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迟来逢冬   作者: 稚雾   文案   追妻火葬场/男二上位/男主只配扬骨灰   沈融冬身体有疾,三年来从未陪伴过太子。   她嫁进东宫那日,晏君怀掀开她的盖头,柔情蜜意:“冬儿,无论你如何,我自会爱你一世。”   过一年,她撞见晏君怀与他人红帐温存,满室生香,他慌张逃出拉住她手:“冬儿,我只想给你个孩子,这样才能以绝后患。”   又一年,晏君怀说:“她并无任何手段,不过来看一眼骨肉,很快便会离开东宫。”   她听话三年,换来太子表哥最后一句:“孤是个男人,何况国之储君,不可能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   青梅竹马,儿时佳话,俱都成了笑话。   -   太子抬完侧妃进东宫的后几日,沈融冬去寺庙里上香,遇见位眉目清冷的僧人,他目光仁慈得如同在怜悯怪物。   于是她在之后,悬着铃铛的皓白脚腕当着他的面轻晃,手扯着他的僧袍,所问只有一句:“高僧,可否渡我?”   烛光破碎,她恍惚间觉得,身体的疾似乎是全好了。   之后沈融冬回东宫,与晏君怀同赴宫宴,素来镇守边疆的端王出现在宴中,他所望的只有那位向来端庄明事理的太子妃。   晏君怀听了些风言风语,质问她,沈融冬只淡淡解释:“表哥,你喝醉了。”   她借口不胜酒力回宫途中,却被拉入假山后熟悉的怀抱,鼻尖佛龛的香气尚未消散,他眸光滚烫,声线暗哑灼人:“我也喝醉了?”   晏君怀酒醒,四处寻找沈融冬,不曾想在假山见着这幕,生生捏碎了手中一整块玉。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融冬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二上位追妻火葬场   立意:好好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时至初秋,东宫遍地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宫女太监们皆行色匆匆,昭示出满堂的喜气。   沈融冬立于正殿庭院,打点上上下下,其余人等见到这位太子妃,都只在心中叹一句太子妃利落。   谁人不知,太子妃与当今太子青梅竹马,是桩天赐的好良缘。   太子妃及笄后,太子便奉旨八抬大轿将她迎进了宫。   苦于太子妃身体有疾。   太子过了三年,纳个侧妃进宫也是情有可原。   沈融冬忙完一阵,望着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踏进自己寝宫中,撞见笑吟吟的明艳贵妃。   她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当,肤如凝脂用在她身上也丝毫不觉违和。   “冬儿,”贵妃出口便是娇滴滴的若黄莺出谷,婉转动人,“你表哥的喜事就在今日,若是你心中有什么怨愤,也等过了今日,明日儿冲着我来。”   沈融冬一听便知道她放下了自己的身段,若是平日,有外人在,她话中是决计不会用我字。   她唇边绽开一抹浅淡笑意:“母妃,臣妾岂敢。”   贵妃笑容愈发娇艳,打量着太子妃,莺声婉转道:“本宫初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位端庄明事理的女子,如今证实,当真是毫不虚假,怀儿能有你这么位贤惠的太子妃,是他上一世修来的福分。”   先皇后无所出,陛下便将丽妃诞下的龙嗣抱养到她膝下,而后晏君怀稍大,便被封为了太子。   虽不是广为流传的闲话,可宫中知情的人数不少。   后来先皇后薨逝,丽妃被抬为了贵妃,可陛下始终未再立皇后。   世人眼中的鹣鲽情深,不过如此。   “母妃过奖。”沈融冬盈盈一低头,修长雪白的脖颈光滑细致,顾盼流连间惹人喜爱。   贵妃想,若不是身体有疾不能侍奉太子,太子妃与他断是一段琴瑟和鸣。   ……   夜色笼罩东宫,锣鼓喧哗的架势逐渐歇下,东宫深处回廊迂回曲折,有名青衫宫女提着四面绢帛绘有花鸟纹的宫灯,趁尚未更深露重,踏进了烛尽光穷的殿中。   “太子妃,太子妃……”   她的脚步细碎,踏进来时,沈融冬仿佛听见秋风卷着刃儿的声音。   她躺在榻上,清瘦的身段被大氅勾勒出几分轮廓,眉眼似蹙非蹙,脸蛋透出不寻常的苍白。   只听言语间的急促,她也明白青荷为的究竟是何事。   “太子妃,”青荷将宫灯放在一侧,满眼俱是心疼,“太子殿下与侧妃进洞房了,您在这儿无动于衷,是当真不惦记着殿下吗?”   沈融冬抬起眉眼,轻描淡写望她一眼:“青荷,你是否忘了什么规矩?”   青荷自幼便跟随在她身侧,有什么事,都是抢着头一个替她着想。   她明白她的心思,但眼下无法纵容。   “太子妃,您就是赏奴婢嘴,奴婢今日也要出了这口气,”青荷向来不懂遮掩神色,嘴巴皮子愈发利索,“您是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说您的呢?奴婢一路听见的闲言碎语,说是孟侧妃压过您枝头,在东宫里与太子殿下如胶似漆,如今得了名分,可怜太子妃拖着病体,苦苦守在寝宫里,太子殿下看都不看一眼呢。”   说的倒是事实,沈融冬想,有什么可同他们计较?   庭院里的竹子开得正好,苍翠挺拔,是她十五岁及笄,嫁进东宫时和晏君怀一同栽植的。   小竹林日渐茂盛,但他几乎没再来关心。   金桂的香味从窗栏间吹进来,夜色寂静,衬得天边明月如一弯明澈的水。   沈融冬的睫毛如同蝶翼,扑朔间微微沾上些湿润。   “青荷,我想歇息了。”   青荷愤愤不平,如同她说过的那样要出气,“今夜是他们的大喜日子,太子妃您再以退为进顾影自怜,太子殿下难道会念着您,特意离开温香软玉来看您一眼吗?”   “放肆!”   威严的声音一出,沈融冬和青荷都认得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侍卫崔进,他跟随在太子身后,烛火晃动,沈融冬眨眼间瞧见晏君怀的脸,喜气沾染,恍若明玉。   他不动声色道:“妄言罪论处,掌嘴二十,拖入浣衣局,免得教坏太子妃。”   青荷瞬即白了脸,可转眼咬碎了牙道:“太子掌奴婢的嘴,奴婢认了,可太子妃何其无辜,她苦苦守着……”   话未说完,沈融冬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白皙的小脸瞬间呈出红痕。   她下榻时有些急躁,胸膛震动,脸色苍白得厉害,宛如气若游丝。   “殿下,”沈融冬强撑着不适行礼,诚心实意道,“青荷年岁尚小,尚未完全懂得宫中规矩,何况她是与臣妾主仆二人私话,不巧被太子殿下撞见,若是太子要罚,便先罚臣妾吧。”   崔进看在眼里,暗咋道,太子妃这一番话不出倒好,出自她口中,便是充分彰显了什么叫做有恃无恐。   即便是沈大将军的女儿,正房主母的嫡女,也在太子护荫下天真过一段时日,可现下这番言论,着实让人有些想替她说几句。   免得她再继续下去,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冬儿,”晏君怀的眉目微有触动,薄唇轻启,“你知道孤罚不了你。”   知道,无非是想看她求情。   这样一来,她面上娇纵稍显忤逆了他,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同他的侧妃度日,温言软语,佳人作伴。   好不快活。   沈融冬忽然想起过去的十来年,年幼时她撞见晏君怀的第一眼,少年穿着明黄色四爪蟒袍,头戴十一旒冕,面如冠玉,脸蛋摆成了端正严苛的小大人样。   他们自宫宴中相见,当时他不过七八岁,而她约莫五六岁,她爹让她唤太子殿下作表哥。   他们沈家有一位皇后的妹妹,作为当家主母,自是风光无二。   晏君怀虽和她并无血缘关系,可值当一声表哥。   于是她乖巧软糯开嗓:“表哥。”   晏君怀展开眉眼,他容姿俊秀,丰神如玉,便是她见过的一众世家公子哥,在他的面前,叠加起来也不及表哥万分之一。   她在当时便想,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果然与常人身份不一,连容颜都更胜一筹。   她年纪尚幼,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可瞧着表哥便比寻常人顺眼。   后来她在沈将军书房外听见他和娘亲商量,“冬儿正小,若是点她做太子妃,少不得旁人议论,不如再延后几年。”   沈家主母回道:“眼下姐姐刚薨逝,丽妃抬了贵妃,太子地位不动如山,看着是形势大好,若再推迟,不知其他家的会不会惦记上?”   沈融冬说不清滋味,可听着也有些许欢喜。   她像是小小年纪便琢磨清了,太子妃这个词的深重含义。   她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长大了,便是要做他的新娘的。   宫里,宫外,谁都知道。   再之后她偶然病痛缠身,圣旨已下,直到嫁给晏君怀,由他揭开盖头,他才道:“冬儿,如论你如何,我自会爱你一世。”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上面带着桂花酒的香气,她想学着母亲教导过她的那般为他宽衣解带,他只哑了声音,双眼漆黑如潭:“别闹。”   “表哥,”她当时问,“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姑娘?”   “没有,”晏君怀说,“但你尚小,母妃叮嘱我要克制。”   没有人和她说她的病侍奉不了太子,晏君怀用最极致的柔情,将这一事实隐瞒了她几月。   她与他在庭院中栽种翠竹,她选择植下它,是因为晏君怀少年意气的模样像极了竹,翠意挺俊,眉眼如精心裁剪过的竹叶,薄唇浅润,汴京城里的少年少女们见了他,少不得脸红。   晏君怀时常在她一侧驻足观看,每当她折腾出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他表现出好奇,她会为他一一解释起缘故。   他也会带来贵妃小厨房里的桂花酥,专藏在她想不出的地方,只等她发现时的惊喜。   后来……   再后来。   她撞见太子和她平日里就寝的殿中,床帐后,呈出了他和其他女人的身影。   烛光明灭,她看了半宿。   “冬儿,太子妃需得循规蹈矩,即便是泰山压于眼前,也要有安然处理的能力。”   她记着母亲在她进东宫前教导她的话,等到晏君怀出来,只笑得明晰道:“殿下,是否要让太医准备避子汤。”   晏君怀眸色深沉,迟迟才给了解释。   他想给她一个孩子依靠。   所以她的明事理,听起来也像是笑话。   沈融冬眼中光火翩跹,晏君怀的脸庞俊美无俦,挺鼻长眉,薄唇微抿,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没有穿上大红的喜服,身上是他最喜着的青蓝,身姿如玉,像她亲手栽下的那一颗竹。   “殿下,”沈融冬脸蛋呈现出一些乏意,“青荷臣妾会好好管教,今日是殿下的大喜日子,可别因为掌嘴坏了这喜气。”   “嗯,”晏君怀的鼻音不浅不浓,唇角轻扬,“看在太子妃的面子,饶了你这一回。”   青荷连忙谢恩。   沈融冬转过身,她塌上的内侧,躺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粉雕玉琢,有几分像晏君怀。   “殿下是来看望盼儿的吗?”   沈融冬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丽婉约,渗透着一股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味道。   她人也极美,出了汴京城,再寻不到这样的稚气风华。   如一朵青涩的空谷幽兰,即便这株幽兰的香味儿淡了些,不如其他兰花招人怜爱,也不是路边的野花可攀比的。   她强撑病体的模样,浑身写满了贤淑二字。   “来看看你,这便走了。”晏君怀落完这几字,当真如他所言,抬脚便往外去。   崔进即刻跟上,余光窥着太子妃始终不动声色,暗叹道,这两人又是何苦。   “太…太子妃,”只等他们一走,青荷似脚软般,扑通跪在沈融冬的身前,“方才吓死奴婢了。”   沈融冬捂着心口,同样迟迟惊魂未定,她眨眨眼,方才有些湿润的眼睫变得鲜活起来。   “青荷,你说他,为什么不穿喜服?”   青荷怔住。   她麻溜回嘴道:“想是喜服色艳,太子素来不喜。”   “不,”沈融冬从金丝楠乌木圆桌上拈起一块桂花酥,淡淡道,“是他深谙人心权术,想要我心服口服,他太子殿下,又何错之有?”   作者有话说:   打个小广告,预收文《暴躁天子的替身美人》点开专栏可收藏QAQ   没心没肺天然呆美人贵妃*表里不一、恋爱全靠脑补的暴躁天子   沙雕小甜文/轻微火葬场/日常即主线   沈清檀生得夭桃秾李,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就是脑子有些不太好。   进宫成为贵妃后,她每日除了吃吃吃,便是玩玩玩。   皇帝陛下每日朝不上,折子不批,最爱做的是跑到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痛心疾首:“你根本不像她!你哪里比得过她!”   沈清檀拈着蜜桃吧唧一口,心想这人多半脑子有病。   -   任谁都知道,新帝有个逝去多年的白月光,他一心沉溺在白月光身上,不容任何人亵渎。   贵妃有几分像白月光,纵使蠢笨不堪,也被好生将养着。   有一日,这个笨贵妃落水了。   新帝却在第一时间跳进湖中,众臣看见,他将贵妃当成明珠捧在手里,是生怕化掉了。   原来日日存在眼里如同针芒般的人,有日亦能成为眼角蓄积的那一滴咸湿。   -   沈清檀醒来,看见鼻子哭得通红的新帝,想起她幼年时救过的少年。   后来少年失了忆,成了君王,逢人便说,他有个白月光。   回忆起所有的事,沈清檀又联系起新帝这些日来的所作所为,她鼓着腮帮子,一把推开新帝:“你根本不像他!他比你年轻,还比你好看!”   ——当夜,新帝悬赏黄金十万两,不找到贵妃的白月光誓不罢休。   据小黄门说,新帝颁布圣旨时,是磨着牙的。 第2章   东宫的另一侧,崔进跟在太子殿下身后亦步亦趋。   他察言观色着道:“殿下,这番去了是平白无故给太子妃增添不痛快,您何必呢?”   晏君怀回头:“你也觉得是孤做错?”   崔进惶恐道:“卑职不敢。”   晏君怀道:“太子妃身旁需陪伴上更为伶俐之人,青荷你看着办,打发回沈府亦或是替她安排桩亲事,切记不可叫太子妃发现了。”   远处象征喜气的灯笼尚还悬挂在飞檐翘角上,张灯结彩的氛围未消退。   崔进胆寒倒不至于,可回答时神情更毕恭毕敬了些:“是,殿下。”   -   内殿里四角的宫灯将灭未灭,青荷听见沈融冬的话,难免嘴了她又在瞎想。   太子殿下近些时日虽未曾和太子妃亲近,可那都是表面,东宫里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不会下个太子对太子妃无情的定论。   恰巧,她本人就是没眼色的。   “疼吗?”沈融冬见着青荷去挑宫灯芯子,绰约的火光将她的半张脸印得愈发明晰,小巧的巴掌印用玉肤膏也不知道有没有效,便心疼道,“你不该来的。”   青荷接嘴:“不疼,若是不能为太子妃说上一句话,那我才叫心疼。”   沈融冬漾开笑,秀丽的脸蛋更添几分风情。   她道:“妆奁里有玉肤膏,我用不上,你全拿走罢。”   青荷停了手里动作,方才她望见太子妃指尖间拈着的桂花酥,停留半晌,始终也没吃下去一口。   不知道是不合胃口,还是其他的原因。   “太子妃若是不爱吃这些桂花酥,不如就一并赏给奴婢,”青荷眨着眼,有俏皮隐现,“奴婢爱吃。”   沈融冬点点下颌:“爱吃的话,明日再让厨娘多做一些,都给你留着。”   “谢谢太子妃赏赐!”青荷高兴得行了个礼。   须臾,她去妆奁里边翻玉肤膏,边注意着她神色道:“太子妃,兴许是你平日里不喜打扮,这妆奁里,连几样新鲜点的胭脂水粉也没见着,明日采购要出宫,不如让他捎几件回来。”   “我平日里要带盼儿,不用挖空了心思装扮。”   沈融冬对青荷说的话是表面的好听,可她实际垂眼帘看着床榻内侧的婴儿,在心里默念道,日后别学你爹那般,惹得姑娘肝肠寸断。   不多时,真丝织锦缎铺就的塌上,响亮清脆的孩童啼哭声吵耳,沈融冬将他抱起,温声道:“青荷,待会出去时,将窗关严实些,盼儿怕是怕冷。”   “躺在塌里头,风怎吹得到他?”   “住嘴。”   沈融冬不轻不重呵斥她,青荷拿了玉肤膏以及桂花酥,行了个礼,匆匆出去。   她又疑心自身的语气过重,只在心里道,若是青荷爱吃,那明日再寻法子,弄来些贵妃小厨房里的桂花酥给她。   这东宫里头的,始终不对味道。   -   第二日早起,为沈融冬梳洗上妆的婢女换了一个。   她立于铜镜后,边抚着太子妃的一头如瀑青丝,边唯唯诺诺道:“太子妃,青荷奴婢也不知道去了哪,从厨房打杂的嘴里听说,是家里母亲重病,才告了假去探望,可未经证实,奴婢又岂敢当真?”   “知道了,”沈融冬摸到耳侧的一绺青丝,温声说,“你去忙别的吧。”   “太…太子妃,”婢女忙惶恐得伏跪在了地上,“是奴婢手艺不精,还请太子妃宽恕。”   沈融冬垂眼帘瞧着她,半晌没说话。   ……   沈融冬是在书房外撞见的晏君怀。   他照样一身素色,月牙白的袍子绣有金线菊,不像位端庄贤明不苟言笑的太子,倒像个温润若玉的翩翩世家公子。   沈融冬身段纤细,披一袭藕色云肩,脸上明艳出尘,晏君怀眼神着附在她周身,不动声色片刻,薄唇间溢笑:“太子妃今日艳丽许多。”   若枝头的桂花点上了红蕊。   沈融冬欠身道:“若殿下喜欢,妾身常如此。”   晏君怀许是想到什么,眼神辗转暗沉:“不必。”   今日是晏君怀曾应允过每月一次陪她回将军府的日子,沈融冬原以为他将迎侧妃的吉日提到昨日,是想堂而皇之毁了先前的约。   可现在看来,又不尽如此。   说到底,不过是皇室中人拿捏他人的手段。   马车上路,沈融冬昨夜未睡好,颠簸之时,脂粉也遮不住苍白。   晏君怀轻声道:“靠孤肩头。”   沈融冬抬睫,墨色的蝶翼生生停驻。   晏君怀好笑似的打量她:“怎么,你现在同孤这般生分?”   “妾身不敢,”沈融冬偏了头,马车经过一片市井喧嚣,她从帘子缝隙中窥得一二,抿唇道,“只是闹市人多眼杂,车帘若一时不慎经风掀开,少不得日后传言,说是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过于轻浮。”   她的颈后忽的一片温热,原是晏君怀靠得她近了些,刻意存着些逗趣:“孤与孤的太子妃难道轻浮不得?”   比起现在的让她心生不适,沈融冬宁愿要他昔日冷淡。   她别开脖颈,淡淡说:“殿下,这是在外……”   晏君怀的逗趣也只是逗趣,见她不解风情,即刻端正,眉目间俱是从容的气息。   “太子妃今日的妆容颇好,想是绿竹,比你那青荷手艺精巧得多。”   “是。”   沈融冬浅声细语接过,温顺乖巧,晏君怀看着没了意思,不再搭话。   沈将军府在汴京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官宦大户,朱门绿瓦,石狮坐镇。高墙里头的树都比寻常人家要茂盛,白露方过,也没瞧见半点枝叶凋零的迹象。   沈融冬搭着晏君怀的手,在沈将军及主母姨娘的一众目光下,彰显尽了宠爱。   饭桌上,晏君怀对她无微不至得滴水不漏。   他携过来的礼品,也比往常要丰厚。   沈将军起初要行礼,晏君怀一挥手免去,处处寻常的小地方上都证实着,他虽然是昨日里刚迎了侧妃,可他的心里一片赤诚,只有沈融冬一个。   沈融冬见惯了他的模样,起初觉得全是真心,现在却是不确定了。   晏君怀夹了一块蜜汁糯米藕放进她的碗里,温声嘱咐:“怎么不吃,要多吃点。”   沈融冬如鲠在喉,藕片沾到唇边,迟迟试不出什么味道。   饭后,她借口歇息,寻遍了后院。   向来在后院里打扫的小厮见着,不由得问道:“太子妃,您是寻什么呢?”   “青荷,”她侧头问,“青荷可有回来过?”   小厮似被这问题难住,迟钝回想,而后答复她道:“不曾。”   “那她的母亲……”   小厮露出一脸惶恐之色,扫帚撇下,头埋得低:“太子妃,青荷姑娘的母亲,在年初就逝世了。”   青荷的母亲是将军府里老一辈的下人,青荷自幼便出生在将军府,与她在情谊上如同姊妹。   沈融冬喉咙滚动:“为何本宫不知此事?”   “回太子妃,”小厮道,“青荷姑娘怕您伤心,回府里办理丧葬时,特意同老爷和夫人商量,让谁都不要告知您此事。”   “那你现在为何又说了呢?”沈融冬声音愈发颤抖,只能靠冷淡掩饰。   “奴才也是没法,”小厮苦着脸道,“太子妃这一问,奴才以为是要秋后算账。”   “没事了,没事……”沈融冬深深吸了一口气,均匀吐出,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   回到东宫,晏君怀替她新安排的婢女绿竹呈上来一碟桂花酥。   软糯飘香,圆状的糕点上方各捏一点,形似兔子耳朵。   桂花酥盛在青花瓷小碟里,撒上白色芝麻,摆放得疏密有序,看着便赏心悦目。   “拿下去,”沈融冬方开口,意外察觉到桂花酥与昨夜里的有些不同,便问绿竹,“是哪儿来的?”   “厨房里蒸着的,厨娘说是太子妃爱吃,让奴婢给太子妃端来,太子妃见了定然喜欢。”   沈融冬道:“是厨娘亲手做的?”   绿竹费心思想了须臾,道:“奴婢不知,不过想是。”   沈融冬端详着这碟桂花酥,拈了一块,送进唇齿中。   桂花的香气溢散开,仿佛卷着她的舌头,软糯与酥脆的口感并在,白芝麻的香也点缀得方好。   不是厨娘惯做的味道,她学不来。   沈融冬垂了眼睫,嘴唇抿得越发小心。   “冬儿,这是宫里头才有的桂花酥,母妃专门让琢磨出来的方子,你快尝尝,若是你出了这宫门外,定然是尝不到这份滋味的。”   她幼时从晏君怀的手里接过,在他期待的神情下,便是抿得这番小心。   桂花酥满口香甜,像是咬进满口桂花,她更忘不了的,是晏君怀与今时截然不同的表情。   泪光闪烁间,疑似有道修长的身影来到她的眼前,沉声吩咐过后,绿竹便慌忙退下。   “怎么哭了?”晏君怀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旁问起,她嗅得他身上的香气,是有次从孟侧妃的身旁经过,青荷连掩着鼻子,过后嫌说是狐狸精的味道。   “臊得慌,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喜欢她什么?”   不是喜欢,是她无能为力,侍奉不了他。   “殿下,”沈融冬慌张中又有自如地推开他,抬起脸来,“臣妾日后会听话。”   晏君怀似是怔松,眼底漆黑,映上她拉住他宽袖的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只要殿下告知妾身,青荷的去处——”   “孤若是不告知呢?”   晏君怀说话仍然是温柔有加,薄唇微扬,牵扯出丝丝缕缕笑意。   他的眸光不着痕迹,放在她异常明艳的脸颊,而后修长拇指轻抚,柔情问道:“太子妃是否,就不听话了?” 第3章   烛火莹莹,沈融冬从脸蛋被抚摸到转眼下巴收紧。   晏君怀的指扣在她小巧下巴,迫使她抬头正视着他,沈融冬眼中沁出的几滴泪水,在他看来都是无用功。   晏君怀在动怒,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沈融冬却不知道他在从哪儿动怒。   “殿下,”沈融冬的字句漫不经心,仿佛方才的情绪失控不曾有过,唯有眼中泪光证明,“妾身疼。”   晏君怀的手指似被烫到,火急火燎离开。他沉下眸,嗓音也非同寻常般暗哑:“是孤一时情难自禁,想来太子妃该懂得。”   “妾身明白,”沈融冬看着他神色道,“青荷自幼与妾身同吃同住,情若姊妹,若是殿下连这口酸醋都要吃,那妾身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黯然垂泪了。”   双方都在假惺惺,戴着面具迎合对方。   沈融冬与晏君怀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持续。   “你问孤要青荷,可是担心孤会使什么腌脏下流的手段?”   “妾身未曾这般说过。”   沈融冬的眼不笑也有几分弯,眸中泪光闪闪,惹人怜爱。   晏君怀鲜少见到这样的她,自从沈家小表妹在他的记忆里呈出开端,她固然幼稚、脆弱,且极易触动性子。但落泪过仍镇定自若,恍若无事人,他一时竟窥探到心中的难安。   “孤不好,”这一回,晏君怀的歉意更为分明,“太子妃若是怨气难消,不妨也有样学样还回来。”   “殿下,”沈融冬只差被他逗乐,她从袖中扯出一抹锦帕,拭了拭眼角泪光,“妾身之所以掉泪,是在将军府中听闻青荷母亲早已经逝世,她算得妾身半个乳娘,这事殿下想必也是知道,她在世时尚不能还以哺育之情,她不在了,青荷孤苦伶仃一人,她能仰仗的只有妾身。”   晏君怀眸光流转,停留在沈融冬描摹出花钿的眉心。   她的脸颊薄薄施上一层脂粉,额间红梅点缀,娇艳恰如其分,宛若待徐徐盛开。   旁侧的乌木圆桌上,桂花酥盛放在青花瓷小碟里,现下香气四处逸散,与殿中隐约的药香味融合,存在感极浓。   晏君怀撩起眼帘,慢条斯理问:“桂花酥是母妃吩咐宫人送来的?”   “臣妾原本也这般以为。”   “可母妃昨日操持殿下的喜事,想必现今还未得空,”沈融冬如实道,“这桂花酥,是昨夜里青荷讨要去,继而想了法子重新烹煮制成。”   念到青荷两字,沈融冬鼻尖一阵泛酸。   “所以你在孤的眼前,又是落泪,又是劝解,全是为了她?”   一时间,沈融冬竟说不出话。   “和记忆里的味道有几分相似,”晏君怀修长指腹拈起桂花酥,尝过味道,不禁莞尔,“青荷处处为你着想,若是我执意在你眼前做恶人,你是否会觉得我无可救药?”   沈融冬自然忽略了他话中称谓的转变,只欣喜问:“殿下之意……”   晏君怀收敛几分热切:“兵部侍郎的二公子,乃是此次科考殿试前十,人生得风流俊逸,若与青荷能成佳偶,岂非妙事一桩。”   沈融冬眼中的欣喜逐渐凉下去,她淡道:“殿下,青荷尚未及笄。”   何况兵部侍郎家中的二公子,她听说不仅是庶出,平日里更是不学无术,专在闹市间寻找一些同他玩得来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   若是将青荷婚配给他,以她宫人的身份进门,再看在太子及她的面上,顶多抬作侧室。寻常里,青荷还少不得被他们家中的人低看,处境定当愈发艰辛。   “婚姻大事,现在提及为之过早。”沈融冬再说出这句时,嘴角全是酸涩。   “我只是与你提议,若你不愿,那我自然不会强迫。”   “夜深了,”晏君怀起身,朝立于殿门外的宫婢道,“备水。”   “臣妾恭送殿下。”沈融冬心思,晏君怀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那么证明青荷现在是无恙的,她暂且能安心。   谁知他回身,上挑的凤眸里俱是笑意:“孤没说要走。”   若说得这般透彻,沈融冬还不明白晏君怀话里的意思,看在他眼里,便多少教他觉得她是在使欲擒故纵的把戏。   “臣妾为殿下宽衣。”沈融冬走到他身后,欲先将他披着的披风取下,他侧脸望过来,她心倏地一跳,指尖停顿在他肩侧,放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孤有些累。”   “臣妾不是正在为殿下宽衣。”   “今夜不想听到盼儿的吵闹,你让乳娘将他抱去吧。”   沈融冬抿唇,迟迟未应答。   “冬儿,”晏君怀的言色愈近暧昧,她的指尖明明攥着布料,却恍若碰触火炭,“孤只想与你合卺同牢,抵足榻间。”   他的气息亦渐浓厚,声音哑得不同寻常:“昨夜,孤未曾碰过她。”   殿中的时辰驻足,沈融冬耳垂晕开绯色,她别过脸蛋,手抓住的披风不知要不要松。   晏君怀同她说这般话她并未察觉到高兴,反倒凄怆堵在唇边无以名状。   “殿下,这样怕是不合规矩,”沈融冬道,“孟侧妃若在寝殿中苦等,殿下又该待她如何?”   “她在宫里宫外散播的那些谣言,你没听够么?”晏君怀轻道,“孤都知道,传出去是孤冷落了你,日日夜夜与她如胶似漆。”   这些话明明与青荷嘴里说过的那些相同,沈融冬睁大眼眸望他,晏君怀笑语晏晏,长眉微挑,漆黑色的瞳仁里映出烛火晃荡。   “孤应允你,会补偿回来,”他温声道,“不过她是盼儿的生母,冬儿该知道,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有母妃在,孤也不能惩治了她。”   抬出母妃,始终是晏君怀的好手段。   沈融冬点点下巴,乖巧道:“好。”   -   热水尚未来前,沈融冬由绿竹帮着,在铜镜前卸去妆面。   盼儿由乳娘抱走,晏君怀去书房先处理些未完成的事务,殿中空荡,绿竹握着沾了温水的锦帕,拭过太子妃娟秀明净的脸。   她窥着太子妃的神色,小心低声劝道:“太子妃,奴婢瞧殿下对您是真的上心,不过迎娶侧妃的第二夜,就宿在了您寝宫里。”   这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吗?   沈融冬嫁入东宫三年,因身体有疾,未曾与晏君怀有过亲密的触碰,她与他即使是如他所说般抵足榻间,向来也是恪守礼法。除了晏君怀印在她唇畔、或是额心的浅吻,其余的,她未曾懂得过。   沈融冬嘴角轻弯,回看向绿竹:“你是第一次来宫里吗?”   青荷在沈府没学过什么规矩,随她嫁进东宫后,处处条条框框,当初比现今更为肆意。   绿竹从名字样貌,到浑身的气度及言行,都像极了她。   不难猜出,晏君怀为了寻找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又更听他话的宫人,才特意挑中了她。   他只要想,日后还会有无数替代。   可他若真心待她,念着有几分旧情,也不该打着替青荷着想的名义,随便寻个城中的纨绔子弟将她嫁走。   他同她说过的那番话,其实她有认真考虑,眼下朝中情形她略有耳闻,兵部尚书年事已高,不需多久便会衣锦还乡,若晏君怀执意将青荷直接嫁给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那么她大概能猜出,他是为了拉拢他们,好等日后侍郎升任,兵部权力不离他手心左右。   好一招逢场作戏。   绿竹惶恐回话,擦拭着她脸的锦帕停下,小声回道:“是,当时太子殿下左挑右选,生怕奴婢不够机灵,伺候不好太子妃呢。”   沈融冬再笑问:“那你的名字,是他改的吗?”   绿竹敛眸,言色温吞:“奴婢听闻……先前伺候太子妃的婢女名青荷,想是太子殿下力求工整,所以为奴婢赐名了绿竹。”   “嗯。”沈融冬低垂眼睑,铜镜中的人逐渐卸去繁复妆容,艳丽的脸蛋蜕变成素净苍白,她眉心终于展露出一点笑意。   -   晏君怀从书房归来,正巧沈融冬沐浴过。   殿中熏香缭绕,沈融冬身着中单,自屏风后款款迈出,青丝如瀑,悬于身后。   两名宫人在殿中掌灯,晏君怀眼若星辰,薄唇轻扬,声含夸赞:“孤看着,还是这幅模样好。”   “殿下白日里不还说,臣妾艳丽些好看。”   “那是一时,若长久,还是太子妃天生丽质的容颜顺眼。”   沈融冬到他跟前,听见晏君怀道:“日后莫为了气孤,亦或是有求于孤,将自己装扮成孤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的模样……”   他的声音较于之前,显然更耐心、直白,像在替她着想。   “明日里孤告诉你青荷去处,今夜莫要再牵肠挂肚。”   沈融冬惊喜,迟迟顿在原地,道不出言语。   “穿得过于单薄,不怕体疾加重?”晏君怀将披风取下为她披上,沈融冬敛眸,道了一声谢。   “孤累了。”   “那殿下先行沐浴,臣妾在旁伺候。”   “不必。”   晏君怀声线浅润,细听都是在念着她,为她好。   几刻钟后,她与晏君怀在榻前相对。   宫灯陆续灭去,唯有明月登堂入室,从窗栏进来,映得地面一片清静如水。   沈融冬将披风取下,挂在黄花梨雕花衣架上,她忽然笑开,侧头问晏君怀:“殿下的披风好香。”   “想是书房中熏香浓郁的缘故,太子妃若不喜欢,明日孤让人撤换。”   “书房中的熏香,哪浓得过这处,”沈融冬道,“妾身喜欢,殿下不必忧虑。”   晏君怀似极累,淡声道:“那歇下吧。”   “是。”   沈融冬放手披风前,最后轻嗅了一下。缠绵缱绻的脂粉味浓,哪家的熏香,是这个味道?   昏暗中,晏君怀身形修长,她熟悉,又不熟悉。   沈融冬手指发颤,入榻后,晏君怀将锦被仔细掖在她身侧,身上似泉水清润,没了披风的味道。   他道:“还是你这幅模样叫我安心。”   她闭上眼睛,晏君怀的吻照样落在她额心,如蜻蜓点水。   原来不是不喜欢长久艳丽,只是不喜欢她艳丽。 第4章   沈融冬往榻里间蜷缩,给晏君怀留下足够宽敞空间,也无形间拉开他们两人的距离。   “怎么?”晏君怀见她略有异状,忙问道,“是不舒服?”   沈融冬恹恹道:“兴许。”   她不喜欢将有些话点明,若点明,那也太没意思。   晏君怀当即起身,沈融冬见到,惊讶迟疑道:“殿下,您……”   “去唤荀太医来,他一向为你调治身子,若有什么异状,他理当最清楚。”   沈融冬心中百感交集,喊住他脚步和收回不舒服的言语,都未能施行。   荀太医来得快,药箱置在春凳上。他将丝线悬于太子妃的皓白手腕上,仔细辨认,片刻钟后,绿竹解下太子妃腕上的红线,太医道:“太子妃乃是顽疾发作,需多加调理,少见些风。微臣开的方子照旧,只看能不能在平日照料得当了。”   太医退去,晏君怀揭开幔帐,眼中浓稠似墨:“荀太医为你开的方子,莫非你没有好好服下?还是外出得勤了些,若连遵从太医的话都不能够,怎么能盼着自己的旧疾康复?”   沈融冬羽睫轻颤,望回他,温声问:“殿下,你很在意吗?”   晏君怀冷脸,转眼便不提这桩。   他没过一会,厉声质问道:“太子妃的药还未煎好?”   沈融冬盯着他伪装出的一片赤诚,想若是有戏班子搭台演出,晏君怀在台上当是个中翘楚。   掌灯的两名宫女瑟瑟发抖,她们鲜少见过喜怒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眼下殿中亮堂,仍散不去他眉目中的阴鸷。   绿竹须臾过后,端着汤药进来,身后随着两名小太监端了甜食。   太子妃并不喜甜,只因汤药苦口,需以甜食辅佐,这是东宫中人尽皆知的事。   殿中暖意融融,太子殿下亲手端过药汁,肩臂成为太子妃的依靠,她小口啜着太子殿下亲手喂的药,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其他人见了都默不作声俯首。   晏君怀将见底的药碗放回托盘,握住沈融冬的手,她来不及抽离,眼睫一眨,便看清他眼底的关怀。   “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   她权当方才闻见的香味从未有过,晏君怀的披风,她只以为是熏香。他傍晚初来见她时,身上便带着香了,后来愈演愈烈,在书房里香味更是浓上几许,她全当熏香。   晏君怀将修长的指尖点在她额头,沈融冬一时不防,惊呼一声:“殿下…”   晏君怀眸色深重:“你啊,就是爱东想西想。”   沈融冬紧咬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晏君怀余光瞥住衣架上的披风,道:“我的披风上之所以会有那种脂粉香味,是因为孟欢来了书房,邀我歇息,而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再陪伴她。怜惜她体弱,将披风借给了她,她守在书房小半时辰,全因当时我过于投入,未能窥见她等候,这是我不是。”   晏君怀字字都在放低身段,沈融冬慌张,而他将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来,掷在地面。   “若太子妃不喜欢,孤让人烧了便是。”   “怎的这般爱吃干醋?”   “是吗?”沈融冬半闭眼,啜泣着答,“殿下是不是想同臣妾道明,其实殿下的披风并不是只给臣妾一个人取暖,而是其他人都有。”   晏君怀扯笑,漫不经心道:“孤偏偏喜欢你吃醋的样。”   沈融冬别过脑袋,装作意会不到他的意思。   晏君怀将手搭在她腰腹,下巴枕着肩头:“你如今是太子妃,不明白孤的苦心?”   沈融冬怎会不明白他的苦心,早该在那年雪花簌簌压满枝头,她听见殿中娇声软语那刻,就该明白。   晏君怀爱她脸上的天真稚气,也爱看她发作起来时的别扭模样,但他同样爱与其他女子的温存。   他徐徐在她的脸上亲吻,她臊得处处绯红,她猜忌他与其他女子,吃醋得在他眼里甚是可爱。可是其他女人媚骨天成,他同样觉得可爱。   她这样的花朵虽不能采摘,可光是看着,也极为有趣。   沈融冬逐渐扒开晏君怀的手,背过他道:“殿下,臣妾想歇息了。”   晏君怀大概是趣意刚来,就没了,他手扶在她的肩头,隔着单薄中单,他的指尖滚烫如火:“冬儿,孤是个男人,何况国之储君。”   “嗯。”沈融冬不轻不重地模糊应道。   晏君怀接着道:“不可能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   想必他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火,见她还使着性子,便再也不能将她的举动当做情趣。   沈融冬迟迟点头,揣住微跳的胸膛:“臣妾明白。”   -   汴京城内,早市街头人头攒动,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四处往来,天下脚下一片繁荣昌盛。   临近东城门的寻常坊市,天子特令建成蛐蛐斗场,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贵族,闲暇时总会抱着蛐蛐罐,来这儿斗上一斗。   日头晒得街道两旁通亮,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一身光鲜亮丽,手中汝窑烧制出来的雨过天青色蛐蛐罐引人注目,一群纨绔子弟见了,少不得目光辗转流连,盯着无一丝花色都比寻常蛐蛐罐更为精致的瓷罐,忍不住赞叹:“赵兄,你如今这般意气风发,怕是今天要连赢上几局才行。”   赵朗笑着,并不附和他们。   “你们懂些什么?”有位纨绔子弟上前挤开其他人,笑着恭贺道,“赵兄如今得了太子殿下垂青,谁人不知太子妃身旁那贴身侍女也是天香国色,虽说宫人身份配不上赵兄,可就是暖床添香,那也是极好,你们说是不是?”   “所以李兄此言,赵兄的底气不在于他手中这新蛐蛐罐,也不在于他新收来的铁将军,而是在于太子殿下送来的侍女?”   “那是,赵兄艳福不浅,光是一眼,我瞧见心都要酥了。”   ……   赵朗有苦难言,将蛐蛐罐放在场主眼前,由他放进比笼,同对手的蛐蛐比较身形色泽。   “尽说什么瞎话?”赵朗看似正经道,“嘴碎我也就罢了,若是连太子殿下及太子妃都要牵连,小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其他世家子弟顿时不语,闹市里人多眼杂,几位玩得开的逗趣还成,若是有人正经起来,以此为恐吓,那还继续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们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的蛐蛐大战,胜败难分,铁将军与对面的斗娘子痴缠恋战。   赵朗瞥向自己对面面巾遮面的青年,他的蛐蛐罐乃是玉制,一双多情似笑的桃花眼沉着,修长的手始终捻着一枚棋子,圆润光滑,与他粗糙的肌肤大相径庭。   这位青年比赵朗的服装更为华丽,罐子也只赢不输,气度更是百里挑一。   其他围观的人见着,渐渐地将注意力转移至他的身上。   铁将军威风虽威风,可禁不过斗娘子的苦苦纠缠,拖到浑身气力尽失,终于蜷缩在罐子一角瑟瑟发抖。   赵朗面有愠怒,看着对方人道:“阁下这般眼生,莫不是刻意来砸场子的?”   青年笑道:“借一步说话。”   赵朗窥着他的神色,又听见周遭纨绔子弟全在起哄:“遮遮掩掩,兄台是看上了赵兄?”   “这局可不作数,”青年又不徐不疾道,“我手中的斗娘子及蛐蛐罐,也可尽数奉送仁兄,只当是投石问路的薄礼。”   赵朗从中意味到不同寻常,顿时警惕起来,脸色变幻莫测:“兄台请。”   坊市间的茶寮诸多,赵朗随同对方要了雅间,一进去,青年便揭下脸上面巾,回眼看来:“你们方才说的那些玩笑话有几分真?”   赵朗见了他的脸,脚步生生顿住,僵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沈小将军?”   能让他这么慌乱的,除了昨日里太子送来的美人,其二便是眼前的沈府三公子沈温。   沈温与现今的太子妃乃是一母同胞,他起初光看眉眼也不认得,可是揭了面巾看清全貌,依稀和前些年见过的相貌形似,再加上与太子妃的清丽如出一辙。   一时间,赵朗只恨自己没多长双眼睛。   “沈将军,您从边疆回来,这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赵朗干笑,踱步进雅间,将手中的蛐蛐罐放桌子上,忙献殷勤,“在下险些没认出沈公子,原是您又长得俊俏了些。”   沈温拈着棋子,从鼻腔里嗤一声:“若是我提前知会,岂非听不到你们那番话?”   赵朗霎时冷汗涔涔。   太子殿下昨日给他塞的人,趁他一时不备连夜逃走,他今早起来还在发愁,生怕太子殿下追责,于是派了人四处去搜寻。暂时无果,他只好先来斗场玩几局蛐蛐消除苦闷。   他赔笑不是,哭丧也不是。   只结结巴巴,没半分世家子的模样。   “沈公子…不是,沈…沈小将军,太子殿下昨日里,确是给我塞了人,可那人我不敢动,”赵朗观察着他的神色,慌张解释,“她正好好呆在我院子里呢,现下吃好喝好,比活菩萨潇洒,就是人是太子殿下送的,若是你惦记着,怕不是得先去同太子殿下商议?”   “我惦记个屁!”   沈温气得不轻。   青荷本就是他们府中的人,算不得丫鬟,陪同沈融冬嫁进东宫,是怕她在宫里苦闷无伴。   他的阿妹自幼气性高,无论什么都想要最好。   太子殿下幼时便是汴京城中最令人神往的夫婿人选,可她嫁给了最好的夫君,性子日渐被磋磨,他最后见过的一面,她竟憔悴纤瘦得他认不出。   现今,太子做主将青荷送人?   他瞥了赵朗一眼,神色颓靡,言语恭维,是他平日里最瞧不上的人。   “将人好好伺候着,”沈温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与正送茶进来的小二打个照面,擦肩而过,“若是人有任何闪失,小爷唯你是问。”   “哎,”赵朗结巴应着,擦擦额间的汗,又问道,“沈公子,您这是去哪儿?”   沈温压低了声音,但仍卷着戾气:“去将太子的花花肠子打出来!” 第5章   沈融冬的腰被晏君怀箍了一夜,醒来时,身侧他宿过的地方一片空荡。   她记得依稀间,晏君怀起身下榻,不忘在她的额心烙下一吻。   他温言软语道:“待孤下朝归来。”   他是太子,每日天未破晓便前往早朝,这不可避免。   沈融冬昨夜的梦里,青荷来走了遭,她在绿竹伺候她更衣时,还恍惚如在梦中。   沈融冬款款抬起若葱根的手,云锦摩挲过肌肤,绿竹生怕擦伤太子妃,将荼白的衣带在腰侧利落打结,正欲进行下一步,殿外传来婴儿啼哭,声声不止,仿佛是抽噎得没了劲儿,耳朵里的声音愈来愈哑。   她与太子妃同时往外殿看,乳娘不过几瞬,抱着小皇孙的襁褓从外来,声音忧喜参半:“太子妃,小皇孙怕是离不了您,自从昨夜将他抱走,便一直哭闹没停,老奴好不容易将小皇孙哄睡,不曾想一大早给他喂奶水时,又开始闹了,这实在没法,才抱着过来,太子妃您听听,这嗓子怕是都快哑了。”   沈融冬从她手中接过盼儿,时下天光大亮,粉雕玉琢的脸蛋在朝曦陪衬下更柔润,眼瞳墨黑绚烂,如西域年年上贡的葡萄。   或许是嘴唇刚沾过奶水的缘故,润泽莹滑,瘪起的嘴在她拍上襁褓时,逐渐安静下来,抽噎成了哼哼唧唧的咕哝。   绿竹捧着衣裳在旁侧,望见小皇孙的变脸,嘴角不自主沁出笑:“太子妃,小皇孙这般伶俐,长大了定会孝顺。”   沈融冬淡然道:“本宫只盼他日后安乐无忧。”   至于孝顺,自是不必。   -   用早膳期间,沈融冬先将银勺盛好米糊,给盼儿小口喂着,宫人低眉顺眼,眼见太子妃无暇顾及自己,不免唏嘘。   她终于放下银勺,乳娘将小皇孙暂时抱走,纤纤十指未曾碰着碗筷,殿外闯进来小太监的禀报,字字透露慌张:“太子妃,沈小将军在殿外求见。”   沈融冬手停在半道,迟迟未回过神。   她昨日里回将军府探望,曾从二老的口中听闻过三哥近日要归京,可是不曾想,竟然这般快。   小太监见她恍惚,神色更为难道:“沈小将军看着在震怒,像是来找麻烦,而不是特地来瞧太子妃。”   找麻烦?   沈融冬收敛神色,低声道:“你同他说,本宫先整理仪容,随后再见,领着在院里兜几圈,打上些趣。”   绿竹听闻太子妃的答复,脸上呈现些许茫然,不禁问:“太子妃,您这是…”   沈融冬抬眼,看向乳娘吩咐:“您将盼儿抱远些,从侧门走,也在别处多打些转,莫让沈小将军听见声音。”   绿竹更迷茫:“太子妃,您为何要让乳娘将小皇孙殿下抱走?”   “本宫的三哥不喜欢孩童,”沈融冬只言片语揭过,“若是让他瞧见,想必会更震怒。”   “这沈小将军,”绿竹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当真是好凶一人。”   沈融冬温雅扬唇,没多做解释。   只有她心底里知道,沈温自年幼便将她宠上天,后来匈奴侵扰边境,他请战出征,到现今回京的次数寥寥无几,可没一次落下看她。   盼儿在去年过继她的膝下,打那次起,她连他的一封家书再没收到过。   过上些时辰,沈温被宫人迎进殿内,沈融冬亲自为他不慌不忙沏茶,还未等问候半句,沈温将掩人耳目的面巾一把扯去,吊儿郎当问:“原来太子妃出嫁东宫,竟要靠卖侍女来拉拢兵部?”   茶水漫出盏沿,在桌面洇开一大片水渍。   “三哥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听闻蛐蛐斗场赵朗同他好友的对话,得知青荷下落,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沈融冬无言,眉眼微跳,不知应对的举止。   沈温更进一步道:“兵部左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是活生生的纨绔,他同他一众狐朋狗友在蛐蛐斗场里大放厥词,这件事如若在市井里传扬开,汴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不止是你和太子殿下的脸面丢尽,连沈府,都会被波及!”   沈融冬自年幼到如今,没被他这么严厉训斥过,当下鼻尖一阵酸,又连忙问道:“青荷现在是在兵部左侍郎府中吗?”   沈温看她一眼,悠悠道:“到时我会将她接回沈府,就不送到这来了。”   沈融冬思虑片刻,这的确是节骨眼下最妥帖的办法,沈府于青荷而言,无疑是最佳的庇荫处。   她没反驳,低低应:“好。”   沈温目光所及身前乌木桌面,早膳还没来得及撤,瞧着竟比平日里沈府吃的都大不如,他又在余光中瞧见沈融冬愈发瘦骨伶仃,于是一手捏过茶盏,将满溢出的茶水顺唇线一饮而尽。   尽管灌下的茶温度适中,他喉咙间仍似火急火燎,辣到嗓子听着都哑:“若你在这宫里头呆得不舒服,不如由沈府出面,向陛下请一纸和离书,咱们离了这东宫。”   “这宫里头,”沈温眼里乌沉沉的,一时看不透情绪,“怕是座吃人的牢笼。”   -   晏君怀下朝归来,远远听见盼儿的咯咯欢笑从偏殿前院里传出,不时伴着呢喃哄声,崔进随同在旁进去察看过,很快出来禀报:“殿下,是孟侧妃抱着小皇孙逗弄他,乳娘守在边角,据她说太子妃与沈小将军在寝宫畅谈,于是她抱着小皇孙回避,可他哭闹起来没法,逢侧妃路过,才哄了起来。”   “为何回避?”   崔进低眉窥着他脸色,小心道:“许是小皇孙哭闹厉害,怕惊扰到沈小将军。”   “沈温何时归京?孤竟半分不知,”晏君怀说着笑,眉眼沾染或有戏谑,也见几点认真,“这京中孤也不嫌多他一人,他嫌孩童吵闹?”   崔进哑口无言。   过须臾时刻,他随同太子殿下往偏殿里走,乳娘眼尖,一眼瞧见,连摆出诚惶诚恐,还未等殿下问起,又将方才的解释娓娓道了遍。   晏君怀长身鹤立,朝服着在身上,依旧恍若明玉。   孟欢看见他脸上噙几分笑,不那么阴沉,遂抱着襁褓踱步他身前,将怀中稚儿给他瞧,微微笑道:“殿下,您看盼儿多乖,看见您,他更开心…”   “崔进,侧妃抱了这些时日想必也累,将小皇孙抱过来,替她分忧。”   孟欢微睁美眸,似是不敢相信。   而崔进已上前,探出手将小皇孙接过,乳娘在旁看了,身子不住发颤。   直到晏君怀下令:“拿了最后的银两,便走罢。”   乳娘胆寒,连同孟欢亦如筛糠般发抖,过了片刻,纷纷想方设法开脱。   “殿下,小皇孙一贯黏太子妃,也黏侧妃,这是好事啊,老奴抱着它,只怕小皇孙的嗓子再哑,又拿他无可奈何,还请殿下明鉴…”   “殿下,”孟欢也道,“这件事是妾身不是,您莫要责罚于乳娘。”   晏君怀眸光阴鸷,声沉下来:“日后记着身份,莫在盼儿眼前出现,他与你毫无瓜葛。”   孟欢望着他决绝转身,霎时梨花带雨,脸颊挂着清泪:“殿下说话好生令妾身心寒,盼儿是妾身的亲生儿子,难道只许姐姐接近,妾身看上一眼都成罪过?”   未等他回身,孟欢侧身而走,边踱步边啜泣:“遵殿下令,日后妾身便不在外头出现,免得碍着殿下同姐姐的眼。”   崔进看见太子敛去大半威严,微沉声:“下不为例。”   孟欢脚步细碎,听见后戛然而止,她余光望得太子殿下不曾侧目,仿佛这句说辞不过在彰显仁慈。   她懂见好便收的道理,轻巧朝崔进走去:“全怪妾身不识脸色,仗着殿下宠爱无法无天,还请殿下包容,不过是否能让妾身最后再瞧几眼盼儿?”   崔进抱着小皇孙僵持在原地不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终不深不浅,他没说行与不行,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举动。   他渐渐回忆起昨夜在书房里,孟侧妃冒着风寒,来恳请殿下歇息。   太子生生拒绝孟侧妃,只是取下披风为她披上,继而专心处理朝务。   孟侧妃固执守候在旁,一等便是小半时辰,太子殿下搁下纸笔发觉身侧人存在,也只微微沉脸,并未说些什么。   藉此想来,小皇孙是太子的逆鳞,若是触怒,定将艴然不悦。   襁褓中的小皇孙眯缝着眼,孟欢挂着慈爱望他,唇角蓄满笑意,又像是无心那般问:“殿下今夜,还是宿在姐姐寝宫中吗?”   晏君怀眼眸微沉,孟欢有时候的确深得他心,可有时又愚蠢太过,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仗着宠爱,简直在恣意妄为。   “殿下,昨日里是侧妃的生辰,”一旁乳娘审时度势,盯着他们眼色嗫嚅道,“老奴一大早瞧见孟侧妃在食用凉透了的长寿面,心里说不上滋味,才想着将小皇孙给孟侧妃抱一抱,盼着能散去些孟侧妃的忧虑。”   孟欢即刻又羞又恼,瞪向她道:“谁允许你在殿下眼前提起?”   乳娘登时噤声,不敢多说半字。   崔进瞥见太子殿下转眼,望向孟侧妃泪痕未干的脸,放缓声调道:“若真如此,孤自会补偿。”   孟欢喜出望外,施施行礼道:“那妾身备水待殿下来。”   崔进手中空下,同太子殿下走出庭院,石子路经日光晒成微烫,他心里藏有的疑虑没憋住:“殿下,若是让太子妃得知,只怕她又要难过一阵。”   “孤只想将亏欠的,尽数弥补回来。”   崔进缄默,东宫中起初只有太子妃一人,后来朝臣微词下,太子殿下一改作为,时间久了,或许逢场作戏,亦或真正恩爱,他自身也根本分辨不清。   只记得杏花春雨,太子殿下初见撑着伞肩头仍被淋湿一半的孟欢,恍惚道:“她像不像从前的冬儿?”   也不知道,究竟弥补给谁,又是亏欠了谁。 第6章   殿中香炉氤氲出袅袅白雾,沈融冬捏着茶盏不紧不慢挪开,旋即用绢帛拭着漫在桌面的大片水渍,眼也未曾抬过一下:“太子殿下待我极好,无需和离书。”   沈温的指节在桌下蜷起,望向她笑:“你当我是在挑拨离间你们?”   “三哥,东宫里近日新修葺了亭院,你待会离开时,让宫人领路前行,莫要迷路了。”   沈温起身的当口指节尚未舒展,冷不防听见沈融冬的逐客令,他气得发笑,悠悠看往守在殿门口的宫人,若有所思道:“同青荷长得倒是有几分像。”   沈融冬吩咐绿竹:“那么你来领路,我也安心。”   绿竹得了吩咐,心里明白太子妃盘算的事,大概是怕沈小将军在殿外走偏,万一撞见乳娘抱着小皇孙,到时候心绪更加消沉。   她在沈小将军经过眼前时,大气不敢出一声,任凭他打量,谁知沈小将军的话时有时无,溢散在整个殿内,又轻飘飘停驻在她耳旁:“太子殿下,惯是会找替代。”   绿竹权当没听见,碎步跟在沈小将军身后,他脚步不停,她便也两步并做一步。   沈温侧目,几分不耐烦:“我认得路。”   绿竹低垂眼睑,怯怯道:“太子妃让奴婢为沈小将军领路,那么这便是落在奴婢肩上的重担,不能令太子妃指望落空。”   沈温问:“你叫什么?”   绿竹讶异于沈小将军的突然问话,更将脑袋低着,不敢直视半分:“奴婢名唤绿竹,是太子殿下赐的名。”   沈温没再言语,他清楚看见小姑娘的耳朵尖逐渐沾染绯红,脖子埋得低低的,兴许是将他那句话听了进去。   “我不是存心说…”   “什么?”   “罢了,”沈温道,“没事。”   他们路过座偏殿,绿竹虽然来东宫只两日,可早已将上下左右方位摸清,眼前这座宫殿,俨然是孟侧妃的居处。   她连喊住沈小将军:“沈小将军,那儿不能去。”   沈温回过脸来,好笑问道:“为何不能?莫非是藏掖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绿竹在他眼也不眨的注视下,涔涔冷汗直冒,她心虚地转着眼珠子,胡诌道:“那…那里,是死过人的地方,常年都会有人见不着的可怕脏东西。”   沈温嗤笑:“你连撒谎都不会,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放心你跟在太子妃身侧的?”   他没理会绿竹,径直朝偏殿大步跨去。   -   沈融冬接到绿竹的回禀,是在几刻钟过后,绿竹哭丧着脸,担惊受怕模样:“太子妃,大事不好了,沈小将军这身上像是长了几双眼睛似的,偏偏知道往哪儿闯,他不仅看见孟侧妃抱着小皇孙哄,还见到太子殿下对他们纵容宠爱,沈小将军火气一时没憋住,这才为了帮太子妃您出头,竟然将太子殿下打了一拳。”   沈融冬惊住,她从一开始见沈温来找她火气只增不减,话里三两句不离晏君怀的过错,就大致明白他对太子成见颇深,撞见这样一幕,出气在所难免。   她搁下手中纸笔,随绿竹前往察看。   另一边,晏君怀拭了拭唇角血迹,如同不曾挨过那拳,方才沈温站在阴暗的避光处,他一时没察觉,现在他收了拳头,恭恭敬敬行礼:“臣此番进宫是看望太子妃,没成想同殿下久违,这才心下难耐,忍不住试上一试,想看看殿下是否能够躲过微臣这拳,不曾想,殿下仍同那时候别无二致……”   明着在含沙射影,晏君怀压下火气,不温不火笑问:“是何事令沈小将军如此大动肝火?”   沈温道:“太子殿下扪心自问,理应知晓。”   晏君怀须臾想清由来,更笑道:“是太子妃同你说的?”   沈温见惯了他波澜不惊的假模样,肝火正因他唇角的血迹消散去些微,少间又直冲上头颅:“殿下看来是问心无愧,可如若微臣不曾在无意间打探到青荷的消息,只怕等生米煮成熟饭,冬儿还蒙在鼓里。”   “殿下,是臣妾的错,”一道不合适宜的声音突兀插进他们的谈话中,沈温与晏君怀同时远远望去,沈融冬匆匆的脚步止住,她倏一抬头,晏君怀伤口鲜明,映入她的眼帘,他目光意味深长,直直同她对撞,明明受了一拳,又看不出丝毫的落拓散乱,她到跟前福着身子,“是臣妾在兄长来看望时因为些有的没的小性子,暗地里数落了殿下几句,说起来全怪臣妾,因此愿替兄长担责。”   晏君怀的目光愈发说不清道不明,落在沈融冬雪白的颈间,她佝偻更甚,没再直视他,场面静到落针可闻。   他在有些事上倒算拎得清,片刻后,声音冷淡落下:“有沈小将军这样的好兄长心疼太子妃,孤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是孤近日疏于武艺,令沈小将军失望了。”   沈融冬微抬眼,瞧见他的唇角血丝可怖,缓了口气道:“不若由臣妾来为殿下上药。”   晏君怀看似笑,实则暗藏刀锋:“沈小将军若是能同太子妃学着一点半点,再替她着想,孤也无需太子妃操劳。”   沈温审时度势,顺着晏君怀的台阶下,“来日方长,臣定当聆听殿下教诲,向太子妃多多学习。”   “你们二人兄妹情深,”晏君怀眼中没什么热度,“孤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沈小将军屡次过于莽撞,若不是这拳落的是孤脸上,到时候宣扬出去,难堪的只会是沈家,更甚牵连住太子妃,风头过盛,终究不是好事。”   “是,”沈温低头咬牙,“臣谨记。”   沈温离宫,沈融冬回到寝殿寻找伤药的期间,余光瞥见绿竹神情呆滞,像是丢了魂魄,她不免问:“想什么呢?”   绿竹思绪本来在飘离,被太子妃这声生生拉回来,她脑子里混乱得紧,零零散散,皆是沈小将军丝毫不畏惧太子殿下,果断挥出拳头,不见拖泥带水。   她怯怯回:“就是觉得,沈小将军今日身上穿的衣裳真好看,也不知道是城中哪家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做工。”   沈融冬笑说:“我阿哥穿的衣物向来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绿竹低低应了句,难掩失落。   沈融冬又故意问:“你没瞧见太子殿下身上的衣裳吗?全都是由金丝织成,你不去惊讶他的衣裳,反倒惊讶沈小将军?”   绿竹看实在藏不住,匆匆吐了实话:“太子妃,一开始奴婢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沈小将军同您有七八分相似,好看是好看,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略有几分孱弱……后来见到他,打了殿下那一拳,沈小将军同您的区别出来了,看着…相当英气。”   沈融冬不免好笑,沈温自年少起出征,身上的英气自然不会少。   但是他回京里,就如同鸟儿被桎梏在手心,于晏君怀面前委曲求全,也不知道折了他面子没?   沈融冬想着便道:“看来你是将人藏在心里,好看的不是衣裳,是人。”   绿竹赫然羞红了脸:“太子妃,您就别取笑奴婢了,奴婢都要羞死了……”   沈融冬余光里,绿竹的脸庞羞赧不退,她又忆起沈温之前说过,绿竹同青荷长得也有几分像,收了神情,没再言语。   -   宫人及太监都屏退左右,寝宫里只余岑寂清净。   沈融冬的指腹沾了微融的膏药,缓缓涂抹过晏君怀伤口,唇角裂的并不深,就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晏君怀忽的抓住她手:“你兄长这拳,打得倒狠。”   沈融冬道:“殿下不是说不计较了?”   “你在外人面前,才会对我恭敬,”晏君怀道,“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打过来的,现在孤在其余外人的眼前,还得继续挨打?”   沈融冬被他逗笑,但是随即,收拢笑意。   沈融冬在幼年与太子表哥相识后,他时常来沈府看望她,大人们偶尔会打趣:“看冬儿,黏表兄的程度竟比胞兄还亲。”   但即便是这样,她同晏君怀不慎生出些些微间隙,沈温就不会顾得上君臣之礼,间接借着操练太子殿下的名义,时不时帮她出气。   印象里最深刻的一次,沈融冬拿着晏君怀编的草蛐蛐割伤了手,沈温在同晏君怀切磋武艺的过程中,让他明里暗里吃遍了苦头,警告他日后不许再将男孩儿的玩意拿来给她玩。   “若是不听话,冬儿便不嫁给你了。”这桩借口,一用便是数年。   但眼下是眼下,幼年亦是幼年,昨昔都已成为过去。   沈融冬刻意不理解他的亲近,低低道:“殿下昨夜里所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晏君怀缓缓放下她的手腕,不过眨眼间,回归了冷清:“沈温既然找上门来,想必你们早商议好了解救青荷的法子,现在明知故问,是想要孤觉得亏欠你?”   沈融冬摇摇头:“臣妾并未。”   晏君怀眼光注意到桌面上未临摹完的碑帖,问道:“方才一直在练字?”   沈融冬道:“练字清心。”   晏君怀笑着起身,一眼扫完碑帖的字迹,问她:“为什么不临王羲之的兰亭序?”   沈融冬道:“臣妾更欣赏王献之的恢宏。”   晏君怀深深望向她:“冬儿,你是否同你三哥那般想我?”   沈融冬更违心地道:“臣妾并未。”   晏君怀叹了一声:“我虽希望青荷能落得个好去处,可若被你长久记恨,那么我也犯不着去干那蠢事。”   沈融冬轻扇眼睫,低嗯了声。   宫灯憧憧,晏君怀踏向外,“孤应允过,今夜去孟欢寝殿。”   沈融冬一动未动:“恭送殿下。” 第7章   入夜前,乳娘将盼儿送了过来,沈融冬抱过他,乳娘传话道:“太子殿下说了,不会再有下次。”   知道言下之意,是晏君怀不会再让孟欢见着盼儿,沈融冬颔首过后,抱着盼儿往榻边坐。   宫灯陆续灭掉几盏,只剩烛光微晃的最后一盏,沈融冬在昏暗光线下哼着儿时记忆尤深的歌,哄着怀里婴孩入睡。   他不像往常那般听话,以往她随意哼唱几句,他逐渐乖乖睡下,但此刻闭着眼睛有一声没一声哼唧,似乎是极度不舒服。   沈融冬让绿竹提着宫灯过来,烛火微弱,照见盼儿的脸小得可怜,皱巴巴紧成一团,摸了把额头,发烫到骇人。   绿竹心慌,一眼指出:“太子妃,这是温病,奴婢幼年时家中没什么人照料,奴婢的弟弟,就是夭于温病。”   沈融冬镇定道:“去传太医,再将太子殿下请过来。”   绿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乌鸦嘴,庆幸太子妃没怪罪,连掴了自身两掌,同殿门口守夜的太监分路去行事。   太监领命穿过数条游廊,一步不停来到殿下歇息处,门口的两名宫人不识眼色,拦住他道:“这是戌时,殿下及侧妃早已歇下,公公来叨扰什么?”   刘裁从进东宫的那一刻起,太子殿下便吩咐了,只要是太子妃的事,他都得当成天大的事来对待,哪怕现下太子殿下正同孟侧妃在就寝。   他扯开了嗓子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小皇孙殿下发热了,眼下太子妃一筹莫展,正抱着小殿下垂泪呢!”   说罢,他瞪了门口两位宫人一眼:“若是耽误了小皇孙,你们担待得起吗?”   晏君怀披上衣袍很快从中出来,只见素来在沈融冬身侧服侍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面:“殿下,奴才方才说的便是全部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晏君怀走过他身旁,步履渐快,朝花攒锦聚的游廊深处踏去。   “殿下,”谁知孟欢的声音喊住他,仓卒过来,“妾身也要一道。”   她上前握住太子殿下的指尖,怎料他不动声色抽离,孟欢的手心里顿时一片冷寂,仿佛上面残存着的热气都是幻象。   “您不必如此为难,”孟欢徐徐笑道,“妾身也是惦记小皇孙殿下,即便只在殿外望上一眼,能够确保他安然无恙,妾身便心满意足。”   晏君怀无动于衷:“孤去去就回。”   直至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游廊里,太监心急火燎地跟上,余下两名自知没尽到本分的宫人,脸颊迎来火辣辣的两掌,听得侧妃恨恨道:“要你们在这里守夜有什么用?”   余光里侧妃死死扣住自身的手,脸上不复任何温婉。   -   荀太医为盼儿诊断过,施针期间,他的脸仍然皱巴,稀疏的眉毛拧紧。   沈融冬心下不安,攥着锦帕一眼不落,正敛声屏气,听得刘裁传报:“太子殿下到!”   晏君怀踏过门槛,来到榻边询问道:“何时有的症状?”   “臣妾抱着他,有一阵过后,”沈融冬道,“是臣妾的罪。”   “不过也有可能,病症早已潜伏。”   晏君怀闻言,紧紧锁着她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中窥出答案。   “白日里,盼儿一直在孟侧妃怀中。”   晏君怀沉吟:“你的意思是,孟侧妃虎毒食子,故意用盼儿诬陷?”   沈融冬抬睫,轻巧地注视着他:“所以臣妾除了传唤太医之外,更是请了殿下前来定夺。”   晏君怀莞尔,方才的沉吟恍若假象:“温病一年常有,眼下好转即是,太子妃何必较真根源?”   沈融冬面不改色:“臣妾是在警惕这样的事件,以免日后再次发生,况且盼儿是臣妾的儿子,若是有他人心存不轨,臣妾定不会手软。”   晏君怀没往她说的方面揣测过,只想尽快消去她的胡思乱量,但见到沈融冬神色认真,口中不免一松:“那你想让孤如何定夺?”   沈融冬摊出手掌,掌心里躺着张字条:“臣妾已让乳娘将白日里盼儿接触过的食物一一写下,荀太医看过,其中并无哪两种食物相克,但盼儿发病并非毫无由来,由此可推测,许是受了外界影响,譬如见风,又或者是接触冷水…”   “够了,”晏君怀眉头微皱,变了脸色,“既无真凭实据,那么想必是偶然,天底下哪会有亲生母亲存心去伤害自身的孩子?”   “孟侧妃若是使得盼儿在臣妾手中发病,那么待到殿下追责,臣妾的罪名便是照料小皇孙不周,殿下难保不会将盼儿交还于孟侧妃抚养。”   晏君怀问道:“可孤今夜在侧妃殿中歇息,她何苦闹出这样一场?”   沈融冬清浅一笑:“盼儿都在侧妃寝宫,何愁殿下不会去?”   晏君怀怔忪。   她更笑靥如花:“即便此事殿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孟侧妃一向受到殿下宠爱,怕是也不缺这一回两回。”   晏君怀薄唇微抿住,他揭开床前帷帐,荀太医正施完最后一针,额间轻松许多:“殿下,小殿下已暂无大碍。”   沈融冬同样看来,望向床榻,唇角不自觉间上扬。   她声音轻柔,听着如同柳絮飘落在心里:“此事殿下觉着是孟侧妃有意,那便有意,若殿下觉着偶然,那臣妾亦是无可奈何。”   她道完这句,榻前的帷帐骤然落下,晏君怀头也不回,身形大步朝外跨,逐渐掩在了夜色中。   -   宫殿檐角下檐铃经风吹撞出阵阵喧闹铃音,孟欢在檐下形单影只来回踯躅,直到月夜里一抹颀长身影呈现,她忧心如焚地迎过去:“殿下,盼儿可是没事了?”   晏君怀神情冷淡:“他有事没事,你心里理应清楚。”   孟欢呆怔,继而笑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妾身根本未随同殿下前去,又怎会知晓盼儿现下的状况?”   晏君怀冷道:“近些日你呆在殿里安分守己,若无孤的允许,不得擅自出殿。”   孟欢僵硬笑着:“可是有人同殿下说了些什么闲话?”   他没出声,孟欢便试探道:“妾身早已说过,若是殿下希望,那么妾身便不在殿下与姐姐眼前出现,可殿下仁慈宽恕了妾身,现下妾身根本未曾得知自身做错了什么,殿下这般责罚,恕妾身心有不甘…”   晏君怀揉了揉眉心,满脸写着倦累:“孤去书房睡。”   “殿下,”孟欢死死咬着唇,“姐姐身体有疾,若是要关妾身禁闭,不若暂将盼儿抱来给妾身,若是姐姐继续照料,只怕会分心劳神,妾身也想替姐姐分担……”   “不必。”   晏君怀抛下冰冷一句话,转身即逝。   -   沈融冬起早,庭院里的翠竹掩藏在浓雾中,也能看出经过一夜秋风的洗礼,略微有些潦倒落魄。   守在殿门外的刘裁兴致颇高,望见太子妃身影,急忙赶前汇报:“太子妃,这下可好,昨夜里太子殿下将孟侧妃禁足了有段时日,您不必再担心她会做些什么私下里的手脚。”   “荀太医来了吗?”沈融冬并不关心他口中所说的事。   “来了,”刘裁挂着的喜色没散,“不过除了荀太医前来复诊之外,沈府那边也来了人,据说是三公子的吩咐,太子妃您是要先见哪边?”   “后者稍待片刻,”沈融冬掀动眼睫,清楚瞧见绿竹领着荀太医,已冉冉走到眼前,她心中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慌不忙道,“小皇孙的病情打紧。”   同荀太医移步至内殿,沈融冬窥着他为盼儿看诊,忽然间,听得苍老的声线问起:“太子妃的气色竟比起昨夜还差,可是仍在惦念夜里发生的事?”   沈融冬没接话,荀太医反客为主接着问:“恕微臣直言,昨夜太子妃与殿下的对话,微臣略微听去一二。若太子妃无真凭实据都能令殿下深信不疑,孟侧妃更得到小惩大诫,那么看来殿下对您的宠爱远远超出有些人所想,既如此,太子妃还有什么好忧虑?”   沈融冬笑了声:“本宫并非是在想此事,况且太子殿下疑心病重,这是整个汴京城内上上下下,众所周知的事。”   若是其他人的疑虑增长,需要在一片干涸的土地里,先将地用犁耙翻松,再精心施肥,待到土地生长成能进行播种的地步,那么对于晏君怀来说,要想他对某件事某些人产生疑虑,则在本就富饶的地里播撒下哪怕是发霉的种子,却极其能够生根发芽,直至参天。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待其他人,都是如此。   晏君怀就是这样的人,她这些年来,早已琢磨透。   “恕微臣再冒昧,太子妃并非是喜欢追根究底的性子,昨夜里见您与平日大有不同,倒是叫微臣吃上一惊。”   荀太医当年对沈将军有恩,沈融冬进宫,因着这层关系,每次病情来犯,都是传唤的荀太医前来逢凶化吉,久而久之,她将他当成值得仰仗的长辈,偶尔也会是谈谈知心话的老师。   在他眼前,自然是没什么好再掩瞒。   “乳娘一直跟在小皇孙前后照料,接触过什么会导致病因潜藏的事物,只有她自身知晓,”沈融冬抿住唇,眼神极淡,“若她知情不报,那本宫也毫无办法,只有追本溯源。”   她说起话来气度从容,但偏偏身上始终萦绕着股挥之不去的冷冽,教人无形中不敢直视。   荀太医心头一震:“太子妃的意思,是乳娘与孟侧妃……”   “殿下不是没察觉。”   “太子妃,”荀太医担忧地看着她,“若是宫中大小事物纷扰杂乱,不若向太子殿下禀明,寻一处世外桃源的地呆上一阵,想必会比眼下一味陷在深宫中,更有利于旧疾的康复。”   沈融冬浅浅一笑:“谢过荀太医。”   荀太医复完诊离开,沈府里来的家奴被请进来,甫一抬眼,便匆匆跪了下去,话音苍卒入耳:“太子妃,三公子昨日离宫后去兵部侍郎府中寻了青荷姑娘,可在那采买婆子的口中打听过后,得知原来在侍郎府中待着的第一晚,青荷姑娘就已经消失了。三公子怕您放心不下,特意让小的来知会一声。”   “嗡”的一声。   沈融冬指节发颤,眼前人说的什么,似乎都听不清了。 第8章   “太子妃!”   还是家奴的唤声将沈融冬惊醒。   她回过神,目光淡道:“没事,你回府告诉三哥,本宫没事。”   待家奴退下,沈融冬立即吩咐刘裁:“准备马车。”   刘裁好奇多嘴了一句:“太子妃,您这是准备去哪儿?”   “本宫昨日冲撞了三哥,现在心里想想,始终觉得过意不去,”沈融冬不紧不慢道,“方才得知三哥仍在府中闷气,所以再备上一些薄礼,拿去给他当作赔礼。”   “太子妃当真有心,”刘裁笑了笑,“奴才这就领命。”   万事俱备,出门的当口,沈融冬不曾想过,崔进竟然腰悬佩刀,森然着一张脸,站在檐廊下,看似等待已久。   刘裁首先瞅见他,皱起眉头不悦:“这是刮的哪门子风,竟将崔侍卫都刮过来了。”   崔进面不改色:“太子殿下吩咐过,若是太子妃要出宫,需得有属下陪同左右,以免遭遇到什么不测。”   “你这乌鸦嘴,”刘裁连往地上啐了口,抬头道,“净说些不中听的话,不怕太子妃拔了你……”   舌头两个字咽在了喉咙中,沈融冬打断:“崔侍卫但跟无妨。”   她淡泊的脸上呈现出来从心所欲,崔进想到些什么,莫名有了心虚,随后低下头,不复最初的态度凛然:“多谢太子妃,不教属下为难。”   马车一出宫门,朝热闹的南市行驶,此刻正值早市,汴京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不过如此,贩夫走卒都在拼命招徕生意,沈融冬坐在马车车厢里,捂住自己心口,眼睫将颤未颤,回想起从家奴口中听到的话,脑子里嗡嗡的声音一刻都不曾停。   “太子妃,其实青荷…”马车外,崔进的话声犹豫了几个调子,“是属下送去兵部左侍郎府中的,属下该死。”   沈融冬掀开车帘:“然后呢?”   崔进挞着马,声音愈发犹豫,咬牙下定决心似的:“没能事先知会太子妃一声,是属下的不是,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左右不过凭着太子殿下的喜好做事,怪不得你。”沈融冬放下车帘,轻淡的语调令崔进更慌张,隔着帷裳,费尽神思。   “太子妃,昨日里殿下将侧妃训斥一顿,可见他心里还一直惦念着您。”   沈融冬抿唇,每个人都在告诉她,晏君怀的心里有她。   可她着实,半分都未曾觉察出来。   -   马车驶过一段街道,朝偏僻的胡同巷里钻去,崔进在外吃惊:“太子妃,这并非是通往沈府的路。”   “谁说本宫要去沈府?”沈融冬不紧不慢道,“本宫先在途中去往别处拜访,这样的权利难道也被殿下收回?”   崔进不由得一怔。   沈融冬接着道:“你也说过,青荷是由你亲自送到兵部左侍郎的府上,既然本宫思念青荷成疾,来看一眼她,也不过分罢?”   崔进无言,他甚至觉得,这场出宫太子妃早已谋划好了真正目的。   从这条深巷穿过,兵部左侍郎的府邸坐落在汴京城内较僻静的地方。他的府邸看去不甚奢华,沈融冬曾听说左侍郎本人为官清廉,如果尚书届时由他上任,那么她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沈融冬戴上绿竹递过来的帷帽,隔着垂纱看崔进,他身旁是正在搬运礼品的刘裁,绿竹又忙着去车厢内拿拜帖出来,独他站在那儿岿然不动,目光晦涩复杂,似有千万言语想吐露。   府邸匾额上字迹笔走龙蛇,沈融冬轻语:“若崔侍卫觉得好看,留在这儿看也无妨。”   崔进恭敬施拳,“太子妃,毕竟青荷当时送来时不算正大光明,我们这回既然是私底下来探望,那么太子妃若是接触到侍郎府中的任何一人,漏嘴传出去,不论作何解释都不好听,依属下愚见,这拜帖不若先收留着,待到日后再用不迟…”   沈融冬眼珠轻转:“你的意思,是我们打道回府?”   “并未,”崔进道,“属下只是深以为,若从侧门进,照样能见着青荷,甚至避免了属下方才说的一众麻烦。”   沈融冬没应答,刘裁抱着几件堆到眼前的礼品,走过来道:“崔侍卫说什么呢,我们的青荷姑娘可是自幼跟随在太子妃身侧,情同姐妹一般,你说她在兵部侍郎府中不配声张,那可是在说太子妃在你眼里,也不比这小小的侍郎府威严大?”   “刘裁!”   沈融冬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声,他登时消停些,瞥了崔进几眼,仍带上丝丝警惕。   “太子妃误会了,”崔进道,“属下也是为了东宫声誉着想,想必若是太子殿下得知此事,也会是相同的抉择……”   “那依你所说,”沈融冬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若想他帮忙遮掩住晏君怀的眼睛,索性不如少一事,遂放下自己身段,“殿下既让你在出宫时跟随在本宫身侧,甚至到寸步不离地步,想必也是有他的用意。崔侍卫说得对,我们从侧门去拜访。”   崔进面色稍松,帮忙拉起马车的缰绳,牵引着马车朝侧面而去。   赵侍郎府邸的侧门比起正门来差不到哪里去,虽见不到雕梁画栋的气派,可院门的木料一看便是一等一,寻常人家可望不可及。   崔进将马车缰绳捆在院墙外的一棵树身上,轻松打了个活结回头,太子妃及刘裁绿竹板滞在原地,没谁准备好了是前去拜访的模样。   他走近一些,太子妃更是稍扬手,示意他噤住声。   崔进默然不动,仔细一辨认,原是院墙后有两人正在谈话的声音清晰入耳。   先听见的声音带着丝惊慌:“阿兄,我这回闯下了祸事,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别急,是何事?你先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都道来。”   “阿兄你有所不知,”先前那道声音愈来愈颤抖,“太子殿下在前两日给我送来了一个美人,她是太子妃身侧从小跟着服侍的贴身丫鬟,他这是摆明着给我出道难题,这我哪会做啊?可若是我不笑纳,太子殿下定会察觉我只是面子上愚钝,实际内心不遂他意,我思来想去,只有勉为其难收下,将她安置在侧院里,偏谁知道那丫头伶俐得紧,照顾她的婆子半夜里跑来禀报,说她自个儿趁夜溜了,这下可好,沈温那人正巧回京,在蛐蛐斗场听李勋嘴里说了送人这事,他当时听见,立马要去清算太子殿下的账,我在院中担惊受怕了这一整晚,实在没得法子,才来找阿兄你出主意……”   “你…你糊涂啊,”另一道声音痛心疾首地叱骂,“若是在太子殿下刚找上门时,你就告知于我,那会儿还有办法可想,可现在呢…你若早先将那婢女拒之门外,至多不过遭受太子殿下几日冷眼相待,又怎会引来今日的事?”   “阿兄,我不管,”一阵扑通的跪地声过后,估摸先前那人正在涕泪横流,“阿兄,你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好兄长,你就大发慈悲,这回帮帮我吧…”   另一人重重叹了口气:“这样,为今之计呢,只有等他们一道上门来对峙时,我们推诿说,姑娘在刚进府中时就风邪入体,感染温病,只能送去乡下静养。如今路途遥远,他们若是一心想要求证,那么也得费上好些功夫,我们趁着这段时间,暗地里派人四处搜寻她的下落,这样就可万无一失了。”   “阿兄,可是万一太子殿下,看出来了怎么办?”   “说你糊涂,你还是真糊涂,若太子殿下看出不寻常,那么你也只管一口咬定,他既有意拉拢你,那么就不会教自己前功尽弃,更何况你是担心他责罚,才会将此事兜着,也不是存心瞒报,只管放心,将这件事瞒到滴水不漏便成。”   “原来如此,”有声音恍然大悟道,“那好,遇事还是阿兄想得周道,就这么办吧。可还有一事,我既对沈温说了,那丫鬟现下还在我的院子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没碰上一根手指头儿,这事儿在他面前怎么好交代?若前后口供不一,难保沈温不会起疑纠缠到底……”   “他一个在边境的莽夫,能有几分花花肠子看出我们的计策?”另一人道,“反正太子妃现在不受太子宠爱,你就借着这事,有意挑拨他们,将矛头引到他两身上去,这桩小事若是演变成他们之间的大事,我们不就称心了?”   先前人大喜道:“还是兄长厉害,至于那个小贱蹄子,若是让我搜出来,定要扒了她一层皮!”   “还有一事,”另一人似乎是想出了法子,语气都逐渐松懈,“父亲面前切记不可声张,若是让他知道,你得仔细你的皮。”   “兄长放心,”先前人闻言兴高采烈,“我又不是那等真愚钝之辈,全听兄长见解行事。”   ……   院墙那边渐渐没了声音,沈融冬朝旁轻轻一瞥:“现下崔侍卫可知,墙对面二人是谁?”   崔进脸色阴沉,说不出的愠怒:“没承想赵朗与赵准两兄弟,私下里行事这般卑劣,亏得赵准今年开春还被破格提拔,中书舍人这般品行,若教陛下得知,定饶不了他。太子妃,我们现下是否先回宫禀明太子?”   “不急,”沈融冬道,“我们仍要拜访,且看他们待我们拿出什么说辞。”   崔进不见她脸上惊愕,心中凛道:“太子妃是否早已明白青荷的真正下落?”   “碰巧听见,也不是神仙,”沈融冬道,“哪能料事如神?”   她昨日里与沈温闹到不欢而散,知道他有段时间要同她不愉快,没承想他主动差人将此事告诉她。   来到赵侍郎府邸,只想寻些蛛丝马迹。   赵朗同他兄长在侧门商议对策,偏偏教他们听见,这下子明白过来,赵朗直到现在还认为沈温被蒙在鼓里,他欺瞒的计策简直天.衣无缝。   “太子妃,先前他们说的那些浑话,您别往心里去…”刘裁见惯了脸色,揣摩着道,“宫中上下都知道,谁才是主位。”   “既说的是事实,便没什么好遮掩,”沈融冬道,“汴京城上下也传得沸沸扬扬,总不能一一堵嘴。”   左右赵准说的那句太子妃不受太子宠爱是实情,他们间不和睦的动静,早传遍汴京城街头巷尾。   太子妃透露的意思是照常拜访,其余三人权当没听见方才那番对话,洗清耳朵,上前叩门。   不料此时,后方倏尔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嘶鸣,刘裁与绿竹不约而同朝后看过去。   “不好,”崔进忙道,“太子妃,是马儿没喂草,一时饿得慌了。”   沈融冬回首,拴在树侧的骏马将地面刨得尘土四散,口中嘶鸣长短不一。   又是一阵拉动门扉的声音,沈融冬重新看向府邸,侧门徐徐敞开,门后不是家丁,而是方才聊上兴头的一双手足。   “不知道这里是官家府邸吗?竟然敢如此放肆,你们是谁?”   “你们…你们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赵朗明显不如他兄长镇定。   沈融冬弯唇,不疾不徐揭开眼前的垂纱,淡问道:“是否打扰了二位的雅兴?”   “太子妃,”崔进这时也回过头来,“他们……”   “他们已经猜到。”   沈融冬光看赵准的眼睛,有如鹰隼,就知道瞒不过。   赵朗不只认出崔进,更是认出那双清丽实则暗藏锋芒的明眸,只淡淡一瞥,几乎喘息不上来。   “太…太子妃,”依然同昨日里如出一辙的处境,赵朗结结巴巴着问,“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第9章   “太子妃站着的又不是你们府邸里的地盘,如何不能在?”刘裁机灵,回嘴得快。   “不是,”赵朗神色彷徨,“我们也是逼得无奈,才会想尽各路办法,太子妃明鉴。”   沈融冬亭亭立在旁门前,气势远不足以造成剑拔弩张的境地,可赵朗显然被威慑到,求饶的话根本没停过。   赵准瞥见自己弟弟一脸窝囊不成器的模样,不禁重重咳嗽了声。   赵朗经这声提醒,仿佛从梦境里归来,太子妃的面貌秀丽无双,可他瞧着,简直是有如蛇蝎。   “等你找到青荷,便要扒了她一层皮?”沈融冬款款上前,“又仗着本宫与太子产生嫌隙,要借机挑拨沈小将军与太子殿下?你们真是大胆,这是将他们当作猴儿耍在掌心中。”   “太子妃,饶命!”这回赵朗什么都不说了,脸唰的一白,扑通跪下去。   “自行去顺天府请罪,”沈融冬侧目,崔进正将两匹马儿安抚下来,便又道,“再由崔侍卫作伴,将事情原原本本道给府尹,根据律法论罪。”   “属下领命。”   “太子妃饶命,太子妃饶命…”赵朗鬼哭狼嚎,“草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黑了心肝与兄长密谋…只此一回,真就只此一回,太子妃草民真的没敢动那婢女一根手指头,说要扒她皮,那都是气话,她逃了,这也与草民无关呐……”   沈融冬沉吟:“既如此,你去将照顾青荷的那位婆子唤来。”   赵朗一激灵,松下口气的同时又疑惑起来:“太子妃,那婆子也算是我们府中的老人了……若您要拿她定罪,不如…不如还是算在草民头上,否则叫父亲大人知道,少不得将我一顿好骂。”   “赵朗!”赵准看着自己弟弟没出息的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恨不能一脚踹过去。   沈融冬连同崔进他们一道被请进青荷住过的院落,两匹马儿也被牵去马厩好生饲养。她游走在青荷住过半晚的房间,摸着房间里大小不一的各色物件,脸色始终捉摸不透。   赵朗不消片刻带来伺候过青荷的婆子,沈融冬的手从一件汝窑瓷瓶上离开,回头慢条斯理道:“本宫只问你一句,可曾见过那位姑娘表现出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异状?”   婆子煞费心神地想了会,回禀道:“老奴见她在刚来的时候,时常把玩着手中一样物件,瞧着极其稀罕。”   沈融冬追问:“怎样的物件?”   婆子回:“好像…是个鼻烟壶,不值几个钱。”   沈融冬脸色有所变幻,崔进压低了声音问:“太子妃可是有眉目了?”   她轻道:“教他们的嘴闭严实,切不可让其他人得知。”   沈融冬说完朝刘裁及绿竹投以眼神,看似是要离开,落下崔进一人在这儿堵嘴。   崔进张了张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什么都没说出来。   虽然心里知道,太子妃是让他隐瞒在这儿发生的所有事,可是太子妃好像没有说,这需要瞒着的人,其中包不包括太子?   -   沈融冬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将思绪逐渐在脑子里理清。   青荷的爹是个赌徒,以前青荷同她的娘总是会用自己的月钱去艰难接济,可是赌性一旦上身,哪有轻易脱离掉的?就这样,一家子像是掉进了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窟窿眼里,后来,沈将军替那赌徒一次性还清了所有赌债,青荷与她的娘同赌徒断绝情分,之间再无往来联系。   但是她的母亲在年初逝世,会想念剩余的真正亲人,也是在所难免。若逃出去不回沈府,也不回东宫,只有可能是回了自己家,照顾那个好吃懒做亦好赌成性的爹。   马车在半道上颠簸了下,刘裁声音响起:“太子妃,这眼下的路可不好走,尽是碎石子儿,也不知道青荷姑娘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沈融冬思绪回笼,揭起车帘,青荷的家她记忆里不甚清晰,只有幼时央着沈温带她和青荷来过,全因了青荷的一句带她见识更好玩的,现下兜兜转转,还是找着了它。   眼前的院落实在算不上小,但是院门口连副对联也不曾粘上,这下比起其他寻常人家的院落,平白无故少添了几分喜庆。   沈融冬下了马车,走进院子里,一眼望过去,院子角落的吊井旁青荷穿着套粗布衣裳,正在冰冷的井水中浣衣,手被冻红了大片。   她走近,青荷似乎是有所察觉,浣衣的动作停顿,抬起下巴,望见来人的第一眼愣住,口中呐呐:“小姐…”   自打她进了东宫,喊的都是太子妃,这声当然是要更加亲切,沈融冬抿下唇,眼中盛上笑意。   青荷抓着手里衣物,眼角泛红得如同兔子一般,含泪道:“不是奴婢不想回去找小姐,可是奴婢若回到东宫里,只怕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奴婢想着将娘留给奴婢的念想交还给那人,顺便再尽上最后一份孝道,再是回宫里向太子殿下请罪。”   沈融冬无奈问:“你何罪之有?”   青荷愣神:“奴婢…奴婢怎么会没有罪?是奴婢带坏小姐,太子殿下才会大发雷霆,要责罚奴婢……”   沈融冬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走过去扶起她,将声音放柔缓:“我和三哥商议过,到时候你不用跟在我的身边,回沈府安生呆着,等我一月一次回府探望,这样可好?”   青荷受宠若惊顿住:“小姐…”   沈融冬笑:“还有,你做的桂花酥,很好吃。”   青荷露出欣慰的笑容,转眼间眉头上又锁满了为难,怯怯道:“但若是奴婢回了沈府,太子殿下因此迁怒到沈府和小姐您怎么办?您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若是因此和太子殿下大吵一架,病情愈发严重了又该如何?”   沈融冬安抚她:“太子没你想象得那么凶,也没那么不通人情,记得吗?他小时候还夸过你机灵的,这次就是想吓唬吓唬你,关你几天罢了。”   可实际上她同晏君怀早已离心,算不得什么正经夫妻,她也不知道编造这句话是为了让青荷放心,还是给自己找个借口,继续骗自己。   -   马车路上颠簸,将要到沈府时,青荷抬头瞥了对面的绿竹一眼,小声诚心道:“现在看见太子妃身边跟着这么个乖巧可人的侍女,奴婢一颗心总算是落下了。”   绿竹的性子也不见外,接过话茬道:“青荷姐姐,既然你做的桂花酥那样好吃,不妨将方子念给我听,若是哪日太子妃心情不佳,不想用膳了,还能有样东西入她的口。”   青荷打趣:“光是念,你的脑子怕是在回去路上颠一颠,就全都忘光了。”   马车里原本就备齐文房四宝,以备不时之需,青荷得到太子妃允许,提着毛笔在宣纸上留下纤细却没什么神韵的字迹,她是在太子妃小时候练字时跟着她练过一阵,幸好绿竹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浅人。   绿竹边看,边在感悟:“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我以前做的糕点怎么总是硬邦邦的,都不招人喜欢。”   沈融冬原本在闭目养神,不知道怎么的,青荷竟将话题扯到她身上:“太子妃,若是你平常得闲,不若也学着做膳食点心,照顾好太子殿下的嘴,他满意了,肯定会待您比现下好。”   沈融冬掀眸:“不用担心本宫与他。”   “太子妃傻呀,”青荷愈发嘴活,“若是太子妃长此以往,不将太子殿下当一回事,那么等到时真不受待见,可不只太子妃您一人遭罪,绿竹这么活泼的性子,还有刘裁,您让他们在其他宫人眼前怎么抬头,遭到了奚落也没法反驳可怎么办?”   绿竹惊道:“奴婢原本以为青荷姐姐是个爱哭的娇软人儿,刚见到时,哭得像只兔子,可谁知道,原来嘴巴皮子这么厉害,太子妃平日里,肯定是没少在听你唠叨。”   绿竹聪慧得给了台阶下,可青荷依旧不依不饶:“奴婢是习惯了宫里的冷清,奴婢也习惯了那些宫人的奚落,奴婢没关系,可是奴婢觉得,绿竹妹妹不该遭受这样的罪。”   ……   到了沈府的门前,青荷正欲去搀扶太子妃,但她岿然不动:“你去罢。”   青荷僵住:“太子妃不是说要将奴婢亲手交到沈小将军的手中?可是太子妃此举,是不是在生奴婢的气……”   沈融冬没料到她会这么想,笑了下:“本宫昨日里已经同三哥叙过旧,况且前两日太子殿下刚陪本宫回过府,眼下人多眼杂,若是让他们看到我单独进府,指不定又传出什么闲话。本来流言就是满城风雨,你还想看见继续闹大?快进去吧,本宫答应你,定会来看你。”   沈融冬等到她下车,走进了沈府里,才算是安心,让刘裁开始赶起马车。   “太子妃,”绿竹艳羡地道,“青荷同您的关系真好。”   “是吗?”沈融冬不否认,“毕竟从小伴着本宫,若是不好,那也奇怪。”   回宫后,沈融冬惊觉她的宫里确实是如同青荷说的那样,有些许冷清,多了他们几道人影,也未能改变分毫。   绿竹欣喜新得的方子,去了小厨房一趟,没多久便端上来了那道桂花酥,沈融冬看着也没胃口,吃了一枚便不再吃。   她在东宫里对四处尚且算是熟悉,鬼使神差的,走出去寻到了小厨房所在。   彼时余晖落在重檐顶上,里头热火朝天,厨娘带着厨役在准备晚膳,灶台上的一口口锅蒸腾出白色水雾。   厨娘眼明手捷,望见太子妃,将手往襜衣上抹了抹,笑吟吟问:“太子妃今日竟有闲心来这儿,可是饿了,想要什么吃食?”   沈融冬还没说成话,她又道:“瞧老奴是糊涂了,您本来就吃不得什么东西,方才绿竹姑娘做的桂花酥也足够垫肚子了,可是为了小皇孙?”   沈融冬依旧没动静,正当厨娘以及厨役们都一阵纳闷时,只听她有了几点素常不见的笑意:“就做些小糕点,要端给殿下吃。” 第10章   厨娘和厨役们都愣住了,瞧着太子妃近在眼前,忘了的礼数一时间全部补上。   平日里太子妃清冷,可是待下人总是温和,以至于他们看见她,新鲜劲盖过了其他。   行过礼,厨娘麻溜开嘴:“太子妃,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您是金贵身子,若想要在太子殿下眼前聊表心意,我们做好了,您拿去便是。哪能让您亲自沾上这些俗物呢?再不济,您想要什么样式的糕点,什么口味?在旁盯着我们做就是,若太子妃碰水凉着,碰火熏着,我们真担不起这个责。”   “本宫既然是心血来潮,就不劳驾你们替代,”沈融冬道,“往常也做过一些糕点,并非什么都不会。”   厨娘讪讪:“那太子妃,您需要食单吗?还是说由老奴在旁点拨一二?”   “本宫看着来,”沈融冬走进去,厨房比外边要热,“你们忙就行。”   她往常的确练手过一些糕点,不过是在沈府,阿娘教她如何抚慰下朝归来神色尽疲的沈将军。   沈融冬将泡涨的精米放在石磨中碾碎,接着反复过筛,小部分米粉兑水煮完同剩下米粉匀成米糊,继而加酒曲水,静置过一段时间放进蒸锅里熏蒸。   灶台上白气缭绕,香味钻出蒸锅,忙着的厨役们闻见味道,纷纷将脑袋探过来,有好奇的问道:“太子妃,您做的这是白糕?”   沈融冬笑着,将准备好的桂花蜜洒在切成小方的白糕上,晶莹润泽的琥珀色花蜜四下流动,再施以小瓣的海棠花作点缀。   这道糕点极其简单,阿娘说过,口腹之欲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她当时跟在她身旁成年累月积攒下不少方子,可是在岁月磨砺中逐渐忘记大半,唯独这道不甚精致但经点缀后堪能摆上台面的白糕,几乎是镌心铭骨,当下拿来应付晏君怀再好不过。   沈融冬将做好的白糕分成三份,两份装盒,一份留给了厨房里面的人。   她想过了,虽然青荷的话乍听上去不让她欢喜,可她单为在宫中护住她的人,也该讨好晏君怀,不让他再有机可趁。   同时这样,也算给了青荷一条生路。   -   沈融冬提着食盒回寝宫,半道途中,正巧撞见了四处寻她的绿竹。   “太子妃,”小姑娘的眼睛红着,“您这是去了哪儿?教奴婢一顿好找…”   歉意顿时涌上心头,沈融冬从食盒里拈出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尝尝。”   绿竹迟疑地嚼着,巴巴问:“这是,太子妃您自己动的手?”   沈融冬方颔首,绿竹眼睛更红:“原来太子妃,竟是嫌弃奴婢做的糕点不够好吃。”   沈融冬忙安慰她:“沾了太子殿下的光,你还不知足吗?”   绿竹眨眨眼睛,似乎是逐渐明白到了她的深意。   “太子妃,”她恍然大悟,“您是想通了?青荷姐姐说过的话,原来您都放在心里。”   “嘘。”沈融冬拉着她,往寝殿里走去。   刘裁守在殿门口,远远便瞧见了她们,只是不显忙慌,临到眼前,才牵动了下鼻子:“太子妃您做的糕点,奴才只在您进宫里的头一年吃到过,现下闻到,真是怀念。”   绿竹惊讶:“公公也知道是太子妃自己动的手?”   “咱们太子妃啊,就是嘴硬心软,”刘裁笑着道,“咱家跟在她身边三年,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吗?若有人设身处地地为她好,那么太子妃能掏心掏肺。”   绿竹望了眼在她看来,一贯都是清冷沉着的太子妃,对后半句将信将疑。   他们移步殿内吃着糕点的同时,不忘挖空了心思称赞,刘裁是进宫多年的老人,马屁更是拍得一等一的响:“太子妃您随便动动手指头做的糕点儿,若在这世上论第二的话,那么无人敢称第一,太子妃,您得闲了可以再做一些,到时候拿去给丽妃娘娘尝尝,也给陛下尝尝。”   沈融冬没想过那么远:“殿下与本宫是夫妻,他尝尝无妨。可陛下同丽妃娘娘他们吃惯了精致小食,哪能看得入眼这个,日后等做了更考究的,再呈给他们。”   绿竹嘴里咬着糕点,忽然含糊不清道:“糟了!”   刘裁看向她:“大惊小怪做什么?”   绿竹咽下嘴里的小半块白糕,唇边花蜜没来得及抹,就急急道:“崔侍卫是今早同咱们一块儿出去的,现下咱们在这儿吃太子妃做的糕点,独留下他一人,是不是不太好?”   刘裁嗤笑:“崔侍卫跟在太子殿下身旁,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有?再说这么久没归来,该是被赵府留着用膳了,你担心他做什么?”   “赵府自然不会留崔某用膳。”   崔进的声音清清楚楚,跟在刘裁话音的后方。   他不动声色出现在殿门外,整个人如同一圈黑色剪影,行完礼道:“太子妃,属下已经完成了使命,特地来向您回禀。”   刘裁被当场抓包,讪笑着,多少有些坐立难安,只能招呼道:“崔侍卫,快来,太子妃的手艺想必你也在怀念吧?”   绿竹跟着劝起来:“是啊,崔侍卫,太子妃特意给殿下做的糕点,这下我们算是一道跟着沾光。”   崔进毫无反应,杵在殿门口,活生生是一截木头桩子。   沈融冬本来任由他们谈话,唇莫名动起来,插上了句:“崔侍卫,你挡着我们的光了。”   崔进疑惑地转头看向天色,掌灯时分,暮色苍茫,哪儿来的光?   -   崔进足在门口迟疑片刻,才领悟到太子妃的意思。   他走进殿中,拈起盛在盘里的糕点,一枚三两下嚼完,全程不露神色,吃完语声平静:“太子妃自从想到给殿下做糕点,人也精神了不少,竟还会和属下开起玩笑。”   沈融冬提起食盒,看他也没再继续吃的意思,朝暮色里走过去。   “太子妃命属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可这任何人,其中包不包括太子殿下呢?”   “若是本宫说包括,想必崔侍卫也会如实向殿下告之?”   崔进被戳穿想法,步履渐缓,只听太子妃余音袅袅,几乎是绕上梁柱。   “不过还是感谢崔侍卫,至少你在告之殿下前,先来同本宫道明,教本宫不至无法应对,”沈融冬轻道,“可本宫还是想劳烦你,在殿下面前先勿声张此事,本宫自己会向他透露。”   既然决心同晏君怀和解,那么他们之间横亘的坚冰,该由她去瓦解。   檐廊下,崔进观着太子妃侧脸,眉目一挑:“太子妃不过半日,当真是有所变化。”   晏君怀的书房名为景行阁,取自诗经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若他平日在书房里处理政务,那么东宫上下,都没什么人胆敢去打搅他。   沈融冬与崔进一路行至景行阁,守门小黄门通传过后,出来神色犹犹豫豫:“殿下忙了一天的政务,眼下正累得趴在案上睡着了,奴才方才给他披了件外袍,也不见殿下有醒转模样,不若太子妃这糕点,便由奴才代为转交,待到殿下醒来再食用。”   沈融冬将食盒递过去:“那么有劳公公,除了糕点外,记得让殿下用晚膳。”   “那是当然,”小黄门接过,“殿下若是醒来吃到太子妃亲手做的糕点,只怕高兴到不知道能成什么样。”   崔进护送沈融冬回寝宫,没料到太子妃暗自思忖,随后出其不意地问他:“崔侍卫可知道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依属下看,应当是黄河水患,”崔进想了想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但最令陛下忧心的,还是黄河水的治理以及四处流散的灾民,朝臣百官想尽了法子,无一奏能被陛下启用,因此殿下连夜来也未曾睡过好觉,若能先行解决问题,不止两岸的百姓能得到安宁,殿下也能睡上好觉,亦能被陛下更器重。”   “原是如此,”沈融冬若有所思,“黄河水的治理,并非一日两日之功,殿下寝食不安,只怕迟早会拖垮身子,不若本宫去文渊阁翻翻典籍,若有些用的,由崔侍卫一并抱过来,应当多少能替殿下减轻些负担。”   崔进笑道:“太子妃真是蕙质兰心,殿下有您实属福气。”   他们快要越过景行阁时,沈融冬行在内侧,无意间朝雕花窗栏那边望了一眼。   只一眼,刹那间手脚冰凉,血液似乎从脚底涌上了天灵。   她看过去的那道缝隙里,晏君怀的书案上是摊开的奏疏,他神清骨秀,如朗月微风,身着的月白色长衫松松垮垮。孟欢柳腰被他的大掌桎梏,堪堪坐在他腿上,面上挂着一层薄汗,含羞带怯,薄纱寸缕显尽了风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方才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一眼间,沈融冬好似被拉扯回到了一年前。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她从噩梦里醒来,寻晏君怀不见,赤着足踏遍宫中所有角落,在一处偏殿里看见了他与别的女人。   他们的身影重叠在红帐后,殿中熏香甜腻诱人。女人的声音,也好听得紧。   床帐垂下的四角都悬挂着铃铛,床脚每次不堪负重吱呀一声,铃铛便跟着摇晃,她站在外面,从缝隙中,听了半宿。   “殿下,姐姐给你送糕点来了,”孟欢拈起书案上的白糕喂至他唇边,“说是亲手做的。”   晏君怀没动声色。   孟欢犹疑,试探着咬了一小口:“是不喜欢吗?咦——”   她连将吃进嘴里的白糕吐出:“这般甜,糕点本身也没什么味道,不好吃。”   晏君怀看了她眼,将她从身上推开:“说是亲手做的,实际怕是随便交代了厨娘,宫里的厨娘本来就手艺不精,你若是喜欢糕饼点心,届时让母妃赏你些贡品。”   “不用了,”孟欢肤若凝脂,巧笑倩兮,“还是由妾身下次做给殿下吃。”   “太子妃,”崔进作势要跟过来看,“您看见了什么?”   “没事。”沈融冬匆匆扯着他的衣角,朝前走,一眼都未回过头。   作者有话说:   男二下章出现! 第11章   沈融冬步履不停,回到自己的寝宫外,拽着崔进衣角的手方才松开。   她的脸颊绵延渗出细汗,崔进回忆起方才太子妃的举动,觉得她如同是在逃命,躲藏可怕的事物一般。   他不解:“太子妃,您方才在窗栏前站了许久,属下惦记着尊卑,一时也不敢同看过去,可属下大致能明白,您看过去的位置是殿下的书案,莫非您看见的,不是太子殿下的睡颜?”   沈融冬心下未安,搪塞道:“是殿下的睡颜,不过睡着了比较罕见,以至于本宫看见,一时间看得怔了。”   崔进见她执意不说出口,也不再强行追问。   崔进离开后,沈融冬踏进庭院里,一眼望见绿竹同刘裁一道,两人围着院里的几棵翠竹看。   “你不知道,这些翠竹都是在太子妃进宫的第一年里,同太子殿下两人亲手栽种下的,”刘裁夸大其词,“他们二者的情感,也如同这苍翠挺拔的竹子一般,从幼时至现今,日后定然也会万古长春。”   “奴婢的名字,不就是绿竹?”绿竹琢磨到了意味。   “对啊,”刘裁逗她,“所以殿下特意挑中你,将你送来太子妃身旁。”   他们本来是趁着太子妃还没回宫,闲暇时在这里打发时间。刘裁是老人,给绿竹介绍宫里宫外是本分,以免她不熟悉宫中事物,触着了太子妃的逆鳞。   可他断然没想到,太子妃会这么早归来,不动声色靠近,听见他们谈话后,悠悠问:“这些竹子好看吗?”   绿竹下意识点了下颌:“好看。”   刘裁噌地转过脸:“太子妃,奴才以为,您会同殿下一道晚膳呢。”   月色攀上竹枝,又不为人知漏过叶缝,斑驳陆离碎在沈融冬的肩头。她身形单薄,沐在月影下,莹白的肌肤说成与景致融成一体,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既寡淡,又不容置喙:“本宫明早醒来,要见不到一株竹子。”   绿竹不知所措,呐呐道:“太子妃,这些竹子…不是您与殿下的留念吗?怎么要伐了它们呀?”   “荀太医早前劝慰,本宫的病体最好是寻处世外桃源的地休养,”沈融冬道,“本宫觉得也对,于是明日去崇恩寺烧香礼佛前,打算多备上一些上上签。”   “崇恩寺的上上签一向难求,”刘裁连朝绿竹抛了眼色,殷勤道,“若太子妃有了这么多上上签,便不怕摇不中,好运不上身了。”   绿竹张了张嘴,全然讶然无措。   -   太子妃的栖霜宫前院原本是郁郁葱葱,当翠竹一夜间砍伐光,失去清风过林时的喧杂,冷意便凭空而至。   沈融冬的脚边煨着掐丝珐琅足炉,她提笔在宣纸上留下墨痕,不消小半个时辰,晏君怀下朝后,果真如她所想般不请自来。   沈融冬没搁笔,一字不落将昨日里赵府发生的事及青荷回沈府的事同他坦白。   而后,她的话声娓娓,慢条斯理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前两日不仅照料小皇孙不周,眼下更是拒绝您为青荷安排的亲事,因此臣妾愿去崇恩寺斋戒一段时日,孜孜誊写佛经,替陛下以及丽妃殿下祈福,以赎臣妾这段时日来的罪。”   晏君怀一身青色,银冠镶玉,眉目间朗月清风。   他问:“那盼儿呢?”   沈融冬温声道:“殿下看着安排便是,无论是交由丽妃娘娘,亦或者是交由侧妃,这段时日里总归出不了差错,臣妾更以为,侧妃在闭门思过的期间里待在深闺甚是无趣,若有盼儿作伴,说不定能好上些微。”   晏君怀低眸看往桌面,沈融冬的字依旧纵情写意,丝毫没有方正可循。   “你自幼跟孤练的一手好字,现在纵然刻意将痕迹抹去,也莫要忘了,即便同孤的字大相径庭,”晏君怀寒道,“你亦是孤的妻。”   “是,”沈融冬摒心静气,接着道,“若殿下还念着我们夫妻情分,请应允臣妾的请求,另外若能在侧妃照料盼儿时让刘裁守在身旁作陪,更好不过。”   晏君怀眼帘掀动,薄唇微启:“冬儿,你可是在怨孤?”   沈融冬晃了下头,云鬓上珠钗步摇叮铃作响:“并未。”   她的话声掩在响动里,晏君怀沉默须臾,看了她眼,转瞬将目光收回,哑道:“早去早归。”   -   崇恩寺处在京郊,一向是皇室中人持斋把素的地方。   沈融冬草草收拾好行装,一路轻车简从前往崇恩寺。   官道上的路平坦开阔,可是一旦行至山腰,马车愈发颠簸,沈融冬提了裙摆下车,深嗅山林间的气味,心中翻涌着的思绪四散,她身旁除了绿竹,是一列亲卫随行。   晏君怀在指派这些亲卫时道:“若有任何吩咐,他们会悉听尊便,若无,他们全是聋哑人。”   无论是寻常人,亦或者聋哑人,无论绿竹,还是他们,说起来,全都是他的人。   崇恩寺隐在云雾里,到了山门前,悠远绵长的撞钟声响一阵覆一阵。小沙弥牵引着马车朝马厩去,沈融冬有绿竹伴在身侧,听另一位沙弥介绍起寺庙中近况:“施主来的日子不巧,眼下黄河水泛滥成灾,我们寺庙里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灾民,一日三餐供给他们斋饭。施主斋戒的这段时日,怕是难免会被惊扰到,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灾民们原本也是衣食不愁的百姓,流落到贵寺庙,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若非束手无策,谁愿意寄人篱下,”沈融冬道,“这样,沈府历年来定向捐赠给寺庙的香火钱,会比往常添上一番,当是为黄河两岸祈福,祈愿灾情早日散去。”   “女施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小沙弥笑道,“施主现下是要先用过斋饭,还是前往礼佛?亦或是赶赴法堂,听主持为灾民们讲解心经,虽主要目的是安抚他们,可主持亲临论经的时刻难得,施主前去听听,也未尝不可。”   “我们喜欢清净,”绿竹插话,“在寺庙里随便逛逛,寻处佛堂礼佛便好。”   和小沙弥告别,绿竹将沈融冬拉进一处佛堂。   她鬼鬼祟祟,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竹签:“太子妃,您看。”   沈融冬怔住,绿竹的手中,根根都是被削得光滑明净的竹签,上面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些洇开。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其内容字字珠玑,全是福寿绵延的好话,饶是上上签,也不会有这般直抒深意的。   沈融冬问:“你真以为本宫准备将竹签全替换掉?”   绿竹瞪圆了眼,迷惑不解道:“不然呢?太子妃昨夜里还说,要将竹子砍光,全都做成上上签,这些都是刘公公削的,他知道您是一时之气,因此没做多少,由奴婢在上方书写…”   沈融冬眼眶微红,弯嘴角道:“绿竹,你可曾知道雨后春笋?”   “只要有根系在,那么竹子便是伐之不尽,除之不竭,现在将它们砍去,待到来年春风料峭,细雨如丝,埋在地底的竹笋冲破土壤,又是焕然新生。”   绿竹长长地叹道:“原是这样,可是太子妃来寺庙里,也是很突然…”   沈融冬揉了下她的脑袋:“寻求自己心结的解法,没有什么突不突然。”   她的手触及香案上的签筒,手指匀净纤长,轻轻一摇晃,一枚竹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   绿竹拾起,喃喃辨认:“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恨,恨无穹,太子妃,奴婢听这签文的兆头,怎么好像不太吉利……”   佛堂中应是时常有人求签,可灾民四起的时段寺庙里无人能抽身专程来解签,香案上自备了一本签文解法,算是周到。   沈融冬翻开泛黄燋卷的书页,目光停留在上,稍作迟钝。   绿竹将脑袋探过来,似是也想要看看:“太子妃,是好签吗?”   “上上签,”沈融冬语声笃定,将书页不徐不疾合上,“不过内容晦涩难懂,看不出来究竟该如何解,无妨,只需要知道是好签便足矣。”   “太子妃,您果然本来就有无边的福气,”绿竹这下放心,“压根就不用准备那些上上签。”   她将竹签收拢进衣袖里退出佛堂后,沈融冬跪在蒲团上,面对善目慈眉的佛祖,阖眼间,清澈浓黑的眸子里全是忏悔。   世人皆知,崇恩寺的上上签最是难得。   不出她所料,果真如此。   观音灵签第七十四签,姻缘,刑伤。   下下签。   -   沈融冬礼完佛已经接近暮时,她退出佛堂,同绿竹在斋堂用过斋饭,回厢房途中,撞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大概是方听完论经,可是脸上清苦不减,显然未起到作用。   “他们好可怜…”绿竹摸向自己腰间,“奴婢若不是将荷包落在厢房,就给他们些施舍了。”   沈融冬见状,同样将手探向腰侧,可是随即空落落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些什么。   “太子妃,您的荷包落了?”绿竹惊呼。   “想是就在不远处,待会去寻上一寻便可。”沈融冬朝耳垂探了探,又往云鬓上拔了一枚简单的钗子,一并放往灾民们的手中。   “既然都身有余力,不若你们闲暇时便去山林中拾掇柴火,有多少我照单全收,堆在寺院里的柴房便可,这些首饰就当是预先支付的工钱,”沈融冬看向他们轻劝,“不能等到寺院里人满为患,你们到时再去想办法谋生,这样只有难上加难。”   “女菩萨开眼,谢过女菩萨…”几个灾民谢过,连连作揖退下。   沈融冬见惯了象箸玉杯、池酒林胾的场景,眼下场面同那些奢靡的景象天渊之别,她一时看不下眼。同绿竹商议好分头寻找荷包,便朝礼过佛的佛堂踏去。   佛堂里的香炉正燃,袅袅檀香萦绕在殿中各处,她的身上仿佛也被熏上一层庄严厚重的气息。   沈融冬将身子伏低,投向香案前地面的目光无果,又扫遍大殿角落,亦不见荷包踪迹。   “大概不是落在这里。”   正要离开,她忽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轻微异响。   沈融冬抬下巴朝前望,眸含讶色,慈悲为怀的佛祖屹立原地,她居然从中端详出一丝睥睨。   佛龛后走出半道披着袈裟的身影,脸未看清,那袭袈裟下探出拈着她荷包的手:“施主,给。” 第12章   室外月上柳梢,虫鸣螽跃,唯有佛殿里铺满一地光亮。   沈融冬细细打量了从佛龛暗处踏出的僧人一眼,他的肤色或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并不同寻常男子那般粗糙,而是细腻匀称如上好羊脂玉。瞳似点漆,鸦羽般墨黑的睫,过分纤长秾丽。   眉如黛染,衬托得这双桃花眼乍看情深,削薄的唇也见几分血色,合该是画中之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僧人低眸,声音宛若洞箫过林:“施主,给。”   