲闪地垂到地面,紧抿住笑:“你尿量好大。”   青豆站在他身后,听见了淙淙溪流自山涧朝下直冲,虽然没有看到,但就听觉而言,她认定那泼尿又粗又长,好久没歇。像猛一炸开的水龙头。   听到一半,便瞪大了双眼,震惊这厮的尿量。   “程青豆你......”   说着,为了故意气他,青豆真捧住脸,厚颜无耻地往泥土地里张望过去,又清又澈的一滩银光。   “我怎么我?”她找到机会翻身了,指着那滩尿:“你看你,把泥土都滋凹进去了!”一片田地上,出现了个小水潭。涟漪之上,满满一汪月光,“月亮都要塞不下了。”   青豆促狭完,拔腿往虎子那儿跑。臭顾弈,终于被她堵得没声儿了吧。   跑近虎子那儿,她忽觉一阵阴风,四下一望,一栋高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青豆发觉不对:“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虎子吓僵了:“妈呀,我都不敢动。”   素素和朱洋洋站在十几米外的一截水泥路上,也吓住了,只等顾弈青豆来了,聚一聚人再一起走,壮胆儿。   青豆小声:“这是坟地。”   虎子当然知道,但他脚像被地里的祖先们抓住了,动也不能动,他怕吓住青豆,便哄她道,“哎!豆子,这墓碑上写的程家,是不是你亲戚?要不要打个招呼?”   “这是程家村,每户人家都姓程。”青豆不动。   “哎?可这写的是你爸的名字。”虎子咋呼。   真的吗?青豆都没问虎子,她爸叫什么,听他一说,脚步便下意识往那座鼓囊囊的坟包走去。   她难受地想,怎么长草了呢。等进到坟地,跨过一座座小坟包,她才想起来,这是那帮温州人迁坟的地儿,根本不是程家村的坟地。程有才在财神庙那后头。   她赶紧回头:“你胡说!”   虎子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他等了这么会,就为等有人拉他一把。“豆子,别走啊,你看看我的脚,好像有人抓我。可疼可疼了,好像是白骨!”   “啊——”这声儿是素素发出的。   “鬼啊!——”这是青豆喊的。   随尖叫声起,南北的狗吠再次呼应地响起。烂漫晚上登时变作阿鼻地狱。   素素转身贴进了朱洋洋怀里。两人身体撞了一下,飞速远离坟场,往长径处走。只要晚走一步,小命都要被地底下的尸鬼夺走。   青豆也感受到脚下有人在抓她。她吓得魂飞魄散,扒着高个儿顾弈,一回生二回熟,利索地箍上了他的颈。   顾弈被她冷不丁扑上来,重心没稳,加之刚排完尿脚下虚浮,踉跄两下后摔倒在坟地里。   算他有良心,眼见失控,脚下又是个坟坡,双臂把豆子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身体贴着身体,地转天旋,风呼呼过耳,月亮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等终于停下,两人脸上嘴里全是灰。   他们摔在了素素脚下的坑里。一抬眼,赫然是一块墓碑,落款是女儿女婿,红字写着王氏建军之墓,未亡人李氏翠仙用漆涂黑。是一座合墓。   青豆欲要爬起,却被顾弈死死压住了。她推他:“你起来啊,重死了。”   “等等,卡住了。”他反手拨开枯树枝,身侧是黏糊糊湿冷冷的东西,也不知是纸灰还是泥土。实在不太好动弹,只能请素素帮忙。   素素与洋洋合力拨开顾弈身上缠绕的干草以及枯枝。   她笑他们,“你们怎么还没结婚就同穴了。”   “呜呜呜。”青豆吓死了。她整个人陷在坟包下头,一扭脸就是高高隆起的土堆。她现在是和死人躺在一起,偏偏顾弈还压着她,害她不能跑。   顾弈侧脸感受到滚烫的眼泪,“哭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起来!”她好急,脚趾死死绷着。   “我动不了!”他全身都疼。   “你再不起来就是喜欢我。”她踢他,重死了,这么大个,“你个登徒子。”   “喜欢你干嘛?又跟我尿不到一块儿。”他拿下巴替她拂泪,“别哭了。”   她软乎乎的气息呵得他心猿意马,等朱洋洋拉他起来,城门差点失守。幸好他最近勤快,不怎么敏感,不然照青豆撒个尿都要嘲讽的德行,肯定不会放过他。   虎子在那头才委屈呢,站在阴嗖嗖的坟场当中,动也不能动。见顾弈青豆被解救,他哭声都要出来了,拜托他们过来看看。   其他人都不敢动,只能顾弈去了。   一番查看,才知冤枉他了。不是虎子胆小,而是他的脚被老鼠夹夹了。   顾弈扶着他一瘸一拐出来,众人研究一番,生怕手笨,弄了夹得更紧,于是只能让他弃履而去。   这回有个问题,虎子没鞋怎么回去?他拎着那只夹着老鼠夹的鞋,情深义重地望向顾弈。   顾弈心道不好!喊了一声:“程青豆!”   “啊?”她正在拍土。脸上糊得像个泥娃娃。   “你不是脚疼吗?”   还没反应过来,青豆腾地飞起,被顾弈抄进了臂弯。她离月亮好近,近得像要碰到月亮了。   虎子:“哎!”   哎什么哎,顾弈头也不回:“我这儿不空。”?   素素洋洋见状扭头就跑,谁也不愿搀他背他。   虎子一只脚穿着棉鞋,一只脚穿着只破洞的袜子,一颠一簸踩着石子路,追他们步子:“看老子回去不报复你们,你们等着,老子今天可是被土地爷爷亲过脚了,等我回去发愿,把你们一个个都处置了。”   朱洋洋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难得激发幽默:“那还望大人从轻发落。”   虎子喊:“满清十大酷刑!剥皮,腰斩,车裂,俱五刑!还有凌迟,缢首,烹煮,宫刑......一个都不能少!”(1)   青豆攥着顾弈的领子,半空飘着,望着摇晃的月亮,像吃醪糟醉了,快乐得失真。   顾弈回头,“我们比他们快!”他带着个人居然能疾跑如飞,比洋洋素素还快。真牛。   青豆乜斜着眼 :“你人高腿长。”加上后面两个郎情妾意,心思不在逃跑。   他勾起嘴角:“哟,我还能听到你夸我。”   青豆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得意的嘴角,故意怄他:“你尿管子还粗呢。”   也不用他按,谁听到这话都笑不出来。   顾弈垂眸,莫名其妙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尿管子是什么?”   尿管子不就是撒尿的东西吗?青豆眼睛咕噜一转,下一秒,尴尬爬上脸颊。她偏头望向远方,扯开话题道:“咦,那盏灯亮了!”   距离青豆家还有一百多米,那枚灭了的灯泡不知怎么又偷偷亮了。奇了。   顾弈嘴角开始拽过一丝坏笑:“程青豆,尿管子是什么?”   青豆噎住,找补道:“我说的是,你撒尿量大。”   “尿管子是什么?”   青豆:“......”   “尿管子是什么?”   青豆瞪他。   “尿管子是什么?”   “尿管子是什么?”   “尿管子是什么?”   “尿管子是什么?”   烦死了!“是鸟!你鸟大!行了嘛?”   “噗!”   嘭的两声,顾弈重重跪倒在地上,青豆的屁股墩子也摔在了地上。   她欲哭无泪地捂着被石子烙开花儿的屁股,别开脸,不看笑得不能自已的顾弈。   她死死僵着脖子,远远望着那枚灯泡,不无遗憾地忍着痛,憋屈想:差一点儿,就能摔在水泥地上了。   素素走近,瞧见顾弈跪在青豆身旁,头埋在膝间一颤一颤,像哭坟,不解道:“干嘛呢?演琼瑶剧?”   青豆气得说不出话来,忍痛在心里搭腔:是的,演到女主角不愿跟二流子共度此生,宁死不屈,拒绝大团圆的剧情处。   顾弈笑得鼻涕都要冒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垂眼,青豆远眺的一双剪水眸中,含着两簇垂钓的灯火。   他喉头紧了紧,硬支起疼痛不堪的膝盖,再次两翼包抄抱起她。   青豆也不挣扎,像只懒猫,歪着头,跟着顾弈小跑的步伐,任世界摇摇晃晃。   而那盏忽而亮起的灯泡,装着个即将要触及的人间。   她看着它一点点变大,一点点细节,一点点发亮,忽然被灌满了希望。这场婚礼之后,这个晚上之后,二哥和嫂子会好好的吧。她会考上大学吧。   白飘飘在信里描述那个神奇的夜晚,她说,“我记忆里的惊涛骇浪原来只是一条平静无波的溪流。我记忆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小绅士原来也是个喜欢听下流话的二流子。还有,我记忆里撒谎不带眨眼的姑娘,原来是那么美好直爽的可人儿。记忆是大骗子,一切都塌缩变形,但我接受这个畸变过的人间。”   小桂子回她:“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作者有话说:   (1)满清十大酷刑 第27章 1990·春 ◇   ◎青春的困厄1◎   小桂子的字突飞猛进。原先横平竖直都做不到, 此番来信一撇一捺都有了笔锋。   青豆暗叹,这门房大爷,不可小觑。   青豆入学南城师大附中后,多次观察过那门房大爷。不愧是优质学校, 门房大爷也是上等的。此人身姿峻拔, 个头超过一米七五, 头发理得寸短,发色黑白参差, 眉眼冷峻。越看越不一样。   青豆有回打招呼, 问他喜欢看书吗?   大爷一羞,“啊?我不识字。”   这位大爷确实爱好文艺, 只是爱好的不是阅读,而是跳舞。   上课铃响、兔崽子们回课堂后, 若从一号楼阳台眺望,能看见大爷时常站在校门口那棵百年老树下打拳, 拳风软绵绵的, 多看几回, 能瞧出他肩颈随风微微扭动, 脚下影子轻浮摇晃。   青豆怎么知道的呢?   哦。她不仅知道门房大爷的英姿及趣味, 还知道南城师大附中掩映在茂密的水杉树林中,门口是严谨威风的名人题字, 入门是条长径, 左右两侧竖着一排巨长的公告栏,长径尽头是知名的喷泉雕塑。接着, 穿过雕塑背后的银杏大道, 可往左可往右, 往左是高一高二所在的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和校图书馆, 往右是高三所在的五号楼、音乐楼和外文楼。   再往细里说,青豆还知道二十棵银杏树上栖居着六窝白头翁,春末夏初,也就是青豆高一下半学期,这帮家伙营巢繁殖,公然y乱,聚集喧叫,教室里的学生不一定注意到,但对于罚站了一周的程青豆来说,那就是她的义y军进行曲。   高中和初中太不一样了。简直换了一张水浒传地图,从江湖直接到了朝堂。   初中的素质参差不齐,大家热爱哄闹,不好好学习,市一中后街打群架立棍儿的混子比比皆是。青豆是个书呆子,下学也有邻居同学一起走,习惯了做心无旁骛的好学生,直到进入高中,她才知道,顾弈曾经做过一阵子棍哥。   小南城里,棍哥就是老大。回顾他抽烟的冷峻模样,身高也足够威吓营养不良的矮地炮,做过棍哥不奇怪,奇怪的是,抵达南城师大附中这样的高精尖校园,他的成绩依然不落人后。   为迎接五月预考,师大附中提前进行了一次考试,那次模拟成绩前100名贴在了公告栏。一眼便看到了第三名的顾弈。   青豆在公告栏前站了很久,站到双腿发麻才离开。   所以,后来她在二楼阳台罚站,即便看不清字样,她依然知道顾弈的名字在哪一个部分。   她和顾弈之间始终隔着阳台到公告栏的距离。   程青豆在班级只有中游成绩。这已经够打击自小尖子生的她了。第二学期,她因为质疑一篇课文的讲解,被语文老师拿戒尺惩戒。   事后,老师展示给她教学参考的解释,告诉青豆,你错了。   青豆据理力争,成功得罪老师。连续一周的语文课,她都在外面晒太阳。   这和初中又不同了,这里学生都苦读,以老师为首,不敢质疑权威,不敢乱说话。绝无人崇拜顶撞老师的人。   老师用了“歌颂”,教学参考写着“说明”,青豆坚称是“讽刺”。   一周后,青豆明白了,那篇课文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教科书是不能随便质疑的。   她在图书馆的阁楼上抄完了五百遍《包身工》,抄到最后,由烦躁委屈到心如止水,完成了一次痛苦的涅槃。   图书馆是一栋三层半的仿古小楼,斜顶是半层阁楼。   这么小的地方,窝着两个人,她自然会注意到“傅西洲”。青豆知道他很有名,又不知道他有名在哪里。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久了,只知道他若经过班级门口,女孩会隐隐躁动,所以,她把“傅西洲”的有名理解为一些青春期的萌动激素。   一周的抄罚完成后,她稍微有些明白了。   他第一天问她,“累吗?”   青豆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面无表情低下头去。   每天傍晚他都会来呆一会,隔了两天,他合上书本,将《解体概要》搁在她的小方凳上。青豆抄到晚自习结束,一边抻腰一边随意翻开。   书上有一处折页划了线:“我们身陷一个满是冗言的世界,疑问与回答在其中完全是同一回事。”   青豆怔怔良久。睡前,她问下铺话特多的女孩子,隔壁班那个“傅西洲”很厉害吗?   女孩叫金津,可能那天精神不好吧,她疑惑地看了青豆一眼,“啊?”   青豆戴罪在身,不敢多话,匆匆回了句没什么,埋进被窝,打电筒抄《包身工》去了。   次日她犯了个大错误,为了感谢那句话,感谢第一个安慰自己的人,青豆主动打招呼:“你的名字真好听,是取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吗?”   “傅西洲”倚靠斜窗,夕阳透过木棱框窗户折在他脸上,把他照得像个古典主义浪漫情怀的诗人。   他推了推金边眼镜,笑得颇为亲和:“何以见得?”   “傅西洲,‘吹梦到西洲’的西洲啊,不是吗?”青豆抱了本《十月》,以为他没理解父母起名的深意。   他微笑沉吟,好半会才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叫傅安洲。”   “啊?”青豆发出了昨晚金津的迷惑声。   “我叫傅安洲,我爸爸姓傅,妈妈姓安,住在长江三角洲。名字是这么来的。”   楼下老红漆木头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楼有人进来,拐上了楼梯。这里一切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是透明的,一清二楚。   那一声声慢搓的木板嘎吱,膈得人难受,尤其是本就尴尬的人。   一本《十月》徐徐从青豆的颈下上升,遮住她半张臊红的脸。   傅安洲越过书脊与她对视:“你是哪里看到了我的名字?”   青豆眨眨眼,想了想,“成绩表上。”   马虎瞥了一下高一好学生的大致名字。   傅安洲合上书,饶有兴致问她:“你只看到过我的名字,没有听人叫过我?”   他问的好细致,青豆哪里知道:“也许听过吧,但我可能当做两个人了。”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傅安洲表扬她,青豆却没听出来。她支起耳朵,听见了顾弈的声音,与之伴奏的,是道女声。   下意识的,青豆勾起抹看热闹的笑,猫进傅安洲所在角落,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指。阁楼很小,就二十多平,一眼能看到头,只有傅安洲的斜窗处被两排书架严实挡住。   女孩问顾弈,有没有预考的题目,顾弈说没有。   她隐有责怪,“你爸不是南城大学的老师吗?”   顾弈语气淬冰:“所以呢?”   青豆捂嘴想笑。可惜看不见表情,这厮肯定鼻孔朝天,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睥睨对方。   空气里好会没有声音,就在青豆想观察情况时,女孩儿脚步慌乱地咚咚下了楼。   青豆趴在书架,顺空隙偷窥,没料影子都没看到,顾弈忽然出声了:“程青豆?”   傅安洲也意外,同青豆对视,轻声问:“你认识顾弈?”   阁楼容易传声。青豆想也没想,本能反应便是双手捂住傅安洲的嘴。她左手拿的是《十月》,右手用的手掌,力道之大,把他直接推到了窗上。   青豆不想让顾弈知道自己在这里罚抄。她讨厌被他嘲笑,不想他用看笨蛋的眼神看自己。   但下一秒,顾弈仅用一个步子的速度,便出现在了最后一排书架。那一瞬间,青豆都没能来得及完成与傅安洲的眼神示意。   顾弈额角滑下几缕湿发,像是刚运动过,肩膀因两手插在兜里而端得方方正正。他盯了他们几秒,眉宇不解地蹙起:“你们在干嘛?”   青豆一僵,收回手,“我在看书。”   “你确定?”顾弈的目光忽而冷厉,像一个严肃的教导主任。   “你来干嘛?”青豆收起《十月》,翻了个白眼。   ?他追问:“我问的是你们在干嘛?”   一双校服男女窝在角落,任谁都会联想。   “我……”   傅安洲嘴角噙笑,礼貌对顾弈点头,“学长好,我们确实在看书。”他合上手上的《悉达多》,展示给顾弈。   顾弈看都没看他,又冷声问了青豆一遍:“程青豆,你在干嘛?”   她能干嘛,她能告诉他,她还有六十二遍的《包身工》没抄吗?   青豆感受到侮辱,不耐烦地翻开《十月》:“关你毛事!”   顾弈当然走了,再多说一句他就不是顾弈了。他走后,青豆立马翻开自己的抄写本,继续抄《包身工》。这个午休浪费了好多时间,她要赶紧抄。   她的抄写必须偷偷摸摸,不能在教室——原因是她学虎子用三支笔做了个工具。这臭小子从小就会作弊,青豆以前不齿,现在也懒得做好学生了。以她的成绩,她诚诚恳恳抄或是随随便便抄,都不会因为《包身工》而有所改变。   傅安洲看见青豆这个抄法,一点没有指责她的意思,颇为认可地点点头:“下次我也这样。”   “好学生也这样?”   他又留了本书在青豆凳子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不是好学生,你才是。”   青豆逃了一节体育课,一鼓作气抄完剩下的所有。她缓了好久才抬起酸胀的手,翻开他留的那本《善恶的彼岸》。这个作者她知道。洋洋哥哥很喜欢,南城大学很多人迷恋尼采,甚至还有尼采哲学社。   虽然素素他们爱调侃青豆孔夫子,实际青豆只是爱读故事,各种各样离谱的故事都行,但哲学实在晦涩无聊,她读不下去。是以,从未涉猎。   同样有一页折痕,折页有个句子划了线:“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如果没有傅安洲的点拨,她也许没那么快想通,但抄完这五百遍《包身工》,她无所谓想不想通了。青豆特别诚恳地去到语文老师的办公室,特别诚恳地道了歉,老师面色淡然,好像看穿了学生会服软,冷冷地朝她挥手,让她回去上课。   青豆走在绿油油的银杏小道上,仰起头,又是蹦又是抓树,想知道白头翁的蛋孵没孵出来。   平时神神秘秘的顾弈这日突然走哪儿遇哪儿。他突然从公告栏那儿冒了出来,篮球一蹦一蹦弹至她脚下。   青豆抬脚一踩:“怎么?南城大学老师的儿子不用上课吗?”   顾弈一手抄在兜里,摸着烟,朝左右张望,确认高一都在上课:“程青豆,你才高一就逃课?”   青豆:“我去老师办公室了。”   顾弈听说了,语气柔了柔,“弄完了吗?”   青豆点头:“算吧。”又问,“你预考准备好了吗?”   高考前有一场全省的预考,这场考试会筛掉一大半人。这批人要么复读要么回家,只有通过预考的学生才能参加高考。   “随便吧,能高考就高考,不能拉倒。”他没所谓地靠近她,问她,“干嘛呢?”   青豆真羡慕他说起高考淡定的表情。她咽下酸溜溜,“我想看白头翁的蛋。”   顾弈跳了一下,蹦得贼高,“窝里空的,出门了吧。”   “去哪里了啊?”青豆昨天罚站还看到了蛋。   “晚上我帮你来看看。”他一脚蹬开她脚下的篮球,利落抄进臂弯,冲她扬扬烟,“回去上课吧,好好学习,我去抽根烟。”   青豆班在上音乐课,现在她闯进音乐楼只会打扰大家,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顶撞老师、耽误课堂的害群之马身上。   她有些麻木,不想靠近课堂,追上顾弈的步伐:“你去哪里抽啊?”   顾弈好穷,他只有一根烟,还是同学给的。就这根烟,青豆都抢了去抽。   顾弈想劝她回头是岸:“你都没成年。”   青豆划了根火柴燃上,颓废地深闷一口,“成年了还有什么偷偷摸摸的乐趣。别搞得你多正经。”   “......行。”   他们坐在外文楼的天台上,两脚晃在半空。暖和春风一遍遍拂过青春的脸庞,拂散吞云吐雾的忧愁。   青豆第一根烟抽得很利索,很神奇,就像肺里有股委屈不得志在等待这堆废气,也没咳也没呛。   顾弈:“你还有什么事想在没成年的时候做?”   “有。”   “什么?”   青豆大发慈悲,留了一口烟,塞进他嘴里。她没有立刻回答顾弈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跳下水泥扶栏,额头重重磕在了他的背脊上。   顾弈顺着烟蒂上她唇瓣的温度,斜叼地抿了一口,手刚夹上烟想问她干嘛,背后便传来了湿重的呼吸声。   随之,嘹亮的哭啼乍响,惨烈得像不愿降世的婴孩。   音乐教室里正在唱《思念》,学生整齐的歌声伴着脚踏钢琴声,一点点在静谧美好的校园传开。   顾弈茫然地望着民国风格的音乐楼,忽然也感到一阵胸闷。但胸闷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皮肉之苦在腰际传散。他紧拧眉头,一动没动。 第28章 1990·春 ◇   ◎青春的困厄2◎   约莫一刻钟, 第三遍《思念》唱完,声势浩大的哭声鸣金息兵。   眼泪洗刷掉蒙尘一周的心情,再睁眼,春雷停歇, 刹那晕乎。   程青豆有些难以适应突然在鼻尖晕开的黄昏。   她边适应光线, 边抹干眼泪, 沉浸在没有情绪只有美丽的南城师大附中傍晚的校园。这应该算是她经历的最舒服的一次哭泣。   心里跟着冒出个模糊的声音:以后要哭还要挑个夕阳好天,还来这儿。   “你真好。”她拍拍顾弈的肩膀, 温热的手掌之下, 是脱离小孩触感的宽厚肩膀。她多逗留了一会,心惊他居然这么壮实了。   上回在程家村, 他背她,压她, 隔着他和她两层厚厚的棉袄,感受不出肩骨的成长。   今天一摸, 青豆心里“哇”了一声, 但没动声色, 嘻嘻一笑, “我哭完了。”   顾弈的目光自上而下, 略过她蹭得通红的脑门,挺翘的鼻尖儿, 最后落在人中那一截一抽一抽的鼻涕处。   他面露嫌弃, 拉链一拉,脱下校服, 拿袖子用力揩过她的鼻子:“咦。”   青豆不好意思, 又低头擦了擦。   翻新的泥土气息混合青草味道徐徐盖过烟味。他们站在天台上吹了好久的和风, 久到忘了自己是高中生。   “如果预考考得不错, 还维持现有的排名,准备去清华北大吗?”   清北每年在本省大概录40名左右的学生,南城前五基本有希望。而南城前五,不说全部,三四个基本都是出在南城师大附中。顾弈吊儿郎当竟也可在这份希望里占据其一,真让青豆不解。   她这辈子遇见的成绩好的学生无一不脸贴书、头枕书,看向他人脸庞时,都能错开焦距,像在看字。顾弈对学习表现的毫不在意,让青豆生气。   他叼着烟嘴都黑了的烟头,意犹未尽地又吸了口,碾在脚下:“不去。”   他语气很坚定,但青豆觉得他在骗人:“啊?”   “不去。”他的鼻子险峰一样又陡又窄,侧望过来把阳光劈成两半,“怎么?”   青豆还当他说反话:“为什么?考不上?”   “考上了也不去。”   “为什么?”   “我都在北京呆过好多年了,那儿太冷了,我不去。”   “你当年不是很喜欢北京的吗?”   “那是小时候。”顾弈摇摇头,早想明白了,“我要去个舒服的地方。”   青豆沉默了。为何顾弈老有选择的机会。   她重新扎了头发,挑衅地问他,哪边高哪边低?   顾弈望着她怔怔出神,答非所问:“你刚在图书馆干嘛?”   青豆:“我在抄......”   “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在角落干嘛?”   “我......没干嘛。”   他把她抓辫子的右手往下拽了拽,“这边往下点。”顿了顿,“还有,下次不要那么亲密,会被捅去老师那里的。”   南城师大附中学风严谨,全寄宿制封闭管理,南城底下的三县一市及周边地区的学生全聚集于此背水一战。   来念高中的孩子不少都成年了,有些因为读书没抓紧,耽误不少年,二十多了才念高中。此中自然压抑了很多年轻男女的心思,好好读书者有之,跃跃欲试者也有之,有些东西,比如男女情愫,真是拦都拦不住。   顾弈给青豆讲了高二退学的一对男女的故事,是他同学,只是因为结伴打饭,男的给女的打,日日打,月月打,半年后就被退学了。   他拨拨青豆的辫子,“知道吗?”   青豆吓坏了,当即后退半步,拢好自己的头发:“那你离我远点!”   顾弈:“......”   杀猪般的铃声响起,地面随之发出地震般的震动。   小猪崽们人手标配铝饭盒和搪瓷杯,开闸奔跑,往食堂冲。青豆深吸一口气,拉开锈迹斑驳的铁链锁,一支箭往下冲。   顾弈走到楼梯口,指尖搭上木扶手上,朝下扬声:“你不想知道我那对同学现在如何了?”   青豆停住脚步,仰起脸,“如何了?”   “结婚了。过两个月娃就出来了。”   “真的啊!”青豆脸上炸开一双惊喜的酒窝,“真好。”   顾弈望着青豆迂曲下楼,化成一个小点儿,好一阵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程青豆就喜欢这种故事。过程或许不美好,但结局要圆满,傻乎乎的。   -   师大附中的校园太美,美到青豆站了一周,仿佛与之热恋,再踏踏实实坐回教室还挺不适应的。   她后来没再去过图书馆,偶尔冲往食堂,会遇上傅安洲去往图书馆的背影。   他好像经常不吃饭。   青豆来学校时一无所知,拿了个水果罐头瓶喝水。学校水房龙头流量大,水温一点不偷工减料,绝对是沸水。青豆被烫到,失手打碎了,憋了一周没好好喝水,回家照着同学的样式拿了个搪瓷杯才算稳妥。   她也不知道食堂吃饭要靠抢,若走慢了,菜式是固定的倒没所谓,但汤会从蛋花榨菜汤变成咸汤,沫一点不留。   同时,她不知道学校伙食差成这样,同学们早打听清楚,带来两三瓶自制的咸菜、豇豆、白菜或糖蒜,青豆眼巴巴看他们白饭就辣,特别有味,自己只有二两饭、清水大白菜和一个水煮蛋。菜梗菜叶上还全是虫眼......   这天十点,食堂的大白菜味道四处飘散。下课铃声响过好久,青豆也没力气拖步过去。师傅的水平太稳定了,再多放一点盐花,都会让人遐想,偏偏那味淡得人眼花。   她慢吞吞咬了两根薯干,把数学题研究完,才往食堂去。   这次带的酱菜是蓉蓉做的,酸辣口味,特别下饭,是以,只看到白米饭,青豆的口水就要往外流了。   灶台大盆里零星的几点浮油飘在汤面,阿姨的大勺□□似的一搅,把最后一个拇指大的狮子头给了她。顺便好心怕她饿死,还勺了一瓢肉汤汁浇在饭上,“下次早点来。”   青豆赶紧谢谢。   十二点的食堂,安静得像没开饭。   这儿最拥堵的是前半小时。几百号学生能在这半小时里军事化全部用完餐,只剩下几个掉队的。   斑驳的吊扇吱呀呀吹着风,傅安洲捧了本书,一边吃一边看,与世隔绝一样。青豆与他隔开一条过道,坐在斜对角的桌子。   她拧开罐头,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要吃点吗?”   他这才发现青豆,摇摇头,“不了,我快吃好了。”他合上书,往嘴里送了两口饭。   虎子吃饭是变戏法,嘴巴一张,碗都能给你吃没。傅安洲伸筷子的动作很快,张嘴和咀嚼又很慢,节奏和顾弈很像。   他们一起去洗了饭盆。可以说,是傅安洲等了青豆一会。他见她起身,才合上书,端起了空饭盆。   青豆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要是知道他在等她,她会快一些。   “你都是这个点来吗?不怕没汤喝?”青豆问。   “我最怕人多。宁可没汤。”傅安洲朝她皱皱鼻子。   那个动作颇为亲昵,看得青豆愣了。   傅安洲没有察觉,拿皂角化了点沫子转手给了青豆,他没拿炊帚刷碗,细细用手摸过碗内每个角落。   青豆盯着他被自来水冲过的葱白手指,微微晃了片刻神。   “怎么没去图书馆看书?”他低头,如地下d接头一样透露,“最近新来了一批书,有金庸。”   “真的吗?”青豆瞪大眼睛,倒不是为那批书,“你知道我喜欢金庸?”   “我不知道。”他笑着推了推眼镜,“只知道你喜欢看武侠。”   “怎么知道的?”   “军训啊,你坐在器材室的窗口每天看闲书。”他们班方阵有一周总在器材室门口集合,同学们无一不在烈日下羡慕这个“扁平足”。有三俗的同学私下发出嘲笑,这个“扁平妹”也不怎么扁啊,有本事出来,让我们验验扁不扁平不平,教官验的不算数。   青豆别开脸,闪过羞赧,“哦,这样啊。”   水池下水口被饭菜堵住了,水池积水越溢越高。这事几乎每天在发生。青豆冲完最后一把,赶紧关龙头,生怕池里的腌臜铺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融进了课堂。   预考那天,大清早白头翁便有些躁动。青豆趴在阳台上看清蛋里破出个毛绒绒的黑脑袋,高兴了一天。   是个好兆头,顾弈会考好的。尽管,这厮从来不需要青豆多余操心。   高一高二暂停早读和跑操,改成自习。老师都去监考了,每年预考都会出很多幺蛾子,内部泄题、集体作弊,南城教育局新局长上任,对此提出严格要求,听说出题的老师被关到山上,到考试结束才会下山,这情节不知真伪,但一个教室40个考生,安排8个监考老师的事情倒是不假。   考试交卷铃声一响,青豆站在夕阳里等顾弈。她答应回家给他带包烟来的。   很巧的是,邹榆心也来了。她一席素裙,又烫了新发式,青豆差点没认出来。   两人聊了几句。也就是问问成绩,说说新嫂子。   邹榆心很爱笑,又对人亲密,揽着青豆坐在大榕树下,一聊好半天。聊到顾弈走出对答案的包围圈,聊到四下张望来不少同学。   这之后,自然有一些绯闻流出。   青豆回宿舍,手挨上爬架,便被上蹿下跳的金津逮住:“程青豆!你认识顾弈?”   这句话打破同学们拙劣的故作不知。   本来各忙各的,脸朝床架、朝墙、朝书、朝脸盆,金津这么一声,大家都不装了,一律齐刷刷朝向青豆。   南城师大附中是个有点排外的学校。这里有本校派和外校派。三分之一的学生是南城师大附中初中部升上来的,他们彼此认识,住得也近,关系亲厚。开学第一天呼朋引伴,热络畅聊,与乡下考上来的孩子们划开交流上的楚河汉界。   这情况在青豆初中也有,但她很自然地被划进小南城土著派系,所以没有被边缘过的无奈。   到了高中,程青豆是个外校派。加上平时悄无声息,安安静静,除了扁平足,同学对她一无所未知。   青豆听过她们的夜话,知道顾弈被划作本校派,原因是他爸是南城大学老师,妈妈是清南区少年宫文艺部管事儿的。   青豆埋在被窝里,心里冒出道顾弈声线的旁白:所以呢?   他明明和她一个小学初中毕业的,怎么能因为家庭原因就划作本校。他也没呆过师大附中的初中部啊。这帮人真没意思,一点也不公平。   还好她们都说他坏话,抱怨他好凶,不帮女生打水,只打篮球,顶没意思。这让青豆心里又有话附和了:说的没错,确实没意思。   青豆:“算吧。”   金津:“你和他妈妈也认识。”   室友:“是啊是啊,你们一起说话呢。”   青豆坐在上铺,一边理床一边思考,“是。”   音调更高了:“你们什么关系!”   所有人看向青豆,连走廊都有同学抱着脸盆假装经过,逗留阳台晒衣服。   青豆像只动物园的猴子。   她承认,被期待注视的这一刻,身体里有股久违的血液在沸腾。忽然有些激动,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是保守回答:“认识的关系。”   空气有片刻尴尬,大家不熟,不知要怎么推进话题。   金津厚脸皮,仗着平时跟青豆多说几句话,扒着上铺的扶手刨根问底:“什么时候认识的呀?初中吗?”   青豆面对热情一片空白,一五一十发电报:“小时候就认识,我和他小学初中是读一个学校的,家里住楼上楼下。”   顾弈挺有名的,学习好,家里好,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打听出来的,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又都不太对。   金津问:“他爷爷奶奶也是搞文艺的吗?”   青豆摇头:“他爷爷是数学老师,奶奶是俄文老师。”   “哇!”大家像逮到一棵摇钱树,使劲套消息。   “他平时在家里也打篮球吗?”   青豆点头,“打,很爱打,中央台转播nba那年开始,我们家那块男孩子全部打篮球。”   下铺坐着的两个女生惊叹:“还真是爱打篮球啊。”   “他爸爸和他长得像吗?”她们今天看到了顾弈妈妈,好漂亮好时髦,远远看过去,像画报女郎。   青豆:“像。”   金津笃定:“他更像他爸爸,是不是。”   青豆认可:“是的。他和他妈妈不太像。”   因为青豆,大家多了一份和神秘冷酷的顾弈的连结。   这份激动从晚自习延续到午夜。青豆因为顾弈,成了班级的风云人物,也许不止在班上,年级里都有她的传说。   很神奇。只是普普通通的认识,却给青豆带来了很多不一样的便利。她隐隐记得大家不太喜欢顾弈,很怕他,嫌他凶。怎么一提起他,这么激动。   吃饭开始有人拉青豆,聊天也是,体育课分组丢沙包,会有人主动问“扁平足”,要不要一起。音乐课,也有人主动和她一组唱歌。   她以前也不是完全被边缘,只是很普通,班上有很多普通的女孩子。在中心圈男女生分完组后,他们会按序自动聚成一组,但突然被瞩目,让青豆有种回到初中的感觉。   人逢喜事精神爽,青豆的成绩也雨后天青,头一次数学单科考进前十。   预考放榜那天,金津拉她去看榜,青豆没有拒绝。   顾弈预考第一的事在放榜前一晚就在所有班级传得沸沸扬扬,青豆听大家热议,身在其中,又有些不真实,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顾弈吗?   公告栏前围了满满的人,把红榜挡去大半。但挡不住高高在上的第一名。   南城师大附中是重点高中,通过预考的高达一半,市里其他高中一所也就几十个,县区更少,一所高中只有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个位数。   青豆隔着人海,有一瞬间,耳边的喧闹与金津的耳语都消失了,恍惚红榜上写着程(陈)青豆三个字。   顾弈也被同学从五号楼拽了下来。他表情不耐,不情不愿,要不是认识他,青豆会觉得这个人在装。明明得意忘形,硬要假装冷淡。   但她又知道,他不是。他就是这样的人。   顾弈套了件宽大的校服,拉链没拉,目不斜视地经过青豆和金津。   他在红榜第三张的位置停了下来。有认识他的,主动给他让路,他很有礼貌,走到红榜前,朝左右点点头,说了声不好意思,谢谢。   青豆站在后头,看被他驱散的学生逐渐合拢成海,发出欢呼,又看那条道儿扩开,送出未来的状元。   他表情平静,和同学结伴离开。再次经过青豆,他依然没有看她。   青豆望着他冷峻的侧脸,忽然觉得他好遥远。   金津抱着她的胳膊,疑惑道:“他怎么不跟你说话啊?”   青豆:“啊?”其实,他们在学校都不怎么打招呼的。天台那天倒是难得。   “可不可以上去打个招呼啊?”金津很激动。她想沾沾喜气。   青豆犹豫了,脚步一动,背部已经被金津推了出去。   她快走几步,有点冲动地疾喊道:“顾弈!”   声音大的她自己都吓到了。肺里有急切的气流窜涌,逼迫她要赶快发出点声音,不然就是和他不熟了。   顾弈停下脚步,意外地看向她。   程青豆在学校从不主动与他打招呼,课间操晨跑班级迎面,她也避开脸孔,今日大庭广众叫他,真是稀罕事。   青豆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要说恭喜吗?他肯定会嘲笑她的。他根本不屑那些恭喜套话。   青豆那对儿柳叶弯眉倒拧成两片弯刀,纠结地向他左右劈去。   两人刀尖儿凌空对撞,如武林高手过招,青豆用眼神拜托他主动过来,跟自己随便说几句话。顾弈疑惑,叫我干嘛?   是啊,青豆叫他干嘛呢?   再不说话大家都要奇怪了。于是她只能挤出酒窝:“恭喜啊。”   顾弈没有发出明显的嗤笑,但青豆清晰地看见,他眼里划过一丝明显嘲弄的笑意。   然后,按照他的性子,一转头,走掉了。 第29章 1990·春 ◇   ◎青春的困厄3◎   青豆当然不会让顾弈走掉。   她又叫了一声顾弈, 等他回头,拍了拍自己的校服口袋,昂起脑袋,眼神发出威胁。   这厮果然上钩。他抿起嘴角, 笑得高深莫测:“等会请你吃饭?”   青豆一喜:“好啊。”   喜过青豆的是金津, 她说她第一次看到顾弈笑, 真挺俊的。属才貌双全一科。   青豆稍作打发,溜去宿舍拿存货。   上次天台, 她问顾弈学习方法, 他说抽烟就能考得好,不抽烟状态不太好。青豆表面不以为然, 实际跟六子哥拿烟的时候,还是多拿了一包。   有些邪你不得不信。   食堂人山人海, 幸好放榜疏散掉一部分高三学生,不然这个点来能被挤死。青豆一般要么冲第一波, 要么冲后面, 中间一波她试过, 被挤得双脚离地。   她在门口把铝饭盒给了顾弈, 接着此地无银地保持距离。   食堂使用饭票打饭的, 顾弈一掏口袋,说没带饭票。青豆只能掏出两张, 让他下次记得还给她。   打完饭, 他们去了天台。青豆在路上就后悔了。顾弈根本什么都知道。   拾级而上三步之后,顾弈疑惑道:“程青豆, 你说为什么全校都知道我爷爷是教数学的?”   “啊?”青豆的脚步一顿。   又嘶了一声, “为什么全校都知道我奶奶是教俄文的?”还问他会不会俄文, 让他说两句听听。顾弈哪会啊, 又架不住全班热烈的眼神。在起哄里,他硬着头皮弹舌了段摩托车启动的颤音。   高考压力大,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同学在预考后便要分道扬镳,他在北京经历过一次和同学的永久离别,所以无法拒绝这种时刻。   他,只能把矛头对准程青豆。   弹颤音时,那段小时候被邹榆心甩到舞台上表演跳舞的回忆又涌了上来。   顾弈他妈的最讨厌表演节目!   “唔......”   “为什么全校都知道我爸和我长得很像?为什么全校都知道我妈呆过文工团?还知道我住过北京?”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快到青豆连惊叹词都插不进去,害怕得不敢动。   顾弈蹙眉,配合表情,语气也很差:“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事儿啊?”   他有一些口头语,别人可能听不懂,但青豆知道。事儿就是麻烦。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困扰。青豆心头一紧,低眉顺眼地道歉:“对不起。”   他连跨两步,行至老铁门链条处,见青豆没跟上,眉头虽然拧着,口气却是卸了半分怒气:“你要跑也把烟给我!”   青豆赶紧把烟掏出来,见他一手开锁一手拿饭盒,不空,贴心地帮他塞进了裤袋:“对不起。”   听六子哥说抽差烟伤身体,她特意拿了一包好烟、一包一般的。上次给了顾弈包一般的,还骗他名字好听,叫罗曼蒂克,他接下后也没多问。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瘾到只要是冒烟的都行的程度了。   青豆巴巴地介绍:“这是利群,你上次说喜欢这口的。”她不知所措,也不知要怎么解释自己当时一片空白,被一个个大姑娘盯得虚荣心发作,把他的事拿出来献祭。   好在顾弈进了天台,吹上和风便没再计较。   估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考了第一再不动声色,也是高兴的吧。   顾弈提出让青豆点烟,青豆恨不得给他点香。   所以火柴一撂,烟点上,青豆是双手虔诚地捏着烟嘴,朝他一鞠躬,倒竖着送到面前的。   就差拜三拜了。   顾弈:“故意的?”   “没有,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点烟是这么点的?”他指了指嘴唇,特大爷,“送过来。”   青豆动作一顿,是有些屈辱的。但她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转过烟,对准他的唇。   就这动作磨磨蹭蹭,半根烟都烧掉了。顾弈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就着她夹烟的手指吸了一口。   烟团一吞一吐,循环往复,聚拢消散。而烟雾背后的他的眼睛,像固在层层相嵌的镜子里,让人迷惑。   青豆以为下一个眨眼,他就要挪开了,以为下一口烟雾,他会转移掉视线,但都没有发生。   他微褶的眼皮一掀一合,始终看着她。   这时间太漫长了。青豆想挣脱出手,理亏和好奇又让她一动也没动。   在和顾弈的对视里,青豆的愧疚淡了,随烟燃尽,他眼底有鱼儿得水的快意。   青豆看着他的眼睛:“还生气吗?”   顾弈快活如小神仙,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青豆愣了一瞬,头一拱,撞开他桎梏的胳膊,拼命往自己的宿舍跑。   -   在同素素的叙述里,青豆一度无法描述那种诡异感。她怕讲不清楚,特意让素素假想,“你就想,如果顾弈握着你的手,一直盯着你,一口一口抽烟,你什么感觉?”描述时,她假衔了根烟,在嘴边比划,做出一副迷蒙沉醉的表情。   素素看痴儿一样,捏捏青豆的脸蛋儿,“傻孩子。”   青豆无意识地跟着复述:“是啊,我也觉得他好傻。”她捂着心口,仿佛一周后,心脏还在跳。   想到那古怪的眼神,青豆吃饭都难受。当然,回家听到好消息,青豆立马把他抛在脑后。   程青松婚后和六子跑去了海南,两人本来想跟朋友干旅游,结果那儿只有人才没有游客,景也就是荒滩椰树,没意思,比小南城差远了。于是想到了开舞厅。人才多寂寞啊,肯定需要罗曼蒂克啊小布尔乔亚啊。他们跑遍几个战略级风景区,左右挑选,实际就是挑便宜地儿,最后选在望海楼后面那条街,租下店面,开始装修。   其中有孟庭的投资。她拿出两万块本来是想放私人贷,跟青松要了高出银行一个点的利息。青松一口应下。孟庭回去想想不对,没两天眼睛一转,改口说算入股。   青松拿着借的钱、入股的钱,再次赤条条出发了。   他一月回来一趟,第三个月,蓉蓉怀孕了!年轻人就是带劲。   青豆从学校回来,赶紧帮蓉蓉搬宿舍。因为青栀吴会萍在家,青松又不在,所以冯蓉蓉仍住在职工校舍,称离得近。眼下怀孕,肯定要吃吃补补,要好好照顾啊。   青豆拽虎子做苦力,帮着搬东西。结果他现在也是个忙人了,叫不动了。他接管了六子的录像厅,招了早班晚班各一个前台,今天正好早班的人有事,要他顶着。   青豆只能叫了两辆黄包车。蓉蓉的东西不少,衣服鞋子有三个箱子。   她把青栀的东西搬到小房间,不顾丫头苦脸,满心满眼都是嫂子。铺新床、擦墙灰、挂衣服,哪哪都张罗到了。还怕不够热闹喜庆,叫了虎子素素来,准备吃一顿好的庆祝一下。   傍晚时,楼下来了部车,冯世鹏在楼下喊冯蓉蓉。   蓉蓉下了楼。青豆探出阳台,心里不由打鼓。   青栀不识眼色,还问:“是不是以后我就不能看电视了?”   吴会萍自然也听到了车声。她脸色一变,心里拐过几道弯。冯蓉蓉先是不愿意住在这里,现在亲家来了也不上来打声招呼,要叫下去说话,是多不愿意见到他们家人啊。别等会怀孕了也要住去娘家,像什么话。   她心里憋了一煤气罐的气,一巴掌甩在了青栀肩上,“再看!小学都毕不了业!”   重重的一响,把青豆吓到了。青栀挨了打,闷闷垂下头,不声响了。   青豆等吴会萍去了厨房,搂住青栀给她揉揉,“哎呀,你不要惹妈,她今天不高兴。”   青栀本来憋得住,听姐姐安慰,突然很委屈,嘴巴一扁开始哭泣。   青豆坐在方凳上,给她擦眼泪,“多漂亮呀,今天还夹了新夹子,哭了就不好看了。哎呀,电视肯定可以看的,妈吓你的。电视这么贵,买了不看做摆设吗?”   青栀哭得很小声,一张脸憋得通红,“她老打我,从来都不打你......”   那是她跟你更亲。青豆心里想着,却没说。只是替青栀揉肩,“疼吗?”   青栀摇头,默默抽噎。   冯蓉蓉下去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除了青栀哭泣,四楼无事发生。可每个人又都顶着口气。   青豆做出一道极难的数学题,上下左右作了四处辅助线终于解出。   虎子地动山摇的脚步声传来时,青豆望见黯淡的天色,心想,今晚估计是五个人吃饭。   走出卧室,虎子和蓉蓉大包小包拎了十几个礼盒袋篮。他喘着粗气,往地上一放,责备青豆:“你干嘛呢?你嫂子怀着孕,你让她搬这么多东西?”   吴会萍手上拿着锅铲,匆匆从公用厨房跑来,看见门口堆了一堆东西“呀”了一声。   蓉蓉不好意思,往家里挪,“我哥给我送了点东西来。”又补道,“他要赶着回厂里,让我跟你们打声招呼,就不上来了。”朝青豆招手,“来,豆子,还给你带了补品,上高中辛苦吧。”   藏不住的喜悦攀上青豆的酒窝。她搁下笔,开始搭台子。   桌子是靠墙的,平时没几个人吃饭,今日人多,得搬出来。   蓉蓉说:“豆子或者栀子今晚跟我睡吧。这么大张床。”   青豆摆手,“不要,床底下有张军用折叠床,没事的,你好好睡。”   “不需要三个人挤的。”   “没事的,你刚怀孕,要养好身体。”   “你们学校宿舍那么窄的床,回家就好好睡......”   两人来来去去推拒,素素也来了。   她靓得晃眼,坠着一对比耳朵还大的夸张耳环,烫了最新式的卷发,一席红色波点裙,闪得青豆都没看见她手上拎了袋红苹果。   青豆后退半步:“哟,我以为是女明星呢。”   尤其是素素头上那截与裙摆相呼应的红绸带将头发高高束起,精神气十足。   青栀看得眼睛都直了。怎么同样是马尾,她那束那么好看呢?   虎子发油抹多了,手指插进自然蜷曲的头发挠了挠,“今儿吃完饭是要去哪家舞厅啊?”   素素没搭理他,恭喜了冯蓉蓉,挽着青豆想给她扎辫子。她学了新手艺。青豆摇摇头,给她使了个眼色。吴会萍不喜欢青豆青栀太爱漂亮。   青栀今日夹了新夹子,本来花蝴蝶一样招摇过市,一下被素素比了下去。   丫头十岁出头,醋劲还挺大的。非要拉着虎子问,谁比较漂亮?   虎子一本正经,左右看看,认真打量,增加了答案的信服力:“当然是我们栀子漂亮。女人就是要年纪小才漂亮!”   这个嘴上没把门的!被青豆重重掐了一记,“别胡说。”   冯蓉蓉站在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听外头笑闹,一边叠衣服一边深呼吸。   她这几天有些焦虑。要不是青豆热情地拽她搬家,她应该会等到五月底青松回来再说。   当然,青松肯定会说,你想住哪儿住哪儿,不喜欢这儿回家住也行。但蓉蓉知道不能够。她不能让他脸上没光,在外这么辛苦,她在后方不能任性。   她和婆婆是有些气场不和,但试着相处一下,也许不难。谁家婆媳相亲相爱啊,不吵架不就好了么。   冯世鹏就是来找事的。这时候喊她回家,好像生怕她婚姻长久,婆媳和睦,非要来搅和事。她在楼下和他吵了一架,幸好虎子路过,不然这架现在都没吵完。   蓉蓉拆了一半的东西,留了四个礼盒给青豆,提醒她:“豆子,这次去上学带给老师。”   “啊?”青豆正闹呢,不想面对现实。   “高一送一次,高三送一次。差不多了。你们南城师大附中这方面还好。”冯蓉蓉都打听过了。   青豆苦脸不愿意。   蓉蓉看了她一眼,笑了,“还不好意思了?算了,等我空了我去送。”   “啊?”   “别管了。”   吴会萍端了飘葱的番茄汤进来,稳稳放下,见素素虎子都来了,问青豆:“顾弈怎么没一起回来?”她以为她的好朋友今天都来吃饭呢。   青豆:“他们高三要关到高考结束。”   “你高考也要关这么久吧。”蓉蓉叹气,夹起一筷子红烧肉塞进青豆的白米饭,“未来的大学生,多吃点。”   青豆哪里是大学生啊。她低头扒饭,听蓉蓉问顾弈预考如何,她想家里人应该可以说。“第一。”   “市第一?”蓉蓉震瞪了眼。   青豆点头,“省第三。”又说,“不过预考成绩都说不算准的,题目有时简单有时偏门,完全不能作高考成绩的参考。”   冯蓉蓉心下惊叹:“也不能这么说,能考到第一,还是不一样的。”   虎子灌了碗汤,自叹和顾弈的差距:“他学习就跟玩儿似的。”从小就是。明明一起逗闷子耍乐子的时间差不多,可他就是好学生。   素素:“他爹的基因摆在那里。我爹要是大学生,我现在肯定也准备考大学了。”   虎子粗里粗气:“那不一定,我爸......也是大学生。”   众人哈哈大笑。别怪老子没用,还是要怪小子。   饭一吃完,素素说要下楼。青豆问,“走了吗?”   素素摇头,“就下去一趟。”   虎子垂着眼,看着门口裙摆摇晃,细杆脚踝踩上高跟,心里颇不是滋味地一口一口喝酒。   春风吹拂,花香缭绕,多好的夜晚啊。青豆收完碗筷,穿过阳台,特意扒住阳台边,踮起脚朝楼下望去。   果然,素素的红波点泡泡袖和飞扬的卷发露出阳台,洋洋一只手往下掸烟灰,一只手搁在平台上。看不清眼神,又无甚美好。   青豆蹲在虎子跟前,捧起脸,“怎么了?不喜欢美人吗?怎么看到美人不开心?”   虎子是经营录像厅的人。一年不到的时间,三教九流的事儿全沾上了。除了抽烟喝酒,他看人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很好猜的,现在看着有点复杂,开始装事儿了。   听青豆调侃,虎子很难得没嬉皮笑脸了,语气还有几分严肃:“有些人美则美,美中暗藏三分险。”   “啊?”   “她和洋洋哥在楼下是吗?”   青豆点头。   “下午她和小海在我录像厅。”   青豆不意外。素素给她讲过。她说得落落大方,叫青豆不好瞎想。   虎子冷笑了一声,迅速掠过这个话题,拍拍青豆的头:“豆子,给我弄个文身吧。”   青豆一吓:“啊?我?怎么弄?”   他理所当然:“不然呢?我不能让外人给我弄,我要我媳妇弄。”   她用力弹他个毛栗子:“我弄死你!” 第30章 1990·春 ◇   ◎青春的困厄4◎   刺青在先秦被称为黥刑, 那会儿用墨汁。受过刑的人看起来很凶,给人威慑感,后人频频效仿,尤其是小流氓们, 争先恐后给自己上刑。   虎子初中时也发过这种颠, 见六子纹了花臂, 很是威风,大马路上牛到可以“螃蟹走”, 是以, 他也跃跃欲试,当时唬青豆拿钢笔水给他弄。   青豆真的点了蜡烛, 找出针尖,蘸了钢笔水在火上烫了烫。刚扎下去一个针眼, 血珠子一冒,虎子就把青豆骂了一顿, 说她想害死他!   青豆气绝, 不过也能理解。   王虎是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全家属院人人都知, 虎子真的很怕疼。   青豆会有掐人习惯, 完全拜这厮所赐!稍微一拧他的胳膊,他就能嗷嗷叫唤, 像杀猪。后来碰上个不怕疼不叫唤的顾弈属于后话了。   虎子经年后再提文身, 青豆肯定不理他。但他这次下定决心了。   “现在初中生比我牛。我也没办法,唬不住他们, 生意不好做, 这么多录像厅, 得罪这帮小子, 以后日子不好过,他们总归要成年的呀。但得罪‘条子’我更不好过。”   “最近还查得严吗?”   “严。”他叹了口气,“就得这个月份弄,还没那么热,下个月就该淌汗了,容易发炎。”   青豆耳根子可真软,三两句忘了当年被虎子倒打一耙的痛,问他:“那你搞这个,你妈说吗?”   “不说!”他朝青豆挤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要是说,我就告诉她,我媳妇儿给我弄的。”   青豆瞪住他,狠狠一针扎了下去。   青栀坐在书桌上伺候着,见真扎了,吓得“咦”了一声。青豆面冷心冷,朝青栀甩话:“好好看书。”   “你们在搞这么血腥的东西,我怎么看?”青栀据理力争,眼睛完全没有办法离开。   青豆:“真正心里有书的人,在火车上也能看。”   “我没坐过火车。而且,我心里没书。”她最讨厌读书!楼下的老主任退休,整日喊着要重返工作岗位,身上还有光和热,还要为国家再献几年力。青栀不理解,她每天都想退休。   青豆教育她,“你要好好读书,现在文盲没饭吃。以前‘男女’二字不认识,上错厕所都没所谓,因为每个人都不认识。现在你不认字,去百货大楼卖货连说明书都看不懂。”   青栀翻着白眼咬笔头:“看不懂就看不懂呗。”   “看不懂说明书,怎么给人家讲怎么用?你不讲怎么用,人家干吗跟你买?肯定跟讲得明白的人买啊!”   青栀耍赖皮:“那他们认字不就行了吗!我把说明书给他们!”   “......那他们......万一是文盲呢?”   青栀斥责:“他们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青豆语塞。被青栀绕了进去,下手重了。   虎子这回特男人,忍了极限没吭声,额角全是汗珠子,牙都快咬碎了,想着快好了快好了,没想到程青豆这么稳妥的人,居然这时候手抖。   他想开口骂她,没想到牙关颤得太厉害,太他m疼了!急得他人往前一倾,张嘴咬住了扎针的手。   -   青豆应该是上辈子欠了王虎。   线迹“忍”字初成形状,他直喊疼,青豆停手后虎子暴露本性,开始敲竹杠,称要睡个懒觉,让青豆次日去看会儿录像厅,等他睡踏实了就来。   青豆习惯了鸡鸣起床,抱着题册往录像厅走。刚走到黑牌子上那三个狗爬的红漆字前,就看几个初中生骂骂咧咧跑出来。   说是骂骂咧咧,实际脸上笑开了花。尤其看了一晚难以言述的片子,次日一早看见靓女,色眯眯的表情刹都刹不住车。   当然也就是眉眼挑衅,响舌口哨。这些人对女人的热情心灵上是满的,身体上是虚的。   虚了一晚进进出出给他们续茶水的的小徐看到接班的人,揉了揉挂青灯的眼睛,把《情难自抑》往青豆跟前一扔。   “等会虎子来了跟他说,这碟子花了。”   “擦过了吗?”青豆问。   “擦了,擦几十遍,被那帮小b催死了。后来给他们换了张碟。”   青豆不敢看那男女纠缠的香艳外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取出碟片,一边呵气一边擦拭。   朝阳下,碟片的五彩炫光特别美。   照在墙上,有斑斓顽皮的墙影。青豆偏移角度,玩了好一会。   碟片上某时映见个人影,她一开始以为只是个路人,继续玩,后来人影凝固,她怎么晃碟片,他始终在。   青豆这才回头,是意外的傅安洲。   他一身不合背景的白衣,斜靠脏泞的墙,腋下照旧夹着本书。青豆“呀”了一声,指着他:“你别靠那个墙。”   他不解:“怎么?”   “好多人在那里尿尿!”以及乱搞。   这条破弄子出了名的脏乱差,蝼蚁鼠辈聚集,随地大小便是家常便饭,好姑娘好男孩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青豆是有六子哥朋友罩着,大家都知道豆子是妹妹,不是女人,所以不会对她如何。她也没把这里当别人的店,尽职尽责,经常洗刷墙面,还写了禁止大小便,想把环境搞好一点,可怎么写标语,依然经常出现污渍。后来虎子让她别折腾了,那些人根本不识字……   “是吗?”傅安洲不紧不慢直起身。   青豆真佩服他,好像什么事都不着急。要是她听说有人在这里尿尿,她还靠过,大概会当场跳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青豆问。   “你怎么在这里?”傅安洲好整以暇,料到她会问。   她哪里会卖关子,老实先回答了:“这家录像厅是我朋友开的。”   他看了眼招牌,“我说呢,之前来没见到这里有录像厅。下次有空给你捧场。”傅安洲很上道,接着就回答了她,“我住这里。”   “啊?”青豆惊讶,面露不解,“不可能。”   傅安洲垂首低笑,踩扁脚下不知谁丢的烟头,好会抬起头,眉梢间尽是戏谑,“怎么?好学生终于在谁口中听说我了吗?”   青豆是听过。图书馆之前,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图书馆之后,她有竖起耳朵,获取不少傅安洲的信息。   和顾弈差不多,也就是一些家庭情况。他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这行青豆了解,只要有渠道,积压小,这生意来钱特快。虽是大家不齿的个体户,然不可否认,富是真富,车接车送。妈妈么,出现过,是美人。   青豆不好意思,垂下了手。   傅安洲接过她手上的碟片,学她刚刚玩的手法,在墙上晃了晃,不过瘾似的,又把斑斓映在她脸上。七色光铺满少女青涩的脸庞,色意满满。   “喜欢拍照吗?听说过丁达尔效应吗?”没等青豆回答,傅安洲指向阳光云层处,“那里有一束光,拍下来会很美。”   青豆顺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望向那束光。不自觉地,扬起了笑。   恰是此刻,傅安洲收回手,两手的拇指食指框出一个相框,半闭一只眼,朝她咔嚓了一声。   等她回头,他的目光仍在框子背后流连。   “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他上前将碟片还给青豆,“酒窝特别美。”   他和那本破旧的《地下室手记》离开了,脚步把地上的碎石踩得咯咯作响。   青豆茫然地看着他后脚跟扬起的烟尘,愣愣失神。   -   回到学校,青豆稍作整理,拿着报纸包的小方盒鬼鬼祟祟往天台去。顾弈说这次来给他多带点烟,跟虎子赊,她不敢辜负未来的清北大学生,实打实给了顾弈带了一条十包。   放炉子里点着,是一把熊熊大火呢。够他烧到高考结束了吧。   顾弈在天台候了好久。脚边躺着最后一根还没死全乎的烟蒂尸首。   云团兜头滚动,金色的光影刺上眼皮上,像一场不疾不徐的昏昏旧梦。   听到地动山摇的脚步,顾弈抿唇笑了。小时候还想,为什么这么小个姑娘脚步声这么大,结合后来的扁平足可能,估计是脚掌力量薄弱。   青豆气喘吁吁推开天台门,没想到他已经来了,更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字型躺在了天台地上。   像死了半个月的尸体,一动不动。   青豆把烟扔进他怀里,转身要走。顾弈一把拉住她,“这么急干吗?”   青豆挣开他的手,也没看他,“我要回去看书。”   顾弈直起身,撕开卡纸包装,取出两包揣进兜里,剩下的还给了青豆,“太多了,我们宿舍查得严,你帮我保管。”   青豆两手负背,撇得干干净净:“我们宿舍也查柜子的!”   顾弈嘶了一声:“女生宿舍查得没那么紧。”   她把烫手山芋丢还给他,“我不要。”没那么紧也是紧的。她害怕!她胆小!她又胆小又害怕。   上次一包烟塞在靠墙的床垫下面,还好说。这次这么多包,她往哪儿藏啊!   顾弈拉过她的手,把烟塞进去,“帮帮忙。”程青豆特喜欢整理东西,而且码得很整齐。一般整齐的柜子,检查的人不会翻得太厉害。   青豆正要拒绝,下垂的另一只手被他拽到了唇边。   青豆迅速抽出手,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动作。上次他抽烟的眼神已经够......这次居然直接要拉她手!还是......要亲她的手?青豆心下一惊,连连后退,靠至墙边。   顾弈蹙起眉宇,“你手上怎么了?”   青豆迟疑地左右看看,才抬起他指的右手,看清那排牙印,恍然失笑,“哦,这个啊......”   他问:“怎么回事啊?”   青豆告诉他,这是给虎子刺青,他不吃痛居然咬她!   她以为顾弈会问纹了什么,结果他再次捞回她的手,左右翻转,观察了一下那圈牙印,再度皱起眉心,“草,那要不要打针啊?”咬这么狠?   “什么针?”青豆心头一紧。   顾弈一本正经地看向她:“狂犬疫苗啊!”   程青豆:“......”   -   青豆拗不过顾弈,只能趁大家返校、就餐的时间,四处找地方。   她蹦起来看白头翁的窝,想着可不可以藏一包进去,可她太矮了。连草丛挖土的方法都想到了,又怕下雨淋湿,毁掉顾弈的高考利器。   头顶上的天已是一片喧黄的雨的预示,她揣着校服里的烟茫然无措,站在图书馆门口想对策。   木质阶梯的声音咯吱咯吱响起,身后的人像从时光循环里走了一圈,早上消失在面前,此刻又从她身后冒了出来——   “南城可真小,一天见两回。” 第31章 1990·夏 ◇   ◎劝君快上青云路1◎   青豆问傅安洲, 有没有哪里可以藏东西。他问多大,青豆将校服内的长条往布料上贴了贴,给他展示轮廓,“这么大。”   他稍作思忖, 领她到阁楼, 指了指书架顶那层积灰的空隙, “这里。”   一楼是会议礼堂,没有书架, 二三层部分开放的书区木书架是顶墙固定, 只有这个阁楼因为高度不一,木架和其他不一样。   “哇!你好厉害!”青豆踮起脚仰起头, 来来去去瞧那处空间,惊奇他居然立刻想到了。看来平时真没少来。   傅安洲:“我也是意外发现的。”   “是嘛。”青豆随意应和, 只想快点解决。她左右张望,发现上次罚抄搬来的木凳子没了, 她一个个书架排查, 不得不接受那凳子没了的事实。那是她从一楼杂物间辛苦搬上来的......   傅安洲当她问问题, 回答道:“我有一回伸懒腰, 仰头看见个书角。”   说完, 他顿住,朝向青豆推了推眼镜。   青豆想问他看见凳子没, 见他互动, 顺着他的话问:“哦?什么书?”   傅安洲似乎就在等她问。他低下身,附至她耳边, “小孩子不方便看的书。”   气流呵过耳畔, 搅得青豆呼吸乱了一拍, 但她很镇定, 面无表情,也一点没有追问“谁是小孩子”或者“到底是什么书”的欲望。   青豆抬眼:“哦。”   她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一:快点把这个该死的香烟藏起来,我快吓死了!二:还有两道物理题没解,我要抢在别人前头问班长借题本看看思路。   傅安洲正了正身子,往后退了退。   “那张凳子去哪儿了?”青豆目测便知自己上不去。   傅安洲上下看看她,又左右看看找了找凳子,摊手,“要不我帮你放。”   青豆捏着那个烟盒,不禁犹豫。女孩子抽烟肯定是不好的事,她不能担下这个坏名声。那这烟是哪来的?也不能暴露顾弈啊……她不能再传播他的事了。   傅安洲瞥见她虎口鲜红的新痂,“手怎么了?”   青豆心里揣着事儿,说话没过脑子:“被狗咬了。”   “得打针吧?”   “没打,死不了!”思前想后,青豆迅速做出了决定:“你可以闭上眼睛吗?”   傅安洲意外,复而失笑,左手试了一下高度,朝她伸出右手,“拿来吧。”   青豆手在他眼皮前挥了挥,心里不那么信任他。   阁楼在摇晃灯泡的映照下,染上了羊皮纸调的光。   眼前一阵明一阵暗。   感受到五指的晃影,傅安洲发出沉沉的低笑。   青豆把烟五分之四条烟拿报纸又裹严实了点,深吸一口气,放在他的手上,“谢谢啊。”   她拳头托着他的肘,引导他往上送。等烟放上去了,还不放心地跳了几下,确认在里面,别人又看不到,心中一喜,感激地朝他一鞠躬,“你人真好!”   傅安洲仍闭着眼,故意问她:“现在可以睁眼了吗?”   扫见他勾起的笑意和颤动的密长睫毛,青豆心又乱跳了。完了,她一定很蠢,让人闭眼是什么欲盖弥彰的动作。   看着他的脸,青豆忽然羞耻得想捂住脸,不想和他对视。怎么办?   他:“嗯?”   青豆快步行至扶手边,背朝他:“哦......嗯......可以了!”   -   这边青豆心脏咚咚跳,那边清南区的虎子也不安生。   手上那“忍”字处的疼痛蹦得他忍无可忍。他猛一个抽气,手往桌上一拍,吓住了对面那对男女。   小海一年前分配到斜对面的农工商银行。事少钱凑活还离家近,刚开始推销粮油米面,有点拉不下脸,后来熟练了,也就无所谓了。   素素今年毕业,在孟庭灵通的活络下,她分到了邮政,七月入职。邮政银行要卖邮票,又恰好是某局的医保定点,没几个人存钱,全是拿单位的医保来划钱领东西的。她自嘲自己以后和那些百货大楼卖货清点的前台没区别。   虎子天天在前台听两人说废话,听着听着,恍惚自己就在银行工作。结果一低头,呵,乱七八糟的账本,铁皮盒里一堆零碎钱。   他哪里有正经活。只有一个“忍”字。   结果忍还忍不利索,这么快就破功了。   罗素素秀眉倒竖,“干吗啊!吓死了!”她跟人家学引眉,画眉技术仍不熟练,此刻两条眉毛左右不对称,怪里怪气的。都这么怪了,还如此艳丽动人。一双骨感的肩头敞在背心外头,让人没法挪开眼睛。   “虎子手疼,没事儿。”小海揽了揽她的肩,无比亲昵,“吓着了?”   小海工作了,和素素也说过成千上万句话。不仅不那么爱脸红,约素素也约得越发勤快,关系就差戳破窗户纸。今天他大发血本,叫虎子张罗,一起捅破窗户纸。   他要素素做她“马子”。   素素拧开肩,不让小海动手动脚,半倚靠前台,笑话虎子:“这么痛还搞,傻不傻!”   虎子伸手护住自己的文身:“管你什么事,好看就行了。”   素素白眼:“好看的屁!”又不酷又不美,不知道图啥。   小海花50块钱包了三小时的场。挺阔气,买了水果,叫了茶水,邀请素素在小房间看嬉皮笑脸的港片。   电视声很大,虎子听不清里头说什么,索性跑到外面跟小学生玩弹珠。   电影放到一半,小海黑脸出来了。   这一下燃起了虎子的兴趣。手上的皮肉伤口突然不疼了,“怎么了?成了吗?”   “成个屁。”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手插进兜里,语气夹枪带棍,“跟我跳舞看电影吃茶,倒头来说把我当朋友。她罗素素就是这么跟男人做朋友的?”   小海走前问虎子去不去喝酒。   虎子摇头,称要看店。   一小时后,罗素素出来了,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虎子问:“电影好看吗?”   罗素素笑,“蛮好笑的,乐死我了!这片子行,外头牌子添上。”又交待,“等豆子给你写,你写的不好看。”   虎子假装不知:“咦?小海怎么先走了?”   她将腋下包往肩上提了提,拨了拨卷发,“谁知道他。”   罗素素走进夕阳,风扬起小卷儿,身上露出的皮肤闪闪发光。   她特意挑了周五回学校搬行李。于雨霖开单位的车来接她。他皮肤白,人斯文,搬运时很照顾别的姑娘,还帮同学搬下来几蛇皮袋被子,累得一身汗。   一片艳羡的眼光中,素素有些骄傲。同学问,“这是你爸爸吗?好俊呐!”   素素顿了顿,很想说是的,这样说最简单,也最有面子。可她还是用那软糯含糊的口音否认了。她有自己的爸爸。   于雨霖对南城很熟,特意转了一圈南城新建城的商品房“南城花园”。黑白方块整整齐齐,三行六排,共十八幢。每幢六层,没有电梯,但正对南城月光湖,风水极好。   素素见他兜了两圈,附和好奇,“这边多少钱?”   “三千一平,怎么样?”   素素:“好贵哦。”这么一算,一套房怎么也要十几二十万。   “是的,就看看。”于雨霖依依不舍,往南城师大附中驶去。   南城的车开始多了,虽然自行车三轮车还是主流大军,但桑塔纳开上街道,不再人人围观了。   于雨霖停在学校门口的大榕树下,去对面买了三瓶汽水,问素素要盐汽水还是橘子水。   “我喝盐汽水,青豆喝橘子水。”   素素冲到校门口,往门房看了眼时间。   四点四十五,刚刚停车时尖锐拉响的铃声就是下课铃。加上青豆整理书包的时间,应该五点出来。   素素怕青豆耽误久,想起昨晚通话青豆说今日要去门房看有没有她的信,主动帮她找信。   她朝大爷打了声招呼,说要拿信,那大爷懒洋洋一指,让她自己找。   素素翻着篮子里信封,不知怎么想起青豆的调侃,不由多看了大爷一眼,低头痴笑。   素素找了两遍都没看到小桂子三个字,是以作罢。   青豆很久都没出来,也不知在磨蹭什么,素素发闲往外望,一眼在疯狂逃离校门的高中生里捕捉到了顾弈。这小子就是风姿卓绝,这么一身校服也能穿出城里人的洋劲儿。   素素惊喜招手:“大学生!好巧啊!”   顾弈仰头迎了几秒校外的夕阳,朝素素挥了挥手。   方才程青豆可急了,说素素在等她,她不能磨蹭去天台,让他在校门口等她,她拿了烟就来,节省时间。   顾弈手抄进兜里,往门房走去,“你们一起坐车回去吗?”   “叔叔开了他单位的车帮我搬行李,顺便接青豆的。”素素跳下门房高高的三级台阶,“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他摇头:“等会晚自习要点人的。”   “熬过去就好了,七月几号考试来着。”   “七□□三天。”   话说着,顾弈进了门房一趟,一转身,青豆苦脸跑了过来。   她辫子都散了,看着顾弈说:“要不晚点你自己去拿吧,那阁楼现在有校报活动,都是人。”她哪里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张凳子拿赃物啊。   “你放哪儿了?”   “就在阁楼最里面那排书架的顶上,偏中间。”她笑嘻嘻地挽上素素的胳膊,“很好找的。而且你高,伸手就能够到,我还要搬凳子。”   “行。”顾弈往桑塔纳方向走去,礼貌跟于叔叔打招呼。   青豆解决一桩事,转身去找信。素素说:“别找了。帮你找过了,那太监没信来。”   青豆看了眼门房大爷,见他毫无反应,偷笑着继续翻信,“是吗?你帮我找过了?”下一秒,晃出一封信件,赫然写有小桂子三个字。她贴到素素脸上,“这不是吗!你找的太不仔细了!”   “哎?”素素接过来崭新的牛皮信封左右看看,“真的哎!”   “我就说嘛,他回信还挺稳定的。都两个月了。”青豆收起小桂子的信,又找到另一封,认真塞进书包。   “这是什么?”   “另一个笔友!”   “程青豆!不得了啊你!”   “干嘛了啦!”   -   程青豆和素素来得慢,顾弈和于雨霖聊了几句,顺手将青豆的橘子汽水喝掉一半。   她恨恨数落一通,又不好意思让于叔叔再买,臭完脸马上装大方,“没事没事,一半够了。”   她喝汽水很文雅,半包着瓶口,小口吞咽。咽下一口,舌尖探出唇,舐尽残甜才接着下一口。顾弈两口的事儿,她啄了十几口,同素素说说笑笑。   素素好奇,催青豆拆信。“刚刚我找半天没找到信,你一来就找到了。”   青豆见于雨霖正在同街贩聊天,一点也不急,便小心翼翼把小桂子的信拆了。   她拆得又认真又熟练。   素素问,“你另一个笔友叫什么啊?”   “天风白衣。”   “哈哈哈哈哈,”素素大笑,“不会也喜欢武侠小说吧。”   青豆点头,“是呢,他会给我抄原文,而且字很好看。标准小楷。”   素素哇了一声:“那和白飘飘还挺配的!”   青豆摇头,“我跟他不用白飘飘。”她怕门房人来人往,小桂子翻信时发现她脚踩两条船,所以换了一个,“我叫小青。”   顾弈坐在台阶上,一言没发。等两位姑娘喝完汽水,他担当苦力,将瓶子拿去退了。   与车子错身而过时,车窗内的姑娘还在就小桂子那句“如何消得书生气,满纸牢骚一炬之”畅聊。   他嗤笑,就一句破诗而已,至于吗?   等到晚自习,顾弈借厕所之名跑了趟图书馆。这个点,校报记者团的人都走了。整个图书馆悄无声息。脚下的木楼梯响得人毛孔发颤,他一边想诗句,一边往里头走。   一只灯泡从阁楼倾斜的天花板上倒挂下来,微微摇晃。   顾弈伸手在书架上一扫,空无一物,连灰尘都没有。正疑惑,脚下传来一道声音。   “你终于来了……”   傅安洲从脸上揭下书,揉了揉眼睛,“我正想要不要去你们班找你……”他架上眼镜,一抬眼,才发现是顾弈。   顾弈一只手搭在书架上,面露不解。   “哦……”傅安洲礼貌,“学长这么晚是来?”   顾弈目光冷漠:“没什么。你是在等谁吗?”   “等程青豆。”傅安洲猜到他们认识,所以没有避讳。“她有东西在我这里。”   “为什么在你这里?”顾弈手又在书架顶上摸了一圈。   “记者团下午帮图书馆大扫除,我正好在,就把她藏在这里的东西拿了下来。”   “给我吧。”顾弈朝他伸手,“我就是来拿那个的。”   傅安洲迟疑着从身下抽出那个报纸包着的长条。   这东西塑封得再好,也有烟草气味,是人就能闻见。但傅安洲说:“放心,我没有拆开。”   “谢了!”顾弈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回了头,牵起唇角,朝傅安洲扬了扬烟,“要来一根吗?” 第32章 1990·夏 ◇   ◎劝君快上青云路2◎   不用点烟, 仅是一个接烟动作,顾弈就知道这人抽过。   火柴一燃,炭火味道先烟草扩散,白烟袅袅。高挺的鼻梁错开凑近火苗, 两点猩红同时亮起。宛如连绵错峰上烧起的狼烟信号。   他们坐在阁楼的地板, 一人靠墙, 一人靠书架,熟练掸掉焦黄黯哑的烟灰, 不痛不痒聊起了学习。   傅安洲对顾弈的学习方法很感兴趣。顾弈不意外, 人人都对他的学习方法感兴趣......   顾弈问他打球吗?傅安洲摇头,“我不太喜欢冲撞性强的运动。”   顾弈:“我学累了就去打球或者跑步, 出身汗再学。”   傅安洲想了想,认为有理, “下次乏了我去外面透透气试试。我有点轴,做题累了就看哲学, 越看越累。”   顾弈没接茬, 反问:“哪里人?”   傅安洲:“南城。”   “市里的?”   傅安洲点头, “嗯, 住南城花园。”   “哦。”顾弈听邹榆心提起过那里。位于清南区的南城大学即将搬迁至南城市里, 与南城科技、南城理工合并,顾燮之七月回国, 将回市里任教。在他正式升教授之前, 市里只有筒子楼可以分配居住。邹榆心不想挤筒子楼,憧憬过这个楼盘。所以他有印象。   顾弈抖落烟灰, “多大了?”   顾弈这么问不是没有道理。他年初刚成年, 他这个年纪放在高一, 有不少比他还大的。这次报名高考生, 尽管从身形看不出来,但身份证年龄,他是最小的一个。   果然,傅安洲说:“71的。”   顾弈面无表情点头:“属猪,挺好的。”   “你呢?”   “我?”顾弈又掏出根烟,往他手里送,挑眉邀请,“再来一根?”   傅安洲抽得慢,手上还有一截,推拒了。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差不多两根烟的功夫,顾弈回班上自习去了。   高三所在的五号楼里只有两个教室亮着灯火。不少同学被预考筛下,留下最后一波战士仍在鏖战。   教室后面的板报被填上了倒计时。每个人的坐姿都透露出一股悬梁刺股的狠劲。气氛压抑如随时会有一场雷暴。   顾弈往凳子上一沉,屁股底下便发出咯吱咯吱类似老木楼梯的声响。好像随时将要散架。   高三伊始,这凳子还挺健康,稳稳当当,后来问问题的人多了,后面俩人叫不动顾弈,便蹬凳子,蹬得顾弈几度火大,想拎起凳子擂出去。   这草他妈的高中!   他推了推同桌,“我什么时候能换张凳子?”   副班长眉头紧锁:“忍忍吧,撑到考试前。”   顾弈伏在桌上,热得人胸闷,拎起下摆拭过额角的汗:“考完试你要干吗?”   “考完啊......”刚子从题海中抬起头,呆滞了好会,眼里忽然灌满期待又马上黯淡无光,“考完?考完我得回去忙农活。棉花地要耕地除草,整枝打顶......哦。还要割麦子。”   麦子,无穷无尽的麦子,跟永远做不完的题、永远熬不完的自习似的。刚子这会想起来,手还有下镰刀的条件反射。   顾弈转起笔,信口承诺,“考完我没事,跟你一起回去收麦子。”   刚子:“行啊!说好的啊,别赖皮!”   “包吃住就行。”   -   青豆回家比在学校还忙。   她上学的程序颇为机械:早起跑操、吃馒头、上早自习、上课、吃中饭、午休、上课、吃晚饭、晚自习、打水擦身、睡觉,循环往复,不紧不慢。   回到家,每个人都在喊她,四下全是声音,吴会萍喊她腌梅子,栀子不做作业,她要追着她查作业,蓉蓉对青栀无可奈何,作为嫂子不好太严厉,只能让青豆监督,见吴会萍在家里大搞特搞,又憋了一堆话要对青豆说。于是在一旁前前后后走动,问青豆啥时候好。   青豆安抚蓉蓉,说很快就好,转身去厨房帮吴会萍腌梅子去了。   吴会萍有一双妈妈的手。手指短挫,手掌纹理崎岖无规则,手背有一层土色的干鳞,指甲剪得很短,泥土结结实实嵌进指沟和指纹,分不清是色素沉积还是没洗干净。她腌了二十多坛,手反复浸泡酸汁,先梅子一步,泡发开一层脱落的死皮,悬着,没揭掉,晃荡着。青豆看不下去,拿剪刀给她剪了。   吴会萍先前腌的是卖给人家的,手上这几个酒瓶子是几家主任看她腌,嘴巴痒,拜托她帮忙酿个酒。钱吴会萍没收,也就是举手之劳。   青豆拿牙签向下一挖,向上一挑,如田螺去盖,利索将青梅去蒂去核,保留青梅圆鼓鼓的样子。   又趁吴会萍转身,把有雨斑、霉坏、虫眼、掐痕的果子悄悄扔掉,这帮老主任嘴巴很精的,酒里若有怪味涩味,一定会皱眉头。   处理完这些,青豆的手就着粗盐使劲搓,就在搓得手酸的时候,楼里传来了动静。那声音像有大急事,咚咚急鼓一样的脚步一路杀上楼。青豆从公共厨房探出头,一个黑影迅速窜到了眼前。   青松两只大臂膀把青豆拖高,转了一圈:“我们豆子都高了。”   青豆一双酒窝开了花,兴奋大呼,“哥!啊啊啊啊啊啊!”她的手满是粗盐,小心翼翼避着二哥的肩头,“你怎么回来了!”   “想我妹子了!”青松将她放下来,舀了瓢桶里的水冲了把手,帮她搓梅子,“读书人的手怎么做这个?”   “就一点儿。”青豆问了他几句,马上觉出不对劲,“你怎么没进去看嫂子啊!”   冯蓉蓉听见动静,往厨房走来。   青松倒不是故意没进去,只是楼梯上来一拐弯就看见蒸笼一样的厨房里,青豆正费劲搓梅子,径直进来帮忙了。   他想妹子,更想老婆。看见蓉蓉站在门口,赶她:“这儿热,你别进来。”担了身子,不能热着。   蓉蓉惊讶:“你怎么回来了?”还站在厨房?   青松又搓了几把,交给青豆,一边冲手上的盐巴一边对老婆说,“我......空了就来了。”   一天一夜倒三班车,还要渡轮,怎么就就空了就来了?冯蓉蓉不解。   青松捞起衣摆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靠近蓉蓉,低声说,“想你了。”   蓉蓉脸上飘起两片红晕,羞涩地推他,“没洗澡吧,臭死了。”   青豆赶紧拎热水瓶,要给二哥打洗澡水。刚一走到门口,唔!青松没忍住,倾身在蓉蓉脸上啄了一口。   蓉蓉羞红了脸,青豆羞软了手。   热水瓶嘭地掉地上,炸了。幸好不是沸水,是隔夜的温水。   青豆僵得跟个石膏,迅速逃离香艳现场拿扫把。那画面冲击性太强,比《庐山恋》里的中国荧幕第一吻要震撼得多。   同样是颊上一吻,荧幕上,遥远短促,现实里,青豆清晰看见青松唇上的水光,蓉蓉绯红脸颊上的绒毛,还听见了“啵唧”一声。   救命。青豆心跳不停,被青栀拉住问数学题,也没耐心回答,东南西北分不清,还撞到了墙。再回到走廊,人已经回屋了,只留下气呼呼的青栀和傻乎乎的青豆。   青栀:“怎么就等于151了,我做不出来!”   青豆目光怔怔:“就是151!你别管了,做!”   青栀:“怎么做啊!”   青豆:“不知道!你做!”   “啊!——”青栀急得叫!“我不做了!”   青梅腌出水的夜晚,青豆在担架床上辗转难眠。   吴会萍的鼾声大得震天,青栀的呼吸平稳如春雾,只有青豆醒着,鼻尖冒着不均匀的呼吸。隔壁哥哥嫂嫂缠缠绵绵的声音,与泥瓦房孟庭于雨霖的交缠相重合。   天哪,怎么办?   她一个鲤鱼打挺失败,老老实实撑起身体,打开电筒开始分心看信。   这封信上,天风白衣抄了段《鹿鼎记》假刺客的段落,行楷天成,最后留下行小字:不善言辞,只会抄书,见笑了。   青豆伴着朦朦胧胧的青松说话声,突然来了兴致,拿出张纸开始写故事。   就着这阵背景音以及楼下起夜的脚步、抽水的声音,青豆写下了鱼娘与书生的故事。洋洋洒洒三张纸,写到两人相遇后,鱼娘施展媚术,色授魂与。坏就坏在,撂完香艳的画面,青豆突然卡壳,有点困了。   遂揉揉眼睛留了一句:若要知王姓书生受没受住,且看下回。她将纸叠好,塞进信封,哐啷倒下,大梦天明。   -   家事总归是不太和谐的。五口人同一屋檐,突然有些拥挤。一挤,埋底下的心思就挤到了脸面上。   青松睡到下午才起来,跑了趟百货大楼。回来大包小包,把半个百货大楼都搬了回来。又是孕妇穿的衣服,又是摇篮,又是大风扇,又是补品,一辆黄鱼车都没够拉。   他就是想到媳妇怀孕了,天热,家里没有大风扇,于是一刻也等不得地赶路回来,必须把风扇弄妥。   他买了一个大吊扇一个台式风扇。   吊扇扇叶颜色像春天抽芽的嫩叶。扇叶一转,舒服得人都能吹起来。台式风扇扇叶是蓝色的,像广告里的冰块,看着就凉。   买这么多,蓉蓉高兴了,青豆青栀高兴了,吴会萍却不高兴。尤其晚间吃饭,青松问起两个妹妹成绩,蓉蓉提了一句要把青栀送去寄宿学校,那边管得严格,把吴会萍气坏了。   青栀天生惹祸秧子,学好不容易,学坏特别快。她去读寄宿,孩子就废了。   青豆敏感,察觉到娘脸色不好,闷声吃完饭,催青栀洗碗收拾,把吴会萍拉进屋给她顺气。   吴会萍被拉到房间沉默了一会,倒没有对青豆说什么。青栀在蓉蓉学校,读书垮确实抹黑。所以蓉蓉对青栀读书抓得很紧,急了难免要皱个眉头。   吴会萍护短,自己打来骂去都行,但蓉蓉对青栀皱眉头,想把青栀送走,她就噎,她就心口堵,她就难受。   她朝青豆摆摆手,“没事。”   青豆不信,“真的吗?”又怕她不在,吴会萍跟蓉蓉有矛盾,给她理思路,“嫂子很好的,萝卜白菜都吃了。”   “我哪里给她吃萝卜白菜了!”吴会萍跟楼里这些人学了,每天一荤一素,搭配得很好。   青豆知道冤枉她了,赶紧摆手:“我的意思是,她怀孕了,二哥给她买东西就是给孩子买啊。”   “我说什么了吗!”吴会萍憋着声,怪女儿不理解她。   青豆问,那是什么啊?她摸着娘的手,看外头没人,拿白醋兑水,给她泡手。吴会萍想了想,还是说了心里的不快。   “蓉蓉觉得这房子小,孩子下来肯定挤,你以后念大学住宿,栀子送去寄宿,妹妹不都赶出去了吗?这个家......”吴会萍习惯了家里由她做主,也意识到自己在慢慢失去掌控权。   青豆想说嫂子不是这样的人,她又不是没钱,怎么可能这么想。就是凑巧而已。   但她知道自己说不动吴会萍。或者,在吴会萍揭开这点之后,她有点被吴会萍说服了。   母女相顾无言的时候,青栀推门进来。   她湿漉漉洗完碗的双手往身上一揩,“终于洗完了!我可以去看电视了吗?”   青豆翻白眼:“你再这样就把你送去寄宿!”   “太好了!我要去寄宿了!”刚刚嫂子提寄宿学校,她已经兴奋了。青栀一屁股坐在床尾,自己算起账来,“同学说,我们要学上海改回五四,哈哈哈!这样我马上就可以读初中了!哈哈哈哈哈!我要去住宿了!”   天知道!她多想搬出去啊!在家里她都快窒息了。   青豆和吴会萍:“......”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肥更!   本章24小时内正分留评都发红包! 第33章 1990·夏 ◇   ◎劝君快上青云路3◎   程青松难得回来, 自然与蓉蓉粘在一起。在家不方便老粘着,两人顺着东门桥往东,大热天的,走了个把小时, 蓉蓉气喘声稍大了点, 青松立马蹲了个马步, 托住蓉蓉,把她背在了背上。   他舍不得媳妇儿累。虽然嫁给他就够累的......   夕阳余晖染红天空, 天光水色融作混沌。他们变成一个乌龟, 在陆地上慢慢前行。   他说,“一直这样背青豆, 从小背到大,倒是第一次背你。”   蓉蓉下巴磕在他肩上, 问:“是不是重了不少?”   “教书育人,肯定是要比青豆重一点的。”他笑得发颤, 背后的热心气通过震动, 一阵阵传到蓉蓉心口, “我背的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   蓉蓉笑得不能自已, “重就重, 从哪儿学来的招数。”   “你不懂,不能随便说姑娘重的。”   蓉蓉伏在他背上:“你学坏了!都知道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以前程青松看着坏, 实际很土很实诚。摆摊时候, 眼里装着生意人的精明和讨好,面对女孩, 却没什么花花肠子。现在他......或者结婚后, 明的暗的花招可太多了。直叫蓉蓉怀疑他以前的模样是装的。   “我哪里是学坏的?”   “什么?”   青松咳了一声:“我本来就坏。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蓉蓉又好气又好笑, 手挂在他颈上, 只能张嘴咬他。青松心猿意马,让她别闹,要出事的。   她不敢了。她知道“那些事”确实很麻烦,这儿不方便出。   “舞厅生意怎么样?”   青松说,夜夜都满,月卡卖到纸都不够用,只能手写盖手印。那帮人才都寂寞,晚上能干嘛呢?也不是各个都爱看闲书念酸词画图稿的,也有不少文艺爱好者无处发泄寂寞。   “你那字行吗?”蓉蓉知道他大字都不会几个。   “我们有售票小姐的。”   “漂亮吗?”   “就是个女的,脸没看清过。”他撇清。   她低笑:“男的多还是女的多?”   青松右手手臂力量松力,人往右一倾,在蓉蓉倒抽一口气时,飞快一啄。   到底是混过街头的人,这桥上有人没人,远处几男几女,正往哪儿看,他尽收余光。蓉蓉羞得像个小姑娘,到家还在佯怒,不肯饶他。   她不饶他,他偏要逗她,俩人腻得青栀都产生了疑惑。   那更别提对“爱情”过敏的青豆了。   青豆抓耳挠腮,灵感爆发,这封信还没贴邮票寄出,下一封信又开始写了。   她激动得双手颤抖,极尽辞藻,一口气没喘又是洋洋洒洒两张纸。鱼娘魅力施展到极限,书生没受住,轻浮在颊边落下一啄。   唔!这一啄,她细节描绘——暮色四合,书生湿漉漉的嘴唇,鱼娘脸颊的绒毛,以及清脆的一啵唧,全部扩写!   正在剧情要推进之时,电筒的光越来越暗,暗到几乎看不清字迹。青豆笔尖一急,迅速收尾:欲知小啄之后,且看下回。   隔壁青松呆两天就要走人,与蓉蓉耳鬓厮磨一整夜。也没干啥,就是说话,亲亲说说,摸摸肚皮,再亲亲。   晨光熹微,蓉蓉在睡,他悄悄往她手指上套了个银戒圈,亲了亲她的额角。   他去海南,除了借的、别人投资的,还有蓉蓉卖掉嫁妆给他的。她塞给他一笔钱,说是自己攒的,但青松知道,因为结婚,她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尤其是她爸,不可能给她一万块。他当时没多想,急着往海南。   等他发现这钱是蓉蓉把自己的嫁妆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卖掉得来的,人已经在海南了。   他站在舞厅外头,看着招牌挂起,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本事,不让媳妇受苦。   他挣到第一笔钱就买了个戒指,跑了几个柜台就为找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这边套上,刚抽出手,唇还没离开她的额角,一道银线已滑下了眼角。蓉蓉死死拿戴戒指的手抠住他的手,“瞎买什么啊瞎买。”   -   七月,盛夏。   暑天的滚滚热浪把平静的人吹得摇曳不定。高三人手拿个扇子或者抄写簿,穿梭走廊,来回扇风。嘴里念念有词,目光呆滞恍惚。   高一高二迎来期末,在高考前两天被赶出学校。青豆听完试卷讲解,两手一拍,心情颇为愉快。这次考的还可以。   她没随大部队回宿舍,而是出了趟校门。   她要把第三封信寄出去。   学校门口没有邮筒,南城师大附中的学生寄信需要拐过一条街,行至新亚宾馆。   这里靠近南城市中心。楼房浮出城市地表,几个施工现场即将为高考暂停施工三天,这两天在收尾。工人敞着背心,露出黝黑发光的胸膛,安全帽一撂,睡在了大马路边。   邮筒前是南城第一家港式茶铺,装修小资,地面花彩方砖,半墙铺就艳粉马赛克小砖,辅以乳白点缀,是有点港片味道。   青豆寄完信张望一眼,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形。她不信,多看了一眼,意外真是顾弈。   他不应该在学习,要高考了吗?   她站在门口死死盯着他,像抓儿子逃课的娘。   顾弈面对马路,对面坐了两个女孩,青豆只能看到背影,应该很漂亮。一个长发一个短发,时髦打扮,喇叭裤、hama镜、小背心、大耳环,都是素素喜欢的元素。   社会上,把这样的穿衣打扮归类为坏女孩。   因为认识素素,所以在青豆心里,这样的女孩是牛b姑娘,擅长装扮自己、无视他人,还有玩弄男人。   顾弈与姑娘相聊甚欢,好久才把目光从姑娘脸上挪开,投往远处。   他和青豆对视三秒后,短头发的漂亮姑娘顺他目光扭过头,朝青豆望来。   可真靓。眉眼都上了妆,眼皮上是蓝色的眼影,一对儿睫毛花蝴蝶似的,扑朔扑朔。好看得青豆眨眼都眨得快了点。   短发问顾弈:“认识?”   顾弈笑了,脸晒得红成这样,是站了多久。他对青豆招手:“进来喝汽水。”他要了一瓶橘子汽水,起了瓶盖插上吸管递给青豆:“怎么没回去?”   “我来寄信。”青豆乖巧地抿住吸管喝汽水。   顾弈用眼神发出冷笑。青豆眯起眼睛,使了个眼色,问他在这里干吗?   他装作没看懂,转头对两个姑娘介绍青豆:“我邻居。”   两位姑娘了然,继续说他们的事儿。   青豆喝了会饮料,也没等到顾弈介绍人家是谁。不过通过他们的对话不难猜。他们一直在说初中的事,应该是初中同学。   短发姑娘念的护校,分配到南城中医院,长发姑娘念的师范,分配到东湖那边的小学,她对分配单位不满意,正在念叨。顾弈大部分时候都是听众,和青豆扮演同一角色,告别时,他也没说几句话。   等姑娘一走,青豆窝里横的眼刀快速飞去,桌子一拍:“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   “她们啊!”青豆又咂摸了两口汽水。   “她们怎么了?”顾弈故作不解。   “天哪,顾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距离高考还有两天!整个五号楼估计都不能见到明火。那气氛,铁定一点就燃。   她隔着两排银杏都能感受到大战前夕的压抑,这厮居然优哉游哉,和姑娘闲聊喝汽水。是疯了吧。   她多褶的眼皮一掀一合,胸廓气得一起一伏。   见她气得额角流汗,顾弈笑得好不得意,伸手替她擦汗。   “这么气?”   青豆以为他要伸手弹她毛栗子,头偏了偏,又没完全躲开。于是,他的手就这么顺着她的额角一路揩过汗水,拂至耳侧。   在夏天,人的手是很烫的。青豆的脸上出了汗,皮里热,皮外凉,遇上顾弈逗留的掌心,皮外那点凉也被偷走了。   热气轰涌下,她红扑扑的脸蛋和剧烈的喘息叫人发燥。顾弈想,这家港式真不正宗,卖什么汽水,好歹也要弄点凉茶啊。   青豆对他逗留过久的手释出困惑的眼神。   她流露的是困惑,顾弈却读解为三花儿耍赖。   他忽然想逗她。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原本落在她脸畔的指尖开始轻浮,挠挠她的耳垂,又摸过她的耳郭。   也许,做这些轻浮动作,他的笑也是轻浮荡漾,所以青豆才会吓得一退三尺远。   因为快步倒退,没注意到门,撞出哐啷巨大的声响。顾弈怕她跌,上前要拉她,没想到她跑得更远了。   她站在大太阳底下,龇牙咧嘴地忍着痛,伸手与他隔开距离,“你干吗!”她拿手背用力揩过他逗留的地方,一遍又一遍,揩得腻子都要出来了。   那架势,就像被流氓非礼了。   顾弈:“什么干吗?”   青豆:“你干吗摸我!”   “我......叫摸吗?”   “顾弈,你真恶心!”汽水在胃内膨胀,涨得青豆心口难受。她俯下身干呕了几下,见他脚步靠近,飞快跑走了。   她到宿舍冲了个凉水澡,往床上一躺,手抖啊抖地开始扇风。   不知怎么的,明明也没干吗,青豆居然累得腿上绑沙袋,半步都走不动。   金津坐明早的车走,见她躺着,问青豆是不是今天不走。   青豆想,要不她也明早走吧。她有点怕晚上坐车。   她们等太阳落山后才往食堂走,一边走一边说期末考的语文题。   青豆的理科成绩好,文科却有点拖垮。照这个情势,她肯定是要选理科的。只是就算选了理科,也要考语文,她的作文分数起伏太大。时而轮班诵读优秀作文,时而拿到拖拉总分的低分,让老师也为难。   语文老师,对,就是那个让她罚站的老师,表示青豆写作文不稳定。让她别写稀奇古怪的。   青豆不明白自己哪里稀奇古怪,于是问金津。   金津也不知道,每次她拿到作文题,思考五分钟后立刻提笔瞎写。时间这么紧张,哪有时间想。写完就万事大吉了。作文都是下意识成品。   青豆陷入更深的茫然。这样吗?她每次都写得很认真呢。   -   食堂有两个大吊扇,高三学生饭后陆陆续续撤离,回去自习,也有不少不舍离去,横七竖八,蹭电扇偷凉的。   她们坐下还没开动,一个铝饭盒从天而降,掼至青豆面前。   里头的大白菜和肉汁搅成一团,吃了一半。   青豆知道是谁,刚刚她一进食堂就看到了他。   顾弈低头扒饭,也没说话。金津大条,见他坐在对面,又是问学长考哪里,又是问学长以前成绩如何,见顾弈都一一回答,兴奋极了,说回刚刚青豆的问题,问他作文怎么写的?   金津:“我们每次写作文分数时高时低,很苦恼呢。”又推推青豆,“是吧。”   青豆:“啊?哦。”   顾弈说:“高考作文就是八股文,我写作文不好,但我会背高考作文。”   他让金津去买本高考作文来背,挺管用的。金津满口答应。   班上确实有人背作文,可青豆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博览杂书,小作文信手拈来,哪需要费那劳什子功夫。听顾弈这么一说,青豆也觉得自己有必要买本小作文来背背。   见程青豆眉头深锁,顾弈说:“你就别买了,我考完了给你。”话音一落,金津发出羡慕的声音,青豆眉头皱得更深了。   唔!   她一口饭鲠在口中,没咽下去,像含了块馒头。   顾弈面色放松,挑眉道:“外面卖三毛,我这一本补了一些别的版本的句子,算孤本,卖你一块吧。”   青豆气得用力一咽,从饱嗝中挤出声音:“你怎么杀熟啊!”   金津这也羡慕:“哇!到时候我可以看看吗?”   顾弈已经强卖了:“这你得问下一任书主人。”他朝青豆努嘴,“程青豆同志。”   这个人!这人!这!   青豆瞪住他,死死瞪住,瞪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   顾弈将勺子丢进碗里,冷冷回视,复又转开,神态自如地和经过的同学打招呼。   她把头埋进碗里,气鼓鼓扒饭。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人又没那么累了。   作者有话说:   21点前再一更 第34章 1990·夏 ◇   ◎劝君快上青云路4◎   顾弈高考前最后几晚是在天台度过的。   宿舍太热了, 跟蒸笼似的,人在里面汗流浃背,无法静心看书。几个同学铺了席子,准备露天睡。他们说, 乡下热了都这样。家里呆不住就卷张席子上房顶, 虽然蚊子多, 但好歹凉快啊。   男人不耐热,说走就走。宿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这时候, 还管他们干吗。   四舍是高三毕业生的宿舍,那里是今晚全校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四舍一楼全是男生, 二楼三个男寝一个女寝,三楼全是女生。是唯一一栋混合寝室楼。   一般到高三后期, 学生越来越少,不可避免要住进混合楼。   每天都有男生帮女生打开水。打着打着, 打出感情。一推一拉, 暗生情愫。后面顺理成章, 自然地拎起特定女生的开水瓶, 问都不用问, 默契自成。两分钱一壶开水,钱也不允许对方给。   后来, 在女生的评估评价系统里, 开水搭档素质如何,就看女生的水壶里是不是永远有开水。   顾弈看着隔壁文科班的那对男女, 从开水房拎着满壶的开水, 在银杏道上来来回回。避嫌出两个水瓶的距离, 谈天说地, 谈古论今,最后太过投入,两个滚烫的热水瓶激动碰撞,炸开了。   浪漫的银杏道旋即鸡飞狗跳,尖叫乍起乍落。惊得两只白头翁扑棱翅膀换了个枝头。   顾弈和同学半个身子探出扶栏,对他们喊:“赶紧去冲冷水。”   不知那水沸不沸。不过八点多了,水应该不那么烫了。男女闻言扭头往水房冲,一边对彼此说没事没事,一边单跷着只脚蹦蹦跳跳。   目光由四舍往前移,能遥遥望见二舍还亮着一盏灯。是程青豆宿舍。   好说歹说,这丫头才答应等高考结束一起回家。   说话时,青豆距离顾弈两米远,目光戒备。   他问她是不是怕他?她不说话。他问哪里得罪她了?她不说话。他见她不说话,便上前一步。他一靠近她,她就要后退,非要保持距离。   顾弈臭一张脸,伸手在她头上弹了个毛栗子,“程青豆,你是不是傻啊!”   次日青豆左额头顶了个大红包出现在食堂,隔了三张桌子用看杀父仇人的眼神狠狠瞪住了他。   顾弈也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狠。可能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只能弹她。就像她不知道怎样,便伸手掐他一样。   夜色如潮,热水内胆镜面碎片闪闪发光,像捏碎一地的月亮。他又看了一会,躺回到天台,伸手试着抓月亮。刚子跟他一起抓,伸一次手,背一句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1)”   四周和尚念经条件反射地嗡嗡接句:“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背到这里,有两人举起手电,明亮团团对撞。   顾弈望向月光,目光幽长,跟着喃喃复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   1990年,经过预考筛选后,高考报名考生283万。考试三天,南城一晴一阴一雨。顾弈在初中部考试,每天考完回本校吃饭,都能看到程青豆。她一直在食堂吹风扇看书、写暑假作业。   到第三天,她头上高肿的包完全消下,暑假作业也完成了三分之一。   考完那天,青豆在师大附中初中部的门口等顾弈。   迎面不少学生,好几个都红了眼。这几天青豆一直在观察考生,多数都行色匆匆,念念有词,神情诡异,像大白天行走在大马路的僵尸似的。她捕捉到顾弈,特意观察,发现他一直在睡觉。吃饭吃两口就睡了,考试出来居然在揉眼睛。她困惑不解,等他从考场释放,她主动迎上去:“恭喜啊!解放啦!”   顾弈打了个哈欠,“你不是不跟我说话的吗?”   青豆还想蒙混过去呢,听他主动提,只能否认:“我哪里有。”她没有不跟他说话,只是怕说的话不好听,或者发出身体反抗,让他不舒服。青豆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状态。   雨点像筛豆子般垂直往下砸,打碎在人身上生疼生疼。   呵呵,没有最好。顾弈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和同学打了声招呼,拉青豆去吃面。他想吃面食,发了疯似的想吃。   青豆问他考得如何?他举着伞脸色阴沉:“别问了。”   黑伞坏了一角,大半边都兜在青豆的头顶,他的校服肩头湿成一片。青豆把伞往他那儿推,他的手跟电线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同时与她保持着一掌的距离。   青豆凑近他,瞧他脸色:“怎么了?”   “别问了。”他不耐烦。   顾弈额尖刺儿直梗的短发蓄了不少雨水,随他一步一动,水珠顺眉峰蜿蜒而下,在唇珠处逗留打转,浇得整张脸湿漉漉的。   青豆盯着他死冷的一张脸,配合滴落的雨水,心头一惊,哭腔都跑出来了:“怎么了!”   顾弈绷着脸,始终没说话。他不说话,青豆就急。   前前后后有不少各个学校的考生,大家说说笑笑,皆有解脱之态,只有顾弈一副家里死了人的表情,脸阴得宛如中邪。   青豆拉着他的袖子,“是没考好吗?”   他眉头一皱,沉吟后复杂地看向她:“程青豆。”   青豆吊起口气。   他眼里写满了不明情绪,顿了好久才说:“别问了。”   青豆不问了。一双眼睛却一直追着他的下颌。她第一次发现,他的下颌线角度分明,像一个上扬的勾。   多好的勾啊。打在试卷上得多漂亮啊。   到面馆,顾弈收起伞,扬声冲老板喊:“要碗大排面,”又低下声,“你呢?”   青豆说,“吃葱油面。”   他好笑:“这么省?”   “我今天要吃素,为你祈福。”青豆较真。   顾弈面无表情,哑声道:“别管了。”   约莫是天气原因,高考结束也没有解脱之感,气压依然很低。青豆坐下好久人都木木的,堵得慌,没会儿呼吸有点不通畅。   她抽抽鼻子,掖了掖眼角,惊讶居然有眼泪。又疑惑地抬起手腕,惊讶居然还有。   一擦一拂,越来越多,脸上湿漉漉跟下雨似的。她想叫顾弈看,哪儿来的眼泪啊。   一抬眼,他正看着她。眼神无比忧郁。   青豆受不了得意的少年忽然萎靡,呜呜哭了一碗面的时间。她想,他以后要怎么办啊......   顾弈饿极了,吸溜吸溜吃得很大声,对面的青豆哭得像个高三考生,哭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发颤。   顾弈指了指她面前坨了的面,“你还吃吗?”   青豆抽着气问,“你吃饱了吗?”   “没,好饿啊。”他叹了口气,“我中午没吃饭。”   青豆把面往他面前一推:“为什么没吃饭?”   “太困了,考完倒喷泉边上睡了,醒了又背了会政治,没来得及吃饭。”   青豆着急:“为什么会这么困啊?”   顾弈端起面碗,大灌了口汤,隔着碗沿,复杂地与那双翦水秋瞳对视。   是啊,为什么会困啊?   问你啊,程青豆。   -   程青豆不会知道,顾弈为什么会困,也不会知道,拜她所赐,高三那波爱好“文学”的男生,双腿不分体质,均在高考关键时刻软成了挂面。   高考前一周,一篇没写完的小说小范围流传。小说手写,字迹清秀,剧情很简单,讲鱼娘与书生的相遇,奇就奇在用词辛辣,读来如青呛辣椒,爽如过电。通过文字,不少人笃定这是个女的。   因为是女的写的,所以更添浮想。   五张纸就这么在准高考生里接力。顾弈随意瞥了一眼字迹,瞳孔大震,迅疾从刚子手里抢过来。   刚子还怪他没素质,怎么城里人还插队了,叫他等着。说罢缩着身子,跑到角落享用去了。   轮到顾弈看,是在高考第一天。   耳边是他们在对化学答案,眼前是丁香小舌挑过书生耳垂,呵出若有若无的鬼魅香气。   他看得很快,看完去了趟厕所。稿纸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读了半小时,也去了,走前还交待没看完。知情人嘲笑,是不是裤子拉链绷得紧啊?   那人低声骂了一句,“裤子扣都要顶飞了。”   这张纸在天台露天住宿的男生里循环享用。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众清教徒式的男生在黑灯瞎火里鬼迷心窍,集体失控开荤,传染性抛精,还有人自我安慰,解释这个好,把污物排出来脑子更清醒。   顾弈没有更清醒,一晚上几回真的只会犯困。他困死了。考完问刚子,困吗?   刚子说腿都掐青了。刚子估计没释放过,技巧没把握好,事后特别虚,顾弈有经验,早早了解了自己,也知道这事弄完容易困,所以用烟控制欲望。   但万万没想到,会栽在程青豆手里。   她怎么就写出了这种东西?   刚子考完和顾弈碰了个头,嘀咕自己死了,这回没考好。   也好意思说。那张纸如果被盘包浆,最大手汗功臣就是他。顾弈取笑他,“没事儿,死就死。人死鸟朝天。”刚子揍了他一拳。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风凉话。   顾弈不敢置信玲珑身躯、眼神清纯的程青豆能搞出这种低俗得让人发硬的东西。只能说,酒窝的迷惑性太大了。   程青豆就是个骗子。   所以他骗了程青豆。   作者有话说:   (1)沁园春,诗 第35章 1990·夏 ◇   ◎劝君快上青云路5◎   高考结束次日早上, 邹榆心赶了过来。与之一道出现的还有顾燮之。   再见到顾燮之,恍如隔世。三年了,他一点没变化。这太可怕了。尤其顾弈与他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两人站在一处, 像一模一样两块石雕。   唯一不同的是, 顾燮之被岁月凿坯, 轮廓描实,更为深刻。顾弈则被修光得更加滑嫩白皙, 更像玉做的人。   青豆每次回去看到吴会萍, 都心疼她老了,又老了, 怎么才两个礼拜就老了呢。顾燮之却三年没变,时光对他未免宽容。对别人高速驾驶, 对他则是缓慢拖行。   他身着白色polo衫,黑西裤挺括垂至脚踵, 亲切地朝青豆走去。他走向青豆的几步, 青豆错觉脚下尘土都自动避让。   “豆子高了。我记得第一次在一号楼看到你, 你才这么点。”他比了个腰处的高度, “现在都到我肩了。”   要不是你高, 我一般都能到人家下巴颏呢。青豆憨笑叫了声人,“顾叔叔。”   邹榆心挽着顾燮之, 一步一摇, 亲密无间,往楼上走去。   青豆坐在楼下空教室等顾弈, 顺便翻看一楼教室多余堆放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高考采用估分填报志愿的方法, 顾弈理科, 卷面满分710分, 分别语文120,数学120,物理、化学、外语、政治四科各100,生物一科70分。   青豆对照上一届录取的分数,心算顾弈的成绩,等楼上响起脚步声,她飞奔到楼道口,问顾弈:“多少分?”   没有回应。青豆只看到顾弈手上拿着的参考答案手册,以及三张铁青的脸。   顾弈这个王八蛋拽着青豆留下陪他高考,结果考完和父母回爷爷奶奶家,留青豆一个人。她倒没有生气,只是担心他考得不好。能看到顾燮之和邹榆心臭脸,那情况一定很坏。   她拎着蛇皮袋左右手互换,狼狈穿行过校园。以为有挑夫,带的多了些,没料最后还是落在了她这只小鹌鹑身上。   青豆汗流浃背,试图飞到汽车上,无奈,跨出步子都艰难。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傅安洲上了车。   特别巧,青豆正在扎辫子。她放好行李,坐上校门口的直达公交车,松下两边辫子,一点点往下编辫。只编了一条,另一边蓬松凌乱。   这是很不礼貌的表现,所以她坐在最后一排。傅安洲到底是戴了眼镜,眼神特别准,和售票阿姨买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青豆。   他自然地坐到了青豆旁边,看到她脚边的行李:“今天才回去?”   青豆手抓着另一边散乱的头发,凝固了,“嗯。”   他是跑过来的,所以坐下后一直在喘气,见她不扎辫儿了,“怎么不扎了?不是在扎头发吗?”   青豆不好意思,往右避开一个位置,朝向窗外开始扎。她熟练的技巧今天不太灵,三股麻花一直错。傅安洲朝她伸手,她吓得靠上烫人的窗户:“怎么了?”   “这边高了。”他指了指她手上这束。   “真的吗?”青豆不信。左右找起能照见自己的东西。   “这有什么假的。”他摘下眼镜,将镜面侧朝向她,“看到了吗?高很多。”   一条辫子淑女地荡在耳下,一条辫子俏皮地悬在耳上。   青豆没看到。他眼镜摘得很快,也收得很快,她的目光只够捕捉到他微汗的鼻尖,以及迷蒙失焦的内双。   青豆惊讶:“你眼睛好长啊。”像一只男狐狸。   傅安洲眉梢浮出难得的闪躲。“是吗?”   她低下头,往下拽了拽辫子,继续编。   他们在车上聊了会天。青豆说陪朋友高考,结果那人先走了。傅安洲问,是顾弈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考得如何?填了哪里?”   青豆:“不知道。他先走了。”   傅安洲本来在青豆前面一站下车,见她东西多,陪她一起,还帮她扛上了楼。依然是青栀开的门。   她眼睛一直围着傅安洲转悠,充满戒备。三分钟后,小姑娘的戒心彻底放下,只因傅安洲说了一句,“这是你妹妹?我以为是刊物封面的仙童呢。”   青豆叮嘱青栀别动自己的东西,等她回来整理。说罢和傅安洲一起走了。她想,既然傅安洲要去百花巷,那她顺便去见见虎子吧。   一站路一公里,他们没坐车,走到一半,太热了。傅安洲提议吃冰,青豆求之不得。   他们没去杂货店买,走到自行车小贩后座的大木箱,揭开隔绝热气的厚棉被,默契地拿了绿豆冰。要是虎子顾弈素素,她会和对方拿不一样的支头,多尝一个味道,但和傅安洲……肯定不能够啊。   而要是虎子顾弈素素,也不可能掏出张一百,叫小贩为难。小贩找不出钱,又怀疑□□,对着光左右比照,骂骂咧咧。   青豆赶紧付了两支冰的钱。傅安洲为此抱歉,说下次请她。   天太热了,青豆分不清是闷热致使的心跳加速,还是他看向自己皱眼睛导致的心跳失控。   她只知道,傅安洲张嘴含住冰,湿漉漉的嘴唇,让冰看起来格外好吃。她照他模样含住,却觉得有点一般。她怀疑,即便是同一种绿豆冰,也有两种味道。但可惜,她不能分享傅安洲那块。   她盯着傅安洲口中的冰,一口一口吃着自己的冰。   傅安洲尽量不看她含冰的样子,也不想作低俗的提醒,但余光背叛意志,偷偷加速了他的呼吸。   他牵起唇角,埋头往前走。   青豆舔着冰,跟着他不算快的脚步,也偷偷笑了。他吃东西时的嘴唇真好看,像夕阳时分波光粼粼的河面。   -   虎子不在,去北京了。   青豆奇了,问小徐:“去北京干吗?”   小徐正在扫地,“不知道,说找朋友。”   虎子鼻子里有几根毛她都懂。青豆奇怪,他北京有什么朋友啊。   青豆问傅安洲要进去看电影吗?   他们站在门口,能清晰听见里面《英雄本色》的对白。傅安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可以吗?”   青豆羞,推门邀请,“来呀。”   小屋内没有窗户,烟雾缭绕,味道很不好。约莫坐了四五个人,青豆搬了两张钢折椅。   她问他,周润发帅吗?   傅安洲宛如世外的人,问她,周润发是谁?   青豆指了指戴墨镜、叼牙签的小马哥,“就是他。”   “唔。帅……”   傅安洲和青豆说,自己没来过录像厅,每次路过都会好奇。   青豆以为他害怕突击检查,“你都成年了,别怕。而且南城师大附中的老师管不到这儿。”   傅安洲失笑,“你成年了吗?”   青豆摇头,“没呢,不过快了。”   “你多大?”   “我七三十月的。”   “顾弈呢?”   “啊?他?”青豆想了想,“他七二的。”   “哦,难怪。”傅安洲笑了。   “怎么?”什么难怪?   傅安洲顿了顿:“难怪你看起来这么小,一直觉得你比同龄人要娇小。”   幸好灯光暗,挡住了青豆的脸红。她小声问:“是很矮吗?”   “矮吗?”傅安洲疑惑地让了让身子,打量后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年纪看起来小。不像同学,像邻家的妹妹。”   邻家,妹妹?“唔......”   他们说了会话,很快投入到剧情。青豆不剧透,但遇到心动激动的情节,她会提醒傅安洲注意看。这片子她看过十几遍了,熟悉每一句台词与情节,小马身披风衣,持枪杀进枫林阁时,她直接拽上了傅安洲的袖子,“看啊!看啊!快看!”   傅安洲一直在看,结束也意犹未尽,遗憾这么精彩的电影竟是拦腰看的,没看完整。   他问:“明天还放吗?”   青豆指向门口的黑板,“放的,每天都有。上午9点。”   傅安洲含笑看向青豆,问她明天来吗?   青豆啊了一声。   “我一个人看没意思。”   青豆扭开脸,“哦。好的呀。”   -   从录像厅出来,青豆心跳不停,禁不住想找个贴心人倾诉。于是一路杀去东门桥找素素。   她兴冲冲移开熟悉的木爿,走进院内,却没看到罗素素。   偌大院内,各色湿衣衫簌簌摆荡,水缸内瓢子来回浮动,好不凉快。   于雨霖一家三口支着躺椅摇椅,摇着蒲扇,正在吹凉。   他穿着细格大裤衩,露出两截腿毛旺盛的小腿,一黑一白对撞出分明的森林。身上架了只光洁白皙的脚,手上拿了把剪刀,正一点点帮孟庭剪指甲。   “豆子来啦。好久没看到你了。”孟庭笑盈盈打了声招呼,马上皱眉,踹于雨霖小腹,“轻点儿!”   于雨霖佯作不耐烦地出了口气,又低下头,调整剪刀位置,继续做活。   那只脚挨他唇好近,人稍稍前倾就要亲上去了。   那画面让青豆呼吸困难。   青豆不好意思看,偏身躲开那画面,盯着墙角说:“我找素素。”   “素素去北京了。”   青豆转身,直面孟庭:“啊?”   “工作前去旅个游,看看首都,见见世面。”   青豆:“啊?”   孟庭以为她也想去,“哈哈哈,豆子先好好学习,高考直接考去北京。”   青豆:“啊?”   啊?北京?又是北京?   一定有鬼!   只可惜,青豆不是孙悟空,不能翻个跟头杀去北京,抓住这俩叛徒审问,只能老老实实回家收拾行李,各就各位。   吴会萍回乡下收麦子去了,本来要带青栀一起回去,结果她为了逃农活装病。   所以家里就蓉蓉、青栀。蓉蓉不会弄菜,青栀只会洗碗,两人天天下馆子,懒得出门便白饭就酱瓜,终于等到青豆回来,蓉蓉青栀大呼解脱。   青豆仓促下了两碗面,里里外外还挺忙的。   约莫天光敛尽,顾弈一家三口回来了。青豆听到了顾燮之与顾弈的说话声。   她很想问顾弈高考志愿填的哪儿,考不好也是要有个学校去的,怎么她在学校等了他五天,他连个信都不给她呢。她好奇死了。   吃好弄好冲了凉,青豆累得往床上一躺,懒得动了。转念决定明天下去问顾弈。   也不知怎么的,躺下后,身体疲惫,脑子却很活络。于雨霖抓着孟庭脚的画面挥之不去,挠得青豆心窝子痒。   她一痒,鬼使神差就提起了笔——   鱼娘深谙三推四让的道理。诱书生小啄后立马冷脸,反咬书生轻浮,拂袖要走。上一封信停在了书生的一声唤。   再提笔,青豆一鼓作气,写鱼娘回到八仙桌前。书生递上杯酒,让她消消气。鱼娘道,且饶你一回。书生不敢再靠近,规矩端坐。   饮酒时,鱼娘唇舌咂摸,湿漉勾人,像夕阳时分波光粼粼的河面,一饮一吟,声音黏糊糊的,喘得不像话。书生崩溃,呼吸加速。   写到这里,楼内有声响动静。   青豆沉浸故事,先没在意,后来青栀醒了,走到她身后问她在干吗,为什么打电筒?   青豆吓得赶紧把信纸倒扣,“没干吗。”   黑夜寂静无声,响动突兀清晰。青豆听见了邹榆心的尖叫,惊得倒抽一口气。   青栀轻声说:“好像是顾弈哥哥家。”   “嗯。”   “天啊,不会在打架吧。”   青栀刚说完,凳子掼地四分五裂的地动山摇响彻整栋楼。 第36章 1990·夏 ◇   ◎世间好物不坚牢1◎   -   从顾燮之和邹榆心手挽手出现的那一刻, 顾弈猜到会有一场大战。只是没想到,大战会在24小时内爆发。   也许这根引线埋的足够久,稍一点明火,就能引爆。   志愿填报很简单, 本科分三档, 重点、省属、市属, 分数不够本科,就填大专、中专这一档。基本专业都是包分配, 能在师大附中通过预考参加高考, 不会没有工作。   同学们既沉重也不那么沉重。   顾弈估分后,老师给他提了个可有可无的建议。他说, 随改革开放后的工业浪潮,理工科是备受追捧的大热门, 你就随便在清华北大的理工科专业里选一个吧。   顾燮之笑了,说那就填北大吧。   他说这话是因为他们当年住在北大附近, 顾弈有张照片是在未名湖湖畔的博雅塔下拍的。小家伙精气神十足, 拍完照还说, 以后就来这儿念书。   没想到经年后倒真有可能。   顾燮之说完这话, 邹榆心面露不悦, 斩钉截铁:“不允许。”   顾燮之尴尬,“什么不允许?”   她看向他, 语气生硬:“我说了不允许填北大!”   “儿子是高考填志愿!你不允许什么, 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这就是个志愿。   邹榆心一努嘴:“填清华。”   顾燮之压下话题:“这两所没区别,中科大也行, 要么外交学院?还是选专业吧......邮电类也可以考虑。我在国外问过一些朋友, 都说国内土木水利是热门, 这方面清华不错, 金融的话北大光华......”   邹榆心桌子一拍:“我说了不许填北大!”   四周不少同学好奇顾弈的分数,听他们一家三口压声窃窃,面色不善,以为顾弈考砸了。   邹榆心的“不许填北大”一出,所有人都有了答案,默默看回自己尴尬的计分草稿,转头和水平相当的同学商量去了。   顾弈面无表情,冷声道:“你们出去行吗?我自己填。”   “......”夫妻俩在阳台上各站各的,没有对话。等顾弈出来,立刻冲到他面前,“填的哪一所?”   顾弈没理他们,径直往下走。邹榆心追着顾弈:“你没填北大吧。”   “二档填的哪里?”顾燮之关心这个。   邹榆心:“不是北大吧,你别把我气死。”   如果他们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就应该回教室问老师要他的志愿表看。换作程青豆看见顾弈这副表情,结合前情提要,一定会这么做。但他们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还以为能从他嘴里直接问出来。   夫妻俩带着问号,一路从南城师大附中,到南城理工,再回到东门桥。   天色已晚,邹榆心草草弄了碗面,临睡前,她服了软,以为顾弈填的就是北大,不想告诉她,所以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管不着你。”   顾弈沉默。顾燮之也沉默。   要是这晚一直这么沉默就好了,大家又心知肚明,这种沉默一定会在某一刻爆发。顾弈忽然想,要是永远不高考也不错,可以在宿舍里插科打诨,可以帮女同学打个水,换张笑脸,而不是像这一晚......   邹榆心洗完澡进了屋,一直发出响动,没有主动说话。   顾燮之在顾弈房间看书,过了会对外面说,“我困了,今晚跟儿子睡。”   顾弈眉头一皱,未及说话,邹榆心用力甩上门。他奇怪,“你前两天睡哪里的?”顾燮之七月五号回的国,这几天不会一直睡他房间吧。   顾燮之没回答他,又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呷了一口,继续捧起《THE UNIVERSE》,“你先睡,我再看会书。”   顾弈瞥了眼密密麻麻的鸟语,又看了眼门,没有做声。   一刻钟后,邹榆心进来了。他们发生了巨大的争执。或者说,她单方面失控了。   他们不再遮羞,将闷在肚里的烂话倾倒。   顾燮之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比无语冷哼的顾弈要镇定得多。   邹榆心猜到他有人了,也通过这世界无处不透着风的墙,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她辗转获取到对方的经历与照片,震惊顾燮之的品味。如果是美人,她接受,如果年轻,她也接受,偏偏年纪不小,普通长相,娇俏个儿,门牙还老大。   于婷的外貌绝对称不上狐狸精,更像只兔子精。   邹榆心不能理解,不能接受。顾燮之回来那晚,她摸着对她毫无反应的丈夫,疑惑不解,你们在国外不弄吗?顾燮之避开身体,假装听不懂,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又有时差,累了。   她剥下那件红白波点的泡泡袖裙子,又狼狈地套了回去。   他什么精力什么能力又会在什么时候疲惫,二十年夫妻的邹榆心最为清楚。   她一直没坦明,忍到现在。没想到在儿子面前,他连脸面都不愿意照顾她了。她忍无可忍,抽他个大嘴巴子。   这巴掌响得顾弈头都一嗡。   顾燮之反问她,是不是疯了?   疯了?邹榆心早就疯了。她五脏俱焚,问他为什么回国前申请了宿舍,为什么在国外要跟别人在一起,回来还要惩罚她,儿子面前不给她留一线,外面人面前也不给她体面。接下来别人问她丈夫为什么住宿舍,她要怎么说?   顾燮之站在灯下,想了很多,最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默拉长警报。邹榆心靠墙站了很久,再开口语气像被抽空气力,颇为冷淡:“我可以算了,只要你处理好她。哼,快四十的人了,跟你要死要活,在美国就为你自杀,你这么大年纪,还挺能耐。”是多没见过男人,才这么饥不择食。   顾燮之厉声,让她别说了。   邹榆心开了口子就忍不住:“多贱啊,三十多岁不结婚就为了勾引你?是多丑多矮多没人要,才要找你这个四十多岁的老东西,没了你还要闹自杀,白瞎国家培养人才的苦心。留学出去就这个素质?”   顾燮之一句话也没有回应,任邹榆心数落。在她一声声的咒骂里,顾燮之逐渐平静。连羞耻感都消失了。   他和于婷是好过。好得很短暂也很拘谨,甚至连床都没上。   洗盘子洗累了,被黄香蕉老板骂了,出门蹩脚英语说不清触及自尊心了,他们会聊一句。   压抑的事情太多,聊着聊着就聊多了,顾燮之和她有差不多的经历。因父母关系下过乡,他们有很多农村的回忆,除了结婚生子,他们生活求学的道路是一致的。   留美学生里,她是公款资助,顾燮之是自费加助学金,所以日子没有她自在。   她买了台富士相机,顾燮之拜托她给他拍照,好寄给儿子,她欣然答应,也拜托他给她拍。他们站在晨光熹微的宿舍大湖边,等太阳徐徐升起,分别与日出留影。   她在国内念的北大物理,是顶级尖子生,到美国明显水土不服,不止她一人,来这里很多物理系的同学都改学了计算机。她为前景犹豫,与学术苦闷的顾燮之又谈到了一块。   有一次,密大中国学生会组织去奥沙克湖玩,顾燮之有车,是车夫之一。   他们同乘快艇,逐浪欢笑,夜宿旅馆也一直聊天,明明常见面,可每次见面都像有聊不完的话。他们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天亮。   朝阳的万丈霞光之下,水鸟惊惶不安掠过湖面。他们渐渐不敢对视,生出忸怩。   去时于婷坐的副驾,回来时她非要坐后座。   从奥沙克湖回来,他们常在学校宿舍的湖泊前看日出,看日落,偶尔搭话也小心翼翼,不敢愈矩。不是不想躲,不是没底线,只是越躲越难过。   学生聚会中秋时,大家互赠诗词,聊慰思乡之情。   顾燮之拿到了于婷的诗词。是辛弃疾的《木兰花慢·中秋饮酒》。辛弃疾是天文学的同学最喜欢的诗人,他的诗词最有烂漫天象的意识。顾燮之提过,她记住了。   那晚他们在告别时拥抱,他酒后轻浮,抱得特别紧。于婷让他松开。他说不行,老房子着火了。她兜头浇了他一酒杯的酒,让他清醒点。   顾燮之自知失态,抱歉返程。次日一早,她拖着宿醉的身体敲开他宿舍的门。   就这么开始了。   也试图分开过,一再决绝放狠话,又拥抱和好。最终,他们约定回国就分开。最后一个月,也就是顾燮之回国前夕,于婷自杀,被友人送去医院。   美国医疗费用昂贵,抢救后,医院与校方沟通,结合留学生的应急机制,允许缓期付款,最终挂账了一万美金的欠款。警察也来找过于婷,在确认不起诉后,没再追究。顾燮之就这么拖延了一年回国,打工帮于婷还这笔钱。当然,也是帮自己还这笔钱。(1)   他没有办法向妻子解释这段半公开的感情。   唯有沉默。   沉默听邹榆心的指责咒骂,沉默听她砸碎客厅的花瓶,抡飞茶几的铁盒,挥净桌上的学着,掼裂那张他亲手做的木凳子。   以及,在她的痛哭流涕的那句“你还爱不爱我”中,继续沉默。   -   顾弈又生气又恶心,受不了了,让他们闭嘴。他一点也不想听父母说这些话。   顾弈建议:“你们要不就离婚吧。”   邹榆心一巴掌扇在了儿子脸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弈不敢置信,都这样了,不离婚,那你闹什么啊?吵什么啊?   “随你们,有病!”他懒得理他们。   顾弈掼门而出,在黑灯瞎火的大马路上狂奔。   他的身后一直有重重的脚步声拖沓,粘着他的影子。他越走越快,脚步声越跟越乱,他气息均匀,她气喘如牛。他没停,她也没停。   河道尽头,顾弈拧着眉头转身:“你跟着我干吗?”   青豆气死了。她就知道!   顾弈一定是知道她跟着,所以才越跑越偏,越跑越快。一开始她怕他不开心,想追上去安慰陪伴,直到跑出两公里也不停,她才迟钝明白,他在折磨她!   她手撑膝盖,身体前倾,不停喘气。可怜她穿着双拖鞋,追他个一米八几的高个儿,一路磕磕绊绊,欲哭无泪,“顾弈!你真的......”   顾弈抹了把汗:“我又没让你跟着。”   青豆不说话,狠狠瞪他。她除了瞪他,也不知要说什么。   “累了?”   “要喝点水吗?”他指了指前面民宅的一口井,“给你打点?”   “还走得动吗?”   “怎么?真生气了?酒窝凹一个我看看……不说话?那我走了。”   顾弈走出好久,青豆都没跟上。他只能走回去。青豆蹲在河边的大石块上,正在捧水洗脸,听见脚步声回头,还哼了一声。   她笃定顾弈会回头来找她。急什么呀,洗把脸,整理仪容。半夜在马路长衫飘荡披头散发可不行,不能被当鬼的。   夜晚悄声中漫流,人影夜波里浮荡。青豆搅开涟漪安静洗脸,顾弈一旁等候,保持沉默。   她揣了一肚子问号,又知道这一刻问出来不好,于是憋着。   洗完顺了顺头发,青豆问他要不要洗脸,刚一起身,这厮伺机而动,猛地出声,吓得她尖叫后仰。   命悬一线!幸好他伸手抱住了她,不然就这石块的距离,根本扛不住她倒退。   顾弈见她惊吓,嬉皮笑脸,一点也没有伤心的样子。   青豆迅速稳住身体,跨步到岸上,“顾弈,我真的!”   “什么?”他挑衅地贴近耳朵,看她能说出什么狠话。   “我......”她急。   “嗯?”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她气死了!   -   虎子的录像厅又做回了24小时的买卖。顾弈说要去录像厅过夜。青豆看他表情,知道肯定是家里不愉快,便跟上他的脚步。   他惊讶,“你不会要跟我一起去吧。”   “我......”想想也是,她得回家呢。   他靠近她:“你知道晚上都放的什么片子吗?”   青豆没看过,不过她知道。她将目光投往远处,避开他探头般追来的双眼。   他问:“你看过吗?”   青豆受到了侮辱:“神经病!”哪家好女孩会看这种片子。男人要是问,就是在侮辱你。   “真没看过?”他咂了下嘴,“怎么虎子说你很喜欢看?”   “什么!”青豆暴跳,“他说的?”   “还是说的别人?我记错了?”他仰起头,作回忆状。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看过!”青豆着急解释,“我只放过一次碟,放完我就出来了!而且虎子都不让我放这种碟,他会自己放。”她以为是那次放碟坏了名声,心头恼恨。   “是吗?”   顾弈看她的目光忽而深邃,吓了她一跳。她伸手掐他:“你就说你看没看过吧......”话音一落,转而笃定,“你肯定看过!”   她以为六子虎子这种人会看,还在吃饭时嘲笑他们,没想到二哥也喜欢。青豆这才意识到,哦,男人哦,就那回事。   他笑:“我?”   她看向他:“嗯?”   顾弈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作者有话说:   (1)顾燮之于婷这段取材自□□十年代留美学生的一本书   本章6小时内正分留言发红包!   晚上加更! 第37章 1990·夏 ◇   ◎世间好物不坚牢2◎   青豆一晚迷迷糊糊, 睡得极不踏实,次日一睁眼,邹榆心在床边叠衣服。   她揉揉眼,当昨晚犯困睡错了床, 左右看看确认是自己的狗窝, “阿姨?”   邹榆心笑得端庄, “醒了?”她加快速度叠好青栀的裙子,问青豆, “放第几层啊?”   青豆机械地回答:“二层。”   是做了个梦吧。梦里楼下吵架, 梦里在清南区哼哧了两圈,梦里与顾弈拌嘴, 梦里......   “昨天为顾弈填志愿的事情吵了一架,他闹脾气了, 你也知道他......犟得很......”邹榆心亲切地坐到床边,拨拨青豆的头发, “豆子阿知道他去哪里了呀?”   哦。不是梦。青豆犹豫, 不知道要不要暴露顾弈去录像厅的事。   她试着兜一圈:“虎子家?”   “虎子家洋洋家, 这一带我都去过了。他爸还去了市一中那边......就是虎子开的那家录像厅。”   青豆:“都没有?”   邹榆心摇摇头。一整夜, 遍寻无人。   “录像厅也不在吗?”   是的。顾燮之用公用电话打回电话, 告诉邹榆心,不在。   青豆答应邹榆心去找顾弈, 一边洗漱一边想地方, 邹榆心心急,见她整理头发, 伸手帮她编辫子:“豆子大了, 辫子也长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是短头发, 老喜欢看我梳头。”   青豆羞涩地笑笑。邹榆心梳妆台上有什么化妆品、什么头饰, 用什么油保持头发亮泽,又用什么晒法保持衣服平整无褶,她都用眼睛同邹榆心学了个遍。   为了不辜负邹榆心编辫子的恩情,青豆忙不迭出了发。   她依然先去了录像厅。   好学生去录像厅是不像话的事。青豆怀疑,虽然顾弈满不在乎,实际也是不想让父母知道的。所以,他极有可能是在顾燮之找他的时候躲了起来。毕竟大家心知肚明,这里通宵放映的是口口影像,多尴尬啊。   小徐正在挠头,力道疯狂,将本就鸡窝的头挠成散架的鸡棚。青豆问他看见顾弈没。他率先把哄臭的头颅送到她眼下,“豆子你给我看看头上是不是有虱子,怎么这么痒啊?”   青豆捻起指尖:“咦,你多久没洗了,让你好好洗头!”   “我哪有空啊!”小徐狡辩自己忙碌。   搞得像口家领导人似的。“你24小时看店?下班回去干吗?不能洗头吗?”青豆定睛一掐,将一个翻跳的小黑点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看!赶紧管你妈要瓶酒精,包头上一个小时,完了拿皂好好搓搓!”   小徐妈妈是孟庭单位医保定点医院的护士。他好吃懒做,才二十岁,“那地方”就进出过两回,原因都是打架。他在虎子店里这活是孟庭牵线的,说他改邪归正了。   改邪归正青豆是不知,反正“洁身自好”的字面意思他肯定是没做到。   刚说完,里头看片的人叫唤卡碟了。小徐骂骂咧咧,赶紧进去。   青豆索性开了门,散散里头那股烟味,隔着小厅问小徐:“顾弈呢?”   “不知道啊,怎么都在找他?”   “还有谁找他啊?”青豆问。   “他爸,洋洋。”   “哦。”青豆又问,“昨晚他来了吧。”   “不知道啊,昨晚我不是晚班。”他早上七点半接班,顾弈不在啊。   青豆皱眉头。这个意思就是顾弈八点前走了?她皱着眉头,刚一转身,傅安洲背朝朝阳,长身鹤立:“你已经来了。抱歉。”   他身着白衬衫,衣衫下摆塞在卡其色西装短裤,脚上趿拉了双拖鞋,难得松散打扮,叫青豆意外,像换了个人,怎么也看不够。   她后知后觉,这才想起昨天他们约好的事:“哦......”   “开始了吗?”他揉揉鼻尖,“我今天起晚了。”   “前一场结尾卡碟了,要等等。”   “那好。”他问,“吃早饭了吗?”   青豆愣了一下,不好意思说没吃。   他迅速会意,朝她招手,“走吧,请你吃饼。”   昨天她请他吃冰,今天他请她吃饼。   他对这里很熟悉,穿过百花巷往左,是条商铺,第二个弄子往里,有一家烧饼店。这地方不是老居民还真不认识。青豆作为在附近上过学的人,就没来过。   傅安洲买了两个新鲜的芝麻葱花大饼。青豆一口咬碎酥脆,咀嚼爆满口腔的葱花,一边回味咸香,一边夸赞:“这饼不错。”   “嗯。我从小就在这家吃。”   他说完,青豆继续吃,没有问问题。   他的目光在她整齐的辫子和泛红的耳郭来来回回,好一会儿,他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开口道:“你很少问我问题。”   “啊?”她心里揣着事,疑惑,“什么问题?”   “比如我那天问你多大问顾弈多大,你却不问我多大。比如我住在这里,你却不问我和谁住。”   为什么要问?“问了会多一个饼吗?”青豆不解。   傅安洲想了想,赞许地看向她:“也是。”问了反而会少一个饼。真聪明。   他们一起看了个开头,青豆坐立不安,决定跑一趟上晚班的人家,问顾弈有没有说去哪儿。她让傅安洲继续看,她有事需要走。   傅安洲反正没事,说那就一起吧。   清南区来来去去就这么大地方,每家每户都认识,稍微形容一下好吃懒做的胖子,就有人指路。胖子上了个夜班,正在补觉,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哦......顾弈走前说要去帮同学割麦子。”   割麦子?青豆知道了,是刚子。   顾弈念高一时说过,他们班有个程青豆老乡。青豆没反应过来,还说我老乡不就是你老乡吗?顾弈告诉她,是南弁镇,还自嘲在班会上听见别人自我介绍南弁镇来的,竟比听见首都来的还提神。   虎子当时在一旁插科打诨,说这就是友谊闹的,不然谁知道那镇子啊。   后来青豆也知道,顾弈和这个刚子特要好,说起什么事儿只要提到我班同学,指代的一般就是刚子。   青豆自认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回东门桥,刚到筒子楼旁的车棚,就撞见了邹榆心和顾燮之吵架。   青豆判断吵架的依据不是拔高的音量,而是扬手那一记巴掌。这这这这......天哪,顾弈离家出走这么严重?他妈居然为此打了他爸。   还是昨晚的吵架其实与顾弈无关,是他爸妈之间的战争,邹榆心只是扯了个借口搪塞?   青豆缩在拐角,看着顾燮之捡起抽飞的眼镜,吓得一动不敢动。等那边没了人,她才慢吞吞回去。一上楼,邹榆心便迎了上来,笑得依旧得体温柔,“豆子,找到了吗?”   她看到青豆一个人回来,知道没戏了。   青豆想了想,说没有,小学初中都去过了,没有。   邹榆心用手替她扇风,“辛苦了,大热天的,跑了这么多地方,”她拉着青豆的手上楼,“阿姨冰箱里有光明冰砖。”   青豆趁邹榆心拿冰砖,进了顾弈的房间:“阿姨,我进他房间找一下通讯录。”   “行啊,你找找看,他跟哪个同学要好。你们经常一起玩,听他说起过没。”因为是男孩,又大了,她倒没有拐卖的担心,只怕他出什么意外。   桌上有些乱,大部分是外文书,一看就不是顾弈的。青豆挪开几本金庸,心骂他有这书为什么没给她看,最后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才看到了熟悉的牛皮同学录。那是他爷爷给他做的本子,他用了十年。上面写满了各种人的电话地址邮编,连村里大队的地址都写了。   第一页是青豆,她每次换地址和学校,都要来他这里重新写一遍。她怕和顾弈失联。尽管这明显是多此一举......   她翻到了刚子的地址,看清是十总村的,准备拿笔抄录。找笔时,她看见了个奇怪的东西。在空白信纸上印了下去,竟是个萝卜章邮戳。   冰砖是简装的。邹榆心切了放在瓷碗,插了能使上劲的钢勺递给青豆,“找到小弈朋友了吗?”   面对邹榆心漂亮亲和的脸蛋,撒谎非常艰难,但青豆更怕顾弈骂她。   她每次不识眼色“背叛”他,他都会很凶。   要是他不想告诉爸妈在哪儿,反被她捅了出去,那青豆一定会挨骂的!   在有了学校的“弈事录”事件之后,她长了教训,抵抗住了邹榆心的美人计,摇摇头:“我再看看。”   “行,你慢慢看。”又指了指电话,“你看到和他要好的同学,打电话问问。”   青豆就是这么想的。这本子上抄了刚子村里大队的电话,她打过去正忙,等了会又打了一个,还是忙。   顾弈失踪的第二天,全楼都知道了。该死!那电话还是不通!她怀疑电话没挂好。楼下公共电话经常因为没挂稳而忙音,二哥都抱怨好几回了。不然能有什么原因两天都打不通电话!   大家都问他报了什么大学,他爸妈也一问三不知。结合那晚他家的动静,所有人都认为顾弈考砸了,失踪了。你瞧瞧,高考这个害人精,多阳光礼貌的小伙子,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了。   虎子素素不在,青豆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憋到最后,决定跑一趟南弁镇。她暗暗发誓,看到顾弈,一定要揪住他的耳朵,狠狠踹他几下屁股。   -   这件事,青豆是跟傅安洲商量的,从要保守顾弈的私事,再到决定亲自把他拎出来。   傅安洲要陪青豆一起,权当旅游。青豆推拒不成,只能感激。   她没话找话:“要是找到他,我让他给你补习数理。”顾弈的数理是学校的传奇,老师讲题时,会用“这张卷子连顾弈都没有满分”来强调其难度。可见他的牛b程度。   青豆了解到,傅安洲的理科有些拖总分。只是他们俩的分数差距不大,所以不好意思提出给他补课,但顾弈就可以啊。   顾弈讲题很凶很压迫,谁面对他都能很快做出题目。   “真的吗?”傅安洲伸出手指,“拉钩。”   “哈哈。”青豆不好意思地勾上他的手指,“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触碰到他微汗的手指头,青豆心跳扑通通翻跟斗。   “你连两边辫子的高低都要不信我,这么大的事我也要个保证,”他顿了顿,“还有啊,他不好接近,好像只有你跟他比较亲近?”   青豆想了想,“是的,他跟我比较好。”   傅安洲愣了,没想到她会承认,还这样落落大方:“青梅竹马?”   “啊?是的吧。”还没人这样说过呢。挺好听。   “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啊?没有没有!不是那种。”青豆忙摆手。   他如释重负地皱皱鼻子:“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本章前100正分红包 第38章 1990·夏 ◇   ◎劳动最光荣1◎   那就好?   什么意思?好什么?   青豆恍惚醉了, 等傅安洲牌迷魂酒酒醒,人已抵达南弁镇。青豆在车子停靠点,想起自己这儿还有个大哥,遂对傅安洲说, “我等找到顾弈, 要上趟山。”   他当她要上山拜佛, 没多问。   骄阳炙烤大地,乡下空旷, 一片阴处也没有。青豆叫的三轮车也是敞篷的, 这让平日“车接车送”的傅安洲好一顿吃苦。他的手帕湿了两块,脸色因额角不断渗出的汗而愈发难看。   青豆不断关心他好不好, 他吸吸鼻子,摇头称没事。像个落难公子。   青豆知道他不太好, 心里有愧疚,此刻又骑虎难下, 总不能让人家飞回家吧。经过土荷塘时, 她灵机一动, 让蹬车的叔叔停下。   一脚踏进温热的泥河, 青豆摘了三片大荷叶。   她给师傅肩上搭了一片, 又帮傅安洲撑在了头顶:“这个,凉快。”   麦收是大事, 乡民倾巢出动, 尤其夏收,紧急如救火。夏日雨水丰沛, 所以收麦子要赶好天。好天里, 还要挑麦田。经验老到的农民掂掂麦穗就知道熟没熟。   麦子没熟透, 收了分量差, 麦子熟过头,会自然掉粒,影响到产量。这“熟”很关键,有时候就是几天大太阳,麦子就从没熟透到熟过了。所以乡民会互相帮忙,哪里熟了,一窝蜂拿着镰刀涌去收麦。   青豆没有参加过收麦的大活动,当年她小到只能在后面摇摇晃晃捡麦穗。后来家里不太好的那年,六亩地的麦子无人帮忙收割,籽粒全脱落到地里。   吴会萍生青栀就是在娘家麦收的时候。   吴会萍称,收麦收得人恍恍惚惚,孩子下来也不知道。   是有多恍惚?才能连生孩子都察觉不到。   夏收回到村里,青豆站在太阳心子底下,看着随烫风起伏的麦子,还没抄起镰刀,已经恍惚了。这么热,啥也不干都恍惚了。   《南城日报》上有新闻写,南城部分乡镇已经开始使用收割机了,到宁城,青豆掠过一片麦田,只看见戴草帽的乡民站在沟子里,每人顾几行麦,镰刀起落,齐头并进,能听见在说话,又不知道在说什么。   没有一台收割机。   刚子家不好找。并不是每个村头都有路标,或者说,大部分村头都没有。青豆问了三户人家,才知脚下坐标九总村,往东再一条石子道是十总村。   顾弈在金色麦地里非常显眼。除了个高,还雪白。他的肤色完全不是个农民。   他入乡随俗,没穿上衣,光着膀子耍流氓。肩上搭了一件湿透的工字背心。这背心已经被放弃作为衣服的尊严,拧成了麻花当毛巾。他没戴草帽,动作娴熟,双腿交替迈出,抓住麦秆,镰刀一铡,“呲啦”响起清脆的麦子割断声。   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青豆扯开嗓子大喊“顾弈”,他一动没动,仍在割麦,约莫隔了一分钟,发条才迟钝地断开连接,慢慢回了头。   顾弈抹了把汗,眯眼眺望百米外的两个人。仅回头三秒,他眼神一沉,继续转身割麦。   刚子在他十几米外,接力一样也回了头,看清是青豆,“她来找你了?”   顾弈头一偏,拿臂膀揩了把汗,没说话,继续割麦。这望也望不到头的活,让他恍恍惚惚,没有脾气。亦或者,全tm是脾气,又不知道往哪儿撒。   青豆冲到他旁边,汗水瓢泼挥洒,“你不理我!”   顾弈:“......”   “我这么大老远特意来找你!”   顾弈:“......”   “你爸妈都在找你,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顾弈:“......”他们吵架之前问过他了吗?   见他不语,青豆更气了,冲他摊手:“你把车票钱给我,我这就回去。”   顾弈:“......”   青豆伸手往他口袋掏钱,左右都空的,屁也没有。她气得打他胳膊,踹他屁股,顾弈忍着受着,挥镰割麦,成了哑巴。   她一屁股坐在麦垛上,朝路边的傅安洲招手,让他也过来。   又喘着气对顾弈说:“我没有告诉你爸妈去录像厅,也没有告诉你爸妈你来乡下,我好不好?”   顾弈:“......”   哼,你不说话是吧,我说死你。青豆口干舌燥,干得唇瓣爆皮,也不影响她骂顾弈:“我对你够好了吧,你在这里给我使什么眼色!我给你说,这要是虎子对我这副嘴脸,早被我按在地上打了!”   顾弈:“......”   青豆掰不开他的嘴,旁边的刚子听见了:“啊?你没跟你爸妈说啊?”   顾弈依然没说话。   太阳还有一会就要落山了。青豆说:“你不跟我回去?那我们回去了!”   他还不说话!青豆不理他了,转身就走。   正想着要不要跟刚子哥说句话呢,手就被一只刚出水的汗手抓住了。   “你们怎么回去?”   青豆白他:“......”不是哑巴了吗?怎么又说话了?   他揩了把汗,“现在回去只有夜车了。夏天容易爆胎,而且这带最近长途车总有人劫车。”他来的时候钱就被劫走了......身上揣的两百块全被拿刀的流氓搜刮走了。坐镚子到村里的钱还是刚子掏的。他不好意思,答应要帮他割完麦子再走。   青豆语气冷淡地骗他:“那就住招待所。”   “什么?”   “刚刚出车站看到卖证的了,我们买张结婚证,住一晚招待所。”她无所谓地挤出颗酒窝,“权宜之计咯。”   顾弈镰刀一丢,长臂一伸,朝远处喝井水的傅安洲一指,出口每个字都嵌满了农村干吼的蛮力发音:“他说的?”   青豆这才发现,虽然跟村民比,顾弈算白,实际比他原先黑了不少。至少他常年比她白的胳膊已经黑过她的肤色了。   “别冤枉人家。不是你说夜车不安全吗?”青豆剜他一眼,倒打一耙。   顾弈热昏了,也累昏了,拿镰刀干活的右手推人特别狠,一把把青豆推在了麦田里。“那种地方能随便跟人去的?你一个高中生像话?”   这晒沸了的麦田啊。多热啊。   青豆背部一烫,恨不能弹起。一把抓住他的裤管,欲要撑起身体,谁知道他裤子这么松,一拉掉半截。   顾弈嫌腰上松紧勒得热,所以松了裤腰带子。   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说话全靠喊,谁有功夫靠近你,哪里能料到会被人抓裤子。   顾弈眼疾手快抓住裤子,却没架住青豆挣扎蹬脚。   提到半截,反被她拽得栽进田地。   “程青豆!”他膝盖抵在她t间,拎着裤子骂了句娘骂。   “啊!你重死了!全是汗!你快走开!走啊!起不来?起不来就滚啊!滚!我是让你往左边滚!别往右啊,右边有垛!哎哟!压死我了!”   背上的麦茬穿过衣料,加上顾弈的负重,刺得青豆嗷嗷叫唤,不停蹬腿拧肩。天哪,简直在荆棘丛里头打滚。救命啊......   -   暮色中,家家袅起炊烟。   刚子爹妈忙活了一天农活,只有冷茶泡饭。他们粗粗吃过,闲扯了几句废话,再度出发。   青豆和傅安洲今晚宿下。刚子说房间不够,但席子管够,擦一擦,吹一吹,几个男的打地铺或者睡露天,女孩子睡床。   这一计是顾弈出的。他表示小女孩和小男孩坐夜车不安全。   傅安洲不好意思手闲,也加入了割麦队伍。大家都下田了,他不好什么也不干。见青豆背背篓,磨镰刀,也要了套工具。   顾弈劝他:“还挺累的,你娇贵,就别下田了。”关于傅安洲,顾弈也不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小资本家家庭,眼镜一架,比他要斯文,五指一伸,比他还葱白。   青豆切了一声,“自己还不是‘拉胯’了,还说别人。”   拉胯是割麦子的通病。割麦子须扎马步,一腿在前,一腿在后,长时间保持躬身下镰的状态,基本半天,割麦子的人就得拉胯——走路一脚拖着另一脚,一瘸一拐的。   “你tm懂个屁!”   进村不过三四日,顾弈嗓门变大不说,嘴巴也脏得跟土生村民一样。青豆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傅安洲笑笑,拍拍青豆肩膀,“没事。”   他们来的路上,一直挨着坐,挨着走,互相谦让,行为不自觉亲密不少。这举动青豆没察觉异常,顾弈眼神却变了。   他眉头紧锁,抓起磨刀石磨了磨锯齿镰刀。   刚子的乡亲们问刚子,怎么来这么多漂亮男孩女孩。他还挺得意,来回对喊,整片麦田像装了个广播大喇叭。   “都是高中的——对——以后都是大学生——漂亮!还有酒窝——家里有汽车——没开来——下次——”   青豆问顾弈:“你报了哪个大学?”   “再说。”顾弈正在教傅安洲下镰,指导他发力得快,得砍,不要一点点割。   “什么再说啊,你不都报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顾弈搪塞:“万一没考上呢。”   “万一没考上是没考上的事,你志愿不都填了吗?填的哪儿?”怎么这么磨叽。   青豆到底有乡村基因,看了一下动作,不用指导,就会下镰了。不算熟练,但很标准。估计没多久就要拉胯了。   傅安洲笑:“我知道了。”   青豆顾弈异口同声:“什么?”   傅安洲了然地看了顾弈一眼:“肯定考的很好。”   青豆动作一顿,旋即尖叫:“啊!我就知道!”对啊!顾弈是谁啊!哪能失常啊!   顾弈没接话,继续指导傅安洲,“对,下刀,对,就是这样,学的挺快的,比程青豆是差一点,但对你们城里小孩来说,挺快的了。”他盯着傅安洲割了几茬,有样学样的把刚子的指点复述一遍,“你这个不行,插了这么多红qi。”   插红qi是漏割的麦秆在光秃秃的麦田中如旗子一样飘扬。割麦行话,刚子说不奇怪,顾弈说很奇怪!   傅安洲抓起孤秆,收割漏网之鱼:“明白了。”   青豆好笑:“自己就城里人,装什么乡下人。”说着一定缠着他,“你说呀,清华北大?”   顾弈没理她,隔开她那条沟,开始割麦。   青豆气绝,站桩一样愣了好久。她没有撬开顾弈嘴巴的能力,但她非常好奇。   傅安洲离她近,安慰她:“肯定考的好,考的不好哪有心情割麦。”   青豆负气地拽住麦秆,利落一砍,“管我什么事,最好落榜!”   割完几茬,又呸呸呸,默念童言无忌,佛祖别当真。   呸完又割了几茬,再度上火,接着生气。   他们齐头并进,闷声干活。   屁股后面,密密麻麻的麦子一一倒下,铺成长长的金色地毯。   一条沟割到尽头,天穹挂满繁星。青豆望了会星星,正要叫他们一起看,一偏头,顾弈就在身侧,也在仰望星空。   她心念一动,想起小时候和他看星星,柔声叫他:“顾弈。”   “你别不动,不动会有蚊子的,赶紧的。”他这话像下咒,刚一说完,青豆还未及呛声,面前轰地飞来一团蚊子。   作者有话说:   本章前100发红包   今晚加更 第39章 1990·夏 ◇   ◎劳动最光荣2◎   刚子正在打麦秸, 听见叫唤,打电筒翻山越岭,“这细皮嫩肉的。”见青豆被咬狠了,赶紧冲他娘要风油精去了。   蚊子比顾弈要可恶。捡最软的姑娘叮, 伺机伏上娇嫩的肌肤, 咬出嫩粉的癞呱呱。   蚊子比青豆要可恶。捡最会喘的姑娘叮, 把她叮得哼来哼去,扭来扭去, 也不知道在折磨谁。不如直接叮他裤d来得直接。   顾弈一捋胳膊, “啪”地一下,重重用力拍停了青豆的叫唤。热掌下除开起伏的癞块, 还有一掌心的蚊子血和五马分尸的蚊子尸体。   青豆的皮肤反出耀眼的月光白,洇开的蚊子血如绽开的梅花朵儿。顾弈喉结滚动, 刚要说句什么,傅安洲闻声隔了两条沟子跑了过来。   新月如半圈金环(1), 与星星一道悬在头顶, 照亮麦田。   他见青豆被蚊子群攻, 抓她去边上歇痒。青豆坐在高高的麦垛上涂抹风油精, 一边涂抹一边挠痒, 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傅安洲倚靠麦垛休息,安抚她, “忍一忍, 忍过这一阵就好了。”   青豆点头:“嗯,知道的。”   说知道了, 手仍忍不住挠。她的表皮正在发生战役, 战火连天, 害百姓民不聊生。她做不到隔岸观火, 忍不住和平主义作祟,誓要把它们摁死,钉死。   “别抓了,挠破流血有痂就不好看了。”傅安洲趴在垛上,失笑地虚探出手,“再抓我就要捉你的手咯。”   顾弈一镰刀砍进地里,戾气冲天,扬声叫她:“程青豆!”   青豆先听见傅安洲的话,人差点掉下麦垛,又苏软又惊吓,再听见顾弈叫她,加重了惊吓,左右摇晃后被傅安洲的手稳住了胳膊。   “不好意思,我家有个小妹妹,我用跟她的口气说话了。”傅安洲自知那话唐突,收回手,冲她抱歉笑了笑。   他仰起脸,望向她,眼镜上映着流萤般的星光。隔着镜片,青豆被摄住了魂。   “啊?”她小声惊讶,“没听你说过呢。”   “你从来不问啊。”他胸腔的震颤穿过麦秆,摇得青豆一晃一晃,与心旌同步。   “程青豆!”顾弈又喊了一声。   她恍如未闻,左耳朵都没进,只看到了眼前人:“这个......我问了不好吧。”   傅安洲:“我一直在等你问。”   “这样啊。”青豆舔舔唇,“她叫什么名字?”   “方子语。”   “多大啊?”   “七岁。”   “很好玩的年纪吧。我妹妹十岁,经常有鬼灵精怪的话冒出来。”她没有深入。   “嗯,还好。”傅安洲安静地看向她,一呼一顿,欲言又止。   青豆羞得低下头。他在用眼神兜捕她。   傅安洲等了等,无奈地摇摇头:“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啊?”   “你对我一点好奇都没有。”他流露失望,“本来我还庆幸,但现在有些不安。”   “庆幸什么?”   “我不喜欢总被人问为什么妹妹和我不同姓。”也不喜欢对他家世过多关心的人。   “那......不安什么?”   “不安......”傅安洲低头咀嚼这两个字,转而笑了,“你不挠痒我就没有不安了。”   冷冷的月光下,顾弈踩过麦秆,翻过两处麦垛,像是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对了,安洲,你不回家,家里会担心吗?”   青豆腹诽:也好意思问别人,不想想他们为什么来找他。   傅安洲推了推眼镜,看向顾弈,“他们不管我的。”   顾弈反问,“大户人家家教这么不严?”   青豆出言维护:“怎么说话的。”   顾弈朝傅安洲挤了个眼,默契搭腔:“对了,我倒是好奇,你跟你妹妹为什么不同姓?”   “顾弈!”青豆制止他!   傅安洲朝他耸肩,摊了摊手。你瞧,她不想问。   “我才懒得问。”他吹了声口哨,“我只是提醒你们,赶紧干活,今天干完了明天才能去你家看看要不要帮忙。”   吴会萍回来收麦,没说缺人要帮忙。青豆以为不用,看这十总村的收麦架势,应该不是不用,只是嘴硬。多一个人会好一些。青豆想回去看看。   表皮的战役停战。青豆斗志昂扬地跳下麦垛,借傅安洲搭来的手稳稳落地。只是顾弈又是闹哪门子少爷脾气,居然拽住了她另一只手。   傅安洲见她落地便松开了,顾弈却没。他掐上了青豆的皮肉,用上劲,拧了个麻花。   青豆倒抽一口气:“你干吗?”   “程青豆。”他郑重其事叫她全名。   青豆咬牙忍痛,眼神问询。   “干活就干活,别耍赖皮。”   说完,他转身往麦田,留了青豆一个莫名其妙的背影。   傅安洲按照刚子的安排,在顾弈旁边那条沟割麦。青豆换了份工作,收麦秆。   她在几条沟子里来回跑动,脚痛不迭,一直忍着。   忍耐中,青豆发现痒和痛差不多。   痒,她辗转反侧,咬牙切齿;痛,她辗转反侧,咬牙切齿。   痒,她头皮发麻,燥热不堪;痛,她头皮发麻,燥热不堪......还词语匮乏。   痒和痛都太难受了。尤其当她忍着痛,经过那帮男人,发现他们躺在麦秆上吞云吐雾翘脚放屁,愈加难受。   傅安洲掸了烟灰,撑起身,“累吗?累了就歇会。”   青豆说不累,硬着头皮干。她不敢在顾弈抽烟的时候与他对视,这会让她想起天台那幕。当然,她也不敢看傅安洲。   她意外,傅安洲竟会抽烟,夹烟姿势还这样熟练。还有,戴金边眼镜抽烟,很有味道。   青豆抱膝在麦垛后歇脚,悄悄抿唇憋笑。   -   热汗淋漓后的一泼冷水够写一首毛孔诗歌。   这是青豆在房内换衣服时,听见傅安洲对顾弈和刚子发出的感叹。他们三个赤膊拿井水冲凉,边冲边聊,冲了好久。   青豆换上刚子小姨干燥的背心,边扇风边涂风油精,给蚊子包下的皮肤做灾后重建。对待蚊子们的坟头,她不敢用力,怕战火死灰复燃,又忍不住摸摸,指腹下鼓包的山丘硬硬的凸凸的,怎么也摸不够。   清黄的月光漫入尺许。   她不小心往窗外望了一眼,吓得脚都软了,仿佛误闯了虎子的深夜录像厅。   于是不声不响躺上刚子的床,两脚一抻,将裙子捋平整,规矩遮到膝盖,又搭了角毯子在胸口。   男孩们说了好久的话,始终绕着高中、高考。青豆枕着刚子的枕头,嗅着旧书散发的霉味儿,先支着耳朵听墙角,很快疲惫跌入梦中。   半梦半醒,脚下有声响,他们进来了,他们睡下了,他们在说话,他们......   这么累照理一觉到天亮,结果青豆抽筋了。   她累得没醒得过来,是顾弈把她摇醒的。他坐起身,不停摇她胳膊,唤她名字:“豆儿!豆儿!醒醒,做噩梦了?”   她幽幽转醒,“啊?”   顾弈帮她拂去额角密密的汗珠,“你一直在哼哼。”   他一说,青豆才察觉到左腿扭曲疼痛:“抽筋了......”   一看果然。   顾弈一手捏住她骨节分明的脚踝,一手捏住她嶙峋的后脚筋,左右转动,“疼得厉害?”他听她哼了很久。   “哦。”青豆拧眉死忍着疼,像有条尾巴要挣脱出皮肤了。“你说是不是在长个儿?”   顾弈边活络筋骨,边笑话她,“你想长多高?”   她小声:“想长到你不会笑话我的高度。”   他“啊”了一声,“我有笑话过你吗?”   青豆白他一眼,懒得说话。   她调整呼吸,慢慢消化突袭的疼痛。   随内部的剧痛消褪,舒适的酥麻攀上皮肤。   他问还痛吗?青豆忘了回答。   顾弈的温掌下,青豆燥热迷失。   顾弈关切抬眼,目光旋即扎回竹席。   青豆的及腰长发漫散在背上,此刻眼神迷蒙,盯着脚踝上的他的手,像一只歪头困惑的小猫。   过了好久,顾弈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他的手掌和她的脚踝都起了汗,手掌一掀,是一滩水汽浮动的月泽。   青豆猛地把腿缩进裙内,“不痛了。”   -   鸡鸣声啄破村落的夜。   天刚蒙蒙亮,大队的人就来了。刚子爸把顾弈摇醒,让他去外面说话。称有人找他。   青豆听见动静也醒了。她见顾弈被叫出去了,也要出去。下脚急,没看清脚下躺着个傅安洲,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腹与胯骨。   很薄,很瘦,软乎乎又硬邦邦。   青豆比较容易受到惊吓,尤其是没有准备的惊吓,这也是为什么虎子顾弈爱吓她的原因。这不,傅安洲这个被踩的还没说话,青豆率先失声尖叫:“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顾弈闻声往里屋探头,一眼看到傅安洲抓住青豆的脚踝,失笑安抚她的躁动,“没事儿,别踢,别乱踢......真没事儿,没踩着关键地方......”   作者有话说:   (1)九十年代高中语文书里描写月亮的句子   收麦要收几章呢,看内容提要哈   本章前100发红包! 第40章 1990·夏 ◇   ◎劳动最光荣3◎   这世界上除了程青豆, 还有一个人能顺着通讯簿猜到顾弈在哪儿。   ——那就是王虎!   他打北京回来,自然听说顾弈高考结束人没了的事。见青豆也没了,还骗她嫂子“去同学家呆两天”,立马猜到他们在一块。   虎子顺着胖子给的信息, 翻开顾弈的通讯簿, 在傍晚打去电话, 次日中午接到回电。   青豆:“王虎,你去北京干吗!老实交代!还拐了我素素!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虎子:“程青豆, 你夜不归宿还撒谎, 好大胆子!敢跟我大呼小叫,小心我揭穿你!”   青豆吓唬他:“你过来帮我们一起收麦子, 缺人手。顾弈欠人钱,要割麦还债, 你作为朋友不来帮一把?”   虎子一惊:“顾弈?欠多少钱?收麦能有几个钱?”   青豆:“人情债,懂吗!不割完这片田回不去!”   虎子不以为意:“人情债?那算个屁。你们慢慢割, 反正你们有暑假。”   青豆:“这麦子不等人, 割慢了会影响收成的。哪里熟了割哪里, 熟多了就熬夜割!”   顾弈斜倚大队书记的办公桌, 来回把玩一支圆珠笔。听青豆撂下这话, 心知完了。这话一出,虎子铁定不会来了。这家伙好吃懒做, 一旦强调辛苦, 他第一个打退堂鼓。   果不其然,虎子语气有了挂断趋势:“我不来, 我要看店的, 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又没有暑假。”   青豆拍案:“你要看店?你和素素去了这么多天北京, 怎么不想着自己有个店?”   虎子哑口,嗯嗯啊啊欲要挂断:“这个......那个......就这样啊......”   顾弈给她做口型:susu!   青豆看出说的是素素,却不知道素素用在这里干吗。她疑惑地挤眉,啥?   “虎子,青豆有件事儿要跟你说,关于素素的。”顾弈迅速拎起免提中的听筒,“对,你不来她就不告诉你。我骗你干吗。爱来不来,没你照样奔小康。”   青豆接过听筒,明白思路,“素素跟我聊过你,哎,说了老多了,从认识你......”   絮絮叨叨,电话里就快把大纲编完了。顾弈扬下巴,让她赶紧撂。   她抛下悬念:“她对你也不是全没心思的。”对不起了!罗素素!回去就给您赔罪。   虎子斜睨向杂货店门口高跷二郎腿嗑瓜子的素素:“......”   他听青豆说再见,忙拜托她别挂,“那个,我来,我来,你别挂,那个......顾弈报华西没?”   “哪儿?”青豆一愣。   顾弈准备撤退,正靠门坏笑,以为得逞了。   虎子说:“华西医科大啊,他不是要做牙医吗?”   青豆微怔:“啥时候啊?”   虎子:“啊?不是吗?他高一就说过了。还是他改了?改了好!改了好!那都哪儿啊,哪有清华北大啊威风!”   这样啊......   -   晌午,乡间大地已热成燎原之势。   田间收麦的村民不再陌生,远远望见顶草帽,就能叫出名字。十总村有一家村民会染布,大家拿自己的废布料染成各种花色。   用青豆关注孟庭邹榆心的选色眼光,这肯定划为很乡的颜色。但别说,扎成小花、编成麻花缝在帽子上,可以说独一无二。   石子路凹凸不平,如翻腾冒泡的油锅。   往刚子家的那条路,青豆的草编鞋几乎散架,但她仍用先天不利的脚掌力量撑着,不敢脱力。仿佛一踩空,会热得脚骨溶解。   青豆又问了一遍,报什么学校?   顾弈关子卖到底,表示公布了再说。   青豆不知所措,气上心头,不管不顾开始蹬他。下脚不够,还上了手。   她边打边骂:“有话说话,装什么装,十三点!”   外面太热,一点火星子都受不住,一贯淡定吃痛的顾弈闪身躲避。皮肤灼湿挨掐比干掐疼不少。他试图束住青豆的手,却无法束住她的脚。   掐架的画面一度超出两人的控制。   青豆手被束住,只能两脚乱蹬,谁料顾弈臂力惊人,竟把她抓小鸡似的凌空提起。下一秒,草编鞋飞舞落至老远。   她两只脚落进油锅,再度烫得弹起。   石子路上烟尘斗乱。惨烈的杀猪嚎叫响彻不绝。   -   割麦的时候特别利于人思考,尤其刚打了一场败仗,结局以被人扔进麦田告终,这时候的劳动改造显得尤为重要,不然会很想报仇。   再次投入劳动的程青豆想起了段牙疼往事。   她如大部分人一样,恐惧牙医,恐惧牙科的诡异灯光,恐惧浓郁的酒精消毒气味,恐惧那张躺椅,恐惧那盏无影灯,恐惧面无表情让你冷静的牙医。   以前她蛀牙多,老牙痛,又不敢告诉二哥,怕被拎去牙科,所以忍着。顾弈问她为什么?都疼得打滚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青豆表示,不能接受有人拿榔头小锤对着自己的头。她认定,报纸上失踪的人都是被牙医弄死的,不然为什么说不见就不见!只有牙科才有这么多瓶瓶罐罐。而那里面,一定有一瓶“化尸水”!   虎子讲故事新编时,提到过韦小宝的这个宝物。青豆问,化尸水是什么样的?虎子说,就像你喝的水一样。青豆一吓,不敢喝水。虎子又形容,但能闻见刺鼻的气味。   青豆问,“什么味道?”虎子目光一定,“酒精味!”   他说着说着自己信了,“牙科里浓郁异常的酒精味就是遮盖尸体气味用的。”青豆也信了,从此看牙医全是杀人犯。也立志绝不把自己送到杀人犯眼皮底下送死。   再经过牙科玻璃外,她养成了用眼睛观察患者的习惯,总觉得患者没几天就要失踪上报,而她是城市里唯二掌握此项重大秘密的人。   一次牙疼得满地打滚,她终于被二哥拎去拔蛀牙了。回来后,她咬着棉花咽着血腥酒精,怀疑消化道正在溶解。   越想越恐怖,青豆怕自己活不到除恶扬善的那天,于是拉住顾弈,希望他帮她报仇。   顾弈认真听完,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他从小就用这招敷衍她,这是后来青豆才发现的事。顾弈若不信,不会反驳,只会冷漠地点头,在心里笑话她。   不到一年,青豆又牙痛了。痛得她脸半边高高肿起,眼睛都睁不开。青豆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小虫子老钻进她嘴巴里,明明她睡觉嘴都紧紧闭着的。   二哥不在,顾弈问要不要去医院。青豆称自己宁愿痛到死掉,也不愿做失踪亡魂。   顾弈解释,也不是所有的牙医都杀人。他认识一个牙医很好,慈祥爱笑,拔牙一点也不恐怖。   顾弈说好那应该还不错。青豆心动了。牙太痛了,不心动也不行。可顾弈常去的诊所一定很贵,青豆用力摇了摇头。   没多久,顾弈从牙科回来学到一招,让她张嘴。看过青豆的牙后,他说,那颗牙很松了,只要用线拽拽就掉了。顾弈胆子很大,当即拿出一根长棉线绕成三股:“给不给我弄一下?”   青豆很乖,立马张嘴,就这么任他缠线,拽掉了晃动的牙。一点也不疼,连血都没流。   自此,顾弈就是青豆眼中的小神医。她自我感动,想一出是一出,拉着他的手交待:“顾弈!你以后一定要当牙医啊!我们要争取潜入敌人内部,做间die收集情报,为那些无故失踪的人报仇雪恨!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   顾弈:“......哦。”   青豆记不清这件事发生的具体区间,是小学?还是初中?恐惧的力量太强大,模糊掉了时间概念。   她都忘了的事,他却记着,还不动声色写在了高考志愿上。   本来挺好的事,好好说还挺开心的,结果......   这般想着,青豆又一镰刀恶狠狠扎进土里:顾弈这个人,永远不会好好说话!弄死他!扎死他!砍死他!   -   青松婚礼的夜晚给顾弈青豆素素留下了美好回忆,却没给虎子留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重温那晚的自在快乐,还要拉虎子一起。这帮人就喜欢把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他骗青豆去,实际才懒得去呢。素素兴致来了,他不去她要去。