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朱颜记   作者:谷草转氨酸   发表于1 year ago 修改于19 minutes ago   Original Novel - BL - 完结 - 古代   玄幻 - 神怪志异 - 因缘邂逅 - 宗教   简介:   菩萨见谁都是菩萨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   你要爱我的骨相。   白切黑擅长装乖偶尔痴汉徒弟x温柔强大心怀天下师父   陆双行x谢爵   (师父听力不太好,不是清冷向,甚至偶尔还有点溺爱徒弟。年龄差11岁)   仍然会包含佛教元素   基础设定: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名叫画骨的生物,他可以钻进你的皮囊,取代你最亲爱的人。具体设定见文。 第1章 【上卷】一·雏鸟   “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   恁时是安厚四十二年,自皇帝登基起向来风调雨顺、天下太平,那晚却不知为何刮了一夜北风。次日清晨下起冰雹来,半个拳头大的冰雹把庄稼全砸毁了,陆双行依稀记得他被叔婶从芦被里拎出来,三人扛起锄头铲子顾不得砸人眼花的雹子就往田里跑。幸好酷暑炎夏时冰雹下不久,没一会儿就停了,很快三人便晒出一身热汗,回家时幼妹却还安眠于枕上。   这事现下他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天中午村尾的人牙子焦老汉死在了屋里。人仰面躺在地下,身子又冷又硬,手里还握着半截儿草烟。烟草的焦臭味混杂着股更刺鼻的腥腐,像是面缸里闷了几夜的死老鼠。陆双行的叔父叫他过去,本是为了把人叫焦老汉给牙了。牙归牙,他叔父自己又犯懒不肯去,只叫八岁的孩子自己过去卖自己。   陆双行被焦老汉的尸首骇得面色惨白,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婶娘追问了半句,他浑浑噩噩中谎称焦老汉出门去不在家中,牙人的事暂且作罢。   几日后,死在屋头的人牙子焦老汉活了。   发现这事时陆双行正在河边打水,他比那木桶高不了多少,因此拎着盛满水的桶摇摇晃晃。晃悠到焦老汉家门前,见尸首已然发臭的老焦蹲在家门口的屋地上抽草烟,满口焦黄的烂牙。那日冰雹把他家屋门口的野草都砸死了,满地的腐草被他踏成一团青碧色的泥。焦老汉冲他招手,喊他“伢儿”。陆双行不敢不过去,拖着水桶挪到他身前,焦老汉便笑嘻嘻地攥了攥他手腕,又亲昵地揽住他肩膀,要他往屋里看。   老焦四面漏风的屋中竟躺着个倾国倾城的美艳女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美人像是睡晕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土炕上。焦老汉明知故问道:“她漂亮吧?”   确实漂亮,陆双行从没见过这么体面貌美的人,他不由点了点头。焦老汉便拍拍他后脑手,枯瘦的手指是温的、软的。那只手顺着后脑勺往下摸了摸陆双行也枯瘦的脊梁骨,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说:“你有一把好骨头。”   “回去吧。”焦老汉又道。   近来村里流言四起。年过半百的老焦讨了个漂亮病媳妇儿,十有八九也是牙来的,从没见她下过地、出过屋,但那美人比王公小姐还美,真是叫人艳羡。总有邻里想凑到他的窗户底下窥一窥美人真容,无奈他那家里又来了三四个中年人,终日挤在屋里门窗紧闭不知做些什么。陆双行的叔父大抵也想看热闹,眼乌子转来转去转到陆双行身上,总算捻出个由头,人还没牙呢!   他托着陆双行,一大一小往河畔老焦的屋头走。陆双行两脚一绊一绊、浑身上下都是寒战。焦老汉的茅屋果然仍是门户紧掩,交谈却从屋里涌出来。   “当年什么样的皮囊不是供我们挑的,如今反而当起削皮匠来了——”   “说这废话还有何用,不脱窍早也被那玄刀剥了!”   “如今只管保得喻王,来日从长计议……”   陆双行听得费劲,一知半解。叔父那两排牙倒打起颤来,指甲都攥进了他的皮肉里。恰在此时,门开了,焦老汉两手把着破门居高临下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叔父,和呆立在旁边的陆双行。屋里端坐在板凳上的四个人也看了过来,五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叔侄俩,唯有土炕上那美人兀自直挺挺闭眼躺着。   叔父舌头抖了抖,抓着陆双行挡在身前,“牙人,我来牙人……”   不等焦老汉开口,屋里一人站起来,打量着叔父说:“这人倒还年轻些,干脆剥了吧。”   焦老汉笑嘻嘻地接说:“人家有老婆的,麻烦。”   那人哼了声,不耐烦道:“我早说将一村人都剥了得了。”   叔父动弹不得,抖若筛糠。陆双行呆呆地看向屋里,蓦地有种置身事外感。焦老汉气定神闲地蹲下,摸出一吊钱来塞给叔父,“这伢儿我要了。”   他笑出一口金灿灿的坏牙来,“管住你的嘴,不日我们便走了。”   叔父连滚带爬跑了,陆双行被几双手抓进屋里来,他并不恐惧,只是整个身子钉在门板上。几人在屋里烦躁地走动起来,刚才发话那人又道:“讨个半大孩子做什么,又不长了。”   “你懂什么,这是把好骨头。”焦老汉笑眯眯地接话,“把他锁屋里,再去坟地挖几具皮囊带着,咱们得往皇城去了。”   那人却说:“不剩几里路,急什么?一路换了这么些皮囊,玄刀找不着的。”   焦老汉啧了声,深深打量了陆双行一番,带着人落锁出去了。只剩那病美人和陆双行留在屋里。病美人像是死了,但探探鼻息尚存一口游丝之气。陆双行瞥了眼她,忽见那美人半隐在广袖下的左手极为怪异。仿佛皮肉很薄,透出淡淡玄黑骨色来。他吸了两口气,不再理睬美人,跑去踩着板凳扒窗户。   他拼命用干瘦肩膀撞薄薄的窗框,窗框纹丝未动。他不知撞了多久,鼻息间开始钻进股幽幽的香甜、是比蜜糖冷淡些的甜气。吸入那股香甜,他的脑仁儿发沉,头重脚轻,一头从板凳上栽了下来,眼前一黑。   混沌之梦中,鼻息尽是香甜的。陆双行好像看见了一具诡怪骸骨,似真似幻。骸骨左面玄黑、右半雪白,迈开腿向他走来。香甜中混杂着焦味、呼喊声。他发觉那骸骨莫名给自己种眼眶发烫的亲切,甚至想要伸出双手去摸一摸那冰凉坚硬的骨头。陆双行伸出手,毫无征兆地从梦中挣脱,睁开双目。   泛黄窗纸也一半是暗淡黛色,一半跳跃着橘红火光。外面到处是喊叫声、哭痛声。陆双行从地上爬起来,摸到了自己额角上干涸的血渍。他是个连窗户都撞不开的孩子,隔着窗纸也能察觉外面正似人间炼狱。迟来的恐惧吞噬了他的躯壳,自远处隐约传来砍凿声,“铮”“铮”“铮”——   几乎是在同时,床榻上的病美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陆双行呆住,不禁回头。那美人同他静静对视,半边脸也开始透出淡淡玄黑的骨色。一具美人骷髅——陆双行站在原地,美人突然笑起来,冲他无力招手。   莫名的,陆双行再次体会到了亲切。他向这具诡怪的美人骷髅走去,睁大眼睛看着美人执起他双手,纤细的手盖在自己的掌心上。她左手上的骨色慢慢退去,陆双行左半边的身躯登时剧痛无比,如同筋骨被从皮囊中生生抽去。   “想活下去没有错。”美人柔声道。   说罢,她直挺挺地倒下。   美人脸上的骨色渐渐褪个干净,软绵绵地倒下,再也没有起身。陆双行无暇顾及,他左半面的身躯皮肉突突直条,骨骸似要即刻冲破顶出。他疼得站不起来,只得往门边爬、挣扎着求救。   全然未料,门板不但被他推开、甚至整个砸在了土地上。陆双行无意思索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拼命爬到外面,撑着篱笆站了起来。他果真看见了人间炼狱,漫天火舌将整个村落裹挟,没来得及出逃的村民已被烧成人形焦炭,倒在地上化为灰烬。反而先前那些呼救声叫疼声尽数消失,陆家村仿佛只剩下了小小孩童与屋里那具美人骷髅。陆双行茫然环顾四周,他无比想要活下去,拜托了,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烈火炙烤得他眼前发黑,勉强撑起的腿摇摇晃晃。他的眼眶也渐渐发烫,眨一眨眼便聚起一眼眶滚烫的泪。拜托了,来一个人带他走吧。   迎着冲天火光与扬起的黑絮,陆双行看见了一人身着玄衣,稳步如来。他手里寒刀似墨玉,鬓发被热浪掀起,猎猎如天人下凡;那只持刀的手却也从雪白的皮肤下透出玄黑骨色,他朝着自己走来,眼眸略微垂着、沉凝出悲悯安详。陆双行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收刀回鞘。   陆双行两眼发昏,他是否就快死了,因而看见了天人?那么天人能带他走吗,他很听话的,只吃一点点就能做半天农活。陆双行感觉到自己伸出了手,他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空隙恰好把那人框住。他跪倒在地,天人的身影便从指缝中消失。陆双行没有捉住他,思绪也开始抽离,浑噩间只觉得天人真好看,比那美人骷髅还要好看。   眼泪把视线模糊成团,天人的脸近在眼前。陆双行决定要把自己在人世间最后一眼用来记住天人的相貌。他怔怔地抬头,便看见天人慢慢俯下身、温和笑意中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冲他伸出那只透着骨色的手,轻声道:“要和我走吗?”   处处茅屋倒塌,烈火发出鼓风声冲撞在陆双行的耳廓中。他听到了他柔和的嗓音,一刹那便驱散了火光的灼热与恐惧。陆双行呆呆地看着眼前下凡的天人,他手上的皮肤近乎要变成透明的了、那具玄黑莹润的骨骸将他手形衬得修长优美,但又像是稳且有力的。   他竟真是来带他走的。他真好看,陆双行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睛,村里人总说美人皆是画骨,他脱口而出道:“你是画骨吗?”   “不是。”那人微微摇头。   陆双行混沌的思绪愈加茫然:天人是画骨吗?他生了这样一副好看的皮囊。   可是,他莫名从这副形好皮囊下见到了他的骨相。似玉一般温润,又如金石般坚不可摧。这些皮与肉,不是附于其表,而一定是属于这副筋骨的。与生俱来,密不可分。   陆双行想要相信这个人。   他握住了那双手、用他的左手。震麻顿时从指尖荡向周身,像是被狂风甩了出去。陆双行倏地倒了下去,那人小心翼翼将他抱在怀里,怀中有股好闻的味道、令他感到自己是归巢的雏鸟,从未如此安心。   他攥紧那个人的衣襟,合上双眼。 第2章 二·师父   恁时是安厚四十二年,陆双行记得清清楚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从软枕锦被中坐起身,毫无征兆地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头顶层层叠叠承尘如浪,枕畔放着几册摊开书卷,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认得身上的衣服崭新、布料柔软。陆双行从未穿过面料这么好的衣裳,他心下不安,反而并不惊惶于陌生的卧室。这儿有天人身上的味道,他好似还被他抱在怀里。   陆双行蹬上鞋子下床,茫然地推门,穿过厅堂出去。天人站在屋外,正吃一块儿酥皮的小点心,用右手虚虚托在下颌接着渣子。他回过头来,冲陆双行笑笑,把自己没咬过的那半边点心掰下来,递给陆双行。   陆双行站在他身旁,两手捧着点心、也是香甜的味道。他见过叔父给妹子买点心,叔父和婶娘也只能拿手指沾点碎渣吃。天人慢慢道:“你要说多谢。”   陆双行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像是只淋雨的小猫,“多谢。”   天人听见这嗓音,愣了下,转身进屋去倒了杯清水出来,拿给陆双行。漂亮的白瓷盏,自己的手一定很脏,陆双行不敢接。那人把茶盏塞进他手里,又说:“我叫谢爵。”   陆双行小心托着茶盏,睁大眼睛。他愣愣地看着谢爵,细声细气道:“小皇叔?”   天下怕是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先皇幼弟、当今圣上的小叔,毅然放弃荣华富贵向山求法,如约带回了杀死画骨之术,救黎民倒悬。谢爵谢爵,辞官谢爵,皇子名讳除于史册,只记谢爵。   陆双行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他。谢爵只是轻轻点头,应说:“嗯。”   他吃完了那块儿酥皮点心,背着手面朝远山。山顶上正在动工,不知修筑什么。一大一小静静吹了会儿冷风,谢爵蓦地温声说:“你是个孩子,但也可以为自己抉择。”说着,他冲陆双行伸出右手,光天化日之下,他的皮肤渐渐化为半透明的、琉璃一般;玄黑莹润的骨色透出,似是墨玉削成。谢爵继续道:“我身上,有半具被画骨们称为喻王的骸骨。”   乍听得熟悉的名字,陆双行不由也抬起自己的左手。   “左半面在你身上,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爵指了指山顶,口气轻松道,“那里正在建一个叫作分骨顶的地方。”   “分骨顶?”陆双行放下手,看向眼前人。谢爵再度点头,嘴角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往后,我会教更多人如何诛灭画骨。分骨顶就像府衙,专司画骨之事。不过我不是司郎——”   “什么叫司郎?”陆双行傻傻问说。   “就是分骨顶的掌事人——”谢爵说到一半,陆双行再问,“那你呢?”   谢爵愣了下,笑意浓了些,答道:“我是分骨顶的第一个骨差。”   这回陆双行倒没问什么是骨差,只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谢爵沉默片刻,半晌才说:“我赶到时,陆家村伤亡惨重,逃掉的村人业已查过,并无你的亲眷。我会找个人家收留你,或者——”他摸了摸陆双行的发旋儿,“你可以留下来,做我的徒弟、做一名骨差。”   陆双行大抵一直以来都是无家可归的。他看着谢爵,毫不犹豫便决议留下来,不是因为自己无家可归,只是想再抓住这个人的手。他想了想,果真伸手拉住了谢爵的衣袖。谢爵无甚反应,慢吞吞地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双行张口想答,却卡在了喉咙口,没有发出声音。他好像在张嘴的瞬间忘记了自己姓甚名何,只得茫然地摇摇头。谢爵翻掌抓住他的手,领着他走到屋门口。他指指匾额,一字一字慢慢地念,“常悔斋。”   他把他领到矮几前,矮几上同样摊开了几册旧书。翻开那页似是看了无数次,微微有些卷角儿。谢爵的手指从墨字上抚过,“就当你姓陆吧。”   他的手指停在两个小墨团上,念给陆双行听,“真如。”   “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谢爵说完了,眨眨眼睛看向他。陆双行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他想自己是会懂的,师父会教给他。   陆双行重重点头,谢爵拍拍他脑袋,“你还须得取个作为骨差的名字。”   “你可以自己起。”谢爵刚说罢,陆双行立刻摇头。谢爵又笑,试探着问说:“……那,就叫双行吧。我祝你智悲双运,福慧双行。”   他将要起身,陆双行不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抓住了,他又愣住,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什么叫削皮匠?”   谢爵不急作答,反而拾起笔握着谢爵的手在纸上认认真真写了三个字。他用右手点了点那三个字,“挟画骨。有一些生性善良的画骨,并不愿钻窍杀人取得皮囊维生,而是只使用死去之人、将死之人转赠的皮囊。削皮匠是画骨对这些画骨的蔑称,骨差只称呼他们为挟画骨,只要不害人,并不诛灭。”   陆双行点头,努力把纸上三个墨团一笔一画记在心里。他抿了下嘴,嗓子又有点干涩,显出不安来,“师父……”   谢爵瞧着挺欣喜,弹了他额头一下,“别像个小猫似的说话,大声点。”他点了点自己耳廓,“有时候,我听不太见。”   恁时是安厚四十二年。那年除了陆家村被画骨屠村前日下雪,整个夏天都出奇得热。陆双行懵懂间记得自己从此往后名唤双行,是福慧双行的意思。还记得谢爵作为师父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谢爵问的时候像是有些莫名的茫然与难过,这让年仅八岁的陆双行隐约察觉到师父可能真的找不出答案。他认真地想了想,只是答说:“现在的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教给我,往后,我会告诉你答案。” 第3章 三·山顶   安厚五十三年,还没立冬便下了场雪。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把满地金黄的枯叶都给埋了。分明才是秋日,雪来得蹊跷。呵口气出来,温热白雾暖了片刻僵硬手指,陆双行刚要放下手,便听见墙外一连串飞快脚步声,把积雪踩得嘎吱作响。他禁不住抬头,果然看见小小的影子自月洞门下大步跑过去。陆双行站在廊下喊了一声,“小被儿——”   嘎吱声一停,小小身影从墙后闪出来,月洞门右侧斜出半个身子探头看向他,原是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他。陆双行冲她笑笑,又说:“别跑,地上滑。你爹呢?”   小姑娘用力点头,伸手指了指后面,一眨眼脚下抹油似又跑了。陆双行无奈,立在原地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过来了个匆匆忙忙的中年人,自月洞门下经过,扫了眼长廊,赶忙朗声道:“双行,瞧见锦缎没!”   “顺着驰道跑了,”陆双行答说,“段叔,你们到哪儿去?”   “找司郎,”段渊问说,“你呢?”   陆双行从廊上下去,慢慢走到墙外的驰道上,“我也找司郎,一道去吧。”   两人结伴往山顶上走。积雪将目所及处染白,段渊一路絮絮叨叨,“早晨杀了三个画骨,刀都砍钝了,找完司郎还要再去修……回了分骨顶山脚下小被儿这丫头蹿得像兔子一样快,我撵都撵不上;她也好些日子没见小皇叔了,小皇叔人呢?”   陆双行低头专心看路,并不开口。段渊见状直笑,摸摸脑袋,“还在跟你师父置气啊?”   好半天,陆双行才道:“没有。”   分骨顶的山上往日便没什么人,大雪一下天地茫茫,直走到山顶大殿再没瞧见有人。大殿檐下悬一金匾,上书“分骨顶”三字;盘茎莲花藻井,显得屋里略微昏沉。两人迈过门槛进去,刚好见司郎弯着腰同锦缎讲话。司郎这老伯蓄山羊胡子,耐心跟小姑娘解释,“小皇叔正忙呢。”   锦缎气哼哼地跺脚,司郎笑笑直起腰。小姑娘不依,抓着他的袖子连连摇,段渊忙阻拦道:“小被儿,仔细把司郎晃倒了!”   小姑娘仍是不开口,一跺脚跑到陆双行身旁,又去晃他的袖子。陆双行拍拍她发顶,开口问说:“司郎,我师父在后面呢?”   司郎无奈,点点头。锦缎笑起来,兴高采烈地拍拍手。她刚要往后殿跑,陆双行伸手把人又给拎了回来。陆双行眯缝着眼睛冲她笑笑,轻声道:“司郎伯伯说了,他在忙呢。”   他把锦缎交给段渊,充耳不闻小姑娘在身后的跺脚声,头也不回往后殿走。   路势稍稍往下,常悔斋掩映在竹后,不比大殿气派、素净典雅。陆双行慢吞吞地走到后舍,后舍反而开阔,矮几后坐着个人略微低头,眼光落在书页的墨迹上。那人披散长发,穿了身宽松的玄衣;皮肤有些病气的白,愈发显得眼睫漆黑、颇有些琉璃易碎之意。高挺鼻梁往下是稍显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压着,难明是隐忍还是沉稳不发。他浑然未觉有人过来,将书翻过一页,看得正入神。陆双行半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了会儿,轻声开口道:“师父。”   那人仍是毫无反应。陆双行想了想,声音仍是不大不小,又道:“谢爵。”   谢爵只低头专心看书,像没听见似的。陆双行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半晌,谢爵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抬眼时终于瞧见了立在门边的高挺青年,他便放下茶盏,笑说:“双行。什么时候来的?”   陆双行放下抱着胳膊的手,不紧不慢答说:“有一会儿了,喊师父师父也不应。”   谢爵笑意虽浅倒也温和,笑眯眯地看着徒弟。   少顷,他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陆双行声音扬了起来,兀自立在门口不进去,“来了有一会儿了,喊你你也不应——你又听不见了?”   谢爵持着微笑抬头看他,还是不说话。陆双行一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肯定还是没听见,刚想走过去,回忆起什么,又收回欲动的脚步,抿着嘴站在门口。谢爵等了会儿见他嘴不动,茫然低头继续看书。陆双行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但仍执拗着不进去。他自小跟师父怄气,师父可从来都拗不过自己,每每总会原谅他。   当真只又过须臾,谢爵再度抬头,这回招手喊他说:“双行。”说罢他放下手,“是我错了。”   陆双行这才满意,走进屋里在他身旁坐下。谢爵垂眼看书,人安静得只有微不可闻呼吸声。陆双行再往他身边挪了挪,谢爵果然靠了过来,轻轻舒了口气。陆双行假意埋怨说:“你又背疼。突然一场雪下得蹊跷,幸好下雪前你回来了,骨差严禁独自出猎,师父带头犯错。”他说着随手拽了个软垫对折,塞到谢爵腰后的空隙。师父只管看书毫无反应,陆双行叹了口气,低声道:“又听不见了……”   “雪化就好了。”谢爵突然道。 第4章 四·玄刀   陆双行同师父置了一天一夜气,为表决心昨晚特意跑到分骨顶山下供骨差休息的客栈住。说来皇帝决议设置分骨顶以应对画骨时,规矩还是谢爵亲手写下的。第一条便是骨差严禁独自猎杀画骨,只为防止骨差反被画骨杀害取而代之。倒是谢爵自己不太守规矩,陆双行初见他时已是分骨顶设立第三年——安厚四十二年——谢爵仍是独自出猎,捡了他这个徒弟回来。   本朝登记在册、被正式授以骨差官职的不过百人,到今年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八十来个,再成对出猎,能时时调动的骨差实在不够。谢爵是唯一一个一品骨差,能者多劳,好容易闲了几天,偏生他那做皇帝的侄儿突然起心、着意他编撰记载分骨顶来龙去脉的史册,金口钦赐《朱颜记》之名。这下只把师父忙得晕头转向,多日没休息好。陆双行看在眼里,师父是皇亲国戚,眼下忙得头发都没空扎了。他将要动手把书从谢爵眼皮子底下抽出来,蓦地听到他说:“再杀十个,就够你升二品了。”   陆双行未料他突然开口,愣了一下才答说:“是。”   “真快啊,”谢爵头也不抬,“十一年,就要从次七品升到二品了。”   陆双行没什么反应,接说:“是师父教得好。”   短暂的间隔里,他从安厚四十二年底数到了今年、安厚五十三年。次七品到七品,杀三个、授骨差官职;七品到六品,杀二十个。六品到五品,二十个……陆双行花了十一年的时间去追逐师父的脚步,他不觉快,只觉不够快。但得到师父的称赞是好的,陆双行默默开心了些。   谁料,谢爵继续道:“小被儿也不错,照这样、她明年也能升到六品了吧?才几岁,真是后生可畏。虽说也沾了老段的光。”   陆双行顿时又不高兴了。谢爵听声虽差,眼睛是清明的,见他眼角眉梢便了然,不禁笑说:“跟小丫争风吃醋,你多大了?”   陆双行不说话,拿眼睛盯着师父。他抽条儿以后长得飞快,如今单是坐着也比谢爵高上些了。十一年,他花上十一年追赶谢爵的脚步;十一年,谢爵也刚巧比他大十一岁。   倒也有趣,陆双行刚巧又比锦缎大十一岁,今年刚好十九。   谢爵从他身上起来、坐直,解释说:“你和小被儿身世相仿、天资也是一样卓越,我难免拿你俩来比较嘛。”   陆双行仍是不出声,挨过去搂住师父的腰撒娇。谢爵拍拍他后背,“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贴近了,师父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如影随形、萦绕了陆双行十一年。他知道旁人都闻不到,只有自己可以贴近了、闻到淡淡的草木香气,仿佛是从那具形好皮相之下的骨子里透出来的。他的左胸口阵阵发麻,少顷平静下来,安稳安详。但陆双行的心反而漾得更深,他把深不见底的眼睛藏在师父的怀抱间,在心底道:才不是孩子。   抱了半天,陆双行才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是八岁孩童了。他起身时谢爵眼睛粘在书上分寸不离,只抬起手让他起来。师父若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更加听不见动静,他干脆也不再开口,只撑在案几上打哈欠。   陆双行瞥了眼谢爵正在翻的书,厚厚几册全是分骨顶案牍。谢爵平日里也会时常翻阅检查,就像他的住斋一样、常悔,常思常悔。陆双行反而不太爱瞧,扫了几眼只觉无聊,从瓷盘里捏了块儿点心出来吃。   他吃几口,故意把自己咬过的那半边掰下来给谢爵,师父果然看也不看接过来,有一口没一口吃了。陆双行撑着下颌趴在旁边看了会儿,从没掩住的门外见司郎这老伯领着小姑娘正过来。小姑娘蹦蹦跳跳,到院外撒开司郎的手冲进来,不管不顾就往谢爵怀里钻。谢爵被她扰得看不成书,只能拍拍她的头,“你要把我拱倒了。”   才刚说过自己和小丫争风吃醋,陆双行眯缝起眼睛,正犹豫要不要把她抓过来。司郎在案几前揖了揖说道:“小皇叔。”   谢爵点头,一来一回里小丫头飞快地冲着陆双行做鬼脸。陆双行眉角直跳,把她抓过来。老伯礼罢直接坐下,把一张状纸放在矮几上,“且得有得忙了。”   谢爵还没低头,那小丫头先凑过去瞧。老伯推推她脑袋,“锦缎,没规矩!”   锦缎吐舌头缩回来,陆双行把那状纸拿起来看了几眼,又递给师父。司郎在旁说书似的道:“琉璃村村众投状,怀疑村内有画骨混入,眼下人心惶惶。”   谢爵和陆双行对望一眼,眉头微蹙。这竟是张十余人联名上告的状纸。琉璃村距皇城不过三四十里,如今皇城内的画骨基本已被诛灭,分骨顶正在皇城后山上、往来骨差甚多,画骨不是傻子,近些年越来越少往这个方向聚集了。   司郎继续道:“兹事体大耽搁不得,十人以上投状须得四品以上骨差接令。眼下皇城里、锦缎尚不够品级,琴琴瑟瑟未归,只能烦请小皇叔和双行跑一趟了。”   分骨顶设立以前曾出过无数一般人被错认成画骨杀害的冤假错案,此事确实耽搁不得。谢爵当即站起来,他一起身,剩下几人也跟着站起,谢爵走出两步蓦地一停,自言自语说:“我的刀呢?”   “送去修了。”陆双行忙道。   可巧他开口时谢爵还没回头,见师父一脸茫然,陆双行暗自叹了口气。他刚要再开口,谢爵低头看看锦缎,锦缎飞快地比划了几下,谢爵拍拍她头顶,“那就多谢了,去吧。”   锦缎比划的那套手势,除了她爹和谢爵旁人基本也看不懂。他俩一个半聋一个哑巴,照理说应该谁也不挨着谁,偏生就是很合得来。锦缎小跑着出去拿刀,司郎躬身道:“我也走了,大堆事等着呢。”   谢爵点头,他出到屋外,陆双行快步出来,把大氅披在他肩上。谢爵笑说:“还没立冬呢,怎么就穿这个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还是穿好了,陆双行随口道:“化雪冷。”   谢爵耳朵不好是娘胎里带的,天儿冷了,生了病、受了寒,恨不得见一点风就聋。陆双行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只管拉着师父下山牵马。   锦缎果然在马厩前等着,手里抱着两把沉甸甸的玄刀。陆双行将两把都接过了,调侃说:“今天倒是好心,帮我也拿来了。”   锦缎两手比划起来,谢爵看罢了,接道:“她说耽搁不得。” 第5章 五·琉璃   化雪果然冷得紧,料峭北风刮得人面颊生疼。眼下还没立冬,尚有些枯黄野草被压在雪层下,一天一夜这么一熬,散发出淡淡草木的腐腥气。墨青色的树桠架不住积雪,林间传来细碎的折枝脆响,又被快马急驰碾过。天阴,处处昏昏沉沉,潮冷贴背直往骨缝里钻,似将凝成水珠。谢爵的马跑在前面,在陆双行眼里留下个发梢飞扬的背影。陆双行不欲与师父搭话,唯恐他呛了风哪儿哪儿再出毛病。他加紧马腹追上,谢爵其实话不算多,似乎他少时听不见的时辰更长,因此不太爱主动开口。   琉璃村是个挺大的村落,但位置不太好,被两座山一斜一侧半夹在中间,常年多雨。不过到底也算皇城脚下,并不太穷。此时已能看见村头屋舍,马蹄慢下来,陆双行大致扫几眼,啧了声转头对师父道:“看来他们先前已找了剔骨先生。”   村头与林间的黑土地上五花大绑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的弓腿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两人这次轻装上阵,亦无意隐藏骨差身份,玄刀就明晃晃挂在蹀躞带上。那几人满脸万念俱灰,不知是谁瞥见了师徒俩,腾地从地上坐起来,哑声喊道:“骨差来了!骨差来了看见没有——快把我放了——”   他喊了几嗓子,非但村里没人出来,就连旁边几人也是无甚反应,仍躺在地上发呆。谢爵下马过去,也没给那人松绑,只是俯身摸了下他身上的麻绳,果然浸过油、越挣越紧。陆双行顺势说道:“剔骨先生把你们绑了?他人呢。”   “老子就是剔骨先生!”那人气急败坏吼道,“这帮人抢了我的东西,把我绑在这儿一天了!”   这倒是稀罕,谢爵看看陆双行,师徒俩皆有些无奈。朝廷虽严令禁止越过骨差向画骨寻仇,但骨差一来人手不足,二来并非次次都能提前察觉到有画骨出现,分骨顶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民间便就此出现了许多并未登记在册的画骨猎人,俗称剔骨先生。这些人几乎都随身带着油浸麻绳和大刀,想不到这人竟被自己的麻绳给捆了。   他说罢谢爵仍没有给他松绑的意思,师徒俩往村里走了几步,总算是瞧见有位双目有神的老者拄拐立在屋舍转角,身后还跟着几个神态紧绷的庄稼汉,手拿柴刀。陆双行心里挺厌弃这种事,越过师父上前扬声喊道:“分骨顶骨差前来查案——”   他说着,把玄刀自刀鞘中拔出几寸,玄刀刀身莹润如墨,寒光闪闪。对面几人仍是神色紧张,谢爵声音不大不小接说:“玄刀分骨顶共制一百八十柄,十三年来从未遗失一把,足正身份。”他干脆将整把刀抽了出来,刀尖朝下。   片刻,老者戒备才松懈下来,主动上前作揖。谢爵回罢,陆双行也没瞥见那几个拎着柴刀的庄稼汉手背放松。这风声鹤唳之态,只怕村里不止捆了人,说不定先前已动过私刑。师徒俩面上都没显现,谢爵收刀回鞘,切入正题道:“可有盗尸案发生?”   