沈融冬醒转神色,陡然意识到,他好似是只会重复这两三字,也不知道是否寻常并不与人交道,才会落得这般吐字艰难。   沈融冬从他的手里接过荷包,道了句谢谢。   方要转身,她始终没按捺住心中困惑:“大师是在佛龛后……”   “清扫。”   这一回,沈融冬终于从他少得可怜的几个字句里,品出了她初时没能察觉到的味道,如同枯叶沁往正裂开缝隙的隆冬冰面,凛冽人心,萧条彻骨。   想到他是出家人,有两分淡漠红尘的气息并不奇怪。   沈融冬再道:“大师拾到荷包并奉还的恩情,唯有日日诚心礼佛方算报答。”   他敛了下眸,眼光如初。沈融冬又在眨眼间彷徨体会,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眼下显然不适合再自讨没趣,她淡淡颔过首,转身朝佛堂门槛外踏去,轻提罗裙,蓦然间足底绣花鞋抬起那短暂片刻,心下一凛。   沈融冬回眸,朝佛龛中居高临下的佛陀望去。   悲悯世人,应当算不得凛冽,也算不得萧条。   佛陀下方的僧人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与生俱来的倨傲,始终正是在俯视她。   好似她是只怪物,生来就该受到垂怜。   沈融冬慢慢转身,捏紧手中的荷包,暗下道:“怪人。”   -   绿竹右手提灯笼,费眼在地面探寻,稍累时抻直身子,掀眼便看清太子妃从远方佛堂里走出。她的腰侧已然悬上绣有妃色并蒂莲的荷包,可脸上心事重重,一眼瞧见并不欢喜。   绿竹提着的灯笼微晃,昏黄的烛火在罩中跳跃。   太子妃莲步款款朝她走过来:“找着了。”   绿竹思忖:“那不若现在趁空,奴婢去将太子妃您的头面从灾民手里给赎回来,方才就一直在想着这事了,荷包丢了也便丢了,但太子妃您的头面握在灾民们手中,这不合适,只是太子妃一时没归来,奴婢独自一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融冬听得一口一个太子妃,在她的脑中回旋打转,嗡嗡作响,头皮一阵接一阵地疼。   她沉吟道:“头面落在灾民的手里,没有银子实在,可既然已经给了他们,那断然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左右不是什么极贵重的物件,罢了…还有,日后你在寺庙里,莫要再太子妃前太子妃后,太过惹眼,免得遭来祸端。”   绿竹想了想,眨着眼睛道:“可太子妃就是太子妃啊,若是不让奴婢唤您太子妃,那唤什么呢?夫人?还是,小姐?”   沈融冬正要矢口回绝后者,绿竹先行笑吟吟唤了起来:“夫人听上去老气横秋的,还是小姐唤着好听,青荷姐姐也是这么唤您的,那日后奴婢也唤您小姐,小姐…”   沈融冬勾了勾唇,唯有作罢。   崇恩寺的厢房坐落在寺院的西侧,同寺内僧人居住的寮房遥遥相对。   绿竹白日里已将厢房里四处收拾妥帖,一进房,便推着沈融冬坐往铜镜前,熟练地将她发髻上仅余的簪钗卸下,任凭青丝如瀑散在云锦上。   “奴婢给您梳年幼些的头,以衬着这小姐的身份,”绿竹手拿木梳,徐徐扫向发梢,“这样正应了您的那句,春笋破土后新生,可好?”   沈融冬尚未说话,绿竹的手灵巧得像默认,绾着发丝,将缺失了耳坠的莹润耳垂遮住大半,柔婉的脸庞轮廓也隐去。发髻簪上简单珠花,垂落在肩头两侧的几绺发丝宛若流云,镜中模糊的女子容颜添上丝丝韵味,好似真从二九年华蜕变成及笄。   雕花铜镜里影影绰绰,少女的额间未点缀上任何花钿,可眉目若新月,脸颊似桃花。神态娇憨,眼波潋滟,恍如镜前坐着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人。   沈融冬看痴。   “您方才走过来,奴婢看着脸色不好,但是一直没敢问,”绿竹瞧她心情好些,“是还在忧心那些灾民吗?”   沈融冬脸一阵烧烫,她总不能对绿竹道,她是在琢磨方才那道刺眼的目光,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罢?   轻晃了晃脑袋,沈融冬将那道眼神从脑子里抹去。   “那些灾民们我允诺了会给他们发放工钱,可这件事缺少个具体的人管理,不如这样,明日你从太子殿下指派的人手中挑上几位,由他们帮衬着你清点灾民拾掇回来的柴木,无论是按照质或者按量发放工钱,亦或者有什么新奇点子,怀有才能的人想做其他,都交由你全权定夺。”   绿竹停下手中木梳,惊喜道:“奴…奴婢可以管人吗?”   沈融冬嫣然一笑:“总归是要尝试的。”   青荷的嫁妆她早已准备好,可是轮到绿竹,该替她筹谋什么,迟迟未能做决定。   也只能先相信她,稍加以磨练。   -   一连两日,沈融冬不是礼佛便是誊写经书,正如同她对晏君怀承诺过的那样。   绿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也不会总是在她眼前出现,而是每日里忙到不亦乐乎。   灾民们的感谢素来有增无减,但是没料到,短短两日后,拾掇柴木这桩事就出来了岔子。   沈融冬原本是在佛堂内礼佛,她特意避开了最初进的那间,以免再遇见那双让她心悸发堵的眼睛。   绿竹挑中的几名亲卫里,有一名同寺院里的小沙弥来告知,因着这两日拾掇柴木便有工钱拿的缘故,年纪尚幼的灾民们也会争抢着要去山林间,而其中一对兄妹在今日灾民们都归来的情况下,依旧迟迟未归。   起初并未有灾民发现他们两没归来,只是绿竹见他们面黄肌瘦,又在逃难中与双亲失散,是所有年幼灾民中唯二没有父母亲人的,因此待他们比平常人上心。察觉到他们没到柴房来,便警惕起来,派了人去往灾民们居住的棚子里察看,果然是没有回来走动过的痕迹。   这下彻底确定,他们在山林间走失了,没有归来寺庙里。   小沙弥心急如焚道:“这山林中虽然未曾发生过什么豺狼虎豹食人的事件,可那野猪野鹿也是不少,区区两个孩子定然对付不过,纵然不怕它们伤人,可自打晌午过后,这天便降起了蒙蒙细雨,灾民们也都因此提前归来,若是入夜前,还见不着那两名孩子回来,山林间路滑,这可就糟了…”   沈融冬知晓,即刻派出了所有人手出去寻人,又在灾民中悬赏了银子,一开始他们听见失踪后没谁愿意去寻,现下见有利可图,也同那几名最开始便去寻人的僧人一样,行动得如同兔子般快。   沈融冬静不下心,等到绿竹过来同她一道,下了山门在山路间等消息。   起初她撑着伞,与绿竹站在山路边缘,望着山林里人影憧憧。   远方呼喊声一浪盖过一浪,细雨被斜风捎着掠过树影,漆黑的夜色将四周渲染得鬼魅丛生,绿竹再呆不住,着急问道:“小姐,不然我们也跟着一道寻吧?”   沈融冬思忖片刻,颔了颔首。   她们共同撑着伞走进林子里,忽长忽短的喊声不停,她提了气,同绿竹一道喊起来。   “这见鬼的天气,”绿竹直骂,“撑个伞也不顶用。”   或许是急了,绿竹忽然跑出伞外,抱着自己的脑袋道:“小姐,您先回路边上等着,奴婢去寻寻就归来。”   沈融冬撑着伞僵在原地,思虑片刻,朝着少人找寻的地方前行,也顾不上再提裙摆。   四周愈发阴暗丛生,沈融冬撑着的伞一时不慎,被一阵风吹歪到一旁,待她再扶正,伞沿自然地朝上揭起。细雨如银丝般吹跑进她的伞里,扑沾在眼睫上,她撞见前方,有双让她一看见便心悸发慌的眸子。   对视须臾,沈融冬终究朝着他走过去,问道:“大师,你也是来寻人的吗?”   他站在泥泞里,浅浅嗯了声,算作是回应。   沈融冬并非什么不善言辞的人,可对待眼前这人,俨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才能令下一句交谈不那么古怪。   恰好,沈融冬滚动喉咙间也觉得嗓子由于方才的呼喊顿时变得有些艰涩,再出声是白费力气,打算与他擦肩而过。   伞沿不偏不倚,想必是未曾剐蹭到他的。   但是耳旁忽然一热,有了句温言的提醒:“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山林里树叶被风簌簌吹动,团团细雨裹挟拍打而来,远处人声持续,灯笼的亮光也在时隐时现。它们混在苍茫的夜色里,却蓦地遥远起来。   沈融冬有一刹那的失聪,短暂到眼睫全覆没在雨丝里,浑然不知觉。   “施主若不是接济他们,也不会引得他们来山林,纵然接济得了一时,也接济不了一世。”   耳边腾腾温热,似有春风信手拂来,应当全是好言劝解。   沈融冬想起来,他们出家人的一贯作风便是温言善语,但在字字句句中无形扎中人心。想必方听见有人失踪,便着急忙慌来寻找的僧人,她身旁也是其中一位,说起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伪善。   银月隐隐高悬,沈融冬抬眸看向身旁,之前夜里的回忆,悉数被唤回。   她忘了,这原本就是个怪人。   “这么说来,全都是我的错。”   沈融冬摁了摁额穴,忽而心念一动,朝旁怔怔地探出手去,扯住他的袈裟,吐气如兰:“那么,不能取悦男人,也是我的错吗?” 第13章   沈融冬的几指摩挲着湿了些许的袈裟,扬起遭霏霏烟雨浸淫透彻的脸蛋,唇瓣宛若桃蕊初绽:“既都是我的错,那么究竟是埋下了怎样的因,才会酿成这些果?”   僧人眼睫微颤,青白瘦削的指骨隔着濡湿的衣袖将她拉开,近乎不动声色。   行事这般小心翼翼,沈融冬几乎以为,她真的是什么豺狼虎豹,妄想将他全数吞吃入腹。   她没再拉扯他,但偏偏朝前一步,逼近他眼睫下:“你既然在我面前论因果,那么想必都能知晓清楚?”   “色相万千,”他缓道,“世人未勘破红尘,无外乎爱慕色.欲,并非独指男人,女人亦是如此,施主不必太执着。”   沈融冬笑起来,痴痴地问:“那么大师,你也是爱慕色.欲的其中一人吗?”   “贫僧是出家人,并无非分之想。”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好听,如洞箫,亦如靡靡琴音。   沈融冬的心里忽而席卷上一道难以启齿的情感,大致是他话中的出家人三字点醒她,这道情感里掺杂的声音不停在揭示她,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   她深入想了番,约摸是现下场景同一年前过于相似,她身陷囹圄,才会没法控制自己,做出轻浮举止,也是为了答案。   明明已经平下心静下气,可是隐隐间,也总有些不服输。   若从佛门中引经据典,这件事的因的确在她,可她是无意为之,仅仅这种程度,便足以让人无故指责,将过错全推诿在她身上吗?   但纵然如此,沈融冬逐渐清醒过来,他人是他人,但她不能。她不能将雨夜里的场景联系在一起,深藏在心底里无从发泄的怨怼,借由他人指责乘隙宣泄出来,即便眼前人看她的眼色一度令她不解。   沈融冬的言行,想任由其施展又强行压下,如同展翅欲飞却始终不得其法的蝶。   手里撑着的伞已经不见作用,沈融冬朝他颔首,退后一步,轻慢道:“大师,方才是我太过莽撞,想起一些始终不解的事,才会身不由己冒犯,见谅。”   未等答案,她转身,握着伞柄,朝雨落树杈引出更重声响的方位寻去。顺延着雨丝,嗓子干涩,没传扬出什么声气。   嗓音拉长绵延在雨夜里,其他动静蛰伏,沈融冬未曾察觉出异状。   直到行上一段路,她往后窥探,沙沙的脚步声顿止,僧人身形瘦长且挺直,伫立在那里。   原是他细微的脚步被雨水吞去声音,她丝毫没有察觉。   僧人双手合十,上前一步:“雨夜泥地湿滑,施主所穿又是罗裙,极易踩地,不若一道周全。”   沈融冬颔了下首,算作应答。   -   暮色愈发浓重,沈融冬疑心道:“他们有没有可能是遇上其他事,已经不在这片林里了。”   僧人道:“不会。”   “施主的接济在前,尝过甜头的人,不会选择放下,何况即便有隐情要离开,也应当将今日柴木交付,拿了工钱再走。而崇恩寺向来皇恩浩荡,故山脚时常有官兵驻守,无贼人会选择出没此处,掳走两名瘦骨伶仃的孩子也无利可图,应当是坠入了山脚下猎户安置的陷阱,一时晕厥过去,醒来雨势又大,才会救助无门。”   沈融冬顿悟,压下了忧虑。   他们在昏天黑地里又朝前走上一段,僧人在她没察觉到的期间,先行拦在她的面前:“且慢。”   沈融冬观着他俯身,从前方小水洼里取出一截浸湿了的枯木,又在上找到几丝赭色的麻布布料,“应当是他们剐蹭所留。”   沈融冬立即同他往前,遂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其中一道女孩的身影。   雨天路滑,男孩不慎掉落进陷阱里,妹妹的脚也在起初拾柴崴伤,一时没法动弹,只能守在原地,两个小孩儿束手无策。   僧人褪下身上的袈裟,撕成两半后拼接成绳索,拧紧方垂下,男孩儿抓住了缓缓上升,脑袋逐渐探出陷阱口。   沈融冬将伞撑在小女孩上方,看到无碍,心下松了一口气。   商议过后,由僧人去通知其他的人人已找到,而沈融冬带着两个小孩儿先回寺庙。   她的伞不宽阔,罩在他们脑袋上,委实有些窘迫。僧人将袈裟解开,其中一截披在小女孩儿的身上,另外一截,沈融冬正以为他要披在男孩儿身上,都将他的身子转过去了半截,没料到,净白嶙峋的手攥着袈裟向她递过来:“女子体质阴寒,披总比不披好。”   沈融冬在深夜里望得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好似也没那么讨厌。   他们就近选了小路回到山路间,因为女孩的脚崴伤,沈融冬不得不在撑伞的期间,再稍稍作搀扶。   只是这样下来,脚程势必慢上许多,没过多久,沈融冬和两个小孩儿莅临山门前时,同他们分开的人也赶上来。   他身姿和缓,冒着絮雨过了旁侧的山门,才走来搭把手。   “大师为何不走正中的门,偏要走左边?”沈融冬帮衬着将小女孩儿放往他的背上,边为他们撑着伞,边走起来询问道。   僧人脚步未停,脸浸染在浓墨似的夜里,长睫扇动:“那施主现下的装束,为何又与那晚不同?”   沈融冬讶异地朝肩侧垂落的几绺发丝看,她周身所换的装束唯有发髻,而她确信他的目光没偏移过。   也就是说,早注意到了。   绿竹为她绾发,意为破土新生。   可实际她所求,乃是掩人耳目。   崇恩寺并非只有皇室中人才能来此做香客,她在尚未出阁时,也时常会以沈府千金的名义来到这里礼佛,想着寺庙里即便有一半的僧人知道她真实身份,也应当不会嘴碎当成谈资随意讨论,眼前的人既这么问出口,想必他应该是不知晓的。   她眼尾稍扬,愉悦道:“出行在外身为女子身,难免会多有不便。先前夜里,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扮相,但今日听闻他们走失…”   沈融冬抚了抚小女孩儿的脑袋,又接着道:“出来得急,因此…没能顾得上发髻。”   僧人缄言。   沈融冬看着他的脸色不对,又想了想道:“方进山门时,我允诺过,素来捐赠给贵寺庙的香火钱,会比往年添上一番,大师莫不是也觉得,我这样是在接济你们,也是出错?”   她扯出的一通话平白无故给了她底气,既然答应捐赠的香火钱属于沈府,与东宫全然无干系,凭借的是三年前的身份,以及口吻,那么…应当就算不得是在扯谎?   她没由来的,偏想逗逗这位出家人。   沈融冬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说道:“大师竟然会好奇这点,当真是我等闻所未闻……”   过了山门后,距离钟楼鼓楼不剩几脚路,二楼藏身在重重雾霭里。沈融冬难得瞥见她身旁,半步未停过的僧人,倏尔将目光投向她眉目,错综复杂。   他背后的小女孩儿正在搂住他的脖子,同躲在她身侧的男孩儿一样,皆不明所以。   沈融冬照进他的眼睛,霎时懊悔起来,不该口无遮拦,与出家人打诳语。   她喉咙微动,屏息凝神道:“大师若是毫无闲心玩笑,那么方才我说过的话尽数收回,我并不觉得接济谁有错,无论你之后是否赞成,我都会继续。”   他望着她,半晌,唇稍动了动:“施主,贫僧方才所走的乃是无相门,推己及人,亦被称作为慈悲门。而施主们走的是空门,乃是惠及自身,这便是不同。”   沈融冬扇扇眼睫,很快,听清了他的下一句。   “可施主若不正视自身,如何又能惠及自身?”   “若在佛祖眼前也存心欺骗,又如何能够求得佛祖庇佑?”   “因果自有定律,”他缓缓道,“施主不若扪心自问,今日的果,究竟从何而来?”   沈融冬搂着小男孩儿脑袋的手指微颤了颤,前方钟楼鼓楼并未传出任何韵律,可她眼下如同处在布满袅袅檀香的佛堂里。   她翻开陈旧破损的解签书,观音灵签启示,她抽中的签,是姻缘下签。   可她偏要同绿竹说,是上上签。   后来,她的荷包遗落,去佛堂里寻找时,抬眼便看见了令她心生不适的佛祖。   原本以为是佛祖高高在上,在垂怜世人。   现在想来,可能是在嘲笑她。   原来这种谎话,都能说得出来。   沈融冬宛如看见眼前僧人熟悉的眉目,悲怆、仁慈、看不透世人。   她的唇抿实,余光望见其余的人正在三两归来,尤其是绿竹,喜上眉梢要奔过来,触及她的模样又不免心疼。   沈融冬恢复老成持重,一脸认命:“原是如此。”   当时他在佛龛后,便听清了她与绿竹的谈话。   她礼佛时诚心欺瞒佛祖,她的荷包在佛堂里落下,又被他拾到。   他将荷包归还给她,在山林里出口的劝慰,之后的种种,无论是出于对山门的好奇,亦或是心血来潮的再次欺瞒,又或是回到一年前,撞见晏君怀与他人,她都没有正视自身。   原来一切,都有因果可循。 第14章   “姐姐,你们在吵架吗?”   趴在僧人背上的小女孩儿淋过雨,睫毛湿漉漉下垂,遮住了大半蓄满童真的眼睛。   沈融冬醒神,将伞倾斜道:“大师,先送他们回去,暖些姜汤喝吧。”   此刻绿竹提着灯笼奔过来,桑皮纸罩里的烛火早在晃荡中灭尽,她一脸想责备又不敢责备似的:“小姐,奴婢不是让您守在道上吗?您偏偏不听,这下怎么办,万一温病上身了…”   “没这么体弱。”沈融冬虽是这样说,但禁不住轻咳一声。   僧人本意大致是没打算等她谈完,可此时眉目微动,温言缓语道:“女施主体寒,若在姜汤中加些干枣紫沙糖之类的食补,方更佳。”   沈融冬诧异抬眸,僧人背着小女孩儿,隐进鼓楼,藏身在了雾霭里。   “你将衣裳换了,暖过身子,再替他们熬些姜汤,就按照大师说的方子,”沈融冬吩咐绿竹,“我同他有些没道完的禅语,先阐明白。”   绿竹一知半解,瞧着太子妃的身影隐进鼓楼里,发现了奇事般揉揉眼睛,回过神,注意到太子妃纤秾合度的身段上,裹着半面绯色的袈裟。   袈裟纵然只有一半,可笼罩在曼妙的身姿间,竟然未曾逊了原本颜色。   亲卫队的队长名叫褚石,是个年近而立的粗犷男人,生得浓眉大眼,满身全是正气。   他方才在同绿竹一道寻人,此刻拨开人群走来,望向她道:“绿竹姑娘,小姐似乎格外体恤那两名孩子?”   绿竹在前两日便与他们通过气,不能将太子妃的身份声张,至于那些原本便知道太子妃身份的僧人们,也叮嘱过,切勿将太子妃三字悬于嘴边。   绿竹下意识点了点下颌,僵笑道:“那是自然,小姐心地良善。”   褚石附和:“佛门重地不算白来,若是主子得知,定会高兴不已。”   -   另一侧,沈融冬追赶上僧人的脚步,走进鼓楼内部有了庇荫,索性将伞收拢。她掀开睫,唇苍白没见血色:“大师,我尚有一事未明。”   僧人回首,他眼里没噙上浓墨重彩,沈融冬略略欠了欠身,道:“将他们送回后,再向大师讨教。”   她跟随在他身后将两名小孩儿送往灾民们暂居的草棚,寺庙里的厢房远远不够,能有这些临时搭建的草棚,容纳下所有人,已是相当不易。   沈融冬从香积厨端来热水,用软布将两名孩子的头发及身子都拭干,接着问他们:“你们有衣物换吗?”   他们双双点过头,沈融冬安心,将草棚的门虚掩上,出来见僧人站在檐下,身姿清朗,褪去袈裟后衣着单薄,却一点儿未见瑟缩。   沈融冬踱步至他身侧,朝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的软布:“大师,先擦擦罢。”   他没接,看过来:“施主何事未明?”   沈融冬敛了眸:“大师初见我,便是一脸怜悯。原是在佛龛后,见着了我自欺欺人的模样,才会这般?”   他眸子里不蕴痕迹,但沈融冬将话点明,不过为了后话:“若下回相见,还望大师莫要再用这样的神情看待,我平素里最讨厌的,便是其他人无端的恻隐之心。”   她扬唇,字句不论缓急,皆是从容有度,仿佛在与他相商。   “施主方进寺庙,便大张旗鼓给予灾民生机,这样便不是怜悯?”他不露声色,“贫僧的目光无论是望向佛祖,亦或是望向你,望向其他僧人,灾民…乃至你的随从,都未有过任何深意,皆是同样眼光,只有施主一人觉得这叫怜悯,向贫僧来讨要说法,这便是问题的所在。施主可曾想过,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因为施主只能接受自身垂怜他人,却不能容忍他人反过来垂怜你,说到底,施主自觉比他人高一截,这便是本源。”   “可殊不知,怜悯本无错。”   他自在下了定论。   沈融冬听他说教,脑袋像要炸裂开似的疼,可另一方面,她竟觉着他说得分外有道理,她一时间想不来反驳的饰词。   “至于施主所说的佛龛后的事,贫僧未曾明白,”他解释,“之所以会认为施主欺瞒佛祖,乃是见施主因避人耳目,在佛祖眼前也诸般遮掩,若连自身都不能够坦然直面,又如何能祈求佛祖庇佑?”   沈融冬眼梢轻跳,听见他的话,觉着实在很牵强。   她错愕回问:“大师当真如此认为?”   “在佛门圣地,无论施主女子身,亦或是男子身,佛祖看见的都是本初,自然不会受到你的欺瞒。佛祖无处不在,日后还望施主正视自身,这样一来,施主也不会再认为,贫僧是在替佛祖垂怜于你。”   沈融冬的手不禁抚向肩侧垂散的发丝,发丝相互交缠,漫着水气。   她现在这般,才是真的在欺瞒佛祖。   可眼前的僧人当真是未曾听见她与绿竹的对话?   无论是与否,她都未曾安下心。   檐外雨势渐歇,僧人将软布递还给她,沈融冬方显迟疑接过,他的布鞋踏出檐下,鞋底浸泡往蓄积满了雨水的地面。   沈融冬只来得及望见侧面,僧人的睫经过雨水浸润,始终未见下塌。   他的声音自离开后传来,疏离且回避:“施主若是想明白了,那么贫僧也不便再说。”   沈融冬望见他消失,后知后觉回身推开草棚的门,绯色的袈裟褪在一旁,混在一堆湿掉的衣物中分外显眼。   她往肩侧一抚:“糟了。”   -   沈融冬回到厢房沐浴过后,绿竹端着碗姜汤推门:“其他人都暖进腹中,只差小姐您一人了。”   她端过姜汤,喂到唇边,瓷碗里色泽浓郁,甜香馥郁,数枚红枣漂浮。   不像在喝姜汤,倒像甜品。   绿竹总往屏风后看,一脸想问又不敢问。   沈融冬抿了口姜汤,索性将碗移开:“有什么想问的,说罢。”   “方才奴婢就在好奇,”绿竹窥着屏风后道,“您身上的一半袈裟,是在山门前见着的那名僧人褪下的吗?”   “小姑娘那里还有另一半,”沈融冬犹疑着,“到时候将它们洗过,重新缝制起来,再还给大师罢。”   虽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将就着继续穿。   绿竹担忧道:“当时就是大师来通知的我们,可现下雨势歇了,奴婢方才也未在香积厨附近见着他,应当是还没有姜汤暖胃,不若由奴婢给他送碗姜汤过去,小姐意下如何?”   “就这么做罢。”沈融冬应允。   待到绿竹离去,沈融冬将姜汤往桌上一放,目光探往屏风内,袈裟和她的衣物分开,她走进去揭起再仔细瞧了眼,一面绯色,一面缃色。若想要将它缝补齐全,少不得需要下真功夫。   彷徨之间,沈融冬去行囊中翻起了各色丝线,带来的丝线种类不多,但想要找到类似色,也不是难事。   可等沈融冬将丝线理齐,待到绿竹归来,她手里是凉了的姜汤。   绿竹方推门,便摇了摇脑袋:“寻遍了四处,都说没见着那位大师,看样子,他的行踪过于隐秘。”   沈融冬道:“无碍。”   之后,绿竹便从小姑娘手里拿回来了那另一半的袈裟,两面袈裟洗净,悬于竹竿上通风。   翌日雨过初晴,绿竹过了晌午,清点完第一波柴木,将晒干的袈裟拿回厢房,在窗栏前借着大好日光,一点一滴穿针引线。   “嘶——”绿竹偶然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啜,沈融冬原在誊写经书,此刻笔搁下,朝她看过去。   “不碍事。”绿竹极快地竖了竖手指头,上面的针孔肉眼看不见,想是没大碍。   沈融冬神思重新回到经书上,片刻心思翻转,稍微侧过目光,又看向了绿竹一眼。   她坐在窗栏前,穿针引线时,手指头的动作明显带些滞涩。   沈融冬出其不意:“是在清点柴木的过程中受伤了吗?”   绿竹顿止动作,看过来,歉意笑了下。   沈融冬走去,抬起她的手指头,满是细小的各种伤痕。   “休息两日吧,至于袈裟,”她从绿竹的手里拿走,温道,“先放着。”   “不行,小姐,”绿竹不舍,“奴婢好不容易将线穿过了,若是前功尽弃,下回捡起不又得重新费工夫?”   沈融冬叹气:“我来。”   左右缝补衣物不是什么难事,她在未出阁前,做过的针线活虽不多却也还能看,缝补时将针垂直,反复短针藏起线尾,这样便可不刺破反面绣线,在最后将线尾藏在针脚里,不露出线头。缝补出来,袈裟正反两面的丝线颜色不相同,与袈裟本身的颜色并无差异。   若非仔细看,看不出痕迹。   袈裟经细细洗涤过后,飘出一股皂角的清香。   绿竹看怔了:“看来奴婢这手的伤,伤得恰好是时候。”   沈融冬点了下她天灵,将袈裟交付她手中:“好了,若是再找不到人,就随意交托给其他僧人,由他们处置。”   绿竹抱着袈裟去,没过一会儿回来,又是惯见的颓丧:“奴婢依您所说,随便交付给了位小沙弥,可是看来那位大师,是当真神不知鬼不晓。”   “罢了,”沈融冬没多动容,依旧在誊写经书,“这件袈裟,可能它主人也不太想要。”   毕竟沾了世俗,那样的人,会重新穿回吗?   左右她骗了他,若在这间寺庙里找不到他的去处,那么也无碍,她缝补他的袈裟,算是两清。   -   雨后初霁之后,连着两日都是放晴。   沈融冬每日除了礼佛誊经,还会同绿竹去看望那些灾民,那日走失的两个小孩儿所幸没落下病症,绿竹也对他们照看有加。   柴房前,沈融冬的身子被漆上一层昳丽余晖,她手拿荷包,打算将明日的工钱先付给绿竹。   绿竹意外推辞,气定神闲:“奴婢已有了另外的法子,不止不要您的钱,反倒还能挣钱,小姐放心,再说您看,这柴木都快要将柴房前后堆成山了,纵使再多拾些,入冬也用不上,您觉得如何?”   沈融冬早先说过,无论是绿竹想要做什么事,她都不会插手。   此刻将荷包收回,既觉得欣慰,又有些怅然所失。   回厢房后,没誊写上片刻经书,沈融冬心中沉闷,推开房门踏出厢房。   她的厢房再西侧是片枫林,出了院门,踩踏在落下的枫叶上,余晖渡上身,伴着暮鼓,意境深远。   沈融冬微微阖眼,只因在枫林里,见着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在清扫。   枫叶在笤帚驱赶下汇聚,她观了半天,见着他扫得极其用心,却始终没转过脸来。   僧人的袈裟是绯色,余晖更如同烈火,枫叶也足以将万物染红,似乎天地间只剩这份浓烈,她看得眼晕。   想回厢房,没料僧人侧了身清扫,转过脸来。   沈融冬见着他视她如无物,的确是没再从中看出怜悯。   可这份滋味,也不好受。   过了须臾,她还是走过去,客气问道:“大师,需要帮忙吗?”   僧人看她一眼。   “大师之前不是说,我欺瞒了佛祖,佛祖不会庇佑,”沈融冬道,“可我眼下,想要将功抵过。”   她没料想过僧人的回音,往浅了说,她是供奉寺庙香火的贵客,往深了说,凭他们二者之间的嫌隙,她不觉得他会让她来帮忙。   但僧人偏偏将手里的笤帚一递,桃花眼眸微抬:“姑娘若是不想,倒也不用勉强。”   沈融冬听见他的称呼,眼尾上弯,莫名应声。   “想。” 第15章   沈融冬用笤帚拂着落满枫叶的地面,她扫的其实只是枫林里的一小块地,但整片枫林过于宽阔,纵然是前一夜将落叶清扫完,第二日,亦会有新的落叶堆叠满整片枫林。不免在心里沉思,出家人的清扫,多半是落得个清净心门的效果,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扫地。   沈融冬扫地的动作自觉不落下风,伴着暮鼓,笤帚触及枫叶唤出沙沙声响,轻微却悦耳。   她将枫叶扫拢在一处,方堆叠成小山,僧人便来挑拣着它们,徐徐装入畚箕中。她有分外注意,他挑拣的尽是一些干净叶子,看来留着日后有所用处。   沈融冬轻问:“这些落叶,是要留作引火?”   “并非,”僧人道,“风干后可制成书签,送给寺庙里的香客。”   “我也会有吗?”沈融冬又问。   僧人全心全意拣着落叶,心思未被动摇片刻:“若施主想要,当然是有。”   “我誊写经书时会用到,还有我的侍女,她要清算账本,我们都大有用处,可能会要多一些。”   “好。”   “当然了,香火钱也会多。”   自顾自添完这么一句,沈融冬又觉得,似乎是毫无必要。   她将目光放远在他处,余光也难免触及到僧人身上的袈裟,远看焕然如新,饶是清楚为自己亲手缝补,也不免在心里悄然感叹,时间未算白耗。   沈融冬动着笤帚,忽然想到了一桩:“将要入夜,大师为何还在此处打扫?”   僧人由始至终秩序井然,将枫叶装进畚箕里这样简单的事件如同被定格在了水墨画卷上,他身后的枫叶红遍一片天地,做完了正事,才抬眸娓娓回:“贫僧每夜,都会来此处打扫。”   “那为何之前…”沈融冬恍惚。   “施主心中装满心事,自然看不见其他。”   “可我今日,偏偏倒是有事…”沈融冬浅笑,“所以大师,你偶尔也会说错话,揣摩错他人的心思。”   “贫僧从来不去揣摩他人心思,”他放下畚箕,索性正视她,“只能说,施主原本心中装载的小事,施主自认为是无足轻重,可其实对于施主来说是枷锁,亦是重担,施主今日全数卸下,才得以从这桎梏中挣脱,望见了其他的新新事物。”   沈融冬丝毫不亚于当头一棒,她从没这么想过,无论将自身与灾民紧系,亦或是磨砺绿竹,都不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   这么想来,出家人果真是为了时刻点醒他人,无论他人话里藏有何玄机可侃,即便是歪理,也非要拎出来。   僧人提起眼角眉梢,手握畚箕,十指匀称漂亮,自顾自的,话如靡靡之音:“不过施主现下,倒是比起之前赏心悦目。”   沈融冬明知道他的话里没其他深意,不过是在暗喻她功过相抵的心思巧妙,可恍惚之间竟又觉得,有时候出家人的话,也不尽是无用。   -   暮云浓烈,将寺庙遮掩。沈融冬回到厢房,平素里誊的经书摞在书案边上,绿竹此刻伏身在书案前,将账册一度翻得哗哗作响。   沈融冬想到方才与僧人的谈话,或许是迫切想要证明自身,遂朝绿竹走去,探看她的账册:“绿竹,你今日说想到了新鲜的法子,是怎样的法子?能说给我听吗?”   绿竹抬头,神情有些遮掩,慌张将账册合上,片刻后,又苦兮兮摊开:“就同您招了吧,说起来,奴婢能有这样的主意,全靠了那位大师。”   “大师?”沈融冬听见称呼,微微一怔神。   “是呀,”绿竹笑眯眯道,“就是此前三番两次,都在寺庙里寻不见踪影的那位,奴婢昨日路过小姐初去礼佛的那间佛堂,可能是嘴边正在为了柴房前后的柴木苦恼发着牢骚,偏生叫大师听见,他从佛龛后走出来,手里当时还提着笤帚,便着急喊住奴婢留步,奴婢听他给盘算了许久,才有了现下这样的绝妙主意。”   沈融冬心中蓦地一撞,说不上来何等滋味。   他给绿竹出的主意若真不出反进,又能妥善解决灾民们的生计难题,那为何不早说,偏要居于她后?   气息顿时滞涩,沈融冬按按额穴,不让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姐,”绿竹偏头仰面望她,“从波斯国来的那些大胡子商人们,近期由于汴京城严防死守,不让灾民们流落进城里,他们想要通过城门也是难上加难,有好些商人只能暂时滞留在山脚一带呢,借住于那些樵夫猎户的家里。大师说了,他们到中原来,无非是想要同我们做生意,既然城里进不去,城郊又只有樵夫猎户,他们拿着破木头无用,唯有小鸟小兽的皮毛,应当是不能满足的。我们不是灾民,我们可以进城,买些刀具回来雕刻,再是彩漆香珠,给刻好的小玩意儿涂色和染味,这样他们见了,不说有多喜欢,应该也会乐意同我们交易,不会吝啬!”   沈融冬听得怔忪,尚未回话,绿竹期盼盯着她,紧张问:“小姐,您的意下如何?”   “甚好。”   无论是从长远,还是从深意,都要比她高出一截。   沈融冬正要侧身,余光望见绿竹翻开了账册的下一页,托腮苦恼道:“奴婢方才也是在精打细算,这买辅料的银子,得花上多少合适,以及到时候卖出去的价钱,又该如何定夺……”   枫叶夹在账册中,被小姑娘脆生生的手指拈起来,如残阳,如烧红的烈火那般。   “是从院外的枫林捡来的吗?”沈融冬意外问道。   “不是,”绿竹眼尾弯弯道,“是大师给奴婢的,他说到时候送给寺庙里的香客,也可给胡人们当作是馈赠品,奴婢从他那里拿了许多,这枫叶上熏满了檀香,闻着有佛门的味道呢,留在账册上,既好闻又省事。奴婢可喜欢了,小姐您要吗?我这里还有几片没用过的。”   “不用了,”沈融冬在慌乱中回绝道,“我没什么能用上的地方。”   长夜漫漫,沈融冬宿在塌上,难以置信地没怎么睡好。   -   翌日醒来,绿竹不在外间的塌上,沈融冬早已习惯她的起居,下了塌坐于妆奁前,朝眼下多掩了些粉。   尚未过得片刻,房门那处传来推门声,沈融冬从隔门里望去,绿竹的面孔悻悻,一看便是犯了难。   “怎么了?”她不免问道。   闻言,绿竹亮晶晶的眼转过来,期待道:“小姐,您今日可有空?”   沈融冬不明就里。   绿竹将事情原本娓娓道来:“本来奴婢昨日想好了,今日安排褚队长进去城里购置辅料,可是偏偏正到了时辰,他约摸是昨日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不合适,竟然临时闹起了肚子,这没个一日半日,看似是不得消停,茅房被熏怕了这也好说,可是若少了褚队长,马车便不见得能进城里,现下汴京城四处的城门防守严密,奴婢心想着,若是要等到明日,又是怠工一日,这下见到小姐,心里才登时来了主意。”   沈融冬的身份,即便不抬出太子妃这三个字眼,城门处也无人敢阻拦她的道路。   她的指尖朝眼下点了点,轻应道:“好。”   绿竹欣喜:“小姐答应了?”   沈融冬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大氅,系带的同时,不疾不徐问:“剩余的同行人员有谁?”   绿竹扳着手指头稍微算了算,“除了两名亲卫之外,还有小姐上回救下的一对兄妹,以及那位大师…”   “大师?”   再次将这两字碾于唇边,沈融冬觉得自己快魔怔了。   可既已答应了绿竹,断也没有推托的道理。   沈融冬系好大氅,又翻出了一顶帷帽戴上,让绿竹拣了炭火进金丝手炉里傍身。   入秋的季节,踏在外便是稍微喘口气,都觉得凉彻心脾。沈融冬在绿竹相伴下行至山门前,候着的马车质朴,不是她们来时的马车,进去后,除了坐处,四周空荡荡再无他物。   沈融冬先坐进去,昨夜里浅眠,稍微一闭目养神,瞌睡便滚滚来了。   车帘处不多时闹起窸窸窣窣动静,她掀开一丝眼帘,前几日的小女孩儿穿着厚实的衣裳,在哥哥推搡下上了马车,她也瞧见她在望着她,怯怯地喊了声姐姐,坐在她的对面,不敢再多看一眼。   将妹妹推进马车后,小男孩儿才攀进来。   沈融冬只知道他们会一道,但过后仔细想想,也觉得甚是奇怪。   她不免笑问:“你们怎么会跟来?”   “阿施想见见京城,以往在豫州的时候,爹娘就说过要带她来京城玩的,听说京城里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可是爹娘后来和我们走散了,”小男孩一板一眼回答,“所以他们不能带阿施来京城了,但是我可以,我问过绿竹姐姐,她说我们是灾民,不能进去城门里,我们只能在马车上等你们,在车上远远地望上一眼就行,那样那些官兵,就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沈融冬再问:“你很怕官兵来找你的麻烦吗?”   小男孩儿摇摇头:“我不怕他们凶人,也不怕他们打人,但是阿施的胆子小,我怕她会吓着,还是就在马车上看一眼就好了。”   小男孩在袖子里探了半天,掏出串脏兮兮的铜钱,一看便是拾掇柴木换来的工钱,几经周折,剩下的可能只有这串为数不多的铜板。   “姐姐,到时候等你进城门里了,能帮阿施买一串糖葫芦和头花来吗?”   沈融冬鼻尖微酸,接过他的铜板:“姐姐有办法,能帮你们进城里去。”   “不要,”小女孩儿在此刻拉了拉哥哥的袖子,“绿竹姐姐说过我们进不去的,万一给姐姐带来麻烦,那就不好了。”   她的声音细嫩得像一掐就断的笋,沈融冬听着心疼,握着她的手道:“不碍事。”   她看见他们的身上,除了小女孩儿裹着厚厚的旧衣裳,男孩儿的衣着单薄,遂解下大氅,又将手炉递过去:“你和哥哥一起用吧。”   “谢谢姐姐。”小女孩的眼睛黑黝黝的,掐着细细的嗓子道了声。   沈融冬阖眼,料想绿竹已经离开,也没再找她拿件大氅来。   这马车里,其实也没那么冰冷。   又过一阵,车外响起动静,这回沈融冬不用掀开眼皮,也能知道车外的人究竟是何人。   他揭开车帘的刹那间,如同白驹过隙的光景,熟悉的檀香气息弥漫在整个车厢里,连带着将秋日里的凛冽萧条,一并给送进来。   她肩膀微颤了下,刻意没睁眼,当作自身早已在梦中会上周公。   “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她听见僧人这样问小孩儿。   两个小孩儿约摸是将金丝手炉给他看了,又将手指放在嘴边:“嘘。”   沈融冬止不住想笑,又立马将唇角敛下,轻轻忍住。   马车里再无话,两名亲卫在外头驱赶着马车。   山路颠簸,车轮滚在地面咕隆作响,沈融冬强忍着,庆幸早时没往头上簪什么珠花,不然若是被晃得身子不稳,抬手便去扶,那样便是啼笑皆非。   “你们两煨好了吗?”   僧人的话音再起,沈融冬没动。   紧接着,她感知到手炉被僧人重新塞回来,冰凉渗人的手里霎时多了几分温暖。   “若冷的话,我来攥着你们,姐姐得顾着自己,知晓吗?” 第16章   沈融冬手心里重新捧回的手炉滚烫,可也不比那句钻进她耳朵里的声音,更使得自身心绪不宁。   “姐姐得顾着自己,知晓吗?”   左右,她是真的魔怔了。   庆幸瞌睡虫一直围绕着她的脑袋打转,沈融冬昏昏沉沉,借着车轮滚动声作伴,迷迷糊糊真睡了过去。   困意如退潮般散去时,马车外喧闹嘈杂的动静充盈于耳畔,沈融冬掀开眼皮,朦朦胧胧间将身后车帘稍揭,望出去,偌大的城门恢弘,汴京二字悬于城门口上方,铁画银钩,矫若惊龙。   这一刻,她才被红尘俗世拽拉着,从山间的世外桃源里脱离出来。   沈融冬望了眼对面的三人,两个小孩儿的手还攥在僧人手里,她嘴角微翘,旋即压下,当作是没看见一般。   手炉被她放置往一侧,呵了口气道:“你们先在车里,待我下去看看。”   若现下世道当真如青荷所说那般严峻,那么由她一人独自出面,比起多人来反倒更为省事。   城门口,官兵们严防紧守,长刀横挡在身前,阻止灾民们进城。   沈融冬避开他们的争吵,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为首的官兵瞧见,立马知了来者何人,在沈融冬的示意下免礼,放他们的马车通过城门。   沈融冬回到马车上,官兵们同灾民的争吵依旧没止。   “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你们到这儿吵闹也没用呀,有那本事,就闹到嘉峪关去,让端王来给你们来撑脸面!”   “就是,你们都上赶着到京城里来,还不若去那嘉峪关,沈小将军连同端王殿下,两人都如同活菩萨那般,指不定会收留你们呢。”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胡来,就算是闹到陛下跟前,也不会放你们这些潦倒落魄的刁民们进去!”   ……   沈融冬心里再清楚不过,黄河水患并非是一日两日的灾难,可她现下,也管不了这许多。心绪不宁,只能克制自身不去想,当从未看见过,听见过。   覆眼瞧见对面小女孩儿的眼睛湿润,她招手唤她过来,将手炉重新塞进她手里,又将温热的手心捂在她耳朵上:“暖和吗?”   僧人的眼眸是如泼墨般的绀色,不温不火看来,沈融冬吞吐解释道:“怕她冷,没别的意思。”   -   马车安然无虞通过了城门,沈融冬摊开绿竹早先便写好的纸条,她自身在寺庙里有其他的重事,便没亲自来,借着从前在坊市间生活的经验,将需要的辅料种类数量及铺子位置和大致价钱都写好在了纸上,他们只需要找着铺子,一一照应着购置便好。   亲卫在外没驱赶马车,而是牵拽着马匹使其缓慢行走于闹市间,沈融冬在车内将帷帽戴好,见着对面僧人没有下车打算,而是道:“贫僧不适应这繁华街市。”   那为何又一道来?   沈融冬在嘴边嘀咕句怪哉,只同两名亲卫进了贩香珠的铺子,在货架上挑选着将要购置的辅料。   身后闹市熙攘,沈融冬挑得仔细,只看着与绿竹记载的价位并无出入,便商定好了数目,由他们打完包送往马车上。   其实只要略略多添几两银子,便可以直接送往寺庙山门,但眼下城内形势严峻,沈融冬也不便强人所难。   采购完香珠,马车内跻身四人,也还有一大半空当。沈融冬坐在车内观着车外,眼看路过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食楼,匆忙喊停,让其中一位亲卫进去打包几样招牌菜色出来。   “太子妃,这马车上都自备了干粮,再说回寺里的路程得有小半日,我们尚未走到第二间的铺子呢,哪里还敢耽搁,”实则他看离得马车里远了些,压低声音为难道,“主要是这聚仙楼,虽是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食肆,可那招牌多半都是荤食,饶是精致素食,也做得不如荤食一半好吃,我们有大师在,还明着吃荤食,是不是不太好啊,恐怕是会引来佛祖怪罪……”   “你们平日里也没少吃,”沈融冬笑道,“莫以为本宫不知。”   在只有粗茶淡饭的寺庙里,平时习惯了大鱼大肉的壮汉们怎么能忍得住?   他们时常会与山下的猎户做交易,或是自己馋虫上身,干脆去山林里打些小鸟小兽,就地吃了。   绿竹将这些事当成闲暇时的笑谈说给她来听时,沈融冬没去管,一方面,也觉得的确是苦了他们。   但眼下揭穿,一点情面也未留。   亲卫窘迫着脸色,走进去楼里打包。   沈融冬停驻原地,无意朝聚仙楼二楼望了眼。   二楼临着街市的有间雅间,锦衣华服的世家子们在窗栏前饮酒作乐,美酒佳肴溢出香气,更有源源不断的欢声笑语。   沈融冬看了有一会儿,方觉脖子后刺痒痒,似是被窥视的感觉。她侧回脸去,马车的车帘揭起一小片,有双藏满好奇的眼睛从中透出来。   “姐姐,你在望些什么?”   “没什么,”她急急忙忙道,“方才就是在想,这上菜的动作,怎的这样慢?”   男孩儿探过脑袋来,悄声道:“可是他方进去不久。”   沈融冬提提嘴角,颔首称是,没再反驳。   也不是聚仙楼的动作慢,而是她忆起许多不该回忆的事。   她和晏君怀初识时,总会来楼里,只因她垂涎这里的各种菜色。   后来进了东宫,宫里的菜色怎样都比宫外要精致,从此便再也没来过。   -   和聚仙楼里的亲卫约好了在城门口碰头,沈融冬便同其余人赶往剩下的铺子,购置辅料的时间里耗费了好些心神,可亲自活动手脚散出身上热气后,方觉得走在外面竟比呆在马车里更好,即便没有手炉,亦会觉得温暖。   直到沈融冬同另一名亲卫将辅料购置齐全,僧人依旧是安然坐于马车内,一动都未曾动过。   沈融冬见着最后的彩漆装进了车厢里,便同亲卫道:“由你们先赶着马车,去城门口汇合,本宫带着他们再去随便逛逛。”   “可太子妃,”亲卫压低了声,小心翼翼道,“您出行这一趟,安危是由我们两全权来负责,本来少了一人就已经是冒着极大风险,若是再丢下您一人,还带着两个小毛孩子,保不齐您掉了一丝头发,褚队长都得拿我们开刀。”   “那不若由他赶着马车,你陪同在我们身旁?”沈融冬朝马车内看了眼,提议道。   “太子妃,您可不知道,”亲卫跟着朝马车里瞄,“这大师真是个怪人,方才您进铺子里时,我同他吱过几声,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来,若是教他在外头赶车,他决计也不乐意,依属下看,这回便算了吧,这两孩子还小,日后大把的机会来城里,你们说是不是?”他最后几句话嗓子扯开了些,刻意要教马车里的人恰巧听见。   沈融冬不信,正打算进去同僧人再商议,不料他先行出来,脸上却遮人耳目。   如此的行径沈融冬再熟悉不过,每每当沈温归京,都是作这样打扮,只露出俊俏的眼角眉梢,像是生怕走漏半点风声,教汴京城里的姑娘知道。   沈融冬稀奇,又有些掩不住笑:“大师是怕美色被他人觊觎?”   方出口,便觉得不适当,低了头:“罪过,罪过。”   僧人一手抱着小女孩儿,另一手牵着小男孩的手,温道:“方才脸上见了闹市的风,现下起了疹子,怕一路走过去会吓着行人。”   沈融冬将信将疑:“那这样罢,你先过去汇合。”她看向亲卫,“这名大师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之辈,无需担心,褚队长若要拿你们问罪,也得真出点事才行。”   亲卫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的话头不吉利以及他过分的逾矩,后怕着领命,赶马车去了。   方才沈融冬在马车外,便瞧见两个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外舍不得离开一刻,只是当时未将正事办完,现下见他们踩踏在京城的地面,高兴得眼角眉梢全上扬,也跟随着他们一道高兴。   小孩子的目光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不住,各色的摊位几乎都被他们光顾了个遍,沈融冬但凡见着他们盯上某件新鲜小玩意,算计着那串铜钱的数量,私下里再略略添补上一些,抢着在他们的身后付钱。   “你看那位姑娘,竟像个随从一般,跟在位和尚的身后付钱,奇了怪了。”   “还有那两孩子,一个光鲜亮丽,一个看着落魄。”   “不对,另外一孩子无非是身上多了件大氅,面目看着也不像是有钱人家,别不是这和尚,偷着做了什么污秽行当……”   “嘘嘘,他们看过来了,别再说了。”   “不过说起那位姑娘,倒是气度身段都万里挑一,光是瞧见背影,就知道俊。”   ……   沈融冬听见百姓口中的这些闲言碎语,脸一阵一阵烧得厉害,像是藏在了蒸笼里熏蒸,但稍微热过一阵,便也随着他们说。   逛尽兴后,到城门口汇合已近日落西山,沈融冬坐上马车,目光触及手炉,试探了下,内里的炭火早已温凉。   马车里货物四处堆叠,虽不至于无处容身,可若让对面三人依旧坐一道,也不称心。沈融冬将小女孩儿抱来自身这边,期间一直察觉,对面有道目光琢磨不透。   直到马车行至山脚,两名亲卫带着小男孩儿去小解,只余下睡着的小女孩儿和他们,沈融冬抬眼问:“大师从方才,便一直盯着这边看,究竟在看些什么?”   僧人道:“在想施主装睡的本事,当真是烂熟于心。”   车厢里冰冷,但沈融冬仿佛回归到了行于街市间时的那番脸热,又问他:“我何时在装睡?”   “若施主下山时未曾装睡,为何方才一度盯着手炉?”   “大师果真是在不该好奇的地方偏偏好奇,”沈融冬提了下唇角,“只是看着它炭火温下,不能再用于暖手,甚是可惜。”   “快回崇恩寺了,有无炭火,”僧人他意深重,“应也无大碍。”   沈融冬笑道:“说得也是,那便不看。”   不论僧人他意如何,她死活不承认,他便也没办法。   待到男孩儿和其余两名亲卫归来,马车上路,小男孩儿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车轮声里:“大师,阿施的脚之前虽说是好了,可是方才在街市上,我瞧着她下地走路时还不大利索,你能帮她看看吗?”   但凡是提及到妹妹,他便如同大人一般。   僧人当下不再迟疑,在小男孩儿的帮助下揭开小女孩儿的棉裤,捏着她的脚踝进行推动。   “大师原来还会医术?”沈融冬的眼光被这幕景象吸引。   “那是,”小男孩儿如同自身医术了得,沾沾自喜道,“阿施的脚受伤,一直都是大师帮忙敷的草药,才会好得这么快,他可厉害了,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想到。”   僧人未分心神,眉目也未曾抬:“寺庙里没有专门的医者,若是寻常有人受伤,迟早要寻人医治,所幸照着医书,粗浅学了一些。”   沈融冬恍然想到,这样的人,即便是问她为何盯着手炉一直看,应当也是担心需不需要添上几块炭火,便是问她为何烂熟于心装睡,应该也是忧愁香客昨夜里未睡好,想要替她开上几味凝神的方子罢?   “大师方才在马车上,同我们说过,”小男孩儿一脸认真,又神秘兮兮道,“姐姐你的身子骨弱,得多在外走动,身心才能畅快。他还说,若是有事在心里头闷着,只会闷出大病。”   所以故意同她作对,是知道她在心里没想通?   沈融冬从方上车起,便在心中盘算着问出他缘由,为何要在她之后才说出妙计。而在听闻他会来后,仍应允绿竹,也是想在路上盘根问底,可终究是那盏手炉的温暖,令她喉咙堵住,闷成了只葫芦。   沈融冬无言,只点点下颌。   “大师从前在俗世里,对待自己的妻儿,是不是也是这般好?”小男孩儿童言无忌,“所以现在才这么照顾姐姐。”   “你别胡说,大师怎么可能会有妻儿…”   沈融冬猛地堵住自己的嘴,忽然想到,若是在成家后才脱离的凡尘,那么有妻儿,似乎也不奇怪。   对面人没抬眉目,亦没丝毫反驳。   五脏六腑的杂乱思绪如同静静煮沸的水,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他会对女子如此照顾,从披上袈裟,到姜汤,再到手炉…一切都是有因可循。   沈融冬须臾间竟来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僧人,比起汴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公子哥们,还要出众几分。   若是褪下这身袈裟,沈融冬只当他是哪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合该恣意纵马,执扇风流。   她也从未遇见过,能将袈裟穿得如此惊艳绝伦之人。   随即又不免想到,这样的人原本有妻儿也不为过,不知道因了怎样的劫数,才会厌弃这繁华红尘。   沈融冬在心里默默思虑,眼光无意间触及手炉,手指碰上,传递过来的温热竟又少了。   “怪人。”   她之后揭起车帘,喘了口气,却没在说他人。 第17章   回到寺庙,沈融冬在绿竹派人从马车里卸货的期间,自然而然朝车内窥了眼,粗布车帘被风卷起小道缝隙,僧人脸前的面巾纹丝不动,他正在将方睡醒揉着眼睛的小女孩儿抱起来。   沈融冬望着他们下车,略略不解问:“大师在外遮人耳目…尚且情有可原,可为何回到了寺庙,依旧坚持呢?”   僧人眼瞳深黑,另只空闲的手揭起小半片面巾,薄唇旁的小片肌肤露出,当真是起了不少密密麻麻的小点。   沈融冬脸一热,微愣道:“原来大师,竟是比起我来还要体弱。”   稍稍一见风,便起一脸疹子,若再遇上其他事呢?   原来能医人者,大都不能自医。   绿竹此刻猫着腰探进车里,鼻尖稍动,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小姐,这是聚仙楼里的招牌菜色吗?”   去聚仙楼里打包饭菜的亲卫正将彩漆从车里搬出来,笑问她:“绿竹姑娘是如何得知?”   “母亲早些年间在聚仙楼里打下手帮衬时,”她笑道,“这招牌的红烧乳鸽,再有鲍汁鹅掌,就算是没名正言顺吃过,也有母亲带回给我尝鲜的,只可惜舍弟早夭,竟连味儿都不曾闻到过一丝。”   “无妨,”僧人顺口道,“令弟已去往极乐净土,绿竹姑娘与其惦念,不若多尝几口,也算是替了他的份。”   沈融冬诧异道:“出家人一向明令禁止大鱼大肉…”   “若是有心阻挠,在车中便点明了,”僧人道,“寺庙里虽是佛门清净之地,理应持斋把素,可念及施主们六根未净,会想念凡尘俗世的食物,也在所难免。”   沈融冬朝他笑笑:“难为大师竟能够理解。”   精致菜色的香气持续不断引诱着众人鼻子,沈融冬让绿竹捎上两兄妹去偏僻的地方吃,绿竹方提上食盒,觉察到了不对劲:“小姐,您不去吃吗?”   沈融冬掩住口鼻:“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心中便有些不自在,想必是来回颠簸多了,以免愈发严重,索性不沾荤腥。”   绿竹见太子妃像是要揽下她的担子,也不再言语,连带着两名小孩儿回厢房解决馋人的香味。   沈融冬在不久后,见他们搬运完毕,清点过数目未出纰漏,徐徐转身,没回厢房,而是朝寺庙中藏经阁的位置去。   崇恩寺的藏经阁不说闻名天下,至少在京畿是难以有藏书阁敢与它一论高下。它收藏的不止是佛门经典,更有许多难寻的孤本珍本,有些书籍不说民间难寻,更是连宫廷也未曾收录。   沈融冬在小沙弥的指引下,找到摆满医书的几列书架,在日日擦拭也难免积攒灰尘的书架上翻查许久,终于翻阅到几本记载有出疹由来与治疗之法的医书。   没多顾忌,沈融冬借着当下的昏暗光线,在藏经阁内部偏僻的地方翻看起来。   “施主竟会看医书,”在旁的小沙弥好奇,“若是施主想要寻找何疑难杂症的解法,不若直接去问原本就熟知这方面的人来得方便。”   “没什么,只是图个博闻多识,”沈融冬不自在起来,将几本书籍端正摞到身前,询问道,“这其中的内容晦涩深奥,一时片刻参不透,能借回去加以研读吗?”   “当然了,”小沙弥笑道,“施主是崇恩寺的贵客,无论施主想借阅上几天,主持知道了都不会怪罪。”   沈融冬谢过,带着翻找到的几本医术回去厢房,前院里绿竹与两兄妹还未解决完菜色,鹅掌淋上色泽浓郁的酱汁,红烧乳鸽表皮香嫩,她只是从他们身旁越过:“你们吃。”   阿施放下筷子,心思灵敏抬头:“方才我在车上睡着的时候,姐姐是不是又在同大师吵架?”   沈融冬笑笑,挑眉问她:“你因何觉得我们吵架?”   阿施认真回:“因为车里醒来,竟比睡着前还冷。”   沈融冬莞尔,又听她道:“可是大师在下山时,还将手炉还给了睡着的姐姐,他很照顾你呢,日后还是和和气气好。”   绿竹听闻,放下鹅掌,抹了抹嘴:“他当真是在照顾小姐,甚好。”   沈融冬没顺着她的话细思,只摸了摸阿施的脑袋:“知道了,这些你的哥哥都同姐姐说过,姐姐日后不会再与他起争执了。”   说罢,她回到自己的房内,燃起烛光,掀开医书。   -   沈融冬一连看了半宿医书,见风便起疹子的症状在古籍上并不少见,甚至只能算是普通病症。她依照多处记载,斟酌再三,决意采摘草药湿敷。   翌日一大早,沈融冬拜托上几名亲卫,前往山林中采摘草药。   医书上绘有的草药模样只要不是身处在石山沙岭里,都能从丛林草木间找到,人越多,找寻来的便也越多。   不出午时,沈融冬等到他们带着草药归来,进房里将草药碾碎提出汁液,未及日落,草药汁液装满了几个白净的细瓷瓶。   沈融冬拿着瓷瓶来到庭院外的枫林前,枫叶红火依旧,只是没瞧见半片袈裟影子。   “小姐,您是在找什么人吗?”褚石的声音在身后乍响,沈融冬受到不小的惊吓。   她回头,和他略略示意:“观赏余晖景色。”   “太子妃是应当多欣赏,”褚石见无他人,便也恢复称呼,笑道,“就连属下,也是想着到时候回东宫了,再无此等闲情逸致,才来此处散心。”   沈融冬轻应:“褚队长所言极是。”   驻足须臾,沈融冬走回厢房里,将瓷瓶放置往几本医书旁。她挨着榻侧坐下,长长吁出了口气。   僧人也不见得每夜都会来,是她过于天真了。   -   又隔一日,沈融冬攥着细长的白瓷瓶,来到庭院里张望。   偶尔几片枫叶飘落进前院,沈融冬心道,她是不愿让草药的功夫白费。   她身上的旧疾说起来不是什么严重毛病,可也是在特定情况下,身上面上皆会冒出疹子。   晏君怀若是在触碰她时浅尝辄止,仅接触面部及手脚这些地方,并不会出现异状。可若是稍做些逾越的动作,她身上面上,比起见着僧人揭开面巾时的那匆匆一眼,会更加可怖。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桩,是在嫁给晏君怀的大半年后,他喝醉归来。   她上前搀扶,在为酒气缭绕的他宽衣解带时,他攥住她的手,待她投去眼光,酒味浓重的吻熏在她眼睫上,宽大的手也落于腰身前的宫绦。   他的吻要比平时重,三两下宫绦被挑开,沈融冬没进行推搡,而是颤着乌睫阖眼。   她服侍她的夫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即便那么多人说过不合适,她也想尽力尝试一回,而不是从他话里听见胡言乱语,逼着自己承认那是醉酒过后的话。   沈融冬从晏君怀沉黑如潭的眸里瞧清她脖颈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大片红点,连喘息都变得困难,只有微微去推搡他:“殿下……”   晏君怀没清醒,沈融冬便又咬着唇,害怕得唤了他一声表哥。   直至晏君怀清醒,将她拥入怀中道歉,沈融冬困难喘息着从昏黄铜镜里去瞧自己的面貌,脖子上的红色分不清是吻痕还是体疾,她的宫绦虽被修长几指尽数扯开,可中衣至始自终好生合拢在身前,这无非是在昭示着她服侍不了夫君。   沈融冬没从晏君怀的脸上看出被吓着或是厌恶,但也能隐约看明白,他是孤寂的。   太医们看过数次,也请过民间郎中,都说她是身子骨弱,可为何独她一人身子骨弱,她也未能明白。   直至看见僧人揭开面巾,隐约间竟没产生这世间原是公平的龌龊心思,而是彻底明了原来同病相怜竟是这样一种意思。   沈融冬捏着手中的细白瓷瓶,踏出庭院,压根没抱上能见着僧人的打算。   笤帚触碰枫叶的沙沙声轻微,沈融冬掀了眼帘,枫林迎上一片清辉,如同镀上清冷霜色。僧人没披袈裟,素色的衣着恍若与月色融成一体。   他果然是如约,只不过昨日她偏偏倒霉。   沈融冬上前,将手里的细白瓷瓶朝他递过去,温声道:“前两日,大师的脸见风起了疹子,我看着害怕,这瓶草药的汁水从医书上看来,宜用来湿敷。”   她的话很简略,只想他能将药接过,而不需要承她的情。   僧人将药接过,道声谢谢。   “施主,绿竹姑娘先前说过施主体弱,所以让贫僧在一路上多加照顾。”   沈融冬缓慢之极地颤颤眼睫,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将绿竹在庭院里的话稍作联系:“他当真是在照顾小姐,甚好。”   沈融冬张张唇,僧人是怕她想入非非…   不对,沈融冬连将自己脑子里的七七八八撇干净。   这样的人,原本就是如同佛陀般怜悯众生的性子,无论对待任何人都一样,现下不过是随口解释。他接了绿竹的托付正常,何况坐在马车里的即便不是她,而是褚石,恐怕他也会无微不至关怀一句,腹痛的症状可曾好些了?   沈融冬想清楚,若无其事颔首:“知晓。”   谁知道僧人不动如山,又确定她脑子里想法:“施主已在崇恩寺中小住一段时日,可施主的心绪依旧杂乱,若是仍抛不下七情六欲,这佛门之地不适合施主。” 第18章   无需僧人提及,沈融冬迟早也会离开崇恩寺。   可由他唇边溢出规劝的话,气性不免从丹田上升,直至喉咙间轻滚:“大师是如何,能知道我的七情六欲未抛?”   “况且大师明明先前早已说过,”沈融冬抿唇,抬眼直勾勾,像是要从他眼中窥出答案,“我们这些施主即便六根未净,还惦念着凡尘俗世,在你们眼里,也并无大碍。”   眼中映入他手里的细白瓷瓶,沈融冬觉得方才似乎是给错人。   “那日在食楼下,见施主一直望着二楼,”僧人神色冷淡,“想必是有什么念想,未曾放下。”   “可这又与大师有何干?”沈融冬扬唇,完全忘记了同阿施的约定,“未免管得太宽。”   -   回过那句气血上涌的话,沈融冬回到厢房,见绿竹在摇曳的烛光中收拾行装,她脚步微顿。   “小姐,”绿竹听见外间走进里间的脚步声,抬眼笑吟吟,“方才褚队长同奴婢说了,过几日便是我们同崇恩寺告别的日子,回东宫前,奴婢心里总归有些放心不下,看着那些灾民们表面上虽是有模有样,可奴婢一转身,指不定他们又会遇上什么岔子,因此先提前收拾好行李,也省得突然遭什么变故。”   沈融冬走至绿竹面前,从她身上闻见了隐约的漆味。   “你辛苦了,”沈融冬在塌边同坐,横看她,“不过绿竹,你当真觉得殿下会在意本宫是留在宫里,还是待在崇恩寺吗?”   绿竹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可是太子妃您同殿下说过只在崇恩寺小住半月,如今半月将到,若是不按时回东宫,唯恐殿下会怪罪…”   绿竹说完这话,心里旋即觉得不是滋味。   其实她从在山门前见着太子妃追赶一位僧人身影的那刻起,便留了心眼,妄想将一切的不可能扼杀在先。   送姜汤与袈裟时,她都未曾刻意寻找。   而后捧着账本苦恼路过佛堂,撞见僧人从佛龛后走出来,听见她嘴里的一顿牢骚,竟然还给她出上了主意。也曾有片刻为了自身的小心思而羞愧,可之后又想到这般优秀的人,即便是僧人,太子妃将他放在心上也并非无可能。   她见太子妃这两日制了药汁,又在庭院里不停张望,只有狠着心思找到了僧人:“我们家小姐要回京城里了,但她似乎是有所惦念,还望大师多规劝几句。”   褚石也乐在其中,若不是她的刻意提醒,只怕想不起来回宫这事。   绿竹瞧见太子妃现在的模样,便知道僧人是立刻规劝过了。   可她既安心,又不甚安心。   太子在挑选她作为太子妃的贴身侍女时,便说过了,若是不能够好好服侍太子妃,或是同她从前的侍女那般教她些不好的,那么她的小命留著作何用?   她只能听太子的话,太子妃眼中只能有太子殿下一人。   不能让太子殿下察觉,她跟在太子妃的身旁,竟还教太子妃的心绪乱了。   “若是太子妃不舍这崇恩寺,”绿竹抿唇,眼里浮着笑意,“不若我们回东宫后,等太子妃实在想念得不行,再向太子殿下禀明,重新回来如何?”   “不用了。”   沈融冬勾唇否决,走向外间书案,在案前提笔往宣纸铺开墨痕。   她现下的字迹与晏君怀的字迹看不出来有任何相似,犹记得从前,她坐在晏君怀身侧,看他提笔教她一勾一划:“冬儿,你的这枚沈字呢,便像是你们沈家历代出的将军,一定要大气恢弘,不可扭扭捏捏,教旁人看出小家子气来。下笔既要准,也要快,提笔干净利落,同时恪守方圆,清楚吗?”   她当时学着他的模样,将沈字勾勒得她自身都惊叹。   可是晏君怀转眼,又教训起来:“不行,下笔还不够凝练,你想,若是你三哥上了战场,还像你这般拖拖沓沓,那他如何能在将来替我朝打好胜仗,如何能在你心中做最厉害的兄长?”   她在晏君怀故作痛心疾首的眼光下,挑唇拿起毛笔,在柔软的宣纸上反复练习同一枚字。   “绿竹,我同殿下在一起时,总是顺着他的意思,他觉得什么好,那什么便是好的。”   “如同东宫里的栖霜阁,我名字里藏着个冬字,他觉得是为了我好,可是他未曾想过吗?我名字里寓意是融冬,融冬…我不喜欢冬日,元皇后就是在没出上元节时薨逝的,栖霜阁若是按照我心目中所想,应当是叫栖花阁,或是栖蝶,无论怎样都好。总归女孩儿的宫殿就是要漂漂亮亮,花枝招展才好,要那么清冷做什么?”   “反正,”沈融冬将冬字最后一笔勾勒完,提笔道,“清冷也无人喜欢,又回去待着做什么?”   绿竹颤抖着唇起身,看向她道:“可是太子妃,奴婢见您来了崇恩寺里,譬如前日归来,也是茶不思饭不想,奴婢觉得,您在这山林中静养,对身子并无多大益处。何况这山林中四处都是男人,我们呆在这里始终不好,左右现在灾民们有了自己的生计,若是日后遇什么意外也有那位大师在,既然不用再担心他人,奴婢以为,还是应当先回宫里的。”   “知道了,”沈融冬恍然,勾勾唇角道,“方才不过是同你闹个玩笑,别见怪,通知褚石他们罢,如约回宫里便是。”   -   第二日,沈融冬将近段时日来誊写的经书搬于庭院中微晒,绿竹归来看见,想也不想笑道:“小姐这是要回京城里了,整个人看着都高兴了一圈。”   听见京城,同着她进来的除了阿施两兄妹外的几位年幼灾民,顿时都心生向往,在脸上便能瞧见。   沈融冬看见他们,略有意外:“怎么带着孩子来?”   绿竹凑上来,让几位孩子帮着沈融冬将经书全摊开晒着日头了,才笑着解释:“寺庙里不见什么吃的,但是他们又馋嘴,奴婢想到去枫林里抱些落叶到香积厨,到时候裹上面糊炸,完了再沾糖浆,也是一道吃起来有滋有味的小食。”   沈融冬颔首:“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小姐您老实待着就行了。”绿竹带上几名年幼的孩子,每个人直接用手挑拣,不消一刻钟,一人抱一堆。   沈融冬等着他们离开,走进房里将剩下的几瓶草药汁液拿上,准备塞给僧人当作是歉礼。   昨日里她的言行回想起来过于冲动,在离开崇恩寺前,道过歉为好,以免心不安。   没承想方走到法堂外,便遇上揣着油纸袋过来的绿竹。   “小姐,您尝尝,”她殷勤道,“奴婢幼年时家里没什么吃的,就试着尝过枫叶,虽然没什么味道,可到底毒不死人。”   “医书上有记载,枫叶可入食。”沈融冬拈起一片,经过重油炸出来的面糊枫叶本身就具有香味,又沾上色泽饱满的枫叶色糖浆,极其诱人。   她放进嘴里,枫叶本身尝不出味道,可炸熟的面糊与糖浆,混合起来滋味也正好。   “好吃,”沈融冬嘴角微提,“我够了,你留给他们罢。”   “好吃便行,”绿竹两眼弯弯,将油纸袋塞进她怀里,转身便走,“小姐您多吃些,奴婢先去忙了。”   沈融冬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错愕。   -   沈融冬手里捧着枫叶小食,袖袋中还有几只白瓷瓶,避开其他僧人和香客们时,都不见了灵活。   听绿竹说她之前未寻到人,最后是在佛堂外无意间撞见,思及初次见面,沈融冬只有来初时礼佛的那间佛堂里碰回运气。   佛堂里的陈设毫无变化,沈融冬踏进去,径直走向佛龛后方。   “施主在寻什么?”   沈融冬听见他的声音,立刻顿住脚步,待到他走出来。   “大师是没有自己的寮房,因此在佛龛后安了个家?”沈融冬奇道。   僧人的脸上除去了那张碍事的面巾,沈融冬注意到,倏地调转话锋:“看来医书上记载的方子果真有效,大师现下看着顺眼多了,不教人害怕了。”   原本她的瓷瓶已经没有了再给僧人的必要,可是想到带在身上也毫无用处,说不定他日后还要见闹市的风,病症突发或是复发,都不大好。沈融冬遂去摸藏在袖袋里的瓷瓶,另一只手捏着的油纸袋不方便,想也没想朝僧人递去:“大师,吃吗?”   僧人眉目微动,未曾说话。   沈融冬硬着头皮,将瓷瓶从袖袋里拿出来,调换了手给他:“这些是剩下的草药汁液,当是多谢大师昨日的提点。”   本意是歉礼,可是当话滚到嘴边,没由来换了说法。   僧人果然未接,沈融冬为了消除这份不自在,将装满枫叶小食的油纸袋放往香案上。   “佛祖不吃。”   僧人抢在前,将她手里的油纸袋接过去。   沈融冬一片木然,怔怔低头,更为不自在了。   “也不是专程来送草药的汁液,只是想再摇次签。”沈融冬想到辩解的法子,双手合十跪往蒲团上,伏过首,又从香案上捧起签筒,微闭眼睛摇晃。   竹签在签筒里笃笃作响,似是争先恐后想要逃出。   僧人道:“施主现下的心够诚,因此无需求签,也能事事顺遂。”   沈融冬将眼掀开一丝缝隙,余光看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签筒。   “施主,”僧人走进佛龛后,不过须臾出来,手里多了几片焚有檀香的枫叶,“上回答应过的书签,同是枫叶,当作还礼。”   “不用了,”沈融冬略感意外,“大师早前给过我的侍女,若是我想要,问她便有了。”   不过没想到她要走,僧人言辞反倒亲切起来,沈融冬扬唇示意:“还有两日,我便会离开崇恩寺。”   “施主若能想通,那自然再好不过,”僧人仿佛运筹帷幄,接话行云流水,“现在灾民们有了自己的营生,施主不必再担忧,只需要归京好生静养。”   沈融冬敛眸,僧人的话,听着似曾相识。   “他们拿着这些也无用处,”僧人往袈裟里探寻,上扬的桃花眼眼尾微垂,眼里如洇开墨汁,唇宛若削薄般轻抿,“之前几度干涉施主,此就当作是歉礼,还望施主莫嫌弃。”   声音如洞箫,如靡靡琴音。   沈融冬心思微动,看向他手中。   一双质朴的金镶东珠耳坠,一支双凤纹鎏金银钗。 第19章   失而复得的几件首饰躺在净白匀称的手指上,如同沾染上一层佛性的光辉。沈融冬妆奁里虽收藏着许多件这般的首饰,可没有哪一件,能比起当下这些更为漂亮。   她稳了稳心神接过,轻声道:“谢过大师。”   接着,似是忍俊不禁般,沈融冬有些调侃:“若早知道我答应离开崇恩寺,大师会待人这般好,那么不如一早便离开。”   僧人眉眼素来不起波澜,可此刻听见她话也不免勾唇:“一切机缘,都有注定。”   沈融冬别开眼睛,深吸了口气问道:“请问大师,应当如何称呼?”   大师虽然念着顺口,可终究不如独一无二的法号好。   她没想过去问这寺庙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对于她来说,这些人是萍水相逢,就连阿施,若不是她哥哥爱悬挂于嘴边,那么她决计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至于眼前人,虽有些交集,接过首饰前,她也不曾想过问法号。心境是在白驹过隙间,浑然不觉发生了某种变化。   “贫僧没有法号。”原本沈融冬以为僧人变得好说话起来,可他站在佛祖下方,眉眼未曾染上倨傲,言语又开始不顺耳。   沈融冬心思辗转,瞬息明了,温语道:“若是大师不愿告知,那么便当我不曾问过。”   其实,她是不太信的。   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眼前的人怕她有所留念,到时候再度归来缠他,才不愿将任何引起惦念的东西告诉她。   沈融冬提提唇角,当着僧人的面,将耳坠分别戴于粉润晶莹的耳垂边,再是朝乌黑微蓬的云鬓上簪好发钗,福过身,含着笑离开。   -   将要离开崇恩寺的前一日,沈融冬因着绿竹的殷切,伴同她一道去看灾民们木雕。   同灾民们之前暂居的棚子一般,他们在寺庙里寻了块空地搭建棚屋,足以遮风挡雨,木雕制成后存放方便,也不至于天色不好便着急忙慌去躲避雨雪。   每个人井然有序,各有明确的分工,负责挑拣枝干,以及负责雕刻,还有最末将木雕件染味漆色的人,都各不相同。   “小姐,您别看这些小玩意儿看上去简单,可实际真要做起来,中间过程复杂着呢,”绿竹给她一一介绍,“要令那些大胡子们满意,少说得拿出十二分的功夫,我们这些木雕件制成,纵然是完美无瑕的一件,他们不过只肯出五十来钱,因此都不容易,全靠辛苦挣钱。”   “不若小姐,您也来试试制上一件?”   看出绿竹这几日里,都在尽力让她高兴,沈融冬不忍拂她的意:“好。”   她从一位灾民的手里接过木雕刀,学着其他灾民的模样,标记好下刀的地方,再精雕细刻。   手中的枝干逐渐现出雏形,沈融冬将它握在手里,心里确实舒坦了些许。   仿佛下刀雕出的碎屑,是她心中堆积过久的郁气。   绿竹时隔须臾,回来望见太子妃手中,笑盈盈道:“小姐,您雕刻得真好,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巧手。”   沈融冬扬唇,她手里的木雕件远比不上任何一位灾民手中雕出来的木雕件,知道绿竹是在吹捧,说了也止不住,便也由着她说。她的手在捏绣花针时还算是稳当,可一旦操上木雕刀,雕刻这么半日,只不过雕出一个雏形出来,能看清是枚佛陀的脑袋,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绿竹夸着夸着,眼神顿然飘动,奇怪咦上了一声。   沈融冬发觉她的目光,是落往她的云鬓上。   绿竹略带迟疑,困惑问:“小姐,您是何时将头面从他们手里赎回来的?”   沈融冬雕刻的正是佛首后方,因着她一问,圆润平滑的佛首后顿时出现了一道小缺口,她立即调转方向,同时在心里庆幸,还好是没正在雕刻眼睛。   她笑着抬首,同绿竹解释:“心思一动,便赎回来了。”   绿竹更不解:“先前奴婢说过,要将您的头面从他们手中赎回来,小姐不要,可偏偏又趁着奴婢没顾上的时候,一人去赎回了,可见小姐实际舍不得旧物,明明是嘴硬心软的人。”   沈融冬没否认,朝她勾了嘴角。   “不过也好,”绿竹转眼笑盈盈,“您自个儿赎回来了,奴婢的一颗心,反倒是落下了。”   沈融冬心思,其实她大可以同绿竹道明,但将话语溢出唇畔的同时,又恰好止住。她便是将这件事情藏匿于心底,好似也无妨。   此时手中的木雕件没了继续雕刻的念头,沈融冬将它移至绿竹眼前,她见了问道:“小姐是想漆成怎样的颜色?”   “不用漆颜色,”沈融冬否决道,“这样便好。”   佛首在她手里足以把玩,能当作是崇恩寺的纪念,很是足够。   -   离开崇恩寺的当日,山门前,沈融冬同寺庙里的僧人及灾民们一一道别,亲卫将她连日来誊写的经书搬上马车,期间沈融冬望见钟楼内,奔涌出一群小孩儿,有的朝绿竹扑过去,还有的向她这边来。   沈融冬没从他们嘴里听见挽留的话,可光看一双双晶亮的眼睛,也能从中窥出不舍。   沈融冬挑着阿施将她从地面抱起,捏住她的脸颊:“姐姐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哥哥的话。”   “知道了,”阿施朝怀里摸索,几下后摸出一枚香囊,举到她眼前,“姐姐,这个香囊是崇恩寺会送给香客们的礼物,其他香客都有,只有姐姐没拿。”   沈融冬之前未曾听说过有此事,但她稍稍望了眼,香囊虽说是为了回馈供奉寺庙香火的香客,可是做工不显粗糙,在边角有刺绣,是崇恩寺的标志。   “姐姐若想要有所成,”阿施摇头晃脑,如同小大人般,“不若戴上这枚香囊,比上上签更有效。”   沈融冬扑哧一笑,接过她的香囊:“谢过小师父。”   之前她还想,这寺里没什么可当作留念的物件,可是接了这枚香囊,又看见阿施新奇盯着她腰侧悬挂在荷包边的佛首,蓦地意识到,她手中关于崇恩寺的信物,快要多得只手数不完了。   又过一会,同所有人道完别,沈融冬收回停驻在山门内的踌躇眼光,褚石正好在另一旁清点完人数,见状问道:“小姐,还在等谁吗?”   “并未,”沈融冬将阿施放下,将佛首从腰侧取下,塞进她手里,“一物易一物。”   “走罢。”她转身上马车,没再回头。   马车离开山门处,阿施连同一群孩子奔回钟楼内,藏身在其中的人影伏身,袈裟里探出手抚摸她脑袋:“手中是什么?”   “这是姐姐给我的佛首,我只看了几眼,她就送给我了。”   “那香囊呢?”   “给了给了,”阿施把玩着佛首,如捣蒜般点头,“崇恩寺送给香客的香囊里藏着许多味凝神的好药材,一定要给姐姐,她才会睡得香,知道啦。”   -   可能是多了香囊的缘故,马车里弥散上一股淡淡的药材味,沈融冬在山路颠簸下,也不知不觉困意袭来。   直到山脚,吵闹的声音不断,她方微微睁开眼。   绿竹掀开车帘朝外看,回禀道:“是那些住在山脚下的猎户樵夫,还有借住于他们家中的胡人们,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褚队长带着几名亲卫正过去,一会儿便能为我们让开路。”   山脚下的路虽不似官道那般宽阔,可是行驶一辆马车,两旁再站上几人,也完全不会拥堵。   眼下连马车通行的地方都无,怪不得声势浩大,吵起来的声音没停,似要震到山林里去。   褚石探查过后回来,禀明道:“小姐,他们是在收购皮毛时价格未商议好,现下那些波斯人们连人带着行李,都一道被他们山民给撵出来了。”   绿竹听了,微微张口:“还有这种事?那不行,若是将波斯人们给撵出来,他们也不能住到崇恩寺里去,在附近更没地方可住,一走了之,日后谁会收购我们的木雕件?”   “莫急,”沈融冬劝慰道,“我先下去看看。”   沈融冬下了马车,见着那些高个白皮异瞳色的波斯人们,脸上皆是敢怒不敢言。他们对面,是挥舞着各种劳作器具的山民,凶神恶煞般。   山民们注意到她,大概也明白她能谈上话,器具稍微放下,和颜悦色了些:“这些波斯人们,贪图我们村落里的皮毛价钱低,明明事先商谈好了价格,商队也来将我们的皮毛给运走了,事到如今回来,说是我们坑骗了他们,皮毛没那么稀罕,让我们将一半银子给退回去,那可是年年岁岁珍藏起来的上好皮毛,哪有这么让他们合心意的事,你们说说,是不是他们看着我们是山野里的人,还是说就仗着我们中原人好欺负?”   绿竹原本偏向波斯人,一听眉头微蹙:“放心,若是他们当真坑骗了你们,我们家姑娘自然会替你们做主。”   “多谢姑娘,”为首一位山民拱手道,“这些从关外头来的胡人,也不看看这是哪家天子脚下,竟然妄想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当真是毛驴撞草垛,没长眼睛!”   一行波斯人见着情况,原本还有心吵几句,现下都连收拾行李,看似是想要火速逃离。   沈融冬朝着他们方向,轻喊上了一声。   褚石同绿竹连将耳朵提起来,其他亲卫同山民们,更是顿时困惑。   这轻微喊上的一声,单听每个字听不懂,合在一起,更一头雾水。   一位波斯人回头,面露惊讶。   沈融冬兀自上前,同他们攀谈起来。   山路的一旁,绿竹与褚石的神色越来越扑朔迷离。   绿竹奇怪道:“褚队长,你可曾知晓小姐会说波斯语?”   “不曾,”褚石实话道,“今日是头一回见。”   沈融冬同波斯人们攀谈过后,朝他们解释:“他们口中却说,是今年的边疆稍不太平,他们在边关收不着好东西,又辗转到京城,没承想遇黄河水患,京城周边亦灾祸连连,只能暂住在山民家中。起初他们见着的皮毛颇合心意,皆是上乘货色,商议以二十两银子一件貂皮,十五两银子一件狐狸皮,以及十两银子的狼皮,这等价格收购完他们手中所有皮毛。”   “可是山民们见提出的价钱他们轻易答应,料想是自身吃了大亏,又提出涨价二成的要求,波斯人们不能空手而归,便答应了。谁知后来路上货箱底层不慎损坏,发现底层貂皮全是用黄鼠狼的皮毛染制而成,根本不是他们商议好的那等貂皮,而狐狸皮,狼皮,也均是以次充好……波斯人气得不轻,当下找到山民们要清算,偏他们哭诉天灾人祸揭不开锅,波斯人心软,只能同他们商议好退一半银子。”   “没隔几日,他们商队将皮毛运走,剩下的波斯人提及退银子的事,山民们无人认账,”沈融冬咬字清晰,“他们直说当初签下的白纸黑字上,写的便是二十两购买一件貂皮,他们给的也是貂皮,货已经运送至远方,总不能再追回来查证,去衙门里告上他们一状。”   褚石听完沉思,过后问:“这山林里有那么多珍稀的上好皮毛吗?”   “现在听见的也只是波斯人的单方说辞,暂且不能下定论,”沈融冬朝为首的山民问,“你们的白纸黑字可有随身携带?”   本来山民们脸色逐渐变差,器具有重新扬起的势头,但现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终是为首山民掏了掏怀中,上前来将字据递出到她眼下。   沈融冬低头细看,分析道:“皮毛的价钱的确是如同波斯人所说,可再也看不出其他,现下你们各执一词,为今之计,只有将那批皮毛追回,到府衙里经由府尹审理,才能定夺出事件真相。”   山民们的脸色瞬息拉下,有人不满:“若是他们在路上替换掉我们的皮毛,我们又该到哪里寻说法?要知道,这皮毛都运送出去好些天了,便是追回来,如何能证明是当初的那一批皮毛?”   沈融冬笑问他:“我且问你,你们往常打猎,剥下来的皮毛不用换取银子的吗?”   那人脸色为难:“换…倒是要换的。”   “那你们光凭囤积,”沈融冬在他眼前一抖纸张,白纸黑字写明,貂皮足有上百件,更遑论其他皮毛,“你们只靠这片小兽极少出没的山林地,便能在卖皮毛不愁生计之余,还不断珍藏这么多皮毛,待到波斯人来,再卖给他们这一大批?”   “你一个小女子,懂得什么?”山民里有人挥柴刀道,“我们村落里的猎户就不少,囤积一些皮毛,有什么好奇怪?再说你竟然会说波斯话,怕不是和他们特意串通好了,来讹诈我们的吧?”   沈融冬看向他:“我如何会知道你们在这时将他们赶出,再说,你们若是收过他们的借宿费用,只因为交易期间的争执将人不明不白赶出来,怕是也不合适,也是触犯了我朝的律法。”   山民们听闻,纷纷扬起器具,阴沉着脸色,替自己辩驳:“别听这个小娘子的话,她会波斯话,是帮着波斯人的。”   沈融冬笑着摇首:“我之所以略懂一二,是因为家父及家兄的教导,他们常年在边关驻守,我也曾在边关住过小半载,不信你们便到京城里问问,中原人会波斯话奇怪吗?还是说,触犯我朝的哪条律法?”   山民们根本听不进去,扬着器具越来越近,褚石窥见他们眼神凶恶,喊了声放肆不起作用,不由得抽出腰侧长刀,其他亲卫见状,也都拔出长刀,呈严阵以待的姿态。   “怕什么?”有山民鼓舞气势,“他们就是骗子,一心想要帮着波斯人,不用等官兵来,我们先把你们捆起来,到时候再喊官兵来招打你们!”   “是啊,别怕,”其他人附和,“上去就是了,他们人少,没我们的一半人多,怕他们做什么?”   沈融冬苦笑,看向护在她身前的褚石,以及紧张得瑟瑟发抖的绿竹,轻问道:“褚队长,若是要制服他们,你有几成的把握?”   褚石将长刀横挡身前,镇定道:“虽然他们人数众多,可是我们兵刃好,而且身法轻熟,想要制服这些刁民,不是难事。”   “若要不伤到他们呢?”   褚石闻言,旋即为难:“那,这可便有些难度。”   “若是加上我们?”   近夜里的声音传扬更为辽远,马蹄的踩踏声伴随这道声,他们当下都看向山路前方,尘土滚滚四散,一队骏马齐整而来。   为首坐在马上的人,着一身黑色劲装,到了跟前,行云流水般从马上下来,到沈融冬的身前行礼。   “恕属下来迟。”   沈融冬低敛眼眸,看清他的脸,微微讶然道:“崔进?” 第20章   崔进起身,神色仿佛是要杀一儆百:“您先退后,容属下来教训教训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刁民。”   原本叫嚣着要将他们制服交由官兵招打的山民,霎时鸦默雀静,无人敢再吭气。   绿竹安下心,褚石亦松了口气。   “现在你们大可以放下器具,”沈融冬道,“我方才所言,不过是实话,我并非你们口中三言两语便定性的波斯人帮凶,先前你们仗着人多势众一意孤行,可现下无论怎样看,好似都是我们更占上风。”   “就是,”绿竹壮上了胆子,挺直身板道,“你们还敢横行霸道?也不看看我们小姐是谁,真是毛驴吃了枯炭又撞草垛,不止没长眼睛,还黑透了心肠!”   山民们面如死灰,逐渐放下手中器具。   “不过,我之前来同这些波斯人打交道时,他们当中还有个能说中原话的人,”绿竹困惑,“可为何现在,没一人会说了?”   “是去城里打听情况了,”见局势板上钉钉,有人垂头丧气走出来,“说是朝会上太子殿下向陛下呈了折子,恳请汴京城的城门面向灾民开放,可这事是道听途说,波斯人们一心打听清楚,我们看着人走了,才将他们行李收拾出来,真的,只是盘算着为了他们好,这里荒山野岭穷乡僻壤,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可能住得舒服?赶他们走,无非是想让他们去和同伴一块儿,别再呆在我们这里,活生生遭罪……”   沈融冬充当译官,将这山民的话译给了波斯人听。   有位波斯人年纪轻,站出来不服气回道:“他们收我们的过夜费用,比起汴京城里的上好驿馆还贵大半,如果不是商议好了,要收购他们的皮毛,再加上寺庙里,还有些木雕件之后要交易,我们就是睡在山林里喂狼,也不会选择住这里!”   沈融冬听了,暗自好笑,这些波斯人其实也都是人精,绿竹同他们商议木雕件的收购价钱时,心里事先打定的主意是一两银子十五个,可她自山脚归来,苦着脸埋怨道:“波斯人他们说中原这边都兴好事成双,因此一两银子至少二十个木雕才不犯忌讳,可奴婢寻思,十四个木雕莫非不是成双,十二个木雕不也是成双吗?怎么到他们嘴里,还非得有二十个,奴婢说付上二两银子便能二十个,这样听起来好听也触不着霉头,可他们更不乐意,明明更吉利了呀。”   “最后谈得如何?”沈融冬提了些心问。   “倒也是谈拢了,”绿竹当时,阵阵哀叹,“我们双方的价钱折中,一两银子是十八个木雕,比起汴京城里市面上流通的价钱,还要更合算呢,他们波斯人若不是碰着我们,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买卖?”   再者眼下山民们手中,若真有上好的貂皮,波斯人到时将它们稍稍转手,至少能翻上一两番,多则三四番不奇怪。   在寻常百姓眼里,二十两一件的貂皮略微贵了些,可汴京城里但凡接触过貂皮的商户们皆清楚,城中贵族身上,随意穿戴的一件次等貂皮,收购来时也不会低于五十两。   可山民们用黄鼠狼的皮毛染色骗人,便是他们不够厚道,倘若最后无任何一人发现,貂皮运到关外,他们占足了便宜,吃过甜头后,不知日后还会不会依旧这般作风行事。   山民们放下器具,有些有主意的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经过商讨,他们将一位年纪轻的山民推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是他说这群波斯人看着精明,可其实呢,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蠢蛋,今年山里本来就没什么猎物好打,无论什么都吃紧,日子快过不下去,好不容易来了群胡人,他说要是不狠宰上他们一笔,就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他还说,我们这等做法,这些蠢蛋们就算是一人长了两双眼睛,也保准看不出,到时候一个个都能发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起初拿给波斯人看的那些皮毛,也是他家里的,真要论起罪来,他是不是得占大头?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被怂恿着才答应干的,姑娘您明鉴啊。”   被推出来的山民悻悻,转身瞥了眼身后的同伙,嗤笑着道:“收银子的时候,见你们一个两个跑得倒是挺快,眼下事迹败露,就急着推我出来当替死鬼了,难怪一直以来都没受到过财神爷的照拂。”   他又看向沈融冬,拱手道:“姑娘明鉴,若真要论罪的话,那么便只能怪黄河水患,怪那两岸的灾民,他们流落到寺庙里,能有口饭吃就已经是很不错了,竟然还想着靠做木雕件来营生,若不是有他们的木雕件,我们的皮毛价格又怎么会被这些胡人们一压再压?好了,这下谁都不用过日子了,大不了就是上山里挖树根,啃树皮,等着汴京城能进出了,全一齐去向朝廷讨饭得嘞。”   褚石笑道:“你们用不着去讨饭,也用不着去挖树根,啃树皮,待到对簿公堂过后,还得被关押在大牢里呢,到时不用愁官家不给饭吃。”   沈融冬示意褚石噤声,继而朝向山民们,沉吟着道:“无论你们是有好皮毛,亦或是没有,无论寺庙里的灾民们做不做工,还是想到了其他方法营生,实际都与你们并无干系。若想挣钱,除了砍柴打猎外还有诸多种类的营生,大可从自身身上想法子,而不是一昧去指责他人。”   山民们被训诫得纷纷低头,沈融冬忽而察觉自身是建瓴高屋,抿了唇,没再继续言语。   闹剧散去,波斯人中指派出了一人,去给寺庙里毫不知情的灾民们送信,以免他们到时来山脚联系不到人。   灾民里会读书识字的没几个,负责传述给大家的人,思来想去只有那个人,沈融冬在马车里提笔写信,被称谓难住一时无法下笔,她到底该怎样称呼他?   心思紊乱间,沈融冬没多想,提笔挥洒自如。   而后落款,她写的是一位施主。   -   重新上路,绿竹的担忧始终浮在脸上:“小姐,若是日后城门能随意进出,只怕我们做出的木雕件这些波斯人们不按照原来的价格收购了,那样该怎么办呢?”   波斯人随同他们一道上路,打的主意是能进城门最好,若万一不能进,那就在城外随意找处地方扎营,等待打听消息的同伴与之会合。趁着此刻方便,沈融冬将绿竹的话转达给一众波斯人。   他们当中为首的人听了,旋即给出了明确答复:“你们都是心肠好的人,既然在路上拔刀相助,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中原人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们只是遵守跟朋友的约定,这有什么做不到?别说是这样的小事,就是你们想要木雕件涨价,相信其他人也不会有异议。”   沈融冬感激不尽,接着揭开另一侧的车帘,目光追随向骑跨着骏马,慢腾腾同马车并行的崔进。   想到他突兀来迎接她们时的蹊跷,她敛着声问:“崔侍卫,你们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并非只是算准了我们下山脚,正要回东宫的时辰,单单来迎接罢?”   崔进稍怔,而后迟疑道:“属下确有要事告知,不过还是等到了沈府,您自然便会知晓。”   因着他的一句话,沈融冬一路心思未曾歇过,进城时还好没起别样风波,波斯人朝着他们千言万语道过谢,一部分前往驿馆,剩余一部分伙同褚石绿竹,以及几位代表性的山民,前往顺天府府衙对质。   沈融冬乘着的马车在崔进骑跨的骏马引领下,沐着夜色向沈府而去。   沈府同沈融冬送青荷来时看望过的最后一眼并无大不同,她下了马车走进府内,守在门口的管家迎过来,有心便同他问起一句道:“府里的人都还好吗?”   管家面色犯难,絮絮叨叨同她说起府里的各种人事,可从沈将军说到看守马厩的马夫,府里的新人也在他嘴里绘声绘色有过鲜活模样,唯独没听见沈温与青荷两人。   沈融冬的心上如同悬吊了块尖石,从见着崔进便生出了,现下愈发下沉,似是要沉坠往心尖,戳出个深窟窿眼来。   “小姐,您有所不知,”管家犯着难,将事情摊开道,“这一回三公子回京城来,未曾落得个名正言顺,若是安分守己,不在外大张旗鼓便也罢了,纵使京城里有人看见,那念在我们沈府的面子,不也得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可他同兵部侍郎府中的两位公子起过争执,还是因的青荷,青荷被送回我们府上这安生了没一段日子,兵部侍郎府里的家奴们拿着婚书,找上门来,非说是我们沈府抢走了他们的人……”   沈融冬心绪不宁,脚步陡然落了后。   檐廊下,管家未曾发觉,还在径自往前行,絮絮叨叨说着:“三公子当然不能容忍他们就此放肆,到了殿下眼前让他管管自己的人,可太子殿下说了,他同那些人没什么交情,答应过帮您找回青荷,三公子之后若再与他们产生冲突,那便全然与他无关。三公子同他们一时僵持不下,只能任由着他们提议,约在东市上,斗几局蛐蛐,这谁的蛐蛐出彩,能压着对方猛打,那么谁不就赢了,青荷只能是属于赢一方的人。”   “青荷不是货物,不能当作彩头,”沈融冬胸膛逐渐喘不上气,只能借由再次放缓脚步平息,“况且,若是论上斗蛐蛐,那么只有沈温赢。”   沈温从小便爱逗弄蛐蛐,是汴京城中的一把好手,这城里无人不知,他们若是想要借此定夺,只有可能是在暗中设局。   “是啊,”管家叹息,侧目望见小姐落下一大截,他又走回来道,“小姐您现在脸色不大好…”   沈融冬抿唇:“继续说,不要停。”   管家长长叹气:“三公子毫无意外,赢得轻松,那赵二公子拿着三公子送给他的斗娘子,可殊不知,三公子有更厉害的蛐蛐藏着呢。赢了后,正要将青荷领走,谁知道陛下微服,恰好在这时经过东市,被他们间的大阵仗给吸引过去,当下看见三公子,二话不说下旨,将他押送往了诏狱。夫人身子不好,听见这事,一时急火攻心吐血晕了过去……”   管家神色黯然,沈融冬更彻底怔住,喃喃问:“阿娘,也出了事?”   “荀太医来看过,说是只能静养,夫人现下卧于榻上,暂时无碍,”管家踌躇道,“只是三公子被陛下关押时,陛下见赵二公子拿着婚书,认定青荷就是他们府中的人,让我们沈府不得欺压他人,正巧当时太子殿下在旁说了句,他的确有意将青荷许配给赵府二公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也是念着太子妃不必再替青荷的婚事操劳,陛下当时狠瞪了太子殿下一眼,未再说什么,让青荷跟着赵府的人走了。”   沈融冬双脚霎时站立不稳,两眼犯晕,涌上来的气血似要将她袭倒。   管家委婉,敛住声息:“小姐,先去看看夫人罢。”   -   沈融冬随同管家来到沈府的内院,方踏进门槛,鼻尖闻见了一股子浓重药材味。   她缓步走进卧房,沈将军魁梧的身形坐于塌前,正在同床帐后纤瘦青筋暴出的手十指交握,他的脸上呈出少许不易察觉的柔情:“没事,你当我们沈府无人,连一个温儿都救不回来吗?”   沈融冬走近他们,极力不让自身惊扰到他们,可沈将军素来听力过人,感知到她的脚步声,回首一望,如同未曾同塌上的人说过那番逞强的话,而是面带慈爱道:“冬儿,近些时日里,在崇恩寺静养得如何?”   沈融冬望见他气色不佳,想必躺在病榻上的阿娘更要心力交瘁,她稳了稳心神,偏嗓子嘶哑得可怕:“阿爹,阿娘,都是冬儿不好,若是冬儿未曾离开,那么便能向殿下劝说上几句,他也不至于这般不顾忌,还有三哥,若是有我在旁看着,他决计不会那么冲动。”   “行了,”沈将军爽朗笑道,“这京城里都快传遍了,你和太子之间不和睦,便是你在他面前哭诉上几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左右又不是太子牵扯出来的祸,要怪,只能怪沈温那小子自己,虽然说现在边疆没什么战事,只有些游牧民族屡屡来滋扰,可这也不代表他完全没错。”   沈融冬低头,鼻尖泛酸道:“阿兄没错,不是他的错……”   沈将军提提嘴角,朝着卧在病榻里的人吭声道:“你来劝劝你的闺女,怕是我的安慰她都听不进去了,这快要哭的模样,若是让人给看见,只怕以为是我们沈家的天要塌了呢。”   沈融冬走到榻前,半跪着看向床帐后朦胧的那道身影,阿娘颤抖的手被她握在手里,她似乎能察觉到她在极力克制,万不能让她发觉异常。   “冬儿,没事,左右陛下不过只是一时之气,闹市里有那么多百姓在看着,也不好给你阿兄找借口脱罪,只有将他先关押进诏狱里,给个小小教训,让他牢记着日后不能在外随意出风头,陛下是藏着,藏着这样的良苦用心呐…”   话未说几句,帐内的人又猛地咳嗽起来,没个停。   沈将军有立马要赶她出去的意图。   沈融冬不等他动手,先行起身,覆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须臾,她动了动唇,勉强挤出一笑道:“好,冬儿相信阿兄会没事。”   -   直到出了沈府过后,沈融冬的情绪方才逐渐平息下来,她坐在马车里,身子倚靠着马车壁,任凭车厢晃荡,木然着脸许久都未曾动过。   崔进仍然骑跨着骏马,陪同太子妃在马车一旁并行,他看似思虑良久,在最后开口时却透着几分犹豫:“太子妃,殿下让属下前来接应您,也是看见沈夫人病了,才让您先回沈府里探望她,好教您安心下来,殿下这些日子里一直在思念您,没了您,他连一宿都未曾睡好过。”   沈融冬的唇齿始终未动,过了须臾,覆着眼睫问道:“崔进,沈小将军的入狱,是否是太子殿下一早便策划好的?”   崔进一时被问住,霎时闭上了嘴巴。   沈融冬的声色苍凉,扬着唇的动作都勉强:“若是那日我与你从景行阁窗柩前经过,见到太子殿下和孟侧妃的那一幕,是他早就算计好的,这般用心良苦,逼着我前往崇恩寺,无非就是待到沈小将军一出事,他不用面对我的苦苦哀求,能够继续在一旁,当他的冷眼君子。便是再稍微念着点他的好,殿下至多,也是不让我在第一时间里,亲眼看着我阿兄入狱罢了。”   崔进无言,安慰的词堵在了喉咙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沈融冬勾了勾唇,再苍凉笑着道:“你看来当时并不知情,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言,可是追根究底,到底还是怪在我自己身上,为何当时不再去深入揣测,孟侧妃明明早已被殿下下令关了禁闭,又怎么突然会出现在他的书房,与他一道寻欢作乐呢?左右,原来不过是殿下为了气走我,他有时虽然让我失望,可说到底也是一言九鼎,会为了家国着想的君子。”   “你说太子殿下,”她说着说着,似是疲乏到了极点,闭上眼,缓慢叹息道,“是宁愿让我用一个妻子的方式去恨他,对吗?”   崔进沉思过一番,话吞吐得无比艰难:“殿下但凡是有万全之策,也不会这般做,太子妃,兵部尚书过段时日便要告老还乡了,您一向知道殿下在朝廷中的局势不稳,他并非是单单为了拉拢兵部的人,而是想要教所有的朝臣百官都知道,他没有依靠沈府,他同沈府之间也有间隙存在,这样一来,许多人才会试探着站往他身后,太子妃您博闻多识,可是有一宗您决计知道不了,这天底下若论有什么人最不好当,那不是陛下,只能是太子。”   “就连属下去亲自迎接太子妃您回来,将您送进沈府,告知您真相,”崔进停顿了一拍,接着才继续道,“太子殿下也早就想好了会遭受到您的唾骂,但是他未曾想要逃避过,太子妃您难道还不能从这一点上,看出殿下对待您的是何等心意吗?”   马车不知道在道路上行进了多久,离东宫究竟还有多远,车轮声滚动在耳畔,沈融冬于昏暗的光线里掀开眼帘,动唇时,声音透着数不尽的颤抖:“可是比起晏君怀愿意让我看见的,我更加难以接受的,是我阿兄锒铛入狱,我阿娘卧病在床,而我从小到大将我阿爹看在眼里,他向来都是一个再经受风吹雨打,也绝不会多喘上半口气的人,方才看见他两鬓斑白,面对着我,都快要藏不住眼睛里的担忧,还有青荷她,她自幼便跟随在我的身旁,现在又回到了那吃人的赵府里,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去想……”   她的嗓音断断续续,崔进听着悲凉,这根本不像是一位二九年华的少女口中能吐露出来的话。   沈融冬伴着马车晃荡,起初死死咬着唇,抑制住喉咙里愈发浓烈的哽意,可最终,也只能无力那般松开:“我宁愿他,不是逢场作戏,也不要他对付沈家。”   崔进行进在月色里,扬起手里的马鞭,朝着马身轻微挥上一鞭子,旋即长长叹息了一声:“太子妃,您知道吗?人这一生中,面临着许多条数不尽的岔路要走,但凡踏错一步,那就再也难以回头。”   作者有话说:   再来打个小小广告,预收文《暴躁天子的替身美人》点开专栏即可收藏QAQ   没心没肺天然呆美人贵妃*表里不一、恋爱全靠脑补的暴躁天子   沙雕小甜文/轻微火葬场/日常即主线   沈清檀生得夭桃秾李,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就是脑子有些不太好。   进宫成为贵妃后,她每日除了吃吃吃,便是玩玩玩。   皇帝陛下每日朝不上,折子不批,最爱做的是跑到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痛心疾首:“你根本不像她!你哪里比得过她!”   沈清檀拈着蜜桃吧唧一口,心想这人多半脑子有病。   -   任谁都知道,新帝有个逝去多年的白月光,他一心沉溺在白月光身上,不容任何人亵渎。   贵妃有几分像白月光,纵使蠢笨不堪,也被好生将养着。   有一日,这个笨贵妃落水了。   新帝却在第一时间跳进湖中,众臣看见,他将贵妃当成明珠捧在手里,是生怕化掉了。   原来日日存在眼里如同针芒般的人,有日亦能成为眼角蓄积的那一滴咸湿。   -   沈清檀醒来,看见鼻子哭得通红的新帝,想起她幼年时救过的少年。   后来少年失了忆,成了君王,逢人便说,他有个白月光。   回忆起所有的事,沈清檀又联系起新帝这些日来的所作所为,她鼓着腮帮子,一把推开新帝:“你根本不像他!他比你年轻,还比你好看!”   ——当夜,新帝悬赏黄金十万两,不找到贵妃的白月光誓不罢休。   据小黄门说,新帝颁布圣旨时,是磨着牙的。 第21章   掌灯时分已过, 夜色愈发深重,晏君怀身着的霜降色长衫沐在银白月色里,从诏狱归来后方踏进东宫,时刻候着的宫婢便走上前, 为他添置上一层厚重的雪白貂毛大氅。   “太子妃归来了吗?”晏君怀问起。   “未曾。”皆是齐声的应答。   晏君怀的眼眸沉下, 有道叹息声隐隐约约浸入了夜色里, 在旁候着的小太监窥着太子殿下的面色问道:“殿下, 待会可是要去孟侧妃的寝宫?这会儿, 就算小皇孙殿下早已歇下了,可恐怕孟侧妃依旧是在候着您, 殿下不若去探望上她一眼…”   “孤的行踪, 何时轮到你们来揣度?”晏君怀的话音淡得出尘,不染丝毫情绪, 偏偏一刹那教太监与宫人们全低下脑袋, 生怕太子殿下拿他们开罪。   “去栖霜宫。”晏君怀的话音方落,便踩踏着月色,走出去的脚步熟稔。   栖霜宫前院里前阵日子栽种的一大片赏心悦目的翠竹,被太子妃去崇恩寺前, 一声下令,给伐了个精光,如今踏进栖霜宫内,前院四处寸草不生, 荒凉之意遍布四野。   “孤前些日子命人重新栽种下的绿竹,还未曾长出吗?”   “殿下,”小太监分外为难道, “竹子纵然生长得快, 可眼下是秋季, 况且不过过去半月,没有那么快。”   “那要你们有何用?”他的话一出,本来就瑟瑟发抖的太监同宫人们更为惶恐。   “退下。”一声令下,转眼之间,栖霜宫里只余下一道颀长身影。   晏君怀仍记得沈融冬离开栖霜宫的那一日,连带着这栖霜宫的这一片庭院里都变得荒芜,她从小到大性子便直来直往,也不知道在崇恩寺里的这段时日过得如何,是不是恢复成了从前那般无拘无束?   他伏下身子,眼前的一片土地凋零,几乎是寸草不剩,轻微勾起薄唇,眉目却如同挂上了一层寒霜。   沈融冬离去后,晏君怀时常会问崔进:“你说我做得对吗?”   崔进在之前总是会偏向太子妃那一边,替她酌情说上些话,可自从沈融冬离去,崔进的面色屡屡犯难,面对他斟酌许久,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晏君怀问出口的问题,若是存心要得知自己满意的答案,岂会有容人逃脱的道理?他不见崔进说出答案,便总是不厌其烦,一遍复一遍地问,仿佛将自己的重重疑虑吐露,崔进能替他承受住这份不安。   “属下以为,”崔进屡屡斟酌许久,才捡着好听话回道,“殿下与太子妃之间的情深义重,不是属下能贸然说出个因果来的,若是太子殿下想从属下的嘴里听到些什么,不若等太子妃归来,从她嘴里亲耳听见,这样不是更好?”   晏君怀眼底有寒光掠过,崔进被震慑住,低头说道:“属下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殿下,属下情愿领罚。”   “退下去吧,”晏君怀刚起的兴致被搅扰,次次以挥手告别话题,“自行面壁思过。”   “那殿下呢?”崔进问道。   “孤留在这里,等太子妃归来。”   -   思绪逐渐从回忆里抽离,晏君怀的目光从寸草不生的土地离开,他听见了宫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正在踩踏着地面过来。   晏君怀站在原地未曾动过分毫,直到脚步声到了身后,他回过身,看向来人微弯唇角:“冬儿,今日你归来,定是风尘仆仆,先好好歇息吧。”   沈融冬的眉眼就在眼前,未曾有过什么大的改变,只是她在半途上哭红了的双眼细看还湿润着,乌黑的长睫被沾湿,这样便是他做了亏心事的最好证明。   晏君怀想探出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这样的想法方有,便被他强行按捺着撇去,淡淡说道:“明日待孤下朝归来,再陪同你前往诏狱,看望你的兄长。”   待孤下朝归来,沈融冬禁不住勾起嘴唇自嘲,多熟悉的字眼,她进宫三年,听过已无数遍。   “不必,”沈融冬抬眼,朝着晏君怀笑道,“那日,是陛下在大街上撞见了阿兄,再亲自下旨关押的他,若是殿下再陪同臣妾去一道探望,那么定然会牵连到殿下身上,臣妾不想再给殿下添上任何麻烦。”   晏君怀微怔,随后低声道:“那好,孤遂太子妃的意。”   沈融冬喉咙轻滚,她心中有数不尽的疑问,可是到了唇边,尽数全咽了回去。   她不该去问晏君怀,殿下,你是从一开始便谋划好了吗?还是殿下,你有没有替臣妾这边考虑过半分?   这些话在心里想想就罢,可若真从嘴里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其实她并不需要答案,尤其是苍白无力的答案。   晏君怀眼眸暗沉,他在这里等待着沈融冬许久,沈融冬归来,他已经足够好声好气,可是她只当没看见,眼里的笑意愈发假。他的指尖微微收拢,看见身前的人欲越过他,伸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臂。   沈融冬回望,晏君怀眼光朝下,落往她的腰间,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沈融冬微抿唇,那是一枚悬挂在她腰间的香囊,阿施亲手送给她的。   “为何不佩戴那枚荷包了?”晏君怀的气息迫近,令人喘息的余地都不剩。   沈融冬将脑袋别开,轻声道:“殿下送给臣妾的那枚荷包太过显眼,在崇恩寺里便落过一回,现下臣妾好生珍藏了起来,不敢再随意现于人的眼前。”   “若是太子妃的荷包都有人敢随意觊觎,”晏君怀翘起唇角,慢条斯理道,“那么孤想着,是那崇恩寺里,需要好生整治整治?”   “并非,太子殿下,”绿竹这时惦记着在寺庙里的灾民们,原本远远见到此情此景只打算当个哑巴,现下连忙赶过来回禀道,“荷包是太子妃在礼佛时无意间掉落的,不是崇恩寺里有人故意觊觎,然后给偷了去。”   晏君怀似笑非笑,眼眸里平静无波:“何时轮到你说话了,太子妃自己未曾长嘴?”   沈融冬深深喘息,试过晏君怀的手根本挣脱不了,只能接着道:“回禀殿下,绿竹说得全是属实。”   晏君怀眼光落往她的腰间,不曾移动半分:“这香囊,是从崇恩寺里得到的吗?孤瞧着,似乎是沾染上了一股佛性?”   “是,”沈融冬不避讳,行云流水道,“这是崇恩寺历年来,都会送给香客们的谢礼,沾染上一些佛性,似乎是并不奇怪。”   “可是孤未曾有听说过,”晏君怀松开手,却完全挡住沈融冬要通往正殿的道,“不想太子妃去了寺庙里一趟,整个人的气度都有了变化,见到孤也开始不情不愿了。”   沈融冬抬眼看他,扯了扯唇角,眼角依旧红着。   晏君怀伏下清俊的脸庞,在她的肩膀上轻嗅,沈融冬站立在原地不动任凭他这般,跟在身后而来的崔进见着这幕,低了脑袋道:“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嗯,”晏君怀不轻不重应道,“去吧。”   “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沈融冬始终是忍不住,覆着睫毛问他道。   晏君怀调笑般轻快说道:“只是想看看,太子妃的身上,是否会留下什么孤没有注意到过的香味。”   “殿下这是在怀疑,臣妾在寺庙里,做了什么苟且之事?”沈融冬不敢置信。   “孤可没这么说,只是…”晏君怀的语调依旧轻快,手指不由分说挑起她系在腰侧的香囊,唇角微敛,拖着长长的尾音,“谁能知道,太子妃的这枚香囊,到底是谁赠与的呢?”   沈融冬气得手指发颤,避开晏君怀的目光,极力忍着声道:“臣妾说过,这是臣妾从寺庙里得来的谢礼,殿下若是有兴趣,那么待到臣妾下回再去崇恩寺时,也为殿下要上一枚来。”   “孤若是想要这枚呢?”   沈融冬每当看见晏君怀这双如寒潭般的眼睛,似乎是沉一块石头下去,也不会听见响动。她总是止不住在心里想,晏君怀用这双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到底在想一些什么呢?她从未看透过。   沈融冬颤声,近距离感受到了晏君怀的鼻息,携带着浓浓的不悦,她颤了颤眼睫:“那么,殿下拿去便是。”   说着,便感受到了她的腰侧一重,再是一轻,一直悬着的香囊不见,似是空落的不止一块。   “也好,”晏君怀轻笑,眸子里如墨,“这等卑贱之物,不适合太子妃佩戴。”   沈融冬一笑,温和着道:“殿下喜欢便好。”   “冬儿,”他的气息离开,不悦却更重了,“你从前,都是唤的孤表哥,或者是再后来,也是唤的我的字。”   晏君怀的字很好听,那段时间,陛下爱看道德经,因此晏君怀的字,也是从道德经上得来。   和其光,同其尘,晏君怀的字,便叫做同尘。   沈融冬在幼时,最爱扯着他的衣角,一口一枚表哥。   后来的确是如同他说的那样,唤的同尘,这两枚字,被她念得仿佛绕指柔,轻声一唤,唇齿间都留香。   “冬儿,”晏君怀闭眼,轻声道,“你唤一声表哥吧,或者是,同尘。”   沈融冬未动声色,淡淡道:“殿下说笑了,臣妾同陛下是夫妻,哪能再喊殿下表哥,而喊殿下的字,亦是不合适的。”   她朝晏君怀福了福身,而后温声道:“殿下,若是无其他事,臣妾舟车劳顿,想先去歇息了。”   说着,便越过他的身子,径直走进栖霜宫里。   晏君怀捏着手里摘来的香囊,踏出栖霜宫,崔进并未走远,呆在远处。   晏君怀的眉目如同挂霜,冷言道:“去查查,崇恩寺何时,开始送起香客香囊了?”   -   沈融冬走进宫殿里,绿竹已然领着宫婢及一行太监,将宫殿的四处都打扫得焕然一新。   见着太子妃进来,一堆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问道:“太子妃,殿下今夜不留宿在栖霜宫吗?太子妃方归来,殿下若是还离开的话,那么未免太过于…”   “别嘴碎了阿。”刘裁及时制止,他清楚太子妃今日归来,也清楚沈府发生的事,因此将这些絮絮叨叨的宫女们都赶出去,只留下了绿竹和他,以及看着劳心劳神的太子妃。   “太子妃劳累,奴才吩咐人给太子妃多采摘些新鲜的花瓣,给太子妃去去这一路的舟车劳顿罢。”   “好。”   沈融冬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只等水安置好。   她泡进了盛满了嫣红花瓣的浴桶里,长发如瀑,散在水面中,逐渐又沉入水下。   外界似乎是有些什么声音,她听得断断续续,微闭着眼,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阿爹阿娘的身影,以及青荷,还有沈温…   “冬儿。”   沈融冬被这一声惊醒,她掀开眼帘,晏君怀清俊的脸庞映入眼帘,眼中盛着浓厚的担忧。   “泡得这样久,对身子不好。”   沈融冬深深喘息,点了点下颌:“臣妾知道,殿下为何又来了?”   晏君怀勾勾唇:“怎么,这栖霜宫,莫非是开始避着孤出入了?”   沈融冬怔然,晏君怀转身离去。   而绿竹在之后,隔着屏风道:“太子妃,殿下已经走了,他方才来,是见着太子妃劳累,因此亲自送了些安神的香薰过来,是奴婢说太子妃在沐浴,这都好一会儿时辰了,也不见出来,殿下才进来看的您。”   沈融冬抿唇:“知道了。”   “太子妃,”绿竹犹豫着,吞吞吐吐道,“您这般对抗太子殿下,会不会不太好?”   她的话里话外,都已经昭示着,她不止是看见了方才的一幕,还见着了,她在庭院里和晏君怀的交道,大概是在殿内,将他们的举动望了个一清二楚。   沈融冬闭眼,黯然道:“以前本宫素来唤的都是殿下的字,不过在同他成亲后,便只唤他太子殿下,本宫恪守宫规,有何错处?”   绿竹讪讪,说不出个所以然:“原是这样,奴婢就说,太子妃没错呢,是理应遵循礼制,唤作殿下,依奴婢看,太子殿下为此生气,也是因为在乎太子妃您。”   沈融冬覆下眼睫,泡着她周身的水已经有些泛凉了,也没了再添水的打算,她唇角淡淡翘起笑,屏住气息,将水覆在自己的面上。   清醒了些后,她恍然着道:“若真如同你说的这般,那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写的粗糙,待修改细节 第22章   第二日, 沈融冬尚在塌上安睡时,绿竹来传荀太医已提着医箱,在外殿候着了。   昨夜里她在温水中泡了有些时候,无她的通传, 宫人们也不敢擅自叨扰, 因此, 夜里便久违地咳嗽起来。   荀太医来看过她的病症, 应沈融冬的要求, 两人布下了棋局,落子间, 她神色无波问起的, 是解救沈温的法子。   荀太医是宫中的老人,对于朝廷间的许多事, 都看得透彻, 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他拈着黑子,举棋不定间,目光炯炯,不温不火道:“沈小将军驻守的凉州与端王的封地雍州, 两州紧密相连,若是沈小将军出事,那么依微臣看,端王能尽上微薄之力。”   沈融冬从前不是没听过端王的名号, 他在汴京城中的百姓当中,还享有极高的声誉。   