反正她七月下旬才上班,没事做,跑趟乡下玩一圈也不错。   虎子问,那你家要收麦子吗?   素素说,我家那带种桑养蚕。   虎子问,那你不会收麦子啊。   素素冲他翻白眼:“不会就去玩玩呗,干吗非得收麦啊。”   虎子一想也是,可以不收麦啊,这回还没有朱洋洋,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单独相处的好事。   从北京回来这路,虎子感觉自己和素素不太一样了。以前他们就是朋友,话不多,也没那么熟,现在算患过难,讲话亲近不少。叫她去哪儿遛弯也不费劲,一叫就出来。   虎子延迟一天去宁城,神神秘秘做了件事情,等到青豆家,厚着脸皮也不干活,往床上一倒开始装死。   还是素素手脚灵快,抄起镰刀跑去割麦了。   青豆刚子傅安洲顾弈四人割完刚子家的麦子,蹬了辆黄鱼车,往程家村赶去。村里的黄鱼车比城里的大,青松那辆坐两人就满了,膝盖得抵一块,村里的大敞篷够坐四人。只是苦了骑车的人。   他们商量好,三个男的轮流骑。顾弈问傅安洲行吗,不行他和刚子两个人换就行了,路也不远。   傅安洲说可以试试。连续两日暴晒暴汗,他褪了层皮,白皙皮肤起了红疹,又烫又痒,本来早该歇的,谁知顾弈也脱皮红疹,一声没吭在割麦,他于是也闷头割麦,没有喊累。晚上冲凉,他问顾弈皮肤疼吗?顾弈笑笑,表示干农活哪有不苦不疼的,来就做好了准备。   傅安洲说:“行。”然后再也没有吭过一声。   青豆怀疑顾弈故意的,还没骑就怀疑人家不行,非常不像话。   顾弈瞥见青豆皱眉,拍拍傅安洲的肩:“等会你起步先骑两个人,骑稳了我跳上来。”   傅安洲:“谢了!”   刚子跟着移动的村景摇晃,黝黑的脸上洋溢着饱满的幸福:“我要是考上了大学,我就是这片村子里第二个大学生了。上一个大学生就在你们程家村,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是吗?”青豆机械附和。   “是啊,现在在山上做和尚。”他不知哪座山,“说是感情问题,没想开。”   “是吗?”   “嗐,谁知道呢。”   石子路颠簸不平,顾弈托着后座跑动助推,见傅安洲骑稳,又问了一句“行吗”,收到肯定答复后,他粗估速度,灵活地跃过挡板,跳坐至青豆身边。   上车后,顾弈感受到傅安洲的喘息,“行吗?”   “没......事......”傅安洲背朝他们躬身发力,气喘如牛。   “真的?”顾弈知道这车骑人累。   傅安洲没说话,累得景物虚焦。   他穿了件刚子爸的汗衫,颈上兜了块擦汗的宽条毛巾,两条胳膊全是晒伤,已有入乡随俗的老汉之态。   “真行吗?”顾弈见他把龙头的手臂抖得厉害,怕他拉伤,“不行换我吧。”   青豆先气了:“你让人家骑!不行人家会说的,老问人家行不行干吗!”   刚子笑得不能自已。   “我问的是他,又不是问你,你急什么?”顾弈蹙起眉宇。   “我......”   “青豆这心思昭然若揭啊!”刚子拆穿完又推推顾弈,“你这个问法不对,什么行不行的,就问骑不骑得动!行不行怎么是你问的。”   傅安洲叹了口气,终于停下。他要是不认输,后面估计得吵起来:“不行了。”   他回头冲青豆笑,“没事儿。”那一口白晃晃的牙齿耀得青豆眼睛疼。   程家村与十总村之间相聚五公里左右,大热天载三个人实在累,三个男的轮流下车小跑,终于抵达了程家村。   这路是顾弈引导的。他有走错路的经验,一回生二回熟,倒是青豆不信他,反复问:“是这里吗?你确定吗?我不信!”   顾弈径直往里骑,“爱信不信。”十几户人家后,青豆看到了自己家,以及她的虎子素素。   她一见到虎子便破口大骂,“我娘和素素在地里干活,乡亲们都在干活,你居然睡觉!要不要脸!”   虎子求饶,拿扇子给手臂扇风,“我可以不要脸,但我要手,我这手出不得汗。”   王虎这种小人,好好做贼,凭他的伶牙俐齿和贼眉大眼,早晚要发财,谁晓得会在二十岁喜欢上一个姑娘,不住犯傻。   他五月份跟青豆说,趁天不热赶紧刺青,热了要发炎,结果自己在七月大暑纹了个手掌大的破字。   青豆掀开他左手衣袖,看见那个“爱”字,差点把昨夜的馊饭吐出来:“你有病啊!刺的什么东西啊!”   虎子冲她拱肩嘘声:“别跟素素说,我想等伤口好了,把这个字给她看。”   他太低级了,也没什么大钱,想不出别的招数,只会把最土最俗的往身上招呼。但这就是他全部的心思。关于素素,得忍,又没办法,挺爱的。   青豆拿指腹小心翼翼摸过凹凸起伏的刺青,问他疼吗?这个字这么大。   虎子害羞低头,小声说:“疼的,但心里甜。”   青豆第一次在虎子脸上看到这么恶心的笑,心里却觉不出恶心:“虎子......”   他殷勤回应:“哎!在呢!”   顾弈他们三人站庭院井边冲凉,扬声让虎子来给他们打水。   虎子没理他们,一个劲儿给汗珠流淌的青豆扇风,出言逗她,朝窗外那仨人响舌,“哟,程家小娘子出息了!这左拥右抱,还带一排队的。”   “胡说什么呢!”   虎子摇头,装模作样感慨:“没事儿,你开枝散叶,我不难过,我就是双儿。双儿呢只想要小宝开心。小宝开心,如何都好。你要那建宁公主如何,要那沐剑屏又如何,来来去去,只有我双儿不离不弃。”说着两手并用,来回抡蒲扇,扇得青豆发丝飞扬,眼皮都掀不起来。   虎子巴结青豆:“到时候还请青豆姑娘美言几句。”   “......”青豆觉得没戏。天仙和hama,不行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前100发红包 第41章 1990·夏 ◇   ◎劳动最光荣4◎   这巴掌大的字给虎子免了活。他在屋子里躺了一下午, 打开黑白电视优哉游哉。   青豆回来,灰头土脸加面如死灰,给虎子递了个噩耗。他以为青豆跟素素提了,素素拒绝了, 摆摆手称没事儿, 好女怕缠郎, 他不会轻言放弃的。素素拒绝也在意料之中。   青豆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掰扯, 骂他:“活该!”   虎子这边表白计划箭在弦上, 那边杀出个程咬金。   下午,刚子冲了凉, 片刻不耽误地跑去割麦。见素素手生,姿势不对, 手把手教她。   刚子像二哥程青松,或者说, 程家村这片的男的都这样, 性格爽朗, 还带点好拿捏的憨傻, 一点不拿别人当外人。   素素割了两天麦也没人教她。吴会萍当她来玩的, 没给她任务,有了刚子的指导后, 她每一镰刀都铆足劲道, 几镰刀下去,就有清脆割麦声回应。非常有成就感。   在刚子的吆喝下, 两人齐头并进, 于麦田里杀出两条笔直的沦陷。顺便沦陷的, 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素素割完两条沟子, 汗如水洗,对青豆说:“刚子报了哪所大学,你知道吗?”   青豆:“啊?”   “刚子多大?他说家里穷,耽误了好几年读书,是不是挺大了?”   青豆:“啊?”   素素:“啊什么啊?你个孔夫子!”   青豆真觉得虎子就是活该。换她选,她也选即将奔赴远大前程还勤劳肯干乐于助人的王刚,而不是全身烂嘴不烂还好吃懒做逃避农活的初中生王虎。   活该!活该!活大该!   -   程家村这片男丁流失不大,没有全数涌向城里,所以麦子割得快。歇的也比十总村早。   素素提议去散步,没人答应,全累散架了,虎子说他去,素素假装没听见,又问了一遍,谁去遛弯啊。青豆举手,说她去。她想素素想出去走走,那她陪着吧。素素装聋作哑,坐到刚子旁边,还没说话,顾弈噗嗤一笑,拆了她的台。   刚子是个愣子,等到素素面对面来问自己,才笨嘴笨舌地搭腔应好:“啊?啊!哦!”   一项集体活动以他们各自单独活动告终。   吴会萍没想到家里来这么多人,也没有饭菜,分两次蒸了二十个馒头,就着点腌酱瓜凑合了一顿。她问青豆他们明天还在吗?青豆想了想,点了头,吴会萍马上到对面订肉去了。过了会,扬声喊青豆,问要不要凉皮。   青豆正在田里抱大西瓜,跟着扯嗓:“要——”说着不放心,“你多买点——”   宁城西瓜像冬瓜,青绿的皮,又大又长。顾弈和青豆一人一个搬到井边。她将一个小点的瓜搓净泥土,搁到桶里,指导顾弈小心放下井绳,仔细卡住绳子,将西瓜浸在井水里冰镇。   她抠着脚丫,笑嘻嘻地说:“晚上我们就有冰西瓜吃了。”   顾弈望进洞深的井水,觉着画面熟悉:“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   “啊?”   顾弈笑:“你带我到井边给我讲故事。”   “哦。哈哈哈哈哈。”青豆跟着笑,“我记得。”当时顾弈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是她没接触过的男孩,她腹内空空又想扒着人家,所以臭显摆吧。   “还记得讲的什么吗?”他问。   “讲的希腊神话。”   “你知道那是希腊神话!”   “后来知道了。”青豆当时知道的故事全没有具体书名,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又来一个男的又来一个女的。等她渐渐有了自己的书,才慢慢把当年的故事对上号。亏得她记性好。?   他舔舔唇,深深看她一眼:“再给我讲一遍?”   青豆没明白顾弈为什么这么说,随口说:“好,你等等哦。”   新房的花砖地上,躺着两个虚弱的人。一个为情所困,一个为农活所累。   她切了另一个没凉的瓜,喊他们来吃。没人回应。青豆只能一个个去喊。她踢了踢虎子,让他去吃瓜。他问,甜吗?青豆说废话。   这厮鲤鱼打挺,跑得贼快,刚刚的咿咿呀呀像装的。   傅安洲蹬三轮车蹬伤了,走不动道儿,青豆将西瓜片成小块,给他拿了双筷子,让他夹着吃:“疼得厉害吗?”   他本来就“拉胯”,现在又拉伤,别废了。   傅安洲摇摇头,掏出枕下那本缺页的唐诗集,“这本里面有很多你的画。”   一些三角、圆形和笔画极少的字,除了“大”、“小”,还有“豆”。看看纸张,算算年纪,应该是青豆。   “是吗?我不知道呢。”青豆又问他,疼得厉害吗,要是厉害就回去吧,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就是用力不当,我明天可以下地,不会偷懒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青豆解释。   “明天就复活了,我很强壮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没事。”怕她不信,傅安洲勾出一根手指,“真的,我保证!”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她没有怀疑他干不动活,只是怕他伤着了。“哎......拉钩不是这么用的。”说是这么说,青豆仍是乖乖勾上了手指。   两根小指缠成个小麻花。   傅安洲看着她那对酒窝,一时迷瞪,等她念完幼稚的“一百年不许变”也忘了松手。青豆抽了抽手指,惊讶于他的大力,正要说话,一抬眼,心跳乱了。   他正含笑看她,眼里桃花盛开。青豆误入桃花岛的大迷阵,心跳加剧,手忙脚乱,左手一软,一大碗西瓜倾斜,摔在席子上。   清红汁水就这么泼在了傅安洲的裤子上。   这回不错,正正好好,正中靶心。   青豆惊叫地伸手去擦,又惊叫地收回笨手,撒腿去拿毛巾。   堂屋传声,呼吸如有扩音。里头不小的动静哐啷啷往外传。   外面两人恍如未闻,蹲在廊檐下安静吃瓜,一点没有管里面是死是活的打算。   傍晚蚊子心思活络,开启围剿攻势。虎子拿左后脚跟擦右脚脚背,摇动着身体跟顾弈唠嗑,“昨晚我睡在房顶,真舒服,晚上还挺凉快的。要不今晚我们一起睡上去。”   “哦。”   “还能看看星星。要说还是乡下好,城里躺大马路上也没有这么大片的星星啊。”   “嗯。”   “那个,你报华西没?”   “嗯。”   “那你怎么不跟青豆说啊。”这妮子刚还来问他,确定顾弈报华西了吗?合着顾弈跟青豆还遮遮掩掩。   “啊?”   “顾弈,不是我说你,里头那小子不好小觑。”他朝里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女人呐,不收拾不服帖!你给她自由她就飞给你看。”   顾弈回神,翻了个大白眼:“你tm管好你自己。”   傅安洲没裤子,别说房门,连卧室门都出不了。   只能顾弈帮他搓短裤,青豆跑出去叔伯家借男裤。她把握不住尺寸,借回来两条,隔着门缝递进去,又被他失笑递了出来:“豆儿......小了。”   “哪儿小?是松紧太紧还是裤腿窄?短的话没办法,我们乡里没有什么大高个儿呢。”她还非要问个详细。   “唔......不是短......”他迟疑,不知要怎么形容,“你看看,能不能换条整体大一点的。”   “啊?哦!”见傅安洲吱唔,她便知不好。完了,又问傻话了。为什么她最近总是笨笨的。   顾弈在后面喊,帮虎子也借一条。虎子摇头,称没事儿,不换也没事。顾弈虚晃他一腿:“不换别跟我睡!太味儿了!”   “爱睡不睡,反正我睡房顶。味儿才好,熏跑蚊子。”   “连蚊子能都熏跑,那得多味儿啊!”顾弈嫌弃地避开他半米。   虎子骂骂咧咧,“少爷病。进村了还有少爷病!”   顾弈懒得理他,晾裤子时遥望了眼夕阳,问虎子,“北京好玩吗?”他挺久没去了。   虎子本来想笑话他,还帮对家晾裤子,听顾弈这么一问,也叹了口气:“要是跟你们应该挺好玩的。但跟素素她前相好......不怎么好玩。”   他在北京也露天铺张席子睡,挺舒服的。那里最近进出管理严,招待所学生要有学生证,男女住要有结婚证,各个景区都把着人,他哪儿也去不了,想留尊严避开他们也不行,只能跟着素素看表演。   虎子听她那前相好喊个什么“摇滚”,喊了几天。耳朵都快聋了。   就那破音响,全是噪音,就那破锣嗓门,全是鬼吼,好听个屁。不过那男人人不错,兜里半个子没有,跑去老娘家偷拿几十块钱,就为了请他们吃顿饭。听虎子说有朋友在海南,还留了个联系方式。   素素走前跟他说清楚了,表示“再见就是朋友”,虎子莫名其妙,跟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交了个北京的铁瓷。   顾弈:“你怎么就想到要跟着素素去了?”   “我不放心她啊。”当时小海四处传播素素不要脸的事,素素气绝,流了两滴鳄鱼泪。虎子心疼,安慰她,她不是那种姑娘,好着呢,是小海不识货。素素说想去北京,她以前的男人比小海好多了。虎子就好奇,什么男人啊?多好啊?他也想看看。叙及此处,虎子又摇摇头,“跟她出趟门,我算看出来了,她比我牛,我不放心个屁。”她也用不着他不放心。去tm的。   -   恢宏的夕阳疯狂蔓延,赖皮许久,不肯落幕。   这个傍晚特别长,长到一个冬瓜大的西瓜在空气中蒸发,长到虎子讲完北京的五日游,长到素素跟刚子进展到你推我搡,眼里没有别人,这银辉才姗姗来迟,泄了一地。   男人在这事上无师自通。有素素这个精灵人眉眼点拨,刚子很难不开窍。   她得知刚子第一志愿是南城大学,兴高采烈。刚子见她高兴,也跟着高兴,笑得傻乎乎的,人都交待出去了。   仿佛拿到了录取通知书,顺便还领了结婚证。   虎子旁观良久,把在别家田里摘菜的青豆叫来,让她给他“雪上加霜”,死了这条心。   “你拿钢笔水来,帮我把忍字刺完。”上次只刺了个形,还要再上两遍色。   青豆放下菜篮,看也不看他,伸手摸了摸傅安洲半干的裤脚,又抖落了一下,拉平整。   “程青豆!”   “滚!”   青豆跑去洗菜,掐了香菜根,一点点切碎。   “程青豆!”   “我不想理你了。”   “程青豆!”   “我不不不不不!”   “程青豆!”   “鬼才理你!想一出是一出!有病!”   “程青豆!最后一次!”   半小时后,莲花灯绽开全盛灯光。   顾弈站在桌前给虎子扇风赶蚊子,青豆两腿一盘,烧针蘸墨,嘴里念念叨叨:“上辈子欠你的!”   虎子:“这辈子嫁我还。”   青豆:“......”   傅安洲坐在条凳上撑着头,看他们这工程不小,也不敢大声说话,小声地抿着气儿:“怎么?你们有婚约?”   青豆与虎子异口不同声——   “当然啊,青豆是我媳妇儿。”   “你看他那张猪脸,像吗?”   青豆听虎子败她名声,更气了,给他高频扎针:“让你乱说!我扎死你!”   “你以前都不反驳的!”   “以前是懒得理你,现在你得寸进尺。”一边为素素鞍前马后,一边把她当备胎,不要脸!“就这张猪脸配上个猪脑,也好意思天天想这想那,美得你。”   虎子疼得直冒汗,偏偏手边的扇子还停了,“顾弈扇风啊!小顾子!干吗呢!”   顾弈与傅安洲对视一眼。   他说:“我一直以为是你呢。”   “什么?”   “豆儿许的对象啊。”   “怎么?”   他笑了,半真半假:“我搞错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前100发红包 第42章 1990·夏 ◇   ◎劳动最光荣5◎   素素与刚子在“忍”字刺到半程时回来。彼时, 虎子已经咬完青豆。为防他发狂犬病,嘴里被顾弈塞了块毛巾。   刚子人逢喜事,话特别多,一个劲笑话虎子没必要, 身上都是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识字呢。   刚子说, 以前为了扫盲,村头会有人查文盲, 在赶集必经之路设考点, 村民必须识出五至十字才可放行去集市,那时候好多人都作弊。比如在衣服上写上字画上对应生物, 拿毛笔写在皮肤上,或者揣张条, 当然也有村民为了赶集顺利,会去村里自设的学堂学汉字。好多村民的自由恋爱都是在那里发生的。比如吴会萍和程有才。程有才在北平上过学堂, 识得几个字, 后来家道中落回到老家, 专门教乡亲们学汉字。他会的不多, 也就几百个字, 刚好够村民扫盲,蒙混过关。也刚好够吴会萍这个几百年打不出屁的姑娘生出倾慕, 赖坐课堂。   青豆听见这茬想到了自家爹娘, 颇感亲切,可刚子笑话虎子, 叫她心里难受。   她舍不得虎子被嘲笑。   恰是此时, 青豆抬眼看到虎子满眼泪光, 可怜巴巴, 那颗心被剜得稀碎,难受得要死。   她心中暗暗决定,等会要拉素素好好说道说道。管他是猪头三还是猪头四,怎么说虎子也是她最好的朋友,良心再过不去,也要咬牙说媒。   刺完,青豆拭净血点,还没张口,虎子一把扯下毛巾,往桌上一甩:“程青豆!你有私心!”   针扎弯了头,青豆正在掰针、擦针,不解抬头:“啊?”   “这次比上次还疼!你故意的!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虎子显然痛得神志不清,口不择言,倒打一耙。   青豆来气,抓过他的手往手背一扎,凶悍无比:“我告诉你!这才叫故意的!这才叫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   虎子:“啊——啊——啊——”   顾弈:“……”   屋外炊烟四起,屋内鸡飞狗跳。   -   吴会萍从邻家赊来凉粉,由于许久不在家,东西短缺,东家借芝麻,西家借小米椒,佐上细盐黄酒酱油香菜醋,几碗清爽可口的凉粉给几个小伙狼吞虎咽,三两口下了肚。   “吃这么快?”她吃惊。刚问完淡不淡,一转身拿盐的功夫,三个空碗晾在了桌上。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凉粉。”虎子说。   顾弈和傅安洲也点头,看吴会萍眼神像看自己亲娘。下乡重活多吃食少,这几日啃馒头都道是人间至味,遑论又酸又辣又香的凉粉了!那口感简直上天。   吴会萍被几个大小伙盯着,不好意思:“那明天再给你们弄。”   “好!”   “好!”   夜晚,吴会萍冲了把澡,准备去青豆大伯家睡,把屋子留给他们睡。   铺完席子,她不好意思叫小伙子,生怕他们过度感激,害她手足无措,于是悄悄至后屋窗户,跟青豆说都弄好了,早点睡,别瞎闹。   她不擅待客,平日看似凶悍,一旦面对不是自己下的崽,非常怕生。   青豆被突至的人影吓到,捂着胸口,乖巧应好。   她和素素在茅厕旁边的瓦房洗澡。瓦房是间废屋子,用于堆放装修剩余材料以及一些农用工具。她们是女孩子,冲不来凉水澡,烧了一铜吊热水,打来两桶井水,兑成温溜溜的水,拿瓢挹取,为对方浇水。   温水流过光洁的皮肤,袅起氤氲水汽。   青豆拿皂角洗发膏搓沫,堆在素素头发上给她细细揉头。她很羞,非要素素背过去。素素奇怪,你在澡堂子里怎么洗的。青豆表示,那大家都不认识啊。   素素:“那你就把我当不认识的呗。”   青豆:“那不行的。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认识我也会想要认识一下的。”   素素笑得不能自已:“你把你哄女孩子的招数拿个一二成对付顾弈,他估计命都给你。”   为什么是顾弈,对付别人可以吗?话在口中转了转,青豆又没好意思说出口。   烟笼清水,月笼纱。夜如半透明花朵,慢慢剥开皎洁花瓣。   她们越洗,月光越亮。瓦房有一扇小窗,被她们用白布遮盖,又没遮牢靠,半透出窈窕的人影和嶙峋的肩头。   显然,这布只能用来防君子,防不来小人。   她们以为外面是君子,殊不知,晚上没有男人是君子。   多么活色生香的画面。那片皎白月光泛滥在少女每一方寸的肌肤,照得人口干舌燥。后屋波光粼粼,有水波,有柔波,还有荡漾的心波。俩姑娘娇声笑闹,水声不断,搞得外头的男生心猿意马,仿佛钻进了聊斋故事,误闯了香艳的港片镜头。   这帮人西瓜吃多,借故争先排队撒尿。   茅坑和杂物瓦房共享同一片顶,中间隔着一面薄薄的砖墙,水线射进厚沼,砸出的闷墩声音清晰传到青豆素素耳中。   人一来,青豆便停下,人一来,她就不说话,搞得素素不耐烦,戳她脑袋,“你是在听他们撒尿吗?”   “我没有......”青豆只是普通的不敢动。   茅房和瓦房之间抽空了三块砖头的空间,用来放草纸。若是坐便,一旦往木杠子上一坐,是能通过缝隙看见里头情况的。   青豆一听人来,便竖起耳朵,想知道是大的小的。   素素一瓢热水浇得她视物模糊:“想那么多干吗,赶紧洗吧。”   虎子尿最勤,姑娘洗个澡,他不要脸地尿了五泡,换顾弈傅安洲,也就一人两泡,还尽量目不斜视。虎子这厮贼眼灵光,发现了堆草纸的缝隙,尿至半程小腹一缩,给掐了。   幸好青豆听见声,眼疾手快,手往砖缝隙一遮:“yin贼!再看!再看抠瞎你!”   王虎拔腿就跑,狡辩清白。   据说后来剩下的半泡尿喂给了农作物。   青豆洗完边擦头边往屋子走,刚子骑三轮车走了,走前问顾弈要不要去他家睡,顾弈想了想,决定留下。   青豆站在井边,拿粗尺梳子一遍遍梳头。她习惯用篦子,那东西梳齿细密,头发干了之后根根分明,手头这大梳子怎么也捋不爽利,她只能反复梳。   顾弈蹲在一旁,目光一垂:“什么萝卜章?”   “我在你家看到了邮戳。”青豆问他。   再抬眼,顾弈坦荡荡:“哦,那个啊,那是我刻的。”   学校里有好多人交笔友寄信,却并不都消费得起邮票。有一阵子,这帮毛孩子为图便利,直接把信封塞到门房的信框,导致信件量骤增,增加正经信件的找取难度。   于是门房大爷多了个活,检查邮票邮戳。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毛孩子不服输,馊主意一个比一个多。手工活利落的人雕萝卜戳,画画好的人画邮戳,手脚快的人趁大爷眯眼,浑水摸鱼把假信塞进去。   “你刻章干吗?别说你也写信!”青豆不解。   “我怎么不能写信了?”顾弈嘶了一声。   看不出来。青豆切了一声,没理他。   他继续道:“我刻了他们用,也不是就我一个人用。”   青豆点点头,“我记得你会刻章。”   顾弈不知自己解释到位没,反正青豆没有追问,他就当这茬过了。他低头,忽然吞吞吐吐:“那个......不是说要给我讲故事吗?”   嗯?“哦......”青豆梳子顿了一下,又流畅地顺了下去,“很久很久以前......”   这开头就像长在叙事本能里。顾弈不自觉勾起了唇角。只是,碍事的傅安洲如影随形......   他在屋里问:“豆儿,灯的开关在哪儿?”   青豆生怕他找到开关,赶紧跑去拦着:“别开,有蚊子!”   -   傅安洲身上有晒伤,摩擦得又痒又疼,于是脱了上衣,入乡随俗。   那张城里人不见光的白皮晾在月光下,看得人口舌生津。只一眼,青豆就红了脸。好在没开灯,不然她会跑路的。   他睡不着,被虎子哄酒,说喝多了就不痒,马上就能睡。   傅安洲照做后发现确实不痒了,只是浑身热腾腾的。扇子被他们分走,他想找下午那本唐诗集扇扇风。   青豆一眼就看到了唐诗集,递给他,又无语道:“你喝了多少,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看不见!村里黄酒度数很高的!我们酿酒实诚,不兑水。大概城里一碗,村里一口。”   傅安洲躺在席子上,恍然痴笑:“按这个算法,那......我应该喝了十几碗。”   透过清亮月光,青豆见他一夯一夯喘着粗气,不由担心,“别是醉了!”   傅安洲眨眨眼:“可能......”   他们谁都不知醉了是什么样子。那些在大马路上发酒疯的人,似乎也保有一丝清醒,他们算是彻底醉了还是半醉?怎么区分?青豆不懂。   傅安洲说醉了,她就信了。没有经验的她像安慰发烧病人一样,手本能摸上了他的额头。   凉凉的,不烫。   傅安洲手覆上她的,将热度叠上:“怎么办,我可能醉了。”他双眼迷蒙,失去焦距,看向青豆的眼神像穿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真的吗?”青豆惊讶。   傅安洲:“嗯,我刚刚......手无缚鸡之力。”   说完,他压在她手上的手加重了点力道。青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缚鸡......文化人用词真险恶。   青豆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羞得要挣手,一推一拽中被傅安洲拽倒,膝盖一撞,跌上铺席的地砖:“你......”   傅安洲抓她很紧,灼热呼吸喷至颈窝,害她一场澡白洗。他压低声音,让她别动。青豆怎么可能不动,扭得像条蠕虫。加剧的心跳和上升的体温告知危险,但她没有出声,咬着唇一点点往外挣扎。   他附在她颈边,恳求她别动,就陪他躺会。青豆拒绝:“不要......”   “我不动,真的,保证!”说着,傅安洲退到席子的边缘,与她隔开一个人的距离。也不再强势握着她的手,只小心地牵了她一根手指,晃了晃,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狗:“好不好?豆儿......”   作者有话说:   本章前100发红包   晚上加更 第43章 1990·夏 ◇   ◎劳动最光荣6◎   这个夏夜, 程家村的第一晚,青豆在傅安洲碎碎的回忆与虎子深重的呼吸中度过。   虎子劝酒,反把自己灌醉。傅安洲喝酒止痒,结果却喝到失智。   他呼着呛人的黄酒气息, 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同青豆说了好多。结合他时不时打结的舌头和迷糊的眼神, 青豆知道他没有装醉。   他的叙事凌乱,乱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青豆一度想安抚他, 亦或叫停,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   完全就是酒多还非要拉人话当年的痴子。   他说起自己小时候没有学上, 没有未来,“饥寒交迫, 有上顿没下顿。”   他说自己的衣服常年是破的,鞋也是, 冬天脚总生疮会流脓, 夏天长好, 等冬天再烂掉, 好了烂烂了好, 这是他记忆里的春夏秋冬。现在,他足趾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肤色要深。   他妈妈是知青, 当年美得惊动十里八乡, 一次入梦深睡,再醒来, 身上迷糊糊被揭掉了衣服。按照她的说辞是这样的。她宁可赖在姓傅的傻子身上, 也不愿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怀孕可能。   知青回潮, 她也回了城。傅安洲理所当然被当做人生污点丢下。   姓傅的傻子死得快, 快到傅安洲都没有长到能辨别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傻到什么程度,他就被雷劈死了。他的尸体僵硬,硬成一个奔跑姿势,两手大摇,两腿大摆,下葬时都找不到一口合适的棺材。   怕人笑话,为棺材里能有一具全尸,奶奶含泪把他肢解,硬塞了进去。被雷劈过的人,肯定是灾星。那之后,村里一直孤立他们。   傅安洲记忆里,所有人都躲着他走。   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死了三个。只活下来一个傻儿子,一个老女儿。小姑眉眼是好看的,可惜鼻侧有颗大痦子,人言克夫,二十二了也没人说媒,最后也嫁了个傻子。   各种原因,小姑生不出孩子,九岁的傅安洲随奶奶辗转至小南城,寄人篱下。次年,他被过继给了小姑家。改了父姓,拿掉母姓,叫丁洲。   青豆在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是百花巷那里?”   “嗯。”傅安洲牵她的那根手指先出了好多汗,后来,汗不出了,换成了出泪。   他抛下眼泪的瞬间,青豆也跟着哭了。她想起来,自己也是九岁到的小南城,刚来也是一无所有,每日担惊受怕。   傅安洲抽了抽鼻子,问她哭什么?她摇头,“我看你哭了,我就哭了。”   他那颗在沸汤里煮过的硬心肠忽然软得能掐出水来。于是,牵她的小指更用力了。   傅安洲揉揉鼻子,那双常年被镜片和镀金镜架遮住的眼睛镀满不合年龄的忧愁:“豆儿,你知道吗,那天我跟顾弈说起这事,他说‘你跟豆子这点好像’,我想,还是不像的,我没有那么多朋友......”   “真的吗?”青豆听着难受,垂眼想了想,回应地用力勾住他的手指,“我们是朋友啊。”   “嗯。”傅安洲偏头一揩,让眼泪渗进席子,喃喃重复她的话,“嗯,我们是朋友。”   傅安洲后来再姓回傅,就能跟校园里的流言串上了。   过去,青豆拦腰读取他的故事,不觉得突兀。现在结合前情,反倒有些鲠住。这似乎太过波折。   流言里,他十岁被母亲带入方家,那家待他如亲儿,给他吃给他穿,让他改姓为方。同学们说,傅安洲很有骨气,坚定要跟亲生父亲姓。这个男孩非常不一般!如此复杂的身世里,还有如此傲骨!难得!   傅安洲却说,他顺从一切,改了姓,迎接批皮的贵公子日子。谁知,生育大出血被断定不能再生育的母亲再度怀孕。   “方安洲”的好日子到头。他形容,自己在顷刻之间失去一切。   他哭得厉害,陡峭挺直的鼻子如火山喷发前的山脉,裂开一道刺眼的红。   青豆也哭得厉害。二哥结婚她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遑论寄人篱下颠簸流离的傅安洲。   他抚开青豆的泪,拇指流连在酒窝一抽一吸的凹陷,反过来安抚她。   傅安洲告诉她,一直以来,他好好学习,用力做人,在乡下的这几天,是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每个人对他都很真。不求他任何,也不好奇任何。他不用钻进黄金屋,躲避现世,眼前的每个人都是真的对他好。   “我生活里有好多不确定性,所以能争就要争,不争不可能属于我。”   “我喜欢过一个姐姐。”话及此处,他故作迷惑,“豆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青豆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气得攥他手指:“当然!”   “她有一双酒窝。”他看向青豆颊侧那对儿灵动的家伙,眼神变了味。   青豆挤挤酒窝,冲他展示:“嗯,后来呢?”   “后来......她结婚了......”他苦笑,却没再流眼泪,“你看,我命里注定失去一切。”   “她大你多少啊?”喜欢姐姐在这个年代,还蛮少见的。听着有些刺激。   “两岁。”   青豆遗憾:“那没办法,都二十多了呀,还不是怪你太大了。”   这真是意外的答案。傅安洲低笑:“是啊,好像是怪我。”   当时她摸摸他的头,说“好啦以后嫁你”,应该就是开玩笑吧。回头想,她每次看他,更像是试探反应,如他惊喜得喘气,不知所措,她便会高兴,转圈。傅安洲错以为她喜欢自己痴望,兴奋,喘气,实际她只是喜欢玩他。只可惜,他当了真。酒窝真的太有迷惑性了。   青豆:“嗯。”   他看着她:“嗯......”   她傻笑:“嗯!”   他迎着那双酒窝,再次缠绕她的小指,发痴般主动招供:“我特别怕失去。”   “嗯!我懂的。”青豆并不是很懂,但谁不怕失去呢,他说的怕失去应该就是所有人都怕的那种吧。   “顾弈就不会有。”傅安洲失笑地摇摇头,“我问他有没有害怕失去的东西,他告诉我,没有。”   “哦,那你问他是问不到同病相怜的答案的。”如果想找难友,顾弈绝对是差生代表。青豆想了想,“你问虎子,会听到很多。”   傅安洲笑:“他会说什么?”   “虎子怕太多了。他怕这顿饭没肉吃,下顿饭没汤喝,怕娶不到媳妇,怕生不出儿子......”虎子胆小怕事,一点鸡毛蒜皮都要骂骂咧咧。   隔壁地铺传来翻身声。青豆立马噤声。   傅安洲眼皮打架,笑困了,可他死活不放开青豆的手指。   青豆哄他睡觉,像哄小孩青栀一样温柔,“睡吧,睡一觉就都好了。”   傅安洲跌入梦前,拜托她别走,青豆答应了。等到指尖的手指松下劲,她确认一声,才抽身出门。   她跑到室外,大力抽鼻,总算让拥堵的鼻孔通上热气。   田野上,蛙噪蝉鸣,吵得要死。   顾弈久久没动,好像从她转身离开那刻,他就粘在了夜色中。透过他躬背前倾的下蹲姿势,青豆能感受到他身体中有一头困兽在暴躁。   她歪头不解,这卷夜幕卷轴怎么滚不完了?   “你在干吗?怎么没去房顶睡觉?”井到门粗估十几米距离。她上前一步,喉头发紧地问:“你能听见里面说话吗?”   顾弈没有回头,往田野里继续丢石子,反问她:“你觉得呢?”   素素睡了,青豆没有实验对象,只能来回张望,假设说话的传声性。   顾弈突然出声:“豆儿,我报了华西。”   “我知道了。”青豆复杂地看他,“怎么突然想告诉我了?”先前不是憋的好好的吗?   他说:“因为你提过我很适合做牙医。”   “我记得。”   “我还想,以后给你看牙。”   “你当然得给我看牙。”青豆理所当然。   “但我现在不想给你看牙了。”   “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我希望你蛀牙,然后牙痛到打滚。”   “......”青豆一噎,“你考上了再说吧。”   这学校在《南城日报》上登过。   上一个考上的人,有一整个版面的报道,当时她和顾弈一起阅读,还就此事讨论过。华西医科大,看报不仔细的别人不知道,但她和顾弈都很清楚,口腔专业巨牛。   青豆作为主人,看天色不早,开始张罗:“你睡哪里?还去房顶睡吗?我给你搬梯子。”   “唔......”顾弈被抽掉了力气。他问,“还有酒吗?”   青豆摇摇头,“空桶在虎子枕边,我都懒得拿,明天我妈看到也不知会不会说什么。”   “嗯。”顾弈声音很沉,像困了。   青豆好笑:“怎么没去睡啊?不会还在等我讲故事吧。”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虎子讲故事讲到半程,要是因为什么跑掉,只要他说“等他”,青豆一定会等,等到天黑也会等,等到这家伙忘了自己要讲故事,也忘了上文剧情,编出完全错乱的剧情。就算这样,青豆也会等。   “算了,就当讲完了吧。”顾弈释出一口气,“反正我已经知道剧情走向了。”他坐在井边,听了一小时蛙噪蝉鸣,看了一小时星星月亮。   此时此刻,他感谢这些生物为躁念念诵的心经。   “Echo你不都知道吗!有什么好讲的。”青豆眨眨眼,春水般的剪水眸好像能看透人心,抛出熬夜的钩子,“我给你讲个不一样的吧。”   “什么?”   青豆小心翼翼关上房门,找到手电筒,差顾弈帮她打手电。她拉开条凳,盘起腿子,一边蘸笔,一边抚纸,兴奋得双目炯炯。   她想到怎么推进剧情了。上回,鱼娘和书生又吹了两张纸的耳朵,天风白衣着急得都说人话了,问她鱼娘和书生到底是什么感情?上回鱼娘勾引书生,书生换被动为主动,被鱼娘一番推拒,书生再次被动。鱼娘再次呵耳,书生上钩!两人都快脱衣服了,怎么又穿了回去!   青豆也急,她也不知道啊!她不知道脱完衣服要作甚啊!   但!今日!今夜!今番这大月亮嘿!她懂了!不对......其实她还是不明白,但她知道要怎么写了!   青豆提笔,给鱼娘和书生插了段三页纸的身世,其中着墨很重的除了书生寄人篱下心中苦,背水一战压力大,还加上了鱼娘大他三岁的矛盾与暧昧。   把男性体型的强势化为羸弱低泣的弱势,太动人了!   这三张纸清清白白,素得没魂,青豆大大方方展示给顾弈看,“看,我写的故事。”   顾弈:“......写的真好!”简直把这晚屋内的情形再叙了一遍。   不知怎么,顾弈想到了缠绵悱恻的戏耳情节,一晚哽涩的情绪忽而烟消云散。   “真的吗!”青豆看他眼神怪怪的,一点也不像夸她。算了!才不管他呢。   青豆将纸细细叠好。她想,明天等虎子起来,可以给他看看,反正是素文。“你睡哪儿?要不睡屋里?”   “我?”他牵起唇角,“我上房,揭瓦。”   -   虎子装半宿醉也是不容易,前面是真困了,后面给哭丧声吓醒,一时不知道要躺尸继续装死,还是诈尸吓死那对相拥而泣的男女。   等听见屋顶空洞的脚步声拖过,他赶紧起身,去找顾弈。   虎子就着顾弈那张席子躺下,同他挤了挤,拍拍他的肩,特兄弟地说:“我理解你。”   顾弈晦气地甩开他的手:“少他妈瘟我!离我远点!”   暑天的阵阵热浪把一切吹得摇曳不定,顾弈这晚睡得很差。他先梦见傅安洲苦涩的眼睛,兄弟的示好,又梦见青豆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如饥似渴探寻世界。   他梦见一串回声,有好多人的声音。   再一睁眼,他站在一九九零年的八月,站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作者有话说:   大家有营养液吗!浇浇我吧!!! 第44章 1990·秋 ◇   ◎林下光阴无一事1◎   一九九零年八月, 顾家在清南区新亚饭店办了十桌酒。   那日,阳光热烈,宾朋满座,横幅飘扬, 福星高照。   村野风味的高材生顾弈, 身着白衬衫西装裤, 胸口被迫系上个黑领结,乌漆嘛黑, 强挤笑脸, 特别像个不情不愿招待客人的服务生。   顾弈这个夏天比别人晒得都要黑,不仅是下田, 还因为他找到过年遇到的陈师傅,在南城厂区跟他学开车。   这车经常接送的也就是冯世鹏, 以及他的各种马子。顾弈跟了几趟便把这些商人的应酬点摸了个透,无非酒楼舞厅茶馆片场酒店私人豪宅, 无甚稀奇的。   冯蓉蓉打过电话, 托他们照看一下顾教授的儿子, 冯世鹏叫顾弈一起进去吃饭, 称以后念了大学, 这种应酬肯定很多的。   顾弈对腋下夹个包,腰间别个BP机, 当一个西装革履满嘴虚腔的座上客没有兴趣, 是以,婉言谢绝。   等待的时候, 他就喜欢坐在车上, 跟陈师傅吹牛。冯世鹏进去吃饭, 陈师傅就教他修车。顾弈聪明得让陈师傅咂舌, 直夸不愧是大学生,这举一反三的能力不是盖的。   九十年代初,路况不好,没有那么多平直水泥大公路供人减震驾驶,全他妈是颠簸得跟摇摇车似的破烂泥石路。   汽车又昂贵又娇贵,如果出现大小故障,一时真是找不到地方修理。所以开车必须学会修车,顾弈手上有一本傅安洲找来的汽车制造相关书,加上跟着陈师傅四处跑,学得很快。   陈师傅上周给他签了字,他也如愿换得手写盖戳的驾驶本儿。90年的司机,绝对是高薪职业,关于牙医和司机谁挣钱,成了在座宾朋吹捧顾弈的好话题。   虎子笑话顾弈,不知道的还以为村里出的大学生。   素素斜虎子一眼,你也好意思,五十步笑百步。   青豆举着相机忙忙碌碌,为邹榆心个人写真前前后后找景,为提起顾弈别扭的嘴角手舞足蹈逗他笑,可累死她了。   但程青豆!甘之如饴!她笑得比入镜的人都要开心。   今天的相机属于她。她跟个急色鬼似的,来来回回摸人家,还凑鼻子闻。素素笑她没见识。青豆问:“你有见识,那你有相机吗?”   “我啥也没有,但我要装成我啥都有。”   青豆疑惑:“怎么装?”   “装不在乎就行了。”   “怎么叫不在乎。”   “不看不听不想。”素素指着青豆这个相机,扭开脸,“你看我像在乎它吗?”   “神经!”   青豆喜欢相机喜欢拍照,她今天比考上大学的顾弈还要开心。   揣着私心,在获得顾弈点头后,青豆找顾梦掌机,给她、素素和虎子拍了一张三人亲密揽肩的合影。   顾梦按快门时,相机剧烈抖动了一瞬,青豆想:这张怕是拍砸了。   她跟相机有心灵感应。   顾梦拍完顺手把相机拿走,给她朋友拍照去了。青豆闷闷坐下,靠咀嚼佳肴压抑自己的占有欲。   她明白这不是自己的相机,却莫名其妙想拿回来。这真是有点别扭的感情。   傅安洲迟到半个小时,开席后才到,坐在了他们给他留的位置上。   有了田间割麦友谊后,他们异常亲近。虎子问最近在哪里混啊?怎么没在奶奶那里看到他。   虎子顾弈知晓傅安洲身世,待他不错,他们回城后,会聚在录像厅看片,日子逍遥快活。虎子去找傅安洲,总会跟他奶奶打声招呼,按照他的说法,安洲不在,我离得近,于情于理可不得照应一下老人嘛!   傅安洲说:“最近找了老师补习数理。”   青豆缩头,这才想起之前的承诺:“哎呀,本来还说让顾弈给你补呢。”   “不用,我的数学可能还用不到天才,一些普通的数学老师就够了。”傅安洲指向顾梦手里的相机,问,“这相机是顾弈的吗?”   青豆点头。   “你等会可以拿过来吗?我给你拍一张!”他一直想给青豆拍照。   她的一悲一喜一颦一笑一睇一蹙,活脱脱一只神气活现的三花儿。猫性让她看似倔强早熟,小小年纪就能里外张罗,实际剥开这层被动套上的生存的壳,私底下的她完全就是一只躺肚皮的雪腹猫儿,裹着软糯糯的柔软和黏糊糊的孩子气。   “可以吗!”青豆激动,“你拍照拍得好吗?”   傅安洲两手比成一个相机,对着青豆的脸调整距离,自信地弯起眼睛:“可以试试。”   穿过空心的“相机”,他们双目含笑对视,几秒后,又默契地别开了眼神。   青豆害羞:“那我等我就去找顾梦姐姐。”   素素正拿起子起橘子水,砰砰砰三声,地上掉了三个盖子,她拎起一瓶往顾弈手边一递,见他没接,顺着他视线方向一溜儿,正好看到青豆与傅安洲对着个假相框痴望。   她似笑非笑,嘲讽他:“要死了,别看了,看了不难过吗?”   顾弈没有搭理罗素素。   画面里,青豆笑得实在是开心。她很容易被逗得酒窝开花,而傅安洲又恰好很会温柔地逗人。   而他......好像......只会把她点燃。   素素看男女调情咯咯直笑,当然也没忘了煽风点火:“喜欢青豆这种榆木脑袋真倒霉。”   顾弈面无表情:“她不是榆木脑袋。”   素素仰头喝了一口汽水儿,若有所思地舔舔唇,“是啊,这才是最伤心的吧。”   傅安洲给顾弈递上礼物,很快走了。   青豆见他车接车送,又开心又难过。他们隔窗挥手,傅安洲让她进去,外面晒,青豆拿着相机迟疑,内心很想给他拍一张,可手头只有三张胶卷了。   顾梦实在能拍,青豆抠抠索索这么多人只拍了十张,谁想到顾梦手抖连拍,直接见底,坏了青豆的计划。   她想到刚才傅安洲说秋游给她拍,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要问顾弈借相机。虽然青豆的照片不算少,这几年几乎每年都有留念,可她总觉得不够,没有一张赛过二哥当年的抓拍。   那张随手一掐的怼脸近照叫青豆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够。原来她随意的眉眼一横竟是这样俏皮可爱。她都多喜欢了自己几分。   但借相机这口可不好开。   这东西很贵重,加上顾弈最近冷若冰霜,不好靠近,青豆坐在桌前组织半天,也没有一举拿下的底。要是十一二岁的顾弈就好办了。他虽然满眼写着“我看不起你”,但他有济贫意识,几乎不拒绝穷青豆。   青豆接过虎子帮她舀的酒酿圆子,思前想后,找智多星商量:“你说,顾弈会借我相机吗?”   “你试试看呗。”虎子无所谓。   “我试了万一被拒绝了呢?”青豆小声嘀咕,“他最近脸很臭。”   “拒绝就拒绝呗。”虎子脸都浸进了滚烫的甜汤里,一边呼气一边急灌。喝完再看过去,一盆子酒酿圆子早被舀空,他推推青豆,“你这个还喝不喝?”   青豆无语。这厮好心给她舀汤估计存的就是喝双份的心思。她也不是善茬,讨价还价:“那给你喝,你帮我去借。”   “我去借?”虎子皱眉,“我的脸没你的大吧。”和青豆比,他才是那个借相机会被拒绝的人。   她不甘心地抚摸着金属的温凉,怂恿他:“你先试试嘛。”   虎子想了想,先把她的汤喝了,后来实在被青豆催得没办法,才跑到主桌,把高材生拉到他的位置,当面借给青豆看:“小顾子,你就说!咱是不是朋友!”   虎子朝青豆使了个眼色:先把他架那儿!   青豆喜不自禁,扒着桌沿,揪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炸开酒窝静候佳音。   顾弈瞄了青豆一眼,对虎子冷冷道:“不是。”   虎子:“......”   青豆:“......”   “不是没关系,今儿咱就交个朋友!”说着,手一伸,强行握上了顾弈的手,公式化上下摇晃。   虎子脸皮够厚,换青豆知道今天他精神状态不对,肯定内心放弃。   顾弈任他胡扯,静看这俩人唱的什么戏。   “你看,咱这就是朋友了,朋友有事相求,力所能及是不是要帮个忙?”   “什么忙?”   “那个……你看你去上大学,相机也没用,能不能借我一下。”虎子怕这东西贵重,磕着碰着不好说,补充道,“我写保证书、摁手印,绝对不弄坏,当老婆供着!”   青豆心中感动。虎子也太靠谱了!   顾弈想了想,看向程青豆:“你要相机干吗不直接跟我说?”王虎哪里是会想拍照的人,平时拉他入个镜都不太情愿。都不用看他平日什么鬼样,就冲他大费周章说的那堆废话,动机就足够可疑。   青豆一愣,心道,顾弈也太精了。“我......我想秋游的时候拍拍风景。我们今年要去新开的南城动物园玩。”   “然后呢?”他偏头深吸了口气,手在桌上焦急地点动。   青豆知道他这个动作是想要烟。要是没有大人,她肯定给他找烟点上。又知道不能,所以干巴巴道:“我想拍拍动物和同学。”   “是吗?”顾弈牵起唇角,“还有吗?”   “啊?”这架势像被审讯,还好隔了两个位置,没有那么窒息。她往椅子靠背上缩了缩,挤出笑窝,套近乎道,“听说那边有丹顶鹤,你看过吗?”   “程青豆,你不敢跟我说,是怕我什么吗?”   “没有啊。”青豆吐吐舌头,“我怕你什么?”   “你没有?”   “我……”   青豆承受不了顾弈眉眼所发动的战争。   “你要拍丹顶鹤还是要拍安洲?”   她死咬牙关,迎上他的眼神:“我……都拍啊。怎么了?”   “哦,那你干吗不直接跟我借啊?还要绕虎子?”   事已至此,说啥还不是说。青豆直言:“我怕你不借。”   “是怕我不借你相机拍丹顶鹤还是怕我不借你相机拍傅安洲?”   青豆被揭穿,很不痛快,喉头鲠了团乱麻:“我……”   “程青豆你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青豆急得拍桌:“不借就不借,我知道你不会借的!”   他好笑地反问:“你为什么知道我不会借?”   青豆龇牙咧嘴:“因为你是小气鬼!”   “是吗?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   “是的!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   两人说着孩子气的鬼话,别人是听不懂,素素却听得很明白。   她抄起把无味瓜子,认真看戏:你还别说,青豆这个小笨蛋,装起傻来一点也不含糊。顾弈这个犟驴子,耿直起来气势也是吓人。有意思!   虎子旁观战火,无从劝解,趁他俩斗嘴,抄起相机,威胁他们:“你们再吵我就要拍下来了!”   青豆和顾弈眼里根本容不下别人。两人不说话也能用眼神打仗——   顾弈似笑非笑,眉眼反问她,为什么上次明明和傅安洲去地下借阅室,却告诉他去了百货大楼。青豆据理力争,她去了借阅室也去了百货大楼,只是挑了一个重点的说,难道她非得事无巨细交待吗?   顾弈失笑,哦?那你今天为什么不敢自己来问我借相机?   青豆失语。想了想,反瞪住他,还不是你太凶了!   虎子再次威胁:“我拍了!我拍了!我真拍了!”   素素瓜子一扔,两手扶上他的手,替他按下快门,“拍就拍,废什么话啊!”   就此,青豆与顾弈剑拔弩张的画面一帧定格。   这个夏天就是这样。顾弈忙东忙西,青豆偷鸡摸狗。不知不觉中,青豆一边躲灼热眼神的顾弈,一边迎友情关系的顾弈。事情就是在她第一次骗顾弈,隐去傅安洲开始的。   她下意识的行为,却被他一再深究。   他的深究致使她逃避。他的横冲直撞叫她害怕。   青豆拿到这张照片,咬住手指,看着画面里的自己和顾弈,怔怔失神。   -   暑假结束,白飘飘收到了小桂子的回信。   上次去信,她问他,是不是高考了,金榜提名否?关于小桂子今年高考是青豆算的。第一次寄信不知他读高几,后来信件上一直是南城学府路的邮戳,想来还是在师大附中。那么今年他一定高考。若不是,小桂子就真是门房大爷了。   青豆兴冲冲拆开信,果然还是没有人话:“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确实没见过这种人......   作者有话说:   本章前100发红包!   晚上加更 第45章 1990·冬 ◇   ◎林下光阴无一事2◎   傅安洲送的礼物是一盘磁带——崔健的《一无所有》。   顾弈一直没空听, 等到学校,宿舍的同学当宝似的尖叫,夸顾弈有眼光。   顾弈这才知道,这摇滚歌手巨红, 还上过人民日报。   宿舍就一个两孔插头, 他们将录音机放在李丽珍海滩风的海报前, 插上插头,手忙脚乱放进磁带, 连AB面都没搞明白, 闹哄哄地颠来倒去好一会,才颇有仪式感地按下播放键。   这个崔健的声音很奇怪, 咬字不清,含糊古怪的发音充满拧麻绳的力量感, 把人的精神往上拽。他歌词的每一个字是通过股劲儿而非音调传递给人的——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1)   同学们很多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先锋歌手的报道,从来没听过歌儿, 此番一听, 各有说辞。   “这……”   “唱的什么呀?怎么口音这么重?”   “牛!听得我都冒汗了!”   “没听人这样唱歌的, 这样能当歌星?那我也行啊!”   顾弈半推开窗户, 倚靠窗台, 听着歌儿,吹着橘涂冷风, 并不热情地观察起这座他要呆七年的校园。   这地儿比南城师大附中大了三四十倍都不止。   这学校历史悠久, 过去不叫华西医科大学,叫华西协和, 是中国四大协和之一。当年, 西南地区几个省只有这么一所培养牙医的学校, 这学校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现在西南地区陆续出现口腔专业培养牙医, 也是以这座学校的学生力量向外延展的。   顾弈的宿舍隐隐能看见科里斯纪念钟楼的一个尖角。   这座钟楼现在叫华西坝钟楼,它曾经是西城的最高地标性建筑。他刚进学校,在荷花池前和钟楼下各拍了一张照片。   钟楼的那张是标准的游客照。照片里,顾弈昂首挂笑,笔直站在黑墙红顶的古朴小楼前,特精神,于是寄给了邹榆心、奶奶和刚子。   荷花池前那张是抓拍,当时顾弈让同学拿着相机,偏头去挑开得最盛的一处荷花,同学手抖,左右乱摸,拍下来他侧脸怔神的一幕。后面也洗了几张正经的荷花池合影照,但他觉着没意思,一板一眼的,于是单独把这张寄给了程青豆。   他来这里已经三个月,第一学期快结束,牙都不认识。这三个月他在部队军训。为迎接这批大学生,他们学校指定的军营把大礼堂改成了宿舍,摆满高低床。他们牙科医科教育科第一批军训,其他专业依次排队。   顾弈经过这一个夏天的锻炼,体能强悍到可以与教官叫板。这边汉子特能吵架,一点就着,顾弈仿佛再次下乡,说话就像喊嗓子。   因为一位同学晕倒,还被要求继续军训,顾弈出头反问为什么?身体才是g命的本钱。   因为挑战了权威,教官让顾弈把那个同学的份也跑一遍。   顾弈头铁嘴硬,当即脸色一凛,义无反顾地跑了。后来那个同学回礼堂缓过劲,反怪顾弈害了他,本来硬着头皮扛一天就过去了,干吗非要得罪教官啊,现在完了,教官记住他了。   顾弈是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女生那儿传得颇为壮烈。   顾弈是唯一一个在笔墨纸砚不齐全的军营里就收到十六封情书的人。其他人,据说连纸片都没见到过。   他拆开一封稍作阅读,不由想起了“小青”。信件里最赤衤果直白的话也不过就是“我多看了你一眼”。和“小青”笔下的鱼娘书生比,军营里含蓄的眉来眼去实在乏味。   不知道青豆自己知不知道,小青的连载文在高三学生毕业后成了同学间信件往来最常提到的内容。   顾弈到西城,收到过两次后续内容,均是别人的手抄本。顾弈前后读了十余遍,几乎每天睡前都要读一遍,在那个故事里,他大概明白了青豆最近的事儿。   -   高二的程青豆确实遇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开学头一个月,青豆老觉得有人跟着她。   她的直觉特别准。早年,小南城犄角旮旯的巷子里,老有流氓见着女孩子就脱裤子坦小象,青豆遇着过一次,还吓哭过,所以后来对人类的尾随十分敏感。   为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她于饭后钻进图书馆阁楼,躲进角落,来了个反守为攻,当场逮住那贼眉鼠眼的家伙。   就说行为猥琐,长相也一定猥琐。此人小眼睛鹰钩鼻,薄唇一抿完全是歹人模样。加上他躬身驼背精力不济,青豆断定此人不怀好意。   在她勇猛、严厉的盘问下,这人迅速招供。   原来他是记者团成员,今年高三,即将高考,不经意中得知青豆文笔极佳思路清奇,对人体有独到见解,有意招揽进学校广播站写广播稿或者编辑校报,为学校的宣传事业增添力量。   青豆听得沸腾,遇见伯乐自然高兴,连问三声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还转了个圈。   就在神志不清时分,她头上灵光一闪,嚼出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对人体?什么?见解?”   此人眼神闪躲,开始避重就轻,夸赞起文笔,青豆不解,“你在哪儿看到我的文笔?”   他抓耳挠腮,急中生智,突然拔高音调:“作文!作文!我看过你的作文!”   青豆其实被他说动了。虽然她高二之后写作文开始尝试八股文,但之前,她的作文还是很有欣赏价值的。她现在睡前还爱细细回味自己那些方格本上的作文。   但她还是觉得这人古怪,阴阳怪气地哼哼:“真?的?吗?”   此人长相恶毒,声音尖细,看似是个小人,实际却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社会白痴。   连两句问话都扛不住,青豆抛下怀疑的眼神,他立马就招了:“对不起!我是天风白衣……”   他不是天风白衣,应该说,他是天风白衣二代。   青豆开学后,寄出的信是他收的,上一任天风白衣是上届高三毕业生,现在在上海财经。那家伙确实是文学爱好者,拜读过青豆作文,所以才偷偷给青豆寄信。   青豆骨头轻,有人主动给她寄金庸小说段落的信,她就跟人家在信里聊起来了。   那人也没想到,会收获一篇原创故事,更没想到,笔者的更新速度这么慢。他毕业前关于高中校园唯一的不舍,就是有一个学妹,还欠他一个结局。他就想知道,鱼娘和书生后来如何了!   张建国接下上任天风白衣的重任,继续跟小青通信,青豆无语,“你们的字迹怎么是一样的?”   张建国嬉皮笑脸:“我暑假一直在练字,特意买了本行楷字帖。他说只要用行楷抄段金庸就行了,现在我行楷写的可好了,作文卷面分都高出5分!”   青豆:“......”   青豆拒绝更新。正好写不出来,找个借口赖掉:“我不行,我看到你的人就写不出来了!”   张建国有点幽默,立马背过身去,捂住脸:“我不看你。”   “我不!”   “求你了!”   “我不!”   青豆嘴硬心软。有人赏识她的文章,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露骨段落她可不敢再写。   两宿后,她把新的信纸给张建国。这人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啊?这......”   衣冠端正月下念诗词,这片段,哪本话本子上都能看到啊。他拿信遮住脸,嗅着纸笔间的朽墨味道,问青豆:“可有‘淫’方面的发展?”   “想得美!这是灵魂共鸣,是柏拉图!懂什么叫柏拉图吗!”   张建国不太懂,特意问了一圈同学,同学有懂的,告诉他这是精神恋爱。   行吧,他敬职敬责,完成天风白衣交代的任务。他只能完成催更这件事,又不能保证质量。远方的那些人,也只能干着急。   青豆的第二件事,就有些哲学味道了。   活了十八年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人是如此的模模糊糊。   在过去的生活里,很多人都很确定、清晰。素素啊虎子啊二哥啊,包括那该死的顾弈,每个人对她都是真诚的,不谈顺与逆,她坚信程青豆在这些人心中有明确的名字,不一样的故事。   可遇到傅安洲,她有些不确定了。   高二开学没多久,校内传出一段佳话,无关风月。   青豆第一次听,以为是自己和傅安洲的事,吓了一跳。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罗素素,怎么会传出去?   没几天,事件当事人浮出水面,是文科班的一位女同学。   她苦于学习压力,在分文理科前夕,于图书馆阁楼抱膝哭泣。傅安洲点点她的肩头,问她怎么了?女孩继续哭,不敢抬头。他在她脚边留下本尼采的书。她翻开折角,看见划线的句子,立马被注进股勇气——“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将失去它。”   都道傅安洲多情,也有人说女孩幸运,遇见个男解语花。   自作多情的程青豆得知自己不是女主角,失落了几天。很奇怪,她无法解释这种失落的来源,可它确实如翻倒的老陈醋,在心头爆开酸溜溜的味道。   青豆高二搬进三舍三楼,这幢楼一楼301和302住着男生,其中就有傅安洲。   他看到青豆一如往常,会问好,会微笑,会注视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他从来不像顾弈,说完再见就各自回头各走各的。   如果没有那个女孩,她不觉得异常,傅安洲一直这么笑。   可在知道那件事后,她觉得自己收到的笑容和别人没有两样。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青豆只是其中之一。   尤其傅安洲还帮人家打水,让绯闻愈演愈烈。青豆作为金津大喇叭的信息接收者,时常附和微笑。她以为自己无所谓的。傅安洲是个好人,他做的一切都是这样符合他周到体贴的性格,可怎么办,她心头的酸味泛滥得好厉害。   她无法解释,只能倒灌进书里。那篇文章就这么从甜蜜蜜的月下谈诗,变成了书生脚踩两条船。   作者有话说:   (1)崔健歌词儿   (2)现在的书不写具体城市,比如实体。我出书连周杰伦都删掉,省市是字母或者不存在的地名,不知是不是防涉及地域引起歧义啥的,反正基本都是虚构城市,似乎是一个风向,且很久了。为安全,我都虚构了。虽然事实摆着,但大家就当这就叫西城吧。   本章前100发红包! 第46章 1991·冬 ◇   ◎林下光阴无一事3◎   傅安洲是谁, 仅凭一颦一蹙,便知道青豆对他竖起心墙。   流言满天,老师都找他谈过话,何况是心有千千结的青豆。他向老师澄清, 他与流言中的女孩子仅是单纯同学情谊, 反问老师, 是连友爱同学都不可以吗?这把老师问得哑口。   青豆是个玲珑人,就算有心思也不会表现, 这是在家属院就养成的好性格。不然, 以她在心里切了顾弈二百刀的过往,早该把他清扫出人生了。   她不会割袍断义, 任何时候都不会,所以傅安洲对她笑, 她照样回以笑容,傅安洲接过她的水壶, 帮她打水, 她没有闪避, 只是多了一道客气的谢谢。这声谢谢的第二声不是轻音, 是标准的第四声。   说完谢谢, 青豆又说,下次不用了, 三楼怪累的。   傅安洲问她, 怎么没去阁楼?   青豆“啊”了一声,装傻地想了想, “我最近在做题呢。”又不用拿三支笔罚抄, 干吗跑那么远。   校舍楼男男女女人来人往, 男生为女生打完水, 有时会在楼道逗留一会,再久一点会引起人的目光,傅安洲自然考虑到这份影响。   他将水瓶送到她所在的306,站在扶栏往下望,提议说:“去趟阁楼?我有话对你说。”   “啊?”青豆眉心一皱,想起繁重课业和紧迫考试,“我有作业没做呢,等期末考结束了,行吗?”   傅安洲:“豆儿,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青豆撇嘴磨牙:“我们是啊!”   他背朝着她,没有看她,轻声说道:“那就好。”   他是准备走的,下了两截楼梯又回了头。这次回头,状态明显与刚刚不同。   他掌心施了道力量,拽过青豆手腕。这一举动,自然引起同学注意,他拨开人流,一边下楼一边不紧不慢:“让一让,让一让,我带青豆同志去一下校医室。”   青豆惊得瞪眼,恰好符合要去校医室的面部表情。同学们纷纷关心,怎么了怎么了?青豆不敢对视,只能低头回避。   她压低声音:“啊?啊!傅安洲!”   傅安洲拉着她离开了校舍,一路往图书馆。记者团在大礼堂申请了场地,正在进行新一轮选稿,一楼不方便说话。   他拉她往楼上阁楼,青豆不同意,正是僵持时分,礼堂里头有人离凳,联排椅子哐啷大响,吓得青豆一个激灵,主动往楼上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傅安洲有牵扯。   碾过老旧咯吱的木楼梯,到达阁楼,她主动往里,走到那个他们所默契的见不得人的靠窗书架。   青豆压下无名业火,平静又疑惑地问:“怎么了?什么事?”   傅安洲一直看着她,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认真得像在按图索骥,正在翻找解开青豆怒气的页码。   “你知道我刚刚说你病了,什么病吗?”   “我没有病。”青豆健康着呢!   “我和你说话,你一直在磨牙,我怀疑你上次没打针的狂犬病发作了。”说着,傅安洲笑了。   青豆好一会才牵牵嘴角,隐隐明白他提的哪一茬。   傅安洲摊手:“看来我并不有趣。我看顾弈这样逗你,你都笑得很开心。”   “我哪有......”   “你确实没有笑,你会假装生气,但我知道你觉得那是好笑的。”他眉眼舒展,勾起唇角,“我也觉得挺好笑的。”   青豆不说话,静等他释出目的。   “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傅安洲用的是“你对我”而非“我对你”,把自己摆在了弱势地位。   青豆皱眉:“啊?”   “我帮她打水只是因为她在一楼。”   青豆摆摆手,“不用跟我说的。”   他继续说:“同学拱我,也盯着她,我不动非常不礼貌,也让她很难堪。你懂那种架秧子的状况吗?”   青豆别开脸,有些别扭:“嗯,没事的,不对......我懂......你不用说......”   “我知道。”他轻笑,“别人......我是不会说的,懒得说,但......我要对你解释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解释?青豆牙都快咬碎了,尴尬得僵成尊石膏人:“啊?”   他上前一步,替她挽好跑乱的发丝:“因为......”   也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倏然停住,搞得青豆很紧张。等待下文时,她甚至感受傅安洲覆上面庞的阴影重量。窒息极了。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青豆石化得就差拿一个小锤凿出裂缝,傅安洲终于把话说完:“因为我在乎。”   傅安洲说完就走了。   青豆却觉得他什么也没说,或者说,他还不如不说呢。   -   期末考前,青豆收到了小桂子的信件。邮戳仍是南城学府路,不过青豆隐有直觉,这家伙也是绕了谁寄来的信,目的是为了掩盖邮戳。   在有了天风白衣事件之后,她对笔友又多了个心眼。   整整一个学期,小桂子没有一点音讯。她差点忘了自己有这么一个缥缈的笔友。   青豆也忘了暑假末尾,自己寄出的信里写了什么,拆开读完那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过了两天,青豆才记起上一封信的内容。   她隐晦地描述了自己的一个朋友——   “一起长大,一起笑闹,关系如我之前与你提起的虎子,要是我们一直可以停留在‘虎子’这个阶段就好了。素素说,经历过‘喜欢’这个步骤之后,很难再做朋友,多数人都做不到,因为我们有领地意识。如果是这样,那我拜托,这是我的错觉,最好他讨厌我,千万不要喜欢我。”   距离那封信已过去半年,青豆所纠结的那个朋友,与她隔开一千多公里的遥远距离。   远到青豆意识到,自己的纠结是如此多余,物理距离是可以拉开心理距离的。   这学期,顾弈寄来两张照片,除了信封上的寄信人收信人,只有照片背面的一行小字。   一张是他刚进华西医科大,季节还在夏天,他于荷花池前被抓拍到一张侧身。敛去凌厉深邃的眉眼,只露出一条起伏陡峭的侧脸线条,叫青豆看痴了。   翻至背面,他用骨架坚实、刚劲有力的颜柳写道:“1990.09.12 摄于华西坝钟楼”。   青豆憋了好久,不知要回什么,于是剽窃小桂子风格,写道:“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当然,这信里也夹了她的一张照片。是傅安洲拍的,摄于南城动物园。   照片里,青豆站在芜杂的河岸,背后没有一只丹顶鹤。风扬起发丝,她正抓着裤脚低头微笑,照片记录下那一只开在风里的酒窝。   顾弈寄来的另一张照片是他在抽烟。军绿背心,迷彩工装长裤,深麦色的精壮双臂打弯搁在膝头。这厮右手衔烟,嘴角拽过一丝坏笑。摄影者有点技术,画面碰巧捕捉到那一团吹起的烟云。   那双眼睛无情又多情,看得人云里雾里。   照片背面写道:“1990.10.10 摄于西城第四军营训练营地”。   那天是青豆身份证上的十八周岁生日。   不知是他记得这个日子,还是碰巧摄于那天,反正从妈妈到二哥再到虎子素素,没人记得这个日子。青豆也没有这么小资的习惯,所以心里认定,应该就是碰巧那天拍的吧。   -   期末考结束,青豆借物理满分东风,考进班级前十五。   金津问,是不是有你邻居顾弈的辅导,才进步这么快。青豆还没否认,周围人跟着附和表示羡慕,似乎认定她的进步有“高人指点”。   青豆生气,决定回去要抓顾弈教题。不能一点便宜没占到,反给他宣传一番。   再见到顾弈,青豆看向他的眼神就像相机换了镜头。他有医生的样子了。   ——医生,职业性冷漠,外表彬彬有礼,实际冰冰冷冷。青豆心有抵触,见到白大褂一角,就跟吹到腊月里的冷风一样。他们从不笑脸迎人,出门招客,都是别人主动去找他们、求他们。这么一想,顾弈确实很适合做医生。   半年没见顾弈,她生出同样的感觉。   他好像又高了,青豆仰头愈加费劲。   他来的时候,孟庭和于雨霖在吵架,鞋子衣服皮箱抽屉拿起什么丢什么。庭院当中乱七八糟,宛如抄家。   青豆猫在素素的瓦房里不敢吱声,见顾弈暴露在战场,连忙把他拉进屋里。   “嘘!”青豆朝他噤声。   顾弈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靠至门边。   他们吵得很厉害,其中涉及到青豆,哦,不对,涉及到青松。   孟庭拿两万投资青松海南舞厅的事儿让于雨霖知道了。孟庭惯来是小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吃光用光,自己都不够用,哪可能省下这么大笔钱。青松结算出一年六百的盈利,拿信封装好递给孟庭,告诉她装修花了不少钱,照这么经营,明年更多。让她别急。   孟庭没急,于雨霖急了。他问孟庭哪来的钱,孟庭想了想,实话实说,素素爸爸给的。于雨霖说孟庭还记着那个男的。孟庭骂他放屁。   接着,哐啷四起,闹起街头巷尾见怪不怪的夫妻吵架。   这吵架对别人来说很简单,但对于雨霖这么儒生气的人来说,属实罕见。连林芬芳这么爱看孟庭出丑的人晾到一半的衣服,也给吓进了屋。   青豆更不敢出去。   她缩在房间,自责今日吵架的火有一半都怪二哥不够谨慎。素素很冷静,见顾弈来了,朝他摊手:“东西呢!”   顾弈将手上油纸包递给她:“火车挤来挤去,应该变形了。”她要的是春熙路上的糕点。   自顾弈去上学,素素看报纸也开始留心西城的事儿。有回虎子寂寞,打电话闹顾弈,素素抢过来听筒,对那头嚷嚷,回来带点特产,什么花生糕马蹄糕,报纸上说好吃,都带点回来。   撂了电话,素素还嘀咕,他怎么不答应啊,你说他会带吗?虎子说,会的,他记事儿很厉害的,你无心的话他都记得,不信瞧好了。   果然!还是虎子了解顾弈。素素忙不迭接过香喷喷的油纸包,小心揭开,里头有两个月饼六块方糕点。   青豆眼巴巴看素素拆家伙,问:“我有吗?”   顾弈两手抄进兜里,吸了吸鼻子,“你又没打电话跟我说。”   随叹出的长长一道白雾,可以看出青豆的懊悔。   她嘟囔:“你也没告诉我你那儿的电话啊!”就连地址也没有。他的信还是青豆在门房找笔友的信,意外获取到的。   顾弈没应她,懒懒靠墙,对素素说:“他们说花生糕好吃。”   素素一眼扫见花生芡的糕,用力撕扯想分成三份,奈何这糕黏性太好,牢牢实实。   她索性放弃文明的分法,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递给青豆:“西城好玩吗?是不是很穷?听说市里好些地方都没通自来水。”   青豆喜滋滋咬了一口。味道和猪油糕差不多,但她是觉得新鲜:“好吃哎!”她把剩下的一口送到顾弈眼前。他摇摇头,说不用。   “对,好些人还要挑担打水,”话说到一半,青豆的手还坚持举在嘴边,他又摇了摇头,偏过她挡在眼前的头,看向素素,“不过,学校里……”   “唔......”他的话到底是被一口花生糕堵上了。青豆粗鲁地塞了进去,用白眼回应顾弈对她的冷漠。   瓦房隔音差,于雨霖和孟庭的对话一字不差撞进耳朵。几个年轻人想装傻,又装不了傻。于雨霖说,结婚前就知道里头不对,但他喜欢她,难受也不说,可后来冒出素素来,他才知道大不对。他说一件两件可以忍,但也不能忍成这样。   “离婚”二字随结婚照相框砸了下来。   青豆听见玻璃碎片的声音,拉开门缝。虽然早有准备,真正看到,仍是心惊肉跳。   满庭院的相爱痕迹。从被子床单枕头衣服再到婷婷的书包,花花绿绿,狼藉一片。   素素仍安坐在方凳上,面无表情吃起压扁的月饼来。   作者有话说:   青豆身份证日期1972.10.10,实际1973.04.01   ?栥?艭夏天的故事 ?柏燊  null 第47章 1991·冬 ◇   ◎岁月是坛女儿红1◎   顾弈在素素家待了一个下午, 等到回去,才有力气慢慢收拾屋子。他的房间里全是顾燮之的东西。从错叠摊开的书到乱七八糟的日晷模型,他一一摞好,堆在角落。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有书卷人睡过的痕迹。   顾弈手脚残废地仰躺在不足伸腿的空间, 仰望皲裂的墙板。   青豆善感。方才回来路上, 都走过东门桥,走到自行车棚了, 吵架声都消失了, 她还一个劲抽鼻子。   他犹豫后张口,问她哭什么?   青豆拿眼觑他, 展示干干净净、没有一颗泪珠的眼眶,狡辩道:“我哪里哭了!”顾弈假装没看见充血的红血丝, 哦了一声。   青豆咽下腥苦,反问他, “怎么主动跟我说话了?不是不理我的吗?”   你看, 青豆从来不是榆木脑袋......   顾弈长叹一口气。   -   孟庭和于雨霖闹翻天的事儿不消两小时, 传遍家属院。邹榆心下班上楼的几十步路, 遇见两拨人麇集, 就此事评头论足。   他们见着邹榆心,还非要拉住她, 也不嫌费事, 又讲了一遍。   大意就是:孟庭知青时跟过人,生了个孩子, 对对, 就是那个罗素素, 后来那男人殉情死了, 对对,是殉情,你看这孟庭多大的魅力啊!就看她平时扭来扭去的那个劲儿!哦哦!说回来!那人死了之后婆家就不要那个扫把星女儿了嘛,孟庭只能接过来养。这时候以前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事就知道了呀!于雨霖肯定不高兴。也不知道当时结婚怎么没看出来,不是黄花大闺女也敢要。于家就是人太好,糊涂!本来也就算了,丑事就到这儿,谁知道那男人给孟庭留了好几万块钱,对!好几万呢!她拿去投资,败露了!对!投的就是那家......404那家在海南搞的什么不着四六的生意。   邹榆心保持微笑,一个劲点头,实际听得迷迷糊糊,也没怎么进脑子。   她算好顾弈今天到家,买了两块香喷喷的面拖大排,半斤枇杷梗,三两猫耳朵,还有一块五花肉一斤土豆。   好不容易走到三楼,到家门口又被拉住了,隔壁邻舍问她听没听于雨霖孟庭要离婚?   邹榆心生怕面拖大排不脆了,一边开门一边应声:“是的呀,哎,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呢......”   她语带遗憾,一回头,自家晒得漆黑的儿子堵在小厅,正沉着脸看她。   邹榆心赶紧同热情闲聊的邻舍抱歉,称改日,等关上门,还没和顾弈说话,他的冷嘲先礼貌冲撞上来:“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搞成这样?”   邹榆心摸上面拖大排,香气犹在,却已经冷了,没办法,耽误太久,外面太冷,大排外面那层炸面粉不脆了。   她将手上的塑料袋往桌上一甩!“长辈回来要先叫人!”   “你们这是何必呢!和人家一样爽快点,不好吗?”他不想承受家里的压抑。那个暑假真是受够了。顾燮之睡客厅地上,他和邹榆心各自睡房间,三人三张塌。每天吃饭像明人说暗话的地下d。他们掩埋问题,又要时不时挖出问题,挖出来发现面对不了,末了还得灰头土脸埋回去。   “大人的事不用你管!”她就着油纸将面拖大排塞进他手里,“快点吃,冷掉了!”   她准备好菜,往厨房走之前,不放心地靠近顾弈,交待道:“你不要说这么大声,明天你爸爸回来吃饭,你有什么跟他说,不要跟我吼!”   她的表情无比平静,比顾弈远赴他乡上学前夕要冷静。   晚餐是三菜一汤,榨菜蛋花汤、五花肉烧土豆、辣炒大白菜、炒花生,加上两大块面拖大排,够顾弈吃到忘了说话。   邹榆心弄完菜反倒没心思吃了,手撑着下巴,跟狼吞虎咽几百年没吃肉的儿子聊天。   邹榆心:“怎么晒这么黑啊?”   顾弈:“军训。”   “照片里看不出来黑不黑的。作孽,夏天加上秋天晒的,估计半年都白不回来。算了,男孩子黑点好。”又问,“有没有谈女朋友啊?”   顾弈:“学校不让谈。”班导第一天班会就说了。   “什么不允许谈?谁不允许?学校里么都说不允许的,他们说允许,那你们这些小伙子不都高兴疯了?肯定要乱来的。不允许就是嘴上说说的。我们以前团里也说不允许,结果姑娘一个个到了年纪,无缝找到结婚对象。大家都是早就找好的。”   她怕他噎着,给他舀了勺汤,念叨道,“怎么去读个书,礼貌也没了,吃相也不好了。”   顾弈沉默,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邹榆心没什么胃口,舀了碗汤,掐起雪白的兰花指,双手捧碗,细抿起来:“也不知道孟庭那事怎么说。”   顾弈不咸不淡:“你的事情怎么说?”   邹榆心垂眼,不再说话。   -   孟庭跟素素睡了一夜。次日清早,她整理出三蛇皮袋行李,两个皮箱,穿过小心翼翼避开、打量她的邻舍亲戚,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摇大摆走了。   青豆惊讶地发现,孟庭的发型和昨天吵架时不一样了。   见孟庭笑盈盈打招呼,青豆站在车棚前,没有避让,一如往常问孟阿姨好,迎着她的步子说起家常话:“阿姨烫头了?”   昨天,孟庭的头发半截直半截卷,扎成半高的马尾,今天竟然绺绺抖擞,蓬蓬松松,披散在肩头,像换了个人。   “昨晚去烫的。”孟庭两手托托蓬松的俏卷儿,朝青豆抛了个媚眼儿,“好看吗?”   青豆震惊得没缓过劲,眼睛瞪得直勾勾的:“太好看了!特别好看!”   其实卷儿烫得如何,青豆没看太清,她的注意力全被孟庭高高翘起的饱满红嘴唇吸引了过去。   这是青豆能想象的最糟糕的状况。如果异位而处,她应该长辞人间了。   青豆觉得好可怕,换作她,也会在知青时候选罗天赐,在回城时选于雨霖。至于素素和婷婷,都不是她能控制的。思及此处,青豆有点卡壳,这是她能控制的吗?似乎不能吧。算了,继续。所以,青豆认为自己即便没有孟庭厉害,能把男人勾得七荤八素,此番被千夫所指的状况,也完全可能会是她会面临的状况。只是个概率问题。   那么要好的夫妻,夜夜亲热不是假,日日恩爱也没做戏,可说翻脸就翻脸了。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好在,从来与众不同的孟庭在恐惧之外,给了青豆另一个答案。   孟庭让青豆明白,女人其实有别种选项。   这么多人看她笑话,她却烫了最新式的卷儿,抹上最艳丽的红唇,扭动最诱人的俏胯,“招摇过市”。   -   青豆万分崇拜,恨不得蓉蓉赶紧给她布置篇命题作文,让她再写一篇最美丽的女人。这次她不写邹榆心了,她要写孟庭。   孟庭这次是大过年被赶回娘家,家里肯定要动乱,带上素素估计是乱上乱,于是把素素委托给青豆。   青豆满口答应。只是答应完了,才想起自己家也就是个老鼠洞,转个屁股都不够。   等孟庭叫蹦子走了,素素将羊剪绒帽子扣在豆子头上,揪揪她的长辫子:“别理她,我住单位宿舍。”   本来素素要拉孟庭一起去,孟庭却急着赶紧解决问题,要回娘家摊牌。   她不想躲哪儿避风头,等于雨霖气消了再来哄她。这样的事三番五次,不给他颜色瞧,是以为可以闹一辈子吗?孟庭说,现在闹这么丑,这桩婚她一天也不想熬了。   女人肯定没有那么强啦。孟庭也就是靠一口倔气撑着。   素素说:“她晚上睡觉抱着我,都在发抖。”   青豆惊讶,抖什么?   素素问了孟庭,怎么在抖?孟庭也不知道,气怎么也捋不顺,肌肉止不住打颤。她自嘲上了年纪,吵不动了,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孟庭才知道,于雨霖修养真好,十几年夫妻,这么多次争吵,无数次夫妻生活,他从来没有把关于“第一次”的疑惑抛出。他憋在心里,死死埋着。   孟庭以为他不在乎,没想到他一直是在乎的。真是多亏这两万块才把他的真话逼出来,这男人藏得真深。   孟庭离婚是铁了心的。她甚至跟于雨霖说好,民政局初八开门,身份证户口本结婚本都拿好,八点半准时到。   关于于雨霖和孟庭,素素是有愧疚的。她的出现毁了一对恩爱夫妻。于婷婷嘴贱,特别喜欢气素素,说家里人都讨厌她,是她害孟庭受气,希望她早点滚。一开始素素生气,又不敢直接得罪,于是偷藏婷婷作业本,让她给老师骂,该她受气,后来夫妻俩又恩爱又拌嘴,婷婷慢慢接受了。她觉得爸爸和妈妈是相爱的,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她接受了,又和素素熟了,也就不难为素素了。   罗素素一直有预感,于雨霖和孟庭的婚姻早晚要破裂的。他们的吵架和别的夫妻不同,别人是没爱了,看对方不顺眼,对生活没耐心了,什么茬都吵,一根头发丝都看不顺眼。孟庭于雨霖黏黏糊糊又别别扭扭,都是爽快人,却僵在这件藕断丝连的事上,来去滚车轱辘。   素素知道,他们肯定要彻底断掉一次的,不然进棺材,也要在双合墓里诈尸对吵。   青豆震惊完孟庭的神气飒爽,又震惊起素素的料事如神:“素素姐姐,您真厉害,堪舆卜卦摸骨问吉样样精通啊!要不,”她把手掌一摊,晾在她眼前,“帮小的看看,小的可有升官发财的命?”   她们甫踏上台阶,恰遇一熟人下行。   素素笑:“我不会算事业,我只会算婚姻感情生育。”   青豆手五指张得更厉害了,问:“那帮我看看呢。”   素素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的婚姻还要算?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青豆一抬眼,顾弈两手迅速举过头顶,冷漠地撇清:“不关我的事。”   -   青豆随素素回了趟职工单身宿舍楼。   邮政银行从年二十九开始放假,放到初五,她们在路上就商量好了,素素白天在豆子家,晚上回宿舍睡,要是青豆嫌家里挤,也可以跟她回宿舍,反正宿舍姑娘大多都是要回家的,床空着也是空着。   “对了,你妈那个保姆还干吗?”素素问起了吴会萍。   “刚入秋那会儿就不干了。说她普通话不好,会带偏孩子,所以换了个小姑娘,把她给辞退了。她就干了半个月,结了近五十块钱,她觉得不累,挺轻松的,还想干,所以最近在学普通话。过了年,给她说了户人家,在南城花园,就带个七八岁的孩子,做两顿饭。”   素素一听:“哟,给钱多吗?”   青豆开玩笑,“比你们上班儿多。”   “那我直接去做保姆啊。”   “别乱说!”青豆咬耳朵给她讲悄悄话,“我妈去的那家为什么要找年纪大的,听说就是那家男人和漂亮保姆眉来眼去被抓着了。现在,都不要年轻漂亮的保姆。”   素素翻了白眼:“怪来怪去还是要怪年轻漂亮,年轻漂亮惹他们了,有本事自己就管住自己啊。”说着又问,“告诉我年轻漂亮的工资有多少?”   “一百五吧。一个月就休息一天。”   素素在银行也就两百多一个月。当然福利待遇是好的,经常发东西,柴米油盐不用愁,什么季节什么水果,要啥有啥,可实打实的钱还是很诱人。   素素:“这么一看,保姆待遇不错啊。等我不干银行了,我就去做保姆。”   青豆捂住她的嘴巴:“不许胡说!”   九十年代,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咱国家第三产业发展迅猛。北京那边开完会,地方看准时机,皆在大力扶植第三产业。   这第三产业概括范围十分广泛,除了交通运输、家庭老师、零售进货需要点门槛,其他比如上门烧菜,上门修理,上门送货,接送小孩,引导看病,只要肯掏钱,价格又合理,什么事都能找人做。   最为红火低门槛职业,就是保姆。从年轻的小姑娘到上了年纪的阿姨,全都可以做,这也造成了市场的供需不平衡,有条件请保姆的毕竟不多。   有的挑,当然要挑年轻麻利普通话标准的。刚开始市场是这样的,但很快就因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扭转了风向。市场开始对上有老下有小、谨小慎微的中年人发出需求。   也不全都怕小保姆勾引男人。   保姆呢总归算外人,没什么隐私意识,也没有职业素养,听到什么新奇事就往外传。   这种没门槛的活,东一榔头西拐棍,这家人不干了还有下家人,好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就这么流传了出去。   中国人门里门外两张脸,家事私房事是不喜报忧的。   什么出门装阔气佬,在家吃糠咽菜,什么出门装夫妻,回家分房睡,还有结婚一年孩子一岁半......这些事都是要带进棺材的,谁想到请一个保姆,揭开张老脸皮。   所以,吴会萍也能成为抢手货。   青豆素素从宿舍到家,见只有青栀,问人呢?   青栀做作业不用功,袖口倒是蹭得乌黑锃亮。她一边抓头一边交待:“二哥和冯老师去买年货了,晚上要去冯老师娘家吃饭,要是吃的顺利就住那儿。妈去南城了,说要面试。”   青豆:“面试?”   “那家人挑剔,要让妈去做一顿饭,看看好不好吃。”   意思是,晚上就她们三人,青豆可开心了,拉素素住下,商量晚上去虎子录像厅看电影。   素素明知故问:“要拉顾弈一起吗?”   “等会去叫他呀!”青豆点头。   素素撇嘴:“我以为你不乐意呢。”   “别胡说!”   素素煮了滚热乳白的米汤,配上红方腐乳,三个懒姑娘凑活了一顿晚饭。   由于灌了个水饱,谁也没走动道,说好去看电影也没走得出去,躺在电视机前嚼蛐。   青栀的废话太多了。   青豆完全不知道小学可以发生这么多事。什么绊人偷东西摔饭盒约架,她奇怪,这是秩序井然的市一小吗?   素素很懂青栀,跟她一唱一和:弄回去!别怕!她骂你你就骂她啊!凭什么挨骂!现在我们国家重点发展农村!懂吗!告诉她们!城里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对!干得对!   “素素姐姐!我好羡慕婷婷!你要是我姐姐就好了!”她跟青豆抱怨,青豆无一例外,让她忍忍。   素素得意:“借你两天!”   青豆:“......”   青栀面对冯老师叫苦不迭,多精致的小脸蛋也给熬黄了。由于逆反,她不叫蓉蓉嫂子,就叫她冯老师,每个字都是重音。   蓉蓉也不管她阴阳怪气,接下称呼,铁面无私催促作业。   基于孕妇激素波动,情绪不稳,加上青栀天生顽劣,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蓉蓉上天入地逮人教题,教得实在忍无可忍,哭着跑去打电话给青松。   二哥没两天真从海南赶了回来,装模作样把青栀训了一顿。给蓉蓉表演完,青松把青栀拉到一旁,哄青栀,拜托她让让嫂子,她肚子大了,有宝宝了,给二哥点面子。   青栀说得酣畅,把这事儿也倒了出来:“二哥真是的,什么都怕嫂子。”男人就应该说一不二,哪有这么怕老婆的!怕老婆都是窝囊废!   青豆一听青栀因为顽劣劳累过二哥,气得额角神经跳,揪住她耳朵,“你下次不可以气嫂子!”这么远,来回跑多累啊!   青栀正说得开心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抓住青豆的手:“你干吗掐我!”   “你不听话我就要教训你。”青豆虚张声势地大吼,实际拧青栀耳朵的力气已经小下劲去。   青栀眼见自己被软骨头的姐姐教训,哇地大哭,两手与青豆撕扯起来。   素素叹了口气,说别吵了。   而姐妹俩的声音早已盖过了电视机,完全没听见她的声音。当然,听见了也不会理她。   素素扶住额头,无奈地承受这早已习惯的吵闹声。   幸好顾弈来了。   顾弈站楼道口就听见了嚎啕声音,推门而入,电视里放着万人空巷的《渴望》。   青豆青栀蓬头垢面,正在互相瞪眼。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的肥章 第48章 1991·冬 ◇   ◎岁月是坛女儿红2◎   青豆是好学的孩子, 不会拖作业。寒来暑往,她从来没有为任何繁重的假期作业头疼过。   一九九一年的寒假也是。她一到家就做寒假作业,一边做题一边折角不会的题,左右权衡之下, 舍掉脸皮, 在寒假第一次见面, 也就是昨天,青豆央求顾弈指导她题目。   相识七年有余, 她和顾弈绝对算不上愉快。   青豆属于百搭族群, 谁和她在一起都不会觉得累。她友爱又安静,善良又俏皮, 吃苦又耐劳,结合动静皆宜的一切优点。青豆客观地阅读过自己, 认为自己还不错,没有特别的亮点, 也没有特别招人烦的地方。   要说她人生里唯一处不太来又甩不太掉的, 就是顾弈。   面对顾弈, 她常生出甩根面条上吊的想法——一半是被气的, 一半是不自在。   尤其在意识到他对自己有模模糊糊的感情后, 青豆看见他真想撒腿就跑。这太难受了,他讨厌她、凶她才比较像话。   难怪学校的女生都害怕他, 不知有没有被他“特别对待”而被吓跑的姑娘。他大概率是不适合靠近女孩子这个群体的。   可怎么办呢, 他实在优秀,她又实在需要他。   -   顾弈书桌上有一盏民国风的台灯, 底座是重重的红木, 金属撑起翠玉灯罩, 谁坐灯下谁就是文化人。   青豆坐在桌前, 忍辱负重,仔细听题。   顾弈:“当0<a<1时,对应的对数函数是减函数,函数值大的真数是大还是小?”   青豆一双眼睛在灯下流光溢彩,看着特别聪明,而实际上,在顾弈重重不耐叹出三口气后,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大?”   他朝她一笑。   青豆以为蒙对了,嘴角一喜。   顾弈立马敛笑:“小。”   青豆脸耷拉下来,心道,好恐怖,我还是回去自己做题吧。   这状况在青豆初中时发生过几次。每次找顾弈问完题目,她都会暗暗发一次誓,以后要努力学习,不能被他看不起。有回当场生气,对他说,你不适合做老师,你一点也没有耐心。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他说,我的耐心只有一次。   青豆咬牙切齿!但没办法,身边没有人理科好。   她也找过理工科的洋洋哥哥。朱洋洋到底毕业多年,知识都还给老师了。   他看半天题,让青豆把课本拿来,他要对着相关例题重新学一遍思路,再做这题。这多费事啊......顾弈看一眼就知道怎么解,但他好凶!   素素坐在床上,嚼着枇杷梗猫耳朵,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巡睃,认真看戏——欣赏顾弈如何把无尽温柔裹进横眉冷眼,持续折磨青豆,青豆又是如何不敢反抗,委屈想逃,在即将要翻脸之际,再被顾弈一句软声浇灭愤怒。   有意思......   但讲题画面再精彩,讲的也是数学题,罗素素很快倒在顾弈床上睡着了。   青豆在面对面高压之下,咽口水咽渴了,问他能喝水吗?   顾弈起身给她倒水,一分钟不到的事儿,他还出了一道题,让她做出来才可以喝水。   就像军训角色成瘾,对她也完全军事化管理。   青豆捏着笔,乖乖做题,等门口响起声音,她开窍后惊喜:“我知道为什么是小了,哈哈哈哈,刚刚没反应过来。”   说完,青豆才借幽幽推开的门,看清是顾燮之。   青豆打招呼:“顾叔叔!”方才她进来,顾燮之一人独坐,捧着本书正在吃饭。明明是粗茶淡饭,却吃出股宫廷御宴的不紧不慢。青豆当时就想:顾弈到底像谁!像谁!   “唔......”顾燮之朝青豆慈笑,“顾弈在辅导题目?”   “嗯!”   “要高考了吧,想过考什么学校没?”   “我和顾弈不同,我没得挑。”青豆笑眯眯,“能考上什么就上什么。”只要是大学就好了。   “文科理科?”   “理科。”   顾燮之点点头:“可以考虑我们南城大学,联合合并了科大理工之后,我们理工科方面的实力不错的。”   青豆扒着椅背,老老实实:“要是能考上,我就去!”   顾燮之意味深长,压低声音:“没事,想读的话,到时候来找我。”   看着顾燮之漾起的老奸巨猾的鱼尾,青豆心跳骤然加速。这话,显然擦边了灰色领悟地带。   顾弈往里走,将白开水搁到青豆手边:“怎么?”   “没。”顾燮之推了推眼镜,“问你什么时候睡。”   青豆会意,赶紧放下冒着袅袅热气的花鸟白瓷杯,刚要识趣告退,顾弈移步挡在了她跟前:“我们还没讲完呢,要晚点。”又提醒,“你先睡吧。”   这个夜晚的氛围忽然有些微妙。   接下来顾弈讲题变了一个人,非常认真耐心,程度怎么形容呢——让青豆觉得诡异。   门外窸窸窣窣传来洗漱的动静,青豆支起耳朵,很快额角被顾弈的笔头敲了一下,“专心!”   顾弈一直喜欢咬笔。这个毛病看来现在也没改掉。青豆把狗啃的铅笔屁股送到他面前:“你们老师有说咬铅笔可以练牙口吗?”   他掀起眼皮:“你可以试试。”   四目对视,青豆发现,顾弈的眼睛很冬天。   仅愣神一秒,冷风就刮了过来。青豆本能缩头,以为额角又要挨记敲,没想到那支笔停了下来。他说:“别看我。”   他还穿着那年的开司米薄毛衫,透过半明半暗的光线,起伏的线条较之上一次观察,要健硕许多。整个人已经脱去了少年味道。   像个男人了。   青豆夸他:“军训真的能磨炼人。”   “这个不等式组解完了吗?”顾弈问。   “苦吗?是每天都要跑10公里吗?”   顾弈眯起眼睛,手上的笔又抬了抬:“......”   “女孩子也要跑吗?她们跑得动吗?”青豆拧起一边眼睛,缩头缩脑,不怕死地继续问。   灯光落在颊侧,将青豆脸上一层薄薄的绒毛照得清清楚楚,生机勃勃,陷落一凹一平,好像随时有小生物要从酒窝里跳出来。   顾弈的笔头还是砸了下来,抵在她的酒窝,“还做不做题了?”   青豆眼皮酸涩:“我困了......”到点了,顾弈讲得兴致勃勃,有不到天亮不收工的架势。   她哈欠连天,他视而不见。   青豆错了。她之前说顾弈不适合做老师,实际他是适合的。他挥舞教鞭吓唬同学还有这莫名其妙喜欢拖堂的习惯,非常“老师”......   青豆:“你们大学几点熄灯啊?”   顾弈:“11点。”   “难怪。我们都是10点。”青豆的生物钟很准,这个点要是没有四溢的灵感写小说,一般就睡了。   桌上的红木时钟指向了夜里十一点半。   一门之隔,门关了,灯熄了,持续了好一会。   顾弈想了想:“那行,回去睡吧。”青豆如获大赦,赶紧叫醒素素。   房内脚步声乱起,刚走到门口,内卧有了动静。   这声儿别人不在意,顾弈眼神却变了。他把青豆拽回桌前:“要不吃点东西再走?”   青豆就这么被押在桌前,享受起顾弈的零食。   “快没了。”她指着罐子里的枇杷梗。   顾弈:“那你就吃完它。”   方才见素素吃,青豆不太敢吃。她怕把人家的东西吃完了,显得很没礼貌。既然顾弈说吃完,那她就放开吃了。等吃完了枇杷梗,他又把猫耳朵给了她。   青豆鼓着嘴,稍微犹豫了一下:“唔......”   顾弈立马追声,施加压迫:“吃!”   猫耳朵还没吃完,手边又递来了顾弈从抽屉里翻找出的大白兔奶糖。   青豆怀疑顾弈真的想让她牙疼疼得打滚。但她还是吃了。   平时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呀。   顾弈这人不抠搜,可也不热情,吃东西的时候随便问你一声“吃吗”,你但凡有点犹豫,还来不及客套地三推四让,他很快剥夺你分享食物的权利。只有虎子这种有吃的就不要脸、大张嘴的人,才能在顾弈这里占到一茬又一茬的便宜。   青豆识趣,看他发羊癫疯似的找吃的,决定今天撑死在这里。   门外的响动消失,恢复平静。   门内电锯般的咀嚼声持续拉响。   素素蜷回床上,眼睛都睁不开:“好了吗?”   “没呢,你先睡。”顾弈柔声。   青豆吞咽:“......”   约莫到一点半,青豆把顾弈带来的另一包桂花糕也喂下了肚,才蹑手蹑脚出门。   到阳台,立在清冷月光下,三人长出一口气。   素素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们高中生也太辛苦了,寒假还要熬夜。”   顾弈一本正经:“为了程青豆考大学,没办法。辛苦一下。”   青豆:“......”她肚子撑得有点站不稳。   素素脸都睡肿了,吸了吸鼻子:“你们大学让谈对象吗?我们银行学校就不让谈呢。”   顾弈好笑:“不让你谈你就不谈吗?”   她噗嗤一笑,笑得贼兮兮的:“说得倒也是。”   青豆面无表情,抱着本子行尸走肉般往上爬。   顾弈让她明天再来补课,刚刚的题目她做得不熟练,明天再练练。并强调,这一类题目一定要做透。   青豆困顿:“我明天起的可能有点晚。”   顾弈:“白天别来,晚上来。”   青豆:“......”   凌晨夜如陈年酒,房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是婚姻破碎又弥合的起落声。   顾弈回到一团凌乱的房间,一片空白地倒进小床。床上被素素焐得暖呼呼的,舒服得一闭眼就能睡。   -   通过这几个补习夜,青豆确定,顾弈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了。   这厮教学一板一眼,反复错题要拿戒尺打手,完全就是在享受做老师的快感。寒假作业的十二张数学卷子、六张物理卷子、两张化学卷子,青豆五天完成,天灵盖都开窍了。   顾弈眼见理科搞完,转头揽瓷器活,抽背青豆课文,拿她的错题本开始找茬。   青豆想找虎子看电影,顾弈不允许,青豆想跟二哥去百货大楼买年货,顾弈不允许,青豆坐公车去学校取信,顾弈没有跟着,而是叮嘱她,晚上记得来他家。   他白天一点也不强求,只是一入夜,不,还没入夜,刚到傍晚,顾弈就会无孔不入地出现在无心学习的青豆身后,提醒她:该学习了。   搞得那几天,青豆得了傍晚恐惧症。晚霞一来,她就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远离人世。要不是他总备着好吃的,她一定跑了。   小桂子的回信又快了。他很聪明地算到她寒假在家,所以寄到了404,青豆去学校扑了个空,倒是于雨霖把信给了青豆。   青豆奇怪,怎么她的信在他手上。于雨霖说刚碰到人,人家说有404的信,他便接下了。青豆忙道谢谢,于雨霖礼貌说不用。这时候,以他们的交情下一次说话应该在下一次偶遇。但于雨霖没走,是以,青豆也没动。   好会,他问:“素素今年?”   “年三十在我家吃。”青豆一五一十,“孟阿姨回娘家了。”   于雨霖十指锁成局促的拳头:“哦......好的好的。”   回到家,拆开信,小桂子这样回复青豆一整个高二上学期拉里拉杂的废话信件:“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   素素并不总是加入青豆顾弈的学习队伍。她对学习不感兴趣。可也不方便总在家属院晃,她脸皮再厚,也明白自己和妈妈是近期八卦旋涡的中心人物。所以一般就窝在虎子的录像厅。   虎子交际广,老熟人特别多,碰上小海也是意料中的事。   男人进社会,越来越会拾掇自己了。以前嫩生生的,现在也会抹摩丝买新衣了。他和素素是在录像厅掰掉的,此刻录像厅重逢,肯定不是滋味。还好,小海手边牵着个姑娘。   姑娘清汤寡面,打扮端庄,高领毛衣挡住下巴颏,冷得不停跺脚也不肯进录像厅。她说看电影只去电影院。   小海心痒,“你看看,别怕,这儿没坏人。电影院都来来去去看了十几遍了,一直没新片,这家拷了部特好看的片子,你肯定没看过,来看看。”   姑娘认定这是不三不四的流氓地,一副看错人的表情,嫌恶扭身。   小海站在长巷,看看姑娘扬长而去的背影,又看看吸引眼球的电影招牌,一时不知道要往前还是往右。   素素跟着门厅的音乐摇头摆脑,嘴角扬起高调的嘲讽。   虎子拷的这电影叫《疯狂的代价》,噱头拉满,就如同中国荧幕第一吻的《庐山恋》一样,这部电影去年也是打着史上尺度最大、我国第一部 全果出境的大荧幕题材旗号,获得不少关注。   可惜,能在电影院消费的市民终归是少数,大多等着在便宜的录像厅一饱眼福。   虎子为这电影特意去印了一些宣传单,贴在街头电线杆,夹在自行车龙头。稍稍一宣传,获得场场爆满的生意。   素素找了个凑活的位置,翘着二郎腿,嚼着泡泡糖,看完了一整部电影。   如果忽略身旁隔开俩位置的灼灼目光,应该是不错的。她想,这电影青豆肯定喜欢。   电影结束,二十寸的小电视上字幕上浮,众人意犹未尽,仍姿势各异地歪斜在钢折凳上,盯着主演名单发出讨论。他们对果的那个姑娘特别感兴趣。   素素起身先走,躬身掀开门帘。   身后迅速追来热切的脚步。   她轻蔑一笑,直视前方,往有光的地方走:“不是说‘特好看的片子’吗?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49章 1991·冬 ◇   ◎岁月是坛女儿红3◎   虎子也想不到, 这录像厅能见证素素和小海掰掉,还能见证他们和好。   原来男女关系不是从零到一再到二的。原来他妈男女关系,可以从负二直接到正二!   小海被素素揭穿,脸色铁青, 气汹汹径直往外走。   谁能想到, 被重重撞肩的罗素素会主动说出那句:“你要不着急走, 咱俩儿出去聊会天?”   小海发誓,他真的没有这么贱, 他坚定不屈的灵魂一定咬牙坚持了。谁想到那副轻骨头背叛了意志, 屁颠屁颠跟着素素去了。   素素才没有聊天,她只是没处去, 宿舍没人,又不想跟青豆上“晚自习”, 于是去了舞厅。   小海跟了她十几米,见她抄手不语, 问她去哪儿说话?   素素装傻充愣, 精描的拱形细眉一挑:“啊?不是说去舞厅跳舞吗?”   “谁tm跟你去舞厅跳舞!”小海的尊严及时制止了自己狗腿的下半身。   素素不以为意, 麂皮大包往背上一甩, 流苏摇曳:“不去就不去咯, 三条腿的狗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是。”   小海当然去了。没有男人可以拒绝不鸟你的女人。他们这个物种特别贱。   小海心底一定是看不起罗素素这样的姑娘的, 漂亮不要好, 勾三搭四乱搞暧昧,末了还不认账。这种姑娘一定不可以娶回家, 但如果可以进一步, 他想在婚前尝一遍辣子。   他贴上去, 无比热情。身体摇动, 脚步荡漾,他们在五彩斑斓的光点中轻浮贴身。四下,影影绰绰,似是而非。素素问他那个女的是谁啊?小海说,家里介绍的对象。   素素明知故问,问了又要作脸,与他隔开半身,舞步也放慢了:“那我们要保持点距离的。”   小海紧住她的手,往怀里一拽:“现在知道保持距离了?有点晚了。”   -   虎子这晚去相亲了,半主动半被动。他也好奇,自己会匹配到什么样式的姑娘。   那姑娘很乖很老实,老远看过去像程青豆,近看除了矮,一点也不像。牙有点龅,身形微胖,73年生人,是南城大学图书馆的管理老师,特别内向,一晚上话不超过十句。   听说,她能看上虎子的条件,全是介绍人说这小伙子话特别多,人特别灵。   虎子自然没有辜负姑娘的赏识,发挥了他强大的废话优势,把她当程青豆,没脸没皮当了一晚的说书先生。完全忘了人家天天就在图书馆上班儿。   回到家,张蓝凤放下毛线,赶紧问虎子如何?能成吗??   张蓝凤站他右边:“你不是喜欢看书嘛,娶个图书馆管理员,以后看不完的书。”   虎子不说话。   张蓝凤站他左边:“怎么这么晚回来?介绍人张姐在家等你一会了。你还没到家,她就来递话儿了!说人家姑娘到家还在笑,你好本事啊,把人逗成什么样儿了!”   虎子不说话。   张蓝凤杵他面前:“嘿嘿嘿!怎么不说话啊!问你话呢!”   虎子不说话。   张蓝凤在虎子的沉默里蹭地冒起火:“我跟你讲!罗素素!绝对不行!”   她在虎子枕下找到了青豆素素和他三人的合影。这小子,撅个屁股她就知道蹦什么味儿的屁。   叠被翻出照片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虎子揣这张照片看的是罗素素。   没有人会接受罗素素的。她妈孟庭现在臭名昭著,她罗素素除了有份像样的工作,其他哪里都没个正经样。单凭他家是双职工这一点,虎子找媳妇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地位低下的个体户有怎么了,一年能挣小几千呢。怎么也不能娶罗素素。   虎子不说话完全是说一晚说累了。   面对程青豆还有口气儿喘喘呢。那姑娘体质有点邪门,声音一落地,气氛跟坟场似的,他只能不带歇不带喘,一口气从百花巷说到汽车站,再从汽车站说到东门桥。   分道扬镳后,虎子实在累得慌,去顾弈家坐了会,大灌两杯热水。   顾弈青豆两人对着本数学书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好不和谐!虎子看得心慌,对顾弈胡言乱语:“你下手不要那么快,我想了想,你这副皮相外面机会多,我应该只有豆子这么一个下家了。”   顾弈伸手拿了面镜子送到他眼前。   青豆咦了一声,嫌弃地踹他一脚。   没一会,素素和小海来了。素素特意上来和青豆说一声,明天中午和小海出去吃饭,不用等她。   小海紧着气口插话,“晚上也不用等。”   虎子盯着他们紧牵的手,心凉到了底。   他沉着张脸冲张蓝凤:“什么罗素素不罗素素的,少tm放屁,这种女的送我都不要。”   他猛然出声,还骂了句脏话,把张蓝凤吓得倒退好几步。   她捂住心口,“噢哟噢哟,吓死我了,不要就不要,凶什么凶。”到底开录像厅,不得了了,跟老娘(1)也一副流氓样。   -   青豆问罗素素,为什么突然和小海在一起了?   是的,就是“突然”。   之前,素素和小海关系不错的时候,也从没手牵手。青豆可以看出,当时他们处在快要恋爱又没恋爱的阶段。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手拉手,捅破窗户纸。小海也没有之前的想靠近又收回手的羞怯,光明正大宣之天下,一副对罗素素全然掌握的自信自若。   素素的回答耐人思考。青豆翻来覆去,再次灵感大发,于深夜提笔疾书。   素素说,那日出家属院,正好撞见小海他妈,那女人瞥见素素,当即绕开两棵大梧桐,对迎面而来的邻舍挤眉弄眼,表示真晦气。   听说,当年说媒人是把小海妈说给于雨霖的,没想到被孟庭半路截胡,这桩事随于雨霖未衰的身形和越老越有味道的俊朗外型,在她心头扎下恨。到两人婚变闹得沸沸扬扬,她这张嘴狠狠泄愤。想来,也没少在家里提过。   素素试探小海,戏弄小海,想气死他妈。   青豆“啊”了一声,“真的吗?”这么儿戏?   当然不全是。还有另一层。   素素看见小海和别的女的站在一起,生出莫名占有欲,寻思道,这不是前阵还在追我的男的吗?   把小海骗去舞厅跳舞,素素心旌摇曳,忽然觉得他变帅了,被他的大手搂住腰的感觉很好。   她想要跟他跳一阵子舞。   小海俯身贴耳,说,我只跟女朋友跳舞。   素素承认,舞厅的灯光很适合调情。阳光下若他说这话,她会立马走人。可舞厅里,歌声里,节奏里,他们仿佛笼在梦中。当时头昏脑热,就答应了。她发出了迟疑的“唔”,小海兴奋不已,喘得厉害,拍子错乱,带她天旋地转,掐进暗光的死角。   他确认:“真的吗?”   素素还未开口,正组织语言,他就吻了下来。   一啄一啄又一啄。啄一记,看她一眼,啄一记,又看她一眼,再啄一记,盯住她死死不放。好像一挪眼一松手,她就会变成蝴蝶飞走。   素素问他,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嫌我放浪吗?   青豆两手紧紧捂住嘴,仿佛一松手就会有人亲上来。当然,她也要掩饰住自己在舔嘴唇这件事。素素小海的舞厅wen尺度太大,对青豆来说,不亚于瓦房的地动山摇。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他怎么回的?”   素素娇笑:“你猜呀!”   青豆的脑子迅速发功:“他说我就喜欢放浪的!”   素素摇头。   青豆继续猜:“之前的事是个误会,他没有说你不好!”   素素仍摇头。   青豆皱眉头,绞尽脑汁:“他说我跟你一起浪!”   见素素还是摇头,青豆耍赖放弃,抱住素素的胳膊,求她快点报出答案。她每天被顾弈问问题,问得烦死了!   素素笑得像只灵动的狐狸,再说起那一幕,眼里水汪汪的,流动着恋爱中人专属的光:“他说,你知道就好。然后咬住了我的舌头。”   素素惊叹男人对此事的无师自通。她看似万花丛中过,其实这种经验,也只限于身体擦碰。能这样直入禁地的,他是第一个。   咬住舌头!青豆一听,呼吸困难,当即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   天风白衣收到第十章 信里,鱼娘书生上一辈的往事浮出水面——当初鱼娘戏弄书生又不让他得逞,原是为母报仇解恨。在靠近书生后,她深深爱上了他,一边要退一边要进,痛苦万分。当书生坦白,家中已有定亲姑娘后,她伤心欲绝,欲要离开,当书生解释,愿为她回乡解除婚约后,她再次心动,摇摆不定。   恰是两难局面,书生约她去泛舟。朦朦胧胧的月光下,他们躺在一叶摇摇晃晃的扁舟之中。银色月光在他们的口中进进出出,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鱼娘被书生叼住s头那一刻,她知道,她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1)老娘在南城,就是妈的称呼   青豆写小说,也亏得没个评论区。不然她应该每天都可以捡菜叶,吃五香炒白菜。 第50章 1991·冬 ◇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1◎   相传, “夕”是怪兽,“除夕”二字是除掉“夕” 的字面意思。   小南城的小孩都有守岁习惯。青豆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小孩,但她的食量肯定不算是了。   上过七八天晚自习,顾弈一家三口回西宁区家过年, 青豆如蒙大赦, 赖电视机前准备地老天荒。谁料, 一到晚上九十点钟,她便饥饿难耐, 肚子咕咕直叫。   青栀被吵醒, 问她是不是放屁了?青豆哭笑不得,让她钻进被窝闻闻臭不臭?青栀当了真, 赶紧掖牢被子,不让臭气飘出来。   刚开始, 她当就是饿了,没往大吃大喝把胃撑大了想。大年夜, 纸包不住火, 青豆正好忙活一天没空吃饭, 坐到饭桌, 如饕餮附体, 一口气吃了半碗红烧肉。   那碗是平时盛汤的大碗,青豆吃完了肉还用肉汁浇米饭, 又就了一碗白饭。青松收回筷子, 问她还够吗?   青豆拍拍肚子,表示刚刚好。   蓉蓉说读高中太辛苦了, 青栀紧咬牙关, 下定决心绝不读高中。素素笑眯眯, “一定是我做的红烧肉好吃!婷婷也能吃很多。”   吴会萍年三十在南城花园那家做饭, 晚上要晚点回来。青豆收拾碗筷时,拿铝饭盒拣了几个菜、抄了一口饭,放进厚被子里盖着,保温。叮嘱栀子等会妈回来了,拿给她吃。   栀子趴在小阳台上,望着遥远天边闪现的烟花,背影凝固,一动不动。   素素想打个电话,问问孟庭这两天回家状况如何,青豆说好陪她一起去。一边穿鞋一边急着从栀子嘴上听见回应。   “听见没!”青豆大喊。   那头还是没有声音。青豆跑过去拽栀子,一拽,拽下来两行泪。   “你哭什么!”青豆不解,“刚不是还说要等春节联欢晚会吗?”   电视下午雪花,把青栀急死了。她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看电视。   青栀嘴硬,两条漂亮高扎的精致小辫一甩,说想爹了。   青豆:“你又没见过爹。”   青栀嘴巴一扁,哭得更厉害了。   好吧,这晚青豆多了个小包袱。   说好来青栀家看电视的小朋友们不来了。这帮小家伙商量好去放烟火玩炮仗。   本来一起的活动,青栀也应该参加,可他们没带她。她委屈,难受,哇哇大哭,想不明白。   青栀今晚对烟火有执念,要是她没放到烟火,就是输了。青豆拉着她的手说,那姐姐带你去放。   素素在副食店的公用电话说了七八分钟话,回来时,豆子已经把栀子哄好了。   青豆问孟庭如何了?素素说,“没说什么,就说初八去民政局。”   三人去到虎子的录像厅,问他买烟火没。虎子自然没有买。今天他卖票看春晚,数钱数到手抽筋。   青豆接过他前台的烂摊子,支他买烟火去,又推了推栀子,让她跟着去挑。   -   顾弈接到虎子电话,踹了洗脚盆就往清南区赶。他实在受不了家里的氛围。他想,就算年三十没有公车,他跑也要跑回去。   本来年前几日家中气氛明显缓和,顾燮之开始做菜,一一展示美国学的菜式,邹榆心笑容也自然许多,两人坐在沙发电视机前,开始聊天。先聊电视情节,慢慢过渡到聊缺席彼此的生活。   谁料,隔了一个区的孟庭婚变传得如此之远,成了年三十餐桌最热烈的话题。因顾弈一家和孟庭住得近,自然要被问到孟庭是什么人,于雨霖是什么人,有几个孩子,那个带过来的孩子多大了。   本来不关他们的事,说两句就完了,谁能想到孟庭于雨霖的女儿叫于婷婷,和远在美国的于婷仅一字之差。   随这个“婷婷”“婷婷”不断提及,夫妻两脸色渐渐不好。邹榆心洗碗时摔掉了十几只碗。顾弈坐在二楼楼梯中央,听清零哐啷的瓦碎,颇感疲惫。   年三十,马路空空荡荡,店铺关闭,灯火熄灭。顾弈站路牌下碰运气等公车,结果,没等到公车,倒是一辆桑塔纳缓缓停靠。   车窗摇下,司机不认识,副驾坐的是傅安洲。他朝顾弈招手:“还真是你,远远看,觉着身形像。”   顾弈衔着烟,问傅安洲去哪儿?   傅安洲:“回我奶奶那里。”   顾弈点头,朝他扬扬下巴,“捎我一程?”   后座门打开,里面不是空的,还有一个人。   -   顾弈在街心公园叫停车子,跟寒风中的老爷爷买下了全部的烟火。他没有再上车,而是让傅安洲回去带个话:“让他们直接过来放吧,搬来搬去麻烦。”   虎子几人正一边嗑瓜子一边等春晚,按照计算,顾弈骑自行车来要两个多小时,赶上公车要四五十分钟,怎么也不会在春晚前开始。   傅安洲小跑进巷子,通知他们去街心公园放烟火。   虎子手上的瓜子都给惊掉了。这挂完电话没多久呢。   窄弄上方的天空缀满乍起乍落的彩色小水花,仅是坐井观天,就够眼花缭乱。虎子念了句本地老乡的诗,“春来万壑烟花......醒......”   诗句一落,巷尾爆竹噼里啪啦不要命地追尾而来。   地上的老石砖胆子小,不禁炸,十几米外的爆竹也吓得如遇狂浪,一路摧枯拉朽,更有甚者当场颠了个肚皮装死。   青豆拉着素素往马路跑,生怕炸着屁股。   刚走到路口,眼前一道耀眼的烟火箭一样,“啾——”一声直射天空,迸裂四散。   青豆不敢往前,生怕还有下一束。虎子在后头扬声:“没事儿,是个‘窜天猴’。”   眯眼细瞧,果然是。很细的一根银花木棍插在对街地缝中。这东西利用推力上天,一燃就一发。   去往街心公园的路依然没有灯火,却一点也不暗。天上一闪一闪,赤橙黄绿,好不热闹。   街心公园,小孩三两成群。   顾弈等得不耐烦,自己玩起擦炮摔炮,一刮一甩熟练潇洒,吸引来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把他围成一个圈。   顾弈一边教他们摔炮的要点和角度,一边给他们示范,如是几回,动作快了,点火柴时摸到炭火,不小心揩到了脸上。   斯斯文文的小生忽然有股野味儿。   虎子说:“看那样儿、闻那味儿,像刚从战场上回来。”   青栀胆子大,见顾弈买了不少,非要放厉害家伙。她说以前在村里,她是那个负责点火、倒数的小孩。   素素鼓掌:“阿姨生孩子的时候胆子也没匀一匀,怎么都生给你了。一点没给你姐留。”   青豆堵着耳朵,假装没听见。她有点怕烟火放炮,别人放、她敢看,但从来不敢自己点火。   热闹她要凑的,不过大概看看就好,参与度不高。   顾弈拿起“火树银花”,问她要玩儿吗?青豆点头。   他们默契很高。顾弈帮她点燃,晃了晃,等电光火花炸开才递到她手上。   这火花真好看,看一辈子也不腻。   青豆捏着铁签,酒窝深陷。她今天没有扎辫子,长及腰际的头发散落,遮住耳朵,露出张粉笔般光滑的皮肤。   “那个......”还没说完,一阵猛烈的寒风刮来,扬起青豆的头发。她一边皱眉躲风一边甩头护发,一边还要保护火树银花,好一阵手忙脚乱。   有一绺发尾不幸,被烫了掉一厘米,卷成弹簧圈,还焦得冒烟,发出股烧棉花的怪味。   顾弈掐住那绺,递到青豆眼前:“烧着了......”   青豆咯咯直笑:“没事儿,我头发多。”   那绺头发被顾弈举至颊侧,挡住青豆半张脸,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夜里断了胡须的小花猫。软乎乎的。   顾弈喉结滚动,“要不要许个愿?”   青豆迟疑,把火树银花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点的,你许吧。”   火树银花即将燃尽,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祝程青豆考个好大学。”   “那你明年许什么愿望!”还有一年呢。   “明年就再许一遍呗。”   青豆强调:“点一根火树银花只有一个愿望哦!”   顾弈理所当然:“嗯。都许给你。”   连续两年的新年愿望都是祝她考个好大学吗?   火树银花在他的眼中闪烁不停,激耀成少年的一片赤诚。青豆有一刻心好软。她想,顾弈真好,好到她愿意以身相许。   要是他没有协同虎子点“风火轮”吓她,她肯定会笑嘻嘻地把这个想法当玩笑告诉他。   但顾弈真是个大混蛋。被虎子附耳挑唆了句“点那个,吓死青豆”,顾弈便乐不可支,鬼鬼祟祟,悄悄在青豆脚边几米远处点了风火轮。   这是青豆最怕的东西。比大地红还要怕。大地红麻雷子虽然响声大,但是行事光明磊落,只往一个方向出招。这个“风火轮”完全就是阴险小人,燃放后三百六十度旋转飞轮子。有回,虎子没有固定好,这东西满街乱窜,最后瞄准鼠窜得最慢的小孩——青豆,追踪式飞轮子轰炸,炸得她跌坐在马路中央,哭了一晚上,幻觉自己下肢炸没了。后来还是青松来抱,才肯挪动屁股。   顾弈不知这桩事,点火时虎子才说到一半。点火后,两记轮子旋转飞出,青豆失声尖叫,虎子哈哈大笑,顾弈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好,冲上去要拉青豆跑。   青豆余光扫见顾弈和虎子窃窃私语,没作他想,万没想到是在整自己。   她撕扯嗓门,拿手肘撞顾弈腰肋:“啊——你们王八蛋!”   人急起来,下手特别重。顾弈肋下像被捅了一刀。   下一秒,青豆双脚离地,被他双臂席卷往花园的雕像建筑走去。青豆会放过他吗?青豆杀疯了,手脚并用挂在顾弈身上出拳头,把他当沙包出气。   冬天穿得多,人人裹成棉花被,青豆打完顾弈跑去揍虎子,虎子可没顾弈那么耐打耐痛,五六拳头便开始还手,和青豆厮打起来。   青豆失心疯乱抓,控诉虎子顾弈心狠,都说好男不欺女,他们俩居然联合欺负她!她哇哇大叫,虎子咿咿呀呀,两人从草堆滚下阶梯,扭打至马路中央。   素素以为真打起来了,赶紧去拉架,谁晓得拽开青豆,这丫头顶着头飘雪般的干草和泥巴,笑得龇牙咧嘴,酒窝开花:“啊——王虎——我跟你拼了——”   硝烟弥漫的街心公园中,他们疯跑,尖叫,大喊,点燃天光,声振林木。天地之间,城市之中,好像就只有这么几个人。   青豆虚脱,虎子力竭。俩人被素素顾弈扶到草丛台阶,仍在有气无力地对骂——   “死猪头三!”   “书呆子,没人要。”   “你家里没镜子,还没有尿吗?”   “什么?”   “我让你撒泡尿照照!”   回去路上,青豆羡慕起青栀。她玩儿困了,主动挑了个夯实的背一攀,一路睡回去。   可怜青豆得支着两条腿往回走。   素素笑:“和上次看完《庐山恋》一样,还是我们几个人。”   青豆左右一看,“真的耶,也有栀子呢!”   顾弈说:“我记得,是88年,栀子第一次来小南城!”青豆乐坏了。当时她不肯坐他车,他也不邀请她坐,两人较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劲儿。   虎子说:“不过那年是夏天。”   素素回忆:“对,还有,那年栀子也困了。哈哈哈,小孩子睡真早。”   最与回忆暗合的一点,是走到东门桥,于雨霖端着水果罐头水杯,站在桥头,来回踱步。   上次也是呢。   青豆主动叫人:“于叔叔,新年好。”   素素一愣,也点点头。   于雨霖好像就在等他们,见着他们如释重负,没有意外。他抿唇笑了笑,把素素叫到一边说话。   青豆犹豫,是先回去呢还是等一会,顾弈背着大栀子也怪累的。还没犹豫完,素素已经回来了,正往兜里塞东西。   到楼道口,青豆好奇,捅捅素素胳膊肘:“嗯?”   素素叹气:“给了我个红包,说明早可能没空给我。”   青豆低声:“挺好的。”   素素:“嗯......”   -   他们约好把栀子送回家,晚上几人一起守岁。虎子素素留楼下等他们,青豆顾弈上楼,说服吴会萍。   “你说我妈会同意我出去守岁吗?”青豆惴惴。   “会的。”顾弈语气很笃定。   青豆双眼纯真,一眨一眨:“真的吗?”   顾弈点头:“嗯,赌十块钱。”   青豆翻了个大白眼:“我没钱!”   确实不用说服,吴会萍早累睡了。顾弈小心翼翼把栀子抱进床上,再由青豆挤了把毛巾擦拭手和脸,一切搞定。   挂毛巾时,青豆看了眼顾弈的花脸,伸手点了点:“你要不要擦一把?我用栀子的毛巾给你擦一把吧。”   他两手抄兜,本能后退一步,拒绝道:“不用。”   青豆歪头,故作疑惑,把墙上那面塑料大花镜子送到他面前:“真的吗?”   顾弈照向镜子,瞳孔一震,把脸低了低:“擦吧。”   就跟野战部队出来的似的,脸上黑一块灰一块。青豆笑得不能自已,尤其联想到他一路回来的沉静冷傲,手笑得直发抖。   毛巾碰上他的脸,不像擦拭,而像撞击。   青豆叫他接着:“你自己擦。”   顾弈头低着,手仍插在兜里,一动没动:“你帮我擦。”   他的眼神像蛛网,看似铺天盖地,实际很脆弱,轻轻一挑就会偏开。但挑开后,青豆知道那蛛网粘人难扯的感觉会一直纠缠。   在他的逼视下,青豆憋回了笑意,谨慎地拿手指点过他脸上的污物。   擦到一半,顾弈叫她:“程青豆!”   青豆“啊”了一声,刚一张嘴,眼前罩下来一团黑影。光消失了一秒,嘴里塞进个东西。   作者有话说:   内容提要的“千年万岁,椒花颂声”是个墓志铭,意思是:但愿一千年一万年之后,尚有人同我一样,记得你。 第51章 1991·冬 ◇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2◎   -   顾弈发现, 青豆最特别的不是酒窝,而是眼睛。酒窝好琢磨,高兴是高兴,生气是生气。眼睛却不一样, 让人如何也猜不透, 还会骗人。   程青豆态度明确, 告诉你,她对你没兴趣, 话里话外表明, 顾弈和虎子这两个人在她眼里没有区别。   可她一双眼睛看向你,泛着湿漉漉的光, 荡着赤果果的情,说话温柔, 动作撩拨,一边撇清界限, 和你是朋友, 一边与你授受不清, 上气不接下气, 诱你犯忌触线。   顾弈承认, 他伸出手指的时候,只是想戳破这个女人的假象。   但她的惊慌一点也不像装的, 全无方才凝视他诱惑他的那股孟浪劲儿。   还是那颗纯真的豆儿。   青豆被塞进手指, 猛地一惊,先是嘴巴一闭, 含住手指, 再是火速张开, 像是受惊的小鹿, 不停要吐。咸咸的,什么东西啊!   顾弈偏开头,让光照进口腔,指尖拨开放浪的舌头,精准扣住她一颗摇晃的蛀牙,“蛀得真厉害,都黑了。”说着蹙起眉宇,假装关心,“你不疼吗?”   青豆本来不疼,被他一摇一说,还真有点疼了。顾弈检查口腔的语气和神态已有了牙医风范。   她“啊”地一声,张大嘴巴,配合地站到光源之下,使劲踮脚凑近他,用喉咙发声:“康康......”   看什么看啊。顾弈看不懂。但男人信誓旦旦胡说八道的本事他还是会的:“少吃点糖,晚上睡前最好漱漱口,要是有空,多刷一次牙。”   青豆迷糊,不过点了头。她又问:“那个......别的呢?”   顾弈眉眼沉静,随意一扫,“口腔状况不是很好,有空去医院吧。”老师说,中国人的口腔状况普遍都差。我国国人的口腔知识处于落后水平。这一点对青豆这种蛀牙族群一定是适用的。   青豆绝望,吓得舌头动了动,裹着他的手指,咽了记口水。   那一动,仿佛戳到了顾弈肺管子。他喉结上下,呼吸凌乱,不知所措。他又叫了她一声:“程青豆。”   “嗯?”她说不了话,只能鼻音问询。   他拇指抠着她的下巴颏,小指无名指一蜷,食指中指仍深陷湿润的沼泽:“你为什么老这样看着我?”   “嗯?”青豆不解,嘟囔了句,“什么?”   湿软的舌头绕着他手指蠕动,痒得人不像话。顾弈抽掉手指,退身一步,让她说话。   青豆又问:“什么?”   “你,”他指了指眼睛,“特别喜欢这样看......人。”   青豆脑袋一片空白,呆了一瞬:“我怎么看?不看人说话不是不礼貌吗?”这还是跟顾弈学的呢。   -   寒冬腊月,素素和虎子在楼下冻成冰雕。   他们一直想撤退,也生出说不定他两各自回家睡觉、完全忘了他们的想法,但转念一想,青豆顾弈是谁啊,肯定不会忘了的。于是他们又等了下去,要是让他们知道厕所发生的画面,大概率是会把青豆顾弈揍一顿的。   顾弈怎么会主动招呢,那都是正常消磨的辰光。   青豆一惊一乍,一边下楼一边公布大消息:“你们快点给顾弈看看牙,他刚看了我的蛀牙,让我去找医生,我那颗真的摇了好久,好神奇,他一眼就看见了!快快快!”   她脚步刚踏上平地,虎子的嘴巴就凑到了顾弈面前。   黑灯瞎火,也没盏灯,看个屁啊。但中国人确实对牙没什么概念,提起牙就心慌,捡着现成的牙医,素素这么精明的人也凑上来,嘴巴大张,“我也要看。”   顾弈仿佛变成了一只公白头翁。娘下完崽跑了,剩下一对雏崽不会吃也不会喝,只会张着血盆大口朝他“啊啊”。   他站在台阶,借海拔优势随便扫了一眼,摇头叹气。   虎子和素素脸盘子一苦:“......”   -   他们计划去虎子的录像厅守岁,但厅里太红火了。虎子放钱的铁盒堆满晃眼的硬币。小徐心黑,是个人就让进。虎子低骂,以前没入股,手脚不干净,现在让他入股,做生意不上路子。都他妈挤到门口了还让进,看个屁啊,别打起来把警察招来。   他九点开始疏通客人,看人下菜碟,面善的赔礼说吉祥话,凶悍的赶紧找空儿插座儿。   到十点,春晚精彩节目过去一大半,虎子说没了没了,小品没了。没看报纸节目表的观众以为真没了,陆陆续续回家,剩下意犹未尽的还犟着头,非要守岁。虎子这才安排完座位,往外头找顾弈豆子。   青豆素素顾弈还加上个吃完第二餐年夜饭的傅安洲,四个人蹲在角落,摊了张报纸,正在打扑克。   普通的打肯定没意思。他们打了两圈觉得不够刺激,素素说得来钱,不来钱打牌跟过家家似的。   顾弈和傅安洲都同意,只有青豆不同意。她胆儿小,钱要花在刀刃上,不可以赌博。   三人迁就她,提议拿了张纸写借条,说输了他们仨平坦,赢了算她的。这青豆哪好意思,傅安洲给她搬台阶:“你年纪最小,我们让让你。”   谁想到,青豆十张一块钱的jia票子一张都没送出去,当了三把地主,赢得手脚发麻,进账二十块钱。   人真的还是要脚踏实地做农民,一旦当了暴富的地主,那个嘴脸特别难看。青豆飘了,开始瞧不起人,挨个讽刺过去——   “素素姐姐,明天的口红要省着点涂,都输没了呀。”   “顾弈哥哥,数学这么好,不知道算牌吗?还是离开课本,数学就不灵通了?”   “小傅先生,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再输下去,下学期给女同学打水不能充大头,要明算账了呢。”   虎子来的时候,青豆正手舞足蹈,挑衅大家。   他奇怪他们居然蹲得住:“外面不冷吗?”   青豆抢答:“不冷!赢得热乎乎的!”   素素:“哼。”   顾弈:“......”   傅安洲笑得格外温柔,他对青豆主动挑开这事舒了口气:“没钱了,下学期打开水得收劳力费。”   青豆避开眼神,不过挤出一边的酒窝。   当她挤出一边酒窝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她有些不自在。   顾弈垂下眼眸,意识到,自己和素素原是她和傅安洲沟通的垫脚石。   虎子把店交给小徐,跟他们四个转移阵地,去素素宿舍。   素素的宿舍距离东门桥两条街的距离,叫老街。   老街重新装修过,但还是原来的味道,邮政银行就在这条街上。从烧饼铺斜对面的粗电线杆往里,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长巷子。   青豆进巷子之前,很有地主气派地走到烘山芋的小摊前,说要花五毛钱买十个烫山芋,请兄弟们尝尝。   她一边挑山芋一边问白发苍苍的阿姨,什么时候回去?   阿姨伸出缩在袄子里那双冻皲裂的手,一边拿烫山芋一边吁气搓指尖,慈笑说,卖完就回去。   青豆思想觉悟很高,短暂的地主时光让她腰板特别硬,主动买下剩下的几十个山芋,回报人民。虎子见着吃的就捧,夸青豆出息了,问她赢了多少钱啊?   青豆说二十。虎子眼睛一亮:“玩这么大?那行!今天我们来到天亮!”   -   职工住宿楼是筒子楼,层高三层,一路纵深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根据各种奇形怪状的空间,塞了2-4张高低床,满满当当,转身空间都没有。这栋楼里,好多都是体制内的单身职工,大过年的,有家回家,没家这个点也睡下了。   他们几个正在瓜分山芋,一边爬楼一边吃,直夸又糯又香,入口即化,买得值当。   素素宿舍是六人间宿舍,全部都回家了。素素作为主人,快他们两层,掏钥匙开门,想把房间的东西稍微收拾收拾。来这么多人,一下子也得腾出地儿。   她脚步急,慌忙越过楼道里高高堆放的各色杂物,走近309,心宽的她一点没察觉到异常。   钥匙正来回捣,还没插jin钥匙孔,腰际忽然袭来一道力量,把她拽进了怀里。男性的气息呼过耳后,吓得她惊叫,挣扎,拼命甩包踹人。   接着,面颊一转,舌头被熟悉的动势衔去,吞下她的娇呼。   青豆耳朵尖,捕捉到楼上的异常,挣脱出饿狼群,把山芋往虎子怀里一推,快步上楼。顾弈和傅安洲也听见了,对视一眼,嘴里的咀嚼迅速停止,跟着青豆狂奔。   月光如鬼魅,紧裹纠缠的男女。   他们三人嘴里包满山芋,目瞪口呆,忘了转身,也没法说话。就这么看了一会....... 第52章 1991·冬 ◇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3◎   热恋鸳鸯意犹未尽, 奈何小鹌鹑们灼热的眼神实在碍眼,他们依依不舍,还是断开缠绵得勾芡的银丝,规矩束手, 站至两旁。   缓了好几口气, 素素才反应过来, 自己得开门迎客。   青豆两腿打颤,差点晕过去, 咬住舌头会拉丝吗?好恶心又......好诱人。她有点难受, 吞咽困难。   下意识的,顾弈偏头看向青豆——这丫头淡定如斯, 不紧不慢咀嚼口中的山芋,目光定定, 经验老道,好像他们刚刚只是拉了个小手, 而不是一场干柴烈火。好像她对此见怪不怪, 见多识广。   顺那一道眼神, 顾弈和傅安洲目光交汇, 当然, 他们默契地没有下移视线。   作为同一种生物,处于差不多年纪, 有在录像厅分享同一类电影的经历, 顾弈和傅安洲都知道,彼此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   -   这一晚, 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十一点半, 两副牌结束, 收音机里高亢美妙的庆贺新年之词突然出现杂音, 看牌的青豆手空,跑去调频。素素宿舍收音机是半导体的老式收音机,各关节卡顿,偏偏调频的旋拧特顺滑,她轻轻一转,滋滋卡卡的尖锐杂音迅速划过耳朵。   青豆秀眉紧蹙,脸皱成一团纸。她最受不了这个声音了。   手搭上旋拧,刚要继续转,里面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您好,您在吗?”   青豆愣住,嘀咕:“在啊,怎么了?”   打牌的几人齐刷刷往收音机看去。   “您有什么烦恼吗?您一定没那么快乐吧。”这人腔调一点也不像个播音员,普通话不标准,倒有点素素的口音,软绵绵的拖沓。   青豆十分震惊,那边怎么知道她有烦恼,没那么快乐?那人认识她吗?   顾弈伸手,按掉开关:“别听了!”   “为什么!人家正在说话呢。”青豆按下开关,非要听。   素素也一脸好奇,牌都放下了,手撑着下巴:“这什么频道啊,没听过呢。”   虎子顾弈和傅安洲看了眼波段,垂眼沉默,也不知道要不要拦着两个傻姑娘。   年三十,那家广播还算有良心,没分享少儿不宜的内容,只是平静讲了个鬼故事。   声音清晰,没有情绪,这最吓人了。   听到一半,青豆生出后悔,又不得不揣着想知道下文的好奇,哆哆嗦嗦听下去。素素听了两句跑去和小海聊天,两人缩在角落有说有笑。   三个男人打跑得快,顺便说起上回听鬼故事,说的是宿舍四人半夜听了同一个广播,却听到截然不同的四个鬼故事,最后三人陆陆续续以他们听到的版本死去,那个没死的战战兢兢调查,最后还是顺着自己听到的那个版本死掉了。   青豆抱着床边的支架杆:“不许说了!”   半夜听收音机是会被禁止的。二哥说,半夜听收音机会被收音机里的人抓跑。   青豆一直以为小孩子要早点睡,是为了长身体,哪里晓得,也有收音机的事儿——白天,收音机里是口家大事,民生快讯,到了深夜,中波能收到附近一些不良营生的频道,除了鬼故事还有性故事,晚上还能收到短波的外国电台,叽里呱啦讲鸟语,有俄国人讲的俄语,英美人讲的英语,以及中国人讲的英语。   好多人都听过,但听完不敢说,当偷听到军事机密一样默默咽下。   虎子第一次和顾弈对上深夜暗号,骂他怎么装这么像,平时道貌岸然,一副好学生样子,原来也不过是个tm半夜听下三路东西的人。   傅安洲从没听过。他对世界的好奇心很小,更多是审判。他对这些新式东西的了解,也就是在1990年夏天,与他们鬼混才知道,深奥虚缈的哲学之外,有这么多实在的、刺激心跳的东西。   虎子见傅安洲这种翩翩少年都能拉下水,更加确定男人都一样。只是皮相上有区别。   更没区别的是,这种男孩子的品味都是如此类似。   他们为什么都喜欢程青豆啊?   程青豆想尿尿,又不敢一个人去,叽叽咕咕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两个男生异口同声:“我陪你去。”   那一秒,青豆傅安洲顾弈三人皆有不自在划过。   虎子却觉得,最尴尬的是他。他一点都不想陪。那地方臭烘烘的,要不是自己的屎尿,他绝对不会专程护送一趟。   但为了不让顾弈和傅安洲尴尬,他也懒洋洋凑了个不三不四的数:“我也陪你,人多力量大,正好多撒点。”   素素和小海倒在下铺,头挨着头,和衣而卧,听呼吸,早会周公去了。青豆眼见没什么指望,缩了缩下腹:“我再憋一会。”   虎子憋不住了,拉上了顾弈。   面对哄臭脏乱、草纸乱飞的小便池,俩人隔开一个位置缚鸡排尿,虎子拱拱他:“你大学就没漂亮姑娘吗?”   顾弈想也没想,斩钉截铁:“没有。”   “真的?”上次在田里收麦,说的好好的,上了大学有的是漂亮姑娘,顾弈就是没见够世面,才会对青豆鬼迷心窍。顾弈也说,是的,上了大学可能会不一样。   “一个像话的也没有。”顾弈没骗人。姑娘头发理短,缩在不合身的迷彩服里,晒得乌漆嘛黑。三个月军营生活结束,他只认识一个班长,原因还是要找她领饭票。   “程青豆这种还不好找?”虎子出门经常能碰见差不多的姑娘,还好几次叫错过人。除了酒窝不多见,娇俏玲珑满大街都是啊。   “没有!”他从没遇见和青豆一样的姑娘。   “那你......”虎子不好说。一个空间里,他真不想朋友之间这么抢姑娘。就算他喜欢素素,但只要素素和别的男的在一起,他都会克制。在他眼里,哥们儿还是很重要的。现在呢,傅安洲已经算是好朋友了,刚刚那一出,多尴尬啊。两个朋友异口同声要陪青豆去上厕所,在虎子看来,与决裂无异。幸好,这俩人也挺会装傻,相视一笑,假装没明白陪同的深意。   “我什么我!我说你!”顾弈拉上裤链,蹙眉后退远离尿池,“以后别拿自己跟豆儿开玩笑。”   “哈?”虎子慢他半步,抖了抖,“什么?”   “让你以后别拿豆儿开玩笑。”他正色复述了一遍。   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不过声儿听得出,挺严肃的。   等顾弈走了,虎子才反应过来顾弈说的哪一茬,当即恶心得狂冒鸡皮疙瘩:“咦......”真当自己媳妇儿了,比他还入戏。   穿过纵深阴暗的过道,顾弈刚要进门,窗外响起热闹的炮竹声。清冷的月色协同烟火,映进红红火火的天光。   凌晨一点,正经广播下班,只有不正经的广播还在说话。青豆再转动调频旋拧,稀奇古怪的频道为她陈列新奇的夜晚世界。   她趴在床头,歪着脑袋,听湘西僵尸复仇屠村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迷信,特点不在僵尸恐怖,而在赶尸人歹毒,利用职业便利,掌握防腐技术,通过控制人心深处的恐惧与歹念,让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达到复仇目的。   男生们听形容一点也不血腥吓人,不以为意,只有共情力极强的青豆陷进去了。   傅安洲找了张下铺躺下,又确认一遍,“要不要上厕所?”   青豆嘴硬,表示自己憋尿很厉害的,上学多年,从来没有举手要求上厕所。   顾弈不知道她这是哪门子的厉害:“原来你的三好学生文明学生是这么来的。”   傅安洲凑近她的床头,柔声道:“你急的时候叫我。”   青豆随口应好,注意力仍在湘西僵尸上。   灯泡光灭,鞭炮的火花更为明显。屋内很快弥漫硝烟气味,湘西僵尸逐渐显形,鬼影在暗夜宿舍中越来越猖狂。   青豆瞪大眼睛,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生怕一闭眼......咦?她没闭眼怎么眼前更黑了!还出现了个张人脸!   青豆定睛一瞧,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吓得尖叫颤抖。鬼啊!   只是嘴巴刚一张,发出的那一声“啊”还没扬开,就被对方用力捂住了嘴。   青豆没有意识到是顾弈,她沉浸在浓重森冷的恐怖气氛中,一切事物都和僵尸有关。就连大手捂上来,她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手是热的,竟不是森森白骨!   顾弈半身压制,附至她耳边压低声音:“别tm乱喊,不知道以为强j呢!”   青豆回神,怔怔盯住他。   “问你!”顾弈蹙眉,急促呼吸来回烫着她翕动的眼皮,“还要不要尿了?不尿我睡了。”   青豆一时失去知觉,摇摇头,“不尿了。”   顾弈真烦她这不利落的劲儿,他tm在上铺困得眼皮都掀不开,也没听她翻身的动静,以为睡了,没想到低头一看,这丫头两眼锃亮,跟鬼魂附体了似的。   “真不尿了?”顾弈不耐烦,呼出的气喷得青豆又是好几阵眨眼。   青豆迟疑步程,纠结得想死。   下一秒,顾弈径直压上了她的小腹,指尖精准一陷:“确定?”   青豆脸一苦,“唔......”   他们挨得很近,手上牵了根绑东西的细绳。女厕所脏得没法进人,除了顶上没飞上纸,四壁和地面铺满沾着秽物的草纸。   青豆捏着鼻子,去了男厕所。她没站到坑里,就着个草纸堆,把嘘嘘声淹了进去。   尿到一半,她憋住了,拉拉绳子:“你在干吗?”   顾弈闭着眼睛,沉沉叹出口气,胡说八道:“看月亮。”   “今天是满月吗?”青豆都忘了看呢。   “是新月,没有月亮。”   青豆:“真的吗?”   顾弈不知道,也没睁眼。一些天文传说知识告诉他,满月在月中出现,他们处在年三十和初一的夜晚,满月是低概率。   青豆深呼吸尿完后半程,这泡尿好长好长,长得她断断续续尿完,腿竟有点发麻。   拉起裤子,疲惫袭来。   她拉拉绳子,顾弈也拉拉。她又拉拉绳子,那边也拉了拉。一根绳子如是来去三四回,两人低头都笑了。   没有原因,就是好笑。   出了厕所,青豆手上还拽着绳儿。她拜托顾弈不要松绳,“如果遇到危险我就拉拉绳子,你记得救我。”   顾弈盯着她,把那句“那就跟我睡”的荒唐话咽下,迟疑地点点头。他太困了,差点说昏话了。   青豆牵着绳子,紧咬下唇:他刚刚又看不起我了!   不过没事,1991年是很好的一年!这个年过的很开心! 第53章 1991·春 ◇   ◎长恨人心不如水◎   大年初八, 大雨倾盆。   民政局只有小李一个人上班,既办离婚也办结婚,见门口有人徘徊,小李邀她进来躲雨, 问她结婚还是离婚。人答离婚, 小李语重心长, 开始劝解。这是他们的一套流程。   只是,那女士话还没听完, 再度跑回门廊吹冷风、淋冷雨。   似乎, 她宁可淋雨,也不想听人劝和。   雨下到十点, 没有歇势。那女人进来借用电话,漫长的等待后, 那个叫“鱼鱼宁”的人才接起。不知是不是语气不好,反正惹恼了这位女士, 她将包一摔, 声音一扬:“‘鱼鱼宁’!你不来别后悔!”   这话一般是人家结婚才用的。   小李也不知后续这位女士和‘鱼鱼宁’来没来办理离婚手续。   一整个1991年上半年, 清南区离婚的夫妻总共十二对, 他年中交报告留了个心, 没看到“鱼鱼宁”这种名字。   看来没离。也是,喊离婚的人天天有家家有, 但真正到这民政局签字离婚的, 一个礼拜也没一对。   -   九十年代,能丢掉铁饭碗的人, 孟庭算是清南区头一个。她的例子不足以被人引以为戒。毕竟, 她触的雷区实在太多, 一般人干不全那么多“坏事儿”。   先是被查当年没结婚生的素素, 档案上显示,她和罗天赐办了酒但没扯证。这是当年她留的后招,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揭掉底裤。   再是名声太坏,谁都知道孟庭爱漂亮,也不勤俭。不逐流的人就算没害群,也会被当成典型指指点点。夸人是夸不出花儿的,三两句就过去了,但是骂人能骂得你眼冒金星还词汇绵延。   提多了,自然就不是“好名声”了。   最后,是最触雷区的一点——体制内工作人员禁止做生意。这是南城市不成文的规定。什么买卖都不行。   孟庭和于雨霖大吵大闹,细节全扬了出去。她在海南还是投资开的舞厅,这么三俗的产业,那哪儿成!   孟家爸爸平f后倒是能说上话,但女儿要离婚这事还是触怒了他。所有人都被公序良俗架在那儿,只有孟庭,绝不停止自己上蹿下跳的人生。   见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饭碗也没了,索性一跑了之。   素素已经长成可以给妈妈出主意的人了。孟庭问她,你说我是留下还是去海南?   素素慎重思考,告诉孟庭:“如果是我,我就去海南。”   孟庭漾开笑容,揽住素素的肩用力揉了揉。   岁月的鱼尾在孟庭眼周游动,一点也不怖人。相反,美得动人心魄。   踏上海南行程前,孟庭给婷婷细细梳了趟辫子,买了几身裙子和一双新的红皮鞋。她很少因为伤心哭,那天的伤心如何也停不下来。近四十年的眼泪似乎就指着这一趟泄。   婷婷见妈妈哭,便跟着哭。一张肖似于雨霖的脸哭成一只粉团子。她嚎啕大哭,抓着孟庭的裙子撒泼耍赖:“妈妈你别走,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婷婷在学校抬不起头,在家里抬不起头,要是妈妈走了,她应该会死掉。她活不下去了!   孟庭只当她孩子气。她跟素素说好了,有空带婷婷出去玩。   临走时,孟庭意识到自己嫁了个还不错的男人。虽然结局不算太好,到现在已没有感情,还拖拉不肯离婚,可作为一个爸爸,他还是称职的。至少,不需她多余交待,他就能把婷婷带好。   夫妻一场,孟庭去海南是于雨霖送的。他有车。   孟庭先礼貌推脱不用,很快没有耐心让他滚。于雨霖没说话。他知道不要在孟庭气头上惹她,所以没说要送。   他用实际行动来送。早上四点,天马擦黑,他就开到她家楼下等她。   于雨霖同岳父岳母吃完早饭,在孟家兄嫂殷切关心的眼神里,与孟庭一起出门。老人还挺会自欺欺人,说孟庭就是换个工作,现在下海的人多了。   孟庭有三个皮箱,两个蛇皮袋。看这行李,是出走不再回来的架势。   于雨霖问她还回来吗?孟庭回以冷笑:“回来干吗?浸猪笼吗?”   于雨霖说不过她。他和她从认识到结婚再到这副田地,始终被她压一头。林芬芳以前笑话他,这辈子在孟庭面前抬起过头吗?   于雨霖常常只是笑笑,恳请嫂子让让她。孟庭是资本家大小姐,就算家道中落,也惯出一身臭毛病。改是不可能改掉了,改掉他也改不掉她的。   林芬芳这时候总要冒出责怪:你当时怎么娶的她?   于雨霖想,二十岁的愣头青,应该都是扛不过孟庭这种女人的。当时好多人给于雨霖说媒,踏破门槛,只因他拥有一张秀面小生的皮相和一副出挑的身高。   他也是挑花了眼,才会厌烦温柔局促,对横冲直撞的孟庭鬼迷心窍。   她喜欢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笑。于雨霖受不了,下意识躲。她笑眯眯追上他的脸,逮住他一双眼睛,使劲看。一眨不眨地看。   于雨霖急得红脸,不停后退,问她在看什么?脸上有脏东西吗?   孟庭笑得越发张扬,惊奇他居然会脸红,然后说:“你也太好看了。怎么生得比女人还好看。”   这句话之后,于雨霖相亲再见别的女孩,如何也搅不起波澜。他和孟庭约过两次会,很快她就亲他了。于雨霖吓得慌忙倒退,掉进河里。还是她边笑边骂他笨蛋,伸手捞的他。   他力气大,她力气小。所以显而易见,湿重慌乱的于雨霖自然力道失控,反把孟庭拽进了河里。   那是个春天来着,河水透着凉。孟庭一席长裙飘飘如仙,干燥的裙摆掉进河里先没沉下,而是在河面绽开成一朵娇艳的大红花,然后才徐徐下坠。布料贴牢她波澜的胸线,勾出蓬勃的情y。   河道白日人很多,木船来来去去,可那天他们下水是夜晚。她被拖下去也不怕,勾住他的脖颈,贴上他,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陆地上不敢干的事儿,水里居然有了胆。于雨霖在水里搂住她的腰。当然,这是有正经理由的——防止她下滑。这水到于雨霖肩膀,却到她的下巴,稍稍跌下去是会呛水的。   孟庭骂他轻浮。他吓了一跳,却没松手,闷声说她就知道欺负他。她每次都爱逗他,明明是她勾的他,最后还要赖到他头上。   孟庭啄上他的c,就着河水一口含住,吮吸,媚眼如丝:“我就喜欢轻浮的。”   月光如水。她就这么架上他的腰,纳入了他。   于雨霖很快和她结婚,也从没释出过疑惑。就算酒桌上,别人说起女人的事,第一夜那档子事,他也从来笑笑,当做不知。   孟庭和他婚后的生活颇为愉快,怀了婷婷,林芬芳明里暗里提点数次要悠着点,他们也忍不住要蜜里调油。别人问孟庭就不怕于雨霖出去找人?孟庭这张嘴也没给他留几分面子,她说,家里喂饱了才能出去野啊,他连我都没喂饱呢。   孟庭生完孩子,相熟的医生就说她的情况不太好上环,上了也要掉,以后还是要吃苦头的。   计划生育,单位免费领计生用品。大家都要面子,不肯申请,于雨霖厚厚脸皮,总是会主动领。他一直觉得,娶孟庭真的值。别人看不出来,但他知道,结婚后,内敛的他有了火热的、像个人的时候了。   要是没有素素戳破他们恩爱的幻景,于雨霖和孟庭应该还是很幸福的。   素素来后,他们吵了很多次。他奇怪,那你当初干吗不跟他过呢?孟庭从来不拐弯抹角,“我不可能跟个乡下人的。”   “那你干吗和他好呢?”于雨霖不理解。恨不得去把她那段日子抹掉。原来她的轻浮是可以给任何人的,不仅是他。   他永远不会懂孟庭当时多无助,就像孟庭不会懂于雨霖多在乎这事儿。他特别难受,她有过一个男的。以前模模糊糊还可以自欺欺人,现在清清楚楚,绿帽头上戴,他再好脾气也要爆发的。   他问你是不是当时故意在河里跟我的?孟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这个答案她始终没给。   今天送孟庭去海南,于雨霖手扶着方向盘,没憋住,玩笑式的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看我老实,那晚故意的?”   孟庭偏头,又认真看了于雨霖一眼。   这一眼,细细掠过枕边人被岁月吻过的眉眼,以及那副每次接w搞事都碍事的金边眼镜。   于雨霖总爱擦拭眼镜,镜片磨损得厉害,金边也染上氧化的斑点。   那双眼睛布上浅浅的皱纹,可眼睛背后的人,还是像当年一样好骗。   她说:“你是不知道,那天你多好看。” 第54章 1992·冬 ◇   ◎硬币的正反面1◎   九零年, 北京办了亚运会,吉祥物是大熊猫“盼盼”,九一年年底,孟庭给婷婷带了一个盼盼。   孟庭脑子里一直记得婷婷要盼盼。当时亚运会红火, 百货大楼持续售空, 婷婷始终没能拥有。夏天, 六子买到商贸街的摊位号,孟庭想摆摊卖衣服, 跑去广州进衣服, 看到盼盼,想也没想就买了。   没想到买回去, 婷婷是另一番脸色。她跟妈妈生疏了,连句谢谢也没有, 斜了一眼,说亚运会都过去这么久了, 谁要这东西啊。   小孩子另有一片交际圈。在那个圈子里, 父母离婚绝对是一级恐bu事件, 母亲失业下海离开孩子是超一级恐bu事件。于婷婷的世界经历地震。   她没有姐姐罗素素这么虎。她脾气刁蛮, 都说有些像妈妈, 其实她的内里像爸爸,是柔软易碎的。孟庭春天走的, 婷婷到夏天都不敢相信妈妈走了, 经常半夜哭醒。   她被排挤出原来的小朋友交际圈,孤单敏感, 开始离不得人, 开始恨妈妈。   孟庭和她呆了十天。从二月头陪到二月中, 大包小包, 一趟一趟逛商贸市场百货大楼,她要什么买什么,凡事儿都顺着。孟庭嫂子叹气,“你这样惯婷婷,她以后会变得物质。”孟庭问婷婷喜欢吗?婷婷点头。又问喜欢妈妈吗?婷婷小小年纪叹了口气,说喜欢的。   孟庭送完婷婷回去,又拎着两个礼盒去了趟蓉蓉家。   虽然和青松六子混得熟得不能再熟,可冯蓉蓉到底是婷婷学校的老师,不教她的班,也能和班主任说上话,送礼总是没错的。   走上一号楼,全楼大震动。   她拉住顾弈问:“上上下下干吗呢?”   “阿姨,我们今天搬家。”   “哦。听说了,要搬去南城大学了是吧。”她想起青松提过,顾燮之的教授职称评下来了,在南城大学里分到一套教授房。“房子怎么样?”   顾弈放下手上的箱子,往边上站了站:“是独栋,应该不错,听说有三四间房间,我还没去看过。”   一路上行,邻里帮忙,大家都为顾家搬新房高兴,纷纷出力。到三楼,孟庭碰到了邹榆心,朝她打招呼:“好久没见啊。”   邹榆心倚靠扶栏,正跟人说话。就算是大冬天,她照样能把一身宽厚的大衣勒出窈窕的腰线。   她见着孟庭颇为意外,上前轻抚她的大红羊绒围巾,左右翻翻:“大美女,去了趟海南又变漂亮了。这东西不便宜吧。”手感软和,一摸就知道用料踏实。   孟庭拿出本地人说反话的腔调:“教授夫人,我们这种剪标货比不上百货大楼的。你要的话我下次带给你,便宜的,我那里老多了。”   “真的?”邹榆心是真喜欢,来回抚摸,“给我带两条啊。”   孟庭抬眼:“我这条刚拆的,你要不嫌弃就送你了。”说着,她利落解下围巾,往邹榆心脖子上一绕,替她整理下摆,“特贵气,很配你。”   -   又是一年新年。一楼厚如地毯的大地红纸屑未及清扫,被居民踢出一条清晰的水泥道。   浩浩荡荡的搬家,邻居一人搬几样,卡车就这么装满了。   邹榆心站在楼下一个个道谢,遇见小朋友便发出几块糖果,邀请他们以后来家里玩。   她四下扫了一圈,想着应该都打过招呼了,一仰头,见阳台上趴着个人,朝青豆招招手:“豆子,来阿姨家玩啊。”   青豆探出身,忙挤出酒窝大声回应:“好的!阿姨。”   青栀一直贴着邹榆心,就像邹榆心的小跟班。她急着问邹阿姨去了西宁去还回不回清南区了?邹榆心说,“当然啦,我在这儿上班的。”   在蓉蓉生下宝宝后,青栀彻底没人管了,撒野一阵后,一度走向边缘少女,跟一帮混子一起玩。   某天,又跟团体闹了别扭,收心几日,在阳台上跟邹榆心压腿跳舞。她很喜欢肢体上的运动,只要不坐着,跑步跳舞爬树都行。青豆奇怪,拉筋的苦她都能吃,居然吃不了学习的苦。   邹榆心看栀子身材比例不错,又有一张姣好的标准美人脸蛋,让她去文化宫跟了两节舞蹈课。青栀上第一节 课,老师就问她,是不是以前学过舞蹈,扭胯很熟练。   青栀鲜少得到夸奖,比吃糖还快乐,自此沉迷。   为了安抚青栀和老婆,青松花钱给青栀报了舞蹈班。他想,把青栀的时间塞满,就不会到处捣乱了。   在这种年代,发展学习之外的业余爱好是奢侈行为。   吹个口琴了不得了,一周两天跑去学跳舞,吴会萍怎么也理解不了,而且她坚信,青栀是三分钟热度。   见青松这边已经把钱交了,连袜裤和舞蹈鞋都买好了,吴会萍只能强调明年不可以花这个冤枉钱。   青豆寒假在家,负责送青栀去文化宫上跳舞课。她手上拎着她的舞裤舞鞋,等她跟“恩人阿姨”寒暄。   吴会萍总爱说栀子不学好,可在她主动争取跳舞这件事之后,青豆对青栀刮目相看。   青豆也向往肢体伸展的自由,想要天鹅一样秀美的脖颈,可她从来不敢声张。就连自己嘴巴嘀咕,也不好意思将此想法释出。   青栀却可以。   她上完一节课,可以挨家挨户对着邻居跳一遍舞,从一楼跳到二楼、三楼再到四楼,跳得青豆眼睛都学会了。   她不怕羞,敢表现,这让青豆羡慕。告别邹榆心,青豆又亲了亲小侄子,拉着青栀去坐公车了。   去文化宫要坐1路公交车,三站后再转16路。青栀一个人不会坐,吴会萍说不用接送,多大个孩子,只要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就不会出事。   她一个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农村妇女,进了城不照样干活,多走两遍就记住了。   青栀用实际行动证明:她干啥啥不行。   她在蓉蓉和青松各自送了一次之后,记了个大概,首次自己回家,坐反了公交车不说,还一路睡到末站,见四周景物不熟悉,哇哇大哭,被公交车司机送到派出所,最后坐警察叔叔自行车回的家。   这事大年初六才发生,今天年初八,青豆不放心,还是要送一趟。   青栀牵着青豆的手,问:“东东睡了吗?”   青豆点头:“刚睡下,小孩子太能闹了。”   青栀皱鼻子,翻了个白眼:“为什么都要你带啊,你又不是保姆。这么有钱干吗不请保姆啊,我看是没钱。”青栀记恨青松给自己报名舞蹈班时,蓉蓉皱紧的眉心。她觉得蓉蓉是舍不得钱。   青豆:“咱们家这么多人,哪里容得下保姆啊。保姆都进不来。”   青栀对学习的恨意完全转嫁到了蓉蓉身上,青豆没继续添柴,转而交待起周围的建筑物:“你看,我们家前面就是1路,这辆公车在对面坐就是往东,去西宁区,在门口坐就是......”   青栀打断:“这个我知道!”1路车是南城人流最大的主要公车,开了好几年了,这她能不知道?   青豆拉着她往对面走,一边走一边唠叨:“你说你知道,怎么还坐错,人要谦虚,别人给你讲,你就认真听。听听又不吃亏。我是没关系,万一是老师给你讲课,你是不是也这么不耐烦?老师今天给你讲这个舞蹈动作,你说你会了?那哪行,舞蹈动作就是要重复练习的。”   什么呀!怎么扯这么远了!青栀急:“这车我会坐!我只是不会转车!”   青豆:“那你告诉我你哪里不会转?”   青栀:“我......”她说不出来,她说得出来还会不会吗?   青豆一本正经,像教作业一样认真:“今天我就跟在你后面,你带我坐一遍。”   青栀压力很大,等车的时候就像面对数学题,想好半天:“上去两站还是三站下?”   “不是说这个车很熟悉吗?还有,”青豆面对青栀,“你是记数字的吗?跟你说过了,要记站名。要是没有买那个站点票的人,又没有人等车,他们经常不停的,你数数怎么行?”   青栀一愣,正在欲哭无泪时,肩上搭来一只手:“别理她,孔夫子。”   “你怎么没走啊?”青豆惊奇地看向顾弈。今天可是教授乔迁的大喜日子。   顾弈本来坐上了车,拐至路口,正好看见青豆青栀往1路站台走,他跟他妈打了声招呼,跳下马槽,决定坐公车回去。   “车上太挤了,我腿都伸不直。”驾驶仓就两个位置,司机一个,顾燮之和邹榆心挤副驾。他们不放心顾弈在人来人往的市里开车,支他和一堆家具呆在后面。他觉着没劲,还不如坐公车。   顾弈来了,坏了青豆的考试计划。   本来青豆要考青栀哪站下车,一路板起脸孔,等她记起来,没想到顾弈挤眉弄眼,帮青栀作弊,青栀特别自信地在新亚宾馆下车,领着青豆往南走了一个红绿灯,等起16路。   青豆问:“你下次还记得吗?”   青栀自信:“我记得了!顾弈哥哥上次在这里办酒的,我记得了!”   青豆不信:“真的吗?下次就你一个人坐车了!别又麻烦警察叔叔送回来!老是麻烦警察叔叔,会被抓起来的。”   顾弈:“你别吓孩子。”   青栀找到救星,等车时一直拉着顾弈的手。她高兴地给顾弈哥哥展示自己的红舞鞋,“是真皮的!”又问他等会有空吗,邀请他到文化宫看她跳舞!   是漆皮,不是真皮。青豆翻了个白眼:“......”   顾弈看了青豆一眼,为难道:“可以吗?你姐看起来不高兴啊。”   青栀:“不要管她!她经常不高兴。”   青豆贯彻不高兴表情,坐上车便闭眼休息。假寐了会不放心,又问青栀:“坐上16路,你知道哪站下吗?”   “我知道,文化宫!”   摇摇晃晃的车子一路颠簸,把青豆哄睡了。   她睡前还想,哎哟,难怪东东哭闹,抱起来摇摇就能睡。这感觉确实不错。   青栀则一边观察青豆,一边同顾弈咬耳朵。她多精怪的人,虽然车子坐不连牵,学习乱七八糟,但是谁喜欢姐姐,她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她两手拢住嘴巴,附至顾弈耳边,小声说:“顾弈哥哥,我跟你讲,那个安洲哥哥过年来过两趟。他没有进家里,跟我姐在楼梯间讲话。我听到他问我姐读什么大学,他说他家安排好了,去南城大学,我姐说她不一定考得上。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顾弈垂眸,牵起唇角:“什么?”   青栀啧啧称奇:“他说,‘我想跟你读同一所大学,如果你想......我可以......’”他的意思一定是他可以帮忙!转述完,青栀喉咙压抑住尖叫,闷声抓着他摇动,“啊!顾弈哥哥!你要加油啊!”   傅安洲说出这话一点也不奇怪。他就是这样讲话的人。   顾弈反问青栀:“我有加油的必要吗?”   青栀:“当然啊!我是支持你的!”她认为,安排学校这种恩德很大,不能被傅安洲抢去。虽然他很好看很温柔,但邹榆心对她有恩,顾弈又是对她很好的哥哥,她肯定要支持顾弈!   顾弈问:“那你觉得你姐......?”   青栀当然问过:姐姐,这么多男孩子围着你,你喜欢谁啊?   顾弈瞥了眼小鸡啄米式沉睡的青豆,憋笑着压低声音:“她说什么?”   青栀皱眉头:“她能说什么,她只会让我好好学习!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她着急:“顾弈哥哥!你可以预订她吗?”她指了指酣睡的青豆,“像定亲一样。”她想跟顾弈邹榆心成为一家人。   顾弈嘶了一声,似乎才想起这么一茬:“我好像问过她。”   青栀惊喜捂住嘴巴:“她说什么了!”   顾弈顽皮一笑,冲青栀眨眼:“她说,她还小,不想这种事。” 第55章 1992·冬 ◇   ◎硬币的正反面2◎   过年, 虎子坐东在喜临门酒楼请他们聚头吃饭。酒水自备,随便喝管够,于是大家喝得有些缭乱。顾弈慢条斯理,小酌三巡, 问程青豆, 对将来如意郎君做过设想吗?   具体的问法他记不得了, 也不知道语气是咄咄逼人还是循循善诱。   青豆就是这样回答的:“我还小,我没有想法。”她偏开头, 回答时故意没看顾弈。好像生怕识破他戏谑下的认真。   他灌了酒, 胆子大:“那你将来要是有了,会告诉我......们吗?”   “废话!”青豆剜他一眼, “当然啊!这种事我一定要通报天下!”   他追问:“什么时候?总归有个时候吧。”   青豆反问:“什么什么时候?”   顾弈猜测,青豆是听明白了的, 只是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虎子红着张关公脸,替顾弈打圆场:“我们就是关心你, 什么时候找对象啊?现在读书一读好多年, 终身大事不能耽误啊。”   素素护着青豆:“终身大事现在提也太早了, 人家都还没高考呢!”   虎子抓住重点:“高考完了不就能定了吗!是吧!豆子!”   青豆想了想, “可能吧。”她拿筷子蘸了点啤酒尝了尝味道, 也许是那两口酒精让她眼神飘忽,才会在那个话题节点, 与傅安洲发生久久的对视。   顾弈注意到了, 没作他想。今日青栀一提,他大概明白了。   他陪青栀到文化宫, 面无表情地往里。青豆奇怪:“你也进去?”   青栀哎呀了一声:“顾弈哥哥要看我跳舞!”   文化宫是口字型老建筑, 入口有醒目的镀金字样, 写着“小南城文化宫”。左侧是行政办公楼, 邹榆心就在这里上班,右侧是一栋红白相间的八角楼,里面是群众活动中心、礼堂和展厅。正中间,是前苏lian建筑师的设计作品,楼体十分敦实,廊柱又方又阔,青栀的舞蹈教室就在这栋楼的二楼。   顾弈找到张条形长凳坐下,青栀人来疯,兴冲冲跑进更衣室换衣服。青豆一路跟着,替她装东西,像个小保姆似的。   她调侃:“栀子小姐,你是怎么鼓动那么忙的顾弈哥哥,来看你跳舞的?”   青栀骄傲地昂起头:“因为我跳得好啊!”   那语气,就像看她跳舞是顾弈的福分似的。   青豆拉过青栀,想让她降低声音:“这里很多小朋友都是五六岁就学跳舞了。”她比了个腰际的高度,“才这么高就在压腿、踢腿,人家都没说自己厉害,你这才学了几节课。谦虚点!”   青栀不服气:“可是我就是跳得好啊,老师都夸我,跳得就像学了好多年了。”   感受到周围追来的目光,青豆一时不知道是火速逃跑,还是钻个洞就地把自己埋了。   -   青栀穿完练功服一出来,当着顾弈滑了个大劈叉。刚坐稳的青豆没眼看,偏开头,兀自发笑。   等她们开始热身,青豆问顾弈:“邹阿姨是不是也这样练舞?”   每个舞蹈室都少不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上一次顾弈面对这面镜子,还是四五岁,在北京,邹榆心把小小的他抓到人前,展示小孩的柔软度。他什么也不懂,一条腿支着,另一条腿就这么被掰过了头顶,劈了个高高的竖叉。   别人问他感觉如何?疼不疼?   小小的他摇摇头,毫无感觉,就像抬了条假肢。大家都夸,舞蹈家的儿子柔韧性就是好。   今天,顾弈坐在陌生又熟悉的墙镜前,两脚安然搁在平地,没有人来掰他的腿,却莫名觉得有点疼。   “我出生前她就不跳舞了,后来她带我去看过一次演出,底下拱她上台,她畏惧舞台,拉我一起上去了。”   青豆:“你跳了吗?”   顾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次跳完回来,她脚扭了半个月。”   青豆还要再问,被顾弈打断了:“程青豆。”他认真叫了她一遍。   青豆应:“哎。怎么了?”   “你......”顾弈没有看她,而是直视前方的墙镜,通过镜子与她对视。   木板地被练基本功热身的小姑娘们踩得踏踏响,小得晃晃悠悠的小孩也攀着镜面,一下一下抬腿。   青豆隔着来往跃动的身影,一直在等顾弈说话。   他身体前倾,两手搁在膝上,额角有理发师剃的一绺时下流行的尖尖。洗头时,他想起青豆说他头发很硬。一摸发现还真是。他的头发打湿了也不会贴住头皮,直耿耿扎在头上,挂着水珠。顾弈往一旁搓灰的虎子头上摸了摸,那厮的头发软得像一滩湿藻。   青豆坐得笔直,头发剪回齐肩的长度,头顶箍了个酒红粗发箍,又洋气又淑女。她的头发很软,一把抓上如云雾一样,看似很好欺负,尽在掌握,又什么也抓不住,没有实感。   看来头发软硬和性格相关,也不完全没有道理。   半晌,青豆的眼神与镜面里的顾弈对上,噗嗤一笑:“看我干吗?”   他指尖虚衔住不存在的烟,对着空气掸了掸,“程青豆。”   “干吗!”也不是多好听的名字,干吗叫她又不说话。   “程青豆!”   “干吗!”   “程青豆!”   “嗯?”   “程青豆!”   青豆皱眉,不回应了。他再叫,都要影响到老师喊拍子了。   顾弈顿了顿,再出声忽然一虚:“豆儿。”   青豆偏头,气势汹汹盯住他。   顾弈盯着紧锁的手指,一声一声叫得自己的心里都有了回声。他缓了口气:“我问你。”   青豆面无表情,内心咆哮搭腔:你问啊!   