村落若有画骨出没,十有八九先出盗尸之事。都是些清贫人家,哪有什么明器可盗。不想老者摇头说:“前些日子,村尾山里死了个外乡人,像是画骨弃皮。”   谢爵问说:“尸身还在?”   “在,”老者应道,“请随我来。”   众人往村里走,可怜那外乡人也不知究竟是否曾沦为画骨、尸首就被摆在一处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周遭家家门户大开,只是没人看热闹,少数几个好事的偷偷躲在窗户后头往外瞧。谢爵本要上前,陆双行拉了下、挡在他前面道:“不干净。”   隔着手帕,他伸手按了按这外乡人的脊梁骨。画骨极难分辨,但经验丰富的骨差能大致摸出来被褪壳后的皮囊与一般尸首的差别。陆双行并拢两指往下压了半晌尸首腰椎,略微一顿,转头冲师父点头,“是。”   话音刚落,村众满面骇色。这下可是做实了外乡人根本不是意外死在村尾,确为褪壳的画骨皮囊!几个庄稼汉当即便要搬起尸首抬去焚毁,谢爵阻拦道:“先等等。”   他没解释,但师徒朝夕相处多年,陆双行明白师父的想法。一旦画骨仍在村中隐藏自身,他寄生那人虽然已死,可留住眼下这具仍能给那人亲眷留下个全尸。这人是外乡来的,已无寻乡可能,权衡之下总要为活人考虑。   谢爵冲村人交代说:“我们要间屋舍。既然你们绑了几个可疑的,就先从这几人查起吧。”   当即老者招呼人将他家一间屋舍收拾出来,还体贴地把杂物都搬了出去。趁着几人出去带那些被绑在村首的倒霉蛋,陆双行讨了碗水端给谢爵。他过去只看谢爵背着手从窗洞往村外的山林瞧、若有所思的样子。谢爵接过水抿了口,随口说:“不太对劲。”   “师父怎么想?”陆双行问说。   谢爵微微皱眉,捧着碗沉默片刻只摇头。陆双行又道:“不如先问问那个剔骨先生,他总归来的早些。”   不多时,村人把那剔骨先生先带了进来。这大汉手脚具缚,被人半拖半架带进屋里。他跌了下拧蹭着自己爬起来,忙不迭道:“怎么样?我说这村里根本没有画骨吧!他们就是不信——你们快给我松开!”   陆双行看看师父,谢爵在那人对面的席子上坐下,“怎么就没有画骨?”   “先给口水喝,老子一天了就吃了几口雪。”剔骨先生讨价还价。谢爵指指碗,“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喝过了。”   “哪儿那么多讲究——”剔骨先生还没说完,谢爵手里的水碗便被陆双行拿了过去。他仰头把水一口气喝完了,这才冲大汉道:“你先说。”   大汉气急,不耐烦道:“没有就是没有!我这剔骨先生当了十来年,跟你们分骨顶时间一样长,你们这些伢儿玩泥巴的时候老子就在杀画骨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谢爵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反问道:“那你怎么证明你不是画骨?”   大汉咬牙,憋了半天,“你们问问,问问别的人都是怎么被绑起来的!”   谢爵挑了挑眉,并不多言,当真不再理睬那剔骨先生。剩下几个五花大绑着的男男女女一一被带进屋舍里问话,越听陆双行的头越疼。他瞥了眼师父,谢爵倒仍是颇有耐心的温和相。   这些男女被亲眷、被邻里怀疑是画骨的缘由一个赛一个的离奇。因为偷懒少做了顿晚食,因为碎嘴议论,因为气大多骂了两句孩子……虽说还未佐证,他们可逮住机会大倒苦水,说尽了几天的委屈。语罢,角落里那剔骨先生嗤笑一声,念叨说:“我说什么来着?”   陆双行瞥他一眼,“缘由荒谬并不能佐证这些人中没有画骨。”   谢爵不置可否,拉着徒弟从屋里出去,顺带锁住了屋门。两人走远了些,陆双行才实话实说道:“我也觉得没有。”   “嗯,”谢爵点头。“但仍须得多留一晚看看。那具皮囊完好无损,画骨不该在极易暴露自身行踪的地方褪壳。这些人被怀疑的缘由都太……”他顿了顿,还是没把“荒谬”说出口,只是继续道,“说明近日村里并无异常。假设那画骨早也摸查清楚他寄生的那人底细状况,说明筹谋已久,不会把皮囊就褪在村外。若是仓皇褪壳换身寄生,在皮囊原本的亲眷眼前早也露馅了。”   在老者与庄稼汉们带领下,两人同村众确认了那些人口中的缘由,确实没人说谎。   当晚,两人在村里一间柴房落脚。 第6章 六·夜行   师徒俩猎杀画骨多年,漫野地都睡过数次,谢爵虽身为皇亲国戚,对吃住向来不挑。那老伯送来了火盆和几床厚褥子,还有盏火油见底的油灯。屋里被火豆圈出虚虚的圆影,随着不知从哪儿漏进来的风微微扭动。陆双行把稻草垫高、又去铺褥子,余光瞥见师父在烤火,手离火苗极近,若是旁人早烫得缩手了。   谢爵那只右手对疼痛极不敏感,有回刀柄将虎口都震裂了、血顺着手背手心一路流到袖子上他也没发现。陆双行倾身过去,把他那只手往回拉了拉,轻声说:“太近了。”他是用自己左手拉的,两只各含半副墨玉骷髅的手碰到一起,谢爵才如梦初醒一激灵,缩回手道:“好烫。”   陆双行状似随口道:“师父想什么呢?”   谢爵蹙眉,没急着开口,而是拍了拍徒弟适才铺好的褥子,“你睡吧,我来盯着。”底下稻草厚的那床本就是陆双行铺给他的,谢爵盘腿坐在旁边,全然没有要休息的样子。陆双行想了想,真的躺下了,没盖被子。他微微侧头看师父,多少个年少的夜晚谢爵总是为他守着安稳的梦,小小孩童日渐长高,拼命追赶他的步伐,却仍愿依偎进他的笼罩。   “你长高了。”谢爵蓦地说。   不等陆双行有反应,他又道:“来之前我恰好翻到卷牍,四年前一整个夏季,琉璃山附近频繁有人上报画骨出没。”   陆双行一愣,“都是琉璃村的人上报的?”   “这倒没有,”谢爵摇头,“当时接手的两位骨差述职时都说反复确认了附近住家,没有发现画骨行踪。”   陆双行背后一寒,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两名骨差已被画骨替换,谁知谢爵继续道:“那两位骨差去年被画骨杀害了。”说到这儿,谢爵叹了口气,眼光暗淡下来。虽说自分骨顶设立以来从未发生过骨差被画骨替换之事,但这阴影始终萦绕在众人心头。师徒俩同时沉默,半晌,陆双行不由自主轻声道:“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他轻声念着,好像在一恍间回到了八岁。这是谢爵作为师父向他发问的第一个问题,自己当真被问住了。顺利而准确区分画骨的方法,骨差至今也没能找到答案。他想了个很“讨巧”的回答,讨巧归讨巧,但坚定不移。   “现在的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教给我,往后我会告诉你答案。”果然,谢爵笑着接说。他弹了陆双行脑门儿一下,“你当时是这么回答我来着的。那现在找到了吗?”   陆双行老老实实摇头。谢爵眉眼含着笑,低声道:“毕竟画骨在皮囊上寄生久了,是可以渐渐窥见皮囊记忆的。就算是我娘,我也花了好久才认出那不是她了。”他说罢却不再看徒弟,而是转身把火盆拨灭了些,屋里稍微昏暗下来。谢爵端着油灯坐远了点,“快睡吧。”   陆双行抿了下嘴,最终没有再开口扰他,乖乖合眼。   柴房虽然烧着火盆,化雪时潮津津的湿意仍然洇进稻草。窗开了条缝透气,谢爵抱着胳膊倚墙而坐,身前点着那盏油灯。灯油只剩薄薄一层粘在铜壁、好似随时都会熄灭。他的世界多数时间都很安静,有时朦朦胧胧的、像是罩着层厚厚的绢素;也有时是彻底的寂静,无声无息。因而他擅长静默静坐,在长久不动之间参悟到半分无眼耳鼻舌身意之态。可今天他听得出奇清晰,徒弟浅浅的呼吸声传进耳廓,使他知道他没有睡沉,只要自己稍微发出点声响就能睁开眼。   谢爵无意间抬头从窗缝看了眼外面,明月将密林叶冠的剪影投在地上,阴影随着微风变幻闪烁,突然一只过于纤细的手影一闪而过。他愣了下,腾地坐直身子。   那只手影并非错觉。叶冠的阴影中再次伸出细细的指头,没有覆盖包括着肌理、而是只细长的手骨。谢爵执起油灯,隐在窗后眯缝起眼睛细看,稍许,密林中果然现出了具雪白骷髅,正匆匆赶路!   “双行——”谢爵压低声音回首,正对上已经坐起身的徒弟。他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陆双行动作轻缓拎起玄刀,蹑手蹑脚过到他身旁。   师徒俩一起往外看去,琉璃村为大山密林环绕,四周散户甚少,这具夜行白骨只匆忙赶路,丝毫没有潜进村子的意思,是要去哪儿?   “怎么会有画骨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褪壳?”陆双行蹙眉,贴着师父的耳朵轻声道。   “跟上看看。”谢爵只说。   夜随画骨这事师徒俩轻车熟路,幸好今日月宫作美,两人远远跟上了那具骷髅。深更半夜白骨夜行,这具白骨在月光的沐浴下浑身散发着淡淡莹白光晕,走动时发出轻微令人头皮发麻的碰撞声。它专心向山林深处而去,越走越急,骨节与骨节相撞的声音便也越来越大。深山里积雪未化,传不出脚踩枯叶的动静,两人跟着还算轻松。陆双行正欲再抬脚,忽然被师父拉住。师徒俩隐在树后,谢爵下颌微扬,陆双行立刻会意,顺着那方向看去。   深山里另一方向竟也现出枚人影来!那人倒是不急,眼见着对面有骸骨奔走也丝毫不犯怵,反而主动开口道:“哎!”   白骨一停,那人笑嘻嘻地走近了,又说:“瞧你怪面熟的,又作践坏了一副皮囊?”   那白骨歪着头、似乎是用空荡荡的眼眶打量了他几眼,这才说:“别提了,晦气,修都修不得,只好再来买副新的了。”   陆双行听到师父呼吸一滞。对面那人显然也是画骨,这一“人”一白骨的对话里可能解出不少东西来。谢爵毫不犹豫把刀从蹀躞带上取下,又伸手去解徒弟的。陆双行一怔,不着痕迹地闪了下,他不敢轻易开口,只等那画骨与骷髅结伴向着山后走远了些,才低声道:“不带刀太冒险了。”   “我还有把铁匕首,”谢爵说着却径自将那带鞘的铁匕首直接塞进徒弟手里,“记得去年琴琴瑟瑟生擒的那画骨说什么吗?画骨间一直存在买卖皮囊,既是‘再来买’,他们有据点。”   眼看那画骨与骷髅将要走远,谢爵将两人玄刀藏进草丛,抓着徒弟追了上去。 第7章 七·洞窟   师徒俩不再刻意隐藏脚步,不紧不慢地追在那“人”与白骨身后。白骨反而先听见了动静,回过头扫了眼,空荡荡的眼框和谢爵正对上。那白骨正过头颅,同结伴之“人”搭话说:“这回挑了漂亮的,能爱惜点。”   三人一白骨离得不近不远,转过一片茂密树丛,竟隐隐从老林深处窥见了火光。幽深的山洞高度仅有成人身长左右,一侧点了火油布火把照明,洞宽倒是够两人并肩而行。那“人”与白骨头也不回向里,师徒俩随其后。走了数丈远山洞愈发宽敞,里面明晃晃火光烤得人微微眯缝起眼睛。画骨与白骨先一步走出,谢爵不由抓住了徒弟的手腕——   身前豁然开朗,这座大山竟内里中空,另有一番洞天!门庭若市,处处燃起的灯火将整个山洞映彻如昼;回廊高悬,朱红绣楼高比皇城;顿时人声鼎沸,叫卖声吵嚷声不绝于耳,悬廊上既有锦衣貌美公子小姐、亦有骸骨骷髅来来往往。繁华如都市,被耀目的火光一灼,富丽堂皇中略含诡怪。陆双行呼吸微滞,此处距离真正的皇城不过四五十里,画骨在此盘踞结社,骨差却毫不知情!他往前走了半步,被师父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扯回思绪。这是他年纪尚小时师父养成的习惯,一觉得有危险就会不由自主先抓住他护在身后。   周遭往来的画骨发现了这两个立在入口不动的“人”,有的好奇回头看过来。谢爵抿起嘴,不着痕迹地松手。陆双行与谢爵并肩顺着大道往洞窟深处走,街旁支着的小摊卖糖水馄饨酥饼这类吃食,摊上坐着品尝的倒全是衣着普通的“人”,只是师徒俩无比清楚、皆是些披着皮囊的画骨。见谢爵盯着长凳上吃馄炖的画骨看,看摊的“老伯”搅动几下大锅,亲切地招呼说:“来一碗吧,今晚刚包的。”   要不是心里清楚画骨食谱与人无异,师徒俩大抵会产生种这是人肉馅馄炖的错觉。谢爵总算是回过神来,摇头道:“不了,赶着修皮呢,过会儿再来。”   画骨老伯“哦”了声,热情不减,“往里走,有家修得很好呢。”   谢爵点头道谢,不由又拉住了徒弟的手腕。他的手凉丝丝的,那股劲儿却不减。陆双行任他拉着,轻声说:“再看看?”   “嗯,”谢爵点头,“至少看看有多大。”   再向洞窟深处去,裁衣的、卖小玩意儿的应有尽有。终于,师徒俩余光瞥见了白花花的东西,同时一顿。陆双行瞄了眼师父,他脸色不好,自己大抵也是如此。除了画骨,恐怕没谁能眼见此幕还面色如常。街角敞开的铺面内,屋檐横梁下悬挂着一具具新鲜的尸首,或衣着朴素或赤身裸体;有男有女,有的面容安详如同沉睡,有的却身体溃烂。一具具尸首明码标价,各有不同童叟无欺。然而这样的铺子可不止一家,这条街上家家户户俱是,密密麻麻悬挂着的雪白躯体像是一扇扇生肉,管你生前是何身份,都逃不过画骨精挑细选时的眼窝。   谢爵扫了眼那些个一丝不挂的可怜尸首便忍不住扭过头去。师父这些年来什么尸首惨象没见过,他是难忍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者无法入土为安、毫无尊严地被像牲畜一样挂起来任画骨挑选。师徒俩站得很近,陆双行不禁伸手虚揽着谢爵的腰护住,隐在衣袖下的手握紧了铁匕首。幸而街道上没人注意到两人异色,一具白骨匆匆错开师徒走到那铺子中,仰头看了一圈挂着的尸林,招呼说:“掌柜的,掌柜的!”   不多时,屋里掀开帘子出来个面容普通的大汉。那白骨指指头顶,“有没有好一点的啊?”   “贵的都在底下,”大汉说着,瞧了瞧身前那状似柜台的深色木匣,“要男的女的?”   “女的。”白骨答说,“要好看点的。”   大汉不再开口,两手轻易把木匣推开了些,原来木匣上还有一层滑盖,盖下露出张苍白貌美的脸来。大汉比了个数,又说:“新死的富家小姐,十八岁。”   盖子下的女子面容果然至多十八九岁,嘴唇乌青发紫,不知死了几日。白骨拎起她软绵绵的手掌跟自己的掌骨比比,满意道:“就这个了,我取了银票就来。”那大汉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把盖子重新关好。他似乎注意到了一直立在街角的师徒俩,走过来随口道:“两位找什么?”   谢爵先反应过来,答说:“正找修皮匠呢,这不站这儿看会儿热闹。”   那大汉乐呵呵地接道:“修哪儿啊,我家就能修啊。”   谢爵一顿,还是陆双行忙摇头道:“约好了,正要过去。”   “唉,”大汉毫不掩饰叹气,“下回来我家试试,给你们便宜点。听外面说骨差鼻子越来越灵了,生意不好做呦。”   大汉是不知道他眼前站着的两位正是骨差,陆双行听得冷汗直冒,打了两句哈哈赶紧拉着师父走人。 第8章 八·返程   看头顶石壁,这洞窟大抵是自然形成而非后天开凿的,大小实在难以估量。眼见着街上画骨越来越多,师徒俩没再往深处走,原路折返。谢爵脸色相当难看,一路沉默。两人返回藏着玄刀的树下,陆双行刚拿起刀,便听见身后传来足音。他立刻将刀隐在背后,便见师父也在回头朝着脚步声方向看,那边果然冒出个娇俏的人影来,面貌分明正是刚才被画骨买走的少女皮囊!   那画骨披着旁人的脸,倒是不设防的样子,叉腰冲两人喊道:“哎!”   谢爵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半遮住徒弟身形。画骨上前几步,又说:“你们从哪里来的?”   “东边。”谢爵蹙眉,信口胡诌道。   “难怪,”那画骨嗓音清脆,边走近边说,“难怪看你面熟,我也从东边来的。”她说着走上前来,正巧站在敞亮的月光下。“少女”伸手便要摸谢爵的面颊,谢爵不由闪了下,又硬生生定住不动,任由“少女”肆无忌惮摸了摸。她的手已开始暖出温热,很快便会与这具不属于她的皮囊愈加融合。陆双行攥紧了刀柄,扫了眼“少女”,见那只手从师父鼻梁上滑过,头皮快要炸开了。   “少女”毫无所觉,径自又说:“真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呢?”她问题一连串,“哪里来的,灰窟买的还是夺的?总觉得像一个人……”说着“少女”鼓起嘴唇冥思苦想,一人一画骨之后,陆双行暗自抽出玄刀背在身后。谢爵也瞥了他一眼,脚下悄声侧开身体,随口答说:“像吗?像谁,你好好看看,正巧我也不知道这幅皮囊来历……”   “少女”眨巴着大眼睛凑到他面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脸色突变。她面上强忍不动,脚下却想退,几乎是在同时,谢爵一把攥住了她手腕往下猛拽!那“少女”自然也是力气非凡,猝不及防间竟也没被拽倒,而是往后猛缩,她向后一躲,后脖颈子骤然撞上一把寒刀,登时鲜血喷涌!谢爵攥她腕子的手兀自不松,配合着徒弟那玄刀收力,只将“少女”旋到背冲自己,玄刀刀刃再度贴在了少女喉口上。   “少女”后襟被鲜血染红,一只手被谢爵攥着,一只半僵在空中。她来回扫了几眼师徒,咬牙道:“好呀,算我倒霉,出门就遇上骨差——”   陆双行眉目不动,手却突然将刀刃再压几分,顿时割开“少女”喉咙,血险些喷溅一身。   “双行!”谢爵呵了声,陆双行这才移开几寸玄刀。“少女”的头颅软绵绵歪了过去,口中边吐血沫子边断断续续嘶声,似在咒骂。陆双行看向师父,轻声道:“抓活的回去问问,还是就地斩杀?”   这画骨已然撞破二人实为骨差,显然留不得活口。至于那个所谓的洞窟……还有更合适的询问对象。陆双行想到此处,不等师父发话,刀突然凌空向下劈去,径直砍向“少女”腰后脊梁骨。那刀却不像砍上皮肉,非但没有血柱飞溅,反而从刀下蓦地爆出阵黑雾、散发出刺鼻的浓烈香气。“少女”不由挣扎,刀下一声刃与骨相撞的“铮”——她原本立着的身躯应声一软,谢爵眉头紧促着松手,“少女”倒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时令徒弟不明白叹什么,持着刀拿眼睛询问他。谢爵不语,陆双行只好默默收刀回鞘,垂手立在旁边眼睛追着他。谢爵兀自不理,把草丛里那把刀捡起来系回蹀躞带上,这才走过去接过徒弟手里的刀。他一接过,陆双行忙不迭抬手,微微垂眼盯着师父。谢爵帮他把刀系回带上,顺带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走吧。”   他刚转身,陆双行轻手轻脚地抓住他袖子,可怜兮兮道:“弄脏了。”   谢爵低头一看,原来袖上不知何时溅了几滴血,血污在深色衣料上洇出几枚漆黑如墨的印记。谢爵摇摇头,“脏就脏了吧,难免的。”   “回去我给师父洗。”陆双行晃晃他袖口,又道。   谢爵总算是笑了下,转身说:“哪里就用得着你洗了。”   不多时,地上那具“少女”身上的皮肉化为黑水浸入土地,只剩下一把雪白的骨头,像是刚刚淘洗过,没有挂上一丝黑水。陆双行大致看了眼,问说:“师父,要拣些回去修刀用吗?”   “没听司郎说缺骨头了,”谢爵轻轻摇头,“不要埋,就留在这儿,刚好来个打草惊蛇。”   陆双行点头。月光下,那具骸骨半遮半掩在草丛间,雪白雪白,不透半点暗黄。此时便是将这具已死画骨从世上彻底抹除的最佳时刻。只消日光一晒,那白骨便会暗成漆黑莹润的玄色,坚如磐石、难锉难磨。   他不由看了看腰际的玄刀。世上最锋利的剑也极难砍断于皮囊中藏身的骷髅,唯画骨之骨可斩画骨。   走神一时片刻,陆双行抬头,师父已走出丈远,发觉徒弟走得慢,停在原地转头等他。陆双行快步跟上,撒娇似的去捉谢爵手腕,小声说:“林里好黑。”   “还要怕黑到几岁,”谢爵笑笑,也没挣开他的手,“刚才比谁都狠,怎的没见你怕过。”   师徒俩的马还在琉璃村拴着,也不知村民们怎么发现了两人夜半离开,回来便瞧见老伯和那几个大汉满面紧张围着两匹骏马,怕不是要将它们生吞活剥了。谢爵只好上前耐心解释,全然未提洞窟之事,只交代画骨已诛,尽快给屋里还捆着的那几人松绑。为首的老伯将信将疑,幸好村里尚有具皮囊,只需说成是画骨褪壳躲入深山即可。   老伯领着汉子们过去放人,须臾一人跑出来,冲师徒俩大声道:“剔骨先生跑了!”   他手里拿着一截割断了的麻绳。陆双行和师父对望一眼,问说:“你们从哪里请来的剔骨先生?”   老伯也走回来,接过麻绳、脸上阴晴不定的,“他是自己路过的,自称姓薛,硬要留下帮我们捉出画骨,不收报酬。”   剔骨先生里十个有八个都自称姓薛,取的正是“剥削”的削音,日后再找此人恐怕难了。村人与老伯没了主意,都盯着谢爵看。谢爵摆手说:“罢了,大可放心,他不是画骨。许是怕分骨顶怪罪下来,先遁走了。”   安抚完琉璃村村民,师徒俩连夜驾马,赶回分骨顶。 第9章 九·池眼   马蹄疾奔,抢在天蒙蒙亮前回了分骨顶。到山下天际尽头刚巧翻出第一抹金红,山中雪还没化完,比那琉璃村里更添几分冷意。   陆双行自己的住处名唤饮冰,和常悔斋挨着,是随分骨顶一起建好的,也就比常悔斋新很多。这两处住所都没有浴池,须得再往远走些,走到更加年久的清水殿去。那里有一处温泉浴池,常年涌出滚滚活水。   陆双行回到饮冰除去外衣,再晃悠到常悔斋,果然不见师父身影。他想也不想就往清水殿去,这里曾是谢爵生母仁懿皇后生前住处,先帝在时便时常修缮,当今皇帝登基以后,谢爵三番五次劝谏才改为五年一修,反而看着比常悔与饮冰都要新。   琉璃瓦屋顶在曦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陆双行慢悠悠往后走,一扇素纱屏风微微透光,隔开步道与白石砌底的方池。灯火从素纱上映出晃动的橘红,后面的人影也影影绰绰。隔着屏风,陆双行两手隐在宽袖下盯着那个因灯火跃动而微颤的影子看了半晌,鼻息间是浴池内水木樨的幽香、湿热的水汽,还有一丝半缕不易察觉的香甜。他的眼睛牢牢锁着那半个人影,眼底好似也被灯火照着、流转出闪烁的弧光。陆双行伸出手,指尖慢慢沿着那个暗色的人影描摹他的轮廓。只描了几笔,便听见了师父的声音,“双行?”   “在。”陆双行收回手,边应边绕过屏风。   温泉池内,谢爵长发披散在水中,一副被水汽晕得头晕脑胀模样。陆双行打了个哈欠,走到他身后,“再有一刻天大亮,师父可就睡不着了。”他一打哈欠,谢爵跟着也打了哈欠,径自起身穿衣。陆双行暗自垂眼不看师父,默默走过去替他系衣带,贯是低眉顺眼的。谢爵扬起眉梢,调侃道:“那我去睡了,你可不要扯什么你怕黑自己不敢睡的谎去扰我。”   陆双行脸不红心不跳,对答如流道:“那都是几岁的事情了,老取笑我。”   师父走后,陆双行把自己泡在温泉池里许久。这池子并非仁懿皇后在世时所筑,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泡。小的时候这里是间空荡荡的便殿,有回他夜里从饮冰跑出来找谢爵,他其实并不怕黑,只是要寻个由头和师父待在一起。哪里有怕黑的小孩子敢一个人穿过一里山路找到空阔的大殿来?谢爵明知但也不拆穿,只是收起了手里正看出神的那卷画轴。   画轴上绘着位头戴金冠锦衣华服的女子,陆双行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她与谢爵眉眼很像。一样的温和沉静,风骨卓越,想必那便是离世多年的仁懿皇后了。原来师父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思念母亲、暗自神伤,陆双行冥思苦想,却并不明白。他只听叔婶提过一次,自己的父母死于画骨之手,可没剩一星半点的记忆。他自以为在门后藏得很好,突然不敢上前。谢爵卷完那画轴收起,冲阴影里的孩童招手。陆双行跌跌撞撞跑过去扑进他怀中,把脸埋在师父的衣襟里。母亲的怀抱是否就像师父的怀抱呢?陆双行仍是不知道。   温泉水汽熏久了果然头昏脑胀,从清水殿出来,天色已然大亮。陆双行困意尚无,还是悄默声摸进了常悔斋。卧房香炉内燃着的檀木早熄了,空留一室冷香。谢爵睡得很沉,侧身躺着,搁在枕上的那只右手隐隐透出玄黑的骨色。陆双行干脆席地而坐,趴在床沿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恍惚间他又闻到了师父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能从檀木之气中被轻易地分辨出来。   一觉睡醒,谢爵睁开眼便看见自家徒弟趴在床沿上睡着了,显然是又想粘人又记挂着那句“不许扰人”。谢爵无奈,伸手想去拍拍他,赫然瞥见自己向前伸的右手皮肤已近透明,清晰见骨。他顿了一下,手倏地缩回袖中,改为低声呼唤道:“双行——”   连唤几声都没把徒弟喊醒,想来是在山下客栈那晚没睡好,又于琉璃村奔波一天,现下真是乏了。谢爵连喊了几声,声音扬了起来,“小猫!”   这一喊,徒弟真的像猫似的一个激灵醒了,迷迷糊糊直起背。他眯缝起眼睛打哈欠,埋怨说:“怎么又喊小猫,被人听见了多丢脸啊。”   岂料谢爵眨了两下眼睛才接说:“我也没在外人面前喊过嘛。”他说着要下床,陆双行一把抓住他手,“师父又听不见了?”   他抓住的恰好是那只右手,顿时瞧见肌理下的骨色来。陆双行眼色一沉,谢爵却已抽回手,推推他脑袋,“饿了,去找些吃的来吧。”   陆双行盯着师父看了须臾,没再开口,站起身出去了。   他小的时候,只有师父主动显露或是猎杀画骨时,那只手上的骨色才会透出来。陆双行曾经托着那只手端详过,恁时他的手很小,托着师父的手能从骨缝间看见自己的掌心。他不觉骇人,只恍惚间想到匠人精雕细琢的玉器。天下最巧的匠人也琢磨不出这样的玉。   可惜那终究不是死物,而是只活人的手。   活人的手不该这样。 第10章 十·颠倒   睡一觉起来,谢爵耳朵又不好使了。偏生两人睡醒了还要往城中去那地方,一时不知是好是坏。师徒俩同“那地方”主家的交情瞒着分骨顶所有人,就连皇帝都毫不知情。每每过去总要趁着夜色,另租一架马车、从后院的角门进去。今日揣了满腹心事,恐怕等不到晚上,吃完饭师徒俩便下山动身。   皇城脚下热闹非凡,烟花之地白日反倒不必晚上人多。角门旁更是冷冷清清,哪里能想到入夜尽是腌脏。车夫不知两人身份,只当是来偷着寻欢作乐的纨绔少爷,接了银钱眼神颇为暧昧,还不忘冲陆双行挤眉弄眼,“公子,都来颠倒楼一掷千金了,多给些赏钱?”   陆双行没回搭话,一只手从车帐里探出来,递给车夫半吊子钱。车夫眉开眼笑,恨不得把车里的谢爵扶下来送进里面。师徒俩做贼心虚,唯恐被人撞见,忙闪身进了角门。   过到楼里却不如门外冷清,满耳皆是莺声燕语,红纱软帐间露出半截白花花的皮肉、勾出一只细软的小手。谢爵目不斜视仍难掩尴尬,陆双行也好不到哪儿去,跟在师父后面往楼上走。颠倒楼里歌妓舞姬大多见过二人,心知肚明他俩并非来玩乐的,架不住生性风流,往扶栏上一倚柔软无骨,媚眼如丝,“是来找我们红艳妈妈、还是红鸾哥儿啊?”   谢爵虽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可吃过好生同她们搭话的亏,接都不敢接,快步往楼上逃命。陆双行也满鼻子都是脂粉味,忙从后面扶了师父一把,“小心——”   颠倒楼足足七层,上到六层安静下来。六层中空挂着的承尘将楼上楼下隔绝,淫词艳曲也再传不上来。那木梯反倒年久失修,走得再小心也咯吱作响,正是主家的小心思。谢爵松了口气,小声冲徒弟道:“可丢脸死了,幸好没人认得我们。”   陆双行点头,哪天被人发现为天下人敬仰的谢爵小皇叔带着他那三品骨差徒弟逛花柳巷,皇帝再仁慈恐怕也要龙颜大怒。   七层,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踩过木地板的微弱足音。主房房门紧闭,但能从菱花窗的窗纸上窥见内里人正伏案提笔,不知描画些什么。谢爵深吸了口气,叩门。陆双行再度扫了眼窗纸上正提笔那人影,暗自蹙眉。   门内传来一女子答话,“进呀。”   陆双行推开房门,那屋子里不设屏风,内里不糊窗纸而是封死,只点上三两盏烛灯,一时外间白光杂着灰尘争先恐后涌进,然后见一穿着轻佻的女人握笔抬头。她看着不过三十来岁,乌发半披半散,笑嘻嘻地瞥了眼两人,将细毫笔支在翡翠笔床上。只是她在描绘的哪里是什么绢纸墨画,而是具年轻男子的尸首!那男人横放在矮案上,面色苍白,嘴唇却颇有血色,细毫笔上点着的也正是些淡淡朱红。   谢爵一时嘴抿紧了,话全忘在肚子里。陆双行回身掩上房门,语调不善道:“既听到我们上来了,还不——”   “切,”女人打断他讲到半截的话,用手指卷着自己鬓侧垂发,妩媚无比,“两具皮囊也用了二十来年,还不许修了?”   她一斜身,半边酥胸简直要从诃子里蹦出来了,谢爵腾地背过身去,尴尬道:“你就不能换红鸾的身子来同我们讲话吗?”   颠倒楼主家鸨母红艳不但美貌夺人,更是一手调教出好几位艳绝皇城的名妓来。她那楼里日进斗金,全交由亲弟弟红鸾打理,愣是把小楼从二层修满七层。倘若那些恩客们知道红艳红鸾实同一具画骨,只怕要吓得发癫。红艳用鼻子嘁了声,站起身懒懒散散道:“近来当女子习惯了,我那些姑娘们想见我们鸾哥儿还见不着呢。”她说着把男子尸首的脑袋捧起来,无比爱怜道:“看看我们鸾哥儿这张脸啊,二十来年才开始坏。”她又捧自己的脸,“倒是我这张脸不经用。”   红艳眉峰一挑,把衣裳穿好。她说话时谢爵正背过身子,看不见唇形,讲什么一个字也不知道。陆双行也懒得重复她胡言乱语,把师父身子正过来。师徒俩立在门边,连抿嘴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那边红艳趴在桌上,扫了眼两人,眉峰愈挑愈高,“呦,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谢爵顿时严肃许多,沉声道:“红艳,我且问你,琉璃山距皇城不过四五十里,却暗藏画骨聚集之地、俨然已为城池。你我相识多年,你却从未提及。”   红艳噗嗤一笑,旋身腾地躺在红鸾身上,仰着头说:“几日不见你们师徒俩都摸到灰窟去啦?真有本事。”   谢爵皱眉片刻,拉拉徒弟袖口,“她说什么?”   陆双行叹气,只好侧身将话复述一遍,让师父能看见口型。红艳眼见此幕哈哈大笑,谢爵“听”罢本就对她打哈哈不满,再瞥见这人笑得放浪,眼睛顿时沉下来。   陆双行啧了声,走到案前,轻声道:“红艳,你是挟画骨,未曾作恶,我师父不忍杀你。”   红艳皮肉上还挂着笑,乍听见青年开口,倏地坐直身子,阴着脸看向他。陆双行冲她也笑,声音压低,“上回我来,刚好瞧见你那姑娘手上一块儿烂皮还没来得及修。她们中有些究竟是不是削皮匠,我们可不清楚。你说我师父杀不杀?”   红艳冷嘁一声磨牙骂道:“兔崽子。”她再次旋身,笑脸立刻又挂回脸上,冲远处的谢爵大声道:“灰窟得有几年了,我可没去过,你们师徒俩少拿我开刀!”   陆双行冲她说话时一直背对着自己,谢爵全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眼看红艳吐口,谢爵无暇顾及,走上前问说:“那里的人,是活着便被绑了,还是死了才拉过去的?”   陆双行默默让开,红艳又是嗤笑,抬眼看着谢爵,“小皇叔是说皮囊吧?你说呢,品相差的许是地里抛的,品相好的还能是?”   谢爵居高临下道:“你不是没去过?”   “没去过总也听过吧,”红艳瞥了眼陆双行,见这“兔崽子”仍是眯缝起眼睛笑着看自己,银牙险些咬碎,“我只做皮肉生意,活得好好的,又得幸结识师徒二位,犯得着去掺合那些皮肉经吗?我只提醒一句,那地方轻易动不得。能拿银钱买皮囊,谁愿意费力杀人取壳招惹骨差。小皇叔的本事红艳清楚,你把灰窟端了,皇城不乱也有地方要大乱。”   她说话嘴皮子磨得飞快,谢爵眉头紧促,不语半晌才生硬道:“多谢。”   说罢,谢爵转身就走,顺手抓过徒弟。红艳也不留客,还不忘吼道:“关门!”   陆双行回手推上门,师徒俩下到六层,谢爵蓦地问说:“你刚才同她说什么?”   他边说边立住脚,仔细看着徒弟的脸。陆双行眼都不眨,张口吐字清晰道:“求求她呗。红艳性子不就是这样,爱挑些闲事。”   谢爵果然没再多问,当真对徒弟放心。两人下楼,尽快远离是非之地。