端王原本是先帝最年幼的皇子,而在皇储之战当中, 当时还是皇子的端王自愿要了处于北境的荒凉之地, 远离京都繁华, 再也未回来过。   说起来,当时的端王教朝臣们说得有些胆怯软弱,可是如今看,他无疑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从前那些执着于皇位的皇子,如今到现在,有哪些是在刀光剑影中安然无恙的?   端王的做法,无疑是料到后路,选择了弃车保帅。   “端王当年并未参与皇位之争,如今是陛下唯一的手足,陛下定然会念及与他的情分,可是端王远在雍州,只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沈融冬拈着白子,未能在棋局上寻得夹缝求生之道,迟迟未下子,“太医可还有其他主意?”   “太子妃以为,”荀太医悠悠道,“沈小将军为何会冒着大不讳,无缘无故归来京中?”   沈融冬咬唇,斟酌着道:“太子殿下娶亲,阿兄虽然嘴上说着同我断绝情分,可是他见不得我受委屈,定然是要回来,替我出口气的。”   “非也,”荀太医见她勉为其难在棋盘上落了一字,遂将黑子置于棋盘任意一处,继而道,“太子妃,您将沈小将军想得过于无用,他除了是您的阿兄外,更是沈府的孩子,是朝廷中的重臣,沈府历代来出过的能人将相无数,沈小将军也是个有气性的年轻人,他的用意微臣虽然一时揣摩不到,可是微臣想,定然是远远不止那么简单,太子妃不妨再深入,用心地想想。”   沈融冬思虑良久,斟酌着道:“幽州与凉州相接,我阿兄与端王交好,这也不奇怪,若是…”   她转变着脸色道:“若是边关出了细作,与京城相关联,阿兄与端王一明一暗,来京城里寻求解法?”   荀太医未直接点明,不过从他的脸色看,沈融冬的猜测,与他的猜测,就算在细节上未完全对,大方向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荀太医落完子,缓缓道:“太子妃若是能寻着端王,向他说明此事,再是恳切请求,应当能想出办法,来解救沈小将军。”   他的这一子,下在关键致命的地方,娓娓道:“这棋盘包罗万象,瞬息之间,局势可千变万化,太子妃也需要当心,我们走过的每一子,都当是为了长远考虑,微臣方才揣度的可能性有,但是也可能是在与真正的事件背道而驰,是非与否,全看太子妃您自身的定夺。”   沈融冬看向棋盘,她的退路完全被堵死,纵观全局,已然是一盘死局。   她勉强笑笑,起身,朝着荀太医行了一礼:“老师,我情愿认输。”   荀太医看向她的脸色,原本紧蹙的眉,微微松开:“虽然知道太子妃归来后,为了沈府的事,以及沈小将军,愁上了不少心,可是微臣现下看着,太子妃您的脸色,还是比起从前要好,大致是在寺庙里静养得不错,若是日后有机会,该当多去礼佛清心。”   沈融冬挑挑眉,不敢置信道:“比起从前要好?”   “是的,”荀太医温和道,“太子妃方才的脉象平稳,身体比起往常有所好转,纵然气色差,乃是忧心所致,可太子妃若是一直将这份忧心怀揣在心里,散之不去,那么很快,说不定又要愈发难受了。”   沈融冬听着,略略一颔首,将他的话谨记在了心里。   -   早膳时,沈融冬未曾用上一些什么,刘裁见着她不开怀,便没过一会儿,将白白胖胖的盼儿抱过来给她瞧。   “太子妃,您看看,”刘裁拍马匹道,“小皇孙一见着您便笑,咯咯没个停,但是您不知道啊,您离开的那些日子,小皇孙每天愁眉苦脸,夜里总是哭个没完呢。”   沈融冬将盼儿抱过来,掂了几下,看着绿竹不在身侧,遂问道:“绿竹呢?”   “太子妃您忘了?”刘裁去拿着茶壶,替太子妃添了茶,笑着道,“绿竹姑娘与您帮助的那些波斯人,在驿馆进行着商讨呢,还带上了褚侍卫去,他们之间有许多事情要商谈,说起来,奴才可真是羡慕绿竹姑娘,青荷姑娘从前待在太子妃您的身边,都没有这样的福分。”   说着,刘裁眉目刚染上一丝感触,便将茶壶放下,没由来地扇了自己的嘴:“瞧奴才这嘴,太子妃,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啊。”   沈融冬没说话,将盼儿的襁褓转交给刘裁,端起刘裁添的茶喝了口,神色未有动静。   不过片刻,殿外的尖细嗓音吆喝道:“殿下驾到。”   沈融冬朝外看去,晏君怀是方下了朝,不出她意外,来了栖霜宫。   兴许是看见他们其乐融融,晏君怀的脚步方踏进外殿,便踌躇问道:“孤是否打搅了你们?”   “未曾。”沈融冬淡淡道,刘裁立刻看了眼色,将盼儿抱给殿下看。   晏君怀极少抱盼儿,可这时,或许是为了在她面前彰显自身,将盼儿抱过去,轻哄慢哄起来。   沈融冬观着他们的模样,听到晏君怀问:“太子妃为何一句话都未说了?可是还是孤碍着眼?”   沈融冬将眼转移过去,深吸一口气,苦涩泛着笑:“殿下,是因何会给盼儿取名为盼儿?”   盼儿的名字为晏云盼,他名字里的云字还好理解,可是盼儿,她唯独不懂是何含义。   晏君怀的心思藏得深,别人的盼字,或许是明面上期盼这个孩子的到底,可是到了晏君怀的身上,就不见得了。   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没期盼着晏君怀能回答。   他怔了一会儿,接着道:“因为,是冬儿盼着的,孤想让冬儿开心。”   沈融冬提提嘴角,不置可否。   她记得,她似乎只是提过一回,若是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待他好。   结果晏君怀理解成了,她非常喜欢孩子,甚至一直在期盼着吗?   -   晏君怀呆在她的宫里没多久,再晚些,绿竹带着几个波斯人来到东宫里:“太子妃,本来您的身份他们都是不知道的,可是谁知道呢,他们住在驿馆里后,那个驿馆的老板是方好见过太子妃,所以他们从老板的口中,听到马车上的标志,就知道我们是太子妃了,方才奴婢在和他们聊起来的时候,他们说是这回从关外来,带了许多的好东西,奴婢也知道太子妃其实现在心情不好,并不想见他们,奴婢只是命人将这些东西都给收拾起来,没有让他们进来,太子妃放心,只是对着太子妃的位置谢过,也足够了。”   沈融冬心思一动,问道:“他们从关外过来,带了许多的东西,其中都有些什么?”   绿竹如数家珍,将这些送来的礼品都一个不漏地念出来,而沈融冬听着,问道:“有几样东西,本宫记得他们波斯不盛产,而是我们的关外独有的罢?”   绿竹想了想,道:“太子妃,您说得还真是,他们这回给太子妃带来的东西,不止是波斯盛产的东西,再说大老远的,带过来多麻烦呀,因此,他们还在我们的边疆处购置了许多的东西,虽然不见得有多贵,可是都是他们的心意,太子妃,您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沈融冬否决,“你让他们进来。”   绿竹之前看见过的,波斯人当中,会说中原话的那个波斯人也来了,他们一进殿内,首先是行了礼,沈融冬的心思乱跳,深深呼了一口气,命所有人都暂时撤离出去。   而后,沈融冬望着他们,在心中辗转,思虑着道:“你们这一回来,在关外徘徊了可是有些日子,购置物品的时候,可曾有见过端王殿下?”   波斯人们交换了眼色,最后站在最前的波斯人,反倒是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华,低头未敢直视沈融冬道:“我们常年流连在关外的地带,虽然端王殿下在关外是深居简出,可是我们中有些人还是见过一些世面,虽然我们未曾见过一些世面,可是我们中有一人喜欢收集画像,他当时用重金,购买了一副端王的画像,准备带回波斯珍藏的,既然太子妃现在想要的话,那么我们便借花献佛,送给太子妃吧。”   沈融冬呼吸急促,心中大喜,一想到能够解救沈温,立刻站起身道:“不,不用等到你们拿来,你们的驿馆在哪儿,我跟着你们前去,这样只需要看一眼,也用将你们的画像拿走。”   波斯人没有推诿,沈融冬立刻吩咐刘裁备上了马车,由绿竹陪同着,同波斯人们一道来到他们暂居的驿馆。   驿馆里的环境很好,沈融冬在波斯人进去与那位收藏画像的波斯人打交道时,扑闪着眼睫,心中一直不安。   绿竹纳闷道:“太子妃,沈小将军的事,奴婢也听说了,太子妃莫要慌张,可是奴婢始终是想不明白,就算是太子妃要找端王救沈小将军,也不应该是寻找端王殿下的画像,而是直接派人去千里之外,给端王殿下送信啊。”   “不,”沈融冬摇头道,“本宫的老师说了,既然沈温此次回京的话,那么端王肯定也是跟着回京,他们两个之中肯定是密谋了什么,这样我就得知道端王的模样,这样吩咐了暗卫下去寻找端王时,也就能更加熟稔,在心中胸有成竹,而且,说不定端王也已经知道了沈温的事情,可是他到现在还没出面,我也有些话想要问问他,想要明白,为何沈温会回到京城里来。”   “太子妃,别紧张,既然您都这么说了,”绿竹劝着道,“那奴婢相信,太子妃无论是在哪儿,都会吉人自有天相。”   沈融冬看着她与青荷相似的面庞,笑道:“谢谢你,绿竹。”   驿站的客栈逐渐被天色渲染成一层朦胧,沈融冬在庭院里等着波斯人将那位收藏有端王画像的波斯人迎出来,他手中握着一卷画卷,光是就这么看上去,也能看着那副画卷的材质不凡,想必是有心人专门为端王精心绘制的。   沈融冬道过谢,从波斯人的手里接过画像,绿竹看了太子妃一眼,意识到什么,避开自己的眼睛,等着太子妃自己看完。   沈融冬一手提着画卷,另外一只手将画卷逐渐给摊开来。   只看见画像的眉眼,沈融冬的手僵持住,唇抿在一起。   “太子妃,”绿竹好奇道,“您怎么了?”   “没事,”沈融冬将画像快速摊开,看过了全部,接着将他们全部收起,朝着波斯人道谢,笑了笑道,“你们帮了我的大忙,感谢,日后若是在汴京城里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是本宫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定然是会尽力帮助你们的。”   上了回宫里的轿子,沈融冬摸着微微乱跳的胸膛,闭着眼,平复着呼吸,一直未曾说过话。   作者有话说:   写的粗糙,待修改细节 第23章   沈融冬同绿竹回到寝宫, 已然是掌灯时分。   暮色笼罩着栖霜宫,沈融冬方踏进去,便瞧见了在光秃秃的前院里,伫立着的一道身影。   “太子妃您看, 那是…”绿竹有些害怕, 往她的身后缩了缩。   那道声音应声而动, 转过身来, 绿竹看清他的脸, 松了口气:“崔侍卫,为何要在栖霜宫里, 这般吓唬人?”   “殿下命属下在栖霜宫里守着, 直到太子妃归来。”   “本宫不会做些傻事,”沈融冬径直越过他, 侧脸问, “所以殿下让你看守着本宫,也大可不必。”   “就是,”绿竹帮着打圆场,“天色也已经晚了, 现下既然太子妃归来了,那么崔侍卫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进置若罔闻,迎过来道:“太子妃是去做什么了?今日突然让刘裁备了马车,若是要与那些您救过的波斯人打交道, 那么到时候若是让殿下给知道了,那么他定然不会高兴,殿下不喜欢您与外男交道。”   沈融冬仓皇一笑, 对着崔进道:“崔进, 本宫记得昨日殿下有说过, 要带着本宫去诏狱内看望沈小将军,对吧?”   崔进一愣,继而道:“说过是说过,可是现下殿下为了灾民们在汴京城内的收容问题,还在与陛下商议,而陛下最近事多,想必也是需要太子殿下在身侧的陪伴,怕是一时片刻也不能够回来,太子妃当时说不需要,可是现在竟然一时变了主意,属下惶恐,太子妃不若待到明日太子殿下下朝归来,再同他亲自商议此事,现下天色已晚,太子妃还是快些歇息吧。”   “本宫还未说出本宫的意图,崔侍卫便惶恐着,要将本宫给推去歇息了,”沈融冬笑吟吟道,“那么本宫若是偏偏不听崔侍卫的话,执意着,现下就要崔侍卫的陪同,去那诏狱中陪本宫看望沈小将军呢?”   崔进更是一脸为难道:“太子妃若是要执意为难,那么属下只有以性命相陪。”   太子殿下让他在这里守着的时候,的确也是说了,若是太子妃随时想起来了,要去诏狱里看望沈小将军的话,那么便让他陪同着一起。   可是他无端想着,太子妃这般提起,定然是没什么好事。   沈融冬让绿竹先回宫里,自身换了一身轻便的服装,同着崔进一道来到诏狱。   诏狱一向是由陛下亲手下旨收容的罪犯,一般都是重臣,没有想到,沈温不过是在大街上来了那么一出,竟然便成了众矢之的,被关押在了这重重的诏狱中。   内狱的大牢虽然看着不穷迫潦倒,可是湿气深重,如同有鬼魅环绕在周身,踏进去,便是心寒胆颤。   沈融冬走着,听见崔进在耳边说:“其实有殿下作保,青荷在兵部侍郎的府中暂时无事,沈小将军在诏狱中,也会无事,太子妃,您不用过多的担心。”   “是吗?”沈融冬不轻不重应声,“不见得。”   他们方走到诏狱的门口,沈融冬立刻呈上备好了的银两,塞给看守的人。   “太子妃,您这是…”   崔进笑道:“太子妃,您的银子收起来吧,诏狱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外面府衙里的大牢。”   “我想同沈小将军单独说说话,”沈融冬神色未动,“你们离开会。”   见她执拗,看守的人银两没敢收,拱了手,接着他们都离开了。   沈融冬来时提着食盒,崔进想过要替她分担,沈融冬拒绝了,而是径自来到了沈温的牢房外,将食盒打开,一层一层的食物端出,摆放在地面,看着沈温背对着他们,蜷在牢房角落里的身影,酸涩着道:“阿兄,都是你爱吃的,冬儿来看你了。”   沈温听着她说话,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去寺庙里的日子很好,荀太医说我的身体好上了许多,只是日后莫要再忧心便好,”沈融冬笑着道,“回来的时候,阿爹教给我的波斯语派上用场了,还有多亏了阿兄,若不是你平日里回来用波斯语同着我对话,那么我定然不会将波斯话说得那般熟练,也帮不上那帮那些波斯人,说起来,命里的一切都有注定,他们说了,相当感激我呢。”   沈温一直没说话,直到沈融冬的絮絮叨叨熄下,取而代之的是小段的哽咽,他方动了动唇:“知道了,我没事,冬儿,你不用担心的,青荷她…我没能保护好,阿兄愧对于你。”   沈融冬发觉沈温始终在牢狱里背过身,连脸面都不愿意露出来让她见上一面,心里极度不是滋味。   她垂下眼,看着沈温的背影道:“阿兄,你若是不想转过身来的话,那么也没事,我将吃的都留在这儿,阿兄,你要记得吃,别将自己当成个铁人。”   沈温声音没起伏:“现在没胃口,待会儿再吃。”   沈融冬弯唇,又听见他说:“我这边你不用担心,到时候多去看看青荷,她一人在赵府里,肯定是会担惊受怕。”   “青荷无事的,”崔进道,“沈小将军大可放心。”   “我在和我的妹妹说话,”沈温冷嗤了一声,“何时在同太子身边的一条狗说话了?”   崔进哽住,低下头,再无话语。   沈融冬见状,只有又同沈温说了一会儿话,道过别,同崔进离开诏狱。   崔进与她同踏出去,窥着太子妃的侧脸,安抚道:“太子妃莫要担心,沈小将军没事的。”   沈融冬踌躇了一会儿,向着崔进道:“崔侍卫,方才是我阿兄气性大,因此若是在言语上有什么得罪,还望崔侍卫莫要放在心上。”   崔进不以为意:“属下当然知道,沈小将军的脾气本就不太好,若是换成了属下,那么属下定然骂得比沈小将军还要凶。”   沈融冬抿唇,笑着道:“谢谢你,崔侍卫。”   不过她将自己的心给沉了下去,沈温在牢房中不愿意面对她,定然是脸上身上受了什么刑,不愿意让她见着,这样一看,便是崔进再替晏君怀说好话,力保青荷与沈温无事,也如同她一直的想法一般,根本不见得。   或许是她脸上的想法太过明显,崔进猜测着道:“太子妃,这诏狱中向来关押的都是朝廷重臣,陛下亲自下令,将沈小将军关押在这处,定然是不会为了让他受刑,若是诏狱中有人存了私心,在诏狱里动用私刑,太子殿下一旦得知,定会立马派人惩治。”   “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装作不知道,那么同他说了,也无多大用处,”沈融冬淡淡示意,“不过还是多谢你,崔侍卫。”   -   崔进送着太子妃回了栖霜宫,看着她进了栖霜宫内,被绿竹迎着进了内殿,放下心,原本脚步已经踏出了宫外。   可是时辰过了不到一会儿,崔进行走在路上,心里倏然一沉,太子妃同他道别时的神情,笑着的神情,似乎也是看着有些不同寻常。   崔进心中一沉,顿时轻车熟路,轻手轻脚来到栖霜宫的侧门外。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在漆黑的一片夜色下,当真是有一抹纤细的身影,如同是要出逃般,正在轻手轻脚想要逃离。   沈融冬回宫里,避着绿竹与其他的宫人,为自己换上了一身夜行装,原本她想的,是打算从栖霜宫的后门出去。   可是没想到,甫一踏出,夜色里,崔进正守在那里,看见她,他上前拱手道:“太子妃,现在已经接近子时,您是要去哪儿?”   沈融冬僵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无可奈何笑道:“崔侍卫当真是神出鬼没,本宫不过是夜里心事重重,根本睡不着,想要出来散散心,也不可以么?”   崔进道:“太子妃若是想要散心的话,为何身着夜行服,混入夜色里,是为了防止散心时不被人发现吗?属下可是要将这一宗事禀报给太子殿下,让他来断定,太子妃这究竟是要去散心,还是要去做其他?”   沈融冬无奈,扯着唇角道:“罢了,本宫不过是落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落在寺庙里,忘记了寻回。”   崔进看着她,脸色郑重道:“若是太子妃对那件东西极为看重的话,那么由属下替太子妃去取回,太子妃先回去歇息着吧。”   沈融冬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崔进,你当真是要逼着本宫,在殿下的眼前说上你的坏话吗?”   崔进踌躇,过了一会儿道:“太子妃,若是你真的要去寺庙里的话,那么属下也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太子妃必须,让属下跟着你一同去。”   沈融冬见事情已经没有退路,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会儿道:“好,那你去备马吧,我们这回不坐马车,就直接骑马去。”   待到崔进将马牵着来,沈融冬才惊觉,其实这件事被崔进发现了反倒是更好,至少有了崔进当作是掩护,她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由着崔进去备马的话,也给自己无意间省了许多事。   沈融冬同着崔进上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夜色里。   -   绿竹一开始,见着太子妃说是要出去散心,可是后来思来想去,来到太子妃的床榻前,揭开她的幔帐一看,太子妃先前所穿的衣物皆数被褪在了床榻上,她的心里一凉,紧接着,便听见了宫殿外长远的太监尖细的嗓音,“太子到。”   绿竹战战兢兢,连忙迎出去:“太…太子殿下。”   她极尽所能想要瞒着太子殿下,不让太子殿下能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任何一丝慌乱。   太子殿下的眼睛,她从第一眼在被太子殿下挑中的那一眼起,就知道太子殿下的眼睛最是令人害怕,就算是什么都不说,光是这双眼睛注视着她,都能让她莫名地起上一层的鸡皮疙瘩。   “太子妃去哪儿了?”   “奴婢,奴婢…”绿竹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晏君怀抿唇,什么话都未说,“孤也不愿处置你,若是处置了你,那么到时候太子妃定然会更加难过,你给太子妃炖一盅汤,待到她归来,记得给她喝下。”   “是。”绿竹点着头,浑身抖得如筛糠。   眼看着太子殿下走远,在门口守夜的宫人困倦得紧,被绿竹一声勒令,赶紧去四处寻找太子妃。   不过她们四散前,还是惊奇得问了声:“太子殿下这是去哪儿呀?”   “想是回书房里睡了吧。”   “不对,”有宫人七嘴八舌回道,“你们看太子殿下的步伐,明明前往的是孟侧妃的宫殿,看到没?”   绿竹瞪了她们一眼,低声道:“都别嘴碎,仔细着脑袋。”   太子殿下这个人,她也是真的看不透,既表面上看着对待太子妃好,可是在一转眼,又能将你认为的事情打翻。   她是真的猜不透,到底殿下对于太子妃,是何种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写的粗糙,待修改细节 第24章   沈融冬同崔进在深夜里奔驰, 来到了山脚,深夜里的崇恩寺在山间,如同一条蛰伏着的睡龙。   夜深人静,只有马蹄在山路上的声音, 以及林中还没有歇息的鸟兽发出的些微叫声。   他们若是乘马车的话, 行到崇恩寺的路程至少是小半日, 可是一旦卸下马车的负担, 两匹骏马在山路间疾驰, 速度比起乘坐马车来,要快上了一倍还不止。   他们到达崇恩寺的时候, 大概是离从东宫出发过了一共两个时辰, 沈融冬不止没觉得累,反而是有阵抑制不住的激动在胸膛里跳跃, 她远远的, 便瞧见了沐在夜色中的钟楼与鼓楼。   她到了跟前,连忙勒住自己的缰绳,朝着一旁骏马的崔进道:“崇恩寺到了,现下夜深人静, 为了避免吵着其他的人,我们步行罢。”   崔进听了太子妃的话,他们下了马车步行,到了山门处, 将马车的缰绳拴在山门处,沈融冬将要踏进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侧还跟着一道影子。   她回头, 崔进沐浴在夜色中, 沈融冬看着他道:“崔侍卫先在外面等着, 本宫寻完东西归来,自然会同你一道返回东宫。”   崔进似不放心,犹豫着问道:“不行,太子妃,此去的话,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那么到时候属下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沈融冬似笑非笑,看着他反问道:“那么,你现在是怀疑,本宫待会儿会遇上什么不好的,出现什么意外?”   崔进讪讪,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下意识间咒上了太子妃,他慌忙低头,不安道:“属下罪该万死,还望太子妃您恕罪。”   “想要赎罪的话,那么你便呆在这儿,等到本宫出来便行,”沈融冬冷冷道,“放心,只要本宫回了厢房拿了属于本宫的东西,很快便会出来。”   崔进神色纠结,只能在原地,望着太子妃的身影直至消失,再是深深呼吸上了一口气,接着身侧的两匹马似乎是像接了太子妃的命令那般,看守着他,他倒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平日里都是他看守着别人,不料今日,居然是被其他给看守住了。   -   沈融冬的脚步踏在地面,寻到了初时来礼佛的那一间佛堂,她的胸口不断起伏,气息粗重,说实话,对于自身要来要回来这座崇恩寺里的初衷,她起初也是不明所以,只是似乎有一团火盘桓在她的胸间,若是想要将这团火给熄灭,那么就得来这崇恩寺。   若是不管不顾,随着这团火在她的心中恣意生长,那么一日不解决的话,她一日便被这团火困扰着,始终不得安宁。   因此她无论如何,不论是处在何种的境地,她也必须要回到这座崇恩寺里来。   沈融冬没犹豫踏进了佛堂的大殿中,月色清冷地照进大殿里,沈融冬望见处在暗色中的那尊佛像,如同那日里初见的僧人模样,在仁慈地怜悯着她这个卑微如蝼蚁般的人。   她走到蒲团上跪下,口中默念,替着沈温,阿爹阿娘,都恳请佛祖好生庇佑了他们一遭。   “施主为何又来?”   沈融冬知道僧人有可能会处在这间佛堂里,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过,当真是如她所言一般,他在佛龛后似乎是安了一个家,她没打算在这间佛堂里能寻找他,可是他的声音,意外在黑夜里响起,钻进她的耳朵。   沈融冬恍然,睁开眼睛,僧人出现在她的眼前,瞳色漆黑,唇角浅浅上挑,看着她时,未有神情。   若是将他的神情替换成似笑非笑,沈融冬恍然中觉得,他与晏君怀其实是有几分相像的。   他同晏君怀的长相虽说是各有千秋,可是细看的话,眉目和鼻梁都能寻找相似的痕迹。   沈融冬从蒲团上起身,看着他轻声道:“大师,我尚有一事不明。”   “贫僧以为是施主的荷包再度掉落,回来寻找荷包。”   沈融冬笑了声,月色此刻正好被殿外的浓云遮掩,殿中只有莹莹烛光照耀着僧人脸庞。她不露怯,毫不避讳地打量他。   “既然那一日,我送给你的药汁无用,为何不直接说明?还要同我一直兜圈子,扮作自己的脸上有疹子?”   僧人眉目未动,当做是未曾听见她的话:“夜色已深,施主若是返还寺庙是想要继续暂住,那么直接回到厢房即可,虽然经过两日,可是未曾落下灰尘,收拾一番,也可勉强将就。”   沈融冬好笑,上前一步道:“大师莫非将我视作豺狼虎豹,觉得我能一口吞吃了你不成?”   僧人回眸看着她,犹如在看一潭死水。   沈融冬见和他继续搭话无用,便转身,踏出了殿外。   沈融冬想也不想,根本不曾顾忌,坐往佛堂的高高门槛上,手心托起两腮,恍然道:“好久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当时表哥说,只要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也会为我摘下来,但是现在呢,他不仅没有做到,反而是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初衷,他的怀里,只有那个女儿和他的孩子,恐怕他也会给他的孩子,和他喜欢的那个孩子,为他们摘下自己愿意给她们摘下来的月亮罢。”   “大师,你有所不知,我的表哥最是疼我,他从小便和我定下了一生的誓言,可谁知道呢,物是人非,人也是是会在不知不觉边逐渐变化的,我的表哥已经有了其他的女人,而我身为沈家的女儿,就得肩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我若是在这时提出与我的表哥和离,我们两个人从此谁不也拦着谁,各自安好,到时候我们的沈家怎么办?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我的阿爹阿娘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而失望?”   僧人不予理会,似是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打算重新回到佛龛后。   沈融冬窥着天边愈发清冷的月色,眼神痴痴的,想起了和她刚才说过的话如出一辙的回忆。   晏君怀起初见她喜欢月亮,说是要给她摘月亮,可是他的甜言蜜语仅限于嘴上说来好听罢了,她喜欢月亮,但是他很忙。   她以为晏君怀会像古人在书上记载的那样将月亮绣下来,或者是买月亮酥,买来送给她,可是她居然没有想到,在晏君怀说过那些话的后面一段日子,他竟然是完全忘记了要摘月亮给她,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都不记得,后来指着那漫天的星星对她说:“你看,冬儿,这是不是你最喜欢的满天繁星?”   “是,”沈融冬当时未否认,“我很喜欢。”   可是后来晏君怀的事务越来越忙,她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晏君怀也不再忙了,她能够见到他的身影了,可是恍然不支间,晏君怀已经长成了她无比陌生的模样。   沈融冬想,这也算一场美丽的笑话罢。   她的表哥,晏君怀,太子殿下,他从小到大,都是对她温柔有加,要说他作为一个男人,最聪明的一点究竟是在哪里呢,就是他仗着她那么相信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为了表哥出生入死,只因为她极度喜欢着晏君怀,哪怕晏君怀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是愿意的,直到这种程度。   但是晏君怀却不是,他可以仗着自己在她面前的欺骗,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说谎欺骗,他对她说他会真心待她,他会特别地疼她,这些,他好像是全都做到了,可是他并没有说,这些只给她一个女人啊。   “可是曾经答应过要为我摘月亮的人,如今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沈家消亡,明明知道我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却一点一滴将我最看重的东西,全部都打碎,”沈融冬喃喃,“那么他为什么要同我说,愿意为了我而摘月亮呢?”   沈融冬轻巧回头,脸蛋被月色映衬得如同白霜,她将自己的心事全都吐露出来,还能若无其事看着眼前的人,轻巧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眼前的僧人薄唇颤了颤,眉目里没什么情绪,而后淡淡道:“是很可笑。”   “大师,”佛龛后微微跳跃的烛火下,沈融冬抬起似笑非笑的脸庞,“那么我已经将我的心思全都吐露于你了,现在是否该到了,你为我解惑的时候?”   从窗外撞进来的几分月色,照应着彼此两个人的脸。   沈融冬撞见他的脸色,便已经清楚明了,这人今晚是要存心当个哑巴,当个木桩子了。   她回头望着殿外的月色,轻轻道:“今晚的月色看着真是极好,若是大师不愿意回答,那么也行,便陪着我坐在这里,望望这月亮吧,真的很美,你说是不是?”   僧人没说话,径直往佛堂的殿外走去,沈融冬盯着他的背看了有一会儿,迟迟没有出声。   等了一会儿,她自嘲地笑了声,起身时,攀附着佛堂的门框,深深地喘息了一口气。   可是当沈融冬正松开手,迈出脚的那一刻,僧人虽然还是冷着脸,可他的手中端着一个木盆,木盆在他的手里稳稳当当,直到到了她的眼前,僧人将木盆放掷于地面,水花被他的动作当场溅起几滴,沈融冬抿唇,望向木盆中。   僧人将自己的脚步挪开,接着一大片月色的月色毫无预兆,闯进了木盆中,映出一片明亮堂堂。   清冷的月色照耀,正被盆中的水照映,沈融冬稍微一低头,便看见了自己的脸,稍圆而微弯的杏眼中,盛满了盈盈的欣喜。   沈融冬怔怔的,过了一会儿,弯着自己嫣红的唇角,抬头瞧了眼眼前的人。   虽然他和晏君怀生得有几分肖似,可是再细细看,归根结底,他们两个是不一样的,晏君怀的眉眼凌厉,而他来看,无论是眼神还要轮廓,还是整个人从头到尾的气度,都比起晏君怀要温和上了一大截。   沈融冬痴痴地笑,没过须臾,想起了自己所来,为的是怎样的事。   她蹲下身,看着木盆中的月亮,自顾自的,借着眼前极好的景致,问道:“大师,我方才说过了,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不明白,可是方才我还未说明白,接下来我要问的,才是我心中困惑的事。”   僧人低眸,温和的言语里,藏有深深无奈:“施主有何困惑,不如直接言明,不必再绕圈子。”   沈融冬再低了一些脑袋,她能看清她身前的人映衬在木盆中的清俊脸庞,他的脸庞生得很好看,眉目如画,鼻梁挺直,连轻微翕动的薄唇,都比寻常人要悦目。   她又开始一片恍然,神思浮动,继而,就着这张与她同处在木盆中的脸庞,她轻轻问:“大师在这世间,可有一位孪生兄弟?”   作者有话说:   写的粗糙,待修改细节 第25章   僧人听见她的话, 恍若是未闻一般。   沈融冬也不强追着问,咬着字句,再次笑着强调道:“若是没有的话,那么都怪我自作多情, 想必当初强硬塞给你的几枚药瓶, 对于你来说, 都尽数无用。”   她那一日在驿馆里翻开的波斯人收藏的端王画像, 画中人的眉目, 和晏君怀有几分相似,可是当她遮掩了其他人的耳目, 继续往画像的下方翻看, 心中本来便起伏不定,更是不敢相信地吃惊。   不止是眉眼的相似, 那轮廓, 那唇角,除了与晏君怀相似之外,还与她认识的另外一人,相当相似。   画中人眉目如画, 如夜间明亮的星辰,她有几分熟悉,却也可以说,根本不熟悉。   沈融冬忽然间就全部懂了, 为什么那位僧人,要在大街上用面巾掩人耳目,为何要说自己没有法号, 为何……   一切的一切, 只是因为, 他就是端王。   “月亮便在这木盆中,贫僧说过,施主想看多久,那么便看多久,”眼前人似乎是没听懂她的话一般,抬脚踏进佛堂中,虽是温和,却也不温和道,“若是看够了,无论是下山也好,还是回到自己从前暂住过的厢房也罢,只要不在贫僧的眼前出现,都可以。”   沈融冬料定僧人不会承认,她站起身,那盆月亮便被遗落在了原地。   她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将自己的脸面看得不那么重要些。   沈融冬跟随着他一道走进去,看着他走往佛堂里面,以及佛龛后,她惊讶望见了,原来那后面并并没有安置上一张床榻。   仅仅只有一张桌子,以及一张椅子,还有一卷恰巧翻出来了,却因为她突然的到来,没有来得及合上的佛经。   沈融冬抢在他之前,大喇喇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待到眼前人凝眸看着她,沈融冬抬起下巴,朝他轻巧一笑:“怎么,看我好看,你看傻了不成?”   见他不说话,她望向眼前人,故意又微微笑问:“你方才说话时,一直在直勾勾盯着我,是否我比寻常的女子,要更好看上得多?”   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小和尚,少不得此刻要红脸,净白脸上晕开红晕。   可眼前的人倒好,仍然是那副清冷的木头模样,眼中似乎是没有任何欲念,看得人心底里直生出愧疚来。   “出家人眼中哪有什么皮相之分?”僧人道,“施主若是再胡言乱语,莫怪贫僧将你驱赶出去。”   沈融冬心想,当真是装得如同是寺里的高僧,她固然是好看的,她心里面很清楚,她的美不是一眼惊艳人的类型,但是若是和她相处久了,那么越看她,只会越发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可恐怕在他的眼里,她这个人,怕还比不上一块猪肉。   “依贫僧看,施主的心中杂乱,呆在这佛门之地,已然是不适合。”   “但是大师设身处地想想,若是有人让你的心中扎了一根刺,你又该何解?”   “□□便是。”他道。   沈融冬嗤笑:“说得倒是轻巧。"   “施主心中的刺,如遇热的炭火,时刻不得安宁,可若是炭火冷下,并非有意去触碰,那也会无事。”   沈融冬听见了他的话,佛堂里燃气的袅袅檀香不断在侵袭她的脑海,头嗡嗡的,伴随着一阵隐隐的晕眩感,似乎是眼前的人说的话,以及之前在寺庙里的回忆,一切都重叠在了一切,她霎时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   沈融冬睁大眼眸,脑子里嗡嗡作响。   当真是她猜错了吗?   眼前的男人,和京城,和朝中的势力,没有任何的关系?   或许画像,仅仅只是绘制错了,或者画像上的人与端王这个人,本身就毫无关联。   也是,像那般聪慧的人,明明是堂堂的王爷身份,怎会安心屈居于寺庙中?   沈融冬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她朝着眼前的僧人行过礼,准备转身离开。   可是转身的那一瞬间,脚下趔趄,紧接着,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而至,她毫无知觉的,朝着后方一道。   身子很快便躺倒在身后人的臂膀中,沈融冬的双睫颤着,娇弱的脸蛋动人,她嗅到了一股比起佛堂里檀香更为浓重的气息。   僧人很快将她的身体搀扶起,别开了自己的视线,不愿意再看她。   而沈融冬转向他,张了张自己的嘴唇,轻若无声道:“谢谢。”   佛龛的香味在她的鼻尖弥漫,沈融冬的睫毛颤着,逐渐转过身去。   -   直到看着眼前的人离开了佛堂,僧人似乎是才安下心,走出佛堂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他将处在门槛处的木盆端起,将要将水泼往他处时,兀自低头,看着映衬进水盆里的月亮,想着那人喃喃不断的话,轻笑了一声。   他从一开始见到她的脸时,便在心中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   马车上刻的是精巧的小篆,而这种装潢,只有在宫中的人家才能用得起,即便是一般的官宦世家,也是不可能能用得起这马车的,可是她的马车车轮不仅包裹上了兽皮防震,还有身上用的熏香,全部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够用得起的东西。   她是谁,再经过小沙弥们闲暇时的口口相传,自然无需再多说。   他回到佛堂中的佛龛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将自己方才刻意翻开的书卷合上,书面上,看着是有折过的痕迹。   可是其实书卷上,他似乎没有翻阅过。   烛光燃着,也是另有它的深意。   -   崔进伴着两匹骏马,在山门前等待着太子妃,他原本还在心里惴惴不安,甚至刻意和两匹骏马说起来悄悄话:“马儿啊马儿,你说太子妃,若是她一直未出来,我们得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啊?”   马儿不通人语,就算是再精明,也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崔进怔了片刻,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傻,陡然笑了笑。   崔进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看见深夜里,太子妃的纤细身影朝着他跑了过来,崔进连忙离开骏马,看着太子妃问道:“太子妃,您想要寻找的东西,已经寻找到了吗?”   沈融冬踌躇着,忽而笑道,点了点头:“找到了,我们骑马,回东宫里去吧。”   崔进连忙点头道:“那就好,我们赶紧趁着太子殿下未曾察觉到的时候,赶紧赶回去吧,若是让太子殿下得知了,太子妃您私自深夜跑出宫外,太子殿下定然是会勃然大怒。”   沈融冬笑了笑,正同他一起上了马。   崔进又道:“太子妃,属下看着您方才去了这么久,只为了找那一件小小的东西,想必那件东西对太子妃您很重要吧?”   崔进的意思是,可能在沈融冬的身上看不见那样东西,所以他默认了,那件东西对于她来说,没有多重要。   沈融冬在他的提醒下,怔然的一瞬间,想到了片刻:“崔进,你说人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在深夜里看书?是因为将书里的知识看得重要,他特别爱看书,还是说有其他的原因?”   崔进问道:“太子妃方才是去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沈融冬连忙否认:“当然不是,我方才的确是只去寻找东西而已。”   崔进沉思了一会儿,道:“可能,那是个怪人吧。”   “可是那人不怪,他就算有些地方教人看不透,可是也不能喊他做怪人,反而是个好人。”   “那么想必就只有是聪明人了,聪明人知道了是有人要去寻找他,所以他索性,将自己的伪装给摆在明面上,想要骗过那个想要去找他的人?”   崔进不过是信口随便胡诌,因为太子妃的问题总是出乎意料,他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了现在,都已经是渐渐习惯了太子妃的问题,他没想到,太子妃听了他的话,想了一会儿,本来要踩上马镫的脚,忽然顿下。   接着,沈融冬恍然大悟般道:“崔进,我明白了,谢谢你。”   她索性松开了马的缰绳,彻底朝着他扬手,声音飘在了深夜里:“崔进,我还有一些事,到时候再回来,你若是等不及的话,便先回去吧,明日我会让人回东宫传信的,你不用担心。”   看着太子妃身手利落地下马,又望着山门里闯进去,崔进张张唇,想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到时候若是拖延的时间越久,到时候太子殿下发现了,那么该怎么办?   崔进在原地徘徊,而沈融冬的身影飞快,循着自己踏过的那些踪迹,兀自不断来到了那一间初时来到的佛堂里,沈融冬跑进佛堂里的脚步很快,可是她辗转片刻,从佛堂的四周寻找到佛龛后,就连拜访在那里的书页,都将它翻开寻了一寻。   怎么看,都没见着僧人的身影。   看着就像是,方才在佛堂里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她的梦境一般,她是做了一个梦,直接在梦里见着僧人,与他有了联系。   沈融冬在寺庙里也算是小住了半个月,清楚明白寺院里僧人寮房一般都在哪儿,她没有多想,直接连忙来到僧人的寮房。   这一回她跑得很快,将一切准备就绪了,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寮房外,可是站在外面,却逐渐犯了难,她根本就不知道僧人的房间是哪一件。   沈融冬打着退堂鼓,又逐渐推出了寮房,灾民们的棚子就搭在那里,沈融冬远远地看见,一个年幼的灾民从自己的棚子里钻出来。   或许是起了夜,正要去小解。   沈融冬看见他,愈发觉得他的身影熟悉,于是迫不及待走过去,同时怕吵醒了其他的灾民,沈融冬将食指往自己的唇边示意,嘘了一声。   接着,沈融冬惯性地借着自己的身高要比他高,问他道:“大师呢?”   眼前的年幼灾民正是阿施的哥哥,男孩儿睡眼惺忪,揉了一会儿眼睛,问道:“姐姐你不是走了吗?怎么没过两天,又回来了?大师?这寺庙里面有那么多位,您问的是哪一位大师呀?”   “就是,就是…”沈融冬和他连说带比划,才将自己的意思给表达清楚了,“那日和我们一起去,去京城里采购的大师啊,我们还和他一起逛街了,当时他牵着你们,我就跟在你们的身后付钱,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沈融冬着急问道:“他的寮房在哪儿?我找他有些事。”   小男孩儿想了一想,怔怔道:“大师的寮房啊,就在寮房的最末尾的一间,平时他都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可冷清了,姐姐是要去找他做什——”   话没说完,他看见前一刻还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已经是不见。   看着原地,仿佛是没人来过,他再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自己方才见到的魂魄。   沈融冬一步不停,摸索着,按照小男孩儿告诉她的地方,找到了大师的房间。   他的房门紧闭,或许是怕着别人再找过来,这一次就是紧紧锁着门窗,以免别人再找到他的人。   沈融冬来到了门前,明明胸膛的起伏还未停,秉性着敲门的原则,有礼貌的,敲了敲几下大师的门。   过了一会,门打开了,里面的人看见是她,像是要转身就走。   沈融冬忍不住探出手,连忙伸出自己的手指头,轻轻勾住了僧人的袈裟。   月色或许都是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轻浮,连忙避开,在浓雾的遮掩下,逐渐黯淡了下去。   沈融冬定定看着眼前的人,迟疑地说道:“我方才没有说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的,是沈温出了事,沈温是谁你明明知道,对吧?我方才同你说的一切,也不过是想要你帮帮沈温,沈温是我的兄长,你认识他,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也不是要别的,而是想要你救救我的兄长,救救沈温。”   沈融冬眼里似哭红了一般,啜泣着:“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但凡要是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来求你。”   晏迟想起,初见到眼前时的第一眼,她在寺庙后,清冷又强装着镇定,显得从容,仿佛从来不会遇见任何难事。   可此刻,他看着她,她的天仿佛是塌了下来。   她的眼睛红着,扯着他的衣裳:“大师,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对待灾民们那么好,对待不认识的人们,也那么好,求求你了,救救…救救我的哥哥,救救沈家。”   一如她在那封由波斯人传递回来给他的信件上,她留给他的称呼,好心人。   作者有话说:   写的粗糙,待修改细节 第26章   沈融冬的双手皆触碰着僧人袈裟, 摸上去质地丝滑,她的眼光往上窥探,近了一些距离,曾经缝补过的痕迹一眼便能看出大概。   他与她四目相对, 可能是瞧着她决心不放手, 袈裟被她拉拽也不是一回事, 他们四目四对, 沈融冬杏仁眼眼眶微微泛着些红, 明明神情依旧执着,可如同被描摹在画中模糊眉眼那般, 全是弱不禁风, 楚楚可怜。   他沉思须臾,而后道:“好。”   轻轻一字似乎是砸进沈融冬的心里, 她怔怔着, 放开他手,低了些脑袋道:“抱歉,端王殿下,是我不够自重, 也是情急之下……”   “我不是端王。”   僧人容色冷淡,如同方才一切未曾发生过。   “适才方知道施主的阿兄出事,见施主心下迫切,若是有贫僧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那么贫僧自然会极尽所能,可姑娘若是说贫僧是端王殿下,那么便是笑话, ”他眸底蕴藏星河, 尽是浓墨重彩, “贫僧身上,哪里如同端王?”   他的袈裟及脑袋,的确看不出来他是王爷,可是沈融冬看过画像,画中人与他分毫不差。   “这世上相似之人数不胜数,”僧人又下定论道,“贫僧并非是施主口中的端王。”   沈融冬黯然,不死心道:“可试问天底下哪一位僧人,会没有法号?”   “施主都有不愿意说出来的心事,直到现今走投无路,才病急乱投医,那么贫僧自身不愿为人知的事,施主可否理解?”   沈融冬心道,端王殿下在世人眼中,无异于是个聪明人,他隐藏着身份的用意她猜不到,既然如此,她也不便再问,只要他能帮她将沈温从诏狱里救出来,那么她别无所求。   沈融冬后退一步:“是我眼拙,认错人了。”   -   告别僧人后,走出寮房,沈融冬来到山门前,崔进以及拴着的两匹骏马都还在,沈融冬走过去,边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嘴角不自知朝上咧开。   崔进疑惑,见她走到跟前,好奇问道:“太子妃,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沈融冬连连摇首,“走罢。”   “可是太子妃,你…”崔进欲言又止,“你现下又笑,可明明看着,是方才哭过的模样?”   “人人皆不愿意说出来的事,你有,本宫也有,”沈融冬义正词严,“那么为何,要逼迫本宫。”   崔进这会儿冷汗又要下来了:“没,属下并非这个意思。”   回去的路总是比来时要快,沈融冬同崔进披星戴月,到了栖霜宫,崔进告退后,她才发现即便是侧门,也守满了一堆的宫人。   马匹由崔进牵着走了,沈融冬一身夜行衣,形单影只出现在侧门,后知后觉环顾周身,自己这幅打扮去的寺庙,那么一路见着她的人,该受到多大的惊吓?   平复心绪,但愿到时,某人能好生安抚阿施的哥哥。   侧门守着的几名宫人一见着太子妃,隔了有段距离便交头接耳,过了段时间终于通过探看确定,便急急忙忙迎过来:“太子妃,这大半夜的,您到底是去了哪儿啊,奴婢们可都快急死了,还有…太子妃您的这幅扮相。”   “只是散散心,”沈融冬不愿多解释,回问,“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发现太子妃您不见了,奴婢们当然是急得四处寻,”宫人道,“后来太子殿下驾临栖霜宫,得知太子妃不见,幸好只是吩咐奴婢们,在太子妃归来后为您端上一碗热汤。”   “太子妃!”绿竹领着宫人从小厨房的那边出来,恰巧看见她们,欣喜道,“您可算是回来了,奴婢们都快担惊受怕死了,对了,奴婢手上,是太子殿下亲命给太子妃热的汤。”   隔了段距离,沈融冬便看见端过来的汤汁清澈,飘来一股清甜的味道。   “太子妃,趁着这碗汤正热乎,您赶紧将汤喝下去罢,”绿竹看着其他宫人都欲言又止,三言两语屏退她们,进殿后,语重心长道,“奴婢知道太子妃离去,定然是有什么事情,万幸太子殿下未怪罪,太子妃,您之后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了,知道吗?”   “还有,”绿竹神色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吭声道,“殿下虽说过让奴婢给您煲汤,可他之后,又朝着孟侧妃寝宫去了,依奴婢看,太子妃最好还是好生对待殿下,牢牢抓住殿下的心这样才是正道。”   沈融冬摁了摁额穴,忽而觉着绿竹同青荷的长相有几分相似外,在劝她好生对待晏君怀这一点,也有格外相似的地方。   她敛眸道:“知道了,不用特意来同本宫说,汤放着吧,本宫会喝。”   上了榻,沈融冬辗转反侧,更加难以安宁,晏君怀是怎样性子的人她清楚,若是贸然发现她深夜不见,不止不怪罪,还命人煲汤,那么只有可能是他心虚,心里虚着,才会格外大发慈悲。   -   次日,沈融冬在用早膳的期间,晏君怀约摸下了早朝过后,来到栖霜宫里美名其曰看望。   沈融冬的早膳没什么特别,见着他来,不过多添置了一双筷子,以及多了只白釉素面小碗。   她为晏君怀专心布着膳食,忽而察觉他的目光紧盯她脸庞,稍稍顿下动作,问道:“殿下在望什么?”   “更换熏香后,可曾睡得好些?”晏君怀坐在她的对面,漂亮狭长的眉毛稍挑。   沈融冬低下眼光:“熏香甚好,殿下昨夜里吩咐人炖的清汤,也甚是滋补,臣妾一早起来,便觉得身子轻盈上了许多。”   晏君怀薄唇浮笑,只定定看着她:“难怪冬儿今日甚是好看,直教人赏心悦目。”   沈融冬冷淡道:“殿下倒是说笑,臣妾日日如此。”   晏君怀翘着唇角,似是心情大好:“冬儿,你去寺庙的期间,可曾有发现什么异常?”   沈融冬放下自己的汤匙,怔怔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莫要再绕弯子。”   晏君怀纵然是在对付过沈家过后,也能在她面前堂而皇之抢走香囊,怎会忽然放低身段?   他眸里盛出几分意味不明:“边陲小国近些年来,一直都不太平,孤不知冬儿去寺庙里的期间,可曾有听说,匈奴来了位公主,就住在京城驿馆,待父皇衡情酌理过后,再下定论,将公主许给谁。”   沈融冬的汤匙方喂到唇边,一瞬间掉落进汤碗中,溅在嫣红唇旁,泛起点点滴滴。   “怎的这般不小心,”晏君怀连起身,用锦帕替她轻柔擦拭,“父皇未做定夺,依孤看,皇叔多年来远在边疆,也未曾娶过正妃,父皇极有可能是属意皇叔…”   沈融冬揉了揉额穴,漫不经心道:“公主若来我朝和亲,也是为了稳固边疆,希望造就太平盛世,依臣妾看,端王殿下不受重用是人尽皆知的事,若是这桩婚事落到他的头上,那么匈奴那方难免会不满,起不到和亲的作用,难保他们不会出兵继续在边关滋扰。”   “那冬儿看,谁当合适?”   沈融冬抬首,怔怔望着晏君怀,望着望着,眼角蓄积了泪。   她别过眼光:“殿下。”   晏君怀一怔,继而眸色不定,教人看不出想法。   “臣妾以为,此事既然是由陛下定夺,”沈融冬道,“陛下定然是想着殿下的好,殿下如若开心,臣妾,没有意见。”   “孤娶侧妃时,”有人的嗓音阴沉下来,“你也是这般说的。”   沈融冬拾起汤匙,将清汤喂进嘴里,鲜嫩也浓稠,可如同昨晚他命人为她亲自煲的汤汁一般,喝进嘴里,无甚滋味。   她终于想明白了,晏君怀这样快对付沈家,一直以来,不止沈府家大势大,被朝臣中其他派的人视作眼中钉,更主要的,是如若不借着她这边将沈府的势头压一压,那么太子殿下如何能够如愿娶到和亲公主?   陛下对太子有戒心,实属正常,太子想要更稳固势力,得到匈奴的支持,也属正常。   “殿下既然已经决定,就不必再来试探臣妾,臣妾自知,改不了殿下的心意。”   沈融冬唇轻扬,笑容缓和,覆下蝶翼般的长睫,在听见晏君怀没有回应后,嘴里没滋味的汤,逐渐泛出了苦涩。   所以晏君怀的性子,她清楚,她的性子,晏君怀更清楚。   从见着晏君怀的第一眼起,她便像是在舔蘸了蜜糖的刀子,舔舐得愈深,甜味也愈深,最后混合着舌头上割下来的鲜血,早已分不清令她成瘾到底是蜜糖,还是自己的血了。   -   晏君怀出栖霜宫后,朝储欢阁径直而去。   孟欢前些日子被禁了足,直到前几日方出来,晏君怀昨夜来光临过一遭,今日又来,即便是因着得知了和亲公主的消息,同他置上了一晚气的孟侧妃,也不由得暂时放下自身的气,笑脸相迎。   “殿下这般憔悴,想必昨夜也不好受,既然是陛下认定的事,”孟欢轻哄慢哄着眉目俊朗的男人,只差拽着他的衣襟,依偎到他胸膛里去,“妾身如今想好,若是为了殿下能在朝中立足,那么妾身不该去计较这些,左右公主进了东宫,妾身便当成姐姐一般伺候着便是,妾身这边无所谓,只怕难受的人,是姐姐…还有,殿下心中,只要留有一小方妾身的位置,那么妾身便无憾了。”   孟欢偷摸用眼光去望如仙人般神色清冷的男人,注意到他仍然无动无衷,便愈发放低身段,笑脸迎接着道:“姐姐亦会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殿下将沈小将军从诏狱里救出来过后,姐姐看到,便不会再对殿下有任何怨言。”   晏君怀神色阴沉,意味不明道:“是吗?”   孟欢被他的神情一时间扫得害怕,也瞧出他眉宇间的愈发郁结,便温柔道:“殿下昨夜未曾歇息好,想必是在书房里落得些病症,妾身这就去给殿下熬碗姜汤,滋补身体为重。”   储欢阁的内殿空无一人后,晏君怀眸光暗沉浓稠,脚步声不见。他的宽袖在桌面上一扫而过,茶壶茶盏,在地面迸出清脆的开裂声。   晏君怀的目光触及之处,皆是狼藉。   饶是这样,他仍不满意,将圆桌踹翻,黄花梨木方凳也尽数倒地。   孟欢过了片刻,端着姜汤进来,瞧见满地狼藉,不免被吓一跳:“殿下,这…这是。”   “风大了些,”晏君怀恢复容色如玉,身姿苍翠挺拔,他的眸光落向殿外他处,意味深长,“不小心吹进来,将它们吹倒了。”   作者有话说:   晏君怀:桌面清理大师   以后的更新时间会固定在晚九点,如果有特殊情况,会请假,接着第二天补上。   orz我写文比较慢,不过决心改了这毛病,以后修文在不耽误更新的情况修,剧情方向肯定是没变动的,就是捉虫,替换错别字,或者改改措辞,加个小细节。   再逼逼叨叨一句,谢谢投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都竟然有了加更的动力,不过我加更章还差1000字没写完,看看明天能不能加更,最迟后天加更(lsp在憋大招)感谢在2021-12-15 23:57:53~2021-12-19 18:4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掩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掩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串书钱 98瓶;一笙有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可能是东宫本就凉薄, 人易受潮。沈融冬醒来后,头晕胸闷,勉强支撑着身体伏在书案前练字,可是字练愈多, 愈发不认识了。   心思一动, 摊开了空白的画卷, 脑海中浮现出僧人的身量, 她沉心屏息, 在空白画卷上留下丹青勾勒的痕迹。   痕迹起初只有几笔,越添越多。   僧人, 或许该称作是端王, 他的模样在脑子里浮现得愈发清晰,直至眼角眉梢, 都与记忆中没什么差别。   若是将其与波斯人手中那副丹青对比, 可能足有八.九分混淆,辨认不大清。   绿竹端着点心踏进内殿,瞧见太子妃伏在书案前,似是奋笔疾书, 不由得随口问,“太子妃,您是在画什么?”   “未曾,”沈融冬将画纸遮住, 抽出先前的宣纸掩盖,淡然道,“不过是在练笔。”   绿竹未起疑心, 将点心置于桌上, 探脑袋道:“待会儿您去沈府看望沈将军与沈夫人时, 奴婢想着,归来东宫时再去一趟驿馆,有些事情未同那些波斯人商议完,太子妃要不要陪同着奴婢一道,也算是散散心?”   沈融冬还没说话,绿竹道:“太子妃爱散心,这点奴婢知道…”   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语,沈融冬堵住她的嘴,莞尔道:“好。”   左右绿竹一直是在为了她好,这深宫里,也就只有伺候着的人好了,她们跟在身边的才能一道好,她明白绿竹的心思。   沈融冬将画像折叠好怀揣在身间,待到到时候去波斯人的驿馆里,拿过原图稍作对比,若是有什么和记忆中不相符的地方,还可以添上或是减去。   去过沈府,阿娘的身子比起她方回来见着时好上了些,至少看上去没有那么让人心惊胆寒,沈融冬陪着她说了些体己话,红着眼叮嘱:“阿娘放心,待到不久,阿兄就会没事了。”   之后,她同绿竹一道前往驿馆。   车轮声滚动,马车方驶到驿馆外,她和绿竹便听见外界七嘴八舌,连绵不休。   “听说匈奴来的公主貌若天仙,也不知道日后是谁会娶了公主,当真是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公主若是以后同我朝和了亲,那么战事肯定是要少得多,实在是百姓们的福气啊。”   ……   绿竹在车内听得皱眉头:“公主再好看,能有我们的太子妃好看?这些人在天子脚下吹捧匈奴的公主,当真是被迷了眼,定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男人。”   沈融冬心思一沉,她没料想过这么巧,匈奴公主居住的驿馆,竟然同波斯人们住的同一家。   走进去,驿馆里比初时来装扮得更华丽,或许就是因为公主来了的缘故。   绿竹熟稔地走进波斯人们居住着的院落,同他们打交道。   沈融冬稍逛过后,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目光注意着瞟向一侧,上回借出端王画像给她看的波斯人,正在侧门指挥着商铺的人搬运货物进他们的房间。   她踌躇着过去,正打算打退堂鼓。   负责搬运的伙计同波斯人闲聊起来:“听说你们这里住了匈奴公主,不知道待会儿搬运完货物,我们有没有幸,能够瞧上公主一眼?”   “就在最好的那间院落,那里可都是匈奴的使者,你在外看上一眼便罢了,不能轻举妄动,”波斯人道,“再说公主你们就算是看了,可是你们肖想不来的,我这里藏着副端王的画像,方才公主的侍女来了,已经朝着我借走了,所以极有可能啊,说不定是公主,也想见见自己未来的夫君,到时候指定了要嫁给远在边疆的端王殿下呢。”   沈融冬将他们的对话都尽数听了进去,霎时消灭了上前搭话的心思,走出庭院。   庆幸这时候匈奴公主的侍女还未拿着画像走远,沈融冬看见了与中原人迥异的扮相,便快步走过去,未曾喘上气道:“慢着。”   “你是谁?”侍女疑惑着道。   沈融冬心思百转,转瞬间想了个由头:“这幅端王的画像,画得不太好,若是你们公主想要见端王的话,太子妃的手里有一副画得更好的画像,到时候请她来东宫里直接相看便是。”   侍女看着她,转着眼睛,“你借着太子妃的名头,那么…你是谁?”   沈融冬莞尔,敛唇道:“我是太子妃身旁的贴身侍女。”   不成想,她方欺骗过佛祖一段时日,又开始欺骗起了其他的人,沈融冬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但愿佛祖此刻未曾光临这座小驿馆。   “那好,”侍女沉吟道,“既然是你们太子妃的意思,那么我会同回去同公主禀明,你们的太子妃也可以放心,到时候公主等到有空,会前去东宫拜访太子妃的。”   沈融冬笑道:“好,我们太子妃很乐意交上你们公主作为朋友。”   -   沈融冬回到波斯人居住的院落,绿竹还在同其他波斯人聊着,她走向持有画像的波斯人,见他身边并无其他人,小声道:“这幅画像匈奴公主她们嘱托我送回来,可是我适才突然想起,有位朋友曾经与端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可惜端王远在边疆,他已经有多年未见,若是将画拿于他面前,他重新见到故人的脸庞,定然会开怀,能否能将这幅画像转让……”   波斯人三两下,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太子妃想要的话,何谈卖,我直接送给您就好。”   这回沈融冬没推辞:“那么就多谢了。”   将这幅画像拿在手里,收好后,沈融冬安心下来。   回东宫的路上,沈融冬也有了闲心问绿竹:“方才聊得如何了?”   绿竹道:“崇恩寺里的辅料还缺着些,他们灾民中出来了几位重新来京城里买辅料,二来也是见见京城的世面,奴婢方才帮着他们问一问那些波斯人,是否能看在都是灾民的份上,在价钱方面再松一松口。”   沈融冬心思微动:“为何不是上一回的人来?”   “太子妃您可真会说笑,”绿竹笑道,“上回的阿施和她哥哥,他们两个人都见识过京城中的繁华了,还来做什么?至于上一次的大师,乃是和我们凑热闹,可是太子妃您没看见,大师来了闹市上后,脸上还见风起了疹子,所以啊,我们不能随意拜托人家了,毕竟人家都出了主意,可不能再让人家继续出力,还冒着毁容的风险了。”   沈融冬低沉道:“知道了。”   端王殿下已经答应过她,断然不可能言而无信,可是若是要来城中,只有借着来买辅料的机会最好,她心思百转,莫非是遇到了其他的事,所以被绊住了才没有来?   马车离开驿馆有一段路,快要到宫门口,沈融冬忽而道:“掉头,去崇恩寺。”   绿竹疑惑着:“太子妃…”   “去将崔进唤来,太子那边,说上一声即可,”沈融冬坦然无谓,“至于说辞,则是说本宫,去驿馆里看望过匈奴公主了,有意与她交好,想要为她去崇恩寺再祈求一枚香囊来。”   晏君怀一听,便能清楚她是骄纵的性子发作了,而她的身边有着崔进陪同,想必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至少他的面上,还是会假意装作对她好,愧对于她。   -   去崇恩寺的路上,崔进骑着马,同她相顾无言。   憋了许久,崔进还是问道:“太子妃,您这是…又落了东西?”   沈融冬神色无波:“去祈求一枚香囊,也为太子殿下祈福。”   话出口才忽而察觉到,她在这短短一日里,扯的谎已经数不清了。   一旦扯上了一道谎,那么便得用无数道谎言去圆上,沈融冬闭眼,再次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因为是白日里,她没那么多顾忌,到了崇恩寺,避着些灾民同僧人们,让崔进去看望灾民们做工。   而她来到了已经算是熟悉的寮房外,找到熟悉的最后一间,在外轻敲门道:“大师,在吗?”   里面无人回应。   沈融冬隔着一重朱红的木门,黯然着再次轻问:“我想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里面还是无人回应。   沈融冬深吸一口气,说道:“若是你其实不想的话,那么大可以同我直说——”   话音方落,木门被从里推开,沈融冬抬眼看,一道较于她高大许多的身影,出现时遮着面巾,漆黑的瞳仁涣散,她仿佛还从他的身上,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沈融冬的心思一颤,“这是…”   “撞见了野兽,因此受伤。”   沈融冬苦笑:“是因为我逼迫你,你不愿意吗?”   见他不说话,她转身道:“无论是野兽的伤口,还是其他,伤口不经过处理不行,我…我去给你熬药。”   沈融冬转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能无所顾忌接受了他受伤的事实,其实心里可能也是觉得,他是受伤了才了无音讯,而不是因为想撇下他们的约定,这样反而能落下心里的石头。   香积厨里,炉火烧得正旺,沈融冬拿着蒲扇轻扇,喉咙被熏着,轻咳了几声。   待到药罐冒出滚滚白烟,弥漫出苦涩的味道,沈融冬用巾帕包裹着药罐耳朵,将它从炉灶上端起,一路走出香积厨,又前往僧人寮房。   这回没敲上门,门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便能望见屋内的一切陈设。   沈融冬端着药罐放往桌上,继而视线轻微一偏,她心里倏然一沉,披着袈裟的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不是书卷,而是画像。   她探手去摸自己腰侧,心思更沉。   她将波斯人的那一副画像放置在了马车中,可是自己画的这一副一直藏身在身上,恐怕是方才未曾注意,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间,便掉落在了地面上。   “施主便是凭借着这一副画像,觉得贫僧像是端王?”   沈融冬乌黑的羽睫一颤,她轻轻望过去,画外的人握着绘有画中人的画卷,她所绘制的丹青并不是按照他穿袈裟时的模样,而是按照原先看过的那一副丹青,试着描摹出她未曾见过的样子。   乌发雪肤,桃花眼眸微挑。唇似笑非笑,眼眸里透出摄人心魂。   眼角眉梢,一举一动,皆是冷淡中亦有温情。   不是摆脱俗世的人,沾染红尘,却教人看得更移不开眼。   她的心思被戳穿,心里大乱,再过一瞬,心思微动,“将药喝了,我当做未看见你的伤势,你也当做没看见过你的画像。”   “这是交易吗?”他的眼光撞过来,四目相对。   沈融冬喉咙轻滚:“算是。”   僧人没有回应,沈融冬就这么窥着他,嗓子忽然间,觉得是被烟熏多了,有几分哑。   她生出了更大胆的想法,想要验证,也是将一直以来的被动化作主动:“你能让我看看吗?”   他没说话。   “今日一见你,便遮着脸了,若是按照你以往的说法,那么便是脸上生出了疹子,我只是好奇,可以看看吗?”   心中清楚明白他的身份,可是见到他青白瘦削的指节上,抓握着她的那一副丹青,仿佛像是被抓包,非得要连拽着将他的面子也撕扯下来,才算是好过。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融冬走到他的面前,先是对上那双同画像里一般乌沉的眼,继而轻轻抬手,去触碰那一块柔软若无物的纱。   寮房里药香弥漫,亦有浓重的血腥味,沈融冬揭起面巾的一角,看见底下的肤色细腻,如同正月落在瓦檐上的雪,白也干净,一览无余。   他沉声问:“看够了么?” 第28章   沈融冬避开眼光, 她无意中触及到僧人下颌,也正是与脖颈相连的地方,落着一颗小痣。小痣借着喉骨滚动,在无形诱惑。   她的心思凌乱, 匆匆放下没揭全的面巾, 遮掩自身道:“够了。”   “好看?”僧人尾音上扬, 不知道是真在疑惑, 还是嘲讽。   沈融冬不是个爱与人争执的人, 眼前的还是伤者,她只能顺着他的话, 被绕进弯子里:“还行。”   心思堪堪回笼, 沈融冬将药罐里的汤药用小碗盛出,浓郁药香倾鼻, 碗端到僧人眼前, 偏偏他纹丝不动。   沈融冬试探着,将药碗凑近些,闷声劝:“喝些吧,于你伤口有益。”   先前她听见他为野兽所伤, 心里冒出的第一想法便是,他是不是不愿意帮她救出沈温,因此故意伪装成自己的身上有伤,然而这样的想法方冒上心头, 又被她尽数消灭,她终究是以小人之心,又去度君子之腹了。   沈融冬将药碗端到唇边, 唇沾着碗沿, 一口灌下小半。   苦涩发麻的滋味弥漫嘴里, 她的舌头似乎是快要失去知觉。   沈融冬给药罐里放的药,都是在香积厨里找到的原本就有的药材,在熬制药材时,还见着了上回绿竹熬制姜汤时剩下的紫沙糖。   索性揣了来,沈融冬此刻拧着眉头,从袖袋里掏出紫沙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苦涩的滋味稍有缓和。   她扬唇,看向僧人:“这下大师可以放心了吗?”   他没说话,眼神不明。   沈融冬急了,举起三指,信誓旦旦保证:“若是让你一命呜呼,我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不是怕药有问题,”僧人端起药碗,沉眸道,“而是施主屡次来找贫僧,还为贫僧熬药,皆是不合规矩。”   “无事,”沈融冬微微笑道,“大师若是喝了我亲手熬制的药能够好起来,再去救我阿兄,那么岂非是两全其美?这份救了家兄的恩情,比起这碗汤药,简直是微不足道。”   “你很相信贫僧?”   沈融冬听见他匪夷所思的话,细斟慢酌,若他只是一位平常的僧人,未拥有端王的身份,那么她会相信他吗?   不见得。   或许在寻求解救沈温之法这方面,她根本不会记得在崇恩寺里的他。   想到这里,她真假参半,徐徐笑道:“信,也不信,可以说,信一点点罢。”   若他只是僧人,那么她便不信。   若他还是端王,那么她定坚信。   僧人端起眼前药碗,在她一眨不眨的注视下,几乎将汤药一饮而尽。   沈融冬将紫沙糖递到他眼前:“可以缓解苦涩。”   “不苦。”   沈融冬心道,怎么会不苦?她方才,舌头都快要被麻掉了。   她再次劝:“便是不苦,大师也吃块罢,你不是说过?紫沙糖益气补血,现下,大师正好需要补补气血。”   油纸包裹着的糖块几乎挨在他的唇边,僧人不好再推辞,别开脸,修长瘦削的指骨拈起一块,微微张唇,放进嘴里。   甜味弥散在嘴里,沈融冬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逐渐现出了些红润。   她拾起他喝完汤药的药碗,连同药罐叠放,起身准备走出,见僧人眼光定在她的云鬓上,沈融冬探手一摸,想起这些日子没什么装扮,她几乎是看得见什么头面,便随手让宫人簪在上。   她朝他扬唇:“是大师送给我的,双凤纹鎏金银钗。”   “不是,是替施主赎回。”   “没什么区别,”见僧人移走目光,沈融冬支支吾吾,“我的画像,不对,是你的画像…”   僧人几分好笑,将手里丹青依照原样折叠,递还给她:“不是贫僧画像,而是端王。”   沈融冬的嘴里也甜,紫沙糖糅合了汤药的苦味,她唇角轻轻上翘,望了眼僧人身上,伤口定是已经包扎过,不用再操心,喝过有助于伤口复原的药,好好静养即可。   她心思飘忽,斟酌道:“大师,若是你当真反悔,那么无关紧要,我也能接受。”   晏君怀三番几次试探于她,闹了这么一大出,最后当她想明白是为了迎娶匈奴公主后,也在心里揣测,只要让他心愿得逞,那么沈府便会无恙,沈温也能从诏狱里出来。   她今日去了驿馆,同晏君怀说是有意与公主交好,承认自身低头,完全打消了他的忧虑。   晏君怀这个人,既想要迎娶公主,想要大好江山,可是又怕失去她,世间上哪有两全之法?   她如同上回撞见他与孟欢在景行阁,那般气性发作,再次去了寺庙。   有崔进陪同,她不用担心晏君怀会怀疑她,而且他若是有自知之明,在公主和她交好过后,就不该再来招惹她了。   再之后,沈温出诏狱,她想说服阿爹阿娘,想要同晏君怀和离。   沈温之前说过,东宫里如同一座牢笼,虽大,可束缚着她似上枷锁。   她不想再禁锢于这道枷锁中,待到晏君怀心愿满足,她唯一的一桩愿望,那便是和离,哪怕被全天下人耻笑,亦不在乎。   -   没得到僧人的回答,沈融冬重新去端桌上的药。   再回首间,看着眼前还受着伤的人眉目如画,她温道:“无论之后你是何决断,我都不会有什么怨言。”   不等他回答,沈融冬关上了门。   将药罐和药碗放回香积厨,沈融冬去看望了眼在做工的灾民们,同阿施她们打过交道,问起了那种香囊可否再给她。   阿施茫然:“没有了。”   沈融冬见她欲言又止,“你这儿没有的话,那么姐姐去向其他人要,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阿施吞吞吐吐,过了一会儿道:“姐姐,是…是大师给您亲手做的,是想要您睡得好些。”   沈融冬的心思一沉,她回想起寮房里的人推开门时,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而她竟然还在第一时间,想的是他是不是想要抛弃他答应过的事。   沈融冬慌张道:“那没了便是没了,不打紧。”   “不过有这个,我想送给姐姐。”阿施递给自己的一个铃铛过来,沈融冬看见,是一枚精致的银色手环,上面悬挂着一枚小小铃铛。似乎是被轻微摇晃,便会发出悦耳的铃音。   沈融冬惊讶:“你从哪里得来的?”   阿施道:“是我从波斯人的手里买的,他说这是个宝贝,可好了,如果女子戴在身上,能够让滋养着身子。”   崔进这边,看了有一阵其他灾民的做工,没看出有任何的异常,侧目望见,太子妃正在同一个小女孩儿打着交道,便硬凑过来,听清了她们之间的一些对话。   崔进欲言又止,问道:“太子妃,这个不会——也是那位大师送你的罢?”   虽然不知道是何大师,可是听着,关系便不寻常。   沈融冬脸一热,阿施气咻咻,连忙摇头否决道:“这回才不是,是我自己买的,想要送给姐姐,我也能做木雕了,我有银子的,不用担心。”   阿施硬是要塞给她,沈融冬没有办法,只好蹲下身,任由着她给她戴在手腕上。   不过她的手腕可能是过于纤细瘦弱,阿施戴了几下,总是在让她活动的时候,银环便留有余地地手腕上掉落下来。   看见同没戴上没什么区别,阿施低着头,黯然的神色都写满在了脸上。   “不如这样,”崔进提着主意道,“这枚铃铛,可系于脚踝上。”   “系脚踝上做什么?”沈融冬矢口否决,“我又不是那等——”   “这个主意好,”阿施眼睛一亮,高兴道,“那就系脚上吧。”   沈融冬和崔进的目光相接,她叹气,也笑道:“你别将小孩子给教坏了。”   崔进苦笑:“怎么能是属下将他们给教坏,是太子妃自己在心里,想得太多。”   沈融冬抿唇,当真是她有的没的,在想太多吗?   -   脚腕上多了一道银环,走起路来,铃铛作响。   沈融冬来了工棚一趟,因为得知了香囊的事,始终是满腹揣测。   僧人送给她的那枚香囊,现下还在晏君怀的手里。   他处处替她着想,可是他却在心里,揣测他想要毁约。   她可能是有些没心没肺,方这么觉得,沈融冬闭闭眼,控制着自己,“不许再想了,不能想太多。”   沈融冬状作无意,问起阿施道:“大师当真是因为野兽而受伤了吗?”   “我们也不太清楚,就是下山了一趟,再回来时,就受伤了。”阿施回道。   沈融冬的心里乱乱着,想要同僧人道歉的想法,又再度涌上了心间里。   脚步终究是比她自己的行动要快,沈融冬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在了他寮房的门前,没多想,推门进去,揣测着的歉意在出口的时候,顿住了。   她方进屋,僧人挨坐在塌上,屋子里如同是烤上了炭火,四处都冒出热气。   沈融冬本来心里乱着,一见了他,心里不免更乱,腹中忽如火烧,奇异地涌出她说不上来的感受,嗓子似被浓烟熏烧过,嘶哑得厉害。   她光是看着他,想要说话,说不出来,渐渐明白,可能方才心思的紊乱,总是爱乱想,来源于她心底里,同僧人如出一辙的热气。   “你回来做什么?”僧人抬起眼,抿唇道,“出去。”   沈融冬眨眼间,见着他点漆般的瞳孔里,印满的都是隐忍,似乎听她多说一句话都是煎熬,眉宇深蹙,在躲闪着她。   她忍着那股奇异想要纾解的冲动,朝他走过去,只想要看看他。   可僧人在她疑惑间竟然探出手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被箍着的不适感传来,沈融冬惊愕,滚了滚喉咙。   他沉下声,恍若是问她看够了么的那句一般冷言冷语:“你在药中放了什么?”   沈融冬难堪,脸也被熏烧:“我方才,方才未曾放什么。”   粗略一算,此刻和方才不过是隔了两三刻钟,难道是她在香积厨里找到的药材认错,其中有药材相冲,因此才会成这样?   沈融冬不是没经历过与男子亲密的人,晏君怀虽然每次与她点到即止,可是出嫁前,阿娘让她看过的春宫册子也不少,画上的两个小人,深深印在她的脑子里。   她心里砰砰的,似有小鹿乱撞,赤色瞬息遍布上皙白细腻的脖间,她艰难吐息:“大师,你现下是不是——”   他咬牙,攥着她的手未曾松开,滚滚汗珠从额间滴落,声音嘶哑:“药里有药。”   沈融冬惶然,睁着眸问:“药里,不本来就是药吗?”   “并非,”他的唇齿咬合更紧,如雪的肤色烙印上红痕,“我说的药,乃是…乃是。”   不用他说明白,沈融冬的脸烧红,明白了那是何药。   似乎是在他确定过后,她顺着那药性,自己心里的火焰更无法扑灭。   沈融冬伏下身子,眼光几乎与他平齐。他们的脸庞挨得很近,沈融冬能感受到那股灼热在迎面烧来,她咽了口唾沫,悄声问道:“那现下要怎么办,我先出去,寻人来给你——”   或许是药性过于猛烈,沈融冬尚可制止,可是僧人攥着她的手,将她往塌上一带,他的气息急促,胸膛无一刻平息。   沈融冬试探着想要挣扎开,可是手无意间触摸上他的脸庞,感受到他的那份燥热,她的手又匆匆收回,可是目光看过去,方好触摸到那颗小痣,她的脸微微一热,急匆匆将手给挪开。   “大师。”沈融冬原本还在挣扎,可是脑子大概是被烧坏了,热火在熏蒸她,快要将意识烧得全然不见。   她涂了口脂的唇色鲜艳,容色姝丽,气息仿佛悄无声息挨近他耳朵尖,平淡的口吻在她自己听来都轻佻,与她极其不协调。   “恐怕这一回,佛祖没有光临此地,他救不了我们了。”   就在彻底明白了状况究竟是如何的瞬息,她意识到,她的身子不能与男子有肌肤之亲,若是发生了呢,那么便会是无法承受的后果。   可那样,也许更得其所。   沈融冬迷迷糊糊盯着他,他同她亲手所绘的画像,愈来愈像,如同是画像里的人出现在了她眼前,这样欺骗自己,也就不用心虚。   她滚了滚喉咙,挣扎着起身走到门前,将朱红色木门上的门栓合上。   吱呀的轻响过后,沈融冬走回到榻前,僧人的意味不明,她也在遵循本能,坐在他身侧,微微伏下身子,脸庞朝着他的胸膛贴过去。   他的胸膛不停起伏,隔着那一重她亲手缝补过的袈裟,沈融冬由于太过紧张,吞咽的动作不停。   她究竟是如何了?   这样轻挑的举止,明明是头一回做,可是有药性在的缘故,竟然没觉得有太难堪。   她不知道她在他眼里究竟是何模样,手触碰着试探挨上他的胸膛,察觉到了他的僵硬,以及火热。   沈融冬抬起绣花足底,银色的铃铛清脆,轻轻晃荡,她噙着浅笑,笑语晏晏,轻若无声道:“高僧,可否渡我?”   她的脑子里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记忆最深刻的,早已不是望见晏君怀在同其他女人在雨夜里寻欢作乐。   可是她像是想要欺瞒自己,反正已经欺骗多那么多次,佛祖不会怪罪。   沈融冬轻晃着铃铛,只等他回应。   坐在榻前的人低眸,看向她。   他所信赖的佛祖,终究是被她一眨眼间,撕得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说:   一下写得太多了,脑子有点乱乱的,之后再改。 第29章   沈融冬从来未曾去这样挑逗一位男子, 却和他接触了。   她几乎是将毕生的力气耗费在他身上,面对晏君怀时,她生不出什么表情,哪怕他想要和她亲密的表现明显, 她也是装作无动于衷。   但是在面对眼前的僧人, 她的肆无忌惮, 表现得足够明显。   僧人眼睫垂下, 沈融冬在初见时他第一眼发现他眼睛很好看, 她甚至想要凑近多望几眼。   她嫣红的唇轻轻张合,烙往僧人的薄唇上, 未曾贴上去, 他便躲开了。   沈融冬笑笑,摸到他的脑袋后, 扣着他的脑袋, 摸着光滑,沈融冬朝上,恍惚意识到,却没有摸到戒疤。   她伏在他胸膛, 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是和晏君怀截然不同的滋味。   沈融冬知道一开始他还能克制,可是逐渐到后来,大概他的理智根本不允许他停下, 她在他的眼前是个活人,更是个鲜活的女人。   沈融冬触及他的目光躲闪,将她推搡开, 扯下幔帐将他们之间阻隔。   沈融冬不徐不疾揭起幔帐, 看清眼前男人的脸,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两手撑榻,望都不敢朝她望上一眼。   沈融冬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胆子,捉拿住他的手,教他不要这般循规蹈矩。   僧人避不过药性,沈融冬的每一寸似野火燎原般,接近灵魂战栗,脸颊上烧出好看的云霞来。   沈融冬想,原来与人亲密,还有这种滋味。   她的青丝袅袅披散在身后,手搭着肩头,轻咬住嫣红的唇,指甲微弯,袈裟险些被抓皱,留下道深深的痕迹。   僧人的双眼晦涩不明,沈融冬见到,心里生出更为大胆的想法,她的喉咙不断滚动,唇往上去探索他的唇,可是猝不及防被他躲开。   虽然他的眸色非一般浓重,显然早已分辨不清自身,可是仍知道不回应她。   沈融冬的心里有阵说不出的感受,可能他内心深处知道她是谁,所以一度是在抗拒着她。   -   僧人的桃花眼里,瞳色浓重,深黑且冰冷彻骨。不同于身上的火热,他的药性上身,理智接近全无,残存的意识告诉他纵然是抱着纤弱无骨的腰肢,也将人狠狠拥入怀中,可这样始终违背礼数。   他任由着她在他的肩头发泄,抱着她,昏沉间望见她那张脸蛋如同花蕊盛开,娇艳到了极致,浮出红霞的脸蛋,又同记忆里的那张脸逐渐重叠起来。   他在佛堂里,将木盆端于沈融冬的面前时,她诧异蹲往地面,望见了她自己的脸,以及他同样看下去的脸。   他们的脸在晃动的水面上几乎凑在一起,他从她的脸上竟然看出些豆蔻年华的影踪,不自主回忆起初到雍州封地时的那几年,他从沈将军旁边见过的,那位胆小羞怯的小女孩儿。   当时初见第一眼留给他的印象,便是她格外怕生,他没多在意,只觉得和沈温的性子大相径庭。   后来同沈将军聊完正事,走出了府邸,望见正是隆冬腊月里,有一道身穿着厚重棉服的人影,明明她的脸蛋早已经被霜雪刮得通红,可仍然玩得不亦乐乎,与府里人前的她是两个性子。   当时他便在想,这样的人,能够活得这般无忧无虑,定然是爹娘从小在疼爱,不似他。   那是一片结了冰的湖面,他越过她,当作是没看见,不料走过一段路,他听见身后冰面瓦解的声音,紧跟着是噗通的一声响。   他回头望去,有的湖面过于薄弱,正好被她活蹦乱跳给踩踏着,逐渐承受不住,遂破开了一个大洞。   原本在手舞足蹈的身影霎时间销声匿迹。   他没有时间去想多,过去从那冰冷的湖水中探寻她的踪迹。   湖里很深,直到他跳下去的那刻,才明白救人并非是那般容易。   当时她处于冻彻心扉的湖水中昏迷不醒,他找到她,脚碰巧遇上抽筋,拼上性命带着一人游上去也不容易,想要她将缠绕住他脖子的双手松开,可只听见她的嘴里一阵念叨:“表哥…”   他没止住笑,可同时也在心里想,这人当真是没心没肺。   明明救了她的人是他,偏偏她念叨的是那位尊贵的太子,可能在她的心里,她更希望自己的表哥来救她,希望一睁眼,见到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   而不是他这个无关紧要,卑贱如同蝼蚁般的人。   后来在崇恩寺里,与她重新遇见的第一眼,见着她在佛祖前诚心恳请,转了眼,又开始欺骗起自身的模样,他藏身在佛龛后,始终未曾走出来。   这个小姑娘算是吃尽了苦头,仍然是在念着她的表哥。   也不知道她现下,是不是还将他……   当作了她的表哥。   -   沈融冬伏在僧人的肩头,觉着自己是被恶鬼附体,她明明抗拒,又在想要贴近。   可是是念着至此一次,想要确认一番,她除了替自己找的那道借口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心意在。   僧人的双手按在她的身后,情绪本来极度抵触,可是当她再抬首过去,因着药性的缘故,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坚定不可动摇,逐渐变成了被她引诱住。   他没再拒绝,她顺着他的薄唇弧度,轻轻感受着上方的脉络,唇里始终是藏着蠢蠢欲动。   他们气息交互,桎梏在衣裳上的手掌宽阔有力,薄唇贴合过后,又去往他处,挨在她的额头上。   沈融冬心想,他没了意识,现下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作何。   沈融冬阖上眼睫,洁白的齿贝咬住,炽烈的气息环绕在她周身,像被炉火炙烤,无从发泄,只能嘴边絮絮叨叨。   坐在榻边的人听见有人在骂他,昏沉之余不免勾起唇角,她骂得很对,他是人面兽心,可这也全是拜她所赐。   于是手掌在衣裳上留下深重的褶皱,听见她的咕哝声逐渐低下去,柔软得有如棉花一般,即便是捧着都生怕化掉。   沈融冬在他的坏心眼下,不堪承受般,随时能瓦解掉。   意识将要尽数消亡的时候,沈融冬想起一桩格外重要的事,她掀开湿润的眼睫,轻轻问着他:“你叫什么?”   他眉目深沉,见着沈融冬眼角似是沾染泪滴,桃腮泛粉,说不出的诱人。   他漆黑的眼眸望往蓬乱的云鬓,薄唇触碰她的耳畔,轻声道:“晏迟。”   沈融冬终于听见他的嘴里,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笑了声,重复着道:“晏迟。”   他果然是端王。   可是他的这枚迟字,大概是迟来的迟。 第30章   烛光破碎, 沈融冬隔着层素色的幔帐看出去,似忽明忽暗,她眼角里纳入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清晰,如同尽数被揉出重叠的影子。   她撞见窗栏外的天色逐渐黯淡, 晏迟搂过她, 在她的眉心印刻下一吻, 药性过去, 他放松对她腰间的桎梏, 陷入昏昏沉沉的安睡模样。   沈融冬索性从他怀里挣脱,撑着酸痛的身子从榻间离开, 回望一眼, 披在晏迟身上的袈裟不知何时成了他们的坐垫,袈裟绯色的一面如同揉皱成一团的元帕, 她的落红, 以及他们的污浊都遍布在上,昭示方才的凌乱不堪,她光是望上一眼,便不敢再去望第二眼。   沈融冬用手指拨弄过晏迟的长睫, 神思回笼,逐渐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她将手挪开,摊于自己眼前,喃喃道:“我还活着吗?”   起初知道晏迟中药, 她也中药,早已做好了只此一回的准备,可是连死都不怕, 现下要她活着, 来面对这一切, 她开始害怕了。   沈融冬扯过自己的外袍,随意包裹过后,在房里找到一枚铜镜,她从铜镜里看过去,少女眼波潋滟,如含一汪春水。杏眼桃腮,肌肤欺霜赛雪,却又遍布红痕。   若说她从前是顽固的木头,冰冷无丝毫情趣,可眼下自己看过去,神情分明娇俏明艳,如同是在冰天雪地里,徐徐盛开了一株秾丽的牡丹。   她又探看向莹白的脖间,亦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在触及那红色的斑斑点点,脸骤然如火烧。   这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某个人。   她蹒跚着回到榻前,居高临下望向晏迟。他肤色匀称细腻,长眉及闭着的双眼折痕都如工笔画,抿着的薄唇失去血色,不等再往下看,鼻尖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方才有了其他的气味掩盖,沈融冬第一时间没能闻到他的血腥味,现下见着伤势严重,她将脑袋伏低,注意着,轻掀开被褥,看向他胸膛上的伤口。   若说她先前对于这是野兽造成的伤还将信将疑,那么现下她大可以确定,他的伤口是刀剑伤,由于方才的过于放肆,眼下有了崩裂的趋势。   沈融冬眉头蹙起,寻找着房间里的一切,撕了他的中衣当作是绷带,又小心谨慎给他的伤口上了些伤药,确保他睡得熟,不会被惊醒,也不会很疼,沈融冬仔细地将绷带包扎好。   他说是因为野兽受的伤,可根本不是,那么到底是去做了什么,晏迟才会就此受伤呢?   沈融冬摇晃脑袋,稳住心神,克制自身不去想。虽然忧虑,可这并非她能左右。   看着他的伤口再没有事,她安心下来,轻叹了口气,黯然看向他:“晏迟…”   她无法面对他。   不止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身份背德,还有她在适才,略略察觉到了自身的那么一些小心思。   如同是在驿馆里听见匈奴公主要看他的画像,她慌慌张张,千方百计将画像从公主的侍女手中骗来,真的只是为了他的真面目不被发现,确保他在进城的时候无大碍,能够顺利解救出沈温吗?   也不见得罢。   沈融冬胡思乱想,更无法面对他,穿戴着衣衫间,晏迟明明在昏迷中,仍然找寻到她触碰着他伤口的手,擒住道:“别走。”   沈融冬心一惊,深深看向他,幸好他只是在睡梦里,虽然手在抓着她,可是并没有睁眼。   她松了口气,从他的手里挣脱,整理好自身衣裳,在铜镜前望过一阵,确保自己的面上看不出异状,身上也没一丝地方凌乱。   她重新梳妆,没敢再看榻上晏迟的脸,逃命一般,匆匆逃离这座寮房。   -   行走在夜色里,脚腕上的铃铛始终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沈融冬察觉到不对劲,她连忙俯下身子,将悬有铃铛的银环从自己的脚踝上取下。   虽然是阿施送给她的东西,可是她光是望上一眼,便不敢看了,何谈去戴它?   趁着月黑风高,沈融冬走出寮房,一路未见着崔进,来到雕刻木雕的工棚前,灾民们在里投神雕刻,她不过随意望一眼,也跟着望见了崔进。   他在和一帮挑灯的灾民们,一道做着木雕,仿佛浑然天成加入了他们当中。   “太子妃,”崔进的余光注意到她,走出来道,“您来了?太子妃方才一直让属下在工棚里看着,可是看着看着,便也觉得没意思,就生出了一些心思,同着这些灾民们一道雕刻,玩闹着不过一小段时间,怎么现下天就黑了?太子妃您看,属下现在都能随意做出木雕了,也不见得差。”   沈融冬冷静道:“挺好。”   崔进问道:“太子妃,您来时,也不曾说要在寺庙里住几天,今夜您若是宿在您原来的那间厢房,属下便住往褚石他们住过的那间…”   “不用,”沈融冬慌张否决道,“回东宫。”   崔进眼神疑惑,鼻尖轻嗅,始终没忍住眼色往太子妃身上瞟,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现下的不对劲。   沈融冬话带几分威严,淡淡问:“崔侍卫很好奇?”   “不敢,”崔进连摇头,“属下只是在想,太子殿下当高兴,又能见到太子妃。”   沈融冬弯着唇角,其实她能猜想到,她的身上叠了些暧昧的气味,可是崔进再猜疑,也终究不会说明,只会藏掖在心底,逼迫着自己忘记。   香积厨里的药材有问题,若是她没有做亏心事的话,那么大可以让崔进去查明,可是现下,只能将药材这事一放,先赶回东宫里去。   -   回到东宫,绿竹瞧见太子妃这么晚才归来,忍不住惊讶道:“太子妃,您怎么又回来了?”   沈融冬语气平静:“准备热水,本宫要沐浴。”   “也是,太子妃今日来回奔波。”绿竹立马吩咐下去,回头看着太子妃,她的云鬓上有几丝发丝掉落,像是在哪里滚上了一仗似的。   沈融冬平静无波,任由绿竹打量她。   绿竹不敢再仔细看,连忙道:“奴婢再为您去准备衣物。”   宫殿里烛火跳跃,宫人们将水送进来,沈融冬挥退了所有人,自己在屏风后,两只手慢慢将身上外袍褪下,本来想忍着自己的眼睛不要去看,可是偏偏忍不住,她看了一眼,很快的,又看了第二眼,再想看第三眼的时候,衣物已经完全褪下。   她的肩头莹白瘦削,肤色若玉一般,宛如流云的青丝散开在身前身后,遮住了一些亲密的痕迹。   沈融冬阖眼,尽显疲惫,踏进水中,沉心静气思虑。   她袖袋中藏着的那一枚银环铃铛,在褪去衣物时叮铃作响了一阵,吵得她心慌,吵得她面热。   一闭眼,晏迟的面目浮现在眼前。   沈融冬匆匆睁开眼,匆匆洗漱,坐在铜镜前,手里木梳的梳齿在发丝间掠过,她盯着这枚无处安放的银环铃铛,手里的梳子忘了上提,目光盯着铜镜中愈显娇媚的人影怔住。   沈融冬蓦地放下木梳,将铃铛捂住在手心里。以为这样能掩耳盗铃,殊不知,镜中的人影脸色愈来愈红。   她找了一个木盒,将铃铛放在里面。   -   第二日,刘裁的通传声一大清早传进内殿:“太子妃,匈奴那边的公主来了,说是与您有约,现下来求见您。”   沈融冬缩在床榻里侧,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殊死挣扎过后,沈融冬坐起,用不着任何人服侍,从花梨木衣架上拿下衣物,穿戴好后走出。   殿门口有几名宫人在闲聊:“太子妃累着呢,身子本就不好,昨日来回奔波,便是让他们匈奴公主等一等,这又怎么了?”   “就是,”有宫人回,“我可未曾听闻,原来太子妃邀请了她们公主呢,你们没看见她们来时那嚣张的模样吗?以为她们公主在我们的宫里有多大呢,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公主了,也不看看自身的容貌气性。”   “住嘴,”刘裁瞪着她们,“你们成天就这么吱吱喳喳,万一哪日真的在殿下眼前,乃至贵妃和陛下眼前,惹出了祸患,你们得小心着你们的脑袋。”   几个宫人停下,连忙不敢再言语。   沈融冬听见她们聊完,方走出去,同刘裁道:“将公主迎进来罢。”   “公主在庭院里候着呢,奴才说过了,让她在外殿里等,可是她不乐意,非要看那一片光秃秃的地。”刘裁为难,沈融冬便走出去,跟着看见了庭院里站着的一等人。   她打量了其中为首的人一眼,公主年纪小,看着不过及笄的如花模样,称得上是国色天香。   注意到她的目光,公主回头,笑盈盈问:“太子妃的宫殿如此好看,为何就院子里光秃秃呢?”   “前些日发生了些波折,”沈融冬未作解释,“公主若是想要看端王的画像,不若再等一会儿,本宫邀请公主进东宫里来,亦是料想着日后会同公主亲近,不如先熟悉过东宫,再一同观赏画像。”   沈融冬方说完话,听见公主身旁的侍女惊讶道:“明明昨日见着你,你还说自己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为何今日就成了太子妃?”   沈融冬认出她是昨日里的侍女,不无心虚道:“昨日本宫的侍女在驿馆里见波斯的商客,若是贸然暴露身份,只怕也不妥,因此,就谎称了自己的身份,其实是本宫亲自,想要邀请公主前来做客。”   侍女恍然:“我就想着,哪里能有这么好看的太子妃的侍女?”   公主投来意味不明的眼神,似懂非懂般:“我的侍女眼拙,只当中原人杰地灵,处处都是可人儿,竟然未曾辨别出太子妃的真容,还望太子妃恕罪。”   “无妨。”   沈融冬领着匈奴公主,在东宫里四下闲逛,其实她也未曾做好决定,是否要将晏迟的画像给公主看。   她有两幅画像。   一副是从马车的坐垫夹层里取出来的那副波斯人送给她的画像,一副是她亲手所绘。   亲手所绘的那一副,在昨夜里被她在脸面上点了几颗痣,仍觉不够,明明其中一颗是好吃痣,任谁点上,都会觉得不好看。   在晏迟的脸面上,反倒是自成一派风流,更显韵味。   沈融冬在沉思过后,又提起画笔,黯然垂垂眼帘,在晏迟削薄般略有血色的唇上画上胡子。   可是只是沧桑以及年青的区别,与容貌赏心悦目程度的增减无关。   最后,她一狠心从晏迟的耳侧到唇边,画上了一道狰狞的刀疤。   这样匈奴公主看起来,总不会觉得端王殿下好看,期盼着想要嫁给他了罢?   不对……   明明她不是这番意思,同昨日里在驿馆一样,她从波斯人的口中听见匈奴公主想要看端王的画像,心中做出的阻拦决定,是因为不想要端王的面目现于人前,以免给到时候进京城里解救沈温的端王带来麻烦。   她是为了不让他暴露,才将那一副画像拿在自己手中。   可偏偏除了那一枚扰人心扉的银环铃铛外,那副丹青,也成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物件。   只要对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便是满眼心虚。   添完痣、胡子,以及刀疤,沈融冬终于抱着被褥沉沉睡去。   昨日里的场景在梦境里无数次出现,沈融冬一晚都未曾睡好,呼吸莫名不畅快,屡屡将晏迟同她联系起来,他们都处在绮丽曼妙的云端。   她想,自从同他有过亲密关系,觉得他在她眼中不再同于从前,他不再是那个让她觉得遥远的端王,也不是那个冷清总爱居高临下的僧人。   他们有过那般亲密,严格来说,也能算作是夫妻么?   一夜夫妻,露水情缘,所以她不愿意看他娶了他人?   沈融冬想,经历过生平第一桩大胆的事后,她生出来的想法,当真是愈来愈肆无忌惮,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眼下,沈融冬羽睫微颤,明明在陪着公主一道赏东宫,可是有人的面貌总是浮上脑海,她不由得将手探向心口,拍打着警示不许再浮想联翩。   “东宫里的景致相当不错,”公主倏然顿下脚步,看向她道,“可是我总想着,太子妃这儿的端王画像画得更好,惦念着观赏不进去。”   “好。”沈融冬未曾推辞。   回到栖霜宫,她从书案上拿起被砚台压着的丹青,她将这幅丹青呈于公主的眼前,炭盆里的木炭噼里啪啦轻微作响,沈融冬仔细端详着公主的神色,斟酌问道:“公主觉得如何?”   公主目光凝注,迟迟未说话。   宫人奉茶上来,公主端着茶喝了口,赞叹道:“茶真是不错。”   沈融冬追问:“公主莫非是不满意?其实端王殿下常年驻守在边疆,难免会粗糙一些,画像只是未经打理过的容颜,何况他的刀疤,也是久经沙场才弥留下来的痕迹,是英雄的烙印,公主这般看着,难道不该觉得端王殿下其实更值得托付?”   她盈盈笑着,看着公主放下茶盏,如花的脸面逐渐凝重。   继而,公主凑上前来,仔细打量画像,她纤长的手指指向画像其中一处:“的确,端王殿下是很魁梧,光是看到这一双眼睛,以及他的轮廓,我就有些期待,想要看见他的真人,端王殿下不像你们中原一般的男子,弱柳扶风,我看见了画像,反而是更为欣赏,谢过太子妃,你这朋友,我交下了。不知道,这幅画像,是不是能再给我带回去多看几眼呢?”   沈融冬僵住,匈奴那边,最是喜欢骁勇善战的男子,将晏迟画成这幅模样,公主更为喜欢,也是情有可原。   她顺着公主指着画像的手,望过去,晏迟的瞳色深重,晦暗到辨认不清。   沈融冬松开画像,端过茶盏小酌一口,回头见公主仍在认真打量。   她遂笑道:“公主若是喜欢,割爱亦是无妨。” 第31章   公主命侍女将画像好生收藏起来, 又看向沈融冬问:“若是我就此将画像拿走,太子妃当真不会有怨言?”   “左右不是本宫的画像,”沈融冬笑着解释,“是娘家府中一直珍藏的, 既然公主喜欢, 我们也是朋友, 区区一副画像, 实在算不得什么。”   公主同沈融冬坐往圆桌旁饮茶, 打量她道:“太子妃,既然端王是常年驻守在边疆, 那么太子妃也未曾亲眼见到过他?”   沈融冬恍惚, 笑笑道:“幼年时同家父去过边疆,暂居的小半年期间, 也许见过, 可是幼年时的记忆模糊,事到如今,纵使见过也实在是记不清。”   她这番话圆滑得滴水不漏,若在公主听来, 只当她是自身都不能够确定。   也不算得上扯谎。   公主表示理解道:“若是幼年时见过,那么现在的容貌早已经有了出入,太子妃想必也判断不了,画像和真人有几分像了。”   沈融冬微微笑:“是, 不过画像只是依据自身特征,将五官一一对应画出,也不知道, 到底放大了其中哪一点, 又是缩小了哪一点。”   公主问道:“太子妃觉得画像是画丑了还是美了?”   沈融冬没料想她会如此直接, 下意识:“或许那双眼睛,有点睛的嫌疑。”   公主微讶:“太子妃娘家的府邸上,莫非是有谁同端王素来就有嫌隙?”   沈融冬赶紧辩解:“既然本宫同公主成了朋友,当然是希望公主多多擦亮双眼,以免到时候后悔。”   “不会后悔,”公主笑道,“既然太子妃给了我这幅画像作为礼物,那么依照我们匈奴的习俗,应该有回礼,可是今日实在出来得匆忙,不如这样,下一回欢迎太子妃来我们暂住的驿馆,你亲自到我的院落里来,我到时再将礼物亲手给你。”   知道她是在为了下一次的会面找借口,沈融冬没法推辞:“好。”   直到将公主送走,沈融冬松下气,刘裁张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边琢磨不透,边仓皇问着:“太子妃,您是何时珍藏的端王画像?奴才可未曾听说,这要是让殿下知道…”   沈融冬心道,连刘裁都会好奇,纸终究包不住火。   她略沉吟道:“到时,你便知道。”   -   沈融冬让刘裁去传唤荀太医来,可是荀太医今日不巧,刘裁领着位不熟的太医进栖霜宫。   沈融冬本想就此将太医挥退,可是来都来了,她不免问他道:“伤药在熬制的期间若是加入了其他的药材,那么原来的伤药可还有效?或者是说,会不会起到什么反作用?”   太医沉思,询问道:“敢问太子妃,是何种药材?”   沈融冬被问住,换了一道题:“那可有什么药材,能在让他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混进熬制的伤药中,再发挥出它的完全作用?”   她只是想弄懂,到底下药的过程复不复杂,明明是她在全程照看着,怎么会突然就被下了药,难道是说,原本伤药里就有媚药成分?   可是崇恩寺里其他的人,怎么不见有事过。   太医凝眸:“太子妃,这样的药有许多,不知您想问的是哪一种?”   沈融冬道:“是…是,罢了,在下药的过程中,是先掺和在伤药药材里,还是藏在药炉底更方便?”   太医匪夷所思地望着她:“微臣不能理解,若是太子妃想要为谁熬汤药,何必藏藏掩掩?”   沈融冬一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为了装装样子,将手腕递过去道:“本宫适才在翻阅医书,略有好奇,才会出此问,现下已没了兴致,还是有劳太医为本宫把脉,看诊病情。”   “微臣见着太子妃气血上佳,应当不再需要药材来滋补,”太医隔着丝帕诊过脉,在幔帐外讶然,“太子妃的身子大好,除了瘦弱一些,已与寻常人无异。”   沈融冬垂垂眼睫,不动声色:“有劳太医。”   荀太医先前说过她的身子有好转,她未曾放在心上,以为是去了崇恩寺后心胸开阔所致,可现下太医的诊断,让她不得不正视自身。   莫非是在同晏迟的情.事之前,她已经可以同男人亲密了?   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一切,是不是要归功于她诚心拜过的佛祖?   -   太医方走,今日或许是晴日,她这栖霜宫的客未曾断过。   沈融冬方回内殿,刘裁又迎来了人:“殿下…还有孟侧妃,一道来了。”   约摸着是晏君怀同陛下议完国事归来的时辰,他来不奇怪,可连着孟欢也凑巧来看望她,便让人难解。   沈融冬往云鬓上多簪了几只簪子,打扮妥帖,迎他们进来,一眼看过去,孟欢的扮相素净,而晏君怀身着靛青色长衫,两人并肩走近,活像一对佳人。   沈融冬又望见他们旁边抱着襁褓的乳娘,眼光微闭。   孟欢走到她跟前,规规矩矩行过礼:“还望姐姐恕罪,您将盼儿给妾身暂时照顾之后,盼儿便一刻两刻都离不了妾身,妾身是看见殿下归来要来看望姐姐,也在心里惦念着姐姐,就想着一同来探望,盼儿也跟着来,姐姐不怪罪罢?”   “你有这份心,再好不过。”沈融冬道。   孟欢朝她的身段上下打量过后,惊讶着问道:“姐姐,听说你昨日又去了寺庙里,然后方才传召了一位太医,可是身子又出了什么状况?是崔进未曾照顾好姐姐吗?”   晏君怀在一旁从容有度,在玳瑁雕花扇屏风前坐下,目光始终沉稳。仿佛今日他们来,他只是为了让孟欢当他的说客,因为她同他之间的关系胶着,所以便让中间的人一一代劳。   沈融冬故作去逗弄盼儿,乳娘见着,将盼儿让给她抱。   沈融冬只有在望向盼儿的时候,目光不会躲闪遮掩,因为只有他,看不透她此刻内心在斟酌着的事。   沈融冬示意孟欢坐下,接着颠着盼儿道:“这件事同崔侍卫无关,是我不熟悉马车颠簸,帘子又被邪风揭开,感染了一些风寒,不过现在已无碍。”   “如此,妾身便大为放心,”说着,孟欢转眼道,“可是姐姐,妾身还听说,一早公主来探望您了?”   沈融冬扬眉:“孟侧妃的意思是?”   孟欢试探道:“不知道公主来找姐姐,所为是何事?”   看来这便是晏君怀想问出口的话。   沈融冬朝着他的方位看了眼,笑着道:“我在陪同绿竹去驿馆时,看见了公主想要借波斯人手中的端王画像一看,原来是公主听闻日后与她和亲的极有可能是端王,便心生好奇,我当时对公主道,我们沈府里珍藏着一副更好更生动的端王画像,邀请她来东宫里做客,这不,公主一早便如约而至了。”   孟欢美眸微睁:“噢,原来是这样,可是公主要嫁给端王殿下,这话怕是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吹草动?”   晏君怀俊眸微沉,沈融冬偏了脑袋,再巧笑倩兮:“殿下,若是公主不嫁给端王殿下,您看有何更合适的人选?”   晏君怀稍僵,他的眼光朝孟欢那边过去,孟欢意识到,便有意上前来将盼儿接过去。   “姐姐,若是您同公主交好,”孟欢道,“不妨多让公主来东宫里走动,本来就没什么人,多添置上一个人,岂不是热闹得多?”   沈融冬苦笑,并未回她话。   “侧妃,先退下罢。”晏君怀再坐不住,自身薄唇轻启。   “冬儿,”待到孟欢诚惶诚恐抱着盼儿离开,晏君怀的意思同样直白,走过来道,“先前你说,已经猜透了孤的心意,孤不瞒你,为了稳固在朝中的局势,孤的确想同公主和亲,若是冬儿能帮上忙,那么孤定答应你,不日便向陛下请旨,无论如何,都要将沈温给救出来。”   沈融冬勾唇:“臣妾已经赠予了公主端王的画像。”   晏君怀似悟非悟:“是什么画像?”   刘裁未退出去,留在殿中,沈融冬朝着他示意,刘裁立马看眼色道:“是的,那是端王殿下的画像,但是奴才看着,画像有经过改动的痕迹,看着像是…太子妃自个儿给添上去的!”   沈融冬笑道:“端王的容色就算是比不过殿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臣妾在驿馆阻拦了公主看见真正的画像,而后又伪造了画像,将端王的脸面上添上了不好看的几笔,要知道,公主处在怀春的及笄之年,若是望见了端王第一眼,哪怕是最终未曾修成正果,也会放往心底里,再久久难以忘怀。”   刘裁见着阵仗,麻溜撤了出去,晏君怀沉思,深深看向她:“冬儿,你不必如此。”   沈融冬正要借口累了,想要就此歇息。晏君怀离得更近,似乎是想要安抚,她退后一步道:“殿下……”   晏君怀目光黯淡,哑然失笑道:“冬儿,孤为何碰不得你了?”   “你蕙质兰心,也委屈了,”他接着道,“若是日后公主进了东宫,孤定不会碰她,也不会再碰孟欢,她们全只是摆设。”   沈融冬没说话,面上敷衍过去。   晏君怀从袖袋中,掏出一直紧捏着的香囊:“孤早已知道这枚香囊里装的是什么了,因为是安睡的药材,所以孤上回才会给冬儿送熏香过来,想要作为替代,可惜冬儿误解了,现下孤想了想,再拿在手上也无多大用处,不如还给冬儿,不让你记恨孤。”   沈融冬最熟悉的,就是他的伪装,勾勾唇,接过香囊道:“谢过殿下。”   殿里安静,晏君怀的俊眸接着四下张望:“冬儿的殿中,是否需要添置上一些物件?”   他在四下探看间,走向沈融冬的妆奁,沈融冬看着他,喉咙不禁滚了一滚:“殿下,你要找寻什么?”   晏君怀回头,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孤只是想看看,等过几天到了重九,宫中有宫宴,朝臣百官和后妃们齐聚,戴茱萸,吃花糕,太子妃可要好好打扮自己,不能让其他人抢去你的风头。”   沈融冬眼睫深深一颤,听见晏君怀继续道:“太子妃的这些首饰,看上去都已经陈旧了,不若趁着这一回,都换上一换?”   “咦,”他本来在散漫随意地翻着妆奁,忽而拈出一枚木盒,“这是何物?”   沈融冬赶紧过去,见着是她将铃铛藏起来的那个木盒。还未说话间,晏君怀已经将木盒打开,用上了琢磨不透的神情打量。   她只能匆匆解释道:“这枚铃铛,是寺庙里的一个小姑娘送给臣妾的,她生得可爱,又机灵活泼,在崇恩寺的这段日子里同臣妾玩得不错。”   “冬儿的性子也是小姑娘,难怪能和小姑娘玩到一块去,”晏君怀没追问,解释道,“孤一早便知道,崔进回来时,同孤说过了,他还将自己亲手制作的木雕拿给孤看。”   沈融冬心里一惊,掀眸看着晏君怀的眉眼。   他一手轻微摩挲着木盒,另一手将银环铃铛取出道:“这枚铃铛这么好看,冬儿怎么会觉着是太过轻浮?”   沈融冬喉咙滚动,不明白他的用意,难道是她在哪里,早就暴露了马脚?   “不如冬儿探脚,孤来给你系上。”   沈融冬僵着身子,不敢乱动。晏君怀不由分说,伏下身去,在她的面前低下脑袋:“来,探脚。”   沈融冬的绣花鞋探出映有芙蕖的马面裙底,晏君怀玉冠束发,从上而下望过去的眉宇间认真,不曾动摇分毫,将银环铃铛系在了她的脚踝上。   他系完,抬眸道:“冬儿戴着极为好看,你不用担忧,孤不至于去吃一个小姑娘的醋,还有那位送冬儿香囊的僧人,崔进后来看过,说只是一位面相丑陋,身材矮小的僧人,年纪也大了,出家人心善,想必是一心盼着冬儿好,并无其他心思。若是孤从此以后,连这点都信不过你,我们如何做一世夫妻?”   沈融冬滚动着喉咙,想要多斟酌他话里的深意,以确保自己能先粗浅应对过去。   可晏君怀只是起身,满意看着她的脚腕笑,又去掀开她的衣箱,如法制炮望着里面的衣物:“不行,这些都不行。”   他回过眸来:“到时候孤会命人,重新为冬儿丈量身段,定要让孤的太子妃风风光光,在宫宴上,是最让人艳羡的那一位。”   沈融冬终于懂了,他只是见到她识相,过于高兴罢了。   想配合着他笑,又停住了,沈融冬黯然应:“好。”   她的手里摸着晏君怀还给她的香囊,不敢去看它。   可她也不敢再看眼前的景象,因为她分明是望着晏君怀的眼睛,却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另外一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2 22:45:38~2021-12-23 23:5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过头、好久不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婷婷 98瓶;绪命丹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重九是历来会举宫欢庆的佳节, 每年逢重九,宫中看戏赏菊,赋诗饮酒这些都是小把戏,因以陛下龙体为重, 不便外出登高, 历年来打马球争个胜负, 便成了重九的一台好戏。   沈融冬三年来赴过无数宫宴, 回回是寻了处僻静角落, 掩藏着自身的身形过去,这回晏君怀说要让她大出风头, 方过一晚, 翌日栖霜宫便陆陆续续有布庄及首饰胭脂铺的伙计上门,琳琅满目的珠钗环佩, 胭脂水粉以及绫罗绸缎, 任由她肆意挑选。   