顾弈:“想读什么大学?”   “不知道。”每天都有人问青豆这个问题,好像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学就是她嘴皮子上的点兵点将。   关于择校,从青豆踏进南城师大附中这所名校后,便失去选择的权利。   “会跟安洲念一所学校吗?”他这样直截了当。   青豆眼里划过慌乱,避开对视,落到红漆地板。她没想到顾弈会这样问。   顾弈轻哂一声。特别刺耳。   在他开口之前,青豆迅速组织完语言,抬起眼,认真地说:“我能考上哪儿就去哪儿。”她真的没有选择。五月份还要预考呢,要是预考没过,说什么都是屁。   顾弈问:“你会读南城大学吗?”   “我可以读吗?”青豆无语。怎么,你爸爸可以给我安排吗?   “你可以啊。”他牵起一侧嘴角,凑近她,“我帮你补习。”   青豆皱眼睛:“这样?”   “考完了……我爸有名额。”   “什么名额?”   “高校教师子女入学有政策优待,我没用。”他朝她暗示性地摊手。   青豆心跳大震:“然后呢?”   青豆知道大学老师的儿女入学本校有降分政策和减免学费(1),但顾弈没有使用相关政策和她有什么关系?   咱领张证就可以了......顾弈看了她一眼,咽下这种戏谑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问了一遍:“你想吗?”   “我……什么想不想?”越说她越不明白。   顾弈直接出卖青栀:“过年傅安洲来找过你,说考大学的事,是吗?”   青豆两眼瞪圆,口中的舌头不知所措,酒窝时隐时现,“干吗?”   “程青豆,别装傻了。”顾弈笑得特别温和,像盛夏的太阳,可落在青豆眼里,过于浓烈的情绪就像层层叠叠的树叶,遮盖了本该有的温暖。叫她脊背生凉。   顾弈:“我现在就要你一句话。”   青豆身子缩了缩:“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会跟他读同一所大学吗?”   青豆郁结:“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预考会筛掉三分之二的人,谁都不知道政策,说不定减招了呢。就算万事俱备,还要等一场东风呢。此刻,她的人生一片迷茫,为什么急着逼问这件事?   他问:“考上了就读?”   “我……”青豆被他逼得脑子转不动,眨眨眼,复述了一遍,“考上了……就读…….难道考上了不读?”   顾弈看向墙镜。冬日午后的阳光好得发甜,光尘飞舞,翩影叠动,他和青豆在镜子里时而无言端坐,时而被她们覆盖。   他距离那面镜子八米,通过镜面折射,他距离镜子里的程青豆足足有十六米。   他望着远了一倍的程青豆,又问了一遍:“所以你决定和他读同一所学校?”   “我考上什么就读什么!”青豆也较了真。   “如果没考上呢?”   “你咒我!”青豆欲哭无泪。   顾弈知道,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老装出一副傻样儿。“问你,如果你考完了,你会先告诉他还是先告诉我?”   青豆翻白眼。   “如果算下来差点儿分,你找他还是找我?”   青豆:“你能帮我吗?”   “可以啊。”他大大方方,“我爸不同意,我就跪下。”   “啊……”   “嗯?”   青豆真诚,也圆滑,清楚眼下不管正经的还是玩笑的,没有别的答案。   所以她说:“我找你……”   顾弈沉吟:“找我是因为不好意思跟他提这种事,怕给他添麻烦,影响你温柔解语花的好形象,还是……”   “不是的!”青豆打断,“我没有!我谁也不找!”   顾弈苦笑:“程青豆。”   她伸出一根手指,严肃制止:“你不许叫我了!”   他垂下眼,身体向青豆一倾:“那我再问一个问题。”   “不要问了!”青豆生气了!她绝不回答。   老师数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重复响起,小天鹅们舞步渐渐整齐。而两人东躲西闪的鬼打墙话题,也找到一个平静的落处。   顾弈说:“那我就按照我心里的答案替你做出回答。”   青豆惊讶,一口气噎住。他……他他他他想问什么?答案又是什么?   顾弈拿眼神相挟:“就这样?可以吗?”   青豆没作他想,兀自生闷气。   她没有想到,顾弈替她做出的答案是有傅安洲没他。   -   南城人只有过了元宵才算过完年,顾弈生于正月二十,在他去西城上学前,家里提前为他在南城最有名的鸣宴楼办了一场二十周岁的生日。   恰好顾家乔迁,双喜临门,一起办省钱。   青豆认真温书,一无所知,在他办酒前十天,也就是顾弈逼问完的第二天,楼里开始嗡鸣,关于怎么去、什么菜色、包多少钱?   鸣宴楼在西宁区,有点远,可他们又实在想去参观新家,便组织包车。邹榆心是个妥帖人,听闻此事,自责招待不周,亲自过来办了包车的事,让大家登记人数。   邹榆心见青豆站在楼道口,热情张罗,让她记得来。“你们初十就要开学了是吧。能不能赶过来吃顿午饭啊,离你们学校挺近的。”   青豆跑去问虎子和素素怎么去?他们表示,顾弈爸爸的学校那天可以借出一辆车,顾弈会开过来接他们。   青豆愣了。素素问她是不是因为上学,所以不去?顾弈没说起她。   青豆机械地点点头。素素下一句是,“可是傅安洲去呢。”   作者有话说:   (1)高校子女的相关政策是不成文规定,并没有文件,2000年之前很多高校都把这项政策当作教师福利,后来明确取消。 第56章 1992·春 ◇   ◎硬币的正反面3◎   高三最后半年, 是青豆最难熬的半年。   学习辛苦之外,每天上学还要输入各种新政策新传闻——   要扩招了,咱遇上大赦天下了;要减招了,完了完了, 你说哪所学校的大专好?什么专业?二年制还是三年制?   为针对过去泄题事件, 我们这届听说会加大难度;   为针对过去泄题事件, 我们这届听说要AB卷考试;   为了针对泄题事件,我们这届体育要严抓, 从身体素质上筛选......   不管有没有逻辑, 大家都要听。生怕错过一点信息。   每一届学生应该都经历过这样的“传闻”轰炸,没有办法分辨真假, 也无法捂住耳朵,青豆走在华山一条路上, 每天为此心惊绝望。   白飘飘在给小桂子的信里写道:这是我过得最像冬天的春天。   这个春天之所以冷,不在体表温度, 而在无处不让青豆齿寒的生活。   青豆这个扁平足能在军训逃过一劫, 却逃不过分秒必较的体育老师。她的一千米考了两次。第一次是统考, 掐表慢了28秒, 体校老师是个大老粗, 直接说:“不及格,没希望了, 不用参加高考了!”   老师一脸严肃, 青豆当场昏厥。   因为是运到体校专程进行的测试,好多人表示非主场作战, 场地不适应, 水土不服, 铅球和立定跳远大家也发挥不佳, 不及格人数很多,所以组织了一场补考。   青豆掐着人中,战战兢兢中等来班主任的补考消息,珍惜机会,两条腿没日没夜在操场蹬了半个月。   用同学的话调侃,操场被程青豆跑出一条独立赛道。   同学没有夸张,春日泥泞,雨水丰沛,黄土操场又湿又滑,她钻空子只跑里道,是以,踏出了深深的泥坑。   傅安洲会陪她跑。她拒绝,怕有人说三道四。他不怕,慢她半圈陪她。   布鞋坏的那天,青豆掐住器材室借来的秒表,又迎来一场不及格。她蹲在地上,欲哭无泪,傅安洲想安慰她,靠近才发现她的鞋子被顶出了两个洞。右脚坏得厉害,四根脚趾都跑出来了。   青豆头埋在臂弯,想起了顾弈的话,迟了两个多月开始内心狡辩:哪里是温柔解语花,我明明是个又穷苦又笨拙的乡下妹。我在傅安洲眼里哪有形象可言!   他给出了一个高级的提议,去百货大楼买双专门跑步的鞋子。   青豆问:“是胶鞋吗?”   傅安洲:“有跑步的鞋子,”说着展示自己脚上的鞋子,“这种鞋子底下有一种叫气垫,穿上后弹跳力会更好。你有扁平足,可以弥补你的缺陷。”   傅安洲第一次见这鞋还是在顾弈脚上,他问他这鞋穿了是为了显得高?顾弈说看NBA球星穿,下血本买了一双。   他说:“顾弈也有一双,你见过的。”   青豆摇摇头,不记得了。问:“多少钱?”   傅安洲面不改色:“一百块。”   一百块?太贵了吧。青豆有五百块钱存款,这一下直接抽掉了她的20%。   傅安洲不想她纠结,补充道:“我体测一千五米,比平时快了10秒。”   青豆眼睛一亮,趿拉着烂鞋径直往宿舍冲。高三一切紧张有序,因为太有序,所有容易钻空。所有人都知道青豆在跑步,所以她能顺利翘掉自习。傅安洲么,自有办法。   每次去百货大楼,青豆总是又兴奋又害怕。她同蓉蓉讲过,一进百货大楼,她连与柜台营业员对视都不敢。生怕看到热情的双眼,也怕挨到冷漠的白眼。   蓉蓉说这是穷病。以前她进来逛店理所当然,结婚后就有些畏手畏脚了。   清南区的百货大楼和西宁区一比,就像个没发育的小蘑菇。   距离南城师大附中三站路的百货大楼是本省最大的百货大楼,青豆去的那个百货大楼,砍价声此起彼伏,这里则安静得像一座精致的墓穴,好多金光闪闪的陪葬品,偶尔有几个客人,也像兵马俑,声儿都不出一下。   青豆更紧张了。好在有傅安洲,他没耽误青豆时间,熟门熟路行至鞋架,取出一双气垫鞋,让青豆试鞋。   青豆不好意思,伸脚套了一下:“36有点大。”脚感奇异,像踏进夏天的池塘,水流三百六十度包裹,真的很舒服。不愧是一百块一双的鞋。   傅安洲cha进两根手指,探了探空余,让人取35码,同时开票。他神态自若,俨然常客。那看人下菜碟、本来爱答不理的店员迅速满面堆笑。   傅安洲跟年纪稍长的女营业员说了句什么,拿着票去结账了。青豆问年轻的营业员,有更便宜的吗?   营业员辫子潦草约束在头花,荡了一束下来,正低头剪指甲。听见青豆的问题,翻了个白眼,看都没看她,过了好久才挤出不耐烦:“没了。”   青豆信了。她不敢东张西望,坐得像小学生一样端正。她的屁股下面,是松软的皮沙发,正前方,是两双漂亮鞋,价签龙飞凤舞写着699和599。   她一声不敢吭,等傅安洲结完账,她拎着袋子问他,怎么价签上这么贵?   傅安洲说,“还了价的啊,现在哪家店不还价。”   青豆惊叹:“你还了那么多?”   傅安洲说:“他们认识我,上次我来买的,熟客嘛。”   青豆隐隐不安,不过穿上鞋她真的跑得很快,也比之前省力很多,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春日操场湿泞难跑,一趟回来,白鞋变土鞋,青豆没法每日刷鞋,便拿湿布擦。好在这鞋好擦,干结的泥块一擦就掉。   三舍有个借读生也没考过,青豆热心介绍球鞋,说好的球鞋跑得快。   对方买了双不同牌子的回力,对青豆说:“你那鞋要1299,程青豆你家真有钱。”   青豆吃惊,对此生疑,跑去图书馆阁楼逮傅安洲,问他鞋子多少钱?   他合上书本,面露疑惑:“1299?有这么贵的鞋子?人家肯定被老板开了天价,不知道还价。还有,你不是跟我一起去买的吗?”   是啊......   至于体测,功夫不负跑步人。青豆很能吃苦,日日跑,终于取得比及格高出五秒的成绩。   最后一百米,她感觉自己在飞,也在飞翔的颠簸中清晰看见老师提前按下秒表,替她作弊兜底。冲过终点那一刻,凶悍的体校老师释出程式化笑容:“好了!南城女子一千米考试师大附中全部通过。”   她迷茫地仰头望天,迷迷糊糊的。   好像勉强爬过了一关,可程青豆的料峭春寒没有结束。   她关心家中的一切动向,所以捕捉到二哥的状态变化。   -   程青松的舞厅经营有道,一年盈利五六千,他没有直接还掉债务,而是往股市上投资。   舞厅里鱼龙混杂,消息繁多,青松再聪明也逃不过这么多百万富翁的传记诱惑。   有人跟他说,“八十年代末,那fz银行派息分红,毛利息有三成,张老板的九千块一下就变成了十五万,那边按2:1送红股,然后他凭认股权证,就可以用原价优先买股,这样钱翻了一番。后来银行拆股,1股你知道折成多少!折成多少?折成20股!这样他手上好几万股了。然后他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呀。”   他听完,好像自己也成了百万富翁。九十年代,南方是个迷局。   发展太快,信息爆发式轰炸,脚底的城市仿佛在升腾中变出魔术。谁都没法掌握迷局,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封面人物。   当时海南鼓动支援特区建设多买股票,青松和好几个朋友一起凑钱开了户,九零年股市狂潮,证券大厅之中,电子荧幕之下,人山人海,数月至数年之间,无数暴富者从中产生,也有无数人赔掉底裤还当了命。   程青松先是盈利者,后来套牢在了里面。他们太想发财,失去理智,借了高利贷。想一本万利。   当时,满大街粗看是各色广告牌,细看到处是是贷款卡片。他们有门店,借钱很方便。   这年的5到11月,上证指数从1400多点跌至 400 点。   青松五月见苗头不对,说要撤,六子说等等吧,万一回来了呢。   穷过的人,一两百都舍不得,就这样扛到青豆高考。   青豆五月庆祝预考通过时,隐隐察觉不对,等到高考前的六月底,见青松颓废得厉害,胡子拉碴,不言不语,心知不好。   年初,他还让蓉蓉辞职,想带她和孩子一起去海南,年中又不声不响了。   蓉蓉是枕边人,当然发觉到不对,逼问出高利贷,吓得发抖,问青松欠了多少钱?他满口说没事,会好的。   孟庭不替他隐瞒,直言道,再不还钱,舞厅里天天堵人,开都开不下去。不如你撤股,我把钱给你,你把债还了。   孟庭嫌海南人不够多不够时髦 ,跑去深圳倒腾衣服卖货。她在商贸发达的街铺租了一家小店,专门卖进出口衣服。舞厅交给青松他们。她也没想到两个月没回去,门都给人砸烂了。   亲兄弟明算账,青松挣扎许久,看了眼儿子,想了想无望的股市,同意了这样的交易。   孟庭胃口大,吃下舞厅要给青松两万,她没有别的地方招投资人,只能去招于雨霖。全南城市,她只知道他的存款数。   如果他没有花天酒地,应该整整好有八千。   而她不在的这阵子,于雨霖的工资没人花,存到了一万。他问孟庭要钱干吗?孟庭自信满满,“给婷婷存嫁妆。”   -   青豆很倒霉,也很好运。   人生转折时,她总是遇到难关。听到高利贷,她腿软,知道家里的状况又不好了,她彻夜难眠。好像有人把洞穴的通光口堵上了。   但她比以前要坚强许多。家里人多了,力量大了,上有老下有小,她不能随便哭鼻子乱跑,于是冷静又冷静,干巴巴在饭桌上说:“要不填二年制大专吧,我听说他们有口腔专修班。”   此话一出,本来压抑的气氛突然闹腾起来。   每个人齐刷刷骂她:“说什么胡话呢!”   连青栀也瞪她,“我都跟人家说了,我姐姐是大学生!要考南城大学!”   青松哎哟了一声:“决定了吗?”   青豆吹鼻子瞪眼,无语道:“这不是我决定的事。” 第57章 1992·春 ◇   ◎硬币的正反面4◎   程青豆通过预考的事, 虎子专程打电话告诉顾弈。   他的叙事有多做作?   顾弈听人喊他电话,跑下校舍楼,刚接起,气还没喘上, 那头虎子听见听筒动静及气息, 郑重开口:“你好!是顾弈吗?”   顾弈:“......”   “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你要听哪一个?”   “坏消息!”   “啊?”那头一愣,大概没编出坏消息, 装播音员的信念感立刻消失, 语气吊儿郎当,“要不先听好消息吧。”   顾弈语气不善:“说!”   虎子咋呼:“豆子通过预考了!”   顾弈轻蔑:“你知道什么是预考吗?你知道几月份预考吗?”   虎子不知道。在顾弈念高中的时候, 所有考试除了高考只有一个名字:考试。虎子张罗一起玩,顾弈说要考试, 下次见面,虎子问, 上次那个试考了没, 顾弈说考了, 过几天, 虎子见学生多, 要放假了,便问是不是要考试了, 顾弈说是的。   他们从不对考试进行具体沟通, 也不会问考得好不好。   不像青豆,每次考前都会抱著书本, 认真说明自己将要进行什么考试, 是语文是数学, 是统考还是小考, 写进总成绩单还是算进单科平均分,她又正在做什么准备。   所以,虎子说出预考,十分诡异。也明显,有人在他面前提及并认真说明了这个词。   虎子装聋作哑:“啊?这个......”   顾弈撂下话:“挂了。”   那边:“哎哎哎哎哎哎!还没说满一分钟呢!”   学校声筒特别响,没有开免提也吵得像喇叭,顾弈一度怀疑老板上次修电话的时候接错了线。   虎子的叫唤清晰传来,同时夹了一声忽而压低的短促,“哎哎哎——没事,别急,没挂呢......哎哎哎——”   顾弈目光一垂,挂断了电话。   -   顾弈生日那趟,程青豆没来鸣宴楼,不过托素素带了个礼物——一瓶叫海飞丝的洗发水。   这东西不便宜。那句张德培说的“有头屑,不行”的广告词家喻户晓。顾弈搁在皮箱,一路带了过来。   他没懂,她送他瓶洗发水干吗?   等用了才知道程青豆多居心叵测。   人前清纯无知的小甜豆,张口闭口高考学习,人后也是要给男生送香波、留下强烈暗示的人。   顾弈故意这样曲解青豆,以解心头之气。   他携一头匪夷所思的花香穿过这帮糙汉子男生,被同学调侃开春了,怎么老鼠窝里冒出花香了。   顾弈戏弄回应:“我这在北京,是要被堵在胡同口挨揍的。”那边大老爷们不兴拾掇,稍微整整就是娘n腔。   这股香味日夜缠绕顾弈,让他难以入睡,消磨掉不少精力。好在大学课业没有高中繁重,支半宿也不碍事。   校舍前有一条羊肠小道,两侧种着翠柏树与栀子花。一到春日,花香沁脾,迷得人走不动道。这海飞丝的味道比该死的栀子花还要香浓缠人。   程青豆早前问过他,二十岁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顾弈知道她经济不宽裕,朝她摊手,要白日买的西瓜泡泡糖。青豆才没信,一定要他说一个。顾弈当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虎子说青豆的橡皮很香。   他说,我要你的橡皮。   青豆疑惑,橡皮?   顾弈说,“听说很香......礼物只要特别就好了。”   她问:“就是因为香吗?”   然后,程青豆就送了他一瓶香波洗发水。还不是便宜的国产,是高级的合资。   顾弈并没有感谢,也不准备像个毛小子一样,把它藏在橱柜珍藏,供奉一生。他每周去两次澡堂搓澡,必带上这瓶洗发水,狠狠挤一坨,揉进头发,搓出腻人的泡沫,任水流冲刷沫子,覆满全身。   在一众脏汉子拿皂搓身的澡堂,顾弈显得过分小资产阶级。   程青豆在四月寄来一封信,汇报青栀学舞蹈不积极,果然三分钟热度,现在全靠“顾弈哥哥放假要来看她跳舞”支着动力。她问他,回来会看栀子跳舞吗?又说栀子花开了,她这张信纸与栀子花夹了一周,不知有否染上香气,让他闻闻。   顾弈没回。   -   他给虎子和邹榆心寄去一张黑白照片,是学校阶梯教室留的影。他手上转着支钢笔,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   是摄影社团的女同学章敏拍的。   章敏知道顾弈有相机,一直想招他进社团。顾弈为了躲避这种无聊的活动,这学期索性没带相机。章敏不死心,问他为什么有条件不参加群体活动。   摄影社的门槛不低,好多同学没碰过相机,没有相机,更别提爱好。导致这个社一直招不到人。   顾弈只能说自己有社团了。章敏不依不饶,问他哪个社团。不参加社团活动的,基本都是在外有活计的人,要么打工要么倒货要么做家教。班级统计没有参加社团的人,顾弈赫然无耻在列。他既不挣钱也不参加活动,非常不融入集体。   当然他们正好穿过羽毛球场,花圃旁有学生正在发自制传单。   那传单上明晃晃画着颗篮球,顾弈站到队列,一边扬声问,“谁管这个社团,我要加入,”一边对章敏宣布,“我加入这个社团!”   失策的是,那不是篮球社,那是健美操社。   虽然顾弈的身高站在队伍里格格不入,但是副社长看中他的皮相,认为带得出去,很兴奋地当场给他做了登记。   章敏气极顾弈这破罐破摔的样儿,要跟他明算账。   当时为了讨好他、靠近他,在阶梯教室拍下这张照片,还费功夫在暗房洗印。现在,照片她要烧掉。   其实她想问的是,这照片可以在后续照片展上使用吗。但章敏被顾弈加入健美操社也不加入摄影社的行为气到,扬言要烧掉。   顾弈花3块钱跟她买了底片和洗出来的这张黑白照,勉强两清。   他拿去彩扩,才知这就是张黑白底片。   寄去照片,邹榆心特意打来电话,问他怎么是黑白的?   虎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解读道,是不是生命里没了青色,就剩一片黑白了。   这张照片当然会被好事的虎子展示给青豆,她的反应不得而知,但通过迅速追来的一封信,可窥见一二。   青豆剽窃天风白衣的写信风格,给顾弈抄了段《鹿鼎记》关于神龙教“豹胎易筋丸”的内容。   她说吃了这玩意,毒性会定期发作,需要每年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人身体会发生剧变。信里,她描述银杏树上的白头翁又发春了,这次闹得厉害,窝都翻掉在地上。同学们玩笑要吃蛋,吓得她守了好几天。   青豆说,放鸟窝真费劲,当时就想,要是顾弈在就好了。每次去门房大爷那里,翻来找去,扑了一场又一场空,她像中了豹胎易筋丸的毒,需要一封信作解药。青豆问他,回来还会理她吗?   顾弈合上信,丢进橱柜。   他想问,那鸟窝后来是谁放上去的?   不过,按照程青豆这种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感情笨驴,他不动才是上策。   顾弈依旧没回。   可能就是两封信把青豆逼急了。这才一通过预考,便支虎子打来电话。   顾弈仍是没回。电话里也吝啬恭喜。   他没有想要故意折磨程青豆。某种意义上来说,顾弈认为自己死心了。   -   二三十年代的华西采用英文讲课,到九十年代,有几位老师依然保持这样的习惯,时不时飙出大段英文。因此对学生的英文水平要求比较高。顾弈有顾燮之这位国家珍稀的留洋老父亲,英文自然比别的正常高考上来的优秀一大截,可饶是如此,他仍然每天坚持晚自习。   不然,干吗呢?   学校附近的三家录像厅,片子都老掉牙了。到西城溜了一圈,顾弈才不得不承认,虎子的看片品味属实不错。把他口味养刁了。   他呆自习阶梯教室,也不全看专业书念英文,还看金庸。图书馆的金庸被翻烂了,这学期,他把奶奶的那套金庸带到学校,闲时翻翻。   他记得程青豆一直喜欢程灵素,将程灵素奉为心头的朱砂痣。   确实,在飞狐外传一书中,程灵素是个遗憾,所以袁紫衣风评不佳。   谁不爱善良深情的程灵素呢,但顾弈却觉得,程青豆没必要讨厌袁紫衣。   程青豆以为自己是程灵素,其实她在顾弈眼里就是袁紫衣。勾人心魄,等人上了勾,失了控,再推拒对方,表示自己是出家人,不谈男女事。   笑话......   顾弈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青豆,气死她,但他憋住了。没办法,他喜欢假装程灵素的袁紫衣。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 第58章 1992·夏 ◇   ◎夏日插曲1◎   高考前, 青豆陷入了友情空白。   她像回到因丑闻而被孤立的程家村草棚小学,像回到刚读高一因顶撞老师罚站,被视为异类的阶段。   虎子拥有她没有的照片,接到她没有的电话, 知晓她无从得知的近况。   青豆失落次数多了, 虎子也会安慰她, 让她别理顾弈,好好跟傅安洲在一块。他也不错, 家里有钱。   青豆苦涩:“我没有......”   她懒得说这些事。这件事离她还很远。   程青松的事就够她愁的了。据说卖掉舞厅还有两万块的缺口。青豆细问, 他又不说,只称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你只要好好读书就好。   蓉蓉回了趟娘家,当晚拿了钱回来。她说是跟冯世鹏借的。   吴会萍一听不好, 又回了趟程家村。她现在跑南弁镇熟门熟路,知道买票也知道换车, 一来一回麻麻溜溜。   家中无人知道她来去无踪的动向, 只有青栀知道妈妈回家了, 青松问回家干吗, 四五月田里有什么急活?青栀不晓得。   吴会萍去了一天, 回来扛了一袋子钱。   路上遇到劫车,那流氓随手一翻, 在青栀用旧的斜挎军绿包里找到一卷一千块。   吴会萍当时面无表情, 就像被吓住了,一动没动, 甚至都没求人家给她留点儿。   旁边被抢了50的年轻姑娘哭天抢地, 说她就是来打工的, 这是她全部的钱, 现在工作还没找到,落脚点也没有,不能没有这个钱。   因为她哭得厉害,又有吴会萍的一千垫底,那帮劫车的满载而归,把50块丢给了那姑娘,并放了全车人一马。   等拿刀的两个流氓走了,司机才赶紧驱车至电话亭,投币打电话报警。   司机师傅为难,问吴会萍怎么办,是在这里等警察,还是往南城继续开。   车上无人说话,一是被劫匪吓傻了,二是被一千块吓傻了。   最后是吴会萍开的口。她让他们继续开。   她总共揣了两万块,这钱是她给青豆和青栀攒的嫁妆。村里寅吃卯粮,存不住钱,存了钱也会被借去,青柏在山上有收入的事早传开了,加上程家盖房,大办喜酒,一看就知道日子好了。   青松大伯家儿子结婚办酒造房,再到他叔儿子办酒造房,各个来伸手。都是亲戚,肯定得借。   眼下儿子欠了债,她赶紧来要钱。本来她不急,想让青松吃点苦,该他长点教训,当爹了还这么虎,不老老实实,居然借高利贷炒股。   她计划过年再去要钱,给青松补窟窿,谁料冯蓉蓉回家拿钱。这不是让亲家看了笑话。   吴会萍这才急得夜不能寐,赶紧跟东家请假,回家去收债。   那臭胖子拿到一千块钱高兴得找不着北,也不会想到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全身上下各个部位、各个明兜暗兜、各只鞋里,藏满了钱。吴会萍把最多的一沓藏在裤头的兜里,非常谨慎。   换平时,她看到一块钱没了都要急,可今天,她亲眼看人家拿走一千块,一边点钱一边满意,她竟做到一声没吭。   那个差点被抢了50的年轻女人很老实,感激吴会萍,一路安慰她,生怕她回去没钱坐车,表示等会有人来接她,要不要送她一程。   吴会萍心头慌,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有个人说话倒也好。   交流基本情况后,才知她们是南弁镇老乡。听说吴会萍可以介绍保姆工作,小汪给吴会萍留了联系方式。   作为礼貌,吴会萍得回一个,但她全身都是钱,不便翻找东西,于是对小汪说:“我记不得楼下电话了,我回去打给你。”   小汪忙不迭点头:“好的,谢谢吴姐。”   吴会萍当小汪就是个进城打工的老乡,没想一到南城汽车站,小汪坐上了方家的车。   这辆黑色桑塔纳吴会萍过年才坐过,右车门有道弧形划痕,她以为脏了,使劲擦过一次。   所以即便记不得车牌号,对车也记得很清楚。   小汪不好意思,邀请吴会萍上车,感谢她替她挡灾。   吴会萍连忙摆手,喉头发紧地连连后退。   驾驶车窗没有降下,但吴会萍知道自己被看见了。她有一种预感,小汪打开车门,害羞娇柔的那一抹笑,是对那个人。   那家吵架动辄摔筷子砸饭碗所伴随的“小王”,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这件事和自己无关。吴会萍如是安慰自己。   回到家,她把钱给了蓉蓉,让她赶紧拿去还了,又匆匆回南城花园上工去了。   蓉蓉惊讶地看着床上一卷一团像草纸一样的钱,问青豆:“哪儿来这么多钱的?”   青豆扒着门,急忙要叫吴会萍。她坐了一天车,身上臭烘烘,头发乱糟糟,怎么也不整理一下就走了。不是说那家人很爱干净的吗?   蓉蓉哎哟哎哟地数钱,见青豆怔神地回来,问:“说了吗?钱哪来的?”   青豆摇头,称没问到,想想吴会萍方才的神情,心惊肉跳:“不会是偷的吧?”?   蓉蓉愣了一下,拿钱拍她肩:“胡说八道。”   程西东小朋友一岁半,已经能扶着床走路了。他像青栀,喜欢被人关注。此刻见两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淡眉一皱,嘤嘤撒娇。   青松不许他这样嗲兮兮,想要他勇一点,像个男人,奈何家里都是女人,爸爸常不在家,他被惯得有点娇气。   青豆是最捧他场的,所以他最喜欢大娘娘。   还有,他的名字也是青豆取的。   照理,冯蓉蓉是语文老师,孩子是她生的,取名字肯定是她的事。   可蓉蓉说自己只是个教书匠,对文学的热爱完全比不上青豆。她教育生涯目前最大的成就,就是发掘出青豆的作文,让她对文字发生兴趣。所以取名字交给青豆,青豆读书多。   青豆接到取名字重任,当时没当回事,坚信嫂子只是客套客套。还想着,这种做人的话术她以后也要学学,听得人心花怒放的。   她拿起小桂子的信,取了“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 南北西东”中的“西东”二字,交给兄嫂。她觉得这个名字又俗又雅,听着平平常常,又不同寻常,只有有品位的人能读懂。   她万万没想到,胡说八道的东西会被采纳。知晓自己中标,青豆忙不迭劝他们放弃,这是她瞎起的。哪里知道,青松和蓉蓉都是有品位的人,一致满意。   那句词很浪漫,很随性,很适合男孩子。   小桂子若知道自己随手抄的诗被别人认真写进终生使用的名字,会不会压力很大。   或许,他这学期没再回复程青豆信件,可能就是不敢随手解签了吧。   1992年上半年,青豆与两位好友失联。一个是顾弈,他故意的,一个是小桂子,算了,这个小桂子一向缥缈,再说吧。   在给小桂子的最后一封信里,青豆提到了顾弈和傅安洲。她叽里呱啦写了一堆,事后重读狗屁不通,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她也许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吧。她急于等待小桂子神奇的解签诗句,可始终没能等到。   也许,小桂子这么通透的人,也没读懂她在说什么,所以没有回信吧。   -   7月高考,三天都是烫得人脚后跟不敢着地的大太阳。   由于炎热,青豆不停喝水,生怕自己中暑,又因为不停喝水,曾经扬言从小到大从没举手上厕所的程青豆,七门考试,有四门都没憋得住,非要在那几十分钟的关键时刻,去一趟厕所。   本省高考抓得极为严格,为防止泄题、防止作弊,小初高专科院校浩浩荡荡输送来一大批监考老师。   有些面目粗鲁得都不像拿过教师资格证的。金津说,像教育局实在凑不到老师,雇来的打手。   而屎尿过多的青豆,一度被几个“打手”列为可疑人员,化学考试有三个老师把她团团围住近半小时,青豆差点被当场蒸熟。   每结束一场考试,走出考场,青豆都会迎来素素递来的解暑凉物,一支盐水棒冰或者一瓶冰橘子汽水。   最后一场解脱,青豆和傅安洲一起走出考场。他的文科比她先结束,他在楼下等她。   他问,考得如何?   青豆叹气,把化学考试的糟糕遭遇告诉他,“人真的不能说大话,我要是知道说自己从不举手小便会被老天记小笔记,我肯定不敢说。我一定说我从没过上好日子,从没吃过山珍海味,哎……”   傅安洲安慰她,“荷兰有个研究发现,做题时喝水越多,膀胱越胀,尿越急,解题的准确率会更高。”   “为什么?”   “因为做题的第一反应正确率更高,但我们总是犹犹豫豫,反而错过了最佳反应。憋尿让我们着急,留下了第一反应?”他猜测地朝她摊手。   青豆想想,有点道理,正要继续说,傅安洲被同学拉住了。   青豆远远望见素素的粉色裙摆,率先走出卫生学校考场的大门。   素素手上拿了包烟和一瓶橘子水,从对面街铺劈开人流向她跑来:“你猜谁来了!”   青豆心头一跳:“啊?”余光里,傅安洲讲完了话,正要跟上她的脚步。   没看清来人,青豆心里有了猜测。她身体迅速做出反应,想也没想,回头对傅安洲说:“你先别过来。” 第59章 1992·夏 ◇   ◎夏日插曲2◎   是赤膊叼烟的王虎。   转身那刻, 恰一阵烟雾腾起,迷了他那双日渐精明的眼。   青豆忽然觉得王虎很遥远。与记忆里那张贴着玻璃升起的年画娃娃一比,就像换了个品种。   他新纹了一只巨大的老虎,自左肩延展至背部, 覆盖上臂, 遮住了那个“爱”字, 俨然已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氓。路人见到都要退避三舍。   青豆希望有条子把他抓起来,而不是放人他站大马路上大喊自己的名字, 丢人现眼:“豆子!这儿!要不要吃冷饮?”   青豆假装不认识, 没有上前,而是接过素素的橘子水。   青豆方才叫住傅安洲的话没传达到位, 傅安洲跟上她问:“说什么?”   她吸了口饮料:“没什么。”   素素问:“你要喝吗?”   傅安洲摇头,指了指她手上的烟, “我来根这个吧。”   烟是素素帮虎子拿着的,打火机在虎子兜里。   素素朝虎子扬声要打火机。   青豆顺势抬眼, 一个更高的黑影自杂货店走出, 是白白净净的顾弈。他仰头吹了瓶汽水, 喉结上下滚动, 一口包空, 冷眼觑向她的方向,打了个饱嗝。   青豆一动没动, 暗叫失策。   傅安洲招手:“好久没见了。回来了。”   顾弈眼里射出两道冷静的光, 笑得全无芥蒂,“好久不见。”   他在傅安洲和程青豆之间掠了一眼, 是跟他们两个打招呼。   青豆却认为, 他在威胁她。   她生出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 源自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在她全身挠痒, 却一点也没安慰到蚊子包。青豆心底认为,顾弈无权干涉这些,她也不应该为此推开朋友。   青豆仰起脸,问傅安洲:“考得如何?能进南城大学吗?”   他朝她耸肩:“我无所谓的,你呢?”   “我卷子做得很急,脑子里没有概念。”她心头发慌,要赶紧把这场的答案写下来,明天还要算分呢。   虎子手一招呼,冲校后长街的来往人群大声张罗:“走咯!为庆贺程家大小姐高考结束,咱鸣宴楼大宴三日!”   熙熙攘攘的学生纷纷侧目,信以为真。   青豆没眼看,赶紧躲到树后去了。丢脸!   -   虎子发了,天天嚷着媳妇本够了,就差个媳妇。   街坊四邻嚷遍,也没找着合适的,也不知是他不愿意找,还是全南城他没一个配得上的。   这钱花不出去,他在南城电力学院附近的巷子上,找了间“铺面”。这种铺面其实就是居住用房,为添家用,会把外间用来做生意。摆摆摊、卖卖日用品。他租的这家就老太太一个人住,外面两间打包租,因为价高,一直无人问津。   确实,巷子里卖货,真卖不出铺面的租金。但录像厅不同。虎子买了台彩电录像机,稍作捯饬,发出传单,让六子青松看着。   青松六子一趟海南回来,人晒黑了不说,灵魂也晒干了。每天摇着大蒲扇,听候翻身农奴做主人的虎子差遣。   当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这两人主意多,绝对呆不住。现在闲着,也就是个洗心革面的阶段。   虎子开了两间店,腰板硬了,非要请大家下馆子。至于他口中说的鸣宴楼——也就是顾弈办二十岁大生日的地方,他肯定是请不起的。不过普通的小馆子,点几个菜,他掏得起那个钱。   上来一道五香干丝,虎子介绍:“这是上等的蟹黄鱼翅。”   上来一道凉拌牛肉,虎子又介绍:“这是有名的东坡肉哈。”   上来一道半切的五香蛋,虎子说:“这是清汤海参。”   上来一道丝瓜炒毛豆,虎子嘿嘿一笑:“这是青豆烩。青豆,你尝尝。”   一整餐饭,每个人都有发言与对话,当然,敏感如青豆,肯定察觉到顾弈与她没有直接交流。   他们隔着好友,全程使用第三人称。   她说想去旅游,素素说那去西城,有顾弈做向导。   顾弈不接茬。虎子搭腔:“一起去啊!我现在是老板了,走得开,我和豆子一起去。”   豆子迟疑:“他......有空吗?”   虎子愣了:“啊?顾弈这不暑假嘛!”   豆子闷声:“那......那边好玩吗?”   虎子说:“上次顾弈不是说茶馆里挺舒服的嘛。”   素素:“茶馆玩什么?坐那聊天吗?有什么有名的景点吗?那九寨沟不是开了好多年了吗?好玩不?”   虎子来劲:“听说西南那边大熊猫......cut......你说,我们跑一趟能遇着吗?有发财机会吗?(1)”   顾弈提醒他:“禁止搞这些,学校都发通知了,会抓人。”   “他们那边人跟咱一样吗?”虎子问,“都喜欢干吗?”   “他们?”顾弈想了想,“他们好像喜欢斗鸡斗蟋蟀,还有闲聊天。”   青豆:“热吗?”   无人接话,都在等主角说话。顾弈当没听见。   傅安洲说:“山水多,比我们这里好些。”   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对话,青豆渐渐沉下脸色。   傅安洲问顾弈,这个夏天干吗?还去割麦吗?   顾弈已经有了计划:“我暑假找了个活,跟人跑运输,挣点钱。”陈师傅有个亲戚下血本,花了五万块买了辆货车,找人一起开。   “跑哪里?”   “周边一带,短途运水果蔬菜什么的,长途运钢材,要是几天几夜就两人轮着开,一个月看着给,说有五六百。”没活的时候,只要把货车停在路口,不少人会上来问价。当然,运输是个紧俏事,一般不会太空闲。   “我去!”难怪说“方向盘一打转,给个县长都不换”,虎子桌子一拍,“我也要去学车!”   傅安洲问:“什么时候开始?”   “明早就走了。”顾弈挑眉,“怎么,要不要躺我车槽里兜风。”   素素拱青豆:“哎哟,不对劲哎。”   青豆闷不吭声。   晚上回到宿舍,金津忙拉住青豆:“我今天看到顾弈了!”   青豆依旧不说话,心里还跟自己装傻,顾弈?谁啊?   好多人铺了张席,露天去睡了。有一批人考前占领了外文楼天台,听说是学长们沿袭下来的传统,有人没抢到,直接睡食堂,还有一波男生凑热闹,就睡在宿舍楼底下。   喧闹不绝于耳,热热闹闹,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青豆趴在阳台,王家晔问她,要不要下来聊会天,他们打扑克呢。   几个男生不约而同抬起头,期待地看向青豆。   她本来摇摇头,不想下去。见没讲过几句话的男生也朝她招呼,心中不好意思,硬着头皮下楼喂了会蚊子。   输了三副,非常挫败,幸好不来钱。   王家晔问她考得如何?青豆揉揉眼睛:“不知道哎。”   他满心都是考试,打牌还拉青豆对答案。几个同学对得差点吵起来,听说刚刚在宿舍已经急红了一阵脸了,青豆哭笑不得,约莫十二点,撤退至床上,努力陷入睡眠。   她的枕下是翻烂了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她的志愿在家里经历过两轮讨论,最后不管是从几轮成绩的计算,还是对女孩子出远门的不放心,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结果:南城大学。   青豆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志愿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她想,家里现在有东东和栀子,还有一个未来没有方向的二哥。一个嫂子和一个妈是忙不过来的。   她最好能留在本市,有个照应。   但吴会萍翻找志愿指南时急哭了的瞬间,还是让青豆难过了好久。她不识字的娘居然认识北京工业学院这几个字。她捧着这本书来来去去一行行翻找,一直没找到,眼角沁着急泪问她怎么那学校没了。   中国高校在改革开放后经历好多次合并改名,大哥考上的那所在88年已经改名为北京理工大学。青豆翻给她看,认真解释,吴会萍这才缓过劲。   青豆遗憾,要是她能考上大哥所在的学校就好了。   可她考不上。要是她有顾弈那副脑袋,应该就稳了吧。   算分的早上有种窒息感。这种窒息与终得解脱的空落失眠有关。   天空三点翻起鱼肚白,金辉五点耀遍大地。   青豆两年前经历过一次,对过程不算陌生。她考得比平时要好一些,又没好多少,或许可以大着胆子往外考,但她想了想家里,没有冒任何险。很乖巧地在一档里填了南城大学光学工程,二档填了南城口腔学院,是个二年制的专科。   填完志愿,青豆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   她喉头发紧,拳头发痒,忽然想打人。   -   今年夏收,青栀没能逃得掉。她被吴会萍拎回了乡下。青豆也想回去,左右犹豫,还是听了蓉蓉的,没回去。   蓉蓉说,“你都要上大学了,别晒那么黑,不好看。大学和高中可不一样,是学习场合,也是社交场合。”又笑着说,“顾教授家儿子,之前晒得跟个农民似的,我差点都忘了这小伙子多好看。今早见着他,嘿,好一个长身鹤立的秀面小生。我以为上海滩里的周润发跑出来了呢。”   青豆抱着东东,不说话。   蓉蓉靠近她,挤眉弄眼:“你哥说他喜欢你。是不是呀?”   青豆皱眉头:“我哥胡说八道啊。”   蓉蓉也觉得她年纪小,随便说说就算了。没有青栀,家里忽然又大又安静,青豆陪东东玩了一会,奇怪起来:“你今早见到顾弈?在我们这儿吗?”   “哦。”蓉蓉点头,“他转了一圈就走了。”   青豆心叹,自己上午在学校算分呢。他是不是故意的,挑她不在的时候。怎么?真要跟她割袍断义?   青豆越想越气,一头倒下去,抱着东东睡了个长长的午觉。   一醒来,她跟东东睡着睡着,睡歪了,面对面横在床尾。   夕阳醉躺草席,外间有哥哥嫂子的声音。   她心神荡漾,胸中闷着的那口气忽而释出。欲要起身,没提起劲,头重脚轻地再栽回床上。   东东被她的动静闹醒,先是苦脸,看清是大娘娘,立马咯咯笑。青豆喜欢他那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可劲揉揉。   她看着东东,忽然想起那年夏天,顾弈和她吃醪糟醉夕阳,也是同样布局的房间,同样位置的床铺,同样傻乎乎的笑来着。   青松推开门,见青豆醒了,蹲到床边问她:“报了没?”   青豆揉眼睛,点头:“嗯。”   “那好,等你通知书来,我们也要办酒。”青松乐得没了眼睛。   青豆保守:“没影的事儿。”   青松刮刮她鼻子:“程青豆办事,我放心。”   青豆噘嘴,“你什么时候让我放心啊。”   青松假装没听见,岔开话:“豆子,有你信。”   “啊?”青豆腾地起身,“在哪儿!”   青豆第一反应是顾弈。这厮果然狠不下心不理她,绕道给她写信了!   哪想到,还是低估了顾弈的狼心狗肺。   来信的是失踪了一学期的小桂子。想来是不想给她知道邮戳,等到放假回南城才寄来了回信。   信上说:“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   什么呀。看不懂。青豆不耐烦皱眉。   作者有话说:   (cut:生意比较好,好多人搞张皮就能在北京买房。   (1)从清朝末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大熊猫遭遇接近150年的猎杀。 第60章 1992·夏 ◇   ◎夏日插曲3◎   青豆的心情在蓉蓉指出她的鞋是耐克之后, 跌落到谷底。   青豆小心翼翼问,“耐克是什么?”   蓉蓉想了想,“应该是最贵的球鞋了吧。你二哥给你买的吗?”蓉蓉知道青豆体测两次的事。   青豆摇头,嘟囔着脸:“是假的啦。”   “我说呢。这鞋除了百货大楼, 其他地方应该都是假的。南方沿海那片, 这种牌子假货特别多。”要是假货, 倒又说得过去。“这个假货质量挺好,鞋子拎手上轻飘飘的, 底很轻。”   是啊, 确实很轻。只有一张毛爷爷这么轻的钱。   傍晚,蚊子闹黄昏, 叮得青豆跳脚。她给东东小脚点上风凉油,自己两截麻杆没来得及, 露在外头叮成凸起的莲蓬头。   小没良心的,小手挠挠红疙瘩, 还笑话她。   青豆香香他, 跟他闹, 正要跟蓉蓉告状, 就见窗边正摞碗进橱的青松, 啄了蓉蓉一口。蓉蓉羞得打他,扫见眼神直勾的青豆, 哎呀了一声:“青豆看见了!”   是羞的吗?还是气的?   脸颊绯红、眉眼羞怯真好看。   青松打眼飘来, 还故意了,又啄了一口:“看见了就看见了!”   蓉蓉疯了, 使劲打青松。青豆倒是难得不羞也不躲。这么温柔的画面, 她一眼也不舍得挪。   难怪上次一楼王主任的老婆说, 青松和蓉蓉是真恩爱。贫贱夫妻百事哀, 本来以为乡下穷小子和好人家的姑娘过不长久,没想到海南生意没成,两人还蜜里调油,天天拉手,同进同出。   这么多稳定收入的机关双职工家庭,柴米油盐单位发,还要为点碎银子天天拍桌板、大小声,青松和蓉蓉这对儿是真难得。   王主任老婆说完,周围人都附和。当时青豆心不在焉,只当是客套。现在看着蓉蓉青松,鼻头忽而泛酸。   一开始,青豆为“爱情”二字感动,现在为“坚持”二字哽咽。   她都走过为兄嫂的爱情脸红心跳的阶段,兄嫂倒是时不时拉小手,嚯小嘴,挺有新鲜感。   -   程青松炒股上的失误换谁家都要大地震。吴会萍早已麻木,对她来说,子女除了程青豆,没一个省心的,所以青松颓了,她也不意外。这小子从小就闹腾,笤帚都抽断掉好几根。   蓉蓉肯定崩溃。对她来说,家里确实拥挤。她想要换个大房子,也早看中了南城花园。   经济状况好到可以做梦的时候,她和青松甚至坐车去看过一回房。   当然,她并非一生下来就是洋楼里的大小姐,也挨到十岁的穷,父亲生意才有起色,所以,这份苦她能吃。   青松坦白欠钱的时候,眼里布满血丝,蓉蓉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她才说,以后好好的就行啦。不求你挣大钱,踏踏实实的就行了。   青松很颓废,也很臭,连澡都不洗了,不过脑子再不清醒,也记得她说过,小孩子闻见烟不好,跑到楼下抽。一边坏肺,一边喂蚊子。   蓉蓉强行把他拎去厕所,给他浇水,跟他说:“钱没了没事呀,我们攒攒,总归有的,人要是变坏了,我才觉得是真的完了呢。”要是青松找女人,或者动手打她,只要一次,她就觉得是真完了。   青松总是看扁她,被社会痛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抛下。他抱歉,“欠钱了,给不了你好日子了,拖累你了,要不……”   蓉蓉生气,“你就是看不起我,以为我吃不起苦。还有,你以为我嫁给你是以为你会发财吗?你看着像会发财的脸吗?”   嫁给青松之前,那些家里反对的苦,才是蓉蓉吃过的最大的苦。这些年,她跟家中亲戚少有来往,那些请客150桌的婚宴她也吃过,派头摆足,登报庆贺,只是转过脸,还是要做一些为钱计较的丑脸,夫妻间也没见得多恩爱。   她姐姐冯珊珊是按父母之命结合的标准婚姻。走出去是趾高气昂的光鲜贵太,到家见到老公喝酒,连房门都不敢进。要是哪天在他酒头上说错话,问女人的事,肯定要鼻青脸肿。这种人打起人来,根本不管你第二天要不要上街见人,连脸都不避开。巴掌抽完还要砸凳子花瓶,蓉蓉吓得劝她离婚。   但,父母不会同意的。装腔作势要教训女婿,等他低个头认个错,大家又都过去了。   他们更在意表面的光鲜,私底下谁管你恩爱不恩爱。   人活一张脸皮。   蓉蓉不要。   婚前,妈说过,和没文化的穷小子结婚她不会好过的。   说的没错,确实不好过。婆婆比她想得要古怪,青栀比她想得要难带,家里比她想得要窄要小。学校来了新老师,互相自我介绍,她转过身,就知道别人会议论她结了桩多不匹配的亲。   婚姻两年多,没有迎来过一次巨大的幸福,却又有好多小幸福像汽水里的气泡一样,不断升腾,破开,在她心口漾开甜意。   无足为外人道,只能在自己口中泛滥。   青豆说这是爱情。   蓉蓉第一次听,惊得捂嘴。这词多肉麻啊,多电视剧啊,多像只能登在报刊却不能说出口的酸诗歌啊,也就是书呆子青豆才能说得出口。   经此一役,蓉蓉觉得是了,就是爱情。   不然还能是什么呀。   -   夕阳里,青豆望着粘如双生的兄嫂,慢慢嚼出味来。   她乘公车去找了趟素素。她是不是傅安洲的解语花另说,反正素素肯定是她的解语花。   今年上半年,素素搬离职工宿舍,和小海在靠近清南区的西宁区周边,找了一栋老公馆,租下了其中的一间房,一百块钱一个月,公用厨房厕所,不过带一个小阳台。   本来进展也没那么快。   两人只是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谁晓得激怒了小海妈。当年素素的动机成了恋爱路上的绊脚石。   小海妈大过年上蹿下跳,还找上东门桥于家,让于雨霖给她个说法。于雨霖没憋出屁,支支吾吾真要给解释。   林芬芳挡他跟前,把她骂了出去。她对小海妈说,你儿子找女人的事,找你儿子说去。   小海妈哪有说动小海的本事,一怒之下让他滚。这倒好,把小情侣逼得住到了一块。   九二年新年的第二天,小海外宿。住在素素宿舍。   素素事后跟青豆复述,他们什么也没干。   青豆信了。   小海在素素宿舍一住四天,住到宿舍其他人回来。青豆好奇,“你们都在宿舍干吗呀?脸对脸不无聊吗?你们俩都不爱看书的。”素素白她一眼:“我们长得好看,脸对脸看也不无聊。”   青豆信了。   到他们商量找房子,兴师动众搬家,住在了一块,素素也说,他们什么也没干。   青豆信了。   毕竟一间房,她和二哥也一起睡过好多年。可以睡的。   他们平时上班住宿舍,偶尔工作日住公馆,周末则呆在公馆,过起了夫妻生活。   有次周末放学,青豆跑去素素那儿,看到小海敞着上身,掩在被里,素素穿着很透很露的睡衣。两人躺一张床听广播。青豆这才生出疑惑:“你们怎么睡一张床啊?晚上......也是吗?”   素素这才知道,原来程青豆真的以为什么都没干。   这种鬼话都是嘴上骗骗人的。只有她会信吧。   确实,只有在青豆的故事里,才可以整整两年,鱼娘和书生仍在推来拉去,嘴来舌去,半点没有进展。早期催更的天风白衣早没了踪影,青豆若没灵感,三个月不去信,也没个只言片语来。看来是对高开低走的故事颇为失望。   素素见青豆连酒窝都挤出了好奇,不知要怎么说,只告诉她:“这种事,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一下子就知道了。不急。”   青豆想替素素和小海保密,哪里知道,家属院里,这根本不是新鲜事。   没有人天真无邪。   两人住到一块,一律当做什么都干过了。   同居这个风气在九十年代初就已兴起,明面上贬低不齿,实际好多年轻妈妈婚史不足十月。明目张胆未婚同居的,也有,不在少数,大家都不愿结婚那天才揭头盖,多土啊。只是,少有像小海妈闹得这么厉害。   素素说这叫雅皮士。   青豆不懂。   她距离他们上班族的生活很远。毕竟,她还是要跟家里要生活费的学生呢。   下公车,天已暗。青豆算准末班车的时间,快步往雅舍公馆走去。   青豆进门就委屈:“顾弈不理我。”   素素乐得喷粥,连连咳嗽,鼻孔都呛出了米粒,拿毛巾擤鼻子,缓了好会才有空出声:“那你也别理他!”惯得他!还会甩脸。   “这不是理不理,又不是小孩子。”青豆认为这是很严肃的事。   “就是啊,又不是小孩子了,”素素搡她,“那你就跟他处对象呗。”她附到她耳边悄声说,“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青豆与素素隔开距离:“我问你,要是没有小海哥,你会跟虎子在一起吗?”十五岁的青豆相信素素不知虎子对她有意,但十八的青豆不信。   虎子对素素,天知地知,谁都瞒不了。   素素搁下碗:“你拿顾弈跟虎子比啊?你怎么不直接问我,顾弈要是喜欢我,我跟不跟他处对象得了。”   确实,差距有点大。   虎子作对象,第一个想的甚至都不是我跟他太熟,而是他也太丑了......   青豆点头:“你会吗?”   素素挺起腰杆:“我会!”   青豆“咦”了一声。?素素翻白眼,“你懂个屁!顾弈这种条件,打灯笼都难找。你不珍惜以后肯定要后悔。”   “我懂我懂!”青豆着急,“我当然懂啊!我认识他第一天就知道他条件好。我十岁就知道了!我只是跟他太熟了,他站在我面前,就像我二哥站在我面前。”   她可以想象二哥搂住蓉蓉嘬一口唇,啄一记颊,却不能接受二哥这样抱住她......唔......   “啊?你把他当亲戚啊?”   “是啊。虎子也是。”   素素:“不觉得顾弈英俊幽默?”   “觉得啊。也英俊,也幽默。”也气人。但就是朋友啊。   “那你跟他说吧。”素素支招,“你去找他,就说把他当朋友,别自作多情了。”   “这样吗?”   “要么就说清楚。你不说清楚也行,就这么着,等过一阵他找到女朋友就好了。他这样的男孩在大学很紧俏的,要是他能为你守住身心到大学毕业,我觉得你不喜欢他也忍忍,收下他。这等痴心儿郎,世上难寻。”   不过看顾弈也不像。收麦跑运输,年年给自己安排事,一点也没为情所困的样子。倒是青豆才像那个辗转反侧的。   青豆盯着琉璃盏,眼睛都花了,想了好久,才在玻璃碗勺碰撞的清脆叮咚中出声,“怎么说清楚啊?”   素素想也没想,给她支了个招。   作者有话说:   (1)雅皮士风貌(yuppie look)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据新版《牛津字典》解释,是"年轻的都市专业工作者",我国雅皮士在80年代末期出现的。 第61章 1992·夏 ◇   ◎蟋蟀在白日的街头放歌1◎   青豆信了罗素素的邪。   对面把主意一抛, 青豆自己都心痒难耐,想要试一把。不愧是素素大仙,就是有两下子。不消半小时,就把信徒青豆点拨了。比观音菩萨还灵。   青豆掏出电话卡, 认真确认步骤, 一步步按照指示拨出顾弈家电话。   那天蓉蓉说想装电话, 称最近清南区有活动,初装费降下来了, 不贵, 只要1800元。青豆咂舌,这还不贵。蓉蓉说, 你是不知道顾弈家迁装费都花了400,要不是这Bp机、大哥大越来越多, 固话的初装价格应该还居高不下。   这张电话卡是办电话初装送的。蓉蓉给了她。   清南区有线也真是会送礼,装个电话, 赠品还是电话卡。   第一通电话没打通。青豆又打了第二通。   她一边听漫长的嘟声, 一边焦心一个未知问题:没打通算钱吗?就在青豆快要放弃的时候, 那边接了起来。   声筒里传来一声“喂”, 遥远, 空旷。化成灰青豆也听得出,是顾弈。   “你在家啊。”青豆露出惊喜。   那边:“......”   旋即, 免提切成了听筒, 声音清晰明朗,“怎么了?”   “你在家那我来找你。”青豆热情主动。   那边沉吟, 也没问为什么, “行, 你坐几路过来?1路要转乘南城3号, 是新开的大学线。在南门那边下公车。”   青豆满口答应,这她早打听好了。   青豆坐上公车,一路晃晃悠悠,左手抓右手,右手抓左手,不停练习。一下车,一眼看见顾弈鹤立灯下。   青豆自己问自己,心跳鹿撞了吗?   又自答:没有,只担心他又给我做脸色。   车上比外头热。她穿着二哥从海南带给她的牛仔裤,闷得厉害,好在裤腿晃荡,半截空管里能进点风。她跑到顾弈面前,笑得没有半点隔阂:“你居然出来接我了。”   她努力挤出酒窝,释出和解之意:看,顾弈真好。还有,我知道你好。   实际顾弈才不好呢。   他身体松弛,面色冷漠,仍穿着那件洗透了的白衫,头发湿漉飘香,反着粼粼月光,扫向她的眼神像夜色里奸邪的老猫,只要她稍有动作,他就要挠她一利爪。   青豆很谨慎。当然,这是她最擅长的——察言观色,然后顺毛捋。   她随他步伐进校,穿过川流不息的学生与风霜洗炼的校舍,嘴上一直念个没停。   青豆先说了最近家中的事,比如东东长高不少,那对酒窝越来越明显了,青栀被逮去收麦,暑假作业也没带,回来估计又要喊学习苦了。末了,她环顾一圈校园,嘻嘻哈哈,道明此言目的:“啊......家里离不开我。”   所以她报了南城大学。   顾弈手抄在口袋,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青豆在后面气呼呼践踏他的影子,声音依然充满笑意:“顾弈,你还不说话吗?”   他回头,“你要我说什么啊?是你来找我的,不应该你说吗?”   青豆盯住他神色,没见异常,没有发怒前兆,两手局促地来回摆动:“我说完啦。你说说嘛,大学都干吗了?上的什么课,学拔牙了吗?会补牙吗?到可以帮我弄牙齿的程度了吗?”   “学了,刚学完口腔颌面X线学,课上老师讲,现在国外开始通过牙齿破凶杀案,去年加拿大有桩焦尸案,就是通过比对X片中,一颗一致的畸形楔形牙破的案。”   “啊?”他在说什么?   行至避之不及的食堂,浓重的馊味卷来。   顾弈脚步一停,指了指里面:“尸体就是在这种垃圾桶里找到的。”   “哦......还烧焦了呢。”青豆附和。表示自己在听。   “所以,现在要杀人,最好牙齿拔干净,这样证据清理得比较干净。”   他说完,青豆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黑影压来,一张俊脸忽而贴至眼前,青豆才迟钝一噎,知晓他在吓唬她。   青豆没动,使劲瞪他。   顾弈唇角一牵,继续往教授房走。   南城大学的教授房在一片联排的实验老楼后面,掩于绿树荫浓之中,环境幽静。楼没有大张旗鼓修建,外部仍是青砖黛瓦配上不伦不类花色窗格,留有不同时期的年代风格,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哑光的红漆地板,洋气的旋转楼梯,刚走过来,还看到了二楼有一个双开门大阳台。青豆惊叹,书生并非无用。也不知道她到顾燮之这把年纪,能不能住上这种房子。   家中无人。青豆问,他们去哪儿了?   顾弈说,天文学专业的老巢在北京,每年暑假,顾燮之都去北京参加学术沙龙。邹榆心为维持身材,饭后一直保留站立走步的习惯,所以应该去散步了。   青豆点头:“那你家没人啊。”   “我姐在家。”他扬扬下巴,“二楼。”   青豆屁股刚自然地坐下,立马腾地起身:“那我要上去打个招呼吧。”   “她没空,在听歌呢。别打扰她。”顾梦孤僻,没那么爱打招呼。她宁可所有客人都不要有礼貌,专程与她问好。   “哦。”她舒服地坐了下来。   相顾无言。   “找我干吗?”顾弈率先打破的沉默。   当然啦,也有青豆眼神幽怨,持续盯着他的原因在。   青豆想,他家真大,怎么面对面坐在红木沙发,竟能隔开两米远。她蹬蹬转至他旁边,对他说:“顾弈,我跟你说个事。”   顾弈看了她一眼:“说。”   他以为会迎来程青豆的选择,且通过她一路顾左右言其他的行为,认为她选了傅安洲。   他心里绷紧的绳刚刚就已经松开了。   没想到青豆抓起了他的手。   海鸥牌电扇摆头拂风,扬起青豆的发丝。她朝他眨眨眼,一脸做题的认真:“我抓着你的手,你紧张吗?”说着,她摁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出关节响,“嗯?”   顾弈皱眉,垂眸看她手上动作:“什么意思?”   “我抓着你的手哎。”青豆深吸一口气,与他十指紧扣,高举至面前,“你看。”   顾弈不解,“然后呢。”   他问完,平静地配合她,回握住手。   于是,五指扣得更紧了。   顾弈五指再修长也到底是男人的手,插进她的指缝好紧好涨,不过青豆仍牢牢实实地锁着,朝紧握的手努努嘴:“你知道吗?我没有心动的感觉。”   和傅安洲没有关系。没有傅安洲,青豆对顾弈也没有心动的感觉。   素素说,你亲亲他的嘴,看看人会不会软掉。青豆当即要把素素打软。素素求饶,这才说了一个可行度更高的方式:拉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是啊。皮肤一寸亲密无间地贴合,只有亲人才会无波无澜吧。   十九岁的青豆牵上顾弈的手,一如十岁拉他去井边,就像拉上一个朋友,只是这次更加用力。   他靠近她,她不心动。   他们牵手,她也不心动。   青豆见顾弈臊眉冷眼,眼睛亮晶晶地凑上去:“你有心跳加快吗?”听呼吸,顾弈很镇定,此刻的眼神,依旧像在看一个傻子。   傻子青豆打破砂锅:“说呀!”   热气膨隆,在紧握的手心腻起一层汗,顾弈甩开她的手,不耐烦:“没有。”   “你看!”青豆咯咯直乐,两手紧扣红木座,直起身体靠近他,两脚晃荡,得意洋洋:“我就说嘛!”   顾弈坐在敦实的红木沙发,身体内有东西一度震动得要脱身而出,见她如释重负,他喉头一咽,把那东西摁了下去。   行,就这样吧。   顾弈胡乱拨动硬杵的短发,溅出飞扬的水珠。   青豆边躲边笑:“咦!”   他瞥了她一眼,嘲讽一如平常:“笑个屁!”   不知不觉,八点半已过。南城3号末班车下班了。   青豆心里有计划,要是时间过了,她就去电力学院那边的录像厅,等二哥或者六子哥十二点下班,一起回家。   顾弈让她睡下,跟顾梦睡,或者睡顾燮之书房的床。   青豆惊奇:“书房里有床?”   “他有时候看书晚,怕吵到我妈。”   “哦。”青豆自然选择书房。她不敢影响顾梦。   青豆随顾弈上楼,没听他说话,心里不安:“你有没有生气啊?”   顾弈斜睨向她:“你觉得呢?”   “你要是生气,就会把我扔大马路上。”她觉得他没有生气。   顾弈此人哪有那么好相与。稍微没来得及好好回应,就是一整个学期的甩脸色,比他十一岁还不如呢!   生气?   顾弈就像被设定为“0”的X,被她扔进无效公式,一步步推向既定答案。他气得都不会了。对,气得连生气都不会了。   顾弈耷拉眼,看向她:“程青豆,我要是不生气,我就是真对你没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坦明有意思没意思,青豆心头一紧,巴巴地问:“那你生气吗?”   她的谨慎与世故悉堆眼角。   顾弈还没有说出答案,就在她胁迫的眼神收到强信号。   顾弈手上的选择与从心与否无关,只是顺她,还是逆她。   开了一天车,他也困了,懒洋洋地甩她一句:“哦,不生气。”   夜静风动,蝉鸣不绝。   -   顾弈不知自己生气没。   这东西太复杂了,不适合他这种干苦力的人思考。他就适合吃了干,干了吃,再找个地方倒头睡。   他开了十个小时的车,又经历了一场按兵不动的哑谜战,困得睁不开眼,只是倒进床上,他左胸口的死东西仍没停地跳动。   闭上眼,青豆与他十指紧扣的画面便浮上了脑海。甚至细微到皮肤触感与温度,都有详细的记忆。   当时并不美好。顾弈应该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独处时,大脑篡改了这些,让那一幕变得值得回味。   他只能睁开眼,径直盯住天花板,深呼吸,调整状态。哪里知道,眼皮把天花板掀了一页又一页,始终没翻完《程青豆》这本破书。   他去冲了个冷水澡,把自己浇冷。回房路过书房,鬼使神差,开门进去想看程青豆睡没。   拖鞋无声趿拉至床边,徐徐停下。   她侧躺在月光,半蜷身,没盖被,睡颜沉静美好。像小时候一样,娇小得手一捞就能打横抱起。   他鬼附身一样拉上了青豆的手,正反看看,确实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心跳没完没了,像在操场上跑步一样,来来回回没停地撞他胸口。   顾弈烦躁地出了口气,丢下她的手,任其荡在床边。   吱呀一声,老木门叫唤着锯开了静谧的夜。   等它缓缓合上,床上的青豆迟疑地睁开了眼。 第62章 1992·夏 ◇   ◎蟋蟀在白日的街头放歌2◎   高考放榜, 青豆和蓉蓉二哥三人一道坐车去南城师大附中看红榜。   “程青豆南城大学光电学院”赫然在第二页纸,她的名字下面是傅安洲,他去了金融学院。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南城大学以理工科为主,可中文哲学也有开设院系, 青豆以为他会奔赴爱好。   不过想想也是。在“学好理工科, 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影响下, 有能力选理工科的,都不会选文科。青豆这么个书呆子都没例外。   校门口有人胸口挂个“拍照10元”的牌子, 高举相机, 拍照收费。   不少人排队要拍。青松让青豆拍一张,称今日是大日子, 一辈子就一次,站红榜跟前喜庆。青豆拒绝, 她穿得随意,衬衫第一颗纽扣都没缝上, 这不漂亮。却架不过蓉蓉已经去给钱了, 只能留下一张影。   高考的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所以, 照片上, 青豆笑得不惊不喜。   她迎着大太阳,被刺眼的未来灼了眼, 尽管努力微笑, 依旧迷了眼睛,一双酒窝温柔安静, 无波无澜。   青松取照片时颇为遗憾, 怎么豆儿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初中放榜, 考上师大附中, 她还蹦蹦跳跳好几天,乐得吃饭都要笑。怎么真到了金榜题名时,人像揠苗助长的庄稼,软趴趴的。   青豆平静将照片挂墙,收好录取通知书,身心空落落的。   不用愁学业的青豆就像失恋了。她总是坐在缝纫机前,拿着笔,来回翻本子。哎?她的暑假作业呢?她的作业题呢?她的错题本呢?她的公式册呢?   啊......这个无所事事的夏天。   一闲下来,青豆便要胡思乱想,想那晚被拎起又甩开的手,想那双昂贵又舒适的耐克,好烦啊。再一细想,鱼娘和书生还卡半道儿呢。   她怎么什么事都没搞好,只搞好了学习呢?   青豆不无后怕地抚抚自己胸口:她可真精明。   南城市里没有哪里招收临时工。青豆这个劳碌命,操心起钱来,她问吴会萍,还可以腌梅子吗?吴会萍说现在谁还腌梅子啊,梅雨季过了。青豆问那还有鞋底纳么?吴会萍白她一眼,给东东换了块尿布,把青栀的舞裤丢在厕所脚盆,“你洗吧,我这时间来不及了。”说着,赶紧走掉了。   素素上班加恋爱,虎子两家录像厅来回跑,还交上新的狐朋狗友,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青豆早被剔出了他们的“英雄榜”。   她有种娃儿养大不要娘的苦涩。   实在无聊,她拿起家里的半盒粉笔,趁夕阳不晒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画画。   她画了一棵树。   粗壮的树干之上圈上顶巨大的树冠,看着就壮实、阴凉。   只是,等第二天下楼,那棵树已经不是青豆昨天画的树了。   楼下王主任看不过眼,拿起青豆搁在角落的那盒粉笔,颇有层次地丰富树叶,缀上桃花,画上鸟雀,这还不满意,最后还描上一对仰头望向朝阳的社会主义好男女。   简直是高中课本的线稿图。   青豆目瞪口呆,对那些说“一代不如一代”的老家伙心服口服。确实不如。   迅速放弃丢人现眼。   -   由于架不住良心的煎熬,青豆拉素素跑了一趟百货大楼。她战战兢兢找到耐克店,鬼鬼祟祟偷瞄了一眼价签,怂恿素素帮她问问,能不能还价。店员冲素素趾高气昂,“我们牌子和别的牌子不同,不还价的。”   素素生气,对青豆说这家售货员不行,找别家去。这么贵的鞋鬼才买。   改革开放后,中国人开始生长消费意识,售货员却没多少服务意识。她们的收入是按提成和底薪来的,没有反馈机制,所以看人下菜碟的情况很严重。有钱老板就是一张热忱大笑脸,穷鬼就是冷板凳,一个笑脸都勉强欠奉。对比十分明显。   这帮售货员的口碑一度很差,但百姓们刚学会消费,真还不会做脸。   素素一路教育青豆,不要怕销售员,你是去消费的,买不起也挺直腰杆,问价格都是抬举她们。问问怎么了!   青豆心事重重,在心里背上1199的债务。   到晚上,她跑去问虎子招不招人看店,她举手自荐。   虎子谢谢她这尊小菩萨,她这样漂亮可人的大姑娘能看这种店?他连中年妇女都不敢招。等会里面看得火烧火燎,出来见着个女的,枪把走火怎么办?这店还开不开了?   青豆嘟囔脸:“我想挣钱。”   虎子问,“怎么了?缺钱了?”   青豆思前想后,把事儿跟虎子说了。“我想把钱还给傅安洲。”   “哟,情种啊。”虎子咂嘴,眼睛都直了,“我下辈子投胎也要投作漂亮姑娘。”   虽然这种事儿听过不少,哪家老板为舞厅小姐一掷千金,哪家老板给漂亮姑娘开了家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不过那种多少都掺杂男人虚荣心,傅安洲属于做好事不留名,事后被挖出来感动千万人的LF类型。   虎子听了都想做女人。   “我不想欠他。”青豆说,“我得把这钱还他,不然觉都睡不好。”   虎子深深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那你就欠我吧。”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千块,借给青豆。青豆沉默接过钱,想了好久,没有瞎推拒,撕了张报纸,认真拿前台那支破笔一笔一划写下借条。   “哟,这么认真,你以为你赖得掉?小爷一毛不拔鬼见愁。”虎子笑个没停,接过借条,得意一折,朝她扬了扬,“也行,我拿这张条去找顾弈要钱。这小子暑假应该能挣个1000吧。”   “你别胡闹!”青豆当了真,伸手揪住他耳朵,“告诉你的秘密,你怎么可以转述给他!你要保密啊!活该你没老婆!”   虎子叫唤着逃出录像厅,嘴上逗青豆:“帮老婆还钱才天经地义,这是他该做的。”   过去说她是虎子老婆,青豆没这样气过,可说她是顾弈老婆,她真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立马要冲上去跟他拼了。   虎子嘴上没把门,边跑边刺激她,“顾弈哪里不好?以后是牙科大夫,家里有钱,对你忠心,不好吗?你打我干吗?顾弈这条件,求都求不来!”   又嫌不够刺激,拉傅安洲凑数,“还是你觉得傅安洲好?好啊你啊,程青豆!看不出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够贪心的啊。不过也行,安洲也行,我看都行,都收了吧。”   青豆同一时间只够做一件费工夫的事。比如现在,青豆在打虎和解释之间选择了前者。   她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那架势,若能抓到虎子,绝对是要把他摁在地上胖揍的。   让他胡说八道。   虎子从东巷穿过西巷,抱头虎蹿,跑得比体测还卖力。   程青豆脚程是不快,但手劲很吓人。   他边跑边给自己堆坟,叽里呱啦,没有逻辑地倒出一堆破事——   “顾弈对你不好?以前他每次买糖都要给你带。”   “我这边拿球砸你,他那边就砸我,非说我会把你砸坏。笑话,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你头多铁......”   “他陪你去山上看你哥,回来挨骂,你知道吗?他跟你喊过冤吗?那两年他兜里钱都没有,一直跟我借,我都怕他跑了......”   “还有,他帮你家割麦,累死累活,还得看你和别人调情,像话吗?”   “程青豆,你有良心没?”   “我在路上认错你,说你和别人长得一样,他总要特较真反驳,强调不一样。”   “真一样啊!我有回碰到个一模一样的,绝了,那个头,那小辫,那校服,我觉得换你妈都要认错,可他非说完全不一样,连配合我开个玩笑都不愿意。哟,这还是嘴损的顾弈吗?”   “要我说,其实就是你在他眼里不一样。”   “顾弈对你忒好,你还和安洲在那儿眉来眼去,像话吗?你良心过得去?你要是过得去,那你和罗素素就没区别!难怪玩一块儿。程青豆你就是个祸水!祸水!”   虎子嚷到后头,完全是把青豆当罗素素在撒气。死没良心的罗素素,为什么就不多看他一眼呢。他也付出好多。顾弈也说罗素素这种长相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虎子非说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两人为此衔烟在大马路上对嚷。   最后得出结论,没良心的就是不一样。   他跑着跑着,喊着喊着,后头地动山摇的脚步声没了。   长巷深处,玲珑的豆子缩进青砖地缝,冒出颗小豆芽。虎子隔开家私芜杂堆放的几户人家,探头问她:“程青豆!干吗呢!你别开不起玩笑。”   虎子往右两步,确认青豆抱膝缩在了人家门口的水缸下面。“你别是哭了!......不是吧......”   哭哭哭,哭个屁,有什么好哭的!日子刚刚有盼头,人刚刚考上大学,有什么好哭的,你以为我是你吗?青豆闷头喘气,咬牙切齿,蓄势待发。   虎子小心翼翼的脚步慢慢靠近,见她脊背一起一伏,“哎呀”了一声,正要摸上她的头。   青豆耳郭一动,循声而发。乍一个猛虎扑食,准确无误地把虎子扑在地上,抓上他的花臂就是一通狠咬。   这一定是程青豆1992年最风光的一刻。   虽然在感情上窝窝囊囊,不见阳光,可在这蟋蟀放歌的长巷子里头,她居然把一个纹身大汉摁在地上,打得他哭爹叫娘,不敢还手。可太过瘾了。   由于打得太过卖力,心跳暴击胸口,青豆的眼角激动出了两行热泪。   她终于明白,顾弈玩的那部任天堂红白机打的都是什么了。   但,游戏里哪有现实里打得好玩啊。她就想着,要不顾弈也把她揍一顿吧。   作者有话说:   再次与大家确认一遍,男女感情推进的共识——   顾弈喜欢青豆,青豆无法给予明确而热烈的感情回应,这不是青豆的问题。   这是一种压力,女孩子不用非得回应的,没有人天生就会在爱情这片游泳池里游泳,开始呛水很正常的。   同理,女生喜欢男生,男生没回应,都是你情我愿哈,他们闹他们的,不要绑架被爱的那方,那和大家鄙视的催婚逼婚的亲戚也没啥两样。   就是没到那一步,就是没有搞明白,就是想要慢慢来。万万千千的男女,万万千千种相处方式,干脆利落者有,黏黏糊糊者也有,一模一样的话那就是工厂里的螺丝钉。   就算错过了也无所谓,人生功课太多了,错过本来也是一门功课。   And,哦,有加更。 第63章 1992·夏 ◇   ◎蟋蟀在白日的街头放歌3◎   傅安洲一整个七月都没出现在百花巷。   那天师大附中放榜的大日子, 他也没来。   青豆揣着巨款按捺不住,抓了把蚕豆去讨好奶奶,同他套信息,问她孙子啥时候回来啊?   老太太头发花白, 弓腰驼背, 站都站不直, 可那副牙口忒好,嘎嘣嘎嘣, 把蚕豆嚼得青豆牙关节都发酸。   她一双浑浊的乌珠上上下下扫视青豆, 也不说话,等一把蚕豆吃完, 拍拍粗粝掌纹中嵌的油渣,才慢条斯理, 操着口不清晰的乡音语重心长:“别想了......他有人家了......”   青豆有一会没反应过来,等小徐把饼塞她手里, 催她趁热吃, 青豆才回神。   咬下清脆出炉的一口香, 她细细咀嚼心里的奇怪问, 问道:“这饼哪来的?”   “左边街上有个小弄子, 进去有家烧饼铺,老店, 味道不错。甜的咸的都有, 五分一个。”   青豆随意点头,心事重重地继续吃饼。她还打了个电话去到傅家。嘟声中, 她跟自己说, 要是是他爸妈或者妹妹接的, 就立马挂断, 只是没想到,会是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青豆听着生涩矫舌的普通话,捂着嘴巴,惊讶得忘了挂断。   她始终没把吴会萍做保姆的人家往傅安洲家想。是啊,谁能想到南城花园这么小啊。是啊,他们谁也没提过,谁能想到啊。   -   这个夏天特别热。   八月初,天上仿佛有九个太阳。正午心子里,没人敢在马路上走路。   树荫蔽日,光影交错,隔几米就有几张毛边的藤椅占据树下优势乘凉位置。有闲得发慌的小孩来来去去,嘻嘻哈哈,正在捡东西。   走近一看,稀稀落落的叶片里夹杂不少死掉的蝉。青豆问他们捡蝉尸体干吗?他们说,用签子串起来烤着吃。   青豆震惊,“能吃吗?”   小孩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咋咋呼呼——   “可好吃了。”   “贼好吃。又脆又香。”   “哟。”虎子发出感叹,用力嘬烟,吸得腮帮子凹陷才徐徐吐出烟雾。他踢了踢一只被车碾过而死无全尸的蝉,笑道:“比我们小时候那会儿会弄吃的。”   青豆蹲在路边,安静等人。虎子仍在絮叨,“当年顾弈给我说,蝉这东西命运挺坎坷的。它们在土里呆好多年,是三五年还是十来年,但是只上树一个月。你猜它们上树干吗?”   青豆等在那里,也不出声,盯着他。   “啊?”虎子继续抛钩子。   青豆热得不想说话,眉心皱了皱,继续等。   “不想知道?”虎子来了劲。   青豆额角燥出密密汗珠,人中被自己的呼吸烫得快烧着了。她长呼一口烫气,不耐烦拿手臂一揩:“你说啊!”   虎子白她一眼,不说了。   青豆见他径直往马路对面走,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完啊!”   虎子丢掉烟头,头也不回地扬声道:“没看到么!车子来了!”   青豆等待小半个夏天的人到了。   傅安洲消失的这阵子去了趟广州旅游。他在那边打来电话,跟虎子说电影唱片的碟片满大街都是,要不要帮他带点。   自从青松六子从海南回来,虎子的新货就没了,眼见客源被别家卷走,他做老板的压力大,正想自己去那边一趟进点货,听傅安洲正好在那边,非常信任他,把买碟的重任交给了他。   今日傅安洲出机场直接奔这儿。没办法,虎子是急性子,提前好几天就把电影名字写在黑板上,早做宣传。白天是《笑傲江湖2》,后半夜是《现代应召女郎》,排得正正好,就等大佬落地。   虎子跟师傅打了声招呼,打开后备箱,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夸张:“安洲!操!够意思啊!”   傅安洲居然给他整了一箱子碟。   他下车,意外青豆在:“好久不见,同学。”   他去了趟洋气的广州居然没有买新衫,仍是宽松的白衬衫收在腰间,约莫是旅途劳累,下颌收紧不少,唇上微碴,新添不少慵懒。   青豆开门见山:“我找你有事。”   傅安洲挑眉:“什么事?”   虎子仍陷在自己的惊叹中,一张一张碟地翻:“哇!《逃学威龙》!这张我一直想要啊!”西宁区有家录像厅有这部,火得不行,比春晚还挤,虎子厚脸皮去跟人老板套近乎,想拷过来,可这边人精着呢,才不会拱手把独大的机会让人。   虎子这下翻身了!他此刻的感动足以让他当场把程青豆献祭给傅安洲。   他一把揽过傅安洲的肩,挤眉弄眼:“够意思!多少钱?”   88年香港电影分级制度后,有好多“极品”片子,傅安洲在虎子店里看过不少,自然深得真传,挑碟的时候很聪明地过滤掉看过的,精选了一些他们这边感兴趣的。那封面,青豆看到怕是要直接晕过去。   幸好她站在车门侧,对碟片一点也不好奇。   “先给你,等我回去算。还有,里面有几张唱片我要的,过两天我过来拿。”与虎子说完,傅安洲再次看向青豆,“什么事?”   不管多少次打岔,他总记得青豆有话要说。让她有股说不出来的感动与复杂。   青豆见他手扶上车门,并无逗留之意,问道:“你有事吗?”   傅安洲说:“嗯,有点事。”又问她,“找我什么事?”   青豆赶紧从兜里掏出信封:“还给你。”她连忙要走,走出两步,差点热得没有礼貌,还是把话认真说完,“谢谢你呀。”   傅安洲指尖一拨,扫见一叠整齐的灰色百元整钞,立马知道什么意思。程青豆心思玲珑,确实没有那么好敷衍。   这看钱的两秒功夫,青豆已经跑到马路对面,一溜烟钻进百花巷子。消失无影。   傅安洲手搭在车门,见虎子盯着他,问他:“这钱你知道?”   虎子想了想,还是告诉傅安洲,这钱是青豆跟他借的,原因是不想欠这个人情。为了还漂亮的钱,她特意去银行换了新纸钞。   傅安洲脸色一沉,追进了巷子。   -   青豆冲到录像厅里,一边抽蒲扇扇风一边倒水。   店里一向有冷泡茶提供。   青豆拿水杯接在搪瓷水缸下头,来回掰开关也没接着水,“小徐,水没了啊?”   小徐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说话时头也没抬:“顾弈说要去买的啊。怎么没去吗?”刚刚顾弈一来,一口干掉他半缸水,答应他去买的啊。   这边做生意的铺面多,懒得烧炉子,有一家老太一直在路口卖水,一铜吊一分钱。之前虎子做老板,喝水喝得直蹿稀,一查才知道小徐偷懒,直接拿生自来水充数。后来小徐自己做了二老板,终于在意信誉,没干过这么缺德的事儿。   青豆一愣:“顾弈?他来了吗?”   话音一落,搪瓷水缸上出现一只晒成麦色的手,食指一蜷,敲了敲水缸,“我站这好一会儿了。”   “啊!”青豆没看到呢。“回来了?”   他活动脖颈,松松肩膀:“嗯,休息一天,来看部片子放松放松。”   “那你怎么没在科技学院那家看。”也是虎子的啊。还离他近。   顾弈想也没想,“虎子说今天这儿有新片。”   也对。   青豆正要说话,身后出现了一片黑影。   傅安洲很容易出汗,这么几步路,额角的汗水滴答流淌,湿了半片肩。他和青豆一样,先朝顾弈打招呼:“嘿,回来了。”   顾弈是个时髦人物。上得了大学,做得了运输,家里还不缺钱。他这份经历为好多人津津乐道。   顾弈招手:“来看片?”   青豆垂下眸子,没有回头。   傅安洲摇头:“今天不看,有事来着。”说着,认真叫了她一声,“程青豆,出来说话。”   青豆皱眉,“怎么了?”   傅安洲严肃:“出来。”   她转头面向他,两手负背,不给他归还信封的机会:“外头热。”她最怕三推四让了。这本来就是他的钱,搁在她心头好久,难受死了,赶紧收了跑路吧。   顾弈手中的蒲扇摇着风儿,扬起青豆轻飘的发丝。他好整以暇,一副看戏姿态。   傅安洲认真看了她一眼:“我得找你钱。”   说着,傅安洲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币,搁在柜台,“银货两清。”   -   对于傅安洲来说,青豆宁愿问虎子借钱,也不愿意欠他人情是一种划清界限的行为。   他很喜欢这帮朋友,他们也胡闹,也真诚,和他过去接触的每一个同学或家人都不一样。如他所说,收麦是他经历过最真的日子。之后的每一个夏天,他总想再去一次。顾弈有了新花样折腾,最失落的倒是他。   这帮朋友长年累月的友情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默契。这种默契......他很羡慕,可始终无法融入。   有时候顾弈看着路边的石墩子,和虎子挑个眉,他们便陷入旁若无人的捧腹大笑。傅安洲也跟着干笑,却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们会同他解释、讲述,可傅安洲不明白趣味所在。虎子见他不解,嫌顾弈讲得不好,顾弈听虎子讲完,又要补充一段。他们怎么讲,傅安洲都只会干笑。他没有办法笑到失控。   那段故事是他缺席的,所以怎么讲他也不明白。   就像青豆会做出的这个行为一样,在他们的关系里,虎子肯定是大于他的。无关风月。   对他和虎子来说都不算紧要的这一千块钱,她愿意欠虎子,也不愿意欠他。   他把硬币放在柜台,果断转身。   旋即,身后追来脚步。她的脚步很特别,有点重,不像女孩子。   青豆跟了一段路,临近巷口,见他始终不语,语气中流露惊讶:“你不会生气了吧。”   欠债还钱,显然,收到钱的人没有生气的道理。所以傅安洲笑着回头,对她耸耸肩:“怎么可能,我就是想骗你出来,说会儿话。” 第64章 1992·夏 ◇   ◎蟋蟀在白日的街头放歌4◎   青豆知晓吴会萍在傅安洲家做工, 心头怪异。那种怪异叠加一千块钱,变本加厉。   她成了电视剧集里苦命的丫鬟,需要他怜悯救赎。   她终于没忍住,问了吴会萍, “为什么在傅安洲家做工不跟我讲?”   吴会萍以为瞒她很好, 吓了一跳, 问她:“怎么知道的?”又说,“小傅说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 再说也没必要说, 又不是你去做保姆。”   吴会萍满不在乎,末了还叹了口气, “反正也做不久了。”   青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心情听。   噢。青豆那一刻满脑子全是她并不存在的自尊。   她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难受到没法入睡。   急于把钱还给他。   -   距离巷口的第一排民房处, 傅安洲和青豆停下,低头拾了堆砖头, 稍稍摞稳, 坐了下来。   他说有话说, 实际坐稳, 只是看着青豆。   又疲惫又......深情?   青豆不知道那撞进眼里有些压抑的眼神应该解读为什么, 但那一刻,她下意识躲开了。   傅安洲柔笑, “热吗?”抬表看了眼时间, “坐一会,等会就走。”   青豆问他坐着干吗呀?   他说, 不知道干吗, 就挺久没看你了, 和你坐一会。   一会过去。   又一会过去。   热流在脚下熊熊滚动, 让人一会也等不了。   人突然焦躁,很多事情在此刻变急。   青豆被盯得不自在,心里又揣着负担,极度想埋个地洞去地下,一秒魂魄没收住,被小人附了体,鬼使神差,她抓上了他的手。   青豆的手不细腻,也不粗糙,是常见的会做活的姑娘的手。掌心质感沙沙的,打人特别疼。傅安洲的手倒是很少爷,没有粗粝的老茧和明显凸起的骨节。   青豆没想到,傅安洲这么冷静的人居然被她这个动作吓到。   他迟疑,顿住回缩的肩头,“豆儿......”   青豆挤出酒窝:“喏,那天素素跟我讲的,就是......抓上一个人的手......测试心跳......”她想说,你看,我们都没有心跳加速呢,我们没有那些复杂的关系,我们这不挺简单的吗?   但她忽然有些坐不住了,屁股下的砖头摇晃得厉害。   是她在摇?还是地在摇?她心中懊悔,下次长个记性,得在电风扇前做这种事。室外真是要人命。   傅安洲问:“素素说什么?测试心跳?”他想了想,把她的手指搭在腕侧的脉搏上,“测试心跳在这里测,”又指指左胸,“或者在这里。”   头顶的民房有碾过瓦片的动静。出现一片阴影,有片刻挡住右面的太阳。   青豆盯着地面怔神,须臾,缓缓抬眼,“素素说......”说什么来着?她怎么想不起来了?青豆再次垂眼,整理逻辑,“素素说......”   傅安洲低笑。   她的不知所言一定很好笑。   青豆欲要挣脱,破罐破摔想,快跑吧,快跑吧,假装热疯了热傻了快跑吧。   可他还握着她的手。   “素素说什么?”他对此非常好奇。   “素素说,”青豆避开对视,“两人握手,若是心跳没有加速,就是朋友。”嗯,这样说很稳妥。   “是吗?这样啊......”   “嗯......”   傅安洲目光落在虚握的两只手上,停顿片刻,“可是我心跳加速了。”他抬眼,冲青豆笑着压低声音,“跳得很快。”   “那就是热的。”青豆打哈哈。   她迅速收回手,掌心搭在小腹,指尖仍止不住地颤。   他问:“你心跳加速了吗?”   “没有啊。”青豆摇头,佯作无事地漾起酒窝,“我的心跳一向很平稳的。那天,我拉顾弈和虎子的手都试了一遍,就像左手摸右手,很平常。”   “他们也是吗?”傅安洲疑惑。   “是啊,大家都很平静啊。”她实在后悔做这个动作,向后避开他的热息,“哈哈,我就玩玩的。”   傅安洲认真说:“我跳得特别快。”   “那一定是我没有提前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青豆的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但她依然笑得很漂亮。   他不再说话,青豆也迅速沉默。   距离他口中的“一会”又过了一会。   谁能告诉程青豆,一会到底是多久啊?为什么她都混上中国前2%的学历水平了,还不能解答这个小学生问题?   青豆想问他什么时候走啊,不是说有事吗,却不敢再打破心跳的平衡。   她不吱声,两手老实巴交缩在胸前,等他自己走。   傅安洲似乎还在纠结这件事:“你没有心跳加速吗?”   “没有呢。”   “是嘛......”他语气有遗憾。   “是的。”   他在漫长的沉默里理出思路,看向青豆,“豆儿。”   “干吗?”青豆数秒数累了。数不出这该死的心跳有多快。   “豆儿。”他又叫了她一声。   青豆这才抬眼,眼尾一皱:“嗯?”   “不跳就不跳,别不理我。”   傅安洲终于走了。青豆如释重负。   她闭上眼睛,等心头瀑布砸落后的水花慢慢停歇。像经历一场一千米的考试,气也喘不上来,心跳也停不下来,难受得她想剖开心口,给自己放放气。   民房上的瓦片再次格楞起伏。这响动很异常,这日头有阵风都要叩谢,何况是能掀动瓦片的热浪。如果不是风,那就是那些瓦片也嫌晒得烫,自己颠了个身。   青豆垂头未动,耳边有嗖嗖的小阴风刮过。她没理,任那些小石子摔在她耳侧的墙,脑后的门,头顶的锁,脚下的砖。   像没有方向的冰雹,四面八方。不见停止。   终于,没忍住:“小人!”青豆骂道。   “我记得你有十九了吧,不小了,还要问你心不心跳,我心不心跳,高考白考了?”在玩过家家?   青豆脑袋猛地一抬,精准瞄击顾弈趺坐的那片房顶区域:“你多大了!我记得你二十多了吧,拿石子丢女孩子很成熟吗?”   他们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目光同时逮住彼此,愤怒不期而遇爆裂出火星子。   “程青豆?说谎不好吧。你呼吸这么不平稳,像是没有心跳加速?”   “还是你不想暴露自己?”   “你撇清关系干吗?在害怕什么?”   他冷冷牵起一侧唇角,“不会顾忌我吧?我这么重要?”   青豆不说话。她一团浆糊,迷迷蒙蒙,懒得理他。   他仍在继续,“我要有这么重要,就没必要当着我的面还拉上手了吧。这光天化日,男未婚女未嫁,行为亲密,要是碰上个老处男条子,当场把你们抓去抄市民守则。”   “谁是老处男!谁!”青豆被他挑得冒火,“我只看到了你!”   “你!”谁他妈......顾弈眼神一凛,八月飘寒,就着手心这颗盘着的小石块砸了下去。   他准星很稳,指哪打哪,刚刚他要砸左砸左,要砸右砸右,现在他失控没作他想,正中青豆印堂。   她正仰头,怒气冲冲,迎面一颗不小的石头径直往眼睛里撞。   青豆以为自己躲了。而实际上,她一动没动,像被点住穴道,正面与那家伙刚了一下。   巨大的一声咚响。像一根铁拐重重往空心地板上一杵,还有嗡嗡余震。   顷刻间,眼前红了。   妈呀,今年太阳也忒大了,把世界烧得血红血红的——这是顾弈从房顶上跳下、向她冲来时,青豆脑子里的想法。   在那颗石子砸中青豆的瞬间,顾弈想也没想,迅速跳下房子。接着,一道血劈开青豆半张脸。她眼神仍愣瞪住他,那架势,下一秒就要翻白眼一命呜呼了。   顾弈着急地捧住她的脸,不敢碰伤口也不敢摇动:“你他妈怎么不躲啊!疼不疼?”   “程青豆!说话!”他急得直呼气,把她温溜溜的三十七度血都烫沸了。   脑门受了刺激,管他疼不疼,总要给你闹点脾气。   眼睛一酸,青豆痛出了两行生理泪。   她非常无语,心想,虎子是不是记错了?顾弈哪里舍不得拿球砸她,拜托,他刚刚可是拿石头亲自砸的她。虎子别是误会了,其实当年,顾弈只是借给她伸张正义的名头,想砸虎子。   这个家伙要没点暴力因子,真干不出这事儿。   尖锐的疼痛渐渐消止,眼泪停了,血也只流了一滴半。   “疼吗?豆儿?”   顾弈掐她人中,扒她眼球看对光反应,还去地上找那块血石头,探她后脑勺是不是被砸穿了孔。   可青豆始终没有反应。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几分钟后,青豆被他利索挂上背,一颠一颠地听他焦急:“你真被砸傻了还是气我?你要是气我就骂我?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程青豆!”   青豆没精打采,侧脸枕他肩上装死。切,你上半年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这么一会不跟你说话,你就急了?也要让你吃吃苦头。   卫生所的护士也被脑袋开花的程青豆吓了一跳。   等酒精一擦,发现只是磕掉块皮,“哎哟”一声,笑话顾弈进来那架势,像背战死沙场的战友,又急又喘的。   医生也说:“我以为被枪打了。”他说伤口不深,不用缝针,但是之后长好了可能会有一个缺口。   顾弈蹙眉:“一定会留疤吗?这可是脸啊。”   青豆腹诽,你现在知道是脸了!   医生搪塞:“不确定的,养养好,再看看,结痂了不要扣疤。”   青豆能挨疼,消毒刺痛也不说话。顾弈见她不语,担心下手重,砸伤了,要求进一步检查。   医生无奈,随他们:“那就去拍个片子。”   青豆腾地起身:“不要不要,我没事,我不要拍片子!”多贵啊!   明白摆脸已经破功,青豆也不装了,剜他一眼径直往外走。哼!二十岁还要拿石头砸姑娘的阴险小人!   爱而不得就要毁掉。恶毒!歹人!   顾弈叫她,她也不理。   转到百花巷,经过巷口的老刺槐,听见聒噪又清凉的蝉鸣,青豆想起一茬,主动问顾弈:“蝉上树一个月,在树上干吗?”   顾弈正想着怎么道歉,听她忽然问问题,没反应过来:“啊?”   青豆秀眉紧蹙,心头揣着砰砰乱跳的好奇:“虎子给我讲了个故事没讲完。他讲,蝉会在地底下呆好多年。等某一个合适的夏天上树,却只在树上呆一个月就要死掉。那一个月,它们在干吗?”   顾弈心跳大震:“什么?”   “他说是你告诉他的。不是吗?”青豆回头,拿眼审视他。   额上那道血口子十分刺目,又意外有些妖娆。   夏天闷汗容易发炎,所以医生建议伤口敞着。石头准星好,正中眉心,将青豆一双清纯点缀上妩媚。   偏她没有察觉,不知自己动人,仍好奇地歪头追问:“啊?”   顾弈也:“啊?”   青豆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就是问你,知不知道蝉上树一个月在干吗?”   他问:“你觉得在干吗?”   青豆本来还想继续再问一遍,谢谢这大太阳,让她没有耐心,翻了个白眼及时止损。   头上的伤口随她活动,加上照见太阳,隐隐刺痛越发明显。   印堂这种地方挨了砸,人生是要漏风倒霉的。她越走越气,越气越疼。   一走进录像厅,她就朝虎子告状。   “虎子!”她大叫。   虎子正跟小徐低头说话呢,一抬眼,吓一跳,“你头上怎么了?”深棕色的碘伏将伤口擦得格外怖人。像开了天眼。   青豆委屈扁嘴:“顾弈站在房顶,拿瓦片砸我。”她没有夸张。顾弈拿的就是碎瓦片。   “我......擦?真的?”虎子摸上青豆的额侧,左右看看,疑惑地看向顾弈,“你干吗砸她?”   顾弈手抄兜里,无话可说。   青豆吸吸鼻子,一时也哭不出来,但她狠狠地坏了他的名声:“顾弈看见我和傅安洲说话,就拿瓦片砸我。”   虎子:“......”牛啊。   顾弈垂下眼,下颌来回活动,竟无可辩驳。好像不是这样的,好像又是这样的...... 第65章 1992·夏 ◇   ◎打马飞驰,四蹄生风1◎   1992年8月2日, 青豆破相了。   能让她真生气的事儿极少。就算遇上被二十岁的大小伙拿瓦片砸了脑门的荒唐事,她也闷那儿,还给气笑了。   虎子亦哈哈大笑:“豆,你脸上坑也太多了。又是酒窝又是砸伤, 我跟你说, 这种事单数不好, 得成双。”   虎子的意思是,如果脸上的坑是单数, 会有不幸发生。做生意的人不信科学只信邪。他不说没人信, 说了青豆心里难免难受,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这难受劲儿到次日傍晚, 顾弈亲自上门来给她擦伤口,也未得消解。   他嘴上抱歉, 实际却没有停止嘲笑,“多大了, 还要拉手?”他嘲笑青豆, 顺势拉上她的手。   他不是认真牵的。   那副表情也是青豆熟悉的——一副青豆做错题, 他抓她手心、下一秒就要打她的表情。   顾弈野兽般闻见血腥味的兴奋劲尤挂嘴角, 青豆还没来得及反击, 身后的门推开了。   青栀闯进来,正好撞见顾弈拉青豆的手。   她估计自己吓坏了, 被那画面吓得倒退一步, 规矩把书包放在缝纫机上,顿了顿, 赶紧转身。   离开房间, 居然还把门给他们带上了。   要命。   平时进出从来不敲门, 死活学不会礼貌的人, 居然如此识趣。青豆咬牙,就知道这丫头不是笨,不是聋,完全就是懒。   青栀开窍肯定比青豆早。她有电视看。在青豆追着虎子听金庸新编的幼稚年纪,青栀已经在面不改色看电视剧亲嘴了。   青栀再也不是那个看《庐山恋》能被打发去买毛豆的姑娘了。电视里,要是男女角色距离挨近,有亲密征兆,这时青豆支青栀去倒杯开水啥的,青栀理也不理她。还会觉得她小题大作,冲她翻白眼,叫她孔夫子。   青豆看着那扇阖上的门,气得要喷血。   顾弈收起小徐妈妈给的酒精棉花,跟青豆说明天来不了,让她自己擦。   青豆顺嘴问,“这次去的地方远吗?”   “在南弁镇,还挺巧。是不是?”后天是七夕,南弁山有香桥会,也就是庙会,届时游人如织,聚集不少善男信女。他这边要运一车舞龙舞狮队伍的家当,还有一百多斤本地苹果。“说每年都办,很隆重,你去过吗?”   青豆摇头:“没有呢。可能我那边是乡下,离镇上有点远。”也有可能她太小了,所以这么个南弁镇的大活动,她听都没听过。   “要去玩玩吗?”顾弈发出邀请。   青豆眼睛一亮,正好可以去拜拜观音,祛祛邪气,看看大哥,还有凑凑热闹。她问:“坐得下吗?”   顾弈瞥了眼她眉心的一点刺目:“你要不嫌晒就坐车槽。”   青豆没有概念。大太阳是晒,但车上总归有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吧,就算晒也无所谓,车子在动,动就有风,有风就不会热啊!   这么好的顺风车,她得拉青栀一起。她要让青栀见见大哥。   一开门,青栀正站在小厅中央削苹果。   削水果的多用刀钝了,搁在桌上,青栀举了把菜刀,姿势艰难,手都撑不住刀柄,还非要整点活。   见他们出来,青栀以为顾弈立马要走,着急道:“姐夫,现在走吗?我还没削完呢。”每次去邹榆心家,对方都会切苹果丁入碗碟,再插上两根牙签,特别精致。这是她给顾弈削的苹果。青栀想说,她家也能搞。   青豆和顾弈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大概在找这屋谁是“姐夫”。   青松在厕所搓裤子,听见青栀叫姐夫,笑得皂滑出手心。   他探出头,打量起相差一个头加半截脖子的顾弈和青豆,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刚刚,栀子说你们在亲嘴。”   “啊?怎么回事!”他摆出问罪的表情。   青豆本来还想骂青栀瞎叫什么姐夫,听见青松的话,当场改了决定:她要揍死程青栀!   就在青豆起势之前,青松脸色一变,嬉皮调侃:“我说绝对不可能。程青豆?怎么可能呢!给程青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家亲嘴。”   那青栀就要问了:那在哪里亲?她看二哥都是在房间亲得蓉蓉的啊。青松认真想了想,按照青豆的性子,估计得打个地洞,要么趁家里完全没人。   青豆脸颊晕开红霞,掐上青栀的腰警告她,不许胡说八道。   顾弈不怕死,竟敢接如此禁忌的话题:“确实,程青豆......肯定不敢。”她什么都不敢,就敢凶他。   青松挤眉弄眼:“看,我多信任我妹子。”   -   次日下午,顾弈运完货物,绕了点路,从西宁区开到清南区来接程青豆。他们碰上面,往对方身后扫视,彼此都有些讶异。   她问:“唉?不是说有个师傅的吗?”怎么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顾弈昨晚特意去找的师傅,一人揽下两天的活,想让车子空一点。南弁镇他坐车去过几趟,路比较熟。   不过他没说,反问青豆:“栀子呢?”   昨天他在青豆家吃晚饭,青栀与青豆说好要一起去南弁镇。本来青松也想去,闲着也是闲着,迟疑后又说懒得去了。   青豆说:“早上我妈回来......好像不在那家人家不做了。青栀被她抓住,做暑假作业去了。”   一个字没动。连吴会萍这个不认字的都能看出青栀这个夏天什么也没干,净好吃懒做了。   青豆还有十天就要开学。南城大学这批新生分批军训,青豆所在的光电院系是最早一批进军营的。   她以为自己的苦日子在十天后,没想到今天就开始了。   如果地面温度是四十度,车内温度就是五十度。青豆坐在车内,汗如雨下,需要不停拿毛巾擦汗,不然汗水便浸进眼睛,疼如针扎。   顾弈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他习惯了,单手把着方向盘不说,还逗她撒了把。   青豆动也不敢动,毕竟这是货车。等到了装货的地方,青豆踏上平地,意外大太阳底下居然比蒸笼一样的车内要凉快。   顾弈的车子停在村口的厂房前。他除了开车还要帮忙搬戏服道具,青豆也不知这是哪儿,都是谁,劳动精神十足,跟着要搬箱子帮忙。   顾弈撇开她:“你赶紧去喝口水,这儿不要你弄。”   他的汗汤汤滴,将背心淋到发透。青豆接过一位大哥递来的碗,大口灌入,目不斜视地拿余光掠过顾弈胸口发嫩的淡点儿。   大热天,马路上,男人们多打赤膊,青豆从小看到大,无甚稀奇。她束在能挤水的内衣里,偶尔也羡慕过男人这份穿衣自由。但她想了想,要是男女都能敞着,那她也不愿意。   她......很介意......那个点。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会在胸口的红豆多逗留一眼。   在她偷偷观察、发散时,也顺道关注了圈周围的女人,大家均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似乎单就她心中有鬼。   那些发散的内容里,赫然就有“顾弈的‘点子’好像很漂亮”的念头飘过。   这东西有什么好漂亮的?青豆也不明白。只是每次掠过,都觉得顾弈的胸口同别人不同。   在不知道胸大肌为何物的时候,青豆便喜欢上他胸前那道浅浅的沟壑。汗珠淌过,很有味,比举枪叼牙签的小马哥还要性感。   她见有人“点子”上长毛,长得像虎子需要修剪的鼻毛,越出礼貌文雅的边界。顾弈好像没有?还是有,只是不明显?反正青豆没看清。他那两颗“点子”颜色极淡,之前他念高中,皮肤未见太阳,每回夏天打赤膊,都要被四邻笑话奶白皮肤。青豆对他的白习以为常,却止不住落在“点子”上。他好过分,那里怎么这么好看。   有一回,不是青豆故意的,不小心擦到了那里。很奇怪,他身上很烫,全是汗,那里却很凉,凉得青豆生出疑惑,差点问出了口,不过,她肯定是不会问的。   好看得像夏天的果子。咬下一口便会爆汁,溅甜,齿缝流动久久不消的清凉果香。   颜色也说不出来,好淡,没见过这么淡的。随他肤色加深,那点子也深了点,却不损颜值。   青豆乱七八糟咽完烫人的白水,顾弈那边已经搬完戏服与道具。   他浑身湿透,舀起水缸里贮存的井水,一瓢喝一瓢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特意穿的长裤出门,白天是热了点,但晚上可以有效减少蚊虫叮咬。一转头,这才留意到青豆一身的确良夏装,粉衫白裙。这么穿,晚上肯定要吃苦头。   他挨间厂房墙上寻钟,好不容易找到时针分针,结果是不走表的。他问那个跳狮头的师傅,几点了。   那小伙子抬头望天,粗估道:“两三点吧。”   顾弈抹了把额上的水,低声说了句谢了,复而扬声朝车尾喊道:“程青豆,喝完了吗,喝完了走!”   等会他应该不能停,得赶紧开,不然五六点闹黄昏,程青豆这么穿能被蚊子抬走。   -   青豆犯困,往车后槽一倒,在不平整的衣服和道具家伙中上下颠簸,睡了个负负得正的午觉。   青豆睡了一觉又一觉,每颠一次身都要醒来,醒来又很快睡去。   最后一个梦里,她正在做梦吃水果,车子慢慢刹住,停了下来。青豆幽幽转醒,咽咽口水,越过车槽后栏,望见周围是漫无边际的玉米地,“到了?”   顾弈给她递了个黄桃水果罐头,“吃点儿。”   青豆咂嘴。没想到真的有水果吃。“你出来干活儿居然吃这么贵的东西?”   “早上帮人家杂货店搬货,人家给的两瓶,好像过期了。”   顾弈手上都是汗水,打滑没拧得开,倒是青豆拧开,把自己的给了他,顺手接过他的,拿裙摆擦了擦湿滑的汗水,一把开罐。   罐子封得严,一开罐溅出两滴。她赶忙贴着玻璃沿,咂住甜:“哇!过期也好好喝。味道一点没变。”   顾弈看了她一眼,拧上了自己那罐:“我这罐也给你吧,我吃个苹果。”说着,他探手拿了个半青不红苹果,在裤子上蹭了蹭,径直送入口中,嘎嘣咬得溅出水来。   那牙口看起来真不错,苹果也不错。   青豆咬了半口黄桃,嘴里有点苦涩:“我吃这个就行了,你吃呀。”她把脚边的罐头往顾弈那边推了推,“一人一个嘛。”   “不用了,你喜欢吃你吃,我本来也不爱这种甜的。”   “我记得你喜欢的。”青豆记得他家里从来不断梨膏糖、大白兔奶糖,怎么可能不喜欢甜的。   “那是以前,后来抽烟就不喜欢了。”他把罐头推回她脚边,“你哥抽烟,你看他吃糖吗?”他又大咬了口苹果,回避地躲开青豆复杂的眼神。   想想是的。青豆问:“为什么抽烟就不吃甜啊?”   “那东西味儿重,甜的顶不上。”他吃得特别快,嘴巴跟打麦子的机器似的,都不带停,东西送进去,汁液溅出来。   一个苹果吃得天女散花似的。   青豆慢吞吞吃完一瓣橘子,他手上就剩个苹果核了。他看了眼天色,让她去前边坐着。   青豆说:“傍晚了,后边凉快吧。”敞篷,风大,还可以看星星。   顾弈眉头一皱:“你怎么这样啊?以为我带你出来度假的?”他拿过她手上的罐头,替她拧上,打开驾驶座扬声道,“跟我说会话,不然我犯困!”   置身在柴油机巨大的发动机声音里,没有人能好好说话。青豆坐在副驾,小心翼翼吃完自己的罐头,将空玻璃瓶放在脚下,没再动作。   太阳垂在稻田之间,热风一拂,金子浪潮滚动。   顾弈扶着方向盘,脸上是泼天红霞映下的橙光。侧颜沉静,眉目下颌像有人拿笔用力来回,有篆工的痕迹,线条明显。好看得要命,又很像他这个人,横冲直撞,不遮不掩。   感受到青豆照相机一样定焦的目光,顾弈眨了眨眼,抬高音量:“还有一罐你吃了。”   青豆回应地大喊:“我饱了。”   顾弈看了她一眼,扯着嗓子:“那就晚上吃。”   “……”青豆头靠在窗边,束着辫子,不再看他。   顾弈以为没听见,又说了一遍。   青豆用尽全身力气,跟轰鸣响声争高低:“晚上也饱的——”   “那就明早吃!”   “明天也饱的!”   “……”他牵起唇角,“那就后天吃!”   “后天也饱的!”青豆不吃不吃不吃。   “那就回去吃!”   “不吃!”   顾弈切了一声:“不吃拉倒!”   青豆扎好辫子,仰头枕在摇下的窗边,夕阳照得人发昏发烫。她两颊通红,多褶的眼皮一煽一煽,像在给娇挺的小鼻梁骨扇风。求求这火焰山快点儿熄吧。   顾弈偏头,瞥了眼装死的程青豆,再次挑衅:“那就回去给青栀吃。”   她迅速支起身,嚷道:“不要!”   为这个罐头谁吃的问题,他们在柴油发动机里嘶吼一路。   吵到青豆不停躁动,手舞足蹈,气血沸腾,一颗蚊子包都没叮红她。   等暮色四合,过掉有南弁镇路标意义的一条石板大桥,目的地到达。   顾弈停在山脚下承办庙会的活动场地——也就是一块空地上搭了一排棚子,站了头上扎头巾的老汉。老汉引着顾弈开到棚子后面,让他把东西搬进屋。不然摆外头会被偷掉的。   青豆和顾弈手脚利索,来来回回,几分钟把十几个箱子搬完。   顾弈偏头往肩上揩了把汗,正要讨口水喝,眼前递来个水果罐头。   她嚷得没了力气,嗓子火烧火燎,小声赌着气:“吃掉。”   两人对视,青豆也觉得好笑。手举在半空,笑得打颤。笑之外,又有点儿酸溜溜的。不过还是好笑占比高一点。   顾弈也跟着笑。她坚持举着,他只能无奈接过,打开罐头,一股脑儿汇入口中。   他的嘴巴就像一个洞穴一样,一张,一咽,只用了五六秒,罐头的甜汁连同大块的果肉就消失了。   旋即,透明的玻璃瓶倒扣在她眼前,还滴了好几滴汁水。   顾弈嘴巴一包,两颊鼓得赛都塞不下,像只青蛙。唇角溢下如何也承不住的甜汁压力,沿着铅笔多刻了几笔的下颌,一路蜿蜒,淌进了青豆喜欢的那条沟壑。   而那里,本来也早已雨下。   顾弈懒洋洋向长官汇报:“吃掉了。”   “哦。”青豆大咽一口口水。很像馋那罐头。   “不用负担。”他不无讽刺,青豆假装没听见,漾起酒窝,在场地上蹦蹦跳跳,“哎呀!可以上山看大哥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女性凝视(?) 第66章 1992·夏 ◇   ◎打马飞驰,四蹄生风2◎   那日, 蟋蟀放歌的巷弄里头,青豆胖揍完虎子,气喘吁吁看向他臂膀藏着的那个“爱”字,想明白一件事。   哦, 她没想明白爱情, 这东西还是有点远。青豆只是想明白了朋友。   面对那个“爱”字, 就像照见面镜子。随虎子扭动,“爱”畸变扭动。   虎子说, 大家都玩得好好的, 非插一脚男女关系,多难受啊。那两人明面上称兄道弟, 暗地里寸步不让,你不尴尬吗?你跟谁好我都高兴, 但是你要是跟谁掰掉,这以后怎么办?程青豆, 祸水是要亡国的呀。这还玩儿不玩儿了?   还玩儿不玩儿了?   还玩儿不玩儿了……   虎子和素素不同, 虎子没有爱情, 所以友情摆第一。他的生意好多都是张罗朋友, 互相带客, 口口宣传,搞起来的。   素素认为, 心动就要行动, 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咯。   虎子却说,你心动算个屁, 朋友怎么办?   青豆不可以影响大家的友情。   傅安洲在考前的那个寒假来找过她, 为她鼓劲, 也与她通气。他说, 本来一直觉得书籍外的世界挺没意思的,但遇到了你,一切变得很有意思。   在傅安洲面前,青豆从未有机会表现出聪慧。她以为,傅安洲说的有意思,不是指她有意思,而是因为她,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世界。   即便这样解读,青豆也隐隐不安。这种不安没有答案,和顾弈的紧逼让她焦躁不同,傅安洲的,指向的更多的是问号。   那晚,抓起顾弈的手,答案好明显。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左手握右手罢了。   可顾弈抓起她的,又抛下了个问号。干燥的皮肤相触,居然一路从手指尖痒到了喉咙眼。   幸好抓起傅安洲时,心跳把问号抛了回来。   青豆在隆隆心跳里头明白:男女到了年纪,管你六毛七毛,不要乱抓手。并非人人都是罗素素,扛得起这份考验。凡人呐,这招用不得。   她想通过抓手告诉人家,你瞧,咱俩是朋友,结果那俩挨个一抓,抓出面照妖镜——照她个水性杨花!   要命。   再抓下去,她这颗烂桃心怕是对虎子也能瞎蹦跶。   脑门被砸想来也是活该。不开窍可不得被砸嘛!   要知道,这年头女人是万不能勾三搭四的。前些年,有个年轻女人因与十余名男子有密切交流,被判死刑。这件事吓住青豆,生怕素素惹上。现在看来,她想多了,素素早已上岸,是她程青豆下海了……   青豆来的路上都计划好了,她要好好拜拜。福兮祸之所倚,她这刚考上大学,人生正得意,肯定是要有邪气来沾惹的。   这种不科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   热辣的山间夏夜,清风半夜鸣蝉。   南弁山别的不多,野树野花最多。巧的是,等会就是个热闹日子,每棵野树下都站着几个人。   十一点多,本该万籁俱寂,偏偏有信仰的不止程青豆一个,遥远的山脚下窸窸窣窣,响动越来越近,黑压压的树林间,人声不止,一颗诚心早已伺候好。   七夕上香的人不多,只是这里是观音庙,所以求子的不少。   小光头师傅对青豆说,“快12点了。今年比去年多。”只要某年经济不好,来年民生愿望便要增多。过年那会山门都差点被踏破了。   青豆感受到周围的气氛,意识到这一时刻上头香与高考考状元的难度相差无几。遂决定卑鄙走后门。   青豆听见声响,心里越发着急,“说好的啊,头香给我。”   “那你抓点紧,自己算准时间。到时候门开了,我可拦不住。”小光头显然没有给人开过这种后门,一点也不会商量。   青豆人小,很怕巨大的人流。   庙里灯火辉煌,菩萨座前长明灯次第燃着。   心中没有安全感,青豆扑通一声,破罐破摔插队,先拜为敬,仰起眉心一点痂红:“前日偶得异兆,未卜吉凶,信女今顶礼跪拜,求菩萨指示。”   顾弈从后厨那儿穿过来,正好见青豆在这儿。   她正在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接着,举着签简筒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作法似的,摇了无数次。   他低笑,“这么认真?”   青豆没理他,默数三二一,用力一震,由于手劲儿大,心又浮,一甩甩下两根签条。   青豆心中哎呀了一声,转头看向小光头。那小脸平静,非常虔诚,对此也习以为常,没作指示,青豆只能双手拾起其中一根签条,又对菩萨拜了拜,交给小光头,“这个。”   小光头背对她,往解签簿所在的小桌走去。   也不知笑没笑,抛下句响亮的:“下签。”   青豆抓住他海青服的一角:“啊?我再来一次吧。”   小光头恍若未闻,循签上的数字,问她,“你许姻缘还是求子啊?”问完也不听她答,径直为给她念道:“‘佛神灵通与君知,痴人说事转昏迷,老人求得灵签去,不如守旧待时来’。”   从他说下签那刻起,青豆脑子里便冒出“不听不听和尚念经”的抗拒咒语。关于签文,她一字没听。   顾弈接过解签簿:“哦?什么意思?”   小光头看向顾弈,组织语言,还未说话,大门打开了——明镜,也就是程青柏进来了。   他半开门,与外面的香客说了两句,又轻轻合上了门。   他的海青服下午做活被扯坏,刚去找针线缝衣服去了。   小光头看到救星,拿着解签本问青柏:“师傅,这个签是让守常勿动,是吗?”他也学艺不精,不太确定。到底年少,也有逗趣的心思。看青豆急,他觉着好笑。   青柏看了青豆一眼,“你要解什么?”   “我......解姻缘......”青豆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敢打诳语。   青柏笑得洞悉万事般:“我以为你姻缘就在这儿,不用解呢。”   青豆眉眼一耷,心情坏到了底。   顾弈别开脸,嘴角翘得很不得体。   -   十二点缺几分,人涌进了观音殿。好多人都没手表,听小和尚撞钟,便以为到点。实际和尚只是想早点歇息,悄悄做了弊。   街道没有灯火,镇子陷入黑暗,只庙里还热闹非凡。远远望下去,只有一片可疑的暗影在夜色里反出亮光。   那是山脚活动场地上的香桥。有人用里头香搭成一条三四米长、一米多宽的拱形香桥,用七彩线缠成各种花饰扎成栏杆。   听说明晚会焚化,可惜青豆看不到了。   她明天下午就得走。此刻站在山上,山下别的看不清,那条香桥的形状都是挺清晰的。   据说乞巧节集市非常热闹,除了凉皮、麻花、醪糟这些小吃,还有舞狮唱戏耍猴的班子,当然一年只够请一波,这才让每年惦记庙会的人念念不忘,有些人过了好几年还惦记前几年的庙会。小光头说,他到现在还记得前年那耍猴的。猴子特别灵,像孙悟空转世。   青豆也想看耍猴。   她退到北边的老君偏殿廊檐下,看善男信女结伴而来,再嬉笑而去,心无旁骛,居然没有一点羡慕的意思。   顾弈吃完斋饭,趁青豆和青柏说话,又下了趟山。看青豆空了,推推她:“吃东西吗?”   青豆舔舔嘴唇:“你还有罐头?”   “没有。晚上哪有那东西卖。你把你们镇子想得也太繁华了。这么好的日子,杂货店五点就关了。”他开了一天车,热得心口慌,不沾荤腥简直要命。下山跑了一趟,只有些骗小孩的吃的。   他买了巧酥和醪糟。   巧酥是织女形状的酥糖,按会雕刻技艺的顾弈的眼光来看,那摊主手艺很不错,雕镂极精。他惜才,便买了一串。   青豆接过酥糖,搓着竹签看精美的织女,有点舍不得吃。   顾弈知道她在想什么:“吃吧,有点化了。本来也天热也留不住。”   青豆张口咬掉一块,递给他:“你也吃,这块太大了,我牙吃不消。”   顾弈垂头,从另一边咬下来一块,含进嘴里,皱了皱眉头:“真甜。”   醪糟是用塑料袋装的,一抓像一块没有形状的嫩豆腐。   青豆馋虫爬上舌根,声音湿漉漉问:“怎么吃,喝吗?”   顾弈说:“我刚去后厨想拿碗,门已经锁上了,”又想了想,“你不是把罐头瓶拿上来了吗?洗洗可以装醪糟。”   “对!”青豆拔腿往山房跑。   她出来,顾弈已经站在了水缸边上。舀起一瓢水,抄在了洗碗的木盆里。   这边山上没有通自来水,也没有井。每天都需要下山挑水。水缸里会存储好水以备雨天或者夜间使用。他们很省,只倒了一点。   青豆拧开盖子,灌进水,来回摇晃,冲洗里头的糖水。像刚刚摇签一样。   商标是很单薄的一张贴纸,写着糖水黄桃橘子,525克。   左下角有印泥红章盖的生产日期,非常不牢靠,遇水一搓就没。青豆搓没了一个,见拇指红了一片,生出好奇,想知道过期多久,拿起另一个玻璃罐头瓶,赫然写着两行字:一九九二年一月生产,保质日期含运输一年三个月。   身后的香客大半夜也颇有精神,仍在游山。   青豆蹲的低。月光洒在寺庙中、山林间,她能看见来往香客脚下扬起了一小片的尘烟。   置身这群人中,青豆能听见他们说话,状态却似梦游。她感知到周围东西的存在,又短暂地失了语。   好一会,额角上弹了个毛栗子:“你不会睡着了吧?”   青豆闷声,手又开始搓瓶子。她把生产日子搓得干干净净,眼不见为净。顾弈捏着包烟,背对殿门,闻烟丝味儿解馋。   他叹气道:“不能犯戒啊。我们程青豆抽姻缘抽中了下签,我要是抽烟,那不会变成下下签吧。”   青豆翻了个大白眼,决定今天开始相信科学:“那还吃什么醪糟呢,这不有酒精嘛?不算犯戒?”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闷声倒醪糟。   他们不敢在菩萨眼皮底下说胡话,又实在馋,只能假装不知者无罪。 第67章 1992·夏 ◇   ◎打马飞驰,四蹄生风3◎   醪糟是糯米酿制而成的酒, 俗称米酒。九十年代多是自酿,比较少兑水,酒精度数相当足。后劲儿不比老外喝的红酒差。   这酒算荤也算素,算零嘴也算主食。他们在菩萨眼皮底下, 如是为自己开解。   顾弈饿, 买得多。   青豆喜甜, 吃得多。   两杯525克的醪糟下肚,月亮便牢牢嵌进青豆那双酒窝。   酒下肚, 人飘了, 絮叨病就犯了。青豆抓着顾弈废话,“我每次给我哥寄信, 他都不回,害我要上山来抓他回信。真累。”又说, “做和尚真是心宽,看淡一切。我天天盼信, 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山上忙不忙, 可他竟然懒得提笔, 说下山寄信麻烦。我好难过。”   言及此处, 她再次延伸怨念:“我看男人都没良心,有些人也不回我信。”说着, 用力剜顾弈一眼。这话说的是谁, 指向很明确。   顾弈握着玻璃罐,一口一口呷醪糟, 一双斯文又匪气的眼睛, 别有深意地盯着她开合的唇瓣。   也不接茬, 也不反驳。   青豆回视, 问他:“你干吗不回我信?”   他看着她,故意不说话。?   青豆计较:“你收到了吗?”   顾弈偏开头,笑了。   那张藏在玻璃罐头下的,湿漉漉的嘴唇,也终于抛进了月光。   不过,仍然紧抿着。没回应青豆。   青豆皱起眉头,知道他肯定收到了,松下心中牵挂信纸的担忧,恼恨他如此狠心肠。明知道她最急切收信,急得上蹿下跳,他居然如此漠然。   算了,他们男人都是这样的。   她拿手拍了一下身上的蚊虫,跺跺脚:“你知道我刚刚对菩萨许了什么吗?”   顾弈这才懒洋洋出声:“什么?”   哼,想知道了?青豆眯起眼,“我不告诉你!”   顾弈牵起唇角,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他喝着甜丝丝的醪糟,看着她盛满月光的笑窝,似乎就很满足。   青豆酒后吐真言。他不问故事下文,她憋不住要说:“我许的是‘愿友谊地久天长’。”   话音一落,头上的蝉全体寿终正寝。   夜风拂过,树叶飒飒,蝉不叫了。   世界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方才每一句顾弈都没有回应,气氛如脚下柔风,暖洋洋的,这句他没回应,青豆却觉得脊背凉飕飕的。   顾弈眉目无波无澜,甚至都没有瞪她,只是平静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一口饮尽罐内浑浊的醪糟。   对于程青豆能说出这话,顾弈有所预料。所以,大概可以把失落掩饰个五成。   青豆挤出酒窝,“傅安洲说,你对他很好,每次跟他打游戏都要打赌,有一次赌的我。”   青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说的。正经的还是玩笑的?   这事儿是傅安洲在图书馆阁楼上当玩笑同青豆讲的。高考前,他们打红白机上不知哪款游戏,赌注是不许和程青豆讲话一个月。顾弈赢了那把游戏,傅安洲却耍赖。傅安洲是故意耍赖的,他说在认识程青豆之前就知道顾弈,是从长辈口中听到的。说理工大有位老师家的孙子很优秀,长得又好又懂礼貌,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也不用操心。后来知道同在师大附中,傅安洲留了个心眼。他说,很抱歉,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所以很想靠近你。靠近你之后,才知道顾弈为什么这么优秀。青豆吓了一跳,顾弈优秀关她什么事。傅安洲说,你有魔力,可能是酒窝长对了吧,跟你在一起的人都很开心。开心了做什么都很顺。   傅安洲笑说,关注过顾弈,现在再来靠近你,显得我别有居心,但真的,程青豆,我想和你一起读大学。和顾弈没关系。这点小心思,我坦白于你。   而输了游戏,也没有履行承诺与青豆保持距离,算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宣战。顾弈事后没有敦促也没有问询,就好像那个赌注根本不重要。只是玩笑。   傅安洲一直在等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判,但一直没等到顾弈去找他说过。   顾弈依然笑得像朋友,毫无嫌际。   傅安洲自问般溢出句为什么啊?   青豆也不明白,都是为什么啊?   这些问号一个劲往青豆心里砸,摞成一座小山。顾弈又不缺朋友,为什么啊?若无心做朋友,割袍断义就行,他们没有任何牵绊,不必表面和气,虚与委蛇。   顾弈从来不是假惺惺的人。   这只能说明,友情是真的。   青豆冲顾弈眨眨眼:“你也觉得他很有意思是不是?”像某个国度里走丢的王子。   顾弈皱起眉头。什么恶心的话。   “白痴。”青豆撇嘴,冲他拱鼻子,“白痴!白痴!顾弈白痴死了!”   顾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骂他,又不是完全不明白。   就好像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在游戏开局前与傅安洲提了那个赌,又为什么会在事后回避验证其履行与否。   这超过了理性思考的范畴,所以他决定不思考,把问题搁在那里,用劳动覆盖焦躁。劳动人民从不思考,思考多累啊,脚踩黄土地,人死鸟朝天,顾弈就这么点志向。   青豆很敏感地从傅家奶奶口中猜出,傅安洲人生大事的有另外一个选项。她不想求证,也懒得求证,那是他个人的事。   就像心脏叛逆期,遇见谁都跳,也是她个人的事。只要她藏得好,人民警察也管不着。   青豆又笨蛋又聪明,体贴地对顾弈说:“你不用多想啦。白痴。”   青豆拽过他垂下的那只手上捏着的醪糟,把最后小半包倒进自己的罐子里,一点没跟他客气。   她揭开半边袋子,对准罐口,边倒边说:“我要上大学了,大学里人多,会认识新的人。洋洋哥哥说,理工科大学男娃可多了,到时候......”   顾弈突然出声打断:“什么意思?”   酒精让人的感官发生变化,隐隐在位,又有些许膨胀。   青豆以为对准了,其实只对准了一半,拳头大的罐口,她居然倒歪了。顾弈出声打断,更加错乱青豆的动作。   手一抖,泼进地里大半。   青豆连忙拎起塑料袋子,补救地往嘴里送甜水。   山上啥也没有,换平时她都不舍得泼掉这么多,这会泼掉真是要她命了。   最后一口,被她就着袋子吃完。   醪糟见空,青豆依依不舍,就连这包装外头沾上的几滴甜,也要抠门地拿舌尖一抵一抵,舐个干净。   月光下,舌尖一隐一现一进一出,映着不少湿漉漉的星星。   天干物燥,人也浮躁。   顾弈口干舌燥,也舔了口嘴唇。唇上沾着甜,是醪糟的甜,但他不想吃嘴上的甜。   山上吃食少,别的也没有,有也不能吃。顾弈没别的吃,只能又舔了一口嘴唇。   如有默契,青豆垂眸吸吸鼻子,舌尖也绕着唇周一圈,把剩余的甜搜刮了个干净。这才满足。   这年头夸女孩都爱夸樱桃素口,青豆的嘴巴不是樱桃小口。她的嘴唇横径不大,上下唇瓣很饱满。她倾向所有主流事物,知晓自己的嘴巴不合大众审美,她便爱笑,扯开嘴角,绷薄嘴唇,漾起酒窝,扬长避短。   她的这个动作曾经给顾弈带去过迷惑。为什么她总如此认真盯着他,嘴唇时抿时嘟,是有什么要说的吗?直到有回听见她和素素说自己嘴巴不好看,得抿起来才薄,才意识到自己自作多情。还有......这女的真他妈事儿。   青豆清目流转,有一瞬空白,又迅速接上,重复了一遍顾弈的话:“你刚问什么什么意思?”   顾弈忘了刚刚问的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青豆:“啊?”   顾弈空白:“......”   青豆:“......”   他们面对面,呼着浓重的甜酒气,一高一低坐在树下。   青豆说到一半,情绪正浓,被他一搅,不知道要怎么接上对白,精神一沉,开始犯困了。   早过了睡点儿了,精神说松懈就松懈。   青豆眼皮一耷一耷,眼前的顾弈开始模糊......   顾弈这时想起来最后一口醪糟前发生的对话,猛一声咋呼,“你刚说上大学什么?”   “......”青豆思路断电后慢悠悠接上电线,灯丝老化,一亮一亮,好一会才稳定通电,“我说……上大学后会认识新朋友。”   顾弈目光锐利:“认识新朋友然后呢?”   “然后!友谊地久天长!”青豆狗腿地漾起酒窝。   话音一落,蝉又躁叫起来。这群伴奏敏感得,就像大地连着他们的心脏。   连带躁的,还有额头上落下的一个毛栗子。   顾弈下手不轻。   搬货开车近一月,他的手劲增长不少,加上酒精作用,失去准星和控制,指关节撇下去,直接揭掉青豆额上的新痂。   青豆没有感觉到疼。   酒精作用下,她整张脸麻麻的,眼皮也钝钝的,只是……今晚的月亮怎么血红血红的?   -   这可是脸啊,顾弈一而再地破青豆相,这让她不得不怀疑此人没有她想的善良耿直,实际居心叵测,心肠歹毒,佛口蛇心,丧尽天良......   顾弈不敢看青豆的脸,一把把她甩上肩头,去寻小光头。   山上人不多,杂事都是小光头处理。像宫里的大公公。   巧的是山上有位香客脚扭伤了,小光头正在拿红花油。青豆挪过去,表示自己额头上痂掉了,流血了,怎么弄?有消炎的吗?   小和尚见青豆掉个痂皮居然还小题大做要人背,颇为无语,轻哂道:“这种伤口,我从来不擦药。风吹吹就好了。”   同青豆说完话,又迅速切换慈眉善目,对扭伤脚的女香客说,“用这个用力揉脚踝,揉到发烫......对,倒在手心。”   青豆一讪,快速爬到大通铺上,挨着窗边月光那张床,平整躺下。   她双手双脚麻木异常,好像肿成了蛙蹼,人又烫又沸,止不住想喘气。只是她不能喘出声,所以嘴巴抿着,皮肤随呼吸一撑一缩,涨得像蛙肚子。   今日不少香客宿在山房,洗澡不便,味儿不算太小。   过了会儿,边上爬上一道凉飕飕又热乎乎的躯体,青豆没有说话,假装睡了。   顾弈出去冲了个凉,两手一托,把青豆往第二张席位上一推,自己睡在了窗下的位置。   青豆装死,重呼了一口气,没睁眼也没说话。   顾弈知道她醒着,低下声交待道:“旁边是个女的。”   他总不能挨着陌生女人睡吧。   三间山房均是大通铺,男女混住,今日忙碌,没有人安排,山野之地也不太过注重这种事。大家多是同性,结伴而来,所以默契地睡成一条。   顾弈进来随意一扫,发现这屋子全是女的。上回陪青豆来时还是凉天气,他与她睡一间空山房,两人睡同一条铺,中间隔了一个床位,以为今日也是,没想到要挨着睡。   他看了青豆一眼,小心翼翼躺下,同她一样,两手平置,仰头朝天,睡成一具尸体。旁边几床人一直在说话,声音不算小,口音和刚子有点像,似乎是本地方言。   他问:“还疼吗?”   青豆好久都没回答,直到他又问了一遍,才说:“不疼。”   他轻笑几声,胸膛震颤,连带到青豆的背脊也感到微颤。   她假装生气:“你居然还笑。”   “对不起。”顾弈抱歉。方才去冲凉水澡,水流浸上今日搬箱的划伤,引起细微的疼痛。这种细微他很少感受,联想到青豆额上的痛,他认真体会了一下,有些发胀发刺。   是得对不起。青豆说:“你在观音眼皮底下欺负女流,观音肯定要惩罚你的。”   他语气破罐破摔,颇为无所谓:“行吧,来吧来吧,还能怎么罚?”   青豆想说,罚你大学毕不了业,话到嘴边,思及大哥,又没忍心这样胡说,于是:“罚你......”   她卡住了。娶不到老婆?不行,这种和虎子乱开的玩笑不能和顾弈乱开。太牵扯不清了。   两分钟后,青豆憋出来:“罚你今夜没有好觉睡!”   顾弈翻了个身,心道,好轻的惩罚。   青豆哐啷入梦,换顾弈烈火烹油。   他闭上眼睛,均匀呼吸,忽然闻见淡淡的花香。花瓣凉凉的,自鼻尖一路向下,穿过胸膛划过小腹,烫化在沸水中央。   人累了一般是不会瞎想的,这是顾弈的经验。只是没想到今日这么累,开了一天车,爬了两趟山,居然也能支帐篷。他尽力控制自己,躺好,躺平,别动。   只是那花香竟久久不散,来去循环,在他身上为非作歹。   他徐徐睁眼,在确认真没人拿花诱引的事实之后,又垂下了眼。一呼一吸,他能清晰看见山头一起一落。   有几个女人聊得很欢,说到兴起还坐了起来。他心中有鬼,翻了个身。不翻还好,一翻面对的是青豆。   她不知做的什么美梦,酒窝浅浅漾起,贝齿一咀一咀地咬着嘴唇。   他感受到茁壮越发蓬勃,又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他的心乱了,灭掉着火点,身下大兴安岭也早已熊熊大火,没别的法子,手动灭火没法执行,只能等它烧完。   好过了几千秒,身边的人声小了下去。顾弈依然清醒,他终于忍不了了,从窗户翻了出去,在庙里逛步子。   慢慢走的那股摩擦只能是蚍蜉撼树,所以得跑。顾弈就这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跑到月亮掉到地上,他踩碎它,才终于躺在井边,慰得一瓢清凉。   原来菩萨这么灵。   夏日天亮得早,四点多,天上揭掉一层蓝布条,颜色浅了一个调。顾弈趁四下无人,贤者辰光,走进观音殿,跪在蒲团上,对着观音拜了三拜。   顾弈不似傅安洲的唯心,也不似青豆时而唯物时而唯心,他是坚定的不动摇的唯物主义者。   就算在摇签的时候,心也未必诚恳。这晚没睡好,他知道更多原因只是自己躁。   签筒晃荡,敲出踏实的竹动。轻轻一抖,掉出一根竹签。   上签。   顾弈笑了。不怪青豆听到“下签”当场改信科学,顾弈看到“上签”二字,一些坚定不摇的想法也开始松动。   这真是两个好字。   对着数字,顾弈在签盒里找到对应的一条签来,低颂出声:“旱时田里皆枯藁,谢天甘雨落淋淋,花果草木皆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   看不懂......   他翻开观音庙解签簿,一页一页找规律,寻找对应的签句。   这些事,他看过小光头的动作,很快就知道怎么弄。   终于翻到那句签句,手抄字迹工整写着:“此卦乃久旱逢甘雨之象。”   懂了吗?还是不懂。不过顾弈确实久旱来着。姑且信了吧。   -   五点多,山头站了不少早起的香客。   顾弈索性没睡,跟着小光头起来做活。小光头很聪明,看他围着自己,便递给他一把扫落叶的大扫把,一声不响继续自己下一桩活儿去了。   青豆和顾弈用完中午斋饭,也准备往山下走去。舞狮队是下午两点开始,一舞完,立马收道具走人。顾弈两点必须在车旁候着。   临行前,青柏给了青豆一个袋子,让她交给吴会萍。他称,本来都是托老乡带给她的,现在她人在南城,不太方便。   青豆以为是特产,抱着布袋子捏了捏,像是厚报纸:“山上有什么能给山下的?”怎么从来没听吴会萍说过。   青柏笑笑,替她拨开睡乱的碎发,没多言语。   青松之前说,爹的酒窝就青豆遗传到了,实际不是的。青柏左脸颊上有一颗,配上他温柔穿透的眼神,颇有慈相,加上头大,村民说,像活佛,看到他,真能相信一切苦难会迎刃而解。   青豆不再问这些小事,抓上大哥干活人的粗手,心疼地说:“那你得给我回信,不然我还来找你。”   “那就来找我好了。”他实在不知要写什么。山上的日子说来说去就是些枯燥温柔的自然事,没有她信里那些生灵活现的朋友。他一提笔,似乎只有“安好”二字,没旁的可说,不如不寄。   青豆一听威胁不成:“我学也不上了,就来找你!”   青柏摸摸她的头,只当童言无忌,对顾弈说,“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南弁山山脚下,乡亲络绎不绝,场面壮观热闹。昨天那排半空的棚子,今日占满摊位,商品琳琅满目,大太阳底下也不少人挑担而来,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能交换交易。   小光头也在,真是神出鬼没......   他支着属于观音庙的冷茶摊位,布茶、舍水,给赶集市的人解暑。由于太热,一边倒水一边摇着报纸扇风。一副慈眉也热拧了起来。   青豆坐上货车,扒着窗户,依依不舍。不舍晚上的热闹,不舍大哥,连带对她不够好气的小光头,她也不舍。   青豆讨厌离别:“我以后毕业了,就找个这样的地方,有家人有朋友,然后就不挪窝了。”   顾弈问:“就家人朋友?没别的了吗?”   青豆瞥他一眼,靠向窗户,与他保持距离:“我这不还没上大学呢吗?”   顾弈咬牙:“程青豆!”   青豆捂住自己的脑门,“你再敢揭我痂!试试看!”   -   回去路上,顾弈向青豆认真道歉,自己昨晚操作失误。只是逗趣,没想到会见血。   青豆说,你有暴力因子,我不信你。   顾弈无奈,恨不能给她写份保证书。   青豆当了真,觉着写保证书很有意思。她最喜欢保留这些文字材料了。开始给他编保证书写什么,“写:我顾弈保证以后再也不对程青豆动手动脚!”   什么叫动手动脚?听着怎么像在砍断他的退路。   顾弈伸手,想要试验,“哪里是动手?哪里是动脚?”   货车车位高,屁股是踏实的,但视野是吓人的。   青豆腾在半空,两脚赤着踩在副驾,双手抱膝,圈紧自己:“你你你你!手给我好好扶着方向盘!”   顾弈想了想,与她闲扯:“改一下,改成‘我顾弈,在程青豆同志没有主动挑衅冒犯的情况下,绝不主动伤害程青豆同志......’”   青豆:“你这保证书,写了不等于没写嘛!”   顾弈曲解:“是啊,现在是还没写,到家就给你白纸黑字写下来。”   “语言冒犯也算冒犯吗?”青豆管不住呛他的嘴,怎么办呢?   “那行,再加一条,‘禁止语言冒犯,允许身体冒犯’。”   柴油发动机轰鸣如嚎啕的小孩。   开出南弁镇,灼热的日头忽然消失,暧昧撩上帘,叫天色变得阴森森的。   那句“允许身体冒犯”后,青豆不再有动静。   每越出一点步子,顾弈也会不自在,会紧张。好一会,他主动出声打破沉默:“好像要下雨了。”   没声音。他往窗外场景拓印般的田地望了望,又说:“怎么办,我有点不认识路了。”   青豆这才看了他一眼。虽然顾弈眉心紧皱,装挺像的,但她不信他会迷路。   她来回活动下颌,酒窝一左一右交替闪现:“顾弈,我知道你认路。”   “这会......是有点不认识了。”他努力表现一些生涩的白痴迷茫。   “没事,那就绕一绕好了,你很快会找到路的。”   他瞥向青豆:“你怎么知道?”   青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呀。你是顾弈。”   不急。反正顾弈肯定会走对的路的。   他的人生就写着一帆风顺。   -   车上,氛围良好,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晚都说了,今日也就是一些太极拳。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最会打太极了。青豆讲起顾弈在华西钟楼前那张照片,夸他英俊倜傥,也想上大学的时候在校门前留一张影。   割麦之后,青豆没再问顾弈借过相机。顾弈此番肯定要主动借相机,恨不能帮她买两卷胶卷,随便拍。   于是他提出:“到时候我到学校门口帮你拍。”   那是他家,他最熟悉不过了。   也知道四五点钟,夕阳西沉,当太阳徐徐下坠,落到南城大学的“大”字下沿,人往大招牌前一站,那刻取景,特别耀眼。   金光洒在青白相间的马赛克新校门,人像站在光影晃荡的水中央,身后反着池塘一样的粼粼波光。   他帮邹榆心在校门口拍过两次,有一张角度时间选得极好,被她印成了八寸,挂在墙上。   青豆听得心痒难耐,恨不能明日就去军训,今日就把照片拍掉。   心情好,不喝酒话也多。青豆夸顾弈会拍照,寄来的几张照片都好看。他轻扯嘴角,问他好看景好看。   青豆啐他不要脸,不一会,主动狗腿:“都好看。景和人都好看。”   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好看。   她也要这么好看。   她想好了,拍到好看的照片,她要给几个远去他乡念书的同学寄去。哦,还有大哥。   想象很美好。美得青豆雀跃。   1992年8月15日,青豆提前一天,扛着薄被行李前去铺床,顾弈也带着相机如约而至。   从女生宿舍楼往校门口去的路上,青豆不断束辫子,见着面能反光的东西便要束头发,左右怎么看都不对,最后披散下来,娇俏柔媚。   行道老树枝叶茂密,阳光被攀枝圆叶碾碎,樾暗数层,斜斜晃影,在青豆的俏脸蛋儿上挂了串摇摇欲坠的熟葡萄。   不知是不是进了大学,气质不同了,顾弈觉得青豆今日格外漂亮,酒窝也比平时深了。   理工科学校男生多到离谱,他们一路走过去,侧目者不少。   饶是从小被瞩目的顾弈,也埋没在无差别的性别之中,青豆玲珑小个,光是走过,便是一道靓丽风景。   她想好了,这卷胶卷她问他买下来,顾弈问,三十多张,你都要拍什么?   青豆说:“我想给高中的白头翁拍张照。到时候洗出来,给同学寄过去。”   顾弈问:“高中同学吗?金津?”   “金津在南城大学!”青豆笑,“想不到吧,人家跟我一个系!当时我们一起商量的这个专业。”又说,“我答应王家晔要给他寄照片的。”   “王家晔?”顾弈念了一遍,“怎么这么熟?我认识吗?”   “他去过录像厅的,说不定你见过。”   距离校门口还有一百米,青豆激动小跑。   风拂进汗湿的头皮,舒服得要命。青豆喜欢这个夏天,生机勃勃。   虽然抽中了下签,但没关系!她相信科学!   她笑盈盈,想招呼顾弈快点,太阳要下山啦。一回头,他脸冷得像要死了:“是那年写‘我中意你’的那个男的?”   哪年?   青豆愣了。谁中意谁?   作者有话说:   进下一卷:夏天的事故 第68章 1992·秋 ◇   ◎快活如侬有几人1◎   九二年的夏日如火如荼, 杀到秋天,气势也未见丝毫衰减。祖国未来的高级人才们,在踏上工作岗位之前,差点先成人干。   程青豆之前听顾弈说持枪打靶的趣事儿。说他五枪打出了超过五十环的神奇成绩, 乐得虎子哈哈大笑, 直言哪个瘪三手抖瞄错靶, 不会拉拉链还卡裆吧。   后来青豆也看过高中军训,同学持半自动□□装弹打靶, 特别酷。青豆对此充满向往, 没想到轮到她军训,打靶取消, 只给持枪。   青豆顶着大太阳,眼睛一只闭一只睁, 瞄准无数次,装弹上膛, 再用力克制自己的兽性, 按住不发......憋死了!   她万分想听枪响, 想体验枪的后坐力。   那帮男生说, 按着不发就跟堵着不让s似的。   “S”这个字与她像是隔了层蚊帐, 影影绰绰。多听几次,青豆自己撩开帘, 琢磨了出来。是个敏感动词。   通过这次军训, 青豆感觉自己长大了。   这种成长是作为一种性别的成长。   军训时,她能感受到强烈的、灼热的、来自周围异性的目光。高中大家可能还藏着掖着, 到了大学, 虽然学校明面上仍不不许恋爱,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时代明显在进步,以前男女打暗语,后来全民写诗歌,到了现在这九十年代的校园,很直接,上来就给你媚眼横飞。   男孩们来自五湖四海,皮肤黝黑,有高有矮,操着各地乡音,无一例外都是瘦子。每次做游戏都要提议女生先开始,拉歌也是,非要女生先开嗓。军训方阵按班级来的,南城大学92级光电工程有两个班,90个同学就5个女生,青豆和金津就占了40%,可以说南城师大附中占股很高。   其他几个女生都是外地来的,怕生,只有青豆见人就露一双酒窝,特好说话,人家对她笑,她也回应笑。很快,光电一枝花名声打响,待遇可以说众星捧月。   去食堂打个饭,青豆都能感受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与异动。   一朝登上凌绝顶,自然一览众山小。   她在这群人里巡睃一圈,未见一个能与顾弈、傅安洲较高下的。说实话,虎子丢进去,也可以名列帅哥英雄榜前茅。   她意兴阑珊,意外唯一看得过眼的竟是教官。   虽然黑得像煤灰,但一双锐利的鹰眸,亮得发光。每次喊号子中气都比别的教官要充足,和同学开玩笑又强装严肃时,轻撇的嘴角又严厉又有调皮的孩子气。   这是怎么发现的呢?青豆白目,全是听金津循环喇叭播报,才抬头注意到军训唯一称得上风景线的教官。   但再英气,也不能阻挡青豆每日盼雨的心情。   终于,一场特大暴雨让青豆的军训生活稍稍得以喘气。青豆被困在军营宿舍,神清气爽。   同班的胡雪梅着急,“一楼淹了怎么办。”   青豆两脚高抬,抵至上铺床板,老神在在道:“淹了就淹了,我们是二楼,急什么。”   实际也就淹到大脚趾,离脚脖子都有段距离。   金津惆怅,又少看李教官一天:“哎,还有一个半月,军训就要结束了。”   青豆喜雨的好心情迅速被击灭,“啊……还有一个半月。”   青豆伸手一掏,从枕头底下掏出照相馆洗印照片的白色纸袋。那里有38张照片,有36张算是青豆或者青豆引导拍的。   第一张是吴会萍,正在干活,听她说拍照,眉宇紧蹙,奇怪她又整什么幺蛾子。于是定格下来一个两鬓斑白,面有树轮,一点也不温柔又特别真实的妈妈。   然后是嫂子和二哥。伉俪情深,倚靠四楼扶栏,背朝夕阳,美得像幅画。   青豆却觉得不够。趁蓉蓉进去换新裙子,青豆附至青松耳边说悄悄话,两句之后,青松瞳孔一震,指着青豆似笑非笑,说她不学好。不过,依照倒数三秒摄下的画面来看,他很喜欢这种不学好。   几张循规蹈矩的恩爱夫妻之后,是一张青松揽住蓉蓉肩头,忽然亲向她的照片。蓉蓉花容失色,未收的笑意与突袭的惊吓又自然又动人,美得青豆爱不释手。   她左右看了好几遍,才继续往下揭页。   接下来十几张花样百变的室内拍摄,主要出演全是东东和栀子。青栀明明有一副天仙眉眼,偏偏在意酒窝,用力朝镜头挤那颗若隐若现的酒窝,挤得脸都变了形。东东咯咯一笑,两颗大芝麻可爱极了。   青豆看到照片,便想东东。很想很想,想得想自己生个宝宝,抱在手上。   听说教官到一楼给大家送馒头来了,女生都冲下去抢。耳边轰轰隆的脚步声地动山摇,青豆浑然不觉,还躺着继续看照片。   再往下就是青豆了。首先映入眼帘,是顾弈送她去学校那天的照片。明明答应要帮她取景拍漂亮照片的,结果到了校门口,他臭脸一摆,开始不认账。   青豆只能恳求路人同学,给她和大学门牌合张影。第一个手抖,拍花了,第二个景取歪了,她半张脸没了。幸好她一副拍死在这儿、老娘不走了的架势,一连找了好多人,才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质量。最后能看的唯一一张,是她站在南城大学四个字右侧,手扶着青白马赛克的大门柱子,笑靥如花——实际透着点疲惫,不过别人看不出来。   这张最碍眼之处,就是左上角,顾弈两手抄兜,小流氓似的不耐烦等候状态入了镜。   青豆几度看到都想把他剪了,想想又气不过,在背面写上:1992年08月02日,左上角的犯罪嫌疑人弄花程青豆的脸。照片取证于1992年08月15日。   顾弈当天没有把相机拿走,而是借给了她,说下次来找她拿。为感念这份恩德,青豆大发慈悲,这照片洗出,给顾弈寄了一张去。   给两位关系较好的同学,她则寄了金津给她拍的照片,背景是宿舍。   金津先给她拍了两张规规矩矩的笑脸图,很快不知满足,看杂志女明星的摄影构图,稍微对照学习,指挥她坐上上铺,朝下看。   青豆脸庞素净,头发自然披散,白衫花裙,两截小腿自然下垂。不知是害羞还是离光源太近,最后成像,一圈漫散的灯花开在头顶,青豆眼神迷迷糊糊,像喝醉了。   素素帮她去取的照片,取完特意打电话给她,问她怎么拍了张se情封面。青豆吓得半死,等拿到照片,松了口气。哦,只是眼睛没看镜头。   回头一本正经啐素素,心里色的人看什么都色。当然,她寄给同学肯定寄的正经的。   自己的照片翻完,就剩另一封信里单独夹着的两张了。   信封是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颜柳工整,堪比印刷。外埠寄信,右上角贴着一张八分一张四分的邮票,邮戳位置在西城。   顾弈给她寄来封信。是两张照片,没有多余的纸张。   一张是他坐在一只点蜡的奶油蛋糕前,背景是宿舍,反面一行字:   摄于宿舍 1992.03.31 生辰快乐   一张是一双灰色的白头翁站在木棍横斜搭建的鸟窝,两眼炯炯。反面两行字:   摄于香榭丽舍大道(人民南路),入画为第124棵树的住户 1992.04.01   生日快乐 愚人节快乐   青豆不解,那阵子他们完全没联系呢。   她想翻年历,左右问了圈同学,只有前几年包书皮的年历,没有今年的。前些天,班上男同学带她去教官值班的办公室,给她指了年历。青豆拿指尖划过日子,翻了个湿漉漉的白眼。   谁要过这么多生日了!   还有,愚人节……是什么啊?   青豆第二十六次认真看完照片,仔细装好,金津咋咋呼呼冲了上来。   把两个油纸包的热馒头递给青豆,激动得不住跺脚说:“今天李教官没戴帽子,头发好短,我都能看到他头皮!天哪!居然连头皮也是古铜色的!”   青豆咬了口包子,推开窗户,仿佛看到黄河。   雨水打进黄土地,搅成一滩浑浊不见底的烂泥。天地间浑浊肮脏,就像电视信号不佳,忽然跳跃的雪花。   而她,即将陷入烂泥。   青豆啃完包子,看了眼时间,叠好被子,拉上蚊帐,往一楼走去。   今天轮到她值班,听说可以睡觉,可在这样的天气睡觉,非常不切实际。尤其办公室是在一排民房,随时会被水淹没的样子。   老李和她是一组,已经提前去取了钥匙,在门口等她了。办公民房里,水淹得比宿舍高。宿舍估计有地基,这里直接淹过脚脖子。   他们没有人敢对值班提出任何异议,高度服从。见到同学,连抱怨都不会有。   老李从教官那里借了一双大胶鞋,给了青豆,自己则趿拉拖鞋,脚在水里游泳似的来来去去。   青豆不好意思,老李却颇有风度:“女同志这么宝贵,不能伤了脚。”   她推拒不得,只能叮嘱他也小心,这水漫上来,不明尖锐物飘来飘去,很容易受伤的。   -   关于值班,青豆已经同胡雪梅打听明白了。就是坐着,干坐着,晚上没人也没事,听见号子也不用集合,你的任务就是坐着。   坐?青豆最擅长了。   她从怀里掏出本没有封皮的小说,开始看书,等天擦黑,外面的喧闹歇下,一直坐着不吭声的老李终于不好意思,轻咳一声,看向青豆,道明自己有件事要说。   他一双眼睛苦兮兮直勾勾,好像有非常难以启齿的事。   这黑灯瞎火,周围也没个人的,青豆吓一跳,书本往胸前一贴,背脊靠上椅背,“啊?”   老李是班上年纪最大的男同学,具体不详,听说三十加,比她二哥还大。他们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现在他这样看她,能有……什么要说的呀?   老李忙摆手,让她别误会。他朝右边的电话挤挤眼睛,“那个……我家里有点事,想打个电话回去。”   青豆看向那台黑色的电话机,点点头:“可以打吗?接线了吗?”   老李低下声,靠近她:“这是内线,正常拨拨不出去,不过前面拨个‘0’,就可以打出去了。”   青豆担心:“会被发现吗?”   老李又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去年的人也这么干的,没事儿。”   青豆眼睛一亮,“能打去哪里呀?”   “哪里都能打!”   老李只有一个地方打,那就是他媳妇。大学连恋爱都不提倡,更不允许结婚生子,只是他年纪太大,甚至比大学老师还老,超出了“学生”的范畴,加上他对此事低调,没什么人知道,似乎没什么大影响。   青豆站在门檐下听雨望风,没架住耳聪目明的天赋,听出他有媳妇和儿子的事儿,非常惊讶。不过她的惊讶很快被做贼的心跳盖过。   怎么办?要打给谁啊?天哪还有这等好事!   老李让她放心打,自己则点了根烟,学她斜靠门,给她安全感。   青豆激动得脚趾扣地,哎呀!不要钱的电话!打给谁呢! 第69章 1992·秋 ◇   ◎快活如侬有几人2◎   南城和西城隔了好远, 这里前些天下雨,今日夜色当好。   顾弈与另一个饭量大的舍友加完餐,结伴从食堂回来,穿过开水广场, 正商量要不要去打篮球, 走到男生院门口, 远远便看见章敏。   顾弈迅疾转身,隐进黑暗。有点鸵鸟装死的况味。   顾弈加入又退出健美操社后, 又被章敏盯上了。据说, 摄影社在她大兴安岭一样的热情中迅速扩张,不消一年, 从30人的小社团,扩展为可以申请活动经费的100人社团。   顾弈上学期没带相机, 为了给程青豆拍阴历阳历的留念照片,特意问同学借相机, 在3.31和4.1拍了两张照片。   恰逢摄影社活动, 被借相机的同学空手出席, 活动间谈及原因, 他自然地道出:被顾弈借走了。这不说还好, 一说点燃了章敏的余怒。   她很生气,本来社里拥有相机的同学就不多, 新社员多是空手套照片的爱好者, 来观摩学习的,顾弈这个有相机的懒汉居然还借走一台, 一定要好好骂一顿。   顾弈没理她。   他借的是同学自己的相机, 又不是借的他们摄影社公用的。同学同意就行了, 她管得未免太宽。   那茬过去, 这学期退健美操社,顾弈又被她逮住了,真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章敏是火眼金睛,谁也逃不过她的眼睛。或者说,顾弈的身形很难遮掩。就算不看本人,光翻体检表,也能被数字惊艳。   “顾弈!”章敏叫他。   顾弈听见念叨,烦躁地皱起眉头,条件反射就要跑。老大拉住他,还老实巴交,“老六,有人叫你。”   老六是顾弈。宿舍统共六人,他最小,排第六。他很老卵,一副牛逼样,所以大家叫他老六,而不是小六。   只是,遇见章敏这种鼻涕虫,顾弈管他老几。   步子迈开,人还没跑掉,楼管阿姨又叫了:“顾弈,你电话!”   顾弈甩下句:“就说我不在。”脚下飞快跑了。章敏小跑追上,骂骂咧咧。   顾弈这厮有股犟脾气,不想说话的时候,一个字都懒得说。对程青豆尚且都会犯病,遑论其他人。他用了冲刺的劲儿,双腿拉伸,状如满弓,一口气拐过两幢楼。把章敏甩掉,又顺着原路,大步流星经过开水广场,走进一舍。   他伏至楼管阿姨的窗口,礼貌敲敲:“阿姨,我是306顾弈,想问我的电话......”   “不是让说你不在吗?”阿姨正在纳鞋底——一项顾弈看了无比眼熟的动作,有阵子,青豆经常坐在楼道口纳鞋底。   “谢谢阿姨。”   阿姨连忙收起手上的活儿,掬起皱纹,朝他和蔼道:“等会再有电话我叫你。”这帮小子里,她就挑了好看的记得名字。老三说过,楼管阿姨比他妈都偏心。   顾弈又说了声谢谢,无所谓地往上走。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邹榆心打来的。她一周必须要来两通电话,大概在周二三一通,周六日一通,尤其是周末,必须要来一通,生怕他学坏。   到九点,顾弈排队进厕所冲了把凉,冲到一半,被一声声传声,叫下去接电话。   老三负责带话到盥洗室,“你电话。”   顾弈面无表情:“哦。”他听见了,心嗤道,这一声声喊得跟快马加急的重要情报似的。   老三一副感兴趣的表情:“说是个姑娘。声音可甜了。”   慢条斯理倾倒浇身的水,陡然落成瀑布,一盆子当啷一浇,一道黑影速度越出盥洗室。   -   另一头南城,青豆惊掉了下巴。   她是往公馆打去的电话,竟然是虎子接的。三句话之后,青豆才意识到,不对啊,我是打给素素的。   “王虎!你怎么回事!”她咋呼了一声,把门口老李吓半截烟头吓掉了。   青豆不好意思,背过身,面朝墙,压低声音,“你晚上八点多,在素素那儿干吗!”   虎子淡定,还反骂她没见识,这就吓到了:“我们打牌呢!”   哦,打牌。那就说得过去了。   她总觉得怪怪的。素素在这场通话里始终没出现。   她又打给了蓉蓉。跟东东咿咿呀呀,说大娘娘想他了,他说也想大娘娘了,一大一小隔着电话哭了起来,把蓉蓉一阵无语。   青豆没带通讯本,加上很少给顾弈打电话,号码记得不是很清楚。   桌前没有纸笔,她心里来去背了无数遍,终于捡着一串顺口的数字,来回吐纳,鼓足勇气,给那边打去电话。   她很怕打错号码,会是外国人接。   等那头接起,小心翼翼问:“是华西男生院吗?哦哦!是华西啊!那请问一舍的顾弈在吗?”   那边好一会才给回音,不在。   青豆唇焦口燥,左思右想,想不出要打给谁了,终于依依不舍结束通话。   也就十来天没回去,怎么会这么想这些人。完了,她注定无法浪迹天涯,只能安居一隅了。   青豆伏在桌上,徐徐入梦。   屋内有个小缝,一直渗水,得用水盆接着。约摸到十点,老李起身将屋内等水的盆倒掉,青豆也要起,被老李按下去了。   她睡得很不舒服,潜意识里认定这是趴睡姿势不佳以及雨天湿热的原因。   到十一点,再睁眼,明白了这股不舒服的来源。水淹进胶鞋,灌了她一脚的水。而青豆,处在一股不断上升的水压之下。   四周的水淹到了她的大腿根。她忙推醒老李,对方也吓了一跳,这怎么弄,还值班吗?值下去明早不会淹到脖子吧。   他们俩爬上单薄的办公桌,陷入无助。老李说,等会要是淹到胸这儿,咱们就走。   青豆应好。   钟在一点时罢工,青豆好久都不见时间走动,仔细一看,早停了。就好像希望也在一点停掉了一样。兆头真不好。   她和老李粗估此刻是两三点,离天亮还有好一会。   他们困在水中央,门被东西卡住了,死活也推不开,雨水声太大,不休不止,加上他们距离宿舍食堂隔了一整个训练场,甚至都没有求救传到那边的可能。   黑灯瞎火,身体开始发冷。水淹到胸部,恐惧无助漫至喉咙眼。   老李急中生智,人埋进浑水一次又一次,去找卡住门的东西,终于踢开横斜的拖把,冲破民房倾斜的阻力,把门打开,他再次埋进了浑水。   青豆着急:“怎么了?”每次老李埋下水,她都担心他上不来,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腕,示意他要是喘不上气,一定要摇动手臂给她信号。   老李这次埋进去,是去找方才那只等水的盆。要是等会房顶也不安全,他们还有个能漂浮的东西。   青豆利索踩上早就注意位置的窗沿,借老李的托力,一举爬上民房顶。拉老李上来费了点功夫,但他到底是经历过一次水灾的,经验丰富,两人翻了几次身,还摔进一次水里,终于相扶落上了房顶。   四周黑压压一片,滂沱大雨仍然没停歇。他倒顶着水盆挡雨:“睡会吧,我看着,会来人的。”   雨水砸在大盆,发出闷闷的咚咚声,像在山洞。   青豆一点也不困。她衣服湿得挂身,很不堪,于是抱着手臂,蜷缩身体,一开口,着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天哪,电话淹掉了,会不会坏啊。”   那可是宝贵的电话啊。   老李笑话她,怎么比他还守财。   他手往洗白的衬衫兜里一掏,取出鼓鼓的东西。烟浇湿,没法抽,和烟放在一块的电话本也湿了。他取出里面夹着的照片,小心翼翼擦水渍,“哎呀,湿了。”   青豆借天光一看,老李的脸被水花了,倒是他媳妇的脸还好端端的。头上扎了条花头巾,是个笑盈盈的女人。   “没事儿,有底片吗?有底片还可以再印一张。”   他仍在擦,轻声说:“印照片挺贵的。我看看能不能擦掉。”   青豆知道擦不掉的,又不忍心打击他,便扯开话题,同他在汪洋黄水里聊天解闷。   老李经她一问,倒是很有聊天兴致,毕竟这种事跟别人也没法说。男人不爱听,也没女人会温温柔柔问你和老婆怎么认识的。   他低眉含笑,说自己和老婆相识是媒人说亲,当时他不愿意娶她,可没办法,两家说好了,没他反对的空间。   真就到洞房那天,老李也没记清她长什么样。后来他攒了笔钱,到县城里读书,她老去看他,害他怎么躲也没用,还被同学笑话。   他说他媳妇比不得青豆这种开化的大学生,是特土的那种农村妇女,死心眼,认准人,他不要她,她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进棺材也只认准他一个。他初中念了七年,念一年回乡下种两年地,攒点钱再去读。虽然他家穷得连畜生都喂不起,更没钱读书,但他坚持读书。他很轴,坚信读书比种地重要,为此被乡里好一阵笑话。   没人理解他,只有她支持他读书。   老李讲得很粗,全是不稀罕她,不在意她,她非粘着。   可昨晚那通电话,他声音老温柔了。简直是从砖头里小心翼翼拉出根头发丝,护得可当心了。   青豆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到了哥哥嫂嫂,心头起劲儿,感叹出一句:“那你一定很爱她!”   老李吓了一跳,老脸一红:“啊?什么爱不爱的。”   骗人。青豆撇嘴:“不爱为什么脸红?”   老李没想到现在的女大学生这么大胆。爱这个字是能这么用的吗?爱……不是广播报纸里才能说的词吗?不是用在祖国妈妈身上的词吗?   至于脸红,很快明白源头。他们看似无助地顶着盆,实际聊得热火朝天,连远处电筒光都没注意到。   “同志!那边是值班的同志吗?”   “同志!”教官礼貌。   “程青豆!”傅安洲大叫一声,才引起青豆的注意力。   电筒光远远打来,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荡,青豆赶紧站起,朝他们尖叫挥手:“啊!我们在这儿!”   原来这就是希望的光!   -   青豆是不知道,这希望的光摇了一晚。   南城周边几省连天暴雨,广播天天报水灾,军营在山头,不算低洼,灾情来得晚,据说市里早淹成了一片。   虎子在素素家也逗留了两日,出不去。他接完青豆电话,跟素素说豆子刚来电话了,不过我什么也没说。素素想想不对劲,奇怪为什么青豆来电话。这时候复盘,虎子才回忆起来,青豆有点吞吞吐吐的。   素素担心她出事,遇到困难了,便打给青松。青松说,刚刚青豆来电话了,说了好一会话呢。   怎么一晚上打了这么多电话啊?素素心头担心,又打去给顾弈。   顾弈赤膊身体,就穿了条裤衩,湿漉漉冲下楼,在狼藉的宿舍过道里落下一路水泽。   站在一舍楼管窗前接起电话,听见是罗素素,顾弈当场就想甩手走人。尤其面前还站着个杀回马枪的章敏,笑得好不得意,他的脸登时臭成驴粪坨子。   素素问青豆打来电话了吗?顾弈拧紧眉心:“没有。”   “哦,她没打给你啊。”素素想,估计是知道远水接不了近火,先打给了南城的朋友。   顾弈问:“什么意思?”   素素说,“豆子今晚打给了我虎子和她二哥,打了好多电话,我没接到,虎子说青豆听起来不高兴,本来想问问你的。”   顾弈抓听筒的骨节一紧:“你们那边情况严重吗?”   “有点,清南区河道多,西宁区在坡下,似乎不太好。”   “你刚打电话给我了吗?”他忽然想到之前还有个电话。   素素说没有,就打了这个。   顾弈算了算位置,捂住听筒,问楼管阿姨,“阿姨,刚刚我有一个电话,是男的女的?女的?哦,那声音是年轻的吗?”   阿姨回忆,“也是个姑娘,声音比这个亮堂些。”   素素讲话有口音,软糯糯的,青豆字正腔圆,咬字清晰,喉音很清亮。   那就对了,是程青豆。她刚刚打给他了!   顾弈问素素要电话。   素素奇怪,什么电话?   顾弈不耐烦:“豆子军营的电话啊!”   素素翻白眼:“我有她电话还打给你干吗!”   一晚上打给这么多人,肯定是出事了。她怎么也不说啊!   顾弈想来想去,拨打BP机服务中心,给傅安洲去到条消息,让他赶紧回通电话。他和青豆是一批军训,也许能有她的消息,也更清楚那边的灾情。   他去取电话卡时,章敏一路跟着,连他跑公用电话亭排队,她也亦步亦趋。顾弈一直忍着,等打完电话,章敏兴致高涨发表她的传销式演讲,顾弈终于忍无可忍。   他两指衔着电话卡,指向张敏,一字一顿告诉她:“章敏,不要再缠着我,不管你是想拉我进摄影社,还是讨厌我,或者喜欢我,我都对你没兴趣,我是不可能去那个瓜皮摄影社的。”   他说出喜欢二字,彻底触怒章敏。   她倒退两步,跟见着鬼似的。没见过有男的这么不要脸的:“鬼才喜欢你,你太把自己当个人了吧。”   暴躁情绪下,她做了个干呕的表情。那恶心的样子,与那年夏天青豆被摸耳朵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章敏快速跑了,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开水广场。   -   傅安洲所在的宿舍位置距离青豆较远,收到顾弈消息,好一番问询,才知道她在平房值班。   学生们陆陆续续挤往二楼三楼,望洋兴叹,那楼里没有电没有水,只有百无一用的书生们。   傅安洲与教官划着皮划艇,找到青豆和老李。幸好平房还露出个顶,勉强算是个坐标。   她对这晚发生了啥一无所知,对傅安洲的从天而降颇为惊喜。他打着电筒,大声叫她名字的时候,像个英雄!   傅安洲问她,为什么给这么多人打电话,不给他打?他说过,可以给他Bp机发消息的。   青豆怀疑他故意这么问的:“你离我这么近,打什么啊?而且,你也没电话。”   傅安洲笑话她:“那你打给那么远的顾弈,有用吗?他急得今晚都没回得去宿舍。”   楼管阿姨十点关门睡觉,为了等电话,知道青豆消息,顾弈这晚露宿电话亭下。   青豆叹气:“我只是想打过去说说话,哪想到我们这儿会淹掉。”   傅安洲说:“虎子还打去了市电视台,要求他们赶紧解救大学生。”   青豆噗嗤一笑:“有用吗?”   他低下声:“电视台也淹了。”   “......”   -   这个秋,南城雨特多。   老李胸前揣着合照,青豆没有,她身上揣着跟大哥要的护身符。   嘴上说相信科学,实际还是迷信的。   因为这一点小小的迷信,青豆逃过一劫。老李仗着有救灾经验,又从民房那儿成功获救,加入了救灾志愿,一起解救附近的村民。   等雨势结束,南城92级光电两个班总人数变成了89人。青豆的本子里夹了一张花掉的照片。   青豆在他头也不回地出发前,接过照片,答应要帮他修复。   可实际天亮时,整张水泡过的照片就已经全花了。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样。 第70章 1992·秋 ◇   ◎快活如侬有几人3◎   老李叫李民。   军训前, 大家在南城大学德育楼开集体班会,同学们聚在大礼堂,挨学号上去自我介绍。   大龄李民介绍完,第二个李民很尴尬。   底下起哄, 老李站起来, 大大方方对大家说, 叫我老李好了。就这么,他把名字让给了李民。   光电总人数从90变成89人后, 没有人再开李民玩笑, 似乎李民这个名字背负着另一种意义。而那个李民,似乎也更沉重了一些。   