回去那架马车已候在角门外,路上风将帘帐扬起,谢爵便一直望着外面繁华街市不言。陆双行忍不住轻轻拉他的手指,刚想说些什么。谢爵突然道:“有时候我恨透了画骨。”   “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可怜。”谢爵冲徒弟笑笑,头倚着窗框,“愚蠢。” 第11章 十一·归来   分骨顶满门骨差加起来、数十年载,恐怕也不及谢爵一人杀过的画骨多。陆双行接不上话来,只好装傻充愣,往师父怀里钻。师徒俩回了分骨顶,刚好遇上锦缎蹦蹦跳跳也朝山顶跑。这小丫手里拿着个风车,风嫌不够,还要鼓起嘴去吹。谢爵看得有趣,似是已忘记刚才那茬儿,故意没叫她,拉着陆双行跟在后面。   陆双行心里反而放不下了。十一年,他亦是诛杀过无数画骨,怎么可能没想过此事?可自己心里既不恨画骨,也半点可怜都称不上。   仿佛诛灭画骨、做骨差,都只是为了留在谢爵身边,做他的小徒弟。想到这儿他便当即打住,强压下不去想后面那些心思。谢爵浑然未觉徒弟心里的算盘打了八百遍,跟着锦缎一路走到大殿外。小丫可算发现师徒二人,跑回来献宝似的把风车举起来给谢爵,谢爵接过来,笑说:“谁给你买的?”   锦缎两手各比了个“一”,又拿两指比了个小人走路的样子。陆双行一愣,接说:“琴琴瑟瑟回来了?”   锦缎点点头,谢爵也是一愣,忙又问道:“没受伤吧,可还顺利?”   锦缎捣蒜似猛点头,蓦地又两手舞得飞快比划起来,这下陆双行可看不懂一聋一哑的对话了,只好转头问师父,“什么?”   谢爵答说:“刚回来,都没受伤,眼下正同司郎和老段在修刀房。琴琴的刀彻底断了,也不知能不能修,怕不是要铸新的。”   陆双行顿时无语,她比划那几下怎么能解出这么长一串话来?锦缎自然也知晓陆双行看不懂,得意洋洋冲他一抬下巴,又比划起来。   谢爵看罢乐了,解释道:“她说琴琴瑟瑟从愈州回来给她买吃的玩的,怎么双行哥哥从琉璃村回来空着手。”   “双行哥哥”这四字听得陆双行心里一漾,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去弹锦缎脑门儿,“没良心的小丫,我少给你买了,头上带的花还不是我给的。”   锦缎一缩,吐吐舌头,撒丫子躲进大殿内。谢爵这回也不帮腔了,“迟早把她惯坏了。”   陆双行当即又调侃师父,“整个分骨顶还不是师父和老段最会惯孩子?”   谢爵一笑,果然接招,“不然怎么惯出个你来,多大了还天天撒娇。”   师徒俩调笑间迈过门槛,屋里两人听见动静不由旋身,这下四双眼睛撞上,谢爵没成想刚刚还在修刀房、眼下就来了山顶大殿,正好让人家听见自己没个正形。   屋里立着两个青衣女子,眉眼照镜子似一模一样,就连身形都分毫不差,只是一个刀挂在右侧,一个挂在左边、只有把空鞘,正是双生姐妹琴琴瑟瑟。还是姊妹俩先反应过来,齐刷刷躬身揖礼,异口同声道:“见过小皇叔。十二名骨差尽数诛杀,琴琴瑟瑟前来述职。”   谢爵忙点头回应,这对双生子就连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完全一致,实在难以分辨。幸好长姐曹琴琴是左撇子,性子也更沉稳些,不然还真是容易弄错。   陆双行接说:“不是刚还在修刀房吗,怎么又过来了?”   琴琴瑟瑟对望一眼,皆是欲言又止。谢爵见状从窗户瞥了眼后院跑来跑去玩那风车的小丫,忙道:“路途劳苦,先回去休息再说吧。我和双行刚从外面回来,今天都在后山上。”   姊妹俩再度齐齐点头。琴琴瑟瑟已无父母亲眷,这些年一直住在分骨顶山下专供骨差休息的客栈里。骨差俸禄不算低,十多年来也攒够买地钱了,可她俩仍是不愿搬,早把分骨顶当成了家。姊妹不再多言,只字未提在愈州见闻,下山回去休沐。她俩走时连带着抓走了满处乱跑的锦缎交还给老段,正合陆双行心意,师徒俩继续往后山去。陆双行想了想,还是主动提道:“红艳的话,师父怎么想?”   谢爵抿嘴,不得不承认道:“她说得没错。那个……灰窟,离皇城太近,此时须得请司郎上告圣上,分骨顶做不了主。”说罢他又叹气,颇显挫败。的确,琉璃村之事不出,灰窟这地方他们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现呢。   忙了半日,午饭还没吃。一进常悔斋却见桌上已摆好饭食,有荤有素还冒着热气。谢爵心里一暖,冲徒弟道:“司郎一把年纪了还像当娘似的操心着所有人,赶明儿他要告老还乡了,先饿死你我。”   陆双行笑笑,要替师父盛饭,谢爵却摇头说:“我不吃,你坐下吃吧。脑袋里嗡嗡响不舒坦,我再睡会儿。”   陆双行立刻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都不舒坦了,还不吃饭怎么行?”   一瞧徒弟这可怜见儿眼睛,师父果然受不住,又走回来坐下。陆双行动作飞快地盛好饭放下,还不忘夹菜。师父爱吃素,他倒也不多夹,正好让师父吃完那碗饭。谢爵哪里不清楚他的小心思,安安静静吃完了回去睡觉。这回徒弟倒没来粘人,他一觉睡到晚上。   陆双行知道师父是真的不太舒服,自己乖乖回了饮冰,顺带顺走了外面矮几上放着的那本书。他在书桌后摊开,这是谢爵时常翻阅的书卷,也是他第一次到常悔斋时摊开的那本。谢爵从书上为他取了名字、给他新生。   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读书写字早已难不住他,可“真如”这二字仍时常令人困惑。书卷封皮上没有字,虽已卷边儿,却比其余放了十来年的书都要新很多,不是精心保存就能做到的。这大抵是师父从所谓“山中”带回的东西,陆双行看了几眼,把书合上,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 第12章 十二·端倪   入夜,琴琴瑟瑟果然又找来了。二品骨差就剩她俩还活着,司郎宝贝得不行,生怕磕了碰着,特意在山顶大殿里留了灯。结果师徒过去时屋里仍是黑漆漆的,进去一看,姊妹俩就来了一个,坐在软垫上,身前就一盏油灯。   陆双行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眼,喊她说:“琴琴姐?”   刚喊完师父松了口气,陆双行早发现他从进门便盯紧自己的嘴。琴琴没挂刀,这是生怕认错。   说来也巧,分骨顶里就他认双生子姐妹认得最准,也不知为什么。琴琴要起身,谢爵摆手道:“你坐,瑟瑟怎么没来?”   “瑟瑟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了。”琴琴本来盘腿坐着,当即改为正坐,拉了两个软垫过来给师徒俩。陆双行顺口又道:“怎么把灯又熄了。”   “也没别人,点着浪费。”琴琴把灯盏推到中间,她这人已经节俭到骨子里去了,就算不是自家灯油也心疼。陆双行不置可否,把灯盏又往她那边推推,“照着你,师父又听不见了。”   琴琴点头,谢爵倒不说话,只等她开口。然而琴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我与瑟瑟这次到愈州杀那逃亡的十二名画骨还算顺利,原本该是前天就能赶回来述职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腰间佩戴的玄刀都砍断了,显然并不轻松。谢爵点头,琴琴深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我们可能……追查到了喻王旧部,与、与仁懿皇后有关。”说罢,她悄悄打量着谢爵。陆双行微讶,难怪她一直支支吾吾,这事可大了。当年仁懿皇猝然离世,整个皇室讳莫如深。仁懿皇后身子向来不好,只对外宣称是病逝,后来他才从谢爵只言片语中得知仁懿皇后在死前已被画骨钻壳替换。陆双行不由看向师父,谢爵略微蹙眉,过片刻才说:“喻王……怎么会与我母后有关?那年在陆家村,喻王旧部应该已被全数诛灭,哪里又冒出来一个。”   琴琴又是绷紧嘴唇斟酌半晌,叹气道:“说来话长。我与瑟瑟在愈州查到十二名画骨藏身之处,本以为能一网打尽,没成想还是给逃了一个。那画骨狡猾至极,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愈州境外追上诛灭。当时他于一处茅屋中藏身,正要收拾细软金银逃亡,我们留了个心眼儿事后检查屋内,意外发现了此物。”琴琴说着,小心翼翼取出个拿锦布仔细包好的物什,递给谢爵。陆双行不好光明正大凑过去,只是转头,锦布解开,里面包着的是枚精巧贵气的蔷薇宝石花簪,在流光下闪闪发亮。谢爵一怔,随即微微牵起嘴角,低声道:“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当年丢了呢。”   这花簪来历不难猜测,自然是仁懿皇后旧物。琴琴又道:“花簪藏于地板下面,一并发现的还有喻王信物和一张没递出去的书信。信上只写要递去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处,但信是空信,一字未写。现下书信与信物都在司郎那儿,司郎已着手去查凌花洞水月乡所在。花簪本也要交给司郎,他认出这是仁懿皇后生前爱物,要我还给小皇叔……”   谢爵点头,轻声道:“嗯,花簪确是我母亲生前最爱,谢谢你们把它带回来给我。”   琴琴立刻满脸惶恐,然而谢爵摇头,慢慢道:“我母亲被画骨杀害之事,在分骨顶三品以上骨差间不是秘密。她离世……并无内幕。”琴琴一顿,脱口而出道:“琴琴不该妄自揣测——”   谢爵摇头打断她道:“花簪是怎么流出去的,我会着意留心。我母亲的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他说着看向陆双行,“下山路滑,双行去送送,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双行点头,师徒俩正要起身,琴琴倏地撑起膝盖大声道:“琴琴还有一事相求!”   她这嗓子把陆双行吓了一跳,灯盏内那火苗都跳了跳,就连谢爵也发觉了,正回身子,只拿眼睛询问她。琴琴坐回脚踝上,抿嘴抿了半天,下定决心道:“喻王信物一事,若司郎再分配回我与瑟瑟身上,请容琴琴拒绝,我不愿接,也不愿瑟瑟接。”   陆双行暗自挑眉,谢爵出了口气道:“我当什么事呢,吓我一跳。”   琴琴慌忙解释说:“前些年我曾与司郎商议过,待到我与瑟瑟二十六岁,便辞去骨差一职寻个清净之处另谋生路。明年我俩便年满二十六,信物一查只怕短时内结束不了。案子查不完瑟瑟定不愿走,她不走我又怎会自行离去。”   “你且放心,”谢爵认真道,“我会同司郎说的。”   送走琴琴,陆双行没回常悔斋。那蔷薇宝石簪一出,今夜对师父来说注定不眠。他熄了灯躺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句仁懿皇后之死并无内幕。   月明当空,皎白月光顺着象眼窗格漏进地砖上,陆双行干脆把被子蒙过头,突然回忆起了别的。   仍是在安厚四十二年,分骨顶建得很快,刚落成那几日谢爵天天牵着他的手去看。有些卷宗要运来偏殿,几个月陆双行就已能识得不少字,趁着师父睡午觉偷偷摸摸跑去翻看。他是无意间翻到那些记载的,甚至还不识得薨逝的薨字,只因为瞥见过师父那画轴上仁懿皇后几个字和卷宗上的一模一样,才接着往下看。慈显仁懿皇后,薨逝于……安照二十七年。   小小孩童直觉哪里不对,盯着那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安照……安照年间,不是安厚!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仁懿皇后竟是在安照年间离世的,怎么会这么早?陆双行捏着纸页连连摇头,内心里自言自语:不对,不对!当今皇帝登基时沿用先帝安厚年号,是他算错了,没那么长时间!   陆双行扳着指头开始算,安厚十五年,皇帝继位、登基那年正满十九岁。师父曾说过他比皇帝还要年长一岁,今年是安厚四十二年……   陆双行手脚冰凉,卷宗啪啦掉落在地。今年是安厚四十二年,师父怎么算怎么该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怎么可能是这幅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的脑海里登时冒出个可怕的答案来。   ——画骨,师父是画骨!   陆双行手足无措,匆忙把卷宗塞回架子上,全然没想到师父若真是不会老去的画骨,旁人早也识破了,哪里用得着他这样的小孩子发现。   主殿内还未来得及挪进器物,空空荡荡间飘扬着几枚细小尘埃。陆双行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与睡醒觉前来寻他的师父撞个满怀。谢爵见他面色惨白一脸慌张,还以为是孩子闯了什么祸,蹲下来柔声问说:“怎么了?”   陆双行瞪大眼睛盯着他半天,最后还是屈从本能扑进了师父怀里,把脸埋在他衣襟上拼命嗅着。原来师父是画骨,难怪。难怪他身上总有股好闻的香甜味,那么自己对他的依恋也是因为这股香毒吗,画骨散出的黑色香雾不正是蛊惑人心用的。   孩子哼哼唧唧半天没哼唧出个所以然来,谢爵紧张了,把他转了一圈检查,再问说:“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爽?磕碰了,也不像啊……”   他把孩子背起来,要先送回饮冰再找太医来瞧瞧。陆双行趴在他背上两手勾着师父的脖子,脑子里乱糟糟一大团,手忍不住去摸师父的侧脸。顺着脸颊、师父的皮肤像是那白瓷盏一样;鼻梁,又高又挺,最好看不过。   不对。陆双行猛地摇摇头,画骨卑劣,盗人骨肉为生。他摸到的这些皮囊与白骨却一定是生来便属于眼前之人、属于谢爵的。皮是他的皮,骨是他的骨,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因为师父是天人才不会老去,肯定是这样。 第13章 十三·噩梦   陆双行认认真真把自己说服了,结果先开始惊吓过度,还是给吓发烧了。毕竟那个时候他才八岁,相信师父已经花完了全部的勇气。谢爵趴在床沿上摸这小孩子的额头,身上凉得像冰块儿似的,额头却滚烫滚烫的,一连两碗汤药灌下去也不见退。他又急又气,气自己没能悉心照顾,这才刚捡回来几个月,平时修习虽然要求严格,但出了演武场可是生怕磕了碰了,怎么病成这样?   床榻上,陆双行早烧得不知黑天白夜了,迷糊中能感觉到师父近在咫尺,脑海里画面却混乱不堪。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叔婶家漏雨的破房,好冷——最暖最新的那床棉被已被幼妹裹在身上,她却还是伸手冲着婶娘娇声娇气撒娇:娘抱,要娘抱着我——   陆双行想要挥散那些画面,不就是黏糊糊甜丝丝的说话嘛,他也会,他才不稀罕婶娘抱呢。可是这样想着,他却浑然未觉自己业已伸出了手,含糊念叨起来,“抱……”   谢爵那耳朵天冷哪里好使,赶紧贴过去仔细听,陆双行口气越说越黏糊,小声道:“我要师父抱,师父抱抱双行,我好冷……”   谢爵一怔,孩子又瘦又小,棉被那么厚压在身上哪里能舒服,哪儿没掖住可能还透风,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冷呢?谢爵忙轻手轻脚把徒弟抱在怀里,用棉被将两人裹紧了,轻声道:“双行?还冷吗。”   陆双行不回答,窝在温暖的怀抱里。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又香又漂亮又温柔,他不要任何人抱师父,师父只许抱自己。   谢爵眼见着徒弟神色安宁下来、像从噩梦中挣脱,刚松了口气,便看见孩子双目紧闭再次拧眉,手攥着他衣襟道:“师父亲我一口,师父亲亲我……”   幼妹扑在婶娘身上,两手扒着她的脖子甜丝丝地拱来拱去,娘亲我一口。陆双行虽然没娘,但有师父。他跟着混乱的记忆有样学样,谢爵却傻了。天家不必寻常百姓,他自有记忆以来,母亲就没亲过他了,只是喜欢把他搂在怀里摸摸脑袋。谢爵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妥,可他只是个这么小一团儿的孩子,孩子撒娇不才是孩子吗?   他垂眼看着怀中的陆双行,几个月长高了点,可还是像个小猫似的,轻得恨不得单手就能拎起来。谢爵不挣扎了,在他眉心上轻轻亲了一下,殊不知嘴唇轻飘飘印这么一下终于驱散了陆双行冷而孤寂的梦,他躲进“全天下最好的人”的怀抱中,安然睡熟。   烧退却没带走发热时的记忆,年纪轻轻的陆双行突然顿悟了师父就吃得寸进尺这一套,把小心思全使了出来。本来夜里生怕师父嫌烦,不敢找他,现在抱着小软枕外衣都不穿就往常悔斋的卧房钻。谢爵看着委委屈屈站在自己床前的孩子、两手还紧张地攥着枕头布面,生怕自己把他赶回去。   “怎么不穿外衣就跑来了,”谢爵坐起身,把他凉丝丝的手捂在掌心里,“身子不舒坦磨人就算了,怎么病好还要粘师父?”   他嘴上训着,仍是把自己的枕头往里挪了挪。陆双行可不懂见好就收,蚊子哼哼似的小声道:“怕黑……”说着就要哭,谢爵把他的小枕头拿过来放好,陆双行还是一副眼含泪水报屈的模样爬上来,手悄悄去拉谢爵的拇指。   其实谢爵不太明白为什么怕黑。他幼时别说彻夜点灯,就是想要夜明珠枕着玩宫人也会赶紧奉上。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说:“为什么怕黑?”   陆双行嘴里哼哼唧唧,半晌才答说:“婶娘……婶娘关我,在柴房里。”   事是不假,怕黑倒没有一分是真的。他那叔婶家里穷得叮当响,也就天黑前活儿没做完才能算计着点一会儿油灯,他要真怕黑早给吓死了。陆双行悄声打量师父,谢爵果然眼里露出心疼来,当即又起身,“既然如此,我把灯点起来吧。”   他用手拢着火石点起铜灯,火苗的光乍亮起有些刺眼。谢爵刚把灯放在床头,陆双行忽又起身,倏地吹灭了灯芯。   “有师父在,我什么也不怕。”他在黑暗中找寻谢爵的眼睛、也像是盏明星似的,兴许有天能摸摸师父的眼睫。幽暗的室内,谢爵摸了摸陆双行的脑袋,仍是把灯点了起来,“师父不用你什么都不怕,你好好长大。”   陆双行记得那天晚上长灯果真彻夜未歇,太亮了,师徒俩谁也没睡着。 第14章 十四·夜谈   谢爵白日睡了一天,到夜里反而阖不上眼。矮几上摊开着还没收起的书册卷宗,他没发现少了本。手中攥着蔷薇宝石花簪,闭眼就冒出团乌云似的光亮发髻,花簪正斜插在那团发髻上,随着步伐摇曳出光彩。他一手撑在木面上支起下颌,一手托着那花簪阖眼。乌云似的发髻往下,她的脸蒙上层薄薄的云雾、似真似幻,点着鲜红口脂的嘴唇却清晰无比,微微开合,像在诉说着什么。   他慌忙睁眼,不禁看了眼窗外,有些期望小徒弟能从哪里冒出来,覆盖住脑海中离奇的画面。   窗外下雨了。先开始淅淅沥沥刮在窗棂上,是沙沙细响;后来电闪雷鸣,惊开浓墨似的夜,化作嘈杂大雨。片刻后一道暗色的人影收起油伞立在门畔,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谢爵支起上半身,见陆双行裹着满身水汽进来,闻上去有些潮潮的。两人谁也没点灯,门还未掩上,一柱闪电倾斜,映亮陆双行湿津津的袖口。   谢爵先开口道:“刮风了?”他伸手把花簪放下,不着痕迹地拎过本书盖上。陆双行“嗯”了声走进来,闪电亮起,恰令谢爵能读懂他的口型,“打雷了睡不着,怪吓人的。”   “乱讲,”谢爵寻了件自己的外衣拿给他,“换这个。吓人还敢自己跑过来?”   陆双行笑笑不说话,乖乖把沾湿的外衣换下来。雪化尽了紧跟着又落雨,想必天将要大寒。谢爵其实不怕冷,架不住身子骨不行,不怕冷也得怕、自然就裹得厚些。师徒俩都不说话,安静地在黑暗中坐着。陆双行心知师父肯定睡不着,更没有要睡的意思。眼睛渐渐适应、自暗里悄悄打量,陆双行没发现那花簪,但他知道一定就放在手边。想了想,他托着师父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唇边。两片嘴唇开合,柔柔地碰着谢爵的手背,陆双行轻声开口道:“小时候……我还以为师父是画骨呢。”   他本不抱希望师父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谢爵果然也分辨不出来,只是摇头道:“不明白。”   黑暗中,陆双行不易察觉蹙眉,他倾身过去点起油灯,灯芯蜷缩着跳出火苗,使他还没直起身的影子与师父的影亲密地贴在一起。陆双行没有再讲,而是把左手覆在师父的右手上,身躯内同一具玄黑的骨骸察觉到另一半,自皮肉下隐约发麻。谢爵手腾地缩了下,像是明白了徒弟刚才究竟说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陆双行收回了手。   谢爵摇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皮肉下的触动并没有随着手与手分开立刻消失,少许才平静下来。陆双行从袖袋里摸出两样东西,边放在案上边道:“我从司郎那儿把信物和书信要来了。”   所谓喻王信物,其实是个骨哨,手指长度,两枚音孔。那截骨头泛着古旧的黄色,显然是人或牲畜骨骸而制。画骨之骨永远雪白干净,从皮囊剥离后变得很脆,折断会发出裂玉似的脆响;然而被日光一晒又会转变为黑色、比精铁更坚硬,反被拿来制作玄刀。谢爵看了看,自己起身走到架前取来一小匣,打开了倒在案上。登时噼里啪啦掉个满桌,全是一模一样的骨哨。谢爵轻声道:“本来五个,拼起来正好一截女子的手臂长。”   “现在多了一个,”陆双行接说,他把琴琴瑟瑟带回的那枚骨哨拿起来,“可能是个男的。”   谢爵忍不住叹气道:“要是当年喻王钻壳的那具女尸留住就好了。”   说来也怪,画骨只有在皮囊中被杀死,皮肉才会化掉。如果只是褪壳离开,尸首会完好保留,只有脊椎倒数几节会稍软一些、也只有经验丰富的骨差和仵作才摸得出来。当年于村中,陆双行在师父怀中疼晕过去,醒来已在常悔斋。他是后来才知道那美人的尸首没了,不是被火烧成炭灰、而是化了。至于喻王为何骨骸是玄黑,又为何一分为二寄生在师徒二人体内,乃至当年它为何不趁乱逃亡,至今都不得而知。   一桌子骨哨乍一看怪骇人,陆双行把那封书信抽出来递给师父。他真的拿到手了才发现其实也不算空信,信笺上明晃晃就写着“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九字。骨差最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根本没人听说过凌花洞水月乡这地方,说不定是什么暗语。那字写得倒相当不错,苍劲有力。谢爵把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师徒俩都没看出什么花儿来,只好作罢。陆双行把那些骨哨慢慢拾回匣中,有枚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他去捡,终于察觉到书底下不平,大抵正压着那枚花簪。谢爵垂眼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注意到。他抿了下嘴,状似不经意间道:“我听琴琴的口气,她好像没跟瑟瑟提明年就要请辞的事。”   谢爵回过神来,应说:“是,她能放下也挺好。多少骨差放不下,追着画骨一辈子、恨了画骨一辈子,追着追着,命就搭上了。”   陆双行长在分骨顶十一年,骨差来去匆匆,有些人才刚眼熟,过了几日便消失。有些人看着他长大,只是同往常一样外出办案,而后再没能回来。对骨差来说每次分离都可能意味着永别,也因此那天师父自己跑出去、他才会置气。想到这里,陆双行蓦地说:“师父,你有想过不做骨差了吗?”   数十年已过,新骨差上任虽没有旧人死得快,可分骨顶早也不是刚设立时离了谢爵转不起来的样子。他说完看向师父,谢爵愣了下,反问说:“为什么不做呢?”   陆双行没有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转而语气轻松道:“师父要是不做骨差了,想必圣上会修座王府给你,当个富贵闲人挺好的。”他犹豫须臾,仍是继续道,“你已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谢爵’这个名字了。”   半晌谢爵都没开口,陆双行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师父。他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僭越——不过僭越的事他做得多了去了。谢爵果然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笑,把油灯端起来递到他手里,温声道:“回去睡觉吧。”   这倒也不是和和气气的逐客令。陆双行眼见着师父起身,过去门旁撑起自己带来的那把旧伞,转身看向自己。雨势时大时小,他悄声出了口气走到伞下,一手持灯,一手虚虚拢着火苗。伞在雨珠中向他身上倾斜,陆双行的视线被伞骨斜出一片泛黄的面。走到饮冰,谢爵的肩头很快已被雨水淋湿,他似是毫无所觉,垂眼看着灯盏里微微晃动的火苗,眼睑投下一片扇形的羽睫阴影。陆双行推门迈进门槛,回过头师父才将伞正在头上。他总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样子,轻声说着,“伞我先拿走了。”   陆双行点头,走到屋里。他端着油灯回首,只看见那把伞被风刮得轻轻颤动,没回常悔斋,慢慢移向了更远处的清水殿。   “如此这般,迟早你会死在同画骨的纷争里,”待人走远,陆双行才将心事脱口而出。他吹灭火芯,把灯盏随手放在桌上。“像所有骨差、像我一样。” 第15章 十五·休沐   下过雨冲刷出一阵绿意,山顶上处处尽是草木清爽气息。前半夜陆双行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后半夜才睡踏实,今日难得晚起了会儿。天气反倒有些回暖,秋日最是让人琢磨不透。他换了身轻快些的衣裳慢悠悠往常悔斋走,还没进门便瞥见锦缎穿着裙装、兴奋地跑来跑去。陆双行还没说话,她兴高采烈地招招手,一溜烟窜进屋里,拉着谢爵的手又快步出来。   谢爵也穿着身素净的白衣,陆双行看看这一大一小的模样,叹气道:“又帮段叔带孩子啊?”   “小被儿要吃卧林村的蜜渍杨梅,”谢爵一面说一面低头看锦缎,锦缎立刻配合着露出牙要酸倒的表情,捂着脸挤眉。“老段盯着修刀房走不开,正好今日你我休沐,带她去算了。”   段渊既是骨差也是修刀房主事,琴琴那刀断了须得重铸,半分差错都出不得,他且得盯上几日,没活儿干的人自然就得帮他拉扯孩子。不过卧林村的蜜渍杨梅皇城里也有得买,还要驾车赶过去,想必是锦缎玩心又收不住了。   三人下山去寻马车,陆双行自觉坐过去驾车,谢爵和锦缎坐在后面。锦缎两手比划,谢爵干脆也跟她比划,只是比划得不太熟练,瞧着有些好笑。锦缎腾地按住他手摇摇头,又指指自己嘴巴,意思是要他说话。   谢爵只好道:“一来一回四十里呢,你爹要你晚上回分骨顶,不许在外面游荡。”   锦缎鼓着嘴使劲摇头表示抗议,陆双行当即接说:“你就惯她吧,早晚越大越不着家。”   谢爵忍不住笑,转头冲锦缎道:“小被儿,你双行哥哥又吃你醋了。”   锦缎扭身冲陆双行吐舌头,陆双行才不理他俩调侃自己,架马上路。卧林虽是个小村子,产的杨梅品相极佳,地方又山清水秀的,皇城里富贵人家爱去踏青。分骨顶的车马不做标示,看上去普普通通,师徒俩大抵就跟带着自家小妹出门玩的公子哥差不多。   路途并不颠簸,谢爵很快便倚着车架睡着了。锦缎不扰他,爬过来跟陆双行挨在一起,指指谢爵,又转头看向他。陆双行目不斜视,低声道:“昨晚没睡好。”   锦缎点点头,抱起两腿和他一起专心看路。陆双行想了想,轻声问说:“怎么不许他比划?”   锦缎抿起嘴,手胡乱比划了两下,又指指自己嘴,摇了摇头。这回陆双行大致看懂了,试探道:“总是比划……就不说话了?”   锦缎点头,冲陆双行做口型。陆双行微微侧过眼看罢,轻轻重复说:“不能不说话。”   锦缎再度点头,爬回谢爵身旁,蜷起腿缩成一团,也闭上眼睛。这不由令他回忆起了老段捡到锦缎那天。她被家人藏在被褥里,老段听见了她被大火呛得咳嗽、这才发现大宅里还有个活人。可惜这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烟雾呛坏嗓子,不会说话,连究竟几岁都不好估摸。段渊就给她起名叫锦缎,因为是在被子里发现的,大家爱叫她小被儿。   画骨逃亡时放的一把火葬送了分骨顶每个孩子的过去,也给了他们另一种新生。他们有的选,可以不做骨差;但总要有人去做骨差,为什么不是自己?   陆双行禁不住回头,这小丫原来没睡,睁着大眼睛和他对望一眼,傻笑起来。他出了口气正过头,不知不觉也笑了。   卧林村村口就有茶摊,来往不少车马,打上二三两渍好的杨梅和梅酒到几里外的湖畔踏青再好不过。马车一停下谢爵就醒了,揉着眼睛问说:“到了?”   陆双行向师父伸出手,谢爵搭了把下来,锦缎早蹿出去了。师徒俩不紧不慢往茶摊去,帐子下坐了不少人,就着几口酸甜梅子高谈阔论、好不热闹。这人来人往的,茶博士却不知上哪儿瞎忙去了,等了半天才把茶点杨梅端上。梅子把糖水和瓷碟也染得绛红,插着几只竹签,锦缎跪在长凳上吃得腮帮子鼓起来。她往桌上一趴,窄窄的凳子顿时前倾,险些把谢爵掀下来,惊得陆双行也倏地站起身,茶帐下诸人纷纷转头看向这边。谢爵尴尬不已,手在桌面上点点,“小被儿坐好,没规矩。”   锦缎一笑,露出满口也染成红红紫紫的小牙。她乖乖坐好,把插着杨梅的竹签递到陆双行嘴边,陆双行摇摇头,眼睛却是看着师父。   谢爵略微侧身,不知看向哪里出神。茶帐外游人来来往往,欢声笑语不断,他像是一尊揣了满腹心事的像,静止不动。陆双行愣了下,突然开口道:“为些梅子来回驾了四十里车,小被儿多吃点,酸倒你的牙,看你还闹不闹了。”   他开口,似是把谢爵思绪又拉回了茶摊内。谢爵正过身子,笑笑说:“玩一会儿可要回去了,给司郎他们也带点吧。”   锦缎点头,又往嘴里塞了几颗杨梅,忙不迭跑了,估摸着是去撵鸡惹狗。她跑了,陆双行才低声道:“师父刚才看什么?”   谢爵蹙眉,思量须臾才轻声答说:“刚才突然听得异常清楚,怪吵的。”   多数时间谢爵并非完全无法闻声,而是像耳朵上盖了层绢布似的很模糊。听力突然清晰,音色像潮水般倾斜进脑海中,自然有些不舒服。陆双行干脆起身坐到他旁边,“现在呢,能听清楚吗?”   “很清楚。”谢爵答说。   聋了好几天,突然又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回温。师徒俩蓦地沉默片刻,谢爵那眉心越拧越紧,小声道:“真的挺吵。”   其实茶摊内充其量声儿大些,不算吵嚷。陆双行站起身,“回车上吧,小被儿玩够了知道自己回去的。”谢爵点头,师徒俩一前一后往马车走。   雨过天晴,树叶虽已沉淀成浓绿,金灿灿的暖光一晒,不经意间还以为是夏日。车帐放下,把热闹一并也拦在外面。掀起窗布从此处还隐约能瞧见茶摊,谢爵拨开了朝外看一眼,慢吞吞道:“半晌没看见小被儿了。”   他刚说完,一双手轻轻拢在耳旁,脑海中无比清晰的热闹猝然消失,进而涌进嗡鸣。嗡鸣声似是悠长鼓噪的尾音,慢慢融化进血脉中消散,只剩下长久的安静。谢爵忍不住回头,陆双行的手跟着他转头的动作微微侧过去,眼睛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没事,”谢爵拉过他的手放下,“一会儿就好了。”   “以前没这样过。”陆双行担忧道。   从前谢爵那耳朵是受了寒、身子不舒服才时灵时不灵,总听不见他也不可能谈吐清晰。近几年好几天听不到声音是越来越常有了,陆双行总有种有天师父会彻底听不见的惶恐。   假如他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唤了,简直像噩梦一样可怖。 第16章 十六·土坡   陆双行往前挪了挪,正坐在谢爵对面,“真的能听清了?”   谢爵点点头,他读唇语读得出神入化,旁人一时不清楚兴许还真不知道这人耳朵不好使。陆双行往前挪了挪,追问说:“真的真的听清楚了?”   谢爵失笑道:“骗你做什么。”   陆双行又道:“要不添件衣服,仔细受凉又听不见了。”   “哪儿来的衣服添,”谢爵说着又掀起车帘子朝外看,“小被儿跑哪儿去了?别一会儿叫人拎着挨训了。”   陆双行才不担心她,把帘子给放下来接说,“上树上得比猫快,谁能拎得住她。”   谢爵想想也是,她不欺负别人才对,果然放下心。师徒俩没了话说,谢爵哈欠连连,头倚着车架不做声。他不开口,陆双行也不开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师父瞧,直把谢爵给瞧毛了,又直起身子,“盯着我看做什么。”   陆双行这才反应过来,垂下眼心虚道:“……没有。”   他那双眼睛好似已经习惯了粘在谢爵身上,不自觉就会看向他。谢爵反而又笑,招招手道:“来。”   陆双行乖乖坐过来,很自觉地歪过头枕着他肩膀,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哪成想,谢爵当真突然道:“你要是长不大就好了。”   陆双行当即腾地又坐起来,“为什么?”   谢爵只摇摇头,没有往下说。   半上午眨眼过去,原本说好的要带锦缎到皇城里下馆子。眼下晌午都要过了,锦缎仍是没个影子。谢爵坐不住了,拉着徒弟出去寻。   卧林村到底是个小地方,难供食宿,日头一上来、驱车驾马而来的富贵闲人们也都渐渐散去,茶摊上只坐着几个挽起袖子的村人,看着像是刚下田回来。茶博士摇着头,说没见到那半大丫头跑来跑去,只要师徒俩往里寻寻,说不定是跟着村里小孩玩去了。   旁边歇脚的老汉也插话讲,“往西走走有个土坡,指不定是和泥去了。”   想想锦缎沾了满身满脸泥的样子,师徒俩便头疼不已,赶紧又往老汉说的方向走。晌午村不闭户,家家门内传来阵阵饭香,土路上反倒没什么人。眼看着都要出村才瞧见那土坡,果真就是个土坡,师徒刚转到后面,大老远看见锦缎拉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风似的从树林里跑出来。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陆双行还没喊出声,锦缎眼尖发现他俩,脚下一刹调转方向,差点没给那小姑娘扽个跟头。   转眼她拉着小姑娘跑到师徒眼前,气喘吁吁的。明明疯了一上午,这丫头脸非但不红、还煞白煞白,睁大眼睛来回看着师徒。陆双行和谢爵对望一眼,俯下身低声道:“惹事了?”   锦缎使劲摇头,松开手要比划,谁知小姑娘乍看见两个生人有些胆怯,扭身嘴里小声道:“我要回家了……”   锦缎立刻又去攥她的手,急得差点跳起来。这下彻底吓到小姑娘,咧嘴就要哭,谢爵也俯下身子柔声道:“怎么了,姐姐欺负你了?”   大抵是他比较亲和,小姑娘咧着嘴须臾,把哭声憋了回去。锦缎见状拍拍她肩膀,又指指嘴巴,再指指师徒俩,要她开口讲什么东西。谢爵刚想给小姑娘解释,她自己先开口道:“没有,姐姐……姐姐让我把刚才说的话告诉你们。”   锦缎拼命点头。谢爵看看陆双行,不易察觉地蹙起眉——看来锦缎确实惹事了,不过不是猫嫌狗厌那种。   小姑娘犹犹豫豫,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跟姐姐玩,姐姐给我糖,我就带姐姐去树林——”   “树林?”陆双行接说。   两个丫头一齐点头,小姑娘继续道:“树林里好玩——树林有牛棚——姐姐看了眼,姐姐问牛棚是谁家的——”   她磕磕绊绊,“我说牛棚是、是张寡妇家的,姐姐就拉着我跑了!姐姐让我再说,我不知说什么——”   “我就说,张寡妇的新男人是货郎,货郎卖得货总是不时兴,好久了还是那几样东西——”她说完“哇”一声哭丧着脸跑了,边跑还不忘冲锦缎喊说:“我要回家了,再不回爹该骂我了!”   锦缎这次没拦,抬起头看着师徒俩。   小姑娘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陆双行可算明白了她怎么非要人家说,比方“寡妇”这词显然就超出了锦缎能靠手比划出来的内容。谢爵压低声音问说:“村里有画骨?”   锦缎一手一个拉起师徒俩就要朝她们来时的方向走,谢爵立刻回头环顾四周,确定四下里没人。陆双行轻声道:“没带刀。”   牛棚总不会在离村子太远的位置,走了片刻半山坡上现出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来。这牛棚一人多高,铺着厚厚干草垛,泥墙上架着木干支出屋顶,年久失修,茅草上的洞足有拳头大小。奇怪的是,棚里没有牲口,木栏上却挂了锁,木栏和泥墙一样高,小孩翻不进去。   谢爵心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来。民众怀疑身边人是画骨从而动用私刑之事屡见不鲜,只因为画骨虽然外表与人毫无区别,却极难杀死,就是砍掉脑袋也尚能苟活。他们可见过不少把人打到半死晾着、用以检查此人是否已被画骨钻壳之事。晾上几日确实不是画骨,人也死了。他当即要翻过木栏,身旁,锦缎已动作灵巧地跃进牛棚内。她指指角落,师徒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赫然发现干草堆里露出里两根灰白的手指头,不细瞧还以为是杂草!   手异常苍白,谢爵心里咯噔一声,转头看向徒弟。陆双行摇摇头,肯定地说:“死了。”   锦缎试探着踢开几丛干草,枯草下露出小片袖面,她抓着袖口一拽,倏地从草下拽出只骨瘦如柴的胳膊来!   锦缎顺着那只胳膊扒拉干草,总算是把那人上半身从草堆里挖了出来。师徒俩又是一愣,陆双行脱口而出道:“这好像是……”   “去年冬天失踪的那位五品骨差,”谢爵眼底渐沉,低声道,“我记得姓夏来着。去年休沐后再没回来。”   骨差失踪三月即视作死亡,眼下分骨顶已将这位夏先生的衣冠冢都修好了。不想尸首竟被藏在牛棚里,真是令人唏嘘不已。锦缎跑回木栏前,谢爵问说:“没给小姑娘看吧?说漏嘴可要放跑那画骨了。”   锦缎摇摇头,又拉拉陆双行袖子,示意他进来。   木栏上挂着的小锁不是摆设,贸然破坏也招人注意,陆双行只得也翻进牛棚里。他和锦缎合力将夏先生的尸首从干草底下挖出来,倘若夏先生是去年冬天不幸遇害,到今天也有大半年了,尸身不但不腐,躯干尚且保持柔软,定是才被画骨使用过的。   陆双行大致检查了一番,回头冲师父说:“照小姑娘的话,张寡妇极有可能便是画骨。她不时会用夏先生的皮囊出来露面,对外宣称夏先生是行脚货郎掩人耳目。这好确认,稍微打听下张寡妇与货郎是否从未一起露面过就行。”   谢爵点头,隔了会儿才又说:“只是不知她为何将尸首藏在此处。”   的确,牛棚可能会有人往来,哪有藏在家中保险。陆双行思量罢,试探道:“夏先生身形不小,也许是家徒四壁、不便藏身?”   谢爵只摇摇头。他们两个大男人带一小丫头,赫然去拜访新改嫁的寡妇未免反常。谢爵想了想,眼睛落在锦缎身上,“小被儿,你到那张寡妇家先探探虚实。”   他说着自袖内摸出铁匕首来,交与锦缎,嘱咐说:“万一败露,切记不可贸然交战,只管跑来找我们。”   锦缎年纪小,可到底是登记在册的分骨顶骨差,试探一二难不倒她。锦缎接过匕首藏在衣襟内,谢爵转头又冲徒弟道:“双行先留住此处,我与小被儿去看看。”   陆双行点头,三人分开。 第17章 十七·院墙   这牛棚里倒是没什么异味,一具皮囊频繁经历褪壳才容易引起腐坏,反而长久使用,皮囊、或者说尸首才不易腐烂。陆双行再度翻进棚里,矮身查看夏先生的尸首。其实仔细检查,便能发现手腕与脚腕这些位置皮下已隐隐透出鲜红色、像斑疮似的。陆双行与谢爵从前也见过几次红艳修皮,为画骨所用的皮囊腐坏与一般的尸首腐坏不尽相同。皮肉先是变黑,而后转红,长久不修才会溃烂。红艳用来修皮的是种闻起来很像草木汁液的东西、混合颜料而成,涂上以后皮囊并非只是覆盖一层颜色,那些药汁会渐渐融化进皮肉里,使肌理完好如初,栩栩如生。   这具皮囊看起来最近才被使用过,却又经历频繁褪壳,若画骨真是所谓张寡妇,的确对得上。他想了想,反而不理解那画骨既然已有张寡妇一张皮,为何还要再预备个夏先生。   陆双行翻了翻尸首,玄刀不在身上,但分骨顶玄刀至今一把未少全部追回,想来是夏先生休沐时将刀留在了修刀房检修。他啧了声,总觉得有些反常。   另一边,谢爵远远跟着锦缎,小丫聪明,先开始已问出了张寡妇家位置。既不偏也不同邻里挤在一起,门口土墙上晒着几件男人的衣服,不知是否故意挂出来的。谢爵隐在暗处眼见锦缎径直走进张寡妇的院子里,没一会儿院墙里“呀”了声,张寡妇的声音传出来,“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自己乱跑?”   土墙不高,差不多能窥见张寡妇的半个脑袋,模样还算俏丽,此时正低着头同锦缎讲话。锦缎的小个子完全被藏在墙后面,也不知比划了什么,那张寡妇又惊又慌,说道:“你不会说话?从哪里跑来的——”   说话间锦缎拉着张寡妇的手从院墙后出来,让谢爵能看到情况。张寡妇看看四周,又俯身看了看衣着不俗的锦缎,有点回过劲儿来,试探着问说:“是和家里大人走散了?”   锦缎忙点头,张寡妇了然,又问说:“家是城里的?”   锦缎再次点头,又指指自己嘴巴,做了个端碗喝水的动作。张寡妇皱着眉想了想,扭身进屋,看样子是倒水去。   她一走,锦缎眼睛立刻对上远处的谢爵,两人眼神交换,锦缎两手一压,意思是稍安勿躁。不多时,张寡妇从屋里出来,给她端出一碗水。锦缎吨吨吨喝完了,张寡妇才搔搔头,自言自语说:“这怎么办呢,我带你找村长去?”   张寡妇把碗接过来,蹲在锦缎身边,“你家在哪座城?知道家里大人是做什么的,姓甚名何?”   锦缎点点头,张寡妇又叹气,“可你也不会说啊。”   正是吃饭的空当,倒也没人出来看热闹。张寡妇望着眼前的“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谢爵在暗处打量着,一时也不好判断。画骨替换非亲非故之人,要辨别难上加难,他这些年来是练就了超常的直觉,可现下里也偏生就没有那股“直觉”。   锦缎拉拉张寡妇的手,张寡妇顿了下,反应不大,任由她抓住了。见状,谢爵从暗处快步走出来,边走边焦急喊道:“小被儿——”   锦缎眼前一亮,立刻转向他那边,手却仍然没有松开张寡妇。张寡妇略带茫然、也顺着谢爵过来的方向看,待对上脸,她不由想往墙后躲。三人此次是出来玩,自然穿的便装,但谢爵仍难掩不俗贵气,张寡妇自觉不便,奈何他走到跟前了锦缎才松手,躲也躲不及了。   谢爵和锦缎配合默契,在她眼前上演一段“久别重逢”,张寡妇略显尴尬,在旁边附和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谢爵本想把锦缎抱起来,捞了一把根本没捞动,只好不动声色又松开,转而连连冲张寡妇道谢。张寡妇摆摆手,“谢什么,不过给碗水喝,多礼了。”她说着虚指指屋内,“家里爷们儿不在,不留你们喝茶了,快回吧。”   谢爵说着要摸出碎银再谢,他摸了下袖带,这下呆住,钱袋子在徒弟身上!   张寡妇看出他的窘迫来,又是摆手,“快请回吧,我也回了。”她说着转身进屋,留下一个后背。画骨致命之处正在后背上,像是真毫不设防。   锦缎抬头看看谢爵,谢爵眯缝了下眼睛,轻轻摇头。   一大一小返回牛棚,陆双行坐在木栏上等着,一眼就看出事情不太顺利来,问说:“怎么?”   “钱袋子在你身上。”谢爵叹气道。   陆双行顿了下,摸出钱袋子,自里面倒出几块儿碎银,“找这个?”   谢爵点头,接过来抛了一下。拿上手便能发现这几块儿“碎银”异常沉,若是不知情贸然接过,手必定得往下坠一下儿。画骨力超常人,猝不及防拿到手可能掂不出来差别,算是个探探虚实的小伎俩。   “不行咱们就只能在这儿蹲守几晚看看,”谢爵看向锦缎,“马车太大,得窝草丛了。”   锦缎点头,陆双行慢悠悠道:“我倒没意见,只是段叔恐怕要给我们气死了。”   谢爵笑笑,“事出有因嘛。”   一行三人找了个避风避阳处窝好,锦缎趴着草丛上没了那副冒失样子,她本就是个哑巴,此时显出些超出孩童的安静来。谢爵忍不住拍拍她脑袋,低声道:“现在倒是有几分你双行哥哥小时候的模样。”   锦缎又坐起来,拿手比划。陆双行在一旁看懂了,接说:“不成,画骨褪壳换皮时最脆弱,何必把夏先生藏起来费那个劲。”   锦缎想想也是,点点头又趴下,三人不再交谈。   骨差是善于蛰伏在暗处的。耐心等待着非人之物现出端倪、渐显马脚,而后一击即中,把被窃取的皮与骨还于安身之土。漫长的等待陆双行经历过无数次,也便不觉烦躁,他忍不住悄悄看向师父。谢爵背靠林木席地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牛棚,像是把已出鞘的刃。他身旁,锦缎手里翻着那把铁匕首,抽出又回,凌空只有抽刀时的铮铮声。   天色渐沉,冷意自地皮上溢出,牛棚的轮廓亦开始模糊。轻便衣裳裹不住寒气,陆双行凑近了些、挨着师父,蓦地想起三人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他更加贴近谢爵,轻声道:“马车上有干粮,我去拿点过来?”   谢爵应说:“好,快去快回。”   目送他起身离开,谢爵出了口气,小徒弟适才依偎在自己身边时好似还是那个像锦缎似的小孩,岂料恍然在起身的瞬间悄然长成,身姿矫健。   一刻未尽,陆双行行色匆匆自树林背后回来了。他俯身一手按在师父肩头,蹙眉道:“那个货郎回来了——” 第18章 十八·意外   “货郎,”谢爵一顿,“在张寡妇那儿?”   锦缎也看过来,陆双行点头,“我顺道绕去她家看了眼,发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有村民正从他手里买些杂物,张寡妇就在屋里收拾东西。”   这岂不是完全搞错了方向?谢爵蹙眉思索片刻,要站起身,“我去看看夏先生的尸首。”   陆双行手上略微使劲儿,“我检查过,手腕脚腕已经变红了。”   谢爵发现了徒弟抗拒他独自行动,折中道:“既然如此,大家一道去吧。”   锦缎弹起来,要把铁匕首递进他手里,谢爵摇头说:“你拿好防身。”   此处本就能看到那牛棚,三人轻手轻脚过去。谢爵其实动作利落,但架不住徒弟还是瞎操心要扶。此时黑咕隆咚的,牛棚里月光透不太进来,锦缎随身带着火折子,刚要吹燃,谢爵忙提醒说:“小心些!别掉草上。”   锦缎点头,陆双行把夏先生的尸首从草里重新刨了出来。为那火折子红光一照,尸首面颊诡异地仿佛也被染上红晕,好似在下一刻便会呼吸、睁眼。谢爵掀开尸首袖子,原本片片红斑的手腕赫然变成了青黑色的!谢爵倒吸了口凉气,低声道:“这皮囊刚被修过,卧林村有修皮匠!”   “那时我查看还是红色,”陆双行接过火折子凑近了些,“眼下药汁开始融化进皮肤,已经退回黑色了。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盯着,也就说这皮上午才修过。”   范围一下扩大到了整个村子,且不说单是村落,那些往来的游人中也有可能。事态棘手起来,锦缎把火折子熄了,立在一旁等大人们发言。谢爵低头想了想,再度出声道:“两种可能。其一,村中必有画骨,皮囊出现闪失需要修补,便自远处请了修皮匠伪装成游人来修;其二,村中那画骨便是修皮匠,有画骨特地伪装成游人跑来找他修皮,皮囊扔在此处,现下应该有具白骨藏身于某个角落……”   “小被儿!”谢爵匆忙道,“有没有哪个马车像我们一样没走?”   锦缎冥思苦想片刻,摇摇头,不知是没有还是不清楚的意思。陆双行接说:“我倒觉得像是第二种。红艳曾说过药汁原料极其难得——”他脑中快如闪电,蓦地发觉这是个坦白的好时机,立刻状似不经意间继续道,“原料难得,她自己也未必够用,否则也不会让楼里的姑娘拖到皮烂了还不修。”   他说罢,谢爵呼吸一滞,转头定定看了过来。陆双行也不刻意做出“说漏嘴”的神情,只是抿抿嘴缩了下。谢爵叹一口气,果然没同他计较,只是小声道:“回去我再同你算账。”   锦缎歪歪头,做了个卡脖子的动作。   陆双行声音低了些,可怜巴巴继续道:“药汁难做,修皮匠自然难得。天下需要修皮的画骨太多了,根本犯不着东奔西走给人修皮,反而更像是村里有修皮匠找过来。”   谢爵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只能先守着了。这儿既然有皮,画骨便一定会来取走。”   这下三人连回到原本位置的心都没有了,干脆就在牛棚里守着。锦缎那铁匕首不离身,一只抓在手里,后半夜却仍是困了,趴在谢爵腿上渐渐睡着。师父一句话也不说,陆双行才不犯怵,悄默声挪到他身边,伸手轻轻去拉谢爵的袖子。谢爵不理他,陆双行就再拉,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谢爵才用气音道:“把小被儿吵醒了。”   陆双行见好就收,半晌又说:“我总觉得还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谢爵点头,轻声道:“可惜红艳不肯说药汁是用什么做的,制好以后半点味道没有,闻也闻不出来。”   三人将夏先生的尸首重新藏回了干草下,谢爵眼睛盯着那片枯黄的草,轻声道:“无论如何,这里都多出一具皮囊。”   陆双行随手拾起一根枯草,边摆弄边说:“药汁需要时间生效,手腕是容易被看到的地方,那么那画骨打的主意是等皮囊完全好了再走。”   谢爵微愣,蓦地明白过来怪异之处在哪儿,“也就是说,夏先生的皮才是被带来修的皮。那个修皮匠备了张皮在村里,给来找他修皮的画骨暂时替换用。一个定期会在村中出现的人……便是画骨!”   陆双行沉默须臾,“这不是又绕回货郎身上了……那张寡妇是修皮匠,更说得通了。”   “张寡妇原本寡居,又改嫁了货郎,时常同外人接触必会惹来非议。这儿离皇城近,有点风吹草动异样,村民早该像琉璃村似的上报给分骨顶了。该是个常与外人往来也不会招人眼目的——”   师徒俩异口同声道:“茶博士!”   俩人声音微扬,惊醒锦缎,她腾地坐起来,铁匕首寒光一闪即出。   三人互相看看,陆双行忽然也反应过来,“当时在同货郎买东西的,好像就是那个茶博士。”   “难怪,”谢爵微微一笑,冲两人交代说,“这次抓现行了。那修皮匠务必抓活的,也许顺着能挖出来不少画骨。” 第19章 十九·修皮匠   天亮以前,角落里夏先生彻底恢复皮肉光洁。药汁渐渐融入,青黑色消退得一干二净。尽管仍然面色惨白,一看就是尸首。这是师徒俩头回目睹修皮的变化过程,因此整个晚上都时刻紧盯着那些黑斑,暗暗记在心里。   青黑色从皮肉上退净,却又慢慢染回了头顶。天色昏沉,本该大亮的,不想起了雾。灰蒙蒙的雾气时淡时浓,将不远处的卧林村笼罩。浓稠深处几点微弱的芒光,大抵已有人起身,生火做饭。牛棚外的树林夹杂着雾气,是一片鬼魅的青蓝色,潮冷叫人鼻尖发麻,谢爵禁不住咳嗽了两声,顿时又惊醒了锦缎。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想去焐焐谢爵的手,被陆双行扫了眼,莫名其妙又停住。陆双行把那双手揣进自己怀里,轻声问说:“听得到吗?”   谢爵微微点头,三人蓦听得些草瑟声,似是两人于雾气中结伴而行。他腾地把手抽回来,三人对望一眼,轻手轻脚起身戒备。谢爵那手在转瞬透出玄黑骨色,仿佛拿了把造型奇异的武器。他不由就把陆双行和锦缎护在身后,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外面茫茫雾色。   浓雾中,一盏灯笼的火光摇摇晃晃,把周遭的白映透明了些,隐约能看见两个人的轮廓。陆双行贴着师父的耳朵用气音道:“是货郎。”   两人越走越近,交谈声便也传进耳朵。货郎不紧不慢说:“那寡妇迟早坏事。”   同他结伴那人顿时有些不悦,“昨日我已同交代,你进屋只管说自己太累早些休息。从未出过岔子。”   “那寡妇同我说,当初和我好为着就是我这人体贴。这些年好久才回来一次,进屋一句话不同她多说。”货郎阴阳怪气继续道,“你迟早露馅儿,早些把她也除掉算了。”   “你懂什么,村里蓦地少一大活人,必定得把骨差招来。我念着她性子懦弱,从未出过岔子,她是个女人家,难道还跑去分骨顶说,这些年我男人不碰我了、定是画骨钻壳?”那人一口气说完了,货郎也不接话,两人怪声怪气哈哈笑起来,脚步加快了些。   这些污言秽语小孩可听不得,谢爵脸上显出些愠怒来,可怜张寡妇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之人,不想却为画骨利用蒙在鼓里。眼看那两人即将走到,又没法再去捂上锦缎的耳朵。谢爵把她往陆双行那儿一塞,“护好小被儿。”   两名画骨打着灯笼终于走近牛棚,他们余光只瞥见一道黑影,那茶博士反应够快,转身就要溜,谢爵比他更快,显出骨色的右手顿时卡住他脖子,左手一扭——   锦缎抬手把铁匕首抛给陆双行,陆双行接过了抽刀,径直刺向货郎,货郎不由抬手,竟直接空手去抓!铁匕首穿过掌心,货郎顺着劲儿直往下卸匕首,陆双行却反手往上提,那只手直接被刀刃割开,鲜血横流。与此同时,茶博士奋力拧身,画骨力气远超常人,他本以为自己能顺利卸劲儿脱身,不成想钳住他那人手纹丝不动,脚下一旋直接将他压跪倒在地。货郎才不管他,自匕首下挣开就要逃,陆双行不慌不忙,伸手一把揪住他头发。货郎猝不及防头跟着一抬,刀刃瞬间杀到,毫不犹豫划开了他喉咙!   货郎抬手去捂血柱,陆双行跟着一松手,这下两名画骨皆跪倒在地。陆双行把匕首在手上转一圈反手握住,师徒俩一个压制那茶博士,一个下刀精准,三两下挑断了茶博士手筋脚筋。画骨一左一右横道在地,货郎还能动弹,满眼惊恐、捂着脖子要往前爬,谢爵没什么反应,起身挡在他面前。   “别紧张,”谢爵温声道,“你不会死的,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锦缎从牛棚里跑出来,陆双行转身道:“小被儿看好他。”   锦缎点头,接过匕首竖起刀把,刀尖儿顶在了那货郎腰椎上。   师徒俩对望一眼,走回茶博士身前。茶博士一言不发,瞧着比那货郎镇定许多。他歪着脖子来回打量师徒俩片刻,突然开口说:“骨差?还是剔骨先生。”   “骨差。”陆双行不紧不慢答了,扭头又看师父。谢爵俯身,重复了一遍,“分骨顶骨差,我叫谢爵。”   “哈,”那茶博士阴恻恻一笑,“小皇叔。久仰大名。”   货郎自然也听见了谢爵名讳,原本已被刀尖抵住要害不再挣扎,蓦地喉咙里发出怪声弓起后背!谢爵和陆双行同时一愣,陆双行当即喊道:“小被儿!”   货郎后背一截白骨竟顶穿皮肉拱出,锦缎手比脑子要快,声起同时她动作凌厉两手攥住那刀柄,奋力刺向了白骨骨缝间!   货郎身上登时爆出黑雾,刺鼻香味喷出,紧跟着他的皮囊融成黑水化开——   茶博士再度大笑一声,兴高采烈道:“你把他吓死了。”   锦缎满面懊悔,攥着匕首退开,回到师徒二人身边。她把匕首递给陆双行,陆双行接过了,谢爵才开口道:“你清楚我为何还不杀你。”   “自然,”茶博士不慌不忙,眼睛却紧盯着谢爵那只透出骨色的右手,“小皇叔,我听说分骨顶有一套专为画骨设计的拷问刑具。”   谢爵蹙眉矮身,不置可否。那茶博士舔了舔嘴,“这样吧,我告诉你们修皮匠怎么修皮,换个痛快死法。”   陆双行挑挑眉,问说:“往来画骨是如何得知你在此处修皮的。”   茶博士不言,仔细观察着谢爵,见他没有打断,砸砸嘴答说:“修得好,名气自然就传开了。”他再度舔嘴,忙不迭又道,“我那屋头有晒干的草药,研磨成汁兑上颜料即可修皮。来往修皮的画骨身份我一概不知、从不过问,对两厢人都安全。”   陆双行看向谢爵,谢爵仍是不出声。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茶博士见状,总算是焦躁起来,“小皇叔,我想你是说话算数的。”他说着背如蛇形诡异弓起,一截白骨同那已死货郎一般顶出皮肉。白骨上不沾染鲜血,雪白透亮,雾气未散,场面诡异至极。   陆双行不动,只看着师父。谢爵安静地同茶博士对望,他越平静,茶博士反而焦躁难耐,突然软绵绵地挪动着四肢要爬起来。谢爵冲徒弟摊掌,陆双行将刀柄轻轻放在他手上。   “别怕,”谢爵说着,一手捂住那茶博士眼睛,刀向他那段白骨上压去,“很快的。”   话未说完,那茶博士已经开始融成黑水。谢爵松开手,锦缎适时从袖子里摸出块儿手帕。谢爵接过了却没动作,直到陆双行将他拉起来。   他不动作,陆双机就把手帕拿过来,将他指缝间沾上的那些黑水仔仔细细擦干净了。锦缎撇撇嘴,从牛棚里拿了点干草杆子,将画骨留下的白骨拾在一起,娴熟地捆好。   稍许,谢爵看看徒弟,又看看立在一旁的小丫,轻声道:“回去吧。” 第20章 二十·修刀房   这趟出行收获颇丰,白骨两具,自那茶博士家缴获晒干草药一盒。白骨被锦缎用垫子仔仔细细包好了遮光,她就坐在白骨堆儿旁,偶尔小心翼翼地挡着不时从车窗漏进来的日光看一眼。   一路沉默,锦缎却是毫无所觉,拿手指指白骨袋子,比划说:“爹看到了要高兴。”   谢爵侧身看罢,总算是笑了下,轻声道:“修刀房现下不缺骨骸。”   锦缎扭扭脖子,爬过去挤着谢爵,偷瞄了眼前面专心致志驾车的陆双行,把手缩在身前小心比划说:“怎么不理双行哥哥?”   谢爵也回头偷瞄了眼徒弟,把手缩在她身前动作小小比划起来,“他犯错误。”   锦缎似懂非懂点头,又比划,“要生多久气啊?”   谢爵就继续也跟她比划,“我不生气。我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锦缎放心了,又去扒拉那些白骨。   本来是把人家老段的闺女带出来玩,不想这一去一天一夜,可得把老段急坏了。三人回到分骨顶干脆直接去了修刀房,修刀房在半山腰上,有一处平台,常年日照充沛。走进平台便能看见地砖上按部位分好、到处都晒着累累骨骸,有的已经变黑。这玩意儿反正也没人会偷拿,就是偷拿走了也没人知道怎么做成玄刀。老远便见一青衣女子倚廊柱而立,谢爵脚下略停,拉住锦缎道:“这是琴琴还是瑟瑟?”   她们姐妹俩不挂刀就那样站着真是难分彼此。锦缎也被问住了,转过头看走在最后面的陆双行。陆双行抱起胳膊看了眼,脱口而出道:“瑟瑟。”   谢爵仍是不理睬徒弟,锦缎就又举起右手做了个挥刀的样子,意思是“这是瑟瑟姐姐”。   在陆双行看不到的地方,谢爵勾起嘴角。   三人走到屋檐下,曹瑟瑟早也看到了三人,俯身揖礼道:“瑟瑟见过小皇叔。”   锦缎扑过去搂住她腰,瑟瑟摸摸她脑袋,陆双行也打招呼说:“瑟瑟姐。”   瑟瑟点头,“双行——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段叔就要找去了。”   “他人呢?”谢爵顺着问说,他看了眼屋内,不见人影,倒是自后院传来些金玉相击似的声音。瑟瑟答说:“和我姐在后面盯着刀呢。她是左撇子,跟咱们着力的劲儿不一样,刀得多注意。”   正说着,后院里有个女子扬声喊道:“瑟瑟!”   那音色同瑟瑟一模一样,听着着实奇妙。曹瑟瑟侧身“哎”了声,转头冲三人道:“我姐喊呢——”   “去吧。”谢爵摆手。   她往后院去,锦缎也想跟着。谢爵想起一事来,不由张口便喊说:“小被儿!”   锦缎停住,旋身看向师徒俩。陆双行仍在师父身后,他冲锦缎挑挑眉,发觉自己是很清楚师父想说些什么的。果然,谢爵把她叫住,蓦地又吞吐吐吐道:“小被儿啊,就是……”   锦缎歪头,谢爵略微窘迫,磕磕绊绊道:“就是,在牛棚时……”   眼见锦缎眼神愈发茫然,谢爵顿了顿,出了口气摆手道:“罢了,你且去吧。”   把小丫送回去,师徒俩才不紧不慢地往山顶走。所幸孩子天真,听不太懂牛棚里那茶博士与货郎的轻薄调笑。师徒俩从前遇上过比这些尴尬百倍之事,陆双行不由回忆了片刻,蓦地莫名着急上火。   眨眼间两人走到常悔斋竹林外,到现在师父可还没同他讲过一句话呢,这一会儿还不得把自己赶出门去?陆双行酝酿须臾,在后面小声唤道:“师父……”   谢爵回首看看他,继续往竹林后的小屋走。陆双行紧跟进去,谢爵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两人一天一夜没回来,早没茶水喝了。他慢吞吞地过去在小炉上架水煮茶,陆双行跟在后面,酝酿了半天又说:“我可没有故意去看颠倒楼的姑娘……”   谢爵背对着他把茶叶拨进陶壶,闻言噗嗤一声,转过头只看着他。陆双行委委屈屈继续道:“是她摇扇子时我看到的。我想着红艳的楼里怎么可能不收留别的画骨……就先没说。”   谢爵挑了挑眉,师徒俩又都不说话了,只等那炉水滚开。谢爵走回到软垫前坐下,陆双行安静等到水开,将茶注进小盏端到师父眼前。滚烫的茶水氤氲着薄烟,谢爵端起来,吹出一小层涟漪,浅浅啜了口。   他放下茶盏,陆双行靠过去,拉拉他的袖口,“师父理理双行。”   谢爵仍是不开口也不看他,但也没抽回袖口。陆双行贯会拿捏他这些小动作,凑过去盯着谢爵的眼睛,声音越说越小,“师父理理小猫嘛……”   半晌,谢爵瞥他一眼,叹气道:“孽障,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了。”   陆双行笑笑,他个子愈发窜高,如今谢爵坐着也须得微微抬眼才能平视。他看着他,抿了抿嘴又说:“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干涉。只是画骨事关重大,颠倒楼也算在天子脚下了,由不得红艳胡来。”   “我是知道红艳楼里还有别的画骨,底细也大致清楚,否则断不会留下。可也没想到有皮坏了红艳没给修的事,”谢爵说着叹气,“那些草药,得空不妨拿一部分去给红艳吧。她不给修,万一日后那画骨皮真的烂了,真的要动歪心思红艳也拦不住。”   陆双行赶忙乖乖巧巧点头,谢爵睨着他,“至于别的小秘密……”他竖起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可别再说漏嘴。”   那只右手上的骨色早已退去,只是一样的修长。这看起来像是双生来该抚琴焚香的手,却取过无数画骨的性命。陆双行刚想说句“才没有别的秘密”,刚动嘴唇,谢爵突然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咳嗽得惊天动地,腰都弯下去。陆双行一慌,抚了抚他的后背顺气,“受凉了?”   “没事,”谢爵摆手,碎碎地又咳了两声,“蓦地呛进去一口凉气。”   陆双行把瓷盏端起来吹到适口温度递给他。谢爵接过喝了两口,眼下一小块儿皮肤咳得都红了,他小声道:“不碍事,喝口热水就好了。”   “我给师父煮碗面吧,”陆双行说着站起身,“吃口热乎的过过。”   谢爵想了想,点头。陆双行复又交代说:“把炉子升起来。”   分骨顶的山顶上另有小厨房,谢爵那双手能精准挑开画骨皮囊经脉,却不太做得来生火做饭。陆双行自己其实也做不来太精致的吃食,好在师父最爱吃的其实是阳春面,点一点点儿酱油,再戳一筷子香油切点葱花就够。   他回来时刚好晌午,常悔斋的门半开半掩。陆双行轻手轻脚进去,发现师父趴在矮几上睡着了。