孟欢伴着他们过来,为她一一介绍:“姐姐,这匹布料的质地上乘,配色也好, 可是穿出去太过艳丽,唯恐抢了妃嫔们风头,这一件又素着了,唉…还是试试钗子, 姐姐戴上好看。”   绿竹同刘裁在旁嘀咕:“孟侧妃在这里吆五喝六,让这些伙计们见着了,还以为她是栖霜宫的主子, 回头就传扬得满城风雨, 说是太子妃换人了呢。”   刘裁示意她噤声, 眼看着孟侧妃,又端详起了一匹绫罗。   “姐姐,上回的宫宴上,辅国公的嫡孙女裁了件新衣裳,看着是好看,可是同只花蝴蝶没什么两样,一众妃嫔们见了都不喜,连太妃们都看不下去,姐姐身子劳累,不妨由妾身来擦亮眼睛,帮姐姐把个关。”   沈融冬想起上一回的宫宴,在晏君怀看来,她是在骄纵使着小性子,于是他带着孟欢同往,想必她说的便是这回。   她笑笑,容色不起波澜,任由孟欢挑选布匹,自己去看胭脂水粉。   挑选胭脂时,沈融冬的鼻尖闻见了稍新奇的一种,在她凑近的时候,扑鼻的甜香味愈来愈浓烈,她忆起青荷从前对她说过的,孟欢身上的那股香味,太子殿下很是喜欢,让她跟着学一点儿。   正巧孟欢也看过来,目不转睛盯着白釉瓷盒里的胭脂,沈融冬回看她的眼光:“你若是喜欢,这种你全拿走。”   “多谢姐姐。”孟欢欣喜道。   沈融冬在孟欢的帮衬下,挑选了好几匹布料,一匹匹放在身前衬着脸色去照铜镜,铜镜里的人比往常要映得精神,孟欢和宫人们见了,都直夸她:“随便一匹布料衬衬,太子妃都能比过寻常女子。”   沈融冬眼底毫无涟漪,略微勾唇。   “姐姐,”孟欢夸着,又为上难,“您知道,母妃昨夜里思念盼儿,因此将他抱进了宫里,妾身这回不能去宫宴,方给盼儿做好的拨浪鼓,不能第一时间拿到他的眼前,怪为可惜,姐姐到时去宫宴时,是否能帮妾身将拨浪鼓给母妃?”   沈融冬看着孟欢拿出来的拨浪鼓,精致小巧,在她手里只要稍微一转,便能发出清脆的鼓面击打声,绿竹赶忙过来作势抚摸布料,实则在沈融冬的耳旁提醒道:“太子妃,这个孟侧妃一看就在打着什么歪主意,指不定这个拨浪鼓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您但凡是接了,她说不定要偷偷害您呢。”   沈融冬头有些疼,道:“少说几句。”   她忆起之前,孟欢想要将盼儿从她手里要回去,当时盼儿送过来栖霜宫里,染了温病,荀太医仔细诊断,发现只有可能是在白日里染的病,当时她未能有将孟欢定罪的证据,可刘裁后来去储欢阁照看盼儿,从储欢阁的宫人口中得知了不少蛛丝马迹。   她不愿再去追究,顾念着她始终是盼儿的娘,一个明面上的拨浪鼓根本不足为惧,沈融冬接过拨浪鼓,答应下来。   绿竹送着孟欢走了,还在生气:“到时候太子殿下见了,看见侧妃想要给小皇孙带东西,还有让贵妃和陛下看见,虽然人是未出现,但一片真心在了,当真是好手段。”   刘裁赶紧拉着她,示意她住嘴。   -   重九这日,沈融冬穿了件鹅黄色的马面,搭配着杏色小袄,脚上的鞋绣有金线,如同初春适才冒在枝头的一抹嫩芽儿,衬得整个人精神气十足。   晏君怀在檐廊里等着她,沈融冬走出去,整个人说不上柔媚,可更如一朵出水的芙蓉,身段能掐出水,腰肢纤细柔软,眼波稍稍望一眼,似乎能从中看出春水满溢,无意间勾动着人心。   他不动声色望向沈融冬,她的云鬓上簪了几枝茱萸,她从前最爱佩戴各种花,可自从他与孟欢的事件过去,她再也未曾在他面前簪过这些花,似是她原本便喜欢素雅,从来不喜欢秾丽一般。   他敛下长眸,关怀备至道:“冬儿,时间晚了,需得赶紧,不过你手中是什么?”   沈融冬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孟欢托付她带给盼儿的思念之情,她便一五一十同晏君怀道明。   晏君怀道:“给孤吧,孤去给母妃。”   沈融冬深知,晏君怀是为了她好,丽妃一直以来因为她不能生育孩子,一直都不曾对她有过好脸色,晏君怀此举,是避免了她会受到丽妃言语刁难的可能。   沈融冬羽睫轻颤,温声应道:“好。”   他们乘坐着步辇将要离开东宫,孟欢候在宫门口,同他们打上照面,微微欠身时,弱柳扶风道:“如今妾身一看姐姐,才知道姐姐瑰姿艳逸,这普天之下都无女子能及上姐姐分毫。”   沈融冬淡笑,窥着孟欢,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今日的扮相同她差不多,不过是在颜色深浅及款式细节上略微有差别。   晏君怀显然也看出来,沉声道:“若无事,不如回储欢阁,多诵几遍经。”   孟欢俯首,悻悻着道:“遵殿下命。”   “之前是孤太纵容她了,”看着她离去,晏君怀压低嗓音道,“冬儿,日后孤不会再由着她。”   沈融冬哑然失笑,看来,这又是晏君怀安排的一出好戏。   -   一路乘步辇到奉天门,沈融冬探下脚,重九设的百官宴此刻人来得七七八八,她同晏君怀一道入座,丽贵妃伴在陛下身旁,眉眼俏丽,在一众后宫妃嫔里甚是显眼。   置于身前案上的菜色精致,晏君怀斟了杯酒,尚未饮下,望见一群朝臣中有相识,便过去叙旧。   沈融冬起初不在意,可是略微望一眼,晏君怀的织金锦袍离远了些,同中书舍人赵准在说话,她不由得垂了垂眼。   丽贵妃见此情景,招手唤她过去:“本宫听说怀儿迎了侧妃进门后,便处处冷落了你,可方才你们行礼时一见,本宫看怀儿看你的眼神,不曾有假。只是你太子表哥也是个男人,你也是东宫的太子妃,需要大度一些才是,不止是侧妃,他同人交道,你当喜笑颜开才是。”   沈融冬低低应,丽贵妃又道:“在外人眼里少出风头,簪着这些茱萸做什么?你当你是她们那些小姑娘吗?”   丽贵妃指的,是一众公主,及前来赴宴的未出阁女子。   沈融冬微微笑,稍探手,将耳旁的茱萸取了下来。   丽妃生得温婉可人,晏君怀的那一双好眉目,便是学得她一半。   看人时,总是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情意,像是把人放在了眼里,却其实是,谁都没有真正地放在心上过。   “至于盼儿,”丽贵妃稍有缓和,“前些日我听说你将他还给孟侧妃抚养,可他日日哭闹得厉害,便是有乳娘在,也不起作用,看来只有挨着娘亲才行。”   沈融冬听出她的深意,言外之意,是让她将盼儿抱回去养,她便是盼儿的娘亲,同孟欢没什么关系。   其实沈融冬本身对于盼儿由谁抚养这件事,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盼儿这么小也可怜,孟欢作为他的亲生娘亲,若是能照顾好他,其实也甚好。   从前盼儿过继到她膝下时,丽贵妃的神情高高在上,仿佛是在垂怜她,可如今性情大变,沈融冬垂着眼角,又看向淹没入人群中,亦是出类拔萃的那人。   心道,晏君怀当真是煞费苦心。   她在想,他为了讨好她,究竟是挖空了多少心思。   想到这里,沈融冬低眉敛眼:“母妃,儿臣知道。”   丽贵妃似是愧对道:“冬儿,母妃其实愿意抱的是你同怀儿的孩子,只是你身体落了疾,若是强行要孩子,少不得…唉,这样罢,到时母妃从宫里挑一些上好的人参来给你,你养好了身体,才好同怀儿圆房,早日圆了母妃的这一桩心愿。”   沈融冬笑了笑,压下眼里的情绪:“是,母妃。”   正巧这时候朝臣们的夫人中,有位丰腴看似善交谈的夫人走过来,看见沈融冬道:“太子妃的身子果然是大好了,看着如同花朵一般娇艳,也能打起精神来赴宫宴了。”   丽贵妃讶然:“此话何解?”   夫人娓娓道:“前几日里,我们家那位去给太子妃把脉,回来面有喜色,说是太子妃已无恙,恭喜丽贵妃,恭喜太子妃,除了眼下的小皇孙之外,看来不久后,东宫又要添上一位皇孙了。”   丽妃震惊,半天回不过神,而后喜出望外,晏君怀此刻正同着其他世家子弟叙完旧,走回来,他的身姿如松如竹,纵然是混迹于人群中,亦能一眼让人辨认清晰。   沈融冬看见,许多闺阁千金的眼睛,全落在晏君怀的身上。   她本来陪衬着丽贵妃,同夫人打了趣,这事也算过去,耐不住丽妃等到晏君怀过来,拉着他的手,欣喜同他道:“怀儿,冬儿能圆房了,你可曾知道?”   沈融冬微怔,晏君怀的眼光落往她取下来放置在案上的茱萸,拾起来,簪在她耳旁。   拂了拂她的发丝,晏君怀贴近她的耳畔,低声弯着薄唇,止不住笑意:“那到时候,孤定会为冬儿,补上一场盛大的洞房花烛。”   作者有话说:   想着要不要把更新时间改一改,十二点前qwq好像每次九点都做不到,非要生死时速。 第33章   “说什么悄悄话呢, ”丽贵妃见他们耳语,笑着调侃道,“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们这般,也不怕其他未出阁的千金看见, 羞红了脸, 私下议论, 不过夫妻情深, 自然是好事, 之后再有什么事,回东宫谈也不迟。”   “母妃教训得是。”晏君怀含笑, 拉着沈融冬的手, 带她回到他们原来的座位。   沈融冬入座,轻轻瞥了眼晏君怀, 心惊胆寒。他的话略显轻浮, 搅得她心中不安,而晏君怀似乎是见着她低眸垂睫的面容,薄唇上翘,甚为满意。   “冬儿, 孤知道这桩事,”晏君怀替她斟了盏果酒,笑着道,“前几日看到太医一早从栖霜宫出来, 孤便问过他,得知了你去崇恩寺后,身子愈发有好转的迹象, 如今能安然无事, 孤别无所求。孤对于圆房这件事, 并没什么心思,不过今日凑巧让母妃得知,孤只能先这般说,让母妃放心下来。”   沈融冬抿唇,尚未说话。   晏君怀又柔了些声音,望着她道:“孤会等着冬儿愿意,不会强迫冬儿,孤知道你的心里,现在对孤仍怀有怨怼,孤只等着,冬儿点头答应的那一刻到来,那时孤再碰你。”   她原本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回应他,可现下听见他的话,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沈融冬道:“臣妾的身子经过太医的初步诊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可是臣妾想要再多看看几位太医,尤其是经过荀太医诊脉,若是日后真有所好转,有了足够确切的定论,臣妾定然愿意替殿下…”   “替孤什么?”晏君怀迫不及待追问。   沈融冬敛下睫,她原本想说替他生个皇孙,可是这话到了唇边,委实说不出口。   她早已决定好,要同晏君怀和离。   沈融冬于是道:“只要殿下高兴,无论何种都好。”   晏君怀满意,端着酒盏,缓慢挨唇。   待到剩余的人齐聚,百官宴也拉开眉目。   同往年的重九节没什么差别,妩媚的舞姬献舞,陛下说过些祝词,沈融冬以袖捂面,将果酒端至唇边,抿了一小口。   甜甜的,也酸涩,果香扑鼻,滑入喉咙沉入丹田,暖着胃的同时,还觉得缺点什么。   沈温尚在诏狱里,而阿娘卧病在榻,她的大哥早已战亡在沙场,二姐下嫁江南巨贾,能有资格来赴这宫宴的,只有沈将军和她,可是沈将军想必是精疲力竭,照顾阿娘都来不及,只能推脱这回宫宴。   这是陛下所希望见到的,也是太子殿下希望见到的。   她也希望沈将军不来赴宴,若是他来了出现在这百官宴会上,望见昔日同僚,难保不会被他们耻笑。   他们沈家落魄,虽然明面上不会有人点出来,可独是那一份异样的眼光,她也不想让阿爹承受到。   晏君怀虽是在赏舞,可余光一直放往她这边,未曾转移过。   沈融冬的眼睫敛得更低,当没看见。   “待会儿便不打马球了,冬儿,我们去看戏罢?”晏君怀放下酒盏,忽而同着她道。   沈融冬偏头看他:“殿下不打马球?”   要知道,历年来的重九宫宴里,晏君怀为了在陛下眼前博得他欢心,从小便练起打马球,沈融冬也总是在场外看着他打,虽然其他的千金也会同她一起。   一开始晏君怀的马球并未打得有多出色,可后来练得愈多,身上伤口增添,每一回的重九宫宴,他在马球场上都是远胜其他王孙贵族世家子弟的风头,独他一人耀眼。   “不去,”晏君怀笑道,“还是陪着冬儿重要。”   沈融冬勾勾唇,颔着首答应,其实她宁愿,不要他伴同。   -   宫宴里个人喜好有不同,陛下体恤众人,除了在奉天门设宴,奉天门的一侧宫殿里,也从民间请来了著名的戏班子搭上戏台,其外就近有马球场,想要赋诗赏菊者,去御花园即可。   这样谁都不落下,足以见得,陛下的体恤人心。   沈融冬由晏君怀伴同,到了戏台子的前方入座,朝上看去,戏台里人影憧憧,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亦有绕指柔情。   看着看着,便像是被带领走进世外桃源,一个抛却了烦恼忧愁的地方。   落座的除了晏君怀及她外,其余的都是些闺阁千金,情情爱爱的戏纵使看过千百回,亦看得投神。   戏台上唱的是西厢记,白日里敞亮,浓墨重彩的花旦小生相互依偎,时而分开,眼神哀哀怨怨,也能演出一场动人揪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这是一出唱惯了的戏,讲述是一位书生在寺庙里撞见相国小姐,对她一见倾心,而后叛将看上小姐要强娶她,小姐的母亲许诺书生若能将小姐救回,便将小姐嫁与他。   书生依靠友人,将小姐从叛将手中救出,不料小姐母亲食言悔婚,要将小姐另嫁他人,小姐与书生也是情投意合,在红娘的帮助下,他们终于聚在一起,双方禀明了心意。   小姐的母亲却又想出拆散的法子,明明有了婚约,以门第悬殊为由,命书生赴京赶考,等到书生高中状元,母亲骗小姐书生已另娶,让小姐另嫁他人,书生匆匆赶回来,这才重新聚在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出戏是唱给有情人听的,也唱给那些未出阁还盼着遇见心上郎君的少女们,在沈融冬听来,台下坐着的是她和晏君怀,早已离心,听着戏曲便有些可笑。   她听着戏子唱出的词,感受着这份不属于她的喧闹,台下,朝侧面望一眼,发现晏君怀出乎意料的投神,丰神俊朗,着实令她有些意外。   “你们看,太子殿下待太子妃可真好,”几个坐得近些的闺阁千金,看着他们在窃窃私语,以为他人未曾听见,“太子殿下连马球都不去打,就坐在这里陪伴着太子妃看戏呢。”   “真羡慕啊,能嫁给太子殿下,是多有福分的事。”   沈融冬当作她们的话,她未曾听见过。   “以往这戏台上,唱的都是花木兰,怎么今日反倒唱起了西厢记,在这种场面,不太合适罢?”   “你们不知道,是太子殿下,说要给太子妃独一份惊喜,让陛下将今日的戏换成了西厢记,就是猜想着,太子妃那样的人,喜欢的是情情爱爱,不喜欢花木兰替父从军,上战场呢…”   沈融冬手里捧着的茶盏一颤,谁说她不喜欢花木兰,谁说她只喜欢情情爱爱?   晏君怀悠然自得,摩挲着手里玉扳指,看着台上的戏,薄唇噙笑:“冬儿,戏中崔莺莺与张生的故事,你觉得如何?”   沈融冬抿了口茶,眼睫微颤,她便说为何今日的戏与往常有了些不同,陛下自元皇后逝世后,借着惦念她,将每回重九的戏都替换成了她喜欢的花木兰,年年如一日。   台上的戏子这回不是唱的木兰从军,披戴一身盔甲为父作战,而是唱道,琴瑟和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沈融冬回过神,从台上的戏移开眼光,她放下茶盏,浅笑道:“臣妾觉得,这戏看看罢了,真要论起来,未免有些不切实际。”   恰逢戏曲到了张生同崔莺莺重新相逢的场面,戏台上缠绵悱恻,戏台下满座涕泪,捧场声一声接着一声。   晏君怀哑然失笑:“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沈融冬拈了一块桂花酥:“殿下看好,这块桂花酥香甜,亦能饱腹,还是宫里御赐的桂花酥,那些民间的糕点比不上,可饶是这样的桂花酥,吃惯了终究会腻,比不过正经菜色,又如何能乞求朝朝暮暮,相看两不厌?”   晏君怀笑道:“那冬儿以为孤不如张生?”   沈融冬也跟着他笑:“殿下说笑,殿下乃是东宫储君,张生怎能与您相比?”   待到他日后坐拥天下,想拥有多少后宫都是易事,这出戏对于他来说,也太过煽情,失去了真实。   -   戏曲散场,沈融冬同晏君怀去往马球场看马球赛,没想到正在路上,撞见了晚来宫宴的匈奴公主。   公主天真烂漫,看见他们,便过来,眼中却像是完全没有晏君怀,只问着沈融冬道:“太子妃,我原本想着之前要送你回礼,可太子妃连着几日都没有动静,第二次碰见,竟是在这里。”   沈融冬歉意道:“因为要赴宫宴,准备的时间都不够,原本是想着,过了重九之后,再去驿馆里拜会公主。”   “无妨,”公主笑吟吟道,“来,我们去打马球,我刚才看了一会儿,有些男子打的还行,可是有些嘛,那身姿简直是不堪入目,呆板木讷,蠢钝如猪,不如由我们上场。”   “公主,”沈融冬怔了一会儿,看着她道,“这马球赛场上,向来都是只能男子上场,不能女子上场。”   公主惊奇,指着马球场里的身影:“为何只能男子打马球?可是他们打得也不怎么样,太子妃,原本我还听着,你们私塾里只能让男子读书,后来因为元皇后,女子才能入私塾,可现在看来,连马球这种小活动,都不能让女子上场,看待女子的眼光,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公主此言差矣,”晏君怀探出藏在衣袖中的手,笑着指点,“没有设置女子的马球场,是因为女子们素来处在闺阁中,若走动起来实在不方便,陛下是体恤着诸位千金,生怕她们受伤,可是公主如此豪放,今日得见,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罢,公主若是愿意的话,孤去同陛下说,让众人今日,得见公主的英姿。”   晏君怀要朝着陛下那边去,公主赶紧拉住沈融冬的手:“那甚好,太子妃,我们去罢。”   沈融冬只想着公主活泼,没想到公主竟然要拉上她一起去,她从小身子不好,没进行过这样的赛事,原本是想借口头痛推辞,可是晏君怀看过来,深重的眸光呈现:“冬儿,你幼年看着孤打马球时,也看过不少场,你知道规矩的,而赛马这回事,你去过边疆,孤也教过你,冬儿的骑术毋庸置疑,只需要看准击球便是,无事,去罢。”   沈融冬抿了抿唇,骑虎难下,只能答应:“好。”   她同公主换上了骑射服,当场会骑术的女子不少,几位公主同闺阁千金们稍微凑一凑,便组成了两支队伍,恰好比试一场。   沈融冬跨上马,提着球杆,场边唱筹的太监一声令下开始,沈融冬便同着公主一组,最终目的是在马球场上挥舞球杆,将球直击进球门小洞里。   沈融冬一开始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可时间一久,对方一组的人似是都盯准了她,在她屡屡想要击球的时候,那些人们一道策马过来,百般进行阻挠。   “太子妃。”公主喊了一声,沈融冬霎时回神,公主的球传过来,沈融冬轻轻挥舞球杆,意外地接上。   公主同着她们队的人一道,帮着她阻拦对方一队的人,沈融冬跨着马朝球而去,再度挥出杆子,她尚没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球杆挨上球身,径直一杆进洞。   “太子妃队,得第一筹。”   沈融冬持着马球杆,怔住原地不敢置信,她没料想过自己能进球,马球赛场外诸多欢呼,惊艳的眼神也不少。可她知道,这全得益于公主的帮忙,她们之间配合出彩,才会如此。   沈融冬避开人群的众多目光,唇角也轻轻勾起来。   可没想到,她放下马球杆的同时,居然从人群中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目光,那人将白色穿得绝世无双,眼眸穿过所有人群,紧锁着她,始终不曾放下。 第34章   沈融冬身上裹着的夹袄厚实, 可一看见人群里那双如点漆般的瞳孔,打完马球的酣畅淋漓感顿时慢了一步袭来,她如同站在三伏日里的烈阳下,被烧灼到沾裹上一层热汗。   马球赛场外, 唱酬的太监将一面赤旗插于她们这方场地, 无疑是在昭示她们打出了漂亮的胜仗。   “太子妃, 你在发什么愣?”公主策马过来, 提醒她道, “才第一筹,我们还没拿下整场的胜利呢。”   沈融冬定定神, 在公主同她说话的期间, 她余光未曾注意那么多,等到重新去望的时候, 人群里的那道人影消失得无踪。   耳旁传来的鼓点更为密集, 欢呼声也愈发喧闹起来,她挥舞着球杆,身姿不似原来那般洒脱,是眼前出现的错觉吗?   其实晏迟若出现在这回重九宫宴, 她本没什么好诧异,可是她一开始未曾见到过他,眼下击进球时,从众人的眼光里寻觅到了他。   难道说, 她原本在祈盼晏迟能看见她风光的模样?   沈融冬兀自失笑,提着球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将他从她脑子里暂时抛却。   马球赛重新如火如荼, 她们这场定下的规矩, 是先得三筹者为胜,对方不遑多让,不多时同样进了一球,得到一面赤旗。   公主在她们的配合下,同样将球击进了球门里,胜得一筹。   沈融冬在球又一次传递到她眼下时,见对方围堵,旋即勒转马头,对方的人遂换了包抄面,后方方出现疏漏,她的身子朝后仰,几乎要同马身持平。   她提着球杆,抓紧时机,眼看杆头要接触到马蹄,她的手灵巧稍稍一翻,挥舞着球杆朝球门上的小洞而去,漂亮的一杆进洞。   “太子妃队,得第三筹。”   对方冲来阻拦的人愣住,她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们包抄夹击的是前方,可是太子妃调虎离山,将她们引开后,打了一个背身球。   场外沸腾欢呼,沈融冬略微扬了扬唇,她方才也打得心惊胆颤,没想过能再度进球。   “若是就这么结束,未免也太过无趣,”年纪尚小的六公主不悦道,“不如再来,先获得五筹者,方为胜利。”   她们这一队的人正要反驳,匈奴公主豪爽道:“正打得畅快,若是这时结束,才叫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呢,那再来!便是十筹,我们也打得进。”   对方暗暗咬牙。   马球场上的赛事就这么持续,可有了公主的鼓舞士气在先,最终沈融冬这队在全面压制对方的情况下,结束了这一场女子马球赛。   沈融冬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没管现下是赢了,还是成为了一众公主同其他闺阁千金们的眼中钉,她接近场外,只想在人群中再次梭巡起晏迟的踪迹。   走过来的,却是守候在场外默然不动看完全场的晏君怀。   晏君怀的眸色深黑,望向她,薄唇几不可察地勾着:“冬儿,方才你同公主的配合很漂亮。”   沈融冬回以浅笑,身上裹着的夹袄,在不知不觉间又浸得湿润了一些。   公主在沈融冬的后面走出来,晏君怀的目光又落往她身上,直夸道:“公主,方才你打进球门中的几球,都格外出色,公主不愧是草原上的儿女,冬儿若是无公主的绝佳配合,决计也进不了球。”   “太子殿下不必这般夸赞,”公主不好意思笑道,“是太子妃本就聪慧厉害,而且眼神准,身法也很灵活,能交到太子妃这样知心,又能一同配合的好友,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太子殿下,你日后大可以让太子妃多参与到这样的活动中。”   “是,”晏君怀笑道,“日后孤定会让冬儿多活动活动筋骨。”   马球赛告了一段落,陛下赏赐时,除了给沈融冬她们这队本就有的奖赏,还借着第一筹的彩头,赏赐给了沈融冬一双血玉玉佩。   沈融冬摩挲着,垂下眼查看,血丝的脉络游走在晶莹通透的玉佩里,她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温热蕴藏在其中。   她谢过陛下,握住其中一块玉佩,无意间撞见晏君怀的目光正盯着玉佩不放,遂问他:“殿下喜欢吗?”   晏君怀作出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苦恼费神模样。   沈融冬笑道:“若是殿下喜欢,那这块玉佩便是殿下的了。”   她将手里握着的玉佩放往晏君怀的手心,又笑着道:“殿下,臣妾想将另外一块玉佩送给盼儿。”   晏君怀玩转着玉佩,不由得哑然失笑道:“孤同盼儿拿一双玉佩作甚?孤方才是想着,成双成对的东西,不知冬儿会如何处置?”   “本就是夫妻情人间分享的物件,”晏君怀不容置喙,“冬儿,自己留着。”   沈融冬握上血玉玉佩,怔怔着,唇边漫出一丝苦笑。   -   沈融冬原本是想着打完马球赛,便回东宫里歇息,可是晏君怀伴着她在外逛上了一圈,遂拉着她:“冬儿,我们去奉天殿。”   沈融冬疑惑道:“天色稍晚了,群臣们都已经退去,还去奉天殿做什么?”   “陛下还有一桩事。”   沈融冬未曾多想,同晏君怀移步至奉天殿内,才发现轻歌曼舞,宫殿里金碧映辉,陛下坐在龙椅上,他是留了些入眼的人,在奉天殿里如同再设上一道家宴。   错银云龙纹铜炉里弥漫出阵阵暖香,宫廷乐人们奏出的乐声犹如天籁,舞姬舞着水袖,在殿中央起舞,沈融冬面上透露出一些乏意,眼皮将合不合,生生禁不住打了个呵欠,虚虚抬眼时,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眸撞进她的眼里。   她入座,顺势揉了揉额穴,以为方才都是错觉。   “端王从边关千里迢迢赶回,只为在重九这日来看望朕,”陛下平日里威严,可此刻喜色昭然若揭,“你们正好来了,说说,该给他些什么封赏?”   沈融冬心里一惊,控制着自己的眼光,不要再往方才产生错觉的地方望,可终究是忍不住。   她的眼前逐渐清晰,在她的对面,坐着方才与她同为一队畅快打过马球的匈奴公主,公主的身边,与晏君怀对应的位置,则是晏迟一身白色勾云纹路锦袍,本该顶上银色小冠与锦袍相衬的地方,看去同她之前见着时没什么不同。   沈融冬只不过瞥了一眼晏迟的面容,那夜里缠绵榻间的记忆随之尽数跳进她脑子里,晏迟拥着她,她贴着晏迟,分辨不清是谁先湿了眼,又是谁的嗓子接近嘶竭。   沈融冬的胸膛跳得极快,她好不容易止住如擂鼓的心跳,脸颊愈发滚烫,尚未看清他是什么神情,便再也不敢抬眼。   沈融冬小口饮着晏君怀为她斟的酒,额间涔涔冷汗,若是她一早知道晏迟要赴这场宫宴,那么她不如一开始就推托,让孟欢高高兴兴替代便是。   公主的性子明明大方不拘泥,可见着他们坐在一道那刻起,她正凝望着晏迟,许久都未回过神。   陛下看向晏迟道:“端王,你自己也说说,想要什么封赏?”   公主惊得低头,随后又止不住抬头,再看了晏迟一眼,似乎也是在好奇他的答案。   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眼里的心思藏掩不住:“原本朕让你归来,除了要封赏你,还有为的便是你身侧的这位公主,依端王看,公主如何?”   晏迟微弯唇:“自然是好。”   “就一个好字,未免过于敷衍,”陛下笑道,“那端王看,公主适合与我朝哪位俊杰结成秦晋之好?”   晏迟低眸道:“臣以为,公主与我朝和亲之事固然重要,可公主本人的意愿更为重,两国联姻,乃是大事,若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为了皆大欢喜,陛下还是亲自过问公主的意见方好。”   陛下见他油盐不进,也不逼迫,慢悠悠道:“那你该说说了,想好要什么封赏了?”   晏迟低敛眉目,不卑不亢道:“沈小将军同臣乃是至交,他亦在战场上挥洒热血保卫过边关,臣回京后,方才听闻他触怒到了陛下,臣恳请陛下,放过沈小将军,这便是对臣最好的赏赐。”   沈融冬听闻沈温从他的唇边漫出,眼眸止不住微睁,手里举着挨到唇边的酒盏摇晃不稳,她抬眼朝晏迟那里望,他同陛下说完话目光朝前,她看着如同在特意回望她。   她抿了下唇瓣,迫使面色如常面对此番场景。   陛下的眼光捉摸不透,看着晏迟有一阵儿,才微微笑着道:“既然端王殿下这么说了,朕也关了沈温几日,念在他长完教训了,待到宴会过后,便即刻宣旨。”   “谢殿下隆恩。”晏迟道。   “皇叔好人心肠,”晏君怀陡生几分笑意,声音只能让沈融冬听得见,“放着公主不曾理会,竟只求陛下这一桩。”   沈融冬的脸上像被火烧着,她神思本就乱得厉害,早已决定好了不再去面对端王,可是他突然出现,彻底搅乱了她平静如湖的心绪。   明明他一句话都未曾同她说过,装出的模样也好似根本不认识她一般,她依旧止不住在心里百转千回,甚至猜想他胸膛的伤可曾好些,来到陛下的眼前都不忘提出救沈温,莫非上一回受伤,也是为了沈温吗?   一想到这里,愧疚同其他的情绪翻江倒海交汇,沈融冬更压低脑袋,根本不敢面对晏迟。   晏君怀本来把玩着手里的血玉玉佩,嘴边的话乃是无心说出,望见身侧人的异样,他不由得问起她:“冬儿,你怎么了?”   沈融冬喃喃道:“可能是方才活动得多了,现下有些胸闷难受。”   “忍着些,”晏君怀平素里表面什么都由着她,可现下这样的时刻,不免劝着她道,“皇叔方归来,不好拂了他们的兴致,再勉强呆上一会儿,待到宴席过半,孤再唤人陪同你回东宫。”   炉香阵阵,熏得人犯困,沈融冬低低嗯了声。   她勉强支撑着自己又听了会儿,若是无意间抬眼,连热着脸面躲开目光,当作她未曾看见过。   “皇叔,”酒宴进行到小半时,晏君怀忽而起身,朝着对面举起酒盏,“孤同父皇一般,亦有多年未见过皇叔,甚是想念,见皇叔呆得拘束,不如由孤来陪同皇叔喝上一杯。”   晏迟举起自身的酒盏,同他一饮而尽。   晏君怀跟着举盏:“皇叔果然好气魄,孤自愧不如。”   晏迟再没说话,他饶是成了端王殿下,也是那一副沉默寡言如同渡上一层霜雪的模样。   晏君怀敬完酒,坐下时,余光不自觉移到了沈融冬的脸面上,她的脸颊泛红,许是喝多了几口酒的缘故,来了些醉意,悠悠看向他案上摆放着的拨浪鼓。   “拨浪鼓还未给母妃吗?”沈融冬红着脸,小声问他道。   晏君怀不免觉得她有些可爱,不自主放柔声调:“反正届时要将盼儿接回栖霜宫,还多此一举做什么?冬儿若是无趣,不如拿上拨浪鼓玩一玩。”   沈融冬必须呆在酒宴上,简直是如坐针毡,怎么捱过去这一长段时间,成了她目前来说最大的难题,眼光注意到拨浪鼓,一开始纯粹是好奇罢了。   被晏君怀这么说,她只有拿起拨浪鼓轻微摇晃,以缓解她的这份僵硬。   晏君怀弯了下唇,他见着自身的太子妃这副模样,竟然愈发觉得她可爱,忍不住想要将宽阔的手掌落下去,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触碰在她的蓬松云鬓上,惹得她惶惶不安,掀起如同小兔子般的满目无措。   沈融冬手里的拨浪鼓没玩上一阵,她再抿了一小口果酒,不自主轻微打个呵欠,意识到了再支撑不住,强忍着倦意,同晏君怀道:“殿下,这酒实在有些醉人,臣妾承受不住,也困倦得慌。”   晏君怀含笑看着她的神情,正要轻声应允,下个刹那,发现沈融冬的眼帘轻轻一合,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从一进奉天殿起,便明显是心不在焉,他原本以为她真是困倦,始终都在垂着眼帘,可这回见着,终于确信了,她是在躲闪着谁。   晏君怀自认为从来不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可见着沈融冬这般,难免在心里揣测,是不是她瞒着他,有什么不能够让他知晓的事。   沈融冬迎上晏君怀的目光,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待到他的眸光阴晴不定,在她脸上扫过几重,她轻问道:“殿下为何如此看臣妾?”   晏君怀勾着唇,淡笑问:“冬儿,宴会上是不是有你不想见到的人?”   沈融冬心如擂鼓,手指藏放在案下,望去微微颤抖,她的喉咙轻滚,思虑着道:“殿下何出此言?”   “只是见着,冬儿的目光三番四次遮掩,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并无,”沈融冬道,“只是困了。”   晏君怀像是在安慰她道:“冬儿不必慌张,皇叔不是外人。”   若是不提晏迟还好,一提晏迟,沈融冬手里攥着的拨浪鼓都无地自容,她不打算再拿着它欲盖弥彰,低低应:“好。”   晏君怀眼眸微眯,他把玩着手里的血玉,笑溢到唇边,又压了下去:“冬儿,再撑撑罢,待到差不多了,孤陪同你一道回去。”   沈融冬只能答应。   晏君怀看向沈融冬,他准确无误擒获住她目光的第一眼,依旧不自然在躲闪,他顺着沈融冬躲避的那道视线看过去,发现了他那表面上风轻云淡的皇叔。   正巧这时,比试打马球的两位公主,大概是输了马球心里有些不快活,交头接耳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你看,太子妃又在一直看皇叔,你打马球的时候看见了吗?太子妃赢得第一筹时,也是因为在人群里看见皇叔,才愣上了好久,后来心不在焉,让我们进了一球。”   “你怎么知道?我打马球时,没看见皇叔呀?”   “我也是正好看见太子妃发呆,就望了一眼,接着发现了皇叔,当时看见他光着脑袋,还吓上了一大跳呢,后来听父皇说是皇叔归来时住的驿馆不好,生了虱子,才索性将头发全剃了,我才没那么慌张。”   “那你说,太子妃为何要看皇叔?为何看了他,又一直在发呆呢?”   “那就不知道了,嘘,太子哥哥看过来了。”   ……   晏君怀压低声音,轻喝道:“这等宴会,是让你们随意聚众说闲话的吗?”   “皇兄,我知错了,”先起头的六公主吐了吐舌头,低下脑袋,“日后再也不敢了。”   另一位公主也好生安坐,噤住声,半句话都不再说。   晏君怀想着沈融冬应当未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稍安下心,旋即再望去,喉结滚了滚。   他起初以为端王是方回宫拘谨,只能正视前方看向他,因此同他举杯,可现下稍稍上心,他的皇叔看向的人,分明是他身侧的冬儿。   他看似正襟危坐,桃花眼眸轻敛的同时,时不时朝着冬儿投来,这便是令她不自在躲闪的根源。   若说冬儿这边还能找借口粉饰,可看起来清心寡欲的端王,宴会上不去看向他身侧的公主,只来盯着他身旁素来端庄明事理的太子妃,着实是有一些可疑。   偏偏冬儿,也对端王甚为好奇。   晏君怀深远的眸光盯住沈融冬,笑问道:“冬儿不是见过皇叔的画像?”   “啊?”沈融冬疑惑起来。   晏君怀抿了下薄唇,愈发轻柔道:“既见过他的画像,为何还这般好奇?”   沈融冬深吸一口气,小声同着晏君怀道:“只是臣妾见着端王殿下,同画像里有一些出入。”   晏君怀失笑,摩挲着手里的血玉,眉宇间布上阴云。   冬儿几次三番躲避对面,若是她根本不心系对面,又怎察觉对面的人正望向她呢?   沈融冬猜测不出晏君怀的心思,只能看见他捏住酒盏时,唇角虽轻勾,可酒水溅出了几滴。   晏君怀忽而侧目,盯住沈融冬的眼睛,毫不犹疑道:“冬儿,在望见波斯人的那一张画像前,你可曾见过皇叔?”   沈融冬果酒喝得多了些,眼眸里带几分醉,脸颊腾升起片片红霞,她轻笑着问:“殿下可是在疑心什么?可殿下说过,夫妻之间若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失去,如何做一世夫妻?”   晏君怀笑道:“只是想着,皇叔方从偏远之地回来,你若是初次见着他,少不得要问候上一声,不若待会宴会散去,你再陪同着孤一道,去同皇叔见礼,等到见完礼再回东宫不迟。”   沈融冬未迟疑:“好。”   晏君怀便一度以为是自身疑神疑鬼,收了神情,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顾忌。   可耳旁的窃窃私语,没过一阵,再度传来。   饶是他说过住口,两个小姑娘家性子憋不住,议论得愈发肆无忌惮。   “皇叔和太子妃,是不是旧识呀?”   “依我看,可能是太子妃听闻皇叔的名头厉害,早就在心里倾慕上了。”   晏君怀攥着手中血玉,心中气血翻涌,还是想问个明白,索性侧了脸:“冬儿,你方才着急逃离宴会,是不是在躲避皇叔?”   沈融冬一怔,她明明没再看向晏迟,为何偏晏君怀要不依不饶?   晏君怀盯住她的脸庞,回忆起了崔进来同他禀报崇恩寺里的情况时,说的那一番话。   “殿下,那崇恩寺里,送给太子妃香囊的人属下了解过了,就是个面目丑陋,身材矮小的僧人,年纪也大,他应当是慈悲心肠,见着太子妃同他未脱红尘前的闺女有几分像,便对着她好,担心她因为他面容丑陋不敢接,所以才找的小女孩儿,将那个香囊给太子妃。”   晏君怀想,若是那僧人是皇叔找的,若是他的那一身白色锦袍,本该是一袭袈裟与之相衬呢?   晏君怀沉思着,忽而不顾众目睽睽下,探出手紧紧擒住沈融冬皓白的手腕,她的手腕冰冷且纤细,容色惊惶如被猎人逮住的兔子,晏君怀心道,他终于窥见了这幕。   他的眼光落至沈融冬悬挂在腰侧的香囊,蓦地便觉得它刺眼起来。   余光望见案上置放的木盒,里面的血玉还与他手中握有的玉佩成双成对,当真是可笑。   晏君怀的气血止不住上涌,舌尖抵住后槽牙,气疯了般道:“这枚香囊,上面有过皇叔的味道?”   沈融冬咬住下唇,也不知道晏迟有没有看见这幕,她挣扎不过,只能朝着晏君怀略略一笑。   他阴晴不定,明明是在逼迫人,又甚是可怜,不知道在害怕一些什么。   沈融冬只是同晏君怀从前千百次对着她解释那般,略显无奈,希望他不要任性道:“表哥,你喝醉了。” 第35章   晏君怀眉宇间阴云密布, 沈融冬看向被他圈住的皓白手腕,使的力道过重,已经泛起了一圈红痕。   她抿唇道:“表哥,若是再不松手, 只等面前的舞姬们过去, 陛下就该看见你的失仪了。”   晏君怀攥住沈融冬时, 他们案前正好有群舞姬挥舞水袖遮挡, 乐师们奏出的乐声也大, 因此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动静。   晏君怀怔了一怔,松开她的手, 低了眼眸道:“冬儿, 是孤失态了。”   “若无事的话,”沈融冬淡道, “臣妾实在不胜酒力, 宴席散去,大概是不能再同表哥一道去向皇叔见礼,还是待到下次,表哥意下如何?”   晏君怀气血翻滚, 似要涌到喉咙,溢出一大口血,他心里面憋藏着的郁气,充斥在心头, 根本无从避免。   冬儿风轻云淡,眼眸黑白分明,一望就见底。方才被他捏着手腕, 想必应该很疼, 可是她非但没有喊疼, 眼角旁蓄积着的泪水,也不曾坠落过半滴下来。   从前那个一有事便爱娇滴滴唤着他表哥的小姑娘,终究是与往日不同了。   晏君怀抿唇,整个人似被黑色的浓雾覆盖上一圈,浑身上下俱是戾气。   他待舞姬散去,同陛下说起沈融冬要先行告退,陛下爽快放人,只因今日不是她的主场,沈融冬朝陛下行过礼,起身离开宴席。   晏君怀望向对面,皇叔仍是一派平静无波望着他这边,没因为离去一个人而有任何的波动,晏君怀胸膛里翻涌着的气血开始逐渐平息,他不由在内心怀疑自己,难道他真是喝醉想多了?   他的脑子里依稀浮现出沈融冬幼年时的情景,那时候她总缠着他,红着脸唤他表哥,后来大了些,冬儿便开始唤起他的字。   可是他不喜欢同尘,陛下为他取字同尘,对待外人明面上的解释是希望他谦逊,能够如同尘土一般低调,收敛自身的锋芒,可他知道陛下打从心底里不喜欢他这个孩子,觉得他卑微如同尘土。   他屡屡从冬儿口中听见这字,脸色并不好看,冬儿没见过他发作,一直喊他,直到有天,他始料未及地吼她:“不许再喊!”   冬儿被吓到,胆怯地问道:“表哥,你怎么了?”   当时他见着她的模样,心里愧疚,脸颊滚烫,忍不住解释道:“就是觉得,不够温柔。”   后来,他也就随着她喊了,并且深觉从冬儿嘴里唤出的同尘,与陛下嘴中并不是同一个字。   冬儿也是真觉得这个字好,才喜欢这样唤他。   后来他向母妃请旨,将冬儿嫁给他做太子妃,原本以为冬儿年纪尚小,需要再过上个三年五载,可姨丈姨母只是忧心忡忡提点他:“若是你娶了冬儿,就要打定主意一辈子宠着她,若胆敢令她伤心半分,那么我们决计不会放过你。”   他想,不过是好好对待冬儿,像现下这般,当成自己的心头肉掌中珠,这有何难?   冬儿年方及笄,当真嫁进东宫,他用秤杆挑开盖头,冬儿藏掩在喜帕下的容颜娇羞,他对着烛光,看了好久好久,是他梦寐以求的冬儿,是他肖想了许久的冬儿。   冬儿的神情如此胆怯,不敢看他似的,依旧同从前那般红脸。   他坐往她的身旁,同冬儿低声说:“冬儿,你的身子有疾,姨丈姨母同孤说过,近几年里可能都好转不了,待你的身子养好,我们再洞房不迟。”   冬儿震惊,似不敢信。   他吻上她的额头,低低道:“放心,冬儿,无论你如何,我自会爱你一世。”   他是真心,他不会顾忌冬儿有什么疾,他会照常疼爱她,别说只是几年,再久也等得起。   可后来,他才明白这样的想法过于天真,若想要朝廷中的局势稳固,他作为太子,怎可膝下无子?   晏君怀依稀记得那一日,其实他撑着伞经过,是想去茶水铺子里接冬儿,但是她迟迟没有出现,遂在等待她的期间,他遇见了孟欢。   当时的孟欢,穿着的衣裳同冬儿出门时的那一身像极,他撞见,以为她是冬儿,上前去问候了一声:“同阿姊聚完了吗?下起了雨,你这般晚还未归来…”   可是旋即调转身子,是另一名女子的脸。   她比不上冬儿,从头到脚,从脂粉的香气到她的任何一缕发丝,都比不上他心心念念的冬儿。   可是她的娇媚,她的言行举止,以及那副见了他便会害羞的模样,又是如此与冬儿相似,以至于他一时失了魂魄,当孟欢巧笑着同他道:“你是来听曲的吗?”   他不知觉间便点了头,他的冬儿从来不会弹琴唱曲,他想听听,其他的女子与冬儿到底有何不同。   只是后来,他终于明白,世上无人可以比得过冬儿的,他见足了那名女子的媚态,只觉得厌烦,甚至一度想要从她的身旁逃离。   可是她吐气如兰的姿态,又是如此与冬儿相似,他忍不住心神微漾,说不清楚为何,在之后,带着她回到了东宫。   仿佛她就是冬儿。   后来他的意识也模糊,只记得孟欢唤他殿下的声音,和冬儿的声音有些不相似,只是如此罢了。   也记得,当他听到殿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他的帐中早已冷下,他闯出去,见着冬儿的那一小片衣角,以及她那双布满血丝的湿漉漉眼睛,如清澈的小鹿,望见了自身的鹿茸被割下,鲜血淋漓。   他方明白过来,里面的女人不是冬儿,是她魅惑了他,他始终在自欺欺人。   可是冬儿死了心,不管他如何哄,她害羞活泼的模样,爱和他撒娇逗趣的模样,都回不到从前了。   -   沈融冬一路出了奉天殿,朝着东宫的方位走,她同晏君怀吵架得突然,他没指派人陪同她,她一人走得极慢,正好散散酒气。   奉天殿里的乐声及灯火逐渐远离,沈融冬掀眼望着远处宫殿里燃起的憧憧灯盏,深秋里天气凉,她一时不慎,踩进一个小水洼,绣花鞋深陷,嫩黄色的马面裙摆也溅上了泥泞。   沈融冬从袖袋里掏出锦帕欲在绣花鞋面上擦拭,望了望,御花园里陡峭的假山数不胜数,她走近其中一座,正欲靠向假山,方伏低身子,不曾想假山之后,一双清瘦温凉的手在她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将她拉往假山后。   沈融冬惊惶,正要喊出声,便借着月光撞见了晏迟的那一双熟悉眼眸。   她滚着喉咙,将自己沾满泥泞的绣花鞋往马面裙摆里缩了些。   “端王殿下。”   “疼吗?”   晏迟的一方手臂撑于嶙峋假山上,沈融冬被迫禁锢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随意,可气势逼迫,碾压着她所有的气息。   沈融冬的脖间被他问话时的气息烧灼到,一片滚烫。   她本来是不疼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着,听见晏迟问她的这一句话,酸涩顿时涌上心头,连带着鼻头也泛酸起来。   沈融冬细声细气,哽咽着细成笋丝的嗓子眼:“不疼。”   晏迟失笑,垂着眼睫,捏向她的手腕,轻轻活动起来。   沈融冬想到他给阿施捏过脚踝,此刻手里又拿捏着她的手腕,不由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来。   晏迟低眸,费解地看着她。   他的右手停留在她的手腕上,另外一只手隔着衣袖也捏住她的手臂,一时间便显得有些过于暧昧。   沈融冬的眼角还潮红着,晏迟看了,不免道一句:“和那日一样。”   沈融冬呆住。   却又听见他顿时转移了话题:“怎的走得这般慢?”   沈融冬抿唇,细声细气道:“那你是赶上来嘲笑我的吗?”   晏迟脸面上的霜雪早已褪去,可仿佛帮她揉完了手腕,做完了自身该做的事,又回到了板正严苛的那一张脸。   他问道:“为何要将我的画像送给公主?”   沈融冬轻颤着抬睫:“你看见了?”   晏迟失笑:“公主说,你送给她的画像,与她见到真正的我完全不同,为了帮你掩饰,只有说痣点了,疤痕早已痊愈,还有胡子,也是看着过于不讲究,怕玷污了陛下的眼。”   沈融冬勾起唇角,笑意更显。   晏迟压低声音道:“你的那幅画像,现在就在我的手中。”   沈融冬别开眼,翕动着唇道:“忘记了一桩重要的事,要先谢过端王,救出我的阿兄,至于画像,只是想着公主想要见您,她们匈奴那边喜欢的男人与我们中原人不同。”   “沈温的事,与你无关,”晏迟低声道,“便是你不说,我也会救他。”   而后,他的脸庞当着她的面覆下来,手掌将她的脑袋扣住,酒意似有若无触及到她的肌肤,与此同时,沈融冬闻到了他身上檀香的味道。   是在佛龛旁熟悉过度的香味,不知不觉回忆起了那夜里,她也是这般藏身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晏君怀不曾给过她的柔情,她在他的身上体会了一遍。   晏迟似是好笑,上挑的桃花眸子里浓墨倾翻,撑在假山上的手臂更紧,低沉问道:“我也喝醉了?”   沈融冬颤了下睫,知道他看见了她与晏君怀争吵的那一幕,说什么公主不喜欢中原人的长相,她便将他的画像改得丑陋给公主看,也是在自欺欺人。   她咬着唇,没再说话。   另一侧假山,晏君怀一身织金锦服,头戴金色小冠,温润如玉,只是一道颀长的身影稍稍伫立在那里,便能看见眼眸深沉,似乎是要浸染出血来。   他的手里本来把玩着那枚血色玉佩,望见假山后两人亲密依偎,你侬我侬,如戏台上最后相拥而泣的花旦与小生,他反倒是成了那个旁观的恶人。   晏君怀捏紧手中玉佩,咬着牙齿,黑眸深沉,不过一眨眼间,玉佩被他捏得个粉碎。   作者有话说:   晏君怀继掀桌小能手后,又觉醒了大力金刚指(不是)   感谢在2021-12-27 23:58:25~2021-12-28 23:3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囡囡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沈融冬被圈在晏迟的怀里, 推搡他不是,僵持也不是,听见假山后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胸膛止不住一跳, 看着晏迟的脸布满了惊慌:“有人。”   “是风吹草动, ”晏迟饶是这么说, 也放开了她, 看向她的马面裙摆上, “方才是踩进泥泞里了?”   “嗯,”沈融冬轻道一声, 将自己的脚再缩进去一些, 祈望他不要再继续追究,“回去换一双便是。”   “探出脚来, ”岂料晏迟蹲下身, 从怀里掏出绢帛,低声道,“先擦一擦。”   便是擦一擦,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罢?   沈融冬脸色稍红, 又被他不容置喙的语气震慑住,探出脚时,勒在脚踝上的银铃铛在叮铃作响。   晏迟不分心神,手握着绢帛, 一点一点擦拭着绣花鞋面上的泥渍,沈融冬目光怔忪,一度不曾转过眼。   他蓦地抬首:“在望什么?”   沈融冬匆匆收回目光, 她方才只是在想, 他们日后若是再见了面, 是在众目睽睽下也好,是在夜深人静时也好,究竟该如何相处?   “端王殿下,”沉思片刻,沈融冬温着语气道,“送给公主画像一事,的确是我找的借口,可是也有其他无法述出口的缘由,希望端王殿下不要再继续深究。”   “是太子想要同公主和亲?”晏迟漫不经心,敛着神色那般发问。   沈融冬彻底怔住,晏迟擦拭完绣花鞋面,将脏了的绢帛细心卷好,藏进自身袖袋里,接着起身问她:“太子的心思写满在面上,他在宴会之初,便频频望向公主,太子妃,你能容忍他如此?”   沈融冬怔着,呐呐道:“端王殿下,还望您不要深究。”   晏迟温文尔雅,桃花眼里浓重,噙上了几分笑:“好。”   沈融冬抿唇,低低问道:“我可怜吗?”   “可怜,”他毫不犹疑,“像个假人。”   从在佛龛后重新望见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小姑娘活成了假人一般,甚是可怜。   手里拿着绣工精致的并蒂莲荷包,却声称自己是位闺阁小姐,若不是被人给伤透了,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选择自欺欺人?   “太子殿下对沈府设下的圈套,其实是有陛下在背后默许,沈府家大势大,陛下也在深深忌惮,”晏迟轻道,“我之所以会出来寻你,除了想要问清太子妃赠送给公主画像的缘由,还有亦是为了告知你这桩事,你有权知道真相,事后如何看待陛下,那便是你自身的事。”   再自欺欺人,他也管不着。   “端王殿下,”沈融冬踌躇道,“那晚,我们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对吗?”   晏迟恍惚,应她:“嗯。”   “我们也未曾相识,”沈融冬笑道,“还望端王殿下日后见到我同太子殿下前来拜会您时,能如同宴会上一般,装作是无事人。”   晏迟道:“好。”   “避子汤,我已经喝过了,”沈融冬红着脸,轻声道,“望端王殿下放心。”   晏迟隔了须臾未说话,忽而低头,滚动着喉咙:“那日,抱歉。”   沈融冬别开脑袋,道:“我听太子殿下说了,那日阿施送给我的那枚荷包,你找了其他的僧人装作是他送的,为了不让太子殿下怀疑到你我。”   晏迟听着,怎么都有与她共沉沦的嫌疑,不过又细想,确实也是。   他失笑道:“是。”   似乎是成了个只会应声的呆子。   “还有,这枚香囊,”沈融冬迟疑着,将香囊从自己的腰间取下来,“我想,还是还给端王殿下罢,之后销毁最好,免得落人把柄。”   晏迟唇角微勾,那日的事情他身上存着极大的药性,记不大清晰,最深刻的一桩,是彻底醒过来无意识探手往身旁,只余下一片温凉。   寮房里残存着的甜香味愈发淡薄,他的胸膛前,细心被换过一次伤药,包扎的手艺看得出来不好,但是也用了心。   后来又想起,她那一句惊愕不敢相信的话:“我还活着吗?”   这是他唯一记起来的一桩,他当时的意识昏沉,却也能稍微动弹手指,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来到重九宫宴,看见晏君怀给她簪上茱萸,本想装作未曾看见,始终是忍不住,同他提前出现在宫中那般,一切都乱了套。   眼前人身上的香味一点一滴传递到他的鼻尖,她呼气间,还有酸涩的果酒味道。   晏迟强行忍着,将方才翻涌上来的酒气压下去,他虎口攥着袖口,装作无事人一般:“嗯。”   他接过香囊,又道:“我希望太子妃能看清眼前的局势,在一些事情上有所取舍,知道自身想要的是何种。”   沈融冬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浓重的雾色里。   汴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端王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如今回到汴京城内,其实最不欢迎他的,往往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的兄长视他如豺狼虎豹,他的母妃身处的宫殿与冷宫无异,所以在这座汴京城内,其实没有一人真心待他。   她是不是过分了些?   晏迟见到她经过假山,将她拉过去,将她圈禁在怀里,就算嘴上在义正词严,说只是为了问清公主手里的画像,还有告知她陛下那一桩事,可是他为她揉着手腕,以及擦拭她的鞋面时,还有那句好笑又好气的“我也喝醉了?”   都不像是假的。   沈融冬的脸颊止不住发烫,随后试探着摸了摸,想到这是正常。   他们做过一夜的夫妻,总是会不由自主如此罢,这是自身控制不了的事。   她骗他她喝过了避子汤,是希望他放心下来,不要在内心有负担。   明明他是个假僧人,可是他同真正僧人的做派很像,他就该是清心寡欲,高高如同佛祖被供在佛龛里,不该被拉进凡尘间。   沈融冬深一脚浅一脚重新在夜里走着,丝毫不顾自己是否又重新踩到了小水洼。   -   沈融冬沉淀着心思,一路朝着前踏去,御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不少,她路过一处亭台时,余光在亭台里望见了一个人,他躺在微凉的石凳上,倚靠着栏杆,看上去有几分醉醺醺的。   沈融冬本来想要越过他,但是忽然觉得他的脸庞有些熟悉,不禁过去,愈走得近,便愈心惊胆寒,她终于看清了那人醉着的眼睛,不自主出口道:“殿下?”   晏君怀浑身酒气,凤眸狭长幽黑,下颚线条精致流畅,眼中泄出的光不紧不慢,沈融冬一顿不自在。   “太子妃怎么才来?”他悠悠然起身,面向她酒气熏人,“孤担心你醉得厉害,一人回到东宫,若是在半路上出什么事该待如何?路过亭台,酒气缠身,忍不住歇了一会儿,没成想这便看见了冬儿。”   沈融冬的心里不是滋味,她上前去扶起晏君怀的臂膀:“殿下,臣妾搀扶您回东宫。”   晏君怀笑道:“孤来背冬儿罢,冬儿幼时不是最爱撒着娇,要孤四处背你?”   沈融冬神色无波,将他搀扶得更紧:“不让臣妾背您,便算是不错了。”   一路搀扶着醉醺醺的晏君怀回了东宫,沈融冬看见宫门口孟欢还在不停徘徊,余光望见他们,着急忙慌过来:“姐姐,你们回来了。”   说着,她的余光注意到了沈融冬手里的拨浪鼓,问道:“拨浪鼓还没给母妃吗?”   沈融冬是惦记着晏君怀醉了,便从他手里接过那枚拨浪鼓,见孟欢问起,正要开口回,晏君怀醉醺醺道:“到时候母妃那边的宫人,会将盼儿送到栖霜宫来。”   孟欢僵住,晏君怀又道:“若无事的话,便退下罢。”   孟欢迟疑着神色,轻声问道:“殿下今夜,是宿在栖霜宫里?”   晏君怀眼眸微眯,危险的气息从中溢出:“不可?”   孟欢抿唇,绞着手指道:“殿下是喝醉了,姐姐看样子,也喝了不少酒……若是殿下宿在栖霜宫,姐姐少不得要照顾您,如此辛苦…”   “孤说的话,”晏君怀的眼神更危险,“你听不见?”   孟欢顿时被吓住,沈融冬扶住晏君怀,将拨浪鼓给她:“若是惦记着盼儿,等宫人抱他回宫,你再来看望他,到时给盼儿罢,殿下现下喝醉了,都分辨不清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说一些什么。”   孟欢似被安慰些许,笑了声:“那有劳姐姐,不过拨浪鼓还是留在姐姐这里,殿下未清醒,少不得要姐姐好生照顾。”   沈融冬苦笑,看向着急进殿里要歇息的晏君怀,道:“好。”   -   进了栖霜宫,在其他宫人和刘裁的帮忙下,沈融冬将晏君怀先扶上榻,她唤了热水,在屏风后沐浴完了,走出时,正用指尖摁了摁眉心,懒散困倦,可是一走至圆桌前,望见晏君怀在圆桌旁坐下,指尖敲着桌面,甚至还极其富有韵律,他笑道:“冬儿,今夜孤宿在栖霜宫。”   沈融冬先是松下气来,而后无奈劝着他道:“殿下若是醒酒了,不如臣妾让孟侧妃来接殿下回去,妾身这里少不得要宿盼儿,不方便,况且孟侧妃才关完禁闭,殿下应当多留出一些时间陪伴她才是。”   她方才原本是想着,让晏君怀宿在她的榻上,而她在外殿的小榻上将就一夜,这下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若是孤不愿意呢?” 晏君怀微眯双眼,狭长的凤眸里透出精光,望见沈融冬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显然是有一点慌张,他声色低沉,“你如此着急赶着孤走,孤莫非不是你的夫君?”   沈融冬垂下眼睫,放弃了挣扎,遮住眼底的情绪:“好,臣妾为殿下更衣。”   沈融冬为晏君怀亲自更过衣,拿起了一卷佛经坐在床头看,待到晏君怀沐浴完出来,她放下手中佛经,看向他。   晏君怀同样身穿白色中单,发冠放下后,一头鸦青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黑眸摄人,声音琢磨不透:“冬儿,孤今夜想要同你圆房。”   沈融冬骤然抬首,只见晏君怀的气息靠近,酒气熏人,她一闻见这股浓重的味道,头便开始疼起来。   沈融冬吞咽着喉咙,紧张也镇定有余:“殿下不是说过,会等到臣妾愿意的时候?”   “等不到那一天了,”晏君怀笑道,“孤现在就想和冬儿,拥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他看见摆放在床头的拨浪鼓,笑道:“这算什么?本该是冬儿为我们的孩子做的。”   沈融冬原本倚靠在雕花床栏前,晏君怀颀长的身子伫立在榻前,遮住她一大片的烛光。   他的气息迫近,沈融冬惊得往床榻里缩:“殿下,你喝醉了,臣妾的身子还未完全好…”   晏君怀修长的指探向沈融冬的腰间,摸索到她的系带,想也不想便三两下扯开,看见眼前的人几近气息困难,他笑道:“等等。”   沈融冬原本以为逃过一劫。   可是她随后听见,晏君怀声色俱厉,脸上似是完全没有了那份酒气,朝着殿外喊:“那帮在听墙角的狗奴才,送元帕进来。” 第37章   晏君怀的眸光阴鸷, 沈融冬光是照见他的一双眸子,都止不住心惊胆寒。   刘裁和其他宫人听见吩咐,立刻进来,刘裁为首, 脸上挂着笑问:“殿下, 这是?”   “没听见吗?”晏君怀说话时完全没了醉意, 他慢悠悠的, 当着众人的面, 毫不犹豫地再重复那一枚词,“元帕。”   听在耳朵里, 甚是刺耳。   沈融冬几乎缩在床榻的最里边, 她见到这些宫人进来,只能抓起被褥拦在自己身前, 看着浑身泛着酒气的晏君怀, 当众毫不迟疑地折辱她。   宫人们的动作很快,元帕被呈上来,晏君怀满意接过,命其他人都撤出去。   他回身, 眸光里的阴骘更重了几分,沈融冬藏身在被褥里的脚趾头都接近蜷缩起来,任凭他在她的脸面上不停打量,竭力不动声色。   “你在害怕孤?”晏君怀似不敢置信, 他问道,接着又充满了柔情那般,“别怕, 冬儿。”   沉重的殿门关合时发出巨大声响, 沈融冬眼睫轻颤, 从一丝光阴里看见晏君怀不紧不慢,将手里洁白柔软的元帕摊开,缓慢铺垫在床榻的正中央,犹如是在一刀一刀凌迟她。   他俯身上榻,见她垂落在身前的青丝有些碍眼,便一点一点拂往她身后,同时笑意愈深:“冬儿,届时你的肚子里若是有孩儿了,盼儿不会与他争抢位置,你大可放心。”   说着,他便去扯自身中单的系带,修长的指节动作迅捷,只不过一眨眼间,他皙白瘦弱的胸膛袒露出一小部分在她的眼前,她平时里未见晏君怀舞刀弄剑,因此胸膛未显精壮,可是他始终是一个男人,女人若是想要用力量抗衡男人,始终只会落得下风。   沈融冬深深喘息过后,沉下心道:“殿下,若是您就此强迫臣妾,是否在殿下您的眼中,只是将臣妾当作了玩物?”   晏君怀眸光微眯,似笑非笑,沈融冬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深意,似乎是觉得她本来便如同玩物。   她闭上了眼,手往后探寻,触摸到床头的那一方玉枕,心里便有了几分底。   “冬儿,”晏君怀朝她靠得越来越近,安慰着她道,“无论如何,夫妻之间本就该行房,不是吗?”   沈融冬觉得他是在趁酒发疯,她的眼中映入那一匹洁白的元帕,心里早就凉上了半截。   她抓住被褥的十指僵硬,想要再往后退,可是身后的腰肢触碰到结实的墙面,俨然是已经无路可退。   待到晏君怀倾身过来,唇挨上她的脸侧,沈融冬的身子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晏君怀的吻同晏迟很不一样,晏迟在吻她时,虽然她知道他没有什么感情,可至少能感受到他有怜惜和柔情在。   可晏君怀不一样,他大力烙在脸侧轮廓的吻冰冷,非同一般的粗暴。若说要用什么去形容,沈融冬只能痛苦地想到,晏君怀是想要刻意洗去什么印记,吻她时,带有浓烈的报复意图在里面。   报复?   沈融冬的眼睑闭得更深,再次犹豫摸索到了藏于被褥下方的那一方玉枕,冰冷到令她一时进退两难,在心里迟迟不能够下决定。   晏君怀在耳畔的嗓音冰凉而残忍,响起时,犹如炼狱修罗恶鬼那般:“冬儿,其他人,有没有这样对待过你?”   沈融冬浑身一激灵,望向晏君怀,神色里全是不敢置信。   晏君怀笑了笑,丝毫不带犹疑,将她连人带被一把捞起,沈融冬躲避不及,只等他的薄唇烙印到她耳旁,手指轻易扯开了她重新松垮系上的系带,要往里探寻。   沈融冬触摸着那一方玉枕,在晏君怀的吻要接触往她的脖颈时,正要扬起。   他忽然停顿住,沈融冬同时也感受到了那一阵来源于自身的气息困难,她睁大眼眸,从晏君怀狭长的风眸里,看见了正如同筛糠般发抖,脸上脖颈上亦爬满了可怖红疹的她自己。   “怎会如此?”晏君怀的兴致被打断,整个人沉着脸,音色低沉,意味不明着道,“不是早已大好?”   沈融冬指尖终于大方地离开那方玉枕,整个人如同花朵焉了一般松懈下来。   比起那般被他强迫,她宁愿是现下的遭遇。   -   沈融冬的病症复发,荀太医即刻赶来东宫。   殿门外的宫人原本只等着太子殿下唤水,可是此刻太子妃的病症发作,整个栖霜宫,都显得更萧条肃静了些。   荀太医为沈融冬诊过脉,清楚了她的病症,嘴边反复叹气劝道:“殿下,太子妃的身子尚未完全调理好,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晏君怀始终冷着一张面,饶是听见荀太医这么说,也未表露出任何的愧疚。   待到荀太医开完药方,沈融冬喝着宫人熬好端上来的汤药,晏君怀的情绪不明,始终在低沉地看着她。   忽而,他从绿竹的手里接过汤药,拿着汤匙,自己勺了黑乎乎的汤药,亲自喂到沈融冬的唇边。   沈融冬看见是他喂的药,心里气血翻涌,打定了主意不喝。   未料到晏君怀钳制住她的下巴,压下眼底一片阴翳:“你不喝,就别怪孤再像方才一样强迫你了。”   沈融冬身子微颤,背过身去,凝滞了两下,抱歉道:“殿下,臣妾不能够服侍您,是臣妾没有尽到本分。”   “不要再说什么听着假惺惺的话,”晏君怀冷道,“相处十几载,孤还不了解你吗?怕是现在在心里乐得,终于盼到了这及时的病症,转过身来,让孤喂你。”   沈融冬只有回过身,晏君怀霸道地将汤匙喂到她的唇边,她的嘴唇方挨上,便强行撬开喂下去,一勺接着一勺。   沈融冬不自主蹙眉:“苦。”   晏君怀望着沈融冬的神色,明明是在简单地控诉,可是在他看来,她的眼眸里对他来说有了撒娇任性的味道,他看得怔住,一时间不能停下。   沈融冬喊出那一声,完全是下意识,只因她喝汤药时一直都有蜜糖辅佐,而这回荀太医给她开的汤药更是浓稠几分,苦涩的滋味加倍,令她一时忘了眼前是谁,明明是在折磨着她。   沈融冬喝着药,苦得眉头愈蹙愈深,眼见药碗见底,要探手去拿备在春凳上的蜜饯,可晏君怀端着一张脸道:“不许吃。”   沈融冬苦笑,看向他:“殿下,臣妾便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死法也不应当是被活活苦死。”   “可是孤,”晏君怀磨着牙,目光森寒,“只想看你苦。”   沈融冬结合起他先前的言行,心中反复咀嚼,问道:“殿下若是有事的话,不妨直接言明。”   晏君怀放下汤碗,若无其事道:“睡罢,你现在身上的病症已消,孤也不会再强迫你,能安心睡上一个好觉了。”   沈融冬扯来锦帕擦嘴,待晏君怀起身离开,塞了一枚蜜饯进嘴里,苦涩的滋味稍缓,门外的小太监唱道:“移驾,褚欢阁。”   不用多想,晏君怀是在故意做给她看。   -   之后没过上一阵,盼儿被丽贵妃那边的宫人给送来栖霜宫,沈融冬望见襁褓里的盼儿,拿起在床头旁的拨浪鼓给他看,盼儿早已和她相熟,又看见拨浪鼓,立马被逗笑不停。   沈融冬笑过后,便将盼儿抱给乳娘:“带下去罢,本宫方旧疾复发,怕影响到他。”   待到栖霜宫的寝殿里完全不剩一人,沈融冬宿往玉枕上,眼角潮湿,抬手去拭了拭,看见一片湿润的水意,她笑了一声,当作是没看见,继续闭着眼睛安睡。 第38章   待到翌日午后, 沈融冬脖颈脸面上的红疹尽数消退,她坐往妆奁前,由绿竹心有余悸地往她面上涂抹脂粉。   装扮完自身,走出栖霜宫, 便看见乳娘抱着晏云盼归来, 明显是玩闹够了, 现下安安静静的。   绿竹问道:“小皇孙是从哪里归来?”   乳娘讪讪, 怔怔回道:“回禀太子妃, 是孟侧妃那儿,昨夜里, 孟侧妃的储欢阁要过几次水, 因此孟侧妃一大早没什么力气,但是她又思念小皇孙, 因此老奴就将小皇孙抱到了孟侧妃眼前, 太子妃,您不会因此怪罪老奴罢?”   绿竹好气又好笑,淡淡疑惑了一声:“乳娘,莫非您是觉得, 与那孟侧妃比起来,我们太子妃在您的眼里更加没有威严?”   “不敢,”乳娘惶恐得差点要跪倒在地上,“老奴也是听殿下的话行事, 太子妃饶命,老奴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殿下也是念着太子妃身子不好, 自从太子妃去崇恩寺里上香回来, 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得好了一些, 昨夜里犯病,殿下是不愿意让太子妃惦记着小皇孙劳心费神,老奴也不想看见太子妃再次陷入病痛中。”   沈融冬笑了一声,淡淡点着头道:“知道了,你将小皇孙放进内殿,让刘裁照看着罢。”   岂料孟欢在后脚跟来,穿得秾丽,在绿竹看来,借着看望皇孙,实则是碍人眼。   沈融冬在孟欢的身旁停留了会,注意到她的不是其他,而是素常她身上那股浓烈的脂粉香味,今日罕见地替换成了莲花的香气。   绿竹的鼻子也灵,先问道:“孟侧妃的身上,怎么香味存的不是往常的胭脂香味,而是太子妃素来用的清淡莲花香?”   孟欢讪讪笑着:“莲花香莫非只许姐姐用吗?妾身用惯了那浓烈的牡丹味,也想试试清淡素雅的,又怎么了?”   “自然是不怎么样,”绿竹盯着她,悄悄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学人精。”   沈融冬忽然忆起,青荷去年路过孟欢的储欢阁,那时候孟欢还并不是孟侧妃,她被晏君怀收在东宫里,除了没有响亮名头,与她现下的排场无异。   青荷当时道,她听见那儿清扫的宫人在说,其实孟欢以前用的脂粉香气,并不是这般俗气的香味,诱人得刻意。   她初来时身上总是沐着一股淡淡的莲花香,短暂用过一阵,后来又改掉了,晏君怀当初从红帐里追出来,拉扯着她手辩解的那一刻,身上亦是沾满了莲花的香气。   沈融冬因此一遍又一遍骗着自己,她在初时便给晏君怀找了无数的理由,他身上有莲花的香味,那么会不会是他认错了,他把有莲花香气的孟欢看成了是她,所以才和她红浪翻滚,颠龙倒凤。   后来听到青荷说,又欺骗着自己,欺骗上了许久。   现下闻到她身上的气味,竟然平静无波,无论是莲花香味也好,牡丹香味也罢,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必再为了晏君怀辩解,不用再等着他的每一次开口,该落实自身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沈融冬明眸灼灼,灿若春华:“妹妹不用在本宫眼前为难自身,屡屡做戏。”   她揉了揉额穴,探到她的耳旁,嗅着她身上那股莲花的脂粉味,覆着睫轻道:“刘裁从你宫里听见蛛丝马迹了,那一日的事,是你将盼儿额头上覆了冰冷的帕子,因此导致的盼儿得了温病,想要栽赃陷害本宫,这件事我不打算告知给殿下,可是你若是再一而再再而三纠缠碍眼,那就莫要怪本宫将此事捅到陛下与母妃眼前。”   孟欢抖得如筛糠般,脸色顿时唰白。   -   去驿馆拜会公主的半道上,绿竹仍然眉飞色舞,沉溺在解了那份气中。   忽而间,她看着路疑惑道:“太子妃,按道理说,沈小将军刚从昭狱里被放出来,您不应该第一时间去看望沈小将军吗?”   “不去,”沈融冬道,“现在本宫已经明白了,若是在心里惦记的人越多,那么到时候谁就越能利用那些人来伤害本宫。”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沈融冬同着绿竹到了驿馆,公主的侍女仍然是上一回那一个,她进去通报过后,便有请沈融冬进去,沈融冬走进去后,公主仍然像上回那般热情,迎上来笑着道:“太子妃您来了,正好帮我尝尝,这西域来的茶,究竟是如何?”   沈融冬抿了一小口,接着道:“自然是好。”   公主道:“可惜茶叶虽好,还是比不上太子妃宫中的。”   “上一回我从六公主的嘴里听说了,”公主赞扬的话说完,不紧不慢接上不客气的问句,“太子妃在打马球的时候,望向的是端王,太子妃是否早前便与端王殿下相识?”   沈融冬看向她:“六公主童言无忌,话不可尽信,那人群中人那么多,公主怎么敢断言本宫正是在望着端王殿下?”   “不管是与否,”公主笑道,“总之这件事就是些风言风语,当他过去,也已经无碍了,想必太子妃上回提前离了宴会,未曾得知陛下透露出来的意思吧?”   沈融冬道:“如何?”   公主道:“我又不是傻子,陛下也不是傻子,端王殿下的心思不在我身上,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陛下后来有意,让我和太子殿下去御花园闲逛一番,可是自端王殿下先告退后,太子殿下竟也拒绝了,说是下回再陪同我逛,便急急忙忙告退,后来陛下问了我,觉得太子如何?”   沈融冬问道:“公主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公主笑道,“本来就是来和亲的,嫁给谁,都是无关紧要,端王也好,太子也好,我只是惦念着太子妃会不开心,才想着事先告诉你,其实若是论起我的脾性,端王若真长得如同画像中那般,我说不定会忤逆陛下,提出自己的一番见解。”   沈融冬苦笑。   -   时隔几日,风言风语便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那日晏迟那般无视公主,陛下知道了他的心意,便没有再将公主强行许配给他。   晏迟没有迎娶公主,而这其他的人,最合适的便是晏君怀。   因此,东宫里没两日,便来了旨意。   “玉丹公主性情率真,不失温婉,同太子堪成良配,不日入主东宫,钦此。”   圣旨的意思听了个明白,沈融冬看着晏君怀接完旨,淡淡立于一旁,比孟欢的神情要显得好看。   晏君怀再过几日便要将公主迎进东宫,沈融冬想着,是时候该将自身的抉择说出来给他听了。   沈融冬提前邀请晏君怀下朝来栖霜宫里小聚,命绿竹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自己也亲手做上了一道点心,是那日里,晏君怀未曾吃到的白糕。   待到他下朝归来,可能是人逢喜事的缘故,见着她时并未有先前醉酒时强迫她那晚一般阴鸷,而是放低了自身的身段,还命太监们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栖霜宫。   绿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崔进神秘兮兮:“不该你过问的事,就别过问了。”   沈融冬与晏君怀同坐一桌,他们在用膳时,晏君怀的筷子始终只动了那些小厨房做的菜色,她的那一道白糕被孤零零冷落在一旁,他一动都未曾动过。   沈融冬也不提点,而是看向晏君怀,出口道:“殿下,若是用完膳了,那么现下臣妾便有一些话要来同殿下说。”   晏君怀看向她,琢磨不透的神色过后,先笑着阻挠了她说话:“冬儿,先来看看孤给你带来的这些小玩意罢。”   沈融冬恍惚,看着他命人打开了那一个大箱子,在外殿里布好了场景,她这才发现,原来晏君怀命人抬过来的,是一箱皮影戏的物件。   其他人都撤下,整个栖霜宫的寝宫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沈融冬看着晏君怀,他看似有些熟练,其实也不熟练,拿起两个皮影戏的小纸人,坐到台后,给她舞起了那一对小人。   沈融冬听他唱起故事,她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皮影戏,也从没看见过。   由此想来,晏君怀给她演的这一双青梅竹马的故事,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特意演给她一个人来看。   晏君怀身姿如玉,两手操持着控制皮影小人的木棍,坐在幕后,两个皮影小人正在碰头,他的腔调唱起戏来时极其诡异:“表哥,你从前可曾说过最爱我?为何现在,倒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低沉下去的男声立刻哼着调儿接上:“表妹,你有所不知,表哥心里苦啊,表哥的心里不止有表妹,还有那村口半亩的田,还有那田里刚种下去的稻儿,若是一心围着表妹转,表妹又怎能吃上热饭?”   他手里的女皮影小人儿作势生气,背了个身:“不管,都是表哥不好!再也不要理表哥了。”   另一男皮影小人儿立马上前去哄着她:“表妹,莫气莫气,待到表哥种好了这片地,将这热饭,拱手送到表妹的面前来。”   “到时候夫妻比翼,双双把家还。”   沈融冬看着晏君怀演的皮影戏,想要笑,可是笑意到了自己的唇边,又发现一片苦涩,实在是笑不出来,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她终于是看明白了,戏中人的故事,只能是戏中人的,怎么样都到不了现实里。   晏君怀极力想要逗她开心,可是她开心不起来,只能看着,至多便是抿了一杯酒下去壮胆。   “表妹,你现下若是有什么心愿,表哥通通都会满足你,”晏君怀唱着戏道,“表妹,理一理表哥好不好?”   沈融冬笑了一声,直接戳破了道:“殿下,臣妾的确有一桩心愿。”   “什么?”闻言,晏君怀停下了手中的皮影。   他从幕后走出,解释道:“冬儿,那一日,的确是孤误会你与皇叔了,是孤粗鄙,对不住,冬儿,还有那晚,孤不该强迫你。”   她闭眼,颤着声问他:“那臣妾给殿下做的白糕,殿下为什么不吃?是不喜欢吗?”   晏君怀的眼中一度现出慌乱:“不是不吃,也不是没注意到,只是怕吃了,冬儿会忆起那些不好的事,孤才刻意忽略了,冬儿,若是你想要孤吃,原来是这般用意,孤现在就去吃。”   “不用。”   “那些白糕,那日里冬儿端给我的白糕,我都吃了,真的,看着冬儿走了之后,我都吃了。”   沈融冬闭了闭眼,笑着,眼泪流了下来:“那好,臣妾知道了这桩事,也算是无憾了。”   晏君怀抿唇,他在过后深思熟虑良久,那日在假山后看见沈融冬与晏迟,他可以不追究,只要冬儿和他的关系止于搂抱,他可以不去在乎,权当是冬儿对他的报复。   但是见着他在接旨时,冬儿依旧是那一份无动于衷的漠然,他开始慌张了。   现下,晏君怀还是这般慌张:“冬儿,若是你有什么心愿,只要不是…”   “晏君怀,”沈融冬打断了他,“眼下你将要娶到公主,盼儿和孟侧妃也都很好,但是我的病症还是这般,终究是做不了东宫的太子妃,因此……”   她轻轻地道:“我们该和离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救命!等我起来再看一眼,答应的双更,我先发出来,过后再查漏补缺。 第39章   晏君怀怔忪, 一双皮影小人儿霎时从他的手中脱离,啪嗒掉落往地面,虽不至于摔成粉身碎骨,也有被丢弃了的可怜心酸。   他的神色晦涩复杂, 沈融冬将身子挺直, 一字一句重申道:“殿下, 我们该和离了。”   “冬儿, ”他笑起来熟悉地令人森寒, “孤知道孤亏欠了你,可若是冬儿想借着这种法子, 来同孤置气, 那么便大可不必。”   沈融冬不知道该作何表情,饶是到了现下, 晏君怀还在以为她是欲擒故纵。   他方才的一番话看似诚恳, 简直要感人肺腑,实则将什么都排在她的前头,无论是比作田地的江山,亦或是比作百姓的稻米, 她都远远不及。   沈融冬的指尖暗地里攥紧了衣袖边缘,深呼一口气道:“殿下,该提的臣妾都已经向殿下提出来了,只要殿下知晓便好, 过后臣妾会同沈府的二位说,也请殿下向陛下及丽贵妃言明,公主入东宫在即, 又事关两国联姻, 此事不宜声张, 宜暗中进行。”   晏君怀气笑了:“太子妃倒是思虑得周全,看来是早已有谋划。”   沈融冬阖下眼睑:“是臣妾无法服侍殿下,亦无法替殿下孕有子嗣,身为东宫的太子妃,本来便是臣妾的过失。”   陛下那边,她不知道他的看法,可是想必丽贵妃很是乐见其成。   沈融冬望着晏君怀同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那般,懵懂似不知世,平素里向来是倨傲清高,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失去主意,除了气笑便什么都不表露出来。   她打算从装有皮影的箱子旁越过去,岂料晏君怀拽住她的手。   “冬儿,”他的黑眸里浮上了罕见的慌张,只差哀声乞求她一般道,“孤知道是孤不好,孤日后会做得更好,会对冬儿更好……纵使孟欢在这东宫中会碍着你的眼,但是冬儿这般仁厚,是日后将要登上后位母仪天下的人,你同她计较做什么?还有玉丹公主,她在东宫里只会是个摆设,孤不是都说过了,根本无需理会她们,冬儿只当她们不存在便是,关于冬儿不想看见的任何人与事,孤都会命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保管冬儿在东宫里,眼不见心不烦。”   沈融冬失笑:“那盼儿呢?”   晏君怀再怔,似是不敢相信。   沈融冬反而如同天真无邪那般问他:“盼儿他同孟侧妃有关,那么大的关联,若是殿下想要讨我欢心,是要将盼儿也收拾掉吗?”   晏君怀怔怔,须臾一阵,微眯起凤眸:“冬儿,你不是这样的人。”   沈融冬好笑,再反问道:“不若殿下,以为冬儿是何种人?”   她极力挣脱开他的桎梏,耐不住晏君怀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盼儿他,他不会同你肚子里的孩子争抢。”   沈融冬回眸,巧笑倩兮道:“殿下如何能够断定,臣妾能够身子痊愈,还能够替殿下您诞下子嗣?”   “殿下,”沈融冬再唇齿漫着笑,劝说他道,“臣妾在意的,早已经不是孟欢,或者是任何一人了。”   她轻道:“殿下难道不曾发觉过,您方才演的那一出戏,一双人始终是被捆绑在一道,表妹不开心,表哥也不见得乐意?殿下编排出的这场好戏,若与那日里看过的西厢记相比,臣妾更愿意去看后者,虽然不那么真实,可是禁不住好看。”   她同晏君怀也是一样,两人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人被强捆,若要再这样僵持,对谁来说都不好。   “冬儿,”晏君怀在她将要踏出宫殿门槛时,磨着牙齿,猛地便扳过她的肩头道,“若是想要和离,除非你踩踏着孤的尸身,方能走出这道东宫的门槛!”   沈融冬肩头吃痛,眼角不自知涌出晶莹水润的泪珠,积蓄在眼眶里打转,她轻笑着,吞吐着喉咙笑靥如花道:“殿下不会,殿下心里藏着那么多人与事,怎么可能会放得下?”   眼见宫殿外,有几名宫人路过,可能要注意到他们这边。   晏君怀失魂落魄地放开沈融冬,伫立在原地,只剩那两个掉落在地面的皮影小人儿,凄凉陪同作伴。   沈融冬方走出殿门外,身子便不自觉软上了一截,她一手搀扶着墙壁,慢慢走动,才没让自身陷进方才那样,无法喘息动弹的沼泽淤泥之中。   明明晏君怀已经要迎娶玉丹公主,可仍然不肯放过她,这样折磨的不止是她,明明,更在折磨他自己。   -   晏君怀同公主的喜事定在几日之后,沈融冬打定主意,只等他迎娶公主过门,第二日,便同沈府里的几位提起,打算同他和离。   沈温早已对待她的这桩婚事不满,只有靠着他再帮她说上几分话。   待到东宫迎公主的这一日,东宫里比孟欢进来的那时更为浩荡,沈融冬帮着上下打点,恍若回到起初帮着孟欢进东宫时四处奔走那般,可现下与那时的心境不同。   饶是看见一双穿着喜服的璧人从她面前经过,也如同晏君怀接旨时,根本不起什么波澜。   沈融冬忙活完一切,晏君怀同公主拜完天地,进了洞房,她看见他的喜服极其耀眼,红色穿在他身上,其实比他爱穿的素色更为出彩,映衬得他整个人龙章凤姿,生来显贵。   沈融冬心里的这块大石头落下,随即踏出宫门,沿着夜色逛起了汴京城里的夜市。   今日是太子大喜,夜市里的摊贩们惯会抓紧时机做生意,趁着这时,四处贩卖适合有情人间互相赠送的玩意。   沈融冬全然忘了自己腰间悬上的那块血色玉佩,只是绿竹翻出来给她佩上,说是适合今日的大喜日子,她出来后,无意识低头间才发现不合适。   沈融冬索性将玉佩取下,在一家贩卖香囊的路边摊子前,挑选着适合悬挂在腰间的东西。   “是姐姐!”   没由来的,沈融冬听见了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不由得回头望过去,只见热闹非凡的街市前,站着三个人,一大两小。大的一手握着一个,都分外相熟。   沈融冬望见他们,怔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动弹。   她手里的香囊也打算不要了,只想将自己埋入涌动的人群中,迫使自身消失于无形。   耐不住晏迟身旁的两个小人儿过来得快,还在不断朝她这边挥手,甚至拉着他的手要跑起来:“是姐姐,姐姐来了!”   晏迟遮着一重面巾,虽然是未穿戴袈裟,可是站在热闹极的汴京城街道间,尤其显眼。   沈融冬心里的秘密怀揣着很多,触及晏迟的那一双沉黑的桃花眼眸,本来没由来想要逃,可是偏偏如同戏本里被施了定身法的人,愣愣杵在原地,只等他们接近。   “太子前些日朝陛下递了折子,因此现下汴京城城门的防守未有之前那般严实,黄河两岸的灾民们,亦能在汴京城内有安身之所,”晏迟走到沈融冬的身前,未等她问起,便先行解释道,“他们两人,是随着前来采购辅料的人来的。”   “这样啊,那甚好,”沈融冬小声道着,遮下心虚的眼眸,“想吃糖人吗?姐姐给你们买。”   香囊的摊位旁便有卖糖人的摊子,只要两文钱一个,可勾画出任意的图案,她看见两个孩子的目光盯着在糖人上根本未曾移动过,便是此刻拽拉着他们走,只怕目光也还是遗留在原地。   晏迟看着他们过去,未曾阻拦,只等两个孩子握上糖人,吃得起劲了。   闹市间人潮涌动,他在她面前放低声音:“太子今日迎娶玉丹公主,太子妃来闹市间闲逛,是因为不想身处东宫中面对?”   “嗯,”沈融冬呐呐道,“算是。”   她任由他揣测,心里的滋味复杂,明明上回同他说过让他下一次装作不认识的人是她,可是当他真的坦然自若,一副面对她如同回到崇恩寺里的那副冷情淡然模样,她胸膛里又藏了些说不上来的心绪。   “端王殿下,”她忽然想起一事,“您将那枚香囊销毁了吗?”   “若不销毁,太子妃莫不是以为,”晏迟笑道,“我会时刻将它悬挂于身上?”   沈融冬其实对于这桩事甚是放心,随口问起,也是避免两人之间过于沉闷,可听到晏迟如此快速率直回答,不免低下脑袋,咬了一口糖人,碾磨着唇齿,话音见了闷气:“好,那便好。”   “太子妃方才是在挑选适合佩戴在腰间的物件?”晏迟看了一眼阿施,方从袖袋里摸索一阵,沈融冬直直望着他,见他从袖袋里掏出来了一枚她极其眼熟的物件,“若是没有看得入眼的物件,不若暂时佩戴着原先这一枚。”   这是沈融冬在崇恩寺亲手雕刻的佛首,后来送给阿施,怎会到了他手里?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晏迟道:“小孩子的新鲜劲容易过去,她送给我后,我还是想着,物归原主为好。”   沈融冬失笑,便是不去问阿施,也知道这话是欲盖弥彰,她忍不住勾唇,装作是尽数信了。   接着逛上一阵,从崇恩寺来购买辅料的人们来接阿施他们回去,沈融冬望见他们上了马车,停留在原地,低了些脑袋去悄悄看身后的人。   他握着她给一道买来的糖人,迟迟没下嘴。   “怎么,是不好吃吗?”   她方才明明尝过,糖的滋味正好,不苦也不腻。   “没枫叶糖好吃。”晏迟道。   沈融冬猛地僵住,人流涌动的噪杂闹市间,她抬头看晏迟,他的五官清隽分明,轮廓在密集悬挂的灯火下更显得出色,手里正拿着糖人,唇微勾,明明坦然自若的神情,她偏偏看得产生出不该有的旖旎非分之想。   沈融冬滚动着喉咙,眼里始终映入他的脸,忽而涩着嗓音道:“端王殿下,能劳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晏迟虽疑惑,也跟着她一道前往前方的偏远巷弄。   沈融冬只是想再次尝试一次,试试究竟是她的身子不能够接触所有男人,还是说能够与她接触的,只有晏迟这一个人?   巷子里夜色深幽,百姓院门前的灯火零零落落亮着几盏,他们身处在最幽暗的地段,沈融冬朝晏迟踮起脚尖,向他的轮廓靠近,稍不注意,鼻尖便刮蹭到了他的下巴。   “只要,”沈融冬咬着唇,始终克制,不敢太放肆,“让我碰一碰,碰一碰便好。”   晏迟僵立在原地,深巷里寻常百姓人家堆积的杂物多,东一件西一件,巷弄本就逼仄,现下又遍布了陈旧腐朽的味道,实在不算一个好的落脚之所。   他失笑,身处在巷弄的墙壁前,见着眼前的人虽说只是碰碰他,可她脚尖踮着,水润嫣红的唇几乎要刮蹭到了他的耳畔,且动得如此艰难。   他莫名想到,那日里的起初,也是她如此主动,将唇送到眼前。   晏迟覆下长若鸦羽般的睫:“太子妃的这招欲擒故纵,若即若离,倒是施得巧妙。”   沈融冬脸颊倏然遍布上赤色,借着远方的零落灯火,根本看不清晰,晏迟低下下颚,桃花眼眸盯紧她:“你想如何?”   沈融冬旋即平放脚尖,轻道:“不用端王殿下帮忙了,是我没有想得周全。”   晏迟拥住她,吻轻轻落下去,薄唇刮蹭着她的耳畔,旋即又到唇边碾磨,温声问:“这样,够不够?”   沈融冬双手发软,去推拒他的胸膛,偏偏他不放,也推拒不开。   过上一阵,晏迟离开她的脸颊,冷静自若道:“若是太子妃受不得这样的撩拨,那么,还请将心比心。”   沈融冬惊惶,看向晏迟,他的身影走向巷外,灯火映得他的身影颀长。   “还不走?”晏迟回眸,笑道,“再不回宫,便该迟了。”   沈融冬气息紊乱,胡思乱想着,为什么镇定的人,总是他?   不过也借着这一桩,终于有所确定,沈融冬走到灯火阑珊下,望了眼手臂,白皙如故,原来她的病症还是不能够触碰男人,只能触碰晏迟。   晏君怀若是想要强行碰她,只会导致她的病情反复,沈融冬怔忪,看向晏迟的脸颊,忽然想,其实她的病症,会不会是心病?   -   沈融冬回到东宫,月色早已攀爬上枝头,她从栖霜宫的侧门回去,一眼便看见,躲避开了所有月色照应,身处在漆黑不见五指里的一团身影。   她一开始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崔进。   晏君怀老是让崔进守在她的栖霜宫,她都早已当成了习惯。   可是这回走近,她蓦然发现,身处在黑暗里的人,竟然是晏君怀。   “你去哪儿了?”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晏君怀迟迟知觉,望见她,漆黑的眼里藏着雀跃又转瞬压下的心思,他唇角翘着,话音却如同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一般,“冬儿,孤一直在等你归来。” 第40章   “殿下在臣妾这里, 是将公主置于了何地?”沈融冬缠绕了一身从闹市间归来的气息,又被当下悬挂于房梁上的红绸及红灯笼映衬,容色淡泊里,又显得神采奕奕, 对峙起晏君怀来, 竟然不输他分毫的气势。   晏君怀的目光探究, 又问起她:“冬儿, 你是从哪里归来?”   沈融冬解释道:“只是去闹市里, 逛上了一阵子。”   “可有买上什么?”   沈融冬身上除了那枚预料之外得回来的佛首,其他的只有咽进了肚子里的糖人, 她忍耐着道:“只是随意散散心, 未曾买得什么物件。”   可是晏君怀似乎是早有预料,忽然探手往她的衣袖处, 沈融冬吃惊, 稍稍一退缩,晏君怀空了手。   藏于沈融冬袖袋里的那枚佛首也不慎掉落出来,骨碌碌直滚落往地面,触及到花圃。   晏君怀眼眸微眯, 身形挨得她愈发近:“所以,这只是冬儿捡来的?”   沈融冬忍气吞声,低低道:“这是臣妾在崇恩寺里亲自雕刻出来的,殿下不是见过崔进的木雕吗?此乃异曲同工。”   “细细想来, ”晏君怀笑道,“冬儿喜欢翻阅佛经,还亲自雕刻佛首, 冬儿想必对于崇恩寺, 是有别样的深厚情谊?”   “既如此, ”他又接着道,“崇恩寺离京城不远,近日灾民们通通涌入汴京城内,孤看见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甚是心痛,不若这样,孤明日陪同冬儿一道前往崇恩寺,不止是为了灾民们祈福,也好见见崔进口中,那些被冬儿给予了生路的人。”   “可殿下莫不是忘记了?”沈融冬回问,“明日,是回沈府的日子。”   晏君怀成亲时,答应过每月陪她回沈府,这点倒是未曾落下过,眼下她也正是想趁着明日,同二老说出来和离的盘算。   晏君怀不温不火道:“那好,先回沈府,再去寺庙。”   沈融冬没什么情绪:“殿下,臣妾以为,臣妾无论是从哪里归来,臣妾又喜欢什么物件,亦或是对哪儿抱有情感,殿下问起,实际也无多大意义,我们的和离这桩事虽然还未同他人提及,可是殿下心里知晓,我们夫妻间的情分,早已经是名存实亡。”   晏君怀听闻,似乎想上前触碰她,可是见到她抵触的情绪,又不敢妄动。   他身上的喜服还未褪下,金冠耀目,若是在往常,沈融冬只会看得移不开眼,现在,却觉得有些可怜了。   她道:“去完沈府,寺庙殿下未必想去。”   无论他是否能猜到,放完话,沈融冬从他的身旁径直而过。   晏君怀敛着眸,始终站立在原地,落拓潦倒,也不言语。   -   进了栖霜宫,沈融冬宿往榻上的后半夜,睡梦里觉得嗓子眼发干,唇边开裂一般,如有火灼。   她口渴得紧,挣扎着起来,想要去倒上一盏茶水,可是揭开幔帐,一只修长的手主动将茶盏送过来:“冬儿,喝水。”   沈融冬惊住,在昏暗里,似乎被毒蛇猛兽给做了标记。   她望向晏君怀,他坐在榻边,笑着解释道:“孤想了阵,还是放心不下冬儿,因此来看望冬儿了,没想到正好听见你喊着要水。”   也不知道他来看望她,究竟是早前看望了多久 ,她都未曾发觉。   沈融冬冷汗涔涔,接过晏君怀递给她的茶盏,抿了一小口水,干涸的嘴唇被润湿,滚动喉咙时,总算不再那么难受。   “继续睡罢。”晏君怀柔声道。   沈融冬却是怎么都睡不下了,只要在东宫里,晏君怀想来就能来,想走便能走。   “殿下,公主她一人在独守空房。”   “她理解,”晏君怀道,“何况,她方过及笄,那般小,孤怎么会去碰她?”   沈融冬笑了,晏君怀问:“睡不着?那便来同孤聊聊罢,关于和离,孤有些话想同冬儿说。”   烛火燃起,殿中一片光亮。   晏君怀的目光懒散,冷不丁撞见放在床头的一卷佛经,笑道:“冬儿当真是一心向佛,即便在床榻边,也要备上一卷佛经。”   沈融冬阖着眼睫,通透的肌肤在烛光映衬下更显得苍白,晏君怀摸起那卷佛经,状作无意掀开,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冬儿说同孤的情分没了,可是孤左思右想,孤除了娶了侧妃及公主外,质疑冬儿,强迫冬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冬儿若是将孤就此定性成了无可赦免之人,那么也过于无情。”   沈融冬好笑,等着他之后的话语。   “冬儿,”晏君怀放下佛经,道,“不若这样,若是姨丈姨母同意,那么孤便放你离开,也会去同陛下说清楚,以及说服母妃,不会再纠缠于冬儿。可是若他们不答应,那么冬儿从此打消这份心思,只需要好好呆在东宫里,养好身体,如何?”   沈融冬听见他的话,便是不深入揣测,也能知道他的潜在含义是让她生个孩子,说不定若是她的脸色没那么差,他不止会将想法尽数说出来,还会添上一句,不论是男孩,亦或者是女孩,他都会很高兴。   沈融冬思虑过后,道了一声:“好。”   -   翌日,晏君怀陪同沈融冬先行去往沈府。   沈将军及沈夫人俱出来迎接他们,沈温一身玄色劲装,在旁侧抱胸冷笑,晏君怀兴许是深知自身不受欢迎,只笑着问候。   沈夫人被沈将军好生搀着,脸色已见大好,她的目光落往晏君怀身上,极其微妙,难以言喻。   沈融冬自然看得出来,他们二老心里眼里对于晏君怀满是不喜,暂不说前段日子借着陛下对沈府施压,将沈温关入诏狱,再有之后,晏君怀继迎娶侧妃不过月余,又迎娶上了匈奴来的公主。   他们自然在心疼她。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沈将军躬身时的言语,也是冷冽,没什么好气在。   “姨丈,姨母,你们为何要如此见外?”晏君怀笑道,装作察觉不出他们的眼色,“若如此见外,孤下回,还不如不来。”   用膳时,晏君怀给足了沈融冬温柔,他坐在她的身侧,不等她开口道想吃上一些什么,晏君怀见着她目光所及之处,便卯足了劲儿一直夹来。   沈温扒了几筷子饭,便再也看不下眼,哼笑着起身道:“吃饱了,太子殿下,恕臣先行告退。”   晏君怀恍若无事,应过声,又为沈夫人布上了几样菜,柔声道:“姨母的脸色看着不太好,还是应当多多静养,东宫里有几株陛下赏赐的千年人参,这回带过来了,到时候姨母记得让人好生煎熬,再慢慢服下。”   沈夫人谢过,沈融冬此时搁下筷子,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轻轻道:“阿爹,阿娘,我有些话想说…”   “有什么事,用过膳再提,”沈将军是过来人,哪里会看不出沈融冬同太子之间的异样,他虽温声,目光也带上威严道,“温儿已经走了,再打断,这饭菜凉了,都不用吃了。”   沈融冬于是生生捱到了一顿膳用完,同着沈将军来到后院,向他提起。   “阿爹,我想和离。”   沈将军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听见她亲口说出,不免唏嘘着叹上了一口气。   “冬儿,你当真是将凡事想得过于简单,”沈将军道,“自古以来,你见过哪位太子妃能同太子和离,还是由太子妃主动闹起?”   “就算我们沈府不要这个脸面,陛下也不能够让你出了东宫,折损了皇家的威严啊!”   沈融冬低头嗯了一声:“可冬儿不能为殿下诞下一男半女,若是留在东宫,日后只会一直遭人诟病,索性不如和离了好,我自会向陛下禀明,阿爹,阿兄也说过,那东宫里如同一座华丽的牢笼……”   “阿爹当然理解你,可是…”沈将军劝着她,劝上了一大通,无非是劝她打消和离的这个念头。   “谁说不要和离?”   蓦地上方茂密的枝叶间,懒懒散散传来一声,透出几丝吊儿郎当:“不止要和离,我们还要同太子,风风光光地和离!”   沈融冬闻声,同沈将军一齐往树上看,沈温正倚靠着一截粗壮的树枝,他嘴里衔上了一根狗尾巴草,懒洋洋道:“阿爹,你能见着冬儿受委屈,我这个做兄长的,可见不得。”   “你,”沈将军噎住,恨恨盯着他道,“你这个混小子,在上面偷听了多久?赶紧下来,像什么话?”   沈温翻身越下树枝,笑道:“和离不是儿戏,固然不能触怒圣颜,可若是由太子主动提起呢?”   他正说完这一句,另一侧晏君怀原本是在陪同沈夫人说话散心,见他们聚头,跟着一道过来。   晏君怀的目光深远,望向沈温道:“兄长,今日日头正好,兴致也足,不若同幼时那般,来稍微比试一番?”   沈温冷笑回他:“臣可不敢同太子殿下比试,若是伤到太子殿下的筋骨,那太子殿下还不得将我再关进诏狱里,大肆发落一通?臣可承受不起。”   “温儿,不可放肆!”沈将军喝他,“太子殿下乃万金之躯,的确不宜动武,你好生陪着太子殿下,去玩上几局沙盘。”   沈将军的书房里就布有沙盘,每次沈温同他在沙盘间模拟行军作战,自小便熟知了多种布阵的法门。   沈温饶是不服气,也知道沈将军要再同沈融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朝她投了个撑住的眼神,领着晏君怀往书房里去。   沈融冬在原地,听着沈将军向沈夫人说起了和离的事,又同她一道,劝说起她不要产生和离的念头,沈融冬苦涩笑笑,晏君怀早已猜测到,所以才会将沈温支走,只剩下她同二老对峙。   看似,是给了她极大自由,实际上,他们根本不会同意她和离。   -   沈融冬表面上不再反驳,听完二老的话,借口等待晏君怀来到了沈将军的书房外,只等着沈温同晏君怀在书房里分辨出个胜负,再同沈温商议这桩事。   晏君怀和沈温在书房里,没过上一阵,她便看见,沈温走出来,边笑着嘲讽:“殿下嘛,还是批阅奏疏舞文弄墨为好,至于行军布阵,还是差上了一点儿,玩了两局,两局都输,这早已定了胜负的局面,玩着还有什么意思?”   晏君怀跟在他之后,一道走出来:“沈小将军高明,孤自愧不如。”   沈温拱手道:“还要多谢殿下,让臣在诏狱里呆上的这几日,臣才知道了什么叫卧薪尝胆,不然臣绝无可能围堵殿下的三路。”   “对了,”他又问起,“臣方才虽是包抄了殿下的三路,可殿下若是让马前卒先行走水路试探,假意是想突破重围,季节反正定在了凛冬,水面结冰,不正是一桩绝妙的好时机?”   “冰面湿滑,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这还算轻的,”晏君怀笑道,“若是冰面承受不住,因此破裂,人马尽数摔落进冰湖里,孤岂非是白白损失了一列士兵?”   “谨慎有余,”沈温讥诮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正好能寻求到破解之法?你等我等掉以轻心,去查看那些人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时,不正好有疏漏,能够带兵突破重围?”   晏君怀再笑:“孤怎能让将士们冒着必死风险,替孤去探寻水路,只为一丝渺茫薄弱的生机?”   说这话时,晏君怀看向沈融冬,似乎是在企盼着 她能够听进去,觉得他心肠柔,念及起他的好。   沈温的脸色凝重起来,过了须臾才道:“殿下心系百姓,但是在战场上,过于看重一兵一卒的性命,这很有可能导致在千钧一发之际,马失前蹄,全军瓦解。”   晏君怀只笑,算是承认。   过后,沈温将沈融冬拉到一旁,问起她:“谈得如何了?”   “阿兄应当知道。”   “太子同我对阵时,明明是玩个沙盘,也这般小心翼翼,”沈温笑道,“也不知道是藏着心眼,还是在刻意讨好我,输给我,他若是硬气起来,我倒是还能同小时候一般,打上他一顿。”   “可是,”沈温黯然下来,拍了下沉融冬的肩头,“他以礼相待,说实话,我方才讥讽起来,都没什么底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恶人,明明他太子才是霸道欺人的那一方啊……”   沈融冬笑笑,晏君怀就是能如此,他退步起来,让他人毫无办法。   “不怕,”沈温又道,“他若是待你不好,阿兄第一个冲出来。”   说着,他满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说回来,那冰湖里的滋味透骨湿冷,不止没上过战场的太子,我想着,便是端王,明明领兵作战过那么多次,饶是在战场上呼风唤雨,自身体验过那等滋味,恐怕也不会让士兵去白白送死。”   沈融冬一愣,问道:“端王掉进过冰湖?”   沈温随口道:“是啊,你忘记了?不就是在边关救过你。”   倏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融冬脑子一片麻木,僵立在了原地。 第41章   沈融冬的身子如同跟着沉坠进了那一日的冰窟窿里, 她纤细的手臂在刺骨湖水里不断挣扎,直到有人来拼死拼活救她,她的意识模糊,记得后来耳旁的几声冬儿, 便误以为那人是晏君怀。   现在想来, 少年的音色多半相似, 若当初喊她的只是后来赶来的沈温, 而她自作多情, 偏偏将救她的人满心欢喜当成了另一人呢?   沈融冬在被救起后,迷迷糊糊揭开过眼皮望上不甚清楚的一眼, 那双沾湿了水的漆黑瞳仁, 实际上她未曾分辨出来,更何况, 晏君怀同晏迟的眉眼生来几分肖似。   “阿兄, ”沈融冬情绪波动,胸膛起伏道,“你再将方才说过的话说一遍,那时是端王殿下救了我?”   “说错了, 记岔了,”沈温讪笑,放下捂着嘴的手,“本想说的是太子殿下, 谁知道舌头烫了,你当做没听见就行。”   沈融冬不相信,想要继续追问, 沈温连将她的肩头扳向檐廊尽头, 推搡起她:“太子殿下在等你, 眼看都等急了,你快去,和离日后再谈。”   檐廊的尽头,晏君怀的身影等候在那里。   他长身鹤立,身着的青衫被无端袭来的微风掀动起一角,手里正拈着一枝桂花,另一只手拨弄下桂花的小枝芽,簪在他用柳条编织成的藤环上。   他的余光似是见着他们,便停下了手中,看过来笑。   沈融冬走过去,晏君怀将这簪满了小簇小簇金黄相间桂花的草环,顺势戴往她的脑袋顶上,笑道:“虽然未有重九那日,冬儿云鬓上簪的茱萸好看,可也新鲜娇嫩。”   沈温恢复成若无其事,抱着胸笑道:“借花献佛,太子殿下这一招倒是妙哉。”   沈融冬的眼神投向晏君怀,眸里情绪晦涩复杂,想说些什么,碍于有心想要遮掩真相的沈温在场,又忍下去。   “待会孤同冬儿,还要去往崇恩寺里礼佛,”晏君怀道,“兄长若是无其他事,那么孤和冬儿,便先行告辞。”   “太子殿下成婚的翌日,”沈温吊儿郎当惊讶,“不陪着新妇,反而要去礼佛?”   晏君怀知他存心刁难,拉过沈融冬的手,温和道:“夜里便同冬儿商议过的,冬儿,对吗?”   沈融冬如梦初醒,方才想起,昨夜里晏君怀说过,若是她的阿爹阿娘都不答应和离,那么当下出了这道沈府的门槛,便再也不能同他提起和离,只能在东宫里好生养病,从此成为笼中雀。   沈融冬挣脱开他的手:“殿下,臣妾还想在沈府里多呆上几日,好生陪陪阿娘和阿爹,以及方重获新生的阿兄。”   “可是除了阿爹阿娘,阿兄之外,还有青荷,还有崇恩寺里的那些孩子,都需要冬儿去看望,”晏君怀温柔道,“乖,冬儿,孤下回再陪着冬儿来。”   沈融冬望见他阴沉下去的眼眸,全然不可商榷,惦记沈温还在,只能忍气吞声:“好。”   他拿着青荷,拿着崇恩寺里的一众孩子作为要挟,她似被蛇掐住了七寸,惶惶不安。   -   他们去同沈夫人及沈将军告别,沈夫人让管家送来了一件披风,绣工和质地都一等一,配色也是精挑细选,惦记着她喜欢素雅。   沈夫人将披风亲手为沈融冬系着,眼眶里蓄积着泪珠:“你自幼体弱多病,不管是去哪里,都要顾忌些身子。”   沈融冬鼻头通红:“谢谢阿娘。”   上了马车,沈温方从沈府里出来,一如他们先前来时那般,抱胸看着,见车帘掀动露出晏君怀的半张俊脸,不由得嗤笑上了一声。   马车车轮的滚动声,掩盖不住车内说话的声音。   “殿下,”沈融冬踌躇着,方问起晏君怀,“方才听见你同阿兄谈论起沙盘的事,臣妾方想起,殿下对于幼时在冰湖中救了臣妾的这桩事,还有些许印象吗?”   她幼时掉落进冰湖中,沈将军和沈温,都说是晏君怀救的她,她对于这样的事,自然是没什么好再去追究,后来看着晏君怀的那双眼睛,更是不自觉间添了几分情意。   晏君怀恍惚:“没什么印象了,孤救起冬儿后,便感染了一场风寒,烧得有些浑浑噩噩,后来也记忆不清晰了,怎么了,冬儿,现下问起这桩作何?”   沈融冬抿唇,又听他道:“不过孤还记得冬儿当时,口中一直在唤着孤表哥。”   晏君怀唇角染笑:“冬儿幼时可比现在的嘴甜,孤溺水后,当时一连昏睡了好几日,方才同你阿兄玩起沙盘时,看见冰面也觉得脑中有什么事,现下由冬儿提起,才尽数想了起来,那湖水中寒冷刺骨,尝试过后,任凭如何,都不想再领会第二次了。”   “殿下现在无事,便好。”沈融冬垂下眼睫,脑子有点怔。   事到如今,她还能够依稀记起那时的事,沈将军当时赴任边疆,携带家眷一道前往,当时雍州和凉州交界的地带天寒地冻,他们宿在凉州知州的府上。   沈融冬见市集里有许多没见过的西域人,便缠着沈将军教她说他们那边的话,教了一些,她同沈温去嚷嚷,当时沈温少年气性,虽然宠她,也有烦腻的一时,便催着她自个儿去玩。   沈融冬一口气跑出府邸,在冰面上蹦跳,后来冰面不慎破裂,她掉进冰窟窿眼里,当时意识不清。   只记得有人来救了她,她抱着那人的脖子,汲取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暖,嘴里唤的表哥,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被救起来时,迷迷糊糊只看过他一眼。   一开始,她从沈温的嘴里听见,以为是将晏迟错认成了晏君怀。   可现在晏君怀,又说得有条有理,难不成真是沈温说错?   要知道,少女情窦初开时,沈融冬对于救了她的晏君怀,后来添上的那几分情意显然更重,藏着不胜的感激在里面。   -   到了崇恩寺后,方丈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晏君怀没什么耐心前往佛堂听讲经诵经,沈融冬只有领着他去见那一群孩子。   他们都在工棚里做工,待到他们放下手中事物,晏君怀走到人群前:“谁是阿施?”   看见一群孩子全都怔住,晏君怀温柔俯身:“你们都别害怕,孤只是想看看,同孤的太子妃玩得好的,究竟是怎样的小人儿?”   孩子们都不知道沈融冬的身份,现下听见她是太子妃,还带来了自己的太子,一个个都止不住的,顿时将脚步全往后缩。   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一列侍卫,气势和他们见过的不同,看起来更可怕了。   阿施从一群小孩中战战兢兢走出来,晏君怀蹲下身,拉着她的两只手道:“莫慌,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对姐姐很好,是吗?”   阿施怯生生的:“是姐姐对我好。”   晏君怀问道:“听说姐姐曾经雕刻了枚佛首送给阿施,孤也想雕刻,可以吗?”   “可以的。”阿施细声细气,带他前去工棚里,晏君怀跟着去,沈融冬跟上他们的脚步,见晏君怀真是陪同起那群孩子,钻研起了木雕的手工活。   过上片刻,晏君怀摆弄起自己雕刻出来的木雕件,呈给她看:“冬儿,孤用这枚亲手雕刻的,换你手中的木雕件如何?”   “殿下若是想要成双成对,不是有了那一双玉佩吗?”沈融冬问道,“殿下的那枚血玉,为何不佩戴出来,那足够彰显恩爱了。”   晏君怀被她的一番说辞逗笑,怔了下,将手里的木雕件交给在旁候着的崔进,声线倦懒道:“找个精致的锦盒,好生放着。”   崔进上前接过:“是。”   “还有,”晏君怀又道,“汴京城里已经开始收容灾民,若是让这群灾民继续在这里苟存,也未免过于不像话。说出去,还以为是我朝苛待百姓,崔进,吩咐你下面的那些人,今日回程,将这些灾民尽数接回城中,好生招待。”   崔进再道:“是,殿下。”   沈融冬指尖蜷缩起来,看不清他的用意。   晏君怀将阿施从工棚里抱出来,笑着道:“孤知道冬儿这些日子不去赵府看望青荷,是生怕孤再次加害于青荷,放心,孤又不是冬儿眼中的那等豺狼虎豹,怎会那般?”   “不过呢,”晏君怀的笑意更深,“冬儿,现下孤想给你两条道路抉择,你不愿孤插手这崇恩寺里灾民的事,孤能看出来,你想让孤放过青荷,孤亦深深知道,那么这两种,若是让冬儿择其一,冬儿会如何选?”   “世人皆知,”沈融冬极力屏气凝神,“殿下乃是贤明的太子殿下,可是殿下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将青荷送往她不喜欢的人手中,那么她届时被人肆意欺凌,殿下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这有何妨?”晏君怀道,“青荷入东宫已有三年,若是她出嫁,那么我们的东宫,不就是相当于她的娘家?”   “难道孤,”晏君怀意味深长,“还有不替她撑腰的道理?”   “还有,”沈融冬再道,“这些灾民们已经有了安生之所,殿下何苦再去干扰他们。”   “孤让这些孩子们离开寺庙,到京城里去,也是为了他们好,不需要做这木雕,到时候府尹他们,自然会出主意,给这些灾民们安置,根本无需冬儿来想办法,他们还能读上私塾,有何不可?”   阿施听不懂他们的话,也能看出是在争论,急着道:“我们不要去别的地方,这里很好,阿施刚能挣上钱了,哥哥也说了,要给我们攒钱在京城里买大房子。”   “乖,”晏君怀哄她,“你们认真读好私塾,也能在将来购置房产,还有田地……”   沈融冬抿唇,深深喘息道:“殿下看着办罢,殿下之前在朝臣百官的眼下,朝陛下递上了折子,冒着大不讳做了陛下不愿意见你做的事,开城门,放灾民,不正是因为殿下想要民心吗?现在这些灾民们,正是殿下所想要的民心。”   晏君怀玩味道:“原来冬儿,是选了这些灾民们。”   沈融冬如同当头棒喝。   “不过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法,”晏君怀看向沈融冬,“冬儿,孤会放了青荷,也不动灾民们,让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是冬儿,你从此以后,别再提出和离,好不好?”   他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瓦解,看向她的眼神如同阳春三月里的微风,过于柔软。   他慢条斯理,又添上一句:“孤还要你,是真心的。”   饶是他昨夜里未曾碰过公主,揭开她的盖头后,看都未仔细看过一眼,便往着沈融冬的栖霜宫里去,见着她深夜回来,也未曾责怪过她。   他候在她的床前,低声下气,在沈府里亦是如此。   戴着他所织成的花环的人,仍然是拼命地想要逃离他。   晏君怀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揉捏着眉心,嘴角虽是在含笑,可胸膛里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看见沈融冬纹丝不动,缓慢张着唇,晏君怀放下手,眨眼间恢复了如初,朝着她温柔询问道:“冬儿,意下如何?”   沈融冬声线颤抖:“若是臣妾执意要和离呢?阿爹阿娘他们的想法只是一时,他们终会改变,殿下昨夜里提起时,也根本未曾说过限期,他们总有一日,会同意和离。”   “太子妃,”晏君怀的眼睛里,光芒逐渐黯下,“这便是你要无理取闹了。”   沈融冬看着他的一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幼时里看不清晰的那张脸逐渐在脑海里和晏迟的脸庞重叠,拨开迷雾,有了无比真切的模样。   那双在救她时的眼眸,纵使沾上了湿冷冰凉的水珠,并无几分温柔,也如绿叶漂浮在溪间里,清冽而冷淡,却从不逼迫人。   她宁愿相信沈温的话,晏迟是那个救了她的人。   总不至于如同眼前的人一样,让她掉进冰窟窿里,再次带她体会到了那时的深渊,想要呐喊,想要求助,没有丝毫的办法。   沈融冬阖上眼想,晏迟从没有迟来。 第42章   沈融冬微点下颌, 光洁细腻的脖段如羊脂玉般,线条勾人,她纤长卷曲的羽睫乌黑,害怕到簌簌颤动, 晏君怀看见这般, 觉得尤其可爱, 越止不住望她。   见她迟迟未回话, 他漫不经心逗弄起阿施的下巴, 以退为进道:“若是太子妃迟迟不能决断,那么孤不逼迫你, 再给太子妃一段时辰, 只要你能在出崇恩寺前,细细思虑过, 回应孤便是。”   沈融冬的指尖攥得更紧, 唇宛若霜色:“殿下这是强求,何苦呢?”   “孤不知道强求有没有用,”晏君怀无所谓般笑道,“可是若连强求, 都不去求,那么一定无用。”   “冬儿,”他放下阿施,将唇凑到她耳旁, 狎昵般低声,“莫要觉得孤是在欺负你,是冬儿一意孤行, 非要同孤和离, 既是冬儿先抛弃的孤, 那么要怪,便只能怪冬儿自身了。”   他的语调轻佻,如同纨绔,沈融冬没法喘息,晏君怀始终是有办法,能在她的身上套上一道枷锁,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抗衡。   