青豆觉得, 他会记这个短暂相识的撞名同学很多年。   反正她是忘不掉。   老李走后,参加完追悼会, 青豆泣不成声,两脚瘫软, 最后被导员拖走。   别人不懂青豆为何这么动情, 他们只是湿了湿眼眶, 流几滴眼泪, 沉默一会, 而青豆哭得地动山摇,像花钱请来专业哭丧的。同学问, 你们是不是关系比较好?   是啊, 才相识两月,没必要这么难过。   青豆也这样劝自己, 可她总觉得, 自己是老李生命那一束光的见证者。她和老李不一样。   那个夜晚在青豆脑海挥之不去, 那抹遥远的电筒光打在脸上的疑似颊红, 惊心动魄。她很怕自己忘了,那股情绪太强烈了,抓着她的心脏。   终于,一个睡不着的夜晚,青豆鬼上身一样坐在书桌前。   如有一只大掌,握着她的手,像大哥教她握笔写字那样,将老李的故事一气呵成。   大概一周后,青豆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那个第二人称的故事。   她把故事给蓉蓉读了一遍。   蓉蓉掖掖眼泪,颇为动情,回忆起自己以前也有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读的师范中专。第二学年,那个女生还在宿舍嘀咕,怎么没来月经,有点着急。第三学年,她没来报道,老师说她家中有事。这桩事似乎到毕业也没了。蓉蓉记挂,毕业前夕去问老师,才知道她在家猝死了,没有原因。因为一直叨叨没来月经,蓉蓉心里总觉得,是没来月经堵死的。   信息堵塞,更显得生命无常。好多故事似乎就是这样,重重起势,像会在你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没料下一秒,轻轻一撇,无疾而终。   蓉蓉鼓励青豆,“可以试试投稿,让更多人看到老李。”   青豆也有投稿冲动。   以前她想过投稿,但冲动不够,老觉得这事儿离她有点远,可有可无,还没个笔友实在,这次她有股使命感。   她思前想后,找到洋洋哥哥,抄到了几个投稿地址。   洋洋哥哥非常老道,给出地址,让她先看看刊物风格再选择性投稿,特意交待,不要一稿多投。   青豆没有这个意识,问:“什么叫一稿多投?”   朱洋洋说,他上次一首诗被一家报社和两家杂志同时看上,搞得他很为难,最后根据知名度选了一家。   他一直是这么干的,这也是他命中率高的原因。   一个月后,本该刊登,不料编辑来信,通知退稿,称发现他一稿多投,还要求他退还事先寄出的墨水与钢笔。   青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郑重点头。   经左右对比、点兵点将、看日历风水等一系列抓瞎方法后,青豆选了个本埠地址投去稿子——也就是南城本地的一家文学杂志《南风》。   没别的原因,就是邮票便宜。少好几分钱呢。   -   十月,狼藉的南城才在稍冷的天气里徐徐复工。   城市乱七八糟,学校满目疮痍。南城不算受灾特别严重的城市,积水两周内排完,大街小巷树枝横斜,垃圾和生物共同欢舞。   大学生们在导员的分工下,一部分打扫校内,一部分上街清扫,帮忙附近街铺整理复工。   青豆好多天灰头土脸,帮忙弄完学校周边的街道,休息天又折回家里,想帮虎子整理录像厅。   虎子说不用了,录像厅废掉了。   他也废了,赖在家里,叫青豆别去,称百花巷这片的环卫不行,老街没人管,粪车几天没人来拉,臭得没法进人,屎都要跑出去两条街,拉别的公厕。   “机器泡水,近万块钱打水漂。把屋子整理好有屁用,请人来看录像的还是来喝茶的?”好在从小赖活到大,没过过太平日子,虎子心态贼好,说到这处,还“哟嘿”了一声,连夸自己有才华,“打水漂!一语双关!机器泡水,钱打水漂,你瞧!我能不能也去写故事投稿?”   他的心酸坎坷,也是老天额外照顾过的,要是不写成文,也是白瞎辛苦。青豆不无讽刺:“你也试试。”   张蓝凤和王干都不在家。青豆见他胡子拉碴,给他煮了碗面,问他和素素怎么回事?   青豆越想越不对,一定有鬼。她去找素素,素素找借口说银行忙。笑话,世界上第一个告诉青豆“银行闲得没事干的”就是罗素素。   虎子大口吸面,沉默不语。   青豆冷笑,还装上了:“你们不说!我就去问海子哥!”   哈?暗度陈仓?我要揭发你们!   听到这话,虎子依然无动于衷,吃饱喝足,横躺床榻,宛如死鱼。青豆气得捶胸,真准备去找小海。就算不直说,她也要大概套套话,看看他是否知情。   下楼的时候,青豆都想好了,虎子对素素太过痴心,痴到犯轴,要是素素接受虎子,她愿意帮他们暗度陈仓。这种天打雷劈的事,别人干,她不屑,为朋友,她程青豆义不容辞两肋插刀。   想想都血热。要是虎子刚刚对她态度好点,她会更加心甘情愿。   走到楼下自行车棚,青豆见到久未见面的于雨霖和于婷婷。   上次见还是暑假,青松帮豆子在新亚宾馆办了六桌酒,请来不少人来,有以前摆摊的朋友,有冯家的女眷,也有东门桥的四方邻居。都是看着青豆长大的。   那次于雨霖包了个大红包,直叫青松咂舌。   这钱名义上包给青豆,实际是疏通给家里的冯老师。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不过青豆记得很牢,于雨霖送了666元。   她想,以后自己也要对婷婷多关照,要多关心她的学习。   所以一见面,青豆便自觉招呼:“婷婷,要开学啦!这学期争取不挂红灯。”   婷婷脸很臭,不想理青豆。于雨霖见到青豆,把孩子往她跟前一丢,行李箱也交给她,托她拿进去,自己则回头去追孟庭了。   那女人跑得忒快,说了等等他,把孩子送进去就送她回去,怎么一分钟都呆不住呢。   -   是的,孟庭的那场兰因絮果在海南又聚沙成塔。   因南城连日暴雨,趁暑假带婷婷去海南的于雨霖借机误工,逗留半月之久。   前面旅游的一周两人还保持合适距离,和和气气客客气气,等意识到走不掉,需被困原地,一些感情趁机干柴烈火,死而复生。   孟庭在海南租住了套不错的民房,一间会客棋牌,一间起居卧室,这逍遥日子她前半辈子想也不敢想。   这期间,于雨霖肯定是看到不少男老板来往的。他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藏在肚里,始终没明问。等一朝争取到主动权,被窝里,他抓上孟庭的膝盖骨,一下,一下,刨根,问底。   孟庭被折磨得无法,“还没遇见比你好看的。这儿的男人太黑了,不行。”想找个小白脸都不行。   她要是直接说没有,于雨霖不信,她道出这个理由,于雨霖捣得更猛了。说到底,就是皮相。她孟庭,怎么这么牛呢。   爸爸妈妈和好,婷婷也有很明显的察觉。   本来是她和妈妈睡,爸爸搭张床睡角落,后来那张小床被搭去会客室。睡前爸爸来问她怕不怕,婷婷想也没想,两脚爬上床,薄被一拉,说不怕。   孟庭和于雨霖完事儿后安安静静躺在一张大床上,恍如隔世。   不对,就是隔世。他们结婚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日子,有了婷婷后,就更没有了。   于雨霖突然像个愣头青似的,拉住她的手,说我们买套房搬出去吧。   孟庭问:“在哪里买?”   他说南城啊。下一秒,孟庭抽了他一记蛋子:“买个屁。”   广播播报的灾情让远方的他们揪心。公用电话全打不进。孟庭担心家人,等雨停了,同于雨霖一起回来。   她要看看爸妈。于雨霖粘如影子,两手一搓,不好意思地说,那他也一起去吧。   孟庭死活要跟于雨霖保持距离,让他在南城离她百步之远。   于雨霖不解,这不都和好了吗,为什么还要保持距离。   孟庭笑话他,“我最看不上闹离婚最后没离城的窝囊夫妻了,丢死人了,你别靠近我。”她丢不起那个人。   于雨霖气绝。那天馋虫上身,非要渴那一下子的是她,事后还不认账,他好死赖活借婷婷一臂之力,撬开她和好的嘴,没想到回来又打回了原样。   于雨霖真是拿不住她。“那你什么意思?我们这算怎么回事。”   孟庭想了想,顾念夫妻情分:“你来海南,我们还那样,但在南城,我们就当分了吧。”   这女人......能把死人气活过来!   -   东门桥下的河水肮脏不堪,周围布满湿滑的厚青苔。   青豆接过于雨霖的行李,一边往109号走,一边问婷婷,“这两天看到素素姐姐没?”   婷婷点头:“我们刚从那儿回来。妈妈给她带了几身新衣服。”   青豆:“那素素姐姐那里有别人吗?”   “谁啊?”婷婷歪头假装困惑,又迅速冷哼,白了青豆一眼,“你想套我话是吗?我不告诉你。”   青豆:“......”还拿她当外人了。   青豆宛如一只飘零鸟,在院里来回飘荡,指着偶遇个熟人,给她说两句话,最好,小海能自投罗网。   她和海子哥的关系,还够不上闲来没事,会上门主动找他唠嗑的地步。为了保证我方秘密不暴露,她得注意好打探分寸。   秋风里兜上半小时,青栀一声河东狮吼,把青豆叫了回去——   “程青豆——你电话——西城来的!”   青豆赶紧小跑,一半是急电话,一半也怕栀子飘出“姐夫”之类的瞎话。   程青栀这个小孩,学习不要好,好吃懒做第一名,听说古时有陪嫁一说,还问青豆,以后她和顾弈结婚,她可以跟着去住大房子吗?她问这话时,一楼全部淹掉,平日风光的各位主任全借宿到楼上各户人家。所有人手忙脚乱,没水没电,陷入恐慌,她居然有心思风花雪月。   青豆表示,“你可以直接自己嫁给顾弈,省去做小。”   青栀遗憾,“可是他一看就喜欢你啊。”   青豆哭笑不得。怎么什么都被这死丫头看在眼里了!她脑子里到底有没有学习!   青豆爬楼的脚步如巨龙上楼,地动山摇。接起电话,那头顾弈一个劲儿笑:“我在电话里都听见你爬楼的动静了......”   “可见我家电话收声效果好。”到底是新装的数字按键型,一个钮一个钮可高级了。青豆颇有阿Q精神。“打电话干吗?”   顾弈说寒假回来,要给她带什么吗?   青豆愣住:“带什么啊?”   那边安静了会,依照揣测,应该在翻白眼。十秒后,顾弈道:“上次我给素素带的糕,你不是怪我没给你带......”   青豆低下头,憋住笑:“我不是吃过了嘛。”   顾弈吞吞吐吐:“那......喜欢吃吗?喜欢我这次再带。”   “......”青豆不是很想吃。可能是今日中午吃多了,想起糕点,似乎没有食欲。   这么一会迟疑,那边很快卸下好声,不耐烦道:“算了!不带了!”   青豆对着水泥墙翻白眼、抽嘴角。   顾弈缓了口气:“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青豆:“我去哪儿了想啊,我又没去过。”   “......你几号期末考试啊,考得早可以来我这儿玩。”医学生科目特别多,他过年前一周才能考完。   “春运啊,我才不干呢。而且,考完我们社团有集体活动。”   “你参加了什么社团?”   “摄影社啊!”   顾弈:“......”   那边没了声。青豆心道不好,得意完又很快收声,内心比出三根对天发誓的指头:“我不会把你的相机弄坏的,我保护得很好。”每天都擦灰,一道刮痕都不舍得留。   她对社长说,她的相机是别人的,下学期要还给人家。社长满眼赤城,表示只要她人来就行,相机都是虚的。   顾弈不说话,青豆着急:“啊?你生气了?生气我就不用。”   “不是。”他只是想到了章敏,暂时性失语。   管你是不是。青豆交待:“那你想好了再打电话,不说话什么意思,多浪费钱啊。”一分一秒都是钱!   顾弈:“我打给你的,我都没说钱。”   青豆:“接长途电话是要钱的!”   话音一落,哐啷挂断。青豆对着嘟嘟声,又翻了个大白眼。   她抱着本书,漫无目的往阳台走,正思考怎么撬开虎子的嘴,就见远处东门桥上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在说话。   青豆僵住了。   此刻,恼人的电话铃又响了。   青栀忙得像个接线员。虽然那头不会有属于她的电话,但她永远热情高涨:“喂?啊!顾弈哥哥!好的。”   “姐——”   青豆眼睛盯住远处,怎么也挪不开眼。她急切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为什么要鞠躬?又为什么要虚扶?在客气什么?   “你的电话——”   青豆听见了,知道是谁,也知道没屁事。是以,头也没回,对青栀说:“就说我不在。”   青栀照搬:“她说她不在。”   青豆:“......”   跑去接电话前,青豆又往桥头看了一眼,心头惴惴不安的。 第71章 1992·冬 ◇   ◎风月比你痴1◎   幸好接起这通电话。原来顾弈知道小海和素素分了。   青豆想, 既然分了,那虎子上位名正言顺。只是,那家伙为什么闷闷不乐的?   顾弈倒是记得兴师问罪:“你干吗不接我电话?”刚说到接电话要钱,他的那张电话卡立刻没钱, 直接切断。他低骂着跑去又买了一张, 一接通, 却听到青豆的搪塞。“你知道你家电话收声好吗?你说你不在,我都听见了。”都不需青栀自露马脚。   青豆:“我这儿有事呢。”说话间, 青豆还想往窗外探头, 只可惜,电话线够不到那么远。   “什么事?”   “我刚......看到......”话没说完, 门边传来响动,她以为是吴会萍回来了, 想着怎么跑这么快,瞬间位移啊, 立刻要挂断, “不说了......”   轰隆隆的长动静在门口炸开。塑料袋响动窸窸窣窣, 小步子踢踢踏踏。   东东咿呀呀找大娘娘。   青豆哎呀了一声, 手上还抓着声筒, 怀里扑进来个不倒翁。青豆香香他脸蛋儿,问他今天去哪里了呀?   东东话不利索, 比比划划, 青豆抱着他咯咯直笑,也不知道絮叨了几句, 手上的声筒传来笑声, 青豆才又递到耳边:“你还在啊?”   顾弈止住笑意, 一本正经:“你没说再见。”   “啊?”   “电话里告别, 要说再见,不然对方要等的。”   青豆:“哦,再见!”   顾弈:“那行。”   青豆等了几秒,没有嘟嘟声传来:“......然后呢?”   “然后,女士先挂断。”顾弈牵唇。   废话不多说。   青豆是个好学生,老师教完,下一秒她砰啷挂掉,毫不留恋顺利出师。   她拉着东东跑去阳台,着急看吴会萍还在不在。那头顾弈:“......”   -   青豆真觉得她妈是个神奇的女人。生命里有股草拧的韧劲。   她兜里什么都有。有回青豆手上有根肉刺,咬断须子还冒截齁疼的根,青豆奋斗一路,嗲兮兮跟娘随口一说,没想到,大马路牙子上,吴会萍居然从兜里掏出把折叠剪刀,一言不发贴住皮肉,替她剪去。   她总能变出钱来。二哥结婚,她能拿钱,二哥欠债,她能拿钱,青豆开学,二哥和嫂子凑出800学费,吴会萍也给了她800,青豆不知道娘哪来这么多钱,要不是她为人耿直,真要怀疑报纸上q银行的新闻有她一份。   她学识少,见识少,却总有各种妙法,说话一套一套的。   青豆以为,就算自己考了大学,也不如吴会萍一半能耐。让傅安洲给她鞠躬,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傅安洲......提亲了?   吴会萍拎了两个礼盒上来,交给青松,拿出腰板颇硬的语气道:“不是说有个老板跟你订货吗,要不要去打打关系?”   青松和六子算好位置,在西宁区一块去年拍出去、今年动工拆迁的地皮附近,开了一家小五金店。一般都是小单,这两天他吃饭时提了一嘴,说有个上万的大单,正愁货源不足,到处找熟人。   家里没解决事情的人,青松很少说烦恼,偶尔多一嘴,倒是让吴会萍记挂上了。   “人家找我订货,我给他送东西干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他接过吴会萍给的人参礼盒,生意人上身,细细看价值,“这哪儿来的啊?”   吴会萍:“那就送给蓉蓉爸。”   青松除了过年,基本不去那里。要不是青豆考上个大学,勉强翻身,那家现在还觉得他家没一个出息的呢。   青豆明知故问:“这哪来的啊?”   吴会萍翘起嘴角:“人家给的。”   晚饭,兄妹俩架不住好奇,终于把吴会萍卖的关子打探了个清楚。   事情很简单,南城花园那家人家少了块一万八的雷达牌手表,男主人方源非怀疑是吴会萍干的,女主人安清辞与她相处多,相信她,认为她手脚干净,出言袒护。夫妻两人为此争执大吵,闹得有点下不来台。这家女主人人美心软,左右委屈,还是偏向了丈夫那边。   为了家庭和谐,吴会萍主动走。走前,安清辞多结给她五百块钱。   吴会萍捏着这五百块,心情颇为复杂。她明白安清辞还坠在婚姻的美梦里,经济条件使她无法脱身,到底没有托出小汪的事。   这趟傅安洲来,是告诉她,最近查明手表没有遗失,特为之前的误会道歉。   吴会萍不知道到底查没查明,只是收下东西,感谢了他和安清辞。   那次方源发疯,在家翻箱倒柜,拆家般找那块雷达表,傅安洲特意提前一天从广州飞回家里。   她知道他作为青豆的同学,已经仁至义尽。多的她也没法告诉他,只能收下礼盒。   东家的事,少说为妙。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谁爱干谁干,她也落得轻松。她现在换了家清南区的退休老教授,不住家了,每天去做中晚两顿饭,早上可以带东东,省得蓉蓉早上上班手忙脚乱的。一举两得。   这么一串复杂的事,落到青豆青松耳朵里只是:那家人少了块一万八的表,怀疑我,我就没干了,今天那家人说找到了,送了这个礼盒给我道歉。   青松心里难受:“那你受了不少委屈啊......这人参你拆了自己吃吧,年纪一把了,干这干那的。这种事做的不舒服别做,城里人忌讳多,要是那家教授家做的不舒服就别做了,不差你一个月几十块钱。”   差的。家里三个不挣钱的,她要是不挣钱,就是四个。   吴会萍说教授那家挺好的,听说她有个大学生女儿,对她更好了。他们很佩服培养读书人的农民家庭。   青豆沉默地拿筷子捣饭:天哪,家里总是有源源不断的钱,不会真的是……傅安洲是真的找到了表,还是碍于她的面子,急于打圆场?   -   行将晚秋,街道遍地落叶枯藤。南城市市民积蓄力气往前走,青豆却走不出素素的困惑。   素素和小海分手,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应该有话跟她说的,可她几次联系,素素都避而不见。这叫青豆心头发慌。   十一月的某日,她出六舍,在楼下碰见了傅安洲。   傅安洲老好人上身,到大学还给青豆打水。青豆拦住他,不许他打了。   他穿着件麻花条纹的浅亚麻毛衣,领口露出截格子领,英伦风味十足,一点也不像这所土大学出品的:“你就当没看见呗,反正不是我打,也是别人打,你只管用水就是了。”   西宁区的南城大学是老牌大学,校内规划很差,开水房离女生宿舍有两栋楼的距离。女生在这所大学本就是珍稀动物,是以,男生几乎包揽打水的工作。   当然,打水也就是一些女尊男卑的义务,他们连头发丝都见不到——女生把水瓶放在校舍一楼的指定公共区域,会有热心男同学帮忙打水,再放回这里。   大家全是“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傅安洲说的没错,若是青豆没逮到傅安洲拎着她的水瓶,也会有别人帮她打满。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水瓶啊。”这年头水瓶没花样,全是塑料和大花,经常发生偷水瓶事件,所以每个人水瓶上都有化成灰也灭不掉的标记。青豆一开始天真,拿毛笔写下大名,当天就偷走了。金津说,墨水一擦就掉,这边外地人很多的,你别当我们高中。   青豆忙捂住金津的嘴,不让她乱说话。不过,青豆还是领会了金津的主要思想的。她拿刀刻了个手掌大豌豆荚,刺青一样,谁都擦不掉。   “上次和他们一起过来拿水瓶,看到了这个豆子,”傅安洲指腹在凹凸的雕痕上摩挲,“我猜这个是你的,今天才知道真是你的。”   青豆“咦”了一声,“你看到豆子就打水啊?”   傅安洲朝她懒懒一笑,“亲切呗。”   不知道是不是青豆的错觉,没什么问题的三个字,语气有很强的顾弈既视感。   她说:“你这语气好像顾弈。”   傅安洲意外,舔了下唇:“是吗?哪句话?”   “刚刚那句。”青豆模仿着音调一塌,“‘亲切呗’......”   傅安洲摸摸鼻子:“可能吧,刚从西城回来。”   青豆瞪大眼睛:“啊?真的啊?”   “嗯,我们课少。”傅安洲逃了两天的课,凑出十天,去找顾弈玩儿了。   青豆眼巴巴:“好玩吗?”   “还不错,但我去的那几天下雨,没去成九寨沟。”他没想到离开高中,会闲成这样,“我刚下课,上午就两节课,下午又没事了,约了素素打牌。你去吗?”   青豆怒目圆瞪,拔高音量:“约了谁打牌?”   “......素素。”   -   素素躲青豆,理由很充分。   小海爸爸生了肿瘤,他妈拿这事儿压他,骂他,怪他。他很愧疚,也认为是这两年任性,把爸爸气成这样。   他舍不得素素,舍不得爸爸,两边为难。   素素是个提起爸爸就会心软的人。于雨霖对她这么好,她也从没有改口的念头。所以,她狠下心和小海断掉了。她觉得,他就算凑和跟她好,以后也会后悔的。没有哪个女人比得过爸妈。   小海骨子里是传统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看不上素素那浪荡样。他们在一起后,他拿出了十成十的真心,也感受到了素素热辣外衣下的小女人,他不想负她,尤其自己拿掉了人家的第一次,更加得负责。   素素知道那些臭男人的臭德行,临死前还要给自己加个好男人的冕。不想变成负心的那一个。装什么装。   她拜托虎子,恳求他假装接盘,让小海死心。   两人在雅舍公馆演了出琼瑶剧,把小海逼走。   小海撕心裂肺在楼下嚎了一晚,仿佛作法求雨。次日,大雨倾盆,浇透这座伤心的城市,连带波及周边各省。   被雨围困在公馆的第五天,素素和虎子说完了程青豆的生平,聊完了顾弈的痴心和愚笨,又把家属院闲话家事说尽说透。   最后,两人眼神一对,发生暗昧的火花。   那是很玄妙的几秒,他们什么都没干,说的也是别人的事,可是眼神一对,忽然吞吐,愣愣神神,发生闪避。   电影不是白看的,故事不是白讲的,那几秒,虎子知道有希望了。他一点没敢愈矩,认认真真追求。又是送蛋糕又是给她买包,前者素素吃掉了,没办法,放着要坏的,后者她拿去百货商店,问过价格,气得半死。   一千块的包,疯了吧。   这厮还把小票扔了,害她退也不能退,还又还不起,架在了那儿,如鲠在喉。为了防止虎子再发疯,拿钱玩笑,素素直说了:“我们不合适,别想了。”   跟虎子这样的人在一起,罗素素有点说服不了自己。他是好,那晚短暂的心动不假,但没有在一起的冲动就是没有。   程青豆殷勤找素素,素素总要躲,主要是把青豆当做说媒的说客。再面对虎子的爱意,她不再如过去,没有了坦然和无所谓。她有些害怕听到虎子的消息。会难受。   而实际上,虎子什么也没对青豆说。他最舍不得逼素素。虽然爱吹牛,虎子却是知道自己什么熊样的。 第72章 1992·冬 ◇   ◎风月比你痴2◎   当素素知道青豆一无所知, 只是难受她不理她,牌都没心思打了。   她仰天、扶额、揉太阳穴、翻大白眼,直叹晦气。   人婆妈起来,可太难受了。她随孟庭, 习惯快刀斩乱麻, 难得有点心事, 四肢百骸瘙痒难耐。不住想逃。   对上青豆委屈巴巴的眼神,素素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跑去外头抽烟, 青豆问她,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说:“跟小海学的。”   他事后喜欢抽烟,干完容易胸闷, 抽烟会舒服些。素素闻了嘴痒,跟着偷吸, 呛着呛着,就呛会了。她开始呛烟的时候, 他会给她拍背顺气, 然后亲她, 为她啄去烟。后来她主动要整支的烟, 非说事后也想抽, 就许你闷不许我闷啊?   小海无奈,依她给她, 不过交待素素, 以后出去不要说自己会抽烟。素素假装疑惑,为什么?小海说, 你已经够坏了, 不能再坏下去。   青豆接过她手上的烟盒, 两指衔出根香烟。看似熟练, 一气呵成,实际指尖触感陌生,磕磕巴巴。   拇指一揭,骆驼牌的翻盖往后一仰。火苗蹿出的瞬间,青豆噗嗤一笑,吹得火光摇曳不定:“真像电影里演的。”   她把火往烟头一送,顺势深闷一口,朝素素得意挑眉。   青豆的学习能力很强,一边点火一边吸烟的动作她只看顾弈二哥做过,却从没自己实施,没想到,首战如此顺利,像预先排练过千百遍。   随一口烟雾喷出,素素目瞪口呆。   青豆又朝她吹了口缭绕余烟,流里流气:“妞,干吗?吓着了?”   完全没呛,熟门熟路。   “你怎么会抽烟的?”素素惊得手上的烟都忘了送,在空气里干烧。   青豆挑衅似的又吸了一口,试着吐烟圈,失败了。她弯唇一笑,两颗甜丝丝的酒窝打破酷劲,“顾弈教的。”   素素翻白眼:“正经不教你,净教你这种,男人都一个德行。”   青豆衔着烟,左右摇晃,垂眸思索:“什么德行?”   “拽良家女人下水,救酒家女子上岸,”素素嘬了口烟,不无嘲讽地对号入座,“前者顾弈,后者小海。”   “哈哈。”   雅舍公馆是由红砖砌成结构对称的民国建筑,正中央有个门廊,螺旋楼梯,精工细雕,一楼有口字型沙发,供会客用。东南角有张公共牌桌,一开始没人用,置放报纸信件,后来一楼淹掉,大家蹲在二楼闲来无事,合力将桌子搬上去,搁在过道,打牌搓麻。   一来二去,后来恢复秩序,大家没事也要攒个局,打打牌,来来钱,说说闲话。   楼下正在洗牌,问素素来不来?傅安洲出来叫人,见一对姑娘蹲在阳台,眯眼抽烟,颇为意外:“这是?”   青豆嘴叼着烟,将烟盒一递:“来一根?”   傅安洲似笑非笑地接过烟,修长两指一夹,送进口中,下一秒,青豆手上的打火机蹿起火苗。   他倾身凑火,一阵风刮来,火灭了。青豆正要再打火,傅安洲的烟头碾上了她手上燃着的烟。   再分散,是两点猩红。   他深吸一口,又扫了她俩一眼。素素一头大卷,饱满红唇,就该手上有根烟,青豆却不然,她完全就是一脸误入歧途的纯真模样。   他说:“豆儿,你下回抽烟别笑。”   “为什么?”青豆敛去笑。   “你露出酒窝,一点也不像抽烟,像含了根棒棒糖。”   青豆恨恨。   底下见人一个个上去二楼就不下来了,又差了个兵上来叫人。   见三人蹲阳台抽烟,老K哟呵了一声:“放风呢?”   老K是个旅美华人,回国办事,zf安排他暂住此处。他很爱拍照,捕捉生活微妙的瞬间,看他们一块抽烟,迅疾回房取相机。   回来时,烟尽人散,意兴阑珊,又被他按下去,再来一根。   这回没有那么自然,不过洗出来,青豆还是第一时间跑去要照片了。她想要给钱,老K摆摆手,“公家的。”   一句话,叫青豆拿的无比坦然。   她没有底片,所以认真塑封。自从迷恋上拍照,她兜里的钱就像流水似的往外撒。   照片上,素素红唇衔烟,手搭额头,向后拨发,撩起万种风情。粗糙的苍蝇腿睫毛交错凝固,遮住蓄愁的美眸。傅安洲烟在唇边,未及含住,正逢楼下喊他,他偏头回应,金边眼镜滑至挺直的鼻梁中央,隐有颓丧之感。   最认真看镜头的是青豆。经傅安洲点拨,青豆难得未露酒窝,一脸正气,指上烟雾袅袅,染上眉梢,晕开清明双目,点上脉脉含情的朦胧。   虎子看过照片,说青豆像被大哥拿枪指着脑袋逼成反派的马仔,心一点也不诚。   青豆问他,那谁诚?   虎子冷脸转身,把照片一撂:“一个都不诚。”各怀鬼胎!没一个好东西!   -   十一月底,青豆收到了《南风》编辑的来信,信封信纸均有南风杂志的字样,专业而神圣。那天不知道怎么,青豆心特别急,来不及细细拆封,扯开不好看的锯齿口子。   陪同一道取信的金津也急,甚至都顾不上拆李教官的信,满心满眼只想知道青豆能否投稿成功。   青豆手抖如筛,眼泪止不住打转。要是朱洋洋在,肯定要笑话她。到底是第一次投稿,这么天真,他都是老油条了。   编辑字迹潇洒,用词简洁,称稿子细腻动人,有刊发价值,准备荐稿,问青豆可否提供那张照片?   青豆愣了一下:“照片花了也要吗?”   “肯定是问你要能看的。花成那样怎么刊啊!”金津兴奋地蹦高,来来去去兜圈,激动的双腿根本停不住,“那就去他家,问问能不能给底片,咱去印一张。”   在金津心里,青豆的稿子见刊板上钉钉。她有个作者同学了。青豆去导员办公室找老李家地址的功夫,六舍已经传遍她过稿的消息了。   同学们热泪盈眶,把青豆奉为英雄,问她稿费有多少,以后是不是要弃理从文?   青豆很懵,这......八字没一撇呢。万一老李家不肯借她底片怎么办?或者,编辑后面改主意怎么办?   她赶紧拿馒头堵上金津的嘴,这丫头哦,以后肯定会吃快嘴的苦。   这死丫头对自己的事贼保密,跟李教官信件往来这事,嘴巴严严实实,怎么对别人的事像个大喇叭。   青豆抓着她的辫子悄悄威胁:“你以后不许泄露我的事。”   “我以为老李的事是大家的事。”金津委屈。   “等刊登了才是大家的事,要是后面有什么幺蛾子,没过稿,我难不成还要一个个解释?”青豆头大。   金津想了半宿,勉强共情,认为有理,“好的,我去找她们解释一下。”   青豆赶紧拉回她:“下次再说,哎哟,越说越乱,哎哟,别说了别说了。”   还是先联系到老李老婆吧。   导员很上心,知道外地电话贵,她一个学生出不起,捧着黄页电话号簿带她到光电工程院长办公室用电话。   他们先打给乡镇府问村大队的电话,再让村大队转接。这里头耗了两整天的功夫。再等村大队联系到李民老婆,花了一周。大概十天左右,李民老婆说可以,但是底片不能给,印出一张给他们。   她不会写字,一切都是村大队的书记帮忙搞的。青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拿到照片,已经是十二月底。   她很怕编辑忘了她,一刻也等不得,亲自把照片送去编辑部。   南风杂志办公地点位于一栋藏匿在市中心街巷的小楼,距离南城大学很近,约莫半里。   一点也不起眼,不过早被青豆由外围盯梢无数次。那块“南风杂志社”的白底黑字的招牌,都快被她盯穿孔了。   青豆轻踩木质中空的楼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过大的声音,那感觉,像第一次爬上师大附中图书馆的阁楼。   感觉会遇到一个奇妙的人。心跳隆隆作响的。   二楼是一条纵深的过道,青豆在眼花缭乱的门牌中迷失。211、217、212、218、213、219......   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她不敢问人,努力找每间房间所对应的工种,终于在来去两回确认一个字也没有之后,青豆生出放弃的念头。要不,回去老老实实写信吧。   只是,她实在急切。她想到了顾弈说的——“路在嘴边”。   青豆心下一横,反正谁也不认识她,随便推开一扇门,问余辉之编辑在哪间房不就好了。   多简单的事啊!青豆揉脸,给自己打气。甚至还幻想出顾弈嘲笑的表情来激励自己。   她挑了间朝南的房间,轻轻敲门。   就算在头脑空白的抓瞎时刻,青豆想的也是:午后阳光温柔,等会推开门,别人看向她,光正好打在她的酒窝,应该不丑。这样,别人就不会怪罪她打扰办公了。   “请进。”里面人说话了。   她推开门,那人正好抬头。青豆忘了笑,傻乎乎地耿直道:“我找余辉之。”   死了,完了。编辑呢,尊称呢,酒窝呢,礼貌呢。什么都忘了。她僵成一尊石雕。   阳光充斥房间,纤尘肆意漫舞。他站在光里,周围是高高摞起的书堆,为了看清来人,特意站起来,笑得宽厚可亲,像天外来客:“我就是。”   青豆呼吸一滞,有强烈的被命运砸中之感。   1992年12月31日,她赶在最后一天,把老李的照片交到编辑部,然后,见到改变她一生命运轨迹的人。 第73章 1993·冬 ◇   ◎风月比你痴3◎   虎子重新振作, 在同六子青松取经后,他学习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原地鲤鱼打挺,拓展思路, 将两间录像厅临时改为了台球室。   青松说, “形势一天一个变, 你别计划这计划那,先把第一个三年计划整好。”   虎子龙马精神, 两眼冒光:“好!”   六子说, “就是就是,这三年计划里, 也把终身大事落实一下,明年你要二十三了吧, 眼见三十了,赶紧的, 别像我光顾着事业, 现在一样也没落着。”   虎子迅速萎靡, 腔也不搭, 迅速闪人。   王虎觉得, 他的人生大概率是要重复六子哥的。   青松能结婚,全赖一张俊脸, 整段感情, 他都挺被动的,要是没有蓉蓉主动, 青松和蓉蓉估计是成不了的。   六子没结婚, 就差那张好脸。据说, 六子有个青梅, 小时候结过娃娃亲,后来两人颜值呈两极化成长,竹马六子越发拉胯,青梅则越来越俏。六子本来做生意就不顺,想着不能耽误人家啊。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望而却步,青梅也不中意他,顺坡下驴,就此背道而驰。   后来六子就没结婚。每回从青松家回来,他总要拉虎子喝两口。虎子难受六子哥孤家寡人,更难受自己能被当做喝酒对象,不过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太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是诅咒啊!   虎子痛下狠心,不走六子老路,再次奔赴相亲市场。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录像厅一时没本金做投入,台球室前途未卜,相亲市场最见风使舵。虎子完全没市场了。   张蓝凤想给他找个稳定的工作,先做没编制的固定岗,后面再想想办法考编制。虎子不同意,他屁股坐不住。   做生意虽然苦,操心多,但在虎子看来,还是比朝九晚五有意思。   其实,错失小海这么个朋友对虎子影响还挺大的。   去年他对青豆喊的那句“以后还玩不玩了”,没在那帮能憋事的好学生身上应验,全他妈应在了他这个穷瘪三身上。   小海算是半个孩子王,虽然大了,但周遭这群人都认他。   就算他没说怎么回事,大家也从他避开虎子的态度认定,是他虎子抢了小海马子。现在大家有点划地盘的意思。   玩是玩不到一块了。   虎子栽在了他最稀罕的友情身上。帮素素是朋友道义,和小海割席也是背叛朋友的下场,都是活该,真衰。   -   接顾弈那天,虎子特别脆弱。   百花巷巷子窄、杂物多,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挡道的杂物堆摞。台球桌搬不进来,虎子费好大功夫,一家一家弯腰打招呼,帮忙挪家伙,等桌子搬进去,再一家一家物归原道。   好不容易桌子搬进去,打开包装拆球和球杆,发现球杆是两截,虎子当场把杆掼在地上,顺了会气,又重新拾起,装进包装,找人去退。走出门,见着四邻,虎子还一副好脾气样,打招呼说刚刚麻烦您了。   等黄鱼车蹬出巷子,虎子迅速面无表情。   冬天的冷风刮得人寸步难行。   冷霜凝结枝丫,倒刺向天空,添上几笔生硬的绝望。广播里说,寒流滚滚,南城市上空正酝酿一场大雪,请市民做好防寒保暖的准备。   虎子特意抬头看向天空,确认没有雪。   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酝酿大雪?   怎么?他哭一场也能求雪?   干巴巴骂完老天爷,迎来一阵呼啸,他心里跟被豁了道口子似的,风轰隆隆往里灌,针扎一样,生疼生疼的。   他这一轮没蹬完,踩到一半忽然歇劲,黄鱼车被乍起的劲风倒吹回去几米,游蛇般拐到了路中央。   路上的落叶垃圾随风飘摇,像是武林高手出场前的特效。   而虎子,就是体现对方雄浑内功的背景板。他颤了颤冻僵的脸,掸掉身上那片顽皮的落叶,就像拂去心头雪一样波澜无惊。   就那样吧......   -   虎子的眼泪就在临门一脚,他一直憋着,一直憋着,憋了一路。为强打精神,他甚至还在路上吹了段助兴的口哨。这让方才荒凉的心头雪像一枚声势浩大的哑炮。   从清南区骑到西宁区,看看时间,差不多是顾弈火车的点,他又多骑了一段,在火车站门口停了下来。   寒假也是春运,人山人海。有下车的,有来接人的,虎子挤不进去,也没想挤进去。他找了个石墩子,站上头张望。   他想着能接到顾弈就接,接不到拉倒。   顾弈出站,老远看到虎头虎脑的虎子,不由露出皮嗖嗖的笑。前天打电话给他,问要不要来接他,晚上一起吃酒聚聚。虎子还说没空,忙着挣钱呢,等挣到钱买摩托来接你,骑个破三轮接大学生说不过去。   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来了。   顾弈拖着这该死的蛇皮袋行李,倾斜长身咬牙往虎子那里走。拖出十来米,艰难淹进人海,勒手的袋子猛然一轻。   是傅安洲......   顾弈居然没发现他。他扬扬手中的报纸:“我一直冲你挥报纸,你没看见我。”   顾弈漾开笑,又指了指左前方墩子上的虎子:“草,我这什么待遇?都来接我?”   他们老远喊虎子,虎子浑然未觉,一直在低着头。两人合力拎着行李走到虎子面前,拍他肩头,这厮才迟钝抬头,还问:“什么情况?”怎么两个人啊。   顾弈瞧见他身后的黄鱼车,故意打趣:“什么什么情况,不是说要开摩托来接我嘛?怎么还是三轮儿啊。”   傅安洲手还抓着行李,往对面马路指了指,“我找人开了车来。”又说,“你要是想开,可以换你开。”傅安洲知道顾弈对车实在痴迷,想开轿车,手搭一会方向盘都过瘾。   “哟!”顾弈吹了声口哨,推虎子,明知故问道,“怎么?我说我坐哪辆啊?”   都来接他,有点难抉择啊。   虎子心头再次覆雪,一刻也没忍住,扭头就走。干他妈的。   顾弈仿佛看错,怎么还拿手臂揩眼,不知道的以为哪家矫情的小娘子呢。   “虎子。”顾弈一把拽过虎子的手,“你他妈......”眼睛怎么红了?   虎子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拽回,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见不得人的脆弱。他低下头,把头掩进臂弯,疯狂推顾弈,“你他妈离我远点!”   一双充血猩红的眼睛幻觉一样错过顾弈的视线。   他讶异地拂开手背溅上的泪滴,迅速骂了句娘:“真哭了?”   虎子太丢人了,有些失控,黄鱼车一时出不去,推搡到了周围的人,他梗里梗气地往前冲,一副要撵人的架势。顾弈和傅安洲一跳,反应迅速,双手双脚把他约束在地:“怎么回事啊?”   肯定不是接人的事。接人撞了是好事,大家一起更热闹,肯定不至于哭。他俩明争暗斗程青豆,也没这样掉过眼泪。   傅安洲知晓一半,摁住虎子暴躁的双手,安抚地问:“是因为素素吗?”   “草他妈的狗娘因为她。她算个什么东西啊!”虎子爆发粗口。   顾弈和傅安洲对视一眼,默契地盖棺定论。哦,为情。真丢人。   火车站嚎啕大哭,丢死人了。   三个大小伙扭打在地上,引起不小的轰动,春运本来就挤,他们仨跟个鱼雷似的,炸开一圈水花,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公共秩序。   归心似箭的人也走不动道,纷纷探头,想知道这几人在干吗?抓小偷吗?问着问着忙掏自己的兜,想知道自己的钱被偷没。   很快,来了个戴红袖章的保卫人员,问过情况,知道不是小偷,只是单纯的为情所困,赶紧让他们起来,回家打去。他们这里不负责感情纠纷。   傅安洲鞠躬道歉,让顾弈把虎子拉出去。   他把顾弈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想了想,让司机开去南城大学教授楼,他则跟上了那俩人。   顾弈坐在黄鱼车后头,傅安洲倚靠黄鱼车,分掉了兜里最后两根烟。   虎子哭个没停,用力过猛,还跟公鸡似的打鸣。导致周围不停有人看戏。   闻见烟味,他抬起狼狈的脸:“你们就自己抽啊?”   顾弈手抄进兜里,拉出两个空袋子,“没了。”   傅安洲衔着烟,学顾弈的动作,他左边拉出了个空裤袋,右边塞了个钱包,没顾弈掏得潇洒。不过确实没烟了。   虎子气:“草他妈的。”   顾弈把手上这根递给他:“抽吧,还剩两口。”   虎子接过,嘬着烟,慢慢止了哭。   顾弈把玩深漆的木棍,问虎子,车上的几根棍子怎么回事?   虎子大骂:“妈的,那老板骗我,卖我断掉的球杆,不要脸,我特意跑来找他算账。”   顾弈皱眉,拿起两截比对,“这不是有螺纹口嘛。”他顺着杆头的粗细,对准一拧,两根半截的球杆立马抖擞,变成一根完整的台球杆。   草他妈的。虎子一脸尬色,用力碾熄烟头,虎里虎气往车后头一坐:“走!”   顾弈和傅安洲对视一眼,没想到苦活轮到了他俩身上。鉴于傅安洲手上还有半截烟,顾弈蹬上了三轮。   傅安洲问:“骑得动吗?要不你先骑,我跳车。”   顾弈说不用,他现在下头锻炼能直接犁地。   傅安洲好奇:“怎么练的?”   “跑步,扎马步,上回去庙里,我看和尚扎马步,跟着扎了会。”   顾弈真骑得动,一口气载着傅安洲虎子顺风骑了二里地。   虎子坐着后头骂骂咧咧:“你说,人真的是顺的顺,逆的逆,我他妈骑过来一路逆风,轮到你,他妈的又是顺风。”后半句他没说的出口——活该程青豆对你不来电,就该你背!   行至南城大学附近,顾弈和傅安洲找了个没人的建筑前换人。   虎子趁机下车买烟,付完钱,眯眼一嘬烟,才看清那老房子是个什么地方。   他们三个站在大名鼎鼎又大隐隐于市的南城二监大门口。这里人来人往,位居闹市,加上大门紧阖,外人根本认不出这是哪里,只有本地老居民才知道。虎子外公外婆家住这一带,所以他认得。   这是后门,一般是放人的口子。运人进去、写有南城监狱四字的大门在前面,那里戒备森严,能看见了望塔楼。   虎子冲他俩使眼色:“你们猜这是哪里?”   傅安洲抬头,“哪家王公的后花园?”   顾弈对这儿也熟悉,见这儿无人逗留,没有杂物,恍然大悟:“原来监狱在这儿。”   他一直听人说,南城大学附近有座很牛的监狱,位居闹市,专关重犯,几十年来从无逃犯,他从来么见过。这么一看,又显摆又隐蔽,奇了。   虎子嘴上没毛,哭完就皮,胡说八道:“进去转转?”   “进去还不容易?”顾弈朝他扬下巴,“就是出来不太好出来。”   他们三个又说了一路监狱的事。   傅安洲外地的,负责听。顾弈和虎子本地人,负责传播谣言,说的邪乎死了。本地鬼故事的很多开头,鬼都是从二监的埋尸洞里飘出来的。   话说到半截,正好天黑。西宁区的二监被远远甩进深不见底的夜色......   -   正如广播预报的天气,南城上空酝酿着一场雪。   青豆出门时,觉得天光比平日亮堂,走到室外,等鼻尖飘来一点凉,才幽幽抬眼,后知后觉望见纷纷扬扬的雪花。   地面的雪很薄,一踩便扁成薄冰。饶是如此,依然够青豆激动的。她记得上次下雪,她还和顾弈虎子打雪仗呢。不知道这次的雪够不够打雪仗。   青豆一路手舞足蹈,经过邮筒,把鱼娘书生的第十八章 回塞进去,还往积雪的盖子上画了颗五角星,留下纪念。   她真是不催不动,一催才勉强生出动力,挤出那么一点东西。第三任天风白衣也不尽责,在第二任张建国毕业后,有负所托,一次都没来找过她。青豆一度以为自己的故事被高度弃文,实际,读者只是在远方被切断了联系。   青豆年底收到张建国的信。他问她,是不是不写了?不写他就不等了?不写他就通知大家伙儿也别等了。   青豆一听用词——“大家伙儿”,感觉有一帮子人在等她写故事。青豆使命感很强,埋进缝纫机,又憋出八页纸。仁至义尽,这回,她把鱼娘书生写掰掉,顺便还在最后写下“完”。   青豆高三期间也不知道写的啥,云里雾里,等到憋结局,前言不搭后语,非常生硬地冒出来个男配,“破坏”了他们。那刻她无比佩服金庸,怎么这么能编,这么多人,怎么就编得不会忘呢。她笔下统共五个人,还编得磕磕巴巴的。 第十八章 回,鱼娘与书生血海深仇纠缠不休,他甚至要为她放弃科举考试。鱼娘不得已与男配演了一场戏,假装暗合已久,逼走书生。书生含恨赶考,金榜题名,结局处,皇帝指婚公主,鱼娘在山里听到这个好消息,捂住心口,笑着吐了口血。书生最后也不知道鱼娘爱他。哦,他们最后也没行成房事。   老师说,好故事多是悲剧。不管写的好不好,反正结局是标准的好故事套路。   青豆寄出信,迎着飘雪,如释重负地往百花巷走去。   刚走到巷口,青豆便瞄见熟悉的一道颀长,鹤立雪中。不雅的是,此人正站在小便池边解手。   百花巷是个破巷子,街坊邻居都上公厕。和别的巷子差不多的是,百花巷的男小便池露天开放,两边凸出点水泥挡住便溺的部位。   当然,男人们根本不在乎挡不挡,譬如此刻,顾弈偏头,明明看到了程青豆,依然撒得很欢,潺潺水声刺耳清亮,如泼天瀑布,飞流直下。   室外雪天,温度零下,青豆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便池隐隐飘起层温热的白雾。像说话喷出的白雾一般,先很浓重,再徐徐散开。   顾弈眯着眼睛,有点没睡醒,整泡尿是盯着她撒的。   这个……登徒子!   青豆真的很想上前两步,把他那里看个清楚,吓死他。可她不敢。她的胆量也就限于两厢遥遥对视,再愤而举起相机,把他咔嚓下来。   1993年,海鸥DF-1新胶卷第一张,拍的是顾弈傲立雪中,冷脸撒尿。   顾弈看她拍照,也不躲,大大方方撒完,按照自己一贯的习惯,抖一抖,慢条斯理地拉上裤链,拖着懒洋洋的步子朝她走去。   脚步踩着积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   顾弈早起就是没什么精神的。也不知羞,也不知耻。凉雪钻进他衣领,他毫无感觉,肩也不缩一下。   此时此刻的程青豆,模样宛若画中人。   雪花横斜飞舞,雪点沾满乌发,冷风把她一张俏脸吹得雪白。有调皮的小白点落在她的长睫上,能看清是六角型的。顾弈很想知道雪花的感受。   吻上她粉笔般的皮肤是什么感觉?是甜的吗?   顾弈接过相机,眼睛不遮不掩地粘在她的脸上。   他没清嗓,声音沙哑,一开口如拉风箱似的,“程青豆,你知道你现在很漂亮吗?”   青豆愣了,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他清清嗓子,把刚关机的海鸥再次打开,对准青豆的脸,“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漂亮吗?”   海鸥镜头的布帘快门迅速开合,将兜头白雪的程青豆用闪烁的闪光灯包裹,塑封进时空。   拍照时,如有默契,她一动没动。等咔嚓结束,他收起相机,青豆兴奋蹦跳地转身,四处找玻璃。   顾弈看向她时,眼睛都在冒光。青豆急切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多漂亮!   ?栥??夏天的事故 ?柏燊  null 第74章 1993·冬 ◇   ◎风雪作证1◎   程青豆抠门。顾弈拍完照片, 她特意向他强调,里面的胶卷是新的,是还给他的,刚刚那张照片是他拍的, 不能算她钱。   顾弈没所谓:“行。”   青豆又紧接着在后头:“洗那张照片的钱我来出。”方才乌发肩头落雪的模样当真好看, 也不知道他拍成了什么样, 自己有没有好好看镜头,露酒窝了没。   顾弈斜睨她一眼:“你脑子里就这些事儿是吧。”   “什么事儿?”   “钱。”打个电话要算钱, 拍个照片要算钱。钱钱钱, 都是钱。   青豆眨巴眼,小心试探:“不然呢?那张照片, 你不要钱给我吗?”   顾弈停在录像厅门口,朝她挑眉:“你猜?”   青豆打量他, 故意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抠门。”   顾弈眉宇紧蹙:“我他妈抠门?”程青豆,你讲话要凭良心。   每回顾弈从西城返回的头几天, 脏话都特别多。几乎每句都带娘骂, 要不是了解他, 青豆简直要以为他是个臭流氓了。   青豆被冲得倒退一步, 半信半疑:“那你会把那照片送给我?”   顾弈脸色一冷, 送了她一个后脑勺:“不会!”   顾弈后面还有半句:除非你......   只不过他没好意思说出口,正要兜圈, 把话说得舒坦点, 自在点,身后已传来忿忿:“我就知道!小气鬼!”   录像厅的招牌没换, 室内已经整理成了台球室的样子。里外两间各置一张台球桌, 有点像当年城中村的那家, 不过明显更新, 台球桌面的绿色绒布新得亮眼,像电视里的足球场一样。   两张台球桌狼狈睡了三个人。看得出,被子紧巴巴的。虎子睡一张,顾弈傅安洲睡一张。青豆进去的时候,傅安洲还阖着眼。   高考前,青豆见他眼下有疲惫淡青,问他怎么没睡好吗?   他似笑非笑,又旋即正色,称自己熬夜容易有黑眼圈。   青豆转头,问门口的顾弈:“你们昨天熬夜了?”   “我们研究了一晚台球。酸死了。”他甩了甩手,碰到灯泡想起件事,伸手拧下灯泡,看瓦数和插口。昨晚,浊黄的低瓦灯泡在头顶上晃来晃去,他当时就想换掉。这种亮度也就看看电影用用,打桌球根本不够,得买个瓦数高一点的节能灯。   傅安洲听见声音,没睁眼,先出的声:“豆儿来了。”   “嗯。我来还相机的。”青豆从抽屉里拿出两把宾馆牙刷,是上回傅安洲从广州给虎子带的。万没想到,他这种少爷居然会帮虎子拿这种东西。指尖在杂物堆里拨弄,找到好多几分钱硬币,就是没找到牙刷。青豆“哎呀”了一声,只能问,“虎子有牙刷在吗?”   顾弈先抢下一把,就着她手上的牙膏管,压上她的拇指,挤了颗黄豆大的牙膏,径直塞进嘴里,囫囵道:“我先用。”   青豆捏着牙膏管,亦步亦趋,跟他走到室外偷水。虎子小徐早上刷牙,都是舀别家水缸的水。此刻室外冰天雪地,青豆想说要不去买一铜吊热水回来。   哪知道顾弈一点也不讲究,干刷,不漱口。青豆盯着他的动作,想知道他是怎么刷牙的。   身后傅安洲拽她手臂,“豆儿,牙膏给我。”   他们两个狼心狗肺,都要抢在虎子醒来前把牙刷占用了。可怜虎子还在里头睡得昏天黑地,连外头下雪都不知道。   顾弈躬身,面对墙角,手速很快地捣弄口腔。高手出招太快,青豆眼睛看不过来,摁住他的胳膊肘:“你慢点,上次说要上下刷,怎么叫上下刷啊?”   傅安洲漱口后,沾湿牙刷,一边送进口中,一边看顾弈动作。   顾弈左右看了一眼,嘴皮子上下一咧,拿牙刷上下上下划“N”字。傅安洲跟着这样动作:“怪怪的。”   “多刷几次就不奇怪了,主要是你习惯了以前的习惯。”他面无表情又瞥了眼程青豆,这丫头看得很认真,虽然手上没有牙刷,但嘴巴很听话,跟着他咧开,正在较劲。   青豆的牙蛀得厉害,放弃装死的办法后,开始想通过刷牙弥补。顾弈让她死了这条心,刷牙只能让你的虫洞停止扩张,但不能让它们缩小。   雪越下越大,让人兴奋,也让人寒冷。   傅安洲冷得不行,草草了事,接过顾弈手里舀水的热水瓶盖子,左右漱了漱口,哆嗦地猫进屋去。   顾弈只套了件单薄的毛衫,认真刷完,漱口时仰头朝天,脊背端得方方正正。   青豆又问:“漱口要朝天漱吗?”她仰面,试着包了口空气,来回鼓嘴,“是这样可以漱到喉咙眼吗?”   顾弈仰头,只是不想看到她。她一直盯着他,让他很难自在。   “嗯。”顾弈随意应了一声。   青豆以为有理,铭记在心。   -   约莫十点,虎子醒了。他迷迷糊糊走到外间,以为神游。玻璃窗外,是梦呓时分提到的清汤白面的老巷。   雪白雪白的世界,没有招呼就来了。   虎子痴痴贴着窗户,心道,好冷的惊喜啊。   傅安洲顾弈正在打台球。青豆坐柜台前,帮他擦拭台面,收拾抽屉,理出乱丢的硬币,扔掉不要的垃圾。   灯泡已经换上了新的亮堂的节能灯,听顾弈说,这灯越点越亮。灯泡贵,但电费便宜。虎子从雪景里抽回神,左右扫视,问顾弈,灯泡多少钱啊?   顾弈嘴上叼着半截烟,正握着长杆,俯身找角度瞄准。   傅安洲提着球杆跩来跩去:“我和顾弈一个人买了一个,当新店开张的礼钱。”   虎子有点不好意思。身后青豆嘀嘀咕咕:“我是没钱,一会开这个店一会开那个店的,我就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做女工吧。”   做生意就是这样,见“上头”的风使舵,也要受着大自然的风。虎子跟个任人揉搓的圆子似的,忽然没了气,扁了就扁了吧,能填饱肚子就成。   他矫情话不多说,醒醒鼻子,朝柜台招呼:“那个......从里面拿把牙刷给我。”他知道里面有两把备用的牙刷。   青豆闪过讪色:“虎子,要不你去买一把吧。”   虎子:“怎么了?”   青豆:“他们用了。”   他往后扫了一眼,低骂了一句。青豆见他出去,以为去买了,结果没30秒,外头就传来了呼哧呼哧的漱口声。   邻居奶奶还问虎子穿这么少不冷啊?   虎子应她,“不冷,还好。”   杂货店在巷外街上,哪能这么快就有啊。她探出头,果然,虎子手上拿的是带宾馆金色字样的乳白牙刷。   “王虎!”青豆恶心。   “干吗!”他往墙上喷了口白沫子,看也不看青豆。   里面打球的两个男的已经在笑了。   显然,他们早已料到,不会有人为了一趟牙,专门跑去买一把牙刷。最后一个刷牙的,肯定是刷人家刷过的。   青豆手指抠门,嫌恶地“咦”了一声,不禁好奇道:“你拿的是谁的?”是傅安洲的还是顾弈的?   “我他妈哪知道谁的?”他见横在窗边,随手拿了一把,还指着青豆,“你别告诉我,我懒得知道。”   天上是纷扬白雪在飘,地上是清凉牙沫飞舞。   青豆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纠缠地招惹一脸晦气的虎子:“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虎子眼疾手快,把另一把握在了手上,不给她知道。   “左边的是傅安洲的,右边的是顾弈的。”青豆告诉他答案,“你用的哪把?”   傅安洲在里面捂住耳朵,“别说是我的。我不想知道。”   虎子剜她一眼,继续刷牙。   他刷牙粗鲁,半张脸都是白沫子,见青豆还一脸好事地盯着他,追问答案,他一张嘴把她堵死:“我又不是你,我刷他们谁的都行。你才该想想刷谁的牙刷。”   果然,青豆不说话了。改掐他。掐死他。   虎子龇牙咧嘴地躲闪。刷完牙,他拿凉水洗了把脸,随手拂开滴答的水珠,对青豆说:“姑娘家头上飘雪真好看。”   青豆绽放酒窝:“早上顾弈也这么说。”   是好看。方才她照玻璃,黑眼珠被雪衬得晶莹剔透,雪点子落在头上,就像小仙女。   “他?你头上顶屎他也说好看。不客观。”他掐起兰花指,替她掸掉睫毛上的一粒雪,朝她挑眉,“我说好看,才是真的好看。”   那一刻,青豆觉得虎子变帅了。破罐破摔的从容里,透出一股无可替代的丑帅。   -   他们四个人完全没有目的,想干吗干吗。两人打台球,两人坐在门檐下看雪。虎子说,要是一辈子这样该多好。   青豆说:“还是别了吧,中午的饭钱都是傅安洲掏的,一辈子吃人家不好。”   虎子被戳中脊梁骨,迅速逃离。过了会,换傅安洲出来。   青豆与他静坐好久,两人皆是欲言又止。   气氛摆那儿,大家都有点不自然。青豆能感觉出他有话想说,“你......”   他也正好提起气,终于出声。   两人撞了声,默契地避开眼。   还是青豆先说的:“你一夜没回去,家里不说吗?”   他朝她大方摊手:“我说过,家里不管我的。”   “哦。”   青豆问完,轮到他问:“吴阿姨……就是你妈妈,后来找到工作了吗?”上次他问吴会萍,吴会萍一副划清界限、不想提及的样子。   安清辞还担忧念叨,家里好几个孩子,都在上学,丢了她家这份活,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   青豆很少提家里困难。顾弈虎子都了解她家情况,傅安洲不了解,也不便打听,只能暗中观察。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让方源一定要逼走吴会萍,但也不能明说,只能对母亲打哈哈。   某种程度,他们的生活都指在安清辞的婚姻上。而她,也不愿意逃开这桩婚姻。傅安洲除了帮忙粉饰,替她装点中年女人的美梦,其他别无选择。   青豆垂眸,没想到他还是会说这件事。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仍努力挤出落落大方的笑,朝他点点头。   傅安洲问:“找到了?”   青豆:“嗯。”   “什么工作?”   青豆想了想:“还是帮人家家里做事。”   “哦。那就好。”傅安洲松了口气。   青豆避开眼神,盯着雪地:“那……你家后来那块手表找到了吗?”   他说:“没。”   青豆迅速坐直,瞪着眼睛:“啊?没找到?”   他朝她摆手,补充:“虽然没找到,但我们都知道,不是吴阿姨拿的。真的。”   青豆噎住。真的吗?   傅安洲哪里知道青豆在怀疑自己妈妈,只当她在怀疑自己。连续说了三个真的之后,从胸口抽出一块翡翠十字架:“我用这个保证。”   玉石落在他葱白的手指间,格外清透。   青豆白他一眼,保证什么啦保证。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身进了屋子。虎子坐在柜台前,拿笔拟招牌名,他问青豆,简单直接取“台球室”,还是用装点逼,取“娱乐馆”。   青豆说:“我一个都不玩,我不懂,还是问清南区知名混子顾弈吧。”   顾弈下颌紧咬,冷一张脸,没有搭腔。   青豆撑着下巴,目光在他周身来回巡睃。看似在等答案,实际心思跑到了旁的事情上。   顾弈俯身,来回拿杆瞄球,在青豆向他走来两步之后,猛一出杆,两球撞击,“啪”的一声,几个球对角线来回碰撞,橙色球落袋。   一连串动作颇为潇洒。   青豆干巴巴地拼命鼓掌:“哇!好厉害!”   顾弈看都没看她,眉宇紧蹙,衔着燃尽的烟嘴,仍盯着台面上的四球。   青豆舔了舔嘴唇,有些局促:“顾弈,你现在特别好看。”青豆学习能力就是好,二改了早上顾弈拍她时的对白。   “......”顾弈喉结滚动,这才抬眼看向她,“嗯?”   她拿指尖隔空描下他鼻峰下颌的弧线,“照在灯下,一半明一半暗,像烟雾缭绕的远峰。”   顾弈当然受用,不自在地活动下颌,“所以呢?”   “真的特别好看。”青豆害羞地挤出酒窝,凑近顾弈,眼睛一眨一眨:“所以……我可以帮你拍一张照片吗?”   手好痒。她来回搓手,拍他就不算钱了吧。   青豆特别想定格他打球瞄球的瞬间,她觉得那一刻他比小马哥帅。只是相机才还给他一天,她不好意思拿起来随意啪啪啪。   顾弈吐掉烟嘴,挑眉点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求之不得啊。   青豆眼睛一亮,一双酒窝绽开雪花儿。   “不过......”他拖长调子。   “嗯!”青豆竖起耳朵。   傅安洲抽完一根烟,推门而入,见他们在说话,自然地抄起球杆,俯下身,继续打球。   顾弈牵起一侧嘴角,朝桌角的烟盒扬扬下巴,“你得帮我点烟。” 第75章 1993·冬 ◇   ◎风雪作证2◎   半包利群和打火机就在她的手边, 伸手能够着,像是举手之劳......   青豆颊上的酒窝却徐徐消隐。   人挺奇怪的。时而有自尊,时而没自尊。面对同一件事,也能生出两种尊严感。   以往顾弈说点烟, 她没什么感觉, 只当是朋友的举手之劳, 今当着这么多人面,他要她点烟, 多少带着“侍奉”的意思。   青豆听来, 有点羞辱。   她眼皮一皱,露出不敢置信的羞耻, 不解地看向顾弈。   顾弈感受到她生气了,又不是特别明白, 怎么忽然生气了。他挑眉,悻悻道:“不愿意?”   雪粒子拍打窗户, 飒飒作响。   室内有一阵没有声息。虎子没察觉, 还在想店名, 傅安洲拿巧克搓杆头, 又拿虎子糊弄人的粉笔头试了试, 正要对虎子说,粉笔不行, 还是买几个巧克吧, 就见那俩人笔直站在灯下,隐约陷入僵局。   他扔下巧克, 想了想, 还是扑哧笑出声来, 打破沉默。   “那我也来一根吧。”说罢, 傅安洲头偏向程青豆,半真半假,“豆儿,能像上一次一样,也给我点吗?”   一根电线悬着个炽灯由屋中央倒挂,照得桌子中间亮堂,四壁则泛着羊皮纸调的昏黄。   顾弈斜靠球桌,支着根球杆,指尖若有似无地把玩杆头,本来还在疑惑青豆皱什么眉头,叫她点烟而已,傅安洲话音一落,他牵起的嘴角彻底凝固。   而青豆头上蹿起的屈辱火苗,也在傅安洲的话里偃旗息鼓。唔……   傅安洲掩住口唇,低笑地揉揉鼻尖。   顾弈没接话,拿眼冷冷扫向他。   傅安洲不得不承认,顾弈花头少,但目光锐利有神,很有杀伤力。   他两手举高,玩笑似的投降,朝他俩耸肩:“算了,我开玩笑的。”   要是换作别的场景,青豆肯定要拿胳膊顶撞傅安洲的。瞎说什么呀。但此刻,她只能像只受惊的小田鼠,两手无措地护在胸前,往后倒退了一步。   顾弈深深看了傅安洲一眼,抬脚往青豆跟前挪去一步,并没松口:“嗯?帮不帮我点?”   虎子没眼看,赶紧埋进柜台里。   要不是此刻不适合逃跑,他肯定夺门而出,仰天长啸,大呸三声,什么恶心玩意。   傅安洲低下头,侧脸隐进角落,注意力似是聚焦在了巧克上。   青豆瞪住顾弈,胸膛气得一起一伏。什么呀,为什么非要她点烟?   顾弈拧眉头,咬牙切齿地朝她比口型:你给他点,不给我点?   她偏头,眯起眼睛,释出疑惑。   稚气又世故,叫他分不出她是看懂口型还是没看懂,是明白了意思还是没明白。   顾弈声音压得低至地底,发出耳语般的音量: “程青豆,求你……”   就这么一句话,青豆又被架上皇冠。有点被逼良为娼的意思。她颇为复杂,不过没再犹豫,飞快拿起打火机,点燃香烟。   烟嘴被快准狠地塞进顾弈的唇瓣,未及感受手指的挨触,鼻尖一道火苗蹿起,烟雾弥散。   没有暧昧,犹豫,黏糊。她每个动作都写着:你逼我的。   程青豆一张情绪莫测的脸随他吞吐的一阵烟雾,模糊,晕开。   表面递了台阶,实际彼此都知道,心不甘情不愿。   这根烟抽得食髓知味。   到傍晚五六点,天地间覆盖厚厚的白雪。   虎子还眉飞色舞拱顾弈:“要不要请客庆祝一下?”   那个点烟动作在男人眼里有点宣誓主权的意思。虎子听到打火机嘎达一响,以为有戏,下午看青豆顾弈别别扭扭,擅自解读为小情侣刚确认关系,不好意思。他是真为顾弈高兴,笑得露出了那颗金色的下颌尖牙。   哪知道迎上的是顾弈的冷脸。   傅安洲拍拍顾弈的肩,遗憾地摇头:“我吃不了了,有事,得回去一趟。”桌上那包利群是他的。他朝顾弈挑了记眉,“烟给你了。”   他走的有些突然。昨晚说和他们一起待到过年。中午请大家吃面,也说晚上要请他们去新亚宾馆斜前开的一家酒楼吃饭。虎子和顾弈没心没肺应好,青豆心疼钱,说随便吃吃好了。   虎子一直惦记晚上这顿大餐,哪晓得傅安洲突然有事。   要不是认识一阵,还以为是吹牛大王呢。   -   傅安洲走后,青豆也要回去。   她说要走,顾弈脸色更冷了。以虎子的体感来说,天地间一样冷,但看他们的脸色,这他妈早晚温差也太大了。   顾弈拿青豆没办法,跟在后面送她。   夜色降临,大雪纷飞,鞋子拖过雪地,像踩在碎玻璃屑上。   他们谁也没说话。   青豆手抄在兜里,脖子缩进衣领,躬身顶风,有些狼狈。   站这北风里,换谁不狼狈。不被吹倒就不错了。   可经过商铺,照见玻璃,顾弈一件薄衣,长颈外露,仙风道骨,叫她一吓,迅速站直身体。   青豆口袋里冒出根长线头,指头就这么在里头搅线头搅了一路,青豆听着身后滋滋啦啦的擦雪声,感觉像是牵了个兔子灯。   到楼底下,她停脚,兔子灯也停了。   她上楼,兔子灯没跟上。   她就这么一圈一圈小声地踩着楼梯,始终没听见楼下踩雪声。   上到四楼,她趴上扶栏,一楼空有一串雪行处,却未闻兔蹄声?他是飘走的吗?青豆正疑惑是不是自己漏听了,楼下便传来一道打火声。   一根香烟燃尽,顾弈才从楼梯口走出去。像一只孤傲的鹤,没有回头。   -   虎子吃了两个酒酿馒头,见顾弈回来,问他吃了没?   顾弈碾熄烟,又新燃一根,摇摇头。   “皱什么眉头啊。”虎子好奇,“刚刚豆子不是给你点烟了吗?”   “她屁也不懂。”在顾弈当时看来,那根烟很重要,是只给他点还是给傅安洲也点,意味很明确,可她就是有本事,把那根烟点得什么也不是,还不如一根普通的烟呢。   普通的烟还能解愁,她点的烟只会添愁。   顾弈疲惫,拿衔烟的手背揉了揉眉心,“没意思。”   虎子问:“什么没意思?回去路上没说清楚吗?”   “说个屁。”程青豆是最牛的太极高手。比张三丰还牛。   “没说就说清楚呗。”虎子切了一声,跑出去给顾弈买酒酿馒头。本来想买两个,可开笼那瞬间,甜香四溢,他又饿了,于是买了四个。   一回录像厅,地上新添三根烟头。   程青豆走前才扫的地,怎么这么不心疼媳妇劳动成果。   顾弈叼着烟,又在研究台球。他以前在城中村台球室,学的标准打法,一个接一个,昨晚傅安洲提了个九球打法,很有意思。除了技术还考验心理角力。   虎子把酒酿馒头给他,说最近这家店早晚都有人排队,好吃呢。又问,“你之前不是说不抽烟了吗?怎么瘾又上来了?”   “戒了一阵子,又抽回来了。”期末考温书嘴淡,他没事又抽了回去。   “少抽点。”自从这里结束录像生意,好久没烟熏缭绕了。   顾弈掐熄烟,又拿球杆比球,馒头都要冷了。虎子没地方热馒头,两个揣在胸口给他捂着,一个亲自喂到他嘴边。   顾弈还真把嘴巴一张,咬住了。   虎子咦了一声,“真拿我当媳妇啊?”   顾弈睥睨他,拿眼神回应:你也配。   一扭脸,顾弈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个一杆进洞,朝虎子嘚瑟。   他两手没动,光靠一张嘴,一口一口吸食包子。那只手掌大的包子就像有一只手在往里塞似的,匀速缩小。   虎子嘴角抽搐,惊异道:“你们华西口腔还教吃包子啊?”   顾弈来劲,指了指嘴巴,展示宿舍懒汉老三教的绝活——靠舌根力量减免手部劳动。老三吃馒头从不用手,复习或赶课特别便捷,特别省事。   虎子目瞪口呆。尤其顾弈的嘴巴被撑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完全毁掉俊脸。   馒头彻底被他包进嘴里后,虎子一本正经,颇感失望:“这样子别给程青豆看到,藏好了。”不夸张,比他还丑。   本来嘴里就撑得难受,顾弈一听,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馒头花飞舞。小半个酒酿馒头经压缩后再次嘭开,完整弹跳落地。   虎子心叹造孽啊,媳妇刚扫的地毁了,最喜欢吃的馒头也毁了。他出去拿扫帚簸箕,对顾弈说:“你这样吐了,程青豆肯定要心疼。她最喜欢吃酒酿馒头了。”   顾弈冷声:“你现在把她拉过来,她肯定一个字都不说。”   “哟?吵架了?”虎子看好戏地挑眉。   顾弈擤擤鼻子里的馒头残渣,没说话。   “程青豆还不好搞定?一叫她,她就来了。”虎子替他授业解惑,“你啊,还是心里有杂念。”   顾弈:“一叫就来?你叫叫试试。”   -   虎子说,只要他一句话,豆子就会好脸出现。顾弈嗤笑:“放屁。”   虎子啧了下嘴,这顾弈的嘴怎么这么脏呢:“赌五十块钱。”   他随口说的,没想到顾弈答应了。顾弈手抄兜里翻了个白眼,完全没信:“赌就赌。”   昨晚七点,顾弈打电话给豆子,让她来录像厅玩,青豆说太晚了,不去。顾弈说,那他们来找她玩。青豆又说,太冷了,被窝刚焐热,不去,明儿早上她来,把相机还他。如此才作罢。   现在是晚上六点,他们的关系又刚经历了趟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在青豆准备好再次装傻之前,顾弈估计,她不肯出来。   虎子:“哟呵……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立完赌约字据,虎子和顾弈又往东门桥那走。   打电话叫她出来的事儿肯定干不出来。年关将近,路上各种贼,姑娘家晚上不方便单独出来。   他们溜达到楼下,正逢万家灯火炊烟袅袅时分,整栋楼都飘着香。   虎子走进东门桥,一边跟邻居打招呼,一边低声对顾弈说,“我也是闲,居然陪你干这事儿。”   顾弈冷笑:“你不是为了挣五十块钱才出来的吗?”   虎子不好意思地扭脸:“切,瞧你说的。”把他当什么人了。   一号楼,104的王主任正够手挂鸟笼。天气冷了,他给鸟笼遮上块厚布帘。顾弈见他踮脚颤巍巍,上前替他挂了上去。   身后虎子已经迫不及待,两手张成个喇叭:“程青豆!——”   顾弈强调:“只许说一句话。十个字以内。”   这是那张赌约上写的。   虎子翻了个白眼,叫他瞧好了。   楼上烽火信号一棒接一棒。邻居跟青栀说,虎子在楼下叫青豆。青栀收到消息,赶紧报信,传至吴会萍,再由厨房的吴会萍传给程青豆。   青豆搁下锅铲,交给下一棒青栀,叫她翻翻锅,别焦了,一边擦手一边往一字阳台走。她往下张望,还真是那俩人。   有病啊,不是才分开吗?   青豆:“干吗?”   虎子一字一顿:“给你带了酒酿馒头,热的。”   顾弈一愣,切了一声。他说什么招儿呢,就知道正经话没法把她骗下来。   虎子得意洋洋,恭候她大驾。   作者有话说:   (1)巧克是打台球搓头的 第76章 1993·冬 ◇   ◎风雪作证3◎   虎子很识趣, 在青豆下来之前,将怀里的热乎馒头塞进顾弈怀里,迅速闪人。   人闪去哪里,不知道。顾弈只知道, 青豆完全知道他们在耍什么花招。   她下来, 没问虎子, 也没接过馒头,两手抄在胸前, 直勾勾盯着他, 等他说话。刚刚青豆上去,心头一直惴惴, 想着别今天又惹少爷不快,回头晾她半年。正思忖怎么给他捋毛呢, 这厮就送上门来了。   顾弈没别的好说的,为了不让彼此没话说, 只得找话:“过年出来放烟火。去年都没一起放。”   “嗯。”青豆缩在嫩粉色的线衣里, 乖巧点头。   他说:“给你买火树银花。”   “嗯。”青豆踩着雪, 朝周围画了个圈, 显然早就想好了, “也不知道过年还有没有雪,要是有雪, 可以插在雪上, 点一排。”   他应声:“好,给你点。”   青豆挤出一边酒窝:“嗯。”   他盯着她的眼睛, “这回我看着虎子, 不让他欺负你。”   青豆别开眼神:“哦。”   灰暗暮色中, 雪反着莹莹亮光。雪势渐小, 雪花稀稀落落,飘半天也落不下来。寒风吹散青豆身上的炊烟热气,穿过线衣线孔和衣领边缘,刺进皮肤。   青豆缩了缩脖子,往楼道看了一眼,示意自己要走了。   顾弈脱下皮袄,套在她身上,两手一拂,闭去衣内空隙:“别急着走,说会话。先把馒头吃了。”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两个酒酿馒头,递给她一个,另一个又塞进口袋,拿手捂着。   呆了一下午了,有什么话好说的。   青豆接过他手上的酒酿馒头,咬了一口。有点冷了,不过甜丝丝的糯米很有嚼劲,青豆一口接一口,啃得欢实。她想问在哪里买的,不过嘴上不空。   顾弈拉过她的手腕:“别吃这么急。”   青豆剜他一眼,咀嚼慢了下来。   “刚刚点烟......”他顿了顿,见她没有不悦神色,又接着继续,“安洲说你给他点过?”   “顺便,那次素素也在,很自然的。”她没有特意给他点,傅安洲也没有把那一刻拉长,比她和顾弈点烟要顺便得多。   他故作不解,套她话:“我们不自然吗?”   青豆平时好声好气,落到顾弈面前,白眼特别多。这不,听他这话,又用力翻了一个。多褶的眼皮嵌成一道深痕,又随翻下来的黑眼球拉成波澜不惊的皱纸。   她说:“很不自然。”太刻意了。   顾弈掩唇轻笑:“那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本来不知道,只觉得有点怪,朦朦胧胧的,今天下午算是彻底知道了。点烟这事能追溯到老早老早!顾弈真是心眼多,这么早就在泡她了。   见她不语,顾弈说:“那你还给别人点吗?”   “不了。”青豆把最后一口酒酿馒头包进嘴里,神情刚正不阿,“我谁也不给了。”   顾弈壮实了不少,还是那件开司米薄毛衣,却不再如高中时飘扬。二十一岁的他,毛衫半贴在身上,露出发达又招摇的身架子。   顾弈闻言转身走人,旋即又讪讪回头,活动的下颌透露出忍耐。   那一幕和青豆记忆里第一次去找大哥的场景重合。青豆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顾弈长大了的想法。   下一秒,想法打消......   眼前兜头罩一片黑影,紧接着,嘴里被强势塞一个馒头。   这么会功夫,酒酿馒头更冷了,皮发韧难咬。   “也行,谁都不给点也行,你说到做到。”顾弈破罐破摔,拿她没办法。下午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展,至少,在青豆点烟后,傅安洲明显会意,释出明确退让。这种男人之间的角力,就像打九球,心理在暗处,结果在明处。   他勾住青豆小指,自说自话跟她拉了个勾。   青豆默默啃馒头,抬头对上他的凝视的眼,心头一击,迅疾垂下眼帘,点雪的睫毛慌忙眨巴。   -   素素左手牵婷婷,右手拎烟火,不合时宜地闯进雪天烂漫的对话环境:“哟,稀客啊。”   方才雪歇,她生怕雪后涨价,拉婷婷去买烟火。   一出门,这天空就跟扯破的棉絮似的,刮了她一嘴的风。她吃进风,一个劲打嗝。看见青豆顾弈,嗝也没停。打完招呼,嗝又上来了。   她从塑料袋里抽了盒火树银花,其他交给婷婷,让她先回去。   “哎呀,新衣服啊!好漂亮啊!”青豆裹在大号黑皮袄里,俏得像只鬼精的白头翁,“我还要去找你呢。”自从素素不再去录像厅,也不来家属院,青豆都碰不上她。瞧,虎子说的没错,男女这事儿,买卖不成,仁义难在啊。   素素身着淡紫色直筒呢大衣,配上鹅黄阔筒裤,愣是在这片冰天雪地里装点出春日复苏的景象。   好妙的搭配,看得青豆想快点毕业,挣钱买衣服。   素素不住打嗝,没法好好说话,拿肘推顾弈,“拿根烟给我。”   顾弈手上正抽着半截。骗青豆吃完两个馒头,他又锱铢必较,讨回债,叫她陪他抽两根烟。   烟和火在皮袄里,青豆赶紧递给素素。   素素憋了个嗝,难受得慌,掏了根烟,火怎么也打不上。先是迎风灭,接着两截火花一冒彻底歇火。   她摇晃打火机,对准天空,眯眼看余量:“没油了吧。”   又上来一个嗝,素素不耐烦地衔着烟,凑准顾弈的烟头,使劲贴火,颊挨着颊深深吸上一口。   两点猩红一聚,她舒坦地吐出阵烟雾,晃晃手上的香烟,让火星子烧匀:“你们干吗呢?冰天雪地谈情说爱?是哪个反派不让你们见面?非要吹冷风?”   说着,又上来一个嗝。   她无所谓地捋捋乱发,往两人之间巡睃。   青豆和顾弈跟被点穴了似的,一阵哑声,随青豆绽开的酒窝,他们才各自偏头,抿唇偷笑。   虎子没闪到哪里去,他就在三楼跟朱洋洋说话。下来时看见罗素素,虎子和朱洋洋皆闪过不自在。   洋洋的不自在源自他和素素有过一段密切来往,后来不了了之,虎子的不自在么,全世界都知道了。   洋洋问青豆,稿子后来有消息了吗?   青豆忙点头,告知情况,说自己跟杂志社沟通过了,四月就能见刊。   洋洋说:“那家稿费给的还挺多的,看你在什么板块,你字数多,钱应该不少。”   青豆眨巴眼:“多少钱啊?”   洋洋估计:“一百?”一万字,一百应该是有的。   “一百!”虎子惊呼,大腿一拍,“哥的第二春来了!”那架势,好像他写了就能中似的。   素素下意识就是一个白眼递过去:“少来!照照镜子!”   虎子挠挠头,笑得全无嫌际:“等会去河面的冰上照照,这会大雪地里,撒泡尿也照不着。”   素素咬唇,好似落下块大石头。她戳戳青豆的酒窝子,为她高兴,当即要点火树银花庆祝。   “还没过年呢。”青豆拦住她。   “谁说只有过年点的,以后你中一篇稿子,就给你点一盒。”素素说完,才意识到没火了。   虎子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往她眼皮底下一递:“点吧,算我的。”   他也为豆子高兴。   素素不满:“怎么就算你的,是我买的,我给豆子点的!”   他深吸一口气,抄兜转至顾弈身后,藏住不住要翘高的嘴角,清清嗓子,满不在乎地吸吸鼻子:“行行行,算你的。”   他们可算说话了。青豆高兴。人人都要学会装傻嘛,会装傻,大家就都开心啦。   也不知道顾弈虎子这烟抽得有多凶,素素手上的这个打火机也是不行的。她无奈翻白眼,只得进一楼的厨房,借烧水的炉子点了个火。   家属院去年装了盏摇晃的小灯,挂在半截电线杆上,摇摇晃晃,此刻灯罩压满积雪,不堪重负,垂头丧脑的。   他们聚在灯下,一人捏一根火树银花,等着接火。   青豆不敢点,就这么看着,等虎子点完束炸开的花,递给她,她才接过来铁签,小孩子一样漾起酒窝,痴痴地盯着呲呲火花。   顾弈使坏,没点别人的,就着她燃的杆儿点着,吓了她一跳。   素素说:“大作家,趁火花燃着,许个愿吧。”   虎子说:“这儿有两个作家呢,都许吧。今夜是文艺之夜。”   洋洋摆手:“我不算了,工作后就没写过,让青豆许吧。”   顾弈说:“许吧。”   素素切了一声,“最该说话的人,怎么话这么少啊。”   虎子紧接着搭腔:“你是不知道,下午发生了啥,哎哟,不忍直视,闹别扭呢。”   为了捧哏素素,虎子义无反顾出卖朋友。   “我说呢,大冷天站雪地里吹什么风。”素素搡青豆,朝顾弈使了个眼色,添油加醋道,“我帮你都想好了,就许:永远有人这么稀罕你。”   “啊?”青豆眼睛一皱,还挺不情愿。   顾弈看了她一眼,脸色比这大雪天还冷。   朱洋洋到底是诗人,嘴巴甜:“就许青豆的酒窝永远盛放。”   哟,这话说了,说啥都比不上。   素素朝青豆挑眉:“算啦,不管你许不许,都有人稀罕你。就许酒窝永远盛放吧。”   无所事事的雪夜,积雪高至脚踝,昏灯疲惫,人影横斜。他们每个人眼里,都盛着一碗滚烫的人间烟火。   青豆幸福得酒窝深陷,盯着即将燃尽的火树银花,依依不舍,“不要稀罕我吧。就许:我们以后一直能聚在一起放烟火。”   说完,她朝顾弈摇了摇盛放的呲呲花。   火花熄灭,青豆眼前一黑,好一会才适应一盏昏灯的亮度。   再抬眼,顾弈面无表情,朝她一字一顿比嘴型:关你屁事。 第77章 1994·春 ◇   ◎关系庸俗化1◎   一盒火树银花十根。   点完第一波的五根火树银花, 还剩五根。素素一向急脾气,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道点完。   青豆犹豫,往三面环顾, 酒窝挤得又喜悦又遗憾。   顾弈看了她一眼, 对大家说:“要不, 我们去录像厅点吧。”   “干吗呀?这么远的。”素素掏东西的动作一顿,十分不解。   “给故事大王程青豆留个念。我的照相机在录像厅。”   虎子臭不要脸:“程青豆是故事大王?那我就是她祖师爷。”   洋洋两手抄在兜里, 应声:“正好, 走走路,暖和。”雪风里头点火树银花, 冻得手脚冰凉,鼻水直流, 还是走走路好。   素素今日穿得漂亮,自然不会拒绝入镜。   这么一说, 又都高高兴兴, 结伴往录像厅走去。   洋洋是青豆的直系师兄。青豆高考志愿上的光电专业抄的朱洋洋, 然后又“传染”给了金津。所以他的工作舒不舒坦, 对青豆来说至关重要。   他毕业分配去北京做了工程师。青豆问辛苦吗?   洋洋说, 工作是不苦。现在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理工科大学生供不应求, 大学生稀缺, 待遇都很好,走哪儿人家都当你是个宝, 就是离家远有点难受。   他们在集体中长大的, 大了也想回到集体。去了外地, 说是铁饭碗的集体工作, 到底还是有种个体的失落在的。   北京急缺光电专业优质人才,分配前,学校做了大量的动员工作,鼓动大家去北京工作,支授首都建设。爱国热情被几场演讲拔至高点,朱洋洋热泪盈眶,奔赴北京。   大部分大学生如果不能分配往家乡,也想离家越近越好。北京离他们还是太远了。   因为大学生少,本省大学生毕业分配是双向选择,用人单位和学生互相选择才能配对。   洋洋对青豆说:“将来能留在本地,还是留在这儿,你是女孩子。”   青豆陡然沉重:“离我好远哦。”   政策一天一个变,也不知道等她毕业会是什么情况。听说要搞什么双轨制,分自费生公费生,以前高喊的免费上大学的口号,似乎也要成为发展进程中的一页纸。   青豆都怕明年要收她学费。   三年半以后,工作的事情不一定有她选择的份儿。   素素:“离你还远?这不近在眼前了吗?”   虎子直摇头,“那离顾弈更远,感觉等他拔牙挣钱,我都儿女成群了。”上   的什么学啊,跑去老远读七八年书。到底还是家里有底子。一般家庭真是禁不起这么造。   青豆:“哈哈哈哈哈。”   顾弈:“那可不一定。我这是个准数,你那全是变数。”   虎子:“......”   -   行至百花巷,笨拙冬装的几人脚下也暖了,话题也热了,不由加快步速。   洋洋有一阵不在本地,听闻素素和小海崩了,很自然地问起小海的事。不等旁人灵机岔话题,素素无所谓地“嗐”了一声:“缘分尽了呗。”   “也对。”朱洋洋掩住眼神。虎子垂头踩雪,装聋作哑。   “那下一段缘分什么时候到啊。”青豆问。   素素用脚铲雪,给自己提劲儿:“缘分就在大马路上,空了就去拾一段呗。”   没有人再好意思接话。他们缩起脖子,顶风前行,脚步趿拉至巷口,老远望见一片白茫茫里,立着个孤影。   一开始以为是两人,近前几步,才发现是一人一影。见他们走近,猩红撂进雪里,熄的很快。   虎子率先说的话:“不是说有事回家吗?怎么又回来了?”   傅安洲没想到来这么多人,醒醒冰冻发僵的脸:“家里吵架呢,烦。”   “那就一起。我们刚点烟火,说要拍张照,你算是赶着了。”虎子怕主题不明,又点了下题,“庆祝我们程青豆作家征程的第一步。”   傅安洲觉得不够:“那得买酒啊,光拍照吗?”   虎子怕贼,门上有两把锁,锁眼都很小。   他撇开挡光的人,对准天光,使劲捣锁:“店都关了,也不早了,拍张照得了。”   清南区里的居民睡得特早,这个点西宁区还歌舞升平,人来人往,好多小吃街铺。一比较,这里就像个乡下。   傅安洲手搭在顾弈肩上,“今晚还睡这儿吗?”   顾弈手扶上左肩,活动了一下关节:“昨晚都没睡好,肩拧了。”   傅安洲活动活动脖子,“我也是。落枕了。”   两人随口一应一答,说两句有的没的,下午的微妙仿佛没有发生过。   虎子问晚饭吃了吗?傅安洲点头,在奶奶家吃了馒头。   青豆在路上就蹦蹦跳跳,满心满眼都是拍照的事儿。她已经设计好了,有画面了。   门一开,青豆兴冲冲拿起海鸥。   这个相机在顾弈手上只发挥了一半功效,在青豆手上却发挥了100%!现在,青豆已经从只敢按快门的小白,变成熟练拨盘、更换胶卷的操控能手了。   她捏开墙上的开关,又关上,在心里计算曝光程度。   很快,把快门拨盘从1/1000调至B门。   摄影社不是白加入的,那帮师兄争先恐后炫耀知识点。其中一位海南籍的师兄告诉她,B门适合拍暗光线下的长曝光。   虽然学期末,青豆第一次参加摄影社活动,就看出这是一帮好色之徒,不过好色归好色,热情是真热情,有钱也是真有钱。   在市面流传“摄影穷三代”说法之前,青豆就已深刻明白,摄影这东西,真的是有钱人玩的。她小时候身边最有钱的顾弈,也不过拥有国产海鸥。傅安洲喜欢拍照,也不过拥有一台尼康F2。社里有个广州小伙,居然一人坐拥富士尼康理光等六台相机,还玩什么彩色负片、黑白艺术。   青豆瞠目结舌。这人完全扛起了摄影社的半壁江山。   她还没达到艺术高度,只会拍拍彩色反转片。   仅是捕捉一些想纪念的画面,都捉襟见肘。   青豆转动聚焦环,调节透镜之间的距离,找准焦点,通过镜头确认了一下位置,站在门边,厅内打上光,设计他们站在录像厅斜对面的墙边,点燃火树银花。   她开始调度,指挥一个个站好,帮他们理头发、整衣领。虎子还特意抹了点发油,站在墙角的砖头上,心机颇深地要显高。   青豆自作主张在素素头上撒了把雪,又拂掉睫毛上的雪,生怕镜头曝光后眼睛会随雪点糊掉。   顾弈什么也不用,反正怎么都比别人好看,他也知道怎么拍好看。青豆没有画蛇添足,隔空弹了他一个毛栗子。   傅安洲没有站进去,他说他来拍。   青豆怀抱相机,非常抠门:“我来拍。”   顾弈服了她:“庆祝你中稿,你却不入镜?”   青豆一想也是,但还是坚持完成了给每个人装扮的工作,等一人一根,发完火树银花,出现了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事——没有一个人有火。   两个打火机都没油了。北风之下,火轮都要把拇指磨出火来了,火星子连影都没有。   刚安排好站位的人立刻四散,奔至巷子各户人家,在门口鬼头鬼脑。   最后,一家老太的窗台上,他们找到一盒搁着的火柴。拉开纸抽屉,还有弥足珍贵的两根。   在合照有些“正经”的年代,最后雪夜成像的照片一点也不正经,自在随意。   火树银花没有如宣传海报一样,笔直地竖在胸前,大家的眼神也没有望向远方,每个人肩都往自己习惯的方向扭,人也往舒适熟悉的躯体依靠。   从左至右,依次是靠墙推眼镜的朱洋洋,踮脚搔首的虎子,挨头亲昵的素素和青豆,以及不羁的顾弈。   海鸥清脆的快门声响起,闪光灯长长闪烁曝光。   顾弈和青豆的脖颈呈Y字型一左一右。   他嘴角牵起抹痞坏的笑,眉眼尽是春风得意的涟漪,比手上的一束呲呲花还要耀眼。   镜头之下,定格之外,他的左手小指使坏地勾上了青豆的右手小指,像盘踞在地底下的树根,暧昧交缠。   成像照片将青豆那一秒不自然的怔神,永久定格......   事后她怎么打顾弈,也于事无补。只要看到那张照片,被勾住小指的记忆便会浮上脑海。   素素不知情,看到照片还问青豆:“你在想什么?怎么露出的这副表情?”   唇瓣微张,发丝沾雪,一双眼睛像被偷掉了魂魄,比天地间的白雪还要清澈懵懂。   也太好看了,凡人都做不出这种女明星戏里才能呈现的表情。   青豆犹豫后道出了那秒发生的事。   素素大呼好家伙,眉飞色舞要八卦:“安洲看到了吗?”   青豆翻白眼:“我有时间在那一秒关注到那么多事吗?”   素素问:“那那一秒你在想什么呀?”   青豆使劲回忆,也想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被突然勾住小指的动作给吓住了。   闪光灯噗呲噗呲朝他们闪烁个没停,她生怕自己打搅了拍照,不敢动声色,脑袋如眼神,一片空白。   素素跌进嵌满阳光味道的碎花薄被,问青豆,“那你对顾弈是什么感觉啊?”   在素素看来,他们的关系是只要青豆点头,顾弈就能拉她去领证的明确。   她还没见过哪个男的喜欢一个姑娘,可以这样热烈执着并且明目张胆。哦,为了避免什么牛鬼蛇神都参与联想,加个形容词——帅的优秀的男的。   而且顾弈性格很强,说一不二,就算和他家人接触不多,素素也看得出来,他不依赖家庭,想必,父母在他的婚姻大事上也插不上什么话。   这一点,很多本地户口的男人都比不上。   这一带人,很在意本地人外地人。单位同事介绍相亲,素素凑过一趟热闹,结果笑死人。男人也真是会说话,表衷心时还要说“虽然你是外地人,但我觉得你很好”之类的废话。   谁稀罕你。要你说好。她想说,你在我老家也是个外地人。   要不是碍于介绍人面子,换早两年的罗素素,能立马拂袖走人。   素素觉得,青豆还是没有上过社会。她周围都是正派的好男孩,不管友情爱情亲情,都对她一片赤诚,掏心掏肺。   青豆尚在象牙塔中,不懂社会上那些弯弯绕绕的迂腐。   顾弈啊,还是难找的。   青豆随手将塑封的照片搭在眼皮,两眼一闭,两手一甩,开始装死:“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呀不知道,装什么傻,今年就要二十一了,”素素弹开照片,“该考虑考虑了。”   “非得是顾弈吗?”青豆撇嘴。   “哟!这窍不开是死活不开,一开就全面大开啊!”惯来闭关锁口的大q朝,却偷偷引进Y□□这种坏东西,这是要亡口啊。程青豆可以啊。素素为她鼓掌,“不用非得是顾弈,也可以玩玩别的人。”   先玩玩嘛。   “真的吗?”青豆拉住素素的手,酒窝冒出馋光,“我们班好多男生都对我有意思,还有摄影社的。”   素素讶异:“真的啊?”   青豆垂下眼帘:“真的。”   素素掰过她的脸,左右看看,豆子还是那颗豆子啊,怎么突然镀金了:“真的吗?”换做别人,素素肯定以为是吹牛。   青豆捏着照片一角,看着照片上的顾弈,老实巴交:“我数都数不过来。”   也太多了。就像追女明星似的。金津与她去食堂打饭,还要兼职护卫工作。她表示,生怕那帮上蹿下跳的猴子,撞到她们的饭盆。   光电学院有个夸张的说法:在他们光电工程,没有一个公的不喜欢程青豆,连公老鼠都暗恋她。   -   人在不同的磁场,会发生不同的效应。   南城师大附中的青豆,是白汤圆下进白汤圆锅,入锅后找也找不到。那学校学风严谨,压力异常。风月之事有心也无力。   甫入南城大学的青豆,是白汤圆下进芝麻汤圆锅,入锅后又白又糯,清纯扎眼,加之长期封闭形成的学习环境,造成异常的性别饥渴,致使诗情肆意,荷尔蒙无处安放。在这所理工科学校,男生们遇见个爱好文艺的酒窝女青年,立马找不着北了。   青豆的文章投中《南风》后,将一百四十多元稿费全部寄给了老李的老婆孩子。   此事经金津传播渲染,青豆俨然成了光电工程的圣母玛利亚,周身散发圣洁光芒。   加上青豆打小周围出没的就是小布尔乔亚款的美女,衣着一关开发早。在女同学们刚脱离校服环境,不知穿什么的年纪,青豆已经在认真搭配。   就算平平无奇、洗得发暗的白衬衫,胸前口袋上也要别枚俏樱桃夹子,点缀颜色。   这都是素素教的。邮政里堆放不少订阅的国外杂志,有些寄过来牛皮信封已经残破,素素会挑些时装杂志看看,再照搬些日本流行俏皮的穿法。   青豆成为校园女神,是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元素在的。   用罗素素总结的成语,那就是厚积薄发。   -   大一上学期,城市遇暴雨,众人狼狈,无心男女之事,到了下学期,92级补办了迎新舞会,青豆名声鹊起。   声名鹊起这件事早有铺垫,只是从光电学院传播到全校新生,是在那晚发生的。   这场舞会,青豆根本没到场。   她下了课就跑去南风编辑社找余老师,奉上自己的新小说手稿。等晚上回宿舍,才听金津说,男生宿舍都在打赌,谁可以邀到程青豆的第一支舞。   本来只有本系男同学较劲打赌,到了迎新舞会的礼堂,别的系有男生听说,都跃跃欲试,尖子生心态作祟,想知道这个程青豆是谁。   不聊不知道,一聊原来不少人都注意过她。   雏蛋子们纷纷心猿意马,朝门口张望,想知道程青豆几时来。   大家都想做第一个伸手邀请女神跳舞的绅士。   结果闹剧发生。红丝绒门帘撩开,男生就停下舞步,来一个女同学,木板地上便一团凌乱,最后差点发生踩踏事件,迎新舞会草草收场。   金津用眼睛记录下这一幕,详尽转述。   青豆捂嘴,幸好自己没去舞会。她根本不会跳舞。她是笨蛋来着。   青豆的庆幸没有维持多久,楼下很快传来吉他扫弦,有个会计学的男同学为她作了一首原创歌曲。她宿舍门都没敢出,拿着金津的热水瓶凑活洗漱。   上周男生在楼下朗诵了半宿的诗歌,胡雪梅还在信堆里扒拉,找那人的信,想知道他是不是也给青豆写了酸诗。   南城大学校舍楼里没有电话,不过有个收信的窗口。大一结束,青豆有一堆信——如何拆也拆不完的信。   自此,青豆的噩梦出现。   过去殷切期盼以笔会友,恨不能每天去门房大爷那儿报道,到大学,这信就跟编辑部来稿似的,五湖四海,千奇百怪。   说是情书,有些倒像是自传。大家都想跟文艺女神说两句话。   青豆容易感动,第一次读完一个男生的信,泪眼盈盈,心想人家读大学好苦,一家风餐露宿砸锅卖铁,真不容易,等到了食堂,金津给她指人,说那个白头发的是王志国,青豆眼泪迅速撤回,异常冷静。   她依然觉得人家很不容易,但不敢轻易释出同情。   她很怕往前一步,人家会误会。这么苦了,别给人家添堵......   青豆成为南城大学女明星这条路完全是被迫的。属于时势造英雄——农村出身,爱好文艺,干净漂亮,穿着简单,善良纯净,不爱慕虚荣,巧了,完全符合这帮孙子对好女孩的审美标准。   大家都艰苦朴素,没见过什么好的,到了大学有点疯狂造神的意思。   她的名声这么大,老师们肯定也是知道的。顾弈不在南城大学念书,倒是在家里时常听见女明星的消息。   顾燮之说,以前倒是没想到,那么个小个子,现在居然长这么漂亮了。邹榆心说,她第一眼看到青豆,就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她就没见过长酒窝的丑八怪。   除了他们聊起,顾弈这次回来,还亲自撞见。   女明星果然名不虚传。   顾弈房间的对面就是光学实验楼,青豆大二开始在这里上实验课。只要她出现,楼下草丛总是窸窸窣窣,出没鬼鬼祟祟的男同学。要么不断来回,假装路过,要么爬窗户“学习光学知识”。   高高的香樟树上,叠了好几只猴子,摇摇欲坠。透过红漆格子的窗户,能看见靠窗的青豆半张脸浸在阳光里,正一本正经地摆弄光谱仪。   等下课,顾弈逮住程青豆,把她拉至香樟树后,戳她盛满夕阳的酒窝,问她是不是很享受?   青豆两脚一跺,朝他白眼:“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上课有多辛苦。”   “什么?”顾弈倒是不解了。   “我才不喜欢他们追着我。”女明星招蜂引蝶是挣钱的,她又没有钱。   要不是她老实巴交,低调做人,跟素素取了好一阵经,学习怎么应付这样的情况,她怕是要成为女生宿舍的众矢之的。   嵌青豆的热水瓶被打碎在六舍一楼正中央那刻起,青豆就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好事。   她不能单独去图书馆,会有男生上来搭讪,也不能单独去自习教室看书,会有男生四面八方包围她,更不能去跳舞,天哪,大学生舞会周周都开,她很想笨拙地学习如何伸展四肢,加入节奏,摇曳身姿。   现在好了,什么呀。和高中没有区别。   青豆一定要把这件事写进小说——女明星和过街老鼠没区别。   这种情况有多可怕?多热烈?有回青豆在食堂看见傅安洲,朝他招手,他扫见她周围站着几个徘徊等位置的男生,手掩住唇,偷笑地越过人群,没有理她。   青豆懊恼,事后骂他没有良心。   傅安洲说,“你要是知道同宿舍的男同学把你们班班级合照剪下来贴墙上,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躲你了。他们要是知道我跟你很熟,你我都会为难。”   顾弈笑得不能自已:“跳舞就去跳呗。”   “我不能暴露我是个笨蛋。”跟着青栀上舞蹈课,青豆就明白,她的手脚并不协调。虽然很懊恼,但是还要要维持好形象。做偶像,真累人。   “你可以学我,加入健美操社。”他朝她挑眉,“那儿女生特别多。”   青豆摇头,“那就是广播体操的跳跃运动,我不要。”   这是青松和蓉蓉定情之事,也是素素和小海坠爱之事,她对跳舞这件事有向往。   她张开双臂,围着顾弈转了一圈:“我要跳的是交谊舞。”   下一秒,她的两只手被一双微汗牵住。一只被他甩上肩头,一只被他虎口托住。   顾弈笑得无比绅士:“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1)青豆读大学赶上公费教育末班车,象征性收几十到几百一年。有些地方94年开始试行自费(文件是96年正式实行自费),大概几千一年,各个地方有差别,比较很贵。大学住宿费四年一缴。豆儿家里共给了800。 第78章 1994·春 ◇   ◎关系庸俗化2◎   夕阳余辉火一样燃烧在天角。课后学生离开课堂的声音来回穿梭, 此呼彼和。   树后,顾弈手虚搭肩角,胯部轻贴,一个颇为社交的舞蹈礼仪动作, 却让青豆的心跳如火车脱轨一样失控乱撞。   好浪漫。春日夕阳照在脸上, 居然让她脸颊发烫。   青豆更羡慕每周跑去跳舞的胡雪梅了。难怪每周一便投入兴奋, 摇来晃去,期待周五的舞会。   她和顾弈从来没有这样的心跳产生, 可见跳舞这件事有多刺激。她小口透着气, 勉强撑住仪态,没把自己的没见识暴露给他。   那天, 顾弈把青豆一秒从温柔的春天抛进热烈的夏天。   然后青豆揣着热烈期待的心跳,真就等到了夏天。   -   顾弈说教她跳舞, 又哪里有空。   他一学期回来一次。碰见青豆这次是课空,他抽出时间, 坐了两天臭气熏天的火车, 看望生病的爷爷, 顺便给青豆过生日。   能目睹女明星被围追堵截, 也算开了眼。可能是太过熟悉, 从别人嘴里听到青豆多么耀眼,难免失真。   好像是同名同姓的人一样。   青豆在他眼里, 就是个小姑娘。又邪恶又天真, 在装蒜与迷糊之间来回摇摆。你不能说她坏,若她坏, 那就没几个善良的人了, 可你也不能说她善良, 她要是善良, 应该接济一下他的孤苦,而不是在信里,告诉小桂子,她辜负了那一个个流水的男人。   只是雨天为她撑伞,只是坚持不让阿姨关窗,非要等她赶到,让她拿粮票换走最后一个馒头,只是为她自弹自唱吉他歌谣,只是为她念了几个月酸诗,只是坚持月月写信写了一年,只是帮她拂去桌上的灰,只是请她喝了杯咖啡又死活不肯收她钱……   每一点异性同学的好,程青豆都记得,难过自己无以为报。   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这些屁事,四舍五入,他都干过,可轮到他,青豆当年也只在信里写下:他的好让我烦恼,要是他对我坏一点就好了。   欠!   真他妈的欠!   顾弈和青豆到底还是不同的。顾弈众星捧月长大,是低调的传奇,别人的夸奖与倾慕在他看来是家常便饭,连不自在都不会闪过。程青豆没有被瞩目过,一向做惯群众的她突然被拱到人群中央,肯定是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   顾弈把信扔进抽屉,又从一沓横陈的信纸信封底下抽出南城师大附中的信纸,左手提起钢笔,挥手写下“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写完,顾弈从抽屉取出萝卜章,刻在了信封上。   他指尖把玩薄信,不屑地嗤了一声。不知道程青豆现在还有没有心思,阅读琢磨一文不名时笔友的来信。   -   顾弈还是不够了解青豆。   青豆去宿舍窗口取信,第一件事依然是翻找小桂子的信。虽然两百回有一百九十九回是扑空,但这已成为她的习惯动作。   青豆拨到小桂子的信,当即脚步狂舞。他的信封每次都很新,应该是一批买的,没有二次利用过。   上楼,金津对青豆说:“你知道吗?顾弈刚来过,应该是来找你的吧。你们见着了吗?”   青豆点头,说见着了。   宿舍的学习桌是四张条桌拼在一块的。青豆低头在属于自己置物区域稍作翻找,迅速转至隔壁借美工刀,争分夺秒拆信去了。   宿舍的人方才随金津一同上来,自然也见到金津对顾弈打了招呼。没想到顾弈认识青豆。   这连教授家的帅公子都认识啊?   顾弈很少出没,却大名鼎鼎。除了学校里风靡的同学,各家教授家的孩子也是八卦焦点。谁儿子考上大学,谁女儿进了本校,哪两家教授强强结亲了,有的没的,都要当明星八卦一番。   见她们感兴趣,金津这可有的说了。她跟着学姐有样学样,将切片黄瓜敷至面庭,两瓣嘴皮子上下开合,就这么把青豆和顾弈青梅竹马的关系倒落出来。   胡雪梅津津有味,边嗑瓜子边发问:“那就是说,他们是在一个家属院长大的?那怎么说青豆是农村来的?”   金津想了想,“好像是通关系买了房子。”   “买房子?那得多有钱啊。”   金津摇头称不知。   青豆拆完信,被宿舍拉住盘问她和顾弈的关系。金津说,“那帮猴子确实没什么好看的,这么一比,顾弈就是不一样。”   离了高中的环境,金津也算开窍,再看顾弈和青豆这关系,实在不像朋友。哪有这么好看的一对男女,能心甘情愿做朋友。   青豆一口咬死:“就是朋友。”   金津揭下黄瓜,拍拍脸蛋儿,自作主张,替她张罗:“那我下次问问顾弈。”   青豆深吸一口气,指着宿舍这帮人,叮嘱道:“可别出去瞎说。”   热水瓶横尸的画面让青豆后怕,几人亦是如此,对青豆颇为保护,纷纷点头,表示嘴巴拉链拉上了。   青豆踏出宿舍门,朝几人招手,回家过周末去了。顾弈虎子说好要给她补过生日。去年二十周岁,家中本来要买个蛋糕庆祝,结果青栀逃课,兵荒马乱,最后不了了之。顾弈打来的电话她没接到,素素买的奶油樱桃小蛋糕被东东下了肚。   青豆关于二十岁生日最后的记忆,是和虎子走在渺无人烟的春夜马路,撕心裂肺大喊青栀的名字。   真是糟糕。   1994年的四月一号,一个对于虎子素素来说都有些陌生的日子,他们四人下了趟馆子,简单留影。这次庆祝特别潦草,玩笑也没来得及开,架也没来及吵,匆匆吃完,各奔东西。   顾弈急着赶火车。走前,他把相机给青豆,说里面还有10张胶卷没拍,你拍完把它洗出来。青豆撇嘴,心道,他这账目算的倒是明明白白。   青豆兴高采烈抱着相机回家,一路南行,穿过巷弄,渐渐觉出不对劲。从市一小穿去家属院的捷径,她走过千百遍,是她最熟悉的路。   熟到脚后跟拖沓的石子会跟她打招呼,老旧松脱的板砖一翘一翘,会跟她报信号。   她沉重的脚步后拖着一抹奇异的轻盈。   一开始她以为是顾弈这个混蛋故技重施,又在跟踪她。青豆咬牙切齿,牵起唇角,偷偷打开相机,想拍他个措手不及。   臭混子!每次都不好好说话。   行至巷子尽头,青豆一个假动作要左拐,旋即灵活回头,眼睛一闭一睁,把相机对准了身后。   取景器里,是一条校园后街的空空长巷,没有灯,没有人,黑咕隆咚。   青豆疑惑偏头,这才在宽阔的视野里发现了躲在电线杆后头的男子。   他像顾弈一样高大,头皮擦到横斜电线的下缘,撞得电线一弹一弹,把夜空都变了形。   他还是个光头。   光头?光头!   呼吸对峙十余秒。   在那人上前一步,伸手抓上她之前,青豆迅速反应,惊叫要跑。千钧一发之际,她还死死护着相机。   相机开着,镜头露在外面,要是砸了就死了。   那人非常张狂,知晓自己尾随暴露,更加兴奋,箍住她的同时,手径直钻入了裙底。   春夜微凉,青豆穿的黑色百褶裙。巨大的茧子擦过大腿的瞬间,青豆猜到这人是个体力工作者。力大无穷,她无从抵抗。   两声尖叫未及扬开,青豆像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溜进腋下,牢牢捂住了嘴巴。青豆拼命挣扎,也记得二哥说过,男人侵犯就攻他下盘。   可二哥没说过,前肢被钳制,后肢够不到下盘,只能无奈踢背要怎么办?青豆这辈子所有的恐惧皆集于此刻,导致头脑一片空白。   她的世界只有天旋地转的黑暗,和挣脱不掉的桎梏。   微风吹散蝉翼般透明的云,拂亮天色,美得绝望。   花衬衫男人闯进巷子时,青豆刚被光头拖至小学围墙松动的墙洞。看得出来,他对此很熟悉,脚用力一踢,虚掩的墙砖即刻倒塌。   这是小学生上课偷跑出来交易零食的地方,青豆当年还给人在这里望过风。她脑子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人也念过这所小学的念头,接着被甩在了地上。   青豆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个花衬衫,等她爬起来,两人正在扭打。青豆听那个花衬衫说,快跑。   她脸都没看清,抓起相机拔腿就跑。   裙子被磨烂,身上全是石子,膝盖一片血红,麻花辫炸成磨烂的麻绳。   青豆泪流满面一路狂奔,两腿吓得肌肉发抖,硬得跟石块似的,仍在逃跑。   她第一次发现这座城市好黑,黑得吓人。跑到东门桥,她放声大哭了两声,才又提起气往家跑。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撞见青栀和男孩子拉手,青豆意识缺失,掠过他们,连劝教都来不及。倒是青栀察觉到不对,甩开男孩递情书的手,追上了青豆。   “你怎么了?”青栀要拉她。   青豆碰也不让碰,吓得摔在楼梯,滚下两节。青栀见相机都磨花了,知道不好,忙去叫二哥。   青栀话也不会说了,对家里喊,快去楼梯间,青豆动不了了。   青松把青豆抱上来,给她抚背揉脸,顺了好一会气。说实话,看到妹子一身狼狈,浑身发抖,青松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一家人把门关上,屏息紧张。   青豆置身安全的环境,缓了会气,朝他们摆摆手,“没事儿。”   听青豆说什么也没发生,有人救了她,青松才松下气。她说了地点,青松怒气冲天,拿起把菜刀夺门而出。蓉蓉赶紧拦着,拦不住,只能跟着出去,把青豆交给青栀和吴会萍。   女孩子受了欺负是不能声张的。   青豆躲在房里哭了一个小时,才缓下气,吴会萍给她烧热水,帮她擦药,中间看了她一眼,拨开裙子,自己检查了一遍。青豆抽噎解释:“没有。”   吴会萍生气:“下次晚上不要穿裙子出去!穿什么裙子!”幸好没事发生。   -   青豆伤心死了。这真是无妄之灾。本该庆幸逃过一劫,可相机被摔得乱七八糟,全磨花了。她后半截完全是为相机哭的。   二哥和蓉蓉回来,脸色并不好。走到脚盆前,拎起青豆的衣服裙子,观察血渍。夫妻俩低头私语了几句,进屋挨个拉着青豆的手,说什么也没发生就好,让她不要瞎想。   青豆不想了。她迅速恢复,已经坐在缝纫机前,拆分镜头,试图弥补今晚的损失。   对于青豆来说,心理创伤不值钱,她舔舔伤口很快就好,物质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相机摔成这样,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顾弈交待。   青松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二哥给你买一个。”   青豆以为是玩笑,没想到次日他们真去买了个新的海鸥DF-1。   二哥二嫂也太好了。青豆心里发誓,一定要对东东加倍好。   学校后巷的事,青豆没有跟进后续,在她看来就是遇见个臭流氓。南城每天都有流氓出没。   她不知道那晚的花衬衫是谁,二哥去的时候已经没了人。他和蓉蓉统一口径,青豆没作他想。 第79章 1994·夏 ◇   ◎关系庸俗化3◎   小桂子有点神婆属性。他抄了句乱把白云揉碎, 1994年就真在那天被揉碎了。   九四年前四个月,青豆在天上,一帆风顺,后八个月, 又落回了平地, 跨越属于她的丘陵盆地。   巨大的恐惧之下, 人会有超出本能的能力。被混蛋“侵犯”的次日,青豆全身肌肉疼得抬不起来, 拿筷子都抖。她这才意识到, 近两公里的疯跑,她这副骨架顶住了多大的压力。要是换在高中体测, 后面放个色狼追她,怕是不用经历第二回 洗练, 一次性就能及格。   难怪摔在楼梯,她动都动不了。   知道脱离危险, 身体便罢了工。   青豆一晚紧紧抱着青栀。青栀早起摸摸她脸, 难得温顺, 称她一定被吓得厉害, 抖了一晚。   青豆借机上课, 叮嘱栀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晚上不要一个人走。   她遗憾自己没能保护好相机。顾弈拍摄完成的二十多张照片也因后盖一直开着, 胶卷弯折卡住, 没能倒回暗盒而废掉了。她拿去学校暗房,找到摄影社的师兄帮忙挽救, 对方试着显影, 说洗出来质量很低, 没必要洗。   透过暗房橙红色的幽微光芒, 可以看到,显影后的胶卷上显示的是华西建筑。   顾弈聊起学校,青豆很陌生。她不会问八教是哪里,大吗?不会问林则雕像长什么样,他是谁?她知道自己没去过,也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顾弈透过她的眼神,知道她对此一片空白,没有概念。他找准清晨或夕阳,光线好人稀少,拍下学校建筑的空镜头。   青豆五味杂陈。她想打电话给顾弈,又觉得事情有点长,是以,换成写信给他。第二个月,咒骂电话追至家中。邹榆心饭后散步至六舍,亲自来找青豆,“抓捕”她去家中“受审”,说顾弈有事找她。   像小时候一样,苹果切丁,插上牙签,搁在电话旁。顾弈说七点准时打电话,青豆来得早,邹榆心便拉着她说话。   青豆好多年没仔细看邹榆心了。她将乌发烫成时髦的羊毛卷,身着卡其色的确良连衣裙,露出两截光洁的小腿。四十而不惑,细细一瞥,发间夹杂银线,眉眼间生出疲色。   青豆没话找话,家长里短地问道:“顾梦姐姐结婚了吗?”都快25了呢。   邹榆心摆摆手,似乎不想提女儿:“随她。”又拉过青豆的手,亲和无比,“我们豆子现在太有名了。”   青豆颇不好意思,目光只敢落在她唇周漾开的波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看到戏谑。   这么无聊的事竟会传到教授这边,南城大学真是没有新鲜事了。   “一开始以为说的谁呢,后来听有两颗酒窝,哪个系的我都不用听,就知道是你。”邹榆心亲昵地揉揉她的脸蛋儿,“豆子从小就漂亮。”   她聊起往事,说青豆很小就会自己缝衣服裤子,爬凳子做饭,脖子上总是挂根绳子悬着钥匙,自己上学下学,回家认真温书,好乖好可爱。   邹榆心说这些话时,眼神就像个妈妈一样温柔——是标准作文里歌颂的妈妈,不是自己的妈妈。   青豆听得热泪盈眶,一颗心跳得无比剧烈,等电话铃刺耳拉响,青豆还没缓过气儿。   顾弈的气在早上收到信件时烧得最旺,等上完一天课,又变成了无可奈何。远水解不了近火,他能做的也只能是烧把近火,抽根香烟。   顾弈:“程青豆。”   “嗨。”青豆面前坐着邹榆心,她不便露出任何不礼貌的语气和词汇。   顾弈:“......你以后这种事能不能打电话说?”非要写信?这他妈还好没大事,要是有事,信到他这,黄花菜都凉了。   青豆礼貌,声音柔得酿蜜:“好啊。”   顾弈:“......你把电话给邹榆心。”   青豆顿了一下,把听筒交给邹榆心。邹榆心讶异,笑眯眯地接过电话,听是赶她走,又没好气地摇摇头,朝青豆笑笑,真的回避了。   再接起,青豆捂住听筒,语气变了:“又没事,你没必要搞这么夸张。”还叫邹榆心拉她来家中听电话,兴师动众的。   “没必要?那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哭了吗?”顾弈的声音透过声筒,低沉富有磁性,给人笃定的安全感。   “我......”青豆想了想,“哭了......”   顾弈未免太了解她了。青豆会把事情结果化。如果想想没什么损失,她就会告诉自己没什么。不管这件事对她来说有没有什么。   “那就行了。”他说,“以后哭了就打电话给我。”   青豆肩膀一缩,表情狰狞古怪,鼻腔哼出怪里怪气的声音:“......”   顾弈假装没听见:“如果不是胶卷出了问题,你是不是都不准备告诉我?”   青豆捂嘴偷笑,他怎么什么都能猜到:“嗯。二哥他们说,这种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这年头,女孩子被欺负,是非常容易联想的事。告诉别人裙子被撩,下一句不用你此地无银表示什么也没发生,别人多数要认定,你失贞了。   这和男朋友婚前同居又不一样了。和男朋友是绯闻,被陌生男人......就是丑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发后,青松和蓉蓉还在家属院四处晃悠聊天,想听听口风,那晚有没有人撞见青豆张皇失措。他们不想让妹子因为这种事被别人非议。   顾弈嘶了一声:“我是别人?”   “......”好怪!青豆想钻进沙发底下。   “程青豆。”他又叫了她一声。   “干吗?”   “我那天说关你屁事,是我的事关你屁事,不是你的事关我屁事。”   “啊?”   他引导:“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切,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   “我早上蹿稀了。”青豆一五一十,故意恶心他,“你要听吗?”   顾弈:“......迷糊状的还是稀水状的,带不带血?”   青豆:“......”   -   程青豆还是没有说。也不想说。   不管在哪里,造一个d妇肯定比造一个女神要容易。女神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外加长得美。   而d妇只要一句话:她好像是个d妇。   一个“好像”,就可以定罪。   余老师来学校中文系做讲座,青豆请他到学校食堂吃饭,又羞又怯,面上挂着局促殷勤的酒窝。   他提过青豆的故事可以改编成剧本,在雷锋之后,电影市场特别流行拍民间英雄人物的故事。   可怎么改编呢?剧本是什么样子的?报纸杂志上有小说诗歌散文,却没有剧本。   她跑去图书馆,还找到虎子当年那个内向的相亲对象,两人大海捞针两整天,不出意外扑了个空。   九十年代,电影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娱乐,可在十余年前,它曾经历过一阵严打,学校图书馆销毁掉电影相关书籍,电影剧本更是没有机会看到。   傅安洲知识量大,经常找书,他带她去了市图书馆和地下图书馆,最后知晓市图书馆有本电影剧本写作基础,但不外借,阅读需要出示单位开具的借阅证明。   青豆没有单位,去哪儿开啊?只能找到余辉之。   余老师人很好,见她求知若渴,又是合作过的作者,欣然同意帮她开具一份杂志社编辑证明。   那天他们在学校食堂聊了好久,从中午用餐聊到了晚上开饭。聊到写作和爱好,估计眉飞色舞,让人看去,于是流出程青豆勾搭男人的传言。   余老师不过三十,面容俊秀,一表人才。确实叫人误会。   青豆第一次听,以为没人信。没几天,校舍阿姨那里的信件量骤减,上课也不再有男同学扒窗窥人。   金津听闻,着急替她解释,那是出版社的编辑。   别人有话说了,出版社的编辑也要勾搭?不会投稿就是为了勾搭编辑吧。   胡雪梅着急,慌忙解释,青豆认识顾教授家儿子,那么优秀的人都认识,哪里需要去勾搭编辑。   别人更有话说了,这个女的怎么哪里都认识人啊?天文系教授的儿子都要认识,难怪看不上他们大学生。   小青年们,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添油加醋。青豆女神就这么成也萧何败萧何了。   很难理解,又不难理解,想当年天之骄子顾弈都要朝她扔石头,这帮猴子,可不得上蹿下跳嘛。   青豆置身捕风捉影的流言中,抽离地回忆,自己过去是如何在流言蜚语里看待孟庭的。青豆发现,小时候的自己,似乎也有过不屑。她也曾听风是风,听雨是雨。   幸好从小就是在不被接纳的边缘身份里长大的,青豆木然地接受了。   她心里有别的想做的事,虽然有点委屈,但不影响她什么。   金津急死了,怪她以前为什么要说自己来自农村,若是说自己是城里姑娘,那帮人就不会觉得你攀龙附凤啦。你是村里小芳,才需要到处“勾搭”,你是城里凤凰,这种谣言压根不会有。   青豆反过来安慰她,“我们以后去食堂就不会被撞啦,算啦。”   素素指着电视里播放的琼瑶剧,对青豆说,“看见没,那个哭哭啼啼受尽委屈又没屁用的就是你。”   青豆两指扭麻花,朝她挤酒窝:“没屁用就没屁用。难道我要一个个去解释自己的生平,虎子是怎么编故事荼毒我,我又是怎么跟顾弈认识、怎么开始写故事的、怎么结识的编辑老师?”   素素哑口。这种事确实没法说。落在她身上好说,落在清澈的小豆子身上,想想有点心疼。   青豆再次开启安慰:“没事啦,将来我写回忆录,给他们发一本。”   青豆一门心思扑在研究剧本写作上,就像当年醉心交笔友一样认真,颇有劲头。   学业的事,她马虎应付。大二开始没多久,青豆彻底放下自己寒窗苦读全力以赴的包袱,做起一名混子。   -   她是个早睡的人。   周五胡雪梅跳舞回来,热汗淋漓,青豆早已入梦,别人精彩的大学生日常,又是英语角又是舞会又是诗会又是沙龙又是校报,数也数不完,学来一身好本事。青豆每天醒来就是跑图书馆,看书做笔记,再捏着德菲尔卡片,神神叨叨。   大学生英语四级考试前,校园四处散落各个年级头戴无线耳机听英语听力广播的学生。   青豆也戴,只是她戴着耳机,听着英语,嘴巴里嘀嘀咕咕说的是中文。   混子平时得过且过,期末考试非常惊慌。   光学无聊,临考支眼皮极度痛苦。   幸好摄影社组织的拍摄活动能支撑起一些应用光学的知识,没让她链子掉得太厉害。   考最后一门物理光学,青豆彻底迷失在微积分公式里。这东西临时学习效果并不好,需要理解,她连公式都背的磕磕巴巴。   夏日焦躁,微风蝉鸣在不学无术的耳朵里听来格外刺耳,如有扩音效果。   试卷掀页声此起彼伏,大家好像都很胸有成竹的样子。她拿笔绞尽脑汁,在草稿上刷来刷去,画起符咒。   怎么办,她想吃后悔药。   程青豆眉心紧蹙,不停变换坐姿。方椅在身躯下滑棍似的活动着,吱呀吱呀叫唤如年迈老妪的身子骨。   半晌,前座的李民呼吸起伏越发大了。某一瞬间,他猛的坐直身体,趁老师穿至他们前桌,手反伸至背后,推来一块白色橡皮。   橡皮约莫两根手指展平大小。一面写着十道选择题的答案,一面写着五道填空题的答案。密密麻麻,字迹工整。   试卷上有三题是老师划的重点,青豆背了,答案与橡皮答案一致。   几分钟后,他故技重施,趁老师转身,又丢来写有两道大题步骤的一角小纸。   她心跳隆隆,头发丝不敢飘动,好像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在案。   这场监考老师是出了名的包青天。有他监考,同学叫苦不迭,据说在他眼皮底下抄到一道题会去半条命。   不在别的,主要是他爱走动加清嗓。走一步清一下嗓门,就像升堂大拍的惊堂木似的,吓死个人了。   青豆怀疑他脑袋后面的眼睛看见了他们的鬼祟,只是一直清嗓门提醒他们:坦白从宽,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主动来跟我交待事情。   南城大学每年都有因为被抓作弊,而被开除或取消成绩的学生。学风严谨,闻风丧胆。   等同学们陆续交卷,桌椅板凳动弹扰人,青豆才在倒计时里颤抖双手,奋笔疾书,堕进地狱。   青豆前二十年太老实太乖巧,第一次做贼,要了她老命。字母歪七扭八,勉强成型。   写完她不敢交卷,和前座像被钉在了座位。   李民背脊绷如硬弓。青豆猜,他也很紧张。她很想告诉他,不要害怕,我已经把橡皮上的字迹揩掉了,等风拂掉腻子,橡皮上的罪证就消失了。   那就只剩下纸条了。青豆呼吸吐纳,纠结地想,是她吃掉好,还是捏在手心好?   好像谁也不知道,又好像谁都知道了。   下课铃催命拉响,青豆做贼心虚,全身虚汗,大腿僵硬如遇歹那晚,几乎要晕厥收场。   没料,陆续出门的同学中会插进一个进来的救星。   或者说,青豆早瞄见教室外抄兜等候的顾弈,所以整个过程才更加煎熬。   是真的有一双眼盯着她!   “朱叔叔。”顾弈自然地走进教室,熟稔地与监考老师打招呼。   “朱青天”见顾弈,眉开眼笑,揽过他的肩,哥俩好地问他最近怎么样?怎么来这儿了?顾燮之在三教那边监考。   顾弈看向青豆,“我来找人。”   “谁啊?”朱青天这边和蔼说完,那边语气一厉,朝教室剩下六人发话,“交卷了交卷了,几点了?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了,下学期准备20块钱补考。”   顾弈往第六排走,拉过青豆汗湿滑腻的手,替她拿起试卷。青豆指尖着急地抠进他的手心。   他低声:“我来。”   他伸手将试卷交给朱老师,趁交接时分,食指一动,将卷下那角小纸攥进手心。自然无痕。   顾弈礼貌地弯唇:“我们走了,谢谢朱叔叔。”   “哦......”朱青天将青豆上下打量,拍拍顾弈肩膀,笑得颇为暧昧,“好小子。”   走到门口,青豆迅速回头,看向李民。   他也正看向她。   她不好意思地牵唇,挤出如释重负的酒窝。李民也松了口气,害羞地低下头。   -   顾弈握住青豆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林荫道,大太阳。酷热浮动的空气里,考完撤退的同学来来往往,几乎每双眼睛都要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   大学里,情侣不少,但敢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臭不要脸地在这种大热天里手拉手穿越人群的,绝对是勇士。   青豆的右手挣扎如滑腻的泥鳅,差点跟顾弈打起来。   顾弈反握她的腕子,提溜到两人眼前:“你现在知道闹了?”   青豆羞耻,不敢抬头,“你都看到了?”   他吓唬她:“外面的人都看到了。”   青豆掩耳盗铃,假装不信:“我观察了,好像没有人看到。”   顾弈拉着她继续往校舍楼走:“有就有,没就没,看到了就看到了。你一个大学生这点事都干不了?以后怎么报效祖国?”瞧她那出息,他等在外面都快晒化了,她还慢慢吞吞,抄都抄不利索。   青豆惊讶仰头:“你干过?”怎么听口气像个惯犯。   “切。”他冷笑,“不告儿你。”   顾弈又白了回来。正午阳光下,汗水汤汤滴。他像刚出冰柜的奶油蛋糕,挂着透明的水珠,糯叽叽的。   “嗯?”青豆使劲盯他,把他盯得颊上晕起可疑绯红。   顾弈避开眼神,蹙起眉宇,佯作不耐烦:“你这样看我干吗?”   青豆识破他:“做贼心虚。”   顾弈手心一紧,放屁。   青豆的右手被包裹在滚烫汗湿中,如木偶般任他牵着。   顾弈难得话多,前因后果事无巨细交待道——   坐了两天火车,臭死累死,十点多刚到南城,邹榆心张罗了一桌菜,顾燮之中午有局,顾梦去北京了,家里就他们两人,吃得闷,便叫青豆一起吃。   到六舍楼下,安静生根的手预备破土,青豆拧起腕子。   “不是说去我家吃饭吗?”顾弈仍死攥着。   青豆一脸平静:“我要上楼把相机给你。”   顾弈手一松:“哦。”   她如蒙大赦,快步上楼,魂不守舍地与迎面的同学打招呼。别人问她什么时候走,她绞着汗湿的手,潦草回答等会儿。   那头,顾弈摊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手心,亦悄悄松了口气。   -   愚人节那天,也就是他们一伙人分道,青豆遇歹人前。   虎子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问顾弈,什么时候拿下程青豆,他看他们和谈恋爱没区别。你眼里有我,我眼里有你,恶心死人了。   顾弈说,和谈恋爱差远了。他们就是挑明了感情的好朋友。这种情况简直比陌生男女还要难办。每靠近一步,对程青豆来说都好像是乱lun。   虎子说,有什么难办不难办的,程青豆又不是罗素素,花花肠子没那么多。她就是个软柿子,没主见,你只管捏,捏了她就给你挤水。   顾弈当局者迷,还陷在拿她没办法的局面,说天高皇帝远,暂时搞不定,再说吧。   虎子替他旁观者清,直呼大学生不顶用,知识学了有屁用,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关系庸俗化。你们就是太他妈脱俗了。他拉上裤链,朝顾弈响舌挑眉,春风得意,告诉他,这种庸俗连罗素素都受不了。   顾弈问,什么意思?   虎子朝他眨眼,过阵子你们就知道,现在她还不乐意说。   那天分开,顾弈特意看了眼罗素素,妈的,真的见鬼了。也就程青豆相信脖子上那串红,是喉咙痛刮痧导致的。   -   快三伏了,手心汗干得很快。   等青豆下来,顾弈准备故技重施,一回生二回熟。   哪里知道,程青豆何许人?她真的是对外绕指柔,对内,尤其对他,太会窝里横了。   她把相机交给他,两手紧紧环抱两个厚实的文件袋。此地无银道:“哦,等会吃完饭,正好从你家直接去团委办公楼。”   顾弈捏着崭新的相机,随便扫了一眼新编码:“你......”   她朝文件袋上努嘴:“这里是班级的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哎呀,考试复习昏天黑地,差点忘了这茬。”   顾弈抬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青豆补充:“我是团支书啊。”   他眉峰斜挑,露出失落,似乎早就料到了:“程青豆,你知道吗......”   “我......”青豆知道躲不过,只能指责他,“学校里都是人,又这么热,你也太刻意了!”   顾弈抿唇,清了清嗓子:“我说的是,你知道你今天辫子一高一低吗?”   是吗?她现在还会犯这种错。   青豆转身,忙往一楼宿舍的玻璃上照。下一秒,右边辫子传来一阵拖力,迫她后仰,她明显感觉发根一松,变了方向。   再定睛看向玻璃,可不是......一高一低么......   身后的顾弈收回戏弄的舌尖,再次清嗓挑眉,故意不看她,望向树梢的鸟窝:“你看,我说的吧。”   青豆伸手掐他,无耻,混蛋!怎么这么作弄人呢。   顾弈顺势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往林荫道狂奔,“快点,饭菜要冷了,邹女士大热天也要吃热饭菜的。”   青豆甩也甩不掉,逃也逃不出,只能跟着他在四十度的热心子里,挥汗如雨。   这个二流子!   作者有话说:   花衬衫下章有,晚上见   一是串的监狱的事儿,二是展现豆子家里以及周围对男女亲密的看法 第80章 1994·夏 ◇   ◎关系庸俗化4◎   绿树荫浓的盛夏, 爬山虎小楼里,清蒸梭蟹香味浓郁,鲜美诱人,传香一百米。引来两个馋嘴的教授前来串门。   邹榆心左等右等不来人, 只得步入这炼钢炉般的热浪中, 跑出来张望。   家里是待不住了。要是这臭小子再不来, 她脸面都要过不去了。   学生们穿来行去,青春脸蛋挂满胶原蛋白, 一张张肆意张扬的笑脸引得邹榆心眼里泛出回忆的波澜。   顾弈和青豆面红耳赤, 跟两颗熟透的番茄似的,手拉手晃入视野, 邹榆心错以为看见了年轻的顾燮之和年轻的自己。当年他局促爬墙,只为给她送一朵新鲜玫瑰的赤诚, 她一生难忘。   等那两人站定松手,邹榆心才猛然跌出回忆。   邹榆心掠过他们分开的双手, 假装没有看到:“怎么才来啊。”   顾弈热得跟被烫沸的白斩鸡似的, 加上舟车劳顿, 浑身汗臭, 他一口气没喘跑上楼去洗澡了。   邹榆心盛好饭, 见身后只有默默掖汗的青豆,问:“小弈呢?”   青豆刚要回答, 顾弈一把凉光速冲完, 半身敞亮越出扶栏,朝下面喊:“豆儿, 你要不要洗一把?”   “我......”学校的洗澡条件很差, 每天都要排长龙冲澡, 冬天还好说, 夏天就糟糕了,汗腻腻排上队洗澡,走回宿舍这路又起层薄汗。   她求之不得,又不好意思。   顾弈大喇喇招手:“上来!”   邹榆心推她往楼梯走,热情招待,“冲一把吧,刚跑过来肯定出汗了,我们家有淋浴,洗好换梦梦的裙子。”她轻笑着打趣,“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你估计不爱穿,我去看看她有没有正常的衣服。”   浴后,顾弈穿了条平角裤衩,膝上有道黑白分明的晒痕。是去年夏天常穿的那条工装中裤留下的。   青豆经过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点子,悄悄咬唇,脑子有点空白。   拉开顾梦的抽屉,五彩斑斓跻入视野。那些艳粉烫金明紫的布料褴褛不堪,有点像挥舞的彩带,也有点像国庆节政府大楼前制造气氛的花盆,热热闹闹。   顾梦穿衣确实新奇,每回都出其不意,青豆没想到衣橱更惊人。   邹榆心也颇为头疼,揉揉眉心,往自己房间走:“穿我的吧。阿姨有几套新买的衣服,款式还挺年轻的。”   ?见冲个凉如此耽误事儿,青豆连连摆手:“阿姨,随便穿穿就行了。要不我就冲一把,不换衣服了,穿我自己的。”   说话间,青豆已随邹榆心走进了她的卧室。   内卧宽敞明亮,挽手相依的年代婚纱照悬在墙头正中,记录了美好的婚姻。因画幅放大、像素不够,民国味道的婚纱与西服晕影重重,新人笑意朦胧,如在梦中。   青豆怔神,生出羡慕。太美了。   “不换怎么行,天气这么热。”邹榆心拉开入墙式衣柜的门,让青豆挑。   青豆不好意思耽搁,利落取出白色连衣裙:“谢谢阿姨。”   邹榆心看向裙子,漾起鱼尾:“这是我十年前的裙子,豆子真有眼光。”   顾弈等在浴室门口,怕青豆不会用水,领她进去:“这个开关左右是反的,往左边拧是热水,右边拧是冷水。我不知道你们女生要洗热水还是冷水。”上次乡下这么热的天,她和素素还要烧热水洗澡,让男生们匪夷所思。他搞不懂她,只能都交待一遍。   青豆笑嘻嘻合上门,衣服脱得飞快。布料粘着皮肤,好难受啊。   听里头水声响起,顾弈摇着把蒲扇,问:“水温差不多?”   “唔......”她迟疑。   “冷热刚好?”   “嗯......正好!”   其实是冷的。青豆拧开龙头,淋蓬头兜头赐她一脑门清凉。应该是顾弈刚刚冲凉的水温。   人在别人家,水也用的别人的,青豆不便讲究,遂也没说。   顾弈倚靠红漆木门,闻着楼下鲜香,听着温柔水声,忽然觉得日子美得发醉。   青豆问:“是太阳能吗?”   “嗯,太阳能。”他望向房顶,“在楼顶。”   青豆:“六子哥开了个店,也是卖太阳能的。”   顾弈:“青松哥呢?”   青豆:“他投了钱,但没空搞。”   两人没说几句,水声很快止住。   青豆洗澡麻利,没想到穿衣卡住。为了不耽误事,青豆习惯性就着洗澡水把衣服搓了。这下好了,换裙子才发现拉链是坏的。   她不死心,把裙子脱下,来回试着拉好几遍,均在同一位置卡住。确认是坏的,她无比尴尬。   邹榆心下楼去做糖拌番茄了,门口应该只有顾弈。不过也好,她宁可面对顾弈。   她走到门边,试着敲敲门。   那头也回应,轻敲两声。   她又好笑又尴尬:“喂,帮个忙好不好?”   顾弈低笑:“说说看。”   青豆贴上门缝,对那头说:“你去你姐姐房间找件我能穿的衣服行吗?”   “刚刚没拿衣服吗?”他疑惑。   “拿了,拉链坏的。”可能邹榆心自己都忘了。   “......”顾弈走开又很快回来,“她的衣服太丑了,你没法穿。要不穿我的吧。”   “啊?”青豆刚释出疑惑声,眼前的门缝粗暴打开,惊得她捂住胸口,急忙要踢上门。   “我不进来!”一条麦子白的胳膊提着件白衬衫塞入半开的门缝,“高中校服,行吧。”   这么熟悉的东西,怎么会不行呢。青豆赶紧接过,连道几声谢谢。   门再次合上,衣料窸窣摩擦,摩挲耳穴。   顾弈开门塞衣服,单纯是饿得慌,想等她快点洗完,一起吃饭。谁知道她惊如兔子,两臂一抱,嶙峋的肩头下山峦起伏,他清晰看见水珠滑进沟壑,绵软波澜弹动。   男生宿舍当然会聊这种下三路的事。只是大家隔岸观火,知识有限,总结的东西缺乏实践。顾弈也以为瘦的姑娘不会大,没想到片子里演的并不假。或者说,这一切太真实了。   顾弈涌起股躁动,来回踱步。   他的意志力失守,迅速被冲动的隐晦啬情填充。   “我们去吃饭吧。”青豆穿上衬衫,套上他拿来的黑色全新中裤,“有没有腰带,绳子也行,这裤子没松紧,一松手就掉。”   “有,你跟我来。”   青豆拿两根辫子绳将湿漉漉的头发捆在脑后,淅淅沥沥的水滴打湿半片白校服的后背,勾勒出内衣的形状。   “你头发没干,没用我的毛巾吗?”   “稍微擦了一下,”又强调,“我帮你洗了。”   顾弈:“......”   他拉开五斗橱下层的抽屉,递了一根鞋带给她。   青豆拽了两回,没拽动:“嗯?”   程青豆身上,漂浮着浴后的淡淡幽香和水分蒸发的湿润清爽。   平日把男女一律熨帖扁平的直筒白校服,今日格外突出起伏。她身体的攀升与陷落,和她颊上的酒窝一样迷人。   青豆感受到顾弈的气息低低浮动,越来越粗,越来越近,不由倒退一步:“顾弈......”   手上,仍攥着那根鞋带。   由于距离近,她的目光无处投放,只能克制地滑过点子,落在腰腹处。她惊奇地发现,顾弈这么壮实的人居然有腰。一般都是说女人有腰。她也曾两手叉腰,粗掐估计自己的腰纤细与否,没想到,男人的腰也这么好看。沿他宽阔踏实的肩胸一路下行至腰腹,视野陡然收窄,线条干净利落,形成良好的景观。   “干吗!”青豆又用力拽了两记。   顾弈回神,扭开脸,“哦。”   他一“哦”,青豆当他松手了,又用力拽了一记。   接下来一秒,脚步陡乱。   不确定是力的作用,导致她失去平衡,惯性扑进他怀里,他才顺势拖住的青豆,还是在青豆拽动鞋带的瞬间,他已率先伸出魔爪,搂住她的背,将她箍进怀里。   那一秒不及细思,下一秒发生的事更来不及反应。   他们肩膀对撞,抱在一起转了个圈方才稳住。巨大的安全感与压迫感将青豆包裹。她一时无语,抵肩挣扎,裤子脱手松脱,搞得手忙脚乱。   要死不死,身后半掩的门被一把推开。   邹榆心轻快的声音徐徐靠近:“原来在房里,我说怎么......”   两人立马如开瓢的西瓜,各自滚开。   -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邹榆心是跳舞的,表情管理一向到位,这是第一次,她五官失控,不知作何表情。她没想到他们无视长辈,如此大胆。下楼时心惊肉跳,差点没踩稳。   方才推门而入,两人正好分开相贴的身体。虽然没有看到具体什么情况,但依照豆子绯红的脸颊和掉至半截的裤子,能猜出大半。肯定是小年轻控制不住,不顾场合,亲亲我我了。   邹榆心坐至桌前,抚了好一阵胸口。   顾弈先下的楼,面不改色,对她交待:“等会不要问,不要说教。”   “我?”她说教?邹榆心噎住,打掉他拿蟹的手,咬牙切齿给他舀了碗汤,真是欠他的。“先喝汤!寒性的东西要先垫一点,不然会拉肚子的。”   等他端起那碗汤,邹榆心低声交待,“你们注意点,不要搞出事情来。都是学生,她还是本校的,家里又都认识,不好收场啊!”   光天化日,长辈在家,怎么敢的?都说世风日下,现在年轻人大胆,真没说错。   顾弈嗤了一声,一口饮尽榨菜蛋花汤,开始扒蟹壳。   -   青豆从小丢人,这学期在流言蜚语中顶风上学,也算丢过人,但方才那样的尴尬,她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   她背上两百斤的心理包袱,下到一楼,气氛比她想象的要好。   “顾弈说我的裙子拉链坏了,不好意思,豆子,太久了,我都忘了。”邹榆心招手,“这套白衫黑裤当时以为他参加合唱要穿,浆洗得笔挺。哈哈哈,还挺好看的,就是大了点儿。”   邹榆心是个场面人,再震惊再生气,也能维持住笑脸。她心里想着,等豆子走了,再跟顾弈好好聊聊这件事,是以,一路岔开话题,不谈风月。   学校里教授们的情况,邹榆心比别人都要了解,青豆听得津津有味,渐渐释出酒窝。   吃糖拌番茄时,他们都还挺开心的,咂着酸甜,好滋好味。   直到邹榆心问起虎子。   “后来蓝凤家儿子的事怎么说?我都忘了问了。”   顾弈说:“什么怎么说?”   “哦,你在上学,可能不知道,”邹榆心看向青豆,“豆子知道吗?保出来了吗?”   青豆歪头:“谁?虎子吗?”这话怎么怪怪的。   邹榆心点头:“他不是被抓了吗?半个月前,他们夫妻两还来找我们,想找人通关系。顾弈他爸帮着打了两个电话,不知道后来怎么说。”她叹气,“正好严打,不是很好弄。”   “被抓了?为什么?”青豆顾弈飞快对视一眼,明白彼此都不知情。   邹榆心不好说明白:“说是卖那种影碟。”就像张蓝凤前来拜托,声音羞耻发抖一样。真的不好意思说啊。 第81章 1994·秋 ◇   ◎阶前立,总无语◎   虎子这个开啬情玩笑就像老司机挂挡的家伙终于超速, 被抓进牢监了。   室内台球室一局五毛的利益不够他的野心。一天挣几十块钱,比上班族多,但他是没有身家保障的个体户,这远远不够。朋友开电容器厂, 瞎弄弄, 一年好几万, 他比不上顾弈这种上学的脑子,但怎么能比不上那帮小学毕业的混子呢?   一回家, 张蓝凤的紧箍咒就念个没停。她说, 再不找对象,别说老婆了, 连朋友都要没了。现在顾弈他们是学生,还艰苦朴素, 以后毕业了,上班儿了, 光鲜亮丽, 你这种人会离他们越来越远。   还有那个罗素素, 是你能招惹的?人家玩你两天就撂了, 后面名声臭了, 影响你找对象。   虎子被她叨得头疼,还不是没钱闹的吗。录像厅挣钱那阵, 张蓝凤一点也不觉得个体户丢人, 出门就给人说,宪法好多年前就承认个体户的地位了, 大家是平等的。   说到底, 还是穷。   有个朋友工作原因往来香港, 常去那边有名的啬情街买带子, 坐船回来时塞进枕套逃海关,躲过后买了一台多制式录像机录制带子。小徐作为进过一回宫的人,到底胆子大,辟出分销的点。   本就是录像厅起家,现在又是台球室,聚集的都是流氓混混,兴趣爱好极其广泛,虎子卖,他们就买。买了找有录像机的朋友家放,陆陆续续,本来城里正经用录像机的家庭,也要买两盘,舒坦舒坦夫妻生活。   这是暴利,虎子和小徐一盘带子挣10块钱。他们卖的时候也想过,这种事最好还是走街串巷,逃得快,没根据地。可虎子他们在这一带早已混成脸熟,出去卖,人家也认识他们,成功交易几十笔,他们决定铤而走险,每天都告诉自己挣到钱就不卖了。   可挣钱这事,哪有尽头啊。   虎子被抓的时间很巧,事先没有风声,好多人都说是举报的。条子悄无声息,一举人赃并获,加上他与素素春天开始频繁约会,巷子里来来去去那么些人,都长了眼睛的。   素素一度病急乱挥刀,找到谣言的指向——小海,狠狠与他大打一架。   女人能跟男人打成平手,不难想象,小海让了她多少。   他们在深夜的马路哭得难堪,甚至还丢出多用刀,准备同归于尽。等三点的夜风拂去酒意,素素才清醒过来,擦干眼泪,褪下磨破的丝袜,丢在路边,赤脚走回了家。   春夜凉风吹打酒后惺松的脸,路上的石子尖锐磨进脚底板。又冷又痛。   小海一路跟着,等她拐过熟悉的电线杆,走到职工楼底下,小海才平静吐出:“我没有。”   他们的第一次就在这栋楼里。刚刚在路上恨得牙痒,一句不想解释,可走到这里,身体有记忆,嘴巴也跟着软了。素素想知道什么,就解释给她听好了。他们现在的关系,又能说几句话呢。喝多酒想她的时候,不就是想听她骂两句吗?   素素疲了:“知道了。”   小海神伤:“我只是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这么不堪。”   素素的心被这句锤得稀巴烂......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捧上他的脸,用力吻了下去。小海疯了似的回应,以为这是和好,实际,那是个告别的吻。   罗素素放下一个男人,仪式感也这么足。让人错以为这是开始。   素素还是觉得自己连累了虎子。她没那么喜欢他,又隐约放不下他。   虎子进去前一个月,他们酒后失守,又不愿好好沟通,面对尴尬的感情,于是玩笑说以后就做露水鸳鸯,等找到人家便各自飞。   虎子本来很乖,没几天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到处说和素素在一起了。素素气他出尔反尔,揍了他好几顿,最终还是没架住他嬉皮笑脸,每日狗腿,就这么半推半就了。   统共搞了三次,他就进去了。罗素素不由回忆自己的前二十年,好像每个男人靠近她都会倒霉。她最亲的爸爸死于意外,小海与她恋爱,同家中交恶,而后父亲生了肿瘤,而虎子,和她才好了几天,也进去了。   她别真是个扫把星啊......   -   青豆和顾弈知晓情况,东奔西走。能问的人都问了,信息就这么多。张蓝凤和王干一夜之间就老了。   张蓝凤说:“就等着判了。所里给了条,让往里寄钱,寄的多估计日子好过点。我们存了两百,听说能用挺久。等天凉一点要是没判,还得送衣服袜子棉被过去。打听过了,所里条件好点,等判了转去二监,那边条件苦。”   青豆慌得连哭都不会了,“几年啊?”   “问了检察机关的人,说看到时候怎么量刑,没犯别的,一般是三年以下。”   王干去看守所看虎子,转达了三年以下这个数字,虎子还乐乐呵呵,说也好,所里有吃有喝早睡早起,挺好的。   隔着特制玻璃,他表现得就像饭桌上一样云淡风轻。   结束探视前,虎子叫住王干,让他们别来看他了。听说可以写信,大家就写信吧。   王干不解,虎子低下脸,缩着臂膀,跟管教走了。他不想家人朋友看到他头发剃到头皮、手戴镣铐的样子。难受。   虎子刚被抓进去,心里有一万件事急着要办,店里怎么办,爸妈怎么办,素素跑了怎么办,他不能有事,必须出去。   王干张蓝凤第一次来,他嚎啕大哭,大喊救命。他爸妈是机关职工,怎么会托不到人呢。这么小一件事,大街上四处是倒爷,为什么就抓他啊?   很快,和他一批抓进来的人说,最近严打,抓人是任务,除非后台硬,不然别想了。   虎子死心。在所里住几天,迅速清心寡欲。   虎子所住的班房有一扇巨牢固的铁门,门栓是一根粗铁棍,他住在左边水泥大通铺的第四个位置,每天盯着那扇铁门,跟大家聊天。   这帮人长得就他妈像犯罪分子,要么下颌外突,面相凶悍,看起来就像涉hei的,要么营养不良,瘦瘦巴巴,看起来就像顺手牵羊或者抽“坏东西”的......   他们看到虎子一身吓人的刺青,很怵,以为又是个混hei社会的。后来见他缩在角落比谁都自闭,大着胆子问,是不是捅了人进来的。别怕,捅人的都是大哥。   虎子犯的这种事,是要被嘲笑的。偷鸡摸狗在牢里一点地位没有。幸好他有刺青,面向也虎气,瞪大眼睛模样矍然,在这帮du贩诈骗斗殴杀人的队伍里,不算太差。   这里的秩序和外面是反的,外面犯罪越严重别人越看不起你,这里大部分都是罪犯,于是,犯罪越严重,人家越“敬”你。   聊了两句,虎子叹气,晓得他们不过是时运不济加上知识不够的可怜人。   他在所里住了两个月,送别好多朋友。   有些转回案发当地,天南海北,怕是没机会见了。有些判了,转去二监,走前说好到时候虎子转过去要照顾他。一群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一句发言权的人扬言要照顾他,也是幽默。虎子信了,颇为感动。   给酬和挚友程青豆的信里,虎子提到,在所里最想的是张蓝凤蒸的包子。面皮松软,灌汤流油,咬一口烫在嘴里活蹦乱跳,舒坦死个人了。   牢里每天早上都吃稀粥馒头,手艺忒差,面都没发好,米也淘不干净,正餐吃白米饭和水煮白菜,偶尔开荤,荤菜也没油,很淡。但没事,大家都这么过的。吃完大家会打牌吹牛,日子不差。有朋友,他的日子总归不差。   虎子最放不下的是他爹他妈,他欠他们太多了。在那个看守所对门闲坐,除了一脑袋回忆,什么也没有。以为自己会想些风花雪月,其实想的都是小时候,张蓝凤追着他做作业,王干一家一家敲门找晚归的他,小青豆酒窝荡漾,指东打东,让她等着,她就等着,发过的最大的脾气,不过就是我再也不理你了。   虎子有些后悔,当年没对这些人好点。   他其次放不下的是台球室,小徐能把它搞起来吗?这么不负责的人,他出来会不会喝西北风?信里,虎子说,豆子啊,空了就帮我去骂骂小徐,别让我出来一无所有。   他的信里没有提素素,一句都没有。   青豆看完信,转手给顾弈:“这是虎子这辈子最让我感动的一刻。”   顾弈接过信:“什么?”   “他把我放在了亲人那段。”排在张蓝凤王干后面。他这是戳着青豆心窝子,道德绑架她替他看着台球室。   顾弈捏着写有南城派出所抬头的信纸,一目十行。   青豆嘀咕:“也是我最不懂他的时候。”   他掀起第一页:“怎么?”   “他一句都没提素素。”   照小徐的话,素素和虎子确实好了,出事前两人出双入对。   照素素的关切,他们俩好的事情也不假,如果只是朋友,素素不会这么关心虎子,问所里吃的怎么样,什么时候判,能找人少判点吗。可他的信里一个字也没提。   他满心满眼的素素啊,说放下就放下了。   “你不懂?”顾弈不信。抽丝剥缕嚼烂鱼娘书生的暧昧,会不懂虎子不提素素的原因?   “我懂。”青豆说,“就是因为懂,才不愿相信,虎子就这么长大了。”   他们相视,多少沉重。   虎子在看守所呆了四个月零六天,从春天溜到秋天,判决下来很快转监至南城二监。因售卖色情内容,王虎处以一年半有期徒刑,处罚金一千。   八月末,顾弈回西城前,又办了一次会见手续,申请会见。之前虎子怎么也不肯见他们,结果转去二监,心态转变,换了个想法,肯见面了。他爹他妈申请了下周二会见。   会见室朝北,不见光,四方屋子内左右两扇门,一扇往监牢一扇往自由。   虎子头发剃得寸短,人迅速消瘦,但为了不落下风,脊背挺得笔直。一看到顾弈,他的话就没落地,问个不停:“你和豆子怎么样了?我在牢里老惦记这点事。豆子现在是漂亮的女大学生,不一样了,还是要早点出手,抓点紧。”   顾弈没回答,反问他牢里吃的怎么样?   虎子嘴巴一撇,不说话了,左右都是人。又不能骂人。   顾弈从口袋掏出手帕,打开搁着两块梨膏糖,他先递给靠墙斜倚的两个管教,问,“请问能吃这个吗?”各地区监狱松紧不一,能不能吃块糖,不好说。   虎子不是重犯,他们也是进出会开两句玩笑的关系,管教左右看看那块梨膏糖,让虎子吃了。   虎子含着糖,与顾弈四目相对:“监狱里能买到糖,但质量太次了,喇嘴,还是外面的质量好。”   “很快就出来了。”顾弈朝他宽慰一笑。   顾弈一笑,虎子心里更揪得慌。就不该见男人。男人面对这种婆婆妈妈的场合,真别扭。   喉头的甜水怎么也咽不下去,虎子头猛一偏,颈脖一弯,忽然哽得难受。   见他眼眶红了,顾弈眉头一皱:“又他妈不是无期,你至于吗?”   “操!别咒我!”   走前,虎子问顾弈,和豆子好了没?   顾弈讳莫如深,只朝他清清嗓,挑挑眉。虎子了然,朝他眨眼:收到收到。   -   青豆去见虎子,第一眼就落了泪。   虎子心疼地哎哟哎哟,“这眼泪落的,顾弈都要嫉妒了。”   青豆白他:“你别胡说。”   “怎么?他还没搞定你?”   怀着重重的心事,哪有功夫说自己的事儿。青豆眨掉眼泪,认真组织语言。她有一万句话要说,只有半小时,不能哭。   虎子想想也是,朝她点头:“别让那小子这么快上手,吊着他,再拽着他,这样他才对你死心塌地。男人,别惯。虽然你喜欢程灵素,但是女人,还是要做袁紫衣,懂吗?”   洋洋洒洒说道理的虎子,又有当年的虎子样了。青豆喜欢看他得意。   她挤出酒窝:“那你的袁紫衣呢?”   终于轮到虎子卸下笑了。他神色骤冷,仿佛早已下定决心:“不要提。程青豆,以后都不要提。”   青豆呜呜掉泪,哽咽地点头,搞得像生离死别。她来会见前,素素托她说服虎子,让他见见她。可她没开口,虎子早已料到,提都不让她提。   虎子无奈,戴铐的两手朝她拱拱,催她:“还有没有话说,不说我进去了。”   青豆着急,伸手拉他。手碰上温热的手铐,又吓得缩回手,生怕发生电影里的情节,警惕地看向身后两个年轻的管教。   见那两人神色如常,青豆松了口气,到底不是电影。   她快速发问:“你信里说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判了,和我一起,我们会一起跑操,也分在一起做变压器。”虎子在信里提到了一个狱中的朋友。那人是外地打工的,说自己喜欢一个女孩,带对酒窝,常在市一小那片出没。这次出事,就是碰见有个孙子欺侮她,他见义勇为打得对方脾破裂,被判了故意伤害罪。   虎子一开始不以为意,进来的人都会找个话术把自己的罪名正当化。后来聊天,虎子渐渐觉得那个酒窝女孩有点熟悉,套他话,才知道真他妈是程青豆。   就说嘛,哪儿来这么多长酒窝个头不高的女大学生。   他写信问青豆是不是有这回事,青豆询问家人,才知晓后续。   青松说,见义勇为不会对案件定性发生改变。他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还拉下脸求冯世鹏帮忙。可这一年严打,出拳头被抓就是涉hei,没办法。   青豆抽抽鼻子:“他没有家人是吗?你把他的编号告诉我,我给他存点钱。”   虎子说,青松给他存了钱,蓉蓉写了信,说等他出来会来接他。   花衬衫只认识几十个字,信是找虎子读的。他说,他进过一次牢监,他家人都不愿意来接他。他笑得没有所谓,完全没信。在外面也是吃馒头,在里面也是吃馒头,都一样。   虎子拍拍他肩,告诉他,不一样的,等你出去了,我带你去吃我妈蒸的馒头。   青豆离开前,递了一封信给虎子。她说:“你读给他听。”   走出不见天光的二监,室外阴云密布,陷入雷鸣电闪的晚夏狂欢。   素素听见门响,踩熄烟头,朝青豆走去。仅一眼对视,她心头一丝期盼的火苗就这么灭了。   虎子不肯见她。   她低骂了句没良心的。青豆揽上她的肩,左揉右揉,“等他出来再狠狠骂他,现在他听不到。”   罗素素怀疑王虎是故意的。装伟大真是男人的通病,真要放她自由,就面对面说话,真孙子。   作者有话说:   努力想轻松一点,咋还这么沉重 第82章 1994·秋 ◇   ◎风有约,花不误1◎   蝉鸣催尽残暑, 南城早晚浮动温差。   九月开学,新同学青春洋溢,朝气蓬勃,青豆却一副历经沧桑, 看破红尘的样子, 与众人格格不入。   “老气横秋, 像个自梳不嫁的老尼。”素素不许她丧气,非要给她扎高马尾, 将眼皮吊得高高的, 称这样精神。   大学门口肩举牌子、手持喇叭的学长们正迎着新生往里走。   本校接人是接龙形式。第一波人在汽车站门口等,第二波人在学校门口等汽车站送人来, 再按照系别分批引导。按照这帮理工科的没良心作风,下车时, 女同学的行李一般会遭到哄抢。   青豆和素素从家往学校这条路,坐的是1路公车, 等下公车, 自然遇到这场景。   老油条们看到女神都顾不上新生了, 热情帮她搬行李。青豆忙要推拒, 生怕占用引导人员的资源。   男生哪里听她的, 已经自我介绍起来了:   “师姐你好,我叫苏勉, 今年大二, 也是光电工程的。和您……在英语角碰到过,还记得吗?上学期四级那会儿。”   “师姐, 我叫......”   “哎哎哎!我叫......师姐, 您别忘了我。”   青豆记了个大概。那几个男生很快把目标转向素素, 几双眼睛闪闪冒光, 想来一早就瞄准了。从没听说过学校有这号明艳的大美人,完全是明星莅临,蓬荜生辉。   矮个儿问:“这位师姐是?”   旁边的赶紧打那说话的,使眼色道:“别乱说,说不定是师妹呢。”又赶紧腆着脸,转向罗素素,“是吧?”   “就是就是,其实……青豆师姐也比我们小,但为了尊敬,我们都叫师姐。”   这帮狗贼还挺在意年龄和社会身份。   素素早腻了男生的前赴后继,话很少:“我陪她来的,我工作了。”   工作了?那太遥远了。几张狗脸迅速转向青豆。   别人帮忙拎行李,青豆当然有问必答——   “家在哪?”   “老家在宁城,在南城生活好多年。”   “青豆师姐多大?”   “身份证72的,实际73的。”   “为什么学光电啊?”   “理工科好找工作嘛。我有个邻居是本校本系的师兄,我不知道学什么,就抄了他的专业。”   也不光是学弟问,青豆也要礼尚往来,关心他们,“你们都参加了什么社团啊?”   这一问,炸开了锅。他们这届开始试行全自费,每年学费高达三千,青豆全家估计也就这么多收入。要换她再晚一年上大学,估计家里又要砸锅卖铁了。   这帮家伙各个文艺开花,诗歌社美学社舞蹈社音乐社还自己创办组织性学沙龙,能考上大学的这帮小子除了学习,多另有一技之长,以及让人咂舌的先锋爱好。   这年头,艺人多是影视歌三栖,样样精通,花里胡哨,大学生也是,啥都会两下子。年纪轻轻,才大二,已经是副社长了。这么一比,顾弈的全才又不是那么稀缺了。   等终于有个小子厚脸皮挤出个人问题的问句,青豆开始犯偶像毛病,思考起公关话术。   素素很有眼色地担当新闻发言人的角色,清清嗓子:“学校里,要好好学习嘛,暂时不考虑这些。”   “对对对,好好学习。”   素素乐了,“那你们有对象吗?”   几人立刻改口,不愧校训:“没没没!我们要好好学习的!”   94年夏天,轰轰烈烈的美国世界杯一过,路边卖足球的摊位明显多了,全国掀起足球狂热。   校园低空四处是飞跑的足球,高空则是飞舞的小球。国民陷入热爱运动的氛围,三十五度高温仍挥汗如雨。   他们穿过操场,小心避开无眼扫射的足球,这么几步路,明显感受到男性运动的差距。有些人在球场挥汗,吸来一波女生走过路过驻足两眼,有些人,比如他们,倒贴式卖苦力不说,与姑娘说话还要小心翼翼,人比人,气死人。   有贼心不死的,冒出声音:“听说……师姐有男朋友。”   “哪个该死的污蔑豆子名声?”素素训斥完,笑眯眯同他们继续八卦,“谁啊?绯闻对象条件如何?说给我听听。”   “说是学校顾老师的公子。”   “有人看见师姐和顾老师公子那个……手拉手?”苏勉语气疑问,并进行了一定的缩句,删去了堂而皇之四个大字。   素素本以为是出版社编辑,想趁此机会局部澄清一下,谁知道是顾弈。这……   “手拉手啊!”素素惊奇,“白天晚上啊?”   “白天。那天期末考试,好多人看到了。”   边上小男生自我洗脑:“可能看错了吧。”   有人附和:“对对对,看错了。”   导员校门口提醒过,新学期男生送行李就送到女生校舍的楼道口,不能再往里了。   热情的小男生把装被褥的蛇皮袋拎到二舍楼道口,毕恭毕敬,朝青豆道别。   青豆自觉亏欠,赶紧打开行李袋,一人抓一把地瓜片和盐巴蚕豆。   酒窝盛放如这烫人的太阳一样灿烂。   素素等男生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拽过尤在认真送客的青豆,“得了得了,你真是没有当女明星的天赋,热情得跟个迎宾小姐似的。”   -   这学期她们大三学姐搬迁宿舍,理工科的女同学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校舍区域。原先男女生宿舍是几栋散在的楼宇,隔几幢教学楼插一栋危房宿舍楼。   咸菜造型的皱褶内裤随风飘扬,引得一众学生上课无聊便看宿舍内衣裤卖呆。   当然,如南城师大附中一样,南城大学存在男女混住现象。   这好像是国内住房紧张的普遍现象。   但堂堂大学校园,怎么好这样。教改第一波,便整顿起男女混住的秩序。上学期,有个土木工程大三的女同学大了肚子。校舍阿姨和学生会顶着重重压力,天天查寝,有一阵几乎每天半夜都会巡逻,电筒光在昏沉的眼皮上四处扫射,没人敢张扬,都老实巴交。   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之下,第二个大一新生大了肚子,校方彻底震怒。   管理在校大学生男女作风问题成了比传道授业更为严峻的问题。这是学风!   布告栏贴满红字标语,各大院系导员开设数个正能量讲座,宣讲知识改变中国,大学生是国家的先锋力量,切不可耽搁在情爱小事。   性学社的学生申请到免费的计划生育橡胶产品,站在校门口,传播正确的性知识。一周后,被认为指向不对,不应鼓励性行为,又被撤走。   风声鹤唳下,男女眉来眼去都要谨慎,遑论堂而皇之校园拉手。顾弈也就仗着自己顾教授公子的身份,不要脸,青豆活在夹缝中,非常谨慎。   素素听大白天拉手,有什么奇怪的,摔跤了还要扶一把呢,等听了青豆说明情况,又有点理解她。   一边帮忙青豆扎蚊帐,一边庆幸自己早进社会就是好,自由自在。   暑假,校内来了一波装修工人,大刀阔斧将东南角六栋老房修辑为新宿舍,供男生住宿。这让女生大为躁动,凭什么新房子盖给男的,等发现那边临近化粪区,逢东南风便恶丑无比,把人熏晕过去,立马没了反对声。   自此,男女宿舍,楚河汉界,界限分明。隔了一个足球场一个篮球场一个废弃网球场和七八栋教学楼。   素素跟着青豆,听着广播里的新歌《同桌的你》,晃悠了一圈校园,还到教授院那儿远远张望了一眼。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包裹一排小楼,像是在桃花源里偷得的一束人间。   素素感慨:“住在这种地方,人都会多活两年。”她和小海在一起时租住的雅舍公馆租金到期后便退租了。后面住回宿舍,她时常回忆那段畅快的日子。不完全和男人有关。更多与脱离集体和拥挤,身体和心灵稍许松绑有关。   她开始向往这样的日子——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他家可大了。”青豆第一次走在一个人家里,能听见回声。说着,走到朝南的小阳台,指给素素看,“你看,阳台上一排花儿。都是邹阿姨养的。”   家属院也好多人养花,一字阳台和楼道上摆得满满当当,但能在家中自在地养这么一大片,还有阳光雨露,真是美好。远远看着都美。她光学实验课发呆,一般就往那片阳台看。   不过,那次洗澡事件之后,青豆再也不敢打扰邹榆心了。走过路过,都要躲得远远的。她完全不敢想象,邹榆心会是怎么想她的。太羞耻了。应该和当年鄙视二哥倒货一样,鄙视她这样不三不四的行为吧。   说着,青豆咬唇,拉素素离开此处,去到舞蹈房。   走过实验楼,是学校礼堂。靠操场一间是舞蹈房。   今天有舞蹈社的学生提前到校,正在排练新生文艺汇演,高抬腿一下一下干净利落,木板声咚咚闷响,打在了人汗腺的节拍上。   青豆拉着素素趴在窗台,看了好一会:“每周五,这间舞蹈房都会拉上帘子,做学生舞厅。”   “收费吗?”   “不收。”青豆指了指前面的公告栏,“那边周一会贴邀请函,底下裁四十张纸片,想跳舞的就撕一张,先到先得,凭票入内。”   素素不感兴趣:“栀子还跳吗?”   “跳的,二哥还是给她报了,说逼一逼。学习和跳舞得会一样。这丫头中专是没什么戏了。还是得跳舞,不然以后一技之长没有,工作都找不到。”栀子从兴高采烈跳舞,降级为哭哭啼啼跳舞。一号楼再也没有她热情舞蹈的身影了。   青豆真羡慕她不想干吗便耍赖发脾气,她从来也做不到。   女孩子们踢踢踏踏伸展肢体真好看,素素没耐心,眼神往篮球场方向瞄,青豆却看痴了,甩甩马尾:“这学期,我想跟同学来跳舞。”   人生太突然,虎子说进去就就去了,她不能再浪费大学时光。都大三了,还没跳过一场舞,说出去,大学白读了。   “跳呗!”素素拉过她的手,一手揽上她的腰,“慢四很简单的,几分钟就学会了。”   “我很笨的。”她学广播体操也比别人慢,统一学完还需要体育老师单独开半小时小灶。   交谊舞这种合作性的舞蹈,她很怕给别人带去负担,也不想自己丢脸。   “怎么可能。”说着,素素左腿贴上她右腿,“来,我进左,你退右,对,就是我贴着你的这条腿。下一步,我进右,你退左,后脚掌踮地,脚腕子扭一扭,对,和走路差不多。然后我们一起横移一步,往左往右都行......你往左,我就往右。”   一双倩影落在草地,一会深一会浅,重重叠叠。   青豆机器一样横移后,右手被素素拎高,被动转了一圈。那感觉好奇妙。   素素只比青豆高个额头,脸挨得这么近,没有顾弈那日贴身的压迫感和心动感。纯粹的舞蹈体验为青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两腿一并!对,然后,我进一步,你退一步!先左,第二回 就右。”   说完,素素松开她的手,卷发一撩,“你看,多简单!”   在素素眼里,教学完成了。   “真的吗?”还有点迷迷糊糊呢。青豆带着轻飘的小感觉,两手箍住素素的腰,撒娇着摇晃,“那你可不可以陪我跳啊!”这种舞蹈,可以跟女孩子一起跳的。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别人嫌她笨了。   “可以啊。”素素满口答应。   青豆当即兴奋得转圈。和胡雪梅一样,礼拜一就开始等礼拜五了。   青豆算盘打得精光响。素素周五下班来学校陪她跳舞,跳累了正好双休在家休息,完美!   可是,南城大学这帮豺狼虎豹,怎可能放两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抱在一起跳舞!   -   周五下午,舞蹈社进舞蹈房布置。作为学生,难得艰苦不朴素,小资腔调拿捏得骚里骚气。装好彩灯,试着点亮,确认光线,苏勉舒了口气。   他今天特意学港片里,扎了花头巾。   他们舞蹈社需要大概观察一下谁揭掉了邀请纸条。知道胡雪梅揭了三张,立刻出兵问询,等社里女社员回来说,青豆要两张后,新入学懒懒散散的蛋子们立刻振作。剩余舞票遭到哄抢。   青豆和素素甫一入场,好几双眼睛比旋转彩灯还要刺眼灼人,直勾勾盯向她们。   青豆上半身素净白校服,下半身套着蓉蓉为她新添的红色波点裙子,好不漂亮。素素遗憾怎么没换双白鞋,这样更配。青豆很谨慎,表示黑鞋保险,被踩了不心疼。   素素服了她这性子了,一点也不浪漫。   说是七点开始,实际六点大家就跳开了。音乐响起,青豆笨手笨脚,素素龟速教学。一首慢四结束,豆子满身大汗,依然迷迷糊糊。   素素笑话她,怎么跟她跳还这么紧张。   青豆吐吐舌头,“我天生对运动有些怵。”   今日维持舞房内秩序的是很八卦的英语老师。   七点准点,他晃着步子来看门,端着茶缸吹茶叶,一双眼睛享受地荡漾在年轻男女起舞的脚步间,突然,眼神一聚,看到了一丝不和谐。   怎么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他很不满意,指挥着拆开。本来本校男女比例就不平衡,九比一,现在连跳个舞都矫枉过正,影响正常社交,这怎么像话!   他以为青豆和素素是为了避嫌,纠正地扬开声音,告诉大家:“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不是让你们男归男,女归女,是用正确的尺度进行社交。”   说罢,随机配对,把青豆交给了一个男生。   还陷在情绪里:“Ballroom Dance,很重要!这是我们大学生走上社会的交际工具,男女都要学会。大学生当然不是文盲,也绝不可以做舞盲!”   青豆心里有只吉娃娃无助狂吠,脸上的酒窝又挤得明亮俏皮,“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跳。你……慢一点。”   “好的好的。”男生诚惶诚恐,神经吊起,生怕踩着女神。   青豆焦心地一圈一圈随对方旋转,舞步可以说是颠簸起伏。   一句句对不起对不起跟卡带似的,循环播放,再看向罗素素,摇曳在苏勉的臂弯,完全就是鱼儿入水,好不自在。 第83章 1994·秋 ◇   ◎风有约,花不误2◎   -   顾弈加入健美操社源于冲动, 事后因为无聊,退过一次社,不过也算认识一波人。健美操社给市体育队篮球赛中场加油时,他能打关系, 混个好位置, 提前入场观赛。   社里有二十多个男孩子。来时, 他们抱着锻炼身体的目的,撞不过那帮踢足球打篮球的, 来健美操社摇摆两下总不会落后吧。   后来在篮球场后台看啦啦队排练, 顾弈终于明白为什么社长看到他会这么热情。健美操社的女孩子潮气蓬勃,男孩子则蔫蔫巴巴风一吹就要倒。   顾弈这种体格好样貌的男孩子, 一般都会率先选择更为阳刚的社团。后来他退社,也做了好一阵健美操社招揽男同学加入的招牌。   虽然一次没参与过集体活动, 但学分拿到手,这次参加社团也就记录在案。   -   华西本科原先六年制后来五年制, 现改为四年制, 大家参加社团和学生会活动, 一是想入党, 二是想为毕业分配加分。顾弈不用, 他毕业就是研究生,想去哪儿去哪儿。一点不为此着急。   九四年九月, 顾弈的华西生活开启了一个半新不新的新旅程。   他搬往了舒服的研究生校舍楼。住三楼顶楼, 本来是三人间,缺位一人, 成了宽敞的两人间。   老三直呼外宾待遇, 过上好日子了。打开录音机, 陶醉地撞进崔健的世界, 没两天,行李还没从箱子里取出来,他们两个就被拎去作为研究生代表,参加文艺跳舞《颂山河》的表演。   市里十月有欢庆国庆的活动,华西口腔医学院要出两个节目。顾弈长那么好,拒绝参加一切文艺活动,怎么也说不过去。   为了那两分捡来的学分,顾弈付出迟来的代价。   老三叫苦不迭,凭啥啊,他是高贵的研究生,为什么还要参加这种活动。   导员和他们一般大,很无奈:“口腔医学院研究生需要学生代表参与。”   老三说,凭啥是他?那些外校考来的,对参加活动不是更有热情吗?   导员扫了他们一眼,调侃道,谁让你们一间宿舍。就当难兄难弟吧。   顾弈知道自己跑不掉,生怕他跑了,赶紧抱住他,好说歹说,只能骗说给他在汇演排练时找女朋友。   老三可没老大好糊弄。老大愣,是个好娃,老三是本地瓜娃。你说了帮他找,他就盯上了你。   一副你不给他找女人,他跟你搞断袖的架势。   研究生一年级课程松,二年级才下至门诊上班学习,导致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闲余,比本科生还闲。他们以为,自己会是重点时刻动动屁股的老油条,没想成了扛舞蹈服装的苦力。   顾弈记得自己本科时很闲,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插科打诨,有学会会议便跑跑听听,见习实习有篆刻的功底,搞牙齿也很容易,不像别的同学还要克服心理压力。