阳春面散发着股醇香油味慢慢在屋舍内混开,期间仿佛还夹杂着淡淡的香甜气息、仔细寻却又无从觅得。谢爵的右手垫在脑袋下面,那手微微蜷着,在白灿灿的日光下透出隐约骨色。 第21章 二十一·异香   陆双行把煮好的阳春面轻轻放下,犹豫着要不要喊醒师父。这么短的功夫便能睡着,想必是真累了,可他一觉不知要睡到几时,岂不是两天都没能好好吃饭?   他在旁边支起下颌安静坐着,眼睛观察起谢爵的右手来。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骇人,陆双行却不觉得。他对着那只形好的手发了会儿呆,这只手正是他的骨相吗?还是说其实是喻王的遗骸。陆双行不清楚,他愈凑近,愈发觉得空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甜味浓了些,一回神又立刻消失不见。他离得太近,鼻尖离师父的脸颊只剩下几寸,谢爵蓦地醒了,晕晕乎乎“嗯?”了声。   甫一出声,陆双行立刻坐直坐好。谢爵拿手揉眼睛,瞥见了旁边的阳春面,爬起来温声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没事,”陆双行把面碗推到师父身前,“刚好凉到可以吃。”他说着却要起身,“我出去一趟,师父若是吃完了放那儿只管去休息,我来收。”   谢爵并不推脱,轻轻点头。   待徒弟离开,谢爵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那碗素面。睁开眼早已看见了手上透出的骨色,此时这手执起筷子,就像是双真正的骨手。他没什么反应,吃着吃着只觉头晕,不禁盯着自己那手,来回慢慢翻掌。   面是徒弟的心意,谢爵强忍着天旋地转吃完了。他倒了些茶清清口,一路扶着手边的东西回了卧房,近乎一头栽在床榻上。晕头转向时视线一并渐渐模糊,隐约间他看见了一个人走向自己,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他听到徒弟的声音,嗓音低沉、再不是当年那个脆生生跟在自己后面“师父师父”叫个不停的少年人了。   “我在外间翻些卷宗,”那个声音边说边把被子为他盖好,又细心地取下发簪放在旁边。“师父好好休息。”   谢爵强撑着“嗯”了声,昏睡不醒。   外间,陆双行坐回矮几后面。桌上今日没摊开书册,他也无心瞧,不过是个托词。他扫了眼适才被自己放下的物什,那是个拇指大小的碧色竹筒。陆双行侧身盯着竹筒,愈发莫名心烦意乱。他一把抓过竹筒拔开,里面装着两枚豆粒大的暗红药丸。   卧房内传来的呼吸声比平时要重,听上去师父好似睡得并不安稳。陆双行把竹筒盖好,抿了下嘴唇。   有毒,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着。如果不是,绝不能吃。   陆双行的思绪散乱,画面接二连三涌现,搅合得心乱如麻。他把竹筒收进袖口,走到木架前随意抽了本书册,翻看起来。   谢爵果然一觉睡到半夜。他是从浑噩间渐渐挣脱清醒的,眼睛还未睁开便觉口干舌燥,身上也热得厉害。他不由扯开了些衣襟,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上下都像是麻了,稍微一动便从骨缝间滚出怪异的痒和酥,他情不自禁哼了声倒回床榻上,脑袋里嗡地一声。   然而他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祈祷徒弟已回饮冰,不在外间。可惜还没想完,陆双行已从外面匆匆快步进来,单膝跪在塌前要扶起他,“师父——”   他的手一碰,谢爵浑身发颤,只觉得那片皮肤好似被点燃了,一路麻进思绪里。谢爵想扒拉开他的手,指头却不听使唤、蓦地攥紧了徒弟含糊道:“双行,双行……”   他的嗓音断断续续,格外温吞含糊又脆弱。陆双行心底一颤,想松开他,偏生谢爵扒着他上半身勉强支起,睡前放下的长发几缕凌乱挂在鼻梁上,就连眼睫都微微发颤、好似自己一松手就会动弹不得。   “不净砂……”谢爵一面喘息一面眯缝着眼睛微微仰头,“去取不净砂——”   陆双行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床榻上,从袖内取出那竹筒,压低声音安抚道:“我已备好了。”他说着倒出一枚暗红药丸。谢爵手抖着想去拿,却只抬了抬手指,便突然痛苦地“唔”了声,只好尽量把脸朝上扭,微微启唇。几缕乌黑墨发挂在嘴角,衬得嘴唇透着水红,陆双行小心翼翼拨开那缕长发,将药丸送进师父口中。   药丸在嘴里化开,苦涩至极,谢爵喘息急促,窝在锦被间似是想缩起来。陆双行手忙脚乱去外间拿小盏倒水,托着他的头喂了几口,将不净砂的苦涩冲淡。那药丸倒出竹筒便可嗅到丹药独有的苦气,此刻却被另一股甜韵搅散,味道甜得陆双行脑仁儿也一阵阵发麻,不敢正眼去看榻上的师父,可却又定住了般移也移不开。   他的视线仿佛与那甜韵无形中痴缠。榻上的师父衣襟略敞,突起的锁骨好似也脆弱得一折便断;眼下那片红晕越烧越红,抚上去大抵也异常柔软。陆双行一个激灵,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谢爵边喘息边断断续续道:“双行、双行出去……”   “是。”陆双行如梦初醒,脱口而出应了声。他站起身看床榻,谢爵双目失神,拧着眉屈起腿。他原是想即刻离开的,不知为何,手却不受控制地伸过去,用指节极轻地蹭了下师父的脸颊。   谢爵一颤,眼神却好似无知无觉。   陆双行匆忙退到屋外,掩上了卧房的门。他知晓自己该回去了,回到他的饮冰、饮一壶冰,凉下去胸膛内的热。屋内的香甜气息即使隔着门扇也难以遮掩,甜得像是只小手勾着心腹。陆双行背倚在门板上,头仰起靠着门扇。   师父细碎的低吟被关在门后,他随着那些细细碎碎慢慢念,“观此身不净。”   压抑的喘息在他脑海中牵出片古怪的雪白。   “红粉化血污,”陆双行闭上眼,继续念说,“骷髅,骷髅——”   他强迫自己去观想,仿佛门里门外都不过是两具骷髅、白骨。可思绪却还是渐渐不受控制,带着他走远。他像是跟着那缕香甜潜进了似真似幻之境,这是虚境,他还是走了进去,走入不净泥潭。 第22章 二十二·花泥   是春日尽头,将败的花蕊散着股甜腥、被风卷得落进草甸中,在碧草上点缀出斑斑粉白。陆双行同师父追查画骨累日奔走,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他个子尚小,五官亦还未长开,脸上略带着少年人的稚气,此时拖着沉重步伐,眼皮子已快睁不开了。   那画骨自去年夏天于骨差手上逃窜,之后便一直难觅踪迹。眼下总算有了眉目,蛛丝马迹指向陈老爷家的宠妾,谁料匆忙赶去,那画骨却在半月前伙同家丁奔了,陈老爷自己都没个头绪。谢爵未曾透露师徒俩俱是骨差,道别陈家一路沿着线索追至桃花沟。单走便将近走了一天一夜,天色大亮,桃花沟野桃花连成一片,像是走进了桃红秘境,倒确实是块儿风流境地。   草甸赶着春尽疯长,窜得足有半人高。远处溪流潺潺声不绝于耳,谢爵回头,徒弟本来一步一随,此时却落到后面,他向来懂事,累也不说。谢爵叹了口气,干脆停下脚步,主动道:“休息会儿吧。”   陆双行摇摇头,谢爵无奈,拉着他席地而坐,说道:“那画骨是奔了,不是闻风逃窜。追到这儿,不差一时半晌的。”   坐下来,陆双行才肯大口喘气。谢爵把最后几口水递给他喝,陆双行摇摇头,又拿回给谢爵,“双行拖累师父了。”   “没有,”谢爵轻轻摇头,那水袋被两人推来推去,“我十五岁时可不及你一半呢。”他说着指指远处溪水奔流声传来的方向,“再走走就有水源,我不渴。”   陆双行这才喝完了水,把嗓子眼直冒火似的干涩压下去些许。谢爵拿袖子替他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又说:“我去取水。”他起身,陆双行不由跟着也站起来,拿过那水袋,抢说:“我去。”   谢爵看看他,出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脑袋。陆双行小跑着往溪畔走,本也没刻意压低足印。他快步往溪水走,风过草动的沙沙间慢慢溢出些断断续续的喘息。一男一女交织,女子婉转如莺啼、既像压抑着,也像舒散。他眉头一蹙,手不由按在了腰际玄刀上,却又不解——那画骨是受伤了?难道另有骨差追查至此。他压低身形,心底隐隐既觉怪异又不舒服,小心翼翼往娇声尽头挪去。   溪水在灿灿光芒下折射出琉璃光泽,光泽中间交叠着两具白生生的身躯。那男女衣衫尚未完全剥落,赤条条上半身扣在一起,衣襟滑落在溪水中随波微漾。两人下半身浸在水中重重叠叠,男子头埋在女人胸前、女人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按在清溪突出水面的青石上,修长手指搅按着石上点点桃瓣,落花浆泥融进流水,古怪的香盖过了花蜜甜腥——   陆双行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他是在陆家村长大的,对男女之事并非一概不知,却也没见识过画骨敢在光天化日下与人缠绵媾合。那两具白花花的肉身掩映在桃林间,陆双行按在玄刀上的手不由捂住了嘴,早也忘了藏匿足印,狂奔回了师父身边。   不过去了片刻,回来时却满脸通红、惊惶不定。谢爵也被他吓了一跳,当即拔刀起身,不料衣袖全被徒弟牢牢攥住。他顿时不解,拿眼神询问徒弟,陆双行嘴唇抿了又抿,半句话说不出口。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谢爵干脆一手夹着他一手拿刀就跑,莫名的,陆双行不肯师父眼见那画骨媾合一幕。   他记得那天自己仍是看见了画骨的容颜,果然是娇媚艳丽的脸,不及躲闪、绣口中吐出一口缠绵黑雾。谢爵反手捂住陆双行口鼻,自己同那目瞪口呆的男子似乎都不慎吸入半口。画骨身躯化作黑水流进清澈溪水,混着花泥。   他们回分骨顶的路上,师父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欲言又止又窘迫不堪的神情。几次想说些什么,都又睁大眼睛咽了回去。回到常悔斋,陆双行仍是脑海空空。谢爵在屋里踱来踱去,陆双行呆呆地问说:“师父,你中毒了吗?”   谢爵被他突然出声一惊,停住脚步愣了下,答说:“不清楚。”   陆双行从架子上翻翻找找,取出一支碧色竹筒。师父以前曾说过有些画骨是带毒雾的,那雾能蛊惑人心,唯有不净砂可解。但师父从未讲过中毒有何征兆,又会发生什么。谢爵瞥见他拿出竹筒想接,陆双行手腾地一缩,小声重复着师父曾说过的话,“不净砂有毒,若不确定,绝不可吃。”   师徒俩眼睛瞪着眼睛,陆双行往后缩了缩,握紧竹筒,“双行会守着师父的。”   谢爵很明显地把话又吞了回去,拍拍他脑袋,进屋去了。这次他掩住了门,门扇闭合,仿佛吹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甜。奇怪,那味道同红粉桃花间的甜似像非像。他抓着竹筒守在门外,日头渐落,明月高悬。陆双行的脑海中溪水间那两具肉身交叠的画面挥之不去,雪白削肩,墨发披在盈盈腰肢、同那男子长发纠葛,他却有种强烈的污秽感。   好脏。   雪白的皮肉像是两具雪白的骷髅交叠,肋骨嵌着肋骨。落花混入清水融化,泥泞不堪。欲拒还迎的娇呻、粗重喘息声和酥软肌理无处不给他强烈污秽感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画骨剥下自己的皮、如美人褪衣;精致的美人褪衣般退下自己鲜艳的皮,露出森森白骨,好脏。   陆双行浑浑噩噩,直觉那男男女女都污秽至极。冰肌之下不是玉骨,而是温腻的肉,腥烫的血,搏动的脏器。他喉咙阵阵发紧,手不禁拨开了竹筒。   苦涩丹药味溢出,喉咙口的不适才稍有缓解。不知何时月高攀上树梢,他慢慢听见了自己以外的呼吸声。也是压抑的,难耐的。那喘息好像荡进了他空空荡荡的心口,在胸膛间漾开、填满。他如梦初醒,推开门奔进卧房。   师父侧躺在床上,蜷起腿、修长的手指攥着身下薄薄的被单。他的衣襟半敞,长发同样有几缕挂在肩头。眼下通红,看起来痛苦难忍,用力攥着被单的手也在微微颤抖。陆双行又闻见了那股香甜,他却并不再感到污秽,那香好似引着他上前,引着一团火从脸颊烧到胸口,从胸口烧到肚腹。   赤裸的枯骨消散,眼中只有雪白的肌理。他的闯入像是惊回了谢爵一丝半缕理智,师父看起来比回来路上还要窘迫、羞愧,拧起眉心、绷紧的嘴唇好似要哭似的。陆双行惊慌不安,小跑过去跪在床边,手忙脚乱地拨开竹筒。他把竹筒送到师父嘴边,暗红丹药却顺着嘴角滑到床榻险些滚落。他想去捡起,谢爵突然半撑起上身,颤抖着的指尖要去拿那丹药,不想手指却连抓握之力都没有。陆双行僵在原地,谢爵呜咽一声,俯身在榻上,嘴唇衔起暗红的丹药。   “出去……”   陆双行一怔,谢爵缩起身子,声音含糊,仍是坚持道:“你出去。”   陆双行站起身,踟蹰了下,拿过被子,一把盖在师父身上,逃也似的跑了。   他一路跑回了自己住着的饮冰。不知为何,脑海中交叠着的白骨消失不见,连那喘息声也消散殆尽,只剩下了痛苦难耐、费力的呼吸声。画骨最后吐出的半口香甜雾气,嫣红的嘴唇慢慢变幻,幻化作一张泛着水红的薄唇,薄唇间衔着暗红的丹砂。   他的梦中,纠缠交媾的白骨如浓雾散去,浓雾尽头是另一片雪白的肌理。修长的手指曾抚摸过他的发旋,脸颊,无比有力而强大,却怎么也抓不住粒小小的暗红丹药。陆双行将脸颊贴向那双手,亵衣亵裤上一层冷汗,一层冰丝丝的凉。 第23章 二十三·不净   陆双行感到有团火一直炙烤着心骨,亟待饮冰而冷。矮几上,注进白盏中的茶水早已冷却,他快步走过去端起小盏一口饮尽,凉茶顺着咽喉滚进肺腑,浇灭了那团滚火,也一下子浇散了脑海中的不净幻境。   也不知怎的,他指尖茶盏一滑,登时摔落在地砸个粉粹。他没被那脆生生的响动惊到,只是矮身慢慢拾起脆片,又认真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的。陆双行捡得异常专心致志,回过神来,卧房内的喘息声渐渐平静。他处理好碎片,不放心兀自打开卧房门往里面瞄了一眼,谢爵缩在被褥间,终是睡着了。   淡淡香甜似是也被茶香冲散,陆双行出了口气,轻手掩上房门,回了自己的饮冰。夜色已深,他慢慢洗漱,躺下身子,思绪却不由又连回了在师父房门外那一团。年少时他做的第一个不可言状的梦,梦境中的身骨竟是他的师父。斟开无数虚虚实实色相,留下的也左不过是色相。   观此身不净,红粉化血污;骷髅、骷髅——   画骨褪壳,令他似懂非懂交缠媾合的其实正是具具披着皮相的白骨;可他亦是贪恋种种。陆双行翻身侧躺着,刚饮过茶不禁又变得口干舌燥起来。他没爬起来喝水,只是潜进回忆中继续咂摸。记得那天以后谢爵躲他躲了好几日,陆双行头回在常悔斋门口吃了闭门羹,一时半晌也是似懂非懂,既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羞愧于梦中的僭越冒犯。想也想去越想越委屈、越百思不得其解。谢爵是师父,自己是徒儿,那梦与才刚萌芽的情愫都该压在心底,永远也不诉之于口,陆双行是清楚的。   他冲着师父撒娇惯了,思来想去赶也赶不走,就坐在常悔斋的门口默默流眼泪。后来果然把要下山的谢爵吓了一大跳,当即又跑来哄。师父绕到右面,陆双行便把脸往左扭;再绕到右面,他便往左。如此一来一回几番,小爪子总算轻轻在师父心头挠了一下,这才收势。谢爵给他擦眼泪,擦着擦着大抵无奈至极,温声道歉说:“是师父不好,不该冷落你。”   陆双行抓着他的手不依不饶的,“那是双行做错了什么?”   这可把谢爵又噎住了,半天支支吾吾不出来。   回忆到此,陆双行蓦地感到有点好笑,翻身坐起。嘴角扬起须臾他便又笑不出来了,在卧林村那茶博士与货郎均未口吐雾气,怎的师父会突然中招,莫不是他在哪里另外接触了画骨。   陆双行把卧林村种种在心头又过了一遍,实在是寻不出哪里反常来,只好按下不表,只等明日师父好了再商议。   一夜无梦,陆双行起了个大早。他倒也没急着往常悔斋跑,出了那档子事师父少不得窘迫片刻。装不净砂的竹筒一直被收进袖中,陆双行带着竹筒悠悠地逛到半山腰。分骨顶有自己的药房,骨差打打杀杀难免受伤。近来接连遇到的画骨身法差劲,万幸师徒俩都没受伤,但画骨个个力大惊人,稍有不慎就是重伤。分骨顶的老医师们看创伤厉害,头风发热反而生疏了。他从药房里讨了两株收缴来的干草装进竹筒里,顺口攀谈了几句。   药房掌事原是宫里的老太医,本已告老还乡,后又自请来了分骨顶坐镇。医师们见多识广,竟没人识得这味草药真面目,只说要再研究研究。草药有一部分另收在常悔斋,得空了是要拿给红艳的。从药房出来,陆双行才往常悔斋走。他走进门,谢爵恰好从卧房里出来、披散着头发。师徒俩莫名对望片刻,谢爵主动问说:“去哪儿了?”   “去了趟药房,”陆双行答说,他没把竹筒拿出来,只是讲说,“刚好杨太医在,但也没人认识那些草药是什么,要再研究。”   “既然如此,”谢爵边说边坐下,把发簪和梳子递给徒弟,“我们去问问红艳。”   “现在?”陆双行接过了,帮他把头发规规矩矩理好。余光瞥见谢爵光洁的后颈上一小块儿红印子,陆双行不由伸手碰了下,蹙眉道:“这是怎么弄的——”   谢爵腾地一缩,这下师徒俩都愣了下,陆双行赶忙把手老老实实放下,谢爵伸手拨弄头发掩住,说道:“蹭到了吧,没事。”   见状,陆双行不再追问,顺理成章也把在哪里吸入毒雾的事咽了回去。师徒俩大致收拾了下,带上收缴来的干草动身去了颠倒楼。   红艳今日倒没在顶层,立在二楼上瞥见师徒俩从后门“做贼心虚”溜进来,团扇一转把她的姑娘们哄进了屋里。师徒俩上去,她快步迎,边迎嘴里边凉飕飕地讥讽道:“瞧见你俩来准没好事。”   谢爵一笑,接说:“怎么没好事了。”   三人快步上楼,红艳一手关门、一手毫不客气就去接锦盒,“别是给我送吃的来吧。”   陆双行也不说话,顺手叫她拿了过去。红艳的七层常年封窗,没她的准许谁也不许上来。门掩住屋里黑漆漆一片,她把锦盒放在桌上点灯,下颌冲谢爵一扬,“坐啊。”   瞧着倒是挺雀跃的,谢爵也不说话,在桌前坐下,陆双行立在他身后。两人眼看着红艳打开锦盒,杏眼盯着盒子里的干草一动不动片刻,倏地把盒子又扣了回去,秀眉一拧,“哪里来的?”   “你收着不就行了,还要管哪里来的?”陆双行悠闲道。   红艳啧了声,把那盖子再度掀开,捏出两株细细闻了闻,脸上表情风云变幻起来。师徒俩也不出声,静待下文。红艳捏着那两株干草在桌前旁若无人踱步几个来回,突然解下腰间钥匙,三两下开了柜锁,从里面端出个木托盘来。   木托盘上摆满了瓷碟、还有个铜研铂,碟中颜料已半干涸,凝结在碟缘上仍然颜色鲜艳,笔架上几支细毛笔却是洗净了的。她把托盘咣当往桌上一放,将两株草放进铜研铂中细细研碎了,随意倒进乘着淡红颜料的瓷碟中,拿半潮湿的细毫笔搅了搅。红艳动作粗暴,毛笔细毫顿时分岔,谢爵见状手伸出去似乎想说什么,干巴巴又咽了回去。   红艳自然也无暇顾及,拿着那笔对镜在嘴唇上勾了一笔,描胭脂似的抿了抿红嘴唇。   陆双行先开口道:“如何?”   红艳不答,眼睛死盯着铜镜。片刻,那红竟慢慢洇进了她的嘴唇,半点颜料的影子都不见了。她皱着眉又在屋里踱步几圈,立在桌前思量片刻,冲师徒俩道:“你们到后面藏一下。”   陆双行与师父对望一眼,起身往屏风后走。走到后面才能看见那锁着的立柜里坐着一具男人的尸首,眉目同红艳几分相似,正是红鸾。师徒俩此前不知道红艳用哪具皮囊就把另一具锁进柜子里,黑咕隆咚的被这人影吓了一跳。谢爵顺手把柜门关上,只听外面是红艳噔噔噔下楼声,进而她大声呼喊说:“你把春草给我叫来。”   不多时,又是两个人噔噔噔上楼。隐约能从幔帐中看见红艳拽着个曼丽人影进来,回身掩门,忙不迭对那春草说:“把袖子掀起来。”   春草站的位置刚巧被重重叠叠掩住,只能看见一截藕段似的手臂伸出,手腕上块块儿鲜红如血的斑痕。那春草也不出声,红艳握着另外蘸了颜色的笔回来,沿着她手臂上的红斑细细盖住,这才替她把袖子拉下来,嘱咐说:“你还回房中去,仔细别让人瞧见。修没修好,都再上来同我讲一声。”   春草细声讲了句“是”,冲红艳福了福轻手轻脚地扭身出去了。   她走了,红艳才绕回后面,插着腰说:“怪了,你们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东西,我瞧着是能用的。”   半句话,师徒俩皆是发觉出不对劲来,不由对望——这些草药和红艳拿来修皮的不一样! 第24章 二十四·灰窟   陆双行没开口往下接,谢爵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收缴上来的。”   红艳毫不客气,势要探个究竟,立刻又问说:“哪里收缴来的?”   谢爵不答,反问道:“怎么?”   红艳看看师徒俩,眼乌子滴溜溜转了半圈,似在考量。陆双行也不说话,眼睛却瞥向木盘上剩下的几个瓷碟。果然,红艳随手拿过个碟子,往谢爵面前一放,用手指蘸了点。她也不说话,拉过谢爵的手腕,谢爵缩了下,没挣开,放任她去了。红艳把原本的颜料和用两人带来那些干草兑的各在他手腕上抹了道。一道艳红如胭脂,一道淡淡肤色,她指指那胭脂红色,“你们带来的这些是可以用的,只是生效要慢很多,我猜是因为草药晒干了。”   陆双行明白过来,“你用的草药是新鲜的?”   红艳不置可否,一手托着下颌,沾满颜料那手指尖碾了碾。她不说话,师徒俩也不说话,一时安静下来。好半晌,红艳才撇撇嘴,再度开口,“真是怪了,不过你们来得也凑巧。”   她说着起身,绕到后面,“今天刚巧是异乡客来的日子——”   说话间帷幔后一道曼妙人影倒下,紧跟着站起个身材颀长的身影,口中讲到一半的话也成了男人的嗓音,“你们同我一道走。”   红艳从幔帐后走出来,却换作了红鸾那张皮相。他理了理鬓发,地上还能看见“红艳”穿着绣鞋的一只脚。他把那具皮囊抬起来塞进柜子里,又把托盘收起,边锁边说:“异乡客月末会到灰窟去,他有时会带回少量修皮草,大多都被窟里的修皮匠收了。刚好我有个相识的修皮匠,不时能匀出来几株给我。”   他说着又冲师徒俩笑笑,神态同那女人皮相差不离,放在这张英俊面庞上格外诡异离奇,“发大财了,你们给我拿来这么多。”   其实那些所谓“修皮草”大多还是收进了分骨顶药房给医师们研究,拿来的只是一小部分。陆双行笑笑,凉飕飕地接说:“该不会你也要打当修皮匠的主意吧?”   “何必呢,”红艳对着镜子整理衣上的褶皱,随口道,“也没几个人知道我是画骨,惹那麻烦做什么。”   “红艳——”谢爵刚开口,红艳“哎”了声打断,竖起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现在是红鸾。”   谢爵干巴巴地笑了下,“我们雇的那车可不会跟着去灰窟。”   “用你们操心,”红艳挤兑他一句,转头看向陆双行,“带你师父下去角门等着。”   陆双行看看师父,挑了下眉。谢爵无奈,站起身道:“走吧。”   师徒俩打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谢爵干脆遣走了来时的马车。陆双行也不干等着,拿手帕把谢爵手腕上被红艳抹上的颜料蹭干净,直把谢爵腕子都蹭红了。谢爵摊着手任由徒弟折腾,轻声道:“我看也差不多了。”   “不成,”陆双行正色说,“谁知道对人有没有毒。”   不多时,有架马车自前院绕过来,红艳悠悠地驾着车停在师徒俩面前,冲他们一扬下巴,“走啊。”   车上放着三个帷帽,足够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谢爵随手拿过一个,给徒弟戴上,问说:“你同你那相识的修皮匠见面也要掩住脸?”   “只是不想灰窟的人总也瞧见罢了,”红艳头也不回道,“你是人,哪里懂我们画骨。认识的人越少对我们来说越安全。”   说罢两方都有些尴尬,蓦地不做声了。谢爵出了口气,看看徒弟。陆双行把面帘子掀开,冲师父笑笑。   陆双行其实不甚清楚红艳的来历,但既然师父肯同她交往,相比是知根知底来历清白的。只是世间又能有几个画骨“来历清白”?见骨差务必杀之已隐隐成了人与画骨间新的仇恨,而画骨钻壳取皮代之、就同人要吃饭进食一样,是本性,是生存的必经之道。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在一瞬间想到了师父居住数十年载的屋舍。常悔——常常悔过。师父对他来说是个复杂而矛盾之人,既怀思悔慈悲、秉承着得饶画骨处且饶画骨,饶过了红艳这般;也杀伐果断,刀指祸患。   灰窟在未来势必有场恶战,到那时红艳没了修皮草来源,又将何去何从。   结果想着想着陆双行又顿觉不快,倘若不是师徒俩无意间撞破,红艳就揣着灰窟这么大一个秘密半句不言语。他忍不住瞥向红艳,谢爵似乎看出了片刻功夫徒弟脑袋里思绪已转过十八弯,轻轻咳了声,引回了他注意。   谢爵摇摇头,陆双行收回视线。   灰窟仍是灯火通明,师徒俩上次来是误入,刀就藏在不远处草丛中,难免心惊胆战。这次有了红艳带着,反而好了些。洞窟内就是带着面帘也并不引得侧目,红艳走在最前面,七拐八拐往深处走,谢爵跟上了些,低声道:“这里有多大?”   “大着呢,”红艳微微掀开面帘,也低声回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忽然又道,“你怎么突然听得真切?”   “不清楚,”谢爵苦笑着摇头,“还不一直时好时坏的。”   陆双行不急着跟紧他俩,慢慢在后面走,借着面帘光明正大打量四周。不时有骷髅与作富家小姐打扮的美人挽手从他身旁路过,不忘边走边回首瞧他,再咯咯笑着耳语几句。骷髅面无皮肉,笑时上下牙哒哒撞在一起,着实恐怖。他本就身形利落,再拿帷帽一遮,平添几分神秘,指不定他们是议论哪里讨来一副好皮囊呢。   不知不觉,陆双行已落下丈远。回过神,谢爵正快步朝他走来,红艳立在一旁的屋檐下等着。谢爵拉过他,轻声道:“别乱走,看什么呢。”   陆双行点头,反手抓住师父的袖口。   行至深处竟兀自别有洞天,洞内火光破不开茫茫青雾,一滩幽暗深水向远延伸,只能隐约见得湖上仍有一屿,几盏灯笼点缀其中。潭水净澈无波,岸旁泊着三两只小舟。红艳摆手叫师徒俩上去,自己娴熟地站在前头拿竹篙撑开,一荡荡水纹漾向暗色深处,几尾煞白的无眼鱼却逐水而来,围着小舟啃噬舟底浮萍。   谢爵将手指伸进深潭中,水冷彻刺骨,凉得他差点一个激灵。那几位煞白无眼鱼忙不迭追过来,陆双行腾地把师父手拽了回来。两人动作稍一大,窄窄小舟一个翻腾,红艳回头恼道:“干什么,把我掀下去!”   师徒俩不敢再动,隔着面帘眼瞪眼看对方。   稍许,远处传来些“噔”“噔”撑篙声,那声音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师徒俩同时抬头,一叶扁舟刚巧同他们的小舟擦肩而过。舟头站着个瘦高的男人,同样戴着幂篱、白纱极长,使他半个身子隐在其下,虚虚实实。他浑身也是素白,形如奔丧,脚后面却又搁着个巨大的担货箱,黑漆木制,看着就沉甸甸的。两片小舟一个向岸,一个向屿错开,荡起的水波揉在一起难舍难分。谢爵转头注视着那人,红艳倒是头也不回,邻快近屿了才说:“那便是异乡客。”   “看来没人知道他自哪里来了。”陆双行悠悠接说。   “自然,”红艳点头,“谨言慎行方便活。他每月都来,只是并不能每月都带来修皮草,得看你们赶巧不赶巧了。”   说话间三人上岸,陆双行回手要扶师父,红艳见状嗤笑说:“他哪里用你扶了,莫不是瓷做的,一碰就碎。”   陆双行才懒得和他争辩,倒是谢爵难得呛他一句道:“少说话。” 第25章 二十五·研铂   岛屿被笼罩在青雾中,到处都湿漉漉的。几处底部架空的茅草屋分布散乱,占据了本就不大的小屿;堂屋半敞开,能看见几个披着皮囊的画骨席地而坐,身旁摆满盛着颜料的粗瓷碗和画笔。他们坐在一起闲聊,见人来了也只是抬起眼睛瞥瞥,估摸着是没“生意”。   红艳轻车熟路地过去,冲几人随口问说:“买先生在家吗?”   “在呀,”其中一画骨瘫坐在地,两胳膊往后支着身子,正大光明打量一圈戴着面帘的三人。“瞧着你们的精细皮囊就知道不是来找我修。在后面呢!”   红艳也不搭腔,招手示意师徒俩跟上。三人往后走,一栋茅草屋架在近岸之处,门口点着两盏绢布扎的花灯。敞开的堂屋内满地都是油灯,倒是这座小屿上最亮的地方。红艳自己蹬了鞋子上到屋内,指指地板,“坐。”   谢爵和陆双行对望一眼,老老实实坐在门口。红艳边解下面帘边喊说:“玲珑——”   片刻,后面绕出来一个皮相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怀里抱着个木匣、随着步伐里面叮叮咣咣。她眯缝起眼睛借着光打量一眼,小声说:“你呀,我当是谁呢。”   她说着上前、步出黑暗,师徒俩才发现这少女皮相没穿鞋,赤着足。谢爵腾地把脸扭了过去,连带着还把徒弟的脸也一起掰正。两人这一动,她注意到角落还坐着两个人来,顺口问红艳道:“怎么,你来了人来修皮啊?”   “不是,”红艳说着接过那木匣帮她放到火光集中处,“外面来的,没见过灰窟,见识短非要跟来。”   他猝然靠近,“少女”蓦地往后缩了下,突然扭捏起来。可惜谢爵脸扭过去了没看见,倒是陆双行又转过头去观察他,隐在面帘下的眉不着痕迹地扬了下。谢爵小声道:“人家没穿鞋子,失了礼数。”   他说完更觉窘迫,陆双行笑笑,轻声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   “没错,”谁知那“少女”耳力惊人,不但听到了,还走到师徒俩身边,蹲下身子搭话道,“不过是具皮囊罢了。”   她生得小家碧玉,眉目温婉,冲师徒俩一笑,“我叫买玲珑,灰窟最好的修皮匠。”   “真不害臊,”红艳蓦地插话,“说正经的,异乡客有带草来吗?”   隔着一道薄纱,谢爵只冲买玲珑轻轻点了下头,并不搭话。买玲珑是画骨,自然懂得有些“画骨”不欲走漏身份面貌,也不再搭话,只是转头冲红艳说:“你贯会挑时候,带是带了,只是挺少,分你一点算了,多的我可没有。”   “那你帮我看看这个。”红艳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一株干草,正是师徒俩带去的那些!陆双行看了眼师父,谢爵没什么反应,眼睛似乎紧盯着那边。   买玲珑接过那干草闻了闻,不由一愣,“干货?你哪里来的,还从没见过干货呢。”   红艳不答,买玲珑走到她抱出的那木匣前坐下,自里面取出个玛瑙研钵,放在里面研了几下。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再次取来几株绿莹莹的草,塞进红艳怀里,“拿去,不要你的银钱了,就这点。”   几株草用细红线在根部仔仔细细地系好了,于黑暗中随着光线流转出些奇异的荧蓝。这显然是买玲珑已准备好要拿给红艳的。   红艳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冲她笑道:“谢了。”   买玲珑面上一红,低头继续研碎干草。玛瑙杵头碰撞起来脆响不断,她很快便研好了,动作娴熟地兑上颜料,拿笔均匀沾上,抬头问说:“谁想试试吗?”   不待陆双行反应,谢爵忽然开口道:“能让我试试吗?”   他说着抬起右手,食指肌理不知何时变得近乎透明,隐约现出截截雪白的骨色。陆双行与红艳俱是猝不及防,转头死盯着谢爵。唯有买玲珑不明所以,走过去在谢爵面前坐下,托起他那只手放在自己手掌上。   她端详半晌,感慨说:“真好的骨头,你一定很漂亮。”   “不过,”她放下谢爵的手,摇头道,“你这也不是坏了,修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便算了,”谢爵收回手,冲她轻声道,“谢谢。”   