同晏君怀一道在崇恩寺里用过斋饭,他来了兴致,想要彻头彻尾了解清楚她在寺庙里经历过的任何,不止是亲自来到她住过的厢房看,连她誊写过的那些经书,都被他一本不落飞快翻阅过一遍。   “太子妃当真是将孤的字迹同你撇得一干二净,看不出同从前落笔有任何肖似的地方,”他在每一页纸张上细细摩挲,打着趣问,“当真就这么恨孤?”   沈融冬胸膛里翻江倒海,唯有面上不动声色,覆睫道:“臣妾……”   “怎么,是想好了?”晏君怀立刻问道。   “无事。”沈融冬顿时咽回去。   她一度想要同他坦白,自身早已和端王有了千丝万缕的瓜葛,晏君怀那样要面子的人,疑心病重的根本缘由,便是他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进去。   若是让他知道,她和晏迟……   沈融冬呼吸不畅,张张唇,几乎即刻要说出口。   可随后,立马笑起自身,竟然是魔怔了,想到这般的馊主意。   若是如此,沈府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即便降罪,落到她一人头上,由她来承受便是,不该牵连上沈府,也不该牵扯晏迟。   -   崔进原本守在庭院外,偏巧没过上一阵,走进来同他们禀报:“殿下,太子妃,今日是宁太妃来崇恩寺里礼佛的日子,她的马车正好停在了山门前,是否需要前去问候上一声?”   “宁太妃?”晏君怀将经书缓缓合上,目光深幽,略带疑惑,“为何时辰上如此凑巧?”   沈融冬的一颗心悬吊着不上不下,分明坐在椅子上,如同挨上了针尖顶端。   “罢了,”晏君怀起身,笑道,“冬儿,既然宁太妃都已经来了,那么我们这些小辈,不如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   沈融冬感受到他投来的神情无端说不清道不明,声音也似夹枪带棒,她不自在别开眼,轻轻应了一声好。   行至一半途中,她的脑子如同被疏通,蓦地霍然开朗。   晏君怀在宫宴上,疑心过她与晏迟,所以现下那般看她,正是因为宁太妃是晏迟生母,他的疑虑仍未消散,所以才会这般微妙?   沈融冬滚动着喉头,逼迫自身不再去深入揣测。   来到佛堂,偏巧不巧,正好是她初次来过的这一间,宁太妃一身素色跪往蒲团上,她整个人如常伴青灯古佛那般淡泊宁静,阖眼喃喃,诚心祈求。   沈融冬进去,胸膛撞得厉害,近乎不敢看她。   关于宁太妃的事迹,她知道的只有些微,她还在嫔位时,并不受先皇宠爱,虽是诞下了晏迟这位皇子,可先帝子嗣众多,宁太妃的家世不好,并无娘家从中扶持,从进宫到诞下晏迟,只是升了个妃位,在后宫里,能湮没进人群中。   宁太妃诞下晏迟,按理说她不同于其他膝下无子的妃嫔,本可以同晏迟一道去雍州封地,但是她始终未曾选择跟着儿子走,而是守候在先帝身旁,直至先帝驾崩,现下她的宫殿,早已与冷宫无异。   当今陛下宽仁,允准一众太妃太嫔在京畿走动,这崇恩寺,便是宁太妃最常来的地方。   “太妃,”晏君怀走进佛堂,先拜见道,“若是早知道您老人家要来,那么孤和冬儿不如陪同着您一道,还能在路上说说话,替您解解心中愁闷。”   “哀家哪有什么心中愁闷,”宁太妃悠悠回首,放下合十的双手,望见他们和善笑道,“今日难得见太子来礼佛,还有太子妃,当真是和元皇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你二姐,都不如你相像。”   宁太妃从骨子里散发出从容儒雅,沈融冬极近距离地打量,终于明白晏迟伪装成僧人时的那份脾性,究竟是学的谁了。   “今日不是殿下迎娶玉丹公主的翌日?”宁太妃又不慌不忙问起,“为何太子殿下,趁着这时同太子妃来崇恩寺?”   晏君怀未被难到,习以为常解释道:“前些时日太子妃来过崇恩寺,静养过一段时日,身子果然大好,孤一是再度陪同着她来休养,二是亦想为了黎民百姓祈福。”   宁太妃语重心长,悠悠道:“殿下不可任性,若是让公主在我朝受了委屈,那么到时,不好同匈奴那边交代。”   “冬儿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宁太妃望着她,满是慈祥道,“白净,纤细,像是从画上面走出来的江南美人,这一份温婉,谁人都比不了,不要往心里去,哀家不是在说你不好,太子惦记着你固然很好,可有时候,也该知道分寸。”   “是,”晏君怀低声下气,笑着低头道,“太妃教训得是。”   “哀家今日来,是为了太后祈福,”宁太妃道,“太后昨夜里受凉,哀家今日正好到了来崇恩寺的时日,见到你们,也是意外。”   晏君怀脸色霎时变难堪,从宁太妃的嘴中听见更多关于太后的病情,他当下拉上沈融冬,掀开青衫,在佛祖面前叩首。   “前些时日,太子妃在崇恩寺里诚心礼佛,日日誊经,哀家也有耳闻,既然太后受寒,太子妃不如多在此处尽尽孝心,也好静养身子,陪同哀家在这崇恩寺里多呆上几日,为她一同祈福,这般可好?”   晏君怀的眼眸稍沉,沈融冬眼睫微颤,翕动嘴唇,看向他问:“殿下,不知臣妾是否能应允?”   “太子妃说笑,”晏君怀旋即眉开眼笑,“这般能尽孝心的大事,便是你呆得再久,孤纵使想念,亦不能阻拦。正好,太妃久居深宫里,定然早已觉得无趣,这几日若是有太子妃伴在身侧,陪同解闷,尽上双份的孝心,佛祖定然开眼,让冬儿也能尽快痊愈,只是孤不能空缺了每日的朝会,不然,孤也要守在这里。”   沈融冬心下顿松,不管太妃是存了何种的意思,只要能让她暂时逃离晏君怀的眼前,她都觉得是万幸。   晏君怀陪同着她们礼了一阵佛,沈融冬身子渐乏,太妃见她要撑不住,晏君怀也一同看出来,便让崔进先送她回厢房里歇息。   临走前,沈融冬回望了一眼那尊佛像,像是那日里居高临下的晏迟一样,眼角眉梢掠起荣辱不惊的笑意,她显得如同愚昧无知的世俗人。   会不会,当真是他?   -   沈融冬心里的思绪犹如野草般疯长,杂乱不堪,无力修剪,她的沉思一直到了院门前,将要跨过院门门槛时,余光里望见崔进的神情郑重,似是有句话始终堵塞在喉咙里,不知道现下当不当讲。   她的脚步一顿,撇开杂乱思绪,问起崔进道:“崔侍卫,你是有什么事想要同本宫说明吗?”   “太子妃,”崔进犹豫再三,最终吞吞吐吐道,“属下的确,是有话要同您说。”   “什么话?”沈融冬微讶。   “方才属下在旁,将殿下同您的对话听得清楚,属下想知道,太子妃会如何选?”   沈融冬怔忪,她深以为,崔进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若是无人主动提及的事,他决计不会率先提起。   她微微讶然,放松了心思:“若是本宫不选,你觉得太子殿下会如何?”   崔进叹气道:“殿下虽对太子妃好,可是他言出必行,没有什么是做不到。”   “你倒是看得透彻,”沈融冬笑道,“既然你在殿下的身旁陪伴了那么久,深知道殿下的脾气秉性,那么依崔侍卫的理解看,本宫该如何选,殿下能高兴,本宫也高兴?”   崔进翕动着唇,沈融冬忽而又自嘲低眸:“罢了,不用你说明,本宫也知道,你是想着,本宫不能离开殿下,本宫应该对他好,早就该深深知足,对不对?”   崔进那些念叨在她耳旁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年如一日,她听都听烦了,关于崔进口中晏君怀对她的好,她甚至能够背诵。   “不,”岂料这一回,崔进凝神,同着她道,“太子妃,属下希望您能够同殿下和离,这样无论是于您,还是于他,都好。”   沈融冬被吓住,怔怔问他道:“为何?”   她怀疑,崔进莫不是被他人给附体了?   崔进站定,投过来眼神,有些不敢看,艰难吞吐道:“属下那一日,在寮房外看见了太子妃,原本是想着,就此藏在心底,可是属下改变了想法,若是太子妃您要和离,对于您和殿下都是一种解脱,如果…太子妃有需要,属下,可以帮您……” 第43章   沈融冬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来, 途经她的五脏六腑,再到天灵,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冰凉。   方才崔进的那一番话,如同那一日晏迟用青瘦分明的指骨, 从她的尾椎扫往肩胛骨, 又从前方起伏的山峦滑下来, 再落到腰窝上嵌进去的那两枚小点, 发狠, 也格外用力,似乎是藏着坏心眼般, 点上了一点。   沈融冬掀开眼睫, 竭力平静,询问崔进:“你看见了多少?”   “属下能够理解太子妃, ”崔进低垂眼帘, 诚恳道,“自此以后,还是会替太子妃保密。”   他的神情早已摆明,尽数知晓。   崔进犹记得那一日, 他伴着太子妃来到崇恩寺,从工棚里出来后,他四处找寻太子妃的踪迹,起初路过寮房, 听见最里那一间传进耳朵里的柔声絮语,不以为意,只当是寻常的和尚偷腥。   后来再寻了一些地方, 不见太子妃的丝毫踪影, 他只有回到那间寮房外, 站在窗棂前,犹豫了半晌,最后濡湿手指,在窗棂上戳了个洞眼。   他怀着不是的心情望进去,那一小截白皙且细瘦伶仃的脚腕从幔帐里缓缓探出来,脚踝上的骨头突出分明,银铃铛拴在上面,叮叮当当作响。   意识到了里面的人是谁后,他气血翻涌,不由自主抓紧了腰侧悬挂的佩刀,极力着克制自身,方平息了怒火。   后来他见太子妃在月下慌慌张张跑过来,脚腕上系着的铃铛响了一路,他伪装成自己什么都不知,安慰自己,权当是硬着头皮,还清了送走太子妃身侧人的那一份债。   沈融冬的思绪杂乱,起初的那一份冰冷散去后,过了很久,又是心慌在胸膛里点上了一把野火,她想了想,好似说什么都是徒然。   她迟疑了半晌,动着干涩的嘴唇,吐出了一句:“多谢。”   “可是殿下,始终是殿下,”沈融冬又接道,“本宫希望崔侍卫的这一番话,日后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崔进滚了滚喉结,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看着太子妃的神情,全数咽了下去:“是。”   -   沈融冬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厢房里再也呆不下去,念着晏君怀尚在佛堂里陪伴宁太妃,她神思紊乱,不知不觉间,走往寺庙外透气。   崔进说会帮她,是觉得她被晏君怀给禁锢住了,连自身选择的权利都无,所以觉得她甚是可怜?   山林间的景致一向很好,黄昏早已过去,漫山遍野镀上一层暮色,沈融冬望见辆朴素的马车,停靠在山门边上,似乎随时都会驶走。   马车停靠在山门处没什么稀奇,可是今日既不是寺庙里采购的日子,而宁太妃的马车是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即便再不起眼,也不可能是这一幅模样。   除了马车的主人本来不富裕,要么便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存心做出的伪装。   沈融冬控制着自身脚步,按耐着胸膛气息的不顺畅,迫使自身一点一滴挪步,靠着那辆马车靠近。   她走到马车的跟前,踏上轿凳,来到车门前,手触及上麻布质地的卷帘,轻轻往上揭。马车端正坐着一道身影,暗色将他的修长轮廓渲染了一遍,晏迟起初撑着下颌在小憩,此刻惊醒,看向她,两人在黑暗中相顾无言。   还是沈融冬先笑出来:“端王殿下?”   “太子妃,” 晏迟笑道,“久违。”   “端王殿下是陪同宁太妃一道来的?”沈融冬问他。   “嗯,”晏迟轻回,“待会便走。”   沈融冬的手始终保持着正在揭开马车门帘的动作,不进不退,徘徊定在原位。   晏迟藏身在昏暗的暮霭里,扮相看不清晰,也能知晓正襟危坐,同她不一样,他看上她一眼,不见丝毫慌张透露。   “太子妃,若是疲乏的话,不若先回厢房里歇息。”   沈融冬轻轻呵笑了一声:“端王殿下无论是将何事,都瞒得滴水不漏。”   从身份,到名字,再到心思。   晏迟有些意外,兴许是没料到她会这般问,轻道:“太子殿下昨日方迎了公主进东宫,今日不止携带着太子妃回沈府,更是来到崇恩寺里,宫里上至太妃太后,下至宫女太监,全都知晓了公主是个可怜人儿,太子妃在他们的嘴中,被议论成了什么模样,心中可有数?”   “有数。”沈融冬平淡道。   无非就是太子殿下宠太子妃过度,到时候沈府和她,更会被其他的人视作眼中钉,太子将太子妃捧上云端,捧得越高,到时候摔下来便越厉害。   可是晏君怀觉得,他是在全心为她好,他亦有能力庇护她。   晏迟没料到她的回应,迟迟没接下句。   沈融冬开始了自己的盘问:“是端王殿下让宁太妃来寺庙里的吗?”   晏迟道:“太妃本来便要为太后祈福。”   沈融冬自嘲勾勾唇角,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垂下自己的脑袋,将握住卷帘的手一点一滴松开,只等粗布门帘将要落下,她从一丝缝隙里看见晏迟的脸,瞳色晦暗莫测,唇角抿直,分辨不清情绪。   幼时坠落进冰湖里的窒息感逐渐同先前的冰凉重叠,眼前的脸也迷迷糊糊印成了一张。   想到沈温的那句:“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她倒是想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   沈融冬不自知的,抿住唇,轻轻问他:“端王殿下幼年时,可曾意外坠落过冰湖?”   她知道自己问得直白,可若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再含蓄也无用。   晏迟丝毫未怔,嗓音平淡从容:“未曾。”   “那,”沈融冬犹豫了一拍,“是否在年少时,借住过凉州知州的府邸?”   “未曾。”   “见过我阿爹呢?亦或者是,阿兄……”小姑娘模样的人嗓音明显是有了些气馁。   晏迟敛住唇角,竭力让自己不笑:“未曾。”   “啊,”沈融冬失落地埋下了脑袋,“果然。”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沈融冬恹恹道,“只是觉得,人在落难的时候,果然看什么都像是救命稻草。”   “我像稻草?”   晏迟的声音在昏暗里,被勾勒得有几分嘶哑,如同藏着一把小钩子,尾音上扬,在忍俊不禁。   “没。”沈融冬彻底松开粗布门帘,起身下轿凳,殊不知脑袋未曾注意,冷不防撞上了马车的门槛顶部。   车身都晃荡了两下,拴在前方的马儿也不耐烦刨了几下蹄子,长鸣了一声。   沈融冬捂着脑袋,装作无事发生,走下轿凳,方才痛嘶了一声,脚步莫名快起来。   “等等,”马车里的人在身后喊住她,“我看看。”   听到动静,沈融冬索性放下捂住脑袋的手,别过眼睛看他,从容不迫道:“端王殿下,别忘记了我们之间,有条不成文的约定。”   晏迟的手本来要触碰过来,因为这句话,顿在了半途。   沈融冬十分清楚明白,他们有第一次的肢体接触,可以算做是意外,而第二次,是她想要验证,他刻意的引诱,若是再有第三回 ,那么便是双方恣意纵容自身,说是要犯下滔天大罪不为过。   晏迟哑然失笑,眼前的人细声细气,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趁着她不注意,做出什么她不愿意的动作。   她躲藏着他,一如宫宴上躲避着他的双眼。   “这样,”晏迟从她的脑袋上看见了片枫叶,约摸是路过枫林,无意间覆上去的,他隔着它,轻轻揉捏,“便算不得逾矩了。”   他探过来的手轻柔,眼眸里如藏了把小钩子,声音也放轻。   沈融冬弯了下唇角,“更疼了。”   晏迟闻言,放开他的手,不知接下来的动作。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晏迟喉结滚动,忽然道:“太子妃,你将画像给公主看的时候,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他们方有了一丝扯不断的关系,饶是他不想承认,也只能去正视它。   本打算不予理会,可是看见曾经那幅明显是墨迹未干的亲手画卷,不过几日转移到了另一人的手中,胸膛中的翻江倒海,他亦说不清。   “当初是想着,”沈融冬喃喃道,“连我都不能避免被这双眼睛吸引,如何又能将这样的画像给公主看?早知道,那日便不做出那样错误的决定,一心要勾引你,可是谁知道,你又这般好勾引,一勾,便上钩了。”   沈融冬的唇瓣张合,苍白,看着偏偏昳丽。   晏迟笑了一下,终是动了脚步,沈融冬说完这句话,一日来的委屈像是跌跌撞撞找到突破口,抬睫,拽住他的衣袖,不顾嗓子还有些干:“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我…”   “嗯?”晏迟等着她的后话。   沈融冬一出口,便知了自己的想法肤浅,或是因为被黑夜给蛊惑,才会失心疯一般。   晏迟的脸越近在咫尺,她看着,便越问不出口,清凌凌的小鹿眼睛垂下,“没有什么。”   晏迟将她脑袋上的那片火红枫叶摘下,隔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低下了下颌。   “这样,也算不得逾矩。”   唇透过枫叶,没有什么实感,可是沈融冬没由来的,偏想任着自己的失心疯发作下去。   她赫然抬眸,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似镇定,实则眼睛里透露出无限慌张:“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你…”   晏迟的一双桃花眼尾微微翘起来,薄唇轻抿,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她眼里真像稻草那般,被她紧紧攥着,宁愿拉拽着他一道沉进湖底,“你愿意娶我吗?” 第44章   晏迟按理来说, 应该给眼前的人回应,可是他尚未推演好适当的说辞,便看见沈融冬的身后有一位穿着青衫的人走来,踩踏着夜色, 身后跟上一列随从, 看似是要打道回府。   太子殿下的表面俱是从容镇定, 实则在看清他们的一刹那间, 眉目俱朝上挑, 眼里如同藏有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寒凉锐利, 杀起人来不见血。   他眼前的人仍在满怀希冀, 紧紧抓住自身的救命稻草般,晏迟低语同她道:“太子来了, 不要松手。”   沈融冬触碰他衣袖的手指瑟缩, 一眨眼间,复看见晏迟右手手掌盖在她的左手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他的眉眼几乎要同她的眉眼平齐, 温声说道:“太子妃不必道谢,沈小将军乃是本王挚友,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沈融冬思绪凌乱,近距离看见他的眼睛, 咽了咽唾沫,接下来便听见了晏君怀那不怒自威的一声:“参见皇叔。”   沈融冬惊惶失措地松开手,朝后看, 晏君怀慢条斯理走来, 将她拉至他的身旁, 薄唇噙笑:“上回宫宴过后,也未与皇叔见礼,太子妃若是要感谢皇叔,应当捎上孤一道才是。”   沈融冬冷静下来:“来日方长,殿下不急。”   “端王殿下现下身处在这佛门重地,若是能披上一身袈裟,”晏君怀意味深长,慢悠悠道,“说不定便能看着,同这里的僧人无异。”   他的牙几乎都要磨碎,偏偏言语上还得和气。   “太子说笑,”晏迟不卑不亢,“若是无事,本王也准备要离开,不若同太子一道,路上叙叙旧。”   晏君怀笑道:“当真是好,反正孤已与皇叔有多年未见,叙旧是再应当不过。”   沈融冬余光看着晏迟上马车,心道,她果然是被鬼迷住了心窍。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只要晏迟答应,那么她就有勇气对晏君怀坦白,也许晏君怀能够顾念旧情,放开牢牢擒住她的手呢?   她全然忘记了,晏迟不是幼年时救起她的那个人,将他当作稻草,也不足以支撑着她游向岸,更有可能是坠入无尽的深渊。   沈融冬在马车里,同着晏君怀将晏迟送太妃来的事情道了一遍,他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他之前在佛堂里陪同宁太妃礼佛,再之后回厢房里不曾看见沈融冬,四处寻找她,索性放弃后,命崔进留在寺庙里,这几日好生照顾她,没想到接着来,便直接看见了她同端王的这一幕。   娇小婀娜的身躯在颀长身影的前方,瑟瑟发抖,又携着希冀。与他那日在假山后看到的情形,几乎无异,都让他大动肝火,手里想要碾碎些什么。   “太子妃可想好了?”良久后,晏君怀问道,“孤给你的几个选择。”   沈融冬踌躇良久,看着他的眼睛,真心同他说道:“臣妾选不出来。”   晏君怀气笑,“那就不要选,就这样就好。”   沈融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要开口说出实情,又被堵塞住了喉咙,手指缠绕着,几乎要同他提起:“殿下,臣妾与端王是——”   “知道端王于你们沈家有恩,说来说去,是孤的错,冬儿委屈了。”   晏君怀抱住她,她的背部抵在马车壁上,见晏君怀的脑袋伏在她肩头,她缩在他的怀里,迟迟没有动静。   手本来想要推拒他,停在半道,又不知道该往哪放。   过了很久,她听见晏君怀一丝带着哽咽的嗓音:“冬儿,能不能,原谅孤?”   沈融冬木然着,透过马车车帘的缝隙,看见的却是对面马车帘子被风扬起,露出来的那一半晏迟的面容。   -   接下来的几日,沈融冬都呆在崇恩寺内,陪同宁太妃一道礼佛。   宁太妃宽仁和蔼,为人极好相处,沈融冬偶尔做的小食,亦会端去给她品尝。   将要离开崇恩寺前,她就地取材,做了堆叠成小山般的糖渍枫叶,其中一大半由崔进拿去给馋嘴的小孩儿们吃,剩下的照常由她端给宁太妃。   宁太妃的厢房同她的厢房不远,沈融冬端着托盘停驻在门外,见门虚掩着,便敲了几下门。   宁太妃传声让她进去,里头的两位婢女来打开了门,沈融冬见宁太妃坐在正中的竹榻上,炕桌上摆放着几幅画卷,尚未来得及合上。   沈融冬随口笑问了一句:“太妃是在看什么好宝贝呢?”   “来得正好,”宁太妃招呼她道,“冬儿,端王迄今为止,府上只有一名侧妃,也没个名正言顺的王妃,来帮我看看,这京城里哪家的姑娘,许给他才是最合适的?”   沈融冬手里的托盘蓦地不稳,定了定心神,看向宁太妃道:“我来看看。”   她将托盘放在炕桌上,摊开那些画像,都是些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孙家姑娘婀娜,李家姑娘多才,柳家姑娘一双琴音,冠绝汴京城。   她抿着唇,只觉得哪一个都合适,却又哪一个都不好。   “太妃,端王殿下他…”沈融冬犹豫着,漫不经心道,“竟是有侧妃吗?从来未曾听过。”   宁太妃笑着解释道:“是他手下的一名副将,远在边疆,本来便是一人将儿女拉扯大,后来阵亡在沙场,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他,正巧那姑娘也喜欢他,他没办法,就只能收了她当作侧妃,养在府中,可是看着那姑娘这么久了,身子竟是没点动静,哀家盘算着,还是给他早日找到正妃,这样才合适。”   沈融冬抿着唇,她以为晏迟清心寡欲,看着是个和尚的模样,便应该是和尚的性子,可是显然不见得,之前打趣说起的时候,他不是,也没有否认过有妻子吗?   她阖着眼,轻道:“我再好好看看。”   “对了,”宁太妃品尝着糖渍枫叶时,笑着问她道,“冬儿,你同端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融冬被噎住,喝了杯茶水,顺了一会儿嗓子,一板一眼回道:“端王殿下救了家兄,冬儿甚是感激,只这样的关系。”   “其实是这样,”宁太妃道,“我看他手里一直拿捏着枚香囊,问他是哪家姑娘,也不说,只是时常不舍得放,还想问问你,可曾知道什么内情?”   沈融冬恍惚。   宁太妃又道:“他对你很是上心,一得知太子殿下同你一道来寺庙里,便催着哀家一同来,说是让哀家伴着你,这样到时太子殿下一人回去,宫中的人便会少说些闲话,那日在重九的宫宴上,哀家也听说了,因为你出了阵风头,那宫里有许多人,都看不入眼了,是在盯着你呐。”   沈融冬低下脖颈,细声回道:“那大概是因为家兄之前入过诏狱,端王殿下,不想看见我们沈府的名声一落千丈,才想出的这样的办法,冬儿在此,再次当着太妃的面,向端王殿下道谢,无论传达与否,心意都在这里。”   她说罢,咬了片糖渍枫叶,便觉着有些腻得慌。   须臾过后,不再看向那些画像,诚心说道:“依冬儿看,端王殿下那般举世无双,这京城中的姑娘,虽然是好看,可到底没有胸襟气魄,还是同皇叔合不来。”   -   又陪宁太妃闲聊上了一阵,当厢房的门外传来轻敲门扉的声音,沈融冬望过去,见婢女拉开门扉,晏迟一身素色,走进来时目光不偏不倚。   起初稍惊,随后一想,他来时都是借着送宁太妃的名头,宁太妃要回程,他不来接一接,反倒是说不过去。   晏迟走进来,同宁太妃见过礼,宁太妃指着糖渍枫叶道:“是太子妃做的,你这个当皇叔的,也尝一尝她的手艺。”   晏迟婉拒:“你们吃,我不爱吃。”   宁太妃笑着侧头同沈融冬解释起:“冬儿莫要见怪,这人的嘴刁惯了,平常就不爱吃这些。”   沈融冬再次噎住,喝了一整杯茶,胸膛里的无名火仍是未顺下去。   绿竹做的便是好吃,她做的,便不爱吃。   过了半晌,宁太妃起身道:“哀家同这里的方丈告别一番,待会儿便离开,对了,端王,你看看这些画像,冬儿方才看过了,说是都不衬你,可是哀家看着,也有几个入眼的,不如再随便瞧几眼。”   沈融冬当即要陪同宁太妃一道,被她笑着推了回去:“你也看看,端王的眼光没那么高。”   她说着,在她的耳旁耳语一番:“帮哀家瞧瞧,究竟是哪个姑娘的香囊。”   沈融冬一眨眼,寻思到了宁太妃的用意,便觉得十分好笑。   她疑心晏迟的香囊是哪家姑娘的,于是便将姑娘们的画像都搜罗来,若是晏迟的眼光停留在哪张画像上过久,说不定便能从中找出那香囊的主人。   她想着,心里,脸上,都觉着几分热。   若是晏迟的目光,是停留在她脸上,被宁太妃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宁太妃同婢女出去后,她同晏迟一人坐在竹榻的一旁,任凭他摊开画像,细细看了。   沈融冬没由来的添了几分气性:“好看么?”   晏迟放下画像,没说话。   沈融冬要看过去时,见他的目光果真是一直停留在她的脸面上,难怪方才一直觉得不自在。   “太子妃,还记得你那日,问我的问题吗?”晏迟忽然问她。   沈融冬如被点住穴一般,一动也不动。   晏迟回答道:“不愿意。”   沈融冬怔住,她原本还在想着,是不是要说那日是脑子发昏了,才会稀里糊涂说出那话,让他别在意,别往心里去,当真就要不得了。   哪知道,他比她要利落干脆。   “我们两,还是守着那条规矩好。”   言下之意,别自作多情了。   沈融冬鼻子泛酸,细细哽咽了一声:“知道了。”   她站起身,朝着厢房的门外去,余光里见晏迟始终端坐在原地,他身旁的糖渍枫叶,他哪里是觉得好吃,分明就是骗子。   晏迟直到看着她走出厢房,那道细瘦伶仃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拈起一片枫叶,放进嘴里尝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在外人面前怔忪过的次数不多,唯独那日在她的眼前,因为那句话,足足痴呆上了许久,见着晏君怀来,一时险些想不出法子。   他当时,看见沈融冬攥紧他的衣袖,满怀希冀地朝他看,结结巴巴的,甚至紧张得吞咽了一下又一下喉咙,偏偏故作漫不经心,显得镇定有余,她问出的,是他愿意娶她吗?   他不愿意。   他当时心里在想,沈融冬是他偷偷摸摸有了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可她不能,继续暗无天日地陪他苟活在地底里。 第45章   高门上悬挂着红木匾额, 赵府两字铁画银钩,赵朗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他方从坊市间归来,一路走进偏院, 看见雕花窗里坐在榻边正迎着日光绣花的小娘子, 一身翠衫, 头上绑几根布条, 簪着支木钗, 便看着娇滴滴。   她始终不肯用他为她准备好的金银头面,赵朗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不识抬举, 走进屋里, 看清她认真绣着花时的脸,又愈发觉得她娇嫩, 看起来秀色可餐。   他心里是想着, 反正太子殿下前几日说过了,不日后,他就能迎娶青荷,他便走得离得她更近了一些, 超过他们这几日来的距离。   青荷抬起脑袋,先前因为过于投神,未曾注意到房间进来了人,此刻冷不防看见赵朗凑近在眼前的一张大脸, 她吓得手一抖,针头霎时将手指戳出了个洞眼来,殷红的鲜血从中渗出。   赵朗一阵心疼, 作势要抬起她的手指头好生瞧瞧。   青荷将绣花棚子藏于身后, 瞪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赵朗听了生气:“我是你的未来夫君, 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看看你,都看不得了?”   又盯着青荷的脸,觉得她生起气来,饶是瞪着他,也别有一番滋味。   青荷抿唇,暗暗想,这些日子小姐虽然未曾来看过她,可是让人给她捎过书信,让她暂时安生呆在赵府,他没有三书六礼,不敢随便就动她。   她听了话安生呆着,赵朗这些日也没怎么来过这座院子里,可是今日来了,眼里看着是藏上了其他的心思。   她往后稍稍退缩,赵朗竟然不死心的,想要跟上前来触碰她,青荷捏紧自己的绣花针,还好不到最后时刻,门外便先传来小厮的通报声:“二公子,有个人在门外求见,自称是青荷姑娘的爹。”   青荷的脸色跟着赵朗一变,赵朗哼笑一声:“随我一道出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岳丈来了。”   赵府侧门,穿得一身破破烂烂身上布满补丁的人不耐烦等着,他的浑身酒气熏天,赵朗一眼瞧见,闻见那股味道,猜想他莫不是在酒罐子里泡过了一宿才来。   “您来是有何事?”看青荷望着这人的眼神,料想是亲爹,他也不好直接捂住口鼻,只有先贴着笑脸问道。   谁知道这人一说话,一股难闻的口气便直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熏得人直皱眉头:“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官家人,明明是我亲自生的闺女,何时轮得到你这个小子抢来,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赵朗一听,知道他不是善茬,先安慰道:“莫急,青荷是太子殿下做主许给我的,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去太子殿下的面前声张,来这儿朝我嚷嚷也不是个事。”   “我的闺女啊,打小就过得不好,也没怎么孝顺爹,现在被人抢了去,不认我这个爹了啊,”他不听道理,直接推开小厮冲进来,找着块空地朝地下一躺,一把鼻涕一把泪,“可不能这样,不认这把老骨头,老骨头今日就死在这里算了。”   青荷看了,于心不忍:“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朗的怀里正好揣着卖身契,见状掏出来道:“看见没有,你的闺女可不是我抢来的,就算是到了府衙里去,也没这个理。”   “卖身契?”那人眼睛一亮,咕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眨眼间从他的手里抢过去,“我管你什么卖身契!”   他三两下撕成碎片,尽数塞进嘴里,一通乱嚼,活生生咽下去。   赵朗气得胸膛乱颤,指着他的鼻子:“你…你这个泼皮无赖!”   顾念着青荷还在身边,赵朗尽管心下火起,也只能道:“你看见你爹了,你快劝劝他,问他要几两银子,赶紧给打发出去。”   地上的人听见银子,顺了顺胸口,打了个嗝,朝赵朗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好说。”赵朗正往自己的怀里去掏钱袋,忽然又听见,“呸”的一声。   “我这闺女养这么大,合着五十两就能把她给卖了,你什么心肠?起码五千两!”   “你,你这无赖!”   赵朗气得气都顺不上来,而地上的人坐起来,盘着腿,大有不给他钱,就不走了的架势。   赵朗丝毫不见办法,只能先哄着他道:“你先回去,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五千两过去。”   “不行,”他道,“就得把钱给我当面结清了,不然不走。”   赵朗苦笑,看着青荷,叹气道:“你这个爹,可真难缠。”   “还有一个办法,”他转着眼睛,“除非你答应我,到时候让我一起进你们赵府,我把我闺女拉扯到这么大,她当然有赡养我的义务,让我一起进了赵府,这样,我现在保管不再缠着你们。”   那不说了等于没说?   赵朗听见如此离谱的话,大喊:“怎么可能?”   太子殿下这,当真是丢给了一个烫手山芋给他,人是碰也碰不得,吃更吃不得,偏偏她还有一个要撒泼打滚的爹,当真要命。   “没有五千两,今日我便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了!”   无赖吹胡子瞪眼,小厮为难上前,附着赵朗的耳朵道:“二公子,今日恰巧是府尹大人来咱们府上做客的日子,不被他看见还好,要是碰巧看见这一幕,那可怎么办呢?”   赵朗没辙,只有对着地上的无赖好言相劝道:“那这样,你先把你们家的姑娘领走。”   他反正碰不了青荷,遂自认倒霉,又同着青荷道:“你先跟着你爹回家,到时候我同太子殿下去说,要么是和他要五千两,要么是让他想办法来解决,我会来接你。”   青荷未曾想到,竟然是赵朗将她撵走,她只有动身,回偏院里收拾了些细软,同着自己的爹出了赵府。   -   青荷一路跟着她爹走路回家,路上被他指着鼻子骂了不少,进了院子里,原本想先将包袱暂时放一放,没料到院里等候了个人。   她的身段纤细,青荷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认出这是谁来。   青荷双眼泛红,攥紧自己的包袱道:“小姐?”   沈融冬回身,看见青荷憔悴了不少的模样,上前去握着她的手:“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没能及时想办法来接你。”   她从崇恩寺里归来,同宁太妃在城门口分别,马车没行多远便看见路上被赌坊的人押着,说是欠了一笔赌债还不起,便要砍去他手脚的青荷爹。   青荷的爹眼光灵光,看见是东宫的马车,霎时在路边大喊:“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便是拦着她回东宫的马车,说是将青荷卖给了他们赵府,得再给他这个爹一笔聘金,以此来偿还赌债。   沈融冬同着赌坊的人说了几句,让他们暂时缓几日,同着他道,若是想要青荷,需得去赵府要,若是他能将青荷带回来的话,那么便会偿还清他所有赌债。   赵朗不知道青荷有个好赌的爹,饶是府尹,也怕无赖,何况是他们赵府,若是让他知道实情,先自己害怕了也好,回东宫里再同晏君怀斡旋。   眼下,沈融冬拿出早先准备好的一张五百两银票,递过去,却不见他接。   他的眼睛珠子骨碌碌稍转,原本还是满脸的笑意,可转瞬变了卦道:“青荷可值钱呐,原本我想着只值五百两的银子,可是后来一想,要是那赵府的小子真能给我弄来五千两,或者是让我进赵府里,那我这一辈子不就吃喝不愁,还是吃香的喝辣的?”   沈融冬笑道:“那不可能,他们赵府若是真能拿出五千两现银,陛下知道,立马便要清算他们整个赵家,至于进府,不将你暗地里治住便算好,你觉得你能一辈子都傍着青荷吗?”   “不管了,太子妃,”无赖走到院子里的角落,坐在烂板凳上,叉着手在胸前,“我这人反正就是烂命一条,现在就是陛下来了跟前,那也治不住我。”   青荷发作道:“娘死了你都没来看过一眼,现在指着我给你养老送终,徐福才,你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生了个女儿,比那被你天天盼着的莫须有的儿子还要中用一百倍!”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徐福才被戳中心事,怒骂起来:“你打小就没让人省过心,今年还硬生生克死了你娘,害得你爹成了光棍,现在你嫁给赵府里的人怎么了?我要点聘金又没有错,你在这世上有什么亲人?太子妃能当你的亲人吗?赵府里的人以后都是你的靠山,嫁个好男人,不比你在宫里战战兢兢一辈子强?”   青荷还要和他理论,徐福才从烂板凳上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越骂越难听。   沈融冬抓住她的手,道:“崔进马上从对门茅房里过来,我们先走。”   马车就停在巷子的外边,沈融冬将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地上,拉住青荷朝院门外走。   徐福才跟过来,手里顺势抄起了那只烂板凳,一脸凶相是想吓唬吓唬她们,看见她们动作利索也是真的急了,奔过来完全变了脸色道:“太子妃,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融冬只顾着推搡青荷往院门外,丝毫未曾注意到身后喝醉了的人没什么神智可言,生怕自己的饭钱就此逃走,直气得红了眼。   “小姐!”   青荷一声大喊,沈融冬回眸看见,那一只破破烂烂的板凳正在空中,迎面朝着她的肩膀砸过来。   她心下一凛,躲闪也来不及,只能呆呆站在原地,任凭它砸来,偏偏院门外像是有道身形早已伫立,此刻看见动静,再也无法冷眼旁观,迫不及待闪身进来,替她挡下了这一道重击。   “晏迟?”沈融冬喊出了他的名字。 第46章   沈融冬看见晏迟的身形挡在她眼前, 那张本来应该落往她肩头上的板凳,硬生生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眉毛虽然是未曾拧过一下,薄唇抿着,亦不作声, 可是在她这个旁观的人眼里看来, 定然是疼的。   她上前去扶住他的臂膀, 慌张问道:“你怎么样?”   晏迟嗯了一声:“没事。”   他抬手去抓愣神过后, 往后退嚷嚷着不关他事的徐福才, 后者身上的酒气消散了几分,将手里砸完人的板凳随手丢在地面, 还有空辩解道:“谁让你突然冲出来的?真不长眼……”   “若是不冲出来, 你的凳子岂非是要挨往太子妃的肩上?”晏迟厉声道。   沈融冬从没听过他这般凶起人来的声音,还嘶哑着, 她听着有些暖, 鼻子更有酸涩。   崔进这时,正好从邻家对门里的院落走出来,他方才突然憋得慌,去望了眼青荷家里的茅房, 又如同脏乱不堪的猪圈般,只有捂着口鼻出来,暂时去其他人家里借用。   眼下走过来,见着院门内, 端王手里正揪着那个落魄肮脏的中年男人,行动看起来有些不便,再望向地面上歪七扭八的破烂凳子, 心里沉思明白了方才所发生的事。   他走进去, 正巧这时徐福才攒足了劲, 朝着晏迟受伤的那只胳膊一撞,接着又跑向院门外,想也不想推开青荷,还从他身边逃了过去。   崔进不等命令,瞬时拔刀,丢下句话便径直追上去。   院门的边上,只剩下了三人,青荷看了一眼晏迟,细声问道:“太子妃…这是,算了,不管是谁,是否先将他送进屋里去,看看伤势?”   沈融冬醒神,望见晏迟朝院门外走,看似是立刻想要离开,她没多想,蓦地拽住他宽袖道:“别走!”   晏迟回眸,桃花眼里蓄满了碎光,温柔道:“我没事。”   “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沈融冬话出口,忽而意识到过于生硬,她缓和了些,换了个语气,“若是你没事,方才怎么抓不住他?堂堂端王,在沙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竟还不如一个没练过武的瘦小男人吗?”   晏迟没回话,沈融冬低声道:“先进屋,看看伤势,方才那一凳子下去,他使出了全力,若是不及时处理,延误了医治到时更糟。”   青荷满心满眼都是愧疚,她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原本以为是和尚,谁曾想到竟然是端王?   她慌慌张张,低下脑袋道:“那人常年爱喝酒,寻常喝醉了不是在外面寻衅斗殴,便是磕着哪里,碰着哪里,因此奴婢上回归来,特意备上了一瓶药油,若是端王殿下不嫌弃…不嫌弃的话,奴婢这便去屋里取出来,端王殿下,先进堂屋罢。”   沈融冬松开了攥着他袖子的手,问道:“自己能走进去吗?”   晏迟失笑:“我伤的不是腿。”   他原本还有几分想推辞,可是看见沈融冬的眼神不容置疑,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也惊慌失措,若是他就此走了,只怕是要愧疚得抬不起脑袋。   他只有转身,走进了堂屋。   -   沈融冬跟在晏迟的后方,看着他坐在竹椅上,手稍稍抬起,慢慢悠悠将自身的衣物揭起。   见她一直在盯着,他索性抬眼,目光同她对视上。   不用晏迟出声,同他对视不过几个瞬息,沈融冬败下阵来,讪讪往后转:“我这便出去,端王殿下放心。”   他们之间有那条不成文的约定在,她记得。   沈融冬站往堂屋外的屋檐下,过了一阵儿,忍不住将自身的目光放回往身后,堂屋的门缝足够宽,她只要稍稍凑上去,便能看清里面的一举一动,她偷偷摸摸掀开眼皮,将眼睛贴上去,同时不自主吞咽了一口唾沫,就这样鬼鬼祟祟看看,晏迟大概不会发现她罢?   沈融冬的手不敢扒着门缝的两边,只能缓慢将自己的眼睛越贴越近,谨防屋内的人发现她的动静。   她从门缝里瞧见,晏迟修长如玉的手缓缓将衣衫从肩头尽数揭起,露出来的那一片肌肤本应是皙白,可此刻淤积上了一大团明显淤青,她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到当时砸下来有多疼,禁不住胆战心惊。   沈融冬抿唇,不过一会儿,余光里看见青荷捏着装药油的瓶子走来,她见着她这般模样,忍不住轻喊上一声:“小姐?”   “嘘,”沈融冬连忙过去,从青荷的手里接过药瓶,小声吩咐道,“我去送罢,你去烧上一些热水,再寻块干净软布来,还有伤药,若是有的话,便拿来罢。”   吩咐完,她拿着药油走回去,作势有模有样敲了两下堂屋门,未等里面的人回应,便推开门低声道:“药油来了,端王殿下。”   她这般模样让人看着,禁不住微弯了唇角。   沈融冬没顾得上晏迟的目光,她看往他身上,除了那处肩膀上被凳子砸到的淤青,胸膛前那道按道理来说早该康复了的伤口,果然如她之间从门缝里瞧见的一模一样,此刻渗出了新鲜血液,有重新崩裂开来的迹象。   沈融冬忍着心惊,过去将药油递给晏迟时,多嘴问上了他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晏迟道。   沈融冬递了药,遂要退出去。   身后晏迟的声音漫不经心:“门外站着累。”   沈融冬回首,匪夷所思看他。   晏迟抬头,与她相对,清润的眸子里蕴藏着几分笑意:“不若就留在这里,你坐着便是。”   沈融冬的脸霎时一阵烧红,浑身顿时哪哪都觉得不自在,晏迟这话,是发现她方才在偷看他了?   罢了,她咽下了妄图解释的语句,觉着根本无需同他解释,毕竟眼前的男人,还欠她一句解释。   -   沈融冬强行逼着自己镇定,随手找了一把竹椅,坐在晏迟的身畔,默不作声看着他动作。   他的肩膀负伤,妄想用一只手去推药油,显得笨手笨脚,与他整个人的气场截然不符。   沈融冬在一旁看着他动作都觉着难受,终是忍不住上前,抢过他的药油道:“我来。”   晏迟一个负了伤的人,手根本不如她灵便。   沈融冬将药油倒往手心里几滴,呵了两口气,将手掌覆往晏迟肩膀上的淤青处,推起来时,丝毫未留情面。   晏迟吃痛,大致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大力,清俊的两道眉毛未曾做好准备,霎时拧起。他的唇边,也漫出了轻轻一声:“嘶~”   “痛?”沈融冬没好气地道,“痛便对了,端王殿下的这招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用得可当真是巧妙。”   “何意?”晏迟问她。   沈融冬笑着,不曾停下手中动作,反倒盯回他的桃花眼:“当时那张板凳要朝着我的肩膀砸下来,为何那么巧,偏偏端王殿下正好从院门外进来,挡在了我的身前?不过白驹过隙的一段时间,端王殿下前一刻,应当是在陪同宁太妃闲话,莫非是夜里梦见了哪路神仙,偷偷摸摸教给了你遁土之术?”   他分明就是在一路跟着她,自从城门口马车分开,他始终在目光能够触及到她的地方,留意着她这边的大小动静。   晏迟勾唇,未见反驳。   “我猜想,”沈融冬又说道,“若非是我遇上险境,那么我今日,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你的行踪。”   晏迟浅浅笑着辩解:“太妃在马车里时,同我说起了让你寻找香囊主人的事,你莫要误会,香囊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一枚。”   “只有这一句?”沈融冬的手顿了一瞬。   晏迟确定道:“只这一句。”   “好。”沈融冬虽是在笑,可揉搓他肩膀的力道,不知不觉变得愈发重。   重到晏迟的眼角眉梢都沁出了汗,抿着薄唇,如同是刚从蒸笼里出来。   “太子妃。”青荷的身影,不多时在堂屋门外停下,先是敲了几声门。   沈融冬停下动作过去,晏迟趁此刻收拢好自身的衣物,背过身去。   沈融冬接过青荷手中的木盆以及白色软布,青荷借口火未熄,再去煮一些粥,屋内只剩下两人。   “我会请太医包扎。”晏迟在沈融冬走往他身前时,起身从容不迫那般。   “你胸口的处理方式草率,若是太医都包扎成这样,那么我也当过一回太医,”沈融冬不慌不忙道,“何况若是太医早前便为你处理过伤势,伤早就痊愈,怎会反反复复?”   她覆着睫,轻轻说道:“你不用瞒我,我在那日为你包扎时,全看过了,是刀剑伤。”   “坐下罢,”她推着他道,“算是我还你那记替我挡下凳子的恩情。”   晏迟停驻在原地不动,忽然没由来道:“侧妃如同我的妹妹那般。”   “啊?”沈融冬的迷糊劲儿上来了。   “我未曾碰过她,都是以礼相待,”晏迟的薄唇一张一合,犹如妖魅,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始终在蛊惑人心,“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只有你一人。”   沈融冬怔住,以为他是在逗弄她,不顾心中翻腾起来的情绪,看向他结结巴巴:“你…你这时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她推了下他,见推搡不动,更没好气道:“你同我解释有什么用?我又不需要听,随便你是如何。”   “不是,”晏迟苦笑道,“我都这般说了,待会在包扎时,别再那样用力。”   他朝竹椅上坐回去,抬起眉眼看她,桃花眼里色泽如浓墨,暗藏了点儿无奈。   “沈姑娘,温柔点儿,行不行?” 第47章   沈姑娘, 听见这令人耳朵发烫的字眼,沈融冬咂摸了一阵晏迟话中的意思,不是存着取笑她的心思,还能有什么?   她躬下身子, 几乎将脑袋全低下, 晏迟的目光停留在她脸畔, 将她的每一寸掠过。   在替他取下那些缠绕身前的布条时, 下手的确是不自觉要轻上了许多。   “这样呢?”沈融冬头也不抬问, “端王殿下,觉得如何?”   晏迟眉毛未曾拧起, 看得出来, 是能够承受。   沈融冬漫不经心问道:“端王殿下身上的这些伤,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他的胸膛纵横分明, 结实有力, 不如外表看上去那样瘦弱,可新伤旧伤都不少,有些经过长年累月的沉淀,颜色看着浅, 可有些还是新伤,知晓摸上去定然是凹凸不平,看得人只想倒吸一口冷气。   “你也说过,我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 ”晏迟声音听着没别样情绪,无所谓那般,“树敌众多, 不可能时时刻刻处于安稳之中。”   沈融冬心惊, 硬着头皮继续问他:“是边境小国的那些细作吗?”   晏迟答:“不止。”   沈融冬心里倏地更沉:“除了外患, 还有内忧?”   她此刻已经将旧的布条完全取下,用软布沾湿了温水,去擦拭晏迟的伤口边缘,动作愈发小心。   她未曾生出什么过旖旎心思,擦拭完,再将剩下的布条撕扯成小块,轻轻缠绕往他的胸膛伤口上。   料想晏迟是默认,沈融冬神色无波:“这些伤口都是你自己处理的罢?说看过医书得来的医术,其实只是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数不胜数,对吗?”   晏迟低着眉眼,笑道:“忘了。”   沈融冬无言,过了会儿,忍不住再得寸进尺:“那崇恩寺里的僧人和灾民们,还有山脚下的猎户樵夫,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听命于你?还是说,他们都是你的人所假扮。”   晏迟在崇恩寺里相当于来去自如,那么多人都未曾发现过他的异常,看来他将整个崇恩寺都打点过,她这般的猜想都算是浅显,若说他掌控了崇恩寺上下,也并非绝无可能。   “譬如上回替我担下名声,给你赠送过香囊的僧人,”晏迟道,“包括他在内,都是随同我一道从雍州归来的人,太妃与方丈交好,她知晓我回京路途遥远,艰难险阻,扮作外出云游归来的僧人更方便,此事陛下亦是知晓。我本想,先暂住崇恩寺,寻个好时机再回城,谁曾想,被你识破了身份。”   “至于之后,受伤的事,”晏迟放轻了声音,“与你和沈温都无关,不必挂怀。”   沈融冬了然于心,道:“我一度将你当作真正的僧人,是我眼拙。”   “说是也不为过,”晏迟笑道,“我一有机会,便同云游四方的僧人谈论佛理,平素里信佛,算得上半位出家人。”   “可是你破戒了。”沈融冬方说完这一句,便噤声。   晏迟也不自觉微怔,听得她抿起唇,细细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自称是佛门弟子,欺骗佛祖,都不知道欺骗了多少回。”   听到她像是要同他较量似的指控,晏迟才知道,是他想多了。   “你说,”沈融冬手里的动作顿住,“那日往伤药里掺杂其他药的人,是不是有可能,是暗地里想要作祟的那些人?”   “你不必忧心,”晏迟听见这桩,眸光霎时深重,攥紧了双手道,“若是找出他们,定不会轻饶。”   沈融冬轻嗯了声,晏迟低下下颚,看见她肌肤细腻的脸上,四处布满了桃子那般的细微绒毛,纤长的眼睫乌黑,簌簌颤动。   他心中不知觉一动,略略抬手,正巧沈融冬扬起脸:“包扎完了。”   晏迟登时收回自身的右手,火速别开脸,装作方才未曾妄图对她进行任何举动,不动声色,将手藏回进了宽袖里。   -   沈融冬待到晏迟的衣衫整洁,端上木盆走出堂屋,正巧青荷捧着热粥来到屋檐下,她们换了手,沈融冬将粥端进屋里给晏迟:“饿了的话,先垫垫肚子。”   看得出来他不饿,可仍默不作声接过,动起了汤匙。   沈融冬轻轻勾着嘴角,踏出堂屋,去灶屋里寻到青荷,问起她:“你方才看着我欲言又止,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吗?”   青荷抿了下嘴唇,吞吞吐吐道:“小姐,奴婢方才,深思熟虑过了,奴婢…其实愿意嫁给赵二公子。”   “什么?”沈融冬以为是她听岔了,想要再次确认。   “奴婢嫁给他不亏,”青荷再诚心道,“至少有吃有喝,有遮风挡雨的地方,还能穿金戴银,奴婢此生无憾。”   沈融冬蓦地抓住她的手,紧张问道:“青荷,你莫不是脑子方才被火烤糊涂了?”   青荷未出生前,沈府里最年幼的人是她,后来青荷伴在她身侧,她如同有了个妹妹,眼下见青荷逞强,心疼到了骨子里。   青荷坦然自若道:“小姐,这段日子在赵府里,赵二公子对奴婢挺好,方才听了那个混账的话,想想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奴婢不可能永远跟在小姐身旁,奴婢迟早要嫁人,嫁谁不是嫁?至少在赵府里,奴婢待着挺舒心。”   “青荷…”沈融冬不敢置信,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是不是殿下派了人来,还是赵朗他们同你说了什么,你爹的话你不用听,那都是一派胡言。”   “不是,全不是,”青荷哭笑不得,“奴婢是在为了自身做打算,知道小姐一心为了奴婢好,可奴婢已经有了选择,现下心意已决,望小姐莫要再阻挠。”   沈融冬见着青荷摆脱她的手,去灶膛前蹲下,看将要熄灭的柴火。   她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怎么都想不明白。   崔进过了一阵,押着徐福才走进院落里,望见从灶屋里走出来失魂落魄的太子妃,不由问道:“太子妃,这人应当怎么处置?”   沈融冬看了他们一眼,原本念在青荷的份上,应当由她自己来做决定,可是此刻想到徐福才方才大放厥词,又想到他无法无天举起来的那张板凳,朝着她来,砸在了晏迟的肩膀上。   她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平心静气道:“将五百两银票替他还给赌坊,然后押送他进府衙,以免他再到处惹事。”   “是,”崔进应下,拍了下徐福才的背,“也不看看你有几个胆子,竟然连太子妃都敢砸,不要命了?”   徐福才酒醒了,还是一脸无所谓,大大咧咧道:“不就关个十天半个月,牢房里有吃有喝,比起这里来,差不到哪去。”   “还嘴硬!”崔进呵斥道。   沈融冬道:“同府尹说,让他不用忌惮着谁,该怎样论罪,便怎样论罪。”   徐福才听见,这时脸色才惊惶犹如过街老鼠,他不停拱着手,面色惨白,嘴巴翕动,喃喃求饶道:“太子妃,草民下回可不敢了,青荷是与你情同姐妹的人,你可不能让她伤心,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你在让青荷伤心的时候,可曾有想过你是她唯一的亲人?”沈融冬定定看着他,满眼疲累,“以后在外莫要打着沈府的旗号,也莫要打着东宫旗号,你已将青荷对你最后的情分,全都耗尽了。”   沈融冬过后,走进堂屋里,骤然发现,屋内早已失去了晏迟的身影,他趁着她在灶屋同青荷说话时,悄无声息离开。   堂屋里的木桌子上,留有那只放着汤匙的青花瓷小碗。   所幸,碗是空的。   -   离开青荷家的院落,沈融冬先行回到东宫,偏巧不巧,正好撞见晏君怀陪同公主在水榭旁赏花,望过去天造地设,堪称是一双璧人。   这样的场景她早已料想过,心下未起什么波澜,纵然心中有些话想要同晏君怀道明,可是也打算先转身回到栖霜宫里。   晏君怀的余光注意到那一道纤细的身影,他同着身旁的公主解释几句,遂朝沈融冬那一侧过去,待她回首,匆匆解释道:“冬儿,方才是公主思乡情切,孤便陪同着她一道赏花,只是这般。”   “殿下无需同臣妾多做解释。”沈融冬望见晏君怀清隽的眉眼低敛,如同是做错了事情的少年一般,他本可以不这样的。   她行过礼,淡声说道:“殿下在崇恩寺里,给臣妾的几个抉择,臣妾已思虑好。”   晏君怀微有诧异道:“若是冬儿不想选也无妨,孤早已说过。”   “殿下当真会如此吗?”沈融冬抬眸看他,“若是会如此,任由臣妾不做出抉择,也绝不会逼迫臣妾,可为何臣妾归来,青荷仍留在赵府?”   晏君怀眉头紧锁,像是被她的这句问得无言以对。   “青荷已决意嫁给赵朗,可是殿下当真不明白赵朗是何种人吗?”沈融冬问他,“青荷是在替臣妾着想,不想臣妾在殿下的面前受到任何委屈,可是臣妾也不愿意望见青荷跳进火坑,臣妾决定,从此,不会再同殿下提起和离二字,会呆在栖霜宫里安生养病,只求殿下,莫要再对臣妾身旁的人出手。”   晏君怀方才还是一脸讨好,转瞬如同狂风骤雨侵袭:“太子妃是不是真心,莫非以为孤看不出来吗?”   他的眸子里如同沾上饱满的墨汁,暗藏探究。   沈融冬声音更淡:“真心如何,假意又待如何?殿下莫不是忘了,殿下希望臣妾宽容大度,喜欢臣妾乖巧,以及端庄有礼,这些臣妾都能够做到,殿下还有什么不满?”   “殿下若是想要真心,”她的话音更肆无忌惮,“莫非是想要将臣妾的心给挖出来,看上一眼,才能断定出到底是不是真心吗?”   晏君怀滚了滚喉结,眼前的人与那晚分离时见上的最后一面不同,她不再是那只任由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兔子,眼下她决心破釜沉舟,仿佛是持有弓箭在手的猎人。   他成了猎物,她稳操胜券。   晏君怀缓和语气,好笑般道:“看来冬儿,还是不曾原谅孤。”   沈融冬不打算同他多说,转身朝栖霜宫去。   未曾料想到,晏君怀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做什么,他便在旁看着,如同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她,便能望出她的真心究竟是落在哪里。   沈融冬任凭他打量,到了用膳时刻,亦是不慌不忙。   “冬儿,端王府白日里送来了简帖,”晏君怀手撑着下巴,为她添了一筷子菜,悠悠道,“说是府邸中出现奇观,邀请孤一道去观赏。”   沈融冬拿着汤匙的手略微动了下,她怀疑,晏君怀的话中藏有别样深意。   “原本端王殿下方归京,随便立些名目,邀请旧识小聚,是应当的事,可是孤没空,想着太子妃要回东宫,理应多陪陪太子妃,转眼便打消了赴宴的心思,”晏君怀笑起来,不温不火道,“可是现下见着太子妃心中仍然积存对孤的怨气,孤变卦了,还是同着太子妃一道前去,赏赏奇观,也好消消你的火气。”   晏君怀有时候表面上能对她做让步,可有时候,话一出口,并不容许人拒绝半分。   沈融冬用过一半膳,仍在他意味不明的眼光下,形同生拉硬拽,坐上了前往端王府的马车。   她没来过端王府,到了府邸门前,下人一见着是东宫的马车,简帖都不用他们递上,便有人牵着马车去马厩,他们由管家领着进去。   走进府邸,亭台楼阁的景致独存韵味,不同于在府外见着的那份朴素,沈融冬在心里将信将疑,晏迟才与她分离,拖着伤痛,也能在家中宴客?   宴席是设在后花园里,此刻天色渐晚,不时有袅袅琴音入耳,余晖拖长了尾巴,遍布四周。   她同晏君怀徐徐走近,一些官员望见他们,急忙起身离座,同晏君怀来寒暄。   若是普通的官员来端王设下的宴,尚在情理之中,可太子殿下携太子妃一同前往,便增添上许多新奇,官员们在恭维之余,不忘想尽法子夸赞沈融冬,她本想闷声,成了被迫同他们身旁的女眷交谈,聊上一些她并不感兴趣的事情。   过上一阵,晏君怀似乎也觉得这般甚是无趣,他借口沈融冬要歇息避开他们,拉上她入座,沈融冬四下望了眼,晏迟还没来,不禁松了气,闷着脑袋饮茶,以方便随时生出借口逃离。   四周都是官员和同他们一道而来的家眷,以及忙着四下端茶递水的下人,沈融冬百无聊赖,忽而看见前方有道身影朝着她这边过来,不待她细细看清人影是谁,那人拱着手,上前同她和晏君怀行过礼,又看向她道:“太子妃,竟然在这端王府内看见了您,当真是凑巧,下官先前还在想着,若是有好时机,定要好生感谢太子妃呢。”   沈融冬眉目一挑,听得他又道:“太子妃为人古道热肠,不仅是上回替下官解决了波斯人同那些山民之间的纠纷,今日更将那目无国法的狂徒差人给送来衙门,替陛下,替下官,亦是替这汴京城,都分去了许多的忧愁啊。”   他是顺天府的府尹,若非由他的口中提起,沈融冬几乎要忘了前一桩事,晏君怀一直凝眸,看着她的这边,此刻敛着眉目发问:“狂徒?”   “殿下有所不知,”府尹振振有词道,“是存了贼心,想要伤害太子妃的大胆狂徒…”   “冬儿,可曾有伤到哪里?”晏君怀不等他的话说完,便着急朝着沈融冬身上看过去。   沈融冬晃了晃脸颊:“未曾。”   “幸好有好心人及时相助,”府尹笑道,“太子妃自有上苍庇佑,无论何时,都能逢凶化吉。”   沈融冬同崔进叮嘱过,莫要提起晏迟,见府尹的口中也未存着半个端王的字眼,她的心下暗暗松气。   府尹再出声道:“还请殿下同太子妃放心,那刁民已经被下官命人狠狠打上了五十大板,再押进大牢,他的苦头是吃不完了,还有上回的那群偷奸耍滑的山民,下官已让他们将银两尽数返还给波斯人,若是有还不上,下官命他们用其他猎物抵债,谅他们下回再也不敢这等耍弄小聪明。”   “如此甚好。”沈融冬笑了笑,没再有谈话的兴致。   府尹察言观色,旋即告退。   晏君怀待到四下无人注意,目光捉摸不透,语气微妙:“冬儿今日遇险,这般重要的事,为何不一早便向孤言明?”   “殿下政务繁忙,臣妾若是事事都要向殿下回禀,岂非是存心给殿下添扰?”   晏君怀微弯唇,没再出声。   时隔须臾,晏迟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换了身装束,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势。   沈融冬余光注意到晏君怀,明明他和晏迟是身形相仿的两人,可一人温润若玉,一人阴晴不定,是截然不同的人。   紧接着有人将那处奇观端上来,原来是一株兰花,兰花品性高雅,众人时常得见,可眼下这株兰花,它的花瓣上存着两种反差极大的颜色,翠绿与妃色相间,称得上是极其稀罕。   众人的眼光盯着那盆兰花,沈融冬也没见过,望上一眼,不免再去望第二眼,同时听见其他女眷纷纷低声交接,目光里俱染上新鲜。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花,难怪皇叔如此大费周章,”晏君怀看了几眼,笑着起身,“好花还需佳人衬,依皇叔看,在场之中这么多位佳人,它与哪一位佳人最为相衬?”   “本王粗犷,确实与这盆兰花不配,今日邀诸位赏花,亦是想为它重新寻到主人,”晏迟不动声色回,“既是太子提起,不若由在场的诸位一同帮忙看看,是哪一位佳人,最与之相衬?”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俱都不说话。   任谁都知道这兰花是奇观,可既不是金银珠宝,亦不是什么千年的灵芝人参,只能看看,若是将它贸然占了去,还要落得个抢风头的恶名,谁都不愿意落到自家人身上。   女眷们都害臊,惶恐多看一眼,便是自身遐想。   “不若这样,”晏迟忽然看向太子及太子妃这边,笑了笑,“是太子殿下提及的主意,料想太子殿下藏着别样心思,本王便替太子殿下说一句,天下间,还能有哪位佳人能比太子殿下身旁的太子妃更艳丽无双?太子殿下,本王猜得可对?”   晏君怀愕然一瞬,旋即捏着酒盏,一口饮尽,举起空了的酒盏,笑笑道:“皇叔说得在理,孤的确存了私心,竟教皇叔发现,孤自罚一杯。”   沈融冬捧了兰花,如同捧上烫手山芋。   酒过三旬,晏君怀离座,在端王府邸中的九曲游廊上颇费心思,时隔须臾,正好撞见离座归来的那人。   他站定在原地,从容有度,漫不经心,只等他过来,轻道上一句:“孤同太子妃青梅竹马,情真意切,皇叔若是艳羡,不如趁早迎娶正妃过门,也能拥有这般羡煞旁人的好姻缘。”   晏迟不明所以,未动声色。   晏君怀睨视着他,薄唇缓缓上翘,几乎看不出神情:“孤方才,其实是想替皇叔寻觅佳人,谁知道皇叔竟推到了孤的头上,皇叔莫非不知,太妃近日替皇叔操的心,已经多到数不胜数?”   “陛下同太妃近日来,的确是在忧心本王的婚事,不过此事,尚不宜操之过急,”晏迟风轻云淡,“更遑论,是让太子殿下忧心。”   晏君怀笑道:“孤也是为了皇叔着想,只等皇叔迎了正妃,孤会好好备上一份大礼,为皇叔亲自庆贺。”   晏迟没什么好再同他谈,方要同晏君怀擦肩而过,旋即听见他压低了声,用上更为刻意的语调。   “冬儿,不是皇叔能肖想的人。”   晏迟轻掀眼帘,游廊前方的一根红木柱子后,躲藏了一道纤细的身影,素色的裙角露出一片,随后又被手拽拉着,小心翼翼扯了回去。   他不免勾起薄唇,却又转瞬别开眼,当作是未曾看见。   他回眸,淡笑问:“是吗?”   晏君怀这时再道:“冬儿幼时,是孤教她练字,是孤为了她编织蛐蛐,是孤护着她,宠着她,是孤在冬儿落水时,拼着性命救了她……”   他估计是喝醉了,说出的话,愈发不见条理。   “太子糊涂了,”晏迟悠悠,提点他道,“太子幼年时,未曾为了太子妃意外落水,是太子得了温病,烧得神志不清,将他人的戏言,揽在自身身上。”   “太子扪心自问,”晏迟一字一句,笑问道,“这份记忆,当真是你的吗?”   他看见红木柱子后的身影,又不小心惊动了一番,如同只惶恐无措的小鹿。 第48章   沈融冬藏身在游廊柱子后方, 扶住柱身的双手微颤,她看见晏君怀身形不稳,醉意在他眉目之间愈发涌现,晏迟与他不同, 看去分外清醒, 方才说过的那句话是他本意。   他是在刻意强调, 所以救了她的那个人, 当真就是他?   晏君怀如同听见了句天大的笑话那般, 食指指向晏迟鼻尖:“皇叔有什么资格对着孤指手画脚?这份记忆不是属于孤的,难道还能是属于皇叔你的?”   “太子醉了, 本王让人领着你去房中歇息一阵, ”正好游廊的另一边,有个下人端着托盘走过来, 晏迟对着他吩咐道, “扶太子殿下去客房里歇息。”   “不用扶!”晏君怀甩开下人探过来搀扶的手,醉醺醺说道,“孤自己能走。”   他跌跌撞撞走向游廊的另一边,沈融冬拽紧裙角, 妄图逃离这片令她无法喘息的地方。   她方才不应该看见晏君怀鬼祟,便跟着他一道而来,这样也不至于看见这幕,心中思绪大乱, 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融冬没走几步,后方传来阵脚步,晏迟那道猝不及防使得她心如擂鼓的声音, 犹如在耳旁响起。   “太子妃, 你方才, 全都听见了吗?”   沈融冬的身形定住,晏迟脚步声在接近,最后简直咫尺之遥。   她回眸望他,定了定心神道:“听见如何,没听见,那又待如何?”   “为什么要逃离?”晏迟笑问她,“你这般急,是想着之后,装作未曾听见过吗?”   沈融冬气笑,抿着嘴唇反驳他:“可先前是谁说的,幼年时未曾去过雍州?也未曾意外坠落过冰湖?端王殿下一直不肯承认,将我视作是豺狼虎豹,是唯恐我知道了之后,会死皮赖脸缠着你吗?”   晏迟不温不火,勾了下唇角道:“以我现下与太子妃的关系,若是承认了,太子妃之后,当如何面对我?”   当如何面对?   沈融冬整理起思绪,确实是这样,她知道了也无多大意义,给不出晏迟要的答案。   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晏迟的解释尤其敷衍,笑了一声,打算再度离开。   晏迟的声调缓慢,藏着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文尔雅:“太子妃手中的那盆兰花,虽然说是奇观,可终究只是一株兰花,还望太子妃回东宫悉心照料,才能将它养得更为出色。”   沈融冬回首,点点脑袋,看似乖巧,实则淡漠疏离道:“皇叔放心,本宫定然不负皇叔所托。”   重新回到在后花园设下的宴席,沈融冬入座,有位闺阁千金过来同她攀谈,她的话头里没什么能让她提上兴致,因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回应。   她的案上摆着那一盆兰花,千金同她聊起来的话,多半也是引往这株兰花身上。   她从兰花的叶子闲扯到兰花的由来,最后藏掖过一阵,方谨慎透露出真正的来意:“太子妃,听闻宁太妃近日正在为端王殿下择选正妃,前几日太子妃在崇恩寺内,陪同宁太妃礼过佛,想必你们之间已经很是相熟,不知太子妃是否…是否能够在下回陪伴宁太妃礼佛时,捎上我一道呢?”   此刻晏迟正好从容归来,落座于食案后,看上去并未发生过任何那般。沈融冬收回目光,小口抿着茶,淡淡同她解释道:“本宫与太妃,也不怎么熟悉,若是你心仪端王殿下,不如现在便把握好时机。”   “罢了,”千金被婉拒,难堪道,“太子妃当我未曾说过罢。”   她恋恋不舍望了眼兰花,旋即告别,起身离开。   沈融冬望向晏迟,分开时她是那样理直气壮,可现下似乎因为婉拒他人,落了晏迟下风,不如他一半坦然。   晏君怀隔了小半时辰,酒醒了些,回到沈融冬身旁。   见她压着脑袋,目光看向兰花发怔,他冷嗤一声:“冬儿喜欢?”   “颜色固然好看,可是臣妾瞧了这么半日,也没看出它与其他兰花再有不同之处。”沈融冬回他。   “皇叔的这盆兰花,其实在场女眷都喜爱,偏偏最后落到冬儿手中,”晏君怀懒懒散散笑着,“得了便是得了,冬儿无须芥蒂,悉心照料它便好。”   话方说完,他微眯起眼睛:“不过孤看着,这株兰花似乎不是中原的品种,公主思乡之情近日愈发深重,若是见到这样一株兰花,说不定感同身受,能得到些许慰藉,太子妃左右同公主交好,不若回了东宫,将兰花拿到她面前,看看她是否会喜欢?”   晏君怀的话摆明,想让她将兰花送给公主。   她和公主是朋友,本可以如此,心里想的,偏偏和嘴上说出来的大有不同:“臣妾不愿。”   晏君怀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问:“冬儿是有何苦衷?”   “这株兰花是端王殿下的心头爱,在场这么多人,都见到兰花此刻在臣妾手中,若是臣妾过后贸然将它转送于他人,那么岂不是拂了端王殿下的面子?”沈融冬道,“臣妾自身养着,若是公主喜欢,时常来看看臣妾便是,左右公主…同臣妾交好。”   晏君怀挑起唇角笑笑:“好,甚好。”   沈融冬深深松下了一口气,她不经意间透过兰花的枝叶,望见另一侧神色如常的晏迟,她抿了口茶,忽而觉得有如烈酒一般,阵阵发涩。   在听闻晏迟的那番话过后,她已经没办法再同先前那般坦坦荡荡,对着晏君怀说,他看不透她的真心,也辨别不出究竟是不是假意。   她自身竟然比谁都清楚明白,她的心,此刻全落在晏迟身上。   -   回到东宫,沈融冬将兰花摆放在栖霜宫内殿的雕窗前,兰花枝叶沐在月色下随风摇曳,她的手触摸上枝叶,眼前浮现的全是晏迟那张脸。   “疯了。”她电光火石般缩手,逼迫自身不要再去想。   可是坐往榻上,随手翻开备在床头的那本佛经,偏偏目光又无意间触及到摆放在玉枕旁的佛首,她盯着它看,这枚佛首她在雕刻时虽然全力以赴,可呈现出来的效果并不完美,佛首面目轮廓粗糙,与晏迟有天壤之别。   她此刻偏生联系到了晏迟沉坠进冰湖里,任由她攀附住双肩,他无可奈何,却也只能任由五官都湿透的那一幅场景。   少年的肤色羊脂玉般白,睫毛沾湿水珠而悉数下塌,饶是这样,也不影响容色,她的记忆里,晏迟眉目澄澈,干净清朗,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沈融冬将佛首攥紧在自身手里,被褥毫不犹疑盖过天灵,闭上眼睛闷声喃喃:“疯了,你当真是疯了。”   翌日,沈融冬按照同晏君怀说过那般,邀请公主来栖霜宫里赏看兰花,公主来时,迟疑再三,终是忍不住同她解释道:“太子妃,昨日太子殿下的确只是陪同我一道赏花,再闲聊几句,你没有因此误会吧?”   太子妃的身形当时转得毫不迟疑,她又看见太子殿下追过去时的惊慌,如同天塌了一角,当时就想着,定要和太子妃解释清楚。   “公主无需这般惶恐,”沈融冬淡笑,拨动着兰花叶子,“既进了东宫,和太子恩爱不是理所应当吗?”   公主微讶道:“太子妃一点都不在意太子殿下?”   沈融冬覆眼,轻问道:“公主何出此言?”   “看来是我失言,”公主笑着,掩饰过去,“兰花很漂亮,我们还是来好好欣赏它吧。”   “这株兰花,本来就是太子命我邀请公主同赏。”沈融冬陪衬着她笑笑。   兰花在东宫里呆了一夜,可和沈融冬昨夜里初见它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公主赏得出神,不消片刻,又像是无意间提及那般道:“话说起来,昨夜里孟侧妃来找过我。”   待到沈融冬看过去,她索性大方直接道:“她对我说,太子殿下冷落了我,还望我…莫要记挂在心间。”   孟欢那样的性子定是坐不住,她去找公主,甚至说出何种的话,沈融冬不用公主说,也能料想到,因此面上并未出现太大波动。   “她是指,昨夜殿下带我去端王府赴宴的这桩事?”沈融冬问。   “是,”公主笑道,“左右太子赴宴,不也没带上她?况且我倒希望,太子不要留意到我,这样便能乐得清闲。”   “后来我和她说,我的一颗心不是全部落在太子身上,自然不会记挂,可是她不同,她的身心全维系在太子殿下这一个男人的身上,想必肯定是难受死了,才会推己及人,跑过来安慰我,当时她听了我这样的话,呆上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呢。”公主说完,羞涩笑笑。   沈融冬如同豁然被点通了心窍一般,她昨夜里心思被牵扯,面前不断浮现出晏迟容颜,胸膛忽上忽下有一阵没一阵难受,全是因为心不在自身这里,而是落在了晏迟的那一边?   她晃了晃脑袋,不准自身再浮想联翩。   “侧妃和太子妃您相比,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当真是高下立判,”公主悠悠,唏嘘着道,“难怪有些人,只能做侧妃。”   沈融冬板正脸:“公主可不能这么说。”   “只是和太子妃开个玩笑,谁让我们是朋友呢,”公主拉上她的手,笑道,“对了,我在这宫里住了这么一阵日子,都快要被闷死了,不如我们待会出宫,太子妃带着我见识一番?”   沈融冬踌躇道:“也不知道汴京城里有什么事物,能够惹得公主喜欢,公主若是想玩,不如等殿下回来再商议。”   “不行,”公主眼神殷切,“要是等到太子回来,他定要跟在太子妃身后,多了一条尾巴,还何谈有趣?太子妃没寻过什么乐子,这样正好,我们两偷偷去,放心,是我和你在一起,太子定不会追责,万一有什么差错,只管怪罪在我身上!”   -   汴京城是位于天子脚下的都城,吃喝玩乐的地方数不胜数,沈融冬携同公主出宫,两人戴着帷帽,一路逛完西市,又来逛起东市。   公主的目光不多时穿越一众百姓,落向蛐蛐斗场那边,眼神定住牢牢不动。   “他们玩的看起来很有意思,”公主迫不及待上前,“我们也去看看。”   沈融冬无奈,只有陪同她一道前去。   她们两的身形娇小,在一众男子衬托下有些许显眼,沈融冬偏巧望见一位熟人,他原本在众人吹捧下飘飘欲仙,显然是连着胜上了几场,从头到尾容光焕发,若是有尾巴,便该翘到天上。   她的垂纱走动时兴许是被风揭起小半,赵朗随意一瞟,顿时浑身一激灵,话都说不大利索:“太…太。”   “是申姑娘。”沈融冬神情淡泊,打断他的称呼。   “申姑娘,”赵朗为难着,吞咽喉咙,小着声道,“您是来同我要人的?可是那人,昨日里都已经被她的爹给接走了,这点您应当知道吧?”   沈融冬忆起青荷昨日里同她说过的那番话,脸色更冷:“青荷回了赵府?”   赵朗不同她解释还好,一解释,她从他的眉眼中,都能猜到话音的来龙去脉。   若不是心虚,怎么会如此?一见她来,便急着将自己全给摘离清楚了。   赵朗的眼睛珠子骨碌碌转,赔着笑道:“不过既然申姑娘都来了,想必也是想要体会一局?若能胜了我,我便回答申姑娘的这道问题。”   沈温便是在蛐蛐斗场中出风头,最后下了诏狱,沈融冬自然不愿意进了他的套,也不愿在这种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上同他有过多纠缠,看向公主,正打算劝说她离开。   谁料公主收回目光,她方才看着一双蛐蛐缠斗到难解难分,也没落下听见她和赵朗对话,亮着眼睛抓出钱袋,从中掏出锭金子道:“好啊,正好看新鲜,我这一整锭金子,全买申姑娘胜。”   赵朗旋即挥手,有家奴递过来他的几个蛐蛐罐子,他笑着道:“申姑娘先挑选。”   蛐蛐罐子里的几只蛐蛐看上去品相都不错,沈融冬的目光没落往上面,偏偏看中了被挤在人群边上的一个小孩儿,手里提着个草编织的罐子,想也没想道:“我要他这只。”   赵朗的脸色变幻莫测,他只能准备自己即将上场的蛐蛐,沈融冬看过去,他手里的这只蛐蛐是青金色,头部金光发亮,斗丝开阔,触须粗长,眼睛亦是点漆般墨黑,钢牙极其骇人,一望便知是蛐蛐里难得的上好品种。   她认出来,这只蛐蛐是沈温以往最宠爱的一只,特意为它取名为斗娘子。   沈融冬临时买来的蛐蛐,同赵朗的斗娘子放在一起,孰强孰弱,一眼分辨。   买定离手的台面,沈融冬这方,始终只落着公主的那锭金子,以及寥寥无几的铜板,不似赵朗那边,堆积成金山银山。   两只蛐蛐开始在罐子里搏斗,光凭品相,沈融冬的那只蛐蛐早已在众人口头中落了下风。   赵朗的斗娘子是常胜将军,一发起攻势来便威风凛凛,霎时抢占先机,占据上风,那些下了重注的人神色都兴奋起来。   斗娘子朝着沈融冬的蛐蛐进攻,将她的普通蛐蛐给挤到角落边上,瑟瑟发抖,看似无力反击,眼看斗娘子的攻势不断,有人的话头调侃起来:“不如趁早认输,还能保住它的一条小命,可别连脑袋都让斗娘子给摘了。”   这样的比赛实力悬殊,胜负一眼分明,在看惯了精彩搏斗的人眼里,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看。   沈融冬未曾说话,不料时隔一阵,本来早已觉得自身稳胜的斗娘子,正在耀武扬威放松警惕,另外一只蛐蛐抓紧时机,开始反击。   旁观的人看出还有可看的余地,重新汇聚眼光在它们身上。   “怎么回事,”渐渐有人觉察出来,“斗娘子的气势怎么反倒被镇住了,不应该啊。”   “怕不是方才斗得太多,累着了?”   “斗娘子,你可上啊,我的银子,那么多银子呢。”   ……   沈融冬勾唇,两只蛐蛐缠斗得比方才那场更为精彩,公主神色鲜活,仿佛是自身进到了场面上打斗一般。   斗娘子连着被普通蛐蛐猛攻几下,怒极之下猛烈回击,可它之前掉以轻心,又连着斗上几场,被对方蛐蛐一鼓作气的势头震慑住,不免逐渐落于下风。   扭转局势的迹象明显,好几位下了重注的人见斗娘子的气势衰败,忍不住在嘴边骂骂咧咧。   尤其赵朗本人的脸色,堪称黑如锅底。   普通蛐蛐的斗性上来,它分毫不让,不给对方可趁之机,缠斗了一会儿,斗娘子似乎是真累坏了,她被连攻几下,慢慢蛰伏往蛐蛐罐里的角落,再也不复最初上场的那股锐气。   赵朗时隔一会,用草去撩拨它,不见它生出反击之心。   失去了斗心的蛐蛐,无疑是丢盔卸甲的将士,这一场,判沈融冬大胜。   沈融冬将蛐蛐收回草罐子里:“赵公子可是愿赌服输?”   “不可能,”赵朗脸色难堪,“这是斗娘子,怎么可能会输?”   沈融冬问:“可是你之前,不也输给过沈小将军?”   赵朗脸色一僵,沈融冬笑道:“骄兵必败,望赵公子能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我的蛐蛐叫声响亮,且声色嘶哑,叫上几声,彰显了威风过后便不再叫,这样的蛐蛐,斗性最是刚烈,也算得上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赵朗面如死灰,沈融冬不再看他,携上公主的手:“走罢。”   “银子,姑娘你的银子。”   有人大喊起来,跟随着她们的人立刻过去,将赢来的金银银票都收起来。   眼见她们离开,赵朗沉下脸,瓷罐子里的斗娘子被他拈出来,他望着它,戾气十足。   “你的斗娘子,不是一位高人送给你的吗?”旁边人看见他要兴师问罪,纳闷问道,“败了只不过是没歇息好,你让它再好生将养两日,到时还不是能够胜回来?”   “什么斗娘子。”赵朗气急败坏,只有他知道,这只斗娘子也是沈温送给他的。   “小娘子的蛐蛐都敌不过,还有什么好留在手里!”   -   沈融冬同公主逛过一阵,两人都有些劳累,寻了间茶寮歇息。   这间茶寮是汴京城内出名的茶寮,不止茶和小食出色,更有说书人在台上说书。   公主进茶寮坐下,听梁祝听得津津有味。   沈融冬听过千百回,没什么兴趣,端起茶水缓解了自身干渴,旋即调转脑袋,百无聊赖环顾四周。   脑袋方一偏,她望见大堂的角落,有张晏迟的面孔,明明在正襟危坐,偏偏端起茶盏时,宛若春水煎茶那般从容优雅。   沈融冬以为是昨夜里想得太多,又将个扮相相似的人看作了他,揉揉眼睛,台上说书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将梁祝化蝶时的那幕讲得意兴阑珊。   沈融冬放下右手,那人还是未曾恢复本来的容貌。   她抿了抿唇,吞咽唾沫,望向公主道:“公主,不如我们换一家?”   “都已坐下了,为何还要换?”公主不理解,纹丝不动道,“何况我正听进去了,这人为何还能变成蝴蝶?若是换了,我再也听不到。”   沈融冬苦笑,想到晏迟隔了她有一段距离,她面前亦有垂纱保护,而他自身丝毫未曾注意到她这边,旋即安心。   茶水送上来,公主喝了口,捂着腹部道:“忽然有些腹痛,你等等我。”   她的动作利索,沈融冬喊不住她,侍从在茶寮外候着,顿时只余下她一人。   得了能够大胆的时机,沈融冬没按捺住心中的鬼祟,偷偷再度去张望角落里的晏迟。   看着他,鬼使神差般,望了第二眼,又忍不住再望第三眼。   似乎注意到她这边的眼光尤为过分,晏迟抿完一口茶,看过来,沈融冬正襟危坐,将好奇尽数回收。   时隔须臾,她的耳旁传来了阵特意放轻的脚步声,沈融冬提着气,余光望见他衣角的那刻,又笑起自身,只是个饮完茶离开的人,大概怕吵扰到台上说书。   沈融冬再去望向晏迟的位置,他的人已经走了。   隔了一会儿,公主归来,沈融冬硬生生陪着她听完了从头说起的整段梁祝,走出茶寮。   公主的眼力好,望见候着的侍从手里多了个蛐蛐罐,好奇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方才有人给的,”侍从老实道,“他说无意间路过蛐蛐斗场,看见赵公子想要对蛐蛐下手,便买了过来,还说,他知道这只蛐蛐,对于沈姑娘来说特别重要。”   沈融冬的眼角顿时涌出一些潮意。   “是沈,不是申,看来他认识太子妃,”公主又好奇问,“还有别的话吗?”   侍从道:“他说沈姑娘方才那一局,胜得漂亮,若是他能亲眼看见,那便好了。” 第49章   沈融冬垂着眼角, 去揭开侍从手里的蛐蛐罐,斗娘子此刻没再蜷缩在角落,它重振声威,扬起粗壮黝黑的那一双触角, 威风凛凛, 不容人小觑。   得以重见天日, 它洪亮叫上了一声。   手里的另外一只蛐蛐感应到, 陪同着斗娘子此起彼伏, 直到他们根本分辨不出。   沈融冬破涕为笑。   公主好奇:“这人会是谁呢?”   “一时片刻,我也想不到, ”沈融冬笑道, “左右没什么好追究,先回宫罢。”   不顾他们的殷切眼光, 沈融冬拿过蛐蛐罐, 不同于她手里的草罐子,这只沉甸甸,她的心登时像被柔软的棉花填满。   回到东宫,正好撞见归来的晏君怀, 公主和她上前双双行过礼,公主先解释道:“太子殿下,是我硬要拉着太子妃作陪,太子殿下如果要责罚, 那么还请责罚于我。”   “孤未曾说过要责罚,”晏君怀望向她们,来了一些兴致, “公主陪同太子妃逛了一日, 可是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   说到这里, 公主的眼睛遂亮起来,笑着道:“太子妃在蛐蛐斗场里胜出的那一局,太子殿下应当亲自看看,若是亲眼看见,定要被太子妃迷得转不了眼睛。”   “噢?”晏君怀望向沈融冬手里捧着的两只蛐蛐罐,轻轻勾起薄唇,兴味愈发浓烈。   公主笑吟吟道:“太子妃起初并没有合适的蛐蛐,被我硬逼着上,她光听声音,就从一个小孩的手里买来只深藏不露的蛐蛐,原本以为要输,可是太子妃的先见之明高深,那只蛐蛐从被压着任意欺负,到后来的反败为胜,连对方是个常胜将军都赢了,当真是精彩。”   “殿下莫要听信公主的夸大其词,”沈融冬道,“只是运气好。”   “运气好也是本事,”晏君怀问道,“你们因何开始,为何公主说,是她逼迫你?”   “是赵府二公子,他出言不逊,阳奉阴违,太子之后见了他,可要好好教训他,”公主识相,“我还有事,那么便不打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先行告退。”   “赵二公子?”待到公主离去,晏君怀站在原地,琢磨着这个称呼,压低眉眼问,“看来太子妃,还是在怪孤未曾将青荷带回到你的眼前?”   沈融冬正盘算着该怎么回,忽然看见晏君怀从容有度,他朝着庭园的石门那边挥手,沉声勒令道:“进来。”   旋即,她跟着望过去,发现崔进跨进石门的那道身影后,还跟着另外一道身着翠衫的人影,远看只能看见她的身形瘦小,可是再细看,她的眼眶含泪,脸颊轮廓熟悉,不是青荷,还能有谁?   青荷瑟瑟缩缩,看见太子殿下的目光应允,才哽咽着,走到沈融冬的面前:“太子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昨日不该,不该对着您说那样的话。”   沈融冬虽然惊喜,也不敢表露太过,温声哄道:“你现下没事便好。”   望见眼前上演的一出主仆情深,晏君怀轻勾了下唇角:“太子妃现下,能原谅孤了吗?”   沈融冬满心满眼,只剩下逃避这两枚字。   白驹过隙间,脑子里百转千回,她捧紧手里的两只蛐蛐罐,胸膛不平,深深喘息,岔开话题道:“殿下今日腰间悬挂的玉佩精致,可是这络子看着少了几分用心,臣妾改日,为殿下重新做一个。”   “只做一个络子,就当作是道谢了吗?”晏君怀眉眼含笑,可是语气里携上浓浓的逼迫,“孤还是想听,太子妃正面回应孤。”   “若是殿下不喜欢络子,臣妾再为殿下准备别的,”沈融冬瞥向他的腰间,“不过殿下今日佩戴的是羊脂玉,那块血玉近日不见殿下佩戴,是珍藏起来了吗?”   不提及还好,她方一提及,清脆坦然的声音纵然如银铃,可也是剜在他心间,一字便是一刀,生生要将他凌迟般。   他的那枚血玉玉佩,不正是躲在假山后,望见了她与端王,为了浇熄心间怒火,生生在手中捏碎?   现在她反倒是问起下落来了,晏君怀语调微妙,反问道:“想是不小心遗落了,冬儿是否…会埋怨孤?”   沈融冬低垂眼帘:“臣妾怎么敢?”   晏君怀张唇,吐出的话里,含上几分似有若无的讥讽:“冬儿若是介意,孤到时重新去向父皇讨要一双玉佩,若要做络子,不如做一双。”   沈融冬应道:“好。”   “对了,”他伏下脸过来,凑近她的耳畔,轻若无声道,“冬儿,若是有机会,下回孤陪同着你一道去逛逛,尤其是蛐蛐斗场,孤也想看看,冬儿的运气,究竟是如何个好法?”   “好。”沈融冬颤睫。   -   第二日,沈融冬同公主前往宫中向丽贵妃请安。   正殿里炉香馥郁,丽贵妃坐在主位,她等她们二人双双行过礼,笑着道:“许久不见,冬儿与公主愈发娇丽,本宫看见也甚是欣慰。”   无波无澜的寒暄过去,她又问起:“盼儿最近好吗?”   公主才在太子妃的寝宫看见过小皇孙,笑着回答:“小皇孙很好,玉丹伸出指头去逗他,他就咯咯直笑,可招人喜欢。”   “盼儿是冬儿亲手带出来的,自然是乖,”丽贵妃道,“可是他虽乖巧,在东宫里没伴也孤单,若是能多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作陪,那么就更好。”   公主不是傻子,当然能听出来丽贵妃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正要解释,看见太子妃的眼光瞥过来,分明是在示意她不要开口。   沈融冬先行迎合道:“母妃说得是,盼儿是该有个伴了。”   “你们姐妹情深,固然是好,”丽贵妃道,“可若是都有了孩子,那么能谈的话更多,更能增进情谊。”   “是,母妃,”沈融冬一脸懂事伶俐,“到时臣妾,会规劝着些殿下。”   丽贵妃遂笑开眼:“你们都懂事,也是让怀儿少操上了几分心。”   公主有无数的话想反驳,被太子妃盯着,只能全憋在肚子里,等到出了丽贵妃的宫殿,她长吁一口气:“太子妃明明知道,我和太子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情谊,况且太子殿下对我,也不见半分感兴趣的模样,我怎么为他生孩子?”   “公主已入东宫,”沈融冬道,“不说太子,至少陛下和丽贵妃都在盼着那一日,若是公主能为太子诞下皇孙,匈奴与我朝的联姻会更圆满。”   公主捏紧袖口,“太子妃,你是一点都不在乎太子殿下吗?”   沈融冬置若罔闻,并不正面回答:“我今日,便会劝着殿下去你的寝宫。”   公主闹了小脾气,只顾气冲冲往前。   过了一阵,她并未听见跟在身后的脚步,犹疑往后看,太子妃仍然落在后方,驻足原地。   她眯了眯眼睛,太子妃是被一架步辇给吸引住目光,一同有位容色温婉的女子,正陪同着太妃聊得开怀。   公主走回去,在发怔的人面前挥挥手:“太子妃,你怎么了?”   她收回目光,急匆匆道:“没什么。”   沈融冬方回神,想到宁太妃急着操持晏迟的婚事,也是理所应当,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没有必要吃惊。   回到栖霜宫,用晚膳的期间,晏君怀按照惯例,过来陪同她一道。   沈融冬看准时机,提及丽贵妃提点她的事,晏君怀意味深长:“不去。”   “殿下…”她还想要再劝劝。   晏君怀索性搁下筷子,慢条斯理道:“孤说过了,若是再要孩子,只会要冬儿的。”   沈融冬无言,晏君怀问起:“冬儿为何一心,要将孤赶往其他人那?”   沈融冬咬了咬嘴唇,宫殿里的灯火憧憧,听见晏君怀意兴阑珊道:“冬儿,是时候该收心了。”   -   翌日,沈融冬从青荷的手里接到一封信,还未拆开,信封上便能闻到一股清幽的兰花香气。   晏君怀昨夜里是宿在栖霜宫,虽然只与她同盖一床被褥,未曾妄图亲近她,可她被他的话扰得思绪不宁,又在时刻提防,以至于辗转反侧,根本难以入眠。   此时接到这封信,心里更惴惴不安。   纤长的手指利落拆开信封,将信纸摊开,信上未曾留下落款,是约她前往茶寮里见面,若是不细想,沈融冬几乎以为是晏迟送来的信。   彻底打消自己的浮想联翩,沈融冬吩咐青荷将信封信纸拿去一道烧毁,备上马车,出宫后,并未往茶寮去,而是随心所欲闲逛。   青荷陪在她身旁,纳闷道:“太子妃,这信上约的地方,不是茶寮吗?”   “若是前往,只怕正好被守株待兔的人抓住把柄。”   正好路过一家布庄,里面的掌柜热情,走出来硬生生将她们拉进去:“姑娘们都进来看看,我这布庄里的布是新来的,成色好,价钱还实惠,姑娘看了,定然会喜欢。”   沈融冬抵不过掌柜的热情,被她拿来一件织金的桃红色衣裳衬在身前,笑着直恭维道:“姑娘将这件衣裳衬得都更好看,姑娘脸上的气色也足了不少,不若再进里间,换上去看看?”   沈融冬半推半就,只能让青荷在外等待,提了衣裳朝里间去。   揭开布帘,她才发现里面竟然如同茶寮食肆里的雅间,地方不小,方走上两步,角落里的一道暗门被人从后方推开,她顿在原地,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   走出来的人,是这几日里,反复搅得她一颗心不上不下的人。   他的身形清俊,桃花眼里没什么情绪,微抿薄唇,尚未说话,可能是由于地方过于窄小的缘故,沈融冬有一刻间几乎喘不上气。   她手里提着那件艳丽的衣裳,一时间根本不敢乱动。   晏迟走来,手里本就拈着一张信封,递给她,“想是此刻,有心之人已经守在那间茶寮。”   他和她想的如出一辙,沈融冬不用打开信封,便能知道里面的内容,与她的那封相差无几。   “怪不得掌柜如此热情,原来是你的安排,”沈融冬心如擂鼓,面上却装作不动声色,“幸好端王殿下机智过人,若是贸然前往茶寮赴约,只怕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到时也说不清。”   晏迟勾了下唇角,说出事实:“我们之间,本来便牵扯不清。”   沈融冬以为是听岔,看着他的眉眼,直到过了片刻,也没见到他有一丝一毫想要将话收回去的意思。   她自身的感知轻易暧昧起来,里间霎时腾升上来的温热将她浑身炙烤,喘息愈发困难,只能艰难转移着话头:“端王殿下一早便知道,根本不是我邀约你,既然如此,将书信烧毁便是,为何要多此一举?”   “那太子妃呢?”   沈融冬彻底被问住,她起初打算在街上徘徊一会儿,可是走着走着,不免在心里思虑起,若当真是晏迟邀约她呢?   那么她在街上乱走,想要发现是否有人在跟随她的行为,岂非是傻过了头?   可若当真是晏迟邀约她,她是该赴约,还是不赴约?   若是不赴约,该如何让人通知他,别在茶寮里傻等?   若是要赴约,又该如何避开他人的耳目,给自己寻个正大光明的由头。   想法愈来愈偏,沈融冬使劲摇晃了下脑袋,将多余的杂乱心思全晃走,转过身,想要立刻逃离这一片地方。   布帘正在眼前,她的右手方触及上,那架昨日里明晃晃从她身前经过的步辇此时莫名浮现出来,搅得她气血上涌,有几分不甘心冒上来,根本寻找不到根源。   “端王殿下,”沈融冬回首,笑语晏晏,“你即将迎娶的正妃,昨日里我在宫中偶然遇见,是位难得的美人,端王殿下有福。”   晏迟微弯了下唇角,在沈融冬看来,他可能是默认。   她闭了闭眼,话出声,带上几分似有若无的嘲讽:“端王最好将手里现下留有的东西收一收,以免到时正妃过了门,正撞见便不好了。”   尾音方落下,沈融冬替自己害臊起来,晏迟都说过,早已将她的香囊烧毁。   此刻这般问,不就是在自作多情吗?   晏迟直直攫住她的目光,笑起来,有意味深长藏在话里:“太子妃,莫非是在吃味?”   沈融冬微怔,听见他解释:“便是太妃执意,近几年里,我也不会迎娶正妃。”   她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停下,只警惕望向晏迟。   他低敛眼眸,滚动喉结,声音轻到她近乎听不见:“听闻昨夜太子宿在栖霜宫,太子妃,其实吃味的,远不止你一人。” 第50章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 晏迟的气息喷洒在沈融冬的眼睫上,她的脸颊洇出红霞,轻轻抿着唇道:“端王殿下,还请你自重。”   “不论我吃味与否, 又或是太子殿下宿在栖霜宫, 惹得端王殿下吃味, 其实都并无大碍, 以及无论邀约我们相见的那人是谁, 端王殿下都可以不这般煞费苦心。”   晏迟略微勾起唇角,好笑般问:“太子妃是在自欺欺人吗?”   沈融冬一阵窘迫, 脸颊愈发赤红, 甚至蔓延到耳尖,是啊, 她或许是在自欺欺人, 明明知晓自身心意,听见晏迟的真情吐露也很高兴,可仍守着那条不成文的约定,宁愿欺瞒自己的心。   她攥紧手里的桃红色衣裙, 毫不犹疑转身继续逃离。   不料晏迟的声音在身后无波无澜,平淡提点她道:“太子妃若是这般出去,只怕被店里的其他客人给看见,生出疑心。”   沈融冬余光朝后瞥, 里间没有铜镜,若是换了衣裳不走出去看看,在里间又呆上这么久一段时辰, 的确会引得他人起疑。   “这套衣裳不同于太子妃往常穿的衣裳, 太子妃不若换上试试, ”晏迟退到暗门前,将门拉开,回身看着她勾唇,“我会出去,不会看你。”   沈融冬耳尖一烫:“我又没在担心这个…”   “何况你全身上下,”晏迟语调正常,仿佛是在指出事实,“有哪处我没见过?”   沈融冬震惊,晏迟的话与登徒子无异,他面色如常,将暗门合上,压迫着她的视线消失,留在里间的气息逐渐散去,她攥紧衣裳,陡然察觉到有几分空荡。   她将衣裳置于春凳上,接着去解盘扣,指尖无意间触及到裸露的肌肤,滑腻到使得自身微微瑟缩,偏偏他说过的话在脑子里打转,“太子妃,其实吃味的,远不止你一人。”   晏迟的声音本就好听,说起动人的话时,更是有如蜜糖,腻得人直打颤。   沈融冬闭了闭眼,催自己不再去想,缓缓褪去外袍,可他后面的话跟着来,“有哪处我没见过?”   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仿佛都在被他窥视,明明知道他早已经离开,可是从褪去衣裳,到披上新衣裳,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真是要命。   -   从里间走出去,掌柜迎上来,看了眼她,目光里透出惊艳。   “姑娘您自己看看,”掌柜将她推往全身铜镜前,奉承道,“多亏我眼光独到,挑选得好。”   沈融冬同样看向铜镜里,她身着的一身桃红娇俏明艳,无处不在彰显小女儿家的姿态,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这件衣裳果然是很衬她的肤色,换了件衣裳,如同换个人般。   “这件衣裳当真是掌柜挑选…”沈融冬的问句倏地止住,她旋即敛声屏息,状作不经意般道,“掌柜的,为何要将我唤作姑娘?”   她明明梳的是妇人发髻,掌柜毫不迟疑,从她进了布庄到现在,始终未曾改过口。   掌柜立刻回道:“当然是因为姑娘您长得好看,若是将您唤作夫人,不是给唤老了吗?再说唤这么几声,也不见姑娘您反驳。”   沈融冬翘了下唇,左右这件衣裳她喜欢,付完银子,同青荷走出布庄。   在街面上又逛了一阵,丝毫没发现有哪里不对劲,沈融冬坐上马车,准备回东宫。   路过那间茶寮,随意朝里望上一眼,眼神怔住,晏迟堂而皇之坐在大堂。   她的心一凛,急忙喊停马车。   待到马车停下,沈融冬拿了把团扇,将脸遮挡住,再借着近处有摊位,躲在摊子后观察茶寮内的动静。   青荷在旁纳闷不解问:“太子妃,奴婢看着里面的人,是不是端王殿下?”   沈融冬抿唇:“青荷,还望你保密。”   青荷只差没直接问出来,是端王殿下邀您前来的吗?   “太子妃,”青荷信誓旦旦,只差举起三指,“奴婢听闻端王殿下救过三公子,在心里面感激他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四处张扬他的事?况且奴婢也未曾在心里揣度过端王殿下与您,只是看见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有些许好奇。”   沈融冬低落:“你爹他…”   未等她说完,青荷迅速接道:“我爹他是自作自受,就该送他去见官,让他尝尝苦头。”   沈融冬百感交集,握住了青荷的手,她再度望向茶寮内,晏迟身形未动,不慌不忙等着人。   正好此时他的脸庞稍偏,沈融冬将团扇往上遮挡,更躲往摊位后,“他是看过来了吗?”   青荷道:“只是活动眼睛珠子,又转回去了,未曾发现我们。”   沈融冬禁不住再次将脑袋探出来,晏迟坐在原来的位置,始终不动声色,极其富有耐心等待。   但凡他的脸庞稍有偏转,沈融冬匆匆忙忙躲开,平复着胸膛内的狂跳。   过上许久,沈融冬问着青荷:“他还有没有看向这边?”   青荷回道:“太子妃,人已经离座许久,想是从后门离开。”   沈融冬的脸从团扇后露出来,松了口气。   -   沈融冬坐上马车,在心里揣测良久,邀约她和晏迟前往茶寮会面的人,只有可能是极度清楚他们两之间的人。   信纸上沾染兰花香气,这是一个明显的线索,望见他们同时身处茶寮里的人,可能是在明处,也可能在暗处。   线索太过宽泛,晏迟在大堂等待那个人出现,也情有可原。   这样他才能切实知道,那人究竟是谁,究竟有何意图。   天色并不见好,近处绵绵乌云卷起萧瑟秋风,不多时,降起一场细如银丝的雨。   马车在道路上没驶多久,骨碌一声,车身随即一晃,青荷扶住她的手臂,朝外面问道:“怎么回事?”   “一没留神,车轱辘给陷进坑里了,”侍从道,“一时半会,怕是出不来。”   “太子妃,我们在车厢里坐着不方便他使劲,先下去避避雨罢,”青荷说着,摸出车座下备有的伞,先下车撑开,“虽是小了些,总好过没有。”   沈融冬心中不停思虑,锁着眉头,凝望雨幕。   若是晏迟在她躲避目光时,已经通过周身动静知晓那人是谁,跟随着那人一道消失也不是没可能。   青荷撑着伞,见着太子妃眉毛愈发深锁,低声道:“太子妃,您是在想方才茶寮里的事吗?”   沈融冬像从梦中惊醒,双眼茫然:“你说什么?”   青荷准备再重复一遍,可是捱不过太子妃,“我落了只耳环在布庄,得再回去找找,你先去往檐下避雨。”   青荷要同她一道的话没说出口,三两下被太子妃带到铺子前,她迫不及待,撑着伞跑开。   街道两旁的小摊消失,布庄的门开着,沈融冬收起伞,跨进门槛,掌柜的正在忙活,她便没打招呼,径直前往里间。   到了暗门前,沈融冬伸手去推,可是不论怎么用力,都丝毫未曾推动,仿佛它只是一堵墙。   “姑娘,您是在找什么?”掌柜跟进来问。   “这里先前不是一道暗门?”沈融冬问她,“为何现在没了?”   “姑娘,我这里又不是什么暗地里的勾栏,哪里还会有暗门?”掌柜笑道,“您当真是说笑,若是想再来看看衣裳,那么您得出去,这里面没什么好看。”   沈融冬之所以着急来,是因为方才愈想愈乱,晏迟许多事都未曾同她说明,倘若他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在布庄里说过有人守株待兔,之后又去茶寮,这份行径前后矛盾,肯定是之前有所隐瞒。   她胡思乱想,走出布庄,甚至连伞都忘记了撑。   踏出去,眼前明明是一大片雨幕,但她丝毫未曾淋到。   沈融冬茫然往上抬头,头顶是一柄印有莲叶及莲瓣的油纸伞,她又看往身后,晏迟举着伞,桃花眼微敛,里面不见在里间时的那份轻浮。   “这么好看的新衣裳,若是淋湿,就怪可惜。”晏迟淡淡勾唇,如同春风拂面。   沈融冬张唇,滚动着喉咙,迟迟说不出话。   “呆了?”晏迟问道,“还是太子妃要坚持守着那条不成文的约定,我为你撑伞,也属不合时宜。”   沈融冬不动声色:“撑伞并无大碍。”   晏迟将伞微微倾斜,几乎全笼罩在她身间。   沈融冬余光望见,晏迟的那一侧落满银丝般的细雨,天色偏深,像是回到初见时,她为晏迟打着伞。   “我…”本想询问他是否见到那人,她说出口,只有句解释,“我身体的疾还未好,不能够接触其他男人。”   晏迟微怔,举着伞柄的手晃动了下。 第51章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 沈融冬鞋底踩地的步伐渐缓,余光望见晏迟清瘦修长的指节握住的伞柄微微倾斜,除此之外,他神色如常, 再看不见什么动静。   她着急抿唇, “不若端王殿下, 还是当我的这句话未曾说过吧。”   “听见了, ”晏迟稳了稳伞柄, 将伞面牢牢支在她脑袋上方,“太子妃若是想不作数, 那可晚了。”   说得好像是什么大事…   沈融冬心脏狂跳, 明明是句不必要的解释。   对比起她这边的安然,晏迟另一侧肩头早被雨水淋湿, 他丝毫没去在意, 她窥着他,小声提醒:“记得回去后,先换衣物。”   “太子妃这是在关心本王吗?”   沈融冬想嘴硬,却没由来心软:“是。”   “谢谢, ”晏迟轻弯唇角,“这样的太子妃甚是罕见。”   沈融冬面子上过不去,正视前方,竭力不去看他:“明明端王殿下说过, 我们之间还是遵守着那条不成文的约定好,可是你说这般话,倒显得我无情, 明明是端王殿下三番两次若即若离, 欲擒故纵。”   “心意有时候, 哪里是自身能事先决定好的事?”   沈融冬恍惚,正好路过道街口,她侧脸抬首:“好了,就送到这里…”   尾音未落,她的额头似乎是擦到什么濡湿的东西,不免眨眼,想来是晏迟的薄唇。   他的眸色在雨幕里看不清,稍低下薄唇,蜻蜓点水般挨在她的额头:“就像这样。”   沈融冬被气笑,松开无意识攥上衣袖的指尖,正色道:“端王殿下当真是会玩弄人心。”   晏迟未接话,将伞柄递给她:“你来。”   “不用,”沈融冬倔强道,“我就要到了,你撑着为好。”   “以你的身子骨,若是贸然淋湿,比起任何人来都要严重。”   明明是句略带威严的话,他的舌尖将所有字音说得旖旎缱绻,沈融冬听着,耳尖发烫起来。   她似被他蛊惑,下一刻,鬼使神差般踮脚,朝着他的薄唇而去。   晏迟怔忪,旋即低下面孔,轻柔附和着她。   沈融冬原本只打算一触即离,不知何时,一双宽阔的手掌落往她腰间。她同晏迟的唇瓣紧紧贴合,似是从来都亲密无间。   沈融冬完全忘记了周遭,直到半阖着的眼帘缓缓揭起,撞见晏迟分外投神的眼,脸颊滚烫,霎时惊醒。   她急匆匆将他推开,逃命一般逃离他的伞下。   晏迟细心替她遮挡了一路的雨都无用,沈融冬落荒而逃,令他的苦心全部白费,回到马车前时,浑身上下早已湿透。   沈融冬坐上马车,青荷急着用干净帕子擦拭她的肌肤,她听着湮没在雨水里的车轱辘滚动声,揭起丝车窗帘朝外望过去,来时的那条路夜色愈发深重,晏迟的身形早消失在雨幕中。   她悠悠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一旦察觉,自此就不受控制了。   -   这场雨淋得沈融冬措手不及,她一连病上了两日。   病好后,接到宫里宁太妃的邀约,沈融冬虽讶然,也只能前往。   进到宁太妃的宫殿,她面上随和,之后却一针见血提及:“上回在宫中见着冬儿,为何看见哀家就逃跑了?”   沈融冬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当时看见宁太妃身侧有端庄乖巧的千金陪同,左右是远远经过,料想宁太妃未曾注意到她,便同公主一道离开。   此刻她低下脑袋,话里藏着窘迫:“太妃,是冬儿不好,冬儿日后定会多多来探望。”   “哀家怎么舍得怪你?”宁太妃笑着招呼她,“来坐,哀家今日唤你来,也是有件东西想要给冬儿瞧瞧。”   沈融冬吃不准太妃的用意,直到在旁候着的宫人将一枚锦盒呈到太妃眼前,她接过后,将锦盒打开:“元皇后还在时,她送了哀家这枚镯子,可哀家现下人老珠黄,戴着不好看,怕惹得人笑话,因此想借花献佛,给冬儿当个念想。”   沈融冬微怔,摸上这枚通体莹润的玉镯,里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宁太妃从锦盒里取出为她戴上。   “元皇后啊,是位心善的人,”她又似回忆起,“她时常来哀家这里探望哀家,若不是后来父兄功高震主,也不至于落到被陛下冷眼,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沈融冬点点下颚:“姨母若是有在天之灵,知道太妃仍在这般惦念她,定然会感激涕零。”   “不说了,”宁太妃见她感伤,起身道,“后院里种了些蔬果,哀家带着冬儿去看看。”   沈融冬陪同宁太妃来到正殿后院,这里在市场中能见到的瓜果蔬菜,宁太妃一样不落,全都栽种上了。   她起初听信流言蜚语,说是宁太妃的宫中有如冷宫,可现下看来,这哪里是冷宫?   瓜果比起江南年年上贡的那些瓜果也分毫不差,分明是个世外桃源。   沈融冬亲自品尝了一瓣甜瓜,咬进嘴里,汁水四溢,一嘴的鲜甜。   宁太妃笑意悠悠,看往她这边,见缝插针那般道:“上回冬儿见着哀家身侧的那位千金,是太常寺卿孙恒的嫡女,样貌品行,皆是上等,冬儿以为,她配不配端王?”   沈融冬咬着甜瓜的银牙稍顿,嘴里甜到发腻的瓜肉,霎时没了滋味。   她勾勾唇角,状作不在意:“冬儿以为,甚好。”   出了宁太妃的宫殿,沈融冬走上几步,心里仍在发堵。   宁太妃唤她前来,原来不是为了镯子,更不是为了惦念元皇后或是请她品尝蔬果,只是为了晏迟的婚事在忧愁。   可是太妃那般刻意,莫非是发现她同晏迟之间不对劲?   沈融冬晃了晃脑袋,行的步子更稳重,让自身别想太多。   -   沈融冬回到栖霜宫,窗台上摆放着的兰花叶子有些许垂头丧气,她感同身受,拿来喷壶,耐心去浇灌它。   窗棂外,月色洒往地面,未曾被照顾到的昏暗前方,她目光隐约触及到一道身影,正在无声无息前来。   沈融冬连忙放下水壶,去正殿门口迎接他。   晏君怀这两日来忙于政务,她未曾见到过他,此刻上前问道:“殿下今日,是得闲了?”   “孤怎么听着,”晏君怀语气带有讽意,“冬儿是在盼着孤不得闲?”   “未曾,”沈融冬覆下眼睫,不动声色道,“殿下此刻来,是有何要事?”   她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何事,都要将他撵走。   她现在心绪紊乱,无力去应对他。   晏君怀正视她,将脸庞低下来,大氅上围了圈昂贵的貂毛,一看品相,便知是最上等。   他轻勾了下唇角,多几分柔情那般:“孤听闻,冬儿这两日受了寒,孤未曾及时看你,是孤的不是。”   “臣妾已然大好,殿下无需挂心。”   “孤不担心你怎么行?”晏君怀将大氅取下,笼在她的肩头,“冬儿,日后莫要再随意出宫走动。”   沈融冬平静无澜的心里如同被投下颗小石子,她眼帘蓦地一掀,又听见晏君怀笑问:“冬儿今日身上穿的是新衣裳?虽然并非是什么稀罕难寻的料子,可做工看着相当不错,民间能有这般手艺,属实难得。”   “是青荷前两日陪同臣妾在布庄里买的,殿下若是觉得不合时宜,臣妾立马换下。”   她的这件衣裳本来压在箱底,可是今日接到宁太妃邀约,绿竹说她气色不佳,翻遍衣箱,找出这一件为她换上。   她当时病未痊愈,尚迷糊着,又笼罩在未知的不安中,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晏君怀嘴角弧度逐渐平下,沈融冬俏丽的小脸隐在雪白貂毛中,身段上裹着的桃红色衣裙秾丽,似三四月枝条上初绽的桃瓣。   他心中波澜万千,不动声色捏紧十指,像是想要撕扯开来她的面具:“冬儿有去逛布庄的闲心,为何不前往茶寮赴约呢?”   沈融冬心里从小石子换成了巨石砸下,她紧紧抿唇,晏君怀如墨的双瞳在昏暗中准确无误擒住她,双手更是握住她的手腕,不知觉间愈发用力。   “冬儿是心虚了吗?冬儿很清楚,去了之后会见到谁,是不是?”晏君怀不慌不忙在笑,游刃有余那般,“冬儿莫非还想过是皇叔吗?可是那封信,是孤分别差人,送给你和他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3 00:31:06~2022-02-04 02:4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青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草莓 10瓶;小希养鱼啊 3瓶;4714791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殿下在说什么?臣妾一字都未曾听懂。”沈融冬想要挣脱晏君怀的桎梏, 始终挣脱不了。   他的眼光变得愈发危险,声色骇人:“孤也不想一直逼迫你,可是冬儿,你却屡屡令孤寒心。”   沈融冬在心里想了一圈, 青荷送来信件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 再无其余的人。   若是能在正殿随意进出, 又不被她们察觉, 过后会去向晏君怀禀报的人, 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绿竹。   她镇定自若,抬眼看他:“臣妾不贸然前往赴约, 这有什么不对吗?殿下其实不必大费周章, 若是怀疑臣妾的话,直接来询问臣妾便是。”   “孤问了, 冬儿莫非就会如实告知?”晏君怀微眯眼眸, “冬儿越是逃避,越不敢正面,不正是说明了冬儿在心虚,难道不是?”   “还有, ”他的语调愈发微妙,“那块玉佩,并不是孤弄丢了,冬儿, 你想知道它是怎么不见的吗?”   “臣妾哪里能知道殿下的玉佩如何丢失…”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晏君怀吼起来时,正殿里的一切事物都被震慑, 连殿顶都似即刻要被掀开。   