没事的时候,晚上跟舍友吹啤兜风,周三去电影俱乐部看电影,周末找座山爬爬,巴适得很。   现在本科生也太忙了。各种社团团团转,食堂每天都有老乡会,聚完同省的聚同市,聚完同镇聚同乡,赶场似的。   他问过程青豆,你在南城大学搞老乡会吗?   青豆积极分子肯定哪里都去点过卯。她去过宁城的同乡会,流利说方言的费劲程度比她当年绞舌头说普通话还难,进去反而像个外地人,去了一趟便没再去过。   顾弈也没参加过,一直跟宿舍这帮人混。   -   汇演舞蹈人员第一天集合,应到40人,实到26人。老师很生气,让他们一个个去联系到位。   顾弈趁大家四散,瞄准两个女生,一个灵动,一个娇俏,搡搡老三,说那两个不错。老三已经24了,有自己的主张了,指向那个领舞,说她好看。   娇艳明媚如最招人最端庄的牡丹花。很标准的美。   顾弈腹诽,不过嘴上捧他,“好品味,但……”   “没有但是!你给老子说到做到!”第一天,老三来得心不甘情不愿,非要他兑现承诺。   老三是个典型的好学生。不然也不至于大二被老家姑娘一封信甩了之后,一直没走出情伤。   顾弈虽然没有追过女生,但周围那伙人为他演示过无数次套路。无非约人出来,散散心,踏踏青,聊聊天,一起上自习一起复习期末,能好就好,不好伤心一阵,很快转移至下一个。   顾弈不笨,没有亲自出马。   他找到队伍里认识的人,准备约牡丹花看电影。   学校电影俱乐部是男生约女生见面最好的去处,不要钱,还可以呆老晚。他都给老三计划好了。   而参加汇演的这帮文艺分子里,顾弈认识的女生,只有有过过节的章敏。   他第一个把她给排除了。   过去没给人好脸,现在怎么好拉下脸去跟人说话。也算不融入集体的自作自受吧。   女生多喜欢成团。顾弈眉眼观察,找准跟牡丹花多说几句话的好朋友,计划往牡丹花那儿搭桥。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居心叵测,他很有策略地先抛出两句礼貌问好,并且在排练过程中给人的搪瓷杯倒上水。   很细节的动作,温暖了少女心,顺利搭上话。   姑娘是他第一眼认为很灵动的那位。两句闲谈,顾弈递过去话,“可不可帮忙问下,领舞周三晚上有空吗?”   姑娘一愣:“啊?”   顾弈眼皮一耷,假装没看到她眼里的失落。牡丹花先是答应了,排练间还递来几个饱含深意的眼神,顾弈心道不好。   等到解散,她来跟顾弈确认时间,发现不是他约的她,牡丹花娇艳的花瓣儿迅速裹紧花蕊,冷脸拒绝。   这已经是排练两周后的事情了。老三进入表演状态,一点也不伤心,大概知道约上了也没戏,嘻嘻哈哈,逗顾弈,赶紧把青梅丢掉,收了牡丹花儿吧。   顾弈切了一声:“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牡丹花的。”   老三勾上他的肩,随意问道,“那你的酒窝小青梅算什么花?江南小娇花?”   顾弈撇嘴:“想多了。她就是田里的向日葵。”   “向日葵形容姑娘是什么意思?”   “见谁都笑,没意思死了。”   “见人就笑,还有酒窝,那真是好看。”配合上顾弈书里夹的几张照片联想,老三想想都觉得美。   顾弈本还想背后损两句,想到那两颗酒窝确实好看,立马没了话。   顾弈和老三作为舞蹈编外人员,表演很简单,就是扛着两面旗子一左一右,在曲子的两处转折处交换挥舞,帮助里面的舞蹈演员变换站位打掩护。舞蹈老师都叫他们左右护法。   这支舞蹈开始在校内练习,后面去到锦江大礼堂正式排练。   白天礼堂开会,傍晚他们坐学校安排的车子前往,一直练到九十点钟回校。   礼堂后台办公室有台电话,刚开始没人敢用,后来舞蹈队姑娘利用美貌,俘获上班人员,套下他一句“你们打,没事儿的”,成功为大家打开公费通讯的大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每回轮到顾弈打电话,章敏就会说还没排到你,你再等等吧,或者直说,有人插了队。   没办法,她最闲。作为校园记者,她只要扛着相机拍东拍西,采访参演人员,记录汇演幕后,不需要跳舞,也不用扛旗。所以排队打电话的工作就落在了她身上。   这女的看他的眼神,就是看杀父仇人。她有心捣乱报复,顾弈也没有办法。   两回之后,他把排队的名字改成老三,等老师喊休息,顾弈终于光明正大地拿起了听筒。   女生宿舍搬迁确定区域后,小卖部安了两台公用电话。晚上很多人排队打电话,顾弈去到电话,相当于插队,那边叫青豆也叫得漫不经心,听那声儿都像没传出去。   阿姨传完话,有气无力道:“好了,挂了,等会二舍程青豆同学来了,让她回过来。”   电话费这么贵,从楼上叫一个人下来,一般没人愿意等几分钟。   顾弈忙说不用,他可以等,电话别挂……   要联系上程青豆真不容易。上上周联系上她,还是趁她周末回家,能接电话的时候。   电话里,她说自己在学慢四,学了两周,有进步了。不再慌慌张张跟步子,身体开始享受音乐的韵律。   声筒里,她的声音听着是真高兴。顾弈都能想象,她的酒窝漾得有多灵。   他清清嗓,佯怒道,怎么不跟他学啊,他好歹是舞蹈家的儿子。   青豆配合遗憾,哎,你那儿远水解不了近火,眼见这大学日子就要过去了。   然后,程青豆就没了。   电话也没,信件也没,双脚跳慢四,手去干吗了?他知道南城大学周五有舞会,特意避开她跳舞的日子,没想到叫半天也没下来。   那边老师喊集合,今晚再排练最后一遍。舞台上传来聚往一处的集合脚步。   顾弈咬牙切齿,听着声筒里空旷嘈杂的人声脚步,无奈地对写新闻稿的章敏说:“麻烦……帮我听一下,有人接了叫我。”   章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第84章 1995·冬 ◇   ◎风有约,花不误3◎   -   青豆正在宿舍跟胡雪梅学跳舞。   自从放下心理包袱, 她的脸皮是越来越厚。师弟面前丢过脸,师兄脚上作过祟,又哪里怕宿舍姑娘的嘲笑。   胡雪梅教过几回,直言带不动:“上帝给程青豆开了一扇美貌的窗户, 也关上了运动这扇大门。”   胡雪梅说话也不是没有根据, 大一体育测验, 青豆和另一位胖胖的女同学是唯二踩着及格线过关的人。   金津在旁附和,“你是不知道她高中差点因为体育不过关无法高考。”   八点洗漱时分, 过道充斥尖叫和水花, 大家你来我往,赶着洗漱, 青豆宿舍也因跳舞乱成一锅粥。   叫青豆接电话的接力棒传讯人中间断节,阿姨等的不耐烦, 第二次来叫人,青豆才松开胡老师的手, 笨手笨脚地往下走。   接力棒传讯人说, 电话一直等在那里。   由于方才跳舞临时强加的肌肉习惯, 青豆下楼时, 膝盖仍顶着往前, 脚步错乱,踩空楼梯, 视野猛一歪斜......   该死!崴了一下!   她迅速恢复精神, 顾不上疼,百米冲刺式的往小卖部狂奔。   她所在的二舍距离小卖部真的有两百米距离。风风火火一秒没耽搁跑过去, 青豆忍痛心疼, 完了, 浪费钱, 顾弈为什么非要等她接电话,不能挂了,等她回过去吗?   是的。没有人告诉她是顾弈打来的,甚至都没说是男是女,但青豆笃信,这个世界上会干这么浪费钱的犟事儿,只有顾弈。   只有顾弈,才会打这么浪费钱的电话,就为了找她。   青豆气得心里发酸,接起电话,语气很不好:“喂!”   那头无声无息,这头气喘如牛。   市内一分钟4毛,省外三分钟2块钱,大家基本卡准最划算的标准线,没人占着电话唠嗑。打电话的排队长龙,肉眼可见一点点缩减。   青豆倚靠墙壁,缓过急气,才意识到自己的脚疼得厉害,但她很能忍,秀眉紧蹙仍急着喊那头回话:“顾弈!你还在不在啊?”   是不是忘了挂电话?   她又叫了一声,那头依然没有声音。青豆想着,赶紧挂断,这估计好几块钱没了。   她是耳朵贴着听筒挂的,所以听见了一道微弱的女声:“唔......”   嗯?青豆急:“是顾弈吗?”   那边否认:“啊?不是。”   青豆不解,看向阿姨:“是找我的吗?二舍程青豆。”   阿姨认得她,这么漂亮一小姑娘,名字又好记,怎么会认错呢。“是啊,还是上次那个男的。”男孩那道清朗磁性的声音她都听得出。   青豆贴上听筒,那头正在说话,前半截没听见:“......喊他了,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哦,是他打给我的啊。”青豆松了口气,“你们这是公用电话吗?”   那边女声一板一眼:“这是锦江大礼堂的后台办公室。”   青豆捂嘴偷笑,那就是不要钱的。顾弈居然也要占公家小便宜。   她静静等待,隐隐能听见激昂的音乐震动。须臾,那边传来呼吸声,青豆试探:“顾弈?”   “哦。他还没来。”还是那道女声。   青豆忙应声:“哦哦。”   女声小心翼翼:“你那边是南城吗?”   青豆说:“是啊。”   “那......你是顾弈的什么人啊?”   “啊?”青豆愣了。   “是他妈妈吗?”似乎自觉用词不当,急得哎呀了一声,“还是姐姐!哦!姐姐!他有个姐姐的。”   看来认识顾弈。青豆笑眯眯地说:“不是,我不是他姐姐。”   “哦。”   对话再次陷入僵滞。两秒后,那边大着胆子:“那你是他女朋友吗?”   青豆好为难,这要怎么说啊?   可这顾弈就是不来啊。怎么回事,打电话给她,等这么半天,他人怎么不来啊?   青豆没说话,那边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应该不是女朋友吧......他前几天还约队里的女同学一起看电影。看起来应该是没有女朋友。”   青豆眨眨眼:“是吗?”   “嗯。还给另一个女生倒了热水。他好像喜欢那种跳舞好的漂亮女孩。”   崴了的脚生出扭筋一样的疼痛。青豆挤出一边酒窝,拧眉忍痛。   她也喜欢跳舞好的漂亮女孩。谁不喜欢啊。   “所以,你不是他女朋友吧?”   青豆能怎么说啊。她只能顺着对方的话:“不是啊,当然不是啦。”   那边不说话了。就在青豆尴尬地想要挂断时,音乐渐缓,急促的脚步声翻山越岭而来。   顾弈拿起声筒,重重咳了一声,背过身去轻声道:“刚刚在排练。”   “听见了。”青豆笑盈盈,“好晚了,什么时候回去啊?”   “今天要晚一点。后天就要表演了。明天晚上布置礼堂,来不了。”   他们随便说了几句,似乎没什么重点。顾弈忘了问她舞学得如何,也没想起来骂她没有音讯,扯两句闲碎话,很快挂断。都不及电话等待的二十分之一。   舞台的灯光很热。顾弈抹了把汗,等了等,见章敏搁下笔,对她说了句谢了。   章敏听他讲电话,心头那股怪气乱蹿,恨恨嗫嚅。听他说谢谢,又有点怪怪的。   她叫住了他:“要我帮你约领舞吗?”   上次她听见顾弈想约领舞,后来一问,领舞好像没去,还挺不高兴的。章敏想,他这么客气,态度这样好,她可以帮他约一回。   顾弈说:“不用了。”老三这两天无心男女之事,等他再次上头想找女朋友的时候再说吧。   “哦。”章敏关上门,随他越过堆满纸箱的准备间,往前台走,闲聊地问他今天还要练几回,顾弈难得有问有答。一来一去,章敏自然地问起了刚才电话里的人......   顾弈四年与异性绝缘,看到女人就烦,天天与男人厮混,本来就很值得疑惑。加之西城市井流传不少断袖传说,她难免想歪。   她问是不是女朋友。顾弈想了想,清清嗓,居然与那姑娘一样,第一反应没回答她。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   这有什么好磨磨唧唧的。莫不是在打什么掩护。   章敏只能诱导:“她说不是。”   舞台响动大,顾弈没太听清:“什么?”   章敏大了点儿声:“我问她是不是你女朋友。她说不是。”   顾弈脚步一顿,心头他妈一股火往上蹿。不耐烦朝后皱眉:“不是就不是呗,那还问什么?”   他猛一回头,冲得章敏连退两步。   此刻的顾弈,与方才不好意思看她,低头擦汗掩饰局促也要道谢的礼貌少年完全不是一个人。   -   再排最后一遍舞,老师惊叹顾弈的状态奇佳。   排了一晚,站位一直变动,大家精气神多少有点松懈,只除了他越夜越来劲。   平时右护法有气无力,只给她敷衍挥旗,点到即止,还带的左护法也蔫儿吧唧,一起偷懒。今夜,他这旗面掀动的声音盖过颂山河的雄浑音乐,可谓气势恢宏,老师连连鼓掌。称这遍最好。   左护法老三见顾弈跳下舞台,眉心紧锁极其不耐烦地找烟,十分懂他,上前拍拍他的肩:“怎么?跟青梅吵架了?”   放屁。谁他妈能跟程青豆吵得起来算他本事。   遇上程青豆,真的只能用强。   众人收拾东西准备撤退,顾弈还是没忍住,看了眼时间,九点半,跑去后台办公室又打了个电话。   -   那边南城,秋风呼过。   崴脚的程青豆借来红花油抹上,见宿舍的胖姐姐开始学习交际舞,并且效率神速,收获一片煽风点火的掌声,贼心不死,又身残志坚地单脚蹦了会。   楼下再次传来“程青豆,电话”的大喊,她错觉自己倒回了晚上八点。   怎么又有电话。这个世界上除了顾弈,没有人会这样找她。   她好奇地一瘸一拐跑下楼,想知道是谁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她。   结果当然还是顾弈。好无聊。“干吗啊?”有什么话要说啊!   顾弈声音冷得淬冰:“程青豆。”   “嗯?”   “刚刚等电话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跟你聊天了。”   也不算聊天吧。交流并没有同频。“是啊,怎么了?”   顾弈:“她问你什么了?”   青豆噗嗤一笑,明白过来:“没问什么呀?”这么晚了,阿姨都要锁门了,“你快点儿,有没有事儿啊,没事儿挂了。”   别人打电话都是发电报,有事说事,谁打电话唠家常还大喘气,没事找事。她急死了。   顾弈真的拿她没办法。手也牵了,十指也扣了,腰也揽了,关系还要如何庸俗?这他妈都已经俗到家了。   “我说我的事关你屁事,就真的关你屁事了?”   干!   青豆知道他在想什么,数着秒主动交待:“人家说你约漂亮女孩儿看电影,还端茶倒水,很殷勤。又问我是不是你对象。这让我怎么说?我肯定得否认啊。我不能在后方坏你事儿。”   顾弈一噎:“......你......真够懂事儿的。”   青豆傻笑:“哈哈哈哈,还好啦。”   话音一落,电话挂断。   可以听得出,顾弈怒气不小。电话吃痛的哐啷声叫唤得青豆耳朵都疼。   次日早上,秋凉掠过南城,单衣下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青豆经过小卖部,抱紧双臂,想到了昨晚两通电话的荒唐,脚步特意等了等,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傻事,怎么可能刚好等到电话。哪有那么好的缘分!   青豆也到了有男女心事需得倾诉的年纪。以前她不爱说这种事,有点无聊,好像不值得一提,今日特别想笑。又好笑又好气。   晚上,素素来礼堂跳舞,听青豆说完此事哈哈大笑。   顾弈给人露出的一面完全不儿女情长,好像对一切事情都不太在乎,名誉金钱似乎都是虚的,可在青豆面前,完全是一只分毫必较的暴躁情犬。   素素说,“下次你们相处,我要变成一只小蜜蜂,叮在你头上,看看我们冷酷的顾弈私下是怎么对你好言好语的。”   青豆摇摇头:“你错了,他对我和对你们没有区别。”   顾弈就是顾弈,表里如一,始终如一。青豆连接下来他没回信都猜到了。一回生二回熟,少爷生气的套路她都把握住了。   南城大学摄影社举行了一次人像摄影的活动。社员在空置的教室布景,挂上白色床单,高举床头台灯,学习打光。   模特是社内的两位女同学,一个就是青豆。   一群男生举着相机,对准她的酒窝要她笑,要她扭腰,要她把塑料假花挡住嘴巴露出一只似笑非笑的酒窝,那一刻,她就像个艺术品。   最后她把那张照片寄给了顾弈,这个混蛋依然没有打来电话。   -   1994年年底,青豆的第二篇稿子经过十余次修改终于见刊,依然是《南风》。余老师问她,这个没有念大学、上山修佛的人物有原型吗?青豆想了想,骗了他,她说没有原型。   此前她投了两篇稿子,一则是花衬衫,一则是二哥。因为都涉及灰色,全部是真人真事,有卖弄情怀之嫌,写的也不够好,均被退稿。   余辉之很欣慰,他夸青豆,这次不再是真人真事,尝试原创小说,很不错。   青豆在会见室见虎子,把稿子给他看了。他说,人间事,真亦假来假亦真,只要你能把故事写得足够好,真假难辨,你说真的就真的,说假的就假的。   青豆也以为如此,不再别扭自己欺骗了编辑。   -   青豆这脚崴了两个月,到顾弈回来才算彻底好。   他研究生课少,回来得很早,青豆事先知会傅安洲,让他套顾弈的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傅安洲告诉她,1月10号的火车,12号下午到。   她知道顾弈那厮的脾气,中午吃完饭就往火车站赶。   幸好她耐心好,不然这么漫长的等待,哪个姑娘吃得消。   顾弈大老远回来,就拎了一个小号的蛇皮袋,和书包差不多大。   这厮倜傥地劈开狼狈凌乱的倦旅人群,像个刚出公差回来的雅皮士。   青豆头发理至肩膀,不规则的碎刘海飘在清汤挂面的脸上,青涩又妩媚。脑袋后,她扎了个简单的啾,奔向顾弈时,一颤一颤,俏皮如兔尾巴。   顾弈假装没看到她,越过她径直往外走。   离开程青豆这枚焦点,入眼迅速失焦成一丛丛黑脑袋和乱七八糟的行囊,走出两步,还是没忍住,他下意识回头找她。   火车出站人太多,挤得人根本站不住脚。他生怕多走几步,他们就挤散了。   青豆歪着头,漾着酒窝,站在人群之中,两眼闪烁着“我就知道”的表情。   顾弈的回头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掌心,完全在意料之内。久别重逢,北风呼啸,青豆鼻头忽而泛酸。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见到顾弈了。他好像又帅了。怎么会有人在大冬天把头发剃短至头皮,像个劳改犯似的。   可他又的确是青豆见过的,最俊的“劳改犯”。   “干吗!”她两手紧插在兜里,想表现出不高兴。实际等待的不耐烦早被美色松动。   顾弈如释重负,率先开的口:“回来前,我就想,如果你来接我,我就原谅你。”   “哈!”青豆向他疾跑,气鼓鼓地瞪眼,“你还生气?该生气的是我。”是谁不回信?是谁约女孩子看电影、端茶倒水献殷勤,还要同时拉她的小手?   顾弈喉结滚动,强撑冷脸:“那你怎么不生气,还来接我干吗?”   “我气啊!我给你写信你也不回,每次都这样,烦死了!”青豆认真,一本正经像个对孩子无可奈何的家长,“但我还是要来接你的。”   “哦?”他嗤笑地不解。   “因为我不来,有些人脸会更臭!”   反正全世界都有脾气,就她没有。 第85章 1995·冬 ◇   ◎冬天里的一口雪糕1◎   青豆没有桑塔纳, 也没有黄鱼车,她坐公车过来的。   顾弈舟车劳顿,不愿意挤公车,想叫路边的蹦子。这可是三四公里的路程, 一口价就是3块, 少爷价也不还, 帘子一撩,径直躬身往里。   青豆着急上火, 两手忙拽他袖子, 这怎么坐进去了呢!   她还价:“2块行不行。”   “2块怎么行!”师傅哪里肯。一张脸冻得皴红,等这么半天, 等来个远程的。   青豆试探:“那就两块一。”   “不行的,姑娘我给你说, 来回油钱都不够......”师傅试着动之以情。   青豆脸一苦:“师傅,我们都是大学生, 真出不起这个钱, 太贵了, 这一趟等于我三四天饭钱了。”   她把顾弈拉出来:“我们还是坐公车吧。”说着, 很有技巧性地要走。   果不其然, 那师傅几番掩饰,还是无可奈何地呼唤了他们。   青豆回头。那师傅为难地佯装叹气:“两块五。”   青豆知道, 这番推拉都是演戏, 脖子一伸正要继续讲价,身体猛然腾空......   顾弈看不得劳动人民这么辛苦, 眉头紧锁地把青豆箍进臂弯, 强势往车内送:“麻烦您了, 师傅。”   蹦子突突发动, 扬起灰土,颠簸上路。   青豆瞪着顾弈,压低声音:“你很有钱吗?怎么不想想你夏天开车搬货的时候,有多辛苦。”   顾弈看着她愤怒的眼睛,好笑道:“我不觉得辛苦啊。”   青豆失语。活该!   顾弈问她还剩几门没考,青豆本来生气,想想又算了:“两门。还差信息工程和选修的纺织技术。”说着,她想起件好玩的事,“下学期,我们近代光学量测技术这门课,是你爸来教......”   青豆听说此事,颇感神奇。顾燮之对她来说是个有些遥远的人。虽然他英俊温润,才华横溢,但某种意义上,他和邹榆心一样,有些虚,可能是太好了,太面面俱到,让青豆自惭形秽。   顾弈则太实在,像面墙壁。大概是他们两人气质的负负得正吧。   顾弈对顾燮之一点也不好奇,转而声讨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知道要来火车站接他,却能憋住这么久不打电话。   青豆结巴:“我......没有事情跟你说。”   ......就知道。顾弈目光移至胶帘外,不再说话。   青豆眯起眼睛,不许他生闷气:“那你干吗不回信?”   他阴阳怪气学舌:“我没有话跟你说。”   顾弈不喜欢写信,不喜欢写作文,很多东西一句话就可以问清,听语气和气顿就知道,干吗非要等一个月辗转拆信呢。拆完了他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只想打电话,跟她说两句话。   那晚章敏搞事,也是有益处的。虽然恼她不急不问不纠缠,但至少,程青豆言外之意,承认了他们有不一样的关系。   他真他妈是气得跳脚,又喜得上墙。   顾弈收到青豆寄来的那封信,就在等她的电话。他在等她主动,再进一步。   校舍电话就安在他这栋楼,多方便,可每天走过路过,喊他的全是邹榆心顾燮之的电话。   这两人单位有电话,占公家便宜,每天消磨他的期盼。后来他要求没屁事不许再打来。   很好,最后一个月,一个喊他的电话都没了。   服了程青豆。别对她有期待。   “程青豆。”   “干吗?”   “你下学期每个月给我打一通电话。”   “为什么!”青豆的眉心迅速警惕拧起。两块钱三分钟,她才不干呢。   顾弈非要打破砂锅:“为什么不打?”   “一分钟,我要少吃两顿饭。”不可理喻!青豆很震惊,“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给你打!”   他态度强硬:“我当然给你打,但你也要给我打!”他要接到她的电话!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要她每个月组织语言,计算时间,有计划向组织汇报思想动态。   青豆无语:“我没有钱。”   “那就少吃两顿呗。”他理所当然。   青豆瞠目结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为了买书可以少吃两顿饭,为了给青栀攒新舞鞋的钱可以少吃两顿,为了给东东买进口羊绒织毛衣可以少吃两顿,但为了打个没有重点全是废话的电话,她不愿意。   打完了什么也没留下。都不知道说了啥。在她看来,打电话说闲话是很没有必要的事情。   “放屁!”   她气得只能掐他。隔着厚皮袄,什么也掐不到,青豆只能拿拳头锤。臭小子,说什么呢!   顾弈冷嗤:“那怎么办?我给你钱,你要吗?”   “我不要你的钱!”   “那不就行了!”依照程青豆的性子,是不可能要他钱的,那能怎么办,“你就少吃两顿呗。”   这样的话换哪个男的说,都不像话,可从顾弈嘴里说出来,真像多吃两顿是她不懂事。   -   青豆接完顾弈,就地解散。   顾弈说他家没人,邹榆心和顾燮之去北京了。青豆答应晚上去他家吃晚饭,但是傍晚要去英语角练习口语。那里来了两个来自美国的交换生,好多人前去搭讪学习,她也不想错过。   青豆到图书馆,找到空柜,寄存完帆布书包,迅速往英语角跑。   放在公共场合的一切东西都有可能被偷走,包是不可能随意占座的,书也不可以,就算一本作业本也有人偷走。所以图书馆自习室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有同学帮忙看座位,不然书籍占座行为一律视为书不要了。   她原本计划,要是结束得早,赶在太阳落山前再复习一会,扭头看见满满当当的自习室,一个个埋头苦读,她便知道今儿是没戏了。   英语角在图书馆顶楼。比之师大附中的小阁楼,这里显然开阔很多。经过一小时手心冒汗的假装偶遇,青豆终于挤出了两句基础的英文对白。   “Hello!”   美国同学很友善,笑得阳光灿烂。他们状态松弛,嘴角的弧度翘得比他们高好多。   青豆看着那两口大白牙,激动得心脏狂跳,好像磁带里的人跑出来了。   傅安洲也在。他计划下学期出国交换。全校唯二的两个交换名额,他占其一。他朝青豆招手,迎上她不知所措的脑袋问,“怎么来了?”程青豆很少来英语角的。   青豆尤在激动中,小脸绯红,脑后的兔尾巴蹦蹦乱跳:“呜呜!我刚和外国同学说话了!”   傅安洲懒洋洋的浸在窗边夕阳里,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边推边笑:“多来几次,你就冷静了。”   青豆奉承:“等你从美国回来,你就是我的Sam了!”Sam是其中一位外国同学的名字,比另一个Joshua方便发音。   “我尽量。”他点点头,没对她无心的那个“我的Sam”露出意外。他知道她是无心的。   青豆朝他挥手拜拜,又想起顾弈,回头邀请他:“顾弈回来了。我要去他家吃晚饭,他爸妈不在家,你要不要一起。”   傅安洲牵唇,摇摇头:“上次借了他红白机玩,这次没带在手边,我过几天去找他,还给他。”   她回到图书馆寄存处,循到自己的号码,开柜取物。一拉门,门缝里掉出一张对折的纸条。   谁塞进来的?   青豆由地面拾起,一句漂亮的英文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展示在她的面前:You had me at hello.   接下去的一路,青豆的心乱七八糟。英文字迹真是认不出来,要是写的丑点就算了,写这么好看,她一眼就当了真。   心跳扑通扑通的。   是美国同学给她写的纸条?还是傅安洲?天哪,她要藏好,不能让顾弈发现。   顾弈?青豆又从书本里取出纸条,看了一眼。这个英文字迹……和顾弈好像啊。   他写字有力,纸质稍差,便会力透纸背。钢笔质量不佳,会直接喇透纸背。他给她辅导功课时,嫌弃过她的笔不好。   不会吧,不会这么无聊吧。   青豆迎着晚霞,穿过枝头枯槁的林荫道,快步往教授院走去。想想不对劲,再次停下脚步,掏出纸条,细细看起字迹。傅安洲持笔松散,字体右斜,直上直下,大概率不是他。   难道是美国同学?   天哪!青豆虚荣心作祟,嘴角因猜测翘起,傻乎乎笑了。人生若分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那前19年就是青豆的冬天,贫瘠寒冷,又冷又抖,随便一场风雪就会颠覆她的生活。20岁开始,青豆感觉自己迎来了桃花朵朵的春天,未免太过明媚,叫她有点晕香。   她揣着心跳,笑嘻嘻地往教授院走。   迎面好几个同学,青豆见人朝她笑,也回以笑容,渐渐,她感觉别人的目光有些空洞,像是越过她,看向了另一个人。   青豆迷惑,随意扭头往身后一看,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在我后面?”   顾弈骑车跟了她一路,看她花痴似的,时不时拿出书本,又蹦又笑,往她脚后跟踢了两颗石子,她毫无察觉。这要换作半夜小巷,姑娘的安危真的堪忧。   “你说呢?”   顾弈两脚着地,远远望着她,眼里尽是冷嘲。   明摆着来接她的啊。   “这个纸条不会真是你塞的吧。”青豆讶异地指向自己的斜挎书包。   “什么纸条?”顾弈微微皱眉,脚下一蹬,滑至她面前,朝她摊手,“我看看。”   “没什么。”青豆赶紧把书包往后一甩,坐上他的车后座,把脸一埋,“走吧。正好累了。”   冬天,天黑得早。约莫五点半,夕阳便敛去余辉。风静静吹着,后座一重,顾弈撒把没动。   青豆推推他背:“走啊。你晚饭做了吗?我们晚上吃什么?”   顾弈指着永久的二八杠:“你坐前面。”   青豆白他一眼,又扫了眼天色,没跟他掰扯,恨恨往膈人的杠子一斜。   这根杆儿小时候坐,一点没感觉,等大了再坐,膈哪哪疼。   顾弈两手握上自行车龙头,将她牢牢圈进臂弯,这才踩上踏板,大腿肌肉使劲,往林荫道滑溜出去。   熟悉的教学楼宿舍楼及足球场迅速倒退,同学们的脸洇在流动的视野中,看不清面目。   头皮刺进冷针,衣领钻进凉爪,青豆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像急速调频、未及稳定电波的春日电台,此刻的凉飕飕只是摇摆的噪音。   顾弈垂眼,见她酒窝深陷,明知故问道:“还没说呢,什么纸条。”   青豆偏头认真看风景:“没啥。”   顾弈睥睨青豆装蒜的后脑勺,冷冷甩下:“你以为是谁给你塞的纸条?”   青豆远眺的目光一空:“啊?”   “You had me at hello,你想要谁跟你说?”   下一秒,脑袋后传来重重的冷嗤,呼过她的后颈。   青豆:“......”   -   You had me at hello,像当年的我中意你一样,字句的力量高过背后的人。   青豆没有经受住组织的考验,被罚做饭。顾弈上楼洗澡前,表情失望得就像看一个失足女。   青豆听见水声响起,翻着白眼再次打开书本,重新看了遍字迹。好吧,真无聊。   青豆应顾弈要求给他打了四个鸡蛋,撒了两把葱花,料满得碗里热热闹闹。他洗完走到过道便架不住勾引,冒着热气赤身冲下楼,一刻也等不得,大口吸溜面条,灌了口葱香四溢的面汤,烫得直吐舌头,哈出浓浓白汽。   火车上什么也没的吃。他吃了两天泡面,水是温的,泡不开,嚼不烂,囫囵吞下,勉强凑活。下午骑车接她,闻见食堂飘香,饿得前胸贴后背,要是换精神好的时候,他应该不会放过看到“一见钟情”的纸条就随意联想其他男孩的程青豆。   青豆让他慢点,“你是不是火车上饿极了?”   “不然呢?你试着坐两天火车试试。”没得吃没得睡。   “哎,这么想,我都没去过远方。”她的人生一直在宁城和南城打转。   “下学期你来,我带你玩。”   青豆算算日子,又想了想口袋里的钱:“我没有钱。”   顾弈咀嚼一顿,眼皮一耷:“......”   青豆嘻嘻一笑,知道自己扫兴了:“好啦,骗你的,我攒了一百稿费!”本来想拍照买胶卷的,现在想想,出去转转才是正经事。   “下学期!”   “唔......好的,火车票多少钱?”   顾弈说:“你把你的一百块给我,我帮你买。”   青豆吸面的动静一顿,“多少钱?”   顾弈盯着她不说话。   青豆立刻会意,哼了一声:“我去个近点的地方。”   顾弈说:“那也行,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要上课吗?”   “总归能碰上时间的。你要去哪儿?”   “去看西湖?”   “行。”   邹榆心随顾燮之去北京,一半是陪同开会,一半是抓顾梦。她跟北京一搞地下音乐喊嗓子的人好了,义无反顾抛下南城的小洋楼,住进挤窄的胡同,开始讨生活。   好像生怕气不死邹榆心。她说,之所以跟这个男人,是因为他圆了她的北京梦,是他弥补了她童年的缺憾。   顾弈当然没有详细说,只说顾梦在北京谈恋爱搞摇滚,邹榆心去找她谈谈了。   青豆搅筷子,下定决心,自己真的要去远方转转了。不然她的一切都围着小南城,好没劲,毫无素材。听人家离家出走忤逆父母的故事,都觉得好刺激。   饭后,顾弈拿了拍摄完成的两卷胶卷,随青豆去光学实验楼地下室的暗房洗照片。   青豆别的不会,跟师兄把洗照片这件事学得麻溜溜的。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对不起 第86章 1995·冬 ◇   ◎冬天里的一口雪糕2◎   青豆享受洗照片的过程, 尤其是洗自己拍的照片。   显影时,她的脑海里会浮现镜头定格的瞬间。   第一次洗照片,胶卷的第一张是开学拍摄,最后一张是近期拍摄, 显影那瞬, 青豆涌过万般错综感受。   像站在时光之外, 像浮在人生上空,按下快进, 一格格定格展示罅隙碎片。   第一张显影时, 恍如穿越至开学,素素系帐回眸, 千娇百媚,接着, 一路浮现上课的教室、讲课的老师、摇摆的素素、笨拙起舞的自己,最后一张是青豆拍的金津。她站在宿舍楼下迫不及待, 认真逐字阅读李教官的回信。   那些瞬间, 都是她记忆模糊后, 相机为她永恒下来的。   走进暗房, 情绪按停某一瞬秒针,   走出暗房,精神又快速地跟上了正常的节拍。   暗房, 是时光外偷来的一股神秘力量。   关于暗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概括来说,来过, 享受过, 就离不开了。   摄影社几个活跃成员很喜欢呆在暗房, 别人洗照片, 他们也要赖着。这么一个龟壳大的空间,多的时候,能缩五六个人,寸步难移,面目模糊,也要聊摄影。有个会吉他的人,时常在暗房弹琴伴奏。大家调侃,听过音乐的照片比没听过音乐的,清晰度更高。   后来搬来一台旧录音机,大家就更赖着不走了。   这阵临近期末,社员终于被迫敞亮,四散至各个教室,拿着启辉器,浴进夜晚的日光灯下,埋首往脑子里灌知识。   青豆趁机领着顾弈体验一把暗房:“这是我在学校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暗房位于楼道,门口堆满无人管理的木材,掩住暗房入口,天然避障,更添神秘。   青豆无意识地拉上顾弈的手,示意他矮身避开矮窄的楼道和绊人的木材,别摔着。   他倒好,顺势牢牢牵上,叫她的指引更加费劲。   她轻声呛他:“你怎么趁火打劫啊。”   “我这叫打劫?你知道别的男人是怎么打劫的?”顾弈睡眠不足,心跳得比平时厉害,呼吸控制不佳。   未及控制的气息在幽暗的环境里显得别有用意。   青豆一噎,只得咬唇,摸到藏在墙砖里的钥匙,进门前先敲敲门,确认没人,才没甩开他的手。   由于感光材料的卤化银对光敏感,暗房没有明灯,房内特有的色调就是不敏感的橙红色。照在人脸上,是没有血色的鬼魅。   南城大学很多学生勤工俭学,校内做倒爷。除了学校小卖部,校内各个宿舍也是商品临时购买点。   摄影社也不例外。   经费不足的小社团,除了广州大佬社员赞助,外出活动经费全靠自己挣。墙面的固定夹挂着两排照片,是社员接的外快。他们洗黑白照片,宣传点是价廉物美,比外面便宜,比外面认真。   青豆自豪介绍:“看!我们的小根据地。”   “这里现在变成这样了。”顾弈环顾屋内,“我小时候,这里就是个杂物间。”   差点都忘了,这片校区是理工大学之前的校区位置。他过去混迹于此。   暗房位于负半层楼的位置,层高很低,不足一米九,顾弈能感觉自己刺棱的发尖摩擦过墙灰,一个劲往身上掉灰。   他只得稍稍躬身。   并非故意,前倾时鼻尖擦过青豆的耳垂,呼了她一长道烫人的鼻息。   她察觉,有些痒,头偏着闪躲。   顾弈出了口气:“有点挤。”   “嗯。”青豆没看他,“你小心点,别撞到头,我给你拿凳子。”   这暗房只有两张凳子,一张钢折一张方凳,落座需要门槛,不是谁都能坐稳当的。   顾弈落座前,手撑了一下,凳腿瘸得厉害。他支着腿,撑在一节室内台阶上方才稳住。   青豆夸他:“你真聪明,一下就会。他们也是这么坐的。”   顾弈:“我不是他们,换我,我会把它修好。”而不是凑合坐坐。   鬼魅红光下,青豆朝他翻了个鬼一样的白眼。自命不凡的家伙。   台面凌乱,乱中无序。据师兄说,是有秩序的,但这份秩序青豆还没掌握。   是以,手上拿着胶卷,半天没在乱七八糟的硫代硫酸钠、氯化铵等瓶瓶罐罐盒盒袋袋以及私有物品中找到量杯。   她左手找东西,右手顺着师兄龙飞凤舞的丑字,重新确认了一遍纸上记录的柯达38mm的显影时间和温度。   他们的工作做的很精细化,据说可以一代传一代,青豆想着,毕业前一定要抄一份走。   好不容易拨开凌乱,找到酒精灯,开始烧蒸馏水,室内陡然热了。   青豆脱下棉袄,反折着搭在角落书本之上:“你热吗?”   顾弈很容易热,原本地下室内就冬暖夏热,现在酒精灯一点,额角浮上密密汗珠。   “嗯。”他脱了外套。   广州师兄洋腔洋调,颇为小资,洗照片喜欢喝红酒。青豆举起他的空高脚杯,朝顾弈摇晃:“瞧,我们工科男生的浪漫!”   显摆完,青豆小心翼翼,特意把高脚杯拎到墙角,生怕打碎。   心里补充:浪漫十分易碎。   凉水一点点掺入热蒸馏,青豆平视液面,盯着温度计徐徐下降,笨手笨脚开始戴手套。   手套是循环利用的,每次穿戴青豆都要做一番心理准备,无视别人的汗腻子。   视野适应亮度,顾弈在深深浅浅的密度中找到一抹移动的弧线。毛衣外层的一圈浅绒,像墨绿冷杉上缠绕的金丝线,S型来来回回,一圈一圈。   等找到自制的胶卷冲洗罐,实际就是铝罐,青豆将胶卷转移至卷轴,倒入事先配置的药水,来回摇晃,脑子才分散出精力,顾上跟顾弈说话:“你这两卷拍的什么?”   说实话,顾弈有些忘了。研一非常清闲,只有四门课,除了去学校口腔医院学习观摩练手,其他时间全在闲逛。校园课堂大街操场礼堂图书馆,空了就抓两张。   “不记得了。估计是人。”   狭窄的空间里,青豆忙前忙后,摇一会停一会,像作法的神婆。显影之后是定影,她做活仔细,会往中间过一遍水,防止定影液与显影液混合污染。   中间她出去了一趟,把门口倒废水的桶拎进来。再回来,暗室内响起了邓丽君的歌声。   是《甜蜜蜜》。   音乐奇妙,一秒把拘谨的暗室填上舞厅氛围,连地下室的地砖都轻浮摇摆。可惜,转个圈都不够地方。   青豆翘起嘴角:“居然让你给找到了。”   录音机可是严严实实遮在一堆废物之下。   “就一盘磁带吗?”顾弈适应环境后,开始检查桌上能取之于乐的东西。   “旁边还有两盘。广东同学放假回去,会用空白磁带灌新歌给我们听。”青豆得意,“我们的歌很新的。”   顾弈问,“有崔健吗?”   邓丽君被上帝吻过的嗓子尤在耳边娇唱,手侧佳人茸茸的笑脸已经耷拉了下来。   顾弈抬眼,见青豆又在撇嘴,好笑道:“没有就没有,你气什么?”   青豆两手摇着铝罐,颇为无奈:“你总是能拆我的台。”   顾弈偏头找磁带:“你这台底子也太薄太好拆了。”又问,“有什么歌?我听听。”   “《领悟》《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野百合也有春天》......”   “最喜欢哪首?”   青豆想也没想:“《你把我灌醉》。”   顾弈抿唇,摸摸鼻子:“这歌名......”   青豆看了眼计时秒针,停止摇动定影液,“这歌名怎么了?”   这歌名一听就要出事。不过顾弈还是咽了回去。他极少把男生宿舍的下流话说给青豆听。如果是虎子之流,他约莫会敞开了说。   “没什么。”   青豆切了一声,自是了然:“你们男生就知道想些有的没的,这就是很正常的歌!”   顾弈凳子一拉,坐近青豆,橙红的暗光映得他深邃的眼睛充满着一股挑剔意味:“有的没的?有什么?又没什么?”   室内灌满邓丽君隽永深情的甜蜜蜜。搔得人喉咙发痒。青豆终于知道为何要称之为靡靡之音了。   邓丽君能把无聊冬日唱得春情荡漾。   她避开眼神,伸手为他找到磁带,两盘分不清楚哪那一盘,她只能随便放进一盘,按快进调歌。   她很少单独来暗房。每次来,他们都在放歌。她要听哪首只要喊一嗓子,就会有殷勤的机灵鬼为她调歌,所以这台录音机她用得并不熟练。   顾弈按住她调歌的动作,哑声道:“没事,我慢慢听。”   音乐响起,青豆的专注力也明显下降。冲洗定影液,还错过了时间,也不知道洗出来会什么样子。 第一卷 胶卷夹上固定夹,她叫顾弈来看。   透过洗后待干的底片,可以看到很多人像。几乎没有顾弈,全是舞蹈队的姑娘,老三,上课合照,以及一些建筑。   青豆指了其中一个,“这个女孩好漂亮。”看不清五官,可光是模糊的剪影,就可看出,身段不一般。   顾弈站在底片前,涌过恍如隔世之感。   程青豆指的就是领舞。那姑娘抢眼,走哪儿自带追光灯,性格也是呛人尖椒,和罗素素差不多。   顾弈若有所思:“唔......还行。”   “这还叫还行?”像一只天鹅一样,只看底片就知美得不可方物,“你眼光真高。”   “是吗?”顾弈嘶了一声,拿眼打量她,“我觉得我眼光挺一般的。”   青豆偏头想瞪他,对上他的眼,睫毛飞快眨动,又突然很想躲。喉间如馋虫爬上,不断想咽口水,怎么回事,明明也没有食物香气啊。   顾弈伸指搭上青豆脉搏,鼻息粗重地摩挲发丝,呼过她的耳畔:“程青豆,你心跳好快。”   青豆:“唔......”   他把她的指尖反搭在自己的腕侧,“你摸摸我的。”   “我......摸不出来......”她指尖的跳跃太强烈,无法感受他的。   他们站在暗房红光里,迎着底片,目光失焦。   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尾声一停,青豆樱唇微张,偏头正要说话,唇瓣与紧挨其侧的他的唇碰上了。   那只是很清浅的某处皮肤擦碰,离得这么近,气息这么乱,并非毫无预兆。   青豆后仰避让,眸子不知往哪儿看:“是这首......”   话没说完,顾弈压了上来:“我知道。”   他听过。   你把我灌醉熟悉的前奏流动,他们w上了。浅水嬉戏后,猛然深扎,温柔拨开春水,有力长驱直入。   顾弈是空白的。他从无计划。亲上去是本能。辗转间,星目半睁,见橙红暗光下她气息微弱,眼皮紧闭,是极媚的神态,可他不放心,两指捏上她的下颌,手动给她松气:“程青豆,呼吸!”   青豆更是空白,但她有心理准备。这小霸王步步紧逼,又是牵手又是话术霸占,叫她没有抗拒空间。甚至连此时此刻的呼吸都要被他控制。   她绞着舌头,试图与他进退角逐,又架不住他天生运动神经发达。   笨嘴笨舌,结果激发他的好胜心,反被他吸得舌根发疼。   “疼!”   顾弈迅速松口,额头抵上她的鼻尖,重重粗c:“豆儿。”   她两眼湿漉漉的,跟着他起伏娇c:“嗯?”   红色泛滥的暗房,他们顶天立地相拥。   顾弈甚至都不能大口呼吸,一吸,便要顶上墙顶,轻浮升天。   顾弈把她的手拽到胸口,贴着心跳:“这次摸到了吗?”   青豆五指展开,伸手一抓:“唔......”   “快吗?”   好壮实好踏实。青豆此刻还有弯绕心思,不老实交待:“快!”   顾弈两手紧紧捧住她的脸,用力啄了记她的酒窝。   下一秒,音乐声止,暗室的灯也灭了。他们眼前一黑,耳边是地动山摇徐徐扩开的咒骂。   全校停电了。   青豆的理智一直在。她偏身要动,又被顾弈箍回怀里。   停电,太常见了,没必要移动。   “喜欢吗?”他问。   “啊?”   “这个。”说着,他啄了她一记。   青豆该怎么说呢。她认真想了想,喜欢方才的失控和颤栗吗?喜欢胸腔内一只手直锤心口吗?喜欢在他宽阔的怀抱里软成一滩水吗?   “喜欢。”   “什么感觉?”   “像......冬天里的一口雪糕。”   “甜吗?”他细啄c周。   “甜的,但是一口咬多了,头疼。”额上神经剧烈跳动,就像一口冰吃猛了的感觉。   他低笑,又亲了上去。挑起s头,想起该交待一声,绕齿一周,回到发声处,郑重像排练老师:“那,我们再吃一根冰。” 第87章 1995·冬 ◇   ◎冬天里的一口雪糕3◎   年轻人真要悠着点。   断电的黑暗模糊了时间与空间, 这晚发生两件懊恼事。   先是空间方面。   程青豆与顾弈两位同志人生初体验投入过度,排练次数过多,约莫体力耗尽,也可能是动作疯狂, 严重搅乱暗房秩序。   酒精灯碎, 桌椅掀翻, 一地凌乱。   结果尚可以挽救。酒精灯是灭的,无所谓, 碎了师兄会想办法搞一个, 瓶罐恢复站立极其迅速,没有浪费定影显影等药液, 桌椅扶正,这部分也好说。难办的是师兄的高脚杯。   浪漫果然易碎。   想不到, 凶猛的s头游戏,明明是局部运动, 竟会全身失控。参与者怎么会像出洞的游蛇, 疯狂游移撞击物体呢。   顾弈提议, 去他家拿一个好了, 邹女士为那一排红酒杯专门定制了一个橱柜。   青豆一路掐他, 顾弈心甘情愿。掐疼也不叫,还换一边让她掐。   见掐他反而让他嘴角高翘, 她收回了手。今晚顾弈也太得意了!她不能让他更得意!   教授院是单独的变压器。校园漆黑一片, 这里灯火通明。几栋小楼裹在七零八落的枯杈中,亮着灯光, 有点童话屋子的况味。   拿到高脚杯, 青豆一刻不耽误地要返程。   顾弈拽住她:“干吗急着走。你那师兄又不是等着高脚杯喝酒。”   青豆指向墙上的钟, 怪他没眼色:“都九点一刻了!宿舍要关门了。”   顾弈抬眼, 墙上的时针分针拉得笔直,确实不早了。   他抓起个茶几上艳红的大苹果,高抛稳接,语气轻松地邀请道:“吃个苹果再走。”   他捏着青豆的手,嘴角挂着自在不羁的笑,眉眼却认真如做题。   青豆并不是馋苹果。她现在没有那么贪食了。她决定小留一会,完全是顾弈那股黏糊劲儿的眼神,以及手心作祟的指尖。   算啦,依他。   青豆身上每一寸纤维、每一个毛孔,染满顾弈的味道。皮肤上奶味的香皂,刺儿头上的柠檬海盐味的洗发膏,毛衣外套上桉树还是薰衣草的植物花香洗衣粉,一切的一切,包括口腔深度交流的液体,混在一起,把她熏得云里雾里,意志叛逃。   转至亮堂的灯下,再对视,他们都有些不自然。   顾弈刀工极好,削苹果,苹果皮完全不断。这不是最厉害的,他的优势是心理素质极好,每回展示都能发挥稳定。不像青豆,别人往她削苹果的动作上多逗留几秒,她的控制便立马失掉准星。   一个红富士,切成小丁,插上牙签,一串过程完全承袭邹榆心做派。   青豆乖巧坐在桌前,目光一会落在他肌理线条分明的小臂,一会落在餐桌上方的七彩拼面琉璃灯。   这一刻静谧淌过的时光,慢帧般一格一格,美好得像假的。   他们没提wen,随口扯了两句闲话。说话时,嘴巴好像什么禁地,根本看不得。   苹果他一口没吃,等青豆将苹果消灭至一半,他们才又亲上。身体距离拉开,双手双脚不自在,一旦距离为零,眼神交流立马流畅。   c瓣相贴,黑暗中按停的音乐又在脑海中续唱。   青豆身量低,被迫仰头。灯光照进眼睛,刺得她睫毛打颤。   不用她开口,下一秒,灯啪一声熄了。   青豆背对月光,半张脸掩暗处,留一双清目流转,换气时小声提醒:“九点四十五我要走的。”   顾弈整张脸被月光照得透亮,w后的气息吹起冷天里的团团烟云,像梦里的人。   他一点点啃噬,垂眸藏住狡黠,答应得干脆利落:“嗯。”   去掉暗房初体验的新鲜,转换阵地,“交流”温情不少。他不再势如破竹,亲一会说一会话,一点点诱时光流向不可挽回的截点。   青豆低哼:“你骑车送我。”   “累了?”   “有点。”   “很累吗?”他问,“你今天干吗了?”   青豆喘了口气,眼波流转,仔细回忆,怎么是空白的?“忘记了。”   他声音哑得像橘子汽水的气泡,每一个拖长的字,都有啵啵的爆破感。“那就还不累。”说着,潮热的气息再次冲撞脸庞。   s润的戳印一记一记烙在她额头鼻尖脸颊眼皮c角耳侧......   到颈窝,青豆嫌痒,偏头要躲。   顾弈拿鼻息拱拱她,再换个话题,重复循环。时而颠倒,上上下下,时而按序,轻轻重重,时而蓄势却徘徊不进,时而缠绵又猛然破关,勾得青豆呼吸困难,仿佛有人掐住她的喉咙。   青豆这么谨慎一个人,居然信了男人的鬼话。   中间,她嘀咕,好久了......   他哑声蛊惑,明知故问,“什么好久了?”   青豆咬他c,他回搅s头,吮吸得她口中一紧,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她一次次抬眼看时间,越品越不对劲,等意识到中计,北京时间已过十一点。   这是这晚的第二件懊恼事。   时间流逝,快得吓人。   厨房的挂钟和客厅的立钟早被心机深重的顾弈扣掉了电池。时间停在九点半,耽误了灰姑娘回宿舍的南瓜马车。   青豆欲哭无泪,又无可奈何。   “那能怎么办?”顾弈挑眉无辜,给她出正人君子的主意,让她睡顾梦房间。   青豆担心的是查寝。不过今天是周六,又临近期末,舍管阿姨估计会放松一点。她咬牙切齿,恨自己意志不坚定,中了美男计。   等她乖乖浴室洗澡,顾弈嘴角拽过一丝坏笑。   水声响起没多会又停了。青豆再次被一淋蓬头冷水浇得哆嗦。   这是冬天,不是夏天,冷水澡要人命啊!青豆使劲调水,左右左,右左右,龙头拧到死,一滴热水都没,真要命。   她赤足走到门口,见弄湿了地砖,又咬唇走了回去,硬着头皮洗起冷水澡。   冰凉的水浇湿发烫的头颅,打在她肿胀的c瓣和发酸的腮帮,恰好降温。她拧脖冲洗汗腻,才后知后觉,自己的颈脖后仰一晚,酸得厉害。   旖旎的心思逐渐冷却。奶味皂香中,青豆通体赤条地倒抽冷气,边呼气为自己取暖,边为今日的荒唐低笑出声。   怎么会......她想破脑子,也想不到,自己的初w会是这样热烈漫长。   《庐山恋》骗了她。很多年来,她都认定自己的初c也会如荧幕第一吻一样,湿气弥漫的大瀑布下,阳光热烈,他们蜻蜓点水,再回甘数年。哪里想到,竟与随手提笔的鱼娘书生暗合,没头没脑,上来就是轰轰烈烈。   即便重翻几小时前的事,青豆也难以置信。   这绝对是她循规蹈矩的人生中最出其不意的一个意外。   -   一门之隔,顾弈额头抵着浴室门框,贴门而斜立,粗c磨铁杵。青豆洗澡挺快的,约莫五六分钟就出来了。她秋衣外还搭了件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顾弈才懒得看她穿衣服的样子,低头侧身,交接棒式地扎进浴室。   浇上冷水,他才想起下午洗澡热水用光了。再偏头确认,发现内镜上没有水蒸气。   顾弈喊道:“程青豆!”   “啊?”青豆回头,竖起耳朵。   “你刚刚洗澡......”后面的话,被花洒水声淹没。   青豆正在擦头,以为自己什么东西落在浴室,推门而入吓得逃往门外。   天哪。不过十步路,连房门都没进,这厮居然已经剥光站在了淋蓬头下。   她背对门口,皱眉气道:“你叫我干吗!”   顾弈也没想到她会进来,轻咳一声,“你刚洗澡是冷水?”   “是啊。我不会调。”青豆被这龙头折磨了两次,心中发誓以后还是老老实实买票去学校浴室,不在这里蹭澡了。   “冷水你叫我啊!”顾弈奇了,这有什么好憋着的。   青豆没好气:“下次知道了。”   顾弈又说:“不过今天确实没热水了,我下午把热水用完了。”   青豆“哦”了一声,再次蹙起眉:“你下午洗过了,怎么又洗!”   一天洗两回澡,什么大户人家!   瓢泼凉水浇熄腰下失智神兵,顾弈终于有力气呛声:“老子运动了!出汗了!”   刚刚他欲望缠身,整个人低三下四,苦苦恳求:“别走”,“留一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赖皮话犯贱式的说尽,程青豆才满脸防备地决意过夜。   现在冷静下来,真他妈丢脸。不过也好,不然依照他的性子,很大概率会说出“那你回宿舍吧,看你进不进得去”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话。   青豆不再理他,哆嗦着往顾梦房间走。零度的夜晚洗冷水澡,她现在就是个冰坨子。   身后传来:“你门不也带一下!光屁股呢!”   青豆气得翻白眼,光着好了,反正也没人看。   顾梦许久没着家,床上仍有满满的阳光的味道。可见邹榆心经常来收拾。   水声一止,青豆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往这间房走来。   她心中飘过:不会吧,他不会往我这里来吧。没两秒,擦头发僵住的动作被他推倒。   顾弈得寸进尺得厉害。青豆被压在床榻,气到失语:“你疯了!”   “冻死了,给我焐一会。”大冬天冲凉水澡,他这种铁汉子都受不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吃得消的。   青豆:“我也冷。”   顾弈圈她更紧:“那我给你焐。”   他的重量压在身上,有很强的压迫感。青豆感觉自己呼吸困难,胸腔被压得只有一口偷气的空间,双手挣扎推他:“别……我喘不上气儿。”   “那我帮你。”话音一落,故意戏弄地嘬她一口,亲完利索滚至床尾,躲开她伸出的九阴白骨爪。   青豆秋衣外穿上了粉红毛衣,是去年过年穿的那件。软糯糯的,像只兔子。   顾弈不怕兔子咬人,也不怕兔子伸爪,躲开完全是为了一些情趣,激发她的斗志。   果不其然,他闪身,她便开心,以为自己能弄痛他,膝盖一撑,娇躯发起攻势。顾弈胜券在握地两手一伸,将她整个搂进怀里,贴耳耳语:“现在能喘上气了吧。”   青豆被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包裹,心跳隆隆。她终于懂什么叫阴阳调和了。或许没完全懂,但这股怀抱的踏实感,让她暂忘掉好多事情。   是问她名字,她也要想几秒才能作答的程度。   他们互相取暖,碎碎低语。   青豆骂他流氓,不穿衣服。顾弈说,在家干吗要穿衣服,又没外人。青豆埋首,偷偷漾起酒窝。   顾弈问她今天累吗?青豆点头说累,眼皮都重了。顾弈轻啄一口,“那我帮你提提神。”   说着伸手给她捏肩,青豆今日敏感,经不得碰,缩脖子左右躲闪,娇y叫唤。   顾弈将她搂紧,问她亲脖子为什么要躲,是不是怕痒?青豆咯吱窝赶紧夹紧,更怕他挠自己,“我怕痒的,你不许弄。”   “我弄了会怎么样?”他的气息喷在颈间,全是危险。   “不许!”   全是轻浮话,没一句正经,但好好笑。青豆咯咯傻乐,沉浸在陌生的喜悦中。   他抱着她,手礼数地游移在背脊,“怎么这么瘦啊。”压在身上,轻如无物。   青豆说自己不瘦,“我就是正常的体型。”   “你是正常体型,那别的姑娘会气死。”   青豆挤出一边酒窝,好奇问:“你抱过别的姑娘吗?”   “什么?”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顾弈好笑反问,“你觉得呢?”   青豆想也没想:“肯定有过!”   一次话语间,青豆流露出小海的心疼。素素笑着开解她,第一次亲就伸s头的男人是坏男人,他可能会难过一下子,一阵子,但这种能对欲望迅速直白释出并且进入状态的男人,不会难过一辈子的,你放心。   青豆迟疑,问虎子呢?   素素沉默了。   素素有素素的一套理论。显然,在她的理论里,虎子是好男人。青豆知道虎子是好男人,那么便假设素素的理论是合理的。如此,照这番理论,反着一推——顾弈绝对是标准的坏男人。   他可太会伸s头了。而且他完全不羞,反以为荣,显然是个熟手。青豆想,她还是低估了顾弈的。他这样的男孩,想想也知道会有多少桃花泛滥。   顾弈愣了一下,做出被拆穿的表情:“哟,哪里看出来的?”   青豆切了一声:“我就知道。”   他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又重重亲了下去:“你知道个屁!”   他们年轻,没有节制。一两点时,青豆嘀咕了一声,“嘴巴好痛,明天应该会肿。”   口腔消肿的最好方法就是降温,可以有效减轻局部充血。   顾弈真给她拿了块冰砖。他们浸着薄汗,蹲在冰箱旁,你一口我一口,含上降温的光明冰砖,然后在冬日夜里,长长重重释出一口冷气。 第88章 1995·冬 ◇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1◎   顾梦房间的窗扉是后来改装的, 方格子式,月光泼下,很有格调。   但她太酷了。   那日灯熄,青豆仰躺床铺, 吓得紧缩被窝, 一动不敢动。   顾梦用白色夜光颜料在天花板上涂了个骷髅头, 白天完全看不见,等夜晚, 栩栩如生, 仿佛就在脸庞之上。   青豆努力闭眼,那诡异如何也挥之不去。她并非鼠胆, 只能说,顾梦画得挺好的, 不愧是学美术的。   顾弈已经睡了,经过门口能听见疲惫的轻鼾。想想也是, 两日舟车劳顿, 加上晚上的高度刺激, 铁打的也吃不消。青豆不想打扰他, 又实在吓得睡不着, 来去徘徊,跑去顾燮之的书房, 把顾梦的被子挪过去, 准备再在这儿睡一夜。   很尴尬的是,顾燮之这张小床不是正大光明的“床”, 而是用几块木板搭在凳子上凑合的。   所以这床有高低。   上回睡还挺平整的, 当时应该是有人睡, 后来估计不睡了, 便放在角落置物用。   青豆把角落硌脚的两摞匝好的书籍信件拎出来,粗粗铺了床。   卧下后,青豆几乎没怎么睡,次日起得很早,心情郑重又复杂,于是将烫金色的日出定格在海鸥DF-1的镜头中。   顾弈睡得昏天黑地,错过了青豆早上给他煮的稀粥,煎的流黄鸡蛋,以及中午为他下的酱油葱花面。   顾弈起来,青豆一字不差地把自己田螺姑娘的事迹讲了一遍。他揉揉虚空的肚子,往桌上望:“粥呢?蛋呢?面呢?”   “看你这么累,所以帮你吃掉了。”是看他不起床,青豆只能一人吃两份,硬撑了下去。   青豆朝他俏皮地眨眨眼,以为能气到他。   顾弈赚到大头,根本不在乎这点蝇头小利,两指捏上她的下巴,轻轻一啄,“我吃这个好了。”   两张肿胀的嘴巴一挨,皆有明显的痛感,他们不约而同皱起眉头,又对视傻笑起来。   顾弈不许她回去,让她晚上再回。还颇为体贴,安排她在顾燮之书房复习功课,保证不来打扰。   看她满眼防备,顾弈哼哼,“新闻说了,要可持续发展。”   -   小楼环境过于美好。   玫瑰色的落日在朝南小书房飘起又散去,傍晚,青豆听见他奶奶来了,犹豫着要不要下楼打招呼,幸好对方放下腊肉和馒头很快走了。   顾弈厨艺一般,大菜煮不了,勉强弄到嘴里的东西,比如炖蛋、西红柿炒鸡蛋和酒酿圆子,这种他还是会搞的。他跑去职工食堂打了一碗红烧肉和六两饭,勉强凑够三菜一甜品。   青豆公主闻到香味,趴在二楼扶栏,盯着他摆盘的举动,还挺不好意思。   “你都做好了啊?”青豆极少能吃到现成的饭菜。   顾弈腰板儿特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收到青豆投来的似笑非笑,他清清嗓,“下来啊,麻烦你亲自吃一下,这事儿我就不代劳了。”   青豆:“......”   她第一筷子夹的是红烧肉。没办法,在学校食堂,荤腥属于稀缺食材,这种肥而不腻的五花肉比美男还要诱人。一口纵向咬下去,肥瘦层叠,入口即化,糯感十足,青豆两眼冒光:“哇,你手艺不错哎!”   顾弈看了眼那五花肉,“很好吃吗?”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五花肉!肥而不腻,色香俱全!”其实还好,味道普通。但青豆吃别人做的美食,肯定要认真夸奖。   顾弈咬掉肥肉,细细咀嚼瘦肉,好一阵没说话。   青豆看着桌上一口肥肉,“你不吃肥肉啊?”   “嗯。”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不吃。   青豆可惜:“......那你不要买五花肉啊。五花肉就是要吃肥瘦搭配的。”   “我......”顾弈迟疑,刚出一个音,被青豆打断。   “你很有做菜的天赋哎。还会炖蛋!还会炒西红柿!”她又舀了勺酒酿汤圆,若有所思,自顾自地叹气,“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厉害?你有没有不擅长的事?”   顾弈:“有啊。”   青豆:“什么?”   “我不会做红烧肉。”   青豆这才明白为什么红烧肉是装在铝饭盒里的:“好吧。那味道其实一般,我说呢,和食堂很像。”只是学生食堂抠门,不给学生整块的好肉。   顾弈不满,好像收回的是对他的褒奖:“你这人怎么看人下菜碟。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英雄不问出处。”   青豆切声道:“我说了不好吃,你下次不做了怎么办?”   顾弈目光一垂,扒了两口饭:“会做的,我学。”   怎的气氛一下子充满了暧昧的暗示。青豆一口饭噎住:“......”   顾弈扫了她一眼,知她尴尬,调侃自己:“反正我做什么事都很厉害。学个红烧肉而已,很快的。”   青豆喉咙发紧,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听他自吹,又乐了,“你有什么不擅长的事情吗?”   “干吗?”   “说出来让我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开心开心,不然我会觉得老天不公平。”她将肉汤浇进碗内,香喷喷地就饭。   “我好像没什么擅长的。你说说看,我擅长什么?”   青豆:“怎么会?你学习不费力,体能很好,个子高,有力气,会开车,会篆刻,念好大学,免考读研,以后会是牙医。”   还有,没说出口的:爸爸妈妈工作很好,住好房子,有相机自由,家里不吵也不闹等等这些,都是青豆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东西。   “就这?”顾弈以为什么呢。   “不然呢。就这每一样我都没有。”青豆冲他翻白眼。   “还有吗?”他挑眉明示她继续。   “你还会割麦,还有......”她认真思考,眼睛一亮,“哦!你还会拍照!”   他清清嗓,咽了小口唾沫,行吧,真是孔夫子。   顾弈点点头:“你多跟我待待,可能就幸运了。”   “......”又绕回去了。他怎么总这么得意!青豆不禁反问:“你有过什么坎坷吗?”   坎坷?人生下来,就是来渡劫的。谁会没有坎坷呢?问的什么废话。   顾弈瞥了眼二楼的书房,想了想,垂眸摇摇头。他不想程青豆继续追问。   果然。青豆真是服了。傅安洲这样走出来履历漂亮,举止言谈冒仙气儿的人,掀开人生旧账本,都有好多眼泪,遑论她、虎子、素素这种磕磕绊绊靠嘻嘻哈哈支撑生活的百姓了。   怎么就顾弈这么得意呢!   “你真是气人。”她不甘心,问他,“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没有理想。”   青豆见他眉眼春风得意,一副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的模样,扁扁嘴,埋头吃饭不再说话了。人和人是没法比的,算了。   顾弈低笑,这姑娘不会生气了吧。   他问,“那你有什么理想吗?”   青豆眨眨眼:“你猜。”   “做作家?做诗人?”反正肯定不是做工程师。顾弈都看出来了,程青豆这个大学念得颇有糊弄的意味,复习功课,课本里还夹了两沓稿纸,画的是人物关系图。   “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用拔高到理想,作家提起笔就是作家,诗人站在风里就是诗人,”青豆狠狠泼他凉水,“我的理想就是看你在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摔跟头。”   顾弈:“......”   -   说时无心,哪料应验迅速。   晚上七点多,青豆和顾弈正在看电视,楼下传来响动。邹榆心顾燮之回来了。青豆斗嘴的神气立马吓没,要翻窗逃回宿舍。   他知晓她羞,拽过她的手:“没事的,你待我房间,他们不进来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全是是非。   青豆和顾弈已经过了可以光明正大亲密,而不沾是非的年纪。   “我要走的。今天!”青豆强调。   “知道,明天周一,今晚要查寝,我知道。等他们进屋睡觉,你再走。现在走,不是正好撞上吗?”他故意激她,“还是?你想跟他们撞上?”   青豆扁嘴,不再搭腔。   “没事的,信我。”   说完,顾弈下楼,去跟爸妈说话了。   青豆老实缩在橱门边,兀自发呆。   邹榆心边跑边问户口本在哪里,顾燮之追在后头,安抚她,让她别急,顾梦只是吓吓他们,不会真的跑去登记的。   邹榆心不信,径直往他书房去了:“我得藏藏好,她疯起来连自己都骂,还说什么‘狗娘养的’,这到底是在骂我还是骂她自己?”   “你这都说了一路了。当时在吵架,她口不择言。”顾燮之给女儿辩解。他内心深处,也不信自己的女儿素质这般低下。   顾弈不识好歹的笑声扬开,扇得邹榆心的火烧得更高了。   “人家女儿都贴身,我怎么生了个......”她的声音渐低,隐入书房,青豆好一会没听见一句清晰的话。   青豆为防邹榆心找户口本找到顾弈房间来,一不做二不休,将鞋子蹬进床底,自己安稳抱膝,缩进顾弈的衣柜,严实地带上柜门。   洗衣粉的香味和樟脑丸混合成一股又香又提神的怪味。   青豆鼻尖蹭着顾弈毛衣的袖口,脚下踩着他的运动裤,整个人像窝进摇篮,舒服得昏昏欲睡。   摔书声沉沉砸向地板,没一会,玻璃瓦碎。这些声音隔着两扇门板,不甚清晰。青豆吸吸鼻子,竖起耳朵,有点迷糊。   她想:怎么户口本藏这么深?翻箱倒柜的......我家户口本就在抽屉里,很好找的。是因为这家里太大了吗?   -   青豆是在顾弈发火的声音里才意识到,这些大动静不完全是在找东西了,而是吵架。   中间有大段内容没衔接上,她努力支起耳朵,也只听了个大概。   邹榆心一直在问顾燮之,你们是不是有联系?   顾燮之说没有,回国后没再联系了。   问题折返,你们是不是有联系?没有联系为什么信要放在手边?这比联系还要窒息。   顾燮之否认,表示这些信早就打包,这几年都没打开过。   邹榆心发疯似的尖叫,骂他怎么这么不要脸,怎么不死呢?   那道长长的尖厉,让青豆想起顾弈陪她去找大哥,返程后的那一夜。那晚,邹榆心也是这样失控来着。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翻出陈年旧事,听这火气,一时半会消不下去。她猫在衣橱里,做好过夜的打算。   顾弈:“你们他妈要吵进去吵,要离早点离!”   邹榆心泣不成声,话粘在喉咙,滞成一团,“要不是为了你和梦梦,我早走了。”   离异家庭找对象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她苦苦撑着,咬牙忍耐,不再争了,就是为了让儿子女儿可以有一个好的家庭。自己也就这样了,他们的人生得风光亮丽。   “那你想多了,我和她都不需要。”顾弈用力甩上门,把自己关进漆黑。   邹榆心心揪痛,心骂,这两个狼心狗肺的。   门外,过道,她低泣许久,顾燮之低沉的声音一直在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听不太清,但语气很好。   他们一个哭,一个说,像小提琴和大提琴在如泣如诉地对话。   仅是调子,就让青豆心生原谅。   不过原谅归原谅,他们房里那幅精致的结婚照片,在她心里永远蒙上了层水雾。   程青豆很难讨厌别人,就算有些事膈应难受,生出情绪,只要对方一软,她立马原谅,还会为自己生出过不为人知的“讨厌”情绪而抱歉。   素素这样形容过青豆:以后家里汉子偷婆娘,程青豆怕是也不敢声张,还会帮他打掩护。   青豆当时反驳来着,现在想想,自己的气性这么短,肯定是要受气的。   夜,无声漫流。   好会,里外都没了声。   不知邹榆心是哭完了,自己回的房,还是被顾燮之拉走了。   没开灯的房间,顾弈十指锁在一起,沉默许久:“出来吧。”   青豆抿唇,没有应答。   他隔着门,脱力般低声说:“看见了吧,都有坎坷。”   见里面人装木头人,顾弈伸手拉开橱门,迎上影影绰绰衣裳间,那双星亮的点漆眸子:“再不出来,宿舍要关门了,这次不能怪我。”   一排衣柜,有四扇门,他怎么一把就能命中自己。她钻进去前还左右挑了挑呢。   不过青豆没有心思问这个。她老实交待:“对不起。”   顾弈不解:“什么?”   “是我昨天睡觉把那两摞书拎到外面的。”信捆在绳子中,但并不扎实,她今早收拾,多此一举地将书信从大到小依次整理,重新扎实地捆了一遍。   邹榆心可能没有发现,她认定他们近期往来,说的是“那封信”,而顾燮之解释时,用的是“那些信”。青豆心惊肉跳,可能是落下了一封在他的书桌上。   顾燮之的书桌很乱,青豆白天复习缩在一角,桌面上确实有封信,她以为原来就摆在那里的。   真是阴差阳错。她可真是笨手笨脚。   “阿姨误会了。”青豆知道自己没法解释,只能让顾弈想办法澄清。   顾弈却没有想象的如释重负。他依然眉头轻皱,对这个话题并不耐烦:“能随随便便误会,也不是什么值得迁就下去的好关系。”   他双手一托,将青豆抱出来,嘴上吓她道:“你居然不着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程青豆!你回不去了!”   她挂在他身上,将左手上的老金表伸至他面前:“你晚上才借我的表,你忘了?”   那对夫妻一搅合,顾弈确实忘了。   刚刚他们看电视,青豆说每次考试一开考就紧张,因为不知道时间,没写几笔便觉得要到时间了,心理素质好差。   顾弈想也没想,当即把常年戴在左手的金表卸给她,说借她戴到考试结束。   这表是他爷爷给的,颇为贵重。青豆感受左腕子上焐热了的沉甸甸,心里突然很踏实。和考试无关。单纯是他们亲w后,一些金钱上的楚河汉界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顾弈的好。   他放她坐在床上,问她鞋呢?   青豆说床底下。   顾弈很自然地弯腰探手,摸出棉鞋,拽过她的脚往里一塞,拉上后跟。   蹲地躬身、左右穿鞋的动作颇为利落,好像是路边支摊,专门干这行的。   穿完他看也没看她,拉过她的手往外,压低声音:“走吧,他们应该不会出来,我们走正门。”   青豆的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被他两指握过的地方酥酥麻麻,好像袜子破了,皮肤直接在棉鞋里蹭。   不知怎么,她脑子里浮上了二哥给蓉蓉穿鞋的往事。她突然想看顾弈的样子和表情,好奇他是像二哥一样,粗里粗气,对为女人穿鞋一点也不在乎,还是像蓉蓉一样,努力维持淡定,实际对此举的重要性心中有数。   青豆用力拽住顾弈的手,停住脚步,仰头玩笑搭腔:“怎么,你家还有后门?”   顾弈低头,冲她神神秘秘眨眨眼:“下次给你看那个老鼠洞。”   说着,一秒没耽搁地拉她往教授院外飞奔。逃离这个窒息的鬼地方。   风呼过耳畔,青豆满脑子杂念瞬间被吹走。   他们穿过操场,雕像,教学楼,经过无数个模糊的同学和亮堂的窗户,好像横穿了世界。   终于停在宿舍楼前,青豆热得像夏天。   这个冬天对她来说特别夏天。不是亚热带地中海干燥的夏,是亚热带季风性潮湿的夏。   她大口夯气,很本能的往楼道跑。   顾弈啧了一声,压低声音疾呼:“程青豆!”   她回头,愣了一下,又往他那里跑:“怎么?”   他两手抄兜,拿眼拷问:“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九点四十五,老实人都进宿舍了。无人敢在关门的前夕试探阿姨的脾气,姑娘的声音都在头顶嗡嗡。   她往漆黑的自行车棚左右看看,心想车棚的灯怎么坏了:“啊?”   “这个。”他牵起唇角,低头飞快啄了记她的酒窝,下一秒,他消失在了黑暗。   等凉风风干颊上星点的湿润,她才在延迟感受的冬天里,明白他叫住她干吗。   -   青豆像刚拔完牙一样捂着脸,慢悠悠回到宿舍。   她假装周末回了趟家,甚至想好说辞,没想到,她老实巴交的美人形象深入人心,很得大家信任。   舍管阿姨和学生会查寝统计人数,见青豆不在,很放心地略过,还说怎么回家还登记的住宿呢,下次记得别乱报,学校要统计的。   金津关心青豆:“怎么一个周末,上火这么严重?”又一惊一乍地推推她,“帮你拿了信,给你塞桌肚里了。”   青豆此地无银地抿抿唇:“好的,谢谢。”   胡雪梅分了青豆两朵干菊花,让她泡来喝水,清热解毒:“期末,太累了,折磨人。”   没几分钟,菊花还没在水里泡开,灯熄了。   青豆坐在窗边月光下,找到小桂子的信,细细拿刀拆开。这家伙果然都是寒暑假回信。他怎么就不毕业呢?他在外地上多少年学啊。   上次青豆给他寄信,写了好多闲碎的练笔日常。要说有什么重点,估计就是虎子以及顾弈。   信里她说,她最好的朋友坐牢了,又说,和她一起长大的人要跟她在一起了。她不知道算不算在一起,但他们牵了手。不管怎么自欺欺人,她都没法对他产生电影里的心动。她说,我跟他太熟了,熟得像左手摸右手。   她写道:我很容易对陌生的人心动,也许,我更可能对一个陌生的人发生心动。但我好市侩,我知道不可能有一个陌生人比过他。   小桂子的解签姗姗来迟: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青豆倒在床上,失语地翻了个文盲的白眼,大声在宿舍发问:“有谁知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是什么意思啊!” 第89章 1995·冬 ◇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2◎   期末结束, 青豆马不停蹄去见了两个人。   一个当然是虎子。刚进牢监的虎子排他得厉害,情绪很重,谁也不肯见,后面想开了, 搞得跟朝臣觐见似的, 青豆若是隔久一点不去, 他便要骂她没良心。   好像她生来就欠他似的。   算了,当是欠他的好了。   另一个是余辉之。   他照例关心晚辈青豆, 学习剧本写作学习得如何了?   青豆毕恭毕敬, 如实回答:“您推荐的《萌芽》增刊我借到好几本,看了其中几个剧本, 也沉迷了一阵,一度感觉写剧本这件事离我好近。但真的实践才知道, 自己始终是门外汉。小说想怎么写怎么写,剧本却要考虑好多。”   她怕余老师觉得她半途而废, 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半放弃状态。毕竟当时打证明借书的时候, 她沉浸梦想, 信誓旦旦发下无数宏愿。   余老师点点头, 理解她的难处:“第一个剧本是最难的, 怎么写,写好了给谁看, 看了之后的下文是怎样?这些不确定性太大, 让创作像赌博。”   “没有相关经历背景和成名作品,直接做编剧, 是需要运气的。影视比我们文学要复杂很多, 没有路子, 再好的剧本就是一纸空文。在他们圈内, 流行请伯乐相马,牵线搭桥,没有关系的人,花十倍马价请人相马之事也不在少数。”   余辉之说完这段话,青豆心很快死了。提到钱,她特别务实。   见青豆苦脸,余辉之轻呷一口茶,笑着安抚她:“我并没有打击你,你有这个天赋。不过你才二十出头,不急。我认识上影厂的老厂长,过年拜访时提到有个合作作者想写剧本,但没门路,他就提议,你可以从文学编辑的岗位先做起。我想,你可以试试,国内很多有名的编剧都是从那个岗位出来的。”   最近国企下岗潮,分配越来越紧,好单位少。   随大学扩招,大学生含金量明显下降。导员也叹气,表示他们九五九六年毕业的这些大学生,进了岗位,未来也未可知。铁饭碗都能说没就没,变数太多。   青豆跃跃欲试,又下不了决心。做文学编辑,意味放弃专业。这可是她养家糊口的未来。   当然,那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之上,也充满了不确定性。   青豆谢过余辉之,接下编辑部代收的三十多封读者来信,心事重重。   走在南城,青豆觉得自己像一个行走的问号。   -   吴会萍过年不做活,表示自己要回家过年。村里人不管在外面见过多少山珍海味,心里惦记的还是老家那两亩地。她想到自家田里大白菜烂掉没人吃,自己还在这里花钱买大白菜,心里难受。   青松想,东东出生以来还没去过乡下,家里宽敞热闹,不如全家都回老家过年吧。   青豆回到家,大家已经决定好了,正在收拾东西,购买年货。   青栀把她的宝贝打包在袋子里,要回家给同学们看。   青豆冷静,看床上摊得四处杂乱,舞鞋还在包里,一看就是一周都没动过。她问青栀:“明天要去少年宫了,舞练得如何?”   青栀看也不看她,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丫头特会见风使舵,知晓青豆不厉害,便不拿她的话当话。害青豆只能学会小人招数:“妈——青栀这礼拜在家练舞了吗?”   青栀急放下东西,拿手推她,不许她叫吴会萍:“知道了知道了!”   吴会萍是真下狠手的狠人,打起青栀来一点不手软。有时候冯蓉蓉气得冒汗,听青栀挨打那股扎进皮肉的啪啪声,也会心软,可见这妈打得多狠。   青栀每日都想吴会萍再做住家保姆,消失在她的生活。   青豆手心拍手背,着急道:“一学期两百的学费,你不学下次就不报了!”   青栀一腿架在桌上拉筋,两手拍手叫好,“不报就不报。你说到做到!”   青豆拿她没办法,说不过她,只能拿出严肃态度,又喊了一声:“妈——”这就是衙门肃静的惊堂木!   果不其然,兔崽子气得蹿火也死抿嘴巴,不敢顶撞姐姐了。头一扭,面墙拉筋,看也不看青豆了。   -   九四年十月,桑塔纳2000在南城首次发售,定价十九万,限量十五台。老百姓在南城日报上看到这则新闻,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买不起也想看个热闹。   而实际上,这十五台早被订购一空,名流挤了关系,四处托人,暗里车的数量加到十九台。   顾燮之从国外带回来十几万块钱。回国前,商议好要在南城花园买房,后来顺利评上教授分到新房,这笔钱也就搁在了银行。   顾弈还没返家前,他在电话里提了一嘴桑塔纳预订的事儿:“学校有个买车名额,问我了,我没要。听说还挺抢手的。”   顾弈这么爱车的人,撺掇顾燮之赶紧买。顾燮之想了想,儿子要毕业了,以后结婚肯定要用车,买了也不亏。电话里表示,那行,回头跟邹榆心商量一下。   顾弈一听,跟邹榆心商量,那这批肯定赶不上。   邹榆心是个谨慎的人,十几万花出去,她至少要跟50个亲朋同事做口头市场调查,一拖好几年,没必要。当年买冰箱就是这样,跟风嫌姿态不够,跑去百货大楼抢购,又抢不过人家。顾弈上过她的当,怂恿顾燮之先斩后奏。两男人一拍即合,买东西就得凭个冲动。   很好,1995年1月18日南城大学唯一一个桑塔纳名额落在顾家的事,在提车这天,大白全校。   邹榆心比四邻老师们知道的还要晚。别人来恭喜,她一脸木然。   那晚吵架后,顾弈几天没跟顾燮之说话。家里吃饭都是分批进行,邹榆心和顾弈一批,顾燮之单独小灶,有序避开彼此。这个吃饭顺序之前也僵持过一阵,他们都习惯了。   顾燮之和邹榆心疲于去解婚姻的结,不紧不慢搁下,难受的只有夹在中间的顾弈。   到拿车这天,父子俩才打开僵局。车子上好牌,方向盘还没焐热,两脚油门就开到了家。   如所料,迎接的是邹榆心的暴跳如雷。   她不敢相信,他们父子俩就这么把20万花掉了。这是顾梦的嫁妆,是顾弈的彩礼,现在就换来一辆不知作何的车子。   顾弈捏着邹榆心单薄的肩,带她围车子绕了三圈。   她气得要吃速效救心丸,不知他嬉皮笑脸个什么劲。   顾弈:“没发现什么不一样吗?”   邹榆心:“什么?”   顾弈指着车牌,“你看车牌号!061888!我们特意选的。”   六月十八,她的生日。父子俩挑来糊弄她的。   邹榆心完全不领情,抚着心口怒上怒:“能选怎么不选666888呢,选的什么呀,怎么还有单数!”   因为这个破事,父子俩挨了她劈头盖脸三天批评,有些事糊弄糊弄,隐有揭篇之态。顾弈松了口气,以为好了,过了,结果顾梦回来,再次揭房顶。   她电话里说过年回来,邹榆心恨不能把南城的好年货都搬回家,每日欢天喜地,倒腾房间。   谁料,一家驱车去火车站接人,顾梦根本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了她那瘦骨如柴的男朋友。   她大大方方介绍给亲戚邻居,邹榆心顾燮之根本抬不起头。   说实话,不仅是父母,连顾弈都觉得,那男人消瘦得过分,比他去二监会见扫见的劳改犯还要萎靡不振。   顾梦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不能接受她找这样的男朋友。   两位老人一辈子在象牙塔工作,不善讨好别人,饭桌上将不喜直接摆在脸上,要求顾梦处理完北京的工作回南城。   顾梦没有当面顶嘴,但这顿饭的气氛僵得吓人。顾弈作为大胃王,也只吃下半碗饭,其他人更是连筷子没怎么动。   邹榆心不想顾梦不开心,但她不打招呼带人家回来,明摆着怄她和顾燮之。   她问顾弈,顾梦看上那个男的什么呀?   顾弈也不知道。上下左右瞧不出能耐,不过经过房门口,听见那男人扫弦弹琴,还是感受到了一些魅力。可能女孩子就喜欢这些花腔。   邹榆心叹气,欲哭无泪:“你以后找对象可别气我,我真的会得心脏病的。”   顾弈面无表情:“心脏病不是气出来的。这病,你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邹榆心手搭额头,无话可说。   她想把他们塞回肚里,折返到生育前,哦,不对,结婚前……   过了会,顾弈推推她:“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啊?”邹榆心一时没反应过来。话少的顾弈怎么会主动问她这种事。   他偏头没看她,揉揉鼻子:“媳妇儿。”   邹榆心瞥了他一眼,胸口再次堵上一口气。   她没理他,转身往厨房去。   楼上的黑子——也就是顾梦男朋友,正在弹琴,排演除夕晚的节目。   虽然午饭在爷爷奶奶家中进行得十分不愉快,但黑子心态不错,反过来安慰顾梦,并没有配合他相貌,摆出阴郁神态。   小楼里,吉他声荡漾着压抑的愉快。顾梦的笑声很大,关在门里,看样子很开心。   顾弈听了会,又跟进厨房,问邹榆心:“没有想要的媳妇,那我到时候就随便找。”   邹榆心放下手中舀冷饭的木勺,“我说了有用吗?”   顾弈赞许:“确实没用。”   她额角神经一阵跳痛,“那你还来问我干吗?”   他拉开红木凳子,帮她剥毛豆:“随口问问。”   邹榆心扫了眼那毛豆,看也不想看他。   世界大战爆发在除夕下午。   黑子和顾梦准备的节目还没开始,仅报了个幕,爷爷黑脸甩袖回房。   南城除夕有烧经的习惯,奶奶对邹榆心说,等会要见祖宗,别让不相干的人影响了祖宗的心情,这有碍顾弈顾梦这些孙辈的运势。   孙辈们一个都不敢出声,只能由邹榆心做这个尴尬的恶人。她抱歉地把黑子叫出去,在校内散步。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远赴他乡过年的外乡人。   烧纸钱金元宝祭祖,顾梦一直压抑自己,轮到她磕头,用力很猛地发泄自己,磕得哐哐大响。   幸好顾弈作为男孙,排在姐姐前面,后面几个堂妹乖顺,见她这般,不敢浑水摸鱼,也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   下午四点,开饭前,顾弈接到了程青豆的电话。   她一家到大伯家吃饭,他家附近装了程家村第一台公用电话亭。   青豆借了大伯的电话卡,打去两个电话。   一个给东门桥家属院,给虎子妈张蓝凤。接线的李阿姨大嗓门喊人后告诉青豆,他们回父母那里过年了。   另一个打给了顾弈。她特别聪明地打到他爷爷奶奶家,接通后还礼貌地字正腔圆:“您好,请问,顾弈在吗?”   顾弈愣了一下:“怎么是你啊?”要知道,从家属院出现电话开始,程青豆打电话给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青豆咯咯傻笑:“快点夸我!”她拨号码的时候就开始得意了。   顾弈置身一片嘈杂,身边挤了一波小孩,什么话也不好说,只能问她:“你那方便打电话吗?”   “还好,装了个电话亭。”   “那行,晚上你再打给我。”又提醒,“打到我家。”   青豆咦了一声:“你想得美。过年就这么一通。”   没两句废话,青豆掐准一分钟,很替大伯省钱地挂断了电话。   顾弈听着嘟嘟声,有些后悔教她淑女先挂的事儿了。她电话挂得可真是干脆利落,猝不及防。 第90章 1995·冬 ◇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3◎   大年三十, 南城万家灯火。   过年学生回家,学校本就荒凉,此刻家人齐聚一堂,本该喜庆喧闹, 哪料气氛丧如上坟。   家中无喜事, 实在没别的好说, 只能祭出顾弈来冲喜。他打小优秀,什么都能拿出来吹牛。叔叔们给顾弈戴高帽, 施展社交技巧, 纷纷预订看牙名额,顾梦也不甘示弱, 说她也有好消息要说。   邹榆心不让她说,“有事我们回去说。”   顾梦非要说, 还奇怪,“顾弈这么牛, 我也不能太落后。”   “你牛什么?”邹榆心努力控制自己。   顾燮之压住她的肩, 对顾梦说, “年三十, 爷爷奶奶都在, 少说点,吃完回去说。”   黑子为了不给老人添堵, 没上桌, 一直在外头抽烟。   想到他大年三十陪自己回来,却只能在外头吹风, 没饭吃, 再是美味佳肴, 顾梦也难以下咽。   她无法忍受他们虚伪的笑容, 厌恶粉饰遮羞的体面。   一秒捱一秒,终于忍无可忍。顾梦搁下筷子,深鞠一躬,说吃饱了,抱歉先走一步,明早回北京,今晚睡火车站。   搁筷子、走步子、穿外套,一系列动静在无声无息的僵滞中被放大。碗筷清脆,衣料窸窣,脚步闷响,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回头若无其事问邹榆心:“户口本在哪里?我回去拿了就走。”   顾燮之:“你先回去,我和你妈吃完饭跟你聊聊。”   顾梦自顾自,耀武扬威般:“北京那块儿领证好像没有户口本也行,开个证明就可以了。”   顾燮之:“你什么意思?”   外头爆竹声响的时候,屋内也不甘示弱,一碗红烧肉被用力掼在地上。是爷爷摔的。   顾弈低头,游离般闪过片刻恍惚。   他看着瓷砖上冒着热气的油物,想起了程青豆。她要是置身此地,看见这么一大碗红烧肉没了,大概率要心疼死。   这道声响加速了顾梦的离开。顾弈想也没想,追了出去,一把拉过她,意外看见了两道泪痕。   原来顾梦也会流泪。   顾弈拉她和黑子上车,带他们去拿行李。   驶出原理工大的老校舍院,顾弈问她:“真的不多留几天吗?”   顾梦话很决绝:“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这次回来是想跟家里说一声,自己找到幸福了,在北京一点也不苦,可照这两天情况来看,他们并不希望她幸福。   顾弈知道她轴进去了:“怎么可能?”哪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幸福的。   顾梦苦笑:“如果你带老婆回家,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给好脸,不让进门,你能吃得下去饭?”   顾弈手扶着方向盘:“我吃不下,但......”   顾梦讽刺:“你也不会遇到这种情况的,我知道。你带回家的姑娘,肯定漂亮大方,大家闺秀,所有人欢迎都来不及。”她在瞎操心什么,这种情况,又怎么会在顾弈身上上演。   他五指捏紧方向盘:“我吃不下!但我如果能预判到这种情况,我也不会带她来。”   在他看来,就是活该。   车子停在光学实验楼后,他们进去了一趟,打包得很迅速。顾梦和黑子在楼下等了顾弈一会,他才从房间摸到烟,慢吞吞衔着烟打火,还给黑子递了一根。   顾梦也要了一根,还摇下窗户,提醒他们把烟灰掸出去,别沾在新车上。   黑子对顾弈说:“麻烦您送我们去趟火车站。”   “大年三十,卖票的都下班了,去了也没票,我给你们找个地方住一晚,你们明天早上去买票。”   顾弈开到百花巷,在门口的花盆、木板、窗缝里下摸齐两把钥匙,让他们进去。   顾梦左右一扫,哎哟了一声:“我以为好歹有张床呢。”   “有的睡不错了。”顾弈白她一眼,指了指墙架子上的零食饮品,让他们看着吃,别弄乱了。接着没多废话,转头又回了爷爷家。   鞭炮声热热闹闹。   顾梦和黑子玩了两把台球,兴致缺缺,把行李里的衣服全取出来铺地儿,准备晚上盖在身上取暖。   她嘀咕,这小子是想冻死她。黑子说,你弟人不错。   顾梦正要回应,折叠的毛衣里掉落下来一个红包。   看得出是仓促硬塞进去的,红包都折了,里面的八张一百块簇新簇新,在灯下反光。   黑子也看见了:“谁给的?”   顾梦指尖拨了拨,垂眸半晌,吸吸鼻子:“管他呢。”   -   一整个春晚,顾弈像看了场木偶戏,每个人都没有表情,笑也是强扯出来的。好不容易到家,以为会好点,谁想到邹榆心和顾燮之吵得不可开交,比外面的鞭炮还要响。   好不容易闹到天亮,隐隐有睡意,又要爬起来去爷爷家吃新年的第一碗红枣年糕汤。   餐桌上,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压抑的会谈。   愤怒是最好的提神剂,老人应该也没睡好,但聊起孙女终生大事,精神矍铄,条理清晰,滔滔不绝。顾弈没有情绪,强支在那里东倒西歪。   到下午,顾弈跑路了。他对邹榆心说去乡下找朋友玩,邹榆心心事重重,和顾燮之商量这两天去北京找顾梦好好谈谈,见见黑子家人,看看家底,没工夫管他。   大年初一是雾天,全市喜庆,熙熙攘攘,一片鞭炮红。穿过市区,各家店铺用录音机播放《新年好》《欢乐年年》等歌曲,曲子错落,这家放前奏,几米外放高潮,形成了热闹的延迟。   音像店最特别,用的是两个立式大喇叭,走过路过,不少腋下夹个包的年轻人驻足听歌。顾弈将车载磁带槽劣质的盗版磁带取出,左右翻了翻,下车买磁带。   这盘磁带是路边的三轮车上买的,两块钱一盘的热门歌曲合集,录得太差劲了,好多歌听一半就没了,挠得心痒。   谁能吃得消,深情满满灌入情绪的“你把我灌醉”歌词下一句,接的是黎明《夏日倾情》的前奏。   音像店也是盗版,刻得稍微上路子,歌词印得清晰,比较少出现唱着上半句 ,没了下半句的情况。顾弈进去晃了一圈,店内五花八门,他左思右想,拿了盘邓丽君合集和流行爱情曲目特辑。   一转身,巡逻防止别人偷鸡摸狗的老板,拍拍他的肩,手指弹弹磁带,得意说:“小伙子,有眼光!”   老板表示,邓丽君这盘是正版磁带,除了新华书店的音像专柜,全南城只有他家进了。这盘磁带的质量和别的不同。   见顾弈犹豫,又搁下定心丸:“不好包退,反正我店就在这里,跑不了。”   顾弈摸摸口袋,把流行爱情特辑放了回去,花十块钱拿下这一盘。   汽车驶出市区,恍入无人之境。四周建筑时而消失,时而浮出地表,像一张起伏的心电图。   天光收梢,雾霭低垂,四下安静,速度一百二十码,伴随碾过石子路的车轮声,邓丽君的嗓子愈加空灵撩拨。   同样是一个人开车上路,开桑塔纳,人舒服得像在空中飘,开货车,就像被丢进了打麦机。汽油车和柴油车到底不同。   开到程家村,统共用了五个小时。中间找到一家加油站,顾弈花光身上最后的钱,加了五十块的油。本来今早应该获得一笔可观的压岁钱,不该这么山穷水尽的,结果......所有人无心过年。   下车时,天擦黑,车停在距离她家两户之外。   顾弈站在土腥气的田地边,慢条斯理摸出最后一根烟,也不急着点,仰头一抿,欣赏起夜空来。   大年初一,烟火盛开,星光璀璨,两厢争艳,不看可惜。   -   一九九四年,收了个好尾,一九九五年,开了个好头。   青豆夹在两厢中间,度过了一个无比愉快的年。可以在她的人生里排前三。   还没毕业,不愁工作,是个风光的大学生,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乡亲们带着孩子来找她取经。青松形容她两眼含笑、轻描淡写点拨别人的模样,像尊菩萨。   青豆扮演小讲师,鼓励小同学。小同学也有朝圣心态,青豆说什么,他们都一脸虔诚的点头。反观青栀,兴高采烈来,愁眉苦脸坐。她的小伙伴们早就有了新朋友。   青豆和青栀去田里摘菜,蓉蓉看她俩并肩缩脑袋的模样,还玩笑,“他们以为家里有大学生有老师,学习就不用愁了。我看呐,完全没关系。”   青栀这初中读得明显在混日子,从来不主动写作业,因为经常挂红灯,脸皮又天赋异禀,所以家长签字也可以毫无压力。   回到乡下,她往外奔了两天,坐到冷板凳,居然主动在天黑前回家,打开寒假作业,大庭广众之下,拿笔写作业。   青豆和蓉蓉目瞪口呆。大伯则误以为,青栀成绩肯定也很好,一家都是人才。   -   年三十早上,青豆带青栀去了趟南弁山。附近村民送来无数水果馒头,青豆拎了个马夹袋上山,背了个大背篓下山。   可谓满载而归。   青栀一直以为大哥是个一无所有的和尚,在山上很苦,到山上玩了一圈,如此有意思,腆着脸特别自来熟地对大哥说,下次还要再来。   等他们走了,明镜,也就是青柏,才打开青豆给的信封,取出内袋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抓拍的吴会萍,站在一个油烟袅袅、不算宽敞的厨房灶台前,直视镜头。没有皱眉,但眉心因某种习惯性蹙眉刻下印记,显得有点凶。   另一张是青松和青栀,两人盘坐沙发,正头顶头,比谁脑壳力气大,嘴角的快乐溢出了黑白底色。   他看了许久,又静坐许久,才收起照片。放照片进信封的动作很郑重,就像手上拿的是自己失去的那部分人生。   -   下山,青栀对青豆说,“大哥长得和二哥完全不一样呢。不过,第一次见面不陌生,像亲人。”   青豆纠正:“我们就是亲人。”   青栀捂嘴,嘻嘻哈哈掩饰失言:“那为什么他不下来啊?是和尚不可以下山吗?”   “可以吧。”青豆来过山上几趟,见过住持,挺好说话的老光头。   “那为什么?”   “可能是他不想下来吧。”青豆这样说。   “哦。”青栀还是不解,“那娘怎么不上来?”   “可能是她不想上山。”   “骗人!她明明就想。”她们出发往镇上去,吴会萍的目光一路追着,直到石子路尽头。   青豆不再说话,青栀也懒得问。她欢天喜剥橘子,到家还懂事地分给堂侄子。蓉蓉好奇,拉青栀问大哥在山上过得怎么样啊?   青栀想了想,形容道:“像天上的人。”   -   青豆家的黑白电视转卖给了大伯,前几年看到还挺新的,这几年折腾旧了。青豆重逢这台电视,脑子里冒出了个拟人比喻:一转眼,连电视都老了。   大年三十,不少乡亲聚在电视机前,蹭春晚看。   中间信号没了,全屏雪花,青松爬上房顶调节天线,青豆则裹紧袄子,抱着烫壶,摇晃身体取暖,听邻居吹牛皮说当年。   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经多么恐惧这里。   烟花爆竹声中,她幸福得像一颗躺在豆荚里的小青豆。   大年初一,青豆一家跟着吴会萍去了趟外婆家,可远可远了,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吴家不愧是养出吴会萍的家庭,各个都比较闷,不会说普通话。由于老人走了,兄弟姊妹之间关系有点散,只有进城上过中专的二姨能说上几句话。   大家生疏,表兄妹们比南城不常说话的邻居还要陌生。傍晚回到大伯家,蓉蓉松了口气,才延续上热闹的过年气氛。   青松低声调侃:“现在知道我去你家的感觉了吧。”   每年初一,他都要做好心理武装,去蓉蓉父母家走亲戚。   去她家真是上刑。买什么都不合适,贵了是充大款,不合他们这便宜身价,便宜一点聊表心意,又像不拿人家当回事。那感觉,生不如死,和上学读书差不多。   今年也是青松婚后过得最没负担的一个年。他哄蓉蓉,以后都回来过年好不好?   蓉蓉把包袱抛给东东,“以后都回来过年,好吗?”   青栀有情绪,大声抢答:“不要!不要回来了!”她已经没有朋友了!她再也不要看见那些人了。   闹闹腾腾,又到晚饭。   一到弄饭,蓉蓉就有些局促,村里没有不会做活的女人,要是女人不会弄,那么男人是要被看不起的。吴会萍不让她帮忙,她不好意思,伺候在吴会萍、大伯母和嫂嫂身后,时刻准备搭把手,做做面子工程。   活可以不会做,人不可以不懂事。   吃饭前,青豆站门口听青栀嘀咕了一声,村里居然有汽车。   青豆先没在意,等吃完,转悠着收拾碗筷,进进出出好几回,老远望见扎眼的坐标灯,心底莫名其妙敲响一声惊锣——不会吧?   顾弈确实跟她提过一嘴,年前要拿车,还约她一起去南城新开的倾城咖啡馆喝咖啡。青豆对车不感兴趣,但想去喝咖啡。某次冯珊珊约冯蓉蓉喝咖啡,蓉蓉顺道带上了青豆。   那绝对是青豆最小布尔乔亚的一个下午。   只是考完之后,青豆有些忙,很快回了乡下,没见到顾弈的桑塔纳,也没喝到咖啡。   此刻见到车,她难免要跟遥远的顾弈联想在一起。   -   乡村地广人稀,扎眼的车灯像星星掉在地上,非常醒目。青豆大伯家距离车约莫一公里,什么也看不清,但青豆就像看见了顾弈的脸一样,惊得捂心口。   不会吧?   不会吧......   她每往车那挪几米,心里便要嘀咕一句,一声一声,一步一步,石子咯吱咯吱,在脚下冉冉生烟。   顾弈长身鹤立,拽得二五八万,感知到人走近,也不回头,牵起一侧唇角,低头挡风点烟。   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仿佛从天外唱响,“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停唱阳关叠......”   青豆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顾弈一动,让她有一种撩开电影幕布、走到定格剧照的错觉。   距离五米,两人对视上。   车灯穿过夜幕,铺上一条缥缈的云梯。他开了三百多公里车,她走了一公里路,两人物理上越来越近,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画面美了点,但一开口,一点也不美。   青豆:“你有病啊。”   “......”顾弈鼻腔喷出股烟雾,两指衔烟,指了指几十米外的她家,“我没想你在你伯伯家吃饭。”   “你怎么来了?”她被他震撼了。   想你了就来了呗。顾弈清清嗓,又抿了口烟:“......我没事做。”   “没事做......”青豆哑然。他怎么这么自在,没事做想找谁找谁。   “你们都不在,家里吵架也找不到躲处。”他踩熄最后一口烟,两手不耐烦地抄进兜里,吹起股雾气,“我大老远开过来,你就给我这张脸?”   刺人的寒风与荡漾的音乐搅得气氛有点乱。   本来该骂他,教育他,经他这么一说,青豆又灭了气焰,往他跟前挪两步,“......家里怎么吵架了?还是因为那事吗?”她指的是信。   “不是。”顾弈想到这两天耳边的折磨就头疼。尤其他给黑子递烟,黑子接过,跟顾梦相视一笑,鬼嗖嗖地说了句没味儿。顾弈那汗毛就竖了一路。他不能在那个关头反着顾梦,只能一点点渗入敌人内部,让顾梦觉得他作为年轻一代,是她一边儿的。   他摸了摸口袋,推推程青豆:“帮我买包烟去。”   “一根烟都没了吗?大过年的,我们乡下不好买烟呢。”   “没钱了,分文没有。”说着,顾弈很光荣地把皮袄口袋和裤子口袋一拽,展示给她。   她想了想,问他,“要抽什么?”   “你看着买吧。”买罗曼蒂克也行。   青豆去到一个叔叔家。上次二哥办酒,烟不够发也是找他拿的。青豆进屋打扰,问他有什么烟,他问:“你要什么?”   得,问题又绕了回来。青豆说:“有利群吗?”   “没有。”叔大概知道她要什么价位,“红梅行吗?”   “行。多少钱?”   “都认识的,便宜点,就收你三块五吧。”   她眉眼一垂,不敢怒也不敢言,从兜里掏出张五块。   捏着找零,青豆边往外走边忿忿,红梅零售价是两块五,便宜个屁啦。   顾弈坐进车里,没关车门,长腿展在车外,拨弄路边一颗烂白菜。青豆一路小跑,靠近邓丽君的声源,钻进车里,把烟递给他。   他从中央扶手箱里取出一个水果罐头杯:“喏。”   “什么?”   “猜。”   青豆拧开盖子,低头一嗅,分辨出这股不算浓郁的香气:“咖啡?”   “嗯!”他说,“在倾城买的。10块钱一杯,我让他们帮我装进杯子里。”   青豆头脑空白地陷入失语:“咖啡要喝热的。”   咖啡喝的是气氛!是红丝绒窗帘,是戴领结的服务生,是一坐就深陷进去的软沙发,是留声机藕断丝连的缠绵强腔调,是翘起兰花指捏起的杯耳,是小勺搅拌来去,打旋儿的泡沫旋涡。   顾弈:“你喝进去,在胃里暖一暖,不就热了吗?现在零度,过一会就三十七度了。”   什么歪理啊!   青豆想了三秒,竟没有想出反驳的话。   她气鼓鼓地呷了一口,又递给他,讽刺道:“你也暖和暖和吧。”   他接过玻璃罐头杯,往早没了知觉的嘴中灌了一口,胡说八道道:“还不错。”   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很粗糙地把10块钱的咖啡喝完了。   什么腔调也没尝出来,但蛮开心的。当然,可能是邓丽君唱得好。在她的歌声里,白开水也好喝。   “我也来一根吧。”她突然心血来潮。虽然不理解大家为什么喜欢抽,但今天想凑热闹。   顾弈拒绝:“不行,省着点。”   “忘恩负义!”忘了谁买的了?   他低笑,假装没心没肺。   青豆看他两指熟练撕着塑料封条,舔舔唇,问他:“今晚睡我家吗?”   他摇头:“不了,不太方便,大过年我空手来,不好。”   “这有啥啊!”青豆笑话他,“穷讲究。我们家无所谓这个的。”   “不一样的!”他瞥了眼她一眼,“你不懂。”   有什么不一样的啊。心中冒出这个疑惑后,青豆又有点明白了。更加嫌弃:“咦!”   她拉开后车门,两手交叠,头枕在手臂上,轻嗅烟丝味道,听调低的邓丽君低唱:“那你今晚回去?”   “我睡车里。”他接起刚才的那茬,问她,“想抽烟吗?”   青豆摊开手掌。   顾弈抿唇,没掏烟,从座椅的缝隙间朝她勾勾手指,“来。”   青豆眨眨眼,在矫情装傻和淡定接招之间闪过一秒犹豫。实在太熟,她没法维持前者的演技,索性提起口气,往前一凑。   她的表情特别像就义。   顾弈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侧头给她渡了口烟。   唇与唇衔接不紧密,跑了一大半,车内烟雾蒙蒙,他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玩味地半挑逗半挑衅:“还要吗?”   要还是不要呢?   《又见炊烟》前奏一响,她漾起酒窝,眼睛一闭,脸架在座椅之间,送上项上人头。   她在噗通噗通的愉快心跳里等了好久,鼻尖的烟雾越来越重,吻却迟迟没落。她睫毛一颤,刚要睁眼,人中处便打来一阵滚烫的鼻息。   -   顾弈真的睡在了车里。睡前,他跟青豆借了两百块钱。   青豆掏钱的时候没那么情愿,总觉得自己被翻来覆去侵犯了个遍,还要束手就擒给他掏银子。   她叽叽咕咕:“要不是跟你熟,我都觉得自己又被偏财又被骗色。”   他刮刮她的鼻子:“哟,新的一年,变聪明了。”   青豆没有变聪明,在顾弈面前,她还处于比较原始的笨蛋状态。   她一晚上都在担心顾弈睡得好不好,车上冷不冷,初二回不回去,家里吵得厉害吗?   一睁眼,她拿起两个馒头和红鸡蛋,冲去昨天停车的地方找他。   而田边,车和人的鬼影也没有,只有两排轮胎痕迹。   就像个聊斋故事。   -   青豆心事重重,算着时间,想等到下午打他家电话,问他是不是到家了。也准备把他骂一顿,交待以后不许突然出现再突然消失了。   谁料,初二中午,顾弈又出现了。他不像昨晚偷偷摸摸躲在路边,很大方地拎了两个礼盒,两个红马甲袋装的苹果,喜庆又礼貌地登了门。   他跟吴会萍问阿姨好,同青松嘻嘻哈哈,逗东东还记不记得他,揉揉栀子的脑袋,问她舞蹈学得如何了。   他什么也没说,一如往常,但家里的气氛完全不同了。吴会萍有点局促,程青松如临大敌。   青豆坐在桌前,撑着脑袋,暗叹这厮招高。 第91章 1995·冬 ◇   ◎醉后不知天在水1◎   这个冬天是虎子没和父母过的第一个新年。   二监里大吸一口凉气, 直达喉咙,混着糖吃,刺激如清凉糖。但监狱里卖的糖都是软糖,吃着没意思, 只能吸冷气的时候幻想自己在嚼嘎嘣脆的清凉糖。   糖咬碎掉, 渣堆至喉咙口, 猛一深吸,妈的妈的, 舒服舒服。   虎子的想吃名单里, 清凉糖挪到了冰糖葫芦前面。他还在心里给清凉糖编了段情节,抓住记忆里的小青豆, 强行把它揉进韦小宝段落,讲给她听。   也幻想不了多久了, 他的减刑建议书通过了,四月就可以出去了。   虽然现在减刑假释门道多, 但虎子是凭着自己初中毕业的高端学历, 阅读傅安洲给他找来的电工专业书籍, 和同监室的电工一起研究变压器, 取得一项专利, 正大光明减的刑。   只是近乡情怯,他忽然有点不想出去, 哦, 不对,是不敢出去了。   他在监狱看遍了人生, 怕那些唏嘘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监狱里久关的犯人会遇到很多问题, 最常见的就是三改——老婆改嫁, 孩子改姓, 家人故去。   社会变化翻天覆地,有位老大爷建国前进来的,被判两回无期,出去了进来,出去了进来,大爷也不想犯罪,可外头楼宇幢幢,彩旗飘扬,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虎子来的这阵,他又要放出去了。   虎子不舍,狱友却没有告别之意,朝他挤眉,表示这厮绝对过阵子还要再进来。快七十的人了,在监狱外面多危险啊,老鼠蟑螂这么多,被吃了怎么办,死在这里,好歹有人收尸。   虎子知道自己不会那么惨。他有父母,有朋友,进来的时间也短,但就是什么都有,才抬不起头。他所在的东门桥,不算大富大贵,也聚集了一帮南城优质机关人才。牢里出来的,真抬不起头。   他宁可自己无依无靠。   顾弈开学前来会见,虎子还缩着不肯,后来跟管教确认是男的才肯出去的。顾弈嫌弃他磨磨唧唧,说好下午两点半,结果他拖到两点四十多才出了。怎么?牢里还要加班?   虎子摆摆手:“实在是弄怕了。”   “怎么了?”   “上次安洲约的会见,结果是罗素素来的。”他俩串通一气。气死他了。   顾弈嗤笑:“来了就来了呗,矫情什么呀。”   跟男的没法聊。这种事,虎子不需多一句,青豆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愿见素素,换顾弈忒不要脸,还问他矫情什么:“我矫情?我这是当断则断。”   “人家念你,你断个屁,这就是患难见真情。谁能想到,你进来这大半年,罗素素替你守节。”   “放你m的p,我就是tm知道她没可能。”所以不想问不想听,不想累她,更不想累自己。   虎子气得头往桌子上磕,“她进来跟我要准话,问我是不是不理她了。还说,最近跳舞认识个青豆学校的男生,对她有意思。”后面虎子都不想说了。反正罗素素就是来克他的。   “这样啊。”顾弈挺久没碰到素素了,每回问青豆,她都说素素在等虎子。“那你说什么?”   “我?”虎子垂眼,没好意思说自己凶神恶煞把罗素素骂了一顿,扬声让她滚。   因为不是重刑犯,关进来一阵子老实做囚,他后来会见家人朋友没再戴手铐,可偏偏是那天,情绪失控。   因为那疯狗般的发狂瞬间,还被管教背手摁在桌上,拷上了手铐。   素素看见了。   虎子脸压在桌上,变形扭曲,一定很丑,于是更难受了,一眼没再看她。   思及此处,虎子摇摇头:“别说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说你和豆子吧。”   “我们?”顾弈扬扬嘴角,“出来喝喜酒?”   上回见顾弈还没这么笃定的。虎子上下扫过他春风得意的眉眼,以及流里流气勾起的嘴角,心里一惊:“你他妈畜生啊。”   身后管教啧嘴提醒他。   虎子头一缩,猫着背脊清清嗓,贼眉鼠眼地盯住顾弈:“你真?”他第一反应就是顾弈把青豆“强行”搞定了,不然怎么态度转换这么大。上回还不自信,避而不谈,仿佛是个棘手问题,这回特坦荡,摆明了青豆就是他的瓮中鳖。   作为男人,虎子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种事连罗素素都能暂时搞定,别提死脑筋的程青豆了。这种事,本就是为了套牢她这种姑娘形成的绑架。   顾弈抬腿就想蹬他,但碍于场合,他也就是活动牙关,紧了紧拳头:“你这人脑子怎么这么脏啊。”   “那?青豆?”虎子不理解,程青豆这么磨叽个人,怎么被拿下的。“她怎么想的?”   程青豆也这么以为的?还是顾弈自说自话?   顾弈哼了一声:“我管她怎么想的?”   “啊?”   “你能搞清楚程青豆在想什么?”顾弈早做出了决定,“我只管我要什么。”   是。   顾弈不再管程青豆怎么想的。他作为死替小桂子,收着南城师大附中门房大爷转寄来的信,听着虎子这个狗头军师的建议,最终做出一个决定,就是不再循规蹈矩。   非得等她同意?那要猴年马月。   以后,按照他的心意来!   反正在配合这方面,程青豆这个死丫头一向做得很好。她从小就是从行为举止到思想包装,无比根正苗红听从指令的社会主义红领巾。   -   说是这么说,但真的能做到吗?   尤其在虎子反问“你不管她怎么想,那她喜欢你吗”这句话之后,顾弈一身的精神抖擞踌躇满志,像被揭掉了面具,特没劲儿。   他眉眼一凛,招呼也没打,结束了会见。   狗屁。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婆婆妈妈,真要搭着脉搏数心跳,那他看见邓丽君也会心动过速。   -   家里没人,跑去北京逮人了,偌大个空屋无聊得紧,顾弈叫程青豆来他家玩,程青豆拒绝了,表示自己要去南城日报开设的打字培训班报名,学五笔打字。   电话里,顾弈疑惑:“你……学打字干吗?”   “那你学开车干吗?”说完,青豆抓紧时间,省钱地自报原因,“国企机关,你知道什么岗位最吃香?”   顾弈猜:“打字员?”   “对啦!算你聪明!”   这是对内开设的培训班,不对外招生,名额来之不易,是余老师推荐的,所以青豆非常珍惜。“不知道报完名是现场就学,还是有课表,我不清楚,去了才知道,要是结束得早,我来找你。”   “行。”顾弈哼哼,“反正你记住,我后天就要走了,正月二十的生日我得一个人在西城过。”   青豆在那头翻了个大白眼:“然后呢?”   顾弈似笑非笑:“没然后了,就是告诉你一声。”   告诉你一声,接下来看你自己觉悟。   顾弈含着后半句没说,静等下文,谁料那头砰啷挂断了。他听着嘟嘟声,胸廓起伏好一会。   他妈什么事儿到青豆这里都是未知数。   正好刚子机关初八上班,顾弈实在闲得慌,叫他和傅安洲一起来他家玩游戏。两个男的就是爽快,一叫就来。自行车一刻钟就到。   顾弈手上的苹果还没啃完,那边自行车铃就响了。他那一瞬间真的有种跟男人过一辈子的打算。   不过,三个男人都不在状态,往沙发坐了好一会,也没半句动静,问打不打游戏,也懒洋洋,说随便。   顾弈问傅安洲,“过年家里有事?”他眉心有一道因头痛而捏红的“天眼”。   “不提了,吵得不可开交。我一整个过年都在看书,”傅安洲推推眼镜,长叹一口气,“想快点工作。”   刚子摇头:“工作也不好,挺累的,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扫地拿报纸,确认黑板上的待办事项,没事也要编出点事情假装忙活。”办公室统共五人,一个正主任一个副主任,还分两个派系,他一个新兵蛋子,压抑得都要被挤出蛋黄了。   “烦。”   “烦。”   顾弈:“......”   -   余辉之过年拜访学者老师,给青豆找到个入门学习编剧的捷径。有位北影厂的编剧老师准备到江南这片采风,写一部室内剧,此人思路极快,剧本是靠嘴巴说、打字员打,所以要找个打字员。   剧本是保密的,不便参观写作,那做打字员不仅能见证剧本诞生,还能取经思路,这等好事,绝对不亏。青豆兴冲冲交了三百块报名费,捏着收据,塞进她的稿费信封。   写小说换稿费,再用稿费学编剧,真是以文养文。青豆报完名,坐公车往顾弈家去。   虽然电话里没给确定的答复,实际心里还是把“今天去找顾弈”列进了计划。   她预想的顾弈应该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非她不可,粘死个人了,实际情况是,他从来都不缺人陪。   他们仨,一个傅安洲站在香樟树下,托着顾弈的背,一个刚子站在顾弈肩上,颤颤巍巍,正伸手在干吗。   傅安洲老远就看见了青豆,对顾弈说,“青豆来了。”   救猫咪行动正在关键时刻,顾弈眉头紧锁,抓着刚子的脚踝:“好了没?”   “没!”刚子急,“它看到我就躲。”   那猫咪,估计只有手掌大,看起来还没断奶,也不知道怎么上去的。   青豆跳着仰头往葳蕤的香樟树上望,只看到夕阳染红的叶片:“你们在掏鸟窝?”   傅安洲:“有只小猫在树上下不来。”   刚子艰难补充:“一直在叫。”   青豆想了想:“有吃的吗?”   刚子:“有鱼吗?”   方才桌上一道菜也没有,傅安洲:“没有吧,有肉吗?”   刚子:“对对!拿块肉来。”   “家里有肉干。”顾弈吃劲地支撑着肩上的刚子,想也没想,“在我书桌的抽屉里。”   青豆赶紧往上冲,拉开抽屉,看到一沓熟悉的信,但她一眼也没多留意,拿了肉干就往下跑。   下到楼梯,她才眨眨眼轻怔地回头望了一眼,又迅速回神,拿着半包肉干往门口跑。   猫咪轻嗅食物,被刚子眼疾手快抓了下来。上去有序,下来无序,毕竟是成年男性,稍有动作一晃,真的扶不稳。顾弈高,站底下托人不能倒,刚子跳了下来,他颈上的青筋还暴着。   刚子把猫放在草丛,吃着肉干观察它:“三花,母的。”   傅安洲:“怎么知道的?”   “三花基本都是母的。”   顾弈撑着腰,呼吸急促地喘着气,看向程青豆,没有说话。   傅安洲问她,吃饭了吗?   青豆愣了一下,摇摇头:“没吃呢。”   “我们吃完了。”刚子说,“顾弈给我们下了酱油葱花面。”   “哦。”青豆失神,捏着衣服下摆思索地游离接话,“这是他拿手的。”   “嘿!对!让他再下一碗还不给了。”刚子没吃饱。   “干吗不给啊。”青豆叉腰,神气地挤出一边酒窝,“我还没吃呢,再下一碗。”   顾弈又看了她一眼,也不贫嘴,跑去给她下面了,还扬声问刚子:“你还要吗?多下一份。”   刚子:“再给我来半碗。”   傅安洲没好意思说不够,进厨房看了看,“还有面吗?多的话我也再来点。”   顾弈嫌弃:“都是猪啊,比我还能吃,半卷面我都饱了。”   刚子:“放屁,你饱是因为吃了个苹果垫的!”   想想也是。煤气罐汽不够,他拿的打火机点火助燃。须臾,锅里滋滋烧起水,回头,青豆倚靠沙发扶手上,一张脸浸在夕阳里,发丝毛茸茸的,像只困惑的猫咪。   如果没有刚刚肉干的事儿,他会以为她在背键盘五笔。   顾弈朝左右说:“我去上个厕所,水开了帮我把面下下去。”   刚子:“大的?”   傅安洲掩唇轻笑。他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粗话。   顾弈没回答,往二楼房间去了一趟。再下来,水还没开,青豆蹲在草丛摸猫咪。   见顾弈下来,她径直上去了。   青豆在公交车上就有点尿急,此刻才想起来要上厕所。排去充盈,她认真又郑重地洗了个手,往顾弈房间走去。   刚刚她着急,拿了肉干就跑,那抽屉没合上,此刻已经被人稳妥地推了进去。   她上前,拉开,刚刚叫她眼熟的那沓信没了。 第92章 1995·冬 ◇   ◎醉后不知天在水2◎   奶猫上树这件事成了未解悬案, 最终他们认定,是猫妈妈叼上树的。不然寒假里也没有学生恶作剧,奶猫又是如此之孱弱,怎么会自己爬上如此高大的香樟树。   吃完面, 天几近半黑, 他们三人打起星之卡比。顾弈不在状态, 把手柄给他俩,自己跑出去找那只小猫, 想知道还在不在。   青豆听他们讲游戏规则, 看可爱的游戏角色弹跳,还挺起劲的。难怪家属院里的家长, 为防止孩子在台球厅录像厅学坏,会买任天堂拴住他们。青豆觉得, 这东西比滚来滚去的台球好玩。   玩到九点,他们意犹未尽, 伸伸懒腰, 精神上热身撤退。   傅安洲问青豆, 要不要一起走?   青豆往正给小猫抓虱子的顾弈瞥去一眼, 见他没反应, 便跟他们一起走了。   青豆捞起门口挂衣架的白围巾,一圈一圈, 细致围上, 非常好学生地咬着唇,惦记起未完的功课。   很难得, 顾弈一句话也没留她。   初四他驱车载他们一家回南城, 告别时, 青豆不够自觉, 径直和家里人上了楼,没留他俩的单独告别时机。   顾弈特意去李阿姨的公用电话那儿打了个电话,把她叫了下来。   青豆以为什么大事,结果他只在唇上落下一记蜻蜓点水,对她说,以后记得,不然就是三毛钱。   电话三毛一分钟。这个二流子,他在威胁她!   青豆这回记得了来着......可他......   她斜坐上刚子哥自行车后座,等顾弈找个什么借口拽住她一会。谁知道这厮一点也没有打配合的意思。   他们很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避开了亲密的举动,说话接触一如平常。   顾弈两手托着猫咪,开了院落廊檐下的一盏照明灯,挥手跟他们说再见,让路上小心。   青豆半张脸包在围巾里,眼睛一眨一眨,不知道顾弈又在搞什么花招。   没有灯火的学校有点幽灵。青豆听风呼过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俩说话。刚子让傅安洲去了美国给他带个相机,听说美国便宜,傅安洲一口答应,又问青豆要不要。青豆摇了摇头。   他们俩开始讨论哪个相机好,行至公车站牌下,青豆跳下车:“到啦。”   傅安洲停下,说要陪她一起等到车子来了再走,反正他一点也不急着回家。   青豆想说好,话到嘴边又转了个方向:“没事儿,你先走。”   “过年这会路上没人。”他指的是危险。   青豆一本正经地曲解:“是啊,就是没人啊,小偷小摸年前窜得最厉害,现在都回老家过年啦,没事的。”   “真的吗?”傅安洲不放心,踢上撑脚,走到她边上。   “真的!”青豆把他往自行车那推,“走吧走吧,你赶紧走吧。”   他的表情在青豆的催赶中改换成调侃,“我懂了。”   “懂什么了?”青豆收回手,揣进兜里。   “哼哼。反正我懂了。”   “啊?”   傅安洲朝她眨眨眼:“行。”他将撑脚一撇,荡着车子,于夜风里扬声告别,“走了,开学见。”   青豆揉揉眼睛,认真看向对面的校门后门,像是等车,又像是等人。   黑夜没有光源,四下黑得只显密度区别。是有点吓人的,尤其在有心理阴影的前提下。但青豆站得笔笔直,胸中有一份格外的笃定。   不一会,嗖嗖冷风里夹了道自行车牙盘转悠的响动,眼前飞来一抹深影。   影子伺在夜里有一会了了,青豆翘起嘴角,往路上挪了一步。几乎在他停下的瞬间,他们鼻尖重重一撞,迫不及待地吻上了。   脚下踩地划出去半米距离,带着青豆也倾斜踉跄。她贴着他的唇,扒着他的肩,痴痴笑他:“有病。”   不得不说,程青豆虽然没什么大觉悟,但凡事一点就会。顾弈见她把傅安洲逐走,真的懊悔当初给了她那么多自由,她这样的人,就该给命题作文,不然随意发挥,就是鱼娘书生的结局。   -   顾弈载着她往礼堂骑去,青豆提醒,末班车是21点45!顾弈说睡他家。   青豆:“不行的!现在是寒假,我不回家他们肯定会怀疑的。”   冬日枯败,虬枝在视野里零落成一片萧条的线条。顾弈圈着她,故意逗她:“那就坐实怀疑!”   而程青豆这么个人呐,就是孔夫子,就是不禁逗。   “啊!你怎么这样啊!”   青豆急得要跳车,挣得车子摇摇晃晃,蛇形前行。幸好路上没人,任他们这样肆无忌惮晃了几十米。   青豆怎么会陪她疯。这可事关清誉!   他出招:“打给电话,说你在素素宿舍。”   “不行!”   顾弈附到她耳边:“今晚留下,我带你去跳舞。”   青豆紧锁眉心愣了一下,“啊?哪里?”   舞厅吗?   说话间,自行车溜到了礼堂。这间舞蹈房管理严格。虽然学校都是高材生,但素质参差不齐,没可能大门开放的。平日就算是学校活动需要场地排练节目,也必须去老师办公室登记领钥匙,再准时送回,不是熟脸根本借不到。   但顾弈是谁,他和门房师傅熟悉,事先借到了钥匙。下午叫她来就是踩过点,把录音机都准备了。   青豆迟疑,有点不敢,他诱惑道:“舞蹈房,就我们两个人。”   青豆:“......”   顾弈垂眸,扫过她恨恨的眉眼,也不逼她,踩着脚踏板当即调转了个方向,“随便你,反正我后天就走了,你要跳也没的跳了。”   见她不语,垂着的脑袋都透露着不情愿,顾弈朝天叹了口气:“下次回来就是几个月之后……”   青豆:“......”   她想想还是应了。不是深更半夜多想跳舞,纯粹是不想拒绝顾弈。他这一走又是好几个月,能一起的时光真的很少。   她问好几遍,过年为什么突然大老远来找她。   他每次都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要么是家里吵架烦死了,要么是教授院没“活人”太寂寞,但那么多半真半假的答案里,他痞里痞气说的那句“想你了所以来找你”的答案最像真的,叫她反刍了好几晚。   打电话的时候,青豆上半身都在抖,幸好是蓉蓉接的,换作吴会萍或者青松,她应该会磕磕巴巴直接露馅。   蓉蓉对青豆天然信任。是呀,程青豆有什么好操心的。   但近墨者黑......   与顾弈在一起,青豆不断突破乖女尺度,越来越没下限了。   -   礼堂就在顾弈家旁边两幢楼,骑到他家打完电话,他们马不停蹄地往舞蹈房赶。   经过单身职工所住的十一号校舍楼,遇到了个跑步的天文学老师。他老远扬声,挥汗跟顾弈打招呼。   青豆忙要松开顾弈的手,往后退,被顾弈反手抓牢。那老师没靠近,打完招呼继续跑步,倒是顾弈不爽:“你躲什么。”   青豆真羡慕他不顾忌的样子:“我怕你爸妈知道。”   “知道什么?”他故意问。   青豆破罐破摔:“知道我们的事。”   顾弈憋不住,噗嗤乐了,装傻道:“我们的什么事?”   青豆懒得理他,狂奔往目的地,推开沉重的礼堂大门,穿进纵深不见光的过道。   她压低声音,指挥道:“开门。”   顾弈一边走向她,一边上下左右摸了遍兜。   衣料窸窣,这找物件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又响亮又着急,翻完裤兜,他咂了下嘴,又往皮夹克内兜摸去,青豆:“不会没带钥匙吧。”   他顿了顿,才说:“带了的。”   说是这么说,摸兜的动作却一点没停,青豆嚼出逞强,翻个白眼,伸手抄进他两个裤袋子,想帮他找。   入手是明显的硬wu。青豆摸出钥匙圈串着的两把铜色牛头钥匙,“这什么?”   “家门钥匙。”   “哦。”青豆又给他塞回。刚伸进去,手就被他给摁住,死死贴在腿上。   他低头贴到她耳朵边,“亲一下,就给你开门。”   青豆皱眉:“你到底带没带啊。”   他咧嘴,黑暗里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你试试看。”   青豆隔着皮夹克,摸摸他抄在皮夹克内兜里的手,没摸出什么,半信半疑地偏头,啄了他一下嘴角。   电光火石,一抹银光抛进余光。顾弈掏出钥匙的同时,捧住了青豆的脸蛋儿,掠夺她口中的空气。   青豆任他唇上玩闹,手则探进他毛衣,指尖武装进攻。这人就是找痛吃!不掐不听话!   顾弈躬身,嘶嘶倒抽冷气,躲闪她指尖的攻势的同时,顺带插进钥匙,捞着她的腰,乱步转进铺满月光的舞蹈房。   青豆哭笑不得:“你是不是一早就摸到钥匙,在那儿装啊!”   他亲了一口青豆反着粼粼波光的唇,语气拽得二五八万:“当然。我怎么可能不带钥匙。”   青豆不明白他的趣味:“耍我有意思?”   “当然啊,没意思耍你干吗?”他和虎子从小就喜欢看她急。   青豆推开他,想去找录音机,身子还没转出他的臂弯,又被他箍进了怀里。   顾弈神色忽然郑重:“程青豆。”   青豆挣扎:“干吗!”   “下次路上,不可以甩开我的手。”他显然介怀刚才。程青豆甩开他的急忙,好像他多么见不得人似的。   男未婚女未嫁,大大方方搞对象,又不是地下情,偷摸个什么劲儿。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的。青豆挤出疑惑的酒窝:“什么意思?”   顾弈说:“我爸妈知道了没事。”   青豆一吓:“……你说了?”顾弈这效率怕是要三年抱俩,怎么什么事都这么急啊。   “我说不说都没事。他们管不了我。”   “顾梦姐姐也是这样想的吧。她也觉得叔叔阿姨管不了她,但明显不是。”   “我和她能一样?”   青豆想说,正是因为你优秀,拔尖,所以对象的选择上、父母的期望上,只会更高更精。她记得以前楼里聊天,别人特爱问邹榆心,以后要找什么样儿的儿媳妇,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顾弈。邹榆心回回答案都不一样,但青豆总结过大意,不外乎家里和谐简单,姑娘落落大方,还有,能制住她家混小子就行。   特虚的要求,但反观青豆自己,好像一样也搭不上。家庭复杂,小家子气,还总被顾弈牵着鼻子走。   青豆挣开他的怀抱,给录音机插电:“随你。”   “随我?”顾弈推上门背后的电闸开关,哼哼了一声,“那行,你记得别松手。”   她嘀咕:“万一......”   “万一什么?”   “没什么。”   “说!程青豆!你有话就说!”他不耐烦。打电话也不说,当着面也不说,他妈等着进坟再说啊。   青豆掏出口袋里的邓丽君,插进磁带槽,平静地一字一顿:“你这盘磁带是盗版的。”   “什么?”   青豆戏弄地转换话题,朝他晃脑袋:“我跟我二哥说你买的正版磁带,我二哥一眼就看出是假的,他说新华书店的音像专柜都真假掺卖,哪可能10块钱给你买到真的。”她按下播放键,指挥他,“明天拿去找老板退钱。”   顾弈:“......”   磁带轴匀速转动,碾过留白,与空气中他们的一时无语暗合。   邓丽君第一嗓子“小城故事多”漾开,青豆迟疑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万一邹阿姨不喜欢我怎么办?”   青豆说出口,心头忽然酸溜溜的,有点难过。   倒是顾弈松了口气,切了一声,一把拽她起来:“这个不用你管。你记得别松手就是了。” 第93章 1995·冬 ◇   ◎醉后不知天在水3◎   顾弈很会跳舞。或者说, 他拿捏了跳舞的精髓。   他也没什么童子功,除了初中在城中村那片跟混子嬉闹,学了点当时风靡的霹雳舞皮毛,就是欣赏邹榆心伸展身体, 享受音乐与肢体的碰撞与交流。   所以, 顾弈对舞蹈的初步见解就是大师级的——自由, 融合,随感觉。   也为配合程青豆的冲动, 去学校的录像厅看过跳舞录像带, 蹭同学的卡,去了趟舞厅, 五分钟学会慢四和慢三。   他觉得没意思,步子这么简单还一直重复, 太一板一眼了,如同此刻程青豆的表现——   青豆跳舞就是做题, 目光凛凛上战场, 嘴巴念经一样念念有词, 踩到他还要道歉。愣是在放松的娱乐活动时刻, 把自己绷得紧紧的。   “完了完了, 刚刚还对的。”跳着跳着,拉不出屎怪起茅坑, “我觉得是这个歌不对, 得放慢四,我跳不来慢三。”   青豆跳舞不好, 音律可以, 还听得出曲子。   冬日严寒, 青豆包裹在厚厚衣物中, 像尊雕塑,走步旋转,热身后脱去外套,稍微舒展。   顾弈教她放松,她还不信,非要带着他一起男进左,女退右,男进右,女退左,不夸张的说,她像台半自动化的机器。   最后,顾弈踢掉了鞋子,脱掉毛衣,给她展示了段查尔斯顿舞,才把她征服。   青豆一直听他说跟着音乐随便来,以为他不会跳,目瞪口呆看顾弈肢体灵活地秀完一段俏皮无比的舞蹈,她心服口服。   “你好会跳啊!”青豆脑海里的顾弈钢铁般直来直往,似乎只会做活,做题,作弄她,跳舞这么柔软的事情,和他一点也不搭调。   之前提跳舞,他也没说自己很会跳,只说回来一起跳。   哪里想到!哇!身体修长又有劲,跳起来当真潇洒利落。上次他简单一个扶腰的动作明明就出手不凡,她怎么就觉得他不会呢。都怪他太吊儿郎当了。   她兴奋地采访顾弈,什么时候学的跳舞?   顾弈含糊,“哦……在北京那会儿,文艺表演的时候跳的。”   青豆羡慕,不愧是首都的小学,文艺表演居然跳这么高级的舞蹈。不愧是华西的高材生,小学时候学的舞蹈,十几年后还记得。   她央求顾弈再给她跳一遍。那舞步奇妙,似乎只在译制片里有过惊鸿一瞥。就算在邓丽君的歌声里,也一点都不违和。   顾弈说,这就是一种美国的摇摆舞,即兴跟着音乐摇摆蹦跳,解放身体。   他右脚后退一步,左脚朝后踢,同时,右臂朝前一摆,左脚向前迈步,又一个同时,右脚朝前踢,右臂向后一甩,几个简单的跳跃和脚旋丝滑流畅,活力得像个街头少年。   青豆肯定学不会,她的手脚连试一试的打算都没有,但是目光兴奋到流汗。太帅了,怎么什么都会,因为激动,青豆眼底淌过一道泪线。   她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再跳一遍,还有吗?”   顾弈在录像厅播放暂停、播放暂停十几分钟,就学会了这么一段。比慢四难一些,但好玩不少。   见调动起青豆的崇拜,他掩唇清清嗓,开始装蒜,手一伸,邀请道:“来吧,我带你。”   -   他们赤着脚,在一窗月光里重叠。   顾弈带她一起在慢三的调子里,跳他们的慢四。   在发觉青豆这股笨劲实在没得救之后,耐心告罄,顾弈有点想发火。   但怒意瞪到睫毛根,撞上她自我检讨的懊恼,又回敛成一抹哭笑不得。   顾弈让她踩在自己的脚背,带她跳。   袜子太滑,脱掉,手心起汗,勾肩。   青豆攀在顾弈身上,与他亲密无间,随他摇曳,心脏咚咚咚咚咚咚咚,撞得青豆比自己迈步子跳舞还累。   她的心很静,不再为错乱的舞步慌张,但忽然跳得很快。   风枝交擦,玲玲作响。邓丽君涓涓细流般的歌声,于月光中铺进水汽。   额头上汗水密密,呼吸轻柔又急促,身体越来越湿,却不见沉重,反而愈加轻盈。   吞咽口水时,青豆能感受到喉腔的阻力。   她下巴磕在他肩上,嘀咕:“我心跳的好快,感觉出来了吗?”   他们各自脱掉了外套和毛衣,青豆秋衣外还剩一件薄毛衫,顾弈穿的则是顾燮之的白衬衫。   没办法,脏衣堆在洗衣机里,赶一趟洗,偏偏昨夜下雨,全部淋湿,只能穿老顾的。尺寸差不多是合适的,只是肩上稍微有点紧。抬手会绷二头肌。   他本来心无旁骛,一步一步抬脚,搂腰轻晃,陷在靡靡之音中,听她一提,沉下呼吸,认真感受起心跳。   胸膛中有两股撞击的力量,一股至刚,一股至柔,柔的那部分像水一样,随相贴瘫软,随摇动起伏。   顾弈真没那么色。拥抱那刻,他感觉到了绵软,所以努力稳住呼吸,做一个君子。跳舞是坦荡的交谊行为,是绅士与淑女的肢体交流,不该是下流的。   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身体相贴,呼吸相交,很难不下流吧。又不是兄妹。   他喉结滚动,伸手扯开两粒衬衫扣子:“挺快的,听得出,特中意我。”   青豆埋进他颈窝,开心得泼不出凉水。   脚掌贴着脚背,脚背带着脚掌,随天籁漫无目的。他们从半片窗映月的地板上摇进黑暗,又从黑暗中旋进光明。   一记有力的倾斜,青豆的鼻尖蹭到他胸前的薄汗。   她歪头,很自然地往他衬衫上揩。   这一个动作,就像火柴擦火,点燃了火柴棍。轻软冰凉的发丝拱来拱去,顾弈的手顺背脊下滑,失守至她的下腰。   漫步人生路之后,是酥骨的甜蜜蜜。连着酥掉的是青豆腰。她先感觉到腰际一紧,再是腋下一重。她下意识抬头,撞上了顾弈旋涡一样的幽深:“你干吗?”   旋涡放大,猛一深扎,搅进口腔。   说实话,青豆早已情动如水,这么好的气氛,不热w一趟,对不起清凉如水的月光,对不起挠人喉管的邓丽君,但跌倒在木地板,滚得像两棵枝叶黏连的树木,又有些太过热烈。青豆透不上气,有点害怕,“这是教室。”   万一有人经过窗户,画面太限制,完全是耍流氓。   顾弈膝盖一顶,抱着她滚至窗沿底下的视觉死角。   黑暗遮盖眼帘,壮了顾弈的胆子。   ......   他低语恳求后,青豆抵抗了一秒,这这这这?   c瓣相依,上下打架,青豆没架住火一样的鼻息沸腾她的皮肤,垂眸偏开头,允许他隔着衣服碰一下。   这是青豆第一次在静止状态下生动地感受到自己的起伏。   嘴上的一下,实际是很漫长的。   他张开大手,揉馒头一样,很快,穿过毛衣,钻进秋衣。还不够,又不敢往里,只能抱着她,埋首抵入绵软。   把圆溜溜的鸡蛋拍平成荷包蛋。   鼻尖蹭过刺人的毛衣,有清香浮动。   “好了没?”不自觉中,青豆的声音灌了蜜。一开口吓她自己一跳。   顾弈也没好到哪里去,哑得像几百年没调音的小号:“什么也没摸到。”   “胡说,你都......进去了!”   进个屁。他手径直穿过衣摆,一不做二不休,往里一抄,掌心使劲一掐:“这才叫进去!”   身体一凉,过电一般,青豆怔住了。   顾弈看着她,手还停在那里,没敢动:“嗯?”   青豆傻了。但她表现得很镇定,缓住气息,伸手拽他。   他不动,肘撑在地板,掌心仍攀着,不过一点力气都没往她身上支,半隔空搭着弧。   青豆出了一身又一身薄汗,此刻并不是滑溜的舒服时刻。“那你出来。”   顾弈抿唇,亲亲她唇角,“再让我来一次。”   青豆:“……”   “我看看心跳快不快。”他哄她。   青豆咬唇,挤出两边酒窝,绷紧脚趾,等他确认心跳。   她也知道荒唐,但两个人单独相处,这件事变得很合理,且引人沉沦。她拧眉,“你也太用力了。”   “我想看看。”   “不行!”这是一分钟前的声音,气壮山河。   “……好了没?”这是一分钟后的声音,绵软无力。   A面的磁带唱完了,没人手空,前去翻面。   茫茫白浪的风景画里,有两笔忽然下重了。和记忆里的人体结构一致,但比录像厅里的画面生动细腻太多了。少女淋了月光的绒毛,掺了情y的汗珠,起伏的波澜,呼哧的c息,以及往沟壑汇聚汗水……   青豆紧张,半倚丝绒红帘,指尖紧紧拽着他的衬衫下摆,由于不敢看镜子,只能死盯着地板上的月光。   青豆嫌他呼气痒,肩膀一挣,欲要推开。这一动,那处刚好淌下一滴汗。   事后,顾弈发誓,舌尖的那一舐,完全是本能。   -   火上翻炒,烈火烹油。   这中间,青豆有察觉到手电筒,但他很快借动作挡住。后来顾弈出去,青豆才慢吞吞穿上衣裤,偷笑着明白那是什么。   挺突然的,怎么触发的。她闭上眼睛,问询大t和耻骨皮肤上的剩余感受,想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撞上来的,大概是什么样子的,结果,除了y似乎不记得别的了。   顾弈再进来,皮带紧束,衬衫下摆乖巧塞进牛仔裤,嘴角勾起礼貌拘谨的笑。   若不是额尖汗珠粼粼,闪闪发光,完全就是个正派清俊的男孩,一点也看不出方才失控冲撞,鼻尖溜下小f,上不知足,下还贪婪,呼吸如火山喷发,一路烧到她j踝,又满足又懊恼,又君子又流氓的模样。   -   青豆没有生气,颊上还绽放着两朵酒窝花,这在顾弈的意料之外。   刚刚那儿意外碰到,她手撑住他,露出惊异表情,他以为她吓到了,谁知道不仅没有,回去路上还调侃他,你刚出去干吗了?   顾弈在装蒜和戏弄之间犹豫,先试探了一下,“你猜。”   青豆了然:“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诱哄她。   青豆咯咯直笑,快跑出两步:“切!又不是小孩子!”运动后她的皮肤泛白,两颊绯红,配上两朵荡不下来的酒窝花,引得顾弈坏心思作祟:“哦?那你说说看。”   青豆才不说呢。她剜他一眼,嘻嘻哈哈跑回家。到门口,她还是有点警惕的,收住声,从窗户往里探头。   “放心,不可能回来的。晚上我妈给我打过电话。”   “那就好。”   这回青豆的洗澡水终于是热的了。来了三回,终于在大汗淋漓后,洗上一场热水澡。她贪婪地洗头,搓腻子,浸在水汽朦胧的雾气中,嘴角一直翘个没停。   像跳频到别人的人生里,体味了一把惊涛骇浪。   回忆这晚,除了地板上的月光,镜子前相拥旋转的身影,最深刻的就是他们在堆放舞蹈道具的角落,亲得翻来滚去。   她脱去衣物的背脊,在翘皮的红漆地板上,摩来剌去,有点疼又有点舒服。   正回忆呢,门口传来动静。   “你怎么还锁门啊!”顾弈转动门把,没开的开。   “防小人!”   几分钟后,门上插进钥匙。顾弈吓她:“这门只能防君子,小人防不了。”   青豆连忙冲洗,背过身,保住自己:“你不许进来。”   “我才不进来。”他翻了个白眼,“你进去半个多小时了,把我这当澡堂子啊。”   青豆这才发现自己指腹泡褶,头顶的水也温中泛冷。   她粗糙擦拭自己,开门道歉:“没热水了。”   语气有点破罐破摔,反正知道,他不会生气的。   顾弈见着浴后美人,神魂颠倒,抚手后颈,偷香一记:“没事,我洗冷水澡好了。”   别说冷水澡了,冰水澡都行。就算现在让他去室外冲个澡,他也能享受进去。   -   青豆今晚睡顾弈的房间。   她坐在他床上,听着水声,一边擦头,一边发呆,目光怔怔,似乎犹在跌撞颠簸的舞步和乱抚中。   看着看着,目光穿透抽屉,倒带回了下午的疑惑。   她下一个动作,完全没有控制,下意识地又拉开了那张抽屉。   是空的。   拽出了一个问号。   她不确定下午看见的是不是她的信封,太仓促了,虽然信封和邮票都很眼熟,但字没看清,隐约是她的。说不定是大脑里片段输录错误?   她心神不宁地倒进大花被褥。   湿发越过床沿,荡至地面。,珠蜿蜒,有两幕画面调出了记忆。一幕是高中,素素、她和顾弈三个人站在门房那里。小桂子的信随顾弈的出现而出现。一幕是最近,小桂子只在寒暑假寄来信,且学校地址一直偷偷摸摸隐藏。   青豆吓了一跳,起身在他的桌上翻找书籍,想找到顾弈的字。   水声止,脚步靠近。   电光火石,青豆找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是一沓信纸,第一页记了串电话号码。虽然没有一个中文,但他的字迹瞬间浮上了脑海。   顾弈的字,刚劲有力,笔锋鲜明,和小桂子完全不一样。   “你在找什么?”顾弈一进来,就看她站在书桌前,手上拿着信纸。   他又没穿上衣,下半身套了条半长的裤衩。   水珠滚滚,白得像墙纸,好看得像伺候断袖皇帝的男宠。   青豆扫了一圈,落在他的点子上,咽了咽口水。要不是生出怀疑,她一定也要掐一把。不对,掐他两把三把四把,也把他当面团揉,当糯米团子啃。   “你过来。”青豆指挥他,“你给我写个字看看。”   作者有话说:   不争气啊,没写完 第94章 1995·冬 ◇   ◎醉后不知天在水4◎   如果没有舞蹈房那段意乱情迷的插曲, 顾弈应该能调动出演技,在此刻稍作停顿,释出疑惑:突然写什么字?   这比较符合情境。   但,事实是, 亲密行为后, 顾弈的肢体无比配合青豆。   她“没头没脑”一脸质问地让他写字, 他的右手就听话提笔,有求必应, 给她解惑。   一提一按, 连笔成书,没过脑子的“白痴”二字, 白纸黑字,仿佛挑衅。   青豆皱眉, 咬牙切齿,胸中的疑惑越加放大:“再写几个字。”   他接下她的战书:“写什么?”   “写‘无事小神仙’。”   他左手压纸, 右手疾书:“好了。”   潇洒隽逸, 是烧成灰都能认出的顾弈的字体。   但青豆一点也没信。   他的配合让这一切诡异起来。   她又说:“写‘平生事、南北西东’。”   这时候顾弈想起来问了:“写这些干吗?”   青豆没有回答。等他写完这句, 掀开这页纸, 从他的右手中抽出钢笔塞进左手:“再写一遍‘无事小神仙’!”   四下安静, 落针可闻。四目对视,彼此眼里皆是心知肚明的呼之欲出。   顾弈眼底滑过一丝玩味:“我写了, 你给我什么好处?”   还要好处?不打你不错了。羞耻、戏弄、愤怒、苦涩, 几道感情交错涌动,使得青豆的呼吸很不平稳:“写!”   他刚写下“无事”二字, 青豆就挪开了眼。横七竖八、字不成字, 不是小桂子的字。但怀疑没有解除, 反而更加笃定。   零零碎碎的信息, 化零为整,指向了一个答案。   莫名其妙的诗句,完全是顾弈的风格。不然哪个人交到笔友不说人话?   天哪,他什么时候取代小桂子开始和她通信的?还是她第一次交笔友,就是和他?   她扫向那个抽屉,信件一满一空的画面不停回放,呼吸不由憋闷。太居心叵测了。   顾弈清清嗓子,瞥她一眼:“还要写吗?”   她一阵恶寒,忽然羞愤,捏起拳头,烦躁地往他身上猛锤。怎么会有这种神经病,怎么会这么无耻,玩弄她这么多年!   青豆气得全身发汗,呼吸困难。   顾弈的身体就一面铜墙铁壁,骨节擦过,触感光滑如东东擦了痱子粉。他也不喊疼,也不皱眉,也不问为什么突然打他,站在那里没脾气似的任她发泄。   “你是不是有病!”青豆骂骂咧咧,拳头不够,改指尖发力。   他居然借通信来探取她隐私,幸好她没有写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全是坦荡荡的日常。她这边松下口气,那边再次吊上。不对,她写过关于他的。她写了什么来着……好像是关于他的困惑……时间跨度太久,有点模糊。   顾弈吃到尖锐的痛,躲了两下子,见她越发来劲,没了耐心,两臂箍住她,裹她滚进褥子。   青豆还没开骂呢,嘴巴率先失去自由。她发现,只要顾弈一张臂,就是天罗地网。她根本无处可逃。   青豆羞愤难当,在......里化成一团软绵绵,再由一团软绵绵淌成一滩......。   她口口......。   他央求,“再给我q会。”   青豆不让,特别正经:“刚刚q了很久。”   “......口口......”也不敢压在她身上,还要腾出手贴着她背脊,各种束手束脚。   听到这话,青豆果然一软。   口口之间,顾弈抵她鼻尖,捏她下巴,问她,打他干吗?   “小桂子,小顾子,这样啊!”她发现了名字的奥义!原来是发音相近!   “什么?”顾弈不解,又啄了她一下,仿佛她方才的一通胖揍是发嗲,“什么小桂子?”   青豆瞪着他,10%是疑惑,剩下的90%是哑然——为他的无耻,“我下午在你的抽屉里看到一沓信。”   “什么信?”他让出身体,指了指左中右三个抽屉,“哪个?”   青豆眼睛粘在他脸上,试图寻找作弄的表情。   顾弈面无表情,连亲w过后的情y都没几分,努嘴让她找给他看:“嗯?”   青豆:“然后我再上来看就没了。”   他就知道。   青豆上来取肉干的时间很短。她脚步声很大。顾弈顶着刚子,即便背身,也清晰听到她咚咚上楼再咚咚下楼的声音之间没有停歇。就算她看到了信,时间也很短,打开都来不及。   顾弈尿遁上楼,看见捆信件的红绳没有拆解,十字捆绑正好横在地址一行。也就是说,即便信封与邮票眼熟,字也基本挡住。若他有心装傻,还是能瞒过去的。   他一晚都在观察,青豆打的什么主意,再见招拆招。   顾弈冷笑一声:“什么?”   “……”青豆组织不出语言,“我知道是你!”   “什么?”   他迷茫摇头,困惑不解,眼神又无比清明,搞得青豆恍惚了。   青豆:“反正我知道是你!”   “什么是我?”他膝盖抵著书桌,将抽屉拉开给她看。   还不见黄河心不死了?拿她当白痴吗?青豆拆穿道:“你上来过一趟,把信藏起来了!”一定是这样的。   “什么信?”顾弈皱起一侧脸,“你怎么说话没头没尾的?”   哈?还倒打一耙?“别骗人了。”   青豆起身找给他看。她拉开衣橱,拨开衣服,按按衣堆,动作粗鲁如鬼子进村。   打开第二扇衣柜门,她径直拉开手边的抽屉,撞进眼帘的是几团袜子和红黑灰的平角内裤。裤子当中一道大缝松垮起伏异常明显,一看就是拉扯过多,穿旧了的。   青豆跟二哥生活,又有小侄子,肯定知道这眼干吗的,早见怪不怪,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顾弈的,还是有古怪的。   青豆一羞,连忙推上。   顾弈伸手卡住,按住她后颈,戏弄道:“看看这是什么?”   青豆抬脚踹他,谁料整个人被他反捞进怀里,腾上半空。他的手自如地扣上她的腰,掌心一揉,一回生二回熟。   怎么又这么粘?   下一秒,青豆反应过来!一定是她快要靠近信,所以这厮出来使绊子!她顺势捧住他的脸,拇指深深陷下,让他老实交待:“说!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顾弈上瘾了似的。   青豆瞪起眼睛:“我生气了!”   顾弈拭目以待:“怎么气?”   她再次蹬开他,势要找到信,砸到他脸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什么信!你给我说说!不然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明白。”顾弈好言好语,拉过她的手。   青豆不敢置信,结果明摆着,她都看到他的扑克牌还剩个对三,他还在那儿装俩王。   “我下午看到你抽屉里,有我给小桂子的信。”怕他装蒜,详细补充,“小桂子!就是!我高中开始!写信的!笔友!”   她周围朋友都知道,连楼下王主任都知道她有个笔友叫太监名。   “哦?你怀疑我偷你信?”顾弈蹙起眉宇。   青豆哑然。   顾弈显然受辱,倒退两步,摇摇头:“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你怀疑我?”   青豆一片云雾,上下左右,左右上下,来回打量。最终不再理他,继续翻抽屉。   顾弈在这个柜子靠近她,一定代表快要找到了。下午他就上来了一会,不会藏得多么仔细。   顾弈手抄胸前,不再阻拦,盘问她:“你跟那个人写信都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不会是情书吧?”   胡说什么呢!“我们是革命友情!”   他语气唠家常一样:“见过面吗?”   “没有……”青豆拉开第三个,也是最后一扇柜门。   “程青豆!”他突然扬声。   青豆立定,手搭在衣柜铜门把,猛地一拉,借力回头:“心虚了?”   他大大方方,一装到底:“我心虚什么?”   “耍我有意思?”   “我耍你什么了?”   青豆气得像回到小学,被男同学丢石子,又笨笨地不知道还手:“我找到了要你好看!”   “要我怎么好看?”顾弈忍俊不禁。   “如果我找到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得,这确实是青豆能说出的最厉害的威胁了。   顾弈维持坐姿,伸手拉她:“为什么不理我?”   青豆俯视顾弈,一本正经:“因为你戏弄我!这么多年!你戏弄我!偷窥我隐私!打探我私密!挖掘我心思!”   他什么也没干!全他妈是程青豆自己在那儿,叭叭说个没停。顾弈紧咬后槽牙,似笑非笑:“我这么闲?”   “对!你就是很变态!”   他松开她的手,无所谓地耸肩:“行。”   顾弈的态度实在太惹人发燥了。   青豆七窍生烟,无从撒气,加之被顾弈眉眼中的轻蔑一挑,一盘干焖青豆憋出了一句顾弈一定会愤怒的反击:“我如果找到了,我们就分手!”   他们没有郑重说过在一起,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第一次面对面挑明,居然是说分手。   果然。青豆还是有办法拿捏顾弈的。   顾弈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仅是眼神,就让原本有点嬉闹的气氛陡然冷却。   这是青豆第一次感受到顾弈的气场。   他没说话,倒是青豆手抚上衣橱门,有点腿软。   他冷声:“真的?”   “……嗯。因为你耍我!”这才是人该有的骨气!青豆鼓励自己别害怕。   她生气是应该的。任何一个人,真心交付,焦心等信,认真写信,六年后发现是友人冷眼旁观、心知肚明的戏弄,都应该暴跳如雷,怒发冲冠,大动肝火,和他拼命!   顾弈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随你。”   青豆深吸一口气,面对衣柜。身后顾弈好像想到了什么,“那万一你没找到呢?”   青豆拉抽屉的动作一顿。   “你冤枉我,浪费了一晚时间。”他自胸腔重重咳出道浊音,加码道,“还说分手......哼哼,真TM牛。”   青豆:“没找到就没找到呗。”   “没找到就给我亲会。”   青豆听他急色,撇起嘴角,害怕的心跳稍稍跳缓。   这个衣柜全是被子,她并没有放过他,将手塞入每一处缝隙,细细搜索,末了拉开抽屉,发现里面躺着一封信,是她寄给顾弈的。信封上贴了四张邮票,满得她心疼钱。   打开信封,里面塞着几张照片,全是她。   他把她寄过去的照片摞进了这个信封。   她尴尬回头,看见方才还扮演弱势的顾弈一副运筹帷幄尽在掌握的骄傲样,又噎又无奈。   她将照片展示给他:“我真好看。”   顾弈冷眼:“还行吧,照片能看看,本人一般。”   确实,她上镜五官抢眼。   青豆拨开几张照片,认真欣赏,没话找话:“我觉得好看的。”   顾弈不说话,抄手斜靠床尾望柱头。   青豆舔了舔唇,走近顾弈,重重亲了他一下。顾弈似笑非笑,提醒她:“没找到吗?要不要去别的房间找找?”   青豆垂眼,说不找了。   顾弈杠上了,倒进床褥,斜睨她:“这么快放弃了?我以为你很想找到,把我蹬了呢。跟罗素素别的学不到,我觉得,你朝三暮四至少学到了五成。”   “说我就说我!不要说素素!”   青豆扑到他身上,挑开他的唇,不让他说话了。难听死了!   她亲得温柔卖力,一sock一探花式百出,室内在僵滞后迅速陷入诡异的缠绵。吮吸棒棒糖的声音搅弄静室,一层一层掩去方才的剑拔弩张。   顾弈很快陷了进去,指尖游走,抱着她翻了个面。青豆顿住,睫毛微颤:“那个会出来吗?”   他没动,鼻尖拱拱她:“你猜。”   青豆嘲讽他,“那你等会别跑走。”像舞蹈房那样,正在兴头,落荒而逃。特别可笑。   他低笑,“我不跑的话,你得跑吧。”   青豆咯咯直乐。这个事好好笑。   顾弈骗她,他精力没那么好,一天就一回。   青豆信了,放心地闭眼,任他穿进薄衫,拨弄发丝。   四方床榻,头尾都有栏板。他们少说滚来滚去一百来回。   青豆晕了,压得喘不过气,转得眼前金星,把他安抚好,才说起信的事,“顾弈,你最好藏藏好,别被我发现,不然我会生气的!”   告别在即,今晚就放过你。   “......”她话题c入得突然,顾弈脑中空白,目光没聚上焦,盯着她眉心问,“发现......什么?”   “我要是发现了,我就跟你分手!不是开玩笑的。”   他这才回神,清嗓子,“为什么?”   他们贴在一起,听着彼此的隆隆心跳。   因为我讨厌你这副稳赢样子,老是遛我玩。但青豆说的是:“这是原则。”   什么狗屁原则。顾弈眼神绞杀她:“哦。”   青豆别开眼睛。   顾弈想想不爽,捏着她的脸颊,问:“你怀疑我是什么小桂子,那你想过没有,你给他写的信,我看了,应该是什么反应?”   青豆眨眼。   “你给他写的东西,我能开开心心看得下去?”   顾弈牵起唇角,半挑明问到她哑口。   信内关于顾弈的内容迟钝浮上脑海。青豆一怔,心脏乱跳。天......信里,她说自己没那么喜欢他。   但她要装傻:“能啊!”   顾弈盯着她:“是吗?”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不是因为小桂子分开的,这就是个情趣 第95章 1995·春 ◇   ◎醉后不知天在水5◎   青豆, 七三年生人,活到九五年,肯定算不上见多识广,但混足市井, 脏腥东西见过不少, 又遍读杂书, 荤腥私房也在字里行间窥得一二。   她虽然胆子不大,但好奇心很大。   能让她不敢看的真的不多。   就算录像厅放僵尸片, 青豆接受程度也比罗素素高不少。当然, 这和广播里听过湘西僵尸垫了个底有关。   顾弈支起身的时候,她的反应比看僵尸片还要做作。明明是想看的, 偏要五指遮住眼睛,漏道缝,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发现顶天立地的帐篷,青豆羞得倒抽一口气。w后的气息不平, 惊叹的气息又起。这一晚真是惊涛骇浪, 好险好险。   月光铺在瞳仁, 波光粼粼, 明明昧昧, 一清二楚。   顾弈不留情地揭穿:“程青豆,你到底是睁眼还是闭眼!”   青豆手臂一横, 挡住眼睛不算, 还把脸埋进枕头:“你赶紧去。”他起身时,说要再去冲个凉水澡。   顾弈绷着小f:“你确定?”   “我有什么好不确定的。”青豆无语, “快去, 都要天亮了。”   “才三点, 还有一会才天亮。”顾弈磨至她身侧。   青豆感受到粗z的气息, 打马虎眼:“我困了。”   -   年轻气盛,禁不得刺激,每回亲w,都要立正敬礼。当然,根据场景,起立致敬的程度不同。掩饰时,定然产生不少困扰。   c上那么近,身体却要越来越远。这非常锻炼意志力。   顾弈怕太过激进,吓到青豆。   要知道,鱼娘书生的故事明显就停在了她那部分知识竭力所及的边缘,再往外,她要么是心有抵触,不愿意编,要么是压根不懂,编不出来。   顾弈结合两者考虑,没有往前再进一步。这晚看来,程青豆只是单纯的后者。男生的信息范围内,这种画面和故事触手可及,女生则有不少包袱,就算东垒西摞,也缺乏穿针引线的关键。   在摸清青豆并不害怕抵触之后,他不再小心翼翼掩饰。还生出了挑逗的跃跃欲试。   顾弈没有出去冲凉水澡。他立在床边,神色不明:“不想出去了,太冷了。”   半夜三更,大冷天的,谁冲凉水澡都要去半条命。青豆头还埋在枕头下,应声:“不想去就别去呗。”   “那我......”   青豆屏息,静等他下文。结果下文没等到,等到一阵皮肤摩擦的动静。   很清晰。清晰得青豆竖起耳朵听了很久。   局部音符合奏成一首铿锵战歌。有力又诱惑。   青豆很安静,要不是人没钻进被子,还敞在冷空气里,顾弈会以为她睡着了。他站着侍弄自己好一会,手和肩酸了,懒洋洋长出一口气,倒进床褥。   他只是单纯累了,想换个自己熟悉的姿势,减少肘部负担,谁知道青豆会转头。   她显然低估了他的体力。   无边的夜色隔绝了一切人声。昏头昏脑初次见面的那一刻,青豆产生过一瞬的迷惑,换作和别人恋爱,此中进度是否会这么快。   这一晚,他们完成了一次关系的跃进,迅速坦诚相见。   见过面再要装傻,就没那么容易了。就像电影播放到三十分钟三十秒,不管怎么卡碟、打岔,再按下播放键,没法倒退回一无所知。就算重复观看前三十分钟三十秒的剧情,也会牢牢记得,第三十分钟三十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再重复前面的剧情,精神上也在等待剧情往下推进。   今晚早是饱食餍足,顾弈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他逮住青豆欲要装死的眼神,只是让她抱着他。   青豆与他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警惕地一动没动。   他说,这样快一点。   “本来要多久啊?”严肃时刻,青豆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乱问。   顾弈哪里知道,阶段敏感和体力状态都是不一样的,随口说:“一个小时?”   这么久啊。青豆想想时间也不早了,听话地贴上了他。   ......   凌晨月色氤氲如香炉里的烟。青豆眨着酸泛的眼皮,终于等到了一秒戛然。她从来没有在这种起伏活动中亲w过,经验缺乏,但久久的四目对视里,她忽然捕捉到一抹四大皆空的虚焦。   那一刻,她知道,好了,结束了。   风吹凉体表的薄汗。青豆枕着他的心跳,与他紧紧拥抱,好久好久。   平静又奇妙。   他们同枕而眠,说了一晚的话,很私密。   先是一点点关于今晚坦诚相见的体悟。他说,很舒服,比任何面团都要软。青豆趁机探出指尖,拨过他那里,先贬一声,男人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又夸一声,但是你很白,蛮好看的。他问,白不应该很女气,不好看吗?他很不喜欢自己随邹榆心的这点。青豆笑,本来白是有点女气的,但你脾气这么硬,身体这么壮,一点也不女气。   再是关于做功的时长与体感。顾弈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习惯,一般晨起都会。这是自然的生li行为。青豆震惊,疑惑道,每天吗?顾弈点头,每天。青豆问,上课不会迟到吗?如果总是一小时,那得五点起?男人也太麻烦了吧。顾弈说,不会,早习惯了,不在意不刺激,很快就歇下去了。夜半s胆生,青豆第一次把自己曾经听过墙角的事告诉了顾弈。事涉别人隐私,她也不好意思直说,但按照她曾生活过的地理位置,不难猜测主人公是谁。顾弈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这就是夫妻啊。青豆眨眨眼,怔神片刻才把这个词载入思路。对啊,夫妻啊。顾弈捋捋她的头发,明示她,夫妻都会的,这一点他小时候就知道了。青豆惊叹,小时候怎么知道的?顾弈哼哼,因为他有爸妈。   青豆终于明白自己不如顾弈懂的原因了——缺乏早教。   最后是升华与总结,由于实在困了,说到一半,他们睡了过去......   青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与一个成年异性同床共枕会是如此平静而纯洁,睡到一半,他们的手自然牵上,上午醒来,她在他的臂弯里。   -   青豆沉浸在陌生的幸福中,没想到,青松那头早已戳穿了她的谎言。   大过年的,火车票卧铺票不好买,邹榆心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北京找女儿,便托青松找认识的黄牛买了两张。   他人脉杂,搞这种票很简单。   所以,青豆夜不归宿,青松迅速联想到了她和顾弈在一起。这一晚,没睡的哪止顾弈和青豆,还有程青松。   初九该开店了,青松却连店都没去,起了个大早,坐在桌前等青豆。等到中午,见她颊上绯红的同时还面露疲色,青松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让程青豆下楼,有事跟她说。   青栀见青豆回来,赶紧装模作样压腿。可青豆哪有功夫管她啊。   她平日早早睡了,昨夜熬了一宿,刚坐轿车回来,摇得困死,此刻只想睡他个三天三夜,遂揉揉眼睛敷衍二哥道:“等晚上说吧。”   下一秒,后颈的衣领被青松提起,人被拖往楼道。   青豆吓了一跳:“怎么了?”   青栀也是一惊,高抬着腿,身体转成了违背人体工学的诡异角度。二哥都没对她这么凶过,更别提青豆了。她可是所有人嘴里的宝。   青松怒不可遏:“下去说!”   青豆迅速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没到一楼,眼眶就湿了,没等青松开骂,她先一步可怜巴巴道歉,“二哥,我错了。”   青松把她拎到车棚旁边,左右张望,确认没人,牙关咬得打颤:“你昨晚是不是在顾弈家?”   他也是从蓬勃欲望的年轻小伙过来的,太知道顾弈这个年纪想什么了。再稳重,再妥帖,也就是个男人。男人,没有好货。净知道祸害好姑娘。连程青豆这种老实孩子都开始撒谎,夜不归宿。看她眼下挂着的两弯乌青,估计还彻夜未眠。青松气没处撒气,用力踹了一脚自行车。   果然。青豆知道露馅了,老实交待:“他爸妈不在家,我就......在他家玩了会。”   说完,小心抬眼,见青松面露凶光,青豆继续:“然后......太晚了,离得有点远,懒得回来,就......”   “程青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还没有结婚!”青松手伸进上衣内兜,左右摸烟。点燃后,他深闷一口,让她继续说。   毕竟是哥哥,太私密的事情不好问,只能让她自己说。   “啊?”   “为什么撒谎!”   青豆欲哭无泪,眼泪只够挤到眼眶,一滴也流不出来:“我怕你骂我。”   青松:“他过年为什么来我们家?”   “啊?”青豆想了想,摇摇头,“他来之前没跟我说。我不知道。”   在青松心里,一个男的突然来拜访,就是有鬼。他们这样的关系,完全可以不用这么郑重,专程老远开车到程家村,这明摆着心虚。   “程青豆,你跟我说实话,”青松烦躁地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到哪一步了?”   青豆拼命摇头:“没有。二哥。我们没有。”   “你还在上学!”他强调。   青豆着急:“真没有。”   青松心里有自己的答案,完全不听她解释:“他跟他家里讲过吗?”   青豆气了:“我和他没有,真的没有。”她好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怎么说不清楚呢!   “他妈什么态度?”青松手上这根还剩半截没抽完,用力扔在地上,拿皮鞋尖碾了,烦躁地又点了一根,“他家不好弄。”   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家,做朋友好说,但嫁过去,青豆肯定要吃苦。过年那会他就想,后面得好好谈谈。他妹子好好的大学生,漂亮温柔,将来是工程师,什么婆家找不到。顾弈家再好,也不是上选。现在婚前就“给”人家,被顾家这种门第知晓,就算自家儿子有份,也绝对是要看不起女方的。他不想青豆以后结婚,要看别人这种脸色,吃这种闷亏。   “什么呀!还没到那一步呢!”   “他没跟他家里说?”青松来火,摁住青豆的肩,不许她眼神闪躲,“他来拜访我们,却没有跟自己家里说?什么意思?”   朋友之间,这种先后可以是糊涂账,但涉及婚嫁,这种先后太过重要。青松自己作为混小子的时候,也糊里糊涂,但一旦做起家长,十分严厉。他不允许自己的妹子被轻视。   他径直往公用电话那里走。   青豆怎么也没想到,好脾气的二哥忽然火山爆发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当即就要打电话给顾弈。   她头昏脑涨,拦住青松,死活拽不住他,着急之下,说了句胡话,“他都没怎么睡,晚上还要赶火车,你别闹了。”   此话一出,青松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青豆缺觉地陷入迷茫,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怎么解释,干巴巴眨眼:“跟你说了也不信,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干。”   是你自己脑子脏!我们就是拉着手睡了一晚!   青松上下扫了她一眼:“豆儿,你撒过一次谎。就有第二次。”他完全知道自己妹子耳根子多软。顾弈要是哄哄她,她一点没有抵抗能力。   “下次不会了。”她保证。   他叹气:“女孩子不要撒这种谎。”   “我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   “他累了是吧,行。”青松又抽了一口烟,下了决定,“那我去西城一趟。”   青豆:“......”   -   青豆第一次知道,南城去西城的火车票硬座142,硬卧上铺300,中铺315,下铺340。她听二哥打电话问站票几个钱,心里难受如针扎,知晓票价这么贵,她不允许二哥跑这一趟。   青松没理她,算算日子,准备下月月中空了去一趟。   青豆都要急哭了,求他,别浪费钱了,真的啥事儿没有。   青松拿她的话堵她:“能怎么办,他累呀,我不能让他累着,只能自己累一点了。”   青豆没心思回忆旖旎辰光,整天算日子,等顾弈到西城,上完新年第一个门诊班,她心算他这种整日劲儿用不完的人应该休整好了,赶紧打去电话。   顾弈此番特意没打电话,就等青豆自觉。听到阿姨叫他接电话,嘴角还浮起满意,哪里知道,一接起,劈头盖脸一通骂。   青豆让他打个电话给二哥,不然他真的要去找他。   找顾弈事小,来去几百块真的没必要。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儿。   青豆都要急死了,结果顾弈不以为耻,还在电话那头狂笑不止:“程青豆!你完了!你现在非我不嫁了!我给你说,青松哥来找我,我立马道歉,他打我,我认了,他骂我,我也认了。”   顾弈没想到走向变成这样。既然都瞎想了,那随便他。反正他无所谓。   顾弈说这话,真是逗青豆。那头传来湿重的哭声,他不敢置信,“你......他妈你别告诉我你哭了?”   