红艳一时摸不清师徒俩想法,忙冲过来转移买玲珑的注意,“别理他,你说这些到底能用吗?我试着是能的。”   买玲珑在自己手腕上长长画了一笔,点头说:“自然可以,多兑些水罢了。”她另取来一笔,沾上浓黑的墨色,扭身在红艳眉毛上勾勒一笔,“你还是粗眉好看。”   红艳往后一缩,捂着眉道:“谁叫你给我乱描了,外面早不时兴粗眉了!”   买玲珑把笔收回去,半真半假埋怨说:“我哪里知晓,什么时候带我上外面看看?你不是说你家可大了,有七层楼嘛。”   他俩旁若无人,陆双行暗暗记下了买玲珑的话,手却不由自主伸向师父,拿手掌盖住了那只透出骨色的手指。他那手骨色若是现出,半晌都褪不下去。谢爵低头扫了眼,拿袖子盖住了手指,继续坐在那里也听红艳和她胡侃。   按红艳胡乱同她“吹嘘”的那些话推测,他扮演的身份应当是个皇城里的富贵公子哥,家中有个年长他三岁的姐姐,生来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生活奢靡作风纨绔——好像确实如此,颠倒楼日进斗金,红艳最不缺的就是钱财。陆双行听得暗暗无言,一时竟分不清红艳是否连名字都没透露给这个买玲珑。   那买玲珑倒是托腮认真听着,俨然一副天真少女之态,仿佛她真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娇媚少女,而非钻壳取皮、不知活过几何的画骨。   等红艳同她侃够了,才想起角落里还坐着师徒俩。三人起身准备离开,买玲珑一脸依依不舍,送三人走出几步,蓦地又说:“红鸾,下次可否给我带点你说的那种糕点来?”   红艳忙应道:“这还不好说,等着吧。”   三人乘舟往回,深潭上再无舟船往来,幽静无声。红艳重新带回了面帘子,哼着歌撑篙。谢爵略微仰起头看看他,开口道:“你每次都是换了红鸾的皮囊前来见她?”   “你何时见我用红艳的脸出过城门?”红艳反问说。   谢爵半真半假道:“这不好说,往前也没见你出过城呀。”   红艳哼了声,刚要正过头,陆双行插话道:“我怎么瞧着那个买玲珑姑娘对你芳心暗许呢。”   他刚说完,谢爵不加掩饰地咳嗽了声,意思是要他住口。陆双行凑过去讨好似的拉拉师父的手,乖乖闭嘴。舟头,红艳意味不明笑了声,头也不转道:“画骨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分。她只是用了太久女人的皮囊,记不得自己是谁了。”   他不再说话,反而是谢爵蓦地轻笑出声,低声问道:“说的好。红艳,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潭水上似乎恰有阵湿寒的阴风拂面而过,骤然一冷。好半晌,红艳才回过头,掀开面帘皮笑肉不笑接说:“真不怕我一竿子把你们师徒俩掀下去,叫你们尸骨无存。”   陆双行同样不说话,也掀起面帘看着他。二人僵持片刻,谢爵伸手腾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   红艳又拿鼻子哼了声,专心撑篙。 第26章 二十六·晚归   自灰窟出来没多久,淅淅沥沥骤然落雨,下起来密而紧,雨滴却不大。红艳坐在前面驾车,银针似的雨糊在碎发上贴着额头。秋末多雨,陆双行不爱下雨,一下雨天便要冷;一冷谢爵便容易听不见。   车只送到颠倒楼。红艳嘴上说着去寻两把伞就来,再下到角门时却已换了女人的皮囊,一手拿着竹伞、一手抓着斗笠,也不知是否故意为难。谢爵没说什么,直接接过了斗笠扣在头上。陆双行也不同他争,将伞撑开,师父果然往伞下靠了靠。   从颠倒楼走回分骨顶对常人来说不近,但于骨差又哪里算远,总归不急着做什么事,师徒俩结伴沿着雨幕慢慢往回走。谁也不提对灰窟的想法,谢爵不讲当时为何突然冲买玲珑伸手,转而边走边抬头看看徒弟,若有所思道:“你长高了。”   “是吗,”陆双行一怔,摇头说,“没觉得。”   谢爵笑笑没再说什么,走了半晌,蓦地又说:“总在不经意间的。再回头看看,才惊觉已长高许多。”   他这话不大指名道姓,陆双行一时有些茫然,不知师父究竟是在感慨谁。但谢爵也给他思考的空暇,边笑边说:“不信回去量量。”   师徒俩溜溜达达走回分骨顶,谢爵一面肩膀的衣服略微淋湿。他也不在意,进屋只想吃口热茶。陆双行把伞就手立住,刚要开口,一人风风火火闯进来,山羊胡子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司郎。这老伯也不行礼,进门好一顿嚷嚷,快步走到谢爵身边张口便道:“你们师徒俩跑到哪里去了!小皇叔快跟我走,圣上要见你,已等候多时了。”   谢爵一顿,随即放下手里茶壶,倒是陆双行没什么反应,轻描淡写道:“换件衣服再走,肩膀都湿了。”   “你这孩子,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司郎吹胡子瞪眼,“怎么能叫圣上好等?”   陆双行不紧不慢接说:“披着湿衣岂不是湿了礼数?”他说着进屋要去拿,把司郎也给弄懵了。这对天家叔侄幼时养在一处,向来亲厚和睦,陆双行拿捏准了,老皇帝等也等了半晌,哪里差这一会儿。倒是谢爵忙阻拦道:“不必了,我去去就回。”   他顺手把茶壶塞进陆双行手里,跟着司郎撑伞去了。   分骨顶往宫内自然是有轿辇来接,只是一来一回想必半晌都回不来。陆双行温着水,仍是去寻了件干净衣服备着。他不回自己那块儿,就待在常悔斋。窗外,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怕是要下段时间才停。   谢爵这一去大半日才归,到常悔斋时天色已晚。屋里陆双行叫了饭,时候卡得刚刚好。他一字不提皇帝传他进宫做什么,也不急着吃饭,拉着徒弟走到门口。后脑勺贴上木门框,陆双行才反应过来是在干什么。谢爵伸手贴着他发顶比了比,把徒弟拉到身边给他瞧,“你看,果然长高了。”   这是今年开春划的一道,比现在是高了一指多。往下看,道道刻痕记录着那之间可数尽的年。谢爵伸手从下往上慢慢滑过,轻声道:“再划一道?”   陆双行摇摇头:“没多久划一道,还不把师父的门框都划花了。”   谢爵听得乐了,接说:“谁知哪年你就不长了,总不会一直长。”   师徒俩坐下来一起吃饭,外头雨不减反急、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声连成一片,屋内火光温暖明亮,是个适宜静坐的晚上。吃完了陆双行不提回去一茬,安安静静坐在窗下。怕潲雨,窗只开了条小缝透气,清新的水汽弥漫在半空中。远处隐约能看见一片灯火,陆双行正看得出神,谢爵蓦地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手伸来,我看看。”   陆双行回过神,把左手递给师父。谢爵将他那手托在自己掌上端详,一瞬间,陆双行想起买玲珑也是这样端详师父的手的、像在打量些精致的器物。他拿眼神询问师父,稍许,谢爵伸出自己的右手。在两人的目光中,谢爵那只手渐渐透出骨色,是雪白的骨骼,而非幽深的玄色。他微微垂眼,又说:“试试。”   陆双行“嗯”了声,专心将注意移到自己的手上。片刻,自己那只手便也透出雪白的骨色,他的手比谢爵稍大些,骨骼自然也要长一点。谢爵翻掌反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慢吞吞说:“有时候,我会想这究竟是我自己的骨头,还是喻王的。”   他说着攥住徒弟手腕,把他那只左手立起来,自己的掌心轻轻贴过去。两只手并不一样长短,谢爵笑笑,继续道:“你看,这是你自己的骨相。”   “我们的皮与肉、肉与骨是不可分的,”谢爵将自己的手和徒弟那只分开,放在膝头。“秽海万物总是不净的。皮囊姣好,骨骼赤裸,我倒有时候……也觉得未尝不美。”   奇怪的是,他那只手上的骨相仍未褪尽,陆双行的却已消失。他不给徒弟遐想的功夫,立刻又道:“你觉不觉得,灰窟里的买玲珑有些古怪,像是不常离开洞窟的样子?”   陆双行点头,顺着说道:“修皮匠对画骨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吧。但是那块潭中屿湿寒黑暗,住着的画骨好像都是修皮匠,不知为何集中在此处。且,画骨对诸如红艳之流蔑称为削皮匠,真叫人分不清楚修皮匠是否也是蔑称了。”   “就眼下得来的消息看,异乡客的手里掌握着修皮草的来源,干草却不像是从灰窟里流出来的。”谢爵叹了口气,“冲动了,当时若没杀那茶博士就好了。”   画骨岂能是个个身法出众的,骨差伤亡极高多数仍是因为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令人胆寒之处恰在于昨日亲朋、今日便是画骨;陆双行记得老段曾说过他年轻时家不远处,自幼吃到大的馄炖摊大哥大嫂便是画骨、家中地窖内一打开陈尸数具。老段亲手送他们上路,过后却又痛哭不止,失魂落魄。   陆双行跟着也叹了口气,“说来,那刑具铸好也有几个年头了,从来也没用过。”他抿了下嘴,“毕竟也没有画骨活着上了分骨顶。”   谢爵似是没料到他突然提这个,愣了下顺口道:“那刑具还是琴琴画了图稿同老段一起研究的呢。画骨不怕疼,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陆双行找准时机,又道:“说这个我蓦地想起来了,当时是从哪里吸入了毒雾——”   谢爵眨眨眼睛,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拿指节刮了两下自己脸颊,低声道:“我不清楚。画骨不知道骨差有不净砂,我们也未尝将画骨种种摸得一清二楚。”   借着不远处的火光,陆双行悄声打量了须臾师父,确定了没有隐情,这才口气轻松道:“看来少不得还要跟红艳处好关系了。”   师徒俩一起笑笑,谢爵又想起什么,嘴角越扬越高,“还记着你小时候,我第一回 带你去找红艳。那时不在颠倒楼,她见你生得可爱搂着你又捏又揉,把你脸都捏红了——”   陆双行一僵,回忆起来那时红艳魔爪,不免有些尴尬。转头见师父笑得不行,板起脸道:“你再笑我生气了。”   “别气别气,”谢爵忙说,他收起笑颜,眼梢仍是微微翘着,“我不笑了。”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明早你把琴琴瑟瑟喊来山顶一趟,愈州的事想想看,还有些细枝末节得过问。”   陆双行点头,余光里窗外仍是雨滴不停,他伸手去拉谢爵的袖子,小声黏糊糊道:“我能不能留下睡?”   谢爵毫不留情抽回袖子,“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第27章 二十七·行香   这雨下到第二日也没停,一连又是雪又是雨,皮肤上仿佛也滚着层战栗的凉意,不甚舒服。谢爵从卧房里出来,阴雨绵绵,天早已大亮,屋里却阴沉沉的。他穿了身青灰色衣裳、裹得稍厚,身后是窗外风中微微摇曳的翠竹,显得人反而清瘦。桌上放着白粥小菜,他坐下时陆双行刚巧从门外进来,谢爵见状问说:“怎么这个时辰了?”   “琴琴瑟瑟昨晚出去了,”陆双行答说,“是去宋家庄。”   谢爵点点头,又问说:“你吃了吗?”   陆双行就手把门掩上,答说:“吃过了。司郎说她俩同宋家庄打过交道,便遣她俩去了。”   “那等回来再议吧。”谢爵说完了,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饭。吃完了陆双行去送碗筷,再回来见他桌上摊着分骨顶案牍,定是在编撰《朱颜记》。墨块研了一半,淡淡的墨香弥漫在绵绵细雨的水汽间。谢爵并非闲不下来的性子,正相反,若是无事他大抵能静坐在那儿一整日。陆双行坐在桌边给他研墨,一圈圈细细的沙沙声漾开在屋中,桌上行炉里暖香混开灰白的烟云,谢爵手托着下颌,手指在一行字迹上滑过,随口道:“我倒是找到了。”   陆双行抬头,“什么?”   “去年,琴琴瑟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路过宋家庄,宋老爷是个财主,家修在土堡中。她俩借宿那晚意外从家丁中揪出一个画骨,就地斩杀了。”谢爵说着指给他看,“怕不是宋老爷怀疑家中有画骨,琴琴瑟瑟同他打过交道,便又派给她们了。”   陆双行凑过去看了几眼,坐正身子,谢爵给他看完,继续翻下一页。   半上午悄然度过,雨下个不停,谢爵坐久了不舒坦,站起身活动身子。他把行炉随手拿过来,炉壁透出微弱的温暖,香烟跟着烟雨迷蒙散开转瞬即逝的卷雾。带着火气的暖香、陆双行仍能从中区分出另外一股淡淡的香甜。他不由追着那抹青灰色瞧,吹过他鬓侧垂发的风应是穿山过水而来,不曾困顿于屋舍,裹着香烟打了个旋便又离去。陆双行的心跟着那风转转停停,似是催动记忆想到了许多,进而鼻息间涌入淡淡暖烟,再回转到眼前。他的师父该配锦衣华服、做个闲散王爷,而不是终日与雾障中的骷髅白骨为伴。   谢爵像是感受到他目光、转头看过来,有些不明所以,遂笑笑又坐了回来。那嘴角扬着,他却蓦地一叹,“明年琴琴瑟瑟走了,还不知谁能顶上。”   陆双行想也不想,张口答了句“我呀”,谢爵看他一眼,无奈道:“难不成还能把你一人劈开成三个用。”   这倒也是,若是将他们师徒俩拆开,另给自己安排一位骨差,陆双行才不愿意呢。但真要说起来,谢爵也算是看着琴琴瑟瑟长大,是真心希望这对姐妹功成身退的。   原以为今天能平平淡淡度过,不成想下午一道惊雷炸开,瑟瑟传信回来请援。陆双行带回这消息时刚巧滚来阵阵雷鸣,险些把谢爵惊出冷汗。他手里已拿了两人玄刀,谢爵手忙脚乱进卧房换利索的衣服,不忘喊说:“备马没有,马车太慢了!”   “都好了,”陆双行在外面披避水的蓑衣斗笠,扬声答说,“往常她俩传信落款都是琴瑟,这信我看了,落款只有瑟瑟一人!”   外面那雨像丝雾似的细、再快马加鞭,蓑衣斗笠穿不穿其实没什么区别。宋家庄不近,夜半才能到,师徒俩不敢停歇,终于在子时赶到。   远远便能看见土堡内火光明亮,土墙上一人戴着斗笠翘首以盼。她立在高出,先瞧见师徒俩过来,没有呼喊,只是招手示意。谢爵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徒弟,陆双行一夹马腹超过,朗声道:“是瑟瑟。”   两匹骏马杀到,土堡的门刚好升起。瑟瑟跑出来迎,能看到堡内家丁走来走去,但没人跟过来,只偶尔有些眼睛偷摸打量。师徒俩拴马,谢爵忙不迭问说:“琴琴呢?”   “和宋掌柜一家子在一起,”瑟瑟答说,“说来话长,先进屋。”   此处风大,张口说话细雨便刮进嘴里。瑟瑟领着师徒俩进屋,桌上的壶里有茶,虽是粗茶,胜在滚热。两人喝了些过过寒气,瑟瑟立在一旁沉声道:“宋掌柜前段时间着人修缮地道,从土墙里起出来一具男尸。附近已有些年头不再来山匪,也很久没闹荒闹械斗,地道许久未曾修缮。宋掌柜原以为是家丁私下里有矛盾打死了人,刚要严查,一清点却发现少了人,且墙里那具尸首无人识得,恐怕不是家丁。”   陆双行问说:“少了几个人,尸首现在何处?”   “少了四个,三男一女,”瑟瑟答,“尸首仍在地道中。”   不等两人问,她继续讲说:“宋掌柜先开始报了官的,差来的捕快和仵作却看不出来死因,这才又报给分骨顶。昨日我们到时宋掌柜命家丁交了砍刀耙子杵头一类利器锁在库房里,我俩同宋掌柜和他家少东家在土堡内四处看了看,姐姐突然叫我传信回去请援。”   听到这儿,师徒俩可算松了口气,看来琴琴无恙。   瑟瑟说罢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手炉拿给谢爵,“小皇叔你先暖着手。宋掌柜一旦被替换可要捅出大篓子,姐姐不许他们离开,我带你们去找。”   三人当即动身往里,谢爵随手把小炉子塞给徒弟,低声问说:“确定土堡内有画骨藏身?”   瑟瑟一顿,点头道:“十有八九。”   土堡内的宅邸半边露天,半边镶在土中,已是深夜,路不好记,可想而知地道更加错综复杂。谢爵跟在瑟瑟后面,道旁照明的火把映亮他紧促的眉头。这地堡有些年头,想必是前代为防御山匪和械斗修建的,俨如已形成了自己的秩序。那宋掌柜便是大老爷,若是闹起来,人心难测,家丁才不管什么分骨顶骨差还是今上的皇叔。   少了四个人、多了具尸首,保不齐土堡内窝藏着几名画骨。琴琴行事稳重,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谢爵思绪百转,不知不觉间手炉又被陆双行给塞了回来。屋里通风不好,为照明处处点燃明火,灯油味木炭味杂在一起,鼻子片刻便有些不舒坦。谢爵边走边回头看了眼徒弟,陆双行也被那怪味搅得鼻腔里难受,拿指节抵了下。   少顷,三人走到一扇门前,瑟瑟叩门,喊说:“姐姐,是我!” 第28章 二十八·土堡   瑟瑟叩完,屋内立刻响起脚步声,门敞开,露出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来,正是曹琴琴。她闪身把三人让进屋,紧跟着挤在墙角的宋家四口看过来。宋掌柜是个富态中年人,忙起身上前连连作揖,谢爵放下暖炉摆手请他不必多礼,立刻问说:“掌柜的,失踪的三男一女你大致记得吗?”   这间屋子嵌在土中,处处店灯、门再掩上又闷又灼得慌。宋掌柜满头大汗,边擦边答说:“回小皇叔的话,失踪的是我家家丁王奔儿赵保财,杂役知了和厨娘张小玲,年纪都不算大。”他说着嘴里打磕绊,不停地擦汗,“咱这土堡内少、少说近百来号人,王奔儿和赵保财,还有厨娘我都不常见到,早也没人记得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就知了总帮忙跑跑腿,我大致记得得有十来天没见着了。”   “没去找过?”陆双行问说。   那少东家也走上前插话说:“二位有所不知,知了是从小在咱家长大的,玩心大,从前也有过跑出去好几日不回来,都没当回事。”   谢爵听罢微微转头看向琴琴,琴琴点头,接说:“那三男一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状况未明。”   谢爵扫了眼角落,宋夫人和小女儿娘俩抱在一起,眼中惊恐未定。他略作思量,吩咐说:“瑟瑟留在这儿,我们和琴琴去看看尸首。”   琴琴瑟瑟姐妹俩一齐点头,琴琴当即去开门带路,一句也不多问。她那把新刀已经制好,如今悬在腰际,在前面带路手也分寸不离压在刀柄上。陆双行和师父并排在后,他瞄了眼,问说:“琴琴姐,是有什么打算吗,怎么突然请援?”   琴琴边走边回头看了眼后面的砖道,三人身后没有家丁往来,只剩三道拖长的影子。她不知不觉间蹙眉,低声答说:“其实没什么打算,只是我……走进土堡便毛骨悚然、心神不宁,心里觉着请援没错。”   直觉有时候恰好能救骨差一命,谢爵出了口气,说道:“尸首你怎么想?”   琴琴苦笑说:“快成干儿了。”   三人顺着地势往下,七拐八拐进了幽暗的地道。单侧照明用的火把隔得稍远,不及地上亮堂。琴琴继续道:“宋掌柜说往常下来都是举个火把,修地道的时候才全点了起来,有专人看着,到今天没灭过。下面错综复杂,还有地窖充作仓房,我和瑟瑟还没来得及一一检查。”   半晌,三人才走到起出尸首的位置。土墙上夯着支撑用的木架,地上有些铲子锄头类工具,尸首用粗麻布盖了起来。琴琴掀起粗布,尸首同她说的一样已经半干,皮肤蜷缩一时看不出岁数;衣着普普通通,倒还完整。谢爵和陆双行一起仔细看了看,没有外伤。都成这样了,也不知能不能摸出来这倒霉汉是否曾为画骨皮囊。可怜他死后还被封进土墙里,不修地道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琴琴又补充道:“仵作说不像死了太久。”   谢爵伸手,“我试试吧。”   陆双行闻言脱口而出道:“我来——”   “人也成这样了,你哪里摸得出来。”谢爵打断说,琴琴也在旁边点头。陆双行却已伸手过去,把干尸翻到面朝下,“不试试永远也学不会。”   隔着半糟的衣料,陆双行细细按了半天干尸脊梁骨。结果果然摸不准,只好老实道:“说不准。”   琴琴应说:“我也拿不准。”   谢爵见状再度伸手,他按过片刻,点头道:“是被画骨钻窍过。”   尘埃落定,这桩事实打实划进分骨顶管了。谢爵收回手,陆双行立刻去解挂在身上的水袋,要给他倒水洗手。他拔开塞子,谢爵蓦地说:“别倒,留着喝吧,他们那水有股土腥怪味。”   他说完,陆双行和琴琴都是一愣。谢爵看看他俩顿住,莫名有些脸热,小声说:“你们没喝出来?”   琴琴摇头,陆双行回忆起来,那茶是难喝得要命,像是有股灰气,早把水本身的味道压过去了。谢爵刚要再开口,琴琴想起什么,说道:“这儿地不好,水井打得深,可能是有点土腥味。我嘱咐了瑟瑟只吃自己带的干粮,不过……是怕有窝藏着的画骨给我们下毒。”   “这倒是,把骨差毒死了也封进墙里方便。宋掌柜一家子倒是不必担心下毒,没必要,等他们落单时钻窍就行。”陆双行说着突然又想起一茬来,转头问琴琴,“修缮地道怎么当不当正不正从这儿下手?”   琴琴答道:“这好说,下面太大了,他们不可能把地道整个重修一遍,哪里土松了或是剥落多了修哪里。这儿的土比其他地方都松,原先是要把松土敲下来补泥的,谁知道一敲敲出这位。”她一扬下巴,谢爵眨眨眼睛,“有没有可能是……那画骨混入土堡时弃用了这具皮囊,当时这里的土便松动了,他便干脆把这儿起开藏尸。”   他若有所思,“他是要混入土堡,留着具生人的尸首没用处——”   剩下两人互相看看,总觉得忽略了什么。陆双行略作思考,不由念说:“不像死了很久……”   琴琴微怔,猛地站起来拎过锄头就往墙上抡,土星子登时飞溅三人一脸。谢爵把自己刚摸过尸首给忘了,抬手就想擦,幸好陆双行反应快,拿着帕子帮他蹭掉。他抖掉自己身上的土星子也站起来,随手拎了个工具同琴琴一起挖。   良久,琴琴一嗓子“等等”,两人同时停下动作。一大块儿土掉落在地,黄土中露出了几根干枯的手指。   谢爵错身过到他俩之间,轻轻剥下手指旁小块儿小块儿的土,整只手便显露出来。土墙中突兀地探出只干枯的手掌,像是不甘心埋骨于此处,挣扎着要从墙里钻出来。谢爵看了眼那手,沉声道:“是男的,两具了。”   三人合力将这具尸首从土里起了出来。谢爵判断不错,是具男尸,已完全成了人干儿。两具尸首放在一起对比倒是能看出年龄跟失踪的家丁大抵对不上。陆双行啧了声,随口道:“就先当作土堡内至少藏有两名画骨吧,大抵是两名家丁被替换了。”   谢爵拍拍手上的碎土,“琴琴,你可有问过宋掌柜,土堡这两年有没有来过陌生人?”   “问了,”琴琴在旁边抖着自己头发上的碎土,点头说,“宋掌柜为人也算厚道,过路人形单影只、想要借住一晚不会拒绝,恐怕不好下手查。瑟瑟已嘱咐他务必仔细想想有没有异样,他们一家子还在回忆。”   她又问说:“还要再往里挖吗?”   “已经这么深了,再挖怕不是要挖塌了。”陆双行看看师父,“先去同瑟瑟姐会和,找宋掌柜再细问问情况?”   谢爵点头,三人往回。 第29章 二十九·土墙   回到先前那房里,夜色已深,宋掌柜和他家少东家还撑着没睡,宋夫人抱着睡着了的小女儿,坐在椅子上轻手轻脚地拍着背。几双眼睛一起看向三人,琴琴讲明了土墙内状况,听得宋掌柜和少东家面色惨白。少东家哆哆嗦嗦倒热茶压惊,只往三人手里挨个送,谢爵不好当面拒绝,但也没喝,只是拿在手里。   不知是否被他点明水有股土腥怪味,陆双行和琴琴拿着那茶盏也莫名喝不下去了。倒是瑟瑟想喝,琴琴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瑟瑟立刻察觉,当下放了回去。   问及借宿者,宋掌柜唉声叹气,直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又招手叫他儿子一起回忆。陆双行拉了个椅子叫师父坐下,说道:“有没有借宿者来了、走的时候你们却没见到人?只留下了字据一类的。或是背着沉重行囊,遮掩面容,这些都算。”   宋家父子俩对望一眼,宋掌柜无奈道:“咱们这儿往来的大多是些行商货郎或是赶路人,个个都行囊多。风大了,裹着面遮住脸的也多得很。”   瑟瑟不加掩饰叹了口气,谢爵咳嗽了声提醒她,又看了眼徒弟,眼底也有些无奈。僵持须臾,少东家蓦地“哎”了声,赶忙说:“我想起一事来,只是不知——”   谢爵也赶忙道:“但说无妨。”   少东家挠挠头,边冥思苦想边说:“大致是前年,好像是夏天吧,来过一个行脚货郎。我记着他我记着他!”少东家说着激动起来,“是个模样挺好的男人,背个很大的担货箱、密不透风的。我瞧着好奇,结结实实一个木头箱子,再加上货,得多沉啊。”   几人不便催促他,谢爵眉头一蹙,看向徒弟。陆双行眉心不由也拧了起来,只听少东家继续道:“我好奇他卖什么的,就问。他说自己是贩药的,还送了我一些草药呢。坏了,收哪儿我不记得了!”   少东家也唉声叹气,“我瞧着也不是值钱的补品,药哪敢乱吃啊!好像是随手叫谁收起来了——”   谢爵看着徒弟,便知道他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沉甸甸的担货箱,草药……越听越像是前几日灰窟里那异乡客!   就在此时,宋夫人忽然轻声接说:“是给哪个厨娘了吧。”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宋夫人低头看了眼熟睡的女儿,起身轻轻把孩子放在座椅上,走过来说:“咱家厨娘也管库房的,几个管事厨娘拿着放不值钱东西的库房钥匙。我想想,刘妈妈,素云,小玲……”她脸倏地一白,“好像是给小玲了。”   厨娘张小玲,正是失踪的四人之一!   四名骨差眼瞪眼互相看看,听着事情好似愈发棘手了。宋夫人见几人神情复杂,跟着也叹气道:“这下是不好找了——”   众人一时无话,宋掌柜擦擦汗,拱手道:“诸位赶路过来许久,不如先吃点东西吧。”   “不劳烦了,”谢爵摇头道,“我们吃点干粮就好。烦掌柜的问问管事厨娘,可否翻翻看,找出当时的草药。”   宋掌柜连连点头,琴琴瑟瑟对望一眼,陪同他出去找人。等他们再回来,少东家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了。众人同宋掌柜商议好了,请他把门从里面绊上,他们四个在隔壁,即使有人闯门也能立刻察觉。   此处还未深入到主家日常休息的位置,本就是几间空荡荡的客房。琴琴瑟瑟回来时顺带打了水,那水虽不好喝,洗洗手还是行的。四人可没睡觉的心思,琴琴瑟瑟随身带了干粮,要拿出来给师徒俩垫垫肚子,瑟瑟顺口说:“原想着这儿近,也没带多少。”   “罢了,”谢爵摆手道,转头看徒弟,“双行饿吗?”   陆双行摇头,谢爵便继续道:“还不知要在这儿耗上几天,哪里够。吃饭时小心些算了。”陆双行回忆了下两人进土堡时情形,问说:“宋掌柜有同家丁说起画骨的事吗?”   琴琴答道:“没明说,但这岂是瞒得住的?我们来后宋掌柜已命人封了门不许随意出入。家丁们也在结伴走动,虽说谁也不清楚谁是画骨,几个人一起总能比自个儿强些。”   陆双行却道:“未必有我们想的凶险。那画骨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便断不会在土堡内有四名骨差时暴露。我倒觉得他们不会在此时铤而走险。”   谢爵赞许点头,“两具尸首封入土墙时间不一,宋掌柜一家回忆,除了那个贩草药的,似乎不曾有可疑之人出入。也许是两个不同路的画骨前后潜入土堡,替换了家丁。只是眼下不清楚那四名失踪的家丁究竟如何。”   瑟瑟一顿,开口说:“小皇叔,贩药郎是怎么一回事?”   师徒俩对望一眼,陆双行先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人有可能也是画骨。”   既然点到为止,琴琴瑟瑟便也不再多问。几人暂时理不出新想法来,只好各自休息。琴琴瑟瑟去了另一间客房休息,她俩走了,谢爵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看样子也有点乏了。陆双行刚想熄了灯提醒他休息,谢爵蓦地又坐正了,“你觉着那贩药郎同异乡客有关联吗?”   “说不准,”陆双行老实道,“也许只是他贩的草药里有避光的。”   谢爵无奈笑笑,轻声道:“睡觉吧。”   土堡中的客房没什么讲究,就是土炕大通铺。被褥虽旧,但挺干净。土堡的房间没有窗子,密不透风,该是看不太清楚的。陆双行情不自禁侧过脸看他,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黑暗中谢爵背冲他侧身躺着,把一只手掂在脑袋下面、肩头微微窝着,很快便睡着了。陆双行原本和师父之间隔着些距离,他伸手卷了下谢爵披散的长发,谢爵毫无反应、真的睡熟了。他像发呆似的盯着那窝着的肩膀看了半晌,忽然觉得师父像是变小了。   陆双行抿了抿嘴,正过头合眼休息。   次日早晨,是谢爵最先醒的。他起身陆双行才惊醒,爬起来也分辨不清天亮没有,打了个哈欠。师徒俩大致收拾了下,琴琴瑟瑟便来敲门了。四人围坐打起商量,土堡内少说近百人,挨个查问不好下手,干脆分开来两人再探探地道,另一边则在家丁中多观察走动。   刚定好蓦地又有人叩门,琴琴过去开,进来三个手拎食盒的妇人,是来送早饭的。三个妇人都有些拘谨,磕磕绊绊说了几句话便退出去。瑟瑟探头看了眼走在最后那个妇人,再回来时一脸若有所思。   见状,陆双行问说:“怎么?”   “瞧着她怪面熟的。”瑟瑟蹙眉答说。   几人里陆双行最小,自觉过去打开食盒。粗茶淡饭胜在热气腾腾,主家更拿出了精米煮饭招待诸位骨差。琴琴看着仍是有些犹豫,取来验毒的银器一一试过好似还是不放心,那边她妹妹却已经拿起筷子,充满期待地看向小皇叔。   谢爵也拿起筷子,轻声道:“算了,这儿地方偏僻,倘若画骨替换家丁,也未必拿得出来银器验不出的名贵奇毒。吃吧。”   瑟瑟“嘿嘿”一笑,她一乐剩下几个人跟着也笑了,各自提筷吃饭。谢爵最后才吃,夹了一小口米饭刚嚼了两下,神色顿时古怪,倏地站起身子拿袖子掩住嘴。他的反应把陆双行吓了一大跳,当即跟着也丢下筷子弹起来。这下好了,琴琴瑟瑟一呆,琴琴大惊失色,毫不犹豫给了她妹妹一掌,瑟瑟猝不及防,偏头捂嘴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在了地上。那边谢爵一边摆手一边往外快步走了几步,陆双行知道他是想吐掉,但苦于找不到吐哪儿,他又不能像琴琴似的也给师父一掌,脸差点白了——   “手帕手帕!”琴琴慌忙提醒,陆双行才想起来,赶忙拿手帕。谢爵接过了掩口吐掉那口米饭,这才面露尴尬道:“没事没事,没毒——”   瑟瑟张大嘴看向琴琴,琴琴也懵了,陆双行不敢松懈、立刻又去拿水袋。谢爵勉强喝了几口,面上一热,看着愣神的众人说道:“真的没事,就是……就是有股怪味,我咽不下去。”   陆双行长松了口气。 第30章 三十·饭菜   闹着一出,谢爵生怕自己搅得大家都没心情吃饭了,赶忙又坐回来主动提筷子,但似乎还在犯恶心,筷子没下去,悬在半空中。瑟瑟一听没毒,夹了满满一筷子送进嘴,边嚼边看琴琴,“哪里有怪味,我怎么吃不出来?”   “你吃什么不香,怎么吃得出来!”琴琴训她一句,自己也拿起筷子吃了口米饭。陆双行看她表情——看样子她也没吃出来。三双眼睛一起看向自己,陆双行小心夹了一点米饭仔细品品,他也吃不出来。   他只好看师父,摇头说:“我也没吃出来。”   话音未落,谢爵顿时更加羞愧窘迫,脸差点憋红了。还是琴琴赶紧站起来打圆场说:“罢了罢了,也不是没有吃的,小皇叔吃不惯就吃别的嘛。”她说着要去拿干粮,瑟瑟嘴快,又道,“这稀奇了,精米吃不下去怎么还吃起干饼了——”   琴琴瞪她一眼,瑟瑟立刻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吃她的。谢爵尴尬万分接过拿来的干饼,见状,琴琴也提筷子再次吃了起来。