他起初在端王府的檐廊之上等到晏迟, 明明是想要提醒他, 可是晏迟风轻云淡不将他当成一回事,过后更是指出他的记忆居然不是真实。   那都不是真实,还有什么能是?   可是过后再细想,不由得愈发怀疑自己,望见冬儿为了晏迟魂不守舍,他气极,又无可奈何。   莫非,他当真是成了那戏台上的恶人?   他约上他们见面,只有晏迟姗姗来迟,他看向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好像是从未将他放在眼中。   一如那日在假山之后,他便是在他的眼前,他也漠然不动。   “冬儿,”晏君怀森寒过后,又放低姿态,“你能心疼孤一些吗?孤连日来的弥补,对你而言还不够?”   沈融冬敛眸:“殿下,臣妾无话可说。”   她还是这副模样,始终都在逃避。   晏君怀讽刺勾唇,松开沈融冬的手,先前攥住她手腕的力道过大,此刻陡然松开,她不由重重朝身后地面跌去。   他咬牙切齿,字字诛心强调:“冬儿,若非孤写了信,现在又拆穿你,你准备同皇叔一道瞒孤到何时?”   沈融冬躲避他的眼睛,不顾身下疼痛锐利,慢慢站起身:“殿下,您是疯了吗?”   “疯了?”晏君怀疑心似的喃喃,继而大笑道,“没错,孤是疯了!”   他磨上牙,眼光骇人,不顾忌任何那般大吼:“自打孤看见你同皇叔在假山后眉目传情,那一刻起,早就已经疯了!”   -   端王府。   太常寺卿孙恒一身常服,晏迟往他的酒盏里倒酒:“孙大人难得饮酒,自然是要尽兴。”   孙恒笑过,饮完酒道:“端王殿下,你见着面色并不好,是老夫的提议,让你感到为难了?”   “并非。”晏迟草草揭过。   “那端王殿下,对于小女,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晏迟沉吟:“令千金自然无可挑剔,可是她自幼生长在京中,若是入端王府,同本王去边疆,那里水土不服,娇花都容易凋落,何况是令千金,孙大人舍得吗?”   “端王殿下放心,”孙恒笑道,“我们孙家虽然历代都是文臣世家,可并非是吃不了苦头的懦弱之辈,听闻端王殿下,你远在边疆还有一位侧妃,不也是孱弱的女子吗?小女不会比不过她,虽然看着是温婉,可到底也能吃苦耐劳,其他女子在边关都能够忍受,独她一人忍受不得?”   晏迟将酒盏举到眼前,微弯唇角道:“这桩婚事,容后再议。”   直到孙恒的马车离开端王府周边地界,暗卫从后门进来,郑重其事回禀道:“主子,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身子骨方好,就被太妃传唤进宫里,回来后太子去到了栖霜宫,看样子是要歇下。”   晏迟身形微顿,继而若无其事般,淡淡道:“继续派人守着,若是太子妃有任何事,第一时间来知会本王。”   “是。”暗卫退下。   晏迟从袖袋中摸出那枚香囊,放在手掌里细细摩挲,唇边止不住溢出轻叹。   他回忆起在檐廊之上的那一幕,那日,他鬼使神差当着沈融冬的面,暴露出幼时救过她的那桩事。   料想晏君怀会在之后增强戒心,所以当那封沾染着兰花气味的信到来,他并无意外。   在茶寮里亲眼看见晏君怀,他的眼神控制不住,如同躲藏在假山后的那副面貌,低沉且阴郁。   晏迟承认那一刻有私心,他靠连喝几杯茶水,压下冲动念头,随后认真同对面人道:“本王以为是谁在戏弄,没承想是太子殿下,若无真凭实据,望太子殿下自重,顾全大局。”   他起身离开,转身的那刻,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这般容忍,可现下,一切时机都未曾到来。   -   栖霜宫里,见到晏君怀离开,沈融冬跌坐往软榻上,青荷急急忙忙从外走来,找来膏药,为她仔细涂抹背部下方磕碰到的一大片淤青。   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太子妃,殿下怎么能这样对您?”   绿竹跟着走来,她整理被晏君怀大发脾气砸出来的一片狼藉,三番几次撞见沈融冬的目光,都避之不及般躲闪开。   沈融冬不是没看出来她在心虚。   “绿竹,”青荷涂抹完,招呼着她,“我去给太子妃找件衣裳换,你把这盒膏药放回匣子里。”   喊了一声,不见她回应。   “绿竹?”青荷走到绿竹眼前,再疑惑喊上了一声。   “噢,好。”绿竹终于回神,喃喃应下。   “慢着,”沈融冬喊住她,待她回头,“你是否隐瞒了本宫什么事?”   “没有,奴婢哪里敢?”绿竹答得飞快,一脸惶恐。   沈融冬勾勾唇,不用再说明,她心里已经明了,终于知道为何晏君怀对她了如指掌,她的行踪她的心思他都无一不知晓,原来是有绿竹在。   -   第二日,丽贵妃赶在午膳时,存心来当说客那般,陪同晏君怀到栖霜宫。   闲聊几句,旋即到了午膳时间,饭桌上一时多上两人,沈融冬低下眉眼,当作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没觉得哪里有不自在。   只是当菜碟子里的菜色逐渐堆叠成小山那般,她才适时抬眸,温言提醒丽贵妃道:“母妃,够了,再多的话,冬儿也吃不下。”   丽贵妃笑颜如花,讪讪道:“冬儿,你的身子尚未调理好,当然是需要多补补,这样日后好孕育子嗣,母妃还指望着你为怀儿诞下皇孙呢,怀儿的性子你知道,他不怎么会说话,自幼更不会疼人,只有我这个当母妃的,代替他来多疼爱疼爱你。”   沈融冬勉强陪衬上几丝笑意,余光望见晏君怀在对面始终低着脸庞,同她一样,一言不发在用膳。   他旁若无人般,便衬得整桌只剩下丽贵妃独自一人有鲜活色彩。   他昨夜里将话说得那般决绝,她至今都记得他的眼神阴狠,也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打算。   晏君怀现下只让丽贵妃来陪同她用膳,说话都要捡着好听的来,她心里一阵发怵,他这般用意,只能是希望她不要再同他提出和离的字眼。   她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找不到好的应对法子。   这顿膳用到中途,晏君怀停下碗筷,起身道:“母妃,今日孤还要筹备秋狝,不能多陪着您,只能由冬儿代劳,望母妃不要介怀。”   “知道你忙,去罢,冬儿交给我就是,”丽贵妃催促他,“你在的话,本宫本来想同冬儿说的有些体己话,反而是不好说出口。”   晏君怀旋即放心,起身走上几步,到了正殿门口,又回首望过来,沈融冬不偏不倚撞见,面上纹丝不动。   晏君怀弯了弯唇角,捏紧自身的袖口。   沈融冬抬起筷子,裹上酱汁色泽油亮的狮子头送到唇边,忽而腹中一阵翻滚不适,她放下它,另外挑选了一根青菜送进嘴里。   丽贵妃见到她这样的反应,以为她不爱吃狮子头,登时夹了只鲜嫩的鹅掌,放进她的菜碟中。   沈融冬不好直接拂了她的意,勉强夹着鹅掌尝了一小口,还没嚼完,两条眉毛控制不住地深深蹙起。   丽贵妃看出她的异状,连忙紧张问起:“冬儿,你怎么了?是菜色不合胃口还是有其他问题?这东宫里的厨子看来都懈怠了,冬儿放心,母妃到时给你调过来几名厨子,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沈融冬竭力让自己吞下那一小口鹅掌,温声说道:“母妃,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也不是哪里有问题,就是儿臣在用午膳前,吃多了几块桂花酥,忽然间觉得有些饱胀。”   丽贵妃着急道:“那就别强撑着吃了,没事,母妃不会勉强你。”   沈融冬让面色恢复如常,笑着道:“冬儿来为母妃布菜,也算是在陪着母妃。”   一顿饭吃得煎熬,沈融冬送走丽贵妃,连忙用锦帕抵住嘴唇,青荷早在一旁看出她的异样,上前来扶着她:“太子妃,那几块桂花酥真是害人,都临近午膳,奴婢早说过不让您吃。”   绿竹愣在一旁,满是愧意:“桂花酥是奴婢做的,奴婢马上去请太医来。”   “请荀太医,他最了解太子妃的身体,也是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太医,”青荷焦急道,“要快,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再耽搁了!”   沈融冬面颊苍白,额间渗出细汗,鬓发丝丝缕缕沾湿。   她虚弱想,腹中的症状其实不像是饱胀,而是翻滚着涌出不适来,冲到喉咙里,她竭力忍耐着这股子恶心。   绿竹临走前,回首又看向沈融冬这边,像是不确定她这会儿的反应该如何描述。   青荷焦急万分,忙望回去道:“就说是太子妃的肚子给食物撑坏了,还不快去,太子妃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是由你来全权担责?”   绿竹不敢再耽搁半分,连忙迈出脚步离开正殿,连影子都看不见一丝。   岂料青荷一阵松懈,她松开搀扶着沈融冬的手,去拿来痰盂,松了口气劝:“太子妃,您若是要吐的话,就赶紧吐出来罢。”   沈融冬讶然,默默不做声。   “奴婢跟在您身旁那么多年,还看不出来小姐的一言一行背后都代表着什么吗?”青荷笑着道,“不就是吃坏了肚子,再加上风寒没好完全,有一些犯恶心想吐,可是看在绿竹的眼里,她要是想歪了,又跑到太子殿下面前去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语,到时候太子殿下对您更加不好可怎么办?”   沈融冬还没说话,青荷握住她的手道:“所以呀,奴婢宁愿对待绿竹凶一些,让她能少知道就少知道一些,有些事,只要奴婢和太子妃您知道就行,其实就是寻常的小毛病罢了,没什么大碍。”   青荷的话,本来该是给她服了一剂镇定她的良药,沈融冬心里的疑云却没由来更加浓重,抿唇明明想笑,丝毫都笑不出来。   她别开脸,想将那股没由来的恶心强行压下去,可是始终没有忍耐住,幸好青荷及时拿来痰盂,她吐了几下,没吐出任何东西来,腹中的不适感却是消除去了一些。   荀太医匆匆赶来时,沈融冬正歇在边上焚有熏香的床榻里,重重幔帐放下,荀太医隔着丝帕探上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莹白如雪的手腕。   他的眼波转动,沈融冬依稀察觉到这份凝重,她看见荀太医的神情触目惊心,明明是在诊断着她的脉搏,此刻却如同是摸上了一根燃烧得正旺的木柴。   沈融冬心里一沉,索性周边无人,青荷早扯着绿竹在殿外守候,她挑了挑眉头,直接问起道:“若是有什么异状,荀太医不妨直言。”   坐在床榻外边的人神情愈发凝重,沈融冬鼻尖始终萦绕着阵阵安神熏香,可是此刻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下来。   荀太医沉吟着道:“其实在绿竹姑娘跑来,描述太子妃您身上症状的那一刻起,微臣在心里已经有了大致定论。”   “所以,本宫这是…”沈融冬不解,蜷缩在锦被里的指头不安地动弹了几下。   荀太医起身,隔着几重幔帐,他战战兢兢行礼:“微臣方才又诊断了太子妃的脉象,现在才能够彻底下定论,太子妃您前两日感染了风寒,是微臣未能完全将它驱赶走,太子妃的身子未调理好,以至于现在落下了病根,沾不得一点荤腥,沾了便会有头晕直觉不适的症状,这全是微臣的罪过,还请太子妃从重发落。”   沈融冬滚了滚喉咙道:“是吗?”   她本以为会从荀太医的口中,听见喜脉这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4 02:48:10~2022-02-09 23:5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歘淋漓尽致魔法 10瓶;^O^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沈融冬细思了自身方才的一切症状, 她心里有数,与她看过话本子上女子害喜时的症状极为吻合,她颤动了下眼睫:“荀太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还劳烦你如实道来。”   荀太医保持行礼姿态, 张唇道:“太子妃, 微臣只能劝您多作歇息, 少走动为好, 这样后遗之症才好痊愈。”   “当真是这样吗?”沈融冬抿唇,“荀太医你离开栖霜宫之后, 不会在太子殿下眼前述出实情?”   行着礼的人双手逐渐不稳:“太子妃, 待会微臣会为您开几副适合静心疗养的方子,只要太子妃按照方子静养, 很快一切都会安然。”   “我知晓你现在的心情, 可是你若是想就此隐瞒,我只会更加无法应对,”沈融冬接口,“当然, 我没有权利要求荀太医不在太子殿下眼前表衷心,只是能不能看在看着我从小长大的份上,这一回,让我自己来做出决断。”   “太子妃, 您想得太多了,”荀太医哑然失笑,“微臣并未打算与太子殿下述说任何, 只是有些事情, 还是让最疼爱您的人来处理为好。”   荀太医无疑是坦白承认。   沈融冬未曾与太子殿下同过房, 这是整座东宫里人尽皆知的事,他会选择将这件事告知沈将军和沈夫人,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沈融冬闭眼道:“荀太医,还劳烦你为我保密,即便是在沈将军和沈夫人的面前,也请保密。”   他们虽然疼爱她,可是终究有自己的底线,若是让他们得知她有了身孕,不知道之后会如何处置。   荀太医久未应答,沈融冬掀开眼睫望向上方,手探进锦被里,隔着几层布料,她摸到肚子里仿佛存在微弱的生命。   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浓浓哀求:“求你了。”   -   害喜的症状一旦迎来开端,接着便是如影随形,沈融冬每当面临,只有用锦帕抵住唇,抑制住这股子难受。   荀太医临离开栖霜宫前,除了提醒她该注意的地方,还额外给她抛出了道难题:“您目前是能藏住,可是待到日后,纸包不住火,又该如何?”   沈融冬抚摸着肚子的手微顿,呐呐道:“放心,我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为了不让绿竹起疑,沈融冬将她调离去偏殿照顾盼儿,她自身病未痊愈,盼儿不适合在她身侧久伴,这样一来,身旁只剩下青荷在服侍。   晏君怀时隔一日,来到栖霜宫陪伴她,太监随之抬来的箱子沉重,晏君怀特意吩咐打开给她看,都是些金银珠宝,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   “冬儿,上回是孤不对,”晏君怀姿态放低,存心要讲和,“孤不该那般对待你。”   沈融冬没应声,晏君怀将她拉至膳食前,给她夹了块排骨,殷切道:“冬儿,你多吃点。”   她将排骨喂到唇边,忽又移开:“一时忘了,荀太医说过臣妾不能沾染荤腥,殿下,您的好意臣妾心领。”   见他阴晴不定,沈融冬接着道:“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召他来,问个明白。”   “不必。”晏君怀压下声音。   过后,沈融冬眼睛瞥向木箱里,问道:“公主初到汴京,身边的各样东西置办得定然没有那么妥当,不若这些,臣妾也给她送上一些。”   “既然是你的东西,那么随你的意。”   晏君怀脸色不好,草草喝了几口汤,如沈融冬所想那般,起身离去。   荀太医嘱咐过不能碰胭脂水粉,沈融冬便将东西分成三份,自己留下的那一份,是些头面和屈指可数的胭脂水粉,其他的,都送到公主和孟欢那里。   她刻意将晏君怀气走,希望他不要过于接近,以免她的异状被察觉。   荀太医应下她的请求本来便是顾念沈府,她绝不能再将他拖得更深。   -   是夜,沈融冬裹上大氅,走出栖霜宫,正门外侧有崔进把守,她早已习惯。   崔进的听力异于常人,听见脚步动静,回过头来:“太子妃?”   “在赏月?”沈融冬看见他起初在抬头望天,便随口问起。   “卑职只是想起,太子妃初去崇恩寺的那段时间,”崔进如同回禀公事那般道,“太子殿下时常睡不好,会在这里望月,借此来思念太子妃。”   沈融冬莞尔:“都过去了。”   她现下不祈求晏君怀为她摘月亮,心里所想,早就换了一桩。   “崔进,你说过要帮本宫,”沈融冬直视他问,“现在可还作数?”   崔进微怔:“太子妃您与殿下近日来甚是和睦,说实话,属下时常在怀疑自身,当初对太子妃您提过的那番话,是否是身处梦境,才会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属下不明白,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沈融冬掀动眼睫:“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殿下着想,才希望本宫离开他身边,你这么想,当然没错。”   她心里自打产生和离的念头,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只是几经波折,她明白对于她和晏君怀来说,和离太不实际,她唯有另寻他法。   现下有了身孕,荀太医说得对,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她所求的,只有一桩。   “崔进,”沈融冬在黑夜里盯准他,清澈的眼眸异常坚定,“本宫要你,帮本宫身亡。”   -   端王府,晏迟坐在密室里的藤椅上,他面前是两条榉木长凳,上面躺着一道死死咬牙,竭力不让自己吭声的人影。   从两旁落下的木板重如千钧,也不见他丝毫求饶。   “再加二十大板。”眼看板子落完,晏迟冰冷吩咐。   “王爷,那明明…”被施刑的人早已意识模糊,额头上冒出黄豆大小般的汗珠,晕厥中迷迷糊糊道,“明明是大好机会,属下抓住,又…又有何错?”   “五十大板。”   密室里登时只剩板子挨上皮肉的声音,下手的侍卫面对同仁,都于心不忍。   “若是你们觉得轻了,那你们来帮他分担?”   板子重新快而狠落下,直到打完一百大板,板凳上的人受完刑的地方血肉模糊,同衣物紧紧粘连,若是贸然撕扯,定会是修罗惨状。   “没有下一次。”晏迟看不出阴晴。   那人抬头笑道:“多谢王爷宽宏,留属下一条性命。”   寻常人若是领上一百大板,可能会要了命,可是他一路陪同王爷走来,他有分寸,留了他一口气,算是对他的仁慈。   晏迟走出密室,正好撞见从栖霜宫归来回禀的暗卫,他面色凝重:“主子,太子妃出事了。”   晏迟眉眼一挑:“何事?”   “属下尚未能分辨清楚真假,是太子妃自己说出口的,她打算自戕。”   晏迟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张皎皎生辉的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9 23:59:08~2022-02-15 18:1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生、^O^ 10瓶;为你写史诗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栖霜宫外, 崔进等到太子妃离去,仍独自在原地徘徊。   眼底里虽是有月亮存在,可是又可以说,那弯月亮早已似是而非。   太子妃方才同他说过的那句话, 要他帮她身亡, 他暂且不去想其中的深意, 太子妃当时神情无比坚定, 连带着将身侧的人都一并托付给他。   崔进不断细思, 眉眼攀上苦恼。   太子妃的脸色在当时风轻云淡,似是在说天气甚好:“帮我照顾好青荷和刘裁, 还有绿竹,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对青荷存着几分情意, 是不是?”   崔进被揭穿时面色窘迫, 惶惶失措道:“太子妃,属下…”   “你们相处了三年,觉得我是看不出分毫来吗?”她打完趣,旋即变郑重, “若是我不在,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青荷,答应我。”   崔进不敢去看她的脸,太子妃的眼底灿若星河, 若是他不应答,那么这片熠熠生辉熄灭,说不定成了他犯下的弥天罪过。   况且他早在之前说过, 他会在暗中协助她。   崔进最后, 只有艰涩点头:“属下尽力而为。”   -   沈融冬接下来的几日, 都在事先筹划路线,盘算日后的栖身之所。   她有身孕,届时要生存的不只是她一人。   现下四处流民泛滥,边境也时不时有小国来滋扰,并不是太平盛世,她身上携带的银票自然是越多越好,现银更不能少,以备不时之需。   若是身处动乱的地方,她周身少不得需要人保护,这样看来,她要雇上几位身手强健的仆从,能在危难来临之际有能力护佑她,需要耗费上一笔可观的银两。   沈融冬往日里积攒起来的银子足够她下半生无忧,最后样样盘算精细,难题落在挑选什么样的地方生存上面,迟迟没有好的定论。   她的笔尖挨在宣纸上,画上了江南的一片富饶水乡,她的二姐沈迎春在前些年嫁给了江南巨贾,在那里落地生根,若是她前往江南投靠二姐的话,说不定能在二姐的帮助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不行,”再往深处细思一些,她旋即猛烈摇晃脑袋,“江南不好。”   她若是就这般去,待到日后出了纰漏,第一个牵连的就会是二姐。   沈融冬苦思,若是去往东边,找到一个小渔村落脚呢?这样似乎也未尝不可。   可是不过须臾,她又否决了这个主意,东海那边的渔村年年会向朝廷上贡珍珠,时常有重要的官员在那里驻守,很容易被发现,也不是好去处。   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想法,边疆?   她幼时去过边疆,不算对那里一无所知,边疆虽然时常不太平,可她不去往最北处,银两足够的话,安然度日也并非不可能。   终于做出决定,沈融冬一阵轻松,嘴角禁不住上翘。   只是未过一阵,脑子里有一张熟悉的脸庞冒出来,她惊得立马重重摇晃脑袋,试图将晏迟的这张脸从脑袋里晃走。   她去边疆,绝对不是为了这人。   沈融冬将写过的宣纸反复看了几遍,确定计划存在脑子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拿来火盆,将宣纸一张张丢进去烧毁。   赤红色的焰火弥漫在她眼前,沈融冬嘴角浅勾,纤细的手指动作不停。   只需要等待一个好时机,她很快就能脱离这座东宫,如同牢笼一般的东宫。   -   晏君怀自打同公主的洞房之夜过去,鲜少来过她的寝宫。   方忙完秋狝的筹划,他走出景行阁摁了摁眉头,身旁候着的小太监处变不惊般问道:“殿下,是去栖霜宫吗?”   “不,去公主那里。”   他饶是想同沈融冬和好,可是她根本不将他的心意看在眼里,种种举动,都摆明铁定了心要继续视他如无物。   晏君怀来到公主的寝宫,宫殿里外通透如白日,公主将寝宫置办得像是在匈奴的宫殿里,晏君怀唇角微弯:“不似栖霜宫,终日阴沉。”   公主迎他进去,晏君怀例行公事般随意问候:“公主在东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平日里有太子妃作伴,每日倒是不闲,过得很开心。”公主答着,为他泡上一壶从匈奴带来的茶。   晏君怀眼尖,无意间眼睛触及到公主耳畔,戴着的耳坠似乎是中原的样式。   晏君怀欲言又止:“公主,这双耳坠,莫非是太子妃送给你的吗?”   “是啊。”公主毫无城府,随口答。   晏君怀暗暗捏紧指尖,那是他特意挑选出来,放在所有礼品最上层,祈盼让冬儿一眼看见的。   锦盒上印有月牙纹样,耳坠上同样也凿刻了月牙,为的就是沈融冬发现他的心意,他以为这双耳坠甚是显眼,沈融冬再怎么将其他的礼品分给公主,看见这双耳坠,也不该将它分出去。   “殿下,喝茶。”   晏君怀捏住茶盏的手用劲,里面的茶水险些晃荡出来。   公主察觉到太子殿下的异样,问道:“殿下,你莫非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事。”晏君怀喝了一口茶,将自己的情绪草草掩饰过去。   出了公主的寝宫,晏君怀回望一眼,这里也不是什么能够安然呆下去的地方。   公主的面上涂抹着他特意挑选出来送给沈融冬的脂粉,她的脖颈上,以及手腕上,都戴着他送给沈融冬的头面。   只要一望见,就能想起沈融冬那张平淡无波的脸,他浑身上下充盈了说不出的难受。   接着去往的方向是储欢阁,一靠近,晏君怀看见有人出来迎接。   孟欢许久未曾瞧见太子殿下来过,一眼望见他,似是站不稳般,要扑往他的怀里。   晏君怀冷着面,孟欢窥着神情道:“殿下,都怪妾身,连日来都未曾见到过殿下,一时喜出望外,便忘记了分寸。”   “连站都站不稳,那么想必是鞋子不好穿,该换一双了。”   孟欢嘴角挂着笑,柔柔询问:“近日来不见殿下来妾身这儿,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触怒殿下了吗?”   “并未。”晏君怀冷脸答道,忽然一阵心烦意乱。   似乎是东宫里,没了他能容身的地方。   孟欢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而是作为冬儿的替代存在,自然哪里都比不过冬儿。   她从前有些地方同冬儿相像,可是越仔细看,她们两人根本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孟欢连冬儿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过。   见太子殿下没犹豫调转身形,孟欢的心里百转千回,东宫里共有三个女人,可是拥有孩子的只她一人。   纵使现下殿下忘记了她,眼里只剩下那个太子妃,可不过是一时新鲜,偏喜欢触自己逆鳞的人。   她终有办法,让他的目光重新回归到她身上。   -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沈融冬暗中等待着时机,随着害喜次数的增多,难受更在加深,幸好她身边只有青荷在悉心照料,也没叫其他人发现。   又一次难受完,沈融冬整理好自己,看见青荷正在动着针线活忙活,她动了动唇:“这是在做什么?”   青荷看过来,笑着解释道:“太子妃,您有所不知,太子殿下还有重臣们到时都要陪同陛下去秋狝,我们虽然不能去,可您将这护具送给太子殿下,到时一路庇护着他,太子殿下肯定能感受到太子妃您的好,到底能让栖霜宫更和睦。”   “青荷,”沈融冬眼神变幻,想制止,终究又是婉言道,"你不用做到如此。”   “反正奴婢只用伺候您一人,闲来无事,做这个也不费功夫。”   沈融冬弯唇:“本来留给你和绿竹的胭脂,看来当下是最好的赠送时机,你去挑选完,剩下的给绿竹拿去吧。”   “太子妃,”青荷停下动作,受宠若惊般道,“这些您自己留着就好,奴婢根本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我足够多了,放坏了也不是事,还有些头面,你看着喜欢哪些,挑几样吧。”   “谢过太子妃。”青荷知道拗不过,放下手里活计去看。   青荷归来,沈融冬慢上一拍,又鬼使神差问道:“端王殿下也会去秋狝吗?”   “是阿,”青荷道,“端王殿下自然会去,好不容易从那荒凉的地方归来,当然要在汴京尽兴,兴许这回秋狝提前,也是太子殿下为了端王殿下着想。”   沈融冬怔忪,她依稀想起,晏君怀的确是筹备这回秋狝的人。   “端王殿下去过秋狝,迎了正妃,大概就要回到边疆那边。”   沈融冬低下眉眼,声色没再有动静。   晏迟答应过她,近几年来都不会迎娶正妃,可是人人都说他要娶,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自己都说不清楚。   青荷先前就在收针脚,这下三两下将护具制成,递给沈融冬道:“太子妃,这是奴婢的一片心意,您可不能埋没。”   沈融冬接过,抿了抿唇道:“好,我正好有些话想同太子殿下说清。”   若是晏君怀去秋狝,她最佳的脱身机会,不正是这一回?   -   沈融冬吩咐小厨房做了些糕点,由刘裁伴着同去景行阁,她到了门外,胸膛里登时砰砰乱跳一气,气息急促,难移分毫。   犹豫过一阵,她仍是走进,刘裁候在外,沈融冬看见晏君怀坐在书案之后,案上一堆奏疏,堆积成山,哪里批阅得完?   沈融冬提着食盒过去,以为是他是在筹划秋狝的各种细处,瞧了一眼,发现是座山峰的地形图,凡是丛林茂密地势险要的地方,都被他用笔迹给圈出来。   见有人靠近,晏君怀将图纸和笔墨纸砚都草草推到一边,抬眼看她:“冬儿是来作何?”   “殿下政务繁忙,可也要照顾着自己身子,”沈融冬将一道道糕点从食盒里拿出来,摆放在案上,笑道,“殿下,饿了吧?”   晏君怀方拈起一枚糕点,沈融冬拿出那双青荷做的护具:“殿下前几日送给臣妾那么多礼品,臣妾只有这份回礼,望殿下不要嫌弃。”   晏君怀有些意外,挑挑眉头,墨瞳里的情绪不定。   “不是臣妾亲手做的,”沈融冬莞尔,“青荷样样周全,她的一片好心。”   晏君怀接过道:“青荷是从小伴在冬儿身侧的人,既然是她的好心,那就是冬儿的授意,孤很喜欢。”   沈融冬望了眼他推过去的图纸,轻问道:“殿下方才在为了秋狝的事忧心吗?”   她的心里不无揣测,历年来的秋狝没有一次是由晏君怀筹办,偏偏今年端王回来,晏君怀接过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秋狝的地界野兽众多,地势险要也容易受伤,在枝繁叶茂掩人耳目的地方,若是有人无故伤亡,那么实属正常。   被自身的这个想法吓到,沈融冬抿住唇道:“殿下若是不想回答,那么当臣妾未曾问起。”   “难为冬儿有心,”晏君怀将护具放到一旁,“孤连日来的疲累,都消散了许多。”   沈融冬胸膛乱跳,压下去的念头瞬时又起,便是晏君怀不会为了她陷害自己的皇叔,可晏迟在边疆百姓们的心中如同神仙在世,甚得民心,倘若晏君怀处心积虑对付他,只是为了除去自己日后的隐患,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晏君怀对于晏迟的厌恶摆在明面上,他若是真要是借着这次机会对付晏迟,那她该如何?   沈融冬别开脑袋,不看他的眼睛:“臣妾为殿下送来护具,是希望殿下能够在秋狝中得到陛下赏识,更能让其他大臣刮目相看。”   “孤感受到了。”   沈融冬再轻道:“殿下,臣妾与端王殿下并无干系。”   晏君怀听了她的话,慢了半拍抬头,盯着她须臾,似笑非笑般:“原来太子妃只是为了说这个。”   沈融冬本意是来同晏君怀告别,若是不出意外,这将是他们之间见到的最后一面。   看见他手里地形图的那一刻,心里什么想法都不剩,只是想彻底打消晏君怀的疑虑,不想晏迟被她牵连。   “殿下,还记得你年少时对臣妾的各种承诺吗?”沈融冬温和道,“臣妾不要求你将那些承诺全都化作事实,只求你让回忆封存在臣妾这里,不要再让任何事去触及到它们,当作一切都是原来那般,好不好?”   沈融冬眼若皎月,轻言细语说起话来,温柔得让人连刀子都愿意吞下去。   若是说谎会被佛祖迁怒,从此再也得不到任何庇佑,那么她情愿彻底孤身一人。   “你能答应我吗?”沈融冬看着晏君怀的眼睛,满是祈求道,“表哥。”   晏君怀轻勾起唇角,缓声应道:“孤答应你。”   他怎么能够不答应?   冬儿的这一番话对于他来说,如同是刽子手凌迟那般,字字都扎进了胸膛里,他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种种答案,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有数。   站在他眼前的人虽然在面对他笑,可她的脸上寻觅不出丝毫暖意,内里的情绪早已经回归到平淡,纵然退一万步来说,她此刻有一丝真心,那也不是在对着他笑。   她在他的面前,为了另外一个他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的男人,温柔露笑。   他再也看不见那个会等候在栖霜宫里,日日盼着他来的人,他再也不会听见冬儿满心期待唤着他表哥,看不到她从前心里眼里都有他时,表露出来的那种肆无忌惮的骄纵神情了。   他弄丢过一次的人,想要再找回来,简直是难如登天。   岂止,晏君怀瞥见沈融冬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默默在心里道,是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原来的冬儿了。 第55章   夜里的栖霜宫萧条, 连宫灯都照不进去,似是全笼罩在昏暗里。   刘裁在太子妃身侧小心提着灯笼,为她照看前方的路。   太子妃自打出了景行阁,脸色一直不见好, 估摸着太子殿下未领她的情, 因此才会这般苦闷吧?   “刘裁, 你家里是做裁缝的?”   “太子妃您知道?”刘裁见提到他, 喜上眉梢道, “奴才在进宫前,跟在亲娘身边耳濡目染, 她可是我们那一片最有名的裁缝, 奴才虽然是只学到了些皮毛,可是比起寻常人, 还是要强出不少。”   “本宫想替盼儿缝制几件衣裳, 到时候你在旁指点,应当是能缝得更好。”   “太子妃心思缜密,无时无刻在想着小皇孙,能当您的儿子, 当真是他的福气。”   沈融冬眼眸黯下,秋狝就在过几日,到时候只等晏君怀离开,她便趁此机会逃离, 同盼儿相处这么久,最后只有几件小衣裳给他,是她没有尽责。   一路聊着衣裳样式, 临进栖霜宫正殿, 刘裁惊觉到一阵窸窸窣窣, 赶紧上前拦在太子妃身前,尖细着嗓音大喝:“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   沈融冬也跟着听见动静,站在门槛前镇定有余:“兴许是耗子,或者是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风,没必要大惊小怪。”   “也是,”刘裁笑道,“崔侍卫守在正门口,栖霜宫连只虫子都爬不进来,那么奴才先去忙了,今夜里将板打好,明日给太子妃过目。”   待到刘裁离去,沈融冬轻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不是耗子,也不是风。”   “太子妃见谅,”屏风后果真迈出一道人影,“属下近日方调到栖霜宫,今夜轮到属下巡视。”   沈融冬笑:“若是进来巡视,为何在刘裁说话时一声不吭,又躲藏起来表现得如同贼人那般?”   这人本意不打算隐瞒,直接道:“太子妃耳聪目明,属下是端王派来的人。”   沈融冬的寝殿里大多数东西都能见光,唯有那只火盆,里面曾经装有的筹划烧毁干净,现下连灰烬都被清理,更别说寻到半个字眼。   “难怪本宫近日一直觉得,始终有人在鬼鬼祟祟。”   暗卫勉强挤出丝笑容,他此前听见太子妃和崔侍卫的对话,立刻出宫去回禀王爷,若是他当时不扯住,估计王爷都能冲进栖霜宫里。   “太子妃没有到最决绝的时刻,属下也不确定,说不定,”他当时拼了命道,“说不定,太子妃是同太子闹别扭,才会在侍卫眼前刻意那般说,属下再回栖霜宫调查,若是太子妃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来回禀王爷。”   他回到栖霜宫,比起往常更仔细去调查太子妃,发现她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之后没再露出过任何马脚。   “既然是端王派来的人,”眼下,太子妃出乎他的意料道,“那么劳烦你给端王带句话,我要见他。”   -   沈融冬想见晏迟,单是不想让他去参加未知危险重重的秋狝,若是委托暗卫转告,那么定然说服不了晏迟,只有她亲自去说明利害。   她挑选的地方是胡商们住的驿馆,平日里便会来,不会引起晏君怀注意。   后门僻静,沈融冬走到石门前,门外有几株树,晏迟那辆俭朴的马车在离得近的一株树旁,他坐在马车前,应当是一路悠哉前来,此刻一腿悬空,另一只腿膝盖微微蜷曲,手里握上马鞭,浅浅扬唇道:“太子妃。”   “端王殿下,别来无恙,”沈融冬道,“有些话我站在这里,同你说个明白。”   晏迟望见沈融冬的脸,那夜雨里的情形他还记得,眼前人容颜愈发接近,唇碰触上的那一刻,他的胸膛几乎静止。   眼前当时印出那张惴惴不安,却又万分认真的脸:“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你…你愿意娶我吗?”   曾经他盘算过千种万种,娶她是决计不可能的事,自从那一刻起,心里失去定论,事到如今,他光是见到,这句话着了魔般,在他的耳旁回响。   他可能是被魇住,就像那日从崇恩寺归来,他看见她的马车在半道上被地痞拦住,鬼使神差下马跟踪她,后来怕她再度遇上危险,索性指派暗卫留在她身侧。   沈融冬现下的话可谓大煞风景,打破了晏迟的回忆:“今年秋狝,望端王殿下不要参与。”   “太子妃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晏迟挑起眉头。   沈融冬犹疑不定,匆匆说道:“总之,端王殿下莫要将我的话当成儿戏,你若是去了,会遇上危险。”   晏迟一顿,放下手里的马鞭,“太子妃是在以何种身份,告知我这件事?”   沈融冬微怔:“我是…”   她仔细掂量,晏迟是个为黎明苍生的好王爷,她不希望看见他的血染红汴京城的土地。   更何况…   沈融冬张了张唇,说不出口,她纵使再道出一百种理由,也同她肚子里扯不上分毫干系。   -   离秋狝越近,沈融冬心里愈发慌张,她劝说晏迟的那几句,当时看来是分毫不起作用,最后兜着圈子,倒是成了她这里的难题。   她落荒而逃,也不知道晏迟,后来做了怎样的决定。   沈融冬坐在榻边缝制着小衣裳,心绪凌乱,一时没注意,手指头上被扎了一针。   “太子妃,不然休息会儿吧,”刘裁诚惶诚恐,“这衣裳不急。”   “本宫想让殿下在临行前,能亲眼看见盼儿穿上。”沈融冬柔柔道。   刘裁愁眉苦脸:“太子妃,您何必这般急?殿下又不是去十天半个月,至多不过一日,到时便会归来,等那时将心意给他看见不好吗?”   “那样就太晚了。”沈融冬叹息。   她要在晏君怀离开东宫后,伪造出身亡的假象,若是这回耽搁,待到肚子显形,她再无其他的方法可寻。   沈融冬将手指头嘬了下,继续缝制起小衣裳,可无论再怎么费心思,针脚都是乱的。   “是啊,”她放下衣料,“说不定,还不急呢。”   晏君怀在书案前翻阅着奏疏,景行阁门口处传来一阵动静,他以为是沈融冬,待到抬眼望去,却见一身宫装,看起来同寻常中原女子没什么区别的玉丹公主。   晏君怀放下奏疏:“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殿下,你记得上回重九的马球赛吗?”公主笑着走来,“当时我没有玩尽兴,听说你们过两日要去围猎场,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去?”   晏君怀端正道:“历年来秋狝都有规定,由于是在城郊的深山,不方便女眷一同随行。”   公主面上正有失落,晏君怀唇角一松:“罢了,既是公主想去,这回秋狝也由孤筹办,孤去向父皇禀明,此回允准女眷同行。”   公主得了应允,内心雀跃,正往外走,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这是公主一人的想法吗?”   公主脚步凝住,回首道:“当然是我一人的想法,难不成,殿下希望还有他人?”   “并未,”晏君怀道,“公主的提议甚好,若是有了女眷加入,想必更能激发群臣热情,倘若能猎到比往年更多的猎物,陛下也会更满意。”   公主心思微动:“那么,我能邀请太子妃一同前往吗?”   晏君怀眼眸微亮,嘴角稍提:“当然可以。”   公主低声笑道:“看来太子殿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盼着太子妃能看见你的英姿呢。”   -   沈融冬披着大氅等候在游廊里,待到公主从景行阁出来,宫婢在前,提着宫灯远远走来,她朝着她们的方位微勾嫣红的唇。   在外人看来,是东宫里的两位主子碰巧撞见,她们分外情深的事任凭谁都知道,这会儿凑在一起说些体己话,也没什么稀罕。   眼下,公主凑过来,掀开披风的风帽,挤眉弄眼戏谑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看见当时进去的不是你,脸竟然一下子垮掉了,他在我说完想法后,还犹犹豫豫的,生怕我不邀请你一道呢,说了会邀你,才肯放我离开,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   沈融冬握住她的手:“这一回,是我欠你个人情。”   “我们之间,哪里用得着计较这些?”公主握回她,“只要你日后多陪陪我,让我别那么闲着就好,况且这一回,我自己本来也想去玩。”   沈融冬低垂眼眸:“好。”   可日后哪里有什么机会?   她又撒谎了。   崔进沐在夜色下,看见太子妃回栖霜宫,待到她将身旁的青荷支使开,四下无人,迎过去道:“属下有认真思虑过,按照太子妃之前所说,这回的秋狝最为合适,等到殿下他们出宫,太子妃您就——”   不等他将计划尽数说出,沈融冬冷不防打断他:“再等等。”   “等等?”崔进疑惑道,“若是再等,下回可就没有这般好的时机了。”   “秋狝只有一日,时间不够充裕,若是再久一些,会更好,”沈融冬道,“况且方才我遇上公主,她向太子殿下禀明了秋狝要一同前往,拉着我也去,若是我不去,殿下会起疑的。”   崔进眼神探究:“太子妃,您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融冬未答。   崔进抿唇道:“太子妃,属下看不懂你。”   她竟会哀求公主前去同晏君怀商议,这样一来,她就彻底失去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莫说是你,”沈融冬低头,望向栖霜宫的贫瘠土地,自嘲般道,“我连自己都不懂自己。”   -   秋狝的围猎场建在京郊,前一日祭天,次日百官随同出行,沈融冬在茫茫人海里巡视,果然见到了晏迟。   他换了骑装,眉眼清朗,她心里偏焦灼到如同有烈火焚烧,要将她炙烤殆尽。   进了围场,所有人先在行宫里歇息。   晏君怀过来询问:“冬儿,你喜欢什么?孤为你猎来。”   沈融冬收回飘忽不定的眼光,笑道:“只要是殿下猎的,臣妾都会喜欢。”   晏君怀情不自禁莞尔,偏开脑袋,不让她看见微红的耳根。   过了一阵,大部分人整装待发,陛下的身子骨一向不好,连围场也是选的临近,这会儿同女眷随侍们在行宫里等候,只等他们满载归来,再做公正定夺。   公主在沈融冬的耳旁悄声嘟囔:“我还以为能真正射猎呢,谁知道只准我们呆呆看着,连弓箭都不准摸上一下,这样的话,还不如呆在东宫里呢,免得看见了心里痒痒。”   “嘘,”沈融冬拉住她,“莫教陛下给听见了。”   公主仍是不大高兴,沈融冬思忖一会,同她说道:“日后你若是想射猎,可以让太子殿下带着你去。”   公主亮了眼睛:“你也会一起?”   沈融冬怔忪,继而溢出笑容:“我当然会一起。”   当说谎成为习惯,她心里竟然没再担上什么负担。   沈融冬又和公主闲聊了会,看准时机,借口说是肚子疼,要去茅房。   青荷一直了解她的异状,以为是肚子里闹不痛快,忙着急道:“太子妃,奴婢陪着您一块去。”   “你和她们多四处逛逛,今日不必拘束,”沈融冬缓和道,“我实则是闷得慌,就近散散心就归来。”   青荷只好作罢。   沈融冬避开众人的视线,私下里换了一身装束,看起来和随侍没什么不同。   她进到猎场里,按照事先在地形图上观察好的位置,来到野鹿喜爱呆的丛林。   远方人声交谈隐约响起,沈融冬将自己藏匿得更为隐蔽,心里如同小鹿四下乱撞,若是晏迟来了,她随便胡诌些什么都好,一定要让他离开。   待到脚步走近,她惶惶抬眼,晏迟指派来的暗卫在她逼迫下,迫不得已将一些事告知她,晏迟看不上其他小兽,更贪图清净,最有可能选择的地方便是她现下所呆之处。   她不管是晏迟授意,隐晦邀约她在这里相见,或暗卫所述是真实情况,她呆在这里,始终都能见到他。   脚步声过来,沈融冬扒开眼前枝叶,从叶片缝隙里看见了晏迟,同样看见他身侧的晏君怀。   “皇叔,”晏君怀从身后箭筒里抽出箭,搭在弓上,“若是我先猎到,皇叔应允我一桩事,如何?”   晏迟笑道:“若是旧事,那么不必再提。”   沈融冬吞咽了口唾沫,想到在端王府游廊之上,醉酒的晏君怀对晏迟的告诫。   一,不要沾染她,二,迎娶正妃。   现下,晏君怀将弓缓慢抬起,有张开的意图,而后又慢条斯理说道:“父皇近日愈发不振,若是不日后,皇叔仍了无牵挂,孤怎么放心给你留条生路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6 23:54:11~2022-02-22 20:2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过头 9瓶;小希养鱼啊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晏君怀的神情倨傲, 明明说出的话从容懒散,可仿佛已经成了君王的威慑,令人不寒而栗。   沈融冬手指紧紧抓住矮树枝条,大气不敢出, 胸膛起伏连续不断, 想要即刻站起身, 大喝他快停下手。   虽然他的箭头并未对准晏迟, 可是任凭谁都说不准, 万一箭头倏然转向,晏迟他能够及时反应得过来吗?   却未曾设想过, 不等她将脑海里的思绪付诸实际, 暴露出自己的位置所在,晏君怀先放下了手里蓄势待发的弓和箭。   丛林里, 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哗哗作响, 这一块僻静到只有他们三人,晏君怀微微勾起唇,温文尔雅道:“开个玩笑,皇叔莫不是被吓着了?”   晏迟一直无动于衷, 连晏君怀的弓方才张开,似乎是转个弯就能到他眼前,射中他的眼睛,这样也无所畏惧。   “太子方才这般大不敬, 是笃定在场的只有我们二人,若是将殿下这句话说给任意一人听,他人也只会觉得本王在捏造谣言, 蓄意诬害太子, ”晏迟淡问道, “所以太子殿下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吗?”   “哪里,”晏君怀低了语气,“皇叔莫要当真,孤都说过是玩笑了,再当真,孤要认为皇叔在小肚鸡肠了。”   沈融冬胸膛乱跳,晏迟的话很对,晏君怀就是仗着没其他人在,所以才邀请晏迟到这里来,笃定说出这番大不敬的话。   晏君怀像是无事发生:“这里就是孤之前看了许久,拟定好的最佳狩猎场所,皇叔,如何?是不是极为清净?”   他的尾音方落,晏迟提议道:“换一处。”   晏君怀轻飘飘掀起眼眸,略带疑惑问:“皇叔是对这里不满意?”   “本王只是想起,还有另外一处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晏迟笑道,“本王带你去。”   “皇叔数年来都未曾回过京城,哪里能知道比这儿更好的地方?罢了,”晏君怀收起弓,“当是向皇叔赔罪,这回信皇叔。”   沈融冬惴惴不安,望见他们的身形走远,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同一桩疑惑,晏迟为何忽然提议更换地方?   她往深处细思,莫非是因为,晏迟发现了藏身在矮树丛里的她?   被这个想法惊到,沈融冬胸膛骤然狂跳,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还没去思考这猜测到底有几分可能,原本走远的两人,其中更显得成熟庄重的那位,忽然偏了偏他的脸庞。   晏迟若无其事回眸,沈融冬猝不及防对上这双纯黑如琉璃般的眼眸,望见他眉眼风平浪静,唇角携几许笑意,像是尽是了然。   她似乎能通过他意味深长的眼底看出,那日他在驿馆后门问她的问题,到底她是在以何种身份担心他?   眼下,他通过她的行径,已然找寻到了答案。   -   晏君怀随同晏迟来到另外一处林地,四下打量过后,他轻轻啧了一声:“皇叔的眼光差了些。”   “罢了,”他将手里的弓张开,意图先发制人,“皇叔之前说过,秋狝过后就要回到边疆,孤今日不会让步半分,免得皇叔之后耿耿于怀。”   “这样最好。”   不多时,他们两人身旁各自猎到的猎物一眼便能分辨清楚,到底是孰高孰低。   晏君怀手握弓箭,微微用力:“皇叔不拿出真本事,是在小瞧孤吗?”   他特意观察了晏迟的动作,他屡屡选中的猎物都是行动迅捷的野兔,虽然十有八九能射中,可是十来只野兔,也比不过一只大型的猎物。   他见晏迟不辩解,又略带讽意道:“原本以为皇叔在边关呆了数十载,已经将箭术练到出神入化,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若是在两人的较量中抱有退让之心,可不就是落了下乘吗?   晏迟将弓收起,面带倦色:“不若先回行宫歇息?待会再继续。”   晏君怀咬紧下颌:“好。”   晏迟牵着骏马,往行宫的地方而去,晏君怀看着他的背影,选择了他的反方向,更多野兔出没的林地里。   -   晏迟步行一阵,眼光不经意瞥见一道孱弱的身影,他脚步微顿,继而赶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里…”   容易受伤的言辞未曾吐露出来,被他按住肩膀的人惶惶转过脸,眼睛里俱是惊恐:“端…端王殿下?”   晏迟拍了拍他的肩头,平和道:“深山里危险多,莫要落单。”   “谢…谢端王殿下关心,”那人结结巴巴道,“小的立马去同其他人汇合。”   晏迟看他走远,这时才发现,他瘦弱的身形和沈融冬一点儿也不相像,他方才若是不在心里想那么多,定然不会看走眼。   眼光又往四周环顾,晏迟覆下睫,拿着弓箭,朝行宫的地方去。   再一次看见似曾相识的背影,他如若未曾看见,径直和那道背影擦肩而过。   “端王殿下。”   晏迟以为耳朵出现了幻听。   “端王殿下,”又是一声,掺和了迫切,“你等等!”   晏迟朝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是那道身影,身形纤弱,面容素净,身着一身随侍的服侍,虽然不像样,可是确是她。   “端王殿下,”沈融冬抿紧唇角走过来,“你方才同太子殿下在一起,他有没有…”   “有没有意图伤害本王?”   沈融冬呆愣,晏迟的话一针见血,可确实是她想问的,若是他不出口,她说不定要扭捏上许久。   晏迟笑道:“你方才藏身在矮树丛中,便是在担心这个?还有,你之前在驿馆后门所说的话,目的也是为了制止我在秋狝这日接近太子,是因为你觉得,太子会在暗中伤害我。”   他的语气笃定,不容人质疑。沈融冬抿了抿唇,局促不安道:“看来端王殿下无事。”   他比她想象得要聪明得多,便是晏君怀真存了心思伤害他,他也一定有办法解局,不需要等到她来提点。   这么看来,她的所作所为,都像是笑话。   没了再继续谈话的必要,沈融冬越过他,正打算回到行宫的隐蔽处换下自己这身装束。冷不防的,晏迟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上,他轻言缓语:“等等。”   沈融冬朝后看过去,晏迟的眼睛依旧如琉璃般纯净,桃花眼的形状好看得紧,薄唇紧抿,似乎是有什么话,藏在嘴唇吐不出来,也成了她的扭捏样。   沈融冬掀开眼睫,“端王殿下,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等到之后,让你的暗卫过来通信。”   她仍然在赌气,晏迟让人守在她身边的行为,简直将她当成了笼中之物。   “歇歇脚吧,想必累了。”晏迟将身上的骑射装解开外衣,铺在就近的一块圆润石头上,示意她坐下。   沈融冬张了张唇,想要回绝,身形又不由自主坐过去。   她也想见晏迟,尤其是有了腹中的孩子之后,莫名的,对于晏迟的依恋就更多上了一层。   她说不清楚,这该用何种来确切解释。   是羁绊吗?   因为肚子里的骨血,是来自于他和她,所以她觉得两人产生了一道朦朦胧胧的联系,甚至类似于阿爹和阿娘之间的关系那样。   阿爹和阿娘也是在有了她和沈温之后,更为亲近的吧。   沈融冬捏紧拳,故作漫不经心锤了锤自己的腿,想要消除些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晏迟将马系在了临近的一棵树上,走过来,裹挟着清风,“这里没什么人,我给你吹首曲子。”   沈融冬错愕,她呆呆道:“我…我没说过想听曲子。”   何况这深山野岭,哪儿来的乐器?   晏迟随便捡了片树叶,拭干净,放到唇边。   她的耳边霎时响起一小段从未听过的调子。   前一刻还在焦灼的心,瞥见晏迟的眉眼,认真且干净,没由来寂静下来。   他的身上早就没有了那股佛堂里的檀香味,可她如同置身在那间佛堂里,浑身都变得坦然,卸下了重重负担,舒适到她自己都觉得讶异。   “这是什么曲子?”待到晏迟吹完,她静静问。   “宁太妃教的,还没取名字。”   “可惜了,”沈融冬呐呐道,“挺好听。”   “是当年先皇哼给宁太妃的,后来又改编了些。”   沈融冬微讶,人人都说宁太妃当年不受先皇宠爱,可是先皇会给她哼小曲儿,足以见得用心,只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情谊,分给了究竟多少人,又最多能持续到几时?   这么一想,欢快活泼的小调,霎时沾上了几分哀婉。   “你想听他们的事吗?”   “我想听你的事。”   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沈融冬自己都愣住,她抬眼看他,晏迟狭长的桃花眼里倾注墨色,唇微微翘:“好。”   “当年宁太妃其实并未受到什么宠爱,与其他妃子所诞下的皇子不同,我受到其他皇子们的排挤,甚至会被宫婢和太监捉弄,当时我在想,若是我有朝一日当上皇上,一定会向欺负过我的人复仇,可是终究是年幼时的想法,后来大了些,也打消了念头,宁太妃是普通的妃子,身后无任何家族势力依靠,夺嫡是其他皇子间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融冬听晏迟用这般风轻云淡的语调吐露出身世,甚至是幼年时的想法,心里堵着,手下意识想要去搭上他的手背,方张开,又收了回去。   她究竟在想什么?   晏迟是晏君怀的叔父,现下也是她的叔父,他们两有过那一次的荒唐就足够离奇,现下竟然还坐在一道闲聊,若是再有什么逾矩,她该被天下人唾骂了。   “后来呢?”沈融冬秉持着旁听者的好奇,尽职尽责问。   “我讨好着各位皇兄,装作自己是个纨绔子弟,谁的阵营也不站,后来其他的皇子们死的死,疯的疯,只有我一人独活,事到如今,我时常在庆幸当初的举动正确。”   沈融冬覆下眼睫:“端王殿下,的确是高瞻远瞩。”   “你不必如此迎合我,”晏迟道,“我不过是在和你述说,我不光彩的那一面。”   “后来我去了边疆,先皇坐上皇位,我在其他臣子的嘴里,无异于皇兄的狗,这样我在边疆,皇兄才能放心,宁太妃在冷宫里也能安全。”   “比起其他的妃嫔和皇子,我和宁太妃的处境再好不过。”   沈融冬的心里涌出一阵酸涩,眼睛也乏得很,支撑不住要沁出泪珠来。晏迟看她,揶揄道:“你要哭了?”   “罢了,”他道,“那我不说了。”   “不,你再多说些,”沈融冬情急之下触碰到他的手背,紧张道,“我想听。”   晏迟低下眸,沈融冬的眼睛自然也看见了自己手的轻佻之举,她急急忙忙缩回手,“后来呢?你在边疆如何?还有…还有。”   其实她主要是想听,晏迟救了她的那一段。   他为何看见她落水,能够毫不犹豫救她,为何又要隐瞒了自己救人的行径,将这桩好事拱手推到了太子的身上?   包括当时知情的所有人,全部都在瞒着她,包括阿爹,包括沈温。   现下想起来,沈融冬一阵心寒,他们究竟为何要如此?   “到了舞象之年,关外发生一场□□,当时雍州城内的百姓们死伤无数,幽州知州残暴无度,我只是个王爷,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麻木着自己或许百姓的伤亡出现,皇兄听见我的不作为,心里会更为放心。”   “怎…”沈融冬停顿道,“怎么会?先皇是个好皇帝。”   虽然在某些地方她不能认同他,可是这点始终没法否认。   “是啊,后来连身旁的侍卫都看不过去,要去凉州借兵,”晏迟自嘲道,“我自然是不能让他独去,恰此一回,便在凉州知州的府上遇见了你。”   沈融冬气息停滞,抿抿唇,终于要说到她了吗?   晏迟漂亮的眼睛轻眨:“下回别再这般,若是遇见,我应当没勇气再救第二回 。”   那般冰天雪地的天气,他当时应当是着了魔,才会跳进冰窟窿里救人。   沈融冬泄下气来,转过身道:“端王殿下如此不情愿,好在…好在我处心积虑想要提醒你,也算勉勉强强扯平,放心,我之后绝不会再这般了。”   晏迟轻笑:“雍州知州后来卸任,在下一任知州赶来赴任前,我参与了百姓们的重建,从那回开始,边疆开始流传起我是个好王爷的谣言,后来又上沙场,谣言便越传越厉害,直到与事实完全不同。”   万万没想到晏迟会这般看轻自己,沈融冬滚动喉咙,轻声说道:“都过去了。”   她抚上肚子,但愿肚子里的人听不见他说的话。   他与肚子里的人有血缘关系,若是真能冥冥中产生联系,被小家伙感应到了凄凉,日后成为阴郁的人该如何?   思虑着,毫无知觉想法越来越偏,感觉到身旁人许久未再说话,她抬起脸,忐忑安慰道:“端王殿下,你不必妄自菲薄,人是好或坏,虽然不见得一定是要从他人的口中定夺,可是当有一人说你好,你姑且谦逊,可以当个好听话听听便过去了,若是有成千上百的百姓都开始夸你好,那么…”   她犹豫了几分,接着朝他笑道:“你还是可以骄傲骄傲的。”   晏迟微怔,低下下颚,笑着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我只是普通的人,我也会因为害怕,而屡屡屈服于他人,一点都不如你想象中。”   沈融冬低声:“我也没将你想得太好。”   “所以日后我不在时,一定要小心自己,莫要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沈融冬心思一动:“你是指,什么?”   他说他第二回 应当没勇气再从冰窟里救她,她知道那是玩笑的揶揄话,可是现在又听着他这句话,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凝重叮嘱她什么?   对,她忽然想到,他派的人一直在栖霜宫里,那人若是听见了她和崔进的对话,好像也不无可能?   沈融冬心悸,想要从晏迟的脸上看出答案。   他却闭口不再提起任何有关于这件事的一点半点,岔开了话题:“你问过的那句话,还作数吗?”   沈融冬浑然不知他问的是哪句,下意识道:“什么?”   晏迟被她的眼睛一望,陡然失去开口的勇气,笑了笑道:“当我未曾说过。”   “歇脚了这么久,该离开了。”沈融冬别开脑袋,站起身来,要朝着行宫的方向走。   “等等,”晏迟问,“眼下机会正好,你不想试试?”   沈融冬回转过身,晏迟站起身来,将弓箭搭往她的手里。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平视前方。”   正欲回绝,可是这宛若命令般的言语令她不由得挺直腰身,听着他话,目光正视前方。   晏迟的手握上她的手,惶惶不安跟着袭上心头。   他的薄唇就贴在她的耳际,虽然未曾亲密挨在一起,可是光凭他低沉的气息,混合林间的风,她心里乱成了一团。   晏迟教着她的手,调整好将要瞄准的方位。   对上前方的一株树,晏迟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沈融冬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么多话,想也不想答道:“像。”   “你不问问我吗?”   “啊?”沈融冬迷糊着,“问什么?”   晏迟更握紧她的手,弓上的弦被慢慢绷紧,接着松开,箭飞速射了出去。   他的语调轻若无声:“问为何看起来有心事。”   沈融冬跟着他道:“为什么有心事?”   晏迟轻笑,低眸看过来,桃花眼底清澈可见,印出她错愕的脸庞。   “因为从那回救起你后,心底里多年来,都装着同一个人。”   “我同不后悔当年忍辱那般,不后悔救起你。”   她别开自己的脑袋,竭力平复气息。   接着看见射出去的箭,正好射中树枝,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到她的眼前。 第57章   沈融冬告别晏迟, 整个人犹如脚踩棉花思绪全放空,她回到行宫,到了原先的隐蔽房间换下身上装束,走出来时, 见无论太监宫婢, 亦或是同来的女眷, 都未曾注意她, 便不动声色回到原来众人那里。   本以为晏君怀还在林子里射猎, 可是她前往众人那里,赫然换下骑装的晏君怀身处人群中, 他披着厚重的雪白大氅, 手里托着只毛色发灰的野兔,若是不细看, 野兔要与他整个人融在一起。   晏君怀这副模样, 教人分外不敢置信。   沈融冬望见他手里的兔子,眼睛黝黑圆润,里面嵌有一汪水般湿漉漉,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按照野兔目前温驯的模样看, 它应当是未曾受到过半分伤害。   晏君怀余光正好瞧见了她,抱着兔子迎过来,笑道:“冬儿,你看这只野兔像不像你?”   沈融冬伸出手抚了抚兔子的脑袋:“殿下有心了。”   晏君怀大致看出她的兴致不高, 避开众人耳目,将手里野兔塞到她怀里:“孤没伤害它,到时候你带回栖霜宫里养着, 能在无人时陪陪你。”   沈融冬勾勒出浅浅一抹笑:“多谢殿下。”   “冬儿去哪了?”晏君怀避人耳目想问的正题终于出口, “孤一直在担心你, 从青荷那里听闻你又犯难受,心里也跟着难受。”   不等沈融冬回答,他将身上的大氅毫不犹疑脱下来,披在她肩头,将她整个人包裹。   “出来也不小心些。”   晏君怀的口吻格外像是幼时当着众人面前对她肆无忌惮的宠溺,可像从前那般,不如干脆口口声声质问她,这样她倒不会这般情何以堪。   “冬儿若是不想说,那就不说,”晏君怀道,“我知道冬儿有自己的主意,孤不会太约束你。”   沈融冬浅浅勾唇,捧着野兔同晏君怀回到众人眼下,她坐往玉丹公主身边,公主早就瞧过晏君怀手里的这只兔子,只是现下才摸着它,艳羡道:“射中这兔子倒是容易,可是将它生擒,还让它落得如此温顺,倒是有几分困难,太子殿下像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对你真是有心。”   “你喜欢的话,不若…”她是想着将手里的兔子送给她,可是正窥到晏君怀盯过来的目光,便吞下去,轻声道,“殿下再猎一只,想是也不困难。”   “殿下哪里有那闲工夫再跑出去?”公主笑道,“我也不过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鲜活的小东西,一时新奇,看看就好,真要教我养,不出三日就得给养进土里去了。”   沈融冬抚摸着兔子,目光放空,几次避开晏君怀的灼热。   出去射猎的人过上一阵归来,沈融冬在陆续的人群里,瞧见晏迟分外鹤立鸡群的身影,他身后随侍提着的猎物她用一双手便数得过来,也不见有什么教人吃惊的猎物,称得上中规中矩。   他的箭术不可能只这般,应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晏迟说过自身如履薄冰,活着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最后定生死的棋盘上落子,若是行差踏错,下场可想而知。   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开始发堵起来,手里抚着兔子的动作几次不流畅,险些教身旁的人看出异常。   太监这时上前分工清点完所有人的猎物,得出高下,将记载了详情的册子呈给陛下过目,陛下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的便是晏君怀,沈融冬不吃惊,在她的预料中。   太子猎得的猎物最佳,陛下赏赐了一堆好物,一眼看去,无一件凡品。   晏君怀偏偏不识相,当着群臣的面,诚恳向陛下道:“陛下,儿臣想要成双成对的赏赐。”   “噢?”陛下听了深感意外,“太子为何想要这样的赏赐?”   “这样才能分给他人,与他人共享这份喜悦。”   在场的人听见,赞赏的目光从太子身上落往公主,转瞬成了艳羡。   多数人都以为太子要将荣耀与公主共享,心照不宣般夸赞起太子来。   陛下看向玉丹公主,龙颜大悦:“难得太子有这份心,不如这样,孤将这些赏赐再添上同样一份,你拿去分享给你想要与之分享的人。”   “儿臣谢父皇。”   晏君怀领了赏赐,沈融冬躲着他的目光,浑身尽是不自在,他总是似有若无般看过来,她难道还不能明了,他是想要将另一份赏赐,抬进她的寝宫里吗?   她的眼睫簌簌颤动,避着晏君怀同时,不经意的眼光落往晏迟身上。   他眼神平淡无奇,似是岿然不动,无任何人事能影响到,她又有些不是滋味。   -   秋狝结束,沈融冬回到栖霜宫里,将盼儿的小衣裳缝制完毕,外面的天色漆黑如沾满浓墨,她唤来刘裁,吩咐他将她缝制好的小衣裳拿去偏殿。   刘裁问道:“太子妃,您不亲自去吗?”   “你去吧,来日方长,今夜本宫想先歇息。”   正在刘裁要动身的时候,沈融冬心思微动,仍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轻声道:“罢了,本宫同你一道去。”   到了偏殿,绿竹正在哄着襁褓里的盼儿入睡,望见她来,欣喜问道:“太子妃,奴婢都有好久未曾见到过您了。”   尾音方才落下,又着急忙慌道:“您吩咐青荷拿给奴婢的那些脂粉头面,奴婢都有在好好用,太子妃,您对奴婢的好,奴婢无以为报。”   “照顾好小皇孙就行。”沈融冬拿了一件小衣裳,衬在盼儿的身前,他眼珠晶莹剔透,望见她,咯咯直笑。   沈融冬放下小衣裳,又想逗弄逗弄他,方伸出食指,半路上匆匆缩回。   她很快便走,再和盼儿亲近,到时候此生说不定再无缘相见,现下的亲近,对于他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没了逗留的心思,沈融冬心事重重回到正殿,晏君怀正好吩咐人将那些赏赐都抬过来。   得了吩咐的太监同她解释:“太子妃,太子殿下不将全部的东西送过来,是他惦记着怕太子妃成为眼中钉,何况落人口实,陛下那里听见了也不好,这不,送到公主和孟侧妃那里的赏赐,都拆开来了,没有什么是同殿下一双的。”   晏君怀难道是小孩子?   沈融冬抿唇,面目当然未显露出异样:“难为殿下有心。”   太监领了她的赏赐,正殿里等人散去,又静得可怖。沈融冬未曾去看任何一件赏赐,来到窗棂前,晏迟送给她的兰花开得有些模样,可等这阵子花期过去,凋落后只会剩下泛黄的叶片。   她没有带走它的必要。   她唤来崔进,同他商议道:“这回全凭崔侍卫做主,本宫不会再任性。”   崔进没去秋狝,留在东宫里,一见到从秋狝归来的太子妃这般放低姿态,他微怔道:“太子妃,属下又仔细想过您之前说的话,您其实没做错,若是推辞不去秋狝,反倒会惹得殿下怀疑,对于逃离愈发不利。”   沈融冬心里有愧,踌躇道:“这一回本宫绝无二话。”   她当然知道自身在为难崔进,可是若没有崔进,光凭她断然不可能成功,只能宁愿这般。   崔进郑重:“属下会看好时机,太子妃,您静等便是。”   沈融冬点脑袋:“好。”   -   沈融冬在接下来的时刻,将手里的值钱物件都委托崔进兑换成了银票,用了他的名字,存放在钱庄里。   除此之外,为了避免长途跋涉疲劳,路上又遇不到医馆,荀太医开给她的安胎药方,她偷偷准备上了许久,足够她抵达边疆的分量。   一切都准备好,晏迟差遣在栖霜宫的暗卫,又来为他们家王爷传话:“太子妃,王爷想要见您。”   沈融冬打定了主意不见,可暗卫像是能窥出她心思:“若是太子妃不前往,王爷会一直守在那,不会离去。”   沈融冬苦笑道:“这是威逼?”   她斟酌一番,坐上马车由公主陪同,外出时有落下东西在驿馆的借口,晏君怀倒是未曾怀疑过什么。   来到驿馆后门,晏迟等在那里,他素来都是温文尔雅,鲜少有生气的时候。   这回方见了面,他开门见山,有几分沉着道:“你准备瞒我到何时?”   沈融冬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话。   晏迟的手起初攥成拳,沈融冬以为他被谁触怒,可全然不是。   他将左手手心摊开,沈融冬看见他的手里,躺着一味药渣。   不详的预兆顿时浮上心头,她艰难吞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这…这是什么?”   “安胎药的其中一味残渣。”   沈融冬被彻底戳破,面如死灰一般,一言不发。   此刻再问晏迟是怎么知道的,好像都徒劳无功,晏迟的眼里,摆明了一切真相都已经摊开在他的眼前,她再隐瞒也丝毫不起作用。   “你起初,”晏迟犹疑道,“同崔进商议,准备伪造身亡的假象,也是因为这个吗?”   沈融冬抿唇:“是。”   “你准备带着身子逃窜,直到无人能找到你的天涯海角,瞒着所有人,当成这件事根本未曾发生过?”   沈融冬添上心虚:“是。”   晏迟气笑般:“你觉得晏君怀身旁的一个侍卫,比起我和你的兄长,以及你的爹娘,都要更让你放心吗?”   “不是这样,”沈融冬矢口否决,猛然抬头,看见晏迟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差,她惴惴不安道,“我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们。”   “没有?”   沈融冬抿紧了唇,惶恐不安道:“没有。”   晏迟再也不复平静,将手里的药渣重新捏回,这回却是切切实实攥成了拳。   他看似想要发怒,可极力克制着,转眼低了语气,哑着声音道:“你就不能多信信我吗?”   沈融冬心里敲着鼓,晏迟的眼睫湿湿的,垂下来的样子令她心生不忍。   她吞吐道:“我…我骗了你。”   她起初瞒骗晏迟自己早已喝过避子汤,可是现下竟然有了身子,若是将这件事同他说,不止是没有必要的问题,更关乎到她欺骗了他的问题。   身上担下的谎言越多,她余生愈压抑,几乎在负重前行。   晏迟若是从她嘴里知晓,定然会说不在意,他会当作没被她欺骗过。   可他越这样,她越难以忍受。   沈融冬望见晏迟脸上的阴云,他的长睫乌黑,沉沉朝下坠。他对她的这解释,俨然没有任何反应,丝毫气都没消下来。   她再低低道:“你不用担心我,这个孩子,我自己会照顾好。”   “谢谢。”   “啊。”沈融冬不明所以,怔怔抬起头。   晏迟压抑着声音,喉咙间滚动,似是有小兽在她耳旁呜咽:“谢谢你,没有选择放弃它。”   -   沈融冬坐上回宫的马车,任凭公主在她眼前挥上许久,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的思绪还飘浮在晏迟那里,他低下面庞,她第一次看见那般脆弱的他,几乎情不自禁要上前抱住他,让他别再这样难过。   “你要逃离,难道不该找我吗?”晏迟过后看向她,眸色深黑,暗藏着无奈。   怕她拒绝那般,不等她回答,他自行决定道:“两日后你出宫门,我会让人来接你,你想去哪里?”   沈融冬想去边疆,看着他的眼睛,嘴里主意改口:“江南。”   “江南?”晏迟蹙眉,“好,那去江南。”   她松了口气,又怅然所失。   “你若是改名换姓,便再也不是太子妃了。”   沈融冬惶惶,想到林间里飘到她眼前的那些花瓣。   晏迟当时坐在她身旁,问出她那个问题:“你问过的那句话,还作数吗?”   到底是哪一句话,她心中好像有了答案。   他是想问,她还愿不愿意,让他娶她。   -   马车到宫门前停下,沈融冬步行到栖霜宫,本应在大门这里看见崔进,但是她凑近,崔进的人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晏君怀。   晏君怀站在那里,身形和夜色融成一体,在昏暗里等待她。   他的眸子和晏迟一样深得不见底,待她看过去时,愈发幽暗。   他身形未动,悠悠问道:“冬儿,你回来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沈融冬听得心惊,她问道:“平素里殿下不是让崔进守在这里吗?为何殿下今日亲自来了。”   “崔进?”晏君怀略有疑惑般,而后又自问自答道,“他犯了些小错误,被孤给罚了,这几日都不能来了。”   地面上的寒气霎时从脚底直蹿到沈融冬的天灵间,她抿住唇,手指不安地蜷缩,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冬儿是有何事要找崔侍卫?”晏君怀笑吟吟问道。   “没有什么,”沈融冬低下脑袋,“臣妾只是对于殿下一时等候在这里,深深感到意外。”   晏君怀的手里捏着柄伞,走过来撑开,温和得不似原本的那个人:“冬儿,陪孤走走吧。”   “可是未曾下雨。”   “孤想为你撑伞,”晏君怀自若道,“何况,也能挡着风。”   沈融冬毫无应对,只能陪着他在栖霜宫里兜起圈子。   “冬儿,你知道吗?父皇那日在行宫里众臣的眼前,对待孤那般亲密,根本不是出自他的真心,”他恍惚道,“孤不过是一个随时都能被撤换掉的太子,冬儿看见的,是陛下想让所有人都看见的假象。”   沈融冬起初一言不发,过了一阵问道:“殿下同我说起这些,是有何用意?”   晏君怀浅勾唇角:“陛下在立太子时,曾经有过许多考量,他的第一人选明明并不是孤,可是后来,为何又选择了孤?”   他接着自嘲道:“母后膝下无子,若是再立其他妃嫔的皇子作为太子,那么难免惹得母后身后的沈家不快,支持母后稳坐后位的那些大臣们,同样也会持有意见,陛下只好先立我为太子。我的生母,更是个没有任何家族势力的妃子,一直以来,我都走得很小心翼翼,也曾经在心里怨恨过父皇,为何要将同尘这个字给我?我不喜欢,可是时常又在庆幸,还是要多亏了父皇,我才是现在的太子,才能够娶到你。”   沈融冬喉间滚动,心里浮起别样情绪,今日的晏君怀,似乎有些奇怪。   “殿下,这些都已经是过去了,殿下现在贵为太子,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劝着道,“陛下不会再更换太子,有这么多支持殿下的臣子在呢,殿下不用担心那些莫须有的事。”   晏君怀喃喃,似丢失了魂魄般:“父皇当时明面上为孤取名为君怀,君王怀里的宝贝,可是他既然给了我这等好名字,为何在母后逝世后,一切就都被打回原形,我就成了同尘,卑微如尘。”   沈融冬看见晏君怀说完这句话,脚步倏然停下,似是有什么阻碍。她跟着低下脑袋,发现他的脚边伏了一只小兔子,毛发灰白,是晏君怀在秋狝送她的那只。   晏君怀目不转睛盯着它看上了一阵,沈融冬怕他触怒,先将兔子给抱在手里:“估计是宫人未曾注意,让它不小心跑出来了,望殿下不要怪罪。”   “你怕什么?”晏君怀看着她笑,“孤又不会治它个大不敬之罪。”   沈融冬抿了抿唇,晏君怀唤来宫人,将这只兔子给抱走,接着呐呐道:“看来冬儿不太喜欢它。”   “没有,”沈融冬辩驳,“臣妾很喜欢它。”   “可是它不像冬儿的那盆兰花一样,可以呆在正殿里呢。”   沈融冬霎时无言以对,想了好久的说辞,也未曾想出一桩合适的,便缄口不言。   晏君怀笑道:“孤想起来了,母后在小时候,也送过孤一只兔子,是在孤认识冬儿之前,那时候孤可喜欢那只兔子了,可是后来父皇看见了,他说,孤不能让手里留有把柄,若是弱点教人给拿捏住了,那么便如同蛇被扼住七寸,动弹不得,生死全都掌握在了他人手中,后来,那只兔子就无故死掉了,连墓碑也没能给它立,因为我怕父皇看见了,会不喜欢。”   沈融冬听得心惊胆寒,默默道:“殿下,都过去这么久了,节哀,你若是想的话,还可以将眼下的这只,当成年幼时的那只。”   “还会是同一只吗?”晏君怀侧目望过来,微弯唇角道,“孤可能是从那时候起,不敢真正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喜欢一个人,厌恶一个人,都不能说出来,喜欢她,就表露出三分,还有七分是厌恶,厌恶一个人,则反过来。”   沈融冬不语,她知道晏君怀小时候并不怎么愉快,陛下没少凶他,可那都是父慈子爱的表现,万万没想到在晏君怀的心里,竟然会以这般的心思看待。   “冬儿,你看,”晏君怀将撑着的伞移开,抬头望天道,“你还记得小时候说过想要月亮吗?并不是我刻意忘记了,自幼母妃便教导我,作为太子,不能放下身段,我是尊贵的太子,我得到的一切,我该拥有的一切,都该是最好的,可是我只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去想你的感受,现在看来,是我错得厉害。”   陛下和丽贵妃教导他的,其实并没有错,只是没想到,晏君怀会这般偏执。   沈融冬半阖眼睛,说道:“殿下,若是您想和臣妾回忆这些儿时旧话的话,那么便大可不必,现下臣妾和您都过了那个时候了,殿下觉得,臣妾还会在乎这月亮的事吗?”   晏君怀曾经是在汴京城里风光无二,抢走所有世家公子风头的尊贵太子,现在在她眼前,这般不像自己。   是该怪罪她吗?   沈融冬透出倦意,看向晏君怀:“殿下,若是说完了,便就此歇息?”   “冬儿既不喜欢,就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孤只是心里闷得慌,一时间不吐不快,”晏君怀说道,“等过两日孤闲下来,冬儿再陪孤去看戏如何?”   “臣妾喜欢梁祝。”沈融冬想好拒绝的借口,晏君怀不喜欢看这样的戏。   晏君怀答应她:“那好,就看梁祝。”   沈融冬无言,转而想到答应了也不用兑现,她懒得再去辩驳。   远方的宫灯愈发冷清,沈融冬余光窥见,晏君怀握住伞柄的手微颤。   她想再次劝说他歇息,此刻从栖霜宫正门外跑来一位小太监,是常年跟在晏君怀身旁服侍的那位。   他看见他们,忙急得跪下。   沈融冬见到他心急如焚,温和问起:“有什么事?”   远方的盏盏宫灯陆续歇了下去,更有悠长的敲钟声,一声声绵延不绝。小太监嘴唇翕动,嗓音尖锐,又似带有哭腔。   沈融冬恍恍惚惚,偏偏听得分外清楚:“陛下,薨了。” 第58章   丧钟声声持续, 沈融冬醒过神来,颤抖着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前来禀报的小太监见到太子妃情绪不稳,明白她一时间难以接受,嗫嚅着继续回禀:“太子妃, 陛下今夜急火攻心, 饶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守在龙床前, 仍是…仍是无力回天。”   他说到这里, 再说不下去, 脸上挂着的泪痕未消。   沈融冬清楚世事无常,可前几日龙体尚安康的陛下, 眼下陡然间薨逝, 她身子微微后倾,要站立不稳。   晏君怀扶住她, 眼神沉冷:“还不快扶太子妃进殿内歇息?”   小太监得了令, 将太子妃送进内殿。   晏君怀没去顾被抛在地面的伞,大步跨向门外,踩踏着丧钟,一路前行。   干清宫里, 不同于往日的肃静。   一众妃嫔们正在哭天喊地,见到太子来了,声音愈发厉害,未见停止的迹象。   晏君怀眼神冷冽, 望见龙床上的人瘦削,脸色苍白如纸,他走上前, 步伐不稳, 几乎伏跪在龙床前, 哽咽道:“父皇…”   妃嫔们方才的哭天喊地,竟不及太子殿下这一声来得悲怆。   “父皇…”晏君怀极力忍耐着声音,慢慢握住陛下的手,“父皇!”   “陛下,”丽贵妃哽咽,用锦帕擦拭着眼角,“不然本宫也跟着陛下一道去好了,陛下…”   “丽妃要是真这么想,那么哀家即刻叫礼部的人来。”太后威严仍在,吓得丽贵妃霎时不敢再妄言。   晏君怀的声声不断,早已阖上眼睛的人自然听不见他说话,也无法应答他。   他痴痴呼喊,不顾嗓音嘶哑,如同连续几日未曾喝过水,太监们在太后令下试图上前将他拉开,丝毫未曾拉动。   晏迟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派景象,晏君怀只凭两字,便让所有人认定了他们之间父子情深。   父皇二字,比千言万语都更有用。   晏君怀愈发喊得撕心裂肺,最后竟昏死过去,被太监们送去了偏殿歇息。   晏迟看了一阵,迈出干清宫的正门,同侍卫路过檐廊下拐角处,细听有闲言碎语传来:“也不知道七皇子,日后可怎么办?”   “这和七皇子能扯上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能听见的声音小了些,“据说是,陛下有意让七皇子当太子,之前将端王殿下着急传唤回来,也是想要同他商量,端王殿下起初回京,饶是一路上乔装打扮,还未进到这皇宫,便受了一身的伤……”   两道尖细的嗓音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   “嘘,这可不能乱说,是杀头的大罪。”   “唉,你说到时候太子即位,会不会惦记着七皇子和端王殿下,拿他们…”   “咳。”侍卫轻咳出声,两道谈话的声音瞬即消失不见,只能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离开。   “王爷,只是提醒他们吗?”侍卫问道,“若是让他们去他处嚼舌根,被他人听见,又该如何?”   “管不了那么多,”晏迟道,“这天底下,有人比我们更不希望他人听见这话。”   -   东宫里,储欢阁里孟欢起初在拭着泪,后来抿了抿唇,没由来道:“我要去看望盼儿。”   侍女被吓到,问道:“小皇孙在栖霜宫偏殿,绿竹姑娘那里,侧妃能见到吗?”   “盼儿日后是要当太子的人,若是放在栖霜宫,日后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孟欢将浸湿了泪珠的帕子一抛,着急道,“快,换上丧服去栖霜宫。”   栖霜宫,沈融冬躺在榻间,公主手里的汤匙沾着汤药,仔细照顾着她,润湿她干涸的唇边。   “太子妃。”公主看见她的唇张合,仿佛在说梦话,将身子伏低凑耳朵过去,又听不见说的到底是什么。   想必是噩梦。   公主眉头紧锁,握住沈融冬的手,看见她醒来,紧张看着她:“太子妃,你没事吧?方才是做了噩梦?”   沈融冬的确是做了噩梦,可是想不起来大概,若是要仔细去想,那么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想不起来的话,那就不想了吧,殿下不久后就会回来,你可以问他陛下的情况,莫要太担心了。”公主说道。   “谢谢你。”沈融冬朝着她勉强笑了笑。   -   孟欢这边闯进栖霜宫的偏殿,正看见了绿竹抱着的襁褓。   她三步并做两步过去,从她的手里抢过来道:“我的孩子,也是你能够碰的?”   绿竹气得不轻,仍然是好言好语道:“太子殿下说了,日后是栖霜宫里的人负责照顾小皇孙殿下,孟侧妃是储欢阁的人,若是让太子殿下知晓,孟侧妃到时候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   “这宫里的天变了,日后天下间的天,也是要大变的,你还不懂吗?”孟欢趾高气扬,俨然自己已经是日后的太子生母。   绿竹默默无言,垂下眼去:“孟侧妃自便。”   沈融冬等到身子能承受,起来在公主的陪伴下,等候在东宫的宫门。   过了好一阵,憔悴了不少的晏君怀在两位太监的紧张神色下,一身玄色融进夜里,走过来时跌跌撞撞。   “殿下。”沈融冬问出口,话音顿止,这般情况,还是等到明日。   “冬儿,”晏君怀在经过她们身侧时,漆黑眼眸抬起,望着她时,愈发幽深,“能陪陪孤吗?”   沈融冬不忍道:“好。”   她陪着晏君怀进了他的寝宫,看着他坐往榻上,失了魂魄般喃喃道:“父皇离开我了。”   沈融冬想安抚他,可是临到唇边,一个字句都吐不出来。   晏君怀才同自己的父皇和解,同她说起,他没有那么憎恨父皇了,可是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该如何安慰?   “冬儿,”晏君怀抬起眼,“你别再离开我。”   沈融冬在昏暗中触碰到他的手,是一片冰冷。   她望着他的侧脸,柔声道:“殿下,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无事发生。”   晏君怀置若罔闻:“孤能够依靠的,只有你了。”   沈融冬当然给不了他这个承诺,转眼要移开触碰着他的手。   晏君怀将手掌翻转,即刻握住她。他的双眼猩红,语声哽咽:“别离开我。”   “冬儿,若是连你都离开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日后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沈融冬一瞬间浑身冰凉,她忽然想起了做的那个噩梦。   她置身在漆黑的夜里,正准备和晏迟离开,可是晏君怀忽然出现,身穿龙袍,他身后跟着一片的人,将他们重重包围。   他举起火把,冷言冷语道:“不准他们离开,哪怕是半步,若是有半步,就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3 23:44:01~2022-02-26 23:4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油妹、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梦境里的画面愈发分明, 沈融冬越想越深,竟然将自身给吓了一大跳。   她将手猝不及防抽离出晏君怀的手掌,晏君怀察觉出她的异样,声调略带疑惑询问:“冬儿?”   他兴许是先前哽咽过, 此刻嗓音即便是未曾染上情绪, 教她听着, 也是沙哑之余外, 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可怜。   “殿下不能过于劳累, 明日还要操劳陛下的丧葬呢,早些歇息罢。”沈融冬轻言缓语解释道。   “冬儿明日, 会陪着孤一道吗?”   “当然了, ”沈融冬违心说道,“臣妾会一直陪伴在殿下的身边。”   “若是孤今夜做了噩梦, 又该如何?”   “殿下不会做噩梦的, 若是过度思念陛下,令陛下到殿下的梦中走上一遭,也是美梦,殿下不必担忧。”   “可是孤未对父皇尽过什么孝心, 孤…”晏君怀字字沙哑,自嘲道,“孤愧对父皇,孤在之前, 还一直念着父皇的错处。”   他在吐露心声的同时,双眼里满是哀求,沈融冬悟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想要她留下来陪着他。   晏君怀高出她大半个脑袋, 走过来时, 身形压迫。他不由分说,将她搂进怀里,脑袋搁置在她的肩头,呵的气缓缓落下来,困倦极了般:“至少今夜,冬儿陪陪我好不好?”   沈融冬没法拒绝,纵使她出声拒绝,晏君怀也有办法令她跨不出这道门槛。   -   陪同晏君怀沐浴后,寝殿里的灯火暗下,沈融冬身着中单躺在晏君怀身侧,稍稍将脸侧过,看见晏君怀鼻梁挺括,眉眼深邃,肤色比肩月色般惨白。   他近日来瘦了一圈,想必等她离开,轮廓会瘦得更加分明罢?   沈融冬轻阖双眼,晏君怀不会再做噩梦,可是她的噩梦仍历历在目。   晏君怀会在不日后登上龙椅,成为睥睨天下的帝王,群臣们对他一呼百应,普天的百姓都会敬仰他。   这样的他,若是想要对付晏迟同她,不说是捏死只蚂蚁那般,也所差无几。   唯有君王的权利,她和晏迟没办法抗衡。   若是晏君怀在日后发现她活着,说不定如他自己所说过那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晏君怀将身子侧转过来,手搭在她的腰间:“孤安心多了,以后就这样陪伴在孤的身边罢。”   沈融冬将脑袋偏转,看往的是殿外方向。   -   翌日起来,沈融冬服侍晏君怀穿完丧服,接过他昨夜里褪下的外袍,眼没由来一尖,他的外袍肩膀左侧,像是沾染上某种药材的粉末,呈现出一小片黄褐色。   她没细想,将粉末掸去,好生放往一旁。   陛下既然是因病薨逝,想必生前服用过各种药材,晏君怀去看望他,身上多少会沾染一些,没什么离奇。   接着她同晏君怀去往干清宫,陛下的丧葬礼由礼部的人一手操持,太后及一众妃嫔们此刻都在,皇子公主们也一一齐聚,有几位妃嫔借口伤心过度身子支撑不住,呆在自己宫里,仿佛这样更能证明对陛下的情深,可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就有待商榷。   陛下的龙体将在之后入殓,这将是最后一次面见圣颜的机会,沈融冬只朝陛下望了一眼,便于心不忍般调转脑袋,不敢再去望他。   “你们都在这里陪上一会,就出去罢,”太后体恤晏君怀,和颜悦色道,“太子定然有许多话想要同陛下说,让他们父子两再单独呆上一会。”   “太后,”七皇子较为年幼,略有不满般心直口快,提出异议道,“可我们难道就不是父皇的孩子了吗?我们也想要一直陪伴在父皇身边,为何单单只让太子陪着?”   “昨夜太子在这里的时候,你在哪里?”太后现出威严,七皇子登时噤声。   昨夜里,太子哭得声嘶竭力,几乎要昏死过去的事,早已在宫中上下传得人尽皆知,他自然比不过。   一众人全退出去,沈融冬一开始顾念陛下,并未发现人群中的晏迟,直至出了干清宫,眼底里才堪堪收入他的身影。   晏迟从她身侧经过,两人俱不动声色,同其他人逐渐拉远距离,过上一阵,在飞檐翘角的拐弯处,晏迟压低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只令她一人听见:“之后的事,得推迟了。”   “我…”沈融冬张了张唇,脸上一片火辣辣,“我又不是那般不明事理,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   晏迟敛唇笑,桃花眼跟着微勾起弧度。   沈融冬脑子里陡然浮现上晏君怀的外袍,沾染着黄褐色的药材粉末,她随意问出声:“你昨夜里来看望过陛下?”   “自然。”   “当时太子也在,”沈融冬若有所思,“你身上…”   她登时闭口,她现在是要同晏迟说什么?难不成在怀疑不日后将要登基的新帝吗?   晏迟直觉灵敏,接着问:“可是你有发现什么?”   沈融冬同晏迟拉开距离,决心不再同他聊起这桩事。   岂料晏迟的话音从后遥遥传来:“陛下饶是抱恙,可有太医在周身一直细心调理,这回忽然病发,以致无力回天,你不觉得离奇?”   他换了种问法,沈融冬紧抿唇,晏君怀撑伞向她述说自身和父皇的种种过往,这一幕此刻清晰印在脑子里,他在小太监未来通报前,像是已经在缅怀陛下,很难不让她深入想下去。   她回转脑袋看晏迟,他又道:“你躲在那片丛林里时,听见了太子胁迫我的话?虽然半真半假,可现在看来,有几分能让人从中揣度。”   “你疑心太子?”   晏迟道:“只是将你心中所想一一道明,你在太子身上察觉出什么异端,能告诉我吗?现下宫中正在四处传谣,说是陛下当初企图改立七皇子为太子,而太子知晓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暗地里下手,妄图将知情的人全都赶尽杀绝,不单是你一人,他们很快也能联想到更深。”   “无论你从中发现了任何疑点,是定下太子的罪证,或是洗脱他的罪名,”晏迟弯了唇角,自嘲那般道,“同我说出来,都比在心中疑神疑鬼以致彻夜辗转难眠来得好,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同我无怨无仇,我用不着多揽闲事,去抢走他们的功劳。”   言下之意,全是为她。   沈融冬脸颇热,她逼迫自己不要多想,晏迟只是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   见她慌慌张张,额头上逐渐渗出虚汗,晏迟摆正脸色:“抱歉,是我为难你了。”   沈融冬妄图张口解释,想想又噤了声。   晏迟道:“只是现下时局动荡,只怕这件事在不久之后传到市井里,会影响到我朝民心。”   她没空再去思虑其他,斟酌片刻,将自己疑心的所有事无巨细告知了他。   “我知道了,”晏迟沉吟须臾,温声道,“你莫要再去想,只管安心,这件事交由我。”   沈融冬的眼光掠过眼前红木梁柱,落点在远方的皇子公主身上,倘若陛下真有意撤换太子,教晏君怀给事先察觉到,他会为此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动手吗?   她不敢妄断。   -   他们像是偶然碰上,走过一段,在处拐角分开。   晏迟出了宫,唤来早前指使去帮衬崔进,实则是在为了沈融冬鞍前马后的心腹,他呈上账册,道:“王爷,为太子妃打点好的一切都在这里面了,您过目。”   晏迟的目光懒得放在账册上哪怕一眼,他微微摩挲着扳指,敛下眼眸:“太子妃届时想去江南,应当是要投奔她的庶姐,当年她嫁到河西柳氏,你先遣人去柳家打听,之后购置一所院子,不用太好,最好偏僻清净些。”   侍卫接下命令,他回眸望了眼,王爷这幅模样风轻云淡,可他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三魂七魄都教人给勾走了阿。   另一边,沈融冬回到栖霜宫,想歇息会,躺在榻间辗转难眠,阖眼眼前尽是令她生疑的各种场面。   她心烦意乱,指尖徐徐撩起床帷,晏君怀的身影由外至内,他的身后跟着一列端着膳食的宫人。   “冬儿,便是难过,也不能饿着。”   本该是她安慰晏君怀,没承想反了过来。   沈融冬起身,为他布膳食,两人闲聊间,她冷不防听见晏君怀道:“冬儿,你日后无论想要什么,孤都会命人送到你眼下。”   沈融冬撩起眼皮,有几分不敢置信:“殿下这是何意?”   晏君怀这句话不可能是寻常的关怀,她再揣测:“莫非殿下,是不让臣妾跨出栖霜宫的大门?”   “待父皇的丧葬过去,新帝的即位大典在不日后,冬儿也要封后,自然要养好身子,莫教人看着弱不禁风。”   “殿下这是在变相软禁臣妾。”沈融冬颤声。   “冬儿,”晏君怀带几分哀求,“孤不想冬儿发生任何闪失。”   “臣妾是在东宫里,”沈融冬自嘲道,“又能有什么闪失?”   “冬儿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晏君怀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到时的封后大典,自然要风风光光,教所有人都看见。”   -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有青荷为她送上一日三餐,其余的人沈融冬连影子都没望见过。   她日日夜夜除了逗玩那只野兔,便是照料兰花,盼儿的啼哭声也不在,本就寂寥的地方更是如同冷宫。   晏君怀说她会成为皇后,可稍想想那样的日子,比起现下肯定过之而无不及。   沈融冬衣着单薄,冷风沁过丝绸在肌肤上留下战栗,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道翻越侧墙的身影,心下一凛,月光照到那人的正面,她霎时安心。   崔进身手灵活,翻越高墙进来,将食指抵在唇边:“太子妃,属下怕惊扰到门口守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栖霜宫的各个门口都有守卫,防守严实,恍若诏狱,沈融冬点点下巴:“殿下先前说过不准你来栖霜宫,按道理说,崔侍卫现下的情境,应当同我相差无几。”   “之前是属下不慎教殿下察觉到异动,所以将属下调离,可是属下曾经答应过太子妃,断然不会食言,现下是陛下的丧葬期间,宫中除了此处,其余的地方防守都较为懈弛,若是太子妃想离宫,不若趁当下。”   崔进准备得周全,甚至拿来了宫中的禁军常服。   沈融冬来不及带上什么物件,换上禁军铠甲,崔进犹疑问道:“太子妃,您身边可有什么信物是时常带在身边,能让殿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吗?”   “信物?”沈融冬不假思索,翻找出陛下赏赐给她的那块血玉,交到崔进手中,“若是殿下看见这块玉佩,应当会相信。”   崔进既然能来到这,还将一切安排妥当,定是有人从中相助,而这人是谁,她不用猜也能明了。   那人会将所有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而她也觉得这样甚好,若是能在晏君怀眼中彻底消失,这样便不会在日后牵连到沈府。   栖霜宫各个门口的守卫终有换班时的空隙,沈融冬同崔进趁此,从其中一道侧门堂而皇之溜出,她往回望了眼,院落里的新草已经冒出头来了,也许等她离开之后不久,更会生长出新的竹子来,可是她看不见了。   出皇宫的宫门不需要等待时机,晏迟将一切都安排得完善,沈融冬同崔进出了宫门,看见有马车候在不远的地方,由夜色做着掩护。   崔进止住脚步,朝她拱手道:“太子妃,属下只负责将您送到这,之后的一切,都由端王殿下那边安排。”   沈融冬勾了下唇,她猜得果然没错。   此刻便是有千言万语,她的喉咙堵塞,只道出一句谢谢,接着便是道:“你不用再唤我太子妃。”   崔进难得露出笑脸:“属下定会照料好青荷。”   沈融冬拗不过他,看见他回身走,只有捏紧袖口朝等候的马车过去。   上了马车,见到车中备有女子的常服,她将禁军的盔甲卸下,边披上外袍,边随心问道:“你们家王爷没来?”   “王爷现下有要事要办,之后便会赶往边疆,沈姑娘是要见王爷一面吗?”   “不是,不是…”沈融冬连连否认,她只是以为,晏迟多少都会来看她一眼呢。   不说为了她,至少她肚子里有他的骨血。   外面的人挥起马鞭,马车顿时颠簸,行走上一段,沈融冬揭开车帘道:“这条路不是通往城门的路,这是…”   “虽然王爷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不用等到天亮出城,小城门自然会为我们而开,可是王爷知道您想家,离开前,一定要回沈府看看,这样才能安心离去。”   沈融冬心中恍若一阵暖流经过,沈府逐渐呈现在她的眼前,这里的一切都如同记忆中那般。   她忽然想起若是之后她的死讯传出,沈将军和沈夫人不知道得难过成什么样,便是有沈温在,他们能平复下来吗?   极力撇弃这糟心的思绪,沈融冬鼻尖泛酸,用指尖拭了拭,外边的人问起:“要将马车赶得再近一些吗?”   “不用,”沈融冬指尖掠过眼角泪痕,勉强道,“被人发现便不好了,出发。”   “沈姑娘是怕再近些,会忍不住走进去,自此便不舍得离开了吧?”外面的人说起这话,毫无戏谑之意。   沈融冬应声,她亦丝毫没有反驳余地。   -   另一侧,崔进回到栖霜宫外,他怀里揣着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最好的燃火点在哪,他心知肚明。   可是火折子在手里,迟迟抛不过去,他这样做,当真是正确的吗?   不容他多想,脚步走动的声音传来,崔进慌慌张张,迅速将手中的火折子抛出。   火折子燃成日落西山时的赤色,舔舐上沾着油脂的木柴,妄图吞并所有,火势愈发熊熊。   待到有人发现不对劲时,栖霜宫里早已燃成一片火海。   干清宫,晏君怀换上素服勾勒出清瘦腰身,眼里空荡荡恍若无一物存在,只是在有人来禀时,脸庞见了丝动容:“走水?”   小太监更谨小慎微:“回禀太子殿下,确是太子妃的栖霜宫走水。”   “走水了不去救,还来孤这里浪费时辰做什么?”晏君怀一脚踹翻他,扯下头上白巾,朝东宫方位跌跌撞撞跑。   直到他赶到栖霜宫,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端着盛水容器,只是竭尽全力浇灌的水依旧微乎其微,对于浇熄整场火势并无任何助力,栖霜宫早成了修罗场。   “太子妃呢?”晏君怀嘶喊道,“你们将太子妃救出来没?”   “殿下,您将栖霜宫上下的人都调了出去,除青荷姑娘为太子妃送上一日三顿膳食,不准其他人接近栖霜宫哪怕一步,更不准靠近太子妃,所以…”太监几乎要哭出来,“走水的事被发现时,已经救不出来人了!”   “废物!”晏君怀一巴掌将他给扇到地面,“都是废物!”   小太监捂着脸,还在费心劝解:“殿下,殿下您往好的想,万一太子妃不在里面,她正好出去了呢?”   “是孤下的命令,她如何能出去?”晏君怀嘶吼,迈动起双脚。   小太监眼尖窥见了他的不对劲,顾不上再捂脸,尖细着嗓子吼道:“你们都在发愣做什么?还不快拦住殿下?”   任凭栖霜宫里火势滔天,太子殿下像是不管不顾,哪怕烧得正红的炭落往他肩头,也要铆足了劲闯进去救出太子妃。   旁边的侍卫停下杯水车薪的举动,纷纷上前拉住太子的臂膀,这下他不能再动弹分毫。   “救冬儿,”晏君怀吼得声嘶力竭,丝毫不亚于他面对陛下时喊出的那一声悲怆,“救冬儿啊!”   “殿下。”崔进使出了吃奶的劲,伙同其他的侍卫竟然有拉不住太子的趋向。   “冬儿!”太子吼声凄怆,听得人纷纷怔神,晏君怀借着这阵力道松了的空隙,摆脱掉擒制住他的侍卫们。   栖霜宫的正殿里满是盖过人身的火苗,他闯进去,在茫茫火海中找寻着沈融冬的一丝踪迹。   “殿下。”所有人再顾不上火势渐大,房梁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拼死拼活闯进去将太子给拉出来。   晏君怀双目迸出猩红,捏紧双拳,面对栖霜宫的正殿,眼角几乎要滴落出血。   直到火势渐缓,有人将烧成了焦炭的一具女子尸身搬运出来,其他人神情怯怯,都不敢上前回禀,崔进攥了拳头,走上前道:“殿下,火势实在是过于大了,当属下们在内殿找到太子妃的尸身时,她已经被烧成了这般模样,殿下,若是您不忍看的话,属下们这便将太子妃抬去好生安置,之后再——”   “放下。”   晏君怀沉声,手掌撑着地艰难起身,起初他瘫倒在地面,无人敢上前去搀扶。   此刻他的眼光落在那张烧得几乎面目全非的脸上,四下转动,直到看见尸身旁的那块血色玉佩。   崔进在旁解释:“应当是太子妃生前一直悬于腰间的,火将宫绦给烧得脱落了,只留下了这一枚玉佩。”   晏君怀的眼光定住,他将手缓缓探过去,将烧得几乎辨不出模样的玉佩攥进手心里。   玉佩的外部失去光泽,内部也呈现出难看至极的裂纹,晏君怀用手掌隔着衣袖拼命去擦拭上面的痕迹,无论如何都消之不去,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干笑了一声,鼻尖酸涩得厉害,细听有几分委屈:“冬儿,你始终是不肯原谅孤。”   细看太子殿下的眼睛里,此刻才是空荡荡,什么都没剩下。 第60章   他们的马车在四更出了汴京城的城门, 由于车轮用皮革细心包裹过,行驶在官道上,比起寻常马车感受到的颠簸要轻。   在外驱赶马车的人没闲着,同沈融冬有一搭没一搭聊:“沈姑娘, 您以崔侍卫的名义存下的那些银票, 他已经从钱庄里取了出来, 全放在马车坐垫下的夹层里, 您清点清点。”   沈融冬如他说所, 将马车坐垫下的夹层揭开,里面有系得结实的包裹, 她没去清点数目, 温声说道:“多谢。”   “沈姑娘去江南,是因为那里有沈家的二姑娘在?”外边人随口问道。   “不是, ”沈融冬垂下眼睫, 声音低落,“若是我就这么去投靠二姐,定然是会牵连到她,不过, 你是如何知晓我二姐在那?”   随后她不等到回答,自嘲起来,她现在连这种事都一时不能想全,晏迟手底下的人能问出这般话, 那么这句话的背后,应当是晏迟自身想要从她口中确定吧?   “以沈姑娘现下的模样,独身一个姑娘家, 其实就算是去了江南, 也不见得能隐蔽行踪, 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别的不提,首先房产该如何置办?沈姑娘有想过吗?”   沈融冬在之前托崔进伪造了通关文书,可是谈到购置房产,定然是没那么容易。   若是长期租用他人的房产,也少不得要同他人打起交道,这样一来,她想要掩人耳目的目的彻底告终。   外边驱车的人提议:“正好王爷早年间在江南那边购置了一所宅院,小的看那里正好适合,王爷虽然没明着说,他也是想送沈姑娘去那里,您的意下如何呢?”   沈融冬抚上自己的腰腹,其实里面根本没什么动静,只是养成习惯。   她原本以为将样样都盘算得精细,可临到关头,才发现她远不如晏迟想得那般周到和长远,眼下似乎只有接受他的帮助,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好的抉择。   她微弯唇,略带无奈道:“好。”   -   汴京到江南的路途遥远,晏迟安排的人懂得分寸,一路上停停走走,遇到盘查严密的地方更要歇上不久,这样一路过来,也称不上是遭罪。   沈融冬是初次下江南,进到城中见着景色,这里虽不同于汴京城内的繁华,可街道上的达官显贵寥寥无几,百姓商人以及读书人占去大半,教人有了喘息余地,不用再躲躲藏藏。   晏迟闲置的房产是座二进的院落,占地不多,也不甚气派,这样正合她意,若是气派了,只怕会惹得周边百姓起疑。   宅院里的东西都添置齐全,若是实在有事先没想到的,有晏迟的下属去帮忙跑腿,沈融冬只需盘算肚子里孩子的月份,不过两月,距离生产的日子还早,更什么都无需去忧虑。   一同前来的晏迟下属在起初帮衬过她几日,之后离开回到汴京城复命,沈融冬一人出去采买,屡次发现有目光在暗中追随。   一开始甚感意外,后来逐渐明白,是晏迟始终不放心,派了人在她身侧保护。   她倒也随意,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出现在她眼前就好。   一过月余,沈融冬这日照常戴上帷帽,提上竹篮去菜市采买,在菜市口看见一群百姓围在布告栏前,纷纷闲言碎语。   新帝即位,其他的皇子们都各自有了封地,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好去处,可对于他们来说,晏君怀没对他们痛下杀手,顾念上了手足之情,已经是对他们的最大仁慈。   “这新的陛下啊,当真是仁善,之前做太子时就让黄河地带的灾民们都进到汴京城里,还命人给他们修建学堂,又给他们搭建住的地方,好多人过得比以前还滋润呢。现在即位后,又派了大臣去修建黄河河堤,更要惩治那些贪墨的狗官,不愧是明君。”   “就凭陛下没对其他的皇子公主们下手,都能看出来陛下有一副好心肠,不愧是在先皇后膝下长大的,当年先皇后就是见不得姑娘家读不了学堂,先帝才下令改了国策,陛下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只是先帝去得未免也太突然了,那之前的太子妃跟着被烧死在了东宫,可惜啊,我本是柳氏族人,盼着先太子妃成了皇后,还能跟着沾点光,谋上一门好差事呢,可是谁又知道……”   “这柳氏和去世的太子妃又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那柳家的少夫人,就是先太子妃的庶姐。”   ……   沈融冬听过一阵,压下帷帽,提着手中的菜篮转身。   街道上攘来熙往,沈融冬起初没注意,直到一位梳着羊角髻的小姑娘朝她这边跑过来,眼看要撞到她的身上。   暗中跟随的人现出身来,提起小姑娘的胳膊:“看着些路,小姑娘,莫要撞到人。”   虽然他未曾训斥,可面上多少显出凶相,声调也低沉。小姑娘年纪尚幼,顿时蓄了些泪珠在眼角,沾湿睫毛,嘴巴更是瘪起,当下要哭出声来。   沈融冬握住小姑娘的手:“别怕。”   接着她看向暗卫:“我记得前不久有人离开时同我说过,我的身旁,不会再出现任何眼线。”   暗卫知晓自己过于显眼,装作是路人般道:“是在下多管闲事了,姑娘自便。”   他离开重新回到暗中,沈融冬去看这个小姑娘的脸,她脸颊两侧鼓起来,像藏了两个包子。   “是走丢了吗?”沈融冬柔声问她。   “走丢了,我找不到娘亲在哪里了,娘亲…”小姑娘抽噎着,原本在怀念娘亲,可她个头不高,从沈融冬垂纱下见着容貌,惊得咦了一声,“你和我娘亲为何长得有些像,可是你比娘亲看起来还要好看一点呢。”   沈融冬笑道:“可能是有缘。”   柳氏大宅就在附近,仅凭小姑娘的童言无忌,她已将她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娘亲也有个很好看的妹妹,她说这个妹妹从小性子就顽劣,后来她出嫁了,所以没能再见这个妹妹的面,可是妹妹最近死了,我问娘亲死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歪着脑袋,一脸费解说道,“娘亲说了,就是再也不能相见的意思,所以她近日时时刻刻都在哭呢,哭得爹都烦了,搬去了书房睡。”   沈融冬还未应声,小姑娘又连忙道:“娘亲还说了,她爹娘肯定都要伤心死了,只是上京路途遥远,我还要念学堂,若是她不带我去,又放心不下来,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再回娘家,所以只能日日躲在屋子里哭。”   “所以你是不想见到你娘亲哭,才跑出来的吗?”沈融冬抚着她脑袋,笑出声来,轻声说道,“下次不许这样,要替她擦眼泪,这回我先送你回去。”   她知道柳家是富户,稍稍打听,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能指出具体所在。   沈融冬领着她走,半道上给她买了糖人,到了柳氏大宅门前,她指着门问:“看见那扇大门了吗?”   小姑娘点点脑袋:“看见了,是我们家里的门,我认得了,我会回去。”   沈融冬望向柳氏大宅许久,原来这里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好,虽然在寻常百姓的眼中遥不可及,可与柳氏上京向二姐提亲时那阵子相比,眼下这番光景,估计是在衰落。   “回去后,记得怎么说吗?”沈融冬不再去想,问小姑娘道。   她乖巧点头:“记得,就说是有个姐姐帮我,可是她和我死掉了的姨母一点都不像呢。”   沈融冬被她逗笑,无计可施般道:“若是你爹娘想要道谢,问你我是什么样貌,你只管说不记得。”   “好。”小姑娘背过身,走向柳家的门。   沈融冬看着柳府的家丁注意到她,提着空无一物的菜篮离开。   柳家的少夫人本在门后掩面而泣,看见自身的心头肉出现在眼前,急着过去抱住她道:“怜儿!”   “娘亲,”小姑娘到了娘亲怀里,被抱了一会儿后,将被交代的事都忘了个干净,等到娘亲问起,嗫嚅着道,“我…我想起来了,送我回来的人,是个和姨母长得很像的姐姐。”   抱着她的人忽然想到什么,立刻放下她,朝她来时的方向看去,只是这时,人影早不见。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同怜儿道:“你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即便是你爹,也不能说,你见过同你姨母很像的姐姐,明白吗?”   “明白,”怜儿这时终于想起了姐姐的叮嘱,低着脑袋,有几分心虚,又嘟哝道,“娘亲和那个姐姐,都是同样的话呢。”   -   沈融冬回到安身之所,眼角泪痕未干,她将菜篮摆放好,去拿院落里晒架上的笋干。   方伸出手,竹簸箕里的笋干被触碰得摇摇欲坠,沈融冬眼看不妙,小幅度侧着身子,然而躲闪不及,她看见竹簸箕极快倒下来,只能先护住自己的脑袋。   