青豆急得夜不能寐,一点也没有玩笑心思:“你怎么这样啊!”   顾弈为了安抚青豆,答应等晚上打电话给青松。青豆这才缓过气。   他调侃,“打电话不够正式啊。要不要我写封信,郑重严谨、事无巨细地说明那,晚,情,况,还你清白?”   青豆假装听不懂:“我二哥不识字,别费功夫了。”   -   也不知道顾弈用了什么方法。   青豆提醒青松晚上19点别出去,有电话找你时,青松的脸色还很难看。他知道是谁,没准备给好脸。结果19点10分,走出房间,青松眉眼舒展,全无烦恼,对青豆也不再臭脸。   青豆怀疑顾弈把自己的桑塔纳送他了,不然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二哥这么高兴的。   她问青松,都说了什么?   青松叼着根烟,看着她似笑非笑,一个字没透露。   青豆搞不懂男人,不懂!一点也不懂!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青豆能懂的男人,那一定就是虎子。   可她最好的朋友王虎,是进过牢监的人,和当年不同了。   虎子减刑出狱的时间一直没有明说,青豆会见时,他模糊说五月吧。   而事实上,他是四月二十一号四点出狱的。   张蓝凤知道具体时间,虎子让她别来,说有朋友来接他。表情乐乐呵呵,一副混得开、别担心的模样。   但……他一个都没告诉。   二监临街的后门吱呀一开,王虎于黑灯瞎火的凌晨获得解放。值班的管教对他说,出去好好做人,别再进来了。虎子应好,浅浅鞠了一躬。   九月带进来的汗衫再套上身,宽松不少,飘来荡去,触感好得不真实。虎子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真瘦了不少。   他去年九月带进来的东西,除了钱包,里面有半包烟,没有打火机,估计被处理了。   他捏着烟想也没想,往后一丢。这东西他在里头戒了。主要是牢里烟不便宜,还真假掺卖,越抽越来火,后来猛咳一个月,实在抽不得,说戒也就戒了。   虎子脑子一片空白,走在风里,心情一点没有自由。他想,说是出牢监,怎么像走进了另一个牢监?   他要去哪儿?真去广州吗?   想着想着,忽然幻嗅到一股诱人的烟味,他胸闷地扁扁嘴,赶紧回头去捡烟。   怎么想的,好歹是包真利群啊,交朋友的时候还能客套客套呢。   虎子一双大眼苦行僧般半耷拉,没全睁开,所以回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地面的四个墩子。   四周太黑,他没反应过来,走出两步,才看到顾弈面无表情坐在河墩子上,再一抬眼,傅安洲嘴角勾起,朝他扬扬那包利群:“大户啊。我都舍不得扔。”   顾弈摇头:“真的关傻了,两个大活人杵在眼前都能视而不见。”   他和傅安洲就站在河边,正思索怎么打招呼不矫情,虎子就这么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他们,走了出去。还朝他们身上扔了包烟。   虎子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来接他,看见他们,喉头噎了口腥。   “怎么……”   顾弈:“以为出狱能瞒人,怎么?以为谁都是程青豆?”这么好骗?   傅安洲微笑地抽出根利群,往虎子嘴里一塞。   春夜风凉,吹得人眼睛出泪。虎子吸吸鼻子,抿着烟:“你没去上学?”   “回来了。”顾弈掏出火给他点烟,“要不是安洲说四月二十一,我们谁也不知道。小徐现在钥匙换地方了,你不说一声,台球室都进不去。瞒着干吗?准备睡桥洞?”   虎子深吸一口烟:“没。日子不好。四月二十一,又是四开头,又是单数日子,还是凌晨四点,晦气。”鼻腔灌进清冽的烟雾,舒服不少。   “放屁。”顾弈骂他。   都进牢监了,还讲究什么啊。   傅安洲缩起脖子,边抵挡凉风边朝虎子伸手,半揽过他的肩,给了一个男人的招呼式拥抱。   虎子忙摆手,“让我洗个澡。”真晦气,不吉利,做生意的人最忌讳刚出牢监的人。   顾弈一把抱起虎子,掂了掂,“瘦了。”   虎子凌空腾起,烟头一翘,差点烫到鼻尖。   傅安洲看了眼表:“走吧,明天鸣宴楼订了席。”又低笑,“豆子不知道,以为我过生日。”   “她不会还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吧。”顾弈牵起一侧唇角,顺着虎子的扑腾手一松,让他落到了地上。   “说不定。如果她准备了生日礼物,就给虎子了。”说完,傅安洲思索了一秒,“我猜是书。”   虎子鼻子堵得更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会通过后面正常剧情推进的视角补。 第96章 1995·春 ◇   ◎醉后不知天在水6◎   -   青豆真的准备了礼物, 不是书,而是一个三棱镜。这是光电学的学生常准备的礼物。   他们系送礼物,基本都送棱镜。透明如水晶,太阳照之, 通过调整光圈, 能让七色霓虹映在脸上、桌上、墙上。   是他们专业专属的无聊浪漫。   三棱镜很适合拍照。她记得傅安洲曾经提过丁达尔效应, 这现象可遇不可求,所以她准备用这个三棱镜, 帮他拍一张照片, 如果这天是个好天,七色光映在他儒雅英俊的脸上, 一定非常好看。   鸣宴楼在1路车的终点站,也就是西宁区的最东边。青豆早前奇怪, 它为什么不在市区最中心,直到上回来, 才知道其原因。   远处, 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迎风摇晃。交界处, 一大片庄稼地铺上了水泥, 改为为鸣宴楼所用的临时停车场。   除了几部公车, 停满私家车,桑塔纳、银或白色的面包车、丰田、皇冠以及公爵。这在市区非高峰时段, 几分钟也看不到一辆。   虎子说, 他这辈子见过车子最多的地方,除了汽车站, 就是鸣宴楼。   外观上鸣宴楼是典型中式造型, 檐顶与两侧雉堞凸起, 形成“山”字, 走近一看,墙体上刻满希腊浮雕,大门是纯西式的拱门,不伦不类。据说,当时设计是按中式设计的,楼盖到一半建材不够钱,停工了,后来另一个老板接盘烂尾楼,装修时改了设计。   青豆进门前特意呼吸吐纳,夹紧屁股,走出淑女的仪态。   傅安洲说都是青豆认识的。青豆想的是学校的同学,高中啊大学啊还有素素,没想到,是虎子。   楼共三层,回字形,像古装戏里的茶馆。一楼正中一个戏台子,供楼上客人俯视。   虎子瘦成一张纸,靠在红漆扶栏,斜支起一边肩膀,探出脑袋似笑非笑,更显得头不小。   青豆愣在二楼楼梯半截,仰头呆滞,仿佛看天外人。   顾弈背朝围栏,看了眼手表,拽过他:“藏起来藏起来,等会程青豆要来了。”   虎子笑得更厉害了。   傅安洲和一个穿白衬衫、腋下夹皮包的男人正在楼梯口说话。他看见青豆,朝她招手,伸手介绍道:“这是这家鸣宴楼的赵老板。”   赵老板一双细眼猫在金边方眼镜后头,左嘴角上方一颗大痣格外扎眼。   青豆收起忿忿的嘴角,快步上楼,朝赵老板鞠躬问好,努力忽略他痣上那根随呼吸起伏的毛。   赵老板看到青豆,眼睛一亮,下巴颏周围松弛的几层颤了颤,拍拍傅安洲的肩,“难怪看不上倾玥。”   傅安洲知他误会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赵叔叔,我们是同学。”   赵老板一点也没信,笑得一脸油腻奸邪,一副把她当自己人的亲和模样。关心青豆几岁了,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家里又是什么情况。   青豆是象牙塔里的呆子,遇到这种社会人,毕恭毕敬,像遇见老师一样,有问必答。   对答间隙,她瞥了眼顾弈,没理他。   她和顾弈此刻站在了同一楼层,他自然看到了她,方才戏弄的表情已经褪到玩世不恭的嘴角之下。   傅安洲见顾弈神色不明,呼吸一紧,朝赵老板补了一句:“赵叔叔,她真的……”他一时组织不出措辞,肩往顾弈那儿一耸,“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赵老板这才“噢哟”一声,明白错点鸳鸯,放过了青豆一马。   虎子看程青豆翻着白眼走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和小时候气呼呼的样子一模一样。   青豆面无表情:“藏起来藏起来,程青豆已经来了!”   他们原先的计划是等开席了,虎子端着蛋糕出现,吓程青豆,现在好了,不用吓了。顾弈拳头抵唇,轻咳一声:“你要是愿意装傻,我们可以演一遍。”   傅安洲和赵老板说了好一会话,没有停的趋势。   赵老板老jianghu,一眼就看出青豆俏丽勾人,大好的男孩子没可能不动心的,等青豆走开,拍拍傅安洲的肩,说叔叔都懂。   傅安洲垂下眼,没有接茬,继续跟他说出国的事。   中间,他周到地招呼服务员先上菜,让他们先吃。   等说完话,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往那一看,那三个人端端坐着,对着一方桌的菜没动筷子。   也不知道怎么忍得住的。   赵老板说完话,跟在傅安洲身后,特意跟他们打招呼,指着蒜蓉开边虾、蚧皇锦绣球和新加坡炸鸽子这三道菜对青豆挤眉弄眼:“小妮儿,好好尝尝,这是我们这儿特色。”   青豆忙不迭点头。   赵老板看了眼顾弈,点点头,又特意跟青豆打了声招呼,“这顿算我的,你们不够吃随便点。”   顾弈不动声色,牵起嘴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豆和虎子内心皆是一震,连声道谢。   “安洲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赵老板怕青豆不明白,抬抬眉毛,“我们安洲,很不错的。”他欲言又止,在桌子中间丢下一枚“石子”,搅乱宁静的湖水,然后就这么走了。   这顿饭既不伤感,也不喜庆,大家往嘴里塞菜,聊得不痛不痒。虎子辛苦,这顿饭主题是为他接风,结果还要他从中斡旋,活跃气氛。   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牢里的事,什么老鼠身上爬,烟草商黑心,给他们的烟都是差烟,听得人难受。   青豆的胃可大可小,有好吃的时候,能往里塞很久的吃食。今日罕见,二三十口就饱了。最后一道松鼠桂鱼上桌,她一筷子都没动。   顾弈问,怎么吃这么点?   青豆看向虎子,低声说:“今天得吃白豆腐。”在南城,出狱接风有吃白豆腐的习俗。   傅安洲不知,虎子和顾弈知道,但没有想到。   只有青豆想到了。或者说,也不是她想到的,是素素几个月前,嘴里碎碎念叨的。   顾弈直起身:“要不…….”   傅安洲会意,招呼服务员来道小葱拌豆腐。   顾弈顺势一偏头,才看到凳子上的相机包:“忘了拍照了。”   本来开餐前,准备吓程青豆,然后记录一张合影的。结果人没吓到,反被识破,这头鬼子也扫荡完了桌面。   现在每道菜都被筷子狠狠蹂//躏过,拍照肯定不好看。   青豆从兜里掏出三棱镜,问傅安洲:“今天是你生日吗?”   傅安洲叹气:“我说过我是夏天生的。”在程家村割麦那回,他提过一嘴。她果然不记得。他轻快地朝她耸肩:“算了,你记得顾弈生日就行了。”   虎子赶紧提问:“顾弈生日几月的?”   顾弈活动下颌,也把目光落在了青豆身上。   青豆翻了个白眼:“忘了。”这少爷,从小过生日。每逢他小生日,邹榆心都要买个小蛋糕乐乐呵呵地在家庆祝一桌席。更别提他二十整,在鸣宴楼大摆的生日宴了。   谁不知道,他是正月里出生的贵子。臭显摆。   顾弈撇起一侧嘴角。   下一秒,青豆手从桌底下捏起他一根食指,摇了摇。他偏头,撞上她装傻的一颗酒窝。   一月啦。   顾弈清清嗓子,反手握住她的手,低下了头。   虎子以为他们气氛僵着,拍拍手张罗去拍照,“留念留念!老子特意洗了个澡呢,不拍照浪费了。”   “要不去楼下拍吧。”青豆想起楼前那排气派的停车场。   “对!有辆皇冠来着!”虎子让服务员别撤桌,等会还来吃,他们先去楼下一趟。   青豆说要不吃完再拍吧。虎子说,吃撑了人支不起来,就现在,半饱正正好。人最精神。   出牢监的人最大。大家都听他的,脚腘窝往后一顶,凳子滋滋拉拉。起身时,青豆和顾弈的手仍黏连在一起,忘了松开。   虎子和傅安洲都看见了,明显一怔。   好好的朋友,忽然变成了情侣,怪不适应的。   虎子以为顾弈这是宣誓主权的行为,趁青豆捋裙子,附到他耳边,“等会拍照的时候,三二一,你亲豆子一下。”   这样,又耍了程青豆,执行了本来的计划,又留下了照片。傅安洲和青豆的界限会越来越分明。一举两得。   当然,这是虎子的私心。他看过青松偷亲蓉蓉那张伉俪情深的照片,眼馋许久。   顾弈瞥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倒是青豆耳朵尖,暴跳如雷,伸手掐上虎子臂膀:“你怎么这么缺德呢!我看你是没关够!”   傅安洲去上了个洗手间,回来时眉头深锁,特意拉顾弈单独说话。   他想解释,刚刚赵叔叔那话是误会了。别介意。   青豆垂下眼,不想听。   走出两步,想到他后来老是回忆割麦,回忆他们的友情,心里忽而一酸,再回头,青豆已经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傅安洲,你现在很社会啊。”她拎起他的右手,嫌弃地半退开身体,“留小指指甲的毛病,我很少在年轻男人身上看到。”   养指甲是南城生意人新时髦。她没想到,傅安洲这么儒雅的人,也会留指甲。   傅安洲还没说话,虎子重重朝她一咳:“程青豆!你放尊重点!我们安洲从美国回来就是银h行长了!”   青豆戏谑的表情真就僵住了:“真的吗?”   傅安洲摆手:“玩笑。”   虎子夸张地一拍大腿:“昨晚不是说你家安排了吗?”   他们仨,在台球室,聊到了公鸡打鸣。虎子连自己要借贷做什么生意都想好了。这年头,认识个行长,和认识市长没什么区别。   顾弈拽过虎子,嘶了一声:“这事儿能说这么大声?”   -   王虎在牢里一身臭毛病。青豆一边玩三棱镜,一边数落虎子。顾弈左右找背景,转了一圈,找到油菜花前的一片空地,又能睁开眼,又有春日的风景。   但不巧的是,青豆的彩虹光折射不到。   最后,为迁就她想要把彩虹光拍进照片的想法,他们站在了鸣宴楼中门正前。像四个游客。   傅安洲找服务员出来给他们拍照,认真教她,强调不要手抖。   青豆推推顾弈,问他怎么有空回来的?不是说这学期每天要去口腔实验室和门诊,很忙吗?   顾弈坏笑,拳头抵上唇,像个上课偷偷说话的学生:“骗你的,不然怎么给你惊喜。”   青豆就知道。   她笔笔直地站在顾弈左侧,随时准备拍照,见傅安洲还没教好,仍在确认取景框,又低声问顾弈:“你怎么跟二哥解释的。为什么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怎么?她的信誉还没顾弈好?   顾弈撇嘴,“这种事不要解释。”   没法解释清楚的。怎么?跟古代进宫似的,滴个守宫砂来验明?   青豆直视前方:“那要?”   “得……”顾弈刚说了一个字,青豆左手边的虎子发火了:“不许打哑谜!说点我能听懂的!”   傅安洲站在对面喊了一声:“好了!”   他跑过来,站在了虎子的左手边。   服务员认真:“好了吗?”   他们异口同声:“好了!”说完,纷纷挤出自我认知里最上镜的表情。   那头:“十——九——八——”   四人:“……”   -   闪光灯一闪一闪,四个游客一帧定格。服务员放下相机,青豆的嘴角酸得像被人锤了两拳。   傅安洲人好,见服务员留恋相机,提议帮她拍一张,作为感谢。   虎子拍完马上看向程青豆和顾弈,嘴型询问:亲了吗亲了吗?   顾弈不屑:“你想得美。这种事能给你看?”   这种情况下亲程青豆,只能说明他没底气。顾弈有他的骄傲。   但事实上,他也就剩一些表面的骄傲了。   心里的骄傲,早碎了。   那天,电话里,他把自己的骄傲掰出一瓣,给青松看——   “哥,你不用担心,要是我能不喜欢程青豆,我绝对不喜欢,她真的跟我一点都不合适,我知道,我们哪儿都不合适,不在一起最好。天下太平。当然了,她也没那么喜欢我。”   “但我喜欢,哥,你知道吗?我真不想理她,有一阵她喜欢别的男的,我气得半死,又没有办法。谁能接受一个一会喜欢我一会喜欢他的姑娘。我想过算了的,但没法算了。”   “如果不是程青豆就好了,是谁,我都能放下,是谁,我都能算了。但不管拿几个学位,读多少书,我心里还是住着这个妖孽。哥,你担心的事我懂,我给你对天发誓也没用,男人的这种保证,都是虚的,我只能保证,程青豆比我坏多了。她在这段关系里,吃不了亏。因为她踩在我头上,牵着我鼻子走。”   -   辛辛苦苦,费半天功夫取景、教人,最后成像的照片,只有鸣宴楼拍得清清楚楚。他们四个人的脸拍糊了。   这张照片留在了虎子那里,后来他每回翻到照片,都要说不吉利。出狱不该拍照的,真的晦气。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会加油更新的! 第97章 1995·春 ◇   ◎醉后不知天在水7◎   -   傅安洲在雅舍公馆租下一间房。不是罗素素和小海住的那间, 是老K住的那间。   欧式大床东西朝向,一扇窗户正对格子窗,能看见朝阳,露台比素素那间更大, 朝南, 搁着一张玻璃桌、两张铁制藤椅。   进屋, 青豆没看床没看窗,第一眼看见的是露台铁制玻璃桌上, 搁着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的《理想国》。那本白皮书常年在图书馆积灰, 青豆为书名驻足数回,始终没借过, 故此眼熟。而那本书上面,赫然压着一个高脚杯。杯内还剩一口红酒没饮尽, 残汁附在杯壁,几分落魄几分优雅。   小资人干小资事。   青豆不由想起了广州师兄, 也就是摄影社的社长。这厮即将毕业, 摄影社的相机大佬后继无人。   老公馆有某人的旧回忆。虎子上楼很安静, 脚轻抬轻放, 仿佛踩着小海撕心裂肺的嚎啕。   等进了屋, 他问顾弈:“你回来就睡这儿?”   本来昨晚就说,三个人来这儿挤一晚的, 可虎子实在惦记录像厅, 几人便往那里去了。   “嗯,床不错。”顾弈是为接虎子回来的,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念叨, 他没有告知家中, 借住傅安洲这里, 和他睡了一宿。   花几百块来回就为见个朋友,这种情谊,在顾弈这样的家庭,属于不被理解的奢侈感情和消费。   青豆走到墙角顾弈军绿三角双肩包跟前,拾起压在包下的一角纸。那是一张西城到南城的硬质火车票,票上压了两个不规则的剪票小口,票价写着340元。   青豆嘀咕:“真有钱。”   虎子也看见了,两眼冒光:“嚯!真兄弟啊!”为了给他接风洗尘,特意坐两天火车,花几百块钱。   第一次见顾弈,虎子还说他是个雌婆雄,现在看来,真爷们!   “真的够兄弟就应该站着回来。”舒舒服服睡回来,算什么嘛。   “我回去买的是站票。”顾弈也就是个学生,哪有那么多闲钱。只是上中卧铺都卖掉了,没买到硬座,就剩最贵的下铺了。他也是咬牙买的。   傅安洲房里有台VCD机器,索尼刚出的。上头搁着两张碟,《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粤语版的《纵横四海》。虎子摸着机器,痴迷了好会。他问,现在可以看电影吗?   牢里组织过一次看电影,但片子太旧了,特没意思。   顾弈一笑:“我昨天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他这儿看不了。”   傅安洲租房子的时候没考虑观影。租完就买了VCD机器、三枪投影机和手掌大小的Bose音响,等入住才意识到,没有一面平整的白墙,放不了。   虎子切了一声,说这叫什么事儿啊,现在的少爷真是讲究。说着,他把傅安洲的白床单一扯,找了根绳子和几个夹子,手动做了块幕布。   幕布后透光的窗户非常碍眼,露台有落地窗帘,但这扇看日出的小窗没有任何遮挡。   这房子的一切小布尔乔亚的优点在看电影时,都显得非常鸡肋。青豆问有没有黑色的衣服,挂在小窗上头挡光。   几个人本来也没想看电影,被虎子的兴头一拱,纷纷行动。傅安洲平日懒,没这个执行力,听青豆一说,拉开壁柜的门,拽出件黑西服,“这个行吗?”   青豆接过,比了比,“短了一截,还有吗?”说着,她探头想自己找。傅安洲身体赶紧一挡,“别看,太乱了。”   最后是一件黑色皮风衣派上了用场。两袖大张,下摆飞扬,以起飞姿态被透明胶布粘在了墙上。   室内陡然一黑,立体声效环绕,白床单上映出清晰的纵横四海四个字。   褶皱的睡痕有点暧昧,不过,无人联想。   青豆和顾弈有过一秒视线交汇,错开时,青豆以视力不佳为理由,和顾弈分开落座。   他们以床为单位,歪七扭八。顾弈虎子视力最好,靠在床头,青豆和傅安洲各司左右床尾,撑着下巴,聚精会神。   周润发太帅了。这部电影每个人都看过,可看的时候还像第一次看到周润发一样,发出同为人类、自愧不如的喟叹。   傅安洲起身去倒葡萄酒,不好意思提醒道:“四个人,我只有一个杯子。”   虎子说,“凑合喝呗,你拿茶杯也行。”   置身昏暗的环境,青豆心肠发软,想素素了。上次她来雅舍公馆,还是和素素一起,躺在床上,听歌扎头发说闲话。   为了和虎子一起,她觉得自己背叛了素素。   一支高脚杯接力环绕,伴着有力的背景音,一人一口,咕嘟咕嘟。   这酒比青豆喝过的葡萄酒要甜不少。傅安洲说,这是朋友自己酿的。   虎子无心嘀咕:“那度数应该挺高的。”   电影一开始是四人注意力的重点,到中间成了助酒的背景音。   青豆接力到第二个回合,身体热得不行,背脊浮上一层薄汗。像喝了怡红院的chun药似的。   顾弈接过她递来的高脚杯,看她脱去镂空毛衣外套,头枕胳膊,迷迷蒙蒙,人往右边去了点,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豆儿,要不要来这儿躺会?”   虎子问她,是不是醉了。   青豆皱眉狡辩:“怎么可能......”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酒量只有两口的!   只是,程青豆不知道,自己这个白眼翻得是有多慢。憨态可掬,一看便不胜酒力。   三个男的都笑了。   青豆看着他们的笑容,脑袋随红酒的后劲一点一点,恰是摇摇欲坠时,背后托来一只手,把她拖到了床上。   顾弈手掌着她的细腰,将棉花絮堆往背脊,支起她歪斜的上半身。动作间,趁人不注意,指尖溜至后腰,挠了挠她的痒。   青豆咬住唇,憋着渐渐失控的呼吸,没动声色。   虎子逗她,“要不要再来点?”   青豆认为自己很清醒,提起气,口齿清晰地说:“当然啦!”   气氛恰是刚好,哪有中止的道理。   傅安洲见酒不够了,提议要下去买酒,问他们想喝什么?   青豆问,有没有甜的酒?   虎子哎哟了一声,“你说的甜酒不会是醪糟吧。”   青豆眼睛一亮,看向傅安洲:“哦!对!醪糟!”   虎子脸颊酡红,嘲笑她:“醪糟也是酒?”小孩子才当酒吧。   笑归笑,他们还是去买了。虎子头重脚轻地趿拉鞋子,见顾弈躺着没动,问他:“你去不去?”   顾弈拿起遥控,按停放映:“不去,你们两人四只手还不够拎酒?”   “要不要买点什么下酒的?”他思量着还有一部大红灯笼高高挂没看呢。   顾弈语气懒懒散散:“你看着办。”   青豆半阖眼睛,呼吸均匀,像是半入了梦。   “行,现在不说,等买回来不许挑三拣四。”话音一落,虎子也不是很清醒的样子,手劲力道失控,用力掼上了门。   落锁声响起的瞬间,和青豆保持距离、躺在另一边的顾弈,手臂一撑,同转身展臂的青豆大力抱了个满怀。   他们紧紧相拥,感受胸膛震动的笑意。   他的c落在她的眉梢,眼角,鼻尖,耳后,一路缠绵。她还像小时候,喝了酒,会咯咯笑个不停。酒窝嵌在颊上,诱惑得人忍不住深啄数记。   亲密过,再要保持距离太难了。顾弈不想在人前对她轻浮,始终忍着亲昵的冲动,此刻人一走,定然争分夺秒啄回来。   顾弈感受到青豆的回应,问她想不想他?   以为青豆会害羞地偏开脸,没想到酒后的青豆诚实,热烈,主动,拥有一切没喝酒时她不具备的品质。她纠缠c舌,无耻伸手,抽出规矩的衬衫下摆,径直探入。   还问他,“你不热吗?天哪!我快热死了!”   她都想掀裙子扇风。   青豆是清醒的,只是胆子开了五倍大。她认为热是客观存在的,不是她的主观感受。自己热,那顾弈也一定很热,得把严丝合缝勒到颈口的衬衫替他扒了。   来回三圈,顶多50ml的葡萄酒,这么点量,肯定不够顾弈微醺。所以他的感官还处在正常的范畴里。他制住青豆反手解连衣裙拉链的动作,“别t,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青豆真的很热。胃内几口酒源源不断地催发热量。知道不能脱衣服,青豆便张口喘气。   顾弈哪里听得这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你......别喘......”成这样。   青豆被堵住一个气口,只能眨眨眼,跟头犁累了地的老黄牛似的,鼻孔不停呼出c重滚烫的气息。   投影温柔泛黄的光线下,她的发根额角,一排细密的汗珠随呼吸起伏闪动。顾弈拇指替她拂开,疑惑道:“这么热?”   青豆试图说话,湿漉的嘴巴蠕动挠痒了他的手心。   顾弈喉结滚动,小f蹿上股酥麻,下意识松开了手。   她哼哼喘气儿:“我第一次喝酒这么热!这个酒有问题!”   顾弈低笑:“这么信不过安洲为人?”   青豆垂眼想想:“也不是......”   他牵唇:“那要不要出去吹吹风?”   春天,算不得热或凉,室内外温差不大。方才他们一路散步回来,顾弈没感受到多么具体的风,只看到青豆白裙下摆来回摆动。想来,风应该不小。   青豆嘀咕,“腿好粗,动不了。”   顾弈掀开她裙子一脚,两截纤细,哪里粗了?   青豆两手比划:“特别粗,像大象腿一样。”黏在一起,动不了了。   顾弈伏她半腰,鼻尖隔衣料,抵着耻骨,笑得不能自已。这丫头感官模糊得厉害。   青豆见他笑得夸张,整间房子全是他地动山摇的笑声,还倒打一耙,摇头遗憾:“天哪,顾弈,你醉得好厉害。”   -   说来也巧,虎子和傅安洲下楼,刚拐下旋转楼梯,迎面就遇到了罗素素。   她消息比青豆快。家属院里都知道虎子减刑,这两天就出来。素素来找傅安洲,想问几号出来,没想到就这么撞上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虎子就是那个怂蛋。   他看到素素,心理上就矮了一截,但还是强撑出友好姿态,自若地抄兜招呼:“挺巧啊,好久不见。”   素素表情纹丝没动,扬手一个大嘴巴子,挥上他的左脸:“上回就想抽你。”只是上回在牢里,没敢,眼下可算等到动手的时候,她不打得他满地找牙,她就不姓罗。   说罢,左手抽上了他的右脸。   素素是左撇子,后天教育强行矫正为一个用右手写字,实际生活里多还是用左手提物,所以左手的劲儿比右手大不少。   由于太过生气,一点力都没收,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下去,真他妈把王虎那颗松动的金牙给打了下来。   虎子口内涌上一股腥气,先没察觉,爬起来舔舔嘴,才意识到方才那道玻璃弹珠滚落的声音是什么。   “草!”他的牙!   素素抽虎子,虎子没有反抗也没有生气。傅安洲想,要不你跑吧,像平时一样,咋咋呼呼,吃不得一点痛。可虎子没有跑,表面上一点都不情愿对话,可他脚步没有挪动。任素素抽。   傅安洲劝不和他们,只能把他们拎到一楼沙发上,让他们单独说话。虎子还不肯,不明白有什么好说的。   素素左手一扬,还没上脸,虎子肩膀一缩,顺坡下驴地老实了。   她这大半年就没舒坦过,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面对面好好说话。不知道的以为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呢!   傅安洲等了等,见他们不再动手,又没有开口的意思,明白自己多余了,摸摸鼻子:“我去买酒,等会上去说。”   他往斜街的精品杂货店买了一个搪瓷碗、两把钢勺,一桶啤酒,三塑料袋醪糟,约5斤,又去熟食窗口买了点酱牛肉、辣粉肠、猪耳朵......满得两手都不够拎,等走到公馆一楼,虎子和素素已经换了副神色。   他们门神一样站在楼梯口,略显局促,神色慌张。   见傅安洲来了,两人手臂一张,不让他上去。   傅安洲手上东西沉,紧赶着上楼找地方搁下,灵活地闪身越过他们,径直上了半层楼,边走边问:“怎么了?”   素素拽住他:“你别上去!”   虎子挠挠头:“说不定不是吧。”   素素翻白眼:“你管人家是不是,反正......”   虎子明白重点,扬声招呼傅安洲:“对对对,别去别去。别打扰他们。”   说这话时,他们三人已经走到了长廊中央,被迫停在了素素之前那屋门口。   傅安洲明白了,他们刚刚上来过。   都是成年人,知道在说什么。他停住脚,没再往前:“那东西是搁门口还是我们吃?”   “你管他们吃?”虎子接过那桶沉重的啤酒,“我们自己吃!”   素素从他另一只手上接过熟食,闻了闻:“要不我们去楼下吃吧。”   “行。”傅安洲垂眸应好。   公馆隔音不好,仔细听能听见另一屋有人在说话。以前素素房间,经常能听见楼下搓麻将的吵闹声。   但傅安洲那间屋子没有任何声音。   傅安洲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判断里面两人在干嘛的。   素素转念一想,一楼人来人往,吃东西说话不方便,捏着塑料袋,伏低至地面,果然看见一把钥匙在门缝当中。她欣喜若狂:“这户我最后交房的时候,钥匙就是这么放的,看来一直没租出去。”   说着,她从塑料袋里拿钢勺勺柄,往里平行一捞,钥匙滑了出来。   开门入内,是空房无人入住的样子。他们三人各自找到一角坐下。   熟食和酒酿香气四溢,诱得人馋虫大动。虎子却没有心思吃,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素素也烦,一颗心扑通跳个不停。她自己的事儿没搞定呢,青豆那边就......进展也太快了!   虎子骂了一句:“草他妈的顾弈。”他心里一鲠,难受得像自己老婆被......好吧,像自己女儿被......了。   刚刚他和素素想进屋吵,结果走到门口,里面传出明显的男女低吟的声音。像是说话,又像是哼哼。素素问,里面有谁啊?傅安洲女朋友?虎子说是顾弈和青豆。素素一愣,就他们俩人?虎子迟疑了一下,点了头。   然后他和素素慌了。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事,脚步乱糟糟地下了楼。素素知道青豆和顾弈算是在一起了,但不知道进度这么快。在她心里,豆子还是个听她说初w会害羞的小姑娘呢。   吃饭的时候,虎子看他们两人清纯得拉个手都要忸怩,哪里像是能一步到位的关系。他也颇为震动。   他们站在楼梯口,一来一回地骂顾弈,可真不是个人。   傅安洲回来之前,他们卡在了乳胶套的问题。素素问,他们有那东西吗?虎子说不知道啊。素素说,顾弈懂吗?虎子说,我哪里知道他懂不懂,我又不是他的内裤。素素奇怪,你们男人不聊?虎子朝天看,避开眼神,“我们只聊自己单独的那部分,两人之后的事,不聊。”   此刻,三人在房里,有两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有傅安洲惦记醪糟这么放不好,起身给他们放到门口。   虎子跟在傅安洲后头,以为他不要脸地去听墙角,一把拽过他:“你干吗?”   “豆儿刚想吃醪糟。”方才青豆说要吃醪糟的时候,两眼发光,感觉挺馋的。他放门口,这样他们一开门就能看到。   虎子压低声音骂他:“你长点心,你惦记她吃不吃醪糟?不怕顾弈那个醋缸子?走走走,别管她,饿不死。”   傅安洲牵唇低笑,收回放醪糟的手,转身道:“那算了。”   素素倚靠门框,想起之前自己每逢生理期都要胆战心惊、祈祷信佛的时刻,心里越发恨顾弈。他最好懂,不然弄死他。学白上了!   虎子看她臭脸,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叹了口气,跟个过来的老人似的:“都要经历那一步的。”   “放屁。男人就是靠不住。”想起来就气。素素经历过的两个男人都不懂这事,还信些歪门邪道,诓她,说控制住就行了。其实这事儿,控制住,搞外头也不一定,他们男人懂个屁。   她太知道女人耳根子软,青豆的耳根子更是,一阵热风就能融化。   前几年,工商局发文,禁止刊播有关x生活产品的广告。   所以这几年虽然需求很大,但年轻男女一直偷偷摸摸,常是先孕后婚,糊弄了事。只有夫妻敢正大光明领这东西。   听单位同事说,以前这东西少,父母那代人用完这东西,得拿清水冲一把,检查漏不漏,再细致地擦晾、卷起,待下回使用。素素的东西是孟庭塞给她的。孟庭知道她跟小海在一起,便想办法给她弄了点这个。   但素素这会手边没有啊。   实在太焦虑,虎子和素素两眼对视,决定给他们找一个。楼里有对喝过洋墨水的夫妻,他们认识,虽然不一定有这东西,但开个口问问应该没事。   青豆是别指望了,问都不问。素素决定厚脸皮,帮她去搞一个。很顺利,没几句话,就要到一个。货比她用的那个高级,塑封包装,是进口货。   最终,那个醪糟袋子还是挂在了门上。   里头,塞了个塑封的小家伙。   -   一门之隔的屋内,青豆热得失控。   “好热!”   顾弈给她顺毛:“现在给你扇了,等会他们来了,你不能掀裙子。”   方才门口传来虎子的声音,青豆还大开大合掀裙子扇风。顾弈只能给她捂好,结果她哼哼唧唧,嫌他手热。   “我知道!你以为我喝多了吗!”青豆气,“怎么可能当着别人的面掀裙子呢!”   “你最好是!”顾弈看她迷迷糊糊,状态在傻子和精明之间来回,十分不信任。   门口脚步和说话声来来去去,顾弈听到好几个人,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进来。过了会,门上传来一道细微的敲门声。顾弈等了等,没等到他们进来,于是门把一压,砰一声钝响,鼓囊囊的醪糟掉在了地上。   两层塑料袋,内袋满水打了扣,摔在地上本来就很容易爆,偏偏有个硬物。   套子尖锐的齿状口子划破内袋,甜汤溢出,在外袋底部越积越多。   青豆闻见了醪糟的甜香,走出来拎起内袋,看下面在滴水:“是不是摔破袋了?”   等她拎起内袋,顾弈才看清底下那个塑料是什么。他本来以为是个什么新式折叠勺子。   见甜汤一路撒,他拦青豆:“哎哎,你别拎出来。”   醪糟滴滴拉拉,根本来不及放回或是补救,青豆反射地用嘴堵上了那道口子。   一袋子甜汤,她咕嘟咕嘟五六声,全部下肚。喝完汤,青豆手黏糊糊地拆开袋子,开始吃甜糯米。像啃包子一样,与顾弈分食。   顾弈捏着手心剌手的家伙,好笑地询问青豆:“你不会又醉吧。”   趁他们下楼,他给她掀裙子大力扇了会风,她说不那么热了。顾弈猜她酒劲下去了。这袋醪糟下去,估计还得热。   青豆白他一眼:“怎么可能,醪糟我从小吃到大的。怎么可能醉。”   顾弈不知道女人的话不要相信这个道理。他信了程青豆。   结果,他人生的第一次边y,就交待了她。虽然是早晚的事,但她如此热火朝天,嘻嘻哈哈,主动翻滚,他真的没有招架之力。   顾弈数次看向那几个混蛋给的东西,最后还是忍住了。   青豆发丝四散,像朵欲碎的花儿,盛开在泛黄的旧公馆。他撵着花瓣儿来去,最终没舍得。可能还是有点毛病,想在一个好点的地方,一张没别的男人睡过的c上。   -   青豆睡完长长的一觉,再醒来,羞得不能语。   虽然肌肤的感觉已经褪去,但记忆里,身体每一片,都有鱼鳞颠倒的波光。   落地床外,顾弈长腿一架,坐在露台抽烟。   手上捧着那本理想国,正借月光阅读。   投影没关,钟楚红那张脸从下午到夜晚,一直辛劳定格在荧幕。颠簸时,他擦着她,问她真想假想。青豆与他的赤诚时分,还是说了假话,她挤着调皮的酒窝,逗他说,她不想,她怕的。顾弈低笑地跻身山缝中的潺潺溪流,假装信了,说,行,等你想了再说。   这份鼓胀的幸福一直荡漾在青豆的心头。酒精消散,她愈加清醒,但幸福没有褪。可能,在她心里,顾弈一直很霸道,诡计百出,下午是该驰骋到底的时候,但他没有哎。   好奇妙。   她一激动,想也没想,赤脚下地扑进他怀里。   碾过一地醪糟滴过的黏糊,她后知后觉皱起脸,绷紧脚趾。   顾弈赶紧让开手,一边抱住她,一边防止烟灰掸到她身上:“醒了?”   “顾弈,你真好。”她亲亲他嘴角。   她觉得他好得她配不上。   他衔着烟,轻浮地朝她脸上喷了口雾:“好在哪儿?”   “哪里都好!”青豆现在脑子里,只有他的好。   “哪里好?”   “嗯?”   他皱起脸,嘶了一声:“我觉得你在说别的。”   下一秒,挨了掐。   “开玩笑。”他说。   好歹下午亲密会晤过。青豆害完羞,很诚实地附到他耳朵边:“好像是蛮好的。”   顾弈往茶色烟灰缸里碾熄烟头:“什么叫好像!”   青豆一双漂亮眼睛,冒着好学生诚恳的光芒。“以前虎子开录像厅的时候,我给人续水撞见过一回。”   “撞见过什么?”顾弈一时没立刻反应过来。在青豆的时间维度里,她最后睡着到再次醒来,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但在顾弈的时间维度里,过去了三个小时,他静静地抽了四根烟,看了一会夕阳,又看了会月亮,所以没立刻接上青豆的思路。   他不知道,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事儿。   “应该就几秒,是个特写,恶心坏了。”捌九十年代,路上流氓多,男人们也不讲究,她远远看过很多次。但第一次看特写,很冲击,好丑,后来很久,青豆都是又好奇又恶心的别扭状态。   上回在他家,她也没敢仔细看,只看了帐篷。   但今天下午,酒精之下,青豆拿眼睛正大光明各个角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真的哪里都漂亮。点子粉嫩就算了,怎么能哪里都粉嫩。她惊喜地等待,谁知道他没有探身。这让她又酸泛,又幸福。   她决定坦诚一回。   她像小朋友说悄悄话一样,两手一拢,气儿吹到他耳朵边:“顾弈,你那里真的好漂亮。”   顾弈这辈子也没听过有人用漂亮形容男性。他喉头一噎,感到耻辱。   等青豆笑盈盈地补充完毕,顾弈热了起来。他摸摸鼻子,起了戏弄心思:“既然漂亮,那你要不要再看看?”   青豆天真。她不知道,不要挑衅男人这方面的道理。她捧住脸,两颗酒窝深陷,人软成了一滩酒酿:“可以吗?”   这个漂亮在白天是形容词,到晚上,他问完可以吗,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动词。   酒窝不含酒精,但能醉人。顾弈一天无法经受住三回组织的考验,头两回,他不想趁虚而入,已经是牛b了,第三回 ,他和她都是清醒的,于是催眠自己,这是奖励。   顾弈讲究,两遍都是站着的。他没去c上。青豆先没明白,还以为是什么仪式。后来她的回忆里,最深刻的画面,不是他英俊的脸庞,而是肌上冰凉,弹簧一样时高时低,不断要撞向雕花天花板又险险没撞上的刺激。 第98章 1995·春 ◇   ◎坠兔收光1◎   九五年四月二十一号, 这个不零不整的日子十分漫长。   虎子终于出狱,和友人畅谈至天亮,知晓自己即便有了案底,也没有被朋友抛弃, 囚犯常面临的“三改”, 一个也没遇到, 他的感动尽在不言中。   但素素的不离不弃让他难受。这份难受在和素素对峙之后,化成一股冲动。   醪糟过半, 猪耳朵在牙口利索的另外半张嘴里嘎嘣嘎嘣, 他这个许久没饮酒的人很容易上头,对着素素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说, “我要去广州做生意,我不耽误你, 你也别耽误我。”以前条件再差,也是个根正苗红、初中毕业的个体户, 现在有了贩售yh涩情的案底, 他不用撒尿也能照见自己多么丑陋。   反正素素也不稀罕他, 不用为了点良心上的过意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   他当不起。赶紧断了吧。   此言落下没多久, 他们就打了起来。   真打。打得地动山摇, 骂得不堪入耳。   傅安洲搬出来是嫌家里吵,没想到最后两拨“打架”一哄, 把他吵去了大街上。   但他们这样的“打架”“吵闹”和家里的那对不一样。他们并没有让他不耐烦, 反而让他生出对吵闹的渴望。傅安洲没地儿去,便回了家。   进去二十分钟后, 他又出了门。今天他们没有吵架, 安静坐在沙发饰演伉俪情深。但裂缝下的安逸让傅安洲一刻也不能忍受。   他能想象, 虎子和素素撂完最难听的话, 打完最虚张声势的架,他们也不会真的恨彼此。不管有没有爱情,他们永远真心为对方着想。这种笃定,他从没拥有过。   傅安洲决定回宿舍睡。吵归吵,臭归臭,好歹有人味儿。   漫漫春夜,繁华街道,录音机里飘来张学友凄苦的唱腔,“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他醒醒脸,为闹市中的寂寞感到可笑。   -   雅舍公馆。   程青豆一天之内一醉再醉,最后清醒时分,水到渠成,与顾弈交“好”。不知为何,下午他们都闪过即将要开始的准备,但最终没有开始。而晚上他们没有任何准备,聊着聊着,赏着赏着,蹭着蹭着,有人便纵马入关。   那一瞬,青豆后腰一空,目光怔住,呼吸暂停,下颌微扬,发丝凌乱,像一张定格的照片。顾弈是好几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青豆裹着擀面杖,好久才皱眉:“你?”   顾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再看她。   事已至此,又不能时光倒流,又不能在吸铁石吸住他时加一份定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在顾弈看来,是有挣扎的,但在青豆看来,他一停没停,驰骋天明。   顾弈的小金表被再次转至了她的手腕。因为顾弈需要她提醒自己,五点二十的火车。   他的y火烧不尽,她的草原燎不完。顾弈以为,以他这个有点危险的性子,会沉迷此中,耽误赶车,需要个闹钟来提醒自己。   可程青豆是谁啊?她是上课不会举手撒尿,从小不会迟到早退过的好学生。三点时,她就骗他四点半了,四点四十了,四点五十了......   一声声催赶的倒计时里,顾弈拿凉水冲了遍自己。   衣服半湿,头发甩水,他与她手拉手,踩着对方的影子,一路往火车站疯跑。   顾弈本想要送她回家,青豆嫌恶他不合常理的体贴:“送我到家,然后你再去火车站,这不是南辕北辙吗!而且五点钟,不管是回家还是回宿舍,都很奇怪。”   到火车站,顾弈才看到硕大的钟塔上,时间指向四点半。   青豆哈哈大笑,“哪有人五点半火车,四点四十五出发的!”她坐汽车都要提前半小时到,生怕自己找不到车,坐不到位置。   早来的结果就是,他们站在春夜零星人流的车站门口,无聊发慌,于是决定留张影。   相机搁在火车站报亭唯一一盏照明之下。青豆说,这台海鸥延时摄影曝光大约三十秒。   按下快门,顾弈回头,一手勾上了青豆的肩。亲昵没维持两秒,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中午服务生那漫长的十秒倒计时,噗嗤笑了出来。   青豆捂住嘴,乐得停不下来:“怎么会从十开始数。”   顾弈听她笑,也忍不住要笑,三十秒倒计时数乱了。   他问,几秒了?   青豆一慌,“啊,我没数,我以为你数了。”   “我......”顾弈搂牢她,看向对面尽忠职守曝光中的照相机,粗估方才流逝的秒数。   青豆酒窝强挤上脸颊,有点晃神。她觉得他们浪费了一张胶卷。   顾弈偏头,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抹顽皮的笑。   下一秒,箍住青豆肩膀的那道力量猛然增大。大庭广众,青豆眼前一黑。   谁的鬼主意都不如他来得快准狠。顾弈再次一不做二不休,捧住她的脸,用力亲了上去。   风吹凉脸颊,两张冰凉亲密无间。他们如此之近,近到什么程度——青豆扑闪的睫毛,持续扫着顾弈的眼珠子。   但他没躲没松手,像看镜头一样,深深地望进她眼里。   闪光灯快速闪动,持续了十多秒。   青豆被照得一度眼花,眼前一片死黑后,闪出天堂的白光。   -   四月二十二号四点四十二分,程青豆和顾弈的第一张自拍接吻照摄于南城火车站。   这张照片从九十年代的拍照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成功。   一是审美超前,没人敢把亲嘴巴的照片展示给别人。二是画面虚焦,黑夜与闪光灯过曝暗合,那双男女虚成一抹黏腻的轮廓。   光尘浮动,朦朦胧胧,替他们封存了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雏形爱情。   -   五点,火车月台人山人海。   顾弈进到自己那节车厢,里面早挤满了人,连隔窗挥手的空档都找不到。他努力挤到一个好说话的姑娘身边,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人探出窗户,寻找青豆。   果不其然,她仍认真地等在月台,抱着手臂,抵御清晨劲风,眼神呆滞,没发现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暂别,顾弈心头涌上了极度的不舍。他有股冲动,跳下去得了,学不上了,在一起吧。但这股冲动估计也就一秒。他知道不可能,也没必要。   他没有叫她,默默放下车窗,对挤出空档给他的姑娘又低声道了声谢谢。   没必要说两回再见,刚已经说了一回了。再来一回,不干脆,太黏糊。   他找了个靠墙的地,放下帆布包,屁股一沉,陷进半梦。   跌进不可拔出的意识深渊之前,他本能摸了摸口袋,只有二十块,很快放心,没了就没了,死不了。   本来在火车上是不敢睡这么死的,但顾弈精疲力竭,三四天没睡上整觉,眼睛一闭,人迅速失去了意识。刚结束这么刺激深刻的事,梦境不可能不给出反馈。只可惜,梦里,身下躺的是钟楚红。真要命,都怪那张褶皱的幕布。   他听见“钟楚红”害羞地问多久,看见“钟楚红”一双酒窝随w起伏,同时,他夹q带棒,与“钟楚红”在巨浪滔天里颠簸。基于视野与动势,纽扣持续喂至c边。真实的情况,他埋首许久,梦里的情况太累了,他每张一次口,都没能衔住。   这梦做得真累。太不对劲了。   -   这边顾弈做着难以启齿的梦,那边青豆憋着泡尿,跑回了雅舍公馆。她把幕布卸下,铺回床上,又撕去黑皮衣上的胶布,挂进壁橱。   橱内真的很乱。看不出来,傅安洲这么优雅整洁的人,一张橱乱得和虎子没有区别。青豆把容易褶皱的两套西装挂好,稍稍抚平。   地上沾着黏腻的醪糟汤,她四处找拖把,结果失败,隔壁都睡着,她不好敲门打扰,只能拿起门后毛巾架上的一块干毛巾,沾水擦地。   因为伏地擦拭,她还扫见了床底下乱七八糟的鞋袜。   她一边摆正,一边翻了白眼:这个傅安洲......   男人的干净果然是假把式。办完事非要用自来水冲凉的顾弈,真是她遇见过最穷讲究的少爷。见她不急着洗,他还要帮她擦。就算热火朝天地运动过,青豆也不愿意沾春夜凉水。   -   春日朝阳温柔铺进屋内,青豆像个田螺姑娘,默默将一切归位。   她的最后一步是合上《理想国》,抚平书角,将清洗过的高脚杯搁在书上。这是优雅的仪式,属于傅安洲的小资。   谁料,走到门口,刚一拉门,卷了一夜的书在逐渐合上的门缝中徐徐弹起,非常危险。   青豆手要扶上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门砰的一声,落下了锁。   旋即,里面传来了高脚杯落地破碎的声音。青豆心里叹气,浪漫也太易碎了。   走出雅舍公馆,青豆坐上公车,才终于得空,感受身体微妙的酸楚。   昨夜,顾弈问她痛不痛。青豆想说,痛的,但又没那么痛。可能知道是顾弈带来的痛,所以不害怕。那种痛很春天。像破土而出的新生嫩芽,像东东出牙时哼哼的又痛又痒,是有生机的痛。   形容的时候真是无心,都忘了,这是件有生机的事儿。 第99章 1995·夏 ◇   ◎坠兔收光2◎   程青豆是个闲不下来的人。通宵一晚, 她居然一点也不困,反而很兴奋。   她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叙事欲望。甭管散文诗歌小说日记,赶紧把感受化成文字。   她唇角高高吊起,细细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碳素笔尖之下, 动作分解丝滑流出。   很多时候顾弈都是没有脸的。他有呼吸有低语有动势, 但由于青豆羞,瞥一眼, 便扭开了。能怎么办呐, 没有人教她,这种时候对视是否算得礼貌。   所以, 青豆最清晰的,除了钟楚红艳丽的脸庞, 便是房间和身体的一切皆在摇动。   写完第一页,她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写到中间, 抽抽鼻子, 她才发现自己哭了。为终于把一个青春期的淫hui念头完成。   心脏剧烈跳动。   一路震动到指尖。   这么多年, 鱼娘书生终于续上一个好结局。   青豆心肠柔软, 潦草写下结局后, 午夜梦回老梦到那对怨侣,戳着她的良心问你这样写故事不会心痛吗?可结局已经在那儿了, 能怎么办呢。   一个不眠夜后, 青豆想到了一个方子,可解悲剧。结局处, 也就是书生大婚当日, 他服下龟息丸自杀。天子赐婚状元, 不可抗旨, 是以,他只能死遁。在他心里,功名不如美人。友人帮助下,书生于七日后爬出松动的棺材,沿水路下江南,打听鱼娘下落。一年后,他终于在山林里寻到郁郁的鱼娘。她松挽发髻,正伏案休憩。醒来时,鱼娘在摇动,剧烈地前后摇动。平静如死水的天地间,再生波澜。进京赶考,尔虞我诈,书生狠厉不少。他用身体戳破了她的移情别恋的谎言。   不破不立。   破即是立。   写完她也觉得离谱,但事实就是这样,男人就是这么突然的动物。   -   青豆在机房掌握了DOS系统,学习了三个月的打字。除了上课,她每天都去机房练习。那是个要穿鞋套、脱外套的无尘环境,除了键盘打字声,无人喧闹。有点像山上坐禅。   结课时,她一分钟输录速度一百个字,是十人小课的手速第二快。   学校老师知道她在学习打字,还领她去机房,让她帮着输入材料。青豆求之不得。别人捡现成的女工,她捡可以练手速的机器,两全其美。   五月,她拿着结课证书跑去找余辉之,顺带捎去的还有自己的新小说。   好吧,不算太新。她把鱼娘书生的故事串上书生进京赶考的求学主线,适当删减篇幅太多的亲热戏,将十二万字的原稿缩成三万字,最后立意拔高至爱美人不爱江山。   余辉之很热情地接下稿子,同她交流学习打字的心得。社里缺打字员,在青豆报名的次月,他们栏目的组长也说,主编有意向派个编辑去学一下打字,或者聘一个打字员。   青豆知无不言,把学习心得倾囊相授。为了练习打字,她还自己做了一次性的纸键盘,空气练习。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按时上课,课后多练习。   余辉之一边听一边翻她的新稿件,先是笑的,后来眉头越皱越高。   余老师向来和善可亲,皱眉不是个好兆头。   “风格跨度很大。”余辉之扫了她一眼,拿手指蘸了蘸湿棉花,掀开下一张打印纸。   这次青豆的小说是打印出来的。借机房的电脑,报社的机器,工工整整地同时展示两项劳动成果。   不夸张的说,电子科技不发达的95年,全中国会打字、会写小说的人,绝对是稀有动物。   青豆紧张:“嗯,是我高中写的小说,最近整合了一下。”   “高中?”余辉之目光幽长,“哦?发表过?”   青豆摇头:“没有。”   “那……”他顿了顿,“我怎么像是看过。”   由于文化的长期禁锢,改革开放后的地下sq文化市场隐秘庞大。表面上,大家都是朱洋洋,一脸正气,刚正不阿,私底下,也是为生理冲动和好奇折腰的动物。   这些读物四处可见。家里抽水马桶的草纸下,压着的褶皱薄本子,床垫、枕头底下,两本正经书中夹着一本出格刊物,再或者,各处农村茅坑手纸处搁着的、包着故事会封皮的奇异读物。   这东西,屡禁不绝,越禁越烈。   而鱼娘书生的故事早以“佚名”的身份,刊在了劣质书页上,爆红全国。这个故事,余辉之真的读过,可能就在哪家的厕所里,随手抄起,拦腰读了一截。笔触鲜明,爱恨纠葛,情绪强烈,明明屁事没有,写出了香艳缠绵的惊天动地。当时,他还为这些潜藏民间的艺术家暗暗叫绝,没想到,这人居然是程青豆。   她......后来写的东西,可是相当的正经。   余辉之遗憾,他们南风暂时不收古代小说。他说,如果是她写的,可以发表到其他刊物试试,但是投稿时得说明被别人匿名发表这一情况。   接着他又说了一下,北京那位编剧七月过来,到时候天气可能有点热。不过是暑假,时间比较方便,她做打字员还能拿到一笔高温补贴。   本来青豆肯定会高兴的。交了200的打字学习费用,眼见就能收到回报、学到知识。   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知晓鱼娘书生这个故事被刊在了h色读物之后,她有点懵......   据洋洋哥哥说,地下h色读物利润巨大,比正经投稿写文赚多了。好些人偷偷发家致富,在村里盖上了大房子。   她给天风白衣去到信,想问他都传给谁看了?哪个渣滓!这么道德败坏!是免费发表还是收费发表的?   半月后,她收到回信,天风白衣二代张建国说:妹子,太多了,我忘了。我传给同学,同学还要传给同学,您这文看的人挺多的,要在我这头找到谁投的稿,挺难的,最好找到刊登的出版组织,再问人家,投这稿的人的地址。   青豆去哪里找啊。她得先找到h色读物。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被这事儿搅得食难咽寝难安。路过那些五毛钱一本随便挑的书摊,她总要多留意两眼。   -   虎子去广州前夕,顾弈又回来了,这厮一学期回来两趟,真是钱多,人闲。   顾弈这趟回来不是为了虎子,不是为青豆,而是为了爷爷八十大寿。理由特别官方,收获一笔父母兴高采烈为他孝顺而付的丰硕路费。   他到家打了声招呼,就开着桑塔纳川行校园,围着青豆常去的自习教室转圈。上回回来偷偷摸摸,全程11路,累死了,这回总算能光明正大开车了。   过了立夏的校园绿树成荫,太阳照在脸上不烫,微风吹在身上不凉,是舒服的好时节。   青豆和苏勉临窗而坐,看似是学姐和学弟的专业交流,实际是苏勉单方面的消息打探。他惦记素素,借问功课的机会,靠近青豆,问她,为什么素素最近不来跳舞了?   青豆苦恼。   两岸局势现在如何,她也不好说,不知道该不该做官方发言人,替素素保留这条水路。主要是,她不知道素素对那条堵死的陆路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听见笛声,青豆才注意到,方才来回闪过的黑影停在了教室外的梧桐树下。   就说呢,怎么突然间学校那么多辆黑车来来回回的,以为有什么活动呢。   久违的顾弈倚靠车门,手伸进车窗,张扬地按响喇叭,引起一片注目。   如果顾弈是件衣服,那定是版型顶好的类型。延颈秀项,身段笔直。青豆后来见到的高个子,都不如他健硕,看着要倒,有点虚长,后来看到的壮汉子又有点敦实,看着就像最难啃的腱子肉。   他刚刚好,高而稳,壮而长。   再配上一张好脸,白里透着股杀气,完完全全是吃软饭的悍夫模样!   苏勉也看到了,好奇道:“他是来找你的吗?”学院里有传言,青豆和顾教授儿子是一对,但没人证实,今日看来,传言非假。   青豆一颗心扑通扑通,不知道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他,还是假装无事,继续复习功课。   但青豆太清楚了,她要是不出去,他就要......   啊!果然!青豆没动,他走了过来。   为了不连累苏勉,青豆夹笔合上书,下巴抵紧书脊,慌乱往他那里走。   安静自习的教室桌椅忽然躁动。   见青豆出去,学生们起哄吹口哨,扒在窗户、门边看热闹,想知道院花是不是往顾弈那里走。   青豆没有回头,径直扎进副驾。顾弈听见热闹,很配合地朝他们招招手。这一行为,引得学生们更为兴奋,拍桌子大声叫屈,妈的,院花真的和顾弈一起了!同时又配合欢呼,真好!俊男靓女配得很。   青豆上车,认真地解释自己在复习功课,才不像他这样闲。她方才在讨论大二的物理光学题。虽然学的很差,但是学弟来问她,她肯定要认真解答的。她一板一眼交待刚刚的事,又好笑又可爱。   顾弈憋着没笑,目光尽量冷漠。看她还能憋出什么解释。   青豆叹气,只能往外抖落:“好吧,他喜欢素素。之前和素素跳过舞,惦记上了,但我毕竟是虎子朋友,所以啊……”   “程青豆。”他叫她。   她抬眼,看向他。   顾弈忍俊不禁,戳戳她那左边那颗深一点的酒窝:“你怎么这么傻啊。”   -   程青豆是傻。她居然信了顾弈要带她兜风。驶至荒郊,她才明白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对,他们有时候不是东西,但有时候,就是个东西。   作者有话说:   1、总体走向是好的,或者,故事是往好的走的。看卷名,我们是从冬天往春天走的。不会有主要人物为故事立意献祭,这就是个普通的小言。   2、顾弈当然用了套啊,不然费劲写一段套的内容干嘛~ 第100章 1995·夏 ◇   ◎坠兔收光3◎   这天, 桑塔纳里,装载着足够粉身碎骨的东西。那是素素交待的烟花。   顾弈驱车至指定的门店搬货,满得后备箱盖子都关不上,来回开了四趟, 才把她订的量全部搬至啤酒三厂的老厂区。   开第一趟, 一起搬货的老板问他, “这两天什么节?没听说啊。哪里办活动?”   烟火除了过年,只有大型节庆才有zf机关来订购烟火, 要么就是土老板开业。这么大量, 肯定不会往个人订单上联想。   “情人节。”顾弈随口一个玩笑,老板当了真, 第二趟开回来,门口的木板子上已经写上“忄青人节烟花牛寺亻介”。   老啤酒厂关了, 空出一片无人废工厂。这里算是青豆过去去到的小南城最北边,后来小南城改成了清南区, 这里也没在清南区, 而是划在了开发区, 被称为城市区改的弃子。   雨后湿泞的气味从泥土里渗出, 掺着工厂橡木桶的酸腐味道, 又生机又腐败。   荒郊的草高至青豆半腰,蚱蜢飞蛾蒲公英飞舞跳动, 她每挪动一个位置, 都有充满生机的窸窣声响拖过。   青豆和顾弈为烟花摆放的位置布置好久。原因是啤酒厂有个巨型啤酒烟囱。   青豆考虑夜幕中烟花盛放,仰起头看, 那个洞黑的口子影响视觉效果。所以他们又费劲地转去了相对空旷的低矮建筑群。   劳动过程中, 他们讨论起素素对虎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弈说, “素素应该是中意虎子。”不然, 他想不出来,为什么要费劲给虎子放烟火。   青豆说,“素素应该只是想报恩。”后来素素总是念叨,虎子送过她一个一千多块钱的包,这钱她凑给他,他不要,包还给他,也不像话,一个女包,还给他算怎么回事。可就这么算了,她又办不到。   他们各自举证,汗水淋漓地吵了起来。顾弈表示,如果素素不喜欢虎子,以她的作风,现在肯定在招蜂引蝶。青豆表示,虎子现在太惨,有过关系牵连之后,素素狠不下心肠,这时候如果顺虎子的意离开他,那虎子就一无所有了。   “那这烟花怎么回事?”   “报恩啊。”   “放屁,素素是虎子一手养大的?还是素素上学是虎子供读的?报个屁恩,他对她有个什么恩啊。”   “虎子给素素买过一个很贵的包。”   “多贵?一万?”他婶过年去了趟香港,买了个一万的包。   青豆矮下声:“一千多。”   “一千多就叫恩?”顾弈也是服了,让她清醒点,“你电视剧看多了。你会为一千多块钱想着报恩,但罗素素不会。”   青豆说不清楚:“恩也不一定是物质,特别痴心特别好,让人产生心理负担,也叫恩嘛。”   “哦?”顾弈抓住了重点,“那你算吗?”   “我?”   “你叫报恩吗?”   青豆噗嗤一乐,“你说呢?”   他拨掉她发丝沾上的草灰,指尖一捻一弹,一脸正经:“程青豆,好好说。”   “怎么说?”青豆半抱顾弈,仰起脸,酒窝漾得好不狡黠。   顾弈逗她,半真半假:“你看,我对你这么好,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默默付出,不求回报。我觉得,应该算吧。”   他这样引导她。   啥?青豆拧起眉头掏耳朵:“啊?你说什么?我怎么一个词都没听清啊。”   顾弈抬高音量,冲她耳朵嚷道:“我说——我对你——”   青豆捂住耳朵,连忙跑走:“听不见听不见,怎么有这么会贴金的人啊。还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笑死了,到底有没有上过学。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是这样的?”欺负她逼迫她威胁她!是恶贯满盈!是逼良为娼!   顾弈跟她杠上了,嘶了一声:“我不算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哇!顾弈!你真的很夸张!你对自己有误解!”青豆直摇头,“虎子比你好多了。”   “王虎比我好?”   “虎子从来不对素素说不。”虽然虎子看着粗里粗气,实际里子非常柔软。   顾弈一时也想不起来:“我对你说过不?”   青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眼睛一瞪,拔腿就要跑离他。顾弈长臂一伸,把她拽进怀里,嬉皮笑脸地拿鼻尖拱她。   青豆气上心头,拼命挣扎:“真是不要脸,还百依百顺!你不会真的这么觉得吧。”   顾弈箍住她:“我要没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块儿?”   “我?”青豆哑口。对啊,为什么啊?   “那就不是报恩?”他兜了回去。   青豆来火:“你对我有什么恩德!需要我报!我是你一手养大的?还是我上学是你供读的?”   顾弈牵起唇角,心满意足套到他要的话:“那成。”   青豆这才明白这是个套儿。反手箍上顾弈颈脖,一副要勒死他的模样。   -   他们手牵手在空旷的废旧工厂里遛弯。笑闹声一层层漾开。要是有个外人,听起来一定很吓人。   转过厂区和仓库,又走过废旧的宿舍楼,有点冒险的意思。   他说,小时候来这种地方,他能玩一个月。   青豆说,她和虎子从小就在这种地方玩,能从大清早玩到天擦黑。青松形容,白白净净出门,乌漆嘛黑回家。   顾弈:“怎么你的回忆里都是王虎啊。”   青豆:“那怎么办,你小时候都不理人啊。”   “有吗?”顾弈真不记得了。   青豆翻了个白眼:“你真是不了解自己。你不知道你有多讨厌。”   “多讨厌?”   青豆想了想:“高高在上。”   他手伸进兜里,摸烟和火:“这就讨厌了?”   “不然呢?”一个人高高在上,足以拉开距离。   “你觉得我高高在上,那是你自卑。”他就是正常生活,没有哪里高高在上。而且他挺早就稀罕程青豆了,没道理在她跟前高高在上。倒是她,一直跟虎子粘得欢,若有若无地把他排在亲密圈子之外。经常三个人面对面,她跟虎子是用第三人称称呼他的。   他没记恨她就不错了。   青豆一噎,生气自己居然没有话堵回去。她确实曾经嫉妒他来着。   一阵和风在没有遮挡的荒草丛前川行,惊起信步的鸟儿。   顾弈拿手拢火,嘎达摁了两记打火机,都被吹灭了。间歇中一抬眼,青豆沉着张脸,像是不高兴。   顾弈:“生气了?”   青豆:“哪敢啊,我自卑呢。”   “你哪里需要自卑啊。”顾弈哄她,“漂亮的女大学生是金贵人,得高高在上。”   青豆仰起头,斜睨他。   这眼神一点也不凶,骄里娇气的。   顾弈蹲下身,一边打火一边给她戴高帽儿:“喏,现在你在海拔上高高在上了。”   青豆垂眼,试探伸手,像摸狗一样抚上他硬茬的茂密,心理上非常爽。这个视角,好特别。   顾弈又试着打两次火,都失败了。这风吹不走人,但见火就杀。   他摇摇里面的汽油,正要再打,头上覆上一只温柔的手。眉眼一抬,眼皮褶出一道深痕,正好撞上青豆笑盈盈的眼睛。   青豆翘起嘴角,得意地拍拍他的头,很享受高他一等的感觉。原来高个儿看人是这样的。下辈子她一定要长很高。   今日的风顽皮,一阵不算再来一阵。   青豆正调皮摸他脑袋,享受高高在上,便听南边远处呼来一阵大风。   立夏的风祭出绒绒利爪,吹斜荒草,扬起沙尘,嘭鼓裙苞。   “男人的头不能随便……”顾弈话没说完,鼻尖上便扬起一圈裙摆,没等反应,兜头遮住他的眼帘。世界夹杂着少女的芳菲,罩下来一片雪白。   一瞬间,白色裙苞花一样鼓得滋润饱满,充满生机。   好风凉。青豆哎呀一声,赶紧按下裙摆。   被扑下的裙摆下沿,露出顾弈一动没动的眼睛,像掀开盖头的新娘,还维持刚刚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程青豆。   当然,眼神早已变了意味。青豆闪躲,不知要不要问他,看见了什么。   顾弈紧咬唇,没憋住,牵起一侧唇角。   草一丛一丛飞斜,刺着顾弈的侧脸,同时也擦过青豆腿上皮肤。   本来没什么感觉的,但突然又痒又舒服。被风勾了魂儿似的。青豆羞怯地加速了呼吸。   顾弈依旧没动。拇指搭着按钮,打火的手还停在弯曲的膝盖之上。   “你还点不点了。”青豆叠手要给他挡风。   “别动。”顾弈说完,青豆的裙子被撩了起来。   他钻入裙摆前的一眼,叫她心肝发颤。差点没站稳。   青豆心跳骤急,小腹绷紧。随微妙的温热,空气中燃起焦油的气味。她低头看着慢了数拍、自由坠落的裙摆,眼睛眨都不敢眨,“你别烧着裙子。”   “知道。”点着烟,顾弈深吸一口,吹进她的缝隙。那是青豆那里第一次被亲w。隔着s密的布料,她被蜻蜓点水撕碎了意志。   偌大厂区,逛到一半,他们又回去了车里,砸得车c直震。   至于顾弈摆放烟花前说的开她去兜风,到和素素约定的时间,也没实现。她腰酸背疼、两腿瘫软,扎进了桑塔纳的后座。   离开那片地动山摇的空地前,她扒在后座车窗,望着地上撕开的银制包装和三团散落的ru胶,问他,这个多少钱一个啊。   顾弈让她不要想钱。   青豆觉得他太浪费了。那个包装看起来挺贵的,全是英文。   “你能不能别老想钱。”做的时候就在问,结束了还问。   青豆恨恨笃定:“一定很贵!下次不可以这么浪费!”   “程青豆!你……”气死他了,“要不要下次洗洗再用。”   她强调:“我们是学生。勤俭节约是美德。”明明一回就够了,非要纵y。   顾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就毕业结婚,结婚了,这东西免费领。”   青豆一怔。   顾弈没听见声,瞥了眼后视镜,扫到她皱起的眉心,眼中的玩笑消失殆尽:“不愿意算了。”   青豆复杂:“我......”还没想过呢。   顾弈不耐烦:“当我没说!”   -   傅安洲驱车,接到下班的素素和闲晃的虎子,一路往北,开了二十多分钟,抵达啤酒三厂。   素素让傅安洲在厂区兜圈,追踪至顾弈的桑塔纳,嬉笑道:“五人两辆桑塔纳,真是气派。”这话让虎子不是滋味。三个男的,只有他什么也没有。   顾弈和青豆正坐在车顶看夕阳。青豆见他们来了,收起相机,跑向素素:“为什么突然想放烟花?”还买了这么多。   “好看呗。”素素卖关子,就是不说。   傅安洲车上有啤酒和花生,别的没有。是的,连啤酒起子都没。好在顾弈花活多,就着桑塔纳的后视镜,借巧劲起开盖子。   一瓶两瓶三瓶……到第四瓶,青豆眼尖,发现了掉漆的痕迹。   素素跟着看了一眼:“这补漆听说要上万呢。”   顾弈没想到这车这么脆弱,又无所谓地摇摇头,“能开就行。”   青豆一听上万,当场气绝,一边喝啤酒一边生气。素素调侃她小媳妇会算账,还没进门就操心家当,以后肯定要管账。   顾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连弄坏车的心虚都没了,还挺理直气壮。   是啊,你又没要嫁我,车掉漆管你什么事儿。   -   他们无关痛痒地聊闲话,一边剥花生一边等天黑。   约莫十分钟,又是一阵晚风,吹来了闹黄昏的蚊子。这阵飞蚊铺天盖地迎上脸颊,叫人嘴巴都不敢张。   一开口,绝对吃一嘴的虫子。   暮色四合时,他们受不了蚊虫的叮咬,默契四散。顾弈挡住嘴巴,指着另一个地方:“我都弄好了,按照那个次序点。”   一左一右,隔开十来米距离。   虎子要上前执行任务,被素素拉住了。傅安洲接过顾弈手上的打火机,往烟火堆走。   青豆手舞足蹈原地蹦跶,驱赶虫子,同时,也注意着素素和虎子。   第一束魔术弹蹿起,没有预告。   耳边炸开一声尖锐,青豆一颤,天空绽放一朵青色烟花。   傅安洲看顾弈点了,也跟着打火点燃。   他们一人两根魔术弹,左右一起,没一会,蚊虫被硝烟弥漫的火yao驱走,天很快擦黑。   顾弈和傅安洲一边放烟火,一边抽烟,放完了,拿烟头点下一根烟花,一时间,空气里雾气弥漫,看不清脚下的路。像在天上。   那个惯来作配的虎子,在烟火盛放的场地中心,和素素斜坐在车头,一言不发。   素素本来就想安静和他看完烟火,一拍两散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虎子也这样平静、坦然,她心有不甘,于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过年,看人家放烟火,想到你在里头,没得放,惦记着,等你出来补一趟。”   虎子眼睛一眨一眨,没有接茬。   “我补给你了。一千四百块的烟花。放完了,跟你就两清了。”   虎子像雕塑一样,两手撑在身侧,始终仰头望着天上的烟花。   “你要走,随便你。”她知道,他在这里待不下去。这带发展机会不如广东多。   素素的余光里,烟火一闪一闪,但视野中央,只有虎子那张清瘦的脸。她看看他,想想事,下意识地脱口:“去了广州,吃胖点。胖点好看。”   虎子依然在看烟花。   素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要转头,一滴月光盛着烟火从他眼角滑了下来。   素素看着那滴烟火,嘴角释然地勾起。   虎子闷闷地出了口气,没再流第二滴。   -   九十年代初,南方生机勃勃,约一半的职工都兼职摆摊卖货,其利润可见一斑。所以流传着“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说法。虎子去广东是投奔一个开服装厂的朋友。他准备在夜市租个摊位,专门卖衣服。这事儿孟庭干过,利润很大,只是比较辛苦。   虎子有什么怕苦的。牢都坐过,摆摊可太自由了。   去的第一天,他学顾弈青豆大学第一天报道的姿势,拍了张端端正正的照片,准备寄给了程青豆。   结果当晚,差点被蚊子抬走。他朋友说,广东蚊子专门欺负外省人,忍忍就好了。   第一周最辛苦,最想家人朋友,比在牢里还想。尤其他就带了一千块出来,不舍得钱,吃面的时候看到苍蝇,忍着恶心,没叫老板,一筷子一撇,把面吃了个半光,才张牙舞爪地扮作生气模样,找老板退钱。   这份经历他夹在了给青豆的信里。他说,豆子,给你的素材,你一辈子也吃不了这种苦,我替你来体验生活。   青豆收到的信的时候,正站在校门口,等一位读者。   那天正好是夏至,她计划和那位读者一起去吃碗面。   这是青豆第一次见读者,原因无他,只是此人非常喜欢她写的文章,前后来过三次信,对那篇大学生出家做和尚的故事尤为钟爱。   青豆本来没有注意到这位读者,主要是她的信件很多,时常来不及看,连信封地址的相似性都无暇顾及。但这人很坚持,没有收到回信,担心寄丢,还打电话给出版社,确认作者是否收到他的信。   经余老师转达,青豆特意从信堆中找到他的信,仔细阅读,仿佛找到了知己。   洋洋哥哥见过几个读者,现在都维持良好的友谊,他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就是当年见过面的读者。   所以,青豆听他说想见一面,稍作犹豫后也答应了。   他和青豆是同一专业,最关键的是,他是上海海鸥公司的工程师。青豆对海鸥照相机感情很深,能认识里面的工作人员,那是相当荣幸。   此人不年轻,三十四岁,英俊儒雅,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质,一点也不像个技术人员。   两人一见如故,问好后,很自然地往学校后头的面馆走去。   青豆胃口不佳,这两天早起总有些晕,粥也咽不下去。加之站在校门口晒久了,人蔫蔫的,所以往食堂去的一路,她都没把他往故人方向联想。   等坐下后,这位张老师反复问及上山的和尚,青豆才终于感觉到不对劲。   太久了,那时候,她的记忆是如此单薄。几乎不足以支撑起叫做回忆的东西。   她捧着瓷碗,喝了口汤,低声说:“我说了,这是虚构的,所以山也是虚构的。”   “是吗?”张老师点点头,“那那个和尚现在还好吗?”   青豆呼吸一滞:“不知道啊,应该很好吧。”   “他有提过......”   青豆猛地起身,捂着嘴巴,忽然很想吐。她拼命往外走,张数追了上来:“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没有,我有点不舒服。”青豆脸色发白,往门边靠,给后面出来的顾客让开路。   张数也往边上站了站:“对不起。”   “没有。”青豆摇头,“我真的不舒服。”   “我......”张数看了她一眼。   青豆走出两步,又回了头,“张老师,您后来大学毕业了吗?”他说他是工程师,但没说是不是大学生。   张数点点头:“嗯,毕业了。”   青豆一句话也没说,狂奔回宿舍。她将头埋进枕头,呼吸剧烈,心中欲要作呕的感觉一阵一阵涌了上来。   那年,那个瘦小羞怯的男孩完全无法和现在清俊的工程师对上号,但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对大哥的事情关心至此。   她好恶心。为什么她会和爹一样恶心?她明明不该这样恶心的。不对,她恶心的不是大哥,她恶心的是那个“阿树”。他居然大学毕业了,居然活得那样光鲜。   她恶心得喘不上气。   这日是夏至,南城有吃面习俗。食堂全在打面吃。金津和胡雪梅打完面回来,刚揭开铝饭盒盖,青豆被那股葱油味熏得又是一阵干呕。   金津这才看到被窝里的青豆:“你不热吗?”怎么大热天的钻进被子里。   青豆捂着嘴巴,跑到门口便是一阵干呕。她吐得眼冒金星,抬起头,对上金津的眼睛,她连忙摆手:“我这两天肠胃不好。”   金津复杂地舔舔嘴,扶她起来:“豆子,你要不要去看看啊,你这几天每天都吐。”   “可能是胃病。”   “不是的。”金津拉她到墙角,压低声音,“你那个来了吗?”   青豆翻白眼,啐她:“想什么呢,我今天不是去见读者了吗,恶心到我了。”   金津松口气,又吊起气:“怎么恶心你了?非礼你了吗?我就说跟你一起去吧!还非说什么有人生要聊。”   青豆摆摆手,“没有,算了,不说了。恶心!”她抹抹嘴巴,无所谓地转身。   再次埋进枕头,青豆颤抖着身体,一张脸血色尽失。   ?栥??春天的故事 ?柏燊  null 第101章 1995·夏 ◇   ◎大事小事人间事1◎   1995年, 中国人的日子还过得很浮于表面。好日子是过给外人看的。如果有富人,基本不会低调,多可以从腰间的大板砖看出来。机子两万,入网加预存花费约莫七八千, 这玩意比Bp机还要牛。   Bp机这两年已经从稀罕物变成了流行物, 走哪儿都有滴滴声, 但拥有大哥大的人,绝对非富即贵。   这人如果还是个学生, 那一定是大人物。   流行是个弯儿。这事儿在校园里就能看出来。   高中时, 傅安洲很有名,随意跟女生搭句话, 就能引发一场心动绯闻。到了以理工科出名的南城大学,傅安洲淹没在人山人海的男同胞里。是个帅哥, 气质出众,但要说多特别, 那真不如上蹿下跳的猴子。直到大三下学期公布交换生名额, 他才大器晚成。先是英语角的红人, 再是学校的风云帅哥。   青豆又一次在金津口中高频听到傅安洲三个字, 像回到了高中。   现在的傅安洲, 比高中还要遥不可及。大哥大腰间一别,即将远渡重洋, 大好前程尽在眼前。   听说, 他所在的充满化粪池味道的男生宿舍楼前,最近常有女生路过。   这在南城大学, 是极为罕见的事。和他的大哥大一样稀奇。   青豆没看到过大哥大, 估计是这阵子才买的。联想到鸣宴楼前, 他与赵老板的熟稔模样, 青豆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她要是认识了那样的大人物,未必有时间陪落魄的朋友,做小厮,点烟火。   -   下楼,青豆在两栋校舍之间的车棚边,看到了张数。她挽着金津,假装没看到,一路往学校的理发店走去。   她心脏咚咚跳,好不容易消下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但她忍住了。她不允许自己释出这种嫌疑。   她得把这周的课熬过去。   “理发”二字鲜红明艳地刷在透明玻璃上。店外排了不少人,多是男生。天热了,都来推头发。门外移动着几个正包着卷发棒烫头的男同学,他们夹烟闲聊,眉眼间春风得意,写满时髦。   进店排队,青豆迎面看见店里供着一尊佛像。   趁等候的功夫,她默默走到跟前祈祷,再转身,隔着几位川行的同学,看见远处张数斜靠花圃前的两辆自行车,凝神盯着地面发呆。   青豆假装没看见,等轮到自己,她往磨盘椅上一坐。老板问怎么剪,她心慌意乱地说剪短。   同系的学妹吓了一跳,偏头往青豆这里看。老板问她多短,手势一比,冰凉的剪刀抵至齐耳位置,“这样?”   金津疑惑:“不可能吧。”青豆可是很喜欢长头发的,每天都要认真梳头编辫子,不太可能突然剪短发。   青豆无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老板一剪刀把她结束了。当然,她对外人,一向心事不形于色,手横到齐肩位置:“这么短。”   店里洗头位就一个,常年满位,洗头得加钱。校内价格便宜,一般都是喷壶喷湿头发,所以剪起来很快。   十分钟一个女孩子,两分钟一个男孩子。   剪头结束,青豆没让老板用海绵扫脸,一边掏钱一边低头,自己拿手揩去脸上的碎发。   她实在受不了海绵上那股呛人的摩丝发油味道。   自打瘟病好了之后,她的身体就没有这么虚弱过、矫情过。往外走的几步路,几乎有坠倒的趋势。   金津接在她后头,坐上了椅子。她想烫头,“你说我烫多大的卷?”说完没等到青豆回音,左右张望,才见她在外头跟人说话。   老板语气不善,有点着急,让她快点决定。这么多人等着呢。   金津不知道李教官喜欢不喜欢女孩子卷发,有点犹豫,又找不到人商量,手指往满墙的明星海报上一指:“就烫钟楚红那个头吧。”   -   店内不通风,满是化学味道。青豆想吹吹风,结果走出来,还是心软地挪到张数面前。   他的落寞和记忆里的程青柏隐隐重合。有点犟,也有点呆。温柔和善的表象之下,夹杂着点木讷。   她第一反应是抱歉。张数更为抱歉。   青豆只能再次抱歉,他也跟着抱歉。三个来回之后,他轻声笑了,“我上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小。”语气和家属院里的邻居忆当年一样,手比到大腿或者腰际,形容当年青豆的个头。   青豆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数絮絮叨叨,说起自己从上海来,不急着回去,今晚住西宁区的新亚宾馆,明天六点去爬山。听说南城的上清山很有名。   他说完,期冀地看向青豆。   青豆以为这就是普通的闲聊,没想到他在套她的话。   看来,他不知道大哥在哪座山。   八十年代,信息传递和交通方式都很落后,人很容易失去联系。程家后来发生的事情属于失控事件,不能怪罪于他,但青豆看到张数,很难不想到大哥。   青豆犹豫后,还是问了:“你想知道什么?”   张数步入工作岗位多年,早不像念书时候,连抬眼看人都不敢,但今天面对青豆,他呼吸很紧张,变回了毛头小子。她长得很像她哥哥。   他手指抠着裤缝,局促道:“我……”   青豆平静道:“故事里的和尚很好。很好。”   张数:“他真的没有读完大学?”   青豆点了点头。   -   1980年初,新年里,张数高考后第二次来程家。听说,他家穷得吃不上饭,连新年都没有饭吃。青柏人好,带他回来吃顿热乎的。他介绍羞涩的阿树给刚上一年级的青豆认识。青豆喜客,背了好几首唐诗,讨客人欢心。   她记得大哥和阿树很要好,也记得爹娘对阿树很好。二哥混小子一去不归,他们便把大哥的好朋友当儿子一样。好吃好喝,高兴家里有两个大学生。   结果,大年三十,大雪纷飞,程有才大发雷霆,赶柔弱羞怯的阿树出门。青豆缩在被窝,被娘捂住耳朵,始终没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她哭着想出去看烟火,但娘不让。死死捂着她的耳朵。吴会萍是个多犟的人呐,把青豆捂晕过去,也没松手。   迷迷糊糊再有印象,家里已是一片孝白。   青豆能串上故事线,也赖别人的信息。她听邻居说,程有才和程青柏吵架时,一直用晦气这个词。而好脾气的程青柏,也难得倔强,寸步没让。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越传越邪乎,到程有才酒后失足落水溺毙,谣言已经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了。   青豆经历亲爹逝世,娘被拉去打胎,爬墙逃跑,再到家里被村民搬空家当,大受刺激,高热惊厥过一回。大哥害怕她的羊角风,又没有钱带她去看,连村里的赤脚医生都孤立他们,他只能抱着她,给她讲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加上作者程青豆的名字,让张数认定,作者就是他见过的小女孩。   张数从小天资聪颖,不善言辞,虽一路有贵人,摇摇晃晃读到初中,但家中实在太穷,父母双亡,借住姑姑家,差点弃学,最后是老师同学村民接济募款报名参加的高考。高考前,学生们住进师范考点的集体宿舍——一间三四十平的厂房,挤了二十张上下铺,四十多位学生。那是程青柏第一次见到张数,又小又瘦,一双眼睛纯洁透明,像个小孩子,感觉连锄头都拿不动,但一双手却布满老茧。他们这个考点基本都是农村孩子,没有粮票,大家要么花钱,要么就是带的几天干粮。但张数这种一天只吃一个馒头,掰成三份,连碎沫子都不舍得弄掉的人,在这波考生里,也算是极穷的了。   他小心翼翼往嘴里送,吃完还要对着剩下的馒头看很久。痴痴的,有点傻气,有点可怜。   青柏有吴会萍拿粮食换的粮票,也有钱,吃馒头的时候,听见下铺饥肠辘辘的响动实在大,于是分了他一个热乎的。   就是这个馒头,张数跟青柏交上了朋友。张数问他,要是能考上大学,他有什么梦想?青柏说,梦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张数说,他的梦想是一天三顿都能吃馒头。   “梦想是一天三顿都能吃上馒头”这句话,青豆如实写进书里。   她觉得,那是那时候考学的最真实梦想。他们看不到报效祖国那么宏远的事,当时的考学,更多是为了永远的饱餐。   张数现在肯定不用吃馒头了,但大哥倒真是一天三顿在吃馒头。   -   金津烫头的化学味道熏了青豆一晚上。   青豆一直抽鼻子,无法入睡,只能趴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回忆并解剖往事。等到两点,困得受不了,终于栽倒下去。   青豆鸡鸣起身,快步往校外走。她这两天每天早上都要吐,尤其洗漱时,闻见盥洗室里凶重的牙膏味,她晕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为防止被金津看出端倪,她得早起避开那阵高峰。   清早微光里,校园内站着朗读英语的学生。   万万没想到,里头还会有傅安洲。当然,只是路过,不是来早读的。   他身着超大廓形西装,脚步微微摇晃,及肩的潇洒中长发在他抚脸醒酒的动作里一次又一次被撩起。   青豆怔在原地,盯了他好久。   他打了个酒嗝,徐徐放长目光,这才注意到她。   青豆嫌弃:“你不会喝到天亮,回来上课吧。”   他站在晨曦中,牵起疲倦微醺的笑,半做梦般回应她:“就是有课才让我走的,不然我都走不开。”喝到早上,他们居然还要去游泳馆游泳。他真是造不动,得回来了。   青豆上前一步,想扶住脚下不稳的他,谁料迎上一股香水酒菜烟草发油混合的呛鼻凶重。她皱鼻子:“你……”   话没说完,青豆天旋地转地干呕起来。   这股感觉突如其来,像被下了降头似的,无法自我控制。   而青豆的自控力一向很强,这样的呕吐让她心慌意乱。   昨天还处于迟疑的状态,呕吐感缓解的时候,她抱侥幸心理,想拖两天,应该就没事了,但此时此刻,这种无法控制的感受浇凉了她最后一点期待。她完了。   傅安洲知道是酒味惹她不舒服了,走远两步。   看她酸水拉丝,呕得厉害,吐个没停,又失忆似的,关切地上前一步,“怎么吐这么厉害?”   他一靠近,刚吐完舒服点的青豆再次被气味刺激,跑出几米,继续呕吐:“你好臭啊。”   “对不起。”   青豆吐得颅脑充血,大脑空白,一时没站稳脚步,跌坐在冰凉的喷泉水泥平台。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抬头。   对面几米远的傅安洲已经脱下西装,搭在腕上,眼神褪去酒意,一片清明,露出疑惑的担忧。   青豆捻起裙子一角,沉默擦嘴。   他连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隔空递给她。他没敢靠近,“拿这个擦吧,应该没什么味道。”   青豆接过,想也没想,擦去唇边黏液,擤去鼻腔内拥堵的分泌物。就算手帕上有刺激的味道,她也闻不来了。七窍都堵上了。   她清理完自己,没把手帕还他:“我回去洗了再还给你。”   “没事,送你了。”   青豆没接话。   她呆滞地仰头,迎朝阳缓神。   傅安洲站在一旁,想了想:“你......”   “嗯?”青豆吐完有点懵。   “不舒服吗?”   “可能。”她垂眼,低落地叹了口气。   “去医院了吗?”   “没。”   “顾弈知道吗?”   青豆翻了个白眼:“你烦死了!去上你的课吧。”   他摸摸鼻子,低低笑了。两人一坐一站,直到背上发烫,他才又出声,提醒她:“你要是不舒服,不要去校医室。”   青豆又不傻,之前的两个女同学都是去问过校医,才被发现通报的。   “也不要随便用自己的名字去医院。去检查的话,不要去学校定点,你可以去素素单位的。”   “知道了。”   “豆儿。”   “干吗!”青豆听他一句句交待,好像她已经怀上了似的。她人舒服了,现在有点侥幸心理了呢!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顾弈?”他掏兜,摸出了巨无霸大哥大。 第102章 1995·夏 ◇   ◎大事小事人间事2◎   大哥大没有想象的沉。青豆掂了掂, 又还给傅安洲,忌讳地不再看他:“别乱想。”   坏事不能老提,说着说着会成真的。   “不打一个吗?”傅安洲不放心。   “首先,现在六点, 他没起床呢, 其次, 我跟他说什么,说我刚吐了一下?”她无奈地摇摇头, “太不像话了。”   见她往校外走, 傅安洲不放心,跟在后头。   说实话, 他有点担心青豆状态。她吐的反应,确实和安清辞怀方子语那会差不多。早上呕吐, 闻不得味。   “豆儿。”他唤她。   青豆没有理他。   她想自己骗自己,可身后傅安洲的脚步声不断提醒她, 喂喂喂, 有个麻烦事儿没搞明白呢。   哎!烦死了!   走到公交站台, 上清山的车子迎面摇晃而来。看来是缘分了。你看, 这缘分来了, 挡也挡不住。   她暗自叹气,头也没回地扎进早班车, 傅安洲在关门前, 也上来了。   青豆有公车月票,傅安洲没有。他从厚厚的黑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的, 递给背木箱的售票阿姨。   阿姨这边刚上班, 木框子里只压了几张简单的五块十块, 不耐烦道, “没有小票子吗?”   青豆扫了眼他那颇为猖狂、纸票厚得压不住的皮夹子,心里又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六毛钱,帮他付掉了车费。   “你随身带这么多钱干吗?”她带一张都嫌多。   傅安洲捏起皮夹,好玩地往她面前一送:“有时候结账要用。”   那钱夹的丰厚程度,足够青豆这样的好孩子生出歹念。黑压压的百元大钞,她得写多少小说啊。   二十分钟左右,城市建筑逐渐矮去,脚手架们出现在郊区边缘。到上清山附近,云彩越发变幻莫测,美得让人有点绝望。   青豆下车,抚心口舒了好一会气,才能继续走路。   傅安洲在香店和袅袅笼屉前犹豫,“要买香吗?你能闻吗?”   他以为青豆是来烧香拜佛,祈祷平安的。青豆说:“给我买两个馒头吧。”   傅安洲问:“要葱花卷吗?”   “不要葱。”她平时爱葱,这几天却不能闻见一点葱味。啊啊啊啊啊……烦死了。   他要了四个馒头,一边掏钱一边清嗓:“那能爬山吗?”   他俨然已经把她断定为一个有身子的人了。要换做平时,青豆肯定要认真解释,别瞎想,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   “我不爬,我就来找个人。”青豆已经看到他了。像棵树一样,扎在山脚。   青豆不喜欢别人等她。虽然他们没有明确约定,但青豆猜到张数昨天那话的意思是邀请她一起爬山。   她可以不来,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脚。   她现在啊,真是管不住任何事。   青豆走到张数跟前,递给他一个馒头。张数今天很精神,换了新polo衫,抹了发油,眼镜擦得锃亮,“来了。”他嘴角的笑意放大,朝傅安洲点了点头,“男朋友吗?”   青豆摇头:“不是,是朋友,陪我来的。”   张数点头:“对对,得注意安全。”   荒郊野岭,来见个陌生男人,确实要带个朋友一起。青豆的考虑很周到。   青豆从昨天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她拒绝爬山,跟张数明说,“我哥前两年剃度了,一切都挺好的。”   张数点点头,仰头望向山上茂林掩映中的庙宇:“我就去看看。不打扰。”   青豆说:“他不在这座山。”   张数一愣:“是吗?”   张数不知道他在哪里。   80年的大年夜,他被赶出来,流落街头,后来是走回的姑姑家。一百多里路,一边问一边走,一旦走错,就浪费几公里的脚程。   他和青柏失去联系。他在东城上大学,一年只够回来一次。他写过一次信去北京工业学院,没有收到回音,后来去过程家村找他,不敢靠近,只假装路过的路人,经过那户人家。   那天青豆家敲锣打鼓,请了师傅做法驱邪。他垂头丧气,联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股邪气。   知晓青柏退学是前几年,张数在镇上碰到当年一起在师范高考的同学。对方落榜,上了大专,现在是镇上小学的校长。他说,你知道吗,我们那届第一名,退学做和尚去了。   说时已是物是人非。   张数在上海工作多年,对宁城的事一无所知,更别提南弁镇了。再是沸沸扬扬,南弁镇也只是中国数万个城镇之一。   于是,张数又去了一趟程家村。   和传闻中一样,青柏家没有人,双开木门上落了两把重重的锁。外墙贴着面驱邪铜镜,把他照得清清楚楚。   他没敢问近邻,跑远点问了个老乡,那人说,这家散了。   他不信,又找了个老乡,说法又变了,说这家举家迁往南城,因为儿子在那里。   张数以为,那个儿子是青柏。   青豆没有说大哥在南弁山,而是说:“我过阵子去见大哥,问问他想不想给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别找他,”张数摇头,“我并没有要打扰的意思。”   他只是想远远看看。最后一面,夜里太黑,他没能看清他,手边也没有一张照片,这成了他多年的心病。此后再与人告别,他都要做那个最后转头的人。   “我不问也要去见大哥的。”青豆懒得与他纠缠,话说明白,转身就走了。   傅安洲像个观音兵,鞍前马后地跟她又回了公交站台,手上还拿着两个馒头。   他提醒她吃馒头,别饿着。见她接过,又问:“要不要去找素素?”   青豆烦躁:“期末一堆事儿呢。”   为告别广州师兄,迎接九五年毕业季,摄影社要举办一次毕业影展,展示他们这两年的摄影成果。   这是第二次举办,经验比上次多。   上次他们就拉了条横幅,白布黑字写上“南城大学摄影社影展”,在林荫道旁抓了十棵树做壮丁,挂了几百张照片。尽管简陋,还是吸引了好多同学前来欣赏,一度造成林荫道拥堵,也因此引起了社团老师的重视。   第二届影展,经费和人力都很充足。   这次他们铆足了劲,充分利用社内每一位成员,又是选照片,洗照片,评照片,又是做画报,想标语,影印传单,借设备,沟通场地。程青豆肯定是重要一员,任务相当繁重。   她的脑子里,并不想要主动找顾弈。   但架不住顾弈主动来找她。   顾弈一个月的门诊班结束,回实验室做假牙,一副又一副,每天闭眼眼前全是牙齿。虽然有补贴,但是很无聊。一般下班时,他会用实验室的电话打给青豆。   那大概是四五点钟,食堂和校舍充斥了浓郁扑鼻的饭菜香味。   也是除了大清早和大中午,青豆想吐的第三时刻。   金津捧着饭盒进来,激动得手舞足蹈:“豆儿!顾公子又来电话了!”   很好,拜她所赐,全楼都知道她和顾弈有一腿。   快大四了,高年级的女生基本人手一个男朋友。女生校舍楼里时常有男生川行,逗留,玩闹。   校园严打鸳鸯的势头没坚持几个月,又放逐生长了。   在下一个教训来临之前,他们应该都很自由。青豆面如土色,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教训。   如果人在家里,她会直接拒绝接听。但金津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她不能露出异样,只能憋着呼吸,穿过食物的香味,往公用电话走去。   甫一接起,还没吱声,顾弈如有感应,低低笑了。   不知怎的,听见那磁性的笑声,青豆心忽然静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便说了见读者的事儿:“早上去爬山,还撞见了傅安洲。他现在好牛啊,酒局能喝到天亮,资本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吗?”   她想轻描淡写,模糊掉大哥上山的原因。顾弈确实没问,避开了她一直不愿提起的事,转而接道:“然后你们一起去爬山了?”   顾弈预料到两人碰上,不会只打个招呼。   “我只是去赴约,没有爬山。不过我们一起坐车去了上清山,呼吸没有粉尘的好空气。”市内大兴建筑,日日灰蒙蒙的。山脚空气好。   山上最好的地方就是,没有葱油香气。   他问:“累吗?”听她声音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累,但是很冷......”   “六月底了,还冷?”顾弈在西城,热得都想推光头。   “冷啊。”青豆苦脸,“这两天老冷了。”   人冷或者憋吐的时候,会牙关打颤,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继而产生深深的绝望。   -   周六早上,阳光特好。   青豆将自制海报一一张贴,发完宣传影展的传单,忙活到中午,终于得以脱身。为此,她还推掉了和金津一起自习复习的约定。   金津烫了头老气的卷发,怨气载道,愁眉苦脸,听说青豆都不陪她了,非常伤心。   青豆有什么办法,她的胃肠道反应已经强烈到她无法鸵鸟装死了。还有三门考试,十一天的时间,她不会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吧。   “素素大仙,救我!”坐车出发前,青豆特意跑去电话亭给素素发去消息。   -   素素是侠女再世。   昨天傅安洲打来电话,顾左右言其他,吞吞吐吐问青豆来没来找她,她就觉得不对劲。   今天收到这条消息,在青豆来之前,就找好了职工病历本。   青豆这事儿早有预兆。素素上周去学校跳舞,碰上青豆吃冰。她奇怪,“我们月经不是一起来的吗?我昨天来了,你没来吗?”青豆摇头,称可能晚了吧。当时素素看她那傻样就想问,真的只是晚了吗。但她没问,她也抱侥幸心理,说不定就是晚了吧。   清南区卫生院里,青豆比素素想的要平静许多。   她们报的是假名字,叫张素芬。检验单上写的也是张素芬,尿检结果说她有了。   青豆看到结果十分冷静,还谢谢人家。   素素愣了。之前自己等结果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今天看青豆不急,出结果的这半个小时她也不急。真就像没事儿似的。   检验师从窗口给他们递条,素素看青豆冷静的表情,差点以为和她听见的不是一个意思。   她拿着病历本,拉着她去医生办公室:“要不要打电话给顾弈。”   青豆摇头:“不要。他知道了特别烦。”   顾弈能怎么办?肯定烦死了。   不管他怎么办,都会影响她考试。她还有三门没考呢,这几天得抓紧时间看书,没心思跟他扯皮。   素素正要进去,青豆拉住了她:“你别进去,病历本上会写结果的。我们走。”   “不进去问问吗?”   “不进去。”青豆还是走了。顺手扔掉的,还有那张手写的化验报告单。   她不想留下痕迹。   到家,青豆睡了个昏天暗地,顾弈打来电话,她也没醒。迷迷糊糊记得栀子推她接电话,她困得半死,随口应付,“就说我冷。”   青栀肯定如实转达了。她对人类的话外之音一向没什么察觉。   顾弈周日早上又打来电话。   青松转接时嗤笑了一声,“长途电话不要钱啊?”这小子实在是太把他妹子放心上了。不过,这事儿小时候就看出端倪了。他端着粥,咬着油条,依靠门框,特八卦地听他们打电话。   青豆闻见油条味,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忍住了。   青豆招呼时嘴巴是闭合的:“嗯。”   “昨天发传单发了多久?累得从下午睡到早上?刚子单位都收到你们摄影展的传单了,他说要去看。”   摄影社确实邀请了在南城市工作的师兄师姐。青豆:“嗯。”   嗯什么嗯。顾弈:“嗯?”   嗯什么嗯!青豆语调平静地让他不要再这样打来电话了,很烦人。   顾弈听出她语气不太好:“怎么了?冷了?”?   “嗯。”   “昨天我妈说,南城最近最高温度30度,早晚也就二十三四度样子,冷吗?”   “冷。”   “冷?”   “冷!”   青豆挂完电话,关上房门,把自己闷在了没有油腻味道的房间。她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列出最近的计划。   复习科目,考试时间,摄影展工作,还有放暑假时间、暑期安排......   她了解关于流产为数不多的信息就是,如果不要孩子,她可能要休息半个月。   这半个月正好在暑假,如果她处理得当,应该能掩人耳目。   写到一半,青豆脑子一团乱麻,左圈圈右圈圈,不知要怎么推进事情。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东东进来了。他换上新衫,剪了西瓜头,特别可爱,青豆好几天的麻木突然崩塌了。   她的心跳只有在呕吐的时候才会跳动,从怀疑到确定怀孕,她一直很平静。她对这件事始终就一个感觉——这是个麻烦事,很麻烦,烦死了。必须捂死了。   但东东蹦蹦跳跳撞进她怀里,她的心跳迅速跳成了马蹄声。好像多了一颗心。   青豆眼眶一酸,忽然很想哭。   门口蓉蓉拎着东西来不及放下,便跑来招呼:“昨天带他回我妈那,他晚上一直吵着要回来,说大娘娘周末放假回家,他要和大娘娘玩,一刻也待不住。这不,大清早就回来了。”   青豆红着眼眶,亲亲东东的酒窝,感动得当即就要疼死他:“东东真好,大娘娘也想你。”   东东紧着香她的脸颊,哼哼唧唧:“娘娘——”   青松嚯了一声,“姑侄关系真好。几天没见,要抱着哭?”   -   也不知道怎么的,顾弈难得很听话,大概是知道青豆要考试,忙碌摄影展,四五天没来电话。   倒是素素日日往学校赶,说是跳舞,实际是拉着青豆发愁。   素素着急!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啊!   青豆嫌素素演技差,眉眼尽是心事,每回来宿舍找她,就是一副商量大事的表情。   她让她不要来学校,影响她正常生活。   “你给句话啊!”素素说,“给不给顾弈知道?”也不说下一步计划,她比自己怀孕了还着急。要是她怀孕了,要杀要剐早决定了。   提到顾弈,青豆无所谓的表情登时消失:“你不要跟他说。”   “怎么了?你还要瞒他多久啊?”素素不自觉提高音量,又赶紧压低声音,“等到生下来?”   青豆把她操场边上一拉:“我不想他知道。”   素素不解:“那你?”   “我准备暑假的时候去找我大哥,然后把它拿掉。”在远离南城的地方,应该能躲开这里的所有熟人。“你不要说,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麻烦。”   “顾弈都不能知道?”   “他知道了会很麻烦!”青豆烦躁。   “他……他家里什么态度?”不管要不要这个孩子,他们的事情总归是要定下来的。   “我不想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态度。”连她都会对未婚先孕生一分不齿,还需要邹榆心说什么吗?她不用想,也知道邹榆心会说什么,又会想什么。   素素叹气。平时看顾弈是好,但是真考虑到结婚,他那精致的家庭又显得如此高不可攀。连小海、虎子这样的家庭都觉得自己条件特好,更别提顾家这种门第了。   青豆拉着素素去吃冰,“没事啦,到时候,我去山上住半个月。只要没人知道就好。”   “也好,山上空气好。”素素这样安慰。   “嗯。还安静。”青豆想好了。   青豆到小卖部买了两根冰。递了支绿豆冰给素素。素素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以后你会告诉顾弈吗?”   青豆没想到这么远,“可能吧。不知道。”   “哎,他今天早上还打电话给我,问我,你这两天还冷不冷?”素素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差点要当爹的人,还在大夏天问这种事。”   青豆心头一惊:“他专程打电话问你这事的?”   “没,他不是七月底回来嘛,打电话问我要吃什么特产。”素素叹他的周全和无知,“还吃什么特产啊,这几年我西城的东西都要吃吐了。”   青豆却一点也没松口气。她忽然觉得,顾弈好像……   “他还问什么了吗?”   “就问我要吃什么,又问你冷不冷。”   “没了?”   “没了。问了两遍你冷不冷。我说,你自己看看这大太阳的,又不是北极,谁会冷啊!” 第103章 1995·夏 ◇   ◎知了1◎   月白风清的南城, 素素与青豆交流以上对话时,顾弈正蹲在西城鱼龙混杂的候车大厅啃馒头。   当周围极度喧嚣的时候,人恍惚陷入没有重点的安静。   临近暑假,学生居多。大中型城市购票窗口不管白天黑夜, 总排着坚不可摧的长龙。   顾弈好不容易排了四个小时队伍买到票, 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蹲在正中间, 借眉眼厉色,驱逐对他意图不轨的三教九流。   身后一个女人为丢失的几千元尖叫痛哭一个多小时也没停。余光不远处,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上上下下摸口袋, 表情越来越焦急。   上百人或扎堆或四散,各自躺在地上。   游走攀谈的诈骗犯和小偷也是值夜班的。火车站里, 金饰或镀金都不能戴,如果有人睡死过去, 耳垂颈脖见血不说,醒来身上大概率是会被摸空的。   光线浑浊, 气温闷热, 味道极其不好。   等到清早四五点钟, 火车站逐渐醒来, 顾弈才揣着票, 进入月台。   他昨天图爽快,买了张黄牛票, 等到发车前才知道是假票, 回头找那人,已经跑了。   打一桩换个地, 黄牛特色。   这已经是顾弈再三筛选的黄牛了。衣着整洁、谈吐过关、思路清晰, 到头来还是个卖高价还没良心的畜生。   顾弈出来上学后, 经常跟黄牛接触, 不得不说,像青松六子这种的倒爷真的是少之又少。多数啊,还是狼心狗肺想坑死老百姓的。难怪倒爷口碑这么差。   顾弈买的是半程,后面得补站票。旁边的大爷拿着本《中国铁道时刻表》研究,书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节改动。   铁道广播温柔亲切,“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   顾弈正在比对列车次,耳边乍起惊呼,远处女生尖叫追逐,大喊:“快来人啊,抓小偷了——”   一道黑影抓着个东西不要命地狂奔,一连撞倒数人。   是月台飞贼。   贼人身窄个矮,汗衫褴褛,正好擦过顾弈。千钧一发之时,他想也没想,长臂一伸,拽过其手上的赃物。   两人迅速扭成一团,滚至月台的木踏板。周围人没反应过来,慌忙躲闪,一时不知道一高一矮哪个是贼。   此人是个惯偷,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工作,对一切早有准备。   顾弈与他扭打抢夺,发生过一秒对视,那是顾弈这辈子看过的最为阴鹫的眼神。也就是那一刻,顾弈忽然感到手上的力量一轻。   尖刀迅速划破帆布包。书本钱包搪瓷杯牙刷包括私密衣物,全数倾落。   同时渗落的,还有一地鲜红。   再反应过来,眼前刮跑一阵黑旋风,连同消失的还有钱包。贼果然从不空手。   顾弈两手紧捏成拳,前臂充血,所以锋刀划过,没有感觉到一点痛。等听到四周尖叫提醒,他才从帆布包下伸出手,看清一片血。   那个被偷东西的女生晕血,火急火燎跑到包前,看见地上滴滴落落的“梅花”,戏剧性地晕了过去。   月台登时乱成一团。   逃票的人趁乱上车,人群失去秩序,当然,肯定也有另一波伺机而动的早班小偷,正在伸手。   两个月台工作人员赶来维持秩序,顺便领顾弈去消了个毒。   因为要赶车,他拒绝等那个女孩醒来接受感谢。   工作人员十分热心,消毒时听说他是华西的,赶紧记录下他的见义勇为,写了封信,让他上车后把信给列车员。如果有卧铺或硬座,优先给他调节。   -   火车头吐着烟圈,连绵几百米。这让清晨窗外的景色越加迷糊。   顾弈的伤口不深,但面积很大,整条右前臂是极其刺眼的划伤。   进入金属腐朽腥气的火车车厢,他有点不舒服。受程青豆感染,脑子里划过一些诡异的猜想:不会刀尖上淬毒了吧。   列车员是刚刚见证了他见义勇为那一幕的阿姨,不用他给信,她就把乘务员休息室给他安排了。中间他睡了会,开始发冷发抖,到站前,借了根体温表,有点低烧。   程青豆说的没错,大夏天确实是会冷的。   他没有买到直达的火车票,中间得绕路,最终在火车上费了三天功夫。   据报纸说,这两年将迎来铁路的提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真的快一些。   再踏到熟悉的家乡,他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体温起起伏伏,吃没得吃,睡没得睡,手臂出汗,还牵连神经,发出阵阵刺痛。   最关键的是他咳嗽。在火车上咳嗽,要是没什么心理包袱的,还好说,张口随便咳随便吐。怎么说也受过高等教育,顾弈不好做出这样不文明的举动,只能一路憋着。   尤其夜间,车厢日光灯熄灭,留过道下方的微弱夜灯亮着。除了哐哧哐哧的火车轰鸣声,四下一片安静。过道上人挤人,竹背篓挤蛇皮袋,站票的各自歪倒,堵在道上,喝水也不方便,撒尿也不方便。   顾弈紧捂口唇,憋着咳嗽和不适,生怕打扰别人睡眠,那时候,人一度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   度过三天焦渴的炼狱日子,顾弈再出来,冒出了一个想法,得戒烟。   他喘不上气的时候,真怕就这么去了。这年头,人很容易没的。要是去了,程青豆怎么办?   -   程青豆能怎么办。   程青豆认真复习认真睡觉,谨慎躲避一切饮食场合。比别人更早涉猎影视剧的一大好处就是,她比别人想的多一点。   青豆把别人的眼睛想象成镜头,不管镜头外多不舒服,只要对视,走在人群里。她会无缝把自己调节成演员节奏。   她将学习的焦虑尽数暴露于脸上,表现出对期末的焦虑——食难咽寝难安,懒得吃饭,只想看书。   金津咂舌,称她高考也一顿没少吃。大学一路这么混过来了,怎么最后时刻这么认真。   青豆振振有词,道理一套一套。现在单位分配不好搞,她想去海鸥,得拿成绩单说话。大三亡羊补牢,为时不算太晚。   全宿舍都被她说服。可以说,大家对待这次考试都变认真了。   七月七号,小暑。   蝉鸣声将南城的调门调节到夏日。   金津一口气跑上楼,喘个不停,小喇叭播报:“豆子豆子电话电话!”   听金津口气,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她的李教官羞涩,打电话跟发电报似的,惜字如金,跟青豆有点类似。所以金津每回看青豆接电话,都很羡慕,就像自己接到话多的情郎来电一样高兴。   青豆搁下笔,松了口气。   顾弈一阵猛烈关切后忽然失掉声息的几天,让人有点紧张。   照理说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他又实在聪明得吓人,尤其他打电话问素素“冷不冷”,把青豆吓了一跳。   她兴冲冲下楼,发丝跃动成一个烂漫的少女。   她敢保证,妇科医生站在她跟前,都看不出她有了身孕。   这边笑盈盈接起,那边冷漠如发电报:“到实验楼来。”   说完挂了。   青豆都不确定那头是不是顾弈,声音沙哑,有点苍老,不会是金津传错话了吧。   到实验楼?他回来了?还是别人?   她犹豫地往实验楼去,心中惴惴,走两步就想回头。她越想越不对,认为那不是顾弈。   穿过林荫大道旁的羽毛球场,青豆正在纠结,一道沧桑的修长由墙角转出。   顾弈改在半道等她:“那边人好多,估计都是你们摄影社的。”   明天是摄影展,礼堂聚了热情的新社员,正在准备。   青豆眨了好会眼才确认:“你怎么回来了?”他……才走没多久啊。   顾弈身板笔直如白杨树,头发理得寸短,唇上冒出微茬,正派斯文里透出股匪气。   他掩唇清了清嗓子,脱下卷袖衬衫,上前一步搭在她肩上:“你不是说冷嘛。”   冷个屁,热都热死了。而且,他这衣服也太臭了。好像刚从馊水里过了一遍水,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青豆皱起鼻子,嫌弃道:“怎么这么臭啊!”   他逗她:“这叫男人味!”顾弈用的是宿舍老三的话。老三不喜欢他每天洗澡,说他这样洗,把男人味都洗掉了。   “屁!”青豆拎起衬衫,甩回他怀里,“好恶心啊。”   顾弈双手接过,头埋入深嗅:“香!”   青豆作呕,脚下不稳地连退好几步。   昨夜下了场雷雨,花圃坑多。顾弈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   唔……一阵“男人味”汹涌而来!   青豆生气要躲,两脚半空使劲抡他:“臭死了臭死了臭死了!”   “坐了三天火车,谁能香着出来?”差点是横着出来的。说着,顾弈捂住嘴,偏身压下咳嗽。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数据要收集到七月底吗?”   顾弈拇指细细抚过她的眉眼,目光颇为认真:“还想吐吗?”   青豆一愣:“什么?”   他道:“我这么臭,你不想吐吗?”   确实奇怪。顾弈这么冲的味儿撞上来,她竟然没有想吐的感觉。青豆戒备地看向他:“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电话里,金津说你连着两天早上都不舒服。”顾弈一般打来电话,会有人传话上去喊青豆。要是金津路过,会趁青豆没下来,嘻嘻哈哈跟他说两句话。金津话多活泼,什么都说。青豆不舒服的事,她也说了。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语气与聊起爬山、复习、摄影展一样,一开始他没当回事。   青豆心头一凉:“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好久之前了。”他嗓子痒得难受,又清了清嗓子,“后来你老说冷……”   青豆脸耷拉了下来。她焦心,后来她演技到位,掩盖过去了吗?   “豆儿……”他轻声问,“是不是啊。”   “你烦死了。”   他叹气:“素素知道,是吗?”那天他特意打电话给素素,素素语气很不耐烦,有点凶。一听就是对他有气。   青豆生气:“怎么!我还不能告诉素素吗!”   “我的意思是……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会为这个回来的吧。”青豆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手已经钻进他的白色工字背心,铆劲儿掐他了。“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这学期来来回回几趟了!回来干吗!回来干吗!”   顾弈捞着她,猫进楼道的阴影处,把她另一手也往怀里送:“回来给你打啊。”   青豆咬牙切齿,朝他小腹连撞两三拳头,撞得骨节发疼,皮肉间发出不小的响动。   打着打着,世界就下雨了。   青豆很久没哭成这样了。那几下暴力的拳头就像一根软绵绵的针,扎破她心头那只胀气的气球。她嘶嘶漏气,嗷嗷大哭。由于哭得太响,中间被顾弈扛到了三楼。隔壁楼是学校的行政楼,最近期末,有不少老师在批改卷子、登记分数,惊动他们就不好了。   青豆哭完十分舒爽,世界都清晰了,一低头,震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完了……”   顾弈看了她一眼,拿手给她抚去余泪:“怎么了?”   “流掉了。”她呆怔了。   顾弈给她擦眼泪的白衬衫上沾满了血迹。   她哭的时候,手一直掐个没停,把他这两天手臂结的疤都抠掉了。此刻月光下,血滴滴拉拉,有点瘆人。   顾弈牵起唇角,一时都没有心思开玩笑,认真把手臂伸到她面前:“没,别担心,是我的血。”   青豆打着哭嗝,手从自己的小腹上挪到他的手臂:“我这么厉害?”   说着,撩起他的背心,想看看身上有没有打紫。   顾弈一五一十:“不是,是火车上被人划了一道。”   要换做平时,顾弈肯定会逗她。但今天,他连玩笑的气,都不舍得她生。   “啊?”顾弈身上何止被划了两道长长的刀口,还生出密密麻麻过敏的疹子。青豆吸吸鼻子,再拽过手臂,多了份小心翼翼,“怎么回事啊!疼吗?消毒了吗?”   “没事。不疼。”顾弈指尖替她顺过发丝,“怎么剪头发了。”   “热。”   “也好。天热……那个......还挺难受的。”   青豆白他一眼,“你干吗回来啊。”   “我不回来,你怎么办?”   “我好得很。”还有几天,考试周就要结束了。   顾弈无奈:“吐得厉害吗?”   “还好。”只要不死,在青豆这里都是还好。   “跟我回家吧。”顾弈拉了拉她的手。   青豆吓跑至走廊另一端:“我跟你说,你不要说什么奇怪的话。”   顾弈失落地垂下眼:“程青豆,你不告诉我,是不想让我负责,还是生怕我负责?”   “不是负不负责,是不合适。”   “我不合适?”他故意这样说。   “是是是!你特别不合适!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她顺着他的话怄他。   顾弈失笑,上前再次将她拥进怀里,“那你说,你想要吗?”   青豆摇头。   顾弈知道,情况确实尴尬。“我问你,如果……情况允许,你想要吗?”   “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我爸能搞定学校这里,你想要吗?”   青豆认真思考,眼睛又湿了湿,冲他摇头:“不行,顾弈,不行。你别告诉你家里。”   顾弈说:“他们已经知道了。”   顾弈回家饭都没吃,拎起桌上的麻花,一边没品没相地啃,一边伸出指尖打电话。这在他家一向是被喝令禁止的没规矩行为。   邹榆心不解,“怎么突然回来了?”见他穿的长袖衬衫,又问,“你不热吗?”   所以,邹榆心自然听到了他对电话里说的那句“找程青豆”。   她问他,回来就找青豆?这么急?   顾弈没说话,上楼找户口本去了。邹榆心一直跟在他身后,看他翻抽屉,问他找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但出门时,邹榆心已经在生气了。   她追出门,问他,四月份是不是回来过?她同事在鸣宴楼看到了他。她还说不可能,顾弈在西城上学呢,同事语气十分确定。那么扎眼的大小伙,市里能有几个,哪能认错。又朝不知情的邹榆心调侃,别是交了女朋友了,没有告诉你。   隔壁教授家最近天天在吵架,因为儿子搞大了姑娘肚子。基于门第观念,他们不准许结婚。准备给笔钱,去趟医院,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上个月她还在电话里讲给顾弈听。顾弈是能听进去的人吗,反送了她一句,“和我有关系吗?”她当时想,最好是没关系。   但现在看来,关系大了。关系很大。   -   青豆听说他爸妈知道了,当场崩溃。两行泪刷地又掉了下来。   她在弄死孩子之前,想先弄死他。她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枝头蝉鸣阵阵。树影横斜,清辉撒落。没有灯光的楼里,他们眼睛里挂着两轮圆月。   顾弈见她生气,无可奈何:“程青豆。”   青豆眼下挂着两滴泪,恨恨地看向他:“……”   他郑重又平静地说:“我们结婚吧。”   “放屁放屁放屁!鬼才要嫁给你!有病有病有病!”她要气死了!这么丢脸的事情!为什么要给长辈知道!   她气得连踹他好几脚,暴跳得喘不上气。疯子疯子疯子!想一出是一出!   “不是你嫁我,不是我娶你,是我跟你结婚。”   他没有办法在不结婚的前提下,让她怀孕。一秒钟都委屈。   “我呸我呸!”青豆失去理智,呜呜又开始哭。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漂亮高贵的邹阿姨知道我怀孕了,一定会看不起我的。我太差劲了。   “今天你跟我回家,明天我跟你回家。”他说,“我认真的。”   青豆一把揪住他的脸,“我跟你说,我也认真的。前几年的《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里写了,‘在校学习期间擅自结婚而未办理退学手续的学生,作退学处理’。”   顾弈不急反笑,疲倦的眼里漾开一圈月光。   他捧起她的脸,嘬掉她两颗悬着的泪珠:“原来你想过这事。”   那就好。   想个屁!青豆当年写老李的故事,专门去查的。她要是能想到将来自己会用上这条,当时应该就把自己了结了。 第104章 1995·夏 ◇   ◎知了2◎   青豆没肯与顾弈回家。   这事在她心里是一道做错的题目。需要修正, 而非解释。   她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苦心孤诣,哦不,谨小慎微,哦不, 兢兢业业, 哦不, 按部就班经营的人生,被这桩意外打乱。   她的人生那么多波折与不安, 好不容易一路艰辛, 考上大学,即将毕业, 她不允许一点差错。   她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而在顾弈眼里,这件事是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这种责任感促使他迅速思考面临的各个问题以及解决方法。   -   到家, 顾燮之和邹榆心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表情疲惫, 叹气呷茶, 显然刚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   “坐下!”顾燮之对儿子鲜少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态, “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妈说你回来在找什么东西?”   邹榆心作为女人, 直觉灵得吓人。也许就是这种灵, 让她在婚姻里无法糊涂,对子女的事也异常敏感。   仅是蛛丝马迹, 她就能断定, 他和青豆发展到了哪一步。而这一步,会触发哪一颗z弹, 邹榆心心中也有了计较。   顾弈同父母各自对视一眼, 手背往额上一搭:“妈......我好像发烧了。”   顾弈的烧又起来了。断断续续, 没好好休息, 铁打的壮汉也示了弱。   家里的水银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五。顾弈身体结实,性格独立,难得声音一哑,释出疲倦,把邹榆心多年无处施展的母爱尽数唤醒。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他没肯去医院,冲了个澡,往床上一躺,享受起儿子的福利待遇。   邹榆心又是煮粥,又是找药,再是差顾燮之出去,问校医要酒精棉花,忙活得不亦乐乎。儿女不在的日子,她这生活就跟一潭死水似的,好没意思。眼下儿子发烧,她好像终于找到了点价值。   粥端到床头时,顾弈脸涨得通红,正咳得撕心裂肺。   邹榆心不停帮他拍背,心疼得恨不能帮他咳。   等他缓过劲,她双手帮他拂去汗,手背左左右右探温度:“怎么这么严重,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说你回来的时候精神不对。”   “顾梦要是看到了,又要说你重男轻女了。”顾弈朝她玩笑。   邹榆心撩开被子,拿酒精棉花擦拭他肘打弯和脚腘窝处的皮肤。一颗一颗,擦了好几分钟。她知道他不喜欢喝热水,只能帮他散热降温。   邹榆心没好气:“她对我有过好话?”   顾弈问:“那你重不重男轻女?”   “我?”邹榆心脊背挺得笔直,认真如宣誓,“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就算你是个女儿,我去北京,也会带着你。”是因为孩子小,所以带在身边。她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决定,成了后来母女龃龉的噩梦开端。   “那你记得你说的话。”   “我说的什么话?”   顾弈看向她:“你不会重男轻女的。”   邹榆心瞪他:“那也要看谁家的。我自己养的肯定不会。”   顾弈垂眼,感受大动脉上的一阵一阵风凉,像回到了小时候。“邹榆心,记得你小时候老给我吃糖葫芦吗?”   他连名带姓叫邹榆心,把邹榆心吓到了。   “是吗?”邹榆心抓住他的手,指着伤口问,“这道伤怎么这么大?拔牙弄的?”   这伤口一看就是锐器伤。   “不小心划到的。”顾弈反手抓上妈妈的手。日光灯下,那双手泛着柔白的光。她做家务,但做的不多不重,加上很懂保养,年纪轻轻就涂蛤蜊油,所以五十的她手摸上去还很细腻。唔,就手感来说,比程青豆还要软,以后也给她买点蛤蜊油涂涂。他继续道:“我喜欢吃糖,但不喜欢吃糖葫芦。太酸了。可在北京,你一直给我买。”   她没说话。年纪大了,这事儿她有点不太记得。   “后来我跟你说,我不喜欢吃酸,你才不给我买糖葫芦的。”   “哦。”   邹榆心感受儿子握着的手,心柔成一滩糖葫芦外衣化开的糖精水。这小子,几时对她这么温柔。   “你知道你为什么老给我买糖葫芦吗?”   邹榆心怔了一下,目光移向墙角,咽下喉间忽涌的咸腥:“嗯。”   “嗯?”他等她说。   她不记得自己老给儿子买糖葫芦的事儿了。但如果要问谁喜欢吃糖葫芦,她想起来了:“梦梦喜欢吃糖葫芦。”   “邹榆心。”顾弈又没大没小地叫了她一声。   邹榆心眼角漾起一圈温柔的鱼尾,佯怒道:“有事说事。”   “我知道你没有重男轻女。”他认真看向母亲,握她的手加了一分力。   “我本来就没有!”被这臭小子一搅和,邹榆心多年的委屈又翻了上来。没人懂她的时候,还没什么,突然有人为她鸣冤,她越发不好受。   “那你记得啊。”顾弈虚弱地躺在床上,摇动她的手臂,像个讨糖的小孩。   邹榆心:“记得什么?”   “你也会对我的姑娘好。”   邹榆心心头叹气,伸手摸摸他的脸,不那么烫了,指腹流连在唇角密密的新胡茬,“胡子都没剃,豆子不嫌弃你?”   “这是时髦,现在就兴留小胡子。”顾弈胡说八道。   “小伙子还是精神点好。”邹榆心笑,“留胡子都是长得不好看的男的弄的。我儿子五官这么好看,不稀罕弄这种。”   “嗯,我明早起来剃了。”顾弈听话得像小时候。   要以前,邹榆心说胡子不精神,他不在脸上挂七天胡子,晃来晃去,他就不是顾弈了。   邹榆心正享受母子时刻,楼下传来大开大合的门声响动。顾燮之问隔壁要到了退烧药,匆匆赶来:“烧得厉害吗?要不要打针?”   “好点了。”邹榆心接过他手上白签蓝字的口服药袋子,“问谁家老师拿的呀?会不会也过期了?”刚刚,他们从药罐子里找到的退烧药已经潮化了。   顾燮之走到床边,手摸上顾弈的额头:“没,说上个月才配的。”   “那行。”邹榆心正要拿水,顾弈从她手上接过药片,就着口白粥,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邹榆心笑盈盈陷在慈母角色里,耳边顾燮之打破良好的氛围:“没闯祸吧。”   顾燮之问的是,突然回来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吧。   顾弈手仍抓着邹榆心,闻言重重捏住:“过几天……我带豆子回来。”   顾燮之眉眼一冷:“回来干吗!”   顾弈看向邹榆心:“吃顿饭,不干吗。”   “是不是惹祸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还在上学!高校规定里,在校生恋爱都是不允许的,你……”顾燮之眼见就要逼问,邹榆心赶紧给顾弈搬台阶,“知道了,吃顿饭。就是吃顿饭,你别说了!”   -   顾燮之没想到,气到砸碗的邹榆心,因为儿子发烧,就这么放过了他。   怎么?纸做的人?发个烧不能说事了?   事情都没说清楚呢,急忙把他拉出去,这算怎么回事?带回来,吃饭,就这样吗?只是吃顿饭吗?   顾燮之难得厉色,架势还没摆足,被邹榆心推了出去。   几个月前,邹榆心与他说过,豆子和顾弈在一起了,他没当回事。   邹榆心问他,要是他们结婚,你同意吗,他也没当回事,结婚就结婚呗。自由恋爱的年头,难道还要听父母之命吗?   当时的邹榆心,对媳妇的身份是有幻想的。听她口气,不太乐意。   她不乐意也只能憋着,有过顾梦的前车之鉴,她对儿女恋爱上的事,插句话也要小心翼翼。   今晚邹榆心神色凝重,又对他说,两人可能闯祸了。   都是年轻过的人,一句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燮之问,豆儿来过了?邹榆心说,没来,他们一个都没说,但她知道,肯定发生了。   这世上能让顾弈慌张的事儿可不多。   仅是扫一眼儿子的眉眼,邹榆心就知道,顾弈今番回来,没有计划,十分焦急。   两个大学生,能有什么焦急的事。换做旁人,劈腿吵架嬉闹之流的猜测数也数不清。但主角是顾弈和青豆,这么熟悉的两个人能为什么事吵架?稳如泰山的顾弈,能为什么事焦头烂额呢?   在撞见顾弈和青豆房间亲密的事情之后,又知晓了顾弈偷偷回南城没告诉家里,邹榆心仔细算算,他这学期少说回来了三趟,这频率,足够两个年轻人犯事儿了。   顾燮之说她瞎想,但邹榆心十分笃定。   儿子青春期的衣物是她整理添置、折叠清洗的。他想什么她是不知道,但床单内裤怎么换,多容易出汗,代谢有多快,她是有数的。   生儿子最怕的就是搞大别人的肚子。这事他读高中的时候,她就担心过。后来他和豆子在一起,她这颗心就没落下来。听到谁家媳妇大了肚子,邹榆心都要吓一跳。   要是个厉害姑娘就算了。程青豆一看就是软绵绵的棉花糖,平日里,肯定是顾弈指东打东,指西打西。   顾燮之问邹榆心,儿子刚刚说什么了?为什么不让他问?   邹榆心叹气,“他什么也没说,就是哄我。”   “到底是什么回事啊!”她猜的到底准是不准啊!顾燮之急得又要往顾弈房间回头。   邹榆心拉住他:“别去了,他几天没睡好,让他睡。我明天去找青豆。”   话音一落,顾弈阖上的房门又推开了:“不许找她。她这几天考试呢。”这两人说话这么大声,不知道这房子隔音多差?   邹榆心一愣,“哦,那行,考完了说。”   顾燮之管不了他们母子的默契,心急如焚:“考试重要,父母就不重要了?你突然回来,不管有没有事情,都要跟父母交待一声!你的礼貌呢?”   “我明天晚上回来跟你们说。”药好像起效了,顾弈的背脊隐隐发汗。   顾燮之:“今天不能说?”   顾弈:“我想先去找青松哥。”   -   事情太突然,顾弈脑子里的计划一变再变。   他暂时不想把青豆带到家中面对三堂会审。   既然她急着考试,那他就趁这几天,把一切事情先摆平。   自己父母这边是最简单的,他不着急。只要安抚好邹榆心,邹榆心就能摆平顾燮之。家里到底谁说了算,他还是知道的。   学校里的事情,顾燮之肯定能搞定。或者说,顾燮之只要搞定青豆的实习,问题就不大。青豆说自己演得不错,除了头两天不知有孕,吐的时候没遮掩,后面再也没当着人面吐过,假设暑期过了孕吐期,下学期他们两个月的下厂见习,和年后的实习给她单独安排,那掩人耳目不难。或者,如果豆子愿意,借病打假条,休学半年也可以。   直接跟父母说,他们在震怒之下,肯定是要强制执行的。就像顾梦和黑子,不由分说,直接劝分手。   轮到顾弈和青豆头上,肯定提议打孩子。这种话让姑娘听见,不管理由多充分,都太伤人了。   所以,顾弈选择不明说,跟他们兜圈子,让他们有点明白又有点上火,到时候他再低声下气,这对夫妻就跟石头终于落定似的,也不管他说的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太理想化了。他就是想想。   最关键的,还是青松哥。   这是顾弈人生中最混乱的几天。他早上去找青松哥,中午就进了医院。要不是血流不止,被六子扛过去,他还跪在青松面前,一根筋地要户口本。   顾弈额头、耳后两处伤口,缝了十七针,手臂小腹一片青紫。青豆上午考完试,挑了明黄色的粗发箍,笑嘻嘻地跑去影展,准备拍照留念,结果走到半道,就被怒目圆瞪的程青松拎了回去。   青豆看到青松身上的血,第一反应是,“你早上杀鸡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一说这话,青豆就知道,死了,完了,她要杀了顾弈。   程青松的愤怒吓坏了青豆。他动作粗鲁,擒她后颈的力道失控到完全没把她当一个孕妇。   青豆知道二哥一定会生气,所以没有准备告诉他,一切应该悄无声息,在暑假结束掉的。   你看,顾弈知道了真的很麻烦。   青豆气得半死,被青松训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心头是真的想杀了顾弈。青松话说得很狠。他说他真的很失望,当年就不该把她从程家村背出来。   坐蹦子车上听到这么狠的话,青豆的眼泪都没掉下来。结果看到顾弈,青豆哇地就哭了。   他也被打得太惨了吧。   额上耳后都包了纱布,手臂一片青一片紫,没一处好皮肉。医生缝针时还问,要不要报警。他这时候倒是很聪明,说自己是被抢劫的打了,对方已经跑了。   青豆抽他巴掌都找不到地儿,揪住他手指,“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为什么要告诉二哥,越多人知道,她越丢脸。   顾弈回捏她的手指,扯动疼痛的嘴角,“豆子,我们结婚。”   程青松凳子一踢:“你敢不结婚!”   作者有话说:   就是不太美好的时刻,各有各的立场,象牙塔里的学生慢慢长大呗。如果受不了这样的情节,就把一幕幕想成静止的黑白照片,一张张掀过去的,就是些荡漾冲动的青春。是回忆,不是过程,大概可能也许会好一点? 第105章 1995·夏 ◇   ◎知了3◎   二哥再好, 也是不兜弯绕的直肠子。青豆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他一道弯都没想到。   青松这辈子没接触过象牙塔思维,没被规训的条框约束。得知青豆有了,最在意的是名分。他要他妹子有一切。他不允许他妹子被人指指点点。   青豆说:“学校是不允许结婚的, 你们别闹了。”   在青豆看来, 这一切都是如此儿戏。人生大事, 岂是脑袋一拍就决定了的?   青松震怒,看向顾弈, 要他给说法:“那怎么办?”   顾弈很冷静, 他说:“没事,男二十二、女二十在婚姻法上是允许的。登记结婚又不通知学校, 我们登记是合法的。”   青豆头脑一片空白,像一片灵魂, 看二哥消失在病房门口,又拿着《常住人口登记簿》出现。   那一刻, 她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的人生就这么简单地被几个男人安排了。   次日早上, 青豆被金津叫醒。   阳台下, 二哥身着白衫西裤, 精神抖擞,她心头那道警铃迟钝地拉响。   不会吧, 他们不会玩真的吧。   只有过家家的游戏里, 妈妈怀孕才一定要嫁给爸爸。   程家户口本上,青豆那页的学历还停留在初中, 顾家户口本因为搬迁, 更替过一次, 学历写的是本科在读。算算, 初中毕业生和本科毕业生,都到结婚的年纪了。这一点上,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应该看不出毛病。   六子用店里的章一敲,给他们弄了一份单位结婚证明。也就是说,他们不是用的在校生身份,而是用的社会身份——个体户门店里两个打工的。   至于生育,没有人敢说打掉这个词。孩子是意外,所有人都义无反顾,选择面对。   顾弈在翻读完青豆提及的在校生管理规定后,结合内容,慎重考虑,认为以病假停课治疗、休养这点最为稳妥。她能好好休息,不用担惊受怕。他们连夜商量大计,把铁了心好好复习的青豆蒙在了鼓里。   这晚,他们连青豆休养的地点都想好了,就在西城,租间好点的房子,到时候孩子生下来,青松出钱请个带孩子的人。   顾弈表示不用,他做假牙有补贴,寒暑假可以去开车,家里也会补贴,没事。   青松问道,你家怎么说。   在这一点上,顾弈预支了一个小谎,他对青松说,没有问题,爸爸妈妈都很喜欢青豆。   青松没有办法提出异议,家里姑娘有身子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挺直腰板谈条件的资格。   这中间但凡有个女人,提出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孩子生下来,以后回南城,别人问起怎么办?比如青豆是否愿意休学一年?就算在不影响毕业的前提下,生下孩子,青豆又是否接受自己和同学们不同步的人生节奏?   分配单位一年一个变,这两年一直有风声传出,称分配制度要取消了。大家恨不得早点毕业,又有谁愿意在这件事上晚一年。   他们这么焦急完全是他们希望生命可以诞生,想要一步步落实“孵蛋计划”,而青豆不怎么急,是她根本就没考虑过怀孕后续。   在她的计划里,这桩意外会截止在期末考试后。   只是个小失误而已。   -   青松一改昨天的火急火燎,温和如慈父,看青豆的眼神都荡漾起不舍。   他揽着青豆的肩,问她这两天还考试吗?   青豆失语,昨天下午她急急忙忙赶回来,就是为了考试。明明跟他说过一遍了,怎么又问。   青豆:“大后天还有一门。”   “行,正好,不耽误。”   顾弈的车等待在校门口。这是男人默认的仪式,哥哥挽着妹妹走出校园,而新郎在门口迎接。没有商量过,就是到了门口,青松说你别下车,我去接她,顾弈就明白了,站在车旁,安静等青豆。   青豆以为出来说句话,身上只套了条简单的白裙子。棉布料上布满褶皱睡痕,背心式内衣舒适松垮,十分不精神。   走到门口,青豆才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颇为恼火地拍开顾弈伸出的绅士手,“你怎么回事啊。”   她没法对二哥生气,还不能对顾弈生气吗?   “就耽误一会功夫,上午能结束。结束了我就送你回来复习。”顾弈好声好气,“今天吐了吗?饿吗?”   青豆摇头:“没有,半夜我太饿了,吃了两块压缩饼干,现在还饱着。”   青松打开副驾,把妹子送进去:“打情骂俏的后面再说,先把事情办了。”   想到没结婚先有了身子,青松夜不能寐。这事儿就是卡在他喉咙间的鱼刺,只有结婚证能消化。   后座的六子哥也穿了正装。虽然青松顾弈都说要低调,但架不住他们心里隆重。压箱底的西装领带都翻了出来。   顾弈简单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伤口。扶方向盘的骨节,血淋淋一片痂痕。   也不知道他昨晚怎么洗澡的。   青豆特别认真地对他们说,“不要闹了。”   三个男人看她却像看小孩。开到熟悉的民政局门口,栀子花香扑鼻而来。这么多年了,栀子花居然还开在这里。顾弈锁好车,拉了拉车门,顺手摘了朵栀子花给她:“豆儿,栀子花,能闻吗?”   青豆没心思闻香。知道跟青松没法说,便要跟顾弈说:“我上学怎么办?你疯了吗?去西城,谁要跟你去那里!我不要休学!我要上学!什么回去再说!谁跟你回去!我自己有家的。什么以后跟你!谁要跟你!你谁啊?笑什么笑!嘴咧这么大疼不死你!”   青松拿着单子排号、问手续流程。   六子站在这对即将领证的夫妻跟前,笑得跟聋了似的。在他眼里,豆子怀孕,肯定要气,此刻的剑拔弩张都是郎情妾意。   要说这几人想得开呢。   他们西装革履,人模狗样,连记录人生重大时刻的相机都记得带上,却没有人提醒青豆要穿漂亮点,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   顾弈替她将头发挽至耳后,细细抚平额角睡皱的发丝:“等会要拍照。”   青豆窒息,眼见跟他们说不通,气得跺脚:“顾弈,你到底想干吗?你不会真的想结婚吧。”   他蹲下身,拽平她的裙摆,仰头不解:“不结婚吗?”   “为什么要结婚?”青豆脑袋跟蒸笼似的,不停出汗。   顾弈迟疑:“不结婚……”那怎么生孩子?   青豆怕弄伤他,只敢伸出手揪牢他的衣角:“你疯了吗?我们?”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们怎么可能结婚!怎么可以结婚!”   顾弈正要说话,那边青松出来了。   他欣喜若狂地伸出左右手,一手抓顾弈一手抓青豆,往登记大厅走:“靠边窗口那阿姨挺好的,快点,空着。”   青豆脚下跟着碎步走,手上不着痕迹地挣扎,“哥,我上学呢,真不行。”   青松拍拍她的手,安抚她,“豆子,学校的事,顾弈家会弄好的。你只管放心。你在他爸单位念书,还担心什么。”   “我不要!”明明可以顺顺利利毕业的,为什么要整这些事。青豆压低声音,“我不要结婚。”   六子错意,哎了一声:“不办不办,不让学校知道。单位证明我们用的自己店里的章。后面酒席的事儿,等你毕业了,顾弈会操办的。”   他们要的是顾弈对青豆在法律上的一个承诺。   青松点头:“对。没事儿的。”   青豆真想一人给一拳头,这帮人是疯了吗,为什么要急着结婚生孩子。她还没有踏入社会,没有体验过人生,就算喜欢顾弈喜欢孩子,也不代表要结婚生孩子。她不管不顾,掐上顾弈,“你说话呀!”   他们两个没读书的人不懂,难道顾弈还不懂吗?哪有大学生生孩子的?疯了吗?刀尖舔血的事是二哥他们做的,青豆从来都是那个乖乖按部就班的人。她没有办法接受人生突如其来的身份跨越。   新痂牵拉刺人的疼痛。顾弈没动声色,任她掐着。   他认真看向青豆:“你不想?”   “我?怎么可能想!”青豆急死了。左右两个架着她的男人,完全是把她带离人间的黑白无常。   顾弈眼神一黯,语调不如刚才气力足:“那你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管怎么办,证都是要领的。青松把他们往窗口一推,递交了材料。   办事窗口墙上贴着的名人语录,像青松的一颗心一样,赤诚光明。   窗口的阿姨问问题,顾弈没答,都是青松答的。   她对着免冠照片朝顾弈青豆瞥了一眼,“谁结婚啊,怎么不说话?”   青松叹气:“就是说,这么大了,还不敢跟人说话。”   办事阿姨边翻户口本边笑:“现在年轻人就是这样,不像我们那会走南闯北……行,三代没有血缘吧。”   青松摆手:“没有没有,都不是一个地方的。”   阿姨说:“户口本上不都南城人吗?”   青松嗐了一声:“我们是后来来的。”   阿姨了然,一双梨涡亲和熟络:“哦,新南城人是吧。现在蛮多的。好多分配来的学生分到房子......”   青豆努力组织思路,想着走出这个窗口,怎么跟二哥说。   这个窗口的阿姨人是很好,话也很多。撕张拍照的号码条,撕了十几句话的功夫。   青松接过写着0712-29的号码条,被着急的青豆拽出去两步。   顾弈伏至窗口问了句,“阿姨,好了吗?”   “好了好了。拍照去吧。七个工作来拿证。”说着又笑盈盈补充,“其实五天也能拿到的,你空的话可以提前来看看。”   登记大厅里面有个照相室,门口站着好几对等候的新人。大家无不精心打扮,扎领结、戴头花、抹红唇。   没有人穿的睡裙,更没有人额头上贴着纱布。   青豆恨恨看向顾弈,眉头一皱:“你头上的纱布呢?”怎么忽然没了?   青松抬眼,也才发现:“唉?哦!是不是要拍照?”   顾弈垂首,没有应声。他怕窗口的人问,去之前,便拿手揭掉了。   青豆翻了个白眼,没再管他,拽着青松出了登记大厅:“刚刚当着人家的面,我不好说,现在我一定要说。哥,这个孩子我要拿掉的。”   三十四度的大白天,蝉鸣燥响。民政登记大厅侧面的枇杷树下,三人耳畔拉响一阵漫长的死寂。   六子抽了根烟,回头扫见他们仨,“登记完了吗?”   青松这才抬眼,与等待的青豆对视上。他咽了小口唾沫,清清嗓:“嗯。”   “照片拍了吗?”六子奇怪,这么快吗?他刚刚看拍照的人排挺多的。   青松:“还没。”   青豆干巴巴地问:“登记了吗?刚刚那个是登记?”   六子嘿嘿一笑,像看傻闺女似的,拍拍她脑袋:“都结婚了,还像个小孩。”   青豆眼前划过晴天霹雳,两行清泪终于急了下来。太突然了,她没领过证,这这这……算领完了?她只是去窗口走了一圈,就结束了?   “骗人。”她不信。   青松叹了口气。听青豆说要拿掉孩子,心里有点难受,但想想也对:“算了,没事,孩子的事回去再说,先去拍照吧。”   今日事今日毕。这个证儿,还是要领的。   “啊?那算领证了?”青豆头顶晕开一圈星星。   她眼前抹黑,没站稳,眼见要往后仰,顾弈一把托住她:“不舒服?”   “顾弈……”她一阵恶心,身体一抽,也不知嘴巴对的哪儿,张嘴就是一通呕。   青豆吐得失控,边吐边哭,边哭边打顾弈。知道怀孕的时候,她都没有后悔跟他一起“开心”,只当是个意外。但今日被逼结婚,青豆第一次生出不该跟他一起胡闹的后悔。   她后悔了。她不该跟他在一起。他毁了她的人生。   学校不允许结婚,他们怎么可以毁掉这一切。她那么辛辛苦苦搭的桥梁,他们一张证就断送了。   顾弈抱着她,一个劲儿给她顺气:“别哭别哭。没事的没事的。”   青松给她买了块毛巾,打井水沾湿,递给顾弈:“帮她擦擦。”   青豆哭坐在花圃边,打开顾弈的手:“我不要。”   她完了。   六子哥拿出相机,对准青豆:“来来,哭鼻子的新娘子,来拍照片。”六子太高兴了,一点也没觉得豆子这是痛不欲生,还当喜极而泣,想拍照留念呢。   青豆这边刚缓过气,听见新娘子三个字,豆大的泪珠子又开始滚。   她完了。   顾弈隔开半米距离,伸手小心翼翼给她掖泪,“豆儿,别哭了。”   “我就哭。”青豆苦脸,脸胡乱揩过裙子,迷茫地看向顾弈,“除非你跟我说刚刚那个不是领证。”   青松和顾弈对视一眼,束手无策地回避掉视线。   青豆一抽一噎。没听到他们说话,心中那道绝望叫得越发大声。   她完了。   顾弈从六子手里拿过海鸥,递到她手边,开玩笑地哄她:“豆儿,三大件还没准备,等我上班了,挣的都给你。这个,先当定金?”   谁要你的三大件了!青豆手一扬,挥掉了海鸥。   顾弈松手是以为她想接,青豆抬手是想抽他。结果两个动作隔空一撞,伤及了无辜的海鸥。   沉重的金属相机砰的落地,终于吓到了青松和六子。   青豆脾气太好了,刚刚她急疯了的样子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生气。她无法表达她的愤怒和着急,一路被操控,终于,随相机落地,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想结婚。   顾弈更了解青豆。他在进登记大厅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所以相机落地,他没有意外。   无辜的海鸥躺在地上,镜头机身擦花,两角不知名零件险险地滚到地缝边缘。   远处传来男女的尖叫,他们幸福的欢呼声丝毫没有鼓动到在场的四人,反让他们更为尴尬。   半晌,顾弈牵起唇角,用力攥住青豆的手:“当真了?”   青豆绝望地偏过头,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现在跟我去拍照。”   “……”   “不拍拉倒,谁稀罕你。”   “……”   “哭哭哭,搞得跟我强抢民女似的。”他不悦地眯起眼睛。   青豆怒极,挺直身板,燃起跟他干架的战斗力:“不是吗!”   “行行行,不结不结。”顾弈拽起她,“走。”   青豆警惕地回头,看看海鸥,又看看六子青松:“什么意思?”   顾弈:“不结了,回去。”   青豆:“不结那刚刚那个?”   顾弈:“我们又没拍照。”   青豆眼睛一亮,抽抽鼻子,快步贴上顾弈的手臂:“没拍照就还没领证!”   他冷眼:“对啊,不然呢?”   一对对新人排队等着站在公证词前捧塑料假花拍照。没有结婚合照,怎么算结婚呢!   青豆酒窝淡淡浮出,不信似的连连回头,看向青松:“真的吗?”   青松也不知道,皱眉思索起来。   顾弈把她往登记大厅方向一转,“不信你进去问工作人员。”   青豆才不嘞。她额头抵上顾弈的肩头,虚惊一场地松了口大气:“吓死我了。”又意识到自己过激反应,还打掉了相机,低下声示弱,“孩子都差点吓掉了。”   顾弈没理她的玩笑,沉着脸坐上车,很久都没说话。 第106章 1995·夏 ◇   ◎山止川行,风禾尽起1◎   九五年的春天, 东京爱情故事杀遍全国。赤名莉香挂着一往无前的甜美笑容,在男孩心里挂上女神牌照,超速驾驶,也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男孩女孩们追逐爱情的勇气。   苏勉越挫越勇, 花式百出。   告别虎子之后, 素素对苏勉松了口, 来学校跳了两趟舞。   不知道是被青豆孕事搅和的,还是天气不对, 她无心投入暧昧。有点烦躁。   苏勉咬一支玫瑰, 害羞而隆重地登场。素素第一反应是,婷婷上周说想收玫瑰花呢, 等会回去插花瓶养一晚,明天送给她。   瞧, 她心肠冷到这副样子了。   单位里来的副行长对她也有意思。二十八,没结婚, 五官算得周正。   银行里的人都知道, 副行长的岗位就是跳板, 增加工作履历, 基本没两年就要升行长。   谁不馋年纪轻轻事业有成的男人呢, 素素与他眉来眼去三天,最终还是收了竿。   一个工作单位, 抬头不见低头见, 要是好上再掰掉,活儿还干不干了。   素素应是进入了俗话中的倦怠期。看哪个男的都不舒服。做朋友可以, 做约会对象可以, 做恋人么……除非还有哪个够胆子的敢强w她。不然真是提不起精神。   她只有撒网抛钩子的劲儿, 但是要自己收网, 捡鱼,去鳞,烹饪,那还是算了,太累了。   素素算准青豆考试结束的日子,大早来找她。她准备等她考完了,与她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素素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姑娘。肚子里兜着天大的事,她也不急,很有先后原则,一定要先温书考试。   -   青豆全力以赴,不是没有道理。   这门专业课十分变态。为了激发学生的斗志和学习欲望,老师采取的是弱肉强食淘汰制。不管及格与否,专业89人,最后9名就算不及格。   在和李民打过一次考试心理战之后,青豆后面的考试都是老老实实。她实在是没有那个心理素质,能够扛起作弊的负担。   考试时,专业书一本接一本往上收缴,老师的黄牙闪耀着得胜的曙光。他一一记下名字,在他们冰凉的心上浇凉水:“作弊的统统扣五分。”   阶梯教室,惨叫迭起。   素素坐在楼梯口,翻看起《上海电视》。这本杂志是进考场前,青豆交到她手上的。   一个多小时后,教室内椅板陆陆续续发出响动,青豆交卷很快,表情释然。   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素素拿过杂志,争分夺秒地翻到铃木保奈美那页,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这本《上海电视》在学校里疯狂流传,红火原因无他,只因有铃木保奈美的采访。同学们痴迷到看完不算,还要摘抄下来。   青豆为了保留新鲜感,没有看金津的手抄版,坚持排队等杂志。   昨晚终于拿到的杂志,青豆忍住,硬是等到考完才看。默认这算是辛苦的奖励。   她站在素素驻扎的楼道口,任同学三三两两撤退,心无旁骛地读了三遍,才合起杂志,心满意足。   素素无奈地摇摇头:“孔夫子就是孔夫子。”   青豆尤沉浸在东京爱情故事复起的震荡里,拉着素素念台词:“‘所谓恋爱,就是参加了就有意义,即使没有结局,当你喜欢的那一刻,永远不会消失。’”   素素摸摸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说人话。”   青豆朝她皱鼻子,挽起她胳膊,往礼堂走:“我先不整理东西,我跟我妈说过了,暑假不回家。”   “暑假不回家?”素素提起心,“确定了?”   青豆眨眨眼,左右看了看。   她没有明说,但素素明白了。这几天素素一直在想,这事儿该怎么处理。要是主角是别的男孩,她想也不想,立马拉青豆做掉。但爹是顾弈,这事儿就没有她这个朋友插话的机会了。   顾弈说一不二。他的事,轮不到任何一个朋友插嘴。   见青豆决意暑假打掉,素素表示理解:“要我拿假期吗?”   青豆眼睛一亮:“你有假期吗?”   素素两手一摊:“我没有假期。”   银行没有暑假。要是寒假,还有过年的节假可以抽出空,暑假她只有周末有空。“我可以借痛经临时请一天,但是不能多,要么我周五请,凑上周六日,跟你去趟宁城?”   “不用了,我准备吃药。”   素素刮目相看:“哟,还挺懂啊。”   青豆确实懂一点点。蓉蓉两年前怀过一次孕。家里谁也没想到还会再有。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环掉了,问他们要不要这个孩子。   计划生育抓这么严,谁敢要啊。教师岗位二胎会影响职称评级,要是碰上不合适的时机,饭碗也会没有。   蓉蓉当即领了药流的米非司酮。   青松犹豫不舍,思考对策,蓉蓉想也没想,一口气吞掉药,端着个热茶杯看起电视剧。然后,跑了趟厕所,孩子就没了。   蓉蓉拿了两周假,表现得很轻松,青松心里却一直有些难受。   民政办事结束,青松当晚又来了趟学校,把那个药袋子交到青豆手上。他没再劝,只是叹了口气,“等考完了回来,我给你买点东西补补。”   二哥文化不高,又是男人,不懂这个。青豆却是知道这个药肯定不能乱吃的,得要去问过医生。   但二哥给她递药袋子,说明他理解了她的决定。这让青豆松了一口气。   当年连姑娘的月经都想不到的人,已经能想到给妹子送流胎药了。   -   行,这口气松掉,还剩另一口气。   顾弈这两天非常尊重青豆,没有来找她。青豆犹豫再三,心中决定,自己默默去趟医院,等流掉了再跟他说。   蓉蓉怀孕到流产的两三天功夫,青松那个烟抽个没停。青豆可不想看见顾弈抽烟,烦都烦死了。   素素知晓青豆的决定,拍拍她的脑袋,“孔夫子就是孔夫子,流个那个......”她挑眉示意她肚子,“也搞之乎者也、一套一套的。”   “嗯。我准备在宁城医院配药,结束了......在山上点一盏长明灯。”青豆弯眼睛,烂漫地漾起酒窝,“我老吐,你说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吧,听说男的老吐。”   “那就叫清冬。”   “啊?你还起名字?”素素嫌弃。   青豆气死她:“当然啦!我是孔夫子啊!这是我人生很重要的时刻,我要给它命名的。以后我老了,我不会说当年有个孩子怎么怎么。我要说,‘还记得清冬嘛。’”   素素笑疯了:“程青豆!真有你的。要是个丫头的呢?”   青豆自知神叨,好笑地捂住嘴巴,悄悄道出:“清夏。”   “因为是夏天?”   “嗯,我以前就想,有个儿子叫冬,有个女儿叫夏。”   “好听。”素素觉得一切叠词之外的名字都算得清雅脱俗,“青豆的青?”   “三点水的清。我想他们比我顺利一些。”   “哟!”素素肉麻,骨头酥了一下之后,鼻头很快泛起酸来,“哎......会的,下一个就顺了。顾弈还是靠谱的。”   “随他。”青豆娇哼。   -   两人脸贴着脸,手挽着手,窃窃私语,蹦蹦跳跳,朝摄影展走去。   第二届摄影展因为大胆新颖的学生视角拍摄,意外登报,很多社会人员慕名而来。素素趁着来找青豆,想一饱眼福。   踏进摄影展所在的礼堂一楼,顾弈和顾燮之的身形撞进眼帘。父子俩站在艺术影集区前,一个疑惑一个冷静。   青豆很想张开双臂,挡在顾燮之眼前。救命,那影集上有两张她的艺术照。   跟穿渔网袜扮演街头女的那几张比,她算不上什么尺度和前卫。但那张照片她的眼神很迷幻,难以形容。总之,不能细看,不能细想。多几眼,就要想歪。   顾弈的眼睛就像束追光灯。青豆一进来,他就敏锐地掀起眼帘,瞄准了她的方向。   那天告别,他问过几号考试结束,考完了准备......干吗?青豆一板一眼,表示自己周五上午考完,约了素素看展。她的生活非常有计划,他一个岔子都打不进去。   当时他甩下一句,程青豆你真牛。走出两步,又良心发现,跌下几个分贝,好声好气,那行,你考完了我来找你。   青豆不知道这算是意外碰上,还是他来找她?   “叔叔好,好久没见了。”素素没作他想,适当地献祭自己,打开局面。   “哦,素素,豆子。”顾燮之推推眼镜,赞许地环顾了一圈,“搞得不错,最近办公室都在说这个展。”能一下子展出这么多张照片,学生的号召力是越来越强了。   “我们争取明年再办。”青豆打起精神。   “正好碰上了,去我家吃饭吧。”顾弈往前两步,行至宿舍影集区前。   每张照片底下都有手写的一行小字,写明摄影者的姓名、专业和摄影年份。   他肩侧露出的那张,赫然是青豆拍的素素挂帐子。   青豆忙指给素素看:“你看!我拍的你。”   “哇!真好看!”没想到自己被展出了。素素凑近,“这叫不叫回头一笑百媚生?”   青豆干巴巴:“哈哈哈哈哈。”她不敢在家长面前与顾弈说话,也不敢开素素脸皮厚的玩笑。   “蛮好看的。”顾燮之忙从艺术影集区跨步,走到舒适的宿舍区,“素素谈了吗?”   素素摇头:“还没呢。”   顾燮之不解:“怎么没谈啊?你好像和小弈差不多大吧,算算二十四五了......你妈不催你?”   “催啊,怎么不催。这不没合适的嘛,等着您介绍呢。”   “那行。”顾燮之扬扬下巴,很自然地衔接上顾弈的话题,“正好到饭点了,好久没聚了,聊聊你想找什么样儿的,让你邹阿姨参考参考。”   素素正纠结,想问青豆意见,背后顾弈推上来一掌。   她还是辜负了青豆。   手挽手,看也没看她,就把她挟持到了顾弈家中。   那栋当年在外头转悠欣赏一圈的爬山虎小楼,终于露出全景。素素想,真美好,还是得嫁个有钱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多更点 第107章 1995·夏 ◇   ◎山止川行,风禾尽起2◎   家庭主妇最怕什么?最怕人犯懒的时候, 一家之主莫名其妙领了一堆客人回来。   邹榆心听见门口动静,懒洋洋扇着扇子,准备迎接爷俩打回来的大排面。谁知道带铝饭盒出去打面的父子俩,拎着空饭盒和两个客人回来了。   看见素素青豆, 邹榆心忙绽开笑容:“哟, 好久没见了, 豆子,我正念你呢。进来进来, 坐, 我给你们开风扇。哎哟,素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裙子的蕾丝真精致,一看就不便宜。哪里买的?哪条路?就是说, 要跟你们年轻人多交流。我都不知道那条路现在在卖时装,我记得......以前不都是做旗袍的嘛。”   青豆礼貌与邹榆心打过招呼, 蹲下身, 逗草丛里的猫咪:“咪咪, 咪咪。”   阳光撒在奶呼呼的绒毛, 镀上一层天使的光圈。小家伙长大不少, 鼻子上的黑斑越发明显,变丑了。   顾弈说, 这只猫后来老来他家, 尤其是饭点。说到这里,他抬起左腕, “十一点一刻, 你看, 到饭点了。”   那边邹榆心拉着素素聊天, 顾燮之往厨房去,青豆低声问:“你叫我来你家干吗?”   “我叫了吗?”顾弈装傻,“不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吗?”   青豆气得吹额上的碎发,“顾弈!”   他笑着拉拉她的手指:“逗你的。”他没有办法,示弱道,“我鼻青脸肿回来,我爸妈问我怎么搞的。”   青豆紧张:“你怎么说的?”   他嘚瑟地使了个眼色,眨了下左眼:“我说,见义勇为。”   青豆被他逗笑了:“他们信了?”   “不知道他们信没信,反正我这么说的。”他刮刮她鼻子,“别怕,我爸妈不吃人。”   “我没怕。”她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就是吃饭,他们不会说什么的。”顾弈安抚她。   “你怎么知道!”青豆扁嘴。   顾弈哄她道:“他们要是说什么不好听的,下次咱就不来了。”   青豆舒展酒窝,娇横他:“你说的啊,下次要是我不来,你不许怪我。”   “哼哼。”说的她好像敢拒绝长辈似的。   青豆见他撇嘴坏笑,伸手就掐上了他的脸:“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   七月盛暑,热流滚滚。   青豆掐上顾弈脸颊,摸到一手滑腻的汗。他热成这样,还跟她在外头看猫,也不知汗流进伤口,疼是不疼。   顾弈认输:“我哪敢啊,现在以你为大。”   “豆子!”邹榆心左右寻她,想问她有什么想吃的,一出来,碰上蹲在树底下打情骂俏的情侣。青豆那眉眼,哪有平日的乖顺样,俱是女友的狠劲儿。而她那位混不吝的儿子,低眉顺眼,一副打骂任凭的好脾气。邪门儿了。   青豆闻声松手,立起身体,眼里全无骄横,不自在地羞下脸庞:“阿姨,怎么了?”   再看向顾弈,手抄进兜里,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邹榆心咽下胸中那口怪气,问青豆:“豆子有什么想吃的吗?”她家什么都没有买,怕天热放不住,最近每天吃食堂。   青豆软绵绵:“随便什么都行。”   邹榆心仿佛得到赦令:“那就吃面吧,阿姨弄凉面好不好,吃得清爽一点。”说着扬声一喊,“烧水下面!”   -   顾燮之负责下面、过冷水,邹榆心负责挨家挨户借蔬菜。素素跟在邹榆心后头走人家,欣赏别人家的布局。   屋里剩青豆和顾弈和一只猫无所事事,坐在冰凉膈屁股的红木椅子上,吹风扇。   青豆见他拿手帕轻掖伤口,问他,“伤口还痛吗?”   顾弈抓过她手臂,轻轻拧了一记,面无表情:“这样你痛吗?”   青豆摇头。这算什么痛。   真是铁打的程青豆。他失笑:“那我也不痛。”   青豆没打算掩耳盗铃。在开饭前,她要弄明白,等会会发生的话题。她这样的好学生,不打无准备的仗。   而顾弈坚称就是一顿饭。   青豆眯起眼睛:“不会等会又要上演民政局那出吧。”   “你想吗?”顾弈恍然挑眉,“你想的话我安排。”   切。青豆没理他,伸出小指,“拉钩啊。”   他没伸手指,不满地嘶了一声:“程青豆,你也太不信任我了。”顾弈怎么会把她丢进孤立无助呢?   青豆挤出无奈的酒窝,指了指小腹:“我怎么没有信任你呀。”   啊?你看看你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顾弈脸没板住,偏头憋笑。他不该笑的,但程青豆的表情太可爱了。几秒后,小指伸到她手边,与她勾上。   他迟疑地往厨房扫去一眼,确认顾燮之背对他们,正在看锅,手轻搭上她的小腹:“那......”   青豆言简意赅:“按最简单的计划执行。”   顾弈垂首沉默。   “听明白了!”青豆指挥部生气了。   顾弈没有看她,盯着地面:“收到!”   青豆噗嗤一笑,勾着他的小指轻轻摇晃:“没事的。”就当是个意外。绕过这颗石头,继续往前吧。   门外,传来素素和邹榆心的说话声。那是素素特意拔高音调,传来的信号。   顾弈低下声,交待道:“我明天要回去一趟,车票都买了。出来没跟导师说,周一有个手术展示,必须到场。”   青豆哎呀了一声:“那你快去!别耽误课题。”   “小事,我去一趟就回来。”话没说完,青豆赶紧截断,“你别回来了,没事的,我这边会弄好的。”她鼓鼓嘴,“我跟素素说好了。”   简单一句话,把顾弈气得脑袋一涨,针脚差点崩线。“程青豆!”顾弈紧紧攥住她的手,“你他妈等我回来!”   “烦人!”   -   面煮起来很快的。邹榆心刨黄瓜丝和胡萝卜丝,素素摘豆芽,两厢下锅简单过水,拌菜就有了。   青豆不好手闲,切葱姜蒜,挨个摆碗,倒入芝麻酱,分别滴两滴麻油。   三个女人一加入,凉面很快做好。顾弈见青豆直接吃,轻咳一声,示意她先洗手再吃。   