谢爵低着头把干饼掰成小块儿,他吃东西斯文,就算是在野外也把干粮掰开了一点点吃。那饼为了方便储存干得要命,谢爵吃了一点,转头见徒弟非但没再吃,还颇为认真地看着自己,当即又不吃了,小声道:“怎么了?”   陆双行微微蹙眉,心里觉得怪异。他们师徒俩这些年来,睡草丛、嚼干饼吃野果, 追杀画骨时过得可比现在糙多了,师父虽然是锦绣丛中养大的,却从来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今天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一时忘了手里拿的是自己的筷子,塞进谢爵手里便道:“师父,你尝尝别的东西。”   谢爵一顿,看了眼桌上几样小菜和酱菜。他这一句话琴琴瑟瑟再度停住夹菜的手,琴琴干脆放下筷子不动了,就瑟瑟还在闭着嘴嚼,眼睛看着谢爵,咽了下去。   人家吃着都没事,谢爵断不愿在这时矫情,慢慢夹了几样小菜一一尝过了,眼底反而茫然起来,放下筷子说:“挺好吃的。”   陆双行没什么反应,端起盛米的碗闻了闻,平心而论那饭热气腾腾米香充裕,真的没什么怪味。他把饭捧到师父面前,谢爵不由缩了下,“米我真的咽不下去——”   陆双行啧了声,谢爵说完自己也愣了下,看向徒弟。琴琴当即明白过来,腾地站起来,“快去查炊房和米仓!”她说着拍了下瑟瑟的脑袋,“还吃——”   剩下三人也站起来,谢爵去拿桌上师徒俩的玄刀,匆匆嘱咐说:“瑟瑟留下来继续陪着宋家人。”   土堡内的炊房在院里,米仓则在干燥的阁楼上。三人杀进炊房,把一众正在忙碌的厨娘伙计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立在原地。土堡里养活着诸多家丁,做的也是大锅饭,琴琴上前掀开锅盖,吃的果然同他们刚才那些不一样。她随手拉了个厨娘过来,问说:“刚才给我们煮饭,用的是哪个锅?”   那厨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谢爵仔细想了想,总觉着问题其实还是出在米上,便主动问说:“劳驾带我们去趟米仓。”   “这……”厨娘面露难色,“如今米仓的钥匙都拿在我们少东家手上。”   琴琴接道:“我去找他,你们先过去。”   那厨娘没话说,领着师徒俩往米仓的方向走。陆双行在后面跟着,蓦地认出这正是早上送饭的那三人之一。他没点明,不动声色打量起来,见她腰间挂着串铜钥匙,穿得也稍好些,大抵是管事厨娘之一。谢爵发现了徒弟在暗自观察,拿眼神询问她,陆双行摇摇头,忽然开口说:“嫂子,从前米仓的钥匙是炊房的人自己拿在手上?”   那厨娘似乎没料到他突然开口问这个,愣了须臾才回头答说:“是,东家信得过伙计,从前在管事的手里拿着。”她不往后讲,不过猜也猜得出大抵是出了监守自盗之事。   说话间三人到了米仓,不多时琴琴带着少东家也匆忙赶来。宋家本身也开粮店,少东家脸色不好看。几人鱼贯而入,只有厨娘立在门边。粟米精米黄黄白白一堆又一堆,几乎铺满了整间仓房,宋家果真家境殷实。   谢爵同陆双行与琴琴对望一眼,分开了在米仓内检查起来。陈米新粮堆得极高,谢爵鼻子里仿佛总有种若有若无的腥气怪味,他定了定心神,干脆跟着那股怪味走,眼前是堆大半人高的精米。陆双行先注意到他动作,紧跟着走了过来。谢爵不说话,拿刀鞘插进米仓中。最外层白花花的精米往下滚,他在米堆中搅动两下,刀鞘蓦地碰到了什么东西。   谢爵眼底一暗,胸中涌动出不祥之感。那边琴琴也小跑过来,三个人六只手飞快拨开略带灰尘的精米,米堆中赫然露出一片头顶来!   少东家本来也在旁边探头,看见那头顶干枯发黄的头发,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人很快从米中挖出了一具皮死死连在骨头上的女尸,同样是脱水脱个干净,叫米吸水吸成了人干——   当下别说是少东家,就连三位骨差都喉咙里犯起恶心,难怪米里有股怪味!   陆双行想想便后怕,要不是师父在,旁的人真未必能吃出来米有问题。琴琴也是面如菜色,看样子想立刻冲出去吐一场,还是谢爵冷静些,旋身问少东家说:“这人你可认得?”   少东家拿手不停地抹擦脸,一个劲儿摇头答说:“不、不认得——哪里认得出来——”他说着眼睛扫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厨娘,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贾嫂子,贾嫂子你来看看!”   那贾厨娘拼命摇头,琴琴上前攥着她手安抚,半晌她才颤巍巍走过来,眯缝着眼不敢正眼瞧。贾厨娘瞧了几眼,忽然“呀”了声,惊惶喊道:“是小玲,少东家,是小玲呀!”   她说着上前去拽张小玲腰间的铜钥匙,和自己腰上的一把放在一起,“你看少东家,是咱炊房的钥匙,就是小玲!”   到此失踪的四名家丁总算有个进展,失踪的厨娘张小玲从米仓中被起了出来。她那尸首干得力度大点就要碎,只好保持歪坐的姿势盖上麻布先放置在外面。贾厨娘念叨着炊房还要做事,头也不回跑了。少东家领着剩下三人往回,出了这档子事,米仓中的粮可不好卖了。谢爵走在最后叹了口气,陆双行知道他最见不得尸首这样,刚想出声,谢爵脚下一停,抬头自言自语道:“水井……”   “水井,”谢爵腾地拉着徒弟,“再查查储水的位置和水井——”   琴琴自然也听到了,接说:“储水的和井有好几处,我带人去查。”   少东家两眼一黑,险些晕倒。 第31章 三十一·水井   宋家人吐得昏天黑地屋里一片狼藉,只能打开门通风。平心而论众人吃下的米未必就挨着尸首,架不住心里过不去。瑟瑟早晨吃得最多,此时已经出去吐过了,脸色苍白地瘫坐在椅子上。也就谢爵只是嚼了嚼没咽下去,陆双行其实也挺想吐的,但看师父在旁边踱来踱去,到底没吐出来。   这还没完,琴琴带着少东家与家丁查过了储水的浅池和水井,从土堡一处深井中打捞出了一具泡肿的男尸、勉强认了脸,是失踪的杂役知了。据宋掌柜说知了失踪了十来天,这尸首极有可能也在水井中泡上十来天,这之间土堡内做饭洗衣都要用水,没引发时疫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为寻线索,仍是瑟瑟留下陪同宋家人,少东家领着师徒俩和琴琴去了张小玲和知了住着的大通铺检查遗物。堡内没成婚的家丁大多就住在东家家里,男女都是大通铺,张小玲自己的东西不多,更没什么财物,琴琴翻看着,蓦地把一只袖子拿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放下了。少东家帮着问了同房的几个人,都说没人动过张小玲的东西,谢爵和陆双行暂时没理出什么头绪来。知了那边也是一样,陆双行随口问少东家说:“住在他旁边的是谁?”   少东家也不清楚,又找了个人同房的来问,那人想也不想答说:“是王奔儿和赵保财。”   谢爵本来在一旁认真听着,余光瞥见琴琴又在拿知了的衣服袖子朝着自己身上比划。他刚想说什么,忽然又想起一茬来,问说:“谁和张小玲挨着住?”   “这我倒也知道,”答话那人接说,“她跟素云嫂子好,总跟素云嫂子在一块儿,素云嫂还给她说过媒。”   “素云嫂子?”陆双行顺着问说。   少东家插话道:“就是贾素云,贾嫂,刚才跟咱们一块儿去米仓那个。”   师徒俩愣了下,对望一眼,按下不表。三人一时在遗物上找不出新线索来,只好把少东家先送回了瑟瑟那儿,在土堡内走动起来。谢爵想到刚才琴琴的小动作,低声问说:“你发现什么了?”   “我奇怪如果张小玲和知了是被画骨钻窍替换了,尸首为何又被藏进米仓和水井中。”琴琴停下脚步,看着师徒俩蹙眉。陆双行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也道:“把尸首藏进米仓和水井,一个干了,一个泡肿,以后也不能再用了。”   谢爵点头,“也就是说这是两具被弃用的皮囊。”   琴琴也点头,继续道:“所以我比划了比划他俩的衣服,发现他俩应该很瘦小。宽或许不合身,但他们为了方便做活儿不可能不裁短长度。那袖子和裤腿都很短,比我的还要短了好长一截。”   琴琴瑟瑟自幼来了分骨顶刻苦习武、身姿娇小,在女子中也不算高的。陆双行和师父互相看了看,谢爵抿了下嘴唇,心念电转,匆忙道:“你们记得吗,世上只有极少一部分画骨能够据皮囊调整骨骼的大小,这些年我也只见过一次。高矮胖瘦差距不大对画骨来说不成问题,但如果那人本身太高或者太矮,皮囊就容易出差错,所以画骨极少钻窍于孩童——”   陆双行道:“所以,张小玲和知了的皮囊不合身,画骨找到了更合适的,便干脆弃用了。”   三人干脆拐了回去,经宋家人证实,张小玲和知了确实身材瘦弱不堪,个子也不高。到此事情反而大致能连成一条暗线,两名画骨前后来到土堡,将原本在用的皮囊藏进地道墙内,然后替换了厨娘张小玲和杂役知了。但紧跟着皮囊不合身,问题频出,画骨们只好弃用了张小玲和知了的皮囊,继续钻窍——   刚好失踪的家丁王奔儿和赵保财还不见踪影!   陆双行想了想试探道:“有没有可能他俩换了皮以后又跑了,眼下已经不在土堡内?”   谢爵听罢叹气,说:“如果真的跑了,只怕往后也不好寻了。”   说话间三人来到地道,打算再检查一遍。往更深处走照明的火把却又熄灭了,地也不再铺设有砖石,而是土路。地道明显变狭小了,琴琴走回去顺手拿了火把过来打个亮,解释道:“宋掌柜说再往里走经年不用,有可能会塌,平时没人过来,倒是有几个废弃不用的地窖。”   陆双行犹豫了须臾,轻声道:“其实……分骨顶不可能一直让骨差在这儿耗着。那两个画骨跑了还好说,倘若没跑,他们在我们还在土堡内的时候安分守己,不惹出事端,我们未必真能揪出来。”   “那就拿住要紧的,引蛇出洞。”谢爵沉声道。   如是这么说,根本没什么头绪。三人往地道里走,琴琴在最前面打亮,陆双行走在中间,半晌才终于看见了地窖的木板门。大抵放置的东西没什么用处,也不挂锁,琴琴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推开,里面堆了些已经糟了的杂物。陆双行过去翻了翻,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大老鼠,从几人脚边跑了。谢爵过去跟他一起,两人从里面翻出了个旧布包袱,一拿起来叮叮咣咣的。师徒俩心中一动,陆双行解开包袱,见里面竟然放着两副碗筷!碗上还有些没洗干净的残渣,但碗面是干净的,不像是堆放在这儿许久不用的东西。   谢爵不说话,心里咯噔一声,暗觉怪异起来。三人退回地道继续往里,地道里常年无风,灰土气陈腐味搅得人鼻子都快不灵了。谢爵忍不住咳嗽了声,陆双行自己鼻子也不舒服,总觉得里面还掺杂着股熟悉的气味,一时难以分辨——   师父再次咳嗽了声,那边琴琴已走到第二个地窖门口。这个门大抵时间太久了,她单手推了下没推开,便将火把递给谢爵,自己两手发力——   木板门启了条缝隙,一股怪味涌出,陆双行一怔,脱口而出,“别开——”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琴琴已大力推开了门,门大敞开两人也嗅到了那股异味,不由后撤!陆双行飞身过去,随着那门开掀起的气浪,火把上的火星吹落刚巧掉落进地窖内,顿时从地上扑起一层蓝红色火焰,轰得一声烧着了整个窖窟!陆双行一手抓着师父往自己身边拉,一手抬起去挡炸开扑出来的火苗,那只袖子当即也着了!所幸谢爵和琴琴反应也快,谢爵反身推着徒弟后撤,手不忘顺带抓了把琴琴。三人退开,谢爵脚都没站稳便立即抓起水袋往陆双行那袖子上浇,右手拍着灼灼火焰,手上不知何时隐约显出玄黑骨色。   琴琴站的位置讨巧,身上只落了几个火点,被她快速拍灭了也赶忙来帮陆双行。还好水浇来及时没蔓延开,饶是如此陆双行手腕上也被燎了一下,又痒又烫直往心里钻。他禁不住想去捂住伤口,谢爵腾地抓住他那手压下去,大声道:“别碰!”   师徒俩面色苍白,陆双行后怕不已,适才师父站的位置、要不是自己动作快伸手挡了下,后果不堪设想。谢爵眼底也是同样又惊又怕,徒弟就在自己眼前受了伤,还是为了拉回来自己。   “没事,”陆双行反而先开口安慰师父,“没事,就一点点——”   随身带的水全被用来扑火,琴琴没拿水袋,处理不了伤口。几人身后那火还在熊熊燃烧,那股异味正是放久了的火油味,这里一定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走到这儿必须要带明火照亮,一开门火油被燃,别说藏在里面的东西了,就是开门的人能不能躲开都难说。   “快走,赶紧找人救火!”琴琴拍了下谢爵,飞快提醒说。   谢爵抿紧嘴唇,被她拍了下才回过神来,他死死按着徒弟那只好手生怕他忍不住碰了伤口,低声道:“千万别碰。”   三人快速退出地道。 第32章 三十二·火   土堡内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宋掌柜一家接连收到噩耗,此时听到地道里起火反而麻木起来。琴琴和少东家带人救火,谢爵不忘低声嘱咐说:“务必记得看看有没有人行动异常——”   “知道!”琴琴点头,“双行的手快处理——”   瑟瑟陪同宋掌柜去找了点消炎的药粉来,陆双行那手伤在右边,拿刀的手、少不得近日要受些影响。到处都吵吵嚷嚷,谢爵干脆把他拉到隔壁房间,还算清净些。陆双行坐在椅子上,手腕已冲过了冷水,幸好捞出知了尸首的水井同别的不连通,眼下还有净水用。饶是如此火灼疼痛兀自钻心,他抿紧嘴唇看向师父,谢爵托着他手小心翼翼地把药粉撒上去,满脸自责。他倒也紧紧绷着嘴唇,好似被烧到的是自己一样,陆双行本想说句俏皮话逗逗师父,又怕一开口他心里更难受,干脆咽了回去。   “千万不要碰伤口,”谢爵一面给他包扎一面千叮咛万嘱咐,“碰了要留疤的。”   这么大一口子想不留疤也难了,陆双行还是老老实实点头,师父紧盯着他伤口,他却蓦地不敢看他,总觉得一看他眉头紧紧拧着的样子腕上便好似更疼了。陆双行拧开脸小声又说:“但我好疼……”   谢爵一听手上立刻轻得不敢动了,匆忙道:“早些了结此事我们早些回分骨顶,请医师再另配些药。”他叹了口气,“都怪我一时不设防,累得你受伤——”   谢爵不说话了,轻轻吹了吹他伤口。蓦地,外间不知是琴琴还是瑟瑟大喊了两声“小皇叔”,师徒俩腾地站起来,谢爵把徒弟又按坐下,交代说:“我去看看,你歇会儿,别用这只手。”   他还没出去,瑟瑟跑了进来,两手把门一关、飞奔过来说道:“火灭了,下面都是干土烧不出来——地窖,地窖里多出两具尸首!”   “多了两具?”师徒俩异口同声。瑟瑟使劲点头,继续道:“多了两具,烧黑了看不出面貌,但像是两个男的!”   谢爵一顿,“会是王奔儿和赵保财吗?”   他说完剩下两人对望一眼,都是微微愣住。登时众人都有些犯迷糊起来,这么久过去了,四个分骨顶最好的骨差——到此时别说揪出画骨了,竟连土堡内究竟藏了几个画骨都摸不清楚!   “你姐姐呢?”谢爵摇摇头定住心神,转而问说。   “姐姐在隔壁问地窖的事,”瑟瑟答说,“我真是头都要大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对了,双行的手怎么样?”   陆双行抢先道:“不打紧。那地窖里满是火油,藏尸的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开门便毁尸灭迹。”   “这样,”谢爵思量须臾开口道,“叫宋家人反锁上门,请你姐姐过来,我们把事情再捋一遍。”   瑟瑟赶忙过去隔壁,谢爵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忽然抬头说:“我总觉着哪里对不上——”   陆双行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不多时琴琴瑟瑟过来,四人关起门来坐下,谢爵手在桌上点了点,说道:“我眼下摸不清楚藏在土堡内的画骨目的究竟如何——”   姐妹俩互相看看,有些不解。陆双行想了想,回过劲儿来,解释说:“假设如今土堡内藏有两名画骨,张小玲和知了的皮囊不合适,他们弃皮进而替换了家丁,那地窖里的两具尸首就是多出来的。假设地窖里的是他们二次弃皮,那目的何在?”   一名画骨能更换多具皮囊,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摸不清楚土堡内到底蛰伏着几名画骨,心底又在打着什么主意。瑟瑟听罢张大嘴,突然两手一拍,大声道:“呀!”   三人被她喊得一愣,瑟瑟腾地站起来,晃了晃琴琴身子,“姐!这不对呀——咱们忘了,张甲!张甲原本的皮囊咱们没发现——”   “谁?”陆双行不禁道。   琴琴也是一顿,低着头仔细回忆须臾,沉声道:“是了,此事少了一个关节!”她说着抬头,一股脑道,“小皇叔、双行,去年,我们来土堡借宿时,撞见管事的家丁张甲在米仓门外调戏下人,那大嫂挣扎时摔倒在地,我和瑟瑟当时正在楼下,听见动静不由就跑了上去!”   谢爵顿时蹙眉,瑟瑟接说:“那大嫂不从,张甲随即吐出毒雾欲逼迫她,我们跑上来时刚巧撞上,便就地斩杀——这个张甲原本所用皮囊在哪儿藏着,是怎么混进土堡,至今不得而知!”   “还有一桩怪事,”琴琴也蹙眉,低声念说,“那张甲似乎不清楚我们是骨差,不然也不会在我们借宿于土堡内的节骨眼上肆无忌惮调戏女人家,惹出事端。”   她说着不由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一晃众人折腾了一天,越折腾越复杂。天不知在何时也黑了,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饿着肚子奔走半日,都有些饿了。瑟瑟起身去拿最后剩的那点干饼来分,陆双行那手掰着不方便,谢爵干脆坐在他旁边,掰了一小块儿塞进他嘴里,自己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瑟瑟瞥了一眼,毫不犹豫嘲笑道:“真是,你那左手又没伤着,你几岁——”   还没说完琴琴拍了她脑袋下,不客气瞪她一眼。瑟瑟做了个鬼脸,陆双行才不害臊,反而冲她扬眉。谢爵看看他俩一来一回无奈笑笑,琴琴跟着也叹了口气,拿着干粮倚在门板上默默吃了起来。   众人本来安安静静吃着,瑟瑟嚼得腮帮子都鼓了,还不忘说话,“其实他们厨娘做的饭也挺好吃。”   “你快别说了,”琴琴训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瑟瑟“哦”了声,谢爵倒是放下干粮喃喃自语道:“厨娘……贾素云。”   “贾素云!”瑟瑟腾地又直起身子,转回头看向琴琴,“姐,我想起一事来,张甲当时调戏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厨娘贾素云呀!”   陆双行微怔,脑海中冒出画面来,当即接说:“贾素云和张小玲住在一起,张小玲死了,张小玲的尸首从米仓中找出来时,她吓得不敢正眼瞧,但又敢从她身上取钥匙下来比对——”   琴琴正专心听着,余光瞥见门下透光的缝隙倏地闪过一片黑影,她头皮一炸,抬脚便踹,大呵道:“谁!”   走到尽头那窥听之人已经消失,拖长的黑影却从地砖上滑过,众人当即提刀便追。谢爵一手抓着徒弟,蓦地反应过来,回头阻拦道:“瑟瑟别去,仔细声东击西!”   瑟瑟咬牙,脚下一旋退回了宋家人房门口。师徒二人紧跟着琴琴身影追赶,那人对土堡内显然十分熟悉,脚程分明不快却将琴琴越甩越开,三人不知何时追进地道,眼前霎时漆黑一片,地道内的火把被人熄灭了!   谢爵心头一跳,大声喊道:“琴琴!”   话音未落,凌空一声金石脆响!陆双行倏地反手抓住师父往后拉,口中大喊道:“别拔刀!”   然而与此同时,琴琴已“铮”得一声抽出玄刀,当时刀鞒中崩出几枚火星子落地,轰隆一声火光冲天!琴琴反应更快,就势一滚扑出火焰,身上燎上好几处火苗。那火顺着地砖一路往师徒俩身上滚,谢爵当机立断不再后退,护着陆双行干脆往前冲。幸而再往前是土道,火一时烧不着,三人灰头土脸互相拍了拍身上燎到的火苗便继续往里跑,谢爵急匆匆道:“他们敢在这儿点火一定有退路,快!”   借着火光三人往里跑,地道转弯处三枚人影倏地闪过,谢爵手上骨色顿时显现,谁也没料到前方忽然一声痛叫,然后扑通一声!三名骨差杀到,琴琴那刀横出拦腰砍上地面人影,陆双行左手不及右手利索,刀堪堪架在那人脖颈上——   谢爵头也不回追着那两个影子,地窖内隐约透出灯火,借着微弱灯火,终于得以看清那两枚人影正是贾素云和一名家丁。贾素云和那家丁闪进地窖,这地窖内不知何时被人挖出一条土道,不知通往何方!贾素云毫不犹豫猫身便要钻进土道,谢爵刀比她更快,扬手劈去—— 第33章 三十三·家丁   那家丁被一刀砍断膝筋,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谢爵回身去抓贾素云扑空,当机立断将玄刀直接刺进地道,登时鲜血淋漓喷溅,正中贾素云肩膀!与此同时陆双行飞奔而来,同师父一起将人从土道中提出——   尘埃落定,地上躺着的“贾素云”和“家丁”哀嚎不止,陆双行挥刀挑断贾素云脚筋,另一边琴琴提溜着那“人”也赶了过来。三人看看地上半松了口气,气还没吐完,被琴琴拦腰砍过的画骨气若游丝、突然指着贾素云颤抖道:“是她,都是她……”   贾素云猛抽了两口气冷笑两声,倏地瞥向旁边两名画骨,“狼心狗肺的东西!”   琴琴看向谢爵,谢爵微一点头,琴琴抬手,玄刀劈向两名画骨,了结了他们。地上只剩一个大口喘息的“贾素云”。她毫不畏惧站着的三名骨差,反而挣扎着从地上支起上半身,讥讽道:“我可从未听说分骨顶骨差还有折磨画骨致死的乐趣。”   琴琴蹲下身子,玄刀刀尖顶在贾素云心口,沉声道:“看来你见识少了。分骨顶有套我设计的刑具,能隔着皮囊将你骨头一节节掰开而不损坏皮囊,你想不想试试?”   谢爵瞥了眼徒弟,陆双行当即了然,自他手中接过玄刀。谢爵空手过去,错开琴琴在她身前坐下,轻声道:“嫂子,你说的对,分骨顶骨差不会折磨画骨拷问。你讲清楚前因后果,我们自然给你个痛快。”   “真该一早毒死你们,毒死整个土堡内的人!”贾素云啐了一口,谢爵笑笑,并不接他的话。倒是陆双行也走过来,慢慢道:“画骨不怕疼,一会儿你就不疼了。不过这倒也方便我们将你带回分骨顶,说来分骨顶从未活捉过画骨上山,我们对画骨其实仍有许多事一知半解……”   贾素云脸色总算变了些,角落里,油灯火苗随着说话动作微弱跃动,将她的面孔也映照阴晴不定。半晌,贾素云舔了舔嘴,慢吞吞道:“张甲比我先来土堡,去年你和你妹子来,我才发现他也是画骨。”   琴琴不说话,刀尖略移开了半分。谢爵柔声道:“然后呢?”   “我知道土堡内有画骨,但没想到是那个糊涂东西。”贾素云眼底流露出不屑来,冷哼道,“我藏起从前的皮囊时发现了他藏的那具,要不是我给他擦屁股,早被人发现了。”   谢爵点头,说道:“所以张甲死后你继续藏在土堡中,然后又来了两名画骨?”   “不错,”贾素云说着看了眼地上两名画骨,尸骸已经化作黑水,渐渐渗进干土。她长舒了口气,“这是王奔儿和赵保财。他们来土堡时,张小玲和知了跟我好,我叫他俩先钻了张小玲和知了的皮,可惜都不合身。”   陆双行接说:“之后他们一直藏身于地道中,挖隧道,布置火油。地窖里他们原本的皮囊被我们撞破,你们眼看事情败露,打算致我们于死地从地道逃走,然后呢?”   贾素云大笑起来,笑罢了盯着陆双行道:“当然是回到土堡,骨差来几个我杀几个,早晚有一天这土堡是我们画骨的地盘。早该把王奔儿和赵保财一起绊倒,没用的东西。”   她说罢,脊梁骨自皮肉中顶出,“我说完了。你们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谢爵眉心微拧,正待再开口,贾素云蓦地自腰后将整个骨架褪壳而出,雪白骨骼仰身便要往土道中滑去!琴琴离得最近,反应奇快攥住她腿骨一拉,刀刃劈去——   琴琴回头,见谢爵压着眼帘,问说:“怎么了?”   谢爵摇摇头,轻声道:“我是奇怪那个张甲的事情。”   陆双行过去顺势把师父拉起来,“张甲已死,她嘴里也再吐不出来新东西了。”   三人相互看看,心底莫名笼上一层阴霾,冲淡了许多事情了结的轻松。往回走,大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三人出去时刚巧扑灭。琴琴发现瑟瑟也在救火之列,也不提画骨已被诛杀之事,先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瑟瑟见三人安然无恙,手里还都拎着玄刀,便知道大抵事情已了,暗松了口气道:“放心,我加了好几道锁,一时半会儿卸不开。”   谢爵不出声,看着来来往往拎着水桶救火的家丁,忽然拿捏不出来究竟还有没有画骨藏身了。陆双行知道师父还在挂念自己的手伤,走过去轻声道:“我没事的。”   谢爵叹了口气,刚好被琴琴瑟瑟听到,姐妹俩对望一眼,当即请命再留几天查验。琴琴更是连当时没发现贾素云是二人失职都说出来了,听得谢爵更加头大,点头应下。   陆双行那手骑马不方便,谢爵本要去寻马车,被他给拦下了。师徒俩谁也拗不过谁,最终还是宋家的少东家说了句十里八乡都不一定找得出能坐人的马车,只有拉货的牛车才作罢。当晚,师徒俩往回赶。谢爵一路都是副沉思模样,陆双行几次想开口,都被他以呛风为由堵了回去。师徒俩赶回分骨顶,三更半夜没再要老医师来回跑,去药房换了药,又拿了些药粉便回到山顶。   谢爵一路把徒弟“押送”回饮冰,给他留了盏灯,自己去外间煮茶忙活。滚滚热茶温暖了身子骨,头脑中反而有些晕晕乎乎的,借着火光师徒俩坐在一起,谢爵蓦地说:“有没有可能……贩药郎的箱子里装着画骨?”   陆双行愣了下,不禁问说:“那图什么呢?”   谢爵啧了声,想想也是,遂摇头说:“想魔怔了。”他沉默片刻仍不死心,又说,“听着那贾素云野心不小,可被识破后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叫她吐干净了。”说完他轻声叹了口气,“不说了,你安心睡觉,等琴琴瑟瑟回来再说吧。”   陆双行“嗯”了声,笨手笨脚地解开发髻躺下。本以为师父即刻便要回常悔斋,不想他安静地坐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陆双行心底一动,半撑起身子,“师父不回去睡觉?”   “过会儿我再走。”谢爵说着微微一笑,看向他,“等你睡着。”   陆双行躺下时瞥见自己缠着白布那手,明白过来,他是怕自己睡着了不小心碰到伤口。他不点破,慢吞吞平躺躺下,把手放在身上。谢爵俯身吹灭灯芯,火苗倏地一灭,陆双行仍然能感觉得到他来到了自己身边。掌心被茶盅暖到温热,轻轻地摸了摸他额头。 第34章 三十四·手   次日又落了细雨,秋雨落一场便冷一分,衣衫也厚上半寸。陆双行睁开眼,见师父趴在床边睡着了,一手枕在脑袋地下,一手按着自己那只右手。他想坐起来,谢爵立刻也醒了,不动声色地收起按住他的那只手,爬起来小小打了个哈欠。陆双行无奈,坐起来说道:“腿都麻了吧?”   谢爵支起下颌,晕晕乎乎道:“怎么又下雨了。”   “入冬前且得再下几场呢。”陆双行说着去拉师父,谢爵顺势站起来,把桌上早已放凉的残茶一饮而尽。喝完了他就立在旁边,全然是副还没清醒的样子,好似仍未从梦中回神。陆双行悄悄打量了半晌,突然问说:“怎么?”   谢爵隔了须臾才回过神,摆手道:“没什么,蓦地梦到好多以前的事情。”他过到外间找伞,扬声道,“我回去再睡会儿。”   陆双行应了声,也没跟过去粘他。下了雨潮津津的,他那手疼得厉害,索性继续躺下来睡觉。雨打屋檐,天色阴沉,他睡不好,浑浑噩噩间分不清楚过去了多久,头也有些发沉。陆双行厌烦将睡未睡中的混沌画面,即使他早已下定决心忘却,从前种种却仍会不合时宜冒出来,将他带进不愿回忆的过去。   这些画面令陆双行近乎感到冷峻,尽管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师父给予的:素雅整洁的卧房,身上柔软温暖的衣裳,未曾停顿、兀自长大的身躯。可他仍然会厌烦寂静时察觉到自己孤身一人,这令他索取,无休无止地索取。   一想到这儿,陆双行便更加厌烦,心躁神燥。他翻了身强迫自己合眼睡着,思绪再回归却先闻到了一炉暖香。金桂和安息香混合,还有些淡淡的梨汁清甜,即使在潮湿的阴雨中也叫人心神安宁温暖。他绷紧的心顿时缓和不少——是师父来过了。   陆双行坐起来,刚好谢爵拿着药粉进来,原来他没走呢。师徒莫名隔空对望一眼,谢爵见他眼底幽暗阴沉,微微一怔,还未开口,那双眼底的暗淡却一闪而过、消散无踪。陆双行又倒回榻上,手腕挡在眼前,“什么时候点了香?”   “我看你好像睡不好。”谢爵答说,话音未落,陆双行立刻又撑起身子,“我说什么梦话了吗?”   谢爵一愣,摇头,“没有啊……”   孩子大了,谢爵近来好些时候发觉自己愈发搞不懂徒弟都在想些什么了。他放弃思考,坐在床边,“手伸出来,该换药了。”陆双行默不作声,乖乖把手伸过去,谢爵把他那手放在自己腿上,拨开药瓶,他垂着头,陆双行却忽然伸手,手指轻轻撩开了他额角的碎发。   碎发下是块儿不太明显的疤,原本光洁无瑕的皮肤有些凹凸不平,所幸很小,又挨近额角,平时被头发挡着,旁人并不知道。陆双行抚了下那疤,半侧过脸盯着师父,“怎么弄的?”   “磕的,”谢爵说着把他那只手拿下来,“问了几百遍了。”他不等徒弟再问便继续道,“怎么磕的?不小心磕到桌角上了。好了,不许问了。”   陆双行笑笑,谢爵也冲他笑。他把手放回他腿上,谢爵动作小心地解开白布,不管多小心总归是会扯到伤口,陆双行“嘶”了声,谢爵瞥了眼,温声道:“别看。”   手腕上是很难看的一片伤,混杂着药粉,更加血肉模糊。陆双行心里倏地刺了下,忽然抽回手,“脏。你别看,我自己换。”   他说着要去夺药瓶,谢爵佯怒道:“胡说!别乱动。”他把陆双行那条胳膊按回去,药粉撒上蜇得陆双行再次“嘶”了声。他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铺满褐色药粉的伤口,确实狰狞难看。谢爵又道:“透透气,等下再包。”   他轻轻吹了吹伤口,哪成想药粉堆得厚了,最上面那层一下子扬起来,呛得两人一齐咳嗽起来。肺腑间呛进药粉,喉咙里回荡着干涩的苦,陆双行咳嗽完了再转头,只看见谢爵仍然托着他那条胳膊往伤口上吹。屋里昏暗,床前他点了灯,垂下的眼帘有半片羽睫的阴影,随着光亮小小地晃动。陆双行还想摸一摸那些阴影,但他止住了心念,只是定定地盯着师父的脸,直到谢爵终于也察觉到了,“嗯?”了声抬目也看过来。   “沾到脸上了。”陆双行睁着眼睛说瞎话,坐起身拿指节蹭了下。两人猝然离得很近,暖香笼罩间平生出种别样的亲昵。谢爵似乎察觉到了,若无其事拉开了点距离,边要起身边道:“行了,你大了,我不好一直在这儿陪你——”   “为什么?”他还没站起来,陆双行腾地抓住了他袖口,眼睛再次追了上来。谢爵一顿,只好也转回头看他。   心中那股躁动与烦闷仿佛再度涌上,药粉的苦也还未散去,陆双行蓦地莫名有点恼火、也含了半口嗓子的干涩,不知怎么便追问起来。他不等谢爵开口解释,便哑声道:“我不明白。师父一会儿说我大了,一会儿又说不想我长大,”他越说越委屈,一时竟自己也分不清是故意博同情还是真委屈上了,“我长大了你就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他把师父拿捏得死死的,果然一说谢爵便有些妥协,坐回来无奈道:“我总不能一天都待在这儿吧,你也睡不好。”   陆双行皱眉,含糊道:“你走了我才睡不好呢。”   师徒俩眼瞪眼无声对峙片刻,谢爵彻底妥协了,叹气道:“好好好,我不走。”   