等了许久,预想中的重量以及疼痛却没落下来,沈融冬心有所感,僵持在原地不敢动。   她的眼前多了片阴影,遮住她纤瘦的影子,高大且挺俊。   沈融冬慢慢踱步,转身果真看见晏迟手扶住竹簸箕,将它推回晒架,满眼都是沉冷。   沈融冬脱口而出:“你来了?”   话里携了浓浓怪罪,似乎是在埋怨他怎么不来得再晚些,这其中的小心思,是她自己都没预想到的。   晏迟怪罪的话哽在喉咙里,喉结滚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眼前的人不答话。   他只能弯起唇,无奈道:“看来,你身边半步离不得我。” 第61章   晏迟的话自然在戏谑, 当不得真,沈融冬明知如此,脸微微热,没话找话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来不得?”晏迟挑了挑眉峰。   “汴京城那边, 现在如何了?”沈融冬不再同他绕弯, “我爹娘他们…”   “一切都好, ”晏迟说道, “你的死讯传出后, 他们初时虽然难以接受,可有沈温在, 不久之后也能强颜欢笑。”   “这样就好。”   “你爹娘是没事, ”晏迟笑道,“可是你兄长…”   沈融冬着急问道:“沈温怎么了?”   “他听闻你的死讯, 赶去将太子…不, ”晏迟意识到口误,改了称呼,“是当今陛下,给揍了一顿。”   “陛下可有怪罪他?”   晏迟低头看沈融冬的脸, 话堵在唇边,再说不出口。   太子当时都成了一滩烂泥般,怎么还舍得怪罪她的亲人?   不过这些话他没必要详说,沈融冬也不是猜不出来, 只简略道:“未曾。”   沈融冬笑起自己,若是沈温有事,晏迟怎么可能站在这里云淡风轻?   “对了, 你千里迢迢赶过来, 想必累了, 先去歇息,”沈融冬去碰晒架上的笋干,“我去厨房做饭。”   晏迟握住她的手腕,沈融冬脸颊霍然腾升起温热,他却镇定自若将竹簸箕拿下来,无事般递到她手中:“你身子不轻便,这些本该让下人来。”   晏迟起初在宅院里给她安排了几位下人,但是沈融冬以不习惯,也怕暴露身份为由,将他们赶走。   明白他方才看见她的冒失,心中始终在担忧,她匆匆狡辩道:“本来就闲得没事做,若是事事都劳烦下人,会长霉的。”   晏迟失笑,随后跟在她身后进厨房,看她忙前忙后,不时帮她拿些东西,任凭她支使。   沈融冬的动作比往日快,她察觉晏迟的目光三番几次落在她腹上,略显灼热,她心慌道:“看不出来什么的,才三个月。”   晏迟玉石般的手浸在水里,不自然略略收回眼光,将菜根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清洗掉,没再特意望她。   沈融冬更觉心虚,她竟然让堂堂王爷来厨房里当帮工。   饭菜做好,沈融冬与晏迟在院落里对坐,平时会感受到的那道暗中的视线此刻全然不见,唯一明晰的只有眼前。   晏迟未曾动筷,笑道:“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当真?”   “上一回,”晏迟想了想,道,“还是在我未曾拥有自己封地的时候,那时候还是皇子,未曾离开汴京,宁太妃会经常给我做吃的,你记得她宫中的那些菜吗?她闲不下来,也不知道你尝过没。”   “尝过的,”沈融冬说道,“在太妃唤我进宫,说是要…”   说是要给他迎娶孙大人的千金当正妃时,这样的话她可说不出来。   所幸晏迟没在意,说道:“这样想,好像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沈融冬给他添了块肉:“快吃。”   晏迟将她做的菜送进嘴里,沈融冬观着他的神情,哪怕是一丝微妙变化,也不容自身错过。   夕阳西下时,赤色的霞光掠过他眉眼,她暗暗攥紧手中竹筷。   晏迟勾勒出笑容:“好吃。”   沈融冬将头低下:“那你多吃些。”   她扒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掩饰慌张的同时,嘴唇又禁不住跟着他浅浅勾起。   -   吃完饭,晏迟见沈融冬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明白她心中到底是想要问他什么。   “他的嫌疑不能完全排除,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罪证。”   沈融冬原本就没在期盼晏君怀是罪人,听到这样的话,竟然暗暗松了口气。   晏迟看眼前的人明显是没想到更深远,沉眸说道:“新帝登基,兵部尚书退位,赵府鸡犬升天,之后各位大臣府中待字闺中的千金,都会进宫选秀,太常寺卿孙恒的嫡女也不例外。”   沈融冬听到晏迟特意强调孙府,呐呐道:“孙大人的千金,之前太妃有问过,问…问与你相不相配?”   “我早已表明过我的心思,你为何还不放心?”   “这与我何干,”沈融冬闹别扭转脸,又听见他道,“冬儿,江南这里也不是你的容身之所。”   沈融冬不明所以,晏迟声音持续:“起初那具被烧毁的女子尸身是从乱葬岗中挑选的,吻合你的身形,可是不能教陛下尽信,他之后会命人在各地张贴布告,四处搜寻与你相似的女子。”   “新帝登基,后宫空荡,选秀是难免,可他这样的举动,只能证明他对先太子妃的情深,教人觉得他是个好皇帝,”沈融冬执意道,“说不定,是你想多了呢?他没有寻我的心思。”   晏迟道:“就算戴有帷帽,终会有露馅的一日,他不是特意寻你,你就能保证不被人察觉?我来这里,也是为了接你。”   接到哪里?她又能去哪?   沈融冬回眸,看见晏迟担忧她的神情,她定不下心,抿唇说道:“让我好生想想。”   -   知道了这样的事,沈融冬夜里难免心烦意乱,她披上外袍推开门,晏迟没睡下,他在院落里的石桌旁坐着,桌上摆着灯笼,似在燃灯夜读。   晏迟收起手里的书,问道:“为何不睡?”   “过些日子是元日,我想等元日过去,再动身。”   “好,”晏迟眉眼上扬,“我陪你。”   沈融冬察觉到,她想陪在晏迟身边,哪怕之后始终要分离,可至少能在路上多相处一些时日。   元日这日,晏迟命下属买来许多对联及灯笼,将宅院里外布置得同寻常百姓家中。   同着他手下的人一道用了饭,晏迟许是看出她的失神,问道:“要不要出去逛逛?我从这里的百姓口中听说了,柳家今日会在府门前搭戏台子,还会请人来舞狮。”   他的话正合沈融冬意,回房披了件大氅,晏迟同她并肩,扶住她的肩侧。   近日下过一场小雪,地上蓄积了薄薄一片银霜,沈融冬比他熟悉这里,领他来到市井,柳府的门前的确是搭上了戏台子,更有舞狮的热闹景象,围了一圈百姓,个个都在拍手叫好。   沈融冬远远隔着看了一会儿,转身便走,晏迟扶住她问:“不看了吗?”   “不了。”   其实她方才看见了二姐牵着怜儿,她的身旁是她的夫君,看似其乐融融,只要知道她们过得好,她安心了。   柳府搭的戏台子上,演的是梁祝,梁祝化蝶的故事凄美,让人百看不厌。   她想起当时答应过晏君怀的话,现在看见梁祝,只觉得几分讽刺。   “慢些。”晏迟不明了她逃离的心思,只看她漫无目的闲逛,目光盯着哪儿,想要掏出银两,她又换了一处盯。   “要这个。”在她要看向下一处时,晏迟强硬拉住她,付了银两,买了只布做成的小老虎。   沈融冬抬眼,喃喃道:“你买这个做什么?”   她的目光只是随意在小老虎身上停留一眼,觉得和怜儿手中握着的小老虎很是相似,没想到晏迟以为她喜欢。   “你也会像她们那样,”晏迟说道,“不,可能会过得更好。”   沈融冬眼眶一热,捏住这只小老虎,慌慌张张辩解:“我没在想这些。”   原来晏迟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   他们路过一处店铺,里面在卖桃符,不同于其他的铺子,这里分外热闹。   晏迟命下属前去看了眼,是买桃符送孔明灯,怪不得如此热销。   晏迟买了足以赠送两只孔明灯的桃符,和店家借了毛笔,沾上墨汁,背着她书写。   沈融冬小声说道:“其实我们两个人,只需要一只孔明灯。”   “不够。”   沈融冬作罢,她拿起另一只毛笔,提笔在上面落下字迹。   写到一半,晏迟看过来问:“写的什么?”   “希望爹娘阿兄,二姐,还有怜儿都平安,你呢?”   “我只希望你们母子平安。”   沈融冬脸热,墨汁险些将写好的字迹覆盖,她没空搭理晏迟,将毛笔搭往砚台上,自己将孔明灯点燃。   晏迟的那只孔明灯随后跟着她燃起来,两人望向夜空,沈融冬未曾注意的时候,她的耳旁蓦地一重,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在上面。   街景繁华,两旁未打烊的店铺上悬挂的灯笼里投出灯火,映出她错愕的脸庞,尽管迷茫不解,比起她耳侧的那株腊梅还要好看。   晏迟别过脸,拳头欲盖弥彰地堵住喉咙间溢出来的两声咳嗽,低声道:“在重九那日,看见了他为你簪花,我也早就想这么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2 23:57:27~2022-03-21 01:2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图 20瓶;43114659 6瓶;元盛美我好爱你、49155089、林 2瓶;5328575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万千孔明灯漂浮在夜空, 属于江南的这座城,竟让沈融冬在元日这日看见了更胜汴京的景致。   周遭都是百姓们的欢笑,她耳旁别花,晏迟的话音似乎残留在她耳朵里, 没想到他也会拥有这般的心思。   身上的凉意全被驱散, 沈融冬抓起小老虎布偶, 故意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将脸转向他看不见的方位。   那时候她希望晏迟看见她, 没想到他真的早就望见了她。   身旁跟着他们的心腹见了,也将脸转向, 对另外跟来的人说道:“先将这些桃符拿回宅子里挂着, 王爷和姑娘怕是还要逛上许久。”   晏迟瞧见手下的人识相,眼底不免泛起些许笑意。   沈融冬此刻抬眼望夜幕, 叹息说道:“若是一直都能这样, 那便好。”   晏迟望向她,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沈融冬轻轻勾唇道:“你说这些孔明灯,当真能替人实现心愿吗?”   “应当是会,”晏迟道, “不然为何这么多人相信,就算其中一小部分人没能实现心愿,剩余的一部分,定然也有能实现的。”   “那希望我们的心愿也能实现。”沈融冬的手原本垂着, 不知不觉间被晏迟握住,她手指动了下,舍不得挣开, 索性他们面前有垂纱遮掩, 其他人察觉不了他们的身份。   “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 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并非是信口开河,你可以尽管相信我。”   晏迟的每个字都在拆穿她的心思,沈融冬欲盖弥彰道:“我们再去逛逛。”   到了边疆,他们始终要分离,她不能一直黏在他身边。   沈融冬过后不再收敛,见到自己喜欢的什么小玩意儿,遂指东指西,直言不讳表露出自己的想要。   晏迟二话不说去掏钱袋,不料伸手触及胸膛,其中藏掖着的一封信掉落出来,飘在地面。   地面全是霜雪,沈融冬正巧回眸,想要帮他捡起,晏迟先人一步,拾起信藏回胸膛,接着用钱袋付过银子。   沈融冬猜疑,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件,能让晏迟如此珍而重之?   回到宅院里要歇上最后一夜,沈融冬躺在榻间睡不下,满脑子想着她状作无意,趁空询问晏迟心腹时的场面。   “你们王爷时常藏着一封信,那是谁写给他的,太妃吗?”   心腹斟酌片刻,略微不确定道:“王爷才离开汴京城,太妃不可能给他一封信,让他路上望着,以缓解思念之情。只有可能是王爷许久未曾回过边疆,侧妃思念王爷,寄来汴京城的信,现下又被王爷带在身侧。”   “是吗?”沈融冬心里道不明滋味。   “属下也是胡乱猜测,沈姑娘,您当属下未曾说过。”   沈融冬看见信的时候,心底里其实也有了答案,只是和得到的回答出奇一致,明明是很寻常的事,偏偏她心中堵得厉害。   -   之后他们告别这住了一段时日的地方,沈融冬和晏迟一路向北行进。   晏迟惦记她的身子,几乎和去江南那样一路是歇过去的,本来快马加鞭一两个月能赶到的雍州,他们在路上耽搁的时辰应有双倍之久。   沈融冬越同晏迟北上,在各个城池中见着的景象便越发惨烈。   她逼着自己熟视无睹,毕竟她现在这副身子,以及当下处境,再顾不得其他人。   又途径一座城池,晏迟让手下人先赶着马车进城,随后她和晏迟换上打补丁的衣裳,甚至在脸上涂抹锅底灰,进城后,见到城中四处都张贴着告示,晏君怀的确在找寻与她相似的女子,一连几座城池下来,她能将告示上的文字倒背如流。   百姓们围在张贴了告示的墙前,纷纷议论此事。   “匈奴那边的公主可不能当我们的皇后,她要是当了皇后,那我们不就会被匈奴欺压得抬不起头?”   “生下了皇子的那个侧妃呢?她会不会是皇后?”   “她要是能当皇后,那早就当了,陛下何苦还要找寻同先太子妃相似的女子进宫选秀?”   “说得也是,那个诞下皇子的侧妃听说没有任何家世,要是让她当皇后,那是教普天下的人笑话……”   “这样看来,我们的陛下当真是用情至深。”   ……   沈融冬听见这些,不住自嘲,她转过脑袋,望见晏迟并未同她一样听着这些。   他虽是看向了告示那边,可是眼光越向前去,看见的是几位蜷缩在小巷子口的孩子们。他们衣衫褴褛,瘦骨伶仃,明明现下是开春,冷意未曾散去,一个个都冻得直打哆嗦,偏偏手脚和面上没得到及时的清理,导致四处溃烂生疮,有黄色的脓水不断从烂疮中流出,远远看着,都能想象到那其中散发出来的阵阵恶臭。   沈融冬一阵倒吸冷气,她再顾忌不得什么,伸手去探钱袋,晏迟收回目光,制止住她:“莫要轻举妄动。”   沈融冬无措,喃喃道:“方才看见你一直望着他们,还以为你是…”   这一路来,晏迟对这些情景未曾表露出过什么别样情绪,若不是她无意间撞见,恐怕要以为晏迟成了个铁石心肠的人。   可现在想想,他在崇恩寺里尚自顾不暇的时候,都能够在私下里帮着她出主意,给那些灾民们想谋生的活计,又怎么会是个冰冷的人?   “你还是没变,”晏迟说道,“不过这里不同于崇恩寺,若是施舍给他们,那些在大街上的其他灾民们都会望风而动,他们身材瘦小,根本抢不过,不仅不能帮助到他们,我们在他们的眼前露了财,会有什么下场,你能够想到吗?”   沈融冬紧锁眉头:“先前流落到汴京城的那些灾民们,虽然是可怜,可也没有我们现在看到的这般凄惨模样,怎么会如此?”   眼前恍若一片人间炼狱,倘若真将钱袋露出来,施舍给那些孩童,恐怕大街上饿得捱不住的灾民们都会蜂拥而至,将他们活生生扒皮拆骨还不够。   “越往北走,离天子脚下越远,不说别的,那些官员们在天子的脚下,谁敢这般放肆?”晏迟道,“这些人现今流离失所,落魄成这般模样,说不定在之前,也是光风霁月的人家。”   “新帝不是有出过告示,要命朝廷官员去修缮黄河河堤,还要惩治那些贪墨的地方官员?”沈融冬心颤问道。   “官官相护,盘根错节,若是不能揪住他们的把柄同时铲除,贸然动上其中一株,只会打草惊蛇,令百姓们遭受更多的苦难,”晏迟沉眸,“陛下虽是有下令,可从朝廷上派到地方的官员们,但凡经受到一点威逼利诱,他们也只能不闻不问,更有甚者,伙同地方官一道贪墨。”   沈融冬彻底寒了心:“他们就不怕有人上京揭发他们吗?”   “揭发?”晏迟自嘲笑道,“上京路途遥远,便是我从边疆归去,也要乔装,若是普通百姓,想是还未走到汴京城的城门口,便已经丧了命,他们想要说的话,能够传达到谁的耳朵里吗?”   沈融冬浑身冰凉,想来晏迟在几月前回京时,早已看过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景象,在他的眼里,说不定都麻木了。   她呐呐道:“看来这世道,连施舍都成了错。”   “施舍并非是错,”晏迟话音不轻不重,可眉眼忧心不减,“只是人心不能定论,这样的环境下,古时连易子而食都出现过,人一旦饿得厉害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沈融冬不忍再看他们:“我们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了吗?”   晏迟说道:“你安生呆着,官员的面前,我暂且不能露面,只能夜里让人给他们去送吃的。”   沈融冬勉强笑道:“当时应该在孔明灯上多写一些的,愿这些百姓们,都能够捱过去,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他们每一位都能有馒头吃,都会喝上热腾腾的汤。”   晏迟笑道:“我祈望过了。”   沈融冬一颤,怪不得晏迟当时说,两人用一盏孔明灯不够。   她想将双手覆上他的手背,安抚他现在无能为力的心,方探出,那封曾从他胸膛里掉落出来的信仿佛在提醒她,他们两之间现在到底算什么?   她将手缩回袖内,面上若无其事,同着他走进客栈里。   -   沈融冬和晏迟的房间挨着,用过饭方歇下不久,有人来敲门道:“沈姑娘,不好了。”   她开门,见到是晏迟的下属,他蹙着眉头:“王爷约摸是忧心成疾,现下躺在榻上发了温病,已经命人去请郎中了,只是属下想着,要不要再来知会沈姑娘一声?”   “不能请郎中,若是温病的话,我知道药方,你命人去抓方子就好。”沈融冬吩咐完顾不得许多,披上外袍赶去晏迟的房间。   他躺在塌上,那双始终略微上扬的桃花眼此刻闭着,看不见其中,她心下慌乱起来。   沈融冬指腹挨在晏迟额头,果真烫得厉害。   她先用帕子浸水,搭在晏迟天灵,等到药方回来,又用文火煎熬过后,她接过药碗:“我来喂吧。”   晏迟若是不肯喝,她自有别的法子。   沈融冬从药碗里舀了药汁,细心吹过,喂到晏迟唇边,他无动于衷。   察觉自己身旁还有道目光如炬,她抿了抿唇,道:“你先出去。”   还好下属没有多过问她,离开时还将门一并带上,沈融冬不再犹豫,将药汁抿进嘴里,凑到晏迟的唇边。   他们两之间有过的亲密举止她早已数不清,现下多上这一桩,也不是什么大事。唇方碰上,那种烙在骨子里的滋味,使得她整个人如同泡在了温水里。   沈融冬撬开晏迟的齿关,他迷迷糊糊任她动作,一碗药逐渐见底。   喂完了药,晏迟仍不见清醒,沈融冬换了次帕子,顾不得擦拭自己的唇,打算离开。   “冬儿。”她忽然听见这样一声。   沈融冬怀疑晏迟清醒了,可是回身看他,依旧是闭着眼,没有醒来的症状。   可能他在梦里,也知道她存了远离的心思,指骨寻觅着什么,沈融冬主动凑过去让他拉上,听他喊着一声又一声。   沈融冬用指尖梳着晏迟微有湿润搭在鬓角的发丝,低低应他。   等到晏迟朦朦胧胧喊过一阵又一阵,沈融冬小心翼翼从他手指里挣脱,起身的同时,鬼使神差往后看了一眼,方才在忙着照顾晏迟未曾注意到,可是现在心全然松下,原来晏迟藏在胸膛里的那封信,此刻就卡在床缝的夹角,她只需要用手指轻轻一拈,便能将这封信拿到她眼前。   沈融冬没打算窥人秘密,可是存心缠人似的,这信封教她看着眼熟。   泛黄有折痕的纸张,看着不像近日的信件。   她探出手指,将信封从夹角里拈出来,眼睫垂下,一切水落石出。   这封信是她初次离开崇恩寺,在山脚写下,送去崇恩寺里给灾民们的信,没想到晏迟会留在身边。   沈融冬回头看他,再度倾下自己的身子,将唇挨在他的唇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1 01:29:04~2022-03-22 22:3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114659 20瓶;锦璱、自信有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沈融冬触碰着晏迟的唇, 有了药汁滋润,像挨上一片棉花,既软又滑,她心里似有涟漪一圈圈荡漾开。   岂料下一刻, 躺在床榻上的人忽然揭开那双沉黑如墨的桃花眼。   沈融冬被吓了一大跳, 当即要逃开, 晏迟眼疾手快扶住她, 眼底里的担忧毋庸置疑。   “我, 我是在给你喂药。”沈融冬慌忙解释道。   晏迟起身,端来放在一旁的清水, 轻声说道:“吐出来。”   沈融冬略有迷茫不解:“什么?”   “你现在不能乱喝药。”晏迟再道。   沈融冬乖乖听他的话, 用清水漱口,将嘴里的药汁洗漱干净。   之后偷偷看他, 晏迟的脸色依旧不见好转, 薄唇唇畔还残留着她喂进去的药汁,他像是丝毫察觉不到苦涩。   他原本在穿衣裳,兴许是她盯过去的眼光过于直白,穿衣裳的举动顿住, 倾过身来,乌黑浓稠的眼睫近在咫尺,轻言缓语道:“你说起谎来时,脸上的破绽很明显。”   沈融冬的眼光停留在他未来得及擦拭的薄唇, 莹润而有光泽,她忽然想到,自己面对他醒来时猝不及防编出的蹩脚谎言, 晏迟哪里会不知道最后一次根本不是喂药?   “佛祖会不会怪罪我?”   “佛祖哪有那么闲, ”晏迟笑道, “再说,有我替你担着。”   沈融冬摁着手掌,不准自己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见晏迟重新穿起衣裳,许久过后,她迟疑问他:“你为何要将这封信留在身边?”   晏迟挑着眉头看了眼身旁,那封信被她看过后,倒也没有想要遮掩,就那么置放在床头。   “可能是觉得,你那时候颇为有趣。”   沈融冬咳嗽了一声:“莫要说笑。”   “当真,”晏迟抬起眼眸,笑意从容,“这上面有你的字迹。”   所以他是时常看着,以借此思念她吗?   沈融冬不敢再去深入揣度,小声说道:“我之前想着到了边疆之后,就和你分开,可是方才看见这封信,忽然改变了主意。”   晏迟不敢置信问:“当真?”   沈融冬笑得眉眼弯弯,同他如出一辙道:“当真。”   晏迟病容未褪,唇色苍白道:“冬儿,我有件事要告知你。”   沈融冬问:“什么?”   晏迟道:“记得在崇恩寺里吗?那件事,是我管教下属不严。”   他没明说,可他们在崇恩寺里,还有什么事值得现下这般神秘兮兮?   沈融冬的喉咙间似被灼烧般滚烫,艰难问道:“为何?莫非觉得我们之间若是产生了纠葛,能对于你日后的形势有利?”   晏迟有没有想过当天子,她竟然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若是在暗地里有筹划,他的下属因此忠心耿耿呢?   晏迟没给出答案,她的脑子里乱成一片,端起药碗,脚步匆忙向外:“你先歇息,我出去送碗。”   晏迟想扶住她,不料沈融冬动作快,眨眼间逃离到门口。   守在门外的心腹看进来,晏迟投去眼色,心腹顿时跟在那道身影后照看:“姑娘,不如换我来?”   房间里,晏迟捡起那封信件,捏住它时,力道之大,连指骨处的肌肤都泛成了苍白。   -   之后再继续北上时,沈融冬时刻都在躲避晏迟,两人几乎没再见过几面。   临近雍州地界,这里的景象不同于之前那般凄惨,沈融冬行在街道上,原本同晏迟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兴许看出她的疑惑,他凑上来解释道:“人生存在本就恶劣的环境里,久而久之都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这里接近关外,百姓们早养成了同胡商们去做生意的习惯,自然要富饶一些,何况黄河的水患,也影响不到这里。”   沈融冬方若有所思,抬头看见他的脸,往前走几步:“我又没在问你。”   晏迟无言,侍从见到这幕,一脸费解道:“王爷,这便是女人心,海底针吗?”   他只知道从王爷感染了那场温病开始,他同沈姑娘之间的相处变了味,王爷从未露出过那般被人抛弃的可怜神情。   现下,王爷又在盯着沈姑娘的背影,沉吟道:“你何时爱管起闲事?”   侍从自赏了两个不轻不重的嘴巴子。   临近雍州城门,原本尚有十里地,沈融冬坐在软轿里,发觉整支队伍停下,便问起侍从:“是发生了何事?”   侍从回禀:“沈姑娘,是侧妃听说王爷归来,特地出城十里来迎接。”   沈融冬怔住,眼前的十里土地都是贫瘠干涸的沙地,不说没有什么景致可赏,更有黄沙时刻无孔不入。   她应当也不知道具体的归来时辰,就苦苦等在这,直到他们出现。   沈融冬不禁问:“你们的侧妃一定很仰慕端王吧?”   “那当然——”侍从方道一半,意识到自己话太多,猛地捂住嘴唇,匆忙解释道,“侧妃同王爷之间是止乎礼的关系,王爷只将她当做普通女子,还望沈姑娘莫要多想。”   他们本就是夫妻,她多想也不奇怪,何况她和晏迟现下的关系…   沈融冬叹了口气,晏迟于那件事没有任何错处,要怪也只能怪她勾引了他,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   沈融冬隔了一会儿,忍不住揭开垂纱,偷偷去望那位晏迟的侧妃。   只能看见她身段苗条,样貌看不太清,晏迟正在同她说话。   又隔上须臾,晏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眼光,侧脸看过来,沈融冬匆匆将脑袋缩回软轿里。   她拍着胸口:“好险…”   另一侧,晏迟身前的女子眼眶还因为方才重逢的喜悦泛着红,她悠悠道:“王爷,您终于归来了,这段日子,府中上下无一不在想念您。”   听他迟迟未回,顺着他望过去的方向看,发觉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那顶软轿前。   王爷一向勤俭,舍不得铺张浪费,那顶软轿里定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人。   晏迟回眸道:“辛苦你了,何必远远出来相迎?”   侧妃道:“知道王爷要回来,喜不自胜,原本想着到更近的地方迎接,只是被他们生生拦下。”   “对了,”她微微笑问道,“王爷,那顶软轿里的人是谁?”   晏迟轻声道:“一位贵客。”   “如此,定要好生招待。”   “不必,”晏迟低眸,自嘲笑道,“她可能不会留在府上。”   侧妃胸膛倏地发闷,王爷同那顶软轿里的人,关系绝非只有他说的这样简单。   -   东宫自从新帝登基,人去楼空,俨然一片萧条。   晏君怀偏偏身着龙袍,在重建过的栖霜宫中处理政务,书案前蓦地多了一道投影,他抬眼,见是孟欢端了汤药前来献殷勤。   他冷淡道:“放下吧。”   孟欢犹犹豫豫,将汤药放置在书案一侧,目光似被浆糊黏住了般:“陛下,您如此辛苦,需得早些饮用这碗补汤。”   “你若有空,便多去陪陪太妃,不用到我这里来,”晏君怀手指在眉骨处按压,言语里颇有不耐烦的意味,像是急着赶人,“冬儿不喜欢你。”   孟欢面面相觑,还想说什么,见他端起汤碗,薄唇微抿,眼看要挨到碗沿,便没再言语,行过礼告退。   “臣妾求见陛下!”   不料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晏君怀修长指节里捧着的药碗因这一声倾翻,瓷碗摔碎在地面,裂成了数片。   玉丹走进来,似是松了口气:“陛下,这栖霜宫里固然有姐姐的影子在,可若是她知道陛下昼夜不分在操劳,根本不将身子当一回事,定然会伤心万分。”   “冬儿没死,不许胡说!”晏君怀忽的将手中毛笔丢掷出去,墨汁溅得地面星星点点。   公主见他油盐不进,朝孟欢投去眼色:“孟妃想必也是这样觉得,对吗?”   孟欢心惊胆寒,玉丹明显话里有话,她颤声道:“是,陛下,您节哀。”   “滚出去!”晏君怀转眼成了癫狂模样,根本不似先前的雍容。   她们退出,公主眼看离了晏君怀目光所及之处,冷笑道:“孟妃,前几日里,你让你的贴身侍女出宫买了几味药材?”   孟欢心里本就胆寒,此刻唯有硬着头皮道:“出宫买药有何稀罕?公主前来质问,究竟是有何深意?”   “若不是为你买东西,她怎么会有机会走出宫门?”公主笑道,“孟妃莫不是要告诉本宫,你宫中的宫女不服管教,若是这样,不如将她们送到我宫里来,本宫帮孟妃好好调.教。"   “买了又如何?”孟欢暗下决心,咬牙说道,“那几味药材用于治疗头痛和疲劳再好不过,我有些头痛,玉丹公主连这也要多管吗?”   “倘若你真是拿来治疗头痛,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公主讥笑道,“可是你在补药中加入了这几味药材,混合在一起,陛下一旦接连服用,有可能会再也无法令妃嫔们孕育皇嗣,你难道不知吗?”   孟欢脸色唰白:“你,你休要胡说!”   公主凛然道:“若是我现在令人去传唤太医来,他们查看过地上的药材残渣,相信我是不是胡说,很快就能真相大白。”   孟欢骇得嘴唇颤抖,公主眼光骤然变凌厉:“若是下回你再打什么歪心思,我不会再这样好心提点,而是会如实告知陛下,望孟妃自重。”   栖霜宫内殿里,晏君怀拾起地面上的毛笔,眼里恢复一丝清明,唇角渐渐弯出弧度:“来人。”   殿外候着的两位太监进来,看见这幅景象,战战兢兢道:“奴才们这便收拾。”   比起往前陛下癫狂发作时的满室狼藉,现下已经算好的了。   “小心些,”晏君怀双眸阴鸷,唇角笑容不减,“这些残渣要拾起来,送去太医院检查。”   太监们面色转为惊恐,尖细嗓音道:“是,陛下。”   过后只待太监们收拾完出殿,晏君怀手握毛笔,只在奏疏上写了几个字,再批阅不下去。   他抬起腰侧间悬挂于宫绦上的那枚血玉,神色痴痴道:“冬儿,冬儿没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2 22:30:10~2022-03-27 18:2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油妹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进了雍州城, 沈融冬一路所看见的街道虽称不上繁华,可也令她甚是意外,明明在城门外见过黄沙飞扬,亦或土地贫瘠干裂到寸草不生, 可是自打进城, 景象完全不同, 是个安谧又自给自足的地方。   接近王府, 沈融冬在侍从要迎接她下轿时, 温声说道:“我就不进王府里了,劳烦你去知会端王殿下一声。”   侍从是从江南那边一路跟过来的, 知道近日沈姑娘同王爷闹的别扭, 眼下满是为难,走过去传话时欲言又止道:“王爷, 您看这…”   “无妨, 别院安置妥当了吗?”起初晏迟有令几位侍从快马加鞭先行赶回雍州,为的便是这件事,此刻又郑重叮嘱道,“记住, 一定要同江南那边相差无几,以防她一时不能适应。”   “江南?”侧妃本来已身处在王府的匾额下方,这时见身后迟迟未有动静,回过眸来, 偏巧不巧听见他们谈话,问起道,“王爷, 那位贵客之前是住在江南一带吗?王爷也同她一起?”   晏迟略感意外, 却没在面上表露。   “妾身之前寄往京城的信, 想来王爷未曾收到,若是收到,王爷早前便该同妾身聊起这些,”侧妃笑语晏晏道,“王爷恐怕是在信件抵达京城前,早早出了城,可是从京城到雍州便是优哉游哉,也不过耗费二三月,王爷一路长达半年,连元日都在路上度过,妾身想着王爷定是在哪里耽搁,才会这般迟迟归来。”   端王殿下总是待她以礼,每回她想要同他增进情谊,他哪怕难得从军营里归来,只是用她寄去的书信搪塞,说起她信中提及的一些王府里的琐事,这回不见他提起信里半点字句,想来她藏在信中的心意,他根本未曾瞧见。   “你当真随了你爹。”晏迟道。   “妾身厚着脸面当王爷这句是夸奖了,”侧妃笑道,“今日王爷哪怕是怪罪妾身,妾身也定要说出口,王爷若是喜欢那位,不若将她抬进府中,正妃亦或侧妃,全凭王爷一人做主,妾身绝无半句多话。”   她见着王爷后,始终在惦记那座队伍后方的轿子,哪里会有男人坐在轿子里?定是一个女人。   何况王爷的神情分明是将轿子里的人视若珍宝,他在路上耽搁好几月,同她之间的缠缠绵绵,自不必多猜。   晏迟眉眼轻挑,温声道:“待我问过她的主意。”   侧妃听见猜测即为事实,身形微颤,随后安慰自身,王爷能尽责做到她父亲临终前的委托,不让她以下人的名义留在王府,已经算是特殊优待,她又怎敢再去祈求其他?   晏迟心中掂量,只怕依沈融冬的性子,他便是想尽方法,也不能换来她此刻心甘情愿接近王府哪怕一小步。   之前藏于胸膛里的信件,亦或是发了温病病倒在榻,都有哄骗沈融冬的意图在,盼着她的心肠能柔上几分,果真见效,只是事到如今,他无颜再去用这般手段。   沈融冬坐在轿里,十指绞着锦帕,隔上这么久,晏迟也未曾让人来挽留她,是她这一路来,对他太过了吗?   旋即猛烈否认,她逃离东宫,本就是为了自在,可眼下竟然像是要将自己困进另一道牢笼,决不能令这样的事再度发生。   -   晏迟给她安排的别院,同江南扬州的院落相像,连他们在元日一同贴在门框上的春联,也同样是由晏迟亲自书写,一眼便能看每笔都遒劲有力,有吞并山河的气势。   沈融冬肚子越来越重,连进厨房都很困难,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面对晏迟派来照顾她的几位,她没再像在江南那般抗拒。   一日下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是看话本子和练字,心血来潮托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菜种子,只能安生坐着看他们挥洒在地面,无法亲自体会。   这样的日子几日倒还好,隔了半月,酿在心底里的思念渐渐萌芽,沈融冬按捺不住,同他们其中一位打听:“你们家王爷,最近在忙什么?”   莫非待到她生产那日,晏迟也不会来看她一眼?   “沈姑娘若是想见王爷…”   “谁想见他?”沈融冬连连否认,“莫要胡说,若是你不知,那当我未曾问。”   侍从抓抓自己的后脑勺,憨厚笑笑,当真不再说话。   沈融冬心底的疑云愈发浓重,挥之不去,晏迟有许多面是她未曾知晓的,犹如一张弥天大网,将她网罗其中,寻不到丝毫解脱之法。   又隔几日,沈融冬坐在院落里看书,忽而觉着身边不大对劲,四下张望,平日里抬头便能瞧见的那几人,此刻都隐匿了身形,不知道躲藏在哪里。   她心有所感,朝篱笆外望过去,一道身着霜白色长衫的颀长身影现在那里。   晏迟的身形固然极好看,眼前似有清风拂过,又恍若明月皎洁,教人不敢轻易直视。   沈融冬慌慌张张用书遮住脸面,装作未曾看见他。   晏迟站在篱笆外,前几日他终是从侍从嘴里听说沈融冬问起他,只能匆匆将堆积如山的事务处理完,抽空赶来,推开篱笆门走过去,沈融冬避他避得更厉害,隔了一阵又耐不住越过书面瞧他。他的脸庞愈发清瘦,此刻强行支撑,也掩盖不了席卷全身的倦累。   想必连日来都在操劳,确是没闲心顾虑到她这里。   沈融冬手里的书再捧不住,方放下,晏迟已到跟前,递过来一封信:“汴京来了家书。”   “家书?”沈融冬脸色微变,随后安下心,若有什么事,晏迟不可能这般镇定。   接过来,发现是沈温送来的信,信中所聊都是军务,明明是寄给晏迟的,被他拿来借花献佛。   沈融冬的指尖划过一枚枚字,都是些再枯燥不过的文字,却处处能感知得到沈温张狂而肆意的气息,没看多久,她将信纸捧到胸前,眼眶里渐有温热滑下。   晏迟默不作声看她,直到她落完泪,才出声道:“近日沈温会赶赴边疆,你说不定能在暗中见他一面。”   沈温在信上说她的丧葬期已过,他不能再以此为借口逗留在京城内,否则定会惹得晏君怀起疑。   沈融冬知道晏迟和沈温素有交集,可是这样的密信往来,她不由得抬眼问:“陛下同先皇的事,我阿兄他知晓吗?”   “你到底将我想成了什么人?”晏迟只剩下无奈。   沈融冬心虚:“抱歉。”   “陛下方登基,沈温若是留在京城,能防住有人居心叵测,引起朝野动荡。”   “这样就好。”她安心下来,再次抚过信纸上的字迹。   晏迟的声音透出难以自控的沙哑,徐徐道:“若是孩子出世,你打算如何?”   沈融冬想过千万遍,也没想到合适的方法,是阿,她若是不依靠人,处处都无可奈何。   “不用逞强,”晏迟依旧同她保持距离,像是怕过近会引来她的抵触,“你们呆在我的身侧,这样也能让我睡个好觉。”   沈融冬不语,晏迟强硬道:“他不可能一世不为人知,只识得周身几张面孔,连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无,学堂上不了,又如何做人?”   沈融冬想狡辩,话到唇边咽回去:“我没你会说。”   晏迟眼尾上扬:“近几日有黄道吉日,宜嫁娶。”   她猝不及防照进他那双粲然的桃花眼眸,喉咙一滚,有人好像,是算计好了才登门的。   -   喜婆上门时,沈融冬因身子重,只坐往铜镜前用胭脂花片将唇浅浅抿了一口。   喜婆眉开眼笑夸道:“当真是好看,便是只涂唇脂,也比老身见过的所有新娘子都俊。”   待到盖头徐徐将遮过眼,沈融冬按捺不住再次朝铜镜里确认,晏迟会喜欢她这副模样吗?会不会太清汤寡水?   上了花轿,由于没有高堂,也不宜被多余的人瞧见,进了王府,沈融冬直接被搀扶到洞房里,绞着手指在心底盘算时辰,听见推门声,忙端正身形。   隔着一层大红盖头,她能朦朦胧胧看见来人的身影,登时大气不出,待他的靴子到眼下,喜服在烛光映衬下更显艳丽,胸膛不听使唤跳动得厉害。   晏迟握着秤杆挑开她的盖头,漆黑幽深的瞳仁现在眼前。   沈融冬听他出声,有如朗朗清风:“你有身子,不宜喝交杯酒,何况我知道你心里存有芥蒂,我们之间只是权宜之计,我会等到你真心的那一日。”   沈融冬将绣花鞋头往地面一点,藏在里面的脚趾蜷缩,同时在心里叹道,不解风情的木头。   屋子里的烛光熄去,沈融冬宿在床榻里边,晏迟宽衣完在她身侧躺下,问道:“还硌吗?”   沈融冬闷声:“不硌。”   喜床上原本洒满了红枣桂圆莲子这些果干,寓意早生贵子,晏迟清理过一回,心中应有分寸,可是现下没话找话,伴着她应答的声落下,屋子里更沉闷了。   哪有人大婚之夜,是这般相处?   晏迟忽而又问:“你是想生个男儿,还是女儿?”   沈融冬反问:“你呢?”   “都好,”晏迟声音带笑,“若是像你,由我来护你们周全。”   沈融冬虽脸热,也心念一动问:“倘若像你呢?”   旋即在心中啐自己,盼着晏迟不要应答。   晏迟的声音如同云雾舒展,更添上不自知的笑意:“那我同他一道来护着你。”   -   栖霜宫里,从太医院回来向陛下复命的公公心惊胆寒,陛下正在案后书写新的圣旨,面上不透阴晴。   “陛下,这道旨意…”公公斗胆问,“是要送去孟妃宫中吗?”   晏君怀此刻正好搁笔,慵懒掀眸道:“若是孟妃不接旨,那么就让盼儿接。”   话音落下,圣旨的墨迹尚未干透,被陛下草草丢掷在案上。   公公小心捧起,吞咽了口唾沫:“是。”   前些日,陛下命人将打翻在地面的药渣送去太医院检验,事关重大,太医们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完全确定,他才来陛下眼前复命。   这么看来,孟妃当真是蓄意谋害陛下?   捧好圣旨,公公一路来到孟妃宫殿外,清了把嗓子通传:“圣旨到,孟妃速速出来接旨。”   孟欢先前受到匈奴公主的惊吓,正蜷缩在寝殿内假模假样念佛,始终惴惴不安,此刻听见喊声,佛经都握不稳掉落在地,起身后全靠两位贴身侍婢一左一右搀扶,才不至于栽倒。   出了寝殿,公公将圣旨不慌不忙摊开,孟欢的脸色看去早已经一片惨白。   她连日来都在做噩梦,唯恐匈奴公主将那件事告知陛下,可是此刻噩梦到头,一切都成了眼前的真实。   “孟氏德行有失,即刻起废除位份,贬为庶人,姑念其抚育大皇子有功,罚入冷宫闭门思过,终生不得踏出半步,钦此。”   孟欢尚伏跪在地面,听完凄厉嘶吼道:“臣妾没错!陛下为何要将臣妾打入冷宫?臣妾…臣妾是大皇子的生母,大皇子也是唯一一位皇子,陛下不能这般无情,臣妾什么都没做错!”   公公的耳朵像是要被吼破,他心里琢磨,原来陛下早有预料,按照孟妃这般性子,要让她接下眼前旨意,确是比登天还难。   他倒是不落井下石,按照陛下吩咐,朝抱着大皇子的刘裁道:“过来,接旨。”   刘裁抱着大皇子同样伏跪在后方,大皇子嘴里嘬着自个儿嫩生生的手指头,身上穿的是先太子妃预估身量给他做的衣裳,只是这衣裳的事刘裁无论如何不敢教孟妃知道,若是她知道,定要将衣裳烧毁得片布不剩。   “陛下可说过了,若是孟妃不愿接旨,”公公慢条斯理道,“那么这道旨意,便送往大皇子手里。”   孟欢想也不想,嘶吼得更厉害:“谁允许你在大皇子面前放肆?刘裁,快将盼儿抱走!”   刘裁一动不敢动,他若是动,这不摆明了抗旨?   “圣旨…”大皇子的嘴里还嘬着指头,含糊不清喊,“接旨。”   孟欢面如土色,公公眼里含上些许赞赏:“大皇子当真聪慧过人,也识趣得很。”   刘裁壮着胆子劝道:“孟妃,您就接旨吧,陛下的旨意比天要大,您是要让大皇子替您担罪吗?他才这般小,什么事都不懂……”   “闭嘴!”孟欢朝他吼道,“果真是个养不熟的奴才,心里面只有那个死掉的女人!”   一片噤若寒蝉,孟妃话里指的死人,无论谁人都清楚。   她不顾自身仪态尽失,面上鼻涕眼泪根本分不清,手脚并用爬到公公身前,哀求着道:“公公,您行行好,帮本宫去好生劝劝陛下,本宫一心为了陛下,再说陛下好歹得念在这几年本宫陪伴他的份上,千不能万不能对本宫如此!”   公公叹息道:“看来孟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陛下原本想着为你留上几分颜面,可现下看来不用,孟妃,你可知谋害当今圣上,是多大的罪?”   孟欢猛地一僵,接着又哭又笑般癫狂道:“原来陛下都知道了,可臣妾还不是为了盼儿,为了陛下的亲生儿子,陛下好狠的心……”   听旨的宫人们俱惊出一身冷汗,个个如筛糠般发抖。   宫中谁都清楚,陛下能清醒着的时辰极少,大多数时候如痴傻的孩童一般,除了处理政务,便是惦记先太子妃。   眼下看来,陛下连孟妃谋害未遂的事都心知肚明,其实他未像传闻中那般失了心神?   -   月上柳梢,孟欢手里捧着那卷接下的圣旨,哭喊得累了,索性瘫坐在冷宫的地面,一动不动如死人般。   当宫殿外尖细的通传声响起:“陛下驾到!”   她瞬时从地面爬起,双手将蓬乱的头发尽量抹得齐整,朝方开启一丝的殿门飞快奔去:“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   晏君怀换上常服,神清骨秀,凤眸里神色难辨,端的是如鹤如松,哪见半分疯癫模样?   他身前侍卫拔出刀来护身,孟欢奔到一半,只能停下自嘲:“陛下是怕臣妾再度谋害陛下吗?陛下放心,这是冷宫,什么都找不到,臣妾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看来你已认罪,朕今日没当着盼儿的面直接赐你三尺白绫,已经是念在往昔的情分上。”   “陛下…”孟欢痴傻道,“那陛下现在来,是要赐臣妾一死?”   “赐死?”晏君怀的声调冷冽,如淬了毒,亦像裹上一层寒霜,“这样岂非是轻饶了你?朕要你看着,盼儿无忧无愁长大,但是他心中所想所念,只有逝世的冬儿,你不会在他心里留有半点影子,便是知道宫里有这么一座冷宫,关着个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疯子,他也不会知道,这是他的生母。”   “不!”孟欢决绝嘶吼,“晏君怀,你一直将我当她的替代,你就没有半点对不起我的地方吗?可笑,我始终相信着你,陪着你在她的面前演戏,以为你的那颗真心,迟早有一日会回到我身上,现在究其因果,是我错得厉害。”   “你确是错了,”晏君怀连唇角弯起来的弧度都显得凉薄,“朕的真心从未在你身上停留,又何谈回?”   孟欢放肆大笑起来,全然不似那个往日里风光无限的人。   晏君怀字字染上讥讽:“若是你还知趣,日后就安生呆在这座冷宫里,莫要让送膳食来的宫人们觉得,大皇子的生母,竟然是这样一位疯子,也算是你给盼儿留下的最后体面。”   眼前的男人冰冷无情,眼里哪还容得下她存在,孟欢翕动嘴唇,仿佛从未认识他。   莫说是她,便是他的至亲,以及死去的沈融冬,可能都从未见识过他的真正面目。   “陛下…”她喃喃念叨,还想再哀求晏君怀一次。   晏君怀却连再多看她一眼都厌烦,转身离去,孟欢跌坐在地面,疯了一般放声大喊。   他的脚步从始至终未曾停留,当沉重的宫门渐渐闭合,外面的最后一丝亮光隔绝,孟欢躺倒在地,嘶声竭力痛哭。   -   夜半时分,玉丹避开宫中的所有耳目,偷偷从侧门进了关押孟欢的冷宫。   她来到正殿,看见一人瘫倒在地面,无知无觉般,哪怕听见脚步声,也不曾移动分毫,如同一株垂垂老矣的树,不见一丝生机。   “孟妃,”玉丹走过去,喊她一声,“你醒着吗?”   孟欢缓缓掀开眼眸,对上一双她恨不得将其剜掉的眼睛。   若是没有这双眼睛无意中看见她的贴身侍婢出宫买药材,而后又没有多此一举在那日去到栖霜宫提点陛下,他哪里会知道那碗药中含有古怪?   “呵,你还有脸来见我?”孟欢跌跌撞撞站起,看向来人凄凉笑道,“你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吗?别忘了,若不是你,陛下绝无可能知道那件事,我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在这个皇宫中就那么老去而已,埋入地底,后来的人也不会记住我半分,明明,明明陛下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只有我一人真心实意待他好,他为何就是看不见我呢?别说皇后,连盼儿都不能成为太子,我只是一个妃子,只是一个妃子啊,接下来秀女们要进宫甄选,我连她们都比不过,枉费我在他身边陪伴了那么久……”   玉丹冷言道:“我没那么闲,不是来特意看你的笑话,也没空听你的哀怨。”   孟欢原本还在啜泣,缓缓抬首道:“那你究竟是何意?”   “你若是想逃离这座冷宫,我会帮你,”玉丹脸色冷淡,“老死在这座冷宫里,至少还能衣食无忧,当真是便宜你了。”   孟欢听闻,怔怔思虑,若是她能够逃离这座冷宫,出了皇宫,只要待到盼儿长大,她想尽办法见上他一面,是不是会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莫要多想,”玉丹冷不丁打断她,“陛下极其聪明,城府也极深,若是说他痴傻,不若说除他以外的全天下人都痴傻。知道吗?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的任何举动,都只是如同蛇虫鼠蚁在四处乱窜而已,要是想挣脱现在的禁锢,那你日后就不要再对皇宫里有任何留恋,当然,也包括大皇子在内。”   孟欢陡然一僵:“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玉丹笑道,“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能太子妃还在的话,她也会这么选择吧。”   像孟欢这样的人,任谁见到她的第一面都能揣度出她的性子,心肠坏到了纯粹,哪怕会担上最大的风险,也要为了自身利益不择手段,努力向上攀爬。   会落到如斯田地,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这样的人终日被囚禁在冷宫中,如同最卑微不起眼的虫子,恐怕过不了多久,她依旧不能习惯这份从未体会过的绝望,会千方百计去自寻短见。   孟欢缄默不语,玉丹忽而又觉得她此行是多此一举,或许她看走了眼,若是眼前的疯女人情愿老死在冷宫里,也不愿意离开这座衣食无忧的金牢笼呢?   “我去,”谁知孟欢原本毫无生机的眼底,忽而涌现出一丝希冀的光亮,“你当真能帮我逃出去?”   “你心底里莫不是还在盘算什么主意?”   孟欢自嘲笑道:“我盘算又能如何?不盘算又如何?再接近这座皇宫,岂不是自寻死路?若是让我继续呆在这里,我会疯掉的,我不能这样,若是疯了,日后有幸见到盼儿,我也认不出他来,我还要见盼儿一面,哪怕日后他从街道走过,我只要能在人群中远远望见他一眼,也心满意足。”   “你能看开就好,”玉丹道,“若是你还剩几分良知,就不该在心底里再埋怨太子妃,落到今日田地,只能怪你咎由自取,根本怨不得其他人。”   孟欢笑得愈发讽刺,她除了在晏君怀的眼中比不过那个女人,连在其他人的心里也比不过,能逃出去还要承她的情,可能连她的替身也算不上。   “我们都只是可怜人罢了,”她缓缓道,“可怜人没有必要再去怨恨另外一位可怜人,何况她早已经死去。”   “我也是,”玉丹听闻,竟低落道,“还有那些之后要进宫甄选的秀女们,她们若是能成功留在宫中,同样也是可怜人。”   孟欢忽然想起栖霜宫失火的那日,她远远见到晏君怀抱着焦如黑炭的尸身放声大哭,心里非但没有半分妒意,竟还觉得有几分可惜。   这世上独留她一人明白,晏君怀的真心祈求不来,他看重的始终只有自己。   她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7 18:24:27~2022-03-30 23:4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银月悬于枝头, 清浅柔和的光辉洒遍栖霜宫,如同铺就名副其实的霜雪。   晏君怀批阅完奏疏,龙袍未褪,有公公来禀道:“陛下, 孟氏已在玉妃相助下离开宫门, 是否要派禁军将她捉拿回来?”   他容色清冷, 淡淡道:“不必, 将玉妃软禁于殿内, 没朕下令,不允许踏出一步。”   公公暗自捏了把汗, 白日里孟妃被贬为庶人, 不过半夜玉妃就将人从冷宫救出去,这后宫里放眼望没一个能省心。   孟氏的冷宫外陛下安排了暗卫把守, 他原以为陛下运筹帷幄, 可直到孟氏被玉妃送出宫,陛下仍岿然不动,他也看不透了。   “若是冬儿还在,”晏君怀的眸光忽然黯淡, “她应当也不想朕再为难任何人。”   陛下前些时日装疯卖傻太过相像,公公一时分不清眼下仍是演戏给人看,还是真心。   公公叹息道:“陛下,看来选秀得尽快进行, 这后宫空荡,太皇太后和丽太妃定会日日在老奴耳根子旁念叨,叫老奴来催促陛下您。”   晏君怀沉吟道:“孟氏离开后, 冷宫现在如何?”   “四处都被浇上了油, 想必过上一阵就能燃起来, 庆幸那宫殿偏僻,便是烧个精光,也殃及不到其他地方。”   晏君怀如梦初醒:“冬儿当初那么恨朕,被朕关押在栖霜宫里时,一定也很想逃离吧?”   公公微惊:“陛下之意是?”   晏君怀眸色愈发暗沉,低低道:“将崔进押入暗牢。”   -   暗牢里,崔进被捆绑在木桩上,浸泡过盐水的皮鞭抽到他几乎衣不蔽体,背上胸前都遍满了鲜血淋漓的鞭痕。   晏君怀无动于衷,周身似被黑雾笼罩,散发出阴沉气息。   距崔进被压进暗牢已过去小半个时辰,百般盘问,都无法从他口中探得想要的消息。   晏君怀声音里不见感情:“崔进,你自幼跟在朕身边,应当见过朕动怒的模样?”   汗珠不断滑过崔进面颊,凝在下巴处欲滴不滴,他滚动结喉道:“卑职,卑职哪里做错,还望陛下言明。”   “你千不该万不该,选择背叛朕。”晏君怀声调森寒,如从地府来的勾魂人。   栖霜宫走水前,崔进的行踪较以往尤为鬼祟,他当时将崔进调离栖霜宫,暗中命人查探,虽未发现蛛丝马迹,可他不敢再去信任。   此回孟欢逃离皇宫,他疑心陡生,控制不住去想,倘若冬儿未亡呢?   倘若当初,是崔进帮了她出逃呢?   晏君怀眸中暗藏锋芒,扫遍崔进周身,气息迫近道:“事到如今,你仍不愿招供?”   崔进咬牙道:“卑职无话可说。”   晏君怀彻底失去耐心:“有端王在的地方,想必少不了冬儿。”   崔进眼底掠过惊慌,晏君怀了然于心:“够了,将崔侍卫放下,送他回去歇息,记得唤太医。”   晏君怀走出暗牢,外面候着的人迎上来:“陛下,可有从他口中盘问出什么下落?”   晏君怀道:“此前你回禀崔进曾在钱庄内存入大笔银钱之事,切莫再声张。”   “陛下未发话,微臣怎敢声张?”赵准道,“只是那般数目的银票,掌握在崔进手中,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微臣觉得同先太子妃之间……”   晏君怀微掀眼眸,赵准噤若寒蝉,哑了声。   过后,待赵准走远,晏君怀慢悠悠问起身侧人:“近日崔进同青荷走得近?”   公公想了片刻道:“似乎在崔侍卫照顾青荷姑娘时,两人渐生情愫,宫里都传开了。”   “寻些好东西赏赐给崔进,权当给青荷的聘金。”   “陛下,”公公微怔,“陛下今日才将崔侍卫——”   “给打了一顿?”晏君怀接口,“倘若换做任何一人,此刻或是连根骨头都不剩。”   “青荷……”他微眯眼眸,意味深长道,“是个好姑娘,倘若当初真许给赵朗,那就糟蹋了。”   -   翌日,朝堂之上,晏君怀坐在龙椅上,两指撑着下颚,慵懒打了个呵欠:“若是无事,那便退朝。”   “启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手持笏板的官员里,有人高声道,“陛下前段时日心系苍生,一登基,便调遣官员们去地方监察贪官及修建黄河河堤,可近几日来,微臣见到京城内的流民不止未减少,反而与日俱增,处处都能听见他们叫苦连天,还望陛下明察。”   晏君怀悠悠一眼扫向工部尚书,尚书立刻吓得腿软:“陛下,确是工部派出的人负责督察黄河河堤的修整,只是他们一旦到了地方上,做了什么,未做什么,微臣也无法得知。”   “只怕是柳大人心疼下属,”赵准哼了声,“便是知道些什么,也装作不知道。”   “你,你血口喷人!”   “够了,”见柳尚书气得面色发白,晏君怀坐直,“既是赵大人提出来的,朕想问问,你之后有何高见?”   大臣们看得心知肚明,赵准去年开春还是中书舍人,陛下一登基,立刻晋升成正三品中书侍郎,赵府的鸡犬升天少不了他的功劳,他春风得意,陛下有意袒护,与柳尚书交好的大臣不敢出头,纷纷装成哑巴。   “依微臣看,陛下不若微服私访,这样可教百姓们看明白,陛下心系天下子民,一来警醒了那些不知好歹的官员们,二来更稳固朝政。”   赵准此话掀起轩然大波,数位大臣无法再置若罔闻,站出来连声反驳。   “陛下,您方登基,不排除暗地里有居心叵测之人,龙体为重阿,望陛下三思。”   “目前皇嗣凋零,选秀又在即,紧要之务便是绵延皇嗣,太皇太后和丽太妃想必也这样想。”   “陛下若不放心,微臣自请辗转各地监察。”   ……   晏君怀的声音压过一片:“地方根基都不稳,百姓苦不堪言,朕的江山又何谈稳固?你们为臣多年,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朝堂间瞬息哑然,赵准此刻再站出来:“陛下,微臣愿陪同陛下一道。”   “赵准,你究竟是何居心?”   “好了,不必再说,”晏君怀道,“赵大人的主意甚好,朕心意已决。”   其中有臣子不信邪,还欲开口,晏君怀沉下脸:“看来爱卿心中邪火难消,不如告假几日在府里休息,这几日就不用你来上朝了。”   朝堂里更静,便是一只狗都能看出来,原来是陛下自身的主意,赵准是他打磨好的利刃,为的就是此时阿。   -   晏君怀与赵准辗转各地,初到雍州,百姓们口中探讨的其中一桩事晏君怀听后面色泛青,眉骨凸起,紧咬牙关。   “陛下,”赵准这时提议,“端王迎娶新王妃之事,我们不如去端王府里问个明白?”   陛下的魂魄似被勾走,眼光直勾勾盯向人群,不曾转动一眼。   赵准跟着看过去,陛下所看的方位有一道倩影,清丽素雅,如若幽兰,怪不得陛下魂不守舍。   只是当女子侧过脸,陛下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   原来不是先太子妃,赵准这般想着,见陛下重新望向另外一道倩影,索性侧了眼光回避。   晏君怀望见那道肖似冬儿的背影走到一家药铺前,要了几副药材,她的帷帽下青丝如瀑,衣裳不是什么好料子,偏偏只背影都将周遭人尽数比下去,一举一动,全是冬儿的模样。   因先前看错人,他此刻不敢抱上期望,见女子提着买好的药材转身,重新走进人潮里,他紧紧跟随其后。   “主子,这家客栈如何?”赵准转过脸,惊觉身侧人早已消失。   -   晏迟近日来几乎没合过眼,沈融冬看在眼里,趁空溜出府想要购置几味药材,为他熬制一碗清火宁神的汤药。   买完药材经过一道深巷巷口,沈融冬蓦地停下步子,她从某个时刻起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此时人群渐少,感受愈发强烈。   她出其不意回眸,尽管隔着一层素白的帷帽垂纱,依旧看清那张阔比已久的面庞。   有股寒意瞬时从脚底直达她的天灵,沈融冬手里的药材避免不了掉落在地面,她想逃,却像是被施了戏本子里的定身法。   巷口的斜对面正好是家戏楼,门口有轻轻袅袅的唱戏声从中透出来,偏巧不巧是出梁祝。   戏里唱到哀婉桥段,晏君怀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森寒眸光稍缓,嘴皮子轻轻掀动:“冬儿。”   沈融冬如临大敌。   须臾,她想到面前有白纱遮掩,俯下身迅速拾起药材,镇定自若走进巷子里。 第66章   沈融冬走得很快, 进了巷子后更像在逃命,戏楼里的唱腔声拖得绵长凄美,她只恨不能将耳朵全捂住。   她答应过晏君怀要陪他看梁祝,如今他出现在她眼前, 莫非是因为当初的承诺未兑现?   她不敢回过头确认, 若晏君怀不是她的幻象, 她眼下拥有的将尽数消失。   女子的脚力毕竟不如男子, 晏君怀追随她的脚步, 待沈融冬逃到巷子的另一个出口边上,正好将她追上, 他喃喃喊:“冬儿。”   沈融冬猝不及防, 手臂被他用力钳制住,他总是这样不顾他人意愿, 似乎只要他人的脚步动弹不得, 就能够乖乖把他的话悉数听进去。   “你认错人了。”她冷淡道。   眼前的女子刻意将声音压低,不似从前的冬儿,可晏君怀已能确认无疑,她就是他要找寻的那人。   他的手微微松开, 朝着她的垂纱边缘揭去:“冬儿,让我看看你。”   沈融冬偏头躲开,晏君怀手里只留下丝滑的触感,再抬眼望去, 眼前人趁机逃进熙攘的人群里,街道拥堵,再看不见她的踪影。   赵准此刻气喘吁吁赶来, 尚未歇口气, 着急问:“主子, 刚才的难道是……”   “没来错地方。”晏君怀嗓音阴沉,教人听了瑟瑟发抖。   -   晏迟同沈融冬成亲过后,她不愿意呆在王府里,住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像在江南时的那座别院,他在忙完要务之余发现她不在府中,总会第一时间赶赴别院寻她。   今日亦是如此,晏迟来到别院,却并未看见沈融冬的身形,下人说是去购置药材,他只有静心看书等待。   “晏迟!”正将书翻过一页,院门外沈融冬的大喊传来,晏迟不由得放下手中书,朝外看过去。   沈融冬跑到发髻松散,如同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他想也不想,起身快步迎过去。   她的眼里尽是慌乱,着急道:“晏君怀来边疆了,我方才看见他,他好像认出了我,怎么办?”   见她语无伦次,晏迟探出手抚上她的发丝:“莫要慌张,有我在。”   话音方落,沈融冬投进他的怀抱。   晏迟的胸膛里满是她喜欢的草药熏香味道,每次她闻见,浅浅一缕也会令她觉得安心,自从他们成亲,她时刻提醒自己两人只是为了孩子,自身之间不能再有任何逾矩,总是远远和晏迟拉开距离。   眼下她再顾不上那么多,将双手紧紧环绕住他腰身,只想寻求难得的安宁。   晏迟甚为意外,眼里笑意呈现,没去点破她。   隔上须臾,沈融冬意识到不合规矩,飞快逃离晏迟怀抱,埋着脸一溜烟跑去厨房。   晏迟无奈,紧跟过去。   待他赶到,沈融冬将一坛烈酒拆封,灌下去时,急不可耐。   晏迟蹙眉,从她手里抢过酒坛子道:“别再喝了。”   沈融冬想壮胆借此欺骗自己,其实她从来没见到晏君怀,清醒后告诉自身只是噩梦,这样就不会在心里压下一块大石头。   现下几口酒下肚,她的酒劲上来,当真有几丝忘掉方才的慌慌张张,背过身扯住晏迟的袖子,大着舌头嘟哝道:“夫君,你说怎么办呐?”   晏迟失笑,想是此刻她只会发问,可是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遇上了何事。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哄骗道:“先回房里歇息,再慢慢想办法好吗?”   “好,”沈融冬乖巧点头,“听夫君的。”   喝醉的人乖得不像话,晏迟将她打横抱起,瘦弱的蝴蝶骨隔着衣料硌在他的手臂,晏迟蹙眉,想是她近日来又瘦了几分,可是他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   为了防止沈融冬动弹挣脱,晏迟一路都在柔声哄她,怀里的人醉眼朦胧,手乖乖往上,圈住他的脖子,同时将脑袋贴近他的胸膛,嘴里胡言乱语。   晏迟没费吹灰之力抱着她进房,将她放在榻上,他再低眸看去。   沈融冬打了个酒嗝,朦朦胧胧揭开眼皮:“你怎么不上来?”   晏迟怔住,沈融冬的手探过来,找寻到他脸的轮廓,坏心眼地将他的脸任意搓圆捏扁,晏迟不敢挣脱,任凭她把玩。   沈融冬一直在拉远和他的距离,从未有今日的失态,没想到败在了灌下去的几口小酒。   晏迟叹息着坐在榻边,沈融冬嗓子甜腻,殷切喊他,他只笑应。   偏偏有人借了酒劲不依不饶:“你为何要对我冷淡?明明我在……”说着,她打上一个酒嗝,“我在,等你同我和好,你知不知道?”   晏迟结喉滚动,低下眼眸:“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沈融冬继续肆意,平日里不敢说出来的话,此刻尽数吐露出来。   “好好睡上一觉,”晏迟明白都是醉话,待到她醒来只会抵死不认,叹息道,“我会处理好。”   道完这句,他在她的额头上轻轻烙印下鹅毛般的吻。   哪知道躺着的人身手极其灵活,她揪住他的衣领,在他的唇离开时又将柔软嘴唇凑上来。   晏迟心中微漾,他的唇挨在沈融冬唇边,她整个人也干脆起身,藏身在他的怀里。   有过亲密举止,她仍不满足,絮絮叨叨吐露心意。   晏迟揽上她的腰肢,声音低哑:“冬儿,我去让人给你做醒酒汤。”   “不要,”沈融冬耍赖,“陪着我。”   晏迟见到沈融冬的第一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他没对这样的她抱过什么特殊想法,后来两人发生那样的事,也是他管教下属不力,只是迫不得已的一出。   再后来的几次浅尝辄止,他承认他放不下她,总想着看她被逗到脸红的神情,可是更深入的接触,他从来不敢去多想。   沈融冬醉醺醺的,圈住晏迟腰身,嘴唇胡乱盖在他脖子间,或者落向衣襟,隔着层布料触感也足够折磨人。   晏迟压抑着自身,近乎一动不动,偏他忍得越厉害,她愈发嚣张。   直到他眼中乌压压凝结了一团漆黑云雾,似山雨欲来。   晏迟揽住她,沈融冬的嗓子里如同含了蜜糖,悦耳到堪比婉转小曲:“夫君……”   正是这一声,令晏迟彻底堕了魔。   他搂得更紧,亲吻她的面颊,她又慌张扭过头不再看他。   热意袭来,屋内温度渐高,沈融冬连手脚指头都在害羞得蜷缩。   他舐上她耳廓,依旧温润如玉未经雕琢,也如天边的那一尊清浅弯月。   束起的墨发不知何时披散,他的桃花眼里忍着情绪,沾湿了鸦羽似的睫,薄唇辗转过她的眉眼,始终温柔。   “若是想喊,便喊出来。”   沈融冬绞着下唇,便是酒醉,此刻也明白眼下状况,她听他的话,极其小声唤他名字。   晏迟撩开她湿透的发丝,轻柔绕到耳后,笑道:“冬儿,你若是醒后还能这般实诚,那便好了。”   沈融冬在他鼻尖轻轻用唇挨了一下,旋即脸埋向他的脖子间,低喃道:“晏迟,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晏迟意外,贴住她的耳朵,回敬道:“我亦是如此。”   -   结束后隔上许久,晏迟终于将醉醺醺抱住他不肯撒手的人给哄睡着。   他起身披上衣袍,望向阖眼睡得安然的人,薄唇一侧微微挑起,依依不舍看了许久,方踏出屋门。   与此同时,另一间不远的屋里传出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晏迟要迈向院外的脚步顿住,调转方向,去了那间屋里。   乳娘正在抱着襁褓哄,晏迟走近,襁褓里小脸不如他巴掌大的幼儿现在他眼前。   沈融冬在两月前生产,自打有了孩子,愈发拉远同他之间的距离。   乳娘将孩子轻柔掂了两下,襁褓里的哭声不弱反强,她唯有诉苦道:“王爷,小郡主不好哄,一旦闹了脾气又见不到王爷或王妃,哭喊就没个完了,您来抱抱她吧。”   晏迟将襁褓接到怀里,哄着道:“莫要再哭了,到时将你娘给吵醒了怎么办?”   如同真能听懂他的话,襁褓里的哭声渐弱,直到抽抽噎噎着完全消停,晏迟勾唇,抱着她去了沈融冬屋里,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上眼睛微闭,到了娘亲边上时,睡得更是安稳,没再发出一丝声音。   晏迟站立许久,望见一双人躺得各自安分,沈融冬虽是睡着,也能在朦胧中感知到身旁来了小东西,她半梦半醒间将小东西小心翼翼搂住,顺便在胖乎乎的小手上亲了一口。   晏迟微露笑意,屋外有脚步声靠近,他不用看也明白是因为何事,只有是令沈融冬慌张的那桩。   他抬起手指示意噤声,随后在睡下的两人脸上各自一吻。 第67章   端王府内, 晏君怀和赵准等候多时,端王方姗姗到来。   晏君怀眸里如有浓墨洇开,一字一顿,话中有话道:“端王当真事忙, 朕听闻你近日迎了正妃, 想必一门心思扑在她那里。”   “望陛下恕罪, 要等到陛下亲自过问。”   晏君怀面色不好, 奈何他现在身处端王府中, 雍州城排得上号的官员都来到王府为他接风洗尘,已然设宴准备入座, 望见大小官员陆续而至, 只有暂时作罢。   宴会上,晏君怀几次暗中提点, 晏迟依旧不温不火, 令他屡屡想要撕破那张脸皮。   宴会中途,有位官员举起酒盏:“陛下千里迢迢赶来,只为我大梁朝百姓,当为陛下的仁善共饮一杯。”   晏君怀说过让他们全放开, 此时几杯酒下肚,胆子大些的官员也就彻底没了顾忌。   共饮过后,这位官员又道:“一群男人共饮未免太过单调,若是能增添几抹别样的颜色, 如有舞姬为陛下献舞,恐怕不会像现下这般沉闷。”   晏君怀佯装酒过三巡,染了几分醉意那般, 否决道:“不行, 朕此行本就是为了苍生黎明, 百姓们全在受苦,我们却在寻欢作乐,这与身处朝廷时有何不同?不过朕听闻端王近日迎了王妃过门,不如让王妃赴宴,只要坐在这里,也算是为宴会增添一抹颜色。”   提出建议的官员听见陛下这话,都顿下来不知道再如何接。   晏迟缓缓道:“她感染了风寒,正在歇息,不宜见人。”   又是这副让人生厌的模样,不透露出任何慌张,鉴于有他人在,晏君怀暗暗咬牙,没再提及。   “若如此,那作罢,”他接着似笑非笑道,“端王应当知道,朕此行微服所为何事?”   “应当是想要亲自整治此前派到各个地方的官员。”晏迟顺着他的话将他编排好的戏唱下去。   其他官员们听见晏迟这话,握着酒盏的手顿时全有些不稳。   晏君怀狭长凤眸尾部微挑,悠悠说起:“端王说得不错,朕这一路过来,也去过黄河边上巡视,重建河堤时用的材料如何先不说,岸边上新种植的柳木都稀稀疏疏,再看灾民们呢?朕明明从国库拨下白银千万两,只是到了地方上真正为灾民们所用的,怕是还不到其中一成……”他苦笑着,“端王说,该如何是好呢?朕坐在龙椅上时,朝会上,每个臣子都在装聋作哑,朕拿他们也是毫无办法,敢问端王对此有何高见?”   “陛下若是担忧,可亲自监工,至于贪墨的官员们虽不能在一时之间悉数连根拔起,可只要有陛下在,他们就会有所收敛。”   “不行,”晏君怀否决,“朕是想尽快看见这天下太平,朕始终要回京城,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端王,有更好的主意吗?”   “日后从京城运送到各地的赈灾银两,陛下不若全换成米粮,派出信得过的官员押送,比如赵大人,陛下以为如何?”   赵准同其他的官员都在聆听他们说话,忽然被提及,珊珊道:“粮食无论走水路,或是陆路,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损耗,陛下想要的是根治之法,端王殿下这个主意实在算不上妙。等到真正分进灾民手里,每个人每日,怕是也只能喝上一碗稀粥,连根筷子都立不住。”   晏君怀道:“赵大人亦言之有理,端王,这里是你的封地,朕一路过来,见到各城的百姓过得最潇洒的,当属你雍州城,是有什么好法子,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分享吗?”   晏迟淡淡扫了在座官员们一眼,有位官员站出来赔笑道:“陛下有所不知,雍州城有端王殿下在的缘故,赈灾的银两但凡到了雍州,那都是锱铢必较,何况若有还不够为百姓所用的情况,端王会自行贴补,我们这些下官们看见,当然是跟着一同出力。”   端王殿下没来雍州封地时,这里也是贪官污吏横行,只是被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强盗一般将他们府上掠夺一番,之后没人敢再去计较,甚至主动献上银两,这样就能少出不少。   有些性子硬不听话的,也是渐渐被磨平了棱角,能身处今日这场酒宴的,都是被驯化过的。   晏君怀微诧。   晏迟低声道:“陛下若是愿意,可命人唱黑脸,那些胆大包天的官员们是如何贪墨的,陛下便命人如何从他们手里抢夺回来,对付无赖,还是用无赖的法子最好使。”   明明早就接受过这般洗劫,可是这下子再听一次,即便是喝醉了,官员们都禁不住手直抖。   “端王主意颇多,朕一直低看你了。”晏君怀喝下一杯酒,将浮上异色的眼神给压下去。   -   宴会结束,晏君怀在端王府中住下,他被婢女搀扶回房里歇息,过上片刻,房门大开,瘦长的身影踏遍府中大小院落。   晏迟送完一位喝得烂醉的官员出府,回来正好撞见四处徘徊的晏君怀,迎上前问:“陛下是在找寻什么?”   晏君怀收起四下张望的眸光,低沉道:“朕在找茅厕。”   晏迟道:“那臣带陛下去。”   “罢了,”晏君怀摆手,“这会又不急了。”   晏迟不点破他,晏君怀初见他就是一脸要吃人的模样,联系起沈融冬慌慌张张的话,明明这回微服为了黎明苍生是借口,来他的府邸里探寻沈融冬才是真。   果真待他转身,晏君怀在身后着急问道:“王府里明明有新王妃,可是朕这一路来,都没见到什么女眷的踪迹,端王难不成将她们给藏了起来?”   侧妃本就深居简出,而沈融冬几乎不住在王府里,当然看不见什么女子踪迹。   晏迟借用宴会上官员的话:“若是陛下闲得无趣,那么臣为陛下唤几名舞姬到府中来,为陛下助兴。”   “不用。”晏君怀拉下脸,草草说完,拂袖而去。   回到暂住的庭院里,赵准见到归来的陛下脸色极差,疑惑道:“陛下何必对端王留有那般好脸色,古人有杯酒释兵权,陛下不如也效仿……”   “你以为这是处在谁的地盘上?”晏君怀狠厉道,“沈温前段时间刚出京,他的军营离雍州城不过百里地,而端王手中拥有五十万兵权,加上沈温手里的三十万,近百万兵权,朕怎么敢轻易激怒他们?”   他眼里没有任何笑意:“先皇在时,端王倒是还有几分忌惮,可是现下,他竟然敢堂而皇之迎娶冬儿做正妃,朕来了也丝毫不惧怕,恐怕是所有的忌惮早已经完全消失,他巴不得朕再将他逼得紧一些,这样就有借口起兵,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利用冬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赵准心悸,他也知道端王拥兵自重,可是沈温与端王联合甚至造反,这是他想都不敢去想象的事。   恐怕现在只是看端王想与不想,若是他想,只需要一个借口,他随时都能联合沈温推翻现下的皇朝?   “不过沈将军对朝廷尽忠,有他在,沈温不会轻举妄动,只要朕不将他们逼得太急,”晏君怀阴沉下脸,“只是冬儿,朕该拿她如何是好?”   -   沈融冬酒醒过后,看见襁褓就在自己身旁,屋外天色昏暗,襁褓里的幼儿睡得正香。   她脑袋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想起醉酒后朦朦胧胧发生的一切事,她的头更加痛了。   起身准备洗把脸清醒,在门槛处迎上晏迟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你醒了。”晏迟清浅问,手里还端了碗醒酒汤。   “你回王府了吗?”   “陛下来了,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沈融冬心思忽然沉下去,她见到的那个人,果然是真的晏君怀。   晏迟简短说了在宴会上发生的事,只是将晏君怀的几次针锋相对给略去,接着再道:“你近日都在别院里呆着,不用再回到王府里去。”   沈融冬抿唇,试探问起他:“我之前喝得很醉?”   “你也知道,”晏迟揶揄道,“你想想,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面对他刻意的挑逗,沈融冬的脸很快烧熟,呐呐说不出一句话。   “晏、晏迟,”过了一会,她结结巴巴道,“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是你逼迫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看来你都想起来了,用不着难为情,”晏迟缓声打趣,低下眉眼瞧她,“取悦夫人,本就是夫君应尽的责任。”   他的眉眼更清晰篆刻在她眼中,沈融冬看见他上前一步,脑袋里轰的一下,如同有烟花炸开,什么都不剩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0 23:47:31~2022-04-23 09:4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希养鱼啊 64瓶;^O^ 5瓶;Lucyh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四目相对过后, 床榻那边幼儿的哭啼声传来,沈融冬回神,走向哭声那边:“都怪你,把她给吵醒了。”   晏迟拉住她的手, 沈融冬的手心软滑如同泥鳅, 他顿时心猿意马, 待她看过来, 将手里醒酒汤递过去故作正经:“你先喝下, 我来哄她。”   沈融冬坐在桌旁,小口小口喝着醒酒汤, 眼光止不住瞄向另一边。   晏迟抱起襁褓, 哄得有模有样,眼下这般安宁生活, 似乎是他在江南给过她的承诺。   她也会如同二姐那般, 有人陪伴,过上祥和舒心的日子。   “在看什么?”晏迟眼睨过来。   沈融冬抿了口汤,甜笑回道:“你抱着襁褓的模样,当真不同于任何时刻。”   晏迟笑问:“也不是没见过, 还看不够吗?”   沈融冬回敬他方才逗弄那般,直白道:“不够。”   这回轮到晏迟不知应对,只能轻咳一声:“孩子还在,收敛些。”   沈融冬笑眯眯的, 望过去的目光更肆无忌惮。   晏迟哄好人后,去得也快,沈融冬如他所说, 在别院里耐心陪伴孩子, 没再回去王府。   王府里的大小事务晏迟派人定时过来通传, 无非是晏君怀变着法子在找寻她,也能从传话人无心透露的话里,得知晏君怀时常在刁难晏迟。   她没过多担心,晏迟既然让她放心,那么她得相信他。   好在那日晏君怀没看清她全貌,说不定寻找过一段时间无果,会将那日当成是他的一场梦。   -   时隔几日,传话的人过来说,陛下想是明日启程,要去地方上整治官员。   晏君怀一走,晏迟哪怕再忙,也会抽空来别院。   沈融冬想到上回给晏迟买的药材尚未来得及熬制,迫不及待提前翻找出来,进到厨房里亲自熬煮,待到药罐中透出阵阵药香,转文火在炉子上煨着,自己走出厨房透气。   方出去,轻抬眼皮眸底映入位不速之客,他站在院落外,掀动薄唇,似是在喊她的名字。   沈融冬心神大乱,晏君怀是如何得知这里的?   她此刻再逃,完全失去了意义,眼睁睁看着晏君怀走进院子里,他神色比几日前更为平和,像是来妥协。   “冬儿,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端王王妃,朕不介意,只要你肯回到朕身边,朕既往不咎。”   他习惯成自然的自称即是两人眼下的距离,沈融冬按捺住逃跑的冲动,滚动喉咙道:“既然你知道,就不该再来纠缠。”   晏君怀眼眸转冷,他这几日表面上费心寻找沈融冬的踪迹,可实际上命赵准在暗地里四处打听,发觉王府会有人定时过来这座别院里,他找准时机跟来,果然见到了冬儿。   只是她如此冷淡,宛如他是一尊煞神。   “朕明日,将启程离开雍州,”晏君怀不死心般问,“冬儿,你在汴京内还有亲人,你可为他们想过?”   沈融冬在当初做出逃离东宫的决定时,便想过日后,即便她再不能割舍沈府,也是她自身选择的一条道路。   “陛下是在用他们来胁迫民女?”沈融冬道,“这样实在有失陛下的体统。”   晏君怀见不起效用,更软了一丝语气:“现在边疆不太平,晏迟很快要连自己都顾不上,何谈你?”   “民女相信自己的夫君。”   晏君怀气得发笑,他好言好语,确是将真心捧在了冰块上,妄想捂热它。   若不是惦记着雍州是晏迟封地,他现下宁愿使出强硬手段,也要将眼前人带离,哪怕她会怨恨他一辈子。   “朕离开皇宫微服前,栖霜宫里遍地都是破土而出的新笋,你想不想回去看上一眼?”晏君怀笑道,“朕在你走之后,时常会在栖霜宫里处理政务,那些新笋从埋在阴冷的地底里到破土,朕都是一路看着,从前你我种下的那些竹子们也是这般……”   不提这些还好,一提起来沈融冬的神色愈发冷淡。   “陛下,”她打断他,“民女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先太子妃,若是你怀念她,之后宫中选秀,应当会出现很多比民女更像先太子妃的女子。”   晏君怀被问得堵住,他一双凤眸里如有血色翻滚:“你几次说你不是冬儿,若你不是,如何在第一眼得知朕是当今天子?你可曾想过,激怒了朕,你从前的身份暴露于众人眼前,端王和你,会有怎样的后果?”   “陛下愿意如何,那便如何,与民女无关。”   沈融冬知道晏君怀此回微服的借口是视察各地贪官,他若是为了眼下要同她鱼死网破的事,在雍州城内闹出不小的动静,对他而言不甚划算,她认识的那个晏君怀,不是会这般愚蠢的人。   局势僵住,沈融冬计算着如何请走这尊大佛,不料屋里乳娘抱着襁褓出来,朝她道:“王妃,小郡主找您,若是见不到,一会子就该哭闹起来了。”   她尾音落下,才意识到院落里多出了一个人,顿时手足无措,抱着襁褓迟迟不敢有动静。   晏君怀攥紧拳头,面色铁青:“你和他连孩子都有了?”   按照月份,是在他发现他们的私情前后。   “你先抱小郡主回屋,我马上来,”沈融冬垂眼说完,转向晏君怀,没了再同他辩驳的打算,温声道,“陛下,您该离开了。”   晏君怀盛怒:“冬儿,你告诉朕,朕…究竟比他差在哪里?”   沈融冬从来没去想过这个问题,仿佛是自然而然开始觉得,晏迟是她眷恋着离不开的人,纵使不知道晏迟于她年幼时救了她,这点也不会有所变化。   晏君怀从她心里退去是在很早之前,与她和晏迟走到一起,实际上没有什么联系。   她这么想,也就如实相告:“你和他,不能相提并论。”   晏君怀笑得讽刺,笑得眼角有泪溢出:“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输得这般彻底。”   沈融冬没去辩解。   “若是,若是你愿意和我走,我会将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过,你会进宫成为秀女,接着登上后位,不再是过去的身份,冬儿,你想要活成什么模样,朕都依你……”   便是他没有再继续说,沈融冬仿佛也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这样了,都这般低声下气妥协,她仍然不肯识相吗?   “陛下,”沈融冬也是壮着胆子,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先太子妃早就死了,民女不是先太子妃。”   晏君怀所有的耐心在一瞬间全消失,他宛如恼羞成怒,眸色猩红:“事到如今,你以为光凭晏迟,能够护得住你和他的野种?”   听见粗鄙的那两个字,沈融冬脸色苍白,她没什么好再同他说,转身朝屋内去。   晏君怀妄想拉住她的手扑了个空。   他盯着她的背影,好似宣告:“朕明日再来。”   沈融冬步伐没停,过上许久才从屋内探出头来望上一眼,晏君怀离开的身影缩成一道小黑点,几乎看不见了。   心底里想着应对法子用对了的同时,也长长叹息一声。   -   沈融冬一宿都没有睡好,在榻上辗转反侧,也想过要不要等晏迟来别院时,将晏君怀来过的事告知他,望向床的上方叹了口气,挣扎无果,先等来了乳娘的惊慌失措。   “太子妃,那个人又来了!”   乳娘一直呆在别院里,不知道昨日那个男人就是当今圣上,她后来请求乳娘不要声张,乳娘也就缄默其口。   沈融冬让她照看好孩子,走出屋内,迎面看见晏君怀。   与昨日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一架吉祥轮,彩色的纸编织而成,粘连在竹骨架上,迎风正转得哗啦啦响。   晏君怀朝她略略一笑。   沈融冬冷言问:“你想做什么?”   晏君怀显出几分窘迫:“为了昨日的言语道歉,也不是特意买的吉祥轮,只是一路走过来,碰巧在街上看见,想着小孩子应当会喜欢这个。”   沈融冬冷淡道:“她不喜欢。”   晏君怀微怔,手里的吉祥轮仍呼啦啦转,只是他半句话都接不上了。   隔了片刻,沈融冬让步道:“我答应你,我跟你回汴京,日后莫要再用其他人来威胁我。”   晏君怀望着沈融冬,想解释他并没有用孩子威胁她的想法,转念联想他现下行径,在她眼里,他的确是个要拆散她和家人的恶人。   不过他早决定,只要能够将冬儿留在身边,哪怕当恶人,也在所不惜。   -   晏君怀离开后,晏迟后脚来到别院,沈融冬将热过的汤药从厨房里端出,看向晏迟的神色一直有思虑。   他们两人是明面上的夫妻,若她抛下孩子夫君一走了之,不知道晏迟会如何。   晏迟喝着汤药,抬眼问:“心里藏着事?”   沈融冬移开眼神:“没有。”   晏迟蹙眉,将汤药一口饮完,扬唇道:“王府里还有要事,我得回去处理,明日再来看你们。”   “晏君怀,”沈融冬急问道,“他不是走了吗?”   “嗯?”晏迟不明所以挑了下眉峰。   沈融冬几指勾住他的衣袖,脸透出红霞:“不如,你今夜留在这里。”   “为何?”   “几日不见,”沈融冬不算昧着良心,苦涩又逞强道,“我……甚是想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3 09:49:23~2022-04-26 10:3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希养鱼啊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沈融冬这般清醒还主动的时刻, 晏迟有生之年内几乎从未碰上过,小鹿般清凌凌的眼现在他眼前,呵气如兰的鼻息近到能在面上肌肤留下战栗。   “好。”他不轻不重应。   昏黄烛光下,沈融冬为晏迟添香研墨, 将他的侧脸悉数收进眼里, 握住墨条的手始终不平稳。   事到如今,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他。   倘若她说出口, 他没有好的应对方法呢?   一位王爷, 如何能与当今天子抗衡?   便是她强硬留在晏迟身边,待到晏君怀回京城, 直接下旨对付晏迟, 他们到了那时又能如何?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晏君怀在白日已经离开端王府, 他和赵准伪装成出城的模样,实际在客栈里静候时机,待到明日合适时接走她。   今晚到明日离开别院之前,是她唯一剩下能与晏迟及孩子接触的时辰。   兴许是注意到她的眼光停留在他脸侧不动, 晏迟索性搁笔,从她手里接过墨条:“不用再磨了。”   沈融冬脸上沾染了几滴墨汁,晏迟用指尖蘸着茶水,从墨痕上掠过, 忍俊不禁道:“该歇息了,小花猫。”   沈融冬从他全是兴味里的神色里醒悟,想要逃出屋好好洗把脸, 晏迟却猝不及防将她拉进怀里。   他的脸埋在她裙裳上, 长叹道:“哪里都不要去。”   沈融冬怎么听怎么心虚, 总觉得他是发现蛛丝马迹,可是又不敢问他,只有垂下眼,手搭在他发冠上,由心回道:“好。”   -   梳洗过后,沈融冬先行上榻,孩子由乳娘带着在另外一间屋里,没了平日的哭闹,室内幽静安然。   晏迟走过来时,她心下紧张,同他之间一共只亲密过两次,一次是在崇恩寺内,另外一次则是前几日,两次皆有因由壮胆,全不如当下清醒着来得羞耻。   晏迟揭开锦被,沈融冬气息一滞,他不禁莞尔浅笑。   上了榻,除了将床榻边的灯火熄灭,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再做,在她身侧平躺,语气既轻且淡:“睡吧。”   沈融冬悄悄揭开眼帘,借着点点月色,看清她身旁人早阖上眼。   说不清是失落感作怪,还是想补偿却没被人接受的心思横亘在胸膛里不上不下地难受,一想到明日要带有愧疚离开,她翻过身,紧紧抱住那人。   晏迟意外,问起她:“今日怎么和往日全然不同?”   “晏迟,若是我…”沈融冬呐呐道,“若是我有朝一日,不得已离开你和孩子,你会如何做?”   会挽留她吗?还是说放她走。   又或者像晏君怀那般用各种手段,也要将她强行留在他身边。   “我不会逼迫你,冬儿,可是你就不能试着相信其他人吗?”晏迟搂住她,下巴抵在她眉眼上方,温声说,“会有什么状况是你必须离开我们,而我穷极方法都解决不了的?”   沈融冬总觉得他在循循善诱,可是不管他知道真相与否,当下面对她做出浑然不知的模样,便注定了她这一回得自己做出选择。   她做不到无视孩子以及沈家人面临的各种胁迫,安生过活,当做一切无事发生,实则等待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她蜷缩在晏迟的怀抱里,晏迟同样搂她搂得更紧,仿佛在捧一块爱不释手的宝贝。   -   晏迟在翌日一早离开,沈融冬先让乳娘带着孩子外出转悠,与此同时支使开两名侍卫随身保护她们,这样一来她在离开别院时,看护的人大大减少,便不会太引来注目。   让孩子出去前,她恋恋不舍望向襁褓,不愿移开目光。   晏迟担心她的身子,在孩子出世后,总是让乳娘或他自己来抱,不让她多操心。   平时竟没察觉,只有在离开时,才惊觉她陪伴在孩子身旁的时间少之又少。   沈融冬狠下心,让乳娘将孩子抱走,接着戴上帷帽,趁其他人没注意从后门出了别院,接近闹市。   晏君怀马车停留的地方在他初来雍州城时撞见她的那条深巷里,巷子对面的戏楼这回唱的不是梁祝,而是欢天喜地的一出大团圆戏。   沈融冬注意到晏君怀的马车后,身子停留在原地,听着戏楼里传出的一声声唱腔,眼角温热滑下,悬在下巴。   饶是她戴着帷帽,可是双肩抖动,站在熙攘街道上一动也不动,引得一位老妪过来,上来关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只是听见戏曲,想起家中一些小事,深受触动。”沈融冬笑回道。   老妪劝道:“你这般模样,定然是和家里人分离了吧?也难怪,现在到处都闹饥荒,你看着双手嫩生生的,一定不是我们雍州城土生土长的人,你们这些从其他地方逃荒来的,都在路途上和家人们生离死别,就算活着,也彻底断了和家人们的音信,唉,孩子,听老妇这位过来人一句劝,老妇虽然是个没什么学识和见解的人,但你若是想家,与其在这里哭泣惦念,不如重新给自己找个家人,这样心里面也算有了依靠,成日以泪洗面,只会让日子越过越苦。”   沈融冬点头道:“大娘说得极是,我会好好考虑。”   待到老妪消失在人群里,她终于将眸光转向马车,晏君怀似是早已等得不耐烦,揭开车前帘来迎她。   沈融冬上马车后,赵准拿起马鞭道:“主子,之后不能再露面了,城门口的守卫虽已用银子买通,可是保不齐有意外发生。”   沈融冬听进去,竟在心里盼着那样的意外发生。   车内,晏君怀的目光几次热切落在她身上,欲言又止,最后犹豫开口:“冬儿,昨夜晏迟……留宿在了别院?”   沈融冬没什么好语气,平淡反问:“夫妻同床共枕,是什么稀罕的事吗?”   她的语调稀松平常,晏君怀甚至觉得是他提起来的话太过愚蠢,而不是她有哪里不对。   他的眼光没止住朝她衣襟处瞄,似乎是这样就能看出些端倪来,给自己找上一顿不痛快。   目光不曾转移,他结喉翻滚道:“从今日起,你和他之间再没有关系。”   沈融冬将左手摊开,有张纸条被她一路捏着过来,淡然宣告道:“上面有几点,我要你答应我。”   “若只是寻常小事,何须写在纸上?”晏君怀正说完,从她手里接过纸条,看清了大致内容。   第一,他需得尊重她的意愿,不向任何人透露出她是沈融冬的消息。   他本来就是如此打算,沈融冬只是个早已故去的人。   第二条,不许再用她周身的人来威胁她。   他之前答应过她,此时不过是再许诺一遍,有何不可?   唯独看到第三条,晏君怀的眼眸变色。   沈融冬要他与她之间,不会有任何肌肤之亲。   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再按捺不住,晏君怀胸膛怒气翻滚,眼底里涌上阴沉沉的云雾,语调生寒道:“冬儿,朕碰不得你?”   沈融冬慢条斯理揭开眼皮,温声说道:“民女身子骨不好,这点陛下想是也明白,若是陛下强迫民女,民女病症加重,又该如何?民女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不管在哪,至少想时时刻刻先保证自身安危。”   晏君怀将纸条攒成团:“朕不行,晏迟就可以吗?”   沈融冬在从前从不肯让他碰,每回都是借口身子有事,他知道确实不能强迫她,也尊重她的意愿,可难道换成另一人,就登时有所不同了?   早在发现沈融冬同晏迟之间的私情时,他以为他们私下不过是点到即止的关系,沈融冬的身子那般孱弱,如何能与男人更亲密接触?   只是没想过,他们两人居然在那时,连孩子都已在腹中偷偷酝酿出来。   唯独他晏君怀与她亲密不得,而晏迟就可以肆意触碰她?   车轮滚在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外面是零零碎碎的出城盘问声,晏君怀顾念着尚未出雍州城,见沈融冬气定神闲,忍气吞声答应她:“朕答应你,朕尊重你的意愿……”   他几乎咬着牙,一颗一颗将字蹦出来:“朕……不会强迫你,与你发生任何肌肤之亲。”   沈融冬满意靠向马车壁,阖上了眼皮。   只可惜出城并未受到什么阻拦,他们一路畅通前行,直到将离开雍州地界,沈融冬意味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她再也不可能见到晏迟和孩子。   晏迟说过的话,此刻如潮水涌来:“你就不能试着相信其他人吗?”   她想留在晏迟身边吗?当然想。   她不想去依靠他吗?当然不是。   “陛下,”沈融冬心血来潮道,“若是民女反悔了,你会如何?”   晏君怀正沉浸在方才的条约中,面上铁青尚未褪去,听见这话蓦地将脸拉下。   “反悔?”他牙齿森寒隐现,“冬儿,事到如今,你认为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沈融冬闭嘴。   晏君怀阴沉道:“若是你的心思不在朕这,朕不怪你,只是朕说的迁怒,绝不是说笑。”   “陛下,你以前送过民女一支步摇,民女很喜欢,”沈融冬抿唇道,“只是你的脸始终冷冰冰的,民女当时在想,你若是能对着我笑上一下就好。”   “可是陛下没有,后来陛下送给民女的东西越来越多,民女看见那些东西也开心不起来,只想着陛下真心在民女面前展露笑容,只是时间愈久,民女才明白太子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在他人面前展露真心,因此民女渐渐打消了念头。”   “后来遇上他人,民女才知道,不是人人都和陛下一样。”   晏君怀一言不发,面色愈发难看。   沈融冬道:“一辈子都挂念着别的男人,陛下也无所谓吗?”   “停车,”晏君怀寒声道,“朕给你选择。”   赵准听见这话,不能再装作聋子哑巴,长吁一声,马车逐渐停下。   晏君怀更冰冷:“朕现在让你走,日后沈府的人如何,你不要怨朕。”   沈融冬揭开车帘:“谢陛下通融。”   下车后走上一两步,本没一丝动静的马车内传出晏君怀的声音:“将马匹解下来给她。”   赵准照做,沈融冬牵着马,回望一眼:“多谢。”   晏君怀没给出任何答复。   只是当她上马,扬着马鞭朝马身挥去,马蹄刨起尘土飞扬,晏君怀一把拉开车前帘,朝她高喊:“冬儿,你定然会后悔!”   沈融冬当自己未曾听见,不让自己朝后看一眼。   明明坐在马车里没觉得过去多久,可是骑马回去如同隔上十万八千里,她只恨身下的马不能再跑得更快一些。   看见雍州城城门时,沈融冬挥动马鞭的速度更快,只是离得越近,看清城门外那道清俊身影,她忽然勒住缰绳。   晏迟穿着常服,怀里抱着襁褓,沈融冬从他无悲无喜的神色中,感受到了其中的苍凉。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偏偏喉咙阻塞,什么都道不出口。   晏迟扬唇:“你回来了。”   沈融冬吸着鼻子,掺和了浓重哭腔:“晏迟,是我不好,抱歉……”   “我知道你会回来,有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了。”他温声道。   沈融冬翻身下马,拍了马背,让马朝着原路返回。   “谢谢你愿意等我,”她朝晏迟上前一步,鼻子吸得更厉害,“不然你骂我一顿吧?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不要,”晏迟道,“若是你心中好受了,下回再偷偷逃走,又该如何?”   沈融冬怔忪:“我的确不能保证,不会再因为其他的事动摇,我……”   她想了片刻,没想到合适的狡辩。   “可是我能保证,每回当你动摇时,我都会抱着孩子等你回来。”   “所以,既然你舍不得我们这般可怜,迟早都会回来,不如从一开始就依靠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6 10:36:10~2022-05-02 11: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好。”   从前沈融冬在心底里介怀的事, 在晏迟将他的话出口那刻,横亘在心底里的心结像是尽数烟消云散,不得不跟着他同时扬唇。   晏迟一手抱襁褓,一手拉着她, 一路上都没问起关于她离开的任何, 究竟是去哪, 又和谁一起?   她相信他看得透彻, 不需要她主动阐明, 归根结底,只是在等她主动回头罢了。   回到别院, 沈融冬亲自下厨, 两人如同真正的夫妻那般,加上孩子, 其乐融融。   之后又过几月, 依旧是这般过法,沈融冬心里暗暗盘算时辰,从晏君怀回京后有所动作,到传达到雍州城, 最快只需一两月,而他若是回京后若是即刻有动作,送达圣旨来的公公快马加鞭,那么坏消息只需四五月就能抵达雍州端王府。   晏君怀发狠起来, 当真是什么都能做到,她不止不怀疑晏君怀会对付晏迟,连京城的沈氏族人那边, 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可是事后又想, 沈将军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人, 若是面对晏君怀的掣肘,他肯定能想出办法保护族人,若是她一开始殚精竭虑,倒是高看了他。   雍州地处极北,常年苦寒,夏日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连春与秋都少得可怜,当天气从暖春变成凉秋,沈融冬怀抱里的小东西逐渐能够在大人搀扶下跌跌撞撞下地,她乖巧可爱的脑袋上,沈融冬给她扎了两个麻花辫,上面扎捆着靛青的布条,映衬她的靛青碎花夹袄。   沈融冬身上的裙装同小东西身上的颜色如出一辙,两个人像从冰天雪地里生长出来的冰雪美人。   端王府内的后院庭院,沈融冬抱着她在秋千上玩耍,秋千来回荡漾,沈融冬忽而眼尖,看见管家经过游廊,正急匆匆往外赶。   她不由出声喊住:“怎么了?”   “王府外来了动静,”管家神色为难,“看情况是京城那边来了旨意,王爷本在书房里,一听见,连衣裳都顾不上换,急忙赶过去了。”   沈融冬抱着小东西从秋千上下来,将孩子给管家让他去和乳娘帮忙带着,自己急匆匆赶往前院。   从京城里传过来的旨意,除了晏君怀的刻意发难,还能有什么?   赶到前院,院里已经有了帮不速之客,晏迟身形笔挺端正,连下跪听旨时,也是如鹤如松。   公公经过长途跋涉,面上历了风霜,除了趾高气扬外,更是有些燥热火气,都表现到了明面上。   他双手捧住圣旨,尖声细气道:“朕此行微服,辗转各地,听闻端王深得民心,因边关常年遭受小国侵扰,百姓们深受其害,端王一向英勇,若是出征,想必能一举除绝后患,亦能安抚天下百姓。”   “好了,”公公慢条斯理念完旨意,对半跪在地面准备接旨的端王笑道,“陛下交代下来的就是这通旨意,端王殿下,还请接旨。”   沈融冬在暗处看见了这一切,只是不敢出去,倘若她贸然出去,恐怕现在没遮挡的脸被公公看见,更会惹来一身麻烦。   她的手指收拢在梁柱柱身上,眼眸暗沉。   边疆不太平,这是普天下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只是这时候派晏迟去解决,在外人眼里或许是正常旨意,只是沈融冬知道,说不定晏君怀早在半路设伏,或是在军营里安插人手,只为了让晏迟有去无回。   “端王殿下,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公公微带嘲讽笑道,“知道为何这么好的机会,陛下不让其他任何人去,只点名了要端王殿下去吗?说明陛下是相当器重端王殿下,难道不是吗?”   “臣谢过陛下的厚爱,”晏迟抬起双手,低声说道,“微臣接旨,愿领命前往边疆征战,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们。”   -   陛下的圣旨从遥远的汴京来到雍州,倾点了端王要去平定边疆这件事,连百里之外的军营里也得到消息。   军营内,沈温望着信纸,眉峰越拧越深。   他起初从京城来到边关,想着到了边疆,定要来先见上晏迟一面,只是军营里晏君怀的眼线盯得紧,因此他始终和晏迟用书信来回传话,没亲自去找晏迟。   这回消息过来,他再忍耐不住。   一封书信看完,他将信纸连同信封在纸上焚烧完,直接走出了帐篷。   “将军,您这是?”帐篷外月朗星稀,副将一脸困惑。   沈温不在意,翻身上马,朝着副将吩咐道:“我没回来前,军中大小事务都由你看着办。”   -   沈温快马加鞭赶到雍州城,本意是担心晏迟,想来同他商量计策,谁料从大街上一路听过来,知道这位王爷在几月前大婚,连杯事后喜酒也不请他喝一杯?   何况那时,冬儿才在栖霜宫的大火中香消玉殒,倒是丝毫影响不到晏迟,竟然在之后迎了正妃?   沈温抬眼,望向头顶上方的匾额,气得发笑,看来他是白白担心。   管家迎上来,沈温将马匹的缰绳交给他,让他牵着去马厩喂草,自己慢条斯理走进王府里。   转念一想,他确实不能怪罪晏迟。   毕竟晏迟和冬儿除了小时候落水那桩意外,以及之前冬儿为了让他从诏狱里出来而去找晏迟,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交情?   两个人不过是萍水相逢,是他太过小家子气,将妹妹看得重要,其他人倒无所谓。   沈温走在游廊上,吹了声口哨,眼里的情绪和他表露出来的欢快不同。   曾经他还担忧着冬儿幼年落水,之后又被晏迟救起来那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可是事到如今,他不需要再去百般提防,冬儿也不会知道了。   沈温早些年来过无数次端王府,这回也轻车熟路,当成自己家里那般,穿梭于错杂的庭院,辗转找到晏迟所在的书房。   晏迟是个榆木脑袋,平时里没有什么玩乐,他来端王府里上百回,晏迟有九十九回能闷在书房里,不是看书,就是摆弄沙盘模拟行军布阵,总之在他看来都是无趣极了的事情。   沈温这回到来,管家明明让人去急着通报晏迟,他依旧在书房里不动声色,等着这尊大佛自己进屋来。   他身着常服,手里握着卷兵书,在沈温主动推门时,面上仍风轻云淡。   沈温知道他向来慎重,走进去大大咧咧道:“外边没人。”   “只是我进了王府,一路过来,路过某座庭院时,听见了孩子的哭闹声,”沈温打破僵局般揶揄道,“你有了孩子?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不够意思。”   “是。”晏迟没有否认。   沈温当即用不得了的目光看他:“没想到啊,你成婚还不到十月,孩子的哭声都这么洪亮了,真是不得了……”   晏迟没顾他的话,放下书卷抬眼,沈温顺着他目光朝提前布好局势的沙盘看过去。   他皱眉道:“你当真是顺着晏君怀的旨意,为了之后的肃清边关做打算?”   晏迟默认。   沈温走过去,将他布的局全盘推翻。   他重新布置了新的势力分割,不紧不慢说道:“晏君怀的兵力远在京城,都是一些禁军,而我和你的兵权对于他来说就是碾压,就算有些大臣会支持晏君怀,可只要将那件事给公布出来,他不仅会失去所有朝臣的支持,还会失去民心,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谁知道晏君怀安的什么心眼,若是这次过去了,还有下一回呢?”   晏迟沉吟不语,沈温语重心长劝道:“起兵吧。”   书房之外,沈融冬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摆放两盏清茶,她遮着面纱,险些端不稳这茶水。   她一接到沈温来了沈府的消息,就立刻赶来,只想把茶盏送进去,趁机看上沈温几眼,只是冷不防听见沈温这话,胸膛里猛跳。   “谁?”沈温听力极好,立即在书房内喊道。   沈融冬知晓此时再瞒不下去,只能端着茶走进屋,施施欠身。   晏迟向沈温介绍:“是你好奇的孩子的母亲。”   沈温绕着沈融冬周身打量,沈融冬坦坦荡荡,任凭他的眸光转动。   而后沈温眼里的疑虑明显更浓重:“端王,你这王妃……”   沈融冬身形微颤,胸膛前如有密集的鼓点拍打。   “是个哑巴?”   沈温慢悠悠接完后话,沈融冬更没了话说,索性装成个真哑巴。   晏迟起身走来,将沈温拉到一旁:“好了,莫要成日盯着别人的夫人看,若是你这般新鲜,也自己成家立业,盯着你家里的看就行。”   沈温满不高兴:“冬儿丧葬期才过。”   沈融冬手里的托盘一晃,幸好晏迟及时接住,缓声道:“夫人,我来吧,你既然感染了风寒,就不宜再操持,先回去歇息吧。”   沈融冬点了点头,又向沈温欠身,接着退出房门外。   看见沈融冬的身影消失,晏迟才对沈温道:“用亡故的妹妹当借口,这可不是沈小将军一贯的作风。”   “总而言之,你不用来操心我的婚事,”沈温没什么好气,半是戏谑半是认真,“我说,你这么着急让你的新婚夫人离开,她的面上还蒙着一层面纱,这样都不敢让我多看几眼?你不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我知道吧?”   晏迟笑得淡然:“当然没有。”   门外,沈融冬依旧躲在门后,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书房里两人的对话。   沈温似笑非笑的这句,更是让她如临大敌,只是不能真的将脑袋探进去望一眼究竟,接下来许久不再听见屋内有声音,她也只能静静等待,将满心的好奇按耐住。   书房里,沈温讥笑一声,坐下来猛灌了两口茶水,久久未说话。   晏迟倒也沉得住气,陪他一道用茶,任凭他四处打量。   过了一阵,沈温不经意般朝屋外看了一眼,正好一抹轻盈的桃红布料消失在书房门槛前,那是晏迟的王妃。   冬儿最是喜素,可那是表面上的事,他知道她心底当真是喜欢艳丽的颜色,只是和晏君怀在一起太久,反而自己束手束脚,压制了自己所有的情感。   他方才一度没有忍住,想要揭开她的面纱看看,看看面纱底下到底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张脸面,幸好理智克制情感,他忍耐下来,没再涌起那股冲动。   眼前晏迟将沙盘重新布置位置,或许也觉得是时候该出声,低声说道:“现在时机未到,不宜轻举妄动。”   沈温抬起目光盯着晏迟的脸,神思飘忽,他已经没去想圣旨的事。   他新拈起一枚旗子,重新插在沙盘上属于他和晏迟两方大军的中心,这枚新旗子同样和遥远的汴京禁军遥遥相对,它被簇拥着,却显得孤立无援。   他笑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枚棋子,对于晏君怀而言,是最容易抓住他弱点,也是最容易让他丧命的棋子,而我们在这过程中,根本不需要耗费一兵一卒。”   将话放完,他兴味渐浓,盯着晏迟的神色,静静等待变化。   只要那个人和冬儿有一丁儿联系,便是她只是长着一张同冬儿相似的面孔,被晏迟拿来当做替身,他的表面都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平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2 11:00:10~2022-05-08 20: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 5瓶;Lucyh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沈温的挑衅可以说是明目张胆, 只是晏迟不动如山:“是哪枚棋子?”   见他装傻,沈温气得在心里暗骂,这可不就是一只藏掖着尾巴的老狐狸吗?   “在你这里呆得憋屈,我去透口气。”   “慢慢逛。”   晏迟没阻拦, 知道沈温不会轻易离去, 对王府里一切也熟悉, 任由他四处去。   沈温退出书房, 在王府里四处闲逛, 搜寻着那位新王妃的下落。   当初沈融冬在凉州知州府上落水那件事,随着年月增长, 在他脑子里已经不算清晰。   只记得沈融冬当时冻成了个小冰人, 被送回来时,手指还紧紧揪着晏迟的衣裳。   晏迟那时候不过是个少年, 虽说比他年长, 眉眼棱角还是青涩模样,他冻到几乎僵硬,眉目挂着霜,向沈将军说明情形时, 却一个字都没吞吐。   他上前去,想把沈融冬的手指从晏迟衣襟上拿开,却怎么都掰不动,小丫头嘴里迷迷糊糊喊着:“表哥……”   要是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 不得把鼻子嘴巴都气歪了去?   可是晏迟没有,他站得笔挺,口中呵出寒气, 天塌下来也影响不了他的处事淡然般。   当时他就在想, 沈将军常说端王被先帝忌惮着, 要他们沈氏的人都远离端王,免得被殃及池鱼,惹得陛下迁怒。   可他竟然生出了一种很想去结交的心思,至少没事逗逗这冰块玩,应该是挺好玩的。   冬儿的体温渐渐恢复后,揪住晏迟衣裳的手指也松开,她未曾醒,沈将军先行提醒:“切记不可让冬儿知道,是端王殿下救的她。”   “为何?”沈温挑起眉毛。   “她一直喊着太子殿下,那么就当做救她的人是太子殿下吧。”   “明明是端王殿下救的,为何让太子抢去功劳?”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混账小子,”沈将军被追问得恼羞成怒,“难不成是想要我们沈府的人从此和端王殿下有牵连,被陛下怀疑吗?冬儿本来就是倾点的未来太子妃,倘若她知道是端王殿下救了他,难保不会去答谢,若是从此有了纠葛,你觉得陛下还会放心让冬儿嫁给太子吗?”   沈温倒是能分辨局势,若让冬儿知道实情,说不定会引来无妄之灾,不如多一事少一事。   而彼时前后,晏君怀也正好在汴京城里溺过一次水,他醒来后脑子迷迷糊糊的,忘记了许多事。等到沈将军带着沈温和沈融冬回到汴京城,沈将军对太子殿下说,他是因为救了冬儿而溺水。   冬儿这边,沈将军早就嘱咐过,不要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这桩事,太子的记忆本就有损伤,若是因此强行去回忆,恐怕会对他身体不利,沈融冬也就默默守口如瓶。   这个秘密,他和沈将军一起守了数十载。   -   沈融冬这边从书房逃离后,忍不住浮想联翩,沈温和晏迟对于那件事的后续想法呢?   他们两当真是早就已经谋划好了,准备起兵?   而沈温果然知道晏君怀之于先帝驾崩一事有嫌疑。   想着想着,冷不丁撞见了管家抱着小郡主,小东西见到她,连忙朝她伸出手来,要她抱。   沈融冬从管家的手里接过,小东西立马喜笑颜开,管家笑道:“小郡主还是要见到王妃才乖,我们带着她,开始就哭闹了好一阵。”   沈融冬抱起孩子走上一段,忽而在檐廊尽头遇见了侧妃,自从她进府,几乎没怎么看见过她。   一来是从下人的口中听说,侧妃本来就深居简出,二来是晏迟早对她解释过他与侧妃的关系,只是为她提供一个庇护的场所。   沈融冬抱着孩子不动,侧妃主动走上前来:“王妃,我想同你聊聊。”   沈融冬没与她这般接触过,不免问:“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侧妃低下眸来:“原本王爷虽然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可是也没有到现在这般境地,自打王妃来了,我本以为王爷顺利迎娶你过后,他会变得爱惜自身一些,可是在你之后,陛下跟着一道来,你同陛下之间……是有什么关系在的对吗?陛下回京后,来的圣旨让王爷陷进了重重危险中,王妃可曾想过?”   沈融冬道:“我都知道。”   侧妃不敢置信问:“王妃竟然知道,那么为何还让王爷去?为何不拼命劝住他?”   沈融冬苦笑:“圣旨是能随意违抗的吗?”   “可是王妃同陛下有相识的情分在,”侧妃绞着嘴唇,“只要王妃开口……罢了,左右陛下已不在雍州城,王妃,若是王爷此行前往出了任何意外,莫说是雍州城里的百姓,到时候整个大梁朝,都会苦不堪言,天下成为奸人的天下,你想看见这样的场面吗?”   沈融冬没有说话。   侧妃更进一步道:“王妃,你若是想和王爷长久相处,那么就该去劝劝他……”   沈融冬淡然道:“若是你要同我说的只有这些,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晏迟有他自己的主见,他会审时度势,自己进行选择,不需要其他人为他做主,而且他很厉害,无论遇上何事,你都该相信他,不是教他退缩。”   侧妃忍不住失声:“你…你到底有没有心肺?”   沈融冬权当做没有听见。   可是她不理会,偏偏身后传来似笑非笑的一声。   “端王府的规矩如此不森严,连个侧妃,也可以随意责问正妃吗?”   沈温站在她们身后,他一路找寻过来,千辛万苦看见了新王妃,先不去管她到底是何种身份,哪怕是晏迟找来的替身,抱着孩子还要被他人训斥,他看见就浑身不舒服。   便是个替身,也算是沾了沈融冬的光。 第72章   侧妃不是没见过沈温, 她窘迫道:“沈小将军,我并非是在刁难王妃,才会对她说出这些,只是想着为了王爷好, 才会向王妃提些主意。”   “若是真心为了你们家王爷好, 那你可以到王爷的面前去说, 王爷那么宽厚, 想必能够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比起质问正妃,要来得更有用。”   侧妃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哽得说不出话来, 沈温视而不见般,朝沈融冬抬了抬下巴:“你就甘愿被这么质问, 哪怕是当着孩子的面?”   沈温不说这句话, 沈融冬还没意识到,自从她和侧妃谈话后,小东西在她的怀里变得分外沉默,不哭不闹也不笑, 失去了孩子本该有的心性。   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究竟将这副场面认知成了什么模样。   侧妃想要告退,沈温皮笑肉不笑般:“今日能当着外面的人,就上演这么出好戏, 是不是等到改日,这王府正妃的位置就要换人了?”   “沈小将军你……”侧妃抿唇,脸色青白,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些。”   “知道就好, 我见不得有人欺善怕恶, 若是有下回,我说不定会更过分。”   晏迟的副将,又不是他麾下的副将,这么多年了,因为个副将的临终嘱托,晏迟当真是欠了她一般,实际上阵亡在沙场的人那么多,个个都要替他们照顾家眷,照顾得过来吗?   沈温话音落下,眸光投向侧妃身后:“你们家王爷来了,有什么苦处,都可以向他说明。”   “发生何事?”晏迟走来。   沈温沾点阴阳怪气,将方才看见的一幕如实道来,一个侧妃,竟然摆起架子教训正妃。   晏迟了解了经过,朝侧妃道:“你先回房里,思过一日。”   沈温明显不知足,像是觉得轻了。   等到侧妃白着脸告退,剩余几人,登时大眼瞪小眼。   小郡主肉乎乎的手从沈融冬的脖子上松开,脸转向爹爹,撒娇要他抱。   晏迟接过去,小人儿和受了委屈似的,埋在他的肩膀上不肯抬头。   沈温忍俊不禁:“怕是你的孩子,以为侧妃方才是在骂她,现在是在向你告状呢。”   “她或许是在心疼娘亲,”晏迟看向沈融冬,分析得有理有据,“若是真委屈,早就哭起来了,现在这别扭模样,就是和娘亲学的,什么也不说,心事埋在肚子里,其实又想教人察觉。”   沈融冬愧疚得不敢抬眼,晏迟说的倒是真的,小东西自己委屈了,哭闹准没个停,说不定方才是当真听懂,在暗地里心疼她,拐着弯表现出来。   另一方面,她不敢抬眼的原因也是害怕沈温察觉到她,虽然现在看上去不见狐疑,可谁知道他心底里怎么想?   好在沈温开口道:“这么聪慧?来,让我抱抱,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机灵。”   沈融冬眼角湿润,在沈温乐呵呵抱着孩子逗着她玩时,眼光不经意瞟来几次,她照样是低着眉眼,不敢去与他对视。   “不然不要你爹和娘了,跟着我去军营里怎么样?”   沈温话音刚落,在晏迟的示意下,还没那么排斥他的小人儿,这下直接将自己的脸转过去,梳着两个羊角髻的后脑勺留给沈温,表达自己的决不妥协。   沈温窘迫起来,吹了声哨子轻松道:“不去就不去,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沈融冬止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沈温狐疑盯向她:“很好笑?”   “没有。”沈融冬低声道。   “那挺奇怪,笑得竟然连眼泪都出来了,”沈温无所谓般道完,踏出脚步,“行了,端王殿下,你这王府里大,许久不来竟然有些迷路,我再去逛逛,希望这回,再没什么事来打扰。”   直到沈温离开,晏迟从他消失的地方收回目光,低声问:“时隔这么久,又重新见到阿兄的感觉,如何?”   沈融冬没明面回答:“你说他,认出我来了吗?”   “想是识破,他也打算藏在心底,不会与你相认。”   “也是。”   沈融冬怅然所失,她不再是沈融冬,沈温也不是她的兄长,他们是陌路人,而沈温会站出来因为一个陌路人对他人咄咄相逼,不是他的作风。   看来,他早就认出来了。   -   晏迟将孩子给赶来的管家抱,两人有了空余时辰对话,沈融冬试探着问:“你不再问我一些其他的吗?”   晏迟挑了下眉峰,沈融冬再道:“比如当下的局势,以及你和沈温之后要走的路。”   “你听见的是怎样,那么事实便是怎样。”   晏迟道:“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总而言之,你们今日算是亲人重逢,这值得庆贺,不用再去想那么多。”   沈融冬在等晏迟主动提起,可是他如此豁达,倒教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将手心覆上晏迟的手背,抬眼道:“其实我都明白,你若是想要做什么,那么就去做,当摆在眼前的只剩一条道路时,就算是无可奈何,也只能去选择它。”   “我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你的夫君虽然不是什么教你刮目相看的人,至少也不是草包,”晏迟笑道,“这件事虽有难度,有沈温相助,也不是不能办到。”   沈融冬覆上晏迟手背的手反过来被他握住,他忽而低眸道:“倘若我真有一日与晏君怀对立,你会如何选择?”   沈融冬恍惚,恐怕这个选择,她不用扪心自问,也能自如应答。   晏迟的眉目低着,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段不存在的记忆,少年在冰天雪地里,咬着牙抱着她走,他的身上很冷,她或许是被冷过头,丝毫知觉都不剩。   她嘴里唤着晏君怀,而少年根本不去在意,他只想救下她。   不是为了报答,她是当真再也离不开晏迟。   “晏迟,我只会在你身边。”沈融冬的小指悄悄勾住他的,小声宣告。   晏迟扬起那双桃花眼,连眉梢都掠过笑意:“谢谢夫人。”   “谢什么?”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被人主动选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9 21:06:04~2022-05-10 20:5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羊羊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第二日, 晏迟和沈温一道离开端王府。   同王府里的人一一告别,或许是怕停留过久舍不得离开,晏迟尽快催马上路。   沈温骑马同他并行,一路看着晏迟模样, 揣摩出他心思来, 笑着问:“怎么, 端王殿下是不舍得离开温柔乡?”   晏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沈小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   沈温嗤之以鼻。   到了军营里, 沈温向晏迟粗略介绍过后, 凝重神色道:“再向北十里,就是那些害虫们时常肆虐的城镇, 我有时虽然能及时赶到, 可到底不是将军营驻扎在那,更多时候, 赶过去时, 只能为守城的将士们和百姓们收尸,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清除那些害虫。”   晏迟听闻,缓声道:“说得这么小声,是因为有眼线?”   沈温苦笑道:“想必我不说你也能知道, 这军营里现在能安心说话的地方除了我的营帐内,是再找不到另一处了。”   “晏君怀安插的?”   沈温道:“还能有谁?”   晏迟接着道:“你如何知道,你的营帐内就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沈温本来压着声音要将晏迟引向他的帐中,这会哽住, 一字都憋不出来,索性翘首以待,等着他发话。   晏迟凝眸, 却是不动声色, 沈温耐着性子等了半天, 直到耐心尽失。   他连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若是我们不管不顾直接行动的话,恐怕是会受到这些眼线的牵制。”   “不急。”晏迟游刃有余地说。   沈温当真以为晏迟是想了什么好法子,要藏一阵子才能酝酿好,只是他接下来的两日都继续不动如山,没提出半点要去解决旨意的事。   仿佛放出了风声,就能吓退敌人,这便是他的策略。   直到晏迟主动找上他,同他提起:“先铲除眼线。”   沈温也明白内忧外患不是办法,只是他想过的法子都不算好,没有晏迟从中出主意的话,他根本不敢贸然行动。   “这样风险很大,我们的举动一旦被他们察觉到,那么暴露了,只会引来新的眼线,说不定到时藏得更隐秘,我们谁都发现不了。”   “我们只需要演场戏,给他们慢慢看。”   “怎么演?”沈温来了兴致。   “仍然让眼线将情况如实汇报,只是我们透露出去的,全是假的消息。”   沈温眼睛亮了:“对啊,如果我们透露出去的消息无论真假,全部都混杂在一起,那么说不定直到这些消息传递到晏君怀的眼前时,他也发现不了。”   接连几天,将士们看见沈小将军出入端王殿下营帐的身影更加频繁,这两位之前合谋作战时,就常常处在一块商讨,因此没人觉得稀罕。   只是有人不一样,安插在营中的眼线自从端王殿下来到军营,愈发谨小慎微,唯恐错漏过一处关键消息。   他在营帐外的暗处探听沈小将军与端王殿下的对话时,同时在他身后有着晏迟安排的人手,冷眼从另外一暗处观察着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不过几日,晏迟和沈温彻底摸清了蛰伏在军营里属于晏君怀的眼线。   确定人都是谁之后,晏迟没选择打草惊蛇,而是像事先同沈温商议过的那样,两人继续在谈及军情时真假消息混着说,虚虚实实,教眼线也分辨不清,以为自己探听到的都是惊天大秘密。   晏迟来到军营内的第九日,他同沈温一起去到大梁最北的关卡,若是他国引兵进犯,这道嘉裕山的隘口为他们的必经之地,隘口之后,有座小城,这里地势险峻,百姓们艰难过活。   晏迟和沈温来到这座小城镇,放眼望去街道上没几名寻常百姓,守城的士兵们在巡逻,看见他们微微点头示意,沈温领着晏迟上了城墙处。   高墙之上,几位守城士兵都纷纷离远些,留出一片供他们谈论的天地。   这座城墙之外,不再属于大梁朝的疆土,而是其他地界。   城墙外尽是贫瘠的黄沙,曾经在这里抛洒过的鲜血都被深埋地底,连一株树苗都长不出来,满是荒凉。   “每回他们都混在胡商的队伍中,进了城后先是伺机蛰伏,接着一寻找到机会就作恶,砸摊子,强抢民女,肆意伤人……无恶不作,就是守城的将士们去抓,每回也只能抓到一小部分的人,不能将他们彻底清除,等到下一回,依旧会有人混进城里,再为非作歹。”   晏迟深知,断绝同胡商的交易往来绝对不是明智之举,百姓们需要靠胡商们带来繁荣,若不是如此,在这黄沙地里只有平白饿死。   而那些贼人们不敢直接领兵攻占城镇,恐怕不是胆子只到这里,而是背地里有什么人在推动,只教他们做到这份上。   晏迟沉吟:“现今之计,唯有深入敌营。”   “你准备怎么做?”沈温问道。   “等到下回他们有所行动时,留下一个活口。”   沈温眼睛一亮:“跟上活口的行踪,找到他们的首领好好谈谈?”   “只有这样,是不伤一兵一卒的最好方法。”   “也是,”沈温说道,“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们等到何时才会有所动作,可我们下了城墙后就立马提前部署,总归错不了。”   谈论计策过后,晏迟抬头仰望前方的稀薄月色,感叹道:“这里的月色很美。”   “不天天是同一片月亮,”沈温咂嘴,“何况你一个大男人,还在城墙上,怎么这么多愁善感?”   “要是她能看见,就好了。”   沈温登时沉默起来,晏迟指的她,除了他的新王妃,还能有谁?   “不打紧,”他笑笑道,“反正你们望见的,是同一片月色。”   -   端王府内,沈融冬写了几封信,可是没有一封能真正表露出她对晏迟的思念之情。   过了一会儿又忐忑不安,想着晏迟若是收不到她的信更好,他若是看见了,只怕是会分去心神。   这样想着,沈融冬将所有的信纸揉皱,全部丢弃在了地面。   她在心中默念,愿她的夫君,年年岁岁,常常平安。 第74章   晏迟和沈温下了城墙, 行走在街道上,沈温吩咐了一些守城的官员,让他们去提前部署好。   自然不能将百姓们当成诱饵,可是想要引诱那些贼人照常行动, 只能将士兵们伪装成百姓。   原来的守城兵若是贸然消失一大批, 定然会引起暗中蛰伏的那些人的怀疑, 因此只能从沈温的军营中调来扮成百姓的士兵, 在悄然不觉中与城镇里的百姓们替换。   如此吩咐下去之后, 晏迟和沈温耐着性子等了几日。   他们同样是装扮成百姓模样,混在了人群里, 几日之后, 那些暗中蛰伏的贼人们终于有了动静。   由于沈温将这件事做得密不透风,那些贼人们没起疑心, 如往常那般上街, 在约定的同一时间里掏出藏掖好的兵器,妄图进行烧杀掳掠。   不过这回街面上的人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从沈温军营里来的都是往日里训练有素的精兵,他们同样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兵器, 趁着所有贼人们还未反应过来时,将他们尽数制服。   见情况不妙,贼人们妄图咬破隐藏在牙槽后的毒药,服毒自尽。   沈温对于这点早有吩咐, 不等他们有所动作,一个个用了木棍横挡在口齿中,再是用布条捆紧, 阻拦住他们自尽的举动。   所有被捉拿住的贼人都关押在了牢房里, 由晏迟亲自审问。   沈温在牢房外看着, 也想看看晏迟嘴巴皮子究竟能有多厉害。   片刻过后,晏迟走出来,淡然道:“带路的人有了。”   沈温噎住:“真这么容易?”   他在刚才根本没听见什么,没严刑拷打,没咄咄逼问,稍不注意去喝口水,回来就成了?   “不然呢?”晏迟道,“你快些去准备。”   沈温无言,只能着手去准备。   当日,在那人的带领下,沈温和晏迟走出了边关城镇,踏上不属于大梁朝的地界。   城镇之外离得最近的是几个异族部落,擒获住的那些贼人当中,说话都与中原人不同,想来极有可能是那些部落里的人。   晏迟和沈温跟在那位领路的人身后,他走向的地方,果不其然是平日里隐蔽起来的部落之一。   黄沙飞扬间,那人回过头问:“我带你们去了,当真有办法能解决我们部落的难题?”   “虽然不敢绝对保证,但是替你们好好去谈一谈,总好过你们持续做无用功。”   那人没再说话,手上虽然是被绳索捆着,言语间恶狠狠道:“如果让我知道你在骗人,那么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都会被掩埋在这片黄沙地里。”   晏迟失笑,催着他道:“越早相谈,越对你们有利。”   沈温在那人背过身后继续带路时,疑心道:“你是早就知道了他们是部落里的人,而且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需要你来解决?”   晏迟道:“陛下的意思是发兵,直接剿灭这些部落,可是如此血腥暴戾的手段,就算是暂且平息了这段干戈,能保证日后不会再有异族,再发生这样的争端吗?”   沈温道:“刀剑相接总是避免不了的,若是再有,我们再将他们剿灭不就行了?”   晏迟认真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嗯?”沈温挑眉头,“现在变了主意?为什么变?”   “有了夫人,还有孩子过后。”   沈温不再说话,呆在这人身边,当真是没什么好同他说。   他们的话题不论谈及什么,最后不是落到他的夫人身上,就是那个还会见眼色下菜的小东西身上。   “欺负我孤家寡人?”沈温啧了声。   -   晏迟和沈温一路跟着那人,到了他们的部落后,那人先是和守门的人进行通报,待到守门人用极其不善的目光看向他们,领路来的人又和守门人说过几句话,守门人才肯进去通报。   不过一阵,有人出来亲自迎接他们进去。   这里的部落不大,比起被他们掠夺的边关城镇大不到哪里去,进去后,他们直接被带到了首领所在的地方。   首领坐在屋内正中央的虎皮垫子上,身上穿的衣饰有一部分是兽皮以及兽齿和飞禽羽毛制成,晏迟同沈温进去,首领的目光旋即在他们两人身上分别游移。   “听说你们有好事要来和我商量?”   “你们的部族从前都是与大梁朝井水不犯河水,并且常年向大梁朝上贡,为何近日来,偏偏要闹出那种大动干戈的动静?”   首领冷哼一声,回答道:“完全是你们的新君欺人太甚,自从他登基,我们年年进贡的物品比起往年要多了三成,所以才想出这办法,抢回些原本就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晏迟眸光微沉:“可是除了掠夺物品,你们还强抢民女。”   首领微惊,接着讪讪道:“那不是我做的,一定是有什么人混在了我派去的人中,伪装成我的人,我们不过是想要引起你们的注意,又怎么会真的伤害你们的百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温当下和晏迟对视一眼,惊道:“还有另外的人?”   “你们知道,处在这大梁的边境地带的部落,不止我们这里,况且我们为了生存,抢夺好地盘时没少打起来,他们见到那样的好机会,肯定也想要从中插一脚。”   “何况如果能彻底挑拨起你们和大梁朝的争端,他们自然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只有是这样,”首领接着道,“既然你们都是大梁朝的将军,还有军师在,肯定比我这个没开化的野人要聪明,若是你们帮我们攻打下那个部落,到时候我会听你们的话,让你去与那新帝商量,暂时都不会动那个城镇。”   沈温正要发怒,他们是被要挟了?   何必和他们三言两句,直接发兵攻打下这几个部落,不比什么法子都好使?   “好。”晏迟已经应下。   首领笑道:“不愧是大梁朝来的英豪,来,这里有酒,我们干上一杯。”   仆从端过来的酒里,看上去是清澈明净,沈温接着,喉咙即便是干渴也不敢喝,压低声音问晏迟:“你就不担心这酒中有毒?”   晏迟当着他面一饮而尽,要从嘴巴里灌进喉咙的酒,最终都不着痕迹滴落在了衣襟上。   沈温也学着,根本没有喝他们的酒。   接下来在这里一呆便是两日,晏迟为首领出谋划策,想出了完美攻下了另外一个部落的策略。   他们调拨了一部分人手过去,首领亲自出面作战,不过半日,另外一个部落便被攻陷。   心满意足的首领甚至想要认晏迟和沈温当大哥二哥,沈温立马否决:“大可不必。”   首领笑问:“那你想要我们怎么报答?”   “再加上一条,”晏迟道,“你们的事我会去与大梁朝的陛下相商,但是除了不能再对大梁朝的百姓出手外,你们还要将以前那些被掳走的女人还回来,并且时刻提防着其他部落,保护好处在边关的百姓。”   首领苦思片刻,答应了这条约。   部落里的人送晏迟和沈温回去,当真是兵不血刃解决了这桩事,在部落外为了防止意外安排的精兵前来迎接他们,处理完所有事,回到城镇里第一时间举办庆功宴,毕竟所有的百姓都敢上街,脸面上都见到了笑容。   唯独晏迟离了这庆功宴,推了沈温出去当自己的挡箭牌,沈温手里还端着酒,追出来问:“就这么急?”   “如果不是中途出现了波折,帮着他们攻打另外的部落费了些时日,我现在应该早就在王府里了。”   沈温没话接。   -   晏迟披星戴月赶回王府,到了王府门前,没来得及下马,直接问管家:“王妃呢?”   管家见到王爷大半夜赶回来,斟酌道:“王妃带着小郡主去别院里住了,王爷怎么……”   他话还没有说完,晏迟勒着马调头,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他眼前。   别院里,沈融冬躺在孩子身边,她这些时日时时刻刻思念晏迟,根本就睡不好,今夜也是如此。   这会儿正值半夜,见孩子睡熟,放轻手脚从屋里离开,披了外袍来到院子里散心。   大半夜里寂然无声,当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奔走的声音,沈融冬当下抬眼朝那边望过去。   一片清冷霜白的月光下,晏迟打着马,远远朝她奔赴过来。   沈融冬忘了当下,只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晏迟到了跟前,下马后,看见她的模样禁不住戏谑:“怎么,隔了不过半月,认不出你夫君来了?”   沈融冬抿抿唇,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晏迟拉住她的手:“没事,没有受伤。”   饶是听见他这么说,沈融冬眼角也微湿,忍不住哽咽着道:“我这些日子,都没睡好。”   晏迟笑道:“我也是。”   沈融冬被晏迟紧紧拥进怀里,抬头望见他瘦削的脸,在心里想,她今日才知,原来戏本子里说的都是真的。   久别重逢的人,比起日日相对时,还要俊俏千千万万。 第75章   久别重逢过后, 晏迟放轻手脚去看屋里睡得正熟的孩子,摇曳的油灯中溢出微黄的烛火,将榻上睡得正熟的孩子笼罩。   她睡着时很安静,就算是处在睡梦里手脚不经意动弹了几下, 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脸蛋白白嫩嫩, 油润的灯光下那层桃子般的细小绒毛更明显, 和晏迟离开前没什么差别。   他有几分失望:“我离开这么久, 怎么还是这么小一点?”   沈融冬唇角轻轻一勾:“小孩子就算是长得再快,也不可能半个月就大变模样。”   晏迟沉默下来, 沈融冬问道:“怎么了?”   晏迟明显是藏着什么心事, 嘴上匆匆掩饰过去:“没事。”   沈融冬还想关切地多问几句,晏迟有的是法子对付她, 将她的手臂擒住, 眉眼低下来,与她的眸光齐平。   唇上的柔软触感愈发鲜明,沈融冬清凌凌的眼眸微睁,而后漆黑的睫毛坠下来, 彻底沦陷在了这份柔情里。   屋内温度渐高,那盏油灯透出来的火光宛若越来越盛,将他们两人都灼烧殆尽。   沈融冬雪白的脸颊很快腾升上红霞,晏迟为了不让她继续问出声, 已是掌握住了她最无助的地方,哪里还有说话的力气?   待到晏迟将脸埋在她的颈部,沈融冬终于有了喘息几口气的机会, 眼尾潮红, 沾着泪光闪闪道:“别…别在这里, 她还睡着,会吵醒她的。”   晏迟顺着沈融冬的话,望了床上小东西一眼,觉着也是,眼下沉融冬身子绵软,被他触碰得动弹不了,没有走路的力气。   他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行至书房。   进了书房,沈融冬在书案前被晏迟放下,她的脊背抵住坚硬的沉木,冰凉隔着衣料也依旧明显,下一刻,晏迟将她松得几乎要掉落在地面的披风重新披回来,捧着她的身子坐在书案边,下半张披风索性成了坐垫。   沈融冬有了书案依靠,在晏迟浓烈的气息覆过来时,依旧摇摇欲坠,只能任凭摆布,像屹立在狂风骤雨中的孤苗,蜷缩着每一片叶子,极其的可怜。   晏迟也气息急促,沈融冬搂着他的脖子,想让自己残留最后一丝清明,小声地问道:“事情…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她的字音断断续续,话不成话,点得晏迟身上的烈火燃得更旺。   “只有一半,”晏迟结喉里翻滚出的字句烫人,带着令人心惊的温度,“若想解决完剩下的一半,之后我得上京。”   沈融冬心里蓦地覆上一片阴翳,这便是晏迟沉默寡言,不愿被她询问的原因吗?   若是他上京,来回少说几月,等到他归来,或许现在还粘着爹爹的小东西已经不认人了。   几月的时辰,更足以让孩子大变模样,晏迟缺失了这段看着她长大的日子。   “你们只能留在雍州,上京的路途遥远,也危险重重,”晏迟道,“我会尽快赶回来,和你们相见。”   “你才刚回来。”沈融冬落寞地道。   晏迟接不上话,搂着她的腰身,好看的桃花眼眸里漆黑深邃,情绪浓烈翻滚,看不出来想法。   “我不想给你增添麻烦,”沈融冬赌气似的道,“可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   晏迟从想到要与她们分离那么长时日过后,就变得消沉,之后长达几月甚至是半年的日子里,他该有多难熬?   她稍一想想,便能想象到,因此连浅显地描摹那场面,都不敢去试。   “光是这半个月来,就已经足够难熬,”沈融冬覆下眼睫,愈发任性般,“若是再加上几个月,我根本无法想象。”   “况且到时候若是你赶回来,”不等晏迟辩驳,她诚心问道,“孩子不认你了,你要怎么办?”   晏迟的脸立马黑了,没第一时间接话,沈融冬以为自身说服了他,没曾想下一刻赌气的问话成了绵软喘气,从喉咙里一声声溢出来。   晏迟黑眸里乌云翻滚,更恶劣的是哪怕她开始求饶,他亦有不折不挠的阵势,书案上的纸张砚台笔筒被拂到一旁,自身岌岌可危。   沈融冬想要追问的话更不成语句,柔和的烛光里,她的腰肢被勾勒出更纤细的弧度,耐着性子承受,等到他的盛怒终于消去些,举动也跟着消停,她捧住他的脸,笑吟吟商量道:“让我们也跟着去,放心,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孩子还那么小,她没有见识过其他的地方,肯定也很想看看不同的景色。”   晏迟沉思良久,他当然也舍不得与她们分离,眸光微沉,答应她道:“好。”   说定过后,沈融冬慢了几拍地想起,她这回光顾着惦记晏迟,没问上沈温一句。   虽然知道晏迟一句话都没提到沈温,沈温和他一样定然没什么事,如若不然,晏迟也不会与她在书房里这般缠绵。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起晏迟:“我阿兄他,这回有没有受伤?”   屋内连掠过的微风都极致缱绻,本来在温存的最关键时刻,沈融冬偏偏问完这桩,又问起另外一桩,更心不在焉在想着其他的男人,哪怕是她的阿兄。   晏迟将沈融冬从书案上抱起,她的衣裳松松垮垮,雪色的肌肤比起冬日里树梢顶端的红梅更艳。   他眸子里的烛火跳动,再映入沈融冬的纤细轮廓,像是要将她凿刻进眼瞳里。   晏迟随手扯来段缎带,将沈融冬的双眸遮住,低声保持着冷清道:“之后再说。”   “可是你现在告诉我,根本费不了什么功夫……”   沈融冬的尾音将落下,在昏暗之中音调倏地上扬,尖锐而婉转,动听得如同百灵鸟,最后湮没在了夜色里。   -   确定了要一道出发去京城后,小东西兴奋得合不上眼,嘴里絮絮叨叨没停下来过,离开王府时根本没往回望一眼。   坐在了马车里,她胖乎乎的小手扒拉住车窗,朝外望着没舍得转眼。   不时看见了令她兴奋的一只鸟儿或是其他的,立刻回头朝马车内的爹和娘看,咿咿呀呀,指手画脚。   沈融冬的唇角弯着,心里开怀了不止一点半点。   进了其他的城里,沈融冬一路见着百姓们其乐融融,街道上不似来时的惨烈景象,叹道:“是陛下的微服起了作用?”   话音方落,意识到之前夜里凶狠将她折磨的男人正在她身旁,赶紧将自己的唇捂住,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晏迟道:“陛下正微服完,他们至少要在明面上做出改变,至于暗地里,以及之后会是怎样光景,我们无从知晓。”   沈融冬的心蓦地沉下去,待到在城里找到暂时落脚一晚的客栈,同晏迟抱着孩子出客栈门闲逛,果真看见了昏暗无光的地方,有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流落街头,完全不同于白日的景象。   “兴许是衙门颁布了什么条例,使得他们白日里不敢出来见光,只能在夜晚流窜。”   沈融冬哑然。   晏君怀到底能不能被称之为明君?她现下,也不知晓了。   脑子里正浑浑噩噩,晏迟怀里抱着的小东西咿咿呀呀,吵嚷着打乱了她的思绪,只见肉嘟嘟的食指指着远方正在冉冉升空的几盏孔明灯,艳羡都摆在了脸上。   晏迟看见,牵着沈融冬走到热闹的市集里,向摊主要了一盏孔明灯。   买来孔明灯,小东西哪里会写字,她抓着毛笔胡乱画了一气,看不出到底是横竖,还是花草的墨迹现在了上面。   胡乱涂画完两面,她像是累着,对这大东西失去了兴味,不愿意再动手,又重新找寻起新的新鲜事物。   晏迟无奈将孔明灯摊在沈融冬眼前,笑问道:“你这回,还想要许些什么愿望?”   沈融冬随着他勾勾唇角,回道:“不用,我现在有你们在身旁,已经没什么好求的了。”   她要接过孩子,让晏迟自己来写。   可晏迟一手孔明灯,一手沾满墨汁的毛笔,明明看似下一刻要动笔,偏偏半个字都没写上去。   沈融冬朝他投去疑惑的眼光,晏迟不该是这般优柔寡断的人。   他搁了毛笔,笑道:“我原本以为自己胸膛里波澜壮阔,若是给我一盏完整的孔明灯,根本不够我将胸臆抒发出去,我想要的,实在太多太多,光是孔明灯上,哪里能写得完?”   他继而点燃了孔明灯,待到它上天同其他的孔明灯混淆在一起,分不清到底原本是哪一盏时,再从熙攘的人潮里回眸道:“但是想要动笔的那一刻,却发现想法空空如也,我和你一样,愿望早已经实现了,有你们在我身边,这一世,早已经别无所求。” 第76章   辗转各地, 进了汴京,马车驶上的道有段偏离市集,沈融冬从一开始就心神恍惚的面容,此刻更是明显得连孩子都能瞧出来。   晏迟将她的手攥进手里, 放轻声音安慰道:“是去客栈, 不是将军府。”   沈融冬抬睫看他:“破绽这么大吗?”   “你说呢?”晏迟笑道。   方才一直在往嘴里塞东西吃的小郡主停了动作, 只眼巴巴朝着忽然间靠近的爹娘看, 可能从起初看的只是心不在焉的娘亲。   沈融冬窘迫, 从晏迟的手里挣脱出来:“我没在想将军府的事。”   须臾,当去向客栈的道路越来越接近将军府, 她微微僵硬迟缓起来的四肢, 以及眸光避开车窗的模样,让人见了想不忧心都难。   晏迟拧眉, 对于沈融冬来说, 让她看见家门而不入,装作自身只是陌路人,终究是太过勉强。   从见了沈温后无法宣泄出来的情感,留到汴京这里, 恐怕思念亲人的心思不是往上堆叠,而是倍增。   晏迟喊停了车,街边正好有叫卖糖葫芦的,他要了两个, 回身去递给沈融冬。   沈融冬将其中一支糖葫芦递进马车里,身子尚未来得及回到车厢里,人流中有眸光死死落在她身上。   晏迟见了沈融冬的滞涩, 随着她疑心抬眼的方向看, 巷口处有位衣着落魄的流民模样的女子, 她眸光如铁钩,勾住沈融冬的同时在极力辨认,而沈融冬忘了回避般,也在直直盯着那名女子看。   晏迟回想着与那位女子容貌相符的女子,很快得出答案,是当今唯一一位皇子的生母,晏君怀作为太子时的侧妃,后来进了后宫,理所当然是嫔妃。   只是再后来,她挑战了晏君怀的底线,被关押进冷宫,冷宫里和曾经的栖霜宫那般,起了熊熊大火。   她踌躇上前,喉咙翻滚着,嗓音粗粝:“沈融冬?”   沈融冬眉目惊慌,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和孟欢以这种方式见面。   而孟欢落魄到她几乎认不出,若不是凭借声音,她断然无法确认眼前人身份。   孟欢明明该在皇宫里享尽荣华富贵,怎会流落到街头巷尾,与普通流民无异,甚至眉眼间有几丝疯癫。   “是你,”孟欢跌跌撞撞走过来,又哭又笑般道,“当真是你啊,沈融冬……”   眼下道路虽远离市集,道上终究有行人来往,沈融冬下了马车,索性拽着她进了巷子里,晏迟吩咐心腹看好马车里的小郡主,同样跟过去。   巷子里僻静,孟欢痴痴傻傻道:“你没死啊,你骗得我们好苦。”   沈融冬拧住柳眉,问起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欢磕磕绊绊,记忆不大好似的将皇宫里发生的所有事向沈融冬讲出,唯独隐瞒了她给晏君怀下药的事,只说是晏君怀喜怒无常,眼看秀女甄选便将她打入冷宫,只看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在哭。   沈融冬以为她能感受到孟欢的苦,毕竟她曾经也是旧人,偏偏往昔的记忆仿佛遥远得在上辈子,听见孟欢述说,除了觉着她可怜,自身并无感触。   孟欢打量着沈融冬与晏迟,还瞥到巷子外侍从的上半身钻进马车里,正在哄马车里的什么人。同样更有车夫,也站在了车窗前,苦于端王殿下的命令正在极力扮着鬼脸。   沈融冬和端王走到一块,竟还生出了孩子?   “我过得这么凄惨,”孟欢收回眸光,笑道,“可是你却好得很,难怪,难怪你执意要逃出东宫啊。”   她当初被玉妃送出皇宫,只是在汴京城内歇脚一夜,未及时逃出城门,翌日晏君怀在全城张贴告示,她根本不敢接近有官兵的地方,只有扮成流民,每日靠粥棚施舍的稀粥度日,才不惹人注目地活下来。   沈融冬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样安抚她。   “你们现在回京,”孟欢问道,“是想要做些什么?”   沈融冬之前探出半边身子接糖葫芦,为了防止人看见,在脸上遮了面纱,不曾想那样也能被孟欢认出,她不落荒而逃算是坦然,至于她和晏迟回京的真正目的,自然不能再告诉孟欢。   见沈融冬迟疑,孟欢道:“你们要做什么事,当然与我无关,放心,我不会将你们的事情说与任何人听,只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若是你们能进到宫里的话,帮我把盼儿给偷出来,好不好啊?”   沈融冬面色惨白,孟欢当真是疯癫了?   孟欢絮絮叨叨说道:“我想好了,我不要盼儿当什么太子,也不要他当什么皇帝,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哪怕我们风餐露宿,也好过将他一个人留在那座冰冷的皇宫里,没有娘亲在,盼儿呆的地方与冷宫何异?”   沈融冬抿唇道:“你自身都这般,又如何能够照顾好盼儿?”   孟欢连将蓬乱打结的发丝给拨到脸颊两侧,急急道:“我只是为了伪装,不被晏君怀发现,才暂且和灾民们住在一块,若是让我和盼儿离开汴京,我会恢复成干净模样的,当真,我现在好得很,我会同盼儿好好过日子。”   沈融冬心道,若是她不答应,孟欢肯定不会轻易放走他们,她说不定会将他们的事四处张扬,在京城里他们的麻烦便上身了,后果可想而知。   沈融冬没想好,身后晏迟应道:“好,我答应你。”   孟欢双眼骤亮:“当真?”   晏迟道:“我会尽力而为。”   “那好,我等着你们两的好消息,尽快啊,我眼下就住在这条巷子另一侧出去后对面的观音庙后,你们接到了盼儿就立马来找我。”   与孟欢分离后,沈融冬和晏迟出了巷子,她问晏迟道:“你当真答应了她?”   “盼儿是皇子,任凭谁再有通天的本事,还敢将皇子从宫中偷出来交给一位庶人?何况她现在模样,倘若将盼儿交到她手中,后果无法预见。”   “也是,”沈融冬吞吐道,“可是你,为…为何要当面答应她?”   “我只说过尽人事,可是连我都办不到的事,自然得另当别论,虽说不能将盼儿偷出来交给她,只是安排她出汴京城门,安置好她再赠予银子,令她下半生衣食无忧,这些还是能够做到。”   沈融冬放心:“那就好。”   -   奉天殿内,晏君怀面色铁青,俊秀的双眸睨着殿中央的赵准,将接到的密信扔在他脸上。   “晏迟毫发无损,你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陛下安心,”赵准劝道,“往好处想,端王解决了这回的难题,其实于陛下也是利大于弊,大梁同边境的那些部落交好,有利于大梁日后的繁荣昌盛,还有那道圣旨,是陛下您亲自下的,所以是陛下在替百姓们着想,百姓们感激的只会是陛下。”   晏君怀握拳,这些话在他听来,作用于浇熄怒火,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端王踩进泥潭里?”晏君怀盛怒,直接口不择言。   “依臣看,端王除了在百姓们心中无所不能,在朝廷里一些老臣眼中也极为可靠,何况陛下说过,端王与沈温交好,要防止他们联手起兵,最该做的,就是令端王交出手中兵权,只要他没了兵权,陛下想要将他任意搓圆捏扁,那都不再是难事。”   晏君怀冷哼一声:“说了等同没说。”他精心养出来的狗,只会将他说过的废话再重复吼几遍吗?   赵准道:“陛下大可以以新皇登基,朝政不稳为合适借口,让端王回到汴京来辅政。”   “赵准,”晏君怀大吼,“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话音方落,他双眸忽亮,明白了赵准用意。   倘若令晏迟回到汴京来当摄政王,看似是对他委以重任,实际现在朝野上下,他自身已经将大势掌握在手里,晏迟回到汴京就算有摄政王的名头在,又能做出一些什么?   何况晏迟回到京城辅政,势必要交出手中兵权,他到时只需要掂量着,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交给晏迟做决策,这样想下来,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不错,”晏君怀眼里满是赞许,笑道,“不愧是朕的爱卿。”   奉天殿门口传进来小黄门的通报:“端王求见陛下。”   晏君怀和赵准双双怔忪,待到晏迟进来,晏君怀恢复些许神智,面有愠怒道:“端王此回虽是平息了干戈,可是又能保证到几时?别忘了,那些不属于大梁的野蛮人们都毫不讲道理,端王为何不直接将他们尽数剿灭?这不是你以往会有的作风吗?还是说,端王于心不忍?”   一道滔天的勾结外族的罪名直接扣下来,晏迟仍不卑不亢,覆下长睫道:“陛下息怒,臣正是为了此事回京,要同陛下商议。”   他将部落首领提出来的要求,一五一十和晏君怀道清楚。   晏君怀面色阴沉可怖:“朕不是昏君,当然知道双方交好比起单纯的杀戮来说,更有利于大梁,只是端王想要当好这回的说客,得先听听朕开出的条件。”   晏迟静待下文。   晏君怀道:“端王谋略过人,不若留在朕的身边,辅佐朕力不从心的事物。”   奉天殿里没别的人,多了一个晏迟,也不过三个人,正中他下怀。   晏迟容色清淡,如若春水煎茶般从然尔雅:“陛下记得吗?先皇薨逝的那晚,你去了哪些地方,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晏君怀失去三魂七魄那般,瞬息怔然,接不上话。   过上须臾,他咬牙怒道:“你想说些什么?”   “没什么,”晏迟淡笑着道,“只不过同陛下方才那样,想要和陛下做一个交易,陛下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   高估了自己,第二章 现在有1000了,发完第一更继续去写,不知道会到多晚。感谢在2022-05-14 21:09:01~2022-05-16 22:1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月砂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晏君怀生来便是皇子, 后为太子,直至当今陛下,除了先皇,鲜少直面过他人的压迫。   唯独这回, 面对晏迟出其不意的反击, 来势汹汹, 他的鼻尖沁出薄汗, 五指藏于龙袍里, 竟不自知在收拢。   他垂眸,正视龙椅下方的晏迟, 冷峻道:“端王, 你的话,朕听不明白。”   他在沈温的军营里安插了数不清的眼线, 他手中拥有晏迟和沈温意图勾结外族的把柄, 晏迟若是再不识相,他只需要将那些把柄抖露出来,在满朝文武前,他们两浑身长满嘴, 也辩解不清楚。   “端王是在威胁朕?这不像你的作为,端王好好想想,你在沈温军营里时,到底与他密谋了些什么?而在部落里滞留的那几日, 朕怎么知道你们,没有在暗中商议其他的事呢?”   晏迟不温不火问:“敢问陛下,一只狮子, 会去勾结地面上的蚂蚁吗?”   若是蚂蚁识相, 不直接踩死它便算好, 为何还去勾结?   “何况陛下远在京城,坐在这奉天殿的龙椅上,都如同在臣与沈小将军身旁放置了一双眼睛那般,观察着臣与沈小将军的一举一动,不愧是天子,”晏迟话里有话,“只是千里眼,当真比起亲眼所见,不差分毫吗?”   晏君怀是个生性多疑的人,这种性情随时都在体现,他浮想联翩,难不成眼线传递回京的消息不实?   否则晏迟为何不为所动,甚至不惊不慌?   看来全是废物!   晏迟悠然自得,站在一旁的赵准可不一样,这会儿生不出一句话,唯唯诺诺站着,和晏迟孰高孰低,一眼分明。   晏君怀见了,更加窝火,咬牙道:“好!”   他咬重字音,将话从唇边吐出:“端王,朕会好好考虑你说的交易,不过朕仍云里雾里,比起空口白话,不如将你有的物证拿来朕眼前。”   晏迟淡道:“臣总得留退路。”   他道完,堂而皇之告退。   晏君怀跌坐在龙椅上,脸色惨白,一言不发。   “陛下,”赵准上前问,“端王是知道了那晚的事情吗——”   话音没落,晏君怀接二连三将奏疏朝他面上丢去:“废物,全是废物!看看你安排下去的事,赵准!”   赵准脸上被砸得生疼,仍小心翼翼捡起掉落在地的几本奏疏,再次询问道:“陛下,现在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我们被困在了僵局中,”晏君怀面色阴冷,“你说该怎么破解?”   赵准轻微试探:“事到如今,陛下不应该再留有任何情面。”他顿了下,接着献宝似的道:“陛下,微臣这回保证天.衣.无.缝,出不了任何差错。”   “行了,”晏君怀揉着额穴,慵懒道,“去罢。”   若是失败,赵准这枚棋子,正好是时候废弃。   -   沈融冬手里拿着汤匙,给小郡主喂着菜粥,晏迟所安排的侍从守在门外,身影映在门窗上纹丝不动,看来晏迟仍没有半分归来的迹象。   喂得差不多,沈融冬放了碗,扯出锦帕为小东西擦嘴。   “爹,”方吃饱的小人嘴里嘟哝,喊起来含含糊糊,“爹,爹爹……”   沈融冬按住她张牙舞爪的两只小手,轻声说道:“他很快就回来,你先睡。”   窗外月色浮上枝头,晏迟出去时是午时,饶是耽搁的时辰再久,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沈融冬耐着性子将小东西哄睡着,心下沉浮不定,朝门那边走去,取下了门闩。   两位侍从听见声响,登时转脸:“王妃,您还是先回房里,再等待一段时辰,王爷说不定是留在宫里,同陛下彻夜长谈。”   “若真是这般,晏迟会命人从宫中送信过来,不教我们担忧。”   侍从们也不过是借着劝王妃,同时欺骗自己,对视一眼过后,其中一位道:“我们被王爷安排等候在客栈,要保护好王妃以及小郡主,便是王爷遭遇任何险情,我们也不敢违背他的吩咐。”   “倘若王爷被有心之人盯上,我们所在的这间客栈也会有危险,几个人倒罢,若是来了十几位高手,你们能保护得住吗?”   沈融冬平日里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性情温软,如在盆中栽培的弱不禁风的兰花,当下眼眸清凌凌,不见零星笑意,教人生出畏惧。   “依王妃之见,我们该如何?”   “必须要找寻一处更安稳的地方。”   沈融冬认真起来,神情同晏迟几分肖似。   两位侍从听了她的话,竟然生不出一丝想要违抗的念头。   -   一刻钟后,几人从客栈后门出来,这家客栈偏僻,鲜少有人居住,没人看清他们的行踪。   车夫牵来马车,几人坐进去,沿着昏暗的夜色驶离。   因为本就离得不远,小过片刻,马车到沈府后门停下。   沈府的后门和前门一样有人彻夜看守,不过总归是寂静的,这时除了马车载来的几人,周围几乎落针可闻。   车夫上前去敲门,待到守门人开门,他掏出腰牌示意,守门人不敢逗留,将门虚虚掩上,接着去到内院通报。   沈融冬坐在马车里,拍打着小东西的背,她睡得熟,马车驶动的声响没把她吵醒。   这样正好,沈融冬不希望她听见之后的交谈,毕竟沈将军说不定会将她大骂一顿,数落得狗血淋头,若是让这小东西听见,保不齐又会多想些什么。   沈融冬胡思乱想,过上一阵,沈府的后门被徐徐推开,沈融冬听见声响下了马车,将孩子递给侍从抱着,双眸含泪望过去。   月色下,沈将军和沈夫人的面容都苍老许多,只一年未见,岁月仿佛在他们脸上沉积了数十年。   沈融冬沾染哭腔道:“爹,娘,是女儿不孝,欺骗了你们。”   来到沈府避难,是她百般衡量后做出的决定。   她和晏迟住进客栈时,晏迟为了不让她担忧,让侍从去向小二打听过,得知晏君怀微服回京后,并未对沈府进行任何动作。   她在雍州也朝这方面想过,沈府在汴京城的百姓心中,和陛下的原配挂钩,倘若在原配亡故后向沈府出手,在百姓们眼里成了小人,又如何能得到民心?   所以沈府暂时是安全的。   偌大的汴京城,她只有沈府这一个地方可来。   沈将军和沈夫人站在门后,面容憔悴,门廊上挂着的白色纸花仍在,明明她的丧葬期早已过去。   沈融冬止不住泪花,羸弱的肩头颤动。   “哭什么?”沈将军威严道,“我们沈家历来的祖训忘了吗?若要哭哭啼啼,就往别处去,莫要在沈府的地界,给沈家的列祖列宗丢脸!”   沈融冬抽动鼻子,断断续续道:“爹,娘,女儿…女儿有个不情之请,事到如今,只有你们能够帮我。”   沈将军叹息,从听见来人是端王的人,他就想到了这事不简单。   只是出来看见沈融冬抱着个小人儿,教他多少维持不住明面上的镇定。   侍从硬着头皮,将小郡主朝冷面的沈将军递过去:“沈将军,这是王妃为王爷诞下的小郡主,王妃说,现今只有沈将军,才能够护她周全。”   沈夫人面色大变,这个小人儿鼻子和嘴巴都长得像沈融冬,唯独那双眼睛,像极了端王。   难不成,她的女儿宁愿伪装成葬身在火海中,也要义无反顾同端王走到一起?   “晏迟进了宫,就没再回来过,不知道他现在如何,至少要护住他的孩子,爹,娘,你们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沈将军将手掌高高扬起,看见早就梨花带雨的女儿,僵持片刻,又放下来。   他转眼看接过小人儿正在凝视的夫人,咳嗽一声:“你看清了吗?就算当真像冬儿,也不知道收留她们会引来怎样的麻烦,让我先思量思量——”   “赵府得势,我们沈府连只鸟都不愿意飞过,能有什么麻烦?”沈夫人怒道,“你要是再这么固执,那么你就出去!留下她们在这。”   沈将军无言。   为了维护住面子,他看向沈融冬,沉声道:“之前陛下微服归来,他颁布圣旨,倾点了端王去解决边境部落的事,当时在朝会上,满朝文武都觉得奇怪,明里暗里猜测,是不是陛下微服到了雍州,碰见端王后,起了什么碰撞?你告诉我,是不是陛下当时看见了你和端王?”   沈融冬避而不答,只说道:“还请爹娘照顾好她。”   不等他回话,她将帷帽戴上,对其中一位侍从说道:“你跟我走,其余人守好小郡主。”   “你又要去哪?”沈将军厉声道,“想要我收留你们可以,从此往后,和晏迟彻底断了音信,若是胆敢和他再产生任何瓜葛,那么我们沈家,就当做从来没有过你这个人!”   “晏迟在等着我,我要去找他。”   终于将小东西托付给了值得信赖的人,沈融冬定下心来,朝着沈将军和沈夫人跪地,深深磕上了三个响头。   接着她起身,身影被夜色勾勒得更加纤细,融进霜白的月光里,转身过后,再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22:11:05~2022-05-18 21:0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过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离开沈府后门, 天色似是愈发昏暗。   沈融冬走在前方,侍从忐忑跟上,循循善诱般:“王妃,您当真舍得就这么抛下小郡主?我们在马车上时, 不是商量好, 借沈府躲过今夜, 您现在冒着危险重重出来, 沈将军说过的话呢?他不像在开玩笑, 倘若沈家从此不认您,那该怎么办?”   “你再这么多话, 也回沈府去。”   侍从闭嘴, 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沈融冬脸面上见不到丝毫惧怕,认真猜测晏迟可能会在的地方。   “王爷从宫里回来, 遇到危险, 你认为会往哪里逃?”   侍从想也不想道:“属下认为,王爷会避开王妃以及小郡主所在的客栈,还有沈府,他不愿意牵连到你们。”   沈融冬步伐一滞, 苦笑着道:“是啊。”   晏迟的下属跟在他身旁多年,当然深知道他的秉性,在关键时刻,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舍去从宫里归来的路, 还有沈府及客栈这边,剩下的能找寻的方位还剩两处,我们分开去寻。”   “王妃, 您身边不能不留保护您的人。”   “王爷有没有说过, 让你好生听我的话?”   侍从噤声, 接着慢吞吞道:“属下听王妃的。”   大不了被王爷问罪的时候,他说是王妃当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这样做。   不对,说王妃在自己脖子上架了刀,来威胁他,会不会更可信?   侍从胡思乱想间,沈融冬脚步急切,身影早就陷进更僻静的地方。   侍从抬眸见着,朝自己脸上狠扇了一巴掌:“一个大男人,竟不如王妃。”   -   沈融冬梭巡四处,直到听见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余光里映入一列官兵,他们手里持有火把,燃烧的火光驱散黑暗。   眼看有光亮要照往她这里,沈融冬闪身躲进一户百姓家的门廊下,她将眼眸微微朝外探,辨认这列官兵的动向。   他们去往的方向,是客栈和沈府的方向,沈融冬眼眸暗沉,她确定从客栈转移往沈府时,并没有人在后跟踪他们。   这样一想,他们的目的应当是客栈,期望他们不要在客栈里发现蛛丝马迹,再朝着沈府去。   等到官兵消失,沈融冬从躲藏的门廊下走出来,加快步伐,找寻晏迟的踪迹。   她本来焦急万分,步履匆忙间,灵光一现想到,官兵们这么大张旗鼓,说不定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证明晏迟活着,没有落入谁的手中。   沈融冬稍微放心,走了一段路,脚步堪堪停住,这里的道路她都似曾相识,夜里昏暗,起初没察觉,现下辨认过后,才知道这里是青荷家周边。   她下意识朝着青荷家的院子望去,院子里本该夜色深幽,偏偏屋内燃起暖黄烛光。   新帝登基,早已下令大赦天下,青荷的爹定然从牢笼中解脱,而她回京后,从客栈里小二的嘴里得知,崔进辞去宫中差事,打算与青荷成婚,她听过后,甚至有打算为他们准备新婚贺礼。   她同崔进说过,要护青荷周全,崔进不会让青荷孤身一人住这,他上门更会被邻里说闲话,因此现在身处屋内的人,不会是青荷。   青荷她爹喜好赌博及酗酒,倘若喝得烂醉,寻常都是在酒馆里或者赌坊外头随便找个地躺下,便是回到家中,呼呼大睡过去,睡前忘记吹灭的油灯,这会儿恐怕早已燃尽。   灯火鲜明,是不久之前点起的灯。   沈融冬吞咽唾沫,心底里荒唐的猜想越燃越旺,似乎是冥冥之中被指引,她朝着院子走过去,甚至手放在院门上,推开了它。   她与晏迟最后一次在崇恩寺时,当时他对她说过那般绝情的话,偏偏回了京又止不住跟着她,那时候,他在跟随她的一路里,究竟都想着一些什么呢?   他为何最后替她挡下那一击,让他们之间重新开始了纠缠?   “是谁在里面?”   沈融冬轻声喊,里面并没有人回应她。   沈融冬不管不顾,朝燃起烛光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前,试探着去推动门。   不曾想她的手方挨在木门上面,门内有了取下插销的动静,接着堂屋的门被人拉开,青荷一身素服,站在她身前,望向她,讶然般道:“小姐?”   沈融冬张唇,不知道是该应她,还是不应她。   “小姐,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青荷问道。   沈融冬反问:“那么你呢,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青荷笑道:“我不久后要与崔进成婚,想要回家中来看看,正好那个混账不在,你看,我方才正在给崔进纳鞋底。”   沈融冬看去,暖黄烛光下,确实有纳到一半的鞋底。   她失神问道:“半夜里点灯,这般做活,眼睛不痛吗?”   青荷以往最心疼银两,一人不会无缘无故改变,她断然舍不得这般举动。   青荷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只要熬过这几日,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若是我不赶工的话,怕是完不成这双鞋,还有我自己的鞋呢。”   沈融冬怔怔答:“那好,我先走了。”   “小姐……”青荷见她转身,似是欲言又止。   沈融冬回眸,朝她看去:“你装得不像。”   青荷纳闷道:“小姐,你在说什么?”   “你见到我活着,为什么不惊讶?”   青荷哑然,一时答不上来。   “是…是崔进同我说过。”   “他答应过隐瞒,不会食言。”   沈融冬虽说是要走,只是离开这间屋子前,接着朝院里的灶房走去。   站定到了适合藏人的灶屋前,沈融冬沉声说道:“若是不开门,院里还有砍柴的斧头。”   屋内传来声懊恼:“糟了,怎么这个忘了收?”   青荷跟着沈融冬赶过来,灶屋的门已经从内打开。   崔进捧着伤药,一脸无奈:“他是不想让你担心。”   沈融冬越过他,看见了躺在茅草堆前,身上弥漫出浓重血腥味道的晏迟,他原本阖着眼,此刻听见动静,缓缓掀开眼帘。   他的薄唇略略勾起,散漫笑道:“本来就是苦肉计,只要赵准一出手对付我,他们的马脚立马会露出来,这样一来,就能抓住他们的把柄,只是你,就不能笨一些,在沈府里好好过上一夜吗?”   看来晏迟推测到了她的所有行踪。   “不能,”沈融冬冰冷又坚决,“端王殿下,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此时此刻,终于明白晏迟那时的心情,只要一想到对方有可能遇险,就无法视而不见。   或许,是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本来重新捋了下纲,打算还有几章完结,一下笔又改主意了,还是再多几章,纠结了两天,想法反复横跳,发现我比起剧情,还是爱看感情线。 第79章   “我听着你的解释。”   沈融冬眼瞳里无波无澜, 脸面木然,朝晏迟那边走去。   晏迟薄唇浅浅勾起,漆黑幽深的桃花眼里,竟然透出几分愉悦。   他不想看见沈融冬来, 只是当她真出现, 又自相矛盾般隐隐高兴。   他从宫中出来, 去孙府拜访了孙大人, 自从孙府的千金进宫里选秀, 成为晏君怀的新妃过后,孙恒得了国丈身份, 在众臣中比起往常更有脸面。   一进花厅, 由于他在之前拒绝过孙府的结亲意向,孙恒见到他, 并未摆上什么好脸色。   在他将利害关系简明扼要道出, 孙恒衡量一番,才选择耐心听他将话说完全。   “倘若孙大人安排人暗中跟随我,不消多久,就能看见陛下派出的人有所动作。”   “端王殿下别忘了, 我的女儿,是新进宫的妃嫔,你在这里同我说这些浑话,不怕我回头朝陛下参你一本, 治你个大不敬君主之罪?”   “若是孙大人想,那么不用在这里听我说完这些,再开口威胁, 孙大人该是明面上先稳住我, 之后按你所说, 在陛下面前参上我一本,现在孙大人没这样做,证明我的选择对了,我既然来到孙大人府上,便认定了孙大人的为人。”   他先是将高帽戴在了孙恒的脑袋上,而后话一顿,刻意说得轻缓:“何况孙大人,您的千金虽拔得这届秀女中的头筹,得到陛下喜爱,只是她成了陛下的妃嫔,您照样只是太常寺卿,在朝廷里,处处被赵府的人压上一头,难道你的心中,竟未生出其他心思?”   他在孙恒眼前说这些话,挑起他对晏君怀的不满,而孙恒若是心念一动,派出人跟在他身后去看清真相,身为老臣,同先皇交情匪浅,自然会好好揣度一番,不是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过。   ……   当他从孙恒的府里走出来,晏君怀起初派来盯梢他的人会更加起疑,火速回宫禀报晏君怀,想是晏君怀这下妄图铲除他的心思更加猛烈,如野火燎原般疯涨。   “幸而你聪明,前往沈府求助,我猜着你和孩子到了沈府后,便一路上留下蛛丝马迹,引官兵们前去客栈搜查。”   “难怪我在找寻你时,看见了有列官兵朝着客栈的方向去。”沈融冬若有所思。   “此时此刻,孙恒该是看清楚了晏君怀的心思,倘若我不说晏君怀谋害先皇的那些罪证藏匿在客栈里,绝不会引得他们出手。”   沈融冬轻叹道:“这已经能够证实许多。”   崔进和青荷早在他们说话之初,就帮他们掩上屋门,悄悄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谁都不说话时,显得分外静谧。   “另一边,他们派出来的刺客,其中高手也多,我敌不过受伤,之后想找处地方躲藏,正好到了青荷家这里,只是方进来,就碰上他们。”   “所以你让青荷将我骗走,”问出来,沈融冬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狭隘,再接了半句,“之后让崔进暗中保护我,直到我回到沈府里?”   “是。”晏迟含笑应,桃花眸子粲然生辉。   “日后不许再瞒着我。”   沈融冬蹲下身,撕开他的衣裳,拔开伤药瓶口的塞子,低低说道。   她闻见他身上的犹如铁锈一般的浓烈血腥味,沈将军和沈温同样是纵横沙场的人,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将这种味道带回府里过,说起来,她只三番两次在晏迟身上嗅见过这种味道。   揭开衣物,雪白劲瘦的腰身以及壁垒分明的胸膛前,本就有旧的刀剑伤纵横狰狞,眼下添上新伤,血迹斑斑,看一眼都觉得痛。   沈融冬眼角蓄积泪水,将脑袋压低了些,不让晏迟瞧见她此刻的神情。   “我明明不想看见你同我一道陷进危险,偏偏看见你担心,又忍不住在心底里暗自欢喜,”晏迟宛如孩子,笑起来几分傻气,“你以前为我上药时——”   沈融冬手下一重,晏迟话没说完,变成了痛呼。   她停下上药的举动,淡淡掀开眼皮:“还能说话,证明没事。”   晏迟探出手,去擦拭她眼角边缘悬挂着的泪珠:“你嘴上能不能诚实一些?”   沈融冬的伪装瞬息卸下,她反倒去将晏迟的手握住,任由他的手带着她在脸颊擦拭泪痕,轻柔抚慰。   她一向怕痛,可是当她长大后,遇见什么事,一般都是忍过去,从不表露出来。   现在看着晏迟的伤,仿佛自己跟着遭受了蚀骨痛楚,深吸一口气,胸膛那处的血肉犹如嵌了砂砾翻滚,细细密密地疼。   她可以自己忍着疼,唯独看不得晏迟疼。   晏迟的拇指停留在她眼下,继而抚过沈融冬浓密的睫,忍俊不禁道:“你夫君还没死,若是要这般哗哗掉泪,至少待到我真出了意外——”   “不准胡说。”沈融冬堵住他的嘴,冷硬道。   “你会怪我吗?”晏迟半闭眼,“我手中的确没有晏君怀的罪证,现在利用自身做饵,这样一来,晏君怀的罪名才真正坐定。”   沈融冬摇了摇脑袋:“为何怪你?”   晏迟就算谋划好了全局,也从未想过将她当做棋子,从始至终,他只希望她不要卷进这场风波。   就连她出现在晏君怀面前,也不在晏迟可控的局面内,她又怎么会去怪他?   再说晏君怀,她已经不知道他是咎由自取,还是究竟如何了。   沈融冬为他上完药,脸颊贴上晏迟的脸,柔声说道:“会没事的。”   晏迟修长的指骨抚上她的云鬓,穿插在发丝间,低声应:“嗯…”   -   沈融冬退出灶屋,方关上门,看见了屋外等候着的两双眼睛。   她笑了笑:“谢谢你们收留晏迟。”   青荷道:“这都是应该的。”   方道完没一阵,院外遥遥传来阵齐整的脚步声,三人的耳朵全听了进去,登时屏住气息。   过后,崔进道:“我去引开他们。”   灶屋的隔音不好,晏迟在屋内听见动静,唤他们进去,朝崔进道:“你是有妻子的人,该为了她着想。”   青荷的脸微红,争着道:“崔进能引开他们,会没事的,王爷现在身受重伤,就该好好养伤。”   “晏迟说得对,我们出去,你们留在这里。”沈融冬从晏迟的话说出,已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她当然知道晏迟身上的伤势严重,她何其不想让他好好留在这里?   他明面上看着虽是无事,当中难熬,到底只有自身能体会。   只是崔进原本就是当初无辜被他们牵扯进来的人,现在从宫中辞了差事,定然也与晏君怀起疑有关,她已经够对不起崔进,现在再让他去引开那些追兵,毫无疑问是旧恩未报,再添新恩。   他与青荷成婚在即,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可是……”青荷犹疑着。   “没什么可是。”沈融冬冷冷做出决断。   崔进原本执意要出去,余光望见青荷神色迟疑,明显也在为他忧心,再看端王和沈融冬心思坚定,若是推辞来推辞去,只有耽误了他们逃离。   那阵齐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定是有人听见了风声,再透露给那些追兵。   他急急道:“马在后院,你们赶紧骑上离开,我和青荷将这里的血迹收拾干净。”   青荷见沈融冬上前去搀扶晏迟,小心问道:“不然,还是让崔进去?”   沈融冬抬眸看她,眼里含笑,揶揄道:“青荷,你担心崔进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青荷脸面更红,当下不再争抢。   -   后院里没有点点烛光,一片深幽中,沈融冬和晏迟先后上马。她担心他的伤口崩裂开,特意朝着小路前行,攥紧缰绳不敢加快速度。   随后听见官兵们挨家挨户搜查的动静,沈融冬叹息道:“天要变了…”   晏迟握住她的手,缓声道:“我在。”   “这回出面的若是只有赵准,按照晏君怀的性子,他极有可能选择废弃掉赵准这枚棋子,在关键时刻保全自己。”沈融冬并未被安慰到几分。   晏迟狭长勾人的桃花眼尾微微下垂,身上萦绕着几丝因伤势而有的颓唐气息,容色恹恹,偏偏脸看起来更出尘。   “我原以为,你正是希望这般。”   沈融冬听了,不由气恼:“他与我何干?”   “晏君怀的后宫,扩充了新妃…”晏迟话没说完,沈融冬气咻咻抬起手,看样子是打算朝他伤口再压一回。   他当即闭嘴,又听见她道:“倘若他与先皇薨逝一事脱不了干系,那么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目前不能确定,只能知道,他即便未曾亲自动手,在旁窥见,纵容如此,也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晏迟目光悠长,想起在殿中试探晏君怀时,他极力躲闪的模样。恐怕他早已因这桩事被梦魇缠身,以至于旁人提及,他就心虚得露出破绽,更是在事后妄图灭口。   沈融冬覆睫,轻叹了声。   他们的马走得慢,听见身后追兵渐渐赶来,晏迟稍松缰绳,欲夹马腹。   沈融冬赶忙制止他:“不能再加快速度,否则你就得倒在马上了,现下城门关闭,逃也逃不到哪里去,终究会遇上死路,我们下马,找个地方躲一躲。”   晏迟竟然乖乖听她的话,一言不发,同她下马。   沈融冬将马一拍,送它朝其他的夜路奔去,企图分散那群追赶的人。   接着寻了一户百姓的后院,两人藏身进用来引柴高高堆起的干草垛里。   官兵们朝这边赶来,任何藏人的地方都没放过,沈融冬从草垛的缝隙里瞧见他们推开院门,越走越近,气息生生停滞。   一位官兵上前,将他的长刀刺进草垛中试探。   沈融冬闭上眼,晏迟在一片昏暗中牵住她的手指,一字未言,她仿佛吞下定心丸,唇角竟然上翘起来。   “没人,”官兵试探了两下,接着朝其他官兵道,“往他处寻。”   那两下正好擦过他们的衣料,刺得不偏不倚,没伤到他们分毫。待到他们走远,沈融冬喃喃:“他应当能发现我们……”   晏迟笑道:“晏君怀在我身旁安排探子,我就不能在他的人当中安排?”   沈融冬喘了口气,定下心来,眼下早已过了夤夜时分,睡意滚滚而来。   她强撑着眼皮,重新查看过晏迟的伤势,确认没事,让晏迟枕在她肩头,两人背靠干草堆,昏昏沉沉睡下。   半梦半醒间,沈融冬眼前所见,只剩刀光血影,鼻尖血腥味浓烈,她眼睫扑朔间被泪水沾湿,小声啜泣着:“晏迟…”   这是她逃出东宫后最常做的梦,梦里晏君怀对着她和晏迟穷追不舍,直到她与晏迟生死分离。   多少回,醒来后她的阴影不散,如同依旧笼罩在梦魇里。   唯独这回,她的肩膀被人轻微摇晃,甫一抬眼,入目的是晏迟的脸孔,他的身后霞光升起,桃花眼竟然透出点儿妖治:“夫人,醒醒,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0 23:58:00~2022-05-30 12:4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霞光照进干清宫, 太监扬着拂尘急急进殿禀报,眼光初望向龙床上,却是空无一人。   “陛下,赵大人在外求见。”太监低眉敛眼道。   “让他进来。”陛下的声音从殿中的另外一侧传来, 他定睛看去, 发觉陛下竟是在凝望窗棂外那一轮方升起的金乌。   陛下的衣裳齐整, 却并非是一早穿戴好的, 大概是昨夜里未曾合过眼。   太监退出殿内, 晏君怀停留在原地,神色辗转。   一夜过去, 赵准这时才来见他, 定是没有寻到晏迟的下落。   罢了,他原本就不指望这个废物能派上什么用场。   晏迟在龙椅之下质问他的话, 他想了一宿。   陛下自秋狝归来, 身子每况愈下,后来更是到了离不开龙床的地步。   他早在秋狝归来那日,就听见赵准仿佛是早有准备那般道:“殿下,左右先皇现下身子不佳, 之后倘若出现任何意外,都极其有可能……”   “大胆!”他想也不想朝着赵准面上来了一巴掌,“胆敢生出弑君的想法,你脖子上到底长了几个脑袋?”   赵准捂着脸, 却并未放弃:“殿下,若是您不心狠,那么等到时, 对您心狠的就是他人!”   晏君怀何尝不知道, 早在几月前, 陛下就打算撤换掉太子,教他将太子之位拱手让给七弟。   他无意中听见,跌跌撞撞离开,一路魂不守舍,之后,更是听闻端王要回京的动静。   他本想装作浑然不知,对父皇的偏心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得知晏迟将归,不能再无动于衷。   倘若父皇薨逝,为了防止他觊觎七弟的皇位,大概会让晏迟从旁辅佐。   他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为的只是不让晏迟顺利归京。   再将先行回京的沈温陷害进诏狱,以沈府作为要挟,从他口中妄图探得一丝半点,只是沈温嘴硬,直到晏迟带伤进到城中,始终也未曾透露出任何。   晏迟在重九那日,从父皇那里讨赏,将沈温放了出来。   之后他在假山里瞧见晏迟与冬儿,浑身如坠冰窟。说到底,一切是他咎由自取吗?   可是父皇始终没将他为何要撤换太子的缘由告知,他捧有的几丝期望,在父皇留下晏迟彻夜长谈过后,彻底化为乌有。   说到头来,父皇不过打着爱他的幌子,想要看他成为众矢之的,给七弟做踏脚石,他真的有将他当成过亲生孩子吗?   大概在他眼里,他从头到尾都是不起眼的贱婢所生的下等人,从他呱呱坠地那刻,他的角色便注定好了。   事到如今,更要将他坐了十几年的太子之位,毫不留情剥夺过去。   晏君怀当初经由赵准的话提点,回忆得长了些,抬眼间那抹清浅月色,被云雾遮去大半。   他想到冬儿喜欢看月亮,他许久都未曾陪她看过月亮,倘若他没了太子之位,冬儿要跟着他受苦,他们哪里还会有这般闲情逸致?   “陛下身子不振,想是撤换太子一事,现今事不宜迟,”晏君怀勾了下唇,笑得温润无害,“倘若你能做到天.衣无.缝,那就试试,做不到,也就不用再出现。”   ……   先皇薨逝那晚,月光黯淡,乌云层层堆叠。   他端着赵准煎熬的补药,抬起汤匙,亲手喂到父皇唇边,甚至仔细。   这方补药的药性看似温和,一连补上几日,太医院里的那帮废物们也查不出当中究竟,只是这晚加上宫女无心替换掉的熏香,药性连续几日堆在体内,陛下薨逝,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踏出干清宫,一路行至东宫,在栖霜宫等到了视他如同陌路人的冬儿。   他勾起唇,几丝嘲讽,心想,或许这是报应。   他弑君,亦弑父。   他大可以看见父皇长命百岁,只是念及太子之位会消失,便生出了自己做主的打算,既如此,他不再需要冠有父皇这名头的人。   他要将这江山,以及在意的人,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   赵准进殿后,见到陛下神色不豫。   他手中捧着奏疏,懒散坐在书案后,赵准唯唯诺诺,唯恐陛下一个抬手,将奏疏砸到他脸上。   “如何了?”陛下的声音犹如催命铃。   赵准低下眼道:“陛下,端王逃了,但是依据他身上伤势,应该逃不远,现下已命人封锁了城中各处医馆,若是得不到救治,那么他唯有等死,若是胆敢出现,第一时间就会被擒。”   “废物!”   赵准面色微变,赔笑道:“陛下,劳烦您再给微臣一些时辰,或是…或是。”他犹犹豫豫,不敢再看晏君怀沾有戾色的脸,献计道:“倘若能抓到晏迟的妻儿,用她们作为把柄,说不定能引蛇出洞。”   “居然要靠女人和孩子才能抓到晏迟,你自己说说……”   不等晏君怀的话说完,赵准惶恐道:“微臣是废物,是个大废物!”   晏君怀的戾色收了些。   只是赵准仍然极力争取:“陛下,晏迟的妻儿不在客栈里,定然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京城里几乎所有地方都已经被臣派各路人搜查完,只剩下那一处地方,倘若…倘若陛下允准,那么微臣当真能够找到他的妻儿,再将他给引出来。”   那一处地方,只能是沈府。   “不准去搜寻沈府,沈府里肯定没人,”晏君怀揉了揉眉心,“你自己看着办,若是再找不到晏迟下落,那么下回提头来见。”   赵准大惊,这人明摆着就在沈府,最快的法子就是他所提议的,可是陛下干脆否决。   正巧这时,孙妃端着补汤拜见,晏君怀抬抬袖子,点了点桌案,让她放下便走。   孙妃不死心般:“臣妾听闻城中进了十恶不赦之歹人,以至于陛下夜里操劳,根本未曾睡好,陛下要多补补。”   晏君怀看见这补汤就头疼,他不论看什么补汤都杯弓蛇影,上回看见孟欢端来补汤,亦是如此,才第一时间得知了她的心思。   眼下孙恒的女儿什么心思,他不是看不出来,扩充后宫,乃是为了应付母妃和太后,眼下哪里来的这些旖旎情思?   “放着,之后朕自然会喝。”   过后蹙了下眉,心想他正在与赵准商议要事,孙妃也敢在这时来,未免过于恃宠而骄。   还是说之前那退出去的狗奴才提点她的?   晏君怀朝着补汤看了眼,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恐怕这补汤是随手从膳房里端过来的。   若是冬儿……   冬儿定然不会如此,想到在雍州城,她亲手到药铺买药材,他在别院里第二次见到她,她那屋里透出来的浓重补药味。   晏君怀暗暗捏紧了手中奏疏,直至变形。   她不是给他的,是熬给晏迟。   赵准和孙妃看见了都在害怕,陛下喜怒无常,又不知道是触到了他哪根筋。   孙妃正要再说些什么,晏君怀冷冷道:“你知道规矩吗?若是不懂,就去太后那里,多讨好她,顺便再让她教你些规矩。”   孙妃堪堪挤着笑:“陛下…陛下是嫌弃臣妾吗?”   公公说了,陛下不喜欢一味奉承的,她面对陛下时,最好有些脾性,这才教他注意。   她本来也不想进宫,心底里惦记着其他女人的人,如何能够用真心对待她?   只是想到父亲说的,要让自己尽快怀上龙嗣,这样才能让孙府被看重,父亲也能提拔到高位。   她再柔柔道:“陛下……”   “够了,”晏君怀看起来暴躁不堪,只是在极力克制,他揉了揉额穴,尽量放轻语气道,“去太后那里罢。”   孙妃哆哆嗦嗦,道了是,乘着辇车朝太后宫里去。   待到她退出,晏君怀一腔的火,便只能朝着剩下的人发泄。   他将方才的话冷言重复了一遍:“若是未找到晏迟,两个时辰后,提头来见。”   赵准面如死灰,陛下明明知道能够拿来当诱饵的人就在沈府,偏偏不让他搜查,看来是存心要让他的脑袋同身子分家。   他这枚棋子,终究是用到了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30 12:44:10~2022-06-05 13:2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过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京城里进了敌国探子, 这是晏君怀下令让人大肆搜查时用的借口,一夜过去,前往搜寻的赵大人无功折返,奉天殿外的石阶上, 臣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块, 沿阶而上时谈论的都是此事。   若是按照寻常时辰上朝, 本不该生出如此多议论, 偏偏陛下早前命人知会各府, 早朝延后,疑心陡生过后, 根本无从抑制。   臣子间的谈论到奉天殿前停止, 从外遥遥望进去,隐约看见陛下精神不振, 即便是龙袍也未能给他的脸上增添几分光彩, 恐怕是为昨夜的事操碎了心。   待到官员进了殿,有臣子迟疑着道:“陛下,京城里进了敌国探子,乃是重中之重的事, 倘若赵大人接下此等大事,却迟迟未能办好,陛下理应如同对待其他官员那般,对待赵大人也一视同仁。”   其他臣子附和:“此事不能再拖延, 应当尽快挑选更能担当此重任之人。”   晏君怀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朕正有此意,所以只给了赵准两个时辰, 从卯时算起, 现在应当过去了一个时辰, 还剩下一个时辰,倘若诸位有闲心,不如留在殿里,陪朕一同等候见证?”   众臣实在没料到平日里听不进谏言的陛下,此刻竟然这般好说话,不再维护赵准,甚至要发落他。   有臣子再道:“那依陛下看,赵大人若是未在最后时刻擒获贼人,该有怎样的罚呢?”   “不然,”晏君怀微眯眸子,似笑非笑道,“罚他人头落地?”   轻飘飘的一句话,惹得众臣噤声。   奉天殿内寂然一片,几乎落针可闻。   晏君怀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道:“说笑罢了,至于如何罚,还得看诸位大人的意见。”   话音落下,未过多久,众臣们正提心吊胆等候,殿外来了小黄门通报,言语匆匆:“陛下,赵准的副将求见!”   臣子们眼底浮上疑虑,晏君怀同样是如此,他点点下颌,示意放人进来。   龙椅下数双眼睛更闪烁不定,有的已在心底里猜测起来,莫非赵准提前一个时辰抓到了贼人?   副将走进奉天殿内,他手里端着一方托盘,宽阔的木盘上,盖有一块黑色绸布,颜色深重,如同浸染了浓稠墨汁。   他从众臣之间经过,走向陛下时,站在他左右两侧离得近些的臣子,鼻尖翕动,竟闻到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眼看副将一步一步到了陛下眼前,黑布下凸显出的圆形越发教他们确认,胆子小的臣子咽上几口唾沫,猜测得更加深入,莫非赵准如此大胆,方抓到贼人,还未曾禀报陛下,便擅自做主,将贼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一想到如此,有些早就看赵准不顺眼的臣子思忖,不管他是之后砍的,还是在擒拿贼人的过程中砍的,待到黑布揭开,陛下看清了首级,他们便要借题发挥,参赵准肆意妄为,不敬君主之大罪。   副将走到大殿最前方,位于两侧的臣子看见他眼中隐隐含泪,逐渐察觉事情不大对劲。   倘若这是罪人的首级,副将落泪,岂不是教陛下存心看见,再拿他问罪?   这……   疑心尚未落地,副将分出一只手来,将黑布缓缓揭起,过程慢且煎熬,如同在行凌迟的酷刑。   他眼角噙着的浊泪掉落出来,凄怆道:“陛下,赵大人在擒拿贼人的过程中遭遇贼人拼死抵抗,甚至被砍下首级,死相如此凄惨,望陛下为赵大人做主!”   殿内一片凛然,四处都似被冰霜冻结,比起任何时候都静。   晏君怀翕动嘴唇:“怎会如此?赵准带了那么多禁军,难道通通都是摆设?”   副将含泪道:“万幸赵大人在临死前,识得贼人真面目,留下了一丝线索。”   “什么线索?”有大臣等不住,抢在陛下前头急急问道。   其他臣子也是一脸好奇。   副将道:“赵大人留下了一枚字。”   有人追问:“什么字?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   副将嗫嚅着,似是不敢说,过了半天,才在晏君怀允准的目光下道:“是枚端字。”   所有大臣噤声,而后,有位壮着胆子道:“陛下,这枚端字能联系起来的人,普天之下恐怕只剩一位……”   端王晏迟。   晏君怀变了脸色,大喝道:“皇叔怎会是那通敌的贼人,你们休要胡说!”   副将亦接着大声道:“陛下,确是如此!赵大人写下的确是枚端字,不过这端字,可能并非是指向端王,亦有可能是贼人藏身于京中的某处地方,再或是相关的物件名字,更有可能,是其他人的名字里含有端字。”   性子急些的言官们已是听不下去,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若赵准在临终前有留下线索的时机,遇到其他人写些什么不好,偏偏只留下一枚端字,除了端王,还有谁能有嫌疑?   “说起来,陛下先前派了端王去清扫边疆祸患,原来……”有臣子吞吐道,“端王竟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同他们勾结,成为贼人来危害大梁。”   晏君怀眼眸深寒:“绝无可能是皇叔,皇叔昨日还在这殿里,同朕说了,只要减轻那些部落每年上贡的数量,他们从此往后不会再对我朝百姓出手,皇叔没有道理去做那个贼人。”   “陛下,莫要再被端王蒙骗!”有言官激烈反驳道,“说不定端王正是想好了这个法子,实则背后同那些歹人勾结在了一起。”   大部分的官员跟着附和。   晏君怀用衣袖遮住下半张脸,故作咳嗽一声,坚持道:“绝不是皇叔,朕相信他。”   衣袍后,他翘着唇角极轻地笑了下。   -   天亮后,沈融冬和晏迟从藏身的干草垛中出来,担心外面的搜寻没停,他们也不敢去他处。   没一阵,听见前院窸窸窣窣传来动静,沈融冬慌忙要逃开,却被晏迟捉住手:“等他们来。”   住在这户的人家应是要来后院拿柴,身影方现出,见到两个陌生人立在他家后院,吓得要尖声大喊,晏迟及时上前捂住他的嘴,轻声说道:“借你们的后院暂住了一晚。”   这百姓看见两人身上细碎的干草没拂干净,面相也不像是恶人,他惊愕时,捂住他嘴巴的人掏出一块令牌放在他眼前。   他虽然大字不识得几个,可是也能看清那令牌上铁画银钩的字迹,既然都在他们的掌握中,那么也没必要编造枚令牌来骗他。   应当是假不了,想到此,他着急忙慌点了几下脑袋。   晏迟松开手,百姓壮着胆子问:“你们想怎么样?”   “帮我准备辆马车,”晏迟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归来。”   百姓略有迟疑,晏迟轻飘飘问:“不然,换屋里等?”   百姓忙不迭出声:“别…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他屋中还有妻儿,刚起床时,屋里闹出的动静不小,怕是被这两人给听见了,现在成了他的要害。   “若是你敢同其他人说出我们,那么别怪我的手段残忍。”   “可是,我没钱啊。”百姓装作听不懂他的威胁,撑着似土色的脸,干巴巴问。   沈融冬在一旁看清了晏迟的全部行为,看见他装腔作势威胁人时没笑,看见这百姓结结巴巴回嘴,晏迟一时噎住无语回他的模样,倒是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晏迟立马探手掏身上,掏了半天,不见一枚铜板。   沈融冬从脑袋上拔了根朴素簪子,样式简单,没有繁复的花纹,仅凭簪子,识破不了她的身份。   她走过去道:“拿这个置办。”   晏迟瞄她一眼,扯着百姓到一旁低声几句,接着便见百姓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后门离开,脚下飞快,像是生怕他晚回来片刻,妻儿就会命丧于他们手里。   他们等了不到两炷香的时辰,看见百姓牵着马车接近后院的门。   晏迟素来面上都是染着几分笑意,那百姓估计以为他还有什么事,心有余悸道:“马车来了,我…我可以回去了吗?”   沈融冬看他的模样更像是想要说你们能走了吗?   百姓问这句话的同时,递过来剩下所剩不多的银两,沈融冬道:“你留着吧,只要再借我们两套粗布衣裳。”   “我回去给你们找,不过你们直接穿走,不用来还。”   百姓得了银两挺高兴,这是他辛苦卖鱼月余才能挣到的钱,旋即看见这两人,又如同看见瘟神,赶紧回屋找了两套衣衫来,引他们到后院柴房里换了,再是请瘟神般盼着他们走。   换上衣裳,再在其他地方上稍作遮掩,沈融冬进了马车车厢,晏迟戴上斗笠坐在外边赶车,行了一段,沈融冬透过车窗睥睨外面,不由自主出声道:“不对,这不是去宫中的路。”   晏迟的声音不紧不慢:“先将你送回沈府。”   沈融冬噤声,他再道:“宫中我一人去就行。”   沈融冬探出一只手到车外,柔弱无骨地抓住他的手,生硬道:“立誓。”   晏迟失笑:“立什么誓?”   沈融冬想了会,毫无感情起伏的,干巴巴道:“你定会赶回来见我和孩子,也要平平安安,我们这辈子都会好好在一起。”   “好,”晏迟话声温润,“我会赶回来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我们这辈子乃至下辈子,以及下下辈子…全部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13:29:51~2022-06-25 09:2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过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没想到端王居然包藏着如此狼子野心, 陛下当真看错了他!”   “还有沈温,在边疆同他一起,也不知道两人有没有合谋……”   “陛下,绝对不能轻饶了他们!”   言辞激烈的言官们骂着骂着, 将沈温一并骂进去, 其他官员纵使存疑, 也无人反驳, 只是敛了神色暗暗思索。   晏君怀容色疲懒, 半眯着眼,让副将端着赵准的脑袋退下去。他的脑袋断裂处血淋淋的, 死后脸面呈现出死寂的青灰色, 眼睛更是没闭合上,看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教他一阵不适。   直到殿内没了赵准的脑袋, 他放松下来,等待晏迟来到殿里同他对峙。   他堵死了晏迟所有的路,晏迟只剩下来宫中见他这条道路可走,他最初想要将脏水泼过来, 他亦能还回去,甚至抢在他之前。   一位君王,一位臣子,众人到底会信谁, 早已一目了然,可以说他们之间的对弈,在棋盘上掷下第一枚棋子时, 赢家就注定了。   沈将军那个老家伙一早听见延缓上朝的时辰, 索性声称自己感染风寒, 没来上朝,这样正好,晏君怀眸光里透出些许放松来。   沈将军不来,朝会的局势便完全掌握在他手里,听见下方激烈骂声,如同在听天籁之音。   过些时辰,群臣们没讨论出个结果,小黄门却是再度进来禀报:“陛下,端…端王殿下求见。”   似乎经过赵准掉脑袋的事,他连说出这枚端字都觉得烫嘴。   “他竟还敢出现?”有位声音较大的臣子似乎是想要跳到端王脸前去质问。   晏君怀望向奉天殿门前,淡声道:“让他进来。”   他看起来痛心疾首,像是只等皇叔来给他一个合理解释。   臣子们惴惴不安,唯恐端王狡辩一番,陛下便当真轻信了他不是贼人的鬼话。   晏迟出现时身着布衣,不徐不疾,经过一夜,他的面上挂上风霜,哪里剩半分端王的风光?   “臣参见陛下,”晏迟行礼,四周的目光避他如同蛇蝎,他视若无睹,“臣自知并未做错什么,昨日本是回京复命,却引得陛下大动干戈,出动所有禁军前来追捕臣以及臣的家眷,敢问陛下何故?”   晏君怀不以为意道:“皇叔,昨夜里,朕只吩咐了赵准去擒拿贼人。”   言下之意,没想到贼人正是晏迟。   “臣昨日在陛下眼前,提过先帝当初薨逝的疑点,陛下是恼羞成怒吗?”晏迟自顾自问。   众臣面色瞬息之间转变,无不惊惶,端王慌乱中竟这般垂死挣扎,妄想将脏水泼到陛下的身上,是脑子跟着赵准的脑袋一起掉没了?   晏君怀尾音上扬,不敢置信问:“朕恼羞成怒?”   其实群臣之中根本无人附和晏迟,他不论说什么,群臣都能认为晏迟是在为自身开脱。   晏迟的眼光分别落向以孙恒为首的一等官员身上,他们的脸色仿佛不认识他,别无二致地垂着眼角避开。   他微微笑道:“倘若诸位大人不信,可以问问孙大人,昨夜里,陛下恼羞成怒过后,让赵准借着擒拿贼人的名义在本王出宫之后追杀,手段之不磊落,本王一开始以为是惹怒了朝中哪位,没想到那些人,竟多是赵大人的手下,其中更有本该在守卫皇城的禁军。”   “胡说!”有人即刻反驳,“明明是你勾结了边疆要危害大梁,被陛下识破,陛下才让赵大人来擒你,而你…而你……”   想到方才赵准死不瞑目的惨烈模样,他没忍心再说下去。   晏迟眉头微拧,疑惑不解状:“孙大人,你昨夜里可是信誓旦旦说了,会为本王作证。”   “端王,事到如今,倘若证据确凿,你不应再垂死挣扎,至于昨夜里……”孙恒重重叹了口气,“你说见过老夫,老夫相信你被诬陷,还要在朝会上为你作证,来倒打陛下一耙,哪会有这般事?”   晏迟眸色变换,孙恒接着道:“诚然,老夫昨夜里是敞开大门见了你一面,可是一旦知道你同贼人有所牵连,引得陛下在京中四处派人搜寻你,老夫便将你赶出去,关上了孙府大门,老夫的府邸里,哪会容得下你这种乱臣贼子?”   朝会上风向明确,以孙恒为首的臣子们起初没说话,这会却牢牢站稳了立场。   所有矛头指向晏迟,龙椅上,晏君怀微眯的凤眸里流光溢彩,竟看好戏般,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扳指。   有时候,一件事情并不需要剖析出它的真相究竟是如何,只要背后的利益远远高在真相之上就行。   晏迟许诺给孙恒的不过是皇朝更替后的官升二品,可是倘若他这位君王倒了台,孙恒的女儿便成了要陪葬的妃子,何况他答应孙恒,孙恒之后的官阶有希望在二品之上。   朝堂上骂声一片,连寡言的一派臣子都站稳立场,像是言行再不更肆无忌惮一些,唯恐陛下觉得他们的风向不明确。   无数句话语流水般倾泻,密密麻麻交杂,全都进了晏迟的耳朵。   他耳力不差,听见其中说得最多的,当数他准备谋朝篡位。   他笑了声,反问回去:“倘若我想谋朝篡位,只是站在这里同你们逞口舌之快,是不是太对不住我和沈小将军手下的大军?”   登时鸦雀无声,晏迟处在众臣间,神色安然:“恐怕这时,沈小将军带着青王,已经赶到了奉天门。”   青王便是先皇在世时的七皇子,眼下晏迟像在明晃晃告诉众人,他就是要带着沈温和青王篡位。   大臣们更怔,个个如同被冰封。   “保护陛下!”   晏君怀身旁的公公尖细着嗓音喊,闻言,殿内的侍卫全冲过来,将晏君怀围得密不透风。   晏君怀岿然不动,悠悠道:“端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这顶帽子原本就是陛下扣上的,现在不指望陛下能帮臣摘下,是被污蔑,再关押进诏狱里发落,还是带领大军篡位,反正都是贼人,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晏君怀霍然起身,从离得最近的侍卫腰间拔出一柄长剑,银色剑身细长,寒芒如霜,剑尖直指晏迟。   “晏迟污蔑当朝天子,更明目张胆篡位,还不快上前将这反贼拿下?”   朝堂上不见武官,唯一和武沾点边的,只剩一枚血淋淋的脑袋,还端了出去,想拿来威慑都不行。   众臣知晓晏迟是个在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若是口舌之战还好说,换作上前去擒他,恐怕有点难度。   就算晏迟看着没带兵器,只要他藏有一把小匕首,说不定都能将殿内杀成血流成河。   他们怔在原地,靠目光推诿来推诿去,一来二去,竟无人敢按照陛下的吩咐上前。   晏君怀手里长剑拿捏不稳,剑尖却是没从晏迟脑门上离开过,他结喉滚动:“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收回方才大逆不道的话。”   “看来陛下真的很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坍塌,怕龙袍褪下,怕从万人之上跌落。”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取缔朕,自己当皇上吗?”晏君怀笑得有几分癫狂,“连朕的女人都要觊觎,在朕尚是太子时,你就同朕的太子妃勾搭上,当真以为朕被蒙在鼓里?”   大臣们的眼睛珠子都要掉落下来,今日所听所闻,没想到一桩事比一桩事离奇。   有些身子不大好的,受到的刺激多了,像是要当场昏厥。   “他为了能和冬儿在一起,肆意污蔑朕,”晏君怀再接道,“不止抢走了冬儿,更要抢走朕的江山!”   “所以陛下当初若是对太子妃好些,她不至于在栖霜宫香消玉殒,导致陛下这般思念。”   晏君怀大笑:“还是你会说,从头到尾,全凭一张嘴。”   晏君怀的反应太大,他此刻不像一国之君,更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全是骗子,父皇是,母后母妃是,冬儿是,你也是!”   晏君怀神色癫狂,惹来众臣将信将疑。   不多时,殿外远远有一列人影接近,未看清是谁,晏君怀手里的剑颤抖起来:“快将他擒住!”   众臣不敢乱动,晏君怀剑尖指向侍卫,侍卫们不敢再以保护皇上为由不动,全都上前围住晏迟。   只是下一刻,殿外尖细的嗓音传来:“太皇太后驾到!”   晏君怀些微怔松:“太后……”   待到太后进殿,晏迟任凭数道剑光直指,不紧不慢,朝太后行礼。   太后痛心疾首道:“还不快将手里的剑全放下?”   侍卫们不敢掉以轻心,陛下还未发话呢,若是他们松懈,是不要脑袋了?   “哀家同宁太皇太妃情同姊妹,太妃还在后宫,你们这是做什么?”   “太后,他要篡位。”   晏君怀紧抿唇,捏紧了手中剑。   “端王是无上皇疼爱的儿子,是先帝的手足,是您的叔父,他更是从小由哀家看着的,这朝堂上,谁都可能生出篡位的心思,唯独他不可能!”   太后将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晏君怀发笑,果然,谁都向着端王,谁都觉得晏迟比他好。   父皇,冬儿,连太后也……   太后对昨夜里大动干戈的动静知晓一二,晏迟昨日来她的宫殿拜访过她,当时提过可能会出现这般局面。   她起初不信,晏君怀若对晏迟痛下杀手,验证了晏迟的话不说,更证明了他的心思缜密,早就谋划好全局。   倘若他连自己受伤,朝堂上孙恒倒戈的局面都算计进去,那么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那时她望着晏迟清凌凌笑意粲然的眼睛,只觉得遍体生寒。   怕是当今陛下,根本斗不过他。   好在,他没打算和晏君怀争。   先皇在时,宫中撤换太子的流言蜚语四起,她担心若是让晏君怀听见,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癫狂举动。   先皇没派人清除流言,只是道:“朕的身子逐渐不行,怀儿年轻气盛,竟去打压沈家,若是朕再不敲打敲打他,他的心气不稳,将来怎么镇住那群巧言令色的老家伙,守住这一片大好山河?”   “你让端王从旁辅佐一二,不就好了?”   “不行,”当初先帝笑说,“先不论端王是否愿意,就说怀儿,他心气比天高,让人从旁辅佐,只怕是更引得他们刀剑相向,况且他只会觉得我这个爹偏心。”   从来没有什么要撤换掉太子的圣旨,自始至终,都是风言风语,是一个父亲为了孩子在铺路。   “上回打猎归来,朕看见怀儿手里抱了只小兔子,同他小时候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到太子妃的眼前给她瞧,当时朕就在想,真好,怀儿终于不计前嫌了,”先皇回忆道,“小时候,他也是这么捧来给朕看的,不过后来他的那只兔子吃了湿草,暴毙而亡,他一直怪在朕脑袋上,同朕生了嫌隙,朕不好拉下面子和他解释,这一赌气,就是十多年……”   “怕是陛下多心,他从没放在心上。”   “不是,朕能看懂他,”先帝道,“他那双眸子倔得很,藏着什么,看一眼就懂了,只是为人父,不能将心肠剖给他看,朕还是皇帝,这父亲和君王不能做得太没威严。”   “太后,你说朕光是养只兔子,是不是现在能同他拉近些关系,教他别老是记恨着朕?”   “陛下若是想,何不立马去?”   “等身子好些。”先帝看似不在意,顺口一说,太后笑他的良苦用心。   他能看得懂晏君怀,她何尝看不懂他?   一国之君,竟然为了孩儿顾虑成这般。   只是后来……   她看见晏君怀伏在先帝逝去的龙榻边哭得那般伤心欲绝,信以为真,当时想,至少晏君怀心中是真的惦记着他这位父亲。   偏偏不遂人愿,太后思及此,重重叹了一声。 第83章   太后的话如石子投湖, 荡起一片不小涟漪。   孙恒朝龙椅看,窥见近乎癫狂的陛下,想到日后官途,踌躇道:“太后贵体为重, 容微臣斗胆, 不若回宫歇息的好。”   “你的言下之意, 是哀家不配插手这朝堂之中的事?”太后反问, “无上皇在时, 朝中有位女子扮作男子为官,当时遭人揭发, 是哀家站在这儿替她开脱, 无上皇宽宏大量,遂让她再为大梁鞠躬尽瘁几年, 直至她寻觅到良配, 嫁做他人妇。哀家那时,尚能说道几句,可到眼下,连站在这里都碍着你们的眼?”   “并非, ”孙恒焦灼道,“只是这两桩事不能相提并论,端王已是罪名确凿的反贼,太后举的例子从古至今, 在大梁的史书上,不过只是记载了这么一例。”   “一例,足以证明无上皇的胸襟, ”太后不愿与他多耗口舌, 直望向晏君怀, “你来说,你究竟是不是问心无愧?”   晏君怀在先帝薨逝那晚,望见他至死都未曾阖上的双眼,伏跪在龙床边,探出手去,徐徐将他的眼睛遮上。   这样做了,他都未曾得到片刻心安。   至此往后,掉落进可怖的梦魇中成了常事,无论梦境初始如何,梦见何人,最终都会变换成同父皇有关的一切。   偏偏冬儿随后葬身火海,他的梦魇自此缠绕上了更深的一层。   他时常梦见他独留栖霜宫,冬儿在他身旁,当他想要触碰,她的浑身燃起熊熊大火,怎么都扑不灭,他眼睁睁看着她化成灰烬。   这两桩梦魇没日没夜纠缠着他,以至于他常常觉得头疼,整个人焦躁不堪,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是没开过方子,只是未有一味能见成效。   眼下湿透的龙袍紧紧贴在他脊背,想起父皇薨逝那晚,他自干清宫回到东宫,想要寻求冬儿安慰,当时衣裳亦湿透,只是在欺瞒自己,不过雨水打湿罢了,他甚至为此握了柄伞。   只是,一路干涸,从哪里来的雨呢?   他到底是在自欺欺人。   眼下,遭到太后逼问,他仿佛看见赵准的那枚脑袋没有端走,徒留一枚脑袋,双眼充斥着血红,追着他问道:“陛下,臣对您衷心耿耿,您为何要砍了臣的脑袋,还臣脑袋,陛下,您将臣的脑袋还回来……”   所有幻象重重叠加,他听见密密麻麻的各种声音,激得他的头疼又发作。   倘若这时问他是否问心无愧,他敢答吗?   不敢。   无论如何都不敢。   晏君怀后退一步,跌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他手中的剑垂下,剑尖触地,发出铮的一声清越声响。   太后惋惜道:“陛下,哀家对你实在是失望透顶。”   言罢,她朝身旁候着的宫人道:“将先帝的起居注呈出来。”   她身旁的一位宫人手里捧有一方锦盒,先前没人注意,现下当宫人将锦盒盖子揭开,里面现出一卷厚厚册子,乃是记载了先帝最后时日的一卷起居注。   “陛下,你应当知道这起居注的最后,并未记载先帝薨逝那晚,有过什么可疑之人出现在干清宫。”   晏君怀薄唇微动:“既无记载,太后还有什么好说?”   太后似是回想艰难,叹息着道:“那晚,哀家教宫人为先帝送去汤药,她看见了你的踪影,再发现干清宫周边的人全是生面孔,唯恐被察觉到灭口,立刻回宫禀报了哀家,当哀家想要赶过去时,已是来不及了。”   “事后,哀家翻阅过当晚的起居注,倘若这上面明明白白记载着你那晚来到干清宫的行踪,哀家倒不会对你生疑,只是你的痕迹完全被消除,哪怕捕风捉影,都捉不到一丝,你说哀家,要如何相信你?”   “朕…”晏君怀嗫嚅着,道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调换了那晚干清宫当值的所有人,更是收买了负责记录先帝起居的史官,事后斩草除根,登上皇位不过月余,那位史官在府中悄无声息地暴毙而亡,他的家人也被安排出京,这样的例子,还需要哀家说上更多吗?”   太后的逼问掷地有声,晏君怀闭了闭眼,复睁开,笑道:“看来如今朕即便说得再多,太后也不会信。”   从她来到朝堂上开始,他就满盘皆输了。   太后叹道:“可气先帝,怎会在临终前几日,还念念不忘着要解开你幼时心结,同你升温父子情。”   晏君怀惊惶之中,长剑彻底脱手,碰撞出震慑人心的声响,嗡嗡着,好似悲鸣。   -   奉天门,沈温和青王严阵以待,他们身后跟着一列精兵,只是并不如晏迟在朝堂上所说那般,他们率领前来的大军足以踏破皇城重重守卫,将整座皇城裹挟其中。   青王自打新帝登基之后有了封地离开京城,见识过许多民间疾苦,如今整个人比起当初做皇子时,要来得更加谨言慎行。偏偏此刻站在奉天门前,他懊悔起自己先前过于莽撞,怎么就陪同沈温站在了这儿?   他惶惶问道:“我们当真要进宫?”   沈温的神色素来不笑也见几分不正经,此刻难得肃穆道:“眼下时机未到。”   “昨夜里,陛下命人在汴京城内大肆搜查,宣称是出了贼人,我们在这时进宫…”青王的犹疑不减分毫,“会不会被那些大臣们认为是……”   沈温微眯双眸:“倘若晏迟全盘谋划顺利,今日晏君怀便会在朝会上露出破绽,且不论先皇当初是否有要撤换掉太子的想法,他都不可能再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   青王听完,双眼已是瞪得如同铜铃,他细细琢磨,继而窥见不远处正在奉天门值守的禁军,将声音压得极低:“可是陛下还有儿子。”   “弑君弑父的贼人的儿子,何况母亲还是一介庶人,如何能有一个王爷来得名正言顺?”   青王仍未消除戒心:“说起来,是端王让你带我来的,可是他自身呢?倘若要论起名正言顺,他不也是称之无愧?”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此等天上要掉馅饼的美事轮不到他在这儿等,父皇在世时,若那时有意将太子之位给他,他还能在一群忠臣的拥簇下登基,只是现在,显得他这个没什么能力的人空长了一身野心,在谈痴心妄想。   “若是端王真有那等心思,他何需等到现在?”沈温意味深长道,“闲云野鹤对于晏迟来说,比起把弄江山,要来得更有趣味。”   青王颔首:“这话说得在理,我以那等卑劣的心思去揣度他,倒是我狭隘了。”   若要论起朝中谁最想守护好这片大好江山,渴望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除了陛下之外,恐怕晏迟称第一,无人再敢称第二。   -   另外一边,朝堂上,晏君怀听见太后那句话,怔忪瞬息,接着慌乱追问道:“太后这话何意?”   朝堂上臣子众多,这种骨肉对峙的场面本不该让他们看见,这时再多说也无益,太后沉声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大臣们都不敢吭声,他们是做文臣的,若是平日里斗斗嘴皮子还成,眼下这场面他们再插不上话,同时还唯恐晏迟口中所说的大军真的抵达了奉天门,时刻准备进宫逼陛下禅位,他们似乎不该撞到闪着寒芒的兵刃上去,走那条一看就是鲜血铺就的死路。   “冬儿呢?”晏君怀失笑,过了须臾,沉沉问道,“冬儿在哪?让她来见朕。”   除了追问父皇,他唯一惦念的事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你糊涂了,”太后又气又恨,“太子妃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不,她活着,朕知道,”晏君怀重新拾起那柄剑,指着晏迟,整个人摇摇欲坠,“晏迟,你让冬儿来见朕,想要什么,朕全答应你。”   “世间早就没有了你的冬儿,”晏迟轻动嘴唇,话如压死晏君怀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陛下图穷匕见,想要利用她来胁迫谁,不如趁早打消这份心思。”   “你知道什么?”晏君怀吼道,“朕是想见她,朕真心想见她。”   见没人信,晏迟无动于衷,晏君怀卸去所有气力般躺回龙椅上,他身着耀眼的龙袍,如同至死也要赖在这张龙椅上,以君王睥睨众生,位于千百万人之上、居高临下的姿态迎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8 13:26:12~2022-07-24 20:3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图 40瓶;^O^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沈府, 沈融冬抱着襁褓倚在窗栏旁,身上衣裳的颜色浓稠且鲜活,如同一株初绽的桃花枝。   阿娘念旧,以为她葬身在东宫的火海后, 未曾将她的衣裳烧毁, 反而忆着她的身段, 按照不同时节再给她做了好些件衣裳, 素净的、艳丽的、暖和的、轻薄的……   像是阿娘唯一剩下的念想。   她在换下身上那件粗布衣裳前, 挑衣裳挑得眼花缭乱,在阿娘欣慰的眼光中, 生出一种她从未离开过沈府的错觉。   此刻, 她拍打着襁褓,时不时朝窗棂外边张望。   沈将军和沈夫人站在一旁, 前者的脸色不大好看, 在沈融冬再一次出现于沈府后门时,沈夫人还犹疑不定期间,却是他先发的话:“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这里做什么?是要让那些四处搜寻的禁军看见,本来沈府无事, 偏偏来连累一番?”   沈将军刀子嘴豆腐心,从她幼时到现在,懂得他的性子向来便是如此。   沈将军面色微沉,自打迎了沈融冬进门, 愈发阴云密布。   沈夫人见他没朝沈融冬说道,以为他替女儿一同担忧,便劝道:“温儿会没事的, 端王更比温儿稳重, 你也不必担心。”   她和眼前这尊黑脸煞神不同, 只要知晓女儿活着,哪里会去在意她日后到底与谁一起过?只要平安顺遂便好。   “谁说我是在担心他们两?”沈将军威严道,“我担心的,是陛下啊……”   那般心气高的人,在功败垂成时,能坦然接受吗?   怕是不能。   -   沈融冬故作张望得出神,没同沈将军搭话,估摸着他哀痛的心思消散些,方才恢复如初。   晏君怀现今如何,都不是她能插手得了的,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就散去。   隔上须臾,沈夫人朝她走来:“冬儿,之后你打算如何?”   “尚未有定论。”   “不若就留在京中,青荷眼下有了意中人,不日后将要成婚,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她出嫁?”   “阿娘,”沈融冬半是无奈道,“我眼下已是亡故之人,如何能正大光明出现在人前?”   沈夫人正要再劝,被沈将军抢过话头:“既然你先前决意要跟着晏迟走,那就莫要再同我们沈府有任何牵连,你不是沈家的人,我们不过看你可怜,暂且收留你一阵,日后你去哪,无论死与活,都和我们无关。倘若你…”沈将军深深看她一眼,似有斟酌:“倘若你仅存一些孝心,也切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你阿娘处处挂心着你,你没瞧见吗?她给你缝制这些衣裳,日日缝,夜夜缝,眼睛本来便不大好使,这缝来又缝去,差点儿都要成瞎子了……”   沈融冬鼻头酸涩,知晓沈将军本意不是如此,只是嘴巴硬。   她道:“阿娘,我会照顾好自身,你同阿爹也要相互照料好,还有劳烦转告阿兄……”   她话尚未说完,沈将军冷哼一声:“我和沈温都是大男人,就不劳烦你费心惦记。”   沈夫人热泪盈眶,将手搭上沈融冬的手,温和道:“阿娘只要你活着,且开开心心,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为你做些什么,是阿娘的盼头,莫要听你爹的,阿娘如今就靠这些盼头支撑着。”   若是娘俩谈起话来,少不得有一阵,沈将军饶是黑脸,也较为贴心地要将襁褓从沈融冬手里接过,行她们的方便。   谁知道襁褓里的小东西睡了一夜,此刻早就睡饱,正该悠悠转醒时,这一转手,听见了耳边吵嚷几句,哼哼唧唧从梦里醒来。   她睁着两颗黑黝黝的大眼睛,沈将军同样不知所措,吹胡子瞪眼地望着她。他们互看一阵,孩子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她压根不认识,嘴巴一瘪,便要哭出声来。   沈将军见状,连忙放下自己的老脸轻哄:“莫哭莫哭,你阿娘在呢……”   完全不管用,小人儿还是哭得旁人脑瓜子嗡嗡疼,他旋即想到哄幼时沈融冬的法子,便将手里的小人儿抛高,又牢牢接稳她。   本来哼哼唧唧作势要哭得气吞山河的小人儿,转瞬如同沈融冬幼时那般,被反复抛高又接住过后,乐呵呵笑出声,笑声清亮得如同银铃阵阵脆响。   “当真听话,”沈夫人喜极而泣,“你小心些,莫将她颠坏。”   沈将军再一次接住人,重新端起架子:“和有的人幼时差不了几分,看来长大后,注定也是个不听话的丫头。”   沈融冬眼尾唇角都跟着上扬,这样的场景,她隔了许久未曾真实体会过,如今算是如愿。   虽然小人儿未曾同他们见过面,骨子里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断不掉,原本极度认生的小人儿,都能被沈将军哄得这般好,甚至比在她和晏迟的手里还开心。   同样,二老见了她也万分高兴,倘若他们分离,不出半晚,虽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定会在心里悄悄挂念。   思及万千,沈融冬劝起他们:“昨夜里闹腾得紧,几次三番的,你们都没睡好,不如再去睡会。”   倘若二老喜欢,她和晏迟不如将小东西留在京城里半年,待到日后再来接走她。   起了这样的念头,现下便想多抱抱她。   “你在外,定是也没睡好,”沈夫人道,“孩子给我们带吧,你去歇会。”   “既然如此,那我去做早饭。”   都合不上眼,待到沈融冬做了早饭端来,几人用饭用到一半,连坐在沈将军膝上的小人儿都拍着肚皮示意自己吃得不能再饱了。   这时有家仆匆匆来报,说是后院外来了人。   沈融冬连忙将碗筷放下,步履匆匆,只恨自己不会飞。   剩下沉将军同沈夫人坐在桌旁,沈夫人抱过小人儿,摸着她的脑袋安慰:“你莫要张望了,你娘看了你爹,自然会回来看你。”   沈将军的眼睛从沈融冬背影上移回来,叹息道:“夫人,我方才说的话,其中不无真心,若是为冬儿好,便不能留她在京中,我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她曾经决意要葬身在东宫的火海中时,无论是那位曾经的沈府千金,或是那位嫁进宫里的太子妃,都已不在了,她早该想到了,会有今日……”   -   到了后院,沈融冬一眼瞧见晏迟,他正从马身上翻身下来,动作行云流水,漂亮且利落。   只是身上粗布衣裳没换下,见了她,似是害臊般,忙用指节轻拍了几下身上沾染尘屑的地方。   沈融冬迎过去问:“宫内如何了?”   “一切都妥当,”晏迟未曾明着说,“接下来,只剩下你未曾安下心的事。”   沈融冬思忖片刻,道:“青荷自幼陪伴在我身旁,而我眼下既然回到京城,她与崔进成婚,我便不能视而不见,不如这样,我精心准备一份贺礼,到时由你替我出面,将这份新婚礼物送给他们,如何?”   晏迟道:“凡事都听夫人的。”   沈融冬再问:“还有孟欢那里,你都安排好了吗?”   “早在我初次进宫前,便已安排周到,倘若顺利,她这会儿恐怕早已出了城。”   沈融冬眼睫如蝶翼颤动,微抿起唇道:“孟欢离开京城,可以活得更加自在,只是没有盼儿……”   “便是没有盼儿,她之后也会衣食无忧,比起大多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们都要过得好。”   “可是她未曾见到盼儿,肯出城吗?”   “我的人同她说了,盼儿在城门外等着她,她听见后,没再起疑。”   沈融冬凝噎,晏迟笑道:“你以为她当真不知,她无缘再与盼儿相见吗?”   定是知道的,只是在欺瞒自己,倘若真是彻底疯了,吵嚷着要盼儿,怎会不达目的便肯离去?   沈融冬许久未曾说话,隔上一阵,问过沈温,以及盼儿,连同太后与宁太妃,甚至连青王都问候过几句。   唯独眼波流转,没从她嘴里听闻晏君怀的名字。   晏迟能看出来,却也默默不提及,谁知沈融冬犹豫须臾,只是说道:“晏君怀与我无关。”   “嗯?”晏迟有几分意外。   “你说众人一切安好,可是你呢,你辛不辛苦?”   晏迟怔忪,之后眉开眼笑:“多谢夫人关心,有你在,怎会辛苦?”   他人的关心素来与他无关,他只做冷眼旁观。   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其实是在怕他误会,是想要关心他。   白驹过隙间,感受到的所有,任凭他翻阅过千万卷书,都无以言说。   “夫人之后想去哪里?”或许是不适应这种场合,招架不来,晏迟难免想着岔开话题。   沈府后院里栽种着参天高树,探出郁郁葱葱的枝叶来,沈融冬身后是朱门绿墙,她装束艳丽,如同枝叶垂下腰来点缀上去的一朵花蕊。   她眼波清凌凌的,眉梢眼角里透出浅淡笑意。   晏迟担心招架不来的场面,却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决堤。   他曾经最遥不可及的人站在他面前,蜕尽小女儿姿态,忘却前尘,放柔声调,开口对他说道:“去江南啊,不过这回,是有你一起。”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写得太艰难了,磕磕绊绊,索性现在,终于正文完结了!   关于每个没有交代完的人和事,会在番外里面出现,已知定有的番外:沈温篇,晏君怀篇,日常甜甜番外,其他的待定!   番外可能在这个月内写完,然后缘更之前解v的现言,同时会开校园文《心跳讯号》,今年努力再写一本。   感谢所有观看的读者,更新拉胯,真的很抱歉qwq 但是这本文锻炼了我,同时也很感激它,感谢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