席间,邹榆心和顾燮之果然一句话没问青豆。夫妻两像被下了令,话题绕家属院一圈,连他们小时候的糗事都带了一嘴,愣是精妙避开了青豆的感情生活。   青豆渐渐放下心,继续扒面。齿间一咀,葱腥味冲上鼻腔,引起猛烈的喉间反噬。   刚刚切葱,她因吊着精神,有意屏息,避开气味,到吃饭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掉下链子,没受住。   她气血倒涌,肠胃翻搅,憋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心中埋怨,还不如一直紧张兮兮比较稳妥呢。   他们正在聊于雨霖和孟庭的事,街坊都说他们还好着,只是分居两地。这几年于雨霖拒绝一切介绍,清心寡欲,更让人确信此非谣言。逮到知情人素素,邹榆心可没放过八卦的机会。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青豆耳朵跟堵住了似的,忽然之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舒服模糊了时间概念,她感觉半辈子憋了过去,而实际上,过去仅几秒钟。   人被拽往室外时,她抽出一点清醒,听见顾弈说:“出来下,我有话跟你说。”   走到室外,青豆彻底放松,下颌被顾弈一捏,嗳出股吓人的气流。他一下一下为她抚背,叹了口气,像是忽然想通了,自言自语道:“也好。”   -   邹榆心不是傻子。   顾弈不说,还耳提面命,她不好多插嘴。等青豆一走,她抓住儿子问,豆子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吃饭的时候一直不说话。   顾弈没管她的明知故问,“我明天要回学校。”   “哦,这就走了啊。”生儿子就跟养了一阵风似的,突然刮回来,突然又刮走了。   “过几天回来。”   邹榆心:“啊?”   “有事。”   “……什么事啊?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顾弈瞥了她一眼:“你能准备什么?”   “摇床啊什么的?”邹榆心说完,小心翼翼观察顾弈。   “不用了。”顾弈神色淡淡,朝她伸手,“给我点钱。”   养儿子确实是养一阵风。卷走了她钱包里所有的钱不算,还倒欠债。夕阳西下,又是周五,来不及去银行取钱,邹榆心跑去跟隔壁两位老师挪钱。   把两千块递给顾弈的时候,她说:“你想好了啊。我们可什么也没说。”   她和顾燮之当然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甚至可以说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时机。和隔壁教授家的情况不同,他们和青豆家毕竟是老街坊,来来去去亲朋好友都认识。所以,他们一定不能出面做恶人,说冷硬的话,或者做出棒打鸳鸯的行为。   如果顾弈决定了,那是最好。免得她出面。   长辈考虑事情,听起来总归是有些无情的。   顾弈不想多说:“知道了。”   “她家里……”邹榆心看到他的伤,就知道青松肯定知道了。当年要多宝贝妹子有多宝贝,知道这小子毁了宝贝妹子,肯定是要下手的。她虽然心疼,但想的却是:活该。   “没事。”   “那后面......怎么说啊……”   “等我毕业了,就办酒。”顾弈话止于此。   蓝色扇叶清凉扬过,拂起白蕾丝窗帘的下摆。   邹榆心表情一耷,心事重重。   没精打采的顾弈提起声音:“你别摆出不高兴的样子!”   邹榆心挺直腰板,就算唉声叹气,也理直气壮:“我哪儿高兴得起来!我儿媳妇这几天要吃苦头!我现在难道要笑吗?”   顾弈牵起嘴角,满意地搂过妈妈的肩:“很好,这才对。”   邹榆心咬牙切齿,又拿他没有办法:“畜生!我就是养了条小畜生!”   顾弈承认:“我是畜生,但我给你找了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儿。”   在有了顾梦的前车之鉴后,顾弈绝不碰硬,全挑邹榆心的软肋捏。   邹榆心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是,也只能往下咽,接下儿子递的台阶,白他一眼:“你知道就好,对豆子好一点。”到底是谁伤了姑娘的身体啊。   -   虽然风波不断,但是事情基本走到了尾声。   青豆睡了个好觉,周六一早背上包,拿上素素的证件,往宁城出发。昨天吐完抬起头,顾弈眼里的心疼支离破碎。青豆身体难受的同时,心里也难受。她希望顾弈还是很骄傲,很臭屁。她不喜欢他亏欠她的样子。   离开宿舍前,金津问她回家吗?   青豆摇头,告诉金津,这两天去素素宿舍住两天,下下周,出版社的编剧老师要是到了,她就要上岗打字员了。   金津羡慕到打滚:“你这本事,明年分配取消,也能找到个工作呢。”   是的,青豆真的有好多事情。思及此处,她脚步不由加快。   经过第三教学楼,正好碰上傅安洲考试。他最后一门,考完解放,八月底赴美交换。   金融系的考试很水,考前也不紧张。他连书都没带,就兜前一支笔,轻装上阵。   傅安洲见她背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闲聊般对青豆招招手,问她干吗去?   青豆见到熟人,也实话实说:“我去宁城找我哥。”   傅安洲:“一个人?”   青豆点头。   傅安洲:“去多久?”   青豆想了想:“一周吧。”   他下意识取出钢笔,指尖转了几圈:“你大哥在山上是吗?”   “是啊。”   “可以求个平安符吗?他们出国都要带个平安符在身上。”也不管顶不顶用,算是个心理安慰吧。   “可以的。”庙里的抽屉里,青豆见到好多手工做的平安符。   他问:“亲自去求会不会更灵验一点?”   “可能哦。”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青豆才不同意嘞,她是有事去的。   但当傅安洲说,开车一起去,车上有空调,可以听歌,很舒服时,青豆懒惰的心蠢蠢欲动。   她不是第一次被傅安洲蛊惑。以前是少不更事,没有防御能力,但这回青豆特别心甘情愿。   她想要清冬舒服地走。   与其在酷热的天气抽奖一样挤长途车,不如厚厚脸皮,舒服地去。   傅安洲到底是傅安洲,一句话拿捏住了青豆。这么热的天气,有顺路的桑塔纳,谁愿意坐那臭气熏天摇摇晃晃的公车。上回坐公车陪她去南弁镇,他就差点死过去。虽然青豆很坚强,但能舒服,谁会不想舒服呢。   何况她还……   -   到宁城市里,青豆下了趟车。她没有说去医院干嘛,只说很快回来。   实际她没有很快,进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傅安洲扶着方向盘,思索要不要进去接她。他认为,她应该会很虚弱,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她倒好,蹦蹦跳跳拎着两支绿豆冰,一点也不稳重地狂奔向他:“啊!好了好了!吃冰吃冰。”   医院的酒精味难闻死了。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意识到了不好,特别闹腾。青豆用意志力战胜了恶心。因为想吐,对医生表现得很不耐烦,好像一个流胎的“惯犯”。不过拿到药,她还是很认真地跟医生和护士各确认了一遍服用方法。   一出来,青豆就买了两支冰。她记得傅安洲喜欢绿豆多过红豆。   “好了?”傅安洲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好啦!”青豆扫见他的眼神,拿咬掉半支的绿豆冰挡住,“走!出发!” 第108章 1995·夏 ◇   ◎山止川行,风禾尽起3◎   当晚, 他们借月光爬上山。这大热天的爬山,青豆都快累死了,一旁的傅安洲却很兴奋。   他说:“心情像当年割麦一样。”   青豆笑:“这阵夏收,我妈正在村头地里割麦呢, 你要是想割麦, 村里乡亲们挥镰刀夹道欢迎你。”   傅安洲:“那不一样, 割麦对我来说是未知新鲜的事情,现在只是一桩劳动。”   “要是顾弈和虎子在呢?”   “那还是新鲜的事情。”   天空划过闪电。一刹那, 上山踩脚的阶石亮了。   知道要下雨, 傅安洲和青豆加快脚步。半小时后,他们上到山上, 廊檐外刚好水滚叶身,急雨坠落。   低低的吊扇慢悠悠转动, 小光头看到熟面孔,双手合十, 微微躬身, 自觉领青豆去山房。   大哥正在讲禅。   傅安洲对此类话题很有兴趣。拘于礼数, 他没有上前, 安静坐在门边的小凳, 和小光头一起听禅。   青豆简单洗漱,枕着包开始发呆。包里有一个空药袋。   是的, 为避忌讳, 上山前她就服下了药。   此刻小腹隐隐有痛感,不强烈, 但足够让她无法入睡。   思绪翻飞, 青豆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想到小顾弈, 想到小虎子。越想越睡不着,越想就越思念。   于是爬起,形式感地给清冬写了封信。   她亲切叫他冬冬。写完称呼,想到了家里蹦蹦跳跳的东东,青豆的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她忽然发现,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用力争取过什么。顺着规则,避开边界,偶有越界,也咬牙拨正。   她不容错的小半生平平无奇,揭露孕事的这几天竟是最刺激惊心的时刻。回头再看,这个小家伙居然陪她度过了难捱的期末。   她是怎么做到一点没有犹豫,手起刀落,把它撇净的?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山缝淌下汩汩温流。   青豆的痛苦慢了好多拍,姗姗来迟。她哭到傅安洲回来,哭到大哥闻声摸她的头。   像小时候一样,青豆一脑袋扎进大哥的怀里。   青柏两臂僵硬,显然早已失去了这项反射。青豆不管不顾,抵着亲人的胸膛一通乱哭。她哭得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本来计划要跟大哥说张数的事,也给哭忘了。   等想起来,四下灯熄,她正平躺在靠窗的大通铺。   山上大雨滂沱,大肆敲打房顶,颇有倾覆之势。他们居住的山房中间有一处漏水,傅安洲接过小和尚给的大盆,自嘲他们像话本里避雨的赶路人。   青豆一抽一噎,渐渐走出情绪,哑声接话道:“聊斋里,好多故事都有庙宇。”   “嗯,我记得师大附中有个流行的艳本。”   青豆一愣。   傅安洲:“你们女生看过吗?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这人受聊斋启发,开场很像聊斋,只是......后面又写成人了。”?   青豆:“主角是?”   “鱼娘和书生。名字叫......”他蹙起眉宇,“有名字吗?忘了。”   “你怎么看到的?”   “课堂上他们传,我就看了。”   青豆心脏咚咚跳:“很多人都看了吗?”   “女生我不太清楚,但是男生应该都看了,听说是我们这一级的女学生写的。”说着,傅安洲睫羽森森掀起,望向程青豆的眼神透着点诡异,“我还想过,不会是你吧。”   青豆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后来看了你在南风上发表的文章,也觉得不是。”傅安洲耸肩,“如果是你写的,那很有写小说的天赋。”   “写很好吗?”青豆假装好奇,“那我也想看看。”   “写的一般。”傅安洲很诚实。   这是青豆写小说以来,收到的最低评价。   她收到的评价,除了读者天花乱坠的吹捧,就是编辑几经考虑、含褒带贬的中肯评价。   这言简意赅的“一般”,挑起了青豆的狡辩欲:“不是说很有写小说的天赋吗?怎么个一般法?”   “叙事一般,逻辑一般,流畅一般,也没有内核和升华。”   听到这里,青豆脑门上烧起一炉子火。   结果傅安洲话锋一转:“但是厉害的点在于,这么一般的故事,居然抓住我的眼球,看到后半夜。没得看的时候,还挺惦记后续。”   青豆哑然。仔细想想,傅安洲说故事一般,那应该算写得很好了。毕竟他看的都是拗口费脑的哲学书。   他平常口气:“我们宿舍都看过,哦,顾弈也看过。”   青豆心头一紧,哇了一声:“这么多人看过啊!那我一定要看看。”   顾弈要是看过,肯定能联想起自己看过节选。程家村割麦那回,她可是给他展示过鱼娘和书生的片段。   别人看过可能想不起来,但顾弈一向过目不忘。   青豆又想气又想笑。这个死顾弈,肚子里到底能憋多少事儿啊!   傅安洲道:“回去我给你。我有一份经手过好几个人的影印版,到三十三章回。”   还有影印。不错。青豆这个“佚名”算是混出息了。她捂着小腹躺下,皮笑肉不笑地恨恨:“哇,我们学校还有这种人才......”   -   这晚山中的雨完全是粗鲁的访客。   青豆几度以为有人敲门,磨蹭起身,傅安洲便敏感地由浅眠中醒来,安抚她,没人,是雨。   他极其柔软细心。注意到青豆手搭小腹,精神状态差于下午,心下有了计较,一直没敢睡。   室外瓢泼,室内滴答。   就这动势,青豆翻身的动静依然清晰。   傅安洲支起身,望见对面的通铺上,她脸上的表情并不舒适。   听闻三点厨房生火,他特意起来,冒雨帮她要了一碗热水。青豆其实挺热的,不想喝热水,但他递过来了,她不好拒绝,感激地双手捧碗,借他搭在背上的力量,一口一咂,慢慢饮尽。   他问她痛吗?青豆摇头说不痛。他问,心里痛吗?青豆迟疑后,告诉他,痛的。   杀生犯戒。尽管在山下服药,自欺欺人,但到观音跟前,青豆的心灵和身体都跟着诚实了。   休养生息的痛断断续续,随着不止不歇的雨水,折磨了一个礼拜。   疼痛不严重,就像医生说的,胚胎当日排出后会出血一周,小腹隐痛是很正常的。   青豆没敢告诉青柏,每天乖乖去观音跟前跪几小时,顺便抄写经书,为清冬积功德。   她毛笔字写得很差,像鬼画符,小学生都不如。大哥则抄得笔工笔正,像印刷品。   青豆想,顾弈的字来抄经书,倒是正好。   两人闲对时,青豆跟大哥说了张数的事。大哥像定身的菩萨,垂眸回忆,过了很久才淡淡说:“都忘了。”   青豆没有拆穿他。要是忘了,那就会记得下山,去程家村转悠一圈,看看吴会萍和青松。就是因为记得,才一直在山上吧。   青豆问他,要告诉张数在南弁山吗?   青柏持笔继续抄经书,“不用。”   -   因为大雨,山体滑坡,树枝横斜,他们无法下山。傅安洲也被迫留在了山上。青豆每天喝粥吃馒头,眼见那馒头越来越小,粥渐渐稀成米汤,她紧张地问小和尚,“我们会饿死吗?”   小和尚双手合十,高人腔调拿足,怪她大惊小怪:“我们有库房的,囤了至少一个月的粮食。不会饿死的。”山体未经修整,一到雨季就是这个情况,他们早有准备。   青豆撇撇嘴角:“行吧。”   等到第八天,青豆去茅房,发现还有血,心凉了一半。也是这天,淅淅沥沥的雨停了,院里光芒万丈,刺得人头疼。   傅安洲跟庙里的和尚老师们混熟,一起清理山体上的障碍物。山下也有居民帮忙。他们齐心协力,傍晚时通了山路。   当晚,山房涌满香客。   傅安洲听完晚课,准备次日返程。   他问青豆要不要一起。   青豆就怕他不走,满口答应:“当然要一起。”夜里,她祈祷经血停止,早上真的没有再排出。她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整理包裹,走到山脚,她立定远眺,两眼放空,感受到身体里淅沥跻出一股清泉。   老天爷啊。别开玩笑啊。   -   南城家属院里,青栀接到傅安洲的电话。她以为他找青豆,便说,青豆在学校做打字员,你有事去学校找她。傅安洲问她要到了青松五金店附近公用电话的号码。   青松正在盘货。他们浙江来的货要晚上才到。   他实在走不开,考虑到青豆清宫,那得要有个照顾她。吴会萍就在村里割麦,找人送一脚,很快就到镇上卫生院了。   他就近原则,打去大伯家的电话亭,找他叫吴会萍来接电话。   等想到联系顾弈,一兜一绕,已经是他盘完货的凌晨。青松骑车到南城大学,顺着青豆的描述,很快找到了礼堂附近的顾家。他家是联排小楼的第一栋,青豆没说从左从右数,不过光凭小阳台上的花草,青松就能判断邹榆心住哪户。   他也是晚上才意识到青豆瞒着顾弈。不然为什么是傅安洲打来的电话?语气还有点慌张?   -   青豆哪里是瞒着顾弈,她是想瞒着所有人。   听卫生院的妇产科医生说要清宫,青豆很懂事地点点头。进手术室,自己摁了个手印,也没有吭一声。   是傅安洲急了,这怎么也是个手术,真的听程青豆的,谁也不通知?他的大哥大没带,只能凭借记忆,打去青豆家,一个个找人。   青豆进手术室前,捏着他的衣袖交待:“别告诉别人。”   傅安洲想,青豆说的应该是同学之类的吧,程青松应该不算别人......顾弈也不算吧......   二十分钟后,青豆扶墙走了出来。她终于有流产的样子了。   一张唇惨白,发丝粘在汗湿的脸上,十分虚弱。   更惨的是,三小时后出现的吴会萍一巴掌抽在了她脸上,把打稀粥回来的傅安洲吓坏了。   他劝不住,还平白挨了打。   没办法,吴会萍以为,傅安洲是弄大她肚子的人。   二哥结婚后,青豆还没有挨过娘的打。有时候,青豆看吴会萍打青栀,还会羡慕:为什么青栀可以挨打。虽然青栀肯定不愿挨打,但是青豆明白,娘伸手就打,情绪直给,除了青栀不乖这个表面原因,还是因为在她心里,青栀比青豆更亲。打得,骂得。   青豆会遗憾,自己不像个亲生的。   她好像因为太乖,没法体会凌厉的母爱——那些青栀叫苦不迭的,她却殷殷期盼。   所以吴会萍的巴掌一下下落到她身上,青豆看上去泣不成声,实际心里涌动的,是奇异的感动。   心特别满。   很多感情,听过看过无数次,但只有自己遇到,才能体会,那感情落在自己身上会产生什么效应。   吃药的时候,青豆想起当年药流的张蓝凤。她还心叹,自己真狠心,居然没有落泪的欲望。等到写信痛哭,青豆才知道不是自己狠心,而是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能在该伤心的时候精准伤心。   就像此刻,她嚎啕大哭,可她一点都不伤心。眼泪是配合挨打而自动产生的。   她感受头发被揪起,皮肉被牵拉,但是被吴会萍哭着搂进怀里,青豆真的不伤心。   她抱着妈妈,沙哑的嗓子里低低扯了道小孩一样的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吴会萍难受得像自己死了一趟,想打死她,但是看清她的苍白,拳头只能擂鼓般落到自己胸口:“造孽啊!”   -   青豆能动,能走,但是吴会萍把她当成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连粥都要喂。这让青豆喝白粥也喝出股糖粥的甜。   顾弈和青松开了一夜的车,赶到时,镇子刚刚苏醒。卫生院空空荡荡,急诊四个房间12张床,只有两个病人。非常好找。   青豆半躺,一边梳头,一边张嘴,咽下吴会萍喂来的粥。   她对吴会萍说,在山上天天吃馒头和粥,好没劲。吴会萍横她一眼。青豆以为要挨打了,她却只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回去给你炖鸽子汤。我找人买两只鸽子。”   青豆吸吸鼻子,轻声问:“妈,你别气......”   吴会萍没开口,身后的青松破口大骂:“你这副样子想谁不气?谁家养了这种丫头能不气?不赶出家门才怪!”   青松怕吴会萍骂青豆,想自己先使劲凶,这样吴会萍才能少点发挥余地。   室内忽然一闹,烫粥卡在了喉咙眼。青豆失色,顺青松的方向,撞上了顾弈疲惫的眼睛。   傅安洲蒙了一晚的冤屈终于洗清。青豆反复说不是他,真不是,吴会萍完全没信。   她可劲使唤傅安洲前前后后,见他打骂任凭,更加确信,难听的话说了好多,此刻看到顾弈,她有点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弈走到吴会萍跟前,鞠躬道:“阿姨。”   吴会萍的泼昨晚早撒够了,到今天早上明显气力不足:“……哦,来了啊。”   想要最小化,最后还是闹得好几个人知情。青豆看向顾弈,嘴里的粥回出股苦味。   他看起来非常生气,那条工笔重刻的下颌线绷得死紧。   但下一秒,顾弈朝她扯出笑:“难受吗?”   青豆摇头:“不难受。”   他坐到床边,端起剩下半碗白粥,拉起她的手,“真的吗?”   好反常啊。看着他温柔无比的笑,青豆心头怪异:“真的啊。”   “说实话。”   “真的没什么。”   他笑意扩大:“程青豆,你对我还有没有实话?”   “我……现在不痛了。手术的时候……就是清宫……挺痛的。”她安抚地回握他的手,“真的。”   “你真行,程青豆。”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轻嘲,“都是我的错。”   青豆不许他这样说:“别胡说。反正事情到此为止了。”   顾弈保持微笑,眼里射出两道冷静凌厉的光:“嗯,到此为止。”   他垂眸舀粥,一口一口喂她。   青豆乖乖张嘴,放弃独立自主。她忽然觉得做一个废人也好幸福。她也好想任性哦。   过了会,青豆想到了什么,小声说:“登记的时候,我掏成自己的证件了。不会影响我毕业吧。”   顾弈揉揉她的脸:“不会的。”   “唔……”青豆担忧。   他起身,准备去找医生:“相信我。”   青豆漾开酒窝,抬高音量:“嗯!我相信你!”   顾弈动作一顿,苦笑地摇了摇头。   -   喝完粥,青豆又睡了会。   还没入梦,门外传来地动山摇的声音。   铁架病床拖拉出刺耳的尖厉,门板哐啷好几撞,震得人耳边嗡响。拆医院的动势一波一波传输,引得人前去围观。   急诊一二层只有一个护士上班,拦也拦不住,只能急着喊,别打了。三两家属和路人好奇,往打架的病房探头。   青豆坐起身,盯着条纹被子上“南弁镇卫生院”六个红字,心中划过一个念头,不会是她认识的人吧。   不会是……二哥又在揍顾弈吧。她掀开被子,趿拉布鞋,往隔壁打架的空病房走去。   门口围了四个人,把门堵死了。青豆娇小,探头失败后,试图钻身。   青松从一楼上来,拨开人群:“豆儿,怎么下床了?”   青豆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二哥,酒窝微微漾起,身后熟悉的声音打破了青豆和青松脸上的平静——   “要你他妈多事!” 第109章 1995·夏 ◇   ◎周瑜打黄盖1◎   -   傅安洲挨过打吗?顾弈不确定。   但拳头落下之前, 傅安洲下意识的回避动作,至少说明他知道自己会挨打。说明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也意识到, 不该由自己通知青豆的亲友, 以及顾弈。   他意识到, 还做了,这在顾弈看来, 就是□□裸的挑衅。   病房不算宽敞, 四壁透出股常年朝北的阴冷。   傅安洲大喊冷静,也试图抵抗, 但挨了两拳头之后,口中热腥倒涌, 他明白此刻的顾弈完全失控,也知晓自己只有挨打的份。   他被踹飞出去, 连推三张床。   耳边朦朦胧胧响起围观议论的声音, 掺杂乡音, 听不清晰, 仿佛回到了过去, 他还没来南城的日子。   枕后松垮的皮筋弹掉,黑发坠下, 贴上黏血, 遮住俊秀的脸庞。剧痛之下,傅安洲声都来不及出, 腹部又挨上一脚, 接着是背上, 肩上, 膝上......   这完全是往死里打。   如果换作虎子,他会吗?大概率是不会的。   傅安洲吐掉口中的血,死咬牙关,再抬头,横生杀气,以迅雷及不及掩耳之势,抡起拳头往顾弈脸上一记猛力。   他没看错。还击的时候,顾弈眼里闪过一道轻蔑,仿佛早有预料。   挨了一拳,顾弈也没有立刻还手。他慢条斯理撺拳拢袖,活动手关节,掰响骨节,像在等着看,他还能有什么招数。   傅安洲躬身忍痛,剧烈喘息。他明白自己再出拳大概率是要被拦截的,但此时此刻,出拳是男性血液里的愤怒本能。   更何况,他胸中也早燃起场熊熊大火了。   顾弈是打过架的,次数还不少,尽管年代久远,但血液里有明显的暴力痕迹。一拳一脚,绝不出空,拳拳到肉。   病床被蹬得歪七扭八,滋滋啦啦朝墙角推移,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   病室内枪林刀树,两头男性,化身斗兽,动静根本不像打架,更像在砸墙。   门口形式劝架的人都放弃了,目瞪口呆,搭着墙或肩,专心看斗兽。   青豆用力拨开两个看客,人也没看清,着急大喊:“顾弈!你疯了!别打了!”   说话间,傅安洲半张脸拢在他的身下,神色不明。   借顾弈顿住的时机,他抵住他的肩,反手又是一拳。   俩人早已失控,纯粹在发泄。没有人提问,没有人解释,每一拳头每一脚跟都是不言自明的恨和怒。   顾弈鼻梁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两道热流淌下,滴滴拉拉落在傅安洲脸上。四目相对,呼吸重重相撞,烧成一道烫人的火。   顾弈拎起他早已拉扯变形的汗衫领,咽下热血,下颌一紧,凶狠地将他摔到墙上,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撞击声止,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   顾弈手臂一横,擦掉嘴角的血迹,表情由轻蔑暴怒秒速向平静温和过渡:“怎么下床了?医生说要少活动。”   仅是一个转头的瞬间,他的变脸过程清晰明朗,甚至都没有遮掩的成分。   这样的顾弈让她陌生。   青豆心跳钟摆一样震荡,晃得她差点没站稳。   不是虚弱,而是震惊。不是为血淋淋,而是为笑眯眯。   原来,顾弈遗传了邹榆心的变脸。   她环顾狼藉的病室,一时失语:“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打……打成这样。   “可以啊。”顾弈牵起唇角,伸出指尖按了按鼻子,拎起衬衫下摆揩去鼻血,“走,回床上躺着。”   青豆肩膀一拧,甩掉他的手,想要去看傅安洲。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傅安洲重咳两声,吐掉口中的腥血,半死不活地朝她摆手:“我没事。”   青豆愧疚:“去找医生消毒一下。”   傅安洲:“你去躺着吧,我等会去。”   青豆还要说话,被青松拽走了。   青松和一个看热闹的热心师傅一起复原病室,低头哈腰地跟护士道歉,顺便把两个小伙子推去急诊换药室消毒:“别打架!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   换药室医生没上班,空着一张检查床和两张桌子。   没办法,这卫生院就是这么随意。护士说医生买菜去了,晚点来。   顾弈看标签就知道哪个是酒精。他持镊子摁了摁,棉花湿度不够。刚一转身,傅安洲拖着身体走了进来。   两人带着□□味,再度重重擦肩。傅安洲躬身驼背的状态看起来比顾弈要差多了。   顾弈出去找护士要酒精,傅安洲捂着心口,沉默坐在检查简易床上,呼吸有点费劲。   顾弈要到酒精,往罐子里一掺,熟练地拿镊子一点一点撵棉花,将其沾湿。   护士忙完病室,骂骂咧咧到换药室,看见顾弈的操作,迟疑道:“你会消毒吗?要不要……”   “你去忙吧,这边我来。”顾弈瞥了傅安洲一眼,拿起镊子先给他消毒。额角眉峰鼻梁眼下,全是碎伤口。最严重的是颧骨,顾弈拿棉花抵上,让他按住,“皮下有出血,按个五分钟。”   傅安洲手指抵住那颗棉花,眉宇紧蹙,又吃力地出了口气。   他的呼吸节律有些不对劲。顾弈垂眸:“歇会要还是疼,拍个片子吧。”   傅安洲冷笑:“你他妈以为自己这么牛?”   顾弈眉眼一冷,将镊子上的棉花球甩进铝制弯盘,没再说话。   朝阳透过雨后的玻璃窗,照进换药室,晒得人发汗。   酒精棉花球擦上伤口,挥发掉胸腔内的余怒。   顾弈面无表情,消毒完他的脸,又粗鲁地扯掉汗衫,表情很不耐烦,棉花球又颗颗到位,不见敷衍。   等身体表皮伤口消毒完了,顾弈又泡了一波棉花球,不紧不慢给自己消毒。   他们一坐一立,对刚刚的打架,只字没提。   -   病房里,青豆焦急不安。这两人又没了,不会出去打了吧。别啊别啊,闹什么呢。   青松整理完隔壁,一张张床摞好,接过护士开的换药费的单子,去帮那俩小子交了笔外伤换药的钱。一回来,见青豆又在地上跑,把她拎回床上:“顾弈在给安洲消毒,你就别去了,还嫌不够麻烦?”   “顾弈在给他消毒?真的吗?”青豆皱起眉头,不太相信。   青松不以为意:“男人就这样,打一架就好了。以前我和六子打了多少架。”   “我不信。”   “管你信不信,你给我躺回去!”青松替她盖上被子,也不管这是三伏天,硬是罩得严严实实,命令道,“养养好!等毕业了,给我生个外甥女。”   青豆切了一声:“只听过‘给我生个儿子女儿’,没听过‘给我生个外甥女’。”   “你别管!我说的!”青松摁住她活动的肩颈,“睡觉!”   青豆撇嘴。大清早的,谁睡得着啊。   想是这么想,没一会,还是虚弱地陷进梦里。   青豆迷迷糊糊感觉有钳子在捣自己,吃痛地两腿一并,惊醒过来。右手边,顾弈一张狼狈的俊脸枕着她的手睡着了。   青豆弯唇,摸了摸他额上的新伤,指尖顺着他的鼻梁一路蜿蜒至唇珠。   这串无心的动作惊醒了他。   青豆隔着薄薄的眼皮,看到他的眼球飞快转动了几圈。   但他没有睁眼。   青豆戳穿他的假寐,指尖轻按他嘴角麦当劳小丑式的淤青:“疼吗?”   顾弈呼吸平稳,好像没听见似的。   青豆愣愣发呆,好半晌,都忘了问的什么,耳边传来他几经缩句的回答:“不疼。”   青豆噗嗤一笑:“真的吗?”   他缓缓睁眼,直起身,认真看向她:“假的。”   青豆翻了个白眼:“切。”   “你疼吗?”他捋了捋她的头发。   青豆摇头。   他牵起一侧唇角,鼻腔冒出声轻笑。   青豆伸指头戳戳他那侧嘴角:“不许这样笑。”   顾弈反常地没有怄她,唇角听话地自然下垂:“好。”   青豆感觉怪怪的,这样的顾弈让她很不适应。   她左右看看:“我二哥呢?”   “帮你妈一起去收麦了。”   “哦。”青豆点头,“那傅安洲呢?”   他眼里无波无澜:“不知道。”   青豆没继续问。这么一个大活人,肯定有去处,眼下最关键的是认真解释这一趟的过程。虽然迟了,但她不想顾弈心里有结。   从考场外碰到傅安洲开始,青豆事无巨细。讲完,她如释重负,明白误会解开了,期待地翘起嘴角,等顾弈回应。   顾弈漫不经心,从床旁柜上拿起一个苹果,左右抛接:“要吃苹果吗?”   青豆哼哼:“我在说事情呢!”   他转向她,停下动作:“哦,你说。”   “我说完了!”怎么了?突然聋了?   “那行。”他再次举起苹果,“要吃苹果吗?吃的话我去洗。”   青豆认真扫过他平静的眉眼,确认其中没有戏谑,轻声说:“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牵唇,微笑:“没有。”   “我不信!”青豆知道他生气了,“你是不是在生气?”   他唤她:“程青豆。”   青豆两眼精神,等他笑话她:“嗯!”   顾弈:“我没有资格生气。”   说罢,他去洗苹果了。洗完,开始削苹果。削完,他将苹果切片。   卫生院条件简陋,没有牙签,他片完苹果,将刀还给隔壁家属,一块一块喂给青豆。   这绝对是青豆吃过的最煎熬的一个苹果。她几度想开口,但都没想好插进话的机会,倒数第二片,她找到了切入点:“你看过我的小说是吗?”   “什么小说?”   青豆囫囵咽下苹果,挤出酒窝:“鱼娘书生!”   他抿唇,眼底划过笑意:“那个啊......”   “你怎么这么能瞒事儿啊!”青豆笑嘻嘻,“要不是傅安洲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看过。”   她要很自然地提及傅安洲,像朋友一样。她得给他洗清冤屈。明明是恩人,怎么能平白挨打呢?   顾弈也很自然地略过了这个名字:“看过怎么了?这故事师大附中多数人都看过。”   青豆:“哈哈!你知道后来这个故事被人投稿,上了报刊吗?”   “你知道?”   “你也知道!”   “我以为你自己投的呢。”   青豆神秘兮兮地靠近他:“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顾弈盯着她贼兮兮的眼睛:“能说不喜欢吗?”   “你......”青豆来不及佯怒,顾弈的假笑先她就位:“当然喜欢。”   青豆愣了一下,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我写了个新结局,回去给你看好不好?”   下一秒,顾弈就说:“好。”   “你不要回答的这么快嘛。”哎呀,节奏都不对啊。   “那要怎么回答?”   青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顾弈似笑非笑:“那我怎么知道呢?”   青豆看着他嘴角的那抹笑,像掉进了一个旋涡。这个旋涡搅得她心头发酸。   她脸上的气氛酒窝崩塌了:“你在生气。”   顾弈温润君子模样:“我没有。”   青豆直言:“你早上打傅安洲,说明你在生气。”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顾弈。以前的顾弈只是嘴坏的二流子,就算失手朝她砸石头,也会立刻道歉。今天早上的他,完全可以称得上吓人。   “我没有。”他依然在笑。   “真的没有吗?没有生气?那你为什么要打他?”   “看不顺眼。”   青豆:“二哥说,后来是你给他消毒的。”   “嗯,顺手。”   还真是有问必答。   青豆:“那你是不是也看我不顺眼?是不是想拿石头砸我?”   他笑意放大:“可以说吗?”   青豆扁嘴:“你说!”   “程青豆。”   “哼。”   顾弈温和眉眼中的笑意顷刻殆尽,当即给她表演了一堂祖传的变脸课——   “我没有资格看你不顺眼。”   那还不如直接看不顺眼呢。青豆眼圈一红,不知所措。   “别哭。”顾弈扶上她的肩,替她将头发拨到肩后,一字一顿道:“程青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你二十三了,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选择了?”她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选择了自己。”   “哦。”青豆点点头。她确实选择了自己。“那你呢?”   “我选择了你。”他再次皮笑肉不笑,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   青豆垂眼想了想:“我也选择你。”   眉间呼来一道轻嘲。青豆恨恨抬眼,对上他不遮不掩的冷眼。   “不信吗?”   “当然信。”他又笑了。气死青豆了。他居然还笑。   青豆摁住他那侧淤青的嘴角:“不许笑。”   他说:“好,不笑。”   “你不许生气了。”青豆交待。   “行。”   “真的吗?”   “嗯。”   “那你还生安洲的气吗?”青豆都解释了,“他真的是无妄之灾。”只是顺道求个平安符,被困山上,下山回程时,被她的血光之灾无辜牵连。   他再次点到青豆大名:“程青豆。”   青豆气得中气十足:“到!”   “我打他,关你屁事。”   “......”很好,噎她的顾弈才是顾弈。   他冷冷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打他。”   青豆疑惑,不是因为他送她来医院吗?   “从看到他桌上摆着理想国,床头柜却塞着本金庸的那刻......”他懒洋洋地抽了抽鼻子,眼皮一掀,“我就想揍他了。”   青豆盯着他淬冰的眼神:“......”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抚上她的脸庞,眼神复杂:“懂了吗?”   “也许只是巧合,而且谁都可以看金庸啊。”在和傅安洲的交流里,青豆能感受到,关于男女的东西在慢慢流逝。他们的友情高于这样庸俗的感情。如果只是一本金庸,说明不了任何事情。   “我的事,你少管。我爱就打。你不也是吗?”问过他吗? 第110章 1995·夏 ◇   ◎周瑜打黄盖2◎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 怎么说呢,哪里都透着股霉味。情绪发霉,灵魂发霉,清早醒来, 鼻尖、口腔都冒着股霉味。   青豆嘀咕, “怎么发霉了呢?好重的霉味啊。”   青栀不开心她回来可以大睡三天, 卧床不起,自己却被提前返程的吴会萍每天骂, 于是凶她:“因为你太懒了!”   吴会萍说, “等出梅出太阳了,给你晒被子。晒晒被子就好了。”青豆鼻尖贴上被子, 又没闻出霉味。   顾弈环顾家中,见没有返潮, 便让她喝糖水。   卫生院医生除了休息没有任何医嘱。这并没什么奇怪的。这年头,药流太常见了, 大家确实也都不吃药, 静养为主。   但顾弈和那医生交流后, 认为这所卫生院能力很差, 主任说话像赤脚医生, 年轻医生更是有样学样,完全是个跟师的学徒。好歹是医科中专生, 清宫前连B超都没给青豆做, 很难让顾弈不怀疑这医生就是为了点业余医疗卫生服务收入的提成,添了一项没必要的手术。   面对顾弈的质疑, 医生还挺生气, 理直气壮说B超机子买了, 可培训的人还没回来, 他有什么办法。又咋呼地大嚷,有本事就去上级医院做。   顾弈懒得跟他们扯。为了防止后续感染,他给青豆配了抗生素。   他以为她口中味苦,是因为服用抗生素。   -   大热天,青豆喝了几天的热水,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差点出汗死掉。   等到出梅,青豆才发现霉的不是形而上,而是形而下。   就说呢,流掉个孩子,怎么身体会伤感至此,还发霉了。原来,是吴会萍灌给她的补品过期了。   吴会萍说是青松以前准备送人的补品,没送出去,青豆便听话地早中晚吃,最后还是顾弈捡起地上的空瓶子,发现生产日期是三年前。   “难怪有霉味。”青豆又信科学了。说实话,嘴里啖出霉味的那两天,她以为自己杀生遭报应了。   顾弈:“程青豆,你下次吃东西看看日期。现在合格的东西都有生产日期的。”   “知道了。”她拉过他的手,悄悄把信纸塞到他手上,“给你看!”   “什么?”接过展开,是鱼娘书生的后续。他眼底划过笑意,“你后来又写了?”   青豆期待:“是啊,之前不知道怎么写,随便写了个结尾。前阵想到了,就又给续上了。”   顾弈拉来张凳子,挨床尾坐下。   青豆偷瞄房外的动静,见吴会萍出门了,放松地将被子团进胸前,当个娃娃似的抱着,垫起下巴,静静观察顾弈阅读的表情,等待他的读后感。   回南城后,顾弈每天早上点卯报道,白日伺候左右,晚上吃完晚饭走人。像上班一样。   青豆只是静养,不是残废,哪里需要他伺候。所以那几天,他们就待在房间。   一部分时候,青豆说,顾弈听。她咯咯笑,他看她笑。青豆问他,是不是不开心。顾弈若有所思,理由又相当充分:嗯,惦记课题,要研二了。   这个理由说服了青豆。她惦记学习的时候,也会这样。   更多时候,青栀在场,那气氛可以说比摆台电视机在房里还要精彩。   她喜欢顾弈哥哥,显摆地蹦蹦跳跳,给他展示自己错题满天飞的数学本,跳页骗老师的抄写本,以及给人物画满鬼画符五官衣饰的教科书。   顾弈对她笑的还挺多的,可能青栀确实太可笑了。   今天青栀去上舞蹈课,房内就他们俩人。青豆想到了献祭自己的小说来活跃气氛的点子。   她等好久,顾弈也没说话,目光扎在密密麻麻的信纸上,跟生了根似的。   她拱到床尾,主动问他:“没看完吗?”   “看完了。”顾弈手腕一转,将信纸递到她眼皮底下。   青豆没接,“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顾弈看了她一眼:“你要我说什么?”   “……”   他配合她耷拉的脸,奉上夸奖:“写的挺好的。你确实适合写故事,学工科浪费人才了。”   青豆:“……”   顾弈摊手:“我夸了你还不满意?”   青豆收起信纸,没有理他怪里怪气的腔调。   她以为顾弈能看出鱼娘书生最后交h动作的灵感来源。他不说,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提。   青豆:“你知道是我写的,怎么没跟我说过啊。”   顾弈:“你也挺多事情没跟我说的。”   青豆:“比如什么?”   “你看,”顾弈牵起一侧唇角,“多到你都想不起来。”   青豆憋屈:“你在讽刺我。”   他挑眉:“这么光明正大,还叫讽刺?”顾弈揉揉她的头,没再她气她,出去倒了碗热水,取出片抗生素,“吃药了。”   青豆张嘴:“啊——”   顾弈很自然地将药片塞进她口中。那一瞬间,青豆想也没想,眼睛一弯,身体亲昵地做出挑逗,下意识含住了顾弈的手指。   舌头绞压指尖,药片的苦味和指尖的咸味细节地在口中化开。   青豆被刺激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可下一秒,对上顾弈无波无澜的冷眼,青豆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尴尬。喘不上气的尴尬。   尴尬地松开嘴,放开他的手指,再尴尬地抿上嘴,硬生生化开那苦得让人拧眉的药片。   原来男生不想回应撒娇的时候,女生的挑逗会显得如此不得体。   顾弈端着那碗水,一动没动。右手被她含住的湿润渐渐风干,小腹蹿过的痒意也很快消下。   欲望是有的,但他的面无表情就是内心世界的写照。见她失望,他居然没有什么情绪。连好笑的感觉都没有。   青豆苦得没嘴巴说话,尴尬得神志不清,完全忘了喝那碗水。   她鸵鸟般埋进枕头,呼出好几口苦哈哈的气。一片空白中,青豆杀出一道清醒,心里开始盘算,这到底要怎么办,好尴尬啊。   床头,碗被轻轻搁下,顾弈摁响收音机。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刘德华浑厚的中音早候在了那里似的:“啊——给我一杯忘情水——”   青豆:“……”   -   二哥问她,跟顾弈是不是吵架了,怎么这小子看着不太精神?   那一刻,青豆发现自己是个大人了。   青豆一直是小孩一样的配角视角,关心二哥、孟庭、素素等人的感情,被别人问到的重点也是学业、梦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感情走上了备受关注的主角位置。亲友见到她,总要关心她的感情状况,以及与她相关的另一方。   青豆翻了个白眼,回答二哥:“鬼知道。”   青松笑着刮她鼻子:“傻丫头,都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斗气!”   “怎么就要嫁人了?”青豆都还没毕业呢。   青松弹了弹烟灰:“我跟顾弈都说好了。”   “什么?”   “他答应我,毕业就结婚。”青松不逼她。既然学校里明文规定不可以结婚,她又那么乖,那就等毕业了结婚。青松的底线被这两人拉得一低再低,现在基本已经到底线了。幸好顾弈这小子知根知底,信得过,跑不了。不然他估计得像个讨债的,每个月都要去男方家视察工作,确认思想动向。   “什么时候说的?”   “就回来那天。”青松朝门口努努嘴,“他在外头,跟我和妈说的。”   青豆:“他说的,还是你们说的?”   青豆的问题,青松没听明白:“这还要我们说?”   青豆计较:“是他拉你们去说的,还是你们拉着他说的?”   青松敲敲她脑袋:“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小姑娘。”   青豆沉下气,再次解释问题:“是顾弈把你们拉到门口,说毕业了结婚,还是你们把他拉到门口,说毕业了结婚?不对……‘毕业了结婚’,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你们说的?”   青松看着青豆认真的表情,想了想:“忘了,那天喝多了。”他一上楼,就看见顾弈和吴会萍在阳台上说话,人往前一凑,顺着他们当时的话题就聊了下去。   青豆噎得翻了个白眼,拿被子蒙住脸,不再说话。   打南弁镇回来,顾弈就很不对劲。不对不对,从他出现在南弁镇就不对劲。不对不对,换个说法,从她擅自和清冬分别,他就很不对劲。   如果顾弈消失,不理她,像之前高三那样,耍他的少爷脾气,这还好理解。眼下他鞍前马后,皮笑肉不笑,像个活死人,真叫她难受。   顾弈永远有办法怄死人不偿命。   最关键的是,他再离开,没有亲过她一次。   这真是个怪异的习惯。之前,不管多不方便,他一定要在分别时逮住机会,蜻蜓点水,执行这个没有意义的仪式。   不刺激,还很麻烦。某些时刻告别完,亲完,又因为什么事拖拉了会,再告别,他总会记得啄她一记。有时候是嘴角,有时候是脸颊。   然而,回南城后,他每天离开都很果断,就像到点下班的职员,走的时候头也不回。   青豆在次日告别时,拉住顾弈,亲吻了他的嘴角。   看了一天书的顾弈有些麻木,反应了一下才微微一笑:“行,走了。”   青豆叫住他:“你明天走的时候,记得要亲我一下。”她有样学样,转达之前他对她的交待。   “知道了。”   可次日,他照做的那一刻,青豆看着他的脸慢慢放大,贴上,忽然意识到,原来蜻蜓点水也是有情绪的。他的唇和他的表情都表现得很没劲。   青豆避开脸,没给他亲到:“你不愿意算了。”不情不愿,脸做给谁看啊!   顾弈倾身的动作顿住,鼻尖停在她颊侧:“嗯?”   青豆脱口而出:“你要生气就别亲了。谁稀罕啊。”说完,她觉得这话非常耳熟,完全是过去顾某人的口气。真欠扁。   下一秒,一道热烈的鼻息呼过耳畔。她听到一声轻嘲,然后酒窝上被啄了一记。   青豆不知道他这算什么……   -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南弁镇回来的第九天,青豆接到余老师打来的电话,通知她明晚去文化馆。青豆激动得打滚,编剧老师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她从学期头等到学期末,盼星星盼月亮,日日惦记消息,终于盼来了编剧老师。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想到这里,青豆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吴会萍实在盯太紧了。她连洗手间都不让青豆跑,给她拿了床上尿盆。青豆哪里肯在床上上,憋死了也尿不出来,最后折中,床底下摆了只痰盂。   白天顾弈陪青豆,经常给她望风,确认吴会萍不在屋内,青豆会贼一样跑去上厕所。   上厕所可以解决,出门可就难了。青豆等到顾弈来“上班”,抓着他的手,拜托他帮忙撒个谎。   顾弈问:“为什么要撒谎?”   “我妈肯定不让我出去。”   顾弈说:“那就别出去。你得躺着。”   “不行!”青豆强调,“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顾弈看她表情也知道很重要,但,“你还得再休息一周。”   “顾弈,我真的不痛也不难受。”她说,“我身体一直都挺好的。”   “躺着!”   “顾弈!”   顾弈皱眉:“你得躺着。”   青豆嗅到熟悉的顾弈味道,忙挽上他的手臂,撒娇摇晃:“现在是夏天,家里和外面一样热,不会冻着的。然后你看,我打字是坐着的,又不会动,和躺着也没区别啊。”   “不行。”这是这几天顾弈最为坚定的时刻。   “啊!顾弈!”青豆捧住他的脸,也不管两人正在别扭,疯狂亲他。   顾弈迁就她卧床的姿势,手掌没撑住,被她着急讨好的动势拽倒进床上:“程青豆……”真他妈狗腿。   青豆压在他身上,控制住手脚:“求求您嘞!大老爷!民女这么多年真就这么一个心愿,要不让我实现,我会茶不思饭不想,更加难以静养啊。”   他严肃:“你知道子宫是什么情况吗?”   “知道。”顾弈这两天捧着不知打哪儿借来的破破烂烂的妇产科教科书,天天读,不知道的,以为他要改专业方向了呢。   她复述道:“表面上看好像没什么,不疼不痒,实际里面是一片伤口,所以需要卧床。”她都知道!   青豆拿脑袋使劲往他怀里拱:“可是我真的得去。老早就说好了!我要是不去,他们去哪儿找打字员,要是找不到打字员,编剧老师的灵感谁来记录,要是没有人记录,不就少了一部伟大的影视作品吗!”青豆一脸凛然,“所以,我必须要去!”   顾弈抱住她,不让她乱动:“那把电话给我,我去跟人家说。”   “说什么?”   顾弈冷淡:“说你去不了,让他们赶紧找打字员。”   “啊——”青豆一戳子盖上他的唇,使劲亲,使劲咬,“不行。顾弈。真的不行。我得去。”   “好不好!”   “好不好?”   “哎呀,好不好嘛!”   青豆明显感受到顾弈的动摇,眼见胜利在望。唔……要是没有青栀的尖叫就好了。   -   青栀的尖叫及时截断了青豆的美人计。顾弈理智恢复,把她拎回床上,盖上被子,跑客厅去看书了。   蓉蓉和东东今日从娘家回来,大包小包拎了好多东西。看蓉蓉的眼神,二哥应该是跟她交待过家里的事。   她从冯珊珊那里截来燕窝,等吴会萍从教授家做完饭回来,和她一起摘燕毛,准备炖给青豆补身体。   青豆惦记着明天的事儿,左右等不到顾弈进来,着急喊他:“顾弈!”   顾弈没理她,倒是吴会萍跑进来,以为她有什么交待。   青栀见蓉蓉回来,屁股立马钉在了缝纫机前写作业。听青豆叫唤,青豆嫌弃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写满了鄙夷。哼!什么好学生!还不是跟男朋友在床上搂搂抱抱!一点也不端庄!   青豆才没工夫搭理这死丫头,对着吴会萍说:“妈妈,我有话跟你说。”   吴会萍手上沾着几根燕毛,一边掸一边说:“你说啊。”   “我……”她不擅长撒谎,只能又喊了一声,“顾弈。”   吴会萍掀起眼皮,不解地等她开口。   顾弈还是没来。青豆只能硬着头皮:“我明天……有事…….”   “什么事?”   她声音细如蚊呐:“我要出去。”   吴会萍板脸:“出去干吗?”   青豆在解释事件的重要性和糊弄撒个谎之间犹豫,低头盯着被面沉默许久,要怎么说呢?这里,可能只有顾弈才懂这事儿对她多重要。   吴会萍没见下文,不耐烦催促:“啊?”   “我有点事要去趟学校……”   就在青豆支支吾吾的时候,顾弈走近:“阿姨,我妈那边准备了补汤,说好接豆儿去养几天。” 第111章 1995·夏 ◇   ◎周瑜打黄盖3◎   吴会萍喜欢顾弈。不是丈母娘看女婿, 越看越顺眼,而是她偏好读书好的男娃。遇到个稳重、皮相好的大学生顾弈,她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顺心。就算他触犯“天条”, 她也没表现出过多愤怒。   他说什么, 吴会萍都说好。青豆恨恨:她可真是重男轻女。   借顾弈的光, 青豆顺利回到宿舍,当晚, 顾弈住在金津的位置陪她。   九十年代很矛盾。一方面条条框框, 规矩很多,另一方面, 在思想剧烈震荡的文化环境之下,行为又极其开放。这在大学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青豆没想到, 这栋楼里有七八个姑娘留宿,更没想到, 几乎各个都带着男朋友住。听说男生宿舍楼那边情况更夸张, 十几个收音机集体放歌, 掩盖白日放荡。学校把他们驱逐到那鬼角落, 倒是便宜了他们。   青豆听隔壁的同学说完, 小心翼翼回到宿舍。   她做不到那么坦然。好在,暑假留校的多是高年级的吃苦一族, 白天都在外头, 迎面撞上的情况倒是极少。   偶尔遇上,青豆挺直腰板, 状态自若, 人家也很大方, 见怪不怪, 没有攀谈之意。   一栋楼里,除了垃圾堆满天,厕所臭得令人作呕,地砖脏得黏脚,其他都好说。   唯一的缺点就是少爷不高兴。顾弈就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脸上,让青豆无可奈何。   顾弈不满意青豆不好好卧床,犟头犟脑要出去打字,但他没有阻拦。他编了一个逻辑通畅的谎言,或者,也许不是谎言,是他就打算这么做——把她接到家里调养。   可青豆坚持要住宿舍。她现在住到顾家,算怎么回事?都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又引得他的臭脸。   青豆好哄歹哄,好脾气耗尽。当然,这也就限于晚上回来。白天她在文化馆办公室,又要学习打剧本,又要帮忙印刊物,忙得手脚不够用,没有功夫想他。   头两天的工作干得很糟糕。   编剧周老师性格不算很好,第一天尚有接触新人的耐心,适应她并不麻利的手速。第二天,他就急了,讲话又快又冲,唾沫星子直抵面门。   青豆见他语气不佳,跟着冒汗,不停打错字,空格分段也不熟练,纸张不要钱似的浪费。顾弈来接她,青豆不肯走,把白天打乱的剧本花费三小时重新打了一遍,梳理清晰,等到十一点才关门回去。   热风扰人的盛夏,街道几步黑几步明。灯牌若影若现,格子门店多数关了,只有中药店、杂货店以及暧昧的粉红色灯光亮着。安全岛圆墩墩地扎在马路中央,竟有几分可爱。   可青豆无心风景。   她满身挫败,消沉寡言。   顾弈臭着脸,蹲下身,把她背到了背上。他不让她多走路,每天背她回家。   十五分钟的步程,青豆问他不热不累吗?   顾弈说,热啊累啊,但我活该。   青豆真是被他气死了。因为压力,加上委屈,青豆伏在他背上哭了。   第三天青豆的手就顺了。她很怕老师换掉她,于是换上了软糯糯的裙子,让自己看起来漂亮些。   素素说过,人漂亮了,运就会顺。这一点在素素身上表现得不明显,可能运这个东西也有短跑长跑的区别吧。青豆的漂亮运很明显是个短跑。她一改前两日不精神的病人模样,换上新裙,编好麻花,漂漂亮亮的上了岗。   这么赏心悦目,换谁不好好说话。   周老师果然展颜,语气温和不少。   青豆也争气,调整五指与大脑的联动状态,很快进入剧本故事。   可能是老师的个人习惯,剧本创作比青豆想象得要规律。不像她灵感来了,半夜抄起笔瞎写,老师每天下午13点午觉醒,会揣着故事提纲和分场提纲,坐下开始口述。   他讲四五个小时,顺的话,约莫四五千字,到晚饭时分下班。   剧本和小说不一样,时间地点人物交待很简单:“凌晨两三点,天空大地墨一样黑。(换行)村舍里忽然亮起一盏灯。(换行)屋内老王腾地坐起,惊呼:‘我想起来了,照片上那人是谁我想起来了!’”   编剧和打字员关系突破性进展,就在故事第一个高潮来临的时候。   青豆边听、边打、边落泪。没办法,她在听写打字中,早把自己的情感串了进去。落泪是她共情人物的反应。   老师大为激动,一口气叙到九点,还请青豆和顾弈一起吃了碗泡面。   周老师的效率很高,二十天就口述完一个电影剧本。他说,一个剧本的构思和资料准备时间很长,实际初稿很快,就是捋一遍,初稿写完再改改弄弄,一两个月就能拿去投。   周老师是急脾气,也是热心肠。后面的日子,他们慢慢熟悉,青豆学到很多。   知道青豆想学写剧本,他知无不言,教她写剧本的时候,要考虑拍摄成本,不能今天南城明天京城后天东京。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景点,每一个景都要考虑好再写,别一个景出现一回就没了。这太浪费了。这和小说不一样,小说飞天遁地都行,但剧本每一笔、每一景,都是制作成本。写剧本,除了艺术创作的部分,编剧脑子里还要有一个实际统筹的框架。   太贵的剧本,没有厂收的。写的时候,还是得抠着点写。   那些话,比庙里的上上签管用。   青豆回到校舍,每天都记录心得。再次陷入剧本创作的热情。   这个夏天对青豆来说,很像那晚礼堂舞蹈房,她踩在顾弈的脚背,身心放松,被经验丰富的人带着,专注享受荡漾的旋律。   同样,这也是相当被动的情况。   她能感觉到,生理上,身体渐渐恢复,心理上,因为打剧本这个工作充满了能量。而实际上,她和顾弈的裂痕并没有因为朝夕相处而弥合。   顾弈每天陪她,有求必应,但他并不开心。   他的眼神里透出股青豆都难以招架的疲倦。她试图逗他开心,有时候他也会开心,但很短暂。青豆与他推心置腹,表示以后凡事都会和他商量,绝对不自作主张。她讨好地抱住他,但顾弈并不领情。他牵起嘴角,似笑非笑。   青豆本来明白怎么回事的,但这半个夏天过去,她有点不明白了。   -   剧本初稿写完,周老师请青豆、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以及余辉之在文化馆后面的百花酒楼吃饭。   青豆拽上了顾弈。   席间,大家自然关心年轻漂亮的青豆:“是不是毕业了就办酒?”问的是青豆,看的却是顾弈。   这阵子,他们早就把两人的关系和背景从青豆嘴里套了出来。眼下,周老师把青豆当自己人,一副要做主的样子。   到了年纪,躲不过被催成家。   青豆保持微笑,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向身旁的顾弈。他似乎并不想回答,笑着接过老师的酒杯,说了句却之不恭。   文化馆的老师们多是文工团下来的,多才多艺,能喝能劝,青豆跟着喝了两杯,很快不胜酒力。   顾弈被他们灌得厉害。余辉之笑话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就跟个大喜日子的新郎官似的。”这话换得老师们变本加厉的起哄。   青豆扫见他嘴角微醺的笑意,跟着弯起唇角,目光再往上一移,捕捉到他眼底装醉的清明。   回去路上,他们摇摇晃晃。青豆问他,“你想不想结婚啊?”刚刚他其实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顾弈有气无力,反问她:“你想不想?”   “我……”青豆看向他,“你先说。”   酒意拖住顾弈的脚步,一步都走不往前。   他疲倦地往消防栓上一歪,蜷起一条腿。好半天,他才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青豆的期待落空:“不是吧,你就是为了负责,所以每天跟我在一起?”   他肩膀一耸,流里流气朝她摊手:“不然呢?”   不然呢?你以为呢?   慌乱间,青豆眼睛一酸,抽了抽鼻子:“你想多了,什么时代了,你情我愿的事,还要男人对女人负责?”   顾弈眯起眼,呼出口浓重的酒气:“是吗?”   青豆后退一步,强忍眼泪:“结婚是基于双方意愿的,是你爱我,我也爱你,不是你要对我负责,我接受你的负责。”她又摇了摇头,“不对,我不接受你的负责。谁稀罕你负责!”   “哦。”顾弈双手用力地醒了醒脸。手心来回拨过刺儿硬的头发,挠得他手心比心头还要痒。   “我就问你一遍,你想不想结婚?”别搞的谈场恋爱,这么委屈自己。   顾弈哑声开口:“那我问你……”   青豆多褶的眼皮一掀一合:“你问。”   “你会为什么结婚?”   “为了爱!”   不等她气息落下,顾弈脱口问出:“那你爱我吗?”   “……”青豆还没回答,顾弈拦截了她的气息,“不用回答,程青豆,你在民政局外面就给了答案。”   他距离她一米多远,说话间呼出冲天酒气,但他的逻辑还是这么清楚。青豆十分迷惑,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现在是气话还是醉话?   青豆:“那天情况……”   “对,很急!所有人都在逼你!”顾弈点头,特别理解她,“要是我,谁逼我娶个我不乐意娶的人,我会把相机他妈的砸烂。磨破个镜头算个屁。”程青豆已经是好脾气中的好脾气了。   他这么理解她,叫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那你……想不想结婚?”   顾弈还是那句话:“我会跟你结婚的。”   这话听得青豆想打他:“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什么叫会跟我结婚?你不用这么委屈!”   “那你呢?”他咽下顶上来的酒嗝,挑起朦胧醉眼,“想还是不想?”   哼。“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我想听到……”顾弈偏头往远处望,顿了好久才又抬起眼,眼神比之方才,清明不少,“我想听到你说不愿意。”   “啊?”青豆愣了。一时间,她怀疑自己闻酒气闻醉了。   顾弈重复了一遍:“我想听到你说不愿意。”   说完,顾弈脸埋进掌间,发出一抽一抽的低笑。   那一刻,青豆差点以为他在哭。天哪,她心都碎了,可下一秒他抬起脸,颊上明晃晃的笑意刺得她又是一愣。   “我说不愿意……然后你就解脱了?”   顾弈伸手,一把拽过她,挑衅地勾起嘴角:“你试试看。”   青豆踉跄地撞进他臂弯,被迫与他脸对脸。他引诱她:“说啊,程青豆,说你不愿意跟我结婚。”   青豆不语,顾弈逼她:“你不试试我会说什么吗?”   青豆警惕:“当我说了,然后呢?”   顾弈轻笑:“然后我就说,其实我对你也没什么感觉了,但是…..”他松开她的手,半真半假,“我得跟你结婚,我需要对你负责。程青豆,明白吗?不是什么爱,现在我跟你在一块,就是责任。”   看到程青豆受辱的那几步倒退,顾弈笑得越发得意,好像等她受伤的眼神很久了。   他张开双臂,将不稳当的她拥进怀里,附到耳边戏弄:“程青豆,伤人吗?”当年你说不喜欢我,但是还要跟我在一起,大概也就是这么个伤害程度吧。   去你妈的。青豆用尽全身力气,掐上顾弈的手臂。没有办法,她一拳头打不死他……   “怎么?就许你漫不经心,别人还不能不喜欢你?你怎么想这么美?”顾弈死死箍住她,眉眼一厉,“啊?谁惯的你?”   青豆飞甩眼泪,手脚并用,踹他个断子绝孙。   等逃出桎梏,青豆一屁股坐在路边,借酒意开始哭。   蝉鸣燥响伴奏。   哭到一半,青豆发现头顶是个电话亭,手抄进顾弈口袋左摸右摸,“东西呢?”   顾弈垂眸:“你要干吗?”   “我要电话卡!”   青豆打电话给了虎子。   虎子宿舍楼下就有个公用电话,打电话特别方便。不到30秒,熟悉的咋咋呼呼就传到了耳边:“豆!”   顾弈等在一旁,烦躁地摸口袋,疯狂想抽烟。他戒烟快一个月了,没有一刻有现在这么想。   青豆当着顾弈的面,对电话里说:“我想跟顾弈分手。”   哈?虎子忙问:“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他说不喜欢我了,对我没感觉了,但是因为睡了我,所以必须得跟我结婚。”青豆眼睛一闭,流下两行清泪。   虎子破口大骂:“什么!他喝多了吧!甩了他!草他妈的甩了这比!三条腿的hama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是。”   青豆抽泣:“嗯,他确实混蛋。”   “我跟你说!就是你惯的!现在的女的都特虎!你就是太猫!”虎子高血压都要犯了。   顾弈站在对面,两手抄在兜里,冷眼看青豆哭成一条颤抖的布条。   青豆看着顾弈,对声筒说:“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草他妈的!让他滚!”虎子骂完,听见那头没了声,自己哑哑嗓子又找补,“那你,喜欢他吗?”   青豆挤出酒窝,迷惑歪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啊?”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才跟他在一起的。”   虎子:“那就分!”   “好的!分!”青豆砰的一声挂断电话,对顾弈大喊:“听见没!没人稀罕你的委曲求全。”   顾弈没说话,左右找还开着店,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包烟。他胸口有点闷。   东边有一处亮,不知道是不是杂货店。他走出一步,兜里的Bp机滴滴响起。青豆说:“应该是虎子。”   顾弈按亮屏幕,她抽抽着凑头,看清:快哄!豆子生气了!   她哼了一声。   还没塞进兜里,Bp机里又传来一条:回电话!我教你!   青豆憋屈,又流下了两行泪:“男人都是一伙的!”   青豆就算哭成这样,还是在顾弈找烟发燥时,陪他去跟红灯qu的丝袜姐姐买了包烟。以前二哥会给她们卖烟,所以他们知道这种店里基本都有货。   男的去买烟,要说买烟,肯定会被摸,当做客人,要是手边挽着个漂亮姑娘,人家就知道,这男的只是买烟。   青豆配合的倒在顾弈怀里,等买定离手,走出两步,他们立刻由紧贴的“1”变成了“11”。   顾弈一刻也等不得,往路边一蹲,拆封条叼烟。   青豆种植反射般,送上打火机,嘎达一按,蹿起一道火。   顾弈看了她一眼,送上烟头,深吸一口:“行。”   “什么?”   “我明天要去趟北京。”   “然后呢?”   “我就不来找你了。”   青豆茫然,朝他摊手:“那给我一根吧。”   顾弈把那整包烟都给了她。   点烟的时候,青豆眼泪又流了下来。她颤巍夹烟,吸吸鼻子:“我说的是假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顾弈理解她。   青豆都不知道自己抽了没,口中就这么呼出了一团白雾:“所以呢?”   他猛然从这个夏天酒醒,眼神变得冬天,“你说的也对,耗着没劲。” 第112章 1995·夏 ◇   ◎蝉不知雪1◎   酒精消退再醒来, 青豆对昨晚最后发生的对话颇感不真实。她恍恍惚惚以为还是原样,可忘了顾弈是个有点劲儿的人。他转不过弯来就转不过,一转就他妈是个急转弯。   他平静收拾东西,一点点撤离校舍。青豆一旁看他动作, 安静送他去火车站。   她想进月台送他, 但顾弈拒绝了。他按住她的肩说:“不用了, 我自己进去。”   青豆没话找话:“去多久啊?”   “很快的。”他要去找顾梦。昨晚酒桌,收到顾梦的消息。她着急恳求, 让他汇2000块给她。能让顾梦低头, 对她来说应该不算小事。   青豆点头:“然后你直接回学校?”   “嗯。”说完,顾弈头也不回地扎进人山人海。   青豆站在太阳底下, 怔怔出神。视野侧面,上回他们相拥亲吻的书报亭前围满了人, 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正前方, 他劈开的人流渐渐合拢成海, 淹没了他, 也挡住青豆追上去的去路。   仅是一个犹豫, 青豆和顾弈之间隔上了层层山海。   -   大热天的北京城一点也不北方。顾弈站在暑气中心, 感觉这里比南城还要热。他打了辆黄色面的到王府井的麦当劳,大吃了顿洋餐。   顾梦来时, 站门口玻璃门外犹豫, 没进来。顾弈走出门帮她付了车钱,问她吃了没。顾梦摇头, 有气无力地说, 两天就吃了一顿。   行。人就是这样的, 有好日子不过, 非要找罪受。顾弈给她买了个巨无霸套餐,自己又买了份麦香鸡。   吃的时候,他们这桌很沉默。   尖叫迭起的小孩吵闹声里,他们两个安静不笑的大人显得格格不入。   吞下两口汉堡包,手边推来插好吸管的可乐。顾梦眼睛一酸,流下两行泪。她赶紧低头,在别人发现前,手臂一揩,嘴唇抿掉咸湿,继续狼吞虎咽。   顾弈始终没提黑子。顾梦想,也好,不提最好。   填饱肚子,顾梦顾弈站在围观人群里,看了好一会棋。   北京的老爷们,一天天为个苏L解体美苏L战国际局势操心受累,脑子里装的除了干他屁事的大事,就全他妈是屁事。他们走出麦当劳,左手边就摆着张桌子,俩老头光膀子,布褂搭肩上,前胸后背一片汗珠子。他们操着一口胡同养出的京片子,讨论那不着边际的大事儿,时不时插上句:“妙着!”“边车!”“卧槽马!”   顾弈小时候就喜欢看这个。顾梦以前老不耐烦,这象棋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她依然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但是顾弈赖着看,她不再不耐烦了。   焦躁不安的顾梦在顾弈的闲庭信步中渐渐平静。   快国庆了,街景整齐,五星红旗飘得比别的城市都要早。顾弈提出在京城里转转,顾梦应好,提议去故宫转转。   顾弈对大景点没兴趣,“要么我们去坐铛铛车吧。”   顾梦不解,什么铛铛车。顾弈形容,“大概是电车,司机一踩脚下踏板,就有铃铛声。”   顾梦走到一家电器维修店,问那师傅有没有这车。师傅一听就知道什么车,嗐了一声:“那车六六年就没了。”   “还是去走走胡同吧。哦,对了,要不要去中关村大街转转。厢白旗桥那儿你不是住过嘛,再带你去转转?”室外炎热,顾梦自然地抓上顾弈的袖子,阻力挺大,没拽动他。   她疑惑回头,看清顾弈虚焦的目光:“怎么了?热?”   “没。”顾弈揽上顾梦的肩,大步往前,“走。”   顾弈心里那个叫程青豆的夏天是在那天结束的。   心头燥的东西灭了。不是灭在说分手的那晚,而是灭在又想起她的正午。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没在好的时候,和她去一趟杭州。当时说要一起去的来着,结果没好好珍惜,错过了。   -   黑子有别人了。顾梦心灰意冷,决定离开北京。   顾弈帮她付掉欠房东的300块房租,还掉欠朋友的1800块钱。这钱还是跟邹榆心拿了给青豆做手术养身体的,结果没用上。后来医院的钱是青松给的,那丫头也没肯补什么身体。   他问顾梦,怎么会欠这么多钱?顾梦低声,“前阵子他进去了,这是我借的保释金。”   “那他妈他自己不还?”顾弈骂完又嫌恶心,“算了算了,赶紧回去。”钱还掉两清,别沾这些祸星子了。   当初闹得太绝,顾梦没脸回去。她对顾弈说,幸好没结婚,当时爱得要死了,昏头的时候就想结婚,好像只有领张证才能浇熄恋爱的火,现在只有庆幸。   顾弈手抄胸口,靠墙沉默。   顾梦推推他,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剜她一眼:“你这种感谢的话得对邹榆心说,别对我说。”   “她……”顾梦嘴角撇过不屑。   “你的房间她每周两趟清扫,雷打不动。我那屋子,一学期不在,她就一学期不进去。你说她重你重我?”   “这事儿不是这么分的。”   “你恨她就直说,非得给她安罪名?”   顾梦被顾弈强势的口吻一噎:“我……”   顾弈不耐烦,问她到底回不回去?   顾梦也是个犟脾气,听顾弈凶,脖子一扭,也不说话了。   晚上,顾弈打地铺沾席就睡,鼾响一夜。顾梦心疼他站票赶来,累坏了,次日一早出去,给他带了份油条大饼,又问院里的房东讨了杯凉白开。   顾弈咬了口刚出锅还脆着的油条,问她:“你哪来的钱?”为防顾梦想一出是一出,闹脾气反悔,顾弈一毛钱给没她,只等带她回去。   顾梦理所当然:“赊啊。”   他灌了口水,摸口袋准备掏钱:“你都要走了,赊了什么时候还啊?”   顾梦切了一声:“就是要走了,才无所谓还不还。”按住他掏兜的动作,“别给了别给了,算了算了。”   顾弈不肯吃,追问她哪家店。顾梦笑话他,“就五毛钱。”   顾弈瞪她,径直往外走。这间二进四合院往左拐三十米左右有一家早餐摊子,顾弈上前边掏兜边问平头的老板,刚刚有没有人赊账。   老板摇头,说今天没有。   一扭头,顾梦没品没相地抠鼻子,嘀嘀咕咕特不乐意,“有毛病吧,思想这么正确,一看就没过过穷日子。”   顾弈拉开她的食指,“哪家?说,我去把钱给了。”   顾梦烦死他了:“五毛钱我有!我给了!逗你玩你还当真了,没劲!”   顾弈:“……”   顾梦气得一身汗:“我要是想跑我就直接跑了,还跟你要什么钱。就是想把钱还掉,不欠人家。”他不信任她的样子跟邹榆心一模一样!不愧是邹榆心亲手带大的。   顾弈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背影,知道自己惹了她,语气一软:“你要是不想回去,咱就先去趟杭州玩玩吧。”   顾梦整理行李的动作一顿:“杭州?”   “嗯,去玩一圈,散散心。”   见她不语,顾弈:“不想去就算了……”   “去!谁不想去啊!”   -   1995年8月19日,顾弈和顾梦到杭州玩了一圈。   两人好人家出身,心眼不多,经验不足,住宾馆头一天行李箱就被翻了,幸好顾梦一穷二白,箱子里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饶是如此,贼也偷走了她三对大耳环、一个发箍、一条项链、三件夏装以及两件袄子。基本上算是撸光了。   顾弈就一个大帆布包,走哪背哪,钱和相机没少。   顾梦看着一滩狼藉的行李箱,挺乐观:“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黑子送她的首饰全没了。北京一梦觉醒,什么也没留下。   在杭州的头两天,他们在西湖、净慈寺、武林广场、古玩城拍掉一卷柯达。实在不够钱,手又有瘾,于是买了两卷乐凯。   顾梦喜欢杭州特色的大菜包子,连吃两天。   第三天她还要来吃,顾弈眉头一皱,不过嘴里说的是:“好,那走。”他一直陪着,脾气挺好。   顾梦感叹,“弟弟真是长大了。”   顾弈回应她:“希望你也快点长大。”   顾梦一噎,低头踢石头。目光扫到机身那两道严重的划痕,顺嘴问了前两天激动忘了问的问题:“相机怎么摔的?摔这么厉害,镜头居然跟新的一样。”   顾弈说:“青豆换了个镜头。”   顾梦手搭他肩上,笑话他:“你和豆子好多久了?”   顾弈顿了顿:“你几时知道的?”   “我第一次看见她,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对儿。当时就想,小样儿,什么好学生,不照样春心萌动么。”   顾弈嗤笑:“你第一次见她是几年级?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你初一还是初二?不记得了,反正我回去住,看到你对她凶巴巴的。啧啧啧,一看就别别扭扭。”顾梦了然地眯起眼,递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你们男孩子就是这样,喜欢都不直说,非要整些虚的吸引女生注意。”   “哼哼。”他还不够直接?   “豆子那种乖女孩,应该不喜欢你这种。”顾梦哈哈大笑,又接了一句,“感谢邹榆心吧,要不是她给你生一张女人喂饭吃的脸,豆子肯定不喜欢你。”   “她喜欢我吗?”顾弈自问。   “她不喜欢你吗?”   顾弈无所谓地摇摇头,“得了吧。”   “少来!”顾梦逗他,“邹榆心知道吗?满意豆子吗?”   顾弈没说话。   顾梦自顾自道:“她对你期望很高,估计想要大家闺秀吧。”   顾弈嘶了一声:“你别挑拨离间。”   “哟!这么说她知道?”顾梦搡他,“她喜欢吗?满意吗?……不过也对,豆子是大学生,她肯定喜欢。”   顾弈:“你别这么想她。”   “豆子?”   “邹榆心。”顾弈看向她,一字一顿,“你。妈。”   顾梦翻了个白眼。   杭州玩到第四天,差不多该返程了。顾梦还是不想回去。她说:“要不我就在杭州找工作吧,我看这边街上有纹身的广告,我可以做纹身师,我在北京学了。”   顾弈不想她在外头,执意要带她回去。   他也犯了邹榆心的轴劲。不过他不像邹榆心一样,他是有战术的。他理解顾梦这脾气,估计拉不下脸直接回去,所以折中,选择再带她晃一圈。   他当着顾梦的面,打了个电话回去,跟邹榆心说没钱了。声筒清晰传来骂声,“怎么花的钱,不是才给了两千吗?豆子用了多少?不够吗?”   顾弈阻止她继续这个话题:“我跟顾梦在一起。”   那头愣了,“在北京?”   “我把她带回来了,想去旅游一圈。”   “怎么回来了?她跟……”   顾弈拦住她的话:“咳!我先跟虎子借,回来你给我。”   “……你带她去广州啊?”   “嗯,去玩一圈。然后回来。”   邹榆心:“行。那你们去吧。”   电话里,邹榆心也强撑,“家里没钱,准备卸你桑塔纳一个轮子。”顾弈还挺会逗妈的,说,那我们多玩几天,你再卸一个。   顾梦趴在玻璃柜台,脑袋枕手,听顾弈和邹榆心打电话,忽然觉得顾弈还挺像个女儿的。 第113章 1996·冬 ◇   ◎蝉不知雪2◎   -   程青豆在文化馆待满一个月结算工资。不打剧本的最后几天, 她帮老师们一起出板报,策划文艺活动,写宣传稿,听老师们闲茶时间啖茶吐沫, 充实得不亦乐乎。   回到宿舍, 面对一室冷清, 心头难免空落落。她不想胡思乱想,便开始看书, 重读了一遍金庸。   这本飞狐外传大概一年多年借给了傅安洲。   说实话, 顾弈说傅安洲床头柜有一本金庸,青豆没在意。直到前两天回宿舍, 见桌面上搁着这本,才想起来早前她借过傅安洲一本金庸。   顾弈看到的那本金庸, 很大概率是这本。   傅安洲来过宿舍,把书还给了她。算算日子, 他应该要走了。青豆不知道要不要跟他道别, 烦死了, 自己的事儿都烦死了, 哪有功夫管他。   她随身笔记的倒数第二页圈出一行字, 写着“8月29日14点15”。这是傅安洲去北京的日子。北京飞往纽约的飞机一周一班,他坐九月初的那班赴美。   青豆上回碰上, 认认真真写在笔记本上, 还吹牛届时一定送他。   但经历了这个夏天,她应该是没精神去送别了。   周老师离开那天, 捎青豆一同游览五阳湖。   青豆上身垫肩白衬衫, 下身收腰廓形波点裙, 脚上蹬了双塑料矮跟凉鞋, 在荷花盛开的桥中央留下俏丽的身影。   拿到照片,青豆发现,尽管波折了一个夏天,但她上相居然圆润不少。想来顾弈伺候得不错。   她很想寄给顾弈,朝他撒娇说,你看,你把我养胖了呢,但左思右想,还是没寄。   -   开学前夕,青豆接到两通电话。   一通是金津。   金津家装了电话,正在兴奋头上。她对青豆说,明年是cz六十周年,届时她们已经毕业分别,估计没有校园活动参加了,要不要今年一起参加学校里纪念cz的徒步走?   青豆正思考要不要参加,那头金津小心翼翼地递话,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参加了。   青豆疑惑:“我怎么不舒服了?”   金津说,“前阵子打电话找你,你妹妹说你不舒服,躺了好久,没空跟我出去玩……”   青豆心顷刻沉底:“我没有不舒服,我妹妹瞎说的。她......脑子不好。”   “哦......”金津迟疑。   青豆赶紧说:“我跟你去。”   金津惊喜:“真的吗?”   “纪念cz嘛,当然要参加!”青豆咬牙切齿,当即在脑海里把青栀撕得粉粉碎。   青豆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青栀补暑假作业正补到关键时刻,那暴脾气在青豆的一声质问下一点就着。   姐俩打了一架。这是青豆第一次和青栀打架。可以说,出手那刻青豆就后悔了。   她脑袋被青栀狠狠一拍,紧接着被甩在床上。   只有跟女孩子干一架,青豆才知道虎子顾弈多让着自己。平时怎么掐怎么锤怎么踹都不还手,换到青栀身上,敲她个毛栗子她都要你好看。   青豆皮筋一松,发丝凌乱,前襟的扣子摔散两颗,差点晕过去。   青栀还暴躁着呢,指着青豆鼻子:“你自己做的丑事还不让人家说?你是不是有了!然后打掉了!啊?是不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青豆卧床那阵子,家里小心翼翼伺候,什么事儿不明摆着嘛。   青豆倔劲儿上来,反扑青栀,箍住她脖颈发狠:“关你屁事!”   吴会萍正好买完傍晚收摊的便宜菜。走到门口,听清青栀的吵吵嚷嚷,她马夹袋一甩,冲进去往青栀屁股一个大巴掌:“胡说什么?”   青栀:“我哪里胡说了!”   青豆嘴巴委屈一扁:“妈——栀子说——”   青栀一拽,松开的手再度抓上青豆的头发:“我说什么了?我说错了吗?你叫什么叫!”   青栀和青豆面红耳赤,披头散发,互拎耳朵,互拽头发,打得四眼猩红。一个要发泄对教育制度的不满,一个要释放自己压抑的天性,一边痛一边哭。嚎得贼爽。   吴会萍扫见桌上两本一模一样的作业本,拎起青栀的后领,重重扇屁股和背脊:“你不是说做完了吗?上个礼拜就说做完了!你现在在写什么?写什么?啊!写什么!”   青栀漂亮的脸蛋充血成猪肝色,嚎得快要闭过气去。她恨死这家人了!她想快点离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姐姐怀孕流产,妈妈天天打她,东东吵么吵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青豆狼狈歪坐地砖,掀起裙子抽噎抹泪,用看电视剧的表情看妈妈揍青栀。一点也不心疼青栀,也不感伤妈妈只打青栀。   她无比平静。   人呐,就是活该。她活该,青栀也活该。哼!   -   当晚,青豆接到另一通电话,来自亲爱的虎子。   现在虎子在青豆心里,成了特别伟大的人。   经历过失去,青豆不无极端定论:男人和女人交往还是不要掺杂爱情的好。   如果说顾弈象征纯粹的爱情,傅安洲以爱情身份加入青豆人生,中间转道友情,那虎子从相识到如今,始终是纯洁的友情化身。   这才是真正稳定的感情!什么情情爱爱的,烦死了。   青豆热情有加:“虎子!我想你了!”   虎子被她这热情吓到了:“啊?”   “我想你了。”青豆又重复了一遍。   虎子顿了顿,清清嗓子,没接这话,转问她:“你猜我见到谁了!”   “谁啊?”   虎子音调一下拔高到假声部:“老顾啊!”   青豆:“……”   “你猜他跟谁一起来的?”   青豆:“谁啊……”   “你猜!”   青豆面色如土,翻了个白眼,旋即眼睛一亮:“他和傅安洲一起?”   “啊?安洲不是去美国了吗?”虎子笑嘻嘻,给她释放钩子,“给你个提示,和个女的!”   青豆心下一凉:这么快找到别人了?   当然,逻辑很快归位,算算日子,结合前情,青豆知道那是顾梦:“梦梦姐姐也去了啊。”   “嗐,你们也太了解了。真没意思。”   虎子挂断电话才被顾弈明确告知,他和豆子分开了。   虎子压根儿没信,嫌弃他矫情。多大了还闹分手,他就知道欺负程青豆这种胆儿小的。   程青豆多轴的人呐,你转通了她,她只会跟你屁股转。顾弈多犟的人呐,认准了的人,哪可能松手。   顾弈和程青豆分开?虎子认为,这事儿就跟他们当年在一起一样,非常艰难。   -   顾弈在广州那几天,青豆就老想着,他会不会叫她去广州玩,那她要不要去?   他要是递来台阶,她肯定得顺着下。这回不能嘀咕上课和没钱了,太不识趣了。   青豆把这几年攒的钱、暑假打剧本挣的钱摞在一起,对着账本分拨计划。1300块钱,她要怎么花呢。她没出去玩过,不知道多少才够。   结果等到开学,也没等到一通电话。青豆再打去给虎子,虎子说,他们早走了,就待了三天。   -   十月,南城入秋了。   城市的秋意不如心头的秋意明显。   等感受到分明的早晚温差,青豆冻了个大哆嗦。早上五点出发,青豆来不及翻橱,顺手一抓,披上了师大附中的校服。   校外集合,金津问她怎么这校服这么大啊,青豆才慢吞吞反应过来,哦,这是顾弈忘她这儿的校服。不是她自己的。   天空阴沉沉的。青豆和系里七十多位同学一起,背上军绿帆布包,从校门口出发,背朝徐徐升起的太阳,一路往西,到南城最繁荣的南大街,再往北走,走到南城最北的老啤酒三厂为止。   前后男生负责举旗子和手写横幅,中间女生整齐成行。来回二十五公里,费时一天,横穿城市,连接市民上下班时间。锻炼意志的同时,也起到向市民宣传的作用。   青豆的衣服湿了一身又一身。结束后,他们在食堂排队,跟系里老师一人领了一个搪瓷杯。上面红字写着纪念cz胜利五十九周年,一九九五年十月。   金津可惜,要是个整数就好了。   青豆老神在在:“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发生的就不正正好。”   金津问:“为什么呢?”   青豆:“可能明年这时候你就想明白了。”   金津信了。她是真把青豆的话当话的。但说者青豆嘴巴瓣儿一开一合,完全没过脑子。   她这阵子,就爱讲些虚的。   由于情绪泛滥,她一周能写二十多首诗歌。半夜睡得好好的,脑子里也会蹦出一句好诗。她枕边放了本笔记本,时刻记录她的灵感。   青豆那阵的诗口语化,情绪化,带有强烈的女性色彩,用词热烈强烈猛烈。她爱爱情,也恨爱情。连带着对生命的意义也产生怀疑。   她买了好多邮票和信封,广撒网,四处投稿,摸到个编辑部地址就投稿,迷迷糊糊,也没抱有期待。谁知,仅是年底,便收到8封退修回信。粗粗算算,虽然诗歌就占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但怎么着,也有几百块钱。   宿舍里是没有秘密的。青豆的事儿引来不少热爱诗歌的姑娘前来拜师。她鼓励她们,只管写,只管投。   她像洋洋哥哥一样,认真传授了投稿经验。青豆说,收到的编辑回信分两种,一种是编辑粗略的意见,用词很虚,比诗歌还虚,说你表达调性消极,缺乏积极引导,或者和杂志风格不合适,这种基本就是没戏,可别再写信过去说我改。这种没法改,就是婉言谢绝。还有一种编辑回信非常具体,可能一整页全在捉细节哪里不好,哪个词可以修正,哪句话要换个形式,看着特别来火,感觉投的诗他没一句满意的,但偏是这种,表示编辑真的想要你的稿子,给你提具体修改意见。   姑娘们如获至宝。   时隔三年,南城大学再涌青豆笔杆子的传说。   九五年末,全国诗歌大环境青豆不知道,但南城大学的校报上,含诗歌量骤增。   十一月开始到十二月底,青豆在老国营的七六厂,也就是南城光学仪器厂见习。   结束那天,全班同学凑了二十块钱给几个工程师老师各买了一支永生钢笔。青豆特别不想出这个钱。尽管这里算是大学生留本市的最理想去处,但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来这里工作。   金津问她,以后想不想来这里?   见习都打听过了,厂领导有意向招三个大学生,具体名额还要向上申请。如果青豆也选这里,会是她的竞争对手。金津是本地人,她肯定想在这里工作。   青豆摇摇头:“我想去海鸥。”   “那是民营哎。”   “现在‘放小’‘抓大’,国营企业都要改革民营化。”   “我还是觉得国营好。”   “那你去!”   “你呢?我想跟你一起。”金津挽住她,“你去海鸥不就是去上海吗?”   青豆也不知道要不要去海鸥。她只知道,在七六厂区实验楼晃了俩月,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文化馆,我暑假在文化馆干活,可高兴了。”   金津点头:“你确实适合文艺工作,你那个专业课……”   青豆叉腰佯怒:“啊!怎么了!我的专业课怎么了!我又没有挂科!”   金津撇嘴:“有两次就差一点。”   哼!   虽然她主业不行,但是副业风生水起。   -   1995年的最后一天,青豆和金津到礼堂顶楼的电影俱乐部看了一场爱情电影,叫《痴男怨女和牛》。   结局悲伤,青豆哭得很厉害。最后一刻钟,她拥有创作感知一样,隐约明白走向会是不好的,眼泪提前扑簌簌掉落。   金津也堵得慌,但没有她那么动情。她为自己没有流泪而疑惑:“是不是写小说的人都这么容易动感情?”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心疼云黄。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被宰了。”云黄是电影名里那头牛。   金津摇头:“嗐,我就说吧,写小说的果然容易动感情,我都没想到那头牛……”   学生里兴起跨年风。说是日历上的最后一天,所以12月31号很特别,算是个节日。   胡雪梅说:“今天舞蹈房里放了《漫步人生路》,大家都在喊,‘我们拥有共度1995年最后一天的缘分’,特浪漫。”   金津鼓掌:“那我和豆子一起看了电影,也算庆祝吧。”   青豆嘀咕,难怪今天这么多人看电影。   胡雪梅兴奋劲儿没缓过来,借来一张邓丽君的磁带,倒至漫步人生路,载歌载舞地给寝室里的姑娘们整了一遍。   金津脑袋凑到青豆面前:“你相好呢?我们顾公子最近是不是很忙啊?”怎么都没有电话来了?上学期电话来这么勤,这学期安静得像死了。   青豆头正好低着,掩住了表情:“可能吧,谁知道。”   金津洗完屁股,脚布还没挤干,牌瘾就犯了,要去隔壁打牌,“豆子,要不要一起?我们叫几个人再开一桌!”   青豆忘了回应金津。   她背脊僵在窗前,看冷风摇撼树枝,听邓丽君不怀好意催人扭动的嗓音,陷入了另一层思考。   1995年12月31日晚,程青豆突然很想搞清楚,她这算是失去了一个朋友还是失去了一个恋人。   顾弈说的是分手还是绝交?以后的人生路他还要不要出现了?   21点28分,青豆往二舍那处的公用电话狂奔。这条路这学期她一回没跑过,可见这地球上除了顾弈,没人打电话给她说闲话。   这是多么正常的情况,她却感到好凄凉。   当然,狂奔纯粹是校舍楼要关门了,而不是着急听见他的声音。青豆不断否认,但在漫长的等待后,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顾弈会不会故意不接她电话,折磨她?呜呜!他干得出这种事!   等那边接起,青豆满脑子都是钱,抓着电话线,着急骂道:“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知道电话费多贵吗!”   老三愣了:“啊?对不起。”   青豆听那头声音陌生,一时愣住:“你是?”   老三下半身还光着呢,哆哆嗦嗦:“那个……顾弈……他跟导师下乡义诊了。”   “什么?”   “他不在宿舍。”   青豆砰一声挂断电话,跟阿姨喊“明天来给,没带钱”,撒腿跑了。   1995年结束之前,青豆摸黑,在隔壁点灯打牌的咋呼声中,写下首诗。   她把这冻死人的冬天形容为男人忽然冷却的感情。   没劲!好没劲!   青豆想,要是没有顾弈强势地占领她的人生,她的大学会是什么样子的?肯定不会在等一个男人的电话。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不可能牵挂至此。   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受,提笔给小桂子写了封信,痛骂顾弈五页纸。   她暗暗发誓,再见到顾弈,她要杀了他。   但真的再见到他,青豆心痛得差点死掉。他一定也很难受。   顾弈憔悴了好多,唇上胡茬泛着青光,原本温润的面庞透出股男性的硬朗。   这在青豆看来就像变了个人。   -   虎子过年回来,自然要请朋友吃饭。这不两人就碰上了。青豆正在脑补顾弈为情所伤,他和虎子的对话迅速把她拉回到“恨”——   虎子问:“怎么留胡子了?”   顾弈说:“他妈去村里给那帮人看牙,看我年轻不给我看。我留个胡子,显得老点。”   刚子夸:“这就叫男人味!我这几天也不刮了,留留看。”   青豆恨恨筷子捣空碗,沉默如桩。   她本来不想来的,但素素说,虎子都请自己了,说明看开了。她和虎子闹成这样也想着要做朋友,青豆闹什么脾气?虎子难得回来,一起吃顿饭,难道虎子没顾弈重要?   虎子没顾弈重要?这句话刺激了青豆。青豆想,虎子当然比顾弈重要。所以她表现出大方,进来还对顾弈笑了一下。   真可气。四目对视,他居然礼节性地朝她点了个头。   这么有礼貌,怎么不给她磕个头?   素素热络气氛:“研究生,现在看牙行吗?能不能给我弄个牙?”   “可以啊。我有个师弟毕业在清南区开了家诊所。你有空找我,我带你去他那里。”   素素不满:“怎么是师弟啊,你不给我弄?”   “我带你去,当然是我给你弄。带你去是为了用他的治疗椅无影灯和器械。”   “那就好。”   虎子下唇一撇,朝他凑头:“那我那个牙?”   顾弈看了一眼:“帮你做个新的,瓷的。别做金牙,难看。”   刚子也是一口烂牙:“我也去我也去!妈的,上个礼拜还牙疼呢!”   一桌子人起哄,全要看牙,一圆桌变成喂饭现场,一张张血盆大口张着,非常难看。顾弈说,“过年空的那几天给你们弄,正好他店不开,你们直接来吧。”   素素客气:“可以吗?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顾弈:“要么等我毕业。”   刚子问:“你毕业了去医院还是开诊所?”   虎子抢答:“我们顾弈这什么家底!当然自己单干!全南城市有几个搞牙齿的研究生啊!以后是招牌!”说着噢哟噢哟地激动,“搞牙齿是有钱!发了发了!”   刚子开始选地段:“你师弟在清南区开,你就开西宁区,那边有大学,有楼盘,人多。”   顾弈说:“不一定。”   素素:“什么不一定?”   顾弈:“我导师的意思是,想让我留西城。”   “你留?”虎子惊讶。   “可能吧。”   青豆专注舔蛀牙的舌头一僵,终于再次抬起眼。   这回顾弈奉上了笑容,特别释然,像要说很久了。 第114章 1996·冬 ◇   ◎蝉不知雪3◎   素素见她当真, 问顾弈:“你爸妈肯?”   虎子也说:“是啊,哪可能让你留那里。”   顾弈的父母肯定是要力劝儿子回来的。   顾弈还是那副谁管得着我的口气:“到时候再看吧,看发展。”   刚子作为一个在外乡漂泊的大学生,非常理解顾弈:“哪儿好待哪儿。不急, 还有一年半呢, 变数挺大的。”几人又从各个角度, 对顾弈有意向留西城的事儿提出问题,大概都认为事儿不可行。刚子顺着琢磨, 忽然想起个事儿, 推推顾弈,“你那个信……我挺久没去了, 还要我帮你去取吗?”   素素正亢奋,顺着接茬:“什么信啊?”   刚子:“顾弈有个笔友。”   虎子一惊:“你还有笔友?”   “他一直有个笔友。”刚子一贯没眼色, 朝青豆挤眉弄眼,“豆子, 你可得好好管着点。这个笔友, 现在很容易出事啊。”   诈骗事件层出不穷。报纸上不少交笔友的寂寞男女, 一个不慎, 把身家都交付出去, 讨要不回。   青豆和顾弈的座位之间隔着虎子、小徐、素素,可刚子愣是没看出来, 傻乎乎还以为这是一对。人家小徐进门落座, 贼眼左右一扫,就跟虎子嘀咕, 顾弈是不是跟豆子吵架了?   全桌估计只有刚子一点没看出来。   虎子嘿嘿打圆场:“现在大学生谁不交笔友啊。豆儿我记得也有, 是吧。”   青豆别开身体, 让出上菜的空间, 没有接虎子的话。   素素说:“要说交笔友,还是我们豆子经验丰富。”   刚子特愣,又问了一遍:“还要我给你去拿吗?”   电光火石,青豆和顾弈四目交锋,都想起了那句“要是发现了,就跟你分手”的玩笑话。   顾弈对刚子说:“不用了。”   青豆着急:“还是去拿一趟吧。”   顾弈牵唇,眼底闪过笑意。   这抹笑让青豆产生友好的错觉。   她生出要跟他好好聊聊的想法。虽然悲剧的现状并非无迹可寻,但也并非无可救药啊。青豆认为,好好聊聊,他们还能和之前一样好。   谁知,顾弈在虎子结账时就走了。   青豆从公厕出来,发现少了关键那人,问素素才晓得,他有事提前走了。   那一瞬间,青豆清晰意识到,她被排除在了他的行动之外。   素素见青豆失落:“等初二我们一起去看牙,你再好好跟他聊聊。”她不解地摇摇头, “这顾弈也是牛,脾气还挺大。你别惯着他。”   青豆紧抿嘴唇,两颗酒窝一闪一闪,用力忍泪。   -   博尔赫斯说,时间永远分叉,通往无数未来。   青豆试想过很多种可能,哪一步拐弯会通往更恰当的关系?在欢好前叫停,在验孕时叫停,在决意和清冬分别时叫停,在休养生息时叫停,这些节点似乎都通往了分手。   青豆感觉,就算没有那件事、那些事,她和顾弈也会走到这步棋局。   青豆倒带子时,听磁带卷轴清晰的碾压声,陷入回忆的倒带。   青栀定格动作等半天,感觉倒过了,不耐烦地一啧嘴,青豆指尖赶紧按停。   一播放,果然倒过了。   青豆再往后倒,一倒一停,试了三回,终于倒到第三首歌曲《红星闪闪》。前奏一响,青栀迅速进入舞者状态,眼随手走,目光灵动,舞姿曼妙。   青豆手撑着下巴,不厌其烦地给青栀播歌练习。只要青栀愿意,全家其实都会围着她转。   青栀一遍遍练习汇演表演曲目,青豆脑子里的闲事儿就一遍遍转。   等青栀把舞蹈捋明白了,青豆把这破事也捋明白了。她呸!她和顾弈无论从哪一步在一起,都会是现在的结局。他跟她根本不合适!   -   南城另一边连轴转的是顾家。   顾梦叛逆期,俩老人精神矍铄,战斗力很强,等她倦鸟回林,顾家铭一高兴,竟然脑出血,半边瘫了。医生说,这不是老人家第一次出血,估计之前出过,片子里有明显的陈旧性出血,问他有没有相关症状,老太太这才说,噢哟,他这两年尿尿不利索,夜里总尿床。   从南城第一医院度过急性期,本来直接转去康复,考虑到过年在医院不好,便先转到家中。   老太太也是忙累了,出院当晚在厨房滑了一跤。跌倒时手撑地,骨盆骨裂、掌骨骨折。   人老了,脆得像块儿饼干。   老人双双卧床,家里媳妇全用上,也就两个。   二媳妇玩笑,年轻时候还是不要偷懒,多生点,这时候孩子真是不够用。   邹榆心作为长媳,忙得脚不着地。她苦中作乐,和儿子胡扯:“能不能先把我的儿媳妇借我用用,年货都没人去买。忙死了。今年要喝西北风了。”   顾弈乜斜着眼睛:“儿媳妇是给你使唤的?”   “不是给我使唤的,那我现在是在给谁使唤啊?我这是在照顾我爸妈吗?”   顾弈没理她。   邹榆心问他:“过年,要不要叫豆子来吃顿饭啊?”   “不用。”   邹榆心盯着他的死人脸,说:“我可是问了的,别到时候说我欺负人。”   顾弈没接茬。   他拿了本木工大全,跟院里的老师改造起老人床。两侧设置床栏,防止老人坠床,又锯了两块木板,做床上用餐的桌板。给婶婶和妈妈省力。   邹榆心左右转悠没找到聊天的切入口,等他到床边调适桌板,以闲聊口吻问他:“看报纸了吗?人事部发了暂行办法,明确大专以上的毕业生不包分配了。怎么说?”   顾弈语气冷淡:“什么怎么说?我毕业还早呢。”   “谁问你了。”邹榆心才不担心他呢,“我问的是豆子。她想去哪个单位啊?”   怎么儿媳妇也没个旨意啊。她这个婆婆每天关心分配政策,却无从下手。   “怎么?你能帮忙?”顾弈端着桌板,想在床栏边上整两个卡口。   “自己家里人,总归是要想办法的。”邹榆心说完,顾弈婶婶挤眉弄眼,“是那个校花吗?”   顾梦替顾家铭拭去嘴角溢出的汤水,舀汤的动作一顿:“豆子是校花?”   婶婶好奇:“是不是小时候来过家里的那个小姑娘?”   邹榆心下巴一昂:“嗯。小时候是来过家里。”又对顾梦说,“青豆在学校很有名的。”   顾梦眼珠咕噜一转:“我是不是太久没看到她了?我记得这丫头好看是好看,但还够不上......”   顾家铭口角颤抖,想插句话,但中风后遗症使得他说话不太利索:“额……哪个啊……”   顾弈颇不耐烦:“你怎么喂爷爷的?都等半天了。”   邹榆心朝顾梦使了个眼色:“瞧见没,不能说一点不好!”   顾梦失笑,倾身喂爷爷汤:“知道了知道了,豆子是校花,一定是我太久没看到她了。”   邹榆心说:“这你是不知道,豆子现在很漂亮的。上大学了,会打扮了,加上对儿酒窝,谁遇上了都挪不开眼。”   婶婶说:“肯定好看,顾弈眼光多刁啊。从小就认奶。”   婶婶指的还是婴儿时期。她喂顾弈奶,他死活不肯喝,n头塞嘴里也不喝,只肯喝邹榆心的。于是她换上邹榆心的衣服,谁知这也没骗过他。   当时大家就说,三个月看到老,这小子以后肯定很难搞。   邹榆心开始宣传:“豆子大学里还做了挺多事儿的,听说发表了不少文章。”   婶婶:“学术上的?”   邹榆心:“小说诗歌。”   顾梦:“哟!文艺女青年啊!”说着摇摇头,“那挺难办的。”   顾弈手中量尺一顿。   邹榆心问:“怎么说?”   “文艺女青年弯弯绕绕可多了。”顾梦话音一转,“当然了,顾弈是谁啊,肯定都能搞定的。”   “哈哈哈。”   “就是。”   顾弈的注意力再次落到木板。   他指尖拨了拨锯齿状的锋利切口,弹掉显眼的木屑,准备再打磨得安全一些。   至于程青豆,被他丢在门后,关在了三个女人自娱自乐的闲聊之中。   -   虎子是强力粘合剂。   回来后,他才发现这么几个月过去了,顾弈和青豆还别扭着,便想着,到底还是缺了自己。   没了他,这帮人可怎么办哪。   他试图拽顾弈去道歉,见他家中老人生病,又没好意思,转道去找青豆。   青豆让他少管闲事,管好自己。   虎子气了:“我哪里想管你们啊?我他妈就管过年有没有人一起打牌放炮,你们要是愿意配合我,我才懒得管你们呢!你们以为你们谁啊!周润发和林青霞啊!谁乐意操心你们的事儿!”   青豆最不愿意发生的事以最坏的形式发生了。她以为素素和虎子崩了,会影响大家的交际活动,实际没有。反倒是她,闹得不开心,影响到了大家的关系。   青豆心软,假装大度:“我可以啊,又不是他脚踩两条船。我们是和平分手,有什么不能一起的?”   虎子说:“那年三十吃完饭,我们去放烟火。”   青豆佯装嫌弃:“王虎,你都二十五了,又不是五岁,怎么这么喜欢放烟火。”   虎子得令,高兴得当场连做五个伏地挺身:“那你当我五岁好了。”   -   年三十好巧不巧,是个雨天。青豆起早便嘀咕,怎么下雨了。   青栀拿圆珠笔给自己画了个手表,展示给青豆:“程青豆,你说我文身好不好?”   青豆愁雨的文艺哀伤立马转换成老妈子的操心:“你再说一遍?”   青栀真当她没听清:“我说,我想文身。”   青豆盯着她面无表情。   青栀以为她还没听清:“纹个手表?怎么样?这样以后就不用买手表了。”   话音一落,青豆面瘫式大喊:“妈——”   青栀吓了一跳,死捂住她的嘴。要死了,跟她开个玩笑,怎么这样啊!孔夫子!没劲死了。   青豆挣扎,同青栀滚至床上:“你……”   “我逗你的!”青栀急,生怕吴会萍进来揍她。   青豆眼神一软,朝她挑眉:“……真……的?”   青栀见状,手稍稍松开:“手表这么丑,怎么可能纹。”   青豆释出口气:“那就好。”   青栀嘻嘻哈哈,“要纹也要纹漂亮的!”   “嗯?”青豆凶神恶煞,龇牙咧嘴,却丝毫没有吓到程青栀。   青栀嫌弃地抖动颊肌,戳她酒窝:“你真没劲!程青豆!你这种人……顾弈哥哥怎么会喜欢你?”青栀想说的是,你这种人居然会未婚先孕!真是惊掉她的眼珠子。但为了防止青豆喊妈,青栀的嘴巴遮拦了一下。   青豆再次倒向床上,没精打采地问:“不然呢?喜欢你?”   “那也不用,我有的是人喜欢。”要不是蓉蓉会检查她作业,多得是男生排队给她写作业,至于她这么辛苦写吗?   青豆喃喃:“唔……我很差劲吗?”   青栀看表的眼神一顿,扭向一旁的程青豆:“你……”   “我配不上顾弈是吗?”   “……”   青豆表情一耷:“我好像确实很差劲。”   青栀摸上青豆的额头,查探体温:“……”   青豆甩开她的手,脸埋进被子:“烦死了。”   青栀问:“和顾弈哥哥吵架了?”   青豆:“……”   “不会是真的吧?”   青豆不说话。   青栀:“前几天嫂子说,今年顾弈哥哥可能会上门送礼,我们家要准备点回礼,算作心意。你要是吵架了就早点说,省得买了。”   青豆当即直起身,赏她个毛栗子。这死丫头逃舞蹈课的时候,怎么不计较这点钱啊?   青栀见她起身,观察她眼睛,发现真的红彤彤的:“真吵架了?”她刚那话只是试探。   青豆又埋进被子,懒得理她。   “怎么了?”青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这俩人暑假还如胶似漆,寒假开始这么久,顾弈一次都没来……“他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青豆默默翻白眼,写作文怎么没见她成语用这么溜。   青栀见她不语,不由着急:“真的假的?”   青豆仍不说话。   青栀拍她:“程青豆,你不会吧?”   隔着两层毛衣依然能感受到瘦削的肩头。青栀心疼地皱眉:“你别不说话啊?是不是啊!”   青豆把青栀当成小孩子,而实际上,她早有了自己的主意。在青栀心里,青豆就是个大笨蛋、大怂包。要是顾弈外头有人了,青豆绝对不敢说。   青豆完全没想到青栀这么关心自己,一声不吭跑出去找顾弈,二八杠气呼呼蹬出五百米,被雨迷了眼睛,有点累了,立马又折回来,选择打电话。   青豆在厨房忙活,完全不知道她那一系列操作,等知道妹子这么关心自己,还是晚上见到顾弈,他上上下下扫她眼睛,被她恶狠狠瞪了一眼,才晓得的。   顾弈说:“栀子说你一直在哭?”   青豆:“……” 第115章 1996·冬 ◇   ◎蝉不知雪4◎   -   又是一年年三十。   顾家他们一家围在老人床边, 强撑热闹开饭。   饭桌上没有喜事,顾弈的婚姻大事被端上台面冲喜。   这二十多年里,男主角顾弈早被扒得透透的,今年终于有新人物登场, 不在场的程青豆自然是话题核心。   除了爹妈, 大家对青豆的印象很模糊。   碍于顾弈的面子, 一人说一句青豆的好印象,拼拼凑凑, 整合出了一个明眸善睐一笑倾城、知书达理吃苦耐劳、出淤泥而不染的女菩萨形象。   一边说着一边信了, 跟念广告台词似的,越说越来劲, 最后总结:顾弈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   青梅竹马!也只有从小认识才能好上,不然这么好的姑娘打灯笼上哪儿找去?   顾梦今年沉默地配合大家, 在话题里始终荡漾着笑意。   邹榆心脸颊开花。这么多年,家里终于有那么件好事。虽然荷花美好之下垢满腌臜, 但展现出来是好的, 那就满足了顾家对婚姻体面的需求。   邹榆心问顾弈:“豆子想去哪里啊?不是说不分配了吗?”   顾燮之:“现在人事部出的是个暂行通知, 具体怎么安排还要等开学。这几年分配名额一直在减少, 今年下了文件, 名额应该很紧张。”   邹榆心说:“我们单位是今年明确不招人了。”   “肯定有单位有招人的。不是一下子砍掉的。那全国几十万大学生都自己找工作吗?再加上大专生,那人才市场得挤成什么样。”   邹榆心:“那也要问问, 早做准备。好单位总归是紧张的。”   他们讨论青豆时, 顾弈一句话没接。到父母问这事,他不能再不说话了, 只能硬着头皮:“等会见着她, 我问问。”   邹榆心皱眉:“两人一起都说些什么啊?不讨论这事吗?”这么重要的事, 竟然一问三不知!   “哪有空啊!”   婶婶打圆场:“也对也对, 都不在一个地方,哪有机会说话啊。”   春晚开始前,顾弈得以撤退。   绵密的雨夹雪砸在挡风玻璃,像电视收不到信号飘起的雪花。中午青栀打来电话,用质问的口气问他,是不是有别人了?要是没有别人,青豆为什么一直哭?   顾弈好笑,问她,哭得厉害吗?   那头青栀支支吾吾,说也不厉害,就红了眼睛。   顾弈问,为什么红眼睛,是不是炒辣椒熏着了?   青栀娇腔骂他,怎么这么没良心啊,都说哭了,还非要拉东扯西,说是为了你哭,就是为了你!   青栀坚信顾弈在找理由。顾弈却对青豆哭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先说是为了他一直哭,又说只是红了眼睛。前言不搭后语。   很大概率是根本没哭,就是为什么事儿急了。   顾弈赶到台球室,走到门口就闻见呛人的香味。   素素刚到,站在门槛上,一边抖雨伞一边甩头发:“你来了?没去接豆子吗?”   顾弈启唇:“我……”   青豆由里间探出头:“我到了。”   素素刚准备数落顾弈,见到青豆,语气又软了下去:“干吗呢?”   青豆清零哐啷,于地面堆放的杂物里翻找家伙:“我在找塑料桌布。他们准备直接在台子上吃,弄脏了怎么办啊。”   一看,果然。   绒面台球桌上,摆了两篮筐菜,淋着水。地上的煤油炉子熊熊烧火,虎子拿手的爆炒腰花正在出锅。呛辣的香味溢满整个台球室。   素素撑得快吐了:“你晚上没吃?”   “小徐没吃。”虎子家六点就开饭了,张蓝凤准备了六个大荤。王干戏称,王虎一回来,菜市场里的猪都少了好几头。   素素奇怪,问小徐:“怎么没吃啊?没回家?”小徐是本地人,照理说肯定有饭吃。   “他妈说不结婚就不给饭。年三十把他赶出来了。”虎子看笑话似的哈哈大笑。   小徐骂他五十步笑百步,明年就轮到你了。   虎子:“那没这么快!我这刚获得自由,哪可能这么快逼我进牢笼,怎么也要喘几年气儿。”   素素看了他一眼。   虎子清清嗓:“你呢?你妈催你了吗?”   素素:“她一年就回来两回,要催就趁那两趟。我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   小徐叹气:“你妈比较开明,和我家不一样。”   素素呸他:“我跟你年纪也不一样!你都三十了好吧!”   他们讨论的事情和屋里剩下的两人好像毫无关系。   顾弈车钥匙往前台一搁,走进里屋,高大的身形挡住微弱的灯光。   青豆眼前一黑,动作不由停了停。她没说话,倒是顾弈蹲了下来,搬掉堆放的另一排箱子。   青豆不明他靠近的来意,手上继续动作,直到他眼神追光灯似的,刺眼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青豆才蹙起眉心,掩饰住慌乱,狠狠瞪住他。   顾弈睫毛的阴影放大成两片大蒲扇:“栀子说你一直在哭?”   “谁哭了!”青豆吊起眼皮,将眼睛朝他跟前送。   “我就说。哼哼。”顾弈翘起嘴角,“我对栀子说,你姐不会哭的。你姐这种人只会急哭,或者为别人的屁事哭。”   青豆噎住。   窸窸窣窣的箱子拖动声响起,又停下了。她脑子浆糊一样,打破沉默道:“我打过电话给你的!”   顾弈:“几次?”   她翻了个白眼:“反正比你次数多。”   顾弈一次都没打来电话。   顾弈假装没听见,搬下墙角的箱子:“拿雨披垫着不行吗?”   “不行!我上次放的好好的!要是找不到,我就要去骂小徐!”他不进来还好,一进来一说话,青豆忽然生气了。见他真在找塑料桌布,青豆更气了。“你把信拿走了?”   顾弈没看她:“什么?”   “小桂子的信。”青豆怕他不去取信,思前想后,决意拿回来,哪里知道在门房大爷那里翻了两个小时,把他床底下没人要的几箱子旧信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封信。   “嗯。”他轻笑了一声。   “你看了?”   “找东西吧。”他提醒她专心。   青豆拉上他袖子:“被我感动了?”难怪今天主动说话。上次吃饭,他一副要和她保持距离的样子。   顾弈本来憋着股劲儿,听她一说,噗嗤笑出了声:“程青豆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就那几个屁字,全是骂他的,字字清晰,信纸上连滴眼泪都没有,有什么好感动的?   “那你就别看啊!把信还我!”青豆粗鲁翻他口袋,一摸摸到了皮夹。   她掏出二折皮夹,很顺手地一开一合,等塞回原兜,腕子顿住,又撤了出来。青豆重新打开皮夹,看清放照片的那个地方空了。那里原本塞着她和顾弈雪地里的合照。   那是94年新年,他们五人一起拍的。后来他们在一起,他就把照片上他俩脑袋的区间裁下,塞进透明卡位。   那张照片,没了。   青豆流云般柔软的发丝随低头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她的表情。   她忍住鼻尖暴击的一拳头酸意,使劲眨眼睛,稳住呼吸。   顾弈任她动作,问道:“你们系分配怎么说?有没有想去的单位?”   青豆合上皮夹,塞进他手心,不再应他。?   顾弈烦躁地抓住她手腕:“问你话呢。”他火急火燎来,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青豆甩开他的手:“要你管。”   青豆撩开里屋的帘子,探出个头对着小徐破口大骂:“徐东来!你怎么看店的!东西乱七八糟就算了,索性就堆那儿别理。现在倒好!把能用的都丢了,不能用的堆着,这算怎么回事?你要是跟我犯冲就直说,下回我就不带东西来了!”   她把这店当自己的店一样,时常整理照看。无奈这小徐烂泥扶不上墙。气死她了!   小徐一口冒烟的腰花送到嘴边,被青豆骂得吓住了:“啊?”   虎子也吓了一跳:“干吗啊,大过年的,发什么脾气啊?”   “我这是发脾气吗?”青豆手里的热水袋往桌上一摔,“说找不到热水袋,这是什么?你找了吗?就说找不到!客人来你是不是也这样敷衍?”   小徐支支吾吾。刚刚青豆问有没有热水袋,他信口搪塞,确实没找。   素素和顾弈对视一眼,眼底闪烁着惊讶的笑意。   素素抄手耸肩:“男人就喜欢胡说八道,活该找不到老婆还被亲妈赶出来。”   “你这怎么还往伤口上撒盐啊!”小徐佯装不满,贼眉鼠眼地瞥了一眼青豆,赶紧低头,就着隔壁老太勺的白米饭,拌拌辣汁卤味腰花,吃得嘛嘛香。   青豆看他很不舒服,上前一步,指尖拨弄他那鸡窝头:“你这头几个月没洗了?别又有虱子!都说了年三十要洗澡!再不洗就是新的一年了!”   虎子老粗,这才看见小徐那腌臜样:“不是前天让你去搓澡了吗?怎么没去啊?”   “澡堂门口有俩老头下象棋,围了一堆人,走到门口就忘了。”小徐嘿嘿装傻,“你知道我的,光看棋了。”   洗澡都能忘!饭怎么没少吃!   “我看你就是懒!”青豆眉心的川字几乎打结,“现在怎么办!你今晚洗,估计要几十块了!”   临近新年,澡堂的价格水涨船高。年二十九,二哥搓澡回来,说一人票价已经十块了。今晚大年三十,黄金时段,洗澡肯定特贵。   小徐脑袋一缩:“那就明天去洗。”   话音一落,墙上青豆的影子陡然耸高,往他头顶压上一片黑影。   小徐忙扒两口饭,溜出去洗澡了。走前青豆仔细检查小篮子,确认肥皂洗发水搓澡布都在:“赶紧去!记得好好说,还还价!”   虎子素素看青豆忙前忙后,把小徐训得服服帖帖,纷纷露出欣慰的笑。看青豆闹脾气,果然是人间一大乐事。   说实话,发脾气挺累的。青豆合上门,累得像刚跑完1000米,脊背覆满热汗不说,嗓子也喊得烟熏火燎。   顾弈大爷般往躺椅上一躺,闲适地呷啤酒,时不时还口辣腰花下酒。   他跟虎子说,不够味,还是西城的东西够劲。一上菜,满盆子辣椒。   虎子说:“到底多辣,你学两道,给我尝尝。”   顾弈摇头:“不行,我们这边辣椒不行。”他给邹榆心做过几回,没一回有那味儿。   素素:“那我们下次一起去啊,你上这么多年学,我们一次都没去过。”   虎子:“你这快毕业了,我们居然一次都没去过。”   青豆切了一声,“他还要在那儿待一辈子呢,急什么。”   素素噗嗤一笑,差点撒了手心的蚕豆。   顾弈附和:“说得也对。”   台球室是小徐的长居地。他基本住这,还买了台14寸的小彩电。   此刻电视里,热热闹闹开始了春节联欢晚会。青豆调节天线,左右拨弄,想把屏幕那条虚线消除。   身后虎子说起人话:“哦,对了,豆子,你们分配的事儿怎么说?听说现在政策变了。”   变了变了!变你个头!是政策变了还是男人变了!你王虎会关心教育政策的变动才有鬼。   “不知道。”青豆真不知道。   上周在报纸上看到新政策,青豆的心都凉了。只因二年级入学时想认真再读一遍书,她就一步错步步错,竟然完美地碰上九年制教育改革和取消分配。烦死了,重新投胎吧。   素素问:“你想好去什么单位没?”   “没想好。”青豆扭头,目光在各自歪斜的三人身上巡睃,试图找到他们交头接耳的痕迹。   素素催她:“那你赶紧想啊!婆家这么好的背景,想去哪儿去哪儿!可得挑个好单位。”   青豆看向顾弈,想等他反驳“婆家”二字。结果他毫无反应,还嫌她挡了电视,蹙眉倒向另一边。   虎子像是接到了死命令,打破砂锅问到底:“说呀,豆儿!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单位?这事儿还是得提前想好,我妈单位好多大学生专业和岗位根本不对口,不利于调动工作积极性。”   青豆盯着虎子,面无表情。   虎子朝她使眼色:“你这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赶紧得想好。”   想想想。青豆也要想得出来啊。她连高考志愿都是抄的洋洋哥哥,她能想出来什么啊。“我不知道。”   虎子挠头:“那老七六厂,成吗?我就记得这么一家国营......好像是做镜片的吧。”   “我见习去了,特没劲。根本没多少人在研发。一张报纸一杯茶,全在混日子。”   素素哟了一声:“一张报纸一杯茶还不好?身在福中不知福!给你把算盘,到我的窗口来坐一天,你就知道办公室多好了。”   顾弈一言不发,入神地看蔡明郭达的机器人小品。   青豆仿佛分裂,脑子里塞了两桩大事。她恼恨顾弈置身事外的样子:“我不想待南城了。”   “啊?”   “暑假那周老师说,要是我想,可以试着做编剧。”   “什么周老师啊?”虎子问。   素素知道周老师是谁:“去什么制片厂吗?他给你引路吗?我听说这行都要有个带路人的。”   “我不懂。”青豆一片空白。   虎子门外汉,替青豆考虑:“编剧?这......听起来有点不稳定啊。”   “确实。”素素认真思索,“那他们拍戏你是不是要跟着剧组走啊?那岂不是不着家?”   青豆靠墙站累了,往台球桌上一坐,扎起头发:“好像是。我也不知道。老师说,不一样题材的剧本会采用不一样的拍摄,剧组的分工和流程也是随时变化的。而且编剧也不好做,可能写好多年,都拍不了一部电影。”   “那拍不了有钱吗?”   “要是是制片厂的职工,那肯定有工资吧。”   “你真想做编剧吗?这个可以业余爱好吗?”   “写小说做///爱好差不多,编剧......门道挺多的。”余辉之说,要是真对书写成像故事感兴趣,毕业了可以先做文学编辑,帮编剧打下手收集资料。青豆跃跃欲试,又及时刹住了渴望。一旦选择了,等于放弃自己的专业。一旦选择了,就要背井离乡。这年头,还处在理工科走天下的主流里,而她,还从来没有远离过亲人。   “还是算了。”虎子说,“我想了想,你要是去制片厂,这不就去外地了吗?”   素素也说:“编剧不稳定。”   彩电格子里,音乐欢天喜地,一片祥和。   青豆的心啊,正飘着大雪。   她也知道,写剧本这种事儿离她太远了。至今没有写出过一个见光的剧本不说,真到了制片厂,专业也不对口,还要背井离乡,确实还是在一张报纸一杯茶比较安心。   虎子和顾弈敲烟,各点了一根,素素嘴痒也要了一支。   青豆回头,朝他们摊手:“我也要。”   虎子当她孩子,打她手心:“你要什么要!赶紧想去哪里工作!”   “想不出来。”青豆爬到台球桌中间,盘腿一坐,拿起桌角的烟,咂嘴惊叹,“谁的烟啊!中华!不错啊!”   顾弈冲她摊手,指尖流里流气:“软中华,一根四块。”他好半天没说话,一开口嗓音些许发哑。   青豆夹烟的动作一顿。   他又清清嗓:“开玩笑的。”   -   青豆还是走了出来,想暂时离开话题。   她擦过火柴,像童话里的小女孩一样,点燃、燃尽、扔掉。她不是冷,仅是没事做。   划到还剩三根火柴,青豆点燃兜里的香烟,默默蹲在巷子里闷了一口。   这是第一次,她感到抽烟的舒服。   那一口白雾吐出去,心扉当真开阔。   尽管,舒展的肺腔没有她要找的答案。   好烦。本来找工作这事想留到开学再烦,好了,那两人一唱一和,挑得她都没心思过年了。   蓉蓉说,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他们就在家属院里,信息多得是。她说,找不到工作就去冯世鹏公司做文职,她上次去看过,舒服得很,还能涨见识,不比机关差。   青豆知道。相比较班上的同学,她生活的稳定性要高很多,但坏的是,她有一些搅事的爱好。   算了,抽完这根烟,再老老实实做乖孩子吧。   青豆吹着冷风,默默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她知道,自己迈不出背井离乡那一步。   木门吱呀一开,挡风帘子里走出来一道颀长。   顾弈没穿外套,单薄地蹲到她身边,两指一搛,将她口中那半截烟送进自己口中:“真想做编剧吗?”   “没。开玩笑的。”青豆学他刚刚那句话。   “怎么?”顾弈吹了口白雾,迷了青豆的眼。   她瞬间跃至香港电影里,头顶是横七竖八的拉杂电线,墙上是黯淡闪烁的微弱灯光,脚下是潮湿幽深的老旧街巷。眼前,是搅弄心绪的负心人。   等雾散开,青豆的目光徐徐聚焦。她等他又吸了一口,不满地说:“你抽掉了我两块钱。”   顾弈懒洋洋:“你那四块又没给我。”   “那我不给了。”   “哼哼。”   青豆将脸埋进臂弯,不理他的阴阳怪气。   顾弈将烟掐熄在潮湿的地缝中,偏头看向她被冻红的耳朵:“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青豆故意问:“我说了就可以去?”   他挑眉:“说说看。”   “不懂,去七六厂?”说到工作,青豆眼里写满不谙世事。   顾弈蹙眉:“你这人变化怎么这么大?刚刚不是说想当编剧吗?”   “想啊!就想想嘛。想归想,做归做嘛。”   “为什么不做?因为专业不对口?”   “挺烦的。这行我没有认识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大家都说不是写一篇小说就能做编剧的,而且,我也不一定进得去人家制片厂。”说到这里,青豆想到了最大的困难,“而且我要是进了制片厂,我就得离开南城。我妈怎么办,栀子怎么办?”其实她想说的是,我怎么办。   “你事儿怎么这么多啊?你就说你想不想!”顾弈几乎在逼问她。   “不想!”   “说实话。”顾弈摸向口袋,又点了根烟。   “实话就是不想。”   “程青豆,你怎么老口是心非呢?你说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现在话摆这儿,就问你!想不想!你不能老老实实说吗?”青豆那话是在给小桂子的信里说的。她懊悔写道,自己想做的想要的,都错过了。   青豆揪他耳朵:“那你又哪里直白?你看了信却不承认骗我!你哪里好了!”   “我……”顾弈扭头,甩开她的手,沉着脸按下小桂子的事儿,“你就说你想不想。”   “不想!”   “老实说。”   青豆烦:“想!然后呢!”   “那就好好做。想就去争取。就像你一定要......”他欲言又止,咽下了清冬二字,眼神一凛,“程青豆!拿出那个决心!知道吗?”   眼珠在冷风里吹久,再转进眼皮,又干又冷。青豆翻白眼时卡住,使劲眨眼睛回泪液:“唔......”   顾弈轻笑,弹了她一个毛栗子:“老是回头的人是走不了远路的。”   “那我不走远路了。”青豆望向他,“我可以走回头路吗?”   顾弈含笑闷了口烟,鼻尖下呼出两道长长的白雾:“别回头。”   四目对视,青豆心跳大动,涌上股强烈的吻他的冲动。   她倾身,手搭上顾弈的宽肩,凉唇轻轻贴上嘴角:“那你可以回头吗?”   顾弈垂眼看向她,喉结上下滚动。   青豆没有离开他的唇角,贴着他的侧脸颤声道:“我知道错了......”   几户之外的门突然打开,泼出一盆冒热气的洗脚水。   热闹的广播春晚歌声由收音机扬出,打破冷清凄情的巷弄。   青豆一缩肩,警惕的避开身体。   下一秒,顾弈拽起她,推进厚重的防风帘:“进去吧,外面冷。”   作者有话说:   没多少字就完结了,不虐啊,多好啊,很生活的感情。 第116章 1996·冬 ◇   ◎蝉不知雪5◎   -   程青豆吻上唇角的那一刻, 顾弈死了半年的心诈尸般搏动。   但他知道这是假的。程青豆这人重感情,要是能挽留住一个重要的人,她是愿意把友情模糊成爱情的。   想明白这点,再看青豆这一举动, 就显得有些拙劣了。   顾弈这半年说忙也不忙, 说不忙也忙, 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事儿。除了更加专注课业,跑实验室和门诊的频率高了些, 其他心思更多放在运动上。   没办法, 这个年纪,想不了别的了。以前老大说, 男人就这么几年青春,再往后就蔫了。大家不解, 怎么就蔫了,蔫了是什么意思?老大一本正经神神秘秘, 说, 三十岁, 你们就不会这样了。   顾弈只有一个想法, 快点到三十吧。天天这么弄, 真的吃不消。躁得面子都要没了。顾弈能控制住自己的思想,管住自己的双腿, 但管不了本能。   每当这个时候, 他就有点明白,为什么老师说人是高级动物。他控制自己是高级, 可归根结底, 他就是个动物。   坏就坏在开过荤, 脑海里是切实的画面。   别人对着杂志图就能出活, 或者去录像厅待一下午,精力便可泻光。顾弈无法,他的欲望在更高阶的领域发出渴望。   太具体了,具体得发疼。   老三春心蠢蠢欲动,学吉他想要追女孩儿。那日日乱弦拨得顾弈更为暴躁。   在他日日勃发的晨起活动中,顾弈受到感染,也勃得厉害。   于是,顾弈往操场跑得更勤了。年前,顾弈跟顾燮之去澡堂子搓澡,顾燮之捏捏他的肩,夸他这学期又壮了不少。   确实,每次跑完,他都要做几个引体向上。积少成多,练着练着就壮了。变壮之后带来一个问题,手劲儿大了。一两回是舒服,几回之后阈值越来越高。他都怕自己成麒麟臂。   这不,推程青豆的力道失控,把她推了个踉跄。   青豆脑门撞到粗劣的防风帘,啪的一声,跟撞到门板似的,清脆响亮。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非礼完人家姑娘,被人家揍了。   坐到素素旁边,青豆盯着电视看了好一会,脑子一片浆糊,什么画面也没进脑子。   顾弈的不声不响让青豆更加确定,那一吻属于非礼。他不以为喜。   几人歪七扭八,干掉包中华,有一搭没一搭地呷啤酒,挑挑拣拣把锅里的腰花消灭,又就着辣油汤,下了锅白菜。   等到九点半,素素嘀咕,“洗个澡怎么这么久?掉澡堂子里了?”   青豆:“年三十还要排队吗?”   虎子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别等了,估计得后半夜了。”说完,他和顾弈对视一眼,嘴角浮出心照不宣地笑。“还嘀咕钱……这不比洗澡贵啊。”   青豆不爽:“什么啊?去哪儿了?”   素素想了想:“难道是回家去了?”   “年夜饭都不给吃,觉哪儿给睡啊。”虎子笑得不怀好意。那答案就在嘴边,偏是搂着没说。   素素和青豆懵懂疑惑:“哪儿啊?”   小徐这种三十岁男青年,整日精神萎靡,一点存不住钱,经常夜不归宿,其常往地点一目了然。   男生都心知肚明,女孩子反应则慢了不少拍。   青豆问,“难道是去胖子那里了?”   素素:“大过年了,突然跑去人家家里像话吗?”   青豆:“那去哪里了啊?”   素素苦脸,“不知道。”   本来也没那么关心小徐,但虎子的嘚瑟劲儿勾起了姑娘的好奇心。她越问越急,一屁股挪到虎子面前的台球桌上:“哪里啊!”   虎子佯装严肃:“姑娘家家的!问什么问!”   青豆:“……”她垂眸想了想,脸色难看起来,“你们都这么懂啊?”   虎子:“懂什么懂!男的都懂。”   青豆瞥向顾弈。这厮在虎子递出眼神时秒会。果然男人都是一伙的。上次跟红d区的姐姐买烟,他还一本正经拥上她。这刻看来,也不是什么好货。   素素也明白怎么回事了,嫌弃皱脸:“王虎,你是不是跟小徐一起去过?不然怎么这么懂?”   虎子一怔:“我懂什么了?”   素素:“连比洗澡花钱多都知道。”   虎子:“我不去菜场也知道青菜多少钱啊。”   “我看不是没去菜市场,是没胆子去菜市场。”   “我他妈……我出门都目不斜视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以前没开荤,小徐就说带他见识见识,他跑到门口就怂了,愣是等了一个钟头,等小徐爽完出来嘲笑他。   “我听说好多女的往广东......”素素带点拷问的口吻。   虎子急:“关我什么事啊!我在灯光夜市摆摊,她们营业的点,我也在营业。”   青豆怨怼的眼神突生疑惑。很快,在两人越呛越冲、越冲越暧昧的对话里,转为无所适从。   虎子问素素,那你呢?   素素反击,我什么我?我的事关你屁事?   虎子切了一声,“你开心就好。”   “我开不开心关你屁事!”   素素张口闭口全是屁。空气中含屁量骤增,闷得旁人喘不上气。   青豆灰溜溜撩帘出去,紧随其后的还有顾弈。想来,在他们出来抽烟的时候,里面两位也借烟抒臆了。   走到巷口,青豆仰起头,发现雨停了,天空零星爆开预热的烟火。   她嘀咕:“今天我们没有放烟火呢。”   “虎子买了,我去拿出来?”顾弈说。   “好啊。”青豆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脚步,“我只要火树银花,不知道他买了没?”   “肯定买了。”顾弈语气笃定,走到五米之外,他停住了脚步。   青豆手抄在兜里,盯着月光粼粼的湿漉石砖,径直撞上顾弈的后背:“嗯?”   顾弈转过她的肩,将她往巷子口带:“走。我带你去买吧。”   青豆扭头:“虎子不是买了吗?”   顾弈箍住她的肩,不许她回头:“我给你买!”   切!什么呀!刚刚还不理她,现在这么亲热算怎么回事。   青豆拍开他的手,欲往巷里跑。顾弈拦腰一抱,强行抱她往外。青豆挣扎:“你有病啊!”   顾弈压低声音:“灯关了!”   青豆还沉浸在自己为主角的戏份里:“啊?”   顾弈重复一遍:“他们关灯了!”   青豆挂在他臂弯,愣了愣,讪讪一挣,落到地面。天哪,她看不懂这个世界。素素和虎子每一次在一起,都在挑战青豆的想象力。   鲜花插牛粪,一点不般配。   顾弈与她隔开距离:“走吧。”   青豆:“去哪儿?”   “买火树银花。”   “你愿意跟我一起放吗?”青豆故意这样说。   顾弈瞧见她故作委屈的酒窝,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我愿意。”   青豆的眼里闪过惊喜,又被他下一句脱口而出的“开玩笑的”给浇灭了喜悦。   一个男的不喜欢你的时候真是捉摸不透。   青豆回头,望向黑灯的桌球室,“你说……他们有那个吗?”   顾弈的背影一顿。   青豆上前两步,忽然着急:“啊?”   顾弈知道哪里有的买。他让青豆站这儿,他去去就回。   青豆怎么可能听他的,跟着一起去了。   神神秘秘的,以为什么交易场所。实际就是斜街的杂货店。   那间门店住了一家子,正常层高隔开两层,楼上堆了杂货和小床。昏暗的灯光外,一个小男孩蹲在室外看蚂蚁。   青豆不好意思听顾弈买东西说什么,便也蹲下,跟小男孩讲话:“新年好。”   小孩发型像三毛流浪记的三毛,“新年好。”他的好是第四声,带有浓重的乡音。   青豆挤出友好的酒窝:“怎么没听中央台的新年广播啊?我看到那边有台收音机。”   小孩:“俺爸妈不许俺听。”   “为什么啊?”青豆不解。   两句话的功夫,顾弈两手抄兜走了出来。   青豆见小孩垂头撅脸不说话,鼻音又追了声问询。   小孩鼻音湿重:“说浪费电。”   -   再走回去,青豆脚步不如来时轻快。顾弈见她一步一拖,逗她道:“你再走这么慢,虎子和素素要领结婚证了!”   青豆苦脸:“虎子才不舍得逼素素呢。”   “那是因为素素喜欢虎子。”所以虎子才不舍得逼素素。   “啊?”青豆抬起头,“怎么看出来的?”   “虎子出了这么多事,但素素一直在等他,也没找人。”这行为在顾弈心里,算是喜欢的铁证。   “这就是喜欢?”   他答非所问:“反正,虎子这趟也是下了决心的。”   青豆想了想:“可是素素不是给虎子放了场告别烟花吗?”   顾弈:“花里胡哨的,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啊?”那天虎子和素素告别的忧伤如此明显。   “真的分开不会整这么多仪式。真的不在乎也不会去清算。”一个包算什么,一场烟火算什么,说到底就是放不下,东拉西扯硬找理由。   顾弈把东西挂门上,轻轻敲敲门,拉着若有所思的程青豆飞奔出巷。   这声敲门声惊动了里面的人。素素左手攀在虎子臂膀的“爱”字上,吓了一跳:“谁啊?”   虎子撤出来,开灯查看,等探出门外,擦到包装袋,才恍然笑了。   “估计是豆儿给的。”他的眼神柔软成一滩水,把家伙送到素素眼前,“但豆儿不知道你都准备了。”   素素:“我可不会吃那个亏。”   “怎么了?”虎子对此全然不知。   “豆子……算了,没什么。”素素手臂遮住眼帘上刺眼的光,“你把灯关了。”   虎子小媳妇样儿,拿扎手的寸头拱她:“我想开灯。”   素素踹他:“你也不看看自己多丑!关灯!”   虎子身体的窸窣声停住,赤脚踩在砖地上,一声不吭地把灯关了。再回来,东西笔挺但是本人的精气神萎了。素素环上他的脖颈,脚支着身体,往台球下方挪了挪,拔他胡须:“我胡说的。”   虎子没信,做了个假动作:“那我去开灯。”   “不许!”素素贴进他宽厚温暖的胸膛。   “你嫌我丑……”   “丑啊。确实丑。你要不信就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挺身进入:“那你还……”   “还什么?”素素颤着身,出了口气。   “还那个我……”   “哪个啊?哪个啊?王虎你有话都不会直说吗?你跟顾弈学坏了。以前多好的人,有话直说,现在也学会藏着掖着了。”   虎子紧紧抱住她,用身体将他的心肝宝贝藏起来。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埋她发丝里委屈:“我没藏着掖着,我怕你害羞。”   “我会害羞?”   “行,你不会,我害羞行了吧。”   “你羞什么呀?”   “我羞……我……我羞。”   “羞我喜欢你?”   “……”他吞了口唾沫,呼吸粗重,“你真喜欢我?喜欢我什么?”他真的一无所有。   素素撩头发,理直气壮:“我喜欢你丑啊!”   虎子苦笑:“行。算你狠。”   “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丑成这样,还让我牵肠挂肚的男人了。”素素捧住他的脸,心疼地细啄他的额角,“以后不许闹脾气,知道吗?”   虎子那点自卑随头顶爆起的鞭炮声消散。   他在噼里啪啦里疯狂耸动。那一刻,他就一个想法,把命给她。他王虎的命以后就是罗素素的了。   喜剧的是,这晚虎子的命差点真交待在屋里了。据后半夜晚归的小徐说,把虎子拖出来的时候,屋里炭烧得比外头烟火还要红火。   要不是掐人中抽巴掌后醒了,小徐差点送他去急诊。?   因一氧化碳过量,虎子脸颊泛起两坨好看的樱桃红,直到大年初一早上才消掉。   -   另一边儿,青豆和顾弈燃放火树银花时,展开了一段极为深入的对话,最终不欢而散。 第117章 1996·冬 ◇   ◎蝉不知雪6◎   他们由虎子和素素的关系发散, 谈至小桂子。   顾弈第一次承认,小桂子确实是他。他坦白得很突然,让程青豆来不及演出生气状态,愣成一根桩子。   “没办法, 那时候你对交笔友太热情, 我不想看你每次找信都失望, 所以左手提笔瞎回了句诗。让你高兴高兴。”   拜她所赐,他后来左手写字越来越好, 大学舍友旷课, 遇上老师随堂小考,他能左右手快速完成两人份的试卷。   青豆疑惑, 从取笔名开始,就是为了满足她交笔友的心愿?   顾弈不屑, 他怎么可能起个太监名。他们那个年纪,最在意男子汉大丈夫, 喊谁太监比骂亲娘还严重。他每次在信封上署名, 都膈应得很。   说这段的时候, 青豆挺开心的。   虽然羞耻中夹杂真心错付的恼恨, 但回头想想, 有个人不愿看你失望,假扮了一个虚构的人驻进你的生活, 还挺罗曼蒂克的。   很快, 随火树银花火苗渐熄,话题急转直下。   顾弈面无表情看着她眼里熄灭的火光, 和尚念经般背诵:“我很容易对陌生的人心动, 也许, 我更可能对一个陌生的人发生心动。但我好市侩……啧啧……我知道不可能有一个陌生人比过他。”他冷笑一声, “‘他’谁啊?这么可怜?”   青豆乍一听还挺激动,以为是表白,要和好了,听着听着嚼出不对味,脸不由耷拉下来。   是她写给小桂子的信。   要是知道这信是给顾弈看的,切入点能是这个?肯定得写成最后一封给小桂子的信那样,满腔哀怨里掺杂绵绵爱意,哪能这么纯粹!   青豆酒窝闪烁,开始装傻:“就是啊,谁啊……”   顾弈打火又点了一支火树银花,塞到她手上,“你知道火树银花一旦点燃,怎么吹也吹不灭吗?”   青豆小心翼翼呼了两道风,还真是。“神奇。”   “它只能一路燃尽……”他指着爆裂的火花,“就像这样。”   “嗯。”青豆点头。   顾弈漫不经心地由纸盒抽出一根,借她手上的火点燃:“跟我似的。”   青豆忙退后一步身体,等两簇火花分开,才抬起头,望向他:“跟你哪里像?都一样好看?”   顾弈被逗笑了:“跟我一样,烧到底就灭了。”   “那你现在灭了吗?”青豆心头针扎似的发疼。   “快了。”顾弈托起她的胳膊,将残喘的最后一点火花送到青豆眼皮底下,“你看,你看……三……二……一……灭了。”   青豆不禁着急,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灭掉:“……”   “开玩笑的。”顾弈笑。   青豆嘟囔脸:“你到底要开多少玩笑啊!”这一晚,他至少说了三回了。   顾弈:“我除了开玩笑还能说什么呢?”   青豆仰起头,认真问:“真的灭了吗?”   “差不多吧。”顾弈把剩下的火树银花插她口袋,低头拆新烟,“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有。”青豆丢掉烧尽的细签,“你在等我道歉。”   顾弈失笑:“你做错什么了?你要道歉?”他非常认可她在信里骂他的行为,“按照道理,你应该骂我。”   “我不骂你。骂你我心里难受。”   顾弈冷哼,表情颇为不屑。   “你不许这样笑。”青豆捏他嘴角,“给我好好说话。”   他正色,吸了吸被风吹僵的鼻子:“好,我说,你听。”   “好!你说,我听。”青豆打起十二分精神,以为能听到个什么大事,结果顾弈说:“豆儿,我我会负责的。”   “负什么责?”   “其实想不出什么可以补偿你,”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但如果你需要帮忙,我都在。”   “补偿我什么?”青豆问。   他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神,低下声:“你知道的……”   他们都知道,那事儿归根结底,就是男的欠女的。   “你觉得你欠我了?”青豆的眼眶又酸又烫。   “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这话说出来你信?”他拍拍她委屈的脑袋,“程青豆,找份喜欢的工作,做自己想做的。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尽力帮你。我妈他们团有分到上影厂的,我帮你回去问问。”   青豆来气:“你帮我是以什么名义?朋友?那你怎么不先帮虎子呢?”   顾弈在这件事上,早就想通了。他释然地说:“家人的名义。”   天空烟火稀疏闪动。南城雨后的冬夜又湿又冷,驱散了一波放烟火的人。   本来这个时候,耳边全是爆竹声。此刻,不知道是心中的声音太响,还是爆竹的声势太弱,四下寂静无声。   青豆后退一步,在茫然与暴躁之间徘徊。她能感受到脸上光和影一明一暗的轻微重量,能听到胸口心跳钟摆一样,大力撞击,但她没有办法表现出来。   她憋急了,两行泪流了下来:“我不要跟你做家人。”   顾弈指尖揩去她的眼泪:“那就不做。”   “不是!”青豆打掉他的手,“我不要你欠我。”   他哄她道:“那就不欠。”   青豆听出他在应付,对着他拳打脚踢:“你怎么这么欠啊!”   “我不就欠吗?我要是不欠,我能贴着你?”他都觉得自己“欠”。   “顾弈!”青豆她想什么顾弈都知道,他现在明摆着装聋作哑。   “好了,我知道。”他站到她身后,双手捧起她的脑袋,迫她仰头,“看烟火吧,难得年三十。”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青豆委屈巴巴:“早上没哭,现在哭了。烦死了。”   “也好,眼泪流在最后一天。明天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天。”顾弈说起吉祥话。   “不会的,你这样气我,我明年也会一直哭。”   青豆这一刻感觉到,她说什么都没用了。顾弈死心了。   这半年里她没完全放下的事儿,他先她一步放下了。他放下的时候,顺便还自说自话,认定自己欠她,要用找工作来补偿。这是在清算。   青豆内心绝望。她摸不到方向,只知道自己被抛下了。   她望着拉胯的烟火,哭得越发厉害。要是能有漫天烟花,好看点就算了。今年除夕的烟火和她的感情一样没劲。好像就是为了迎接团聚勉强放出了两团火星子意思意思。四下的天空,依然乌漆嘛黑。   她说:“真难看。”   顾弈语带惋惜:“嗯,今年没人出来放。”本来有他们一份的,也许会热闹,但……他又往巷子里望了一眼,“没事,大家开心就好。”   和朋友放烟火比起来,虎子肯定更愿意和素素单独一块。这种快乐,男人都懂。   开心?谁开心了?青豆一点也不开心。   怎么有脸说大家开心?她眼泪都没干呢!   青豆扑簌抖落咸珠子,脑袋一拧,挣开耳侧的温掌,反身箍上顾弈脖颈,探舌w入。   一瞬间,口腔内涌满咸咸的海水,浪卷浪,锚钩锚,重吸轻吮的发泄下,渐渐稀释,化成可口的淡水。开始时,她带着恼恨,尤其他冷眼看她主动却丝毫不给回应,让她生出想弄痛他的欲望。舌头越发蛮横。随重力作用,青豆越来越低,脖颈越来越吃力,眼见身体即将脱落,腰际被顾弈一托,青豆的目光再次与之平行。   青豆咽了小口唾沫,微抿湿漉漉的嘴唇:“顾弈,我们和好吧。”   “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不好的?”欲望在控制的呼吸中褪去。顾弈眼里荡漾起笑意。   青豆睫毛湿的打结,像结了霜,一煽一煽特好看。顾弈看得喉结痒,偏头重重清嗓,试图分散注意力。   “我没有不喜欢你。”   顾弈故作不解:“那你?”   “当然喜欢你啊!”   顾弈轻嗤:“切。”   “你这么大个个儿,怎么还自卑呢!”青豆粗鲁拽开他紧束的衣服下摆,半温不凉的手慌不择路,径直钻进衣内,捂上左心口,用指尖刨:“我要把你的狼心狗肺掏出来看看,怎么能说不理人就不理人呢?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候但凡有个外人,听到以上对话都要恶心吐了。但黑暗墙角里,他们浸在黏糊劲儿里,拉扯得不亦乐乎。   顾弈被她的凉手摸了个激灵,不由缩肩:“我哪有?”   “你这学期都没有理我。”青豆气,“你又这样!”   “我走的时候不是说了吗!我们算了。”   “算了算了?你想过我吗?我......我以后怎么处对象啊!”青豆并没有想过这事,现在的话全是脱口而出。   她又急又乱,说完处对象的事,又急着解释没有要怪他,这事儿不怪他。   听到这里,顾弈不由叹了口气。还是把她逼得太紧了。他摸摸她的头,叹气道:“程青豆,别哭了。二十多岁的人了。”   说到年纪,青豆立马站得笔直,娇c着否认:“我没有哭。”   “对对对,没哭。”顾弈假装没看见她下睫挂的两串水珠,配合她点头,“等你毕业了,我跟你说个事儿。”   “......”青豆眨眨眼,“现在不能说吗?”   顾弈想了想,稍事停顿:“不方便。”   青豆细细打量他的表情,结合这趟回来他的一系列冷漠行为,喉间涌上酸楚:“你不会……有人了吧……”   顾弈轻哂,两手自动铐到她眼皮子底下,逗她道:“要是有了,怎么说?”   -   程青豆眼神一黯,信了。   顾弈人在西城,与她相隔千里,英俊倜傥,正值盛年,欲望勃发,她完全了解他的优秀与火热。是啊,这世间哪有英俊成这般的痴情儿郎啊。要说痴情,也得是虎子这种。连傅安洲都会对好看的姑娘侧目,利用优势,奉上温柔,遑论顾弈这种又看h片学动作又知道利用心理落差引起女生注意的人。   看似正派专情,实际坏得很。   眼下感情冷却得这样彻底又冰冷,那边极有可能有位佳人。   青豆天旋地转,脑子转得飞快。她想到电话里那位平翘舌音不分的女生,咄咄问过她是不是女朋友。又想起那次通话中,她所忽略的顾弈对别的女生献过殷勤的事儿。   青豆的心跳凶猛跃动一夜,拳头攥得死紧。像被鬼压床了似的,拼命挣脱,却力有不逮,被死鬼压死在了床上。这种感觉像回到了高一。走出学业尽在掌握的辉煌,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能力所限的灰头土脸。   -   取消分配的暂行通知一出,楼里每个人都关心起青豆工作的事儿,主动帮忙提出打招呼的邻居不在少数。都是看着长大的,哪可能让青豆没工作。   青豆现在的问题就是,太多人关心她的工作,罗列这局那局,这厂那厂,全是靠山吃山的铁饭碗,害她完全不敢提自己还有旁的心思。   青栀看这么多人上来要给青豆找工作,不由松了口气:“我跟王主任关系这么好,他以后肯定会给我找工作的。”   蓉蓉扫她兴:“你想多了,人家王主任又不傻。他帮你姐找工作,因为她是大学生。你看你初中毕业有几个人给你说工作。”   青栀神气的表情登时垮了。   青松打圆场,虎虎栀子脑袋:“栀子随我,以后估计就是社会闲散分子。别担心,哥也没饿死。谁爱去他们那什么局啊,没劲,串大街多好啊。”   蓉蓉瞪他。就知道护妹子。   青豆坐在桌前,嗑瓜子发呆。对他们说的话完全不感兴趣。   广播里,正在播放一知名相亲栏目。主持人说上一期节目的嘉宾鸿雁频传,估计好事将近了。   蓉蓉听得嘴角开花,感叹道:“我们豆子学业稳定,感情稳定,怎么这么顺啊。”   提到感情,青豆的肩缩了缩。完了,好丢人。   青松嘚瑟:“豆子打小努力,两手抓。没办法,这都是我妹子应得的。”   青豆心嗤:好话赖话都让你给说尽了,比顾弈还会做人。   “顾弈送的东西早点拿出来吃了吧,别让妈放起来……”蓉蓉低下声,“又过期了。”   青松往外探了探头,确认厨房的吴会萍听不见:“那把包装拆了,吃吧吃吧。”   青豆扭头问道:“他送什么了?”   “送了茶和酒,我准备开年送给栀子老师。”蓉蓉一五一十,问询青豆意见,“还有一盒绿豆糕,我们拆了吃?”   “什么时候送的?”她怎么不知道。   “就初一,昨天。一大早送的。人没进来,把我叫到桥头。还挺懂事,说你没毕业,进进出出太多人看了。”青松满意地说,“心意到了就行了。”   青豆心口一堵。   广播里,邓丽君的甜蜜蜜嗲嗲唱响,男女嘉宾在歌声背景音中开始自我介绍。   是全新的嘉宾,和青豆之前听的不是一拨人。果然,成的没成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揭篇了。 第118章 1996·冬 ◇   ◎公子只应见画1◎   -   顾弈给程青松送完礼, 完成初一的走亲戚礼仪,终于回到家里。   困死了。程青豆不愧是程青豆。明里一本正经好学生,暗里y文艳词样样来。看着文文静静,实际野性得很。她胆子越发大了, 居然敢在巷子里亲他, 撩他衣服。果然羊逼急了也会咬人。   当时他尚有理智在, 表现得相当柳下惠。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尿性。   顾弈很清楚,自己要是回应了, 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前面死的心全他妈在打脸。   他也要面子,男子汉大丈夫, 说分了算了,姿态摆得这么明白, 语气那样斩钉截铁,一个吻就把他捞回来。要这么简单, 当初他自己下嘴不就行了?   说到底, 他要的还是愿意。   而愿意不是亲一嘴的问题。要这么简单, 那和小徐有什么区别。   还别说, 回去路上, 驱车经过艳丽异常的灯光,顾弈多留意了一眼, 想着, 沉沦在姑娘的亲吻里,感觉挺不赖的。管她是生存驱动还是友情驱动。   但是, 要这么简单, 搞个孩子凑活一辈子, 不是最简单的事儿嘛?但不是的。不是的。   兜这么一大圈, 顾弈第一次想明白,他要的不是他乐意,而是她乐意。   顾弈头也不回犟了半年,还是心软了。可能,在虎子攒的局上,他就没那么坚定了。   皮肤游蛇上滑的凉感激得人难受,心痒。顾弈翻来覆去,燥得慌,于是跑一楼,打了一夜游戏。   这个除夕夜不是没有烟火,只是来的比较迟。南城市民要么是钟表暂停,要么是脑子卡带,零点过后才放起鞭炮。   顾弈听清脆爆裂的开花响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对本儿。   青豆流产前夕,顾弈拿到了结婚证。说实话,人是懵的。六子哥拍拍他的肩,轻描淡写,“学校根本不管的,没事儿,别担心,等毕业了办酒。”   红彤彤的省民政厅戳印泥不匀地盖在日期之上。时间以取证件日期为准,写的是九五年七月十四日。照片那格子是空的,印刷字体写着相片粘贴处。   六子哥说这是最新的结婚本,有些夫妻没钱拍结婚证照片,就空着,后面补了,贴上就行了。顾弈掏出钱包里的照片,对着那个格子比了比,大小差不多。   顾弈将照片夹进结婚本,边塞进口袋边对六子哥交待,暂时谁都别告诉。他表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程青松程青豆都蒙在鼓里。   六子还怪他们读书人迂腐,这种喜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见不得光,没劲。   顾弈无法。   这事儿结束得鬼祟,就像他强抢民女逼良为c似的。他没有办法再看程青豆崩溃,看到她满眼写着不愿意又没办法。   或者,他最不想的是,自己再一次失望。   他特别怕掏出结婚证,她再次抗拒。   九五年的夏天对程青豆和他来说,都非常糟糕。程青豆迅速开始新的生活,他却被新的身份困住了。   除了义务劳动,顾弈每天都在思考,要怎么跟青豆说。   顾弈犹豫了半个夏天,最终决定给彼此自由。都是念过书的大学生,思路应该开阔点,别为点情情爱爱愁眉苦脸的。   他走的时候真的放下了,一步步计划好事情的解决,就像当初计划和她结婚一样。他还跑去民政局问,结婚证撕了是不是就算离了?人家告诉他,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要登记的,结婚证撕了得补办结婚证。   顾弈完全可以想象,程青豆知道后那副崩溃的样子,也不难想象,她迅速认命的样子。   这件事的最优解就是等她毕业了再告诉她。这中间,他们都要冷静一下。   要是没有青豆扑上来的吻,顾弈还挺冷静的。她如此主动,搅得他又乱了。红颜果然是祸水。史书说的没错。   -   大年初三下午,他们约好在五阳湖职工小学对面的吴世康牙科门诊弄牙。   师弟叫吴世康,家世显赫,据说家里在wz开了世界第一流女士服装厂。九五年夏天毕业,九五年夏天领证。现在是九六年二月,孩子三个月大。   虎子脑子一直在算,这是啥时候怀上的?   顾弈手戴橡胶手套,指头依次按过他的牙齿。查看期间,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素素吓一跳:“他没一颗牙好的吗?”   顾弈面无表情,吓王虎:“你能不能多刷刷牙?门牙都蛀了,要不我帮你拔光,装假牙吧。”   虎子口齿含糊,信以为真,有商有量的:“那不是老头才弄的吗?我......我这么年轻,可以弄吗?”   “那不正好,直接牙齿掉光,白头偕老。”顾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在场两人居然笑了。两情相悦的时候,这种离谱的话也能当祝福。   吴世康逃离吵闹的家庭,跑到门诊,宁可义务劳动也不愿带孩子。他说养了小孩没一夜好睡。   素素坐在他操作的牙科椅上,发出拍马屁式的疑惑:“都开了世界第一流的服装厂,家里没个十几间房吗?”   吴世康笑说,屁啊,那边厂子全是世界第一、亚洲第一、远销海内外......实际他家开的就是个小服装厂。   素素能侃,倒在人家无影灯下,一边被冲的蒸馏水,一边还能对答如流。   虎子牙蛀了十颗。顾弈一点点磨掉,大部分都能直接补或者不用补,检查后粗估有两颗要做根管治疗。   他敲敲那两颗的牙龈:“疼不疼?这样呢?疼?嗯,那就是烂到牙髓或根尖了。”   虎子吐掉血腥味冲鼻的冲洗水,顺着顾弈的目光往门外瞥了一眼,“严重吗?什么治疗?手术吗?直接拔了不行吗?”   顾弈收回等待的目光,落回到懊糟的牙齿状况上。   “这是新的项目,外面很多诊所根本没得做。”也就是本校出来的毕业生,折腾诊所的时候才买的专业牙科治疗椅,吸唾器日日浸泡消毒。   大部分中国人才刚脱离温饱,头疼脑热都不算病,牙疼更不值一提,所以城市里牙科的配比和需求是比较低的,诊所的卫生水平更是参差不齐。拔牙染上乙肝的新闻曾一度让国民十分畏惧牙医。程青豆小时候的神神叨叨不是没有道理。看新闻的时候,人很容易把自己套入小概率事件的主角。   虎子:“这么牛?”   顾弈做的就是根管治疗相关的研究,所以比较擅长:“有点疼,你忍得住吗?忍不住算了。”反正牙疼不是病。   “不要钱的疼我都忍得住。”虎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一趟牢狱之灾,再出来,他扛疼能力比以前长进不少。   吴世康对顾弈说,这个技术大家现在不太接受。   来这儿的基本都是非体制内市民,没有定点医疗单位,要么是打工的,要么是小老板,一来就是拔牙,基本都是忍无可忍的程度才来就医。他说可以治疗,不用拔,人家都不愿意。   虎子问,“为什么不装假牙?假牙不好吗?还能挑颜色。要金就金,要银就银,好看得很。”   本来听两个牙医聊天,素素觉得挺有意思。虎子一开口,她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刚提起劲儿要啐他,一偏头,对上他嘚瑟的笑,她的眉眼又舒展开来。   虎子就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时候为了活跃气氛,会主动装傻。本来真的挺嫌弃的,不对,就连现在都挺嫌弃的,但乐是真的乐。   素素有眼色,见顾弈往外张望好几回,补完自己的两颗龋齿,跑到外头打电话给程青豆。   -   青豆记得这事儿,早起还纠结要不要去,下午王主任来她家,说有个老同事在文化馆,帮她联系问问今年招不招人,什么个情况。   这一来,阻住了青豆的脚步。她默默放弃弄牙的打算,认为这是老天提醒她自尊自爱。   三点多,素素来电话,焦急问她磨叽什么呢?   青豆捂住声筒,对那头说,不想去了,顾弈对她没有好脸色。   素素:“怎么没好脸色了?他弄牙的时候一直往外看,在等你。我看脸色好得很。”   这一说,青豆心又软了。但她还是想赌气:“大年三十那天,他跟我说他在西城有人了。”   “有人?什么人?”素素抬高音量,掐准一分钟,“顾弈能有什么人?肯定是编的!快来!”   ?青豆出门时,王主任正举着她家电话,跟老同事叙旧。蓉蓉和青栀伺候一旁,她很没良心,灰溜溜地出了门。   坐公车摇了三站路,到的时候,顾弈正在帮虎子量牙取模型。   青豆和顾弈隔空对视一眼,又避开眼神,没有打招呼。   吴世康确认了一句,知道是认识的,乐呵呵拍拍空椅子:“来,妹妹。”   顾弈停下调印膜料的动作,对吴世康说:“她我来弄吧。”   吴世康点点头,接过他调材料的弯盘,“那这个我来吧。”   虎子移开手边的镜子,捂住酸泛的牙关:“豆子的牙和我差不多。”   一进门,不知道是闻到恐怖浓郁的酒精味,还是看到让人牙痒痒的男人,青豆的心扑通乱跳,两腿发软。   她谨慎地坐进牙科椅,偏头问虎子:“你的假牙今天能做吗?”她本来还想问要不要钱,看见吴世康,猜测是这家门诊的医生,又没好意思问。   “今天取模型,要来好几回呢。”虎子脖子伸长,好奇程青豆的蛀牙会有多少,“我猜至少十颗。程青豆比我还爱吃糖,不可能比我少。”   青豆牙关一咬:“你蛀了十颗?那怎么办?”不会死吧。人总共才多少颗牙啊?   “补啊,可疼可疼了!”虎子皱起脸,吓唬她。   顾弈摘掉刚才的手套,丢进盆里,换了副新手套,边穿戴边走近。   他居高临下,笑得挺坏的,“赌一赌,多少个?”话是对虎子说的,眼神盯着的却是程青豆的眼睛。   虎子:“我猜十个。”   “赌什么?”   “请顿饭呗。就上回的酒楼。”虎子又补充,“那种边角磨掉的一点点,也要算的。”   顾弈抚了抚褶皱不贴手的橡胶手套,回忆上次看到的口腔状况:“行。我猜五个。”   这么精确,一看就是有备。虎子觉得没劲,倒回自己的坑:“不赌了不赌了。那我肯定没你了解。”   俩男的正在玩程青豆,程青豆本人吓得想跑。   “你们怎么这样!”这不是她想象的、被哄着弄牙的状况。   -   素素由对面马路上完公厕,见青豆已经乖乖躺在了椅子上:“挺快啊。看来本来就不用我打电话。”头发编好,皮鞋擦亮,拾掇得漂漂亮亮。哼哼,口是心非的死丫头。   素素方才打完电话回来,大声问顾弈,怎么回事,豆子说你在西城有人了?她知道肯定是个误会,但她得把这话喊给顾弈听。男人听到这种话,多会很得意。她得拿豆子小姐献祭,哄哄今天的恩公。恩公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切了一声,不以为意。但上翘的嘴角说明,他很满意。   素素就知道是青豆乱想。男人在外面有人,还跟你承认,这比他们有鬼还有鬼!   素素抄兜,没话找话地夸吴世康:“假牙也是这里做吗?好厉害啊!”   “没有没有,假牙是送到厂里做的。我现在就是做模具。”吴世康又展开夸前辈,“以前牙科诊所才叫什么都会。”   虎子插话道:“我妈说以前牙科诊所还挖鸡眼。”   吴世康:“弄!鸡眼针眼,哪里都弄。”   声音清晰热闹地灌入耳朵。   青豆像个怪兽一样,“啊”地张大嘴,失去语言能力。顾弈的眉眼就这么超级近距离,挨在她脑袋上方。   无影灯在睫尖镀上一圈光,又乖又帅。   他不说话不皱眉的时候,极具迷惑性。青豆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不笑尤带三分情。哦,另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手指钻进人嘴里,擦过舌头,是很s情的。   作者有话说:   (1)文中结婚证领取日期定为7.14周五,豆子期末考完去顾弈家的上午。   (2)各个省份结婚证不同,章也不同。本文中参考的是有结婚照的结婚证,印泥章。 第119章 1996·冬 ◇   ◎公子只应见画2◎   -   厚厚的棉口罩遮住他下半张脸。   青豆头呆着, 嘴开着,任他食指拇指抠动牙齿,白蚁挠心不算,喉咙眼也痒得想挠。   闭上眼睛会放大口腔内的感受, 她害怕, 于是便睁着眼睛。   实在无所适从, 只得一遍遍描摹眼前的画面——眉骨突出,眉毛英气, 目若悬珠, 鼻骨陡直。唔,再练一遍, 重新描述。睫羽镀金,内双的褶皱随眨动若隐若现, 眼神专注,漆黑瞳仁里各挂着一张血盆大口, 画面热闹可笑, 可即便如此, 他起伏的眉骨仍像堆雪, 眼锋很冬天。   一阵滋水, 青豆口中的温泉忽涌清凉。   顾弈抠动她的智齿,摇了摇:“上次倒是没发现这颗。拔了吧。”   她的口水抑制不住, 越蓄越多。他指了指盂盆:“吐这儿。”   虎子咬完模型, 吃劲地活动牙关,问顾弈:“她的牙怎么说?”   “比你的好, 你的里出外进, 咬合面有问题, 她的比较平整。”到顾弈眼皮子底下的, 基本都是烂牙,程青豆牙齿整齐,还挺难得的。   素素自夸:“我的牙很齐吧!”   “确实。”除开蛀牙,素素的牙齿外观很不错。   “小时候帮我拔牙的赤脚医生说,多吃蚕豆,牙会比较齐。”素素龇出两排齐牙,“真的有用!”   吴世康学究语气:“这个说法倒是有一定依据。适当咀嚼硬物可以让牙槽骨发育好。”   虎子看素素牙,有点儿不信:“是吗?吃硬的不应该伤牙吗?”   顾弈拿酒精棉花擦拭口腔镜,玩笑道:“那不一定,你看路上的野狗,哪条牙齿丑啊?”   虎子想了想:“还真是。”   青豆接过搪瓷杯,鼓腮漱嘴。上一次进牙科,少说是五年前了。这里对青豆来说比百货大楼还陌生。   顾弈摘下口罩,手臂一横,揩去眉毛溅上的细水珠。   他戴口罩的时候眉眼太好看了。青豆不由对他整张脸的画幅好奇起来。难怪以前古人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口罩遮半张脸属实勾人。   摘下口罩,顾弈立体的五官完全显露。轮廓分明,下颌线条收得很紧,如果这是一张人//皮//面//具,贴合度是相当的好。   青豆目不转睛,看得入神。她忽然发现,人的半张脸一遮是完全不一样的长相。顾弈眉眼很冷很严肃,但下半张脸很温柔,嘴角天生微翘,还挺亲切的。   “有一颗智齿蛀得很深,你不疼吗?”   青豆问,“哪一颗是智齿?”   顾弈指她右脸说:“最里面那颗。”   青豆眼睛一亮,果然是那颗。她没事经常舔,也总有东西卡进去。   “疼的。”尤其高考那阵,嘴巴都有点肿,但她能扛。   顾弈:“那你不说?”   “扛扛就过去了。也没啥。”   顾弈瞥她:“那今天拔了吧。我看你精神也挺好,这么能扛,一步到位吧。”   青豆摇头,一本正经:“不行,下午不能拔牙。”   南城有这么一个说法:拔牙得是上午,若是下午,会大出血。   这说法可以算是深入人心。青豆一说,在场所有非牙科专业的,都深以为有理。虎子应声,“说的也对,那明天早上来吧。吴医生,明早上能来拔个牙吗?”   吴世康无所谓:“我把钥匙给师哥。”   顾弈没理会,扶着青豆肩,把她按回椅子,拇指食指扣住下颌,“拔了吧。”   青豆眼睛瞪圆,眼神发出疑问:你有病吗?会大出血的!   他抬眼与之对视,“书上没这说法。”说完,再次聚焦往口腔。   青豆迷瞪,看向他镀光的睫羽:真的?现在拔?   她迅速认命。眼睛眨巴眨巴,隐约放弃挣扎。   顾弈猜透她心中九九:“也得你乐意啊。你不乐意,我肯定不能强行拔。这事儿得打配合,不是吗?”   青豆眼睛咕噜咕噜:阴阳怪气?   顾弈眼波一柔,挠得青豆又是心痒。他眉眼没动,但她笃定,口罩下的他笑了。   -   顾弈也就是说说,没准备给她拔。   给青豆补四颗牙过程中,几人各自打道回府。   素素先走。孟庭和她约好晚上一起去逛百货商场。孟庭脱节长江三角洲这片的时尚许久,声称要考察考察市场情况。虎子紧接其后,没办法,他家老母亲和老父亲正巴巴等他回家吃饭。本来指望他狱后着家,老老实实,结果还是屁股挨凳如扎钉,每日等不及地要往外走,约好过年每日回家吃晚饭,已经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威胁结果了。   吴世康把锁门技巧教给顾弈,也走了。   这是老门店,开关门颇有技巧,一扇老旧的双开玻璃门左右都是机关。门锁有三处,一是玻璃门,二是玻璃门关上,门上上一把链条锁,绕三圈半,三是卷帘门,门底有一锁。教顾弈锁门后又教他开锁。钥匙完全送进去,再退出来一点点。这个“一点点”自己掌握,很微妙,只有开惯了才懂。   青豆最晚来,最晚走,到太阳掉下地平线,月亮高高挂上天空,口腔内四颗牙齿才磨了三颗。   说实话,牙齿酸得快倒了。上牙特别敏感,青豆听牙钻涡轮钻进头颅,酸得瞪眼干流泪,全身汗毛起立敬礼。   按照那个声势,她应该已经血流成河了。但每次坐起漱口,她都还活着。不得不说,人的身体真奇妙。   过程非常恐怖。青豆几度想起小时候的猜想——牙医是世界上最像杀人犯的人。如果眼前人不是顾弈,她那会肯定在想遗言。   后面美色已经无法支撑痛苦的过程,青豆终于闭眼,刨出记忆里美好的东西,聊慰凌迟的痛。   她脑子里关于恨啊爱啊生气啊纠结啊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被漫长尖厉的的电钻声覆盖。   顾弈很有职业精神地问她痛不痛,痛的话他轻点。青豆同样具备极高的患者素质,始终摇头,表示自己可以!   “是水太凉了吗?你在抖你知道吗?”顾弈拍拍她的肩,提醒她往盂盆里吐水。   “啊?是吗?”青豆疼得都不敢合拢嘴巴,漱完口又栽倒回去。   顾弈说:“还有一颗,下次弄吧。”   “一次性弄好吧。”下次还来?太可怕了。“你累了吗?”   顾弈:“我不累,我只是感觉......你快吃不消了。”   程青豆强打精神:“怎么会!只要想到我以后刷牙刷的都是好牙,我就很舒服。要是留一颗,我会很难受的。就像扫地扫了三个角,还剩一个角留着下回扫,那比不扫还难受嘛。”   说罢,青豆张开嘴巴。   顾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摘手套。   青豆着急抬高音量:“别回头!老是回头的人走不了远路!”   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回马枪,顾弈眉眼一弯,口罩下喷出道噗嗤。   潇洒白大褂下的身躯随笑意前后晃动。   看到他笑,酸疼缓解。青豆勉强挤出一颗酒窝:“心软的人是做不成好牙医的!来吧,别磨叽了。我这难受呢!”   顾弈笑话她:“不是说不难受的吗?”   “我不一向口是心非吗?”她摆烂地承认,又拉开他掰牙的手,认真看着他说,“你给我弄牙的时候,我老想到小时候。”   “小时候什么?”   “小时候的你!”   “我......怎么?”   “小时候你比现在好。”   “人好?”   小时候人也不好。“哼。长得好。”   顾弈堆雪的眉眼被笑意溶解。   磨最后一颗牙,青豆和顾弈都很安静。除了一些提示,他一句话闲的话也没说。青豆盯着他,大脑陷入另一层空白。她什么回忆也刨不出来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忽然有好多想说的。   记忆深处的小顾弈和此时此刻的顾弈重影一般,缓缓重合,分散,又重合。   时间数秒式拉长刻度,两分钟不到,青豆仿佛捱过十余年。泪横淌下好几颗,浸湿鬓角。   顾弈细细磨掉最后一点蛀掉的黑线:“这颗不补也行,就两个角蛀了,你咬合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这颗就不补了。”   “好。”青豆边漱口边抽鼻水,“补的时候疼吗?”   “补牙没感觉的。”   “好。”   终于结束,青豆边整理头发,边与顾弈确认:“明天早上来拔牙吗?”   “早上我起不来。”   “那什么时候补?”   不弄牙的时候五六七八年都不看一回牙医,弄牙的时候恨不得把命都耗进去。顾弈没理会她的过度激进:“你那颗牙长横了,要用老虎钳和榔头,你吃的消吗?吃得消,我就勉为其难早起一下。这么多年朋友,不帮忙也不像话是吧。送你一程。”   青豆脚下一软:“......”   顾弈不紧不慢地收拾,该浸泡器材的浸泡,要用高压锅灭菌的东西打包好,写条放台面上。他还没正式工作,一套操作完全按照书本来。吴世康说,实际操作起来没点慎独精神绝对偷工减料。他才工作半年,已经从每日消毒拖拉成一周消毒一次。   青豆站门口吹风,舌头想舔补牙的地方,又不敢舔,怕把磨砂感的填充物舔掉了:“我可以舔吗?”   “舔什么?”   “牙齿。”   “舔吧。”   青豆腮帮子一嘬,正要大舔特舔,顾弈又说:“舔掉下来我再帮你磨。”   青豆立正站抄兜,哼了一声。   他点到为止,不再逗她:“过半个小时再舔。”   “好。”   青豆倚靠门,看他前后忙活,心中生出不少感慨:“你长大了顾弈。”   顾弈挑眉,不知道是喜是悲:“你才知道?”   “一直知道,但是今天感觉特别明显。”   “为什么?”顾弈熄掉无影灯,关掉日光灯,拿锁开始关门。   “人一旦工作,就会显得很稳重。”青豆是这么觉得的。   着白大褂、持口腔镜的顾弈,非常有迷惑性。无影灯很像书上说的催眠灯,她盯着那灯,眼睛一眨一眨,接着这人说的每一步指令,她都会乖乖听从。搞完一趟牙,她都快成他的信徒了。   “那可能。难怪我一直觉得你没长大。”   “夏天看我打字的时候,你没有觉得我很稳重吗?”   他一把关上门,开始绕链子锁,语气淡淡:“可能吧,我没在意。夏天的时候,我只觉得你很遥远。”   青豆愉快的嘴角登时下弯:“怎么遥远了?我们不是......那会天天在一起吗?”   顾弈疲惫地扯扯嘴角:“没什么。”   他拔出钥匙,伸手拽过卷帘门下的拉钩。巨大的滚轴滚动声撕裂黑夜,十米内生物无不被这阵可怖的动静吓到。   青豆本来就怵这种突然的动静,烟火点燃的瞬间是,突然被人惊吓是,这番卷帘门动静自然也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忍住倒牙的酸意,吓退好几米。   再缓过气,顾弈已经锁完门,往车那边走了。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那番话,意志消沉坐进副驾,问他累吗?   “不累啊。在门诊,我经常拔一上午牙。补牙算轻松的了。”   “你以后会开这样的牙科诊所还是去医院牙科啊?”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他对这方面挺无所谓的。   “那……”青豆小心翼翼试探,“真的会在西城吗?”   “你觉得呢?”两脚离合器后,车子没发动得起来,顾弈蹙起眉宇,又踩了两脚。   “应该不会吧,你爸妈肯定不让吧。”   “我爸妈不会说什么的。”顾弈说完,右边没了声,他没憋住,打断青豆顾左右言其他的纠结,直接说,“我一般只听女朋友的。”   青豆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那?”   “嗯?”   “你这么听话啊?”青豆不信。   她话音一落,车子启动了。   黯淡的车厢内,年轻的两张脸随车身摇颤。闪过一瞬恍惚。   顾弈慢速前进,交待道:“我热一下车。”   “唔……”   他接道:“跟你一起时,我不听话吗?”   青豆颇觉好笑:“你也好意思问这话。”凶巴巴的,整个人和听话两个字就不搭噶。   他牵唇低笑,“是吗?”   “顾弈。”青豆认真唤他。   “嗯。”应声时,顾弈偏头看了青豆一眼。这丫头眉眼精神,身体竖得笔直,看样子就是有话要说。   “我们……那个……算了。”她第一次无奈,原来复杂涌动的情感和能诉之于口的话语之间,有如此难以跨越的距离。青豆咬唇,转而问道,“你在西城是不是有人了?”   顾弈嘴角笑意放大:“你觉得呢?”   青豆看他笑,又生气又释然:“那就是你上回骗我咯?”要不是素素一声吼,青豆差点准备给他定罪了。   实在没法解决的时候,只能凭借只言片语,昏官判案,糊涂定罪。   “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等我毕业了告诉我个事儿!什么事儿非得毕业了告诉我?然后我问你是不是有人了!你跟我说!有人了怎么说?”青豆来气,声量拔高,“这不就是暗示我有了吗?”   “那就是我有人了?”   “不然呢?”   “随你。”顾弈懒得解释,“我倒是想有呢。”   “那就是没有?”青豆嘀咕地确认一遍。   “有了我会告诉你的。”   “……”青豆正要来气,顾弈先她发火:“程青豆,我和你之间从来没有别人,你把我和你的事好好想想,别没事赖别人。”   青豆故意问:“别人是谁?”   顾弈配合,眼皮没神地一耷:“……”   “好啦,逗你的。”青豆想问,傅安洲是那个别人吗,又没问出口。算了,没工夫管他。青豆说:“我不想你留西城工作。”   顾弈受宠若惊,拐弯时弯道都因得意而拉大:“为什么?”   “太远了。”   “就这?”   “是啊,那边发展没这边好,我觉得南城挺好的。”   “华西是我国口腔医学的摇篮,就这个专业而言,那边研究氛围比较好。”   青豆被说服了:“唔……真的吗?”   他话音一转:“假的。”   “……”   “道理是真的,但是我准备留那儿是假的。”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留那里啊!”青豆绽开笑容,如释重负。打他说要留西城那天起,她心里就堵了块石头。   “但是。”   “嗯!”   “程青豆,你高兴什么?” 第120章 1996·冬 ◇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1◎   程青豆, 你高兴什么?   对啊,她高兴什么。被他冷不丁戳破,青豆颊上烧起两团火。   随话音落下,车也开到了东门桥。夜晚故地重游, 顾弈五味杂陈。她休养身体的那一个多礼拜, 他差不多每晚都这个点走。这条路上多黑, 车棚灯光多暗,哪几处砖块下是空的, 容易绊脚, 他皆熟稔于心。   顾弈敛起笑意,交待青豆道:“早点睡, 这两天不要吃烫和冷,弄点温的。轻微牙酸, 是正常的。”   青豆积蓄气力正要说话,就迎来了车尾气。   他没有下车, 急着走了。   弄牙时、在车上, 顾弈看了好几回表。青豆猜测他有事, 只是没有说。   细想应该是磨完第三颗牙, 他准备停止, 上补牙材料。想来那个点应该是时间快到了。但当时青豆没看出来,以为他逗她, 还强迫他搞完了。   他总是这样, 一路兜着心事,只在最后一刻通知她。不对, 压根儿都没有通知!   青豆慢吞吞挪回家中, 心情莫名失落。奇怪, 对谈氛围很友好, 也没有吵架,但为什么她有点胸闷。青豆喝了半碗温粥,草草洗漱,疲惫地倒进被窝,两手一抄,箍紧青栀。   青栀的身材越发好了。骨架子修长,身躯曼妙,肉眼看过去,极容易被迷得五迷三道。饶是这么美,青豆仍是嘀咕了一句:“太瘦了。”没有男人抱着舒服宽敞夯实。   青栀:“老师说我胖,让我少吃点。”   “为什么?你还胖?”   “她说,我有几个动作因为体重控制不好,弹跳力不够,做得不到位,大跳跳得不高。”青栀把话记住了,饭一口没少吃。就像她每日的作业,虽然拖拉懒惰,但记作业倒是一回不落。   青豆立马严厉,捏捏她的大腿:“那你得少吃点!”   “啊?”青栀生气,这个程青豆怎么这么没有原则啊。她反手控制住青豆,拱她软乎的垭口,“你说我胖!你才胖呢,你这儿特别胖!”   青豆搂住她的脑袋,严实上被子缝隙,防止暖气散掉:“老师让你少吃点就少吃点嘛。做好舞蹈动作更重要。那天老师不是说了吗,你可以试试明年的考试。”   “很难吧。”   “难也要考!考试不难还叫考试吗?”青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初中毕业不读书了吗?舞都学了这么久,不能浪费以后做个舞蹈老师多好。”   青栀自己也知道,没有一门技术傍身,初中毕业只能去百货大楼。她不像青豆,有吃苦耐劳勤恳刻苦这么一项品质就饿不死了。拿出放大镜在程青栀有限的生命里仔细寻找,有的似乎只有跳舞这么一项能力。   青豆说:“你别说考不考得上中专了,要算是考上了,去念中专,你还得学习。你看素素姐姐,在学校打了两年的算盘。说个热门的,你要是去护校,得背好多书。你肯定不行的。跳舞多好,你要是努力考上了,以后只要跳舞,不用做作业了!”   “真的吗?”真的不用做作业了吗?   青豆没上过艺术学校,又哪里知道。只是上回碰到文化宫老师,老师说艺术学校不重视文化课,建议栀子考。青豆给青栀画饼:“当然啊,舞跳好就行了!”   黑暗里,俩姑娘脑袋挨一处,美目含光,唇吻翕辟,颇有聊斋的气氛。吴会萍支床睡在客厅,听见她们姐俩说考舞蹈学校的事,犹豫开口:“那学校有谱没谱?”   ?青豆:“当然!人家舞蹈学校和银行学校卫校工程学校都是一样的,培养专业人才。出来肯定能吃上饭。”   吴会萍犯嘀咕:“顾弈他妈不是说在北京考吗?”学个舞蹈还要跑去北京?   蓉蓉也躺下了,替小床上的东东掖好被子,她压低声音道:“她上的那叫军艺,好像各部dui送去代培的,一般人应该去不了。文化宫的老师说,上海有舞蹈学校。”   青栀:“邹阿姨说,我可以考的。我去学跳舞的时候,她跟我说学得好以后可以考军艺。”   青豆翻白眼:“人家客气客气的。”   青栀娇哼:“你怎么知道!反正人家对你都不是客气,对我就是客气。”所有人都关心青豆的工作,今天倒是难得围着她转,青栀有点飘。   隔壁另一个被窝的青松打岔取笑:“青豆和人家本来就是一家人,没办法啊。”   青栀哑口,被窝里报复青豆,咯吱她痒痒窝。青豆哭笑不得,缩着身子一个劲儿地躲。   “考啊,学舞蹈也是学习,人还是得学习。”一家都在愁青栀毕业做什么。如果可以把舞蹈学好,以后邹榆心那边通通关系,塞进文化宫做舞蹈老师也是不错的。   蓉蓉:“你现在知道学习了!当年干吗去了!”   青松搂住媳妇儿,嘿嘿装傻。   青豆轻声对青栀说:“你这两天少吃点。好好听老师的话。”   青栀不开心,背过身去。听见青豆的交待,她肚子又饿了。“我不想念书了。”   青豆叹气,下巴贴到青栀的肩上,“又怎么了,不是说了,念舞蹈学院不用学文化课嘛。不学文化课,你还不高兴啊?”   “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而且我也不一定考得上。邹阿姨说那学校很难考的。”   “北京那军艺我们哪能去啊,我们去考上海的,比较近。”   青栀琢磨:“可是我就想去北京。”   青豆:“......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你能考上再说吧。”   青栀难得迷茫,转了个身问青豆:“姐,你说我嫁个高干怎么样?”   青豆被这一声难得的姐给迷糊了,三秒后才反应过来青栀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你……才几岁就处对象?”   “没有!”青栀捂住青豆的嘴巴,把她拽进被窝,气声私语,“我逗你的!”   “你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那些眼高于顶的高干是你想的?”   “我怎么就不能想了!就许你嫁有钱人!不许我嫁?”青栀翻白眼,“我可比你漂亮多了。”   青豆失语。这丫头的自信塞到那帮打小跳舞的小天鹅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行行行,你漂亮,你最漂亮,你这么漂亮那就去考军艺。”   说到漂亮,青栀绝对不嘴软:“考就考!”   青豆一乐:“考上了,咱这儿的高干算个屁,北京的高干才牛呢。”   青栀怔了一瞬,脑袋上冒起一束烟花:“有道理。”   呼吸声很快均匀起落,全家都睡了,就青豆的黑眼珠子还在乱咕噜。她脑子里装着青栀舞蹈考试的事,装着顾弈那张臭脸,还装着自己下学期找单位的事儿。可谓一团乱麻。   -   那头,同样不眠的还有顾弈。   家里又他妈在吵架。   邹榆心这晚宴请了一位老同学,此人名吴飞,心很野,军艺出来分到制片厂,本来是舞蹈指导,后来去上戏进修导演,现在在上影厂做导演,导了两部家庭题材电影。全毙了,一部没上映。   多年没联络,要不是顾弈问起,邹榆心差点都忘了。本来只是叙旧,谁晓得一通电话,吴飞说要当面叙旧,就这么坐车来了。   顾弈在吴世康门诊待到天黑,错过了聚会。   按照邹榆心搭桌子的忙活劲儿,应该请了不少人。   婶婶最喜欢明星,之前喜欢刘德华,还跑了一趟香港,今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导演,她也一脑袋热,兴冲冲大早来点卯帮忙。   顾弈到家,餐桌一片狼藉,一点没有收拾。这对整洁的邹榆心来说,属实罕见。   不过也有可能客人还没走,所以没来得及收拾。   他快步上楼,想问两句上影厂的情况,也不知道邹榆心问了没。   刚走到楼梯半截,就听父母在吵架。   主题总结大概是:   你有过人,你欠我的,我跟老同学说两句话怎么了。   什么挨得近,我们跳舞的时候天天搂搂抱抱,你怎么这么迂腐啊!   是你儿子要找上影厂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你儿子,我才懒得联系呢!做一天菜说一天话,我多累啊!   我怎么不累?我笑不代表我不累。我哪里笑得风尘,你给我说清楚!我们表演的时候,面部表情是有要求的,老师可不会教我们风尘。   顾燮之声音低沉,话被门隔档了。全是邹榆心在说。   顾弈揉揉太阳穴,跑去洗了个澡,再出来,一楼厨房亮起灯火。他爸在收拾桌子。   顾弈下楼,打量顾燮之的神色,清清嗓子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今天那个导演怎么说?”   顾燮之端着洗碗盆,徒手将食物垃圾畚入盆内,不紧不慢地说:“豆子要不要读个研究生?我们学校在招辅导员,本科好像也可以。我去打个招呼。”   顾弈光着膀子甩水:“她应该不想。”   顾燮之沉默劳动,不再说话。   顾弈转头,上去找他妈。邹榆心不负所托,非常靠谱,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他们厂其实不太适合女孩子。青豆说是外地的,其实没离开过南城。他们要往外跟组,实地深入生活,帮作家编剧解决问题。说是文学编辑,经常各地跑,干的事儿挺杂的。而且感觉这行不稳定。看着挺风光的,结果一问,说剧本几经修改好不容易通过了,收到下发的生产令,兴冲冲投入热情拍完,临到送审,又不行了。去年出品十五部电影,说是毙了七部。他头发都白了一半!我记得他比我还小一岁呢,看着比我老多了。我看这行挺折磨人的。”   邹榆心本来还想,青豆挺有志气的,居然想放弃本身的工科专业,结果一打听,还是稳稳当当的吧。   “好的。我到时候跟她说一下。”   顾弈一出房间,和门口等候的顾梦撞了个正着。她听了一晚,也跃跃欲试,进去找邹榆心了。南城死气沉沉的日子,实在没劲。她仿佛一眼看到了老。   邹榆心跟女儿说完话,等了好会,被窝都捂暖了,没等到顾燮之。出去一看,这人居然又睡在了书房。怎么不直接进棺材呢!   邹榆心百分之三十的怒气在声量上摆出了百分之百的架势。   顾弈躺在床上,听他们在书房吵,突然很想笑。他听到了愤怒之下那藏着的百分之七十的愉悦。   是不是夫妻都这样?   -   次日一大早,睡眠不足的程青豆用电话叫醒了刚刚入梦的顾弈。   他没睡醒,语气很不好,光着身体往膈人又冰凉的红木沙发上一躺:“干吗?”   “我等会来你家行吗?”   顾弈觉醒了一大半:“怎么了?”   “我......牙疼!”   他哑声:“是吗?那你别来了,我去找你吧。”   “不要!我要过来。”   顾弈:“......”   “那个......你妈妈在吗?”   “你要是不想她在,我把她支出去。”   “啊?不要!”青豆回头给青栀使了个眼神,催她拎东西,“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一点一点一点和好的。就像隔阂也是一点一点一点生成的。   比较生活化的处理,我举个栗子就是1+1+1+1+......+1+1=100,用行为对话和心理一点点场景推进,不是1+2+4+......+50(!)+10=100这样的方式,50是很明显很刺激,一目了然,记忆清晰,但咱这是1+1+1+1。等到100的时候,你们是能清晰感觉出来和好了的。不急。   今天零点前正分留言,给大家发红包! 第121章 1996·冬 ◇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2◎   顾弈又躺了一个多小时, 听见动静,才懒洋洋套上军大衣,趿拉下楼。   门口赫然站着仨女人——装束齐整、靓丽精神的青豆、青栀、冯蓉蓉。   就说不能太相信程青豆。她这么积极主动,能是为了他吗?要能这么开窍, 也就不是孔夫子了。   -   青豆也是急了, 才往抗拒的火坑里扎。   如果是她自己的事, 绕二十个弯,她也不好意思麻烦邹榆心。每回青栀交舞蹈学费, 买舞鞋和舞蹈服, 她都坚持绕过邹榆心,一回没走她的后门。有回邹榆心急了, 跑到舞蹈教室,问青栀怎么又把钱交了, 说好今年不收钱的。青栀大咧咧,表示姐姐偷摸去交的, 她不清楚。   青豆特不愿邹榆心看不上她。尽管她知道, 自己怎么努力, 都没法和这家人平等。   只是青栀这事, 只能找邹榆心。   青豆以为艺术学校肯定比普通中专好考。这也算是一个老思想。总觉得艺术生是不如学文化的。   本来她盘算, 等到元宵后,文化宫舞蹈课上课, 她去问一下这个考试的情况。哪晓得早上吴会萍在厨房煮粥, 跟邻居提了一嘴舞蹈考试,获取到了新信息。   人家告诉她, 舞蹈专业不比其他中专好考。筛选率很高的。   中专最多就是个中考, 考完看成绩, 过就过, 不过拉倒。人家艺术学校要初试复试三试,这三关过了,还要再通过文化课和体检。这才能进去上学。   这一信息震惊404的程家。   纵观偌大个家属院,学跳舞的孩子加上青栀统共就两个,他们都没明白,去哪儿筛人啊。中国有那么多人跳舞吗?   邹榆心以前是文工团的,现在又是文化宫的二把手,对舞蹈考试的信息肯定掌握得比普通人多。   她们四处探消息,不如面对面问一回。知道这事赶早不赶晚,青栀央求青豆帮她问问。   青豆向来为家人两肋插刀。由于心中着急,面子便也搁下了。   邹榆心意外她们来访,热情迎接,招待坐下,以为要聊亲事,一时有些慌。   她懊恼自己脸部浮肿,精神不佳,还披了件旧袄子,很不妥当。   青豆拉住她腕子,轻轻摇动,软绵绵挤出酒窝,叫了声阿姨。   不知所措的时候,卖乖是最有效的。   邹榆心呼吸稍稍缓下,勾起恰当的微笑弧度:“豆子喝茶吗?你们年轻人现在是不是不爱喝茶?”   那边蓉蓉不好意思:“姐,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些。”   顾弈下楼时,她们正在说舞蹈的事儿。   他一听就知道,程青豆这趟来,不是找他的。对嘛,这逻辑才通。哼哼。   他没好气地衣颈一拎,靠扶栏抽了根烟。   邹榆心是舞蹈系第二届学生,毕业到团里五年,跳上领舞没多久就结婚了。阔别舞蹈考试多年,这行的消息也有些滞后。但她说,各部队选送培养的是公费生,也有普通考生考进去的。前几年她认识个学生就考上了。   她嘀咕:“不知道现在还收不收。”说着,打开电话簿,找起那人电话。   蓉蓉见邹榆心很上心,悄悄附到青豆耳边:“你婆婆挺好的。”   青豆嗅见烟味,抬眼望向顾弈。他头发长了,睡了一夜左低右高,颇不精神。浓起的白雾影影绰绰,倒是别有一番颓废的味道。   她趁邹榆心找电话,跑上楼梯:“起来了?”   “嗯。”烟尽,烫手。顾弈想掐烟,没找到地方,顺手往红漆扶栏上一捻。   青豆眼睁睁看着他的行为,颇为失语。这么好一个家,怎么这么糟蹋……算了。“唔……你头发长了。”   顾弈手插进发内,胡乱揉揉:“嗯,等二月二龙抬头过了就去剪。”   “嗯。”她朝他笑,他却一点好脸色都没有。虽然刚睡醒一向比较臭脸,但青豆觉得他不是没睡醒,而是不满意她。“不开心我来?”   顾弈弯起一侧嘴角,又拨了拨乱蓬的头发,慵懒里腾起股精神劲儿:“程青豆,这话居然是你对我说!”他耸肩直乐,刷牙的时候也没忍住,喷沫子笑出声来。   青豆站门口,没好气道:“笑什么笑!”   -   烧水蒸包子的时候,顾弈把上影厂的情况跟青豆说了一通。青豆没为信息震惊,倒是被顾弈关心她工作的举动感动得鼻头泛酸。   她完全不敢跟旁人提想做编剧的事儿。每回听他们说起工作,她除了脑袋小鸡啄米,一句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插。   她问:“那你觉得我行吗?”   “你要是感兴趣,那就做吧。”   “可你不是说,老是要跑外地吗?”说实话,文学编辑这个工作听起来真不像是要到处跑的。   “你不是对这事儿感兴趣吗?找个感兴趣的事儿,还挺不容易的。”顾弈饥肠辘辘,开锅捏捏包子,见白皮软了,捏起就往嘴里送。三四口干完一个外热内凉的咸菜包。   青豆目瞪口呆。这家伙看上去斯斯文文,吃东西还是这么野。跟他亲嘴似的。思及此处,青豆酒窝闪烁,不知所措地避开眼神,把厨房四面墙来来回回扫了好几圈。   “你饿吗?”顾弈咽下最后一口面皮,重出一口舒坦气,“我多蒸了几个。”   “好啊。”青豆早上喝了碗稀粥,摇了会公车,倒真是饿了。   顾弈随口问问,没想到她想吃,揭开盖又捏了捏,“再等等,还没蒸软乎。”   “那你刚刚吃的什么啊?冷包子?”就说呢,怎么开火没多久就能吃了。   “我又无所谓。”顾弈盖上盖,“再等个三分钟。”   这人心也太细了。青豆盯着顾弈,笑意渐浓。   他清嗓子:“怎么说?要帮你问问吗?”   青豆垂下眼,摇了摇头:“谢谢你。”   顾弈蹙眉:“嗯?”   “我妈早上说,以后栀子上学就要靠我了。”吴会萍一语点醒梦中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多子女家庭的人生是接力棒。青豆在兄嫂的支持下一路念完大学,得心怀感恩。她要是工作了,得赶紧承担起青栀的生活费用。不能再靠兄嫂了。   蓉蓉一直有换房子的想法。去年,南城拔起两处新楼盘,家属院里人人眼馋。凑够分房积分的邻居,这几年陆陆续续搬去了更大的房子。而他们这样的家庭,靠蓉蓉攒积分,是盼不到头了。所以他们必须凑钱买房。   青栀以后是念中专还是找工作,都要青豆上心并且分担。所以就算毕业工作,青豆也不是什么自由身。且不说去不去得了上影厂,就算去了,其中未知性也太大了。青豆立马生出了退意。   她说完,嘴里被堵上了一个烫乎的包子,耳边响起顾弈不耐烦的声音:“程青豆,你怎么一天到晚想这么多啊。”   青豆恨恨瞪他:“你以为我想吗?我要是一个人,别说上影厂了,北影厂我也去。”   他挤出笑:“你的考虑倒是挺周全的。没了青栀,你就是一个人了,挺好。”   青豆哑然:“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牵挂的人。”   他浸在冬日的阳光里,懒洋洋看着她,“嗯。”   青豆秀气地啃了口小角,细嚼面皮:“你在南城,我更不想走了。”   大白包子后头,猫着一双闪烁的眼睛。   顾弈嘶了一声,打趣她:“你瞧瞧两段话连得上吗?”   “......”她狠狠咬下一口,热气蹿进口中,酸得她眉毛扭动,“嚯——嘶——”   顾弈拍拍她的脑袋:“你好好想想。上影厂是好单位,也不容易进。而且人家单位又不是不发钱。别瞻前顾后的。”   “知道了。”   他起身道:“我上去穿衣服。”话音一落又拿了个包子,往嘴里一塞。   青豆瞥了眼他的军大衣:“怎么,这身不行?”   他囫囵地说:“我里......唔......没穿。”   青豆:“啊?”   顾弈叼着包子,扣子一解,特流氓地敞了片胸膛给她。   温热的雪白兜头盖脸,点子近在咫尺,几乎抵上青豆鼻尖。下一秒,画面又被那该死的军大衣裹了进去。   -   接下来的几天,青豆青栀耗尽体力,打听到两所学校开设了舞蹈系。一所是远在天边的军艺,还有一所是宁城戏剧学院。这类考试信息很少,他们问遍了人,就知道这么多。   按照思路,宁城戏剧学校有舞蹈系,那上海那边的戏剧学校肯定也有开设。青豆翻黄页本找上海的戏剧学校,好不容易找到号码,是空号。   元宵节后,青豆陪青栀去上舞蹈课,找到老师说了考试的想法。老师表示,这种考试一般都要自己准备一支舞蹈,青栀现在才初二,还是先准备好舞蹈吧。   老师对青栀有期望,但青栀经常耍性子让她失望。她这么说,还是提醒青栀好好跳舞。   果然,那天青栀跳得特别卖力,主动站在第一排——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平时她最常站在后排角落,混在学生里见缝偷懒。   青豆感动,栀子终于开始争气了。这帮舞蹈班的孩子,确实是栀子最为出挑。   她慈母心肠,想给栀子买好吃的奖励她。   出去买了根糖葫芦的功夫,再上来,更衣间的女孩子都在讨论军艺。   “你要去军艺?是北京的那个jfj艺术学校吗?”   青栀:“是啊。那里可难考了。每年好几千个学生,只收二三十个。而且二三十个里,有一大半都是各团送过去代培的。”   “什么叫代培?”   青栀还挺不屑:“代为培养呗。说白了,关系户。”   “天哪!你要去北京了!那你记得爬长城!”   “几千个人里取二三十个,你也太厉害了!”   青栀很老卵:“还行吧。你们以后也可以试试。说不定呢。宁城那边的戏剧学院也收舞蹈中专,但我不去。那地儿太穷了。”   “对对,北京好,大首都!”   “军艺啊......”   青豆对吴会萍总要打青栀这一行为产生更进一步的共情。   真的,这一瞬间的羞愤难当,让人只产生两股冲动。要么她自己从三楼跳下去,要么就打死程青栀。   -   顾弈正月十八走。   这天正好青栀上舞蹈课。本来青豆心头揣着送顾弈的事儿,没想陪着去,结果吃完早饭,这丫头居然翻箱倒柜,找出夏天的裙子。   她的裙子很少,床上摊满的都是青豆和蓉蓉的裙子。青豆问她在干吗?青栀不说话,还一脸期待地问她好不好看。   “你不是下午上课吗?”   青栀漫不经心抚平折叠的褶皱:“是啊。”   “上课是穿练功服的。你穿成这样,要见谁啊?你不会不上课吧!”   “我上!”青栀叉腰,昂起脑袋,“我还要考军艺呢。”   青豆抄手冷眼看她在那儿作,直到她套上青豆最喜欢的那条糯豆沙色的背带裙,她终于忍无可忍:“妈——”   吴会萍带东东在楼下玩。这一声“妈”绝对传不到她耳朵,但青栀挨打的恐惧是经年累月训练过的。仅是个风吹草动,就能惊到这条“青蛇”。   仅五秒,房间清理整齐。衣服裙子旋风般被囫囵塞进橱里。   要不是亲眼所见,青豆都怀疑刚刚的一幕没发生。   青栀目标准确,收衣服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不是初犯。   她不放心这个死丫头,出门前戳她脑袋交待:“今天要上课!开学前最后一节舞蹈课,好好学。还要站第一排!知道吗!”   这话是当着吴会萍的面说的。所以就算隔着方才试裙子的“血海深仇”,青栀也是敢怒不敢言,闷声应好。   青栀一出门,青豆这颗心便不安蹦跶。吴会萍问她,顾弈什么时候走啊?   青豆想了好久,才回答妈妈:“今天晚上。”   “哦,那你送他吗?”   “嗯。要送的。”   吴会萍抖了抖盆里的米,继续低头捉虫:“那我等会就淘米,早点弄饭。你早点吃,吃好了去送。”   “不了,我们跟虎子约好一起吃饭。”   吴会萍:“那好,那我少淘点。”她没注意青豆的踱步,闲聊道,“虎子找对象没?”   “素素。”   吴会萍笑了:“你们都在身边找啊。”   “嗯,远了的也不认识嘛。”青豆胡乱应对,脚下已经在换鞋了。   “也是。还是知根知底好。等你毕业了,叫顾弈来家里吃顿饭。夏天的时候......唉,我没心思弄菜,没好好招待,等你毕业了......这个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她叹气,“你那个婆婆......也不知道......”   “妈!”   吴会萍抬起头,青豆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绕羊绒红围巾。   “我出去了。”   -   青豆小跑下楼,脑海里的惊心动魄差不多是《追捕》的等级。   她想起青栀提到的“高干”,结合之前楼下徘徊好几回的男孩,笃定这丫头有鬼。   刚走到车棚,远处传来吴会萍的声音:“豆!电话——”   是顾弈的。他说他现在去虎子那里打会球,问她要不要来?青豆喘着急气,问他能不能来接自己。说完又觉得浪费时间,一来一去多麻烦,他们可以直接在文化宫碰头。   这几年公车线路调整好几回,东门桥去文化宫早有直达的线路。青豆坐车20分钟就到了。   顾弈吃完中饭,晾了虎子,在30分钟后赶到文化宫。隔着五百米距离,他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的程青豆。   她躲在苗条的小树后头,自以为藏得很好,被发现还夸他眼尖。   顾弈讽刺:“干吗呢?又来找我妈?”   “是啊,我要曲线救国。”青豆朝他挤酒窝。见他眉眼无波,嘴巴一撇,不再理他。   顾弈问:“你在干吗?”   “抓奸!”   “你二哥?”   青豆捂上他的嘴,立马急眼:“不许胡说!”   顾弈斜睨她:“那你还能抓谁的奸?”   青豆被他说话的气息呵得手心痒,害羞地收回手:“看看我能不能抓到,抓不到最好。”   青豆方才在舞蹈教室那栋楼里转了一圈,确认青栀没来。所以,程青栀最好老老实实来上课,如果一点半没有出现在文化宫门口,她就死定了!   顾弈到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二点四十五。他们聊了会工作的事,没过多久,106路公车上下来一男一女。   青栀身材挺拔,漂亮打眼,顾弈一眼看到了她。当然,自然也看到旁边那穿耐克的男孩。那男孩他见过,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地点是东门桥。   青豆吊起精神,没轻举妄动。她很冷静地把顾弈拉进饭店,避开青栀。   顾弈好笑:“你知道你现在跟个什么似的吗?”   “什么?”青豆拉他手腕看表,确认时间。   十三点二十。很好,算这丫头有良心,知道来上课。公车改线路后,她家直达文化宫的是8路,他们坐106路来,一看就知道拐去过哪里。   顾弈眼神嫌弃:“像个妈!”   青豆掀起眼皮,狠狠瞪他:“哦!”   五分钟后,青豆探出头,确认冬闲的路上除了落叶,没那两人的影子,才拉着顾弈的手往文化宫里走。   顾弈挠挠她手心:“你确定要牵我手吗?等会可能会碰上我妈。”   青豆打他:“你多大了,牵个手还会打屁股吗!”她知道顾弈才不在乎被邹榆心看到,他就是怄她。青豆甩开他的手,撩帘而出。   阴云低垂,一阵朔风卷着落叶粗鲁朝面上抽来。   青豆缩起脖颈,躬起背脊,顶风往少年宫的大门走。她心里想:幸好拦着青栀,没让她穿裙子,这天穿裙子,老了铁定风湿。   正庆幸,身侧压来一个挡风的人。   紧抄兜里的那只凉手,被他强势跻进的温掌握住——   “走,抓奸去。” 第122章 1996·冬 ◇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3◎   顾弈牵上青豆, 一半是为私欲,一半是护犊子。程青豆脸孔一板,眉眼一横,虽然在他看来毫无威慑, 但若径直撞破孩子的约会, 估计会带去阴影。   青栀皮再厚, 也是个丫头。肯定要面子的。   他得牵住她,适时控制场面, 防止程青豆行为过激。   不过, 顾弈低估青豆了。青豆在心里划清一道明朗的界限:程青栀要是进去上舞蹈课,她今天就当一切没发生, 反正装聋作哑憋事情是她所长。但青栀若是不去上课,那她一定要她好看!   具体怎么惩罚她, 回去再说。她还没想好。   当场戳破青栀,她倒是没有计划。主要是青豆打也打不过她, 骂也骂不过她, 在没有吴会萍的地方, 青豆不敢与青栀正面碰撞。   她心里, 大概也是想护着青栀面子的。这丫头这么爱吹牛, 看似愚蠢自大,其实是自卑的另一种外化的表现。敏感人最懂敏感人。青豆将心比心, 认为青栀是自卑的。   结果倒好, 这丫头根本就是个高手。   以认识罗素素的经验,这种妖精多是天成。若要后天练就, 没撩过三四个男的, 根本办不到。   -   还差五分钟上课。   青栀和那个男孩站在红白相间的八角楼前说话, 没去换练功服。   路过几个男孩与“青栀相好”打招呼, 青豆猜测,这个男孩估计也在文化宫里上什么课。   “这里除了舞蹈、书法还有什么课吗?”   顾弈:“美术、缝纫、茶艺、合唱。各种,挺多的。”   这里原来叫小南城文化宫,后来改为南城文化宫,主要负责少儿业余教育和职工、退休干部的文艺活动,学习氛围浓厚。另一个工人文化宫比较热闹,有很多游乐设施,滑滑梯、小剧场、电影院等等。青豆经常带东东去玩,算是普通市民的游玩地。   “缝纫?茶艺?那估计是大人上的课吧,小孩子有什么?”   男孩斜挎的军帆包膈出明显的四方角。顾弈指给青豆看:“这男孩估计学珠心算的。八角楼二楼,有个上过电视台的珠心算老师在授课。”   远远望去,孩子们都在往教室跑。只有那两人杵在门侧,太过淡定。   他们的淡定点燃了青豆的不淡定。   她生气青栀不负责任。上回,青栀与同学吹完牛说上军艺,青豆压抑羞耻,没有骂她乱说话,反过来要求她说到做到,不然会丢脸。她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才三天,青栀就翘课。   三分钟后,两人走进了八角楼内。青豆拖拽着顾弈,躲在石狮子后头鬼鬼祟祟。   顾弈向来光明正大,此刻也站得笔笔直,“你现在不像个妈了。”   “哦。”她不在乎。   “你知道像什么吗?”   青豆:“像什么?像爸?”   “像个后妈。”   青豆憋住笑,使劲儿掐他:“有病。”   一点半,阴沉的室外无人游走。   一阵安静后,楼道里踢踢踏踏响起脚步声,是他俩上楼了。   青豆心里发闷,追了进去。   这回进了楼,两人说啥,总算听明白了。   男孩一直在恳求栀子别去北京。那地方他打听过了,从早上六点练晨功,一天上五六节舞蹈课,跳到天黑,很苦的。   “可是......我姐一定要我去。”青栀很会装,听那口气,青豆差点以为自己真逼她了。   男孩又重复了一遍,那里真的挺苦的,去了就要跳一辈子舞。问她,真要去吗?去了多久回来一趟?   青栀声音轻如蚊呐:“不知道,听家里的......”   男孩低落,磨到二楼好会,仍在重复确认,就等着青栀回心转意。   二楼教室里传出整齐震撼的拨算盘声。青栀娇滴滴催他进去上课。他终于依依不舍,窸窸窣窣从包里取出寒假作业,“我按照你的字迹抄的,你嫂子应该看不出来。”   “谢谢你!”青栀这趟的声音终于正常了。精神抖擞!   “这回怎么能让我帮你做了?”   青栀:“我家里最近不管我功课。”   “不过你姐查作业仔细,不知道行不行。我前面抄的比较像,她要是看,你尽量给她看前面的。”男孩叹气,“要是我能帮你考试就好了。”   她有心无力,“我也想呢。你要是能帮我考文化课,我就能留在这里了。”   不光是青豆,就连顾弈都听出青栀的别扭了。这和平日咋咋呼呼的青栀判若两人。   青豆蹲在楼梯斜角之下,口型愤怒:“装!装!”   顾弈贴墙站立,听那男生被青栀玩弄于股掌,又好笑又苦涩,等青栀走远,他拉起青豆:“你们姐俩都挺行。”   “胡说八道。我跟她?”青豆气绝,“你拿我跟她比?”   她她她她!要是有青栀一半的会来事儿,也不至于和顾弈闹成这样。她猜,顾弈肯定是吃不消青栀这样的姑娘的。   确认青栀去上了舞蹈课,青豆终于松下心中那根弦。   青豆咬牙切齿,这丫头看这笨,真精明起来一点不耽误事儿。约会、安抚男孩、搞寒假作业、上舞蹈课,一样没落。   开往百花巷的路上,她问顾弈,会喜欢青栀这样的姑娘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特别君子。   青豆暗喜,装模作样:“就当你不认识我呗。我觉得,你们男人都受不了这种姑娘。”   顾弈嘶了一声:“见多识广啊。你认识几个男的?”   青豆不理会他转移话题:“就说为什么不会嘛?栀子不漂亮?”她还较劲了。喜欢也不对,不喜欢也不对。   他不语。   “啊?”   他只得说:“我不喜欢太聪明的。”   青豆:“......”   她理解为顾弈说自己笨。左右不敢打他开车的手,权衡之下,选择了掐他大腿。   这样的亲密举动,顾弈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就算不疼,也会笑笑吧。青豆没等到下一步反应,沉默地收回手,暗暗失落。   -   顾弈说的太聪明是太会来事儿。   青豆确实不太会来事儿,她属于扛事儿的类型。   听上去挺没意思的,顾弈本来没明白,自己喜欢青豆什么,他明明特别不稀罕程青豆那股逆来顺受的劲儿。   直到年前一次偶然,他有点明白了——   那次,他和章敏去导师家拜访。下午,师母睡了,章敏辅导完老师女儿的功课,坐到他对面,扰了他一人下棋的清净。   她聒噪,问他这学期怎么不总回家了?为什么老师刚刚问女朋友的事儿,他不答?   当时顾弈正处于对感q欲寡之时,表情不咸不淡,没有作答。   棋局是死局,章敏见他不答,无奈将注意力投入棋局。很快明白这局面无解,遂主动推翻重来。   顾弈趁她摆棋,推窗掏烟,问她抽吗?   这地儿女人比南城野,不少姑娘抽烟,所以他礼节性问了一下。章敏害羞地低下头,摇了摇。   顾弈叼上烟,左右掏口袋,没找着火。   章敏见状,在导师书房的桌面上帮忙找寻,主动替他打火。   那一刻很短,应该只有两三秒,但他们都定住了。火苗在日光下蹿动,打火的章敏手臂伸得笔笔直,笑得朝气又用力。   顾弈衔着烟,看着她,没有主动凑近火。   那簇火先是一猛,很快熄灭。章敏又嘎达按下打火开关,轻咬下唇,紧张地看向他。那双眼睛,欲语还休。   太阳收拢通黄的光线,顾弈退后一步,唇瓣微动,对她说,谢谢,我自己来。   章敏十分受辱,把打火机往桌上重重一拍,辫子一甩,扭头码棋去了。顾弈默默点火,闷了口烟。   缕缕烟丝中,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儿。嗯,他就是贱的。   -   火车还有3小时检票,顾弈不紧不慢打了两局九球,和虎子唠了会嗑,才在程青豆暴跳的催促中往火车站走。   这条路去年冬天他们走过一回,去年夏天走过一回,这趟又是一个冬。好像每回往火车站走,心境都不一样。   顾弈将车停在顾燮之朋友的杂货店前,从后备箱取出行李箱。   他进去跟叔叔打招呼交钥匙,青豆没跟着,安静站在路口,遥望不远处的人山人海。   她感慨,这几年南城外地人变多了,以前火车站前头可没这么多人。一张口,嘴里猝不及防吃进一颗硬物。   “嗯?”舌头一搅,青豆眉眼舒展。是梨膏糖。   杂货店玻璃柜台的中央摆着自制梨膏糖,顾弈拿了一袋。他小时候特别喜欢看青豆吃糖。她含糖搅动的时候,酒窝一闪一闪,捉摸不定,特好玩。   此刻也是。褪去小时候烂漫的傻气,取而代之的是姑娘勾人的灵动。   她边含边问:“我补了牙以后是不是要少吃糖?”   他无所谓道:“你吃呗。”   她笑:“可以吗?可以正常吃糖?”   他痞笑:“坏了再补。”   青豆拿眼剜他:......”   火车站前那条路拥挤不堪。除了乘客,一大半都是贩子。顾弈没让青豆进月台送他。现在是春运期间,她这么小个儿,别被踩着了。   青豆亦步亦趋,非要跟着:“我想看你上车。”   “不用。”他把她按在原地,“你别过去了,我自己进去。”   青豆坚持:“我送你啊,你上车还有半小时呢,我们还可以说会话。”   他叹气,将行李一搁:“就在这儿说吧。”   石墩子上全坐着人,他们没地儿坐,只能干站着。   青豆不解:“我们进去呀,在外头站着干吗。”   “我进去,你别进去。”   “啊?”她嚼碎梨膏糖,“我不进去,那我过来干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你过来干吗。”他没要家里送,没要虎子送,就是不喜欢月台送别。有过与青豆告别的经历,他更愿意一个人简单干脆地走。   倒是青豆坚持要送。   “真的不要我送吗?”青豆指了指南城火车站五个大字,“我送你到门口好不好?”   他见她坚持,替她劈开人流,抬高音量交待道:“那你等会出来的时候小心点。”   “好。”   他们肩头艰难挨碰,抵住四周推来的活动性阻力。终于挤到门口,青豆在这隆冬的室外都要出汗了。   顾弈张臂,小心护着她,问:“送到这里行了吗?”   青豆脚跟前后小范围地移动位置,防止自己被推走。她仰起脸,主动跟顾弈讨个示下:“顾弈,我们算是和好了吗?”她挤出两颗漂亮的酒窝,努力自然,不让局促被读出来。   他们好像好了,但又好像不太好。上回来送他,青豆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分手,这趟她不想这样半吊子,遂搁下脸面,要一个清晰直白。   贝齿在下唇咬下两排陷落,青豆拽着顾弈的手腕摇来摇去:“嗯?”   顾弈看向她,胸膛剧烈起伏着,里头好像有个家伙要挣脱着跳跃出来,可转瞬又平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避重就轻,拍拍青豆的头,掩饰得极好:“乖。”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忍住了吻她的冲动。   邹榆心说过,顾梦看似狼心狗肺,实际敏感易怒,血是暖的,而顾弈看似恭谨谦让,实际冷酷无情,血是冷的。她的理由是,只有冷血的人才可以对一切都这样淡然,不常陷入悲伤和情绪波动。连高考填志愿都可以吊着父母,自己做主毫不慌张,还有什么大事不能成。冷血者才可以摒开情绪,一路往前。顾弈深以为然。他一直以为自己铁石心肠,什么事儿都云淡风轻。   但那刻迎上程青豆的眼睛,他居然有痛感。   -   青豆站在原地,眼里冒热泪,心口冒火气。什么呀,乖什么呀?她还不够乖吗?   青豆流了几行泪,想试着追进月台,但实在太挤了,很快头晕目眩,随人流撤离。移动时,她几度想返回,又被自己难得的傲气说服了:被人打了左脸,难道要再伸去右脸吗?我才不是那号人呢!我要有志气。   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喇叭声此起彼伏。   青豆就像一颗豆掉进了豆缸,迅速埋没人海。她没机会再知道,五分钟后站内一片黑压压里,劈开的一小道弧线。   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顾弈好多事儿都不会说。   而那么多事情里,光是知道的一点点就足够她暖得发烫了。   青豆抽泣站到公车站牌下,好不容易找到根杆支住自己,两手终于不用当盾推人,如释重负地稳当当落进口袋。   运动后的指尖蹿上蚁爬的麻木感。   青豆抄进去好一会才生出知觉,摸到那个奇怪的硬物。   一打开,是四块梨膏糖。 第123章 1996·春 ◇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4◎   开学的头两个半月, 青豆去到工厂实习。她、金津还有两个男同学白日坐办公室,随老师去到无尘车间学习,晚上住工厂宿舍。   宿舍楼男女混住、素质参差不说,还颇为拥挤。小房内塞五张铁架床, 转身都费劲。那阵子金津状态不好, 和工厂女工闹了点不愉快。先是为少了件羊毛衫争执, 后来口不择言,变成了身份之战——大学生和女工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   女工和男工熟悉, 肯定是要排挤他们的。青豆这个和事佬被迫与金津站一边, 努力找解决方法。他们势单力薄,秀才打不过兵, 只得败退,保留能力。   金津还扬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做了工程师第一个开了你们。   青豆咂舌, 这丫头真是敢说。怎么自己遇到的姑娘都这么横呢。   这狠话就连做梦, 都没从她嘴里冒出来过。   实习第三周, 他们搬到废旧厂区的旧楼。   厂里很负责, 替工人道歉, 专门找来两张铁架床,让他们单独住一处。   众目睽睽收拾东西, 挺狼狈的。尤其废楼偏僻, 搬运行李这一路很像发配边疆。   金津和李教官分开了。这学期金津一丝笑都没露出。经过此事,她心里更加难受, 觉得是自己的冲动拖累了他们。   青豆和李民不敢表现出抱怨, 假装开心:“有宽敞的新地方住了!”   他们在院心中拉了一根长长的铁丝, 晾衣服用, 屋内稍微拾掇,清掉墙灰与蛛网,竟也有模有样。   楼前有棵高大老树,枝干萧条灰败,枯条开阔伸展,像是死的,又像是活的。管事儿的说这是棵雌槐树,十年前他刚进厂还开花呢,这几年春天会抽芽,出新叶,但没再开过花。   他们每天规律,结伴上下班。傍晚在食堂打完饭,端张凳,一起围在刺槐下看夕阳。他们会去看厂里组织的露天电影,坐在最角落,会去看厂里的文艺汇演,坐在最角落。   青豆带了几本书来,他们轮流阅读,书读完了,实在没事干,找来副扑克,搭四张凳子每日打牌。   睡前洗漱,青豆会往刺槐根上泼一脚盆洗脚水。一泼俩月,临走前,刺槐树上苞出嫩绿的花骨朵儿。   那是青豆人生第一次,听见了季节的声音。   春天来了。   -   青豆这趟实习,喜欢上了厂区安静美好的生活。她甚至有些感谢金津那通脾气。   每次去无尘车间,更换工作服,穿戴鞋套,青豆的心情都像朝圣。   亲眼看着流水线加工,完成柒陆照相机制作,她就像旁观了一场分娩一样激动。她感觉,那些金属是有生命的零件。   报告会上,她把自己的感受写成总结汇报,感动得老厂长热泪盈眶。他郑重地记下青豆的名字,问她要不要来厂里上班,他们本来今年不招人,可以为她试着去申请一个名额。   青豆不知如何接话,只会用笑应对。   实习结束的最后一周,青豆有幸跟老师一起出差,到上海松江的海鸥总厂学习三天。老师说,进口市场打开,稀土材料失去地方保护政策,这几年国产照相机不太行了。海鸥这种知名国产相机品牌效益逐年走低。不过到底是过硬的品牌,技术是国内品牌的第一流,他们每年还是会派人来学习。   金津问青豆,毕业后去海鸥吗?   青豆不知。   金津落寞,“我跟他们厂里工人闹得那么不愉快,我估计是没法去七六厂了。”   “哈哈哈哈,你不是说等你做了工程师,把他们全开了吗?”   “我胡说八道的。你赶紧忘了。”金津挽着青豆胳膊,问她留不留那儿啊,“老厂长都说为了你破例收女大学生呢。”   “我就算去了,肯定也是文职。”到实习,青豆才发现,厂里的工程师全是男的。一问才知道,过去招的女大学生都做了办公岗。   如果是文职,那青豆更想去文化馆。   青豆思前想后,拨了通电话给大树。他留的是办公室的电话。接听的男人听到陌生姑娘找张数,颇为惊奇,“居然有女孩子找他!”   张数比那同事还激动,翘了班往青豆那里赶。他无比真诚,表示青豆要是想来海鸥,他可以帮忙。说完似乎感觉不够真诚,他又说:“我一定会帮忙的!”   青豆只是问他待遇如何,哪好意思通过他的关系。   他知无不言:“我们厂待遇不错的。我不知道办公岗位,估计低一些,我们部门刚来估计□□百一个月?”   “□□百,不错了。”蓉蓉小学老师,加交通补、书报补、家属补、工龄补等一系列补贴后也就九百一个月。顾燮之这种教授一个月也就一千四。   张数想请她吃东西,找个地方慢慢聊,青豆谢过张数,拒绝了:“您不是在上班儿吗?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事儿。”   告别时,他欲言又止,青豆假装没看到,快步离开。天光收尽,青豆和金津从海鸥食堂吃完饭回招待所。一楼登记的人叫住了她们。   “你们谁叫程青豆吗?”   青豆本能举起手:“我!”   前台姑娘从绿漆柜子里拎出一个透明塑料递给她:“有个男的给你的。”   那是一块奶油小方。一颗鲜红的樱桃沾着半透明糖浆,点缀在乳白色的硬奶油之上。   青豆愣在那里,忽然有些呼吸困难。   -   九六年五月初,毕业生蜂拥至人才市场找工作。据说,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画面堪比春运。   系里老师说,回原籍的话可以分配单位,但是如果要留在非户籍地工作,那没有分配名额。   青豆户口在本省,有双选的分配机会。其他非本省的同学跃跃欲试,纷纷往人才市场跑,想留在城市工作。   九十年代,尤其南xun之后,机遇遍地,报纸风云人物一个接一个。   这两年的大学生和洋洋哥哥那会不同了。   他们不再想着回老家求安稳,大家都想在商品经济的浪潮里学游泳。区别就是有些人放不下大学生的架子,想发财又看不起下海,而有些人一早就吃到了学游泳的好处。   青豆这一届有几个土木专业的同学,一早用在校期间倒买倒卖的收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果断放弃铁饭碗。他们去人才市场,是招聘专科生去的。   金津直叹,“同样的学校,不同的命。”   青豆本来也想去凑热闹的,后来听说学校会再办一次事业单位招聘会,她又没去。   据人才市场回来的人说,各单位看到大学生,眼睛还是会亮的。   人才市场遍地专科生,他们大学生很吃香,工资都不低,700-1200区间的单位挺多,只是对口工作很少。   金津急得团团转,又问青豆,“你去海鸥吗?还是留七六厂?”   青豆不知道。   准备糊弄毕业考试的那周,余辉之联系她了。一是通知她最新的散文过稿了,估计七月见刊,二是问她工作怎么说?今年找工作情势是不是不太好。   青豆又是一句不知道。   余辉之主动说:“要是有兴趣,可以来南风做编辑......或者......上次不是提到喜欢文化馆吗?我过年吃饭遇到文化馆老同学,夸你人灵光呢。要不要帮你去问问?”   青豆连声应好:“那麻烦余老师了。”   这边电话搁下,那边邹榆心笑盈盈站在一舍楼下,拎了袋苹果。她来问青豆要不要去上影厂?上回她的老同学说倒是可以加个文学编辑,只是没有编制。   最后四个字,她别有用心,说得一字一顿。   果然,青豆犹豫了。邹榆心没管顾弈的交待,替青豆做主:“是吧,我也觉得没有编制没意思。你们大学生去哪儿还没编制啊。这种单位有编制没编制是两类人,没编制真就低人一等,你去了心里也难受。你要是想写东西,我朋友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影视投资的,他们专门签小说的首选权,然后改剧本。据说缺编剧,你要是感兴趣,我帮你问问。”   得,路又多出一条。   青豆过去的人生路每一步都有一个必达站点——小学、中学、大学。从草棚小学、南城市一小、南城市一中、南城师大附中,一路念到南城大学,过程坎坷。但站在1996年春天,往回看,每一步都如此恰好,且幸运。   那刻的程青豆,站在毕业节点,迷茫又幸福。没有方向,但也不急着寻找方向。   同学们最为焦虑、彻夜难眠的五月,她一枕黑甜,大梦天明。   -   五月,南城迎来一个大春天。   继寄来一张照片之后,顾弈终于来了一通电话。他打到东门桥,问青豆找工作的情况。   打来时,青豆正好在楼下踢毽子。   青栀能踢上百个,青豆技术不好,踢不过十个。   蓉蓉喊的时候,她刚好踢到第九个。那一刻她正在闯关,一颗心吊起,着急之下,抬脚飞快。   结果怎么着!她一踢踢了四十六个!史上最高!   连青栀都咂舌:“程青豆!你厉害了!”   虽然“三六九烂”,踢了四十六个全数“烂掉”,但青豆兴奋得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只是跑到楼上,顾弈已经挂掉了。   蓉蓉在电话里都跟他讲了:豆子估计是去文化馆,那边老师挺喜欢她的,说有个调研部的编辑岗,有编制,主要负责市民文化刊物。下半年地方志编纂工作部署下来,可能有些短差,到市区周边乡镇做田野调查,不跑远,豆子对这个事儿挺感兴趣的。   蓉蓉复述完,青豆脸色非常不好。她心中笃定,顾弈肯定又瞧不上她了。他一定认为她不够勇敢,瞻前顾后,最后还是没出息,选了个稳当的本地工作。   蓉蓉笑她:“这有什么瞧不上的。”文化馆的老师亲自联系她,为她争取名额,多光荣的事儿啊。   “哼。”他这学期都没联系她。她要气死了。   就四月寄来一张照片,那算个屁。谁要过那狗屁生日。谁看得懂背面那句“二三事”是指她的二十三岁。他若是自己是不说,谁懂他的用词设计。她才不要自己明白。   “那你难道后面不告诉他去哪儿工作?”   “我......我会铺垫一段儿。”   “铺垫一段什么?”   青豆低下头,忸怩道:“心理活动......”   蓉蓉捧腹大笑。   -   好吧,她就是不够勇敢,确实瞻前顾后。   青栀回来练舞依旧马虎,不过老师反应上课认真不少,看来真想读舞蹈中专。   见妹子对舞蹈上心,青豆特别感动,更不想在她最关键的一年离开她。她真怕她一走,青栀会学坏。   吴会萍教育不得要领,蓉蓉作为嫂子很多话不好说不好骂,青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姐姐,应该要担起这份责任。   做出决定,青豆释然。挣扎了好久的事,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   五月中,南城大学九六级毕业生拍毕业照。青豆出门被东东泼了半身果珍,仓促之下换了身素白的衬衫。   因为是最后一个到的礼堂,她脚步慌乱,庆幸赶上了,没在意耳边的起哄声是为了什么。   金津拉过她,把她拽到第二排:“工作找哪儿?”   青豆犹豫,没说文化馆。她怕没落定的事儿,说了会黄。也不好透露人家文化馆老师帮她争取名额,怕影响不好。   因为这份瞻前顾后,她差点失去了一个朋友。   毕业照上,青豆笑眼明媚,酒窝荡漾,一旁的金津则苦大仇深,翻起三白眼。   直来直往的金津那天没理青豆,一直在隔壁宿舍玩。   青豆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因为着急复习明天的考试,便没细想。到傍晚,胡雪梅问她,文化馆几月份上班,青豆这才琢磨出味来,心头惴惴,赶紧去找金津。   刚拉上人手腕,金津的眼泪便奔涌而出。   青豆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姑娘心里埋了那么多委屈。   下午“修长城”,金津一直输。寝室姑娘说,她的风水不对,得换个位置。而金津知道,输是因为自己心思不在这些麻将牌上。   她心里暗暗决定,毕业后分道扬镳,不再理程青豆。她是那样一个温柔周到又薄情寡义的人。金津喜欢青豆淡定又慌张,婆妈又爽快,善良又腹黑,喜欢她一双酒窝明媚动人,喜欢她时刻照顾旁人感受,还喜欢她随机冒出的天赋般的鬼灵精。她好到金津都不忍心用虚伪两个字。   但今天青豆的隐瞒让金津明白,程青豆就是虚伪!她是个假好人!   她恨恨剐了青豆千百刀,厌恶她藏着掖着,把她想成一个十足的小人,可当青豆着急找她,用力抓上她手腕的瞬间,金津就原谅了她。   她呜呜咽咽控诉程青豆:“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她一哭,青豆慌了,揽住金津的肩:“没有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没确定,所以没跟你讲。我怕黄了之后还得解释。”   豆大泪珠滚滚落下,烫在两人交握的虎口。   “你就是这种人!你每次有事都不说。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就跟那个素素说!跟那个虎子说!跟你的顾弈说!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我关心你的一切,你不让我说的我都不往外说。可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你跟顾弈在一起的。但我也没有生气!我理解你!”   “你写东西忘记吃饭都是我帮你打的,那些女的说你不好,我冲上去就跟她们骂,把她们骂得提到你名字就自动生畏!还有......还有......还有上学期那事儿......我真的没告诉别人,她们问你怎么在吐,我都帮你打掩护了......我......我......”金津嚎得脑袋空白,完全无法组织语言,“我对你够好了!”   金津说到第三句,青豆也哭得不成人形。她们站在走廊尽头,哭得两团红面团。青豆嘟囔对不起,又认为这道歉很无力,抱着金津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种下那么多委屈。   金津说,素素一来,青豆的亲昵就高下立判。她真的感觉自己只是个学校的玩伴。青豆三宫六院,好朋友好老师那么多,她根本就不重要。   每次都这样。她真的生气了。   要不是喜欢她,谁受那委屈啊。   一舍楼里听见哭声,渐渐往她们这里探头,以为吵架了,想劝架。两人摆摆手,牵着手往校园去了。   五月的夜温柔得就像程青豆的声音,不冷不热,刚刚好。   对她又爱又恨的人,就像渴夏的冬旅者,或者嗜冷的夏眠人。可她就是春天呀,不冷不热的春天,瞻前顾后的春天……   发火的金津和暴躁的顾弈很相似。青豆拉她坐到树下,安抚她,轻声道歉,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倾数交待。   金津懂她,只是无奈。怒极之下,也是昏官判案,想惊堂木一拍,一走了之。   她本想:算了!   被青豆一拉,心头冒出另一种语气:算了......   青豆是这天才知道,金津在李教官单方面分手后,去找了他一次。   上次在厂区宿舍,青豆看了李教官寄的分手信,简单明了,说不合适,让她另寻新好。金津打电话,他拒绝接听,金津寄信,他也不再回复。刺槐树下,青豆安慰她,“你看,这树枯木逢春,每日叶子都会抽新芽,多好看啊。”金津与他们闲谈嬉闹,在日复一日的夕阳里逐渐心死。   但心头总有一簇火没灭。她想着跟他见一面,当面说清楚,问他为什么分开,可去到军营外,他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青豆遗憾,又深有体会:“男人死心的时候,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金津又哭了,“真的吗?”   青豆抱抱她,“异地就是这样的,没办法的。风云变幻一瞬间,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那边就心灰意冷恩断义绝了。”   金津掀起湿漉漉的睫毛:“你跟顾弈也是吗?”   “哎......”青豆叹气,没再保留,“我们现在就在闹别扭呢。”   金津破涕为笑:“真的在闹别扭啊,我说他上学期就不打电话来了。”   青豆娇哼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了!”   金津:“哎呀,我们顾公子其实还是挺好的。他对你的喜欢就写在眼里,挂在嘴角。是不是你的问题?”   “啊?”青豆震惊,金津竟会猜到是她的问题。   津津笃定:“我觉得肯定是你的问题。你每次接电话那不情不愿的样儿,胡雪梅还说你搁那儿装呢。我觉得你是真不耐烦。”说着,又出主意,“还是赶紧哄哄吧,省一个礼拜饭钱,主动打个电话给他。我觉得,顾公子真还挺好的,我特喜欢他爸,温文儒雅的。”   青豆:“......”有关系吗?   -   春夜。   老树枝叶茂密,樾暗数层,碾碎星月光辉。   青豆和金津找个地儿坐下,穿过枝叶看了会星星,说说话,又乱步逛了半圈校园。   这番交流尤为鼓噪人心。青豆忽然好想自己的朋友。很想很想。心头的小锥子使劲凿心房,逼迫她说些肉麻话。   她迫不及待,排了二十分钟队伍打到了电话。   别人接的,说:“顾弈去广州玩儿了,你不知道吗?”   青豆握着听筒,怔怔对上金津期待的烂漫眼神,“啊?”   青豆知道,眼下就两种可能:   一,他有女人了,要么和他去了广州,要么人就在广州;   二,他去找虎子玩儿了。   其实现在打电话给虎子,就能排除第二种可能,直接给他定罪。   但青豆犹豫了。   她花掉两块钱的长途钱,要是再打一个,就是四块......好浪费啊。   走到宿舍楼底下,青豆还是认了命。   虽然知道第一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若不打这个电话,她估计是睡不着了。明天的试也别想考了。   虎子搬到了新的厂区宿舍。   今年,他跟人一起开了家汽车零配件加工厂。青豆听闻此事,采访他的办厂理念——实际就是问他,怎么想到开这个厂的?   虎子糊里糊涂,说他也不知道,朋友说人家不干了,全家移民,问他们要不要接这个厂子,说能挣钱。虎子信任那个朋友。在他心里,这人和顾弈一样靠谱,胆子大眼光狠。于是借钱,说干就干了。   青豆打过去,虎子声音很慌忙,接电话前清零哐啷一阵乱响。   她担忧:“怎么了?”   虎子窸窸窣窣拉裤子:“什么怎么了?不是你打电话过来的吗?”   “你声音慌慌张张的!”青豆吓了一跳。   “我这不急着出去接顾弈嘛。他十二点到,我这里离火车站有两三小时的路呢。” 第124章 1996·春 ◇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5◎   -   毕业考是青豆人生经历过的最不像考试的考试。   老师抱试卷进教室那刻, 就已经放弃了神圣的“考试”二字:“大家......咳咳,低调点啊。”   解放的最后一刻,他们集体狂欢。书本乱飞,笔头疾舞, 卷子张扬在上空, 遮住做梦般的眼帘。   青豆腾云驾雾, 迷迷糊糊,结束了她的大学生活。   大一大二给她写过情书的男孩们, 在大三大四陆续找到栖枝。再看向青豆, 他们目光坚定,坦坦荡荡, 不再左右游移。   学校后门的废书摊,不少毕业生在卖书。青豆考完去看热闹, 碰上班上的“倒爷”正在交易火车票。   去火车站麻烦,又要坐车, 又要排队, 便有了代为买票的中间商。青豆上前问, 去广州的多少钱。那人掏出本子, 问她直达的还是要转, 坐火车还是快客?青豆想了想,说直达。那人报价, 学生证给我, 一百五,硬座。   青豆问大四的学生证行吗?他朝她抛了个社会的眼神:“放心。”   她下午登记, 晚上就拿到了次日9点30的票。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像命运。   -   “到火车站, 不要停留, 不要四处看, 走快点,护着包,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通电话,顾弈重复了两遍。青豆将话记在电话簿背面,踏上了广州之旅。她第一次一个人坐长途火车,紧张得像进高考考场。早上七点,她就站在了火车站外。   她还联系了摄影社的广州师兄,约他一起吃饭。他问,几点到,他开车来接她。   青豆受宠若惊,连称:“我有朋友来接的。”   师兄哪里管她,坚决要来:“是八点半吧,209次直快都这个点到。我坐过不知道多少趟了。”   青豆还是拒绝了,不过留下了虎子的电话,说到达次日会联系他。   -   火车上,青豆邻座一个小伙子无聊,掏出扑克与她玩。青豆抱着包,跟他打两人的跑得快。打牌过程中,对方知晓她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生出崇拜,说自己叔叔开了家服装公司,正在收大学生,只要过大学生英语考试,一个月能有两千块,要是干得好,上万都有可能。   说着,他担忧地问青豆:“你大学生英语考试过了吗?上次两个大学生都没过,他就没招,没办法,现在英语太重要了。”   “过了过了。”   青豆被这收入震撼了。难怪说广州这片机会多,这么高的收入确实值得前赴后继。   他央求她在韶关下站,这让青豆为难。他说,他叔叔就在火车站门口接他。他们跑过去,简单面试一下,要是成的话,工作就解决了!   青豆点点头,对他说谢谢,不过算了。   这年轻人为她的前途考虑,急得额角冒汗。他手撑在桌上,开启了演讲模式,从日本经济泡沫讲到广州房价。   “你知道吗?这两年广州房价是杭州的双倍!杭州!杭州那可是乾隆四次御驾龙井的地方!被广州超越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有钱人多了,供不应求。为什么有钱人多?就是好的公司多!但公司再好,也是要大学生的。大学生是国家一流人才,我叔叔公司缺的就是你这种人才。”   他唾沫横飞,越说越鼓动人心。   青豆点头如捣蒜,看上去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此人以为说动了青豆,待列车停靠韶关,乘客一窝蜂往过道挤,他轻轻拉她胳膊,“走吧,我叔叔就在外面。”   青豆死死扒住面前的桌子,认真对他说:“希望你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   广州火车站曾经是天堂服务地,后来随经济爆发,全国打工人集体冲往广州,这里又成了各种恶性新闻的发生地。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青豆更多是激动。看见个坏人,也很激动。这人让青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坐得一点也不无聊。   绿皮火车哐哧哐哧终于抵达广州站。   空气炎热,蚊虫飞舞,像南城最盛的夏。卖地图、电话卡和拉黑车的人将下站乘客包围。   青豆目不转睛,撇开左右,紧盯头顶和地面的指示牌,从绿调昏黄的地下通道出站。   上到地面出站口,迎面是巨幅耐克球鞋广告。   灯光斑斓,人影攒动。喇叭和叫嚷操着九声六调平仄不分的口音,把人拖进异乡。   青豆被人推来搡去,却一动没动。   有一瞬间,她意志力失守,爱上了这座缤纷明丽的南方城市。   人山人海里,虎子一眼找到了程青豆。他还费劲举着废报纸,上面写着“喜迎南城程青豆”七个字,看来白用了。   走到她面前,她还目光呆滞眼神恍惚。虎子以为她傻了,拍拍她脑子:“程青豆!醒醒!”   青豆反手一巴掌拍他胳膊上:“你才醒醒呢!我精神着呢!”她目光往后一扫,“顾弈呢?”   虎子揉揉油润又干燥的卷曲儿:“怎么?不是来广州找我的吗?怎么一来就问顾弈啊!多没劲啊。”   青豆白他一眼:“白痴,摩丝都没喷均匀。素素看上你什么呀?”   丑死了。   -   夜里九点,灯火逐渐黯淡。顾弈和老三坐在改装过的雪铁龙里,等那两人出来。   火车站人杂,人不能离车。等青豆这会功夫,少说凑上来十个人,以为是黑车。   他们说的话没有字幕,顾弈压根儿听不懂,只能没礼貌地摆手。等了约莫一个小时,虎子和青豆才上车。   他蹙起眉宇:“你们吃什么了?”   虎子:“哟,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顾弈掰过后视镜,看向程青豆:“从对面走过来,你们一直在咂嘴。”   那块小长方镜子里,两人目光一对,恰一束车尾灯刺入镜子,青豆顺势避开了。   虎子嘿嘿笑:“青豆起了个疹子,估计是上火,我带她去喝了碗凉茶。”   顾弈问:“味道怎么样?”   青豆:“难喝死了。”   报纸上都是骗人的。她从小在报纸上看广州人喝凉茶,羡慕不已,多年来幻想为可乐的味道。真喝上那刻,毫无准备,喷了虎子一脸。她一路吐舌头,顺便收回了对广州的一见钟情。   虎子切了一声:“我告诉你,你在广州生活,没这东西不行的。”   开往零配件厂的路上,他们买了箱啤酒,一袋捞汁凉菜,虎子说,等会回去炒个花生,舒坦地喝场老酒。   顾弈问青豆,第一次出远门顺利吗?   话音一落,虎子哈哈大笑,一个劲搡青豆:“顾弈知道你要来,跟我说什么吗?”   青豆好奇:“什么?”   驾驶位的顾弈重咳一声,制止虎子:“喂!”   虎子哪可能理他,坐直身体,两手一本正经往膝上一撑,模仿起顾弈严肃的神情:“‘火车站这么挤,她这么小个人,被踩死了怎么办’?”   青豆憋住鼻尖酸溜溜的笑意,干巴巴哼哼了两声。   老三见大家都这么自然,有点不好意思,扭头硬跟青豆问好:“你好。”   青豆也注意到了他:“你好,我们打过电话是吗?”   老三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去年冬天你打电话来,上来就问我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   青豆羞:“我以为是顾弈......”   “后来顾弈回来,我跟他说,你女朋友气我接电话慢。”   顾弈低笑。   老三继续道:“然后他说,她不可能生气的。”   虎子笑得拍大腿:“确实!能让程青豆生气的人还没出生呢。”   老三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顾弈敷衍我呢。”   -   顾弈和老三前天晚上到的,昨天白天两人逛了人民公园,吃了两顿广式,今天在厂里躺了一天。来接青豆之前,他们三个男的唱了三小时卡拉OK。   青豆趴在窗口,好奇地扫过特色的骑楼。“你们谁唱得最好听?”   “我啊!”虎子说。   “都挺好听。”老三谦虚。   顾弈嫌弃老三在姑娘面前那不自在的劲儿:“装。”   青豆问,卡拉Ok里唱歌好玩吗?   他们三个意犹未尽,当场给她来了一场狂欢演唱会,从尹相杰唱到崔健,从刘德华唱到黄大炜。车里没有任何背景音乐伴奏,他们毫无章法的和声把青豆逗得加入了歌唱。顾弈正在开车,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唱得最少。但偶尔哼进去的那几嗓子,青豆都有认真听。   她客观判定,他唱得最好。   约莫三十分钟后,四周黑了。她奇怪,几点了,开多久了,怎么没灯了。   虎子不会用嗓子,没几首已经哑了,“这和几点没关系,乡下地方,太阳落山就黑了。”   黑暗持续了一个半小时。青豆在他们的歌声里睡着了。车厢里味道并不好闻,充斥机油和腥气,但她睡得很安心。   迷迷糊糊醒来,老三在哼《你把我灌醉》。虎子投入,高chao处跟深情荡漾一嗓子,唱完踹驾驶座一脚,“都怪你刚刚点这歌,害我想我婆娘了。”   顾弈骂道:“也好意思说?我他妈唱一半你就把话筒抢过去了!”   青豆听着听着,又栽入梦中,再醒来,车静止在黑暗中。   她吓了一跳,撑起身体,副驾上的顾弈回过头来:“醒了?”   青豆捂着心口:“吓死我了。”她嘀嘀咕咕,嗲声嗲气讲了今天火车上那个男人,“我刚梦里都是他。”   顾弈:“你都看出他是骗子了,还跟他说什么话啊?直接叫列车员啊!”   “我没有证据,怎么叫?人家也是买票上车的啊。我对面有个拎皮箱的中年男人一直踹我,提醒我。哎,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又好奇这种人都是说什么骗人的,就配合地听了下去。”   顾弈:“你真牛......”看来平日热爱读社会新闻,没事疑神疑鬼也不是没有用。   说完,青豆醒了。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广州好热啊。”她睡得身上都湿了。   顾弈腿架在大开的车门上,摇摇头:“算了,没事就好。”   青豆下车,环顾陌生空旷的厂区:“到了?”   顾弈拍口袋摸烟,“嗯。虎子炒花生去了。”   “哇!我们可以喝啤酒吹牛皮了!”青豆正好补了个觉,想想都幸福。   顾弈懒洋洋地抖腿,“哼哼,你知道他从哪一步开始的?”   “什么?”   “他现在在剥花生......”   漫天繁星下,顾弈的腿毛闪着荷尔蒙的光。青豆噗嗤一笑,吹动了几根。他大抵没有察觉,把烟塞到她手上,说帮他拿一下,手抄进裤袋找打火机。青豆怔怔出神,对那腿毛微剌的手感生出痒痒的欲望。   他又笑:“老三在帮他生炉子。”   “......那大半夜还吃什么花生啊,别吃了。”   顾弈:“明天我们就得走了,大后天有谢师宴。”   “这么快?”   “嗯,所以我们今晚我们不睡了。明天火车上补觉。”   他拉开手套箱,手钻进去,试图摸出个打火机:“好像落卡拉Ok了。”   青豆眼睛一亮,回到后座,从坐垫夹缝里找到刚刚膈她屁股的东西:“这里有一个!”   她笑嘻嘻递到他跟前,空着的那只手往后掠了掠发丝:“喏。”   他顿了一下,不耐烦地四指一抓,不知有意无意,挠过青豆的掌心。   青豆:“我帮你点吧。”她只是展示给他看,没想到他接了过去。   他衔上烟,急促连按好几次打火机,“不用。”   “啪啪——啪啪——”   打火机爆出的火星在夜里亮了又暗,好不容易稳住一簇火星,没点燃,反被一阵晚风吹熄。   顾弈的气息都烦躁了。   青豆摊开手掌,轻声说:“我来吧。”   顾弈蹙起眉宇,躬身抵御那股持续的微风,又连按数下。   青豆见他不理她,生气地双手抢夺,非常轻松地握到自己手中不算,还从他嘴里夺下了烟。   她抿住烟,拇指揩掉打火机上的垢腻,左右摇晃,单手一拢,很顺利地打上了火。她恨恨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我让你回我电话,你后来为什么没回?”   看到梨膏糖,她又原谅了他。算算时间,等他差不多到宿舍了,青豆去到电话,想跟他说话,想祝他生日快乐。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青豆让人转达,回来了给她回个电话。结果,下一份音讯是四月寄来的一张照片。他没有回电话。   都过去这么久了,本来就算了。但青豆看他刚刚那样,不由又来火了,非要跟他讨要个说法。   他迷失在青豆吞云吐雾地迷寐中。听她质问,下意识回:“那你有没有更想我?”   青豆失语,一口烟堵得眼前发晕:“啊?”   他勾起嘴角:“开玩笑的。”说着,勾勾手问她要烟。   青豆用力含了一口,将湿漉漉的烟蒂反手塞至他唇瓣,“有。”   他鼻腔呼出白雾,“嗯?”   “我确实很想你。”   他抖落烟灰的动作一顿。   青豆漾起酒窝,老老实实,“所以来找你了啊。”   月光融融,烟雾蒙蒙。   他们四目对视,如入无人之境。   青豆望着他起伏的肩膀,仿佛透过衣料,看到火树银花在他的肺腔闪耀。   身后虎子人字拖的踢踢踏踏完全被他们忽视了。“老三在炒花生了,豆子,给你烧了壶热水,等会给你洗澡用。”走近两步,继续说,“抽烟干吗非得在这里抽啊,走走走。”   青豆不悦:“你以后不可以这样。”   顾弈呼吸急促,想要解释,又咽了回去。他这学期下到西南最偏远的农村,别说电话了,连出行都非常不便,每日都要爬山。他是五月才得以回到的城里,好不容易才问到她工作的事。他打去她家的电话,就是回复她的电话。   “你再这样,我肯定会生气的。”她计较顾弈说她绝对不会生气。   顾弈弯起嘴角,顽皮地笑了。   虎子催他们:“干吗呢!起来啊!有话进去说,又不是不让你们说。”   青豆伸出手指,叮嘱他:“知道了吗?”   他往嘴里送烟,一口接一口,目光始终灼在她的黑瞳和酒窝。   虎子拍拍后车窗:“喂!演电影呢!出戏了!”   -   夜深,厂区工人都睡了。   他们四个铺了两张席子,在办公室摆了一桌“丰盛”,喝啤吹水。录音机里放着《港台四十首》。   三个人把东门桥有意思的日子回忆了一遍,老三是最佳聆听者。他们吵吵闹闹,互相补充糗事,醉得迷迷糊糊。老三问,那他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虎子想起刚刚两人不理他的那幕,讽刺道:“上辈子吧。”   顾弈清清嗓子,撑起身体,看了青豆一眼,“我去撒一泡。”   老三跟着一起:“我也去,憋了一会了。”   一出门,顾弈啐他:“你没事憋什么尿啊,这不到处可以撒吗?”   老三害羞:“你也知道,我尿短,老要上。弟妹在,我不好意思进出那么多趟。”憋一憋,减少次数。   顾弈撒完,拉链都没拉,晃着家伙抬脚往他屁股踹:“谁他妈看你撒几泡尿。德行!”   顾弈第二次出去,老三和虎子正喝到兴头,猜拳猜得喊破天花板。青豆抱着酒瓶子,像喝奶似的,小口小口乖乖地嘬。她默数十秒,目光清明脚步稳健地跟了出去。   厂区水泥地面,影子长长短短。往厂区边缘农田的几十步路上,她甚至想好了挑逗他的话。她想说,尿量好大啊。   走近果然,水龙头开大了的水流声扎进泥土,闷闷的,很好听。她像听音乐会一样,满意地漾起酒窝。   抱上顾弈的那刻,那句话好像已经夸完了,该到下一步了。   酒精扭曲了青豆的感官,她手径直往下,一句话没说,摸上了n管子。   然后顾弈跟她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见,一句也不记得了。第二天中午醒来,青豆盯着陌生的环境,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广州。一扭头,虎子在贴□□。   她吃力地支起身,忍住周身的酸痛,问他:“我们昨天几点睡的?”   虎子白她一眼:“我们凡人哪里知道啊。你们就跟聊斋似的,入夜出鬼差,白天人来了。” 第125章 1996·春 ◇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6◎   虎子厂里统共十个人, 他又要做会计的活又担着流水线最后的包装工作,所以没法跟他们一起玩。   他说:“他们坐车去上下九步行街了。”   青豆着急:“那怎么不叫我?”大老远来了,怎么能睡懒觉呢!   “顾弈叫了,还捏了你的鼻子。要不是发出猪哼, 还以为你死了呢。”   青豆什么也不记得了:“......”   虎子贴好□□, 推上抽屉, 不怀好意地靠近青豆:“啧啧......说说,昨天两点以后, 你们去哪儿了?”   青豆后怕地缩至墙角:“怎么了吗?”   虎子吓唬她:“动静太大了, 早上好几个工人问我怎么回事!”   青豆羞耻得差点晕过去,不过仍是挤出淡定:“啊?哪儿的动静?”她连地点都不记得了。   虎子拽起她, 推开平房的后窗,指向几十米外的瓦房:“你知道嘛?”   她不知道。   青豆点头, 恳求下文。   “今早公鸡三点半就打鸣了!棚里的大鹅嗷嗷叫唤一宿!”   “啊?”   -   五月下旬广州白日热极,顾弈和老三路过几家诊所, 扒窗看了看设施。实在无聊, 跑到游戏厅泡了一下午, 喝了三碗“沙因水滚色浮红”。   老三迷得都不想走, 捏着火车票叽里咕噜, 问顾弈能不能永远留在这儿,这儿可比西城好玩多了。   顾弈买了杯咖啡, 灌进胃里, “可以啊,你以后就到这儿当牙医。”   老三打了个哈欠, “啊, 再说吧。晚上上火车我先好好睡一觉, 困死了。”   “你不是睡挺早的吗?”   “还是困。人老了不行了。大学的时候, 复习前熬两宿都没事,现在熬到后半夜就不行了。”   顾弈瞥了他一眼,“你太虚了。”   老三恨恨讽刺:“那是不如你......”   顾弈过来人一般,拍拍他肩,语重心长:“没事,多练练就好了。”   -   程青豆跟在虎子后面打工包装,胡思乱想一中午。自己乱想不算,还盘问虎子,这厂子靠不靠谱,这几人能行吗?能赚钱吗?会被人骗吗?   终于到下午三点,虎子把出货的事交给工人,掏掏耳朵,赶紧带她去找顾弈。青豆取出衣服,换了几瓶啤酒塞进包里,走向虎子的雪铁龙。   借亮堂一看,才知道这车有多旧,像从废车场刚捞出来的。   虎子没所谓地说:“能开就行。”   青豆找了块布,费半天劲才擦净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泥点子:“顾弈昨天怎么开的啊?”   “凑合开开呗。”   这破车也就是配合顾弈的稳重才能有昨晚的平稳。虎子开车和性格一样,咋咋呼呼,明明一辆车就刹车油门方向盘这几个东西,换到虎子手上,摇摇晃晃,车整个飘了起来。   青豆从来不晕车的人,中途一度想吐,赶到火车站附近,青豆不肯再坐车了:“我们走过去吧。我想喝口水。”   虎子看她难受得嘴唇发白,找了个闹市锁上车,跟百货店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让人家帮忙看车。这才走开。   青豆惊奇:“怎么这么谨慎?”   虎子说,刚买这车没多久,被撬过两回。储物格里的过路费、香烟打火机全部抢光。“你以为我不想开好车?我跟你说,只有这种车才不容易被盯上。”   “虎子,你真的长大了。”中午看他认真点货打包,她就想说这话了。   虎子嘿嘿一笑,挠挠头:“是吧,上回素素来也这么说。”   长大了的虎子挨夸奖,特别想显摆自己,又给青豆买了杯凉茶。他就跟劝酒似的:“你喝完这个就舒服了。昨天那家凉茶不太行,这家凉茶好。我第一次来广州,喝的就是这家的凉茶。喝完之后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我现在真是一天都少不了这个。”   青豆坐在凉茶店外的台阶上,捧起印有查记凉茶的搪瓷杯,半信半疑,喝了一口。   虎子灌下自己的半杯,痛快得长舒一口气:“怎么样?”   她慢慢咽下清苦的凉茶,一言没发。   “啊?”虎子拿手在她眼前晃。“晕成这样?”   公用电话摊前挤了条小长龙。两排商铺将狭长小道挤成十八弯的山路,张扬抢眼的港星画报显眼在各个地方,同样,墙上、冰柜上、招牌上见缝插针贴满各色广告。   陌生样式的自行车活动车龙头,错身而过,黝黑的孩子尖叫嬉闹,Z字型奔跑。   夕阳晒得人发汗,拉长时间的刻度。   青豆胃内翻搅,头晕目眩,非常不好受,却一点也不厌恶此时此刻。   “这凉茶挺难喝的。”说着,她又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甜味只有一点点。”   “啊?”虎子灌尽自己的凉茶,左右漱漱,握住她的杯子想帮她喝掉。结果青豆死死握在自己手中。他不解,“不是说难喝吗?我帮你喝。”   “但我喜欢。这不跟生活一个味道嘛。”青豆笑眯眯地抬起头,“难怪你长大了,天天吃苦,能不长大嘛?”   虎子:“......”   -   火车站东南角,果然看到了顾弈和老三。   虽然个子明显比当地人高出一截,但由于下乡后晒得漆黑,加上玩了一天灰头土脸,此刻抱着包席地而坐,完完全全本地人模样。   “你们太入乡随俗了吧。”   老三露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还行吧。”   顾弈捧着泡沫塑料装的盒饭,快速扒完最后一口,急咽下去,朝青豆响舌,入乡随俗道:“雷吼啊。”   青豆抿唇憋笑,眼神害羞地闪躲。有一万句话想跟他说。   顾弈精神抖擞,一点也不像一夜没睡的,拎起她背上的包:“背了什么东西啊,肩都勒红了。”   青豆:“给你带的。”辛苦背了一路啤酒,就是为了给顾弈在火车上喝。   顾弈:“火车上都有的买。背着多累啊。”   老三赶紧谢过弟妹,兴奋地把啤酒往他们包里搬:“火车上的东西哪儿买得起。还是弟妹想的周到。”   青豆趁机抓上顾弈的手,压低声音:“昨儿......怎么回事啊?”   顾弈斜睨她:“真不记得了?”   “说呀!”青豆着急掐他,“啊?”   “我也觉得。”顾弈挤挤鼻子,“你要是记得,估计今天是不好意思出门的。”   青豆脑袋一嗡,把他拽到一边:“我们......”她说不下去,脸红得埋进他肩头,羞到声音发颤,“我不记得了。”   她这番反应,明显错认为发生了另一件事。   顾弈笑得弯腰,差点没站住脚,这让娇羞的青豆生惑:“我是不是得买药吃啊?听说有那种药。”见虎子往他们这里你看过来,青豆马上站直,撇净不良话题的嫌疑。   顾弈深吸一口气,叹出笑意,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不用。”   青豆更加疑惑,恨不得扯开他的嘴把话拍出来:“为什么不用啊?”   他似笑非笑:“相信我。”   青豆瞪住他。信信信,信你个头。   虎子摸摸肚皮,左右张望:“哪儿买的盒饭啊,我和豆子正好没吃呢。”   老三看了看泡沫盒子里剩的那点,显然不够他们吃,遂指向斜前的快餐店:“那儿。”   虎子一把拽上青豆,特大方:“走走,来了都没好好招待你。哥请你吃顿好的。二素一荤二两饭!怎么说!好不好!”   青豆和虎子抱着泡沫盒子吃到一半,广州师兄到了。   他们四人蹲在火车站路边吹水,不约而同被平民车流里驶来的一辆锃光瓦亮吸去目光。那是一辆奔驰。   谁想到走下来的人是来找青豆的。   “程青豆!”   许久不见,连称呼都生疏了。以前暗房打照面,他都直接叫她阿豆的。   青豆激动地掀动裙摆,热情地招手:“师兄!这儿!”   广州师兄胸前背着一台黑色哑光的美能达。穿越马路时,他脚步一顿,马步一扎,对着青豆就是一张抓拍。   还是老样子,迷恋拍照。   他见青豆捧着盒饭,不满道:“怎么来广州就吃这个?我带你去吃好的!我们大广州美食闻名天下。”   虎子刚刚的话就像放屁似的,余臭反上味来。青豆朝虎子挤眉弄眼,对师兄说:“好啊!”她从左往右介绍朋友,“我朋友虎子,在广州做生意,以后帮我照应一下啦。这个是华西学牙科的老三,以后是大夫......”挨到手边顾弈,她呼吸顿了顿,倒是师兄认了出来,主动握手:“这不是我们顾教授的公子吗?”传言果然非虚,青豆和顾弈确实是一对。   青豆牵上顾弈的手,摇头摆脑,骄傲摆臂:“嗯,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人来人往,喧闹中心,他们紧握双手,微笑对视,好像一辈子那么久。虎子咋呼打岔,问他呢他呢?他算什么?   青豆害羞地偏头,忙要抽出手,又被顾弈捉了回去。   顾弈:“别推开我了,我们本来很快就要分开了。”   这话听着挺正常的,但青豆心口忽然好痒。脚都没法好好落在地面,臊得她蹦蹦跳跳。虎子自然也肉麻到了,嗷嗷叫唤,激动得直拍大腿。   师兄拿起相机:“那我给你们拍一张吧。”   火车站前,最适合留影了。   青豆听君摆布,跟着他们找的位置挪来挪去。汹涌人流中,青豆的肉躯虚焦,唯一确切的感受是手心剧烈的搏动。那里好像在抖。她轻声问,“是我在抖还是你在抖啊?”   顾弈捏了捏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戏谑打圈:“是你。”   青豆望着他,两眼亮晶晶的,泛滥成灾的爱意。“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得特别快。”   顾弈牵起一侧唇角,趁他们不注意,低头啄了一口:“我的也快。”   热风拂过虎口湿润的吻。青豆:“真的吗?”   他捞起交握的手,贴至左心口:“听。”   小贩叫卖、落车报站、嘈杂鸣笛塞住耳朵。青豆什么也听不见。   他又问:“听到了吗?”   青豆想说听不见。可手背下性感起伏的胸膛诱惑了他,她一开口,说的是心里话:“顾弈我们昨晚接w了吗?”   他牵起一侧唇角:“怎么?”   “我现在好想亲你。”很想很想,舌头在嘴里急得撞门牙。“是不是昨晚没亲够?”   顾弈咽了小口唾沫,清清嗓子装正经:“可能。”   青豆趁虎子在身后清场,着急问他:“昨晚我们那个了吗?”   顾弈哭笑不得:“你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说到这个青豆就着急,“记得我还问你?”   他逗她:“那就别记得了。”   青豆掐他,咬他,锤他,急得拳打脚踢:“快点说!”   他问她,打得手疼吗?   到底什么事儿啊!烦死了!怎么这么爱卖关子啊!青豆眼睛一皱,都要哭了:“你快说!不说......不说就......”   顾弈一顿,挑眉威胁她好好说。   青豆咬唇:“那你快说!”   虎子对那两个交头接耳不在状态的人喊道:“喂喂!准备了准备了!”   老三站在顾弈旁边,推推他,“你也离我近点,你整个人都靠你媳妇儿身上了。”   师兄背朝夕阳落山的金色街道,聚精会神取景:“好了吗?三——”   顾弈单手抄进兜里,顺势偏头,“你追着我拔腿毛追了一夜。”说完,他浪荡不羁地勾起嘴角,看向镜头,在最后的“二——一——笑”的倒计时里,留下他二十五岁最春风得意的一张照片。   昨晚的程青豆在他排尿时走近,阻断了他的“发挥”和它的“挥发”。她抱着他的脚脖子不停说好c。顾弈并非毫无准备,毕竟她靠近时有影子有脚步,但他没想到青豆会径直躺在他脚下,做出这番举动。   他赶紧伸手,欲要拽她。结果青豆就这么开始拔他的腿毛了。她说:“好多啊,拔了吧。”听口气好像很嫌弃,可她一边拔,一边饥渴地拿脸贴了上去。   顾弈只告诉了青豆前情,后面他怎么跑,怎么甩脱她,她又是怎么发酒疯,怎么乱尖叫,快乐在村里狂奔,扰了禽类们休息的事儿,他没说。   鉴于她实在太吵了,惊动一户人家亮起灯火,顾弈只能献身,以吻封缄。   酒后的人是清醒时候的两个沉。顾弈扛麻袋似的扛着她,蹙眉找路。找了会想把后半泡尿撒了,刚缚上鸡,青豆忽然醒了,尖叫地滚进甘蔗地里。   他们在地里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啤酒全跑到了膀胱里,尤其中间还给他整y了两回,特别难受。他实在来不及,没管她,径直泄尽一大泡尿。?   那一刻,他们四目对视,顾弈十分怀疑她是醒的。   青豆就这么倒在田地里,望着月光下清澈有力的瀑布,感受耳边滂沱入池的声音,眼睛一眨一眨,特别妩媚。   顾弈当时就想,跟她一起死了算了。   背她回去的路上,她的话也不像醉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说,那天送他去火车站,他没有答应和好,她一路哭。但是摸到梨膏糖,又原谅了他。“我真的没法对你生气,一气我自己就心疼。”   对于顾弈来说,青豆就像连擦好几次怎么也擦不亮的火柴,隐隐放弃,可无意一回头,它自己就亮了。   亮得人心头烧得慌。   -   这天火车站格外挤,站外虎子就说,估计这阵毕业潮。等学生回老家,过几天就好了。   巨大的轨道声轰鸣由远及近。玻璃震颤,乘客卷着热气一窝蜂下站。甫入月台,青豆嘻嘻哈哈,酒窝荡漾,挺开心的,并没有为送别难过。   但那天也巧,正好遇上中山大学送别会。   某系的毕业生离开,学弟学妹集体前来送别。青豆站在灯光黯淡几近于无的火车站,被他们集体合唱《送别》的歌声催动,呜呜哭开。   虎子看她哭,先还嘲笑,后来那帮学生点起了打火机和香烟,为漆黑的火车站铺开长长星火,他也被感动得湿了眼角。   他跟着点烟,一起举起火星子,害臊地嘀咕道,“大学生就是浪漫,跟拍电影似的。”   她就这么陷在其中,跟人家唱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青豆站在另一座城市,在中山大学的送别歌声中,纵情释放情绪,告别自己十余载的学生生涯。   火车发动前,她也没顾上跟顾弈说话。看到那边人群开始挥手,她才赶紧踮脚,拉着顾弈的手:“我会想你的!记得打电话!”   泪水迷糊视野。她甚至都来不及擦一下。   钢铁哐哐敲打出无情的离别声。   顾弈半身探出窗口,捧起她的脸,拇指替她揩去眼泪:“别哭了,跟个傻子似的。”   耳边哭声汹涌,祝福和交待越来越焦急。青豆仰起脸,闪过片刻游离,还狡辩自己没哭。   他一左一右亲吻她的眼睛,嘬掉两颗迸涌的咸水珠,贴着她的鼻息唤她:“程青豆。”   青豆湿漉漉的眼睛眨眨,“嗯。”   顾弈唇角一勾,“哼哼。”温热有力的舌头探入口腔时,青豆如遭电击。他熟门熟路,作坏地衔咬。趁她倒抽一口气,点到即止,及时撤离。   在火车驶出、手臂吃劲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意犹未尽地贴着她烫人的耳朵,用力呼喘:“我爱你。”   青豆眼泪停顿,大脑闪过一片空白。等再反应过来,是虎子夸张的询问:“拍下来了吗?拍下来了吗?”   师兄:“拍了拍了。胶卷全完了。不知道后面拍进去没。可惜没多带一卷。”   确实拍进去了。师兄后来洗出来的照片,青豆看了。说实话,有失水准。黑压压一片,看不出谁是谁,唯二两张接吻照也是一张远景,说是刘德华和林青霞也行。   但此次广州之行是青豆最快乐最幸福的一次选择。没有一点遗憾。 第126章 1996·夏 ◇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这一夜, 程青豆被幸福的湍流裹挟,快乐得一度失去控制。   幸福的点不仅在送别。   师兄开奔驰带虎子青豆搓了顿雅苑酒楼,吃饱喝足,去到知名娱乐场所艺苑歌舞厅。台上驻场乐队的主场穿着紧身衣喇叭裤, 挺腰扭胯, 自若疯唱, 音效震得青豆找不着北。   刚告别大学时光和年少恋人,一转眼, 酒池肉林, 歌舞升平,青豆一夜成年。   同年九月, 京九建成通车,全国火车提速, 交通往来更加便利。但集体送别的情况越来越少了。   -   拿到毕业证,青豆没有立刻离校。   她帮着摄影社的师弟师妹们一起组织影展, 展出大学期间的摄影作品。   为了捧青豆这位摄影社功勋元老, 摄影社的后辈设了一个专栏【伊豆回忆】, 展出青豆提供的所有作品。   这名字取得不太好, 好多人以为展示的是日本伊豆的风貌。还有学生读过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 以为展出舞女照,呼朋结伴前去观展。   青豆为了扩大影响力, 每日纷发传单不算, 还拉全家来看她的摄影展。   吴会萍穿得整整齐齐,平日舍不得的新皮鞋都穿在了脚上, 可嘴巴仍硬邦邦的, 说“不去不去”。   青栀挽着她的胳膊, 拖她往公车站牌走。她跟吴会萍说, “姐在学校可风光了,每次去,身边都围了一群人,像个小明星。我们去沾沾光。”   大学确实不一样。这也是青栀最崇拜青豆的地方。她姐在家不声不响,在学校竟然是个名人。   青栀来过好几次南城大学,每次都有新牛皮吹。   去年的摄影展她也来了。其中展出两张颇为大胆的照片,女主角之一就是程青豆。穿破网袜、衔玫瑰,没精打采看向镜头,媚得判若两人。   青栀站在那张照片前流下羡慕的口水,当时就很可惜,自己一辈子都考不上大学。要是能考上大学,她也要拍这种照片。今年她特别主动,五月初就开始担忧,青豆毕业了,她还能去看摄影展吗?   吴会萍不知怎么,也挺紧张的。青栀老说青豆在学校受欢迎,是明星,她一边不信一边高兴。   踏上木地板,每一步都发出肃穆的回声。   吴会萍小心翼翼,掩饰自己与此地的格格不入。礼堂聚堆的学生里,青豆正站在展示墙前介绍构图,解答疑惑——   “取景构图也不全是看天赋。如果认定一个东西靠天赋,那多是你拒绝努力的借口。我们摄影社成员除了大量看照片,还会选修美术课程,跟美术班写生。”   “按不下快门?那有可能是拍完没有‘过卷’,掰一下过片扳手看看。”   “工程塑料开始大规模应用于相机制造工业,前两年摄影社有个喜欢研究相机的师兄,他说,以后的相机会越来越轻。”   有位师妹举起自己的Contax T2:“像这种傻瓜相机吗?这个就很轻呢。”   青豆扭头看向相机,顺便看见了人群里的家人。   “是的,这个傻瓜相机多少钱啊?”   师妹说:“我哥给我的,估计两三百?挺便宜的。”   师妹说完,周围一片哀叹,“啊?这还便宜?我一年就花两三百。”“啊?你花两三百?我连两三百都没有……”   二哥举起双手,用拇指食指框出一个相框,半闭只眼,模仿记者,朝她一阵咔嚓。   青豆见状,嘴角傻乎乎一勾,方才的端庄一下没了。   吴会萍苦行僧般的眼睛看不出情绪。青豆开心地拉着吴会萍,来到自己的展区前,“妈!都是我拍的!”   一墙百余张黑白彩色反转片,从大一到大四,记录了青豆生命里高度浓缩的精华。   吴会萍看过青豆的账本,知道这照片很贵:“浪费钱。”   胶卷加洗印,一千块是有的。对青豆来说,这爱好确实很奢侈。青豆失落,像做错事的小孩,咬唇低下了头。   吴会萍扫了她一眼,从边上一张张看过去,轻声说,“挺好,”说完自觉这话卡在了喉咙里,又稍稍抬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青松揉揉青豆肩膀:“好得很!拍得很好!以后二哥挣了钱,给你开家影楼,专门给人拍照。”   青栀主动走到艺术展区,找香艳的照片。很遗憾,今年中规中矩,大家都包得严严实实。可能考虑快到cz周年,影响不好,展出的全是平平无奇的大学生生活。   青栀拉住青豆,夸她去年那张照片好。   青豆笑:“你要是喜欢,我下次给你拍。”   青栀都不敢想:“真的吗?”   “等你大一点,我就给你拍。”   “多大算大啊?”   青豆想了想:“你要是考上中专?对!考上中专我就给你拍。”   青栀强调:“要比你那张还要漂亮!”   青豆好笑,哄她道:“行啊,你考上中专,什么都听你的。”   此次影展,摄影社学港台颁奖礼,搞了一个投票。前来观展的人留下照片编号,投入红漆木箱,由社员整理票数后评出最受欢迎奖,奖金十元,并在宣传栏展出一学期。   青栀作弊,趁人不备,抓了六张纸,写下自己站在南城大学校门口的照片号码,丢了进去。   她真就是胡闹,丢进去便忘了。   万没想到,这个简单的动作给她的艺术人生,埋下了一颗种子。   摄影社学弟用理光相机,给青豆一家拍了张全家福。清脆的快门一响,定格下青豆大学的最后一抹记忆。   青豆喜欢拍照,那感觉怎么形容呢,套句师兄的话——拍照是徒手握住流逝的时间。   毕业发生了很多事情,模糊了具体的感受,等再回忆,除了心头空落落的遗憾,关于大学毕业,就剩下礼堂前整整齐齐的全家福了。   1996年,青豆的学生生涯在第一声愉悦的蝉鸣中,仓促结束了。   -   青豆没想到自己会收到毕业礼物。礼物这个词在她生命里占比很轻,她极少对此有期待。   除了一张顾弈寄来的山水照,背面写着“毕业快乐”,青松还塞了个盒子给她。   神神秘秘,用南城日报包装,搞得跟真的似的。青豆掂掂分量,猜测是存钱的瓷娃娃。一打开,竟是尼康□□N。   “我让安洲给我带的,说是新款!他挑的肯定好。”青松又补充六子的戏份,“这是我跟你六子哥一起买的。”   青豆心脏砰砰直跳,不敢相信这台相机属于自己。听青松说起安洲,她坐直身体:“傅安洲回来了?”   “回来啦,去了九个月嘛。”   青豆试着给他的大哥大打电话,提示号码不存在。青豆犹豫,打去他家,是方子语接的。青豆问傅安洲在吗?子语嘴里吃着什么,口齿不清地说:“他和女朋友去广州了。”   -   傅安洲带着倾玥去了广州,和虎子还有师兄没日没夜玩了十天。   据后来虎子说,那十天太刺激了,他们还遇到了持刀劫车。傅安洲表现得像个英雄,一人干倒六个人,并被砍了三刀。那天,血淋淋的傅安洲和被保护的倾玥紧紧抱在一起,决定要结婚。   青豆本想约傅安洲出来见一面,聊聊美国,聊聊爱情。结果一个不小心,和俗事切断了联络。   她六月十五到文化馆报道,做了两期民生刊物,马上接到任务,和同事一起去做田野调查了。   他们去到新划入南城的清水县项家村,以家户为单位,对一家传承四百年的项姓人家进行调查。   头一天,青豆不得要领,笔恨不得写断,把调查的那位项家后人说的大部分话都记录了下来。   老师笑话她瞎用功,拿着调查提纲,教她看问题的方法。他给她讲述自己过去做调查研究的角度:“之前的数据你看过,家谱也抄了一份,这户人家家谱上明显男丁多,大家长家的二孙子说,他家地理位置阳盛。你看我记的,‘表情闪躲,nibi女ying(?)’。”   “可以吗?”青豆哪里敢这么联想。“这是可以调查的?”   “我们是用历史变迁和发展的角度调查的。当然可以调查!”老师说的是一本正经,想了想,话锋一转,“当然啦,肯定无法避免一些敏感内容,但一开始不要想那么多,后面还会详细调查,整合资料,不过nibi女婴是合理猜想。这情况在j国前很多。”   “就像我以前在西北一村庄做调查,跟乡亲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念叨一个水鬼的传说。我本以为是信息匮乏,没有新故事。我的老师告诉我,一个地方的民俗传说和村民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后来整理资料,写到这个传说时,我的老师结合地理,写的是‘通过水鬼传说可以看出此地缺水’。”   青豆打开思路,一边和老师跑项家,采访后人,通过捋清百年家族十八代人是如何由一户大宅逐渐分成这样一个村落,记录项家村的发展。一边挨家挨户跟项家村的村民聊天。   以前骂人祖宗十八代,没想到真要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   项家村离南城西宁区一百公里,距离最近镇子也要十五公里。说实话,还挺落后的,青豆没想到南城挺好一座城市,居然也有穷得像程家村的地方,进城居然要坐驴车。   其实文化馆和村干部都联系好了,安排镇上招待所住宿,车接车送。   但老师不肯来,拒绝一切车马,拒绝酒水浪费,不让人跟着调查,专心待村里,住农家,深入调查。   青豆自然也不好多往镇上跑,遂每两个礼拜去一趟乡人大办公室,打电话给家里和顾弈。其他时间很充实,整理笔记,和村民唠嗑,帮忙农活。顺道儿呢,遇见了她生命里又一个重要的男人。   -   第一次见他,他还不算个男人,是个小屁孩。   他比东东高一些,粗估六七岁。这么大了,还恬不知耻地穿着开裆裤。   青豆注意他两天,搭了六次话,他始终没理她。   村民叫他东子,说是个扫把星,一岁死爹,五岁死妈,上个月连唯一的奶奶也克死了。本来联系好人家,准备送掉,但他认家,硬生生从人家车里逃了出来,后来他们不肯再要他了。现在,这小子在他姑家。他姑不管他,他就睡张板板床,连席子都不给垫。他姑说,没准备养他到冬天。听说联系了大队书记,不知道能不能送去福利院。   青豆去镇上打电话,惊奇地看到了梨膏糖,她买了两袋,准备写东西的时候吃,到村口正好看到了那小孩。   她叫他:“东子!”   小孩今天换了条旧裤子,裆总算不袒着了。只是上半身,仍是光着的。   他定下来,看着她。   青豆笑嘻嘻蹲下身:“你是不是哑巴啊?我都没听你说过话呢?”   东子脾气还是这么大,哼了一声走了。   青豆起身正好摸到了口袋里的糖,“喂!项东子!”   小孩用力甩手臂,继续往前走。看那后脑勺甩的,还挺皮。   青豆嘀咕,“是不是叫项东子啊?是姓项吗?”这是项家村,目前她认识的所有本地男村民,都姓项。她猜,这小孩99%姓项。   小孩听她说话,没注意脚下,不小心绊了一跤,重重摔在了地上。泥石摩擦,把他刚穿的裤子磨坏一个洞。   青豆上前拉起他,见他表情有点傻,问道:“要不要吃糖?”   东子盯着自己的裤子,呼吸忽然加速。   青豆看他小肚皮一鼓一鼓,问他是不是热的?   下一秒,东子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青豆看到裤子上的洞,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特大力地抱起他,往自己住的屋跑:“没事儿的,我帮你补,我能补得你姑看不出来。”   东子不信,埋她肩头无声抽泣。   青豆住在男丁进城打工的一户女眷家,生活挺方便的。老师住在两户之外,那家人家养猪。老师说,他家小时候养猪,很久没听猪叫了。   女眷家离村口很近,青豆抱着东子走了二十多米就到了。   她随行带了针线包。小家伙光屁股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待她一收线,那扎眼的破洞消失,他震惊地发出了一声“哇”。   青豆淡定地咬断线头,给他套上,又取出一颗梨膏糖,逗他说话:“他们说你三岁就会背三字经,我三岁也会背!你背我听,我就给你吃糖。”   东子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颗糖转呀转,想了想,好一会才说:“好。”   青豆漾起酒窝,心道,这孩子真会说话呢!   老看他阴沉一张脸,两手抄在胸前,身上脏兮兮的,一副老头腔调,结果一张口,十足的稚嫩孩童。   他一开口,青豆就把糖送到了他嘴边。   他目视前方,站直身体,拒绝诱惑,背起三字经来:“人之初,性本善......”   青豆吸吸鼻子,用糖堵住了他的嘴巴:“好啦!背得真好!”   东子含住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眼睛瞪得老大。青豆以为他噎住了:“没咽进去吧?”   东子摇摇头,张嘴给她看:“在呢。”   东子的语言天赋很好。项家村人都有口音,但这小孩普通话很标准。青豆意外,又跑去问村民这孩子生平。   据说他妈普通话很好,嫁到项家村还坚持说普通话。为此,村民语带不屑。   青豆和老师进村第一天,便开始学村里人的口音,尽快融入他们。这样看来,东子他妈还挺傲气的。   青豆和东子关系越来越好,直到梨膏糖吃完。他每天早上在门口等她起床,跟着她一起走乡亲家,中午会自动消失,应该是回家吃饭了,反正下午他来找她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她一天哄他两颗,糖没了,他很失望。   青豆太明白小孩子的势利眼了。她小时候也喜欢粘着有糖的大人。   说来也巧,正好有辆送菜的货车去镇上。青豆坐在车槽的一堆大白菜里,提前一个礼拜进城,去给东子买糖了。   临走时,她跟东子拉钩上吊,答应他傍晚回来,指着路口说,“太阳下山,你就等在这里,那个时候,我就回来了。”   村民正热火朝天,赶最后一波夏收。东子一边捡麦穗,一边看太阳。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太阳落山落得那么慢。   -   上次去的那家店关门了。   青豆走了一条街,在好几家卖太阳能的铺子中找到一家杂货店,买了杨梅罐头和一袋“老鼠屎”。   她问老板,怎么这么多卖太阳能的?   老板说,这镇子有六家太阳能厂。   找蹦子车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台公用电话。她现在住在村里,一个月都花不了十块钱,于是大发慈悲,很大方地给顾弈打去电话。   老三跟她问好,说顾弈回南城了,八月回来。青豆听他咯咯笑,以为他在逗她,还让他正经点,去叫顾弈来听电话。   老三:“真的啊!前天晚上的火车!”   青豆耳朵贴着声筒,脑子飞快旋转。昨天晚上的火车,那今天应该到南城了。按照他的性格……   青豆仰头望向天上那颗火热的太阳,心脏狂跳。   颠到村口,她一眼捕捉到一辆黑色桑塔纳。左右眺望,光秃秃的金色麦地里,一抹熟悉的修长正在移动。   -   顾弈走了村口五户人家,一个人都没有,恰见麦地里有位老汉,正要想上前打听,身后传来喊声:“顾——弈——”   青豆从远处的路口一路狂奔,顾弈让她别跑。   青豆哪里听。那一刻的她,满心满眼都是他。见他看向她,她的世界颠簸得更加失控。   最后一百米,他无奈地小跑向她,张开怀抱,任她撞进怀里,挂在身上。   青豆在他怀里转了好几圈,幸福得眩晕。裙下热风涌入,她的小腿也跟着乱蹬。   她用力亲w他的嘴角,声音大得刺耳:“我就知道你来了!我刚打电话给你!老三说你回来了!啊!心有灵犀!我知道你肯定会立刻来找我的!”   她激动得大哭,像几百年没见了。   顾弈抱着这只失控的雪腹白尾花脊大猫,哭笑不得:“程青豆,你至于吗?”   “你不懂!我在电话里就算到你来了!你懂吗!”青豆急他不解风情,“我路上预感到你在这里等我!我们心有灵犀!”   青豆难以释放,咬住他的s头挑动地吸吮,把他的话吞入喉咙,又罕见强势地非要问他:“你懂吗顾弈?”   顾弈被勾了魂:“……我懂。”   青豆见他敷衍,都没她的一半激动,两腿不管不顾架上他的腰,报复地咬他下唇:“你不懂!”   顾弈拍拍她屁股,别过头,确认没吓到人家老汉。青豆的嘴c擦过他的脸颊,意犹未尽地流连,呼吸烫得他着火,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热。   青豆恨恨咬他耳朵,脖颈,下巴颏儿,非说他不懂。他都没有用力跑向她!   顾弈抱住她,特享受她找碴的蛮横神气。   -   青豆和顾弈拼命接w。   她像在空气里吸进氧气就要窒息的鱼儿,必须不停吸入属于他的二氧化碳。他们紧紧相贴,不留空隙。半推半就,滚进项家村最后一片没收割麦地。   这几日,收麦的步骤她再熟悉不过。这块地左边收了一半,堆着麦垛,右边的麦穗晚熟,今早籽粒硬度不够。据经验丰富的村民说,照这个日头,再晒两天就行了。   他们感官颠倒,倒进金色梦乡。   她没话找话,说他不懂。他说他懂。她还说他不懂。顾弈楔入她,闷h地咬住她肩头,说他懂。青豆脚心蹭着刺人的麦子,舒适又痛苦地s口今出声,骂他就是不懂。肌肉收缩舒张,不断蓄力爆发。他托起她,逼她看清每一次t出,再在前倾时,回应她,他说他懂,懂,他真的懂。青豆手撑在身侧,看衔咬的一截一隐一现,感受疯动的节拍,真就信了他。她仰起头,重释一声娇c:“好吧,你懂。”   她说他懂,他反倒是较上劲儿,把麦地砸得直震。他握住她腕子,反剪到头顶,迫她回视:“我怎么不懂?我肉身在西城,元神......一直在你这儿。”   青豆咯咯笑,亲w他滴汗的额角:“那现在好了,肉身元神都在我这里了。”   他一寸一寸往下移动,c虔诚贴上她身体的攀升与陷落,咬住俏樱桃,故意拉扯含弄,弄痛她:“不是这里,是里面。”   他通体c条,驰骋疆场,青豆淋着他的汗,幻觉他穿了件洗得近乎透明的白色背心,贲张的肌肉亮得发光,那张英俊的脸庞一会是此时此刻,被欲望浇灌,一会回到十几岁,帅得阳光痞气。   她坐在他膈人的二八大杠上,从1985年颠到了1996年。   青豆太快乐了,出现好多幻觉。好有一阵,她切实感觉到有个凉凉的水袋在打她的溪流,水花四溅,有些奇怪。   于是伸手下探,捏住凉于常人的柔软,用掌心轻揉。手感很舒服,好像气球灌了水。   正要问什么东西,她感受他忽然一抖,再望向天边,夕阳是酒渣色的。   -   东子等在路口,一点点看天空变得血红。刚刚收麦的时候,姑说这夕阳是不祥之兆。   到天黑,他饿着肚子又等了一个小时,才失落地回家。妈妈几天没回来那次,他就一直在路口等来着。 第127章 1997·冬 ◇   ◎椿萱棠棣,顺颂时祺◎   夕阳火吻那对融入金色麦地的肤色男女。   青豆醉在散开的淡淡紫雾中, 正入神,猛一个翻面,脸狠狠扎向麦穗。   终于......   再抬起头,天擦黑。   顾弈很能憋, 家伙就一个, 金贵得很。他实操不多, 经验成熟,会在特别兴奋的时候降低频率, 跟她说会话。他们漫无目的地g合, 等天黑了,顾弈嘀咕干饿了, 青豆才想起杨梅罐头和“老鼠屎”被她搁在村口了。   青豆套上裙子,顾不上底盘清凉, 一个劲往村口跑。   飞奔半里路,暧昧的汗被热风吹干, 又因剧烈运动, 覆上一层新汗。   罐头和老鼠屎果然没了。   搁下的时候没有找地方藏起来, 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了地上。以为相逢是一瞬间的事, 没想到会如此漫长。这中间, 她上了天堂,又下了地狱。   青豆叹气, 东子肯定要失望了。不过转念一想, 顾弈开了车来,明天再跑一趟, 说不定卖梨膏糖那家店开了呢。   她不舍顾弈睡车里, 也不舍他开夜车回去, 朝身后光着膀子、死狗一样慢吞吞挪过来的顾弈说:“你别回去了吧, 我跟姐说一声,帮你铺张席子。”   顾弈懒洋洋地哼哼一声:“老子不。”   每次从西城回来都脏话连天。青豆左右看看,见乡亲还没熄去灯火,心里估计七点多、八点不到,“那你晚上要回去,还是睡车上?”   他定定看着程青豆,手伸出兜,把本塞进她手心:“跟你睡。”   -   顾弈来找青豆,想好好跟她说说领证的事。这事耽误太久,在他心头压得跟块砖头似的。   她快快乐乐嘻嘻哈哈,老给他打电话,撒娇耍赖样样来,很有做女朋友的天赋。电话里,她重复了好几遍:“好喜欢这样的生活,吃吃喝喝,谈谈恋爱,三五狗友,一个恋人。唔!太美好了!顾弈,我小时候吃的苦都甜回来了!”   他不好败了她的兴,只能说:“那......恭喜你。”   这反应确实冷了点,青豆还挺不高兴的,责怪他拿下她就变冷淡了。当然,埋怨完又很确信地为他找到理由,认为他课题压力大,所以不够高兴。   真好。天底下哪里找得到比程青豆更体贴的姑娘。   他能怎么说,他很想顺着话茬说:那要不要把恋人换成爱人?就怕说了她又吓跑了。   鬼晓得她现在心里是否愿意结婚,他这一路惴惴不安,也做好她臭脸的准备。   车里他就决定了,要是她看到结婚本儿不高兴了,他立马给她甩脸子。   他是做好分手的决心来的,好在事情比他想的要顺利。   程青豆是真的爱他。他绞着力道问她,什么时候发现非他不可的?青豆愣神,呆呆望着天,shen口今地投降,称不知道。   对,不知道就对了。   他们都一身毛病,相识这么多年,要是说出具体,太奇怪了,太肉麻了,太像准备过的了。就是不知道,才对。   青豆缓过刺激的劲儿,意识到这个答案不对,开始左右找补,“我喜欢你酷,谁都不爱搭理,我喜欢你聪明......你又高又俊又聪明,实在让人稀罕......我还喜欢你家......搞得挺好的。”   顾弈蹙眉,多次想插入她的废话,都被她毫不留情地盖了过去。他只有用额头抵住她的c,飞快问出,“那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因为这个姿势,他没能看清她的表情。但她回答得很快,很笃定。白兔山波澜起伏,声线沙哑又清晰:“当然。”   所以,顾弈才有勇气把结婚本塞到她手里。   青豆看见红本上的字,跟头看见红布的牛似的,失去控制,捂住耳朵尖叫奔跑:“啊——我就知道——啊——还告诉我那个不算结婚——啊——你们太混蛋了——合起伙来骗我!啊——好他个程青松——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啊——装得真像——天哪!你们演技太好了!”   青豆绕场一周,激动得眼泪狂流。终于,喊得嗓子都哑了,才撞进顾弈张开的怀抱,使劲揩了把眼泪,仰起湿漉漉的眼睛:“好啦,我爱你。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嫁给谁。”   -   青豆没有想到,结婚的真实感会来自一个并不熟悉的人。   她对大姐说,今晚带人个人来睡,和她一起睡。   大姐:“谁啊?”   青豆:“......亲戚。”   黑压压的夜,家里没开灯。大姐正拿着蒲扇扇风赶蚊子,一扭头看见一道颀长:“哦,你爸来了?”   青豆明显感受到身后的人暴躁了几分。她噗嗤一乐,傻乎乎把手心的结婚证递了过去:“不是,是我爱人……这是我们的本儿。”   哪有人是这样介绍的。   顾弈笑得不能自已,特想把她箍进怀里狠狠揉一把,怎么这么可爱。   青豆也在大姐收不住的笑声里意识到自己很傻。   她汗腻腻坐回房间凳子上,失神地打开结婚本。   那张冰天雪地的照片一秒把她带回1993年的冬天。顾弈冲澡的水声哗啦啦钻进耳朵,恍若在身侧砸下了雪点子。   原来白头到老的许诺是那一刻定格下来的。   -   他出门在外,屁也没带,青豆跟大姐借了条她汉子的大裤衩。   谁知道顾弈竟然穿不下。青豆怪他,“你怎么这么胖啊!”   她连夜改裤子,顾弈也不害臊,大喇喇光着,躺在席子上,给她摇蒲扇扇风。   青豆的屋子不大,床离桌子半米远,他这风一扇一扇,搞得烛火晃荡,差点把青豆晃瞎。她用力眨眼,聚焦目光:“别给我扇了,你给自己扇。”   顾弈很“体贴”,“夫人手中线,为夫身上衣。你给我改裤子,不能热着你。”   青豆抬起针,作势要往他身上扎。两人正亲密闹腾,窗外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   东子夜里哭醒,被姑骂了,蹬蹬又跑过来找青豆。夏天夜里风凉,村里人闭户不闭窗。他看屋里点着火,从堂屋爬了进来。   东子轻轻推开门,看到青豆点着蜡烛做针线,以为看到了鬼。   青豆朝他抱歉:“东子,明天给你吃糖好不好?今天我......忘了买了。你先回去睡觉,明天中午我去你姑家找你好不好?”   东子往床上看一瞥,见着个半搭着薄毯的高大男人,没穿衣服,身上白得像鬼。他有些害怕,肩膀一缩:“你......去路口了吗?”   “啊?什么路口?”关于路口,青豆就记得丢掉的杨梅罐头和“老鼠屎”。   东子扭头走了。   青豆没有在意和小孩的拉钩上吊。   她大了,拉钩上吊这事儿对她来说差不多就占60%,比重还随时可以调节。她身边没人会把拉钩上吊当真。但对东子来说,拉钩上吊的重要性是100%。   青豆和顾弈腻腻歪歪,次日一大早去镇上买零食。顾弈还笑话她,对一个小孩这么上心。   青豆说这小孩儿不一样,很聪明呢。她没事儿就喜欢给他讲故事。   顾弈牵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青豆是真喜欢这个孩子,买了很多吃的。从小到大,顾弈从她手里拿到的吃食加起来,都没这一趟多。   只是这个孩子死活不理青豆。   大概一周,青豆都没哄好东子。   这小孩绝对是青豆这辈子见过最犟的。难怪小小年纪能从汽车上逃跑,还自己摸回了家。人物啊!   顾弈每天看着她追着小孩屁股跑,对她说:“你对我要是有一半狗腿......”   青豆打他:“谁狗腿了!谁狗腿了!”   第二个礼拜,青豆从他姑嘴里听说,那天东子在路口等到天黑。青豆隐隐约约想起自己逗他拉了勾,结合之前村民说他老在路口等他妈,死了一年还老去路口蹲着,心头绞得疼。   她本来都放弃了,就是个投缘的小孩而已,可想到是自己错了,她还是想获得东子的原谅。   顾弈见不得青豆这卑微劲儿。他这回没有坐视不理,跟在后头,和青豆满村头找东子。   七月底,正午四十度高温。找到他的时候,他们都要热虚脱了。那小子一个人在捉蚂蚱。见到青豆,果然还是臭脸一张。   顾弈暴躁,哪忍得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尊重。   他拎起东子后颈领子,提到半空,耐心告罄地对他说:“耍性子要有个度,村里还有别人对你这么好?她过几天就走了,你闹脾气的话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东子小脸憋得通红,薄唇颤抖得像条抖动的蠕虫。   被人拎在空中,无法挣扎,是男子汉的屈辱。   下一秒,空气中弹出“嘶”的一声,单薄的衣料慢慢开了道口子。   可怜孩子,遇到程青豆,不是破裤子就是破衣服。他总共才一条裤子一件衣服。   青豆扮演大英雄,迅速从顾弈手中解救他,把他抱到地上,拉着小手娇声娇气:“对不起,我忘了拉过勾,那天太忙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以后保证说到做到!”   东子没有当即原谅她,板着小脸跟在两人后头回了家。   等太阳落山,他想通了,主动去找青豆。   他走到青豆身后憋了半天,梗着脖子问:“韦小宝做皇帝后,有没有去武林大会啊?”   青豆和顾弈正在系麻绳,给村里孩子做秋千。   听见东子声音,她扶木板的手一抖,兴奋地拉住东子的手,两眼冒光:“去了啊!还当上了武林盟主!但为了不暴露身份,他隐姓埋名,用的是‘小桂子’这个名字!”   顾弈握榔头的手一垂:“......”   误人子弟,还得是程青豆。   -   青豆年底回文化馆,获得一周假。办公桌上堆了十几封信件。两封过稿信,还有一封来自广州某地下出版社的回信。   青豆在项家村某户老乡家上茅坑的时候,顺手一模,看到了鱼娘书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的故事果然遍布中国大农村。   她遍寻全书,找到隐秘如蚂蚁小的投稿地址,寄信过去问询是谁投的稿,她才是原作者!   对面还算有良心,天花乱坠夸了一通青豆的文采,称是匿名投稿,当初他们还问了是否要稿费,那人没有再回信。他们实在缺这类白话稿子,就这么发表了。   信上说愿意补偿她稿费,问一万块可以吗?   青豆以为看错了。又打开信封确认地址。广州人这么有钱吗?   青豆那天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打给洋洋哥哥,问这是不是骗子?   洋洋哥哥说,“要是刊印量特别大,一万块钱都给少了。你想想,广州出版,你在南城农村都能看到,这覆盖量多广。”   青豆不嫌钱少,就怕是假的。既然朱洋洋说给少了,那就有可能是真的了。无商不奸,奸商才有真实感。   为表感谢,青豆根据信上提示,填上自己的邮政储蓄本的号和身份证号,还多事地附上她后来补上的结局。   青豆堆了好多事,她要盯梢青栀练舞,陪素素挑新人服,正式拜访顾弈家,还要写两篇新闻稿,做一期南城文化刊物周年简报。同时,她还在琢磨自己的剧本。   她忙成陀螺,虎子跟她说傅安洲去上海南商银行上班儿了,她也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声。上海而已,又不是美国。   一月中旬,她带青栀去了趟上海,面见一位资深舞蹈老师,看软开度和身体条件,指导技术技巧,参加考前集训。   当然,去上海肯定要请傅安洲吃顿饭。   青豆还傻乎乎在电话里大方,说地方你挑。   傅安洲半掩住声筒,问身边人,朋友请吃饭,想去哪里吃?三秒后,傅安洲得到了答案,语气为难地对那头的青豆说:“红房子西菜馆?行吗?”   青豆用笔记下名字,说可以。   那天很不和谐。青栀青豆顺着上海地图找到这家西菜馆,都意识到这不是便宜地方。   青栀小心翼翼低下声,问是你请客吗?   青豆想了想,还是挺直腰杆走了进去。   傅安洲还算体贴,替她们点了牛排加浓汤。“这个比较经典,听说名作家喜欢吃这个。”   青豆挤出酒窝,“嗯!谢谢。”   青豆和青栀都是第一次吃牛排。倾玥并不是耐心的大小姐,她看姐俩动作生涩,互相提醒左叉右刀,轻蔑地撇起嘴角。   傅安洲脸色也不好,但他没有动声色。青豆主动问他,过年回不回去,大家一起吃饭。   傅安洲半开玩笑,“我还记恨当年顾弈揍我呢。”   青豆脑袋一嗡,脸臊得通红。   倾玥不冷不热地搭茬,问他,为什么揍你?   傅安洲若无其事,“她爱人以为我暗恋她。”   青栀这么皮厚的人都差点窒息。她坐得笔直,头不敢扭动,死死盯牢眼前被傅安洲贴心分割好的牛排,闷头往嘴里塞。   他真是个天生的绅士,帮姐俩切了牛排。为此,他的女朋友好像生气了。不对。青栀觉得,这个倾玥进门就不高兴,下巴昂得老高。明明个子不高,偏要鼻孔对人。   傅安洲先帮女朋友切牛排,但这姑娘拒绝了。青栀不觉得第二第三位帮她们切牛排有什么问题。她和青豆明显就是乡巴佬,难得到上海吃顿西餐,就是什么也不懂啊。   这个倾玥果然不对劲,闻言追问,“那你暗恋她吗?”   青豆窒息,连忙圆场:“他开玩笑的,没有。胡说八道呢!哈哈哈!”   傅安洲慢条斯理切了块牛排,盯着青豆,送入口中:“是的。”   倾玥聋了,不解地看向他:“什么?”   “是的。我当然暗恋她。我这种人,很容易爱上别人。”他侧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不是你要跟过来?不是你要认识我的朋友?   三秒后,天崩地裂。   那应该是红房子西菜馆的灾难日。难怪作家喜欢这里,确实是不错的素材发生地。   这么沉的桌子,这么罗曼蒂克的场合,大小姐倾玥说掀桌就掀桌。浓汤扬洒,红肉翻天。青豆听着瓷器碎地的声音,明白自己成了枪靶子。   傅安洲履历好,背景硬,据说明年要去另一座城市做副行长或者行长了。   权力果真像一服最好的chun药,让他拔地而起,变成了另一种人。他讲话仍然很温柔,但眉眼充满社交味道。在上海的一周,他对青豆青栀极尽照顾,但青豆觉得,他变了。   青豆问他为什么要刺激倾玥啊,在广州不都海誓山盟生死相随了吗?   傅安洲也不知道。青豆问他爱倾玥吗?“你们......是不是说年底办过手续了?”   他沉默了。   过了一天,上海街头飘起雨丝。傅安洲紧一紧手脸,离别前与她坦诚:“我可能不太适合稳定的感情。”   -   97年的3月是程青栀最关键的一段日子。青豆跟单位打申请,要了一周事假,陪她去北京。   因为这件事,她错过年后去项家村的调查工作,由另一个同事替上。   青豆第一次远行,有些紧张。但因为是姐姐,所以她强装出淡定。她领着青栀坐火车,小心翼翼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她们坐车到白石桥,一路懵懵懂懂。说实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能这么勇。那些考了两三回的学生明显受过挫,完全没有青栀自信。   那年军艺报考人数高达七千,史上最高报考人数,只取十八男十八女。   青豆站在门口和人家家长聊天,听闻这个数据,当时数学都不会了。这是多恐怖的筛选比例。   她都计划好了,考完一试带栀子去几个景点晃一圈。就算考不上也不能白来,十天后,她们还要去上海考试呢。   初试看基本的身体条件,当场筛一半。复试考弹跳,量身体比例,再筛掉六成。   复试过了,青豆也完全不抱期望她能考上。每天乐呵呵吃一只京城大包子,考完去玩两个景点,特开心。   青豆对栀子说,三试放松考,咱就当给上海的考试预预热。   青栀看到人山人海的考生,也意识到自己考上的希望不大。她站在北京,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渺小。但这打不倒她的自信。三试的舞蹈,青栀跳得特别认真,特别动情,据她说,自己跳哭了不说,三位老师集体为她鼓掌。   青豆拍拍她的肩,配合地信了。她心想,这丫头真的从小就爱吹牛。这场景也能编。大概程家孩子都有编故事的天赋吧。   北京的三卷胶卷洗出来,南城的春天也到了。青栀考了四个学校,考学费用花费两千元。   钱是二哥硬塞给青豆的。他说,姑娘家家钱拿去买漂亮衣服,栀子上学的钱他来。   那话蓉蓉听见了。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他们说,“舞蹈学校学费要一万多块呢。”   “一万块算什么?”青松不以为意。   蓉蓉说:“是一年一万多。”   青松不知道,青豆是知道的。她在军艺门口跟家长聊天,都问到了。自费生光学费就要一万一年。   她没有在意这个。主要是栀子平时真的太不争气了,她陪她考试更多是为她的人生尽一份义务,没指望她光宗耀祖。   所以六月,那封牛皮纸的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青豆疯了似的,从南城花园狠狠骑车,一路流泪冲往去东门桥拿录取通知书。   程家三月卖掉东门桥的房子,搬至西宁区的一套民宅凑活了两个月。青豆为了给家里人腾地方,住到了顾弈家。五月,全家搬入价值三十万的南城花园二手房,拥有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以及一南一北两个阳台。哦,还有十二万的债务。   王主任把录取通知书交给青豆,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你们家孩子都出息了!他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青豆呜呜哭开,回去路上一脚跟都蹬不动了。   一是激动,二是算账算不过来了。   她和顾弈夏天办酒。为买房和置办嫁妆,家里山穷水尽。   这些年,大哥给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共八万,顾家给的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礼金,还有青豆攒的钱全花了出去,还倒欠一屁股债。   栀子要是考上,青豆没钱给她交学费。   她这个单位,为啥不能预支工资啊。   她一边笑一边哭,一边烦恼一边激动。太复杂了。钱这一点她真不急,她主要还是高兴,太高兴了......   鸟儿鸣啭,暑天热浪把快乐蒸得摇曳不定。   青豆汗流浃背坐在马路边,看着车流怔怔发呆。有一瞬间,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的粗喘,有一瞬间,又灌满车笛嘈杂。   这感觉持续了二十分钟。做梦一样。   直到接到电话的顾弈驱车赶到,大力摔上车门,扶起青豆:“怎么了?被撞了?”他接到青豆电话,说到东门桥接她,正要继续问,她就挂了。   他以为出事了,正在查看她四肢情况,瘫软的青豆充气人一样支起身体,死死抱住他:“呜呜呜!栀子考上那个学校了!天哪!那鬼地方七千取三十个!”   “上海那个?”   “你妈那个!”   “......”顾弈单膝跪在花圃台阶,笑着从她手里抽出牛皮纸装的录取通知书,“栀子牛啊!”   “要一万块一年呢,好贵啊,算了,不去了吧。”青豆故作苦恼,“我等等宁城戏剧学院吧,那个老师挺喜欢栀子的,一年才六千。”   顾弈冷眼打量她这副言不由衷的样儿:“行啊,你回去告诉青栀。”   告诉青栀不让她读军艺?青豆怕是活不到过年。   顾弈拽起她,替她拉拉褶皱的衣服:“走吧,傻子。”   “老公。”青豆嘻嘻哈哈箍住顾弈的腰,摇来摆去,“老公。”   他好笑地拉青豆到后视镜前,用劲一掰:“程青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副狗腿的嘴脸。”   顾弈的后视镜是废物,常年往里折,早已凝固成耳朵闭合的姿势,如何也掰不出来。   青豆嘲笑他掰后视镜的傻样,按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左右找他的黑瞳,“我就拿你的眼睛照好了。我瞧瞧,唔!真漂亮!这两颗大酒窝,迷死人了!”   今日她兴奋,像上了发条似的。顾弈无奈,只能光天化日下亲了她一口,把她强行按停。   永久牌自行车被扔进了后备箱。   桑塔纳就这么一路开着嘴,载着永久,往南城花园驶去。   -   青栀拿到录取通知书比青豆想象得要淡定。她优雅地接下,优雅地打开,优雅地当场给大家劈了个叉。   青豆奇怪,她居然不打电话给同学炫耀?   青栀学邹榆心的动作,装模作样摸摸手:“以后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了,没必要。”   要不是午觉的时候,青栀朝着呼转的蓝色扇叶疯狂尖叫,青豆还真以为她这么淡定呢。   -   1997年7月22日,二十五岁的顾弈和二十四岁的程青豆在南城大酒店办了酒。青豆身披时髦白纱,望向满座宾朋,感慨自己在南城竟然拥有那么多。   虎子是司仪,把气氛带的一波又一波。青松直夸还是虎子会搞气氛,以后可以搞个婚庆公司。   虎子油头粉面,拿着话筒互动亲友,说到顾弈青豆上学的往事,他往台下巡睃找人。   青豆正在帮顾弈别礼花。她感到虎子的语气闪过微妙的停滞,直到他叫起朱洋洋,青豆才确定,虎子就是在找傅安洲。   他没来。   婚前,虎子以为傅安洲心有嫌际,咋咋呼呼打去电话,说不来就不是哥们儿!   傅安洲语气很不好,在电话里说了“滚”字。这个字换顾弈说都不奇怪,但是傅安洲说出这个字,吓到了虎子。   青豆想,傅安洲越来越成功,也就离他们越来越远。   素素说,朋友之间渐行渐远,是无法避免的,并不是做朋友就能地久天长。说着还安抚青豆,庆幸吧,你和你最好的朋友结婚了,你拥有了地久天长的友谊和爱情,赢家啊。   青豆遗憾。   顾弈清点礼金时问了一句,没请傅安洲吗?   他认为,依青豆的性子,肯定会邀请的。   青豆假装生气:“请了,不来。你上次到底把他打得多厉害,人家都不来你婚礼!”   顾弈冷哼,戒烟的手他妈的有点抖。   他继续记录,好一会又说:“哼,不应该啊。他这么爱充大头,人不来,钱不可能不到啊。不送个一两千像话吗?”   确实。可能他真的想跟他们断了联系吧。所以最后连炫耀都懒得展示了。   -   年底,傅安洲判了三年,由上海转至户口所在地的南城二监。那家银行的行长是死刑,还上了报。   消息传来时,青豆才知道她婚礼前夕是他最难熬的日子。他的世界崩塌了,监狱里,他和倾玥离了婚。是倾玥把他银行出纳的东西留了证据,同时举报他们为方源违规批贷款,数额高达百万。   方源试着压了,但是倾玥很狠,越级举报,还找了媒体曝光。   这么烈的女子,闻所未闻。要不是曾经亲眼见过她,青豆一定以为是虎子打听错了消息。   虎子申请了会见,傅安洲拒绝了。青豆申请,他同意了。可能真如虎子所说,男人这时候没啥好说的。   一回生二回熟,青豆会见前去他家取了几本书。二监最近进了一批新犯人,查东西更为严格。她带的书被管教大哥翻了七八遍,中间抖落出一张照片。   是他们在鸣宴楼前拍的那张合照。   -   傅安洲变了一个人,鬓角长满胡子。青豆从来不知道,他也是个毛发旺盛的人。“胡子可真多,牢里不能刮胡子吗?”   “不男人吗?”他伸手摸摸,“顾弈以前说过我不够男人。”   他看到书温柔展颜,轻声说了句谢谢。   就像这里不是监狱,而是咖啡店一样,傅安洲表现得很平静。   他准确拿起其中一本,大概翻了翻,停在其中一页:“好久没看书了。最近老想到这句话,又有点记不得怎么表述了。可能喝酒真的伤脑子。”他指尖停在一句划线的句子上,将书反向,推到她手边,“‘哲学的任务是教会我们在愿望碰到现实的顽固之壁时,以最软的方式着陆’。程青豆,现在是我最解脱的日子。”   终于轮到方家欠他的了。   “很好啊!我大哥说,哪里都是修行。”青豆漾开酒窝,“对了,你好久都不戴眼镜了。”   他摸摸鼻梁:“是吗?”   “上次在上海我就想问你了,不戴眼镜看得清吗?”   傅安洲说:“看不清。”他嘴角含笑,语气笃定,像在说“当然看得清”。   青豆噗嗤一乐:“那你懂我的感受吧,我每次看你就像你不戴眼镜看这个世界。”   他目光落向文字,细细咀嚼,又释然地抬起眼:“那我看你......你们,就像戴上眼镜看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本章背景音乐:《萍聚》 第128章 1999·夏(完) ◇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2◎   对傅安洲来说, 人间最常见的友情、爱情、亲情都太像哲学了。掰不明白。   过去,他以为哲学是他精神上最柔软的着陆地,到了牢里,他发现不是的, 屏蔽掉一切, 才有酣甜的梦乡。经历一段疯狂的失败自救, 数月无法入眠,终于手铐铐上, 心知无望, 他如释重负,倒在牢监, 睡得被人抽醒。   他忘了上一次这样好睡是什么时候了?   过去,他和他们睡在膈人的台球桌上, 冻得哆嗦,也能一夜好梦。   什么时候开始, 他鼻尖呼出的不是烟雾就是酒气, 脑子里全是钱响、骰子和音乐。   方源入狱, 98年2月判了无期徒刑。南城政商大地震, 一锅端了的除了口口, 还有鸣宴楼的赵老板。他们曾低价拿到新地皮,大肆宣传, 热炒高端住房。可盖到一半, 著名南城雅苑成了块烂尾楼。   包括冯世鹏,手上的项目也取消了, 前期投入全打水漂。   而安清辞在另一种程度上解脱。   她不是没有跌到过的人。也许这桩粉饰美好的婚姻里她一直不顺, 当大难真的来临, 她仿佛操练过一切, 就算房子封条、账户被冻,她也早在友人那里藏好另一条生路。   她会见傅安洲那天,早已买好机票,带子语去美国。她跪在地上对他说,妈对不起你。   那一刻,傅安洲原谅了入狱后她从没来见他的事儿。   他想,可能是安清辞无法面对他吧。   可下一刻,她告诉他,自己要移民了,后面可能不能来看他了。   傅安洲落下入狱后的第一眼泪。他始终被抛弃,从未被接纳。怎么会这么天真,还会有期待?   -   素素验出怀孕,虎子哭了一夜。他难受自己还没有能力买房子,让她大热天担着身子住宿舍。   他连夜坐火车回南城,赶到东门桥,素素和婷婷一人一瓢瓜,正吹着风扇开开心心看电视。   孟庭知道素素怀孕,简单一句,“那你注意点。”她一点不担心女儿的生存能力。那一代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林芬芳一家前几年分到房子,搬了出去,于家小楼空出一间,婷婷终于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拉着素素一起。她不舍得姐姐怀孕了还住那六人宿舍。   照现在姐俩这状态,应该打小就是连体婴来着。   很难想象,婷婷过去是怎么给素素翻白眼、告瞎状,素素又是怎么两面三刀地报复,藏婷婷作业本,害她被老师骂。   见虎子回来,婷婷摆出不满意的嘴脸:“怎么回事啊!才回来!”   虎子哄小姨子:“接着电话一点没耽搁!”   素素怪他:“回来干吗,大热天的,你又不能帮着生孩子。”   更何况,这孩子一时半会还落不了地。   婷婷站到画报年历跟前,给他算时间,“前天下午我们从医院拿到结果,立马就给你打了电话。你现在才到?怎么?坐三轮车回来的?”   “哎哟!这不是你还没工作嘛,等你去那航空公司上了班,给我开开后门,送我张机票,我三小时就能到。这个火车票多难买啊,我排了一宿的队,就买到昨晚的。”   婷婷:“京九铁路不是通车了吗?都说现在铁路压力不大啊。”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不出门不知道,以为买火车票是坐公交车啊。虎子心中腹诽,面上赔笑脸:“我下次争取比‘长征三号甲’快点。”   婷婷放过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电视。   虎子揽着素素的肩,低眉顺眼,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吐不吐,想不想吃酸?   一个屋檐下,他们的亲密指数太高,婷婷忽然有点别扭。她突兀地问:“你说孩子以后像谁啊?”   虎子斩钉截铁:“肯定要像你姐啊!”   婷婷嫌弃地打量虎子:“要是像你怎么办啊?”她努力找优点,“眼睛倒是不错。”   虎子眨眨眼:“真的吗?”   素素翻白眼:“别做梦,要是像你,我生出来也塞回肚子里。”   虎子着急,担忧起小家伙:“这……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哎呀哎呀,平常心平常心!”   婷婷也打圆场:“也对也对,算啦,健康善良就好了,别像电视里的坏人。”   虎子朝素素挤眉弄眼,狗腿子地给她揉小腿:“对对对!我们的孩儿肯定善良健康。”   素素作势一蹬,“收起你的丑恶嘴脸!”又挠挠他的胡茬子,娇声道,“怎么都没剃胡子啊。”   虎子讨好地亲亲素素的手,“路上没来得及,等会就去。”   婷婷听到亲嘴声,不自在地全身打石膏,胡乱接道:“就是!不怕嘴脸丑恶,就怕嘴脸丑。”   素素哈哈大笑,又把丑孩子的话题接上了:“哎呀,怎么办呐,越说我越担心了!”   虎子当时就想,要是说话的是程青豆,他立马赏她个毛栗子。   -   青豆白日在文化馆规律上班,晚上和顾弈开始混日子。她学会了打游戏,还常去舞厅跳舞。虽然舞伴固定,不太刺激,但是她越来越享受音乐了。   她一度被美好的生活麻痹,直到素素怀孕。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不由着急。尤其每次她提起这茬,顾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主动带套,说不想生孩子。   她本以为是顾弈还对那件事不舒服。   日子慢慢往前推移,他们蜜里调油,想到他根本不是那种过不去坎的人,青豆终于没憋住,问他:“我是不是不能生?”   顾弈拍她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啊!”   青豆松了口气。   但是到晚上,他又拿出东西,青豆不由暴躁,哼哼唧唧开始摔枕头。顾弈哄她,带她又去了趟杭州。   他们结婚后去了三次杭州,开车去挺近的。98年春天还去了趟西城,看大熊猫,顺便欣赏顾弈的母校。   顾弈毕业去南城第一医院口腔科待了两个月,迅速走人。他还是决定开诊所。   诊所在西宁区,离南城花园不远,由六子哥帮着搞宣传,学wz人开厂的态度,把噱头吹出去——全国顶尖华西毕业、南城第一位牙科硕士、技术第一流。   收入确实不错。不怎么忙,一个月是青豆上班的三倍。   缺点是自负盈亏,周末也上班,优点是他不想上班的时候,写块木牌往门上一挂,背着相机就出去旅游了。   -   项家的家户调查已到尾声, 98年8月,青豆又去到项家村,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调查,补充报告写作中的一些不确定问题。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来。   上次走前,她用村民最在乎的一套话术对大队书记说,最好能做通东子他姑的思想工作,养他到大,这孩子倔,送人不像话。“说出去,是项家村的事。不好听。”   青豆是市里派下的调查员,人家领导很把她当回事,可以说两天就做通了东子他姑的思想工作,说明年安排他上学。   这次来,东子应该上小学一年级了。也不知道她写给他的信,他收到了没,能不能看懂。   回到村里,青豆才知道项东没有上学。   九年制义务教育费用很低,除了书报学杂基本不收钱,但他没有上学,而是在家里干农活。   他被姑借给隔壁养猪那家,每个月10块钱喂猪。   青豆连行李都没放下,就冲上去吵架了。   她不敢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在养猪,农村的教育就是这么荒废的!   她质问东子姑,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送去上学是违法的吗?根据义务教育法,要是她再不知悔改,送孩子去上学,会强制履行的!   他姑吓得倒退三步,很快反应过来,扫把一抡冲青豆凶:“你以为我没送?他自己不肯上,这也强制?你们强制他去啊!强制我干嘛!我又不是他爹他娘。”   东子喂猪回来,抱着盆一撂,把扫帚从姑手里抢了下来。   他带青豆去他们过去经常玩的山头,跟她说这年的事。   青豆叹气,“他们欺负你,你就不上学?你这报复的是自己啊。他们屁事都没有。”   “还打掉……人家两颗牙。”姑赔了一百块,心疼得哭了一夜。可他们怎么打他,他也不哭,让家里人寒心,认为他铁石心肠。他就去喂猪,想干十个月,还姑一百。   绿树荫弄,虫声唧唧。站在山顶往下看,那些住户就像畸形的马铃薯一样系于项家村主干道的根须之上。   青豆心疼地蹲下身,摸摸东子的脑袋:“头发长了,怎么没剃,天都这么热了。”   东子一笑,“等你来给我剪啊,你不是说你剪头很厉害吗?”   “我不来你就不剪头了?”青豆不信。   东子哼哼:“对啊,你不来我就一直留头发。”   “不可能!我上次走是96年冬天,现在都是98年夏天了!一年半了!要是没剪,那你现在肯定是长头发了!”   东子神色一黯:“你也知道你这么久没来。”   青豆难受,不过仍是笑嘻嘻的:“我有给你寄信啊!没有收到吗?”   东子点点头:“收到了。可字都不认识。”   “我不是给你留了新华字典的吗!还没学会查吗?”   “缺页,有两个字没找到。”   看来是真查了。青豆给的那本是盗版新华字典。为了这事,她带着东子去了趟镇上。   因为市里下来调查组,项家村去年通了车,所以出行方便许多。   他们坐车去镇上,好不容易找到个买书的,新华字典还是盗版的。青豆赌气,说下次买一本对的新华字典再带给他。   东子问,什么时候啊?   青豆咯咯笑:“你想什么时候啊?”   他失落地扭过身:“他们说你们那个事结束了,以后都不来了。”村里解放,家家户户松了口气。调查老师在的时候,他们话都不敢乱说,经常收到大队的提醒,院落清理干净,田里弄弄妥当。   青豆假装这事不重要:“那个事结束了,我可以来啊!我专门来找你玩!”   东子信了,松了口气:“真的啊?”   青豆知道,很有可能是假的。所以当东子伸出手指要跟她拉钩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但她还是拉上了。她想,下次给他送完新华字典,就没有下次了。   走前,她买了一些零食,帮他塞到他的小柜子里,不让姑家里发现:“你偷偷吃,慢慢吃。”又她塞了两百块给他姑,让她冬天给东子买两件衣服,不要冻着他。   大夏天的,东子手上还有几个冻疮疤痕,看得人难受。   -   关于怀孕这事,青豆是在吴会萍眼里看出异样的。素素大着肚子来她家吃饭,大家都在猜男猜女,蓉蓉挽着青豆,发出羡慕:“我们豆子什么时候生一个啊!”   “吃饭吃饭!”吴会萍打断了她们催育的话题。青豆这才意识到,妈妈始终没问过自己肚子怎么没动静。   晚上她掐着顾弈的脖子问他,“当年是不是有问题?我这么结实的人怎么会没消息。”   顾弈装傻,“啊?程青豆?你说什么啊?”   青豆破罐破摔:“不是我有问题,那就是你有问题!”她伸出手指,弹他家伙。   他扶了扶,贴往她深处。顾弈埋在她肩头哑声附和:“对,就当我有问题吧。”   放屁。   青豆去找了傅安洲。她差不多一到两个月会去找他一次,送几本书,聊一下外面的情况,问问他监狱最近组织看了什么电影。反正会见的半个小时从来不难熬。但那天,就说了五分钟,时间就十分难熬了。   当年就是因为他把医生的话转达,所以才挨了顾弈发疯的那顿揍。   傅安洲说,医生说出血有点多,后面可能比较难受孕。   从二监出来,青豆一路都挺平静的,她回到单位,认真干完自己的工作,下班等大家都走了,她伏在桌上哭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毕业的时候,顾弈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青豆还傻乎乎问,那你怎么办?顾弈说,别管我。   顾弈不想让青豆觉得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不想给她压力。他对吴会萍保证,不会因为孩子和她分开,也恳请吴会萍不要逼青豆,不要告诉她。   -   青春里的人和青春外的人,对青春的感受是错位的。   青豆站在青春里,洋洋得意,没觉得自己正处于多好的年华。等到二十五六岁,好像不青春了,又忽然开始惋惜青春。怎么当时没有好好珍惜。   余辉之邀请她做《南风》世情人心专栏的专栏作者,每两周交一篇千字稿,写南城人的故事。   青豆答应了。他们坐在熟悉的编辑部聊了一下午专栏的事。   青豆端起自己的专用茶杯,怡然地斜靠窗边晒太阳。   老师问她,还想不想做编剧了?以前提到做编剧,你眼睛可是会冒光的。   青豆佯作不悦:“现在没有光了吗?”   余辉之大笑:“有啊!怎么没有!”   青豆又开始走街串巷,拾起她的写作。   她的第一个剧本完成在98年年底。   写剧本是在夏末初秋,她想收养东子,顾弈不同意,放弃一切表面功夫,也不骗她了。   但不许她自暴自弃。收养在他看来,是青豆难过的表现。   他们一天会做两次。中午下班回去做一次,晚上回家吃完饭,散会步,写会剧本,还会再做一次。她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疯狂的颠簸里震出来的。   因为心情压抑,又过着“畜生”一样的野生日子,她的灵感爆发。有时候顾弈特别疯,撞得她脑子里的精彩碎片清零哐啷响。太刺激了,这种时候,青豆会抽离身体,往书桌跑。她肯定是跑不过顾弈的,便拿张纸,坐在他身上摇晃的同时还在努力记录一些点子。   事后别人看,全是鬼画符,一个汉字都没有,但青豆都看得懂。   每次结束,她都要认真整理这些稀有的灵感。   半年没日没夜,这对夫妻用事实证明,确实不太行。而且大概率是她不行。   青豆焦虑,偷偷跑去看中医,喝了一个月药被顾弈骂了,灰溜溜还是放弃了。   几百页剧本,她修改三次,敲打一个月,终于满意,通过余辉之的关系投至上影厂。   投出三个月,收到回复,上海那边请她去一趟,谈谈合作。去之前,余辉之让她不要抱太大希望,电影初期阶段很容易黄的,这可比文学投稿变数大多了。   青豆心脏强大,就是去见见世面:“没事的,我经得起打击。”   那边报销路费住宿,但是青豆和顾弈是开车去的,也没要那点报销的钱。   顾弈夸她,到底工作了,这点小钱都不放心上了。   青豆做作地捋捋碎发:“那是,当然不一样了。”   98年开始,可能是生活条件好了,可能是工资涨了,青豆的拍照量骤增,据顾弈统计,一年会洗出千张照片。   青豆很少回看这个阶段的照片,更别提一张照片藏在枕头下来回看几百遍。   拍的太容易了,反倒没了过去来之不易的珍惜。   青豆对相机依然热爱,婚后她又买了一台理光和一台傻瓜胶片机。但她喜欢的还是海鸥,约莫已经淘汰了,随手拿起来拍一点也不心疼。   她说,随民生水平提高,相机需求变大,市面越来越多全塑镀膜镜头的相机,因为塑料制品生产速度快。   但从光学角度来说,随时间推移,塑料片镜头高分子合成状态的非球面镜会发生微形变,致使光学精度下降。   青豆还是喜欢传统的玻璃镜头,经得起时间考验。   99年,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在卖出剧本后,青豆和上影厂签署合同。   这剧本很受领导欢迎,说是响应了“扔掉戏剧拐棍”的号召,书写了一代农村人田间的诗意温柔,所以通过两次会议,马上收到生产令。   要是成功上映,她就有代表作了。但要她辞去文化馆工作,去上影厂做编剧,她还是犹豫的。   她嘴上说,因为要交3000的培养费,心疼。   顾弈懒得理她,骂她口是心非。   青豆是国家培养的大学生,学费几近于无。南城分配单位要求在专业系统内找工作,系统外是要交培养费的。当时文化馆很看中青豆,替她申请了培养费。现在她辞职,肯定是要交还培养费的。这很正常。   青豆在吴会萍的病房思考了三天,不是为钱,而是怀疑自己是否有持续创作的能力。   万一去了,后面写不出故事了呢?   终于,她狠狠心,决定去跟领导说这个事。她进单位三年,事情太多了,又是陪妹妹考学,又是跑上海一次次开会,现在母亲又生病,这样屡次麻烦同事领导,青豆过意不去。   而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顾弈,已经帮她做了决定,把事情办妥了。   三千块,他没让她动卖剧本的钱,默默帮她交了。还跟文化馆的老师道歉,请他们原谅。最近家里事多,家人生病,青豆没法亲自来办离职手续。   青豆捏着那张三千的票据,心脏剧烈跳动。她爱顾弈,永永远远。   第二,他们收养了东子。   青豆再一次提起这件事,是她准备去上海的前一个月。她那时候已经放弃了,只是提了一嘴,有些遗憾,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她还说要给他送新华字典呢。   顾弈说,既然答应人家,那就去送,一百多里路,又没多远。   然后他们就去了。青豆路上就很开心,路过商店想给他买衣服,但考虑他在长个子,不知道一年过去现在多高了,所以没买。   这趟去时两人,回来时车上便是三个人了。顾弈跑了三个地方办完领养登记手续,青豆人已经在上影厂宿舍了。   等她再回来,东子和顾弈从互相瞪眼已经处成了凑活过日子的兄弟。   第三,大哥下山了。   他下山那天,村里丧乐奏鸣。程家再次挂上丧幡。   吴会萍没走前,躺在病床上,对孩子说,自己本来是贤惠的惠,但她不喜欢这个字,太复杂了,她死活写不来。去公社结婚的时候,程有才给她换了个字。他说简单,好记。这事儿成了她心头一桩憾事。尤其在知道惠是一个如此美好的字之后,总想着要改过来。她恨自己笨。有时候看到青栀学不进,她总联想到自己的不争气,对她便更凶。   写逝者名字的时候,青豆犹豫是用正确的“惠”还是户口本上的“会”。二哥说,还是按照本来名字写吧。青豆想了想,没有感性地纠正,让顾弈按照“吴会萍”三个字写挽联。   她头戴白花,一身孝服,怔然地站在村口,等着接二姨。五月末尾,麦子黄了。远远飘来一身海青服。   她先看到了一颗反光的光头,等他走近些,青豆的烫泪掉了下来。   吴会萍错别字的人生最终没有被纠正。她命里的错别字来找她了。   99年5月,和吴会萍相处最久的青栀在剧组。   南城大学要开艺术学院,请了一票人参观学校,青栀的照片就在宣传栏的橱窗内。就是这样,去年年底,十九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她通过三次试镜一次集训,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地被选做了一部乡村题材爱情电影的女二号。   军艺专业抓得很严,青栀和剧组打了四次申请才通过。这机会来之不易,中间学校阻拦,她一度就想退学。练舞蹈太苦了,她想做明星。   要不是吴会萍病了,她估计能做得出退学的事。   算她有良心,没有放弃练功。   知道妈妈病了,青栀每个礼拜都要打来电话。其实有三四个礼拜,吴会萍的声音都没有出现,但青栀听到青豆说一切都好,她就信了。吴会萍走后一周,青栀在一场哭戏里演技爆发。导演带领全组鼓掌,夸青栀,那是她演的最好一次。是个好苗子。   第一次,在众人目光聚焦、赞美包裹中,青栀一点都不开心。   青栀杀青回来,看到吴会萍的遗像,一滴眼泪都没流。在北京的时候,她感觉妈妈走了,接受妈妈走了,但是一回来,站在熟悉的土地,看到青豆青松青柏坐在院前平静闲谈喝茶,她又觉得妈妈没走。   仿佛,吴会萍等会就会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凶巴巴大骂她,“死栀子,又捣蛋了!人呢!出来!”   而门口墙上那面雕花铜镜里,会映出她那张张皇失措的脸。   青豆坐在条凳上,面对麦田,说要念诗。   “哥,你看这是我小学写的诗。”青豆举起那张泛黄的一市斤粮票,对着背面尚还青涩的字体读到:“面朝枯刺槐,等一个大春天。怎么样?”   青松听不懂,“刺槐?哪里有刺槐?”   青豆急他怎么记性不好了:“我们以前住东门桥的时候,门口不就有棵刺槐树嘛!每天五六七八月份都要开花的!”   青松想不起来了。他那会忙碌奔波,刀口混饭,哪有空看这。   青柏含笑,拨了拨念珠,“我记得,你第一次给我的信里写过。”   青豆惊得立起身:“真的吗!天哪!大哥你记性真好!”   他慈眉善目,温柔如水,淡淡说:“当然,我都记得。”   青豆这才拉过青栀,问你姐夫呢?不是去接你了吗?怎么你来了,他没来?   “他和一个小孩去东边了,说要挖蚯蚓。”青栀不知道东子是谁,还以为是程家村一个小孩。   青豆:“幼稚。”她问青栀,剧组开心吗?学到东西了吗?   青豆总觉得青栀会狠狠吹一通牛。毕竟她每次打电话联系副导演,拜托他多担待青栀的娇气,对方都是夸的。   从来都是别人夸一句,青栀自己得自夸十句。青豆都准备好听青栀大发宏论了,青栀却眉眼一耷:“还行吧。”   青豆心里难受,正要说话,青栀又马上精神振作,站到井盖上,也要吟诗一首:“哥,你听我念台词。”   青松热烈鼓掌,欢迎女明星,青柏好奇地看向她,等她发挥。   青栀起了个范儿,长臂一展:“我们这一代,‘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她提起气,吊那儿了。   青豆青栀青柏都等着,却不知道她忘了词。   哎。她实在背不下来课文。   时间一秒秒拉长,青栀眼波流转,骄横道:“啊?不比程青豆那个破诗好吗?”   青松反正也听不懂,管他有没有吊半道儿,配合地“嚯”了一声,大力鼓掌:“好!好词!”   青豆:“……”   青栀回头看向金黄的麦子,心里有些遗憾。她对妈妈说,妈,下次我真的会好好背书。   -   1999年8月4日,傅安洲刑满出狱。   出狱前一周,他又开始睡不着觉。好像要离开母体的婴孩,不安地辗转。   那天下午两点,他手指锁在一起,一步步走入阳光下。他刮了胡子,理了头发,还申请了一副300度的眼镜。和他相熟管教都说,年轻了10岁,现在像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了。   下午两点是他提的要求。他不想在午夜走,太寂寞了。   这一点却把虎子和顾弈难倒了。他们就是三点来的。幸好是夏天的夜,不算冷。他们蹲在监狱门口先藏起来,后来开始张望,就跟要劫狱似的。   到早上九点他们上班,才问到傅安洲下午走。   “缺不缺德!”傅安洲一出来,还没抬起头,虎子的骂声就在头顶炸开了。“人家都是凌晨走,就你搞特殊,你想过来接你的人什么感觉?”   他的世界一帧一帧,慢速推进,直至将顾弈的皮鞋尖和眉眼都纳入视野。虎子在身侧,跳来跳去,一点也没个做爸爸的样子。   “啊?故意的?舍不得?那你怎么不在里面再呆两年?”他骂骂咧咧,从兜里掏出烟,隔了一步远递给他:“抽一根吧,我和顾弈都在戒烟,不能陪你抽了。听说出来抽烟能顺点,你看,我现在就不错。”说着,拍拍自己腰间的大哥大,“怎么样,跟哥混?”   傅安洲看看他,又看看顾弈,牵起嘴角,客套道:“好久不见。”   虎子敛起笑,“以后不会这么久不见了。”   顾弈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接过打火机,往虎子、傅安洲以及自己嘴里各塞了根烟。   虎子哎呀一声:“说了不抽!”   “你这才戒了一个礼拜,装什么装。”他没理虎子,挨个点上火,“抽吧,一起抽根烟。”说着又低下声,“好久没一起抽根烟了。”   随一口烟雾,傅安洲释出笑意。“上次一起抽烟还是在南弁镇。”   “嗯。”顾弈点点头。   青豆婚礼前夕,虎子知晓其中龃龉。此刻自然听出言外之意,他赶紧打岔:“今时不同往日!这都过去四年了!还有啊!”他朝顾弈响舌,示意这么重要的好事得要他说。   顾弈避开眼,掸了掸烟灰,嘴角笑意明显有害羞成分。   虎子更嘚瑟,舒心快活地偷了口老烟,拉着傅安洲往街上大摇大摆,吹散一口白雾:“过去的过去了,往事都他妈如烟散!”   原来只要认识的够久,就有一点就明的往事。   傅安洲吸上一口好烟,跟虎子说,还是外面的烟好抽。   虎子啐了一口:“你这下知道了吧!牢里那烟难抽得老子当时都戒了。”   -   他们一路往西走。   傅安洲问,没开车来吗?   虎子说,没开。   傅安洲问:“那我们去哪里啊?”   顾弈说,“小南园,南城大学后面的新房。”   傅安洲对顾弈说:“恭喜乔迁啊!”   虎子嘶了一声,把他的脸往自己这儿掰:“不好意思,那是我家!”   傅安洲隐隐想起青豆提过这事,夸他道:“虎子哥混得不错。”   虎子叼着烟,挑眉道:“带你一个。”   傅安洲笑笑,说了声谢谢。   他又问:“好事是我想的那种好事吗?”想想青豆确实两三个月没来看他了。   顾弈讳莫如深。   虎子附到他耳边,阴阳怪气:“神神秘秘的,大学生还信这个,说不满三个月不让说。”   顾弈白他一眼。   -   他们三个大男人勾肩搭背,叼着烟,并排走出二监长巷。拐弯是一排新开的街铺,一家音像店正白日放歌,吸引青年。   虎子说:“《笨小孩》,去年特红!广州那边听这歌都听疯了。”   “......发现呀 城市里朋友们不用去灌溉   花自然会开   哦 转眼间那么快   这一个笨小孩......”   三人不约而同,停在音像店一米外,听了会歌,相互看看笑笑,又继续往前走了。   顾弈:“今年年底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傅安洲问:“什么?”   音乐狂响,虎子的音量不自觉抬高,虎声虎气地叫道:“我们要跨世纪了!这次终于齐了!一起啊!”   顾弈一愣:“我说的不是......”   虎子和傅安洲明白过来,相视大笑。他们异口同声:“那也一起啊!一起听新世纪的第一声啼哭!”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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