陆双行仍不满意,有一刹那他想开口叫师父不止坐在床头陪着他,想让他像小时候一样和他睡在一起,他只需要用一个梦魇就能换来他的怀抱。或者连梦魇也不需要,因为他是个孩童,可以像小被儿一样肆无忌惮地扑进他怀里。只因为自己长大了,这些便都需要一个理由,实在是不公允。可只想了想,陆双行便咽了回去。也因为他长大了,他对他的怀抱不再单纯而天真,而是带着种僭越的索求。   索求更多,一旦撕开了个口子就无法再停下来。   陆双行情不自禁抬眼看向师父,谢爵身上有种超越年岁的沉凝沉稳,他不止守望自己,也守望天下。陆双行从心底敬佩,偶尔也希望他能只守望自己。比方现在,他的手伤到了,所以他可以再挪一挪,把头倚在师父的腿上。   “我睡不好。”陆双行小声道。   谢爵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伸手在他身上慢慢拍着,“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娇惯你了。”   好嘛,看来是该见好就收了。陆双行想完了,谢爵抿抿嘴唇,“算了。”   “睡着就不疼了,”谢爵边说边拍着他,低沉嗓音含糊哼起了歌谣,“儿郎儿郎快快长,”他阖上眼,微弱灯火再次于屋内漾起层层叠叠的橘红浪涛。谢爵蓦地一停,又念叨起来,“你要是长不大就好了。”   他不说了,慢慢回忆着幼时母亲唱过的童谣,有一搭没一搭哼唱着,“快快长,像星星一样高,像山一样强壮。月亮往上爬,儿郎好梦乡。”   陆双行满意了,跟着他一起闭眼。师父会守望天下人,但这样的歌,他只唱给自己听。 第35章 三十五·梦魇   冷风刁钻直往衣襟间灌,谢爵怕徒弟冷,窗户只敢开了条缝隙,隔着那条窄窄的缝尚能看到远处碧山重重。雨打浮岚、聚了又散,他倚着床头自己也昏昏欲睡,是一阵细碎的潮湿山岚吹进房才又渐渐清明。低头却见陆双行终于睡熟了,脸色有点苍白。谢爵拿手背贴了贴他面颊,总觉得也凉丝丝,干脆轻手轻脚起身,把窗户闭严实。   回到床前席地而坐,谢爵看着徒弟睡梦中的脸,情不自禁轻声叹了口气。他自己偶尔也觉得太纵着他了,徒弟一摆出天可怜见儿的表情自己就没法子。可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让他成为骨差,就此引上了一条未来难辨的路。就连谢爵自己也发觉了陆双行其实拥有的不多,一想到这儿谢爵更觉沮丧,明明自己从来没想过让他成为什么“分骨顶最好的骨差”,他只管慢慢长大就好。   慢慢长大——谢爵忍不住伸手,在床侧一拃又一拃、沿着陆双行的胳膊量了起来。近来他总在昏睡时忽梦见从前,旧事重提,个中好些自己都记不得的事,蓦地在梦中愈加清晰。既梦见陆双行刚来分骨顶的日子:那时他脸上总小心翼翼的,像是被雨淋湿绒毛的小猫,唯恐再被人抛弃。然而他的眼睛却闪闪烁烁的,谢爵同披着人皮的画骨打了半生交道,自诩看人算准的,有时候却猜不透这个半大孩童的心思。   他还梦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比徒弟还小、是他没能参与的过去。梦真实如幻境,乌云髻上的蔷薇簪也闪闪烁烁,折射出绚烂的宝光。谢爵心里的弦儿好似倏地绷紧了,闭上眼强打断思绪,在屋里来回踱步了两圈。他到外间翻翻找找半晌,从柜里找出了一床旧琴,修长的手指从弦丝上抹过,击玉之声浅浅漾开在屋里。谢爵试了试音,许久不弹奏倒还算准。他抱着那床琴出到廊外,坐在屋檐下慢吞吞地调音。   眼前是远阔翠青的山景,银丝细雨击着不远处碧草颔首,一时分不清是落寞还是清和。这场雨分开秋色,不日便将迈入初冬。半阕琴曲音色古朴纯厚,他信手而奏,琴音倒是乱了拍子,勉强弹了几曲,指腹上反而留下了几条淡淡的红印。   谢爵抱着琴回到屋里,晃眼间发现陆双行又醒了,侧身躺着,眼睛也正盯着自己。他把琴放下走回他身旁,轻声问说:“我吵醒你了?”   陆双行缓缓摇头,嘴上却道:“心乱则琴乱,师父教我的。”   谢爵愣住,不禁笑起来,应说:“是啊,心乱则琴乱。”   陆双行也不问他因何心乱,反而眯缝着眼睛又说:“少见师父心乱。”   谢爵这回笑得开心了点,回去又把琴抱了回来搁在腿上,轻轻拨弄出几个音,随口道:“还会弹吗?”   陆双行扬眉,“算是会吧。”   以前谢爵教过他,不然这床琴也不会收在饮冰。陆双行喜欢泛音击玉般飘逸空灵的声音,几枚便能荡漾进心间。但独此一法不成音,琴曲总要有高有低,有缓有急。谢爵颔首弹着,鬓侧一缕碎发忽然滑落,陆双行想也不想,伸手给他撩到了耳后。   手下那弦仿佛又阻了指,谢爵猛地停了弹奏抬头,自己重新理好了头发。陆双行那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师徒俩定定看向对方,半晌陆双行才把手放回去,压下长眉,赌气似的翻身道:“也对,我长大了,不该总粘着师父,平白叫人觉得师父一直娇纵我。”   谢爵哭笑不得,只好解释说:“你突然伸手吓我一跳——”   陆双行不为所动,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谢爵把琴放下探身看他,陆双行仍是绷着嘴一动不动,谢爵作势要起身,“好,你不理我,我可回去了。”   陆双行却好像跟他拧上了劲儿,谢爵站起来背过身去也不理睬。少顷,谢爵没辙了,刚旋过身发现徒弟不知何时正偷瞄着自己这边,还没动呢,他却神色一变,先腾地坐起来一把攥住了谢爵手。谢爵猝不及防,只感到从指尖到肩头一麻,随即耳畔像是骤然被蒙上了罩子,嗡一声闷闷蜂鸣,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怔怔地微启着唇,手还被徒弟攥着,眼中只有陆双行匆忙从床榻上下来,眼中焦躁难耐。他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谢爵一个字也听不到,许久才读出他的嘴唇在喊“师父”。   谢爵脑袋里天旋地转,晕乎乎险些站不稳,还是被徒弟搀了一把才站住。他摸索着反扶住徒弟的手,低头才发现自己右手的皮肤不知何时变得近乎透明,形如墨玉的骨骼异常明显。脑海像是一口无波之井,被投入小石子、而后才开始泛起涟漪。谢爵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拍着徒弟磕磕绊绊道:“没事,我没事,突然听不到了,仔细你手伤——”   徒弟张口说着什么,谢爵眼中那重影层层叠叠,眯缝起眼睛也无法集中视线。他读不出来陆双行的嘴唇在说什么,陆双行一下慌了神,又喊他,“师父!谢爵——”   “师父”这两个字太熟悉,谢爵读懂了,勉强摇摇头又点头。陆双行扶着他坐在床沿上,好半天谢爵才缓过来劲儿,努力聚起视线盯着徒弟的嘴唇,总算明白了他说什么。   陆双行俯在他膝上急匆匆道:“这几天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听不见了?”   谢爵头重脚轻,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坐都坐不稳了。他借着徒弟的手半躺下,缓了许久手上骨色渐渐退却,耳朵却没回来,实在听不真切。陆双行又去探他额头,自言自语道:“着凉了?”   谢爵什么也听不到,徒弟的声音,屋外不间断的雨声、风声,都在他身边缄口,像是层厚厚的绢网将他笼罩,拖着坠着下沉进杳然无声的湖底。他的眼皮愈发沉,朦胧间就连陆双行探向他额头的手都感受不到了,视线里一阵是白一阵是黑,在尽头处,一枚影子若隐若现——   就在陆双行眼前,师父骤然不知是晕还是昏睡过去。他心里突突直跳,分不出是焦灼还是胆怯不安,陆双行再顾不上什么伤口不伤口了,寻了把伞往山间的药房赶。药房掌事、那位老太医今天在,听闻以前他就照料过师父,甚至照料过已故的仁懿皇后。   陆双行冒着雨往山下赶,雨顺着风刮在伤口上,奇怪,倒是一点也不疼了。 第36章 三十六·干草   杨太医走后,陆双行回到屋里,谢爵仍是昏睡不醒,却微微蹙着眉,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杨太医一时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只说并无大碍,不必急着惊醒。倒是陆双行自己越想越觉不对劲,该不会是自己突然拉了他一把——   陆双行心里来回滚着焦灼心悸,趴在床榻边闭眼。他实在睡不着,也不觉得伤口疼了,趴了半晌拉过师父那只手看。这只手上少不了刀柄磨出的薄茧,了结过无数画骨,也能被琴弦轻易地阻出红印。他沿着那只手的手指捏了捏,本该是坚硬的骨节,在自己手下竟产生种能被捏断似的错觉。   直到半夜,谢爵才缓缓睁开眼。他睁眼时陆双行刚巧在外间,捧着热茶回来才发现师父醒了。谢爵耳朵里嗡嗡的,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靠近了说什么,只好老实道:“没听清。”   陆双行放下茶盏去点灯,橘红火苗照亮一片,谢爵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我好像梦见琴琴瑟瑟回来了,是她们回来了吗?”   陆双行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摇头道:“没有。”   谢爵愣愣地坐了会儿,要起身下来,“你看,本来是来看你的,倒叫我在这儿躺了一天。”   陆双行把他又按回去,“我好得很,别突然起来,再头晕。”   谢爵刚醒来浑身无力,拗不过他,叹了口气道:“换药了吗?别不当回事。”   “换了。”陆双行答完了把茶盏端过来,原本想说什么,眨眼的功夫竟给忘了,只好沉默着看谢爵小口小口抿了点热茶。师徒俩一起安静下来,陆双行拽了几个软枕过来垫着,让他能倚住。外面雨还在下,窗户关得严实,噼里啪啦撒豆成声不曾停歇。谢爵静了须臾,随口道:“雨停了吗?”   “没有,越下越大了。”陆双行说完了,蓦地听见外间急匆匆叩起门来。他抬头看谢爵,师父毫无反应,显然什么都没听见。陆双行出了口气站起身,“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谢爵蹙眉,“三更半夜的,是司郎吗?”   可惜徒弟已经背过身去应门了,谢爵看不见他嘴唇,分辨不出来他答了没有。   稍许,一阵夜里的寒意带进屋里,谢爵起身下来,慢吞吞走到外间一看,着实微愣。琴琴瑟瑟姊妹俩披着蓑衣立在一起,此时正把滴答着水珠的斗笠立在门边。陆双行回身点着明灯,三人见他出来了,对望一眼,谢爵先开口道:“怎么回事?”   琴琴想说什么,等那明灯照亮了,才缓缓道:“老太医说你俩在一处,我们便赶紧上来了。”她说着看向瑟瑟,瑟瑟正要上前,大抵突然闻到了自己身上潮寒的水汽又是一顿。谢爵摆手要大家都坐下,陆双行进屋去拿厚实外衣给他披上,姊妹俩这才坐下,瑟瑟一股脑道:“出大事了小皇叔,我俩都快吓死了!”   谢爵眨眨眼看徒弟,陆双行叹了口气,接道:“你说太快了,他没看清楚。”   琴琴拿胳膊肘推推瑟瑟,瑟瑟忙点头,摸出手帕包住的一样东西在桌上摊开。手帕里是两丛干草药,借着灯火师徒俩看罢了,俱是微怔——其中一样正是修皮草的干草。另外一种草药外形同修皮草很像,只是颜色乌黑,闻上去也没有任何味道。陆双行反应过来,问说:“从土堡内找到的?”   “是,”琴琴点头,见谢爵拿起那乌黑草药,又道,“我们拿给老太医看了,他也不清楚这是什么。”   谢爵闻了闻,眉心更拧几分。照理说这些干草药总该有点味道,眼前的这些除却有些存放不佳染上的灰土气,竟察觉不出原本的味道。   琴琴继续道:“这种乌草就这些,留了一株放在老太医那儿,剩下的我们全拿上来了。”   陆双行唯恐这东西有害,从师父手里拿过来放回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走后,宋掌柜的夫人找到了当时胡乱收起来的草药、就是贩药郎随手拿给少东家那些。”瑟瑟指指那些修皮草,“之前老太医给我们看过,姐姐当时就认出来了。统共就一小捧,我们全带回来了,其他的也在药房。”   谢爵问说:“那这些……”   四人目光一齐落在乌草上,琴琴抿了下嘴唇,缓缓道:“这些是我从干草里筛出来的,老太医也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我想大抵不是无意间混进去的。”   这样一来,当初路过土堡的贩药郎十有八九是同灰窟异乡客脱不离干系了。谢爵疲惫不堪,揉着额角看向徒弟,陆双行立刻会意,轻描淡写讲出了灰窟之事,只是全然略过了红艳和买玲珑的部分。   琴琴瑟瑟听得入神,瑟瑟瞪大双眼,倒是琴琴绷紧嘴唇,眼底也是愈发沉凝。   陆双行讲完了,谢爵才道:“灰窟一事之后会由司郎向骨差说明,在此之前——”   “明白。”琴琴抢说,瑟瑟也忙不迭点头,嘟囔说:“琉璃山离皇城这样近,骨差们毫无所觉。”   四人心绪复杂,夜色已深,琴琴瑟瑟留下了那些草药起身告辞,陆双行本以为谢爵会顺带跟她们一起走回常悔休息,谢爵却是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回到屋里。外间的灯复又熄灭了,只剩下屋里一盏火烛摇摇曳曳,谢爵剪了剪灯芯,咔嚓一声,而后四周更明亮了些。他随口道:“说好陪着你的,我不走了。”   陆双行心里一漾,乖乖地躺了回去。谢爵倚着床头侧身坐下,侧着眼不知看向哪里。陆双行悄悄往他身上挪了挪,轻声道:“说来也巧,师父才梦见她们回来,她们真就回来了。”   说罢,陆双行才想起来他听不见,遂抬眼看向头上。谢爵毫无所觉他说过什么,此时刚巧垂下眼帘,见徒弟望着自己,含笑道:“你说什么了?”   陆双行摇摇头闭上眼睛,这次没再悄默声往他身前凑,而是光明正大地侧身俯在谢爵腿上,慢慢伸出一根手指。谢爵明白他的意思,摊开掌心送到徒弟那根手指下面。陆双行闭着眼睛,手指在他掌心里慢慢写着:给双行讲个故事吧。   写完了,他收回手指,谢爵亦收回掌心。半晌的安静,陆双行猜测师父大抵是在思考讲些什么。他思索回忆时手无意间放在了陆双行的侧脸上,拇指摩挲了几下轻声开口道:“从前,有五百个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有天他们被官兵围剿,受刑剜眼,被放逐在山林之间。”   陆双行本也没指望他讲出什么温情脉脉的故事,听了这几句话仍是心情复杂。谢爵顿了顿,再开口突然卡了壳儿,“强盗在山林、山林——”   他支支吾吾蓦地发不出声音来,陆双行倏地睁开眼睛,若是听不到了,天长地久迟早也会有无法开口说话那一天。谢爵偶尔在听不见时长篇大论也会忽然说话卡壳儿,像是喉咙阻塞似的。陆双行正过身子,看着师父低声道:“不讲了,我不听了。”   谢爵读懂了徒弟说些什么,冲他无奈笑笑。他微微低头,看着徒弟、用口型无声道:“睡吧。”   谢爵侧过身,吹灭灯火。 第37章 三十七·掌灯   一觉睡醒,陆双行精神抖擞,倒是谢爵坐得腰酸背疼,吃完饭了来回在屋里晃悠,捶着自己肩膀后腰。等他坐下,陆双行凑过去拿好的那边手给他捶着,随口道:“师父有什么打算,还去找红艳问问看吗?”   谢爵叹了口气,略含疲倦地揉着眉心。见他不急着回答,陆双行捶着捶着走了神,蓦地察觉到近来他的一些小动作有些为师父排斥、有些则不。他有点想不出来为什么,在自己眼里明明都是一样的,哪有许抱不许撩头发的?   “没想好,”谢爵一说话,把他思绪又给拉回眼前,“我真怕红艳再给牵出来个什么银窟黑窟一类的——”   陆双行笑笑,接道:“说来后天就立冬,又不得闲了。”   “你说什么?”谢爵一个字也没听清,把身子侧过来坐。陆双行只好又重复了遍,谢爵盯着他“阅”罢点头,接说:“轮到琴琴瑟瑟留守分骨顶了吧?”他再度叹气,垂下眼,“希望二十日后都能平安回来。”   骨差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定期出巡十五日,分骨顶只给分配一个大致的方位,路线由骨差自己拟定;说是出巡十五日,实际上没个二十来天回不来。说来也巧,这事有点看运气。有些骨差一个落脚点便遇上一个画骨,有些奔走了百里一个也没遇上。往往后者总觉得白伤财劳力跑这一趟,势要揪出几个画骨来再回去。   “司郎说了这回我俩往东走,”陆双行边说边把手移到师父脖颈上,“老段和小被儿说是要往西。脖子疼吗?”   谢爵起身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地图没看东西也没收拾呢。”   他站起来,陆双行那只还没落下的手掌刚巧擦过一缕墨色的长发。谢爵边回头边说:“我回去收拾收拾,你照看好手不用管,我一会儿回来收。”   师父走了,陆双行看看自己空荡荡那只手,抿了下嘴唇放了回去。   另一边,谢爵慢悠悠回到常悔斋。那天过去饮冰时忘记关窗户,屋里潲进一小片雨。今日雨势稍小,却仍是没有放晴的样子。他过去把潲雨的窗子关好,屋内散着股湿漉漉的冷淡,挨着那扇窗有木架,上面摆放着的书卷有些受潮、封页已凹凸不平。所幸里面没夹杂着分骨顶的卷宗,谢爵把书拿在手中展平,倒扣着放回去。他翻翻找找,眼光落在了锁扣紧合的木匣上。谢爵打开木匣,里面装的是那些骨哨,蔷薇宝石簪子也被他收了进去。泛黄的骨骼将宝石金簪衬得更明艳,他托着那木匣看了会儿,把一枚骨哨和花簪收进了行囊中。   而后是师徒俩的玄刀,谢爵挨个抽出来仔仔细细检查罢了,这才放心。下午司郎送来了分骨顶统一绘制的地图,谢爵点着灯大致定好了路线,便打量着去饮冰那边替徒弟忙碌。   也不知怎的,吹了灯眼前突然恍了下,刹那的头晕难耐。谢爵一手撑着眉心俯在案上眯了会儿眼睛,再抬头却发现陆双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没事人似的坐直,笑问说:“怎么过来了?”   “去讨这个。”陆双行说着扬扬手里的小竹筒。谢爵一顿,忙垂下头“嗯”了声,又道:“看来你都收拾好了。”   陆双行也“嗯”了声,走过来坐在案侧。谢爵不说话,把地图重新展开,随意点了点标注好的两个点,示意徒弟看。陆双行低头扫了眼,蓦地抬头看着他道:“小被儿说,不能不说话。总也不说话,有天就不想说了。”   谢爵出了口气,微笑着应说:“是啊……”他再点了点朱笔那一印记,“我想顺路到这儿去瞧瞧。”   这两块地方,一处是坟茔,一处是乱葬岗。坟茔还好些,乱葬岗是最容易出画骨盗尸之事的位置。陆双行低头又看了会儿地图,发觉这两处位置附近似乎没有人家居住,他不由道:“看来咱们又要睡野树林了。”   谢爵想了想,开口说:“我想着,左右也没事做,我们明早就走,走走停停晚上正巧能到天杏岗的坟茔。附近想必是有义庄的,凑合凑合也能休整。”   陆双行在脑海中大致算了下距离,默默点头。谢爵挑了下眉,调侃说:“就别再粘我陪你了,让我也好好睡一晚上。”   陆双行毫不掩饰地撇嘴,闷声说:“知道了。”   一夜无话,清晨师徒俩备马上路。下山路上倒是遇见了段渊和锦缎,父女俩同另外两位骨差结伴去牵马,四人远远瞧见师徒俩停下来打招呼。另外那两名骨差陆双行见过,隐约记得一个姓林,一个姓曹,姓曹那位和琴琴瑟瑟还是同乡来着。   两位都是三十来岁,在骨差中不算小了。姓曹那个打完招呼笑呵呵地冲众人又说:“刚巧我们往北,想顺道回乡看看来着。”   老段想起什么,问说:“家里还有人在吗?”   众人眼睛一起看过去,曹骨差苦笑着摇摇头,答说:“哪里还有人在,都死完了。”   预料之中的答案,但众人还是像说错话了的孩童、低头不讲话了。倒是同他搭档那林骨差接说:“嗨呀,他难得能回家瞧瞧,我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呢。不说这个了!”他说着转头看谢爵,“小皇叔,小皇叔说两句吧。”   谢爵刚巧没看向那边,一时不知道自己被点了名。还是陆双行悄悄拉拉他,他才反应过来,看看众人期待的眼睛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什么,笑了笑温声道:“一路平安。”   众人皆是展颜欢笑,老段和两位骨差互相拱拱手,锦缎也在一边跟着拱手,“一路平安——”   众人驾马分开,云销雨霁,天际尽头几面薄云飘忽在碧色晴空上,随马蹄一齐向远。   骏马齐头并进,路上陆双行想起曹骨差的话来,干脆一夹马腹靠近。谢爵瞥见他那匹马贴过来,转头看向徒弟。陆双行说道:“听说曹先生和琴琴瑟瑟是同乡来着。”   “是,”马蹄哒哒混着风,谢爵听不见,一开口声音不由扬起来,“他们都是从曹林来的。”   谢爵讲说:“安厚四十年,曹林被画骨放火烧了,侥幸逃脱的大多四散离去,听说那地方至今还荒弃着。琴琴瑟瑟和曹先生先后来了分骨顶。”   放火烧了,那就是和当年的陆家村一样了。陆双行刚要再开口,谢爵继续道:“瑟瑟到分骨顶时只剩下一口气了,是琴琴一路把她背过来的。”   陆双行听罢一怔,安厚四十年,算算日子那年琴琴瑟瑟都不过十二岁出头,琴琴充其量不过比瑟瑟先从娘胎里出来半晌,妹妹就剩一口气了,想必姐姐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却能凭着毅力将妹妹一路背到分骨顶。   陆双行顿时哑然,蓦地又觉自己无比幸运。把他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人是谢爵,是为天下人敬仰的小皇叔、分骨顶一品骨差。脱了师父照拂,大抵自己活不成今天这样。   “想什么呢?”   谢爵乍一开口打断了思绪,陆双行冲师父一笑,摇摇头,“没有。”   谢爵看了眼远方,收紧缰绳,“好了,起风了,不说话了。” 第38章 三十八·坟茔   入夜,师徒俩赶到天杏岗坟茔。灰暗的墓碑与土坟包起起伏伏,有的墓碑旧无人祭扫,已爬满了翠绿青苔。这里埋葬的大多是些附近的穷苦人家,半副棺材就能让一家子人勒紧裤腰带。一副副棺材与骨肉滋养着种不了田的荒芜土地,反而令雨水还未干尽的泥泞地里生出了许多野草野花。本该是在临冬之季枯萎的,经雨连下几日,浓绿色的草地像是块块青斑,上面又反生出了一株株细小的白花。师徒俩牵着马往里走,打量着四周。   画骨盗尸后往往无心再将棺材板掩埋回土,无数野坟茔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刚遭了场地动山摇,到处都是破开的坟包与翻露出的新土。此处倒是完完整整,走了老远也只有土渐吹落的坟包静静矗立。谢爵边走边不忘轻声交代、好似生怕惊扰了埋骨,“冬天尸首烂得慢,别光注意新下葬的。只要没烂得太过分,画骨都能再让皮肉长回来。”   这些陆双行当然早也清楚,可还是乖乖点头,随口接道:“挺奇怪的。腐坏的那些,画骨能让肉长回来,他们自己用坏皮囊生出的黑斑红斑却只能用修皮草修补。”   谢爵不置可否,分骨顶或许已自诩能与杀不尽的画骨相抗衡,但他们确实仍对画骨有许多不解之处。陆双行知道师父刚才一定“听到”了自己说的话,因为适才他正看向自己。谢爵似是想起了什么,站定脚步。   一阵寒风刺面,恰好他半张着嘴吸气,猝不及防呛了口凉风,捂着嘴咳嗽起来。陆双行眉心一拧,站到他面前挡住寒风,没忍住道:“我总觉得近日师父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了。”   谢爵摇摇头,等那阵寒风平了,陆双行才让出往前的路来。   这片坟茔不大不小,师徒俩仔细查看完了,便能从不远处的空地上看见破旧的义庄屋顶。灰顶白墙也像是座巨大的墓碑,半扇木门摇摇欲坠半开着,内里幽深黑暗。陆双行在后面拴马,谢爵欲进到房内,他迈开腿,陆双行蓦地抓着刀鞘、把玄刀刀柄递到了他眼前。谢爵接过了,推开义庄布满灰尘的木门。   小小一间义庄,借着灰瓦缝隙间漏下来的月光,屋里挽联白纸上写的墨字勉强得以辨认。他挥亮火折子,房内几口薄棺合着,角落里不知是谁好心,留下了一支几指长的白蜡。谢爵过去点亮蜡烛,身后陆双行也走了进来。他扫了眼几口棺材,微怔道:“有人。”   谢爵读完了他嘴唇,冷不丁被这句有人惊倒,手倏地就按在了刀柄上。陆双行摆手道:“不是,棺材里有尸首。”   谢爵顺着他目光看,这才发现最角落的棺材敞开了条寸宽的缝隙,隐约能看见只苍白的手。他斜抓着蜡烛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棺盖推开些,里面果然躺着一半大少年郎。十多岁的样子,衣着单薄,脸和身子却能看出被细心净洗过,连头发都梳理整齐了。少年郎苍白的脸与嘴唇下已能看见青紫色的纹路,不知死去了多久、亦不知家人有何苦衷未能下葬。就这样将尸首搁置在义庄中,想必他的亲眷们已做好了被画骨盗走钻窍的准备。谢爵一时有些唏嘘,把棺材推好合上,旋身冲徒弟道:“双行,找找有没有钉,先钉上吧。”   陆双行点头,师徒俩一个抓着蜡烛,一个打着火折子在义庄里低头搜寻,试图找到钉锤。紧跟着,屋内再度旋进一口阴恻恻的夜风,陆双行手里的火折子禁不住风吹,倏地灭了。他快步走过去关门,蓦地发现木板门后糊了张巴掌大的纸。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下上面的蝇头小楷,立刻走过去拉谢爵的袖子,“师父——”   谢爵跟着他走到门后,把蜡烛凑过去细瞧。那纸上短短写道:来往过客启,可向东四里行至吴宅借宿休息。愿君安好,吴宅主人敬上。   师徒俩对望一眼,谢爵笑起来,轻声道:“这个主家心善。”他说着却又摇头,“三更半夜的,就不打扰人家了。”   说罢他转身继续去找钉棺用的工具,最后到底也没找着。谢爵没说什么,就手解开行囊,陆双行看看他,倒也想到了刚才师父会这么说。师徒俩坐在这义庄中唯一一处避风的角落,可惜四面透风一处岂能独善其身,即使裹着狐裘脸上也仍是发木。谢爵想到陆双行的伤口还没换药,伸手去捉他的手腕。师徒俩身前点着的蜡烛将熄,谢爵小心把白绫揭下来给他敷药粉,突然被钻进来的寒风激得咳嗽起来,手一抖扯到了徒弟。   伤口刺痛,陆双行当即也是“嘶”了声。师徒俩对望起来,陆双行拿过白绫重新缠,嘴上道:“我看还是去吴宅休息吧,别辜负了主家心意。”   大抵是刚才弄痛了徒弟有点愧疚,谢爵环顾四周一圈,眼底有些动摇了。他看看陆双行那只可怜兮兮的手,出了口气道:“罢了,是师父没考虑好,那便去吧。”   陆双行一笑,站起身默默收拾东西。两人把义庄的门关好,怕哒哒马蹄声惊扰了人家,也没再骑,而是牵着过去。四里路片刻就走完,临到跟了师徒俩见这吴宅竟还是个深宅大院。看规格这家大抵是做过官的,怎么住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院里灯火尚且亮着,温暖的火光着实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寒意。师徒俩过去偏门叩门,不多时一个门房开了门,见人来了却有些惊讶。谢爵当即面上微热,温声道:“我们是从四里外的义庄来的,因为看见主家的留信才敢夜半上门打扰。”   那门房“哦”了声,连忙拱拱手,又摸脑袋将两人往里请,“见笑见笑,我一时忘了,二位随我来。”   这门房行事倒是利索,招来一个家丁去牵马,二话不说将两人安置在了厢房。陆双行见状问说:“主家可否方便拜访?”   “这都几更了,早睡下了。”门房站在门外摆手,“二位只管好好休息,主母交代过夜里有客人借宿不必通传,带去客房安置就行。”   谢爵点头,在一旁道:“多谢主家好心收留了。”   那门房顿了顿,偷默着打量起师徒俩来。他面上端得若无其事,哪里能瞒过师徒俩的眼睛。陆双行干脆便立住了任他打量,门房一僵,叠在身前的手突然搭在掌背上轻轻扣了几下,支支吾吾道:“二位见笑了……容我多一句嘴,二位是打哪边来的?”   谢爵看了眼徒弟,才答说:“我们是剔骨先生。”   这门房在手背上敲的分明是江湖黑话,里外意思哪是真问两人打哪儿来,而是身份。门房了然,点头道:“别误会,我见二位气度不凡,衣着打扮却普普通通。原来是剔骨先生,辛苦了。”   谢爵摇摇头,门房又拱手道:“不打扰了,二位早些休息明早也早些上路吧,辛苦辛苦。”   待门房走了,陆双行调侃道:“那门房要是再请教姓名,师父岂不是要自称姓薛了?”   谢爵无奈,牵起嘴角,“画骨尚且不甚将骨差放在眼里,剔骨先生没有玄刀傍身,画骨即便忌惮也不会过于小心。剔骨先生对我们来说是个好遮掩,万事小心些总也没错。” 第39章 三十九·花园   早晨吴宅主家预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赶路途中能吃上这么一口热乎饭暖身子确实令人精神抖擞。饭毕有个婢女打扮的姑娘找了过来,盈盈矮身,只说主母邀请二位到前厅喝茶。这倒也合谢爵心意,昨晚主家睡下了,今天道个谢再走也迟不了多久。   两人随着那婢女穿过游廊,这宅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景色雅致。到了前厅却没有人,婢女请师徒俩坐下,招呼人上了热茶,这才道:“二位稍等片刻。”   婢女退下,师徒俩对望一眼,谢爵浅啜了口热茶,氤氲清淡的茶气晕开在空中,他轻声道:“倒是好茶。”   本来是不该在主家来前随意走动的,两人坐在客座上等了半晌,愣是没人过来。陆双行站起身,原是想走到门前看一眼天色,往外一望却看见了花园中背冲两人站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悠闲侍弄着花草。   那花园中精心养着不少能在这个时节盛放的花,清新自然,山石旁更是绿草依依;外面许多草地早已枯黄,主家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草仍像新茬儿似的绿意盎然。衣着考究的女人站在花架前拿小铲为建兰翻土,鹅黄色的花开得正妙。她旁边不远处立着适才请两人过来的婢女,陆双行刚巧同她对上视线,婢女冲他不卑不亢笑笑,正过头继续看向女人。   她正过来头,那女人却半回过身子,淡淡地扫了陆双行一眼,低头继续摆弄建兰。陆双行挑挑眉,走回谢爵身前低声道:“主家在外面摆弄花草呢。”   “嗯?”谢爵抬头看看徒弟,又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往外看。谢爵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便也看见了花园里的女人。她放下花铲,婢女适时递上巾帕。女人慢条斯理地揩干净了手指上的碎土,把巾帕递回婢女手中,迎着师徒俩的目光走了过来。   她迈进厅堂,谢爵先礼道:“吴夫人。”   吴夫人轻描淡写点点头,并不热情但也礼数周全。她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侍候在旁的婢女立刻过来上茶,吴夫人喝了口茶,悠悠然开口道:“恕我无礼,让二位先生久等了。”   “哪里,”谢爵还未再开口,陆双行先笑说,“深夜唐突打扰,我们还要谢谢夫人收留呢。”   吴夫人不咸不淡勾起嘴角,“听下人说两位是剔骨先生?”   这回谢爵接道:“是,我们姓薛。”   剔骨先生大多自称姓薛,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委婉提醒吴夫人别再打听他俩底细了。吴夫人果然也一点就通,点点头道:“不瞒二位,我在此孀居多年,丈夫疾故后独自打理操持着一家、久不出门,也是想着能听天南地北来的人说说话,这才写了条请过路人借宿。”她边说边看着师徒俩,“可别笑我。”   陆双行一听,这夫人可是有长篇大论拉着师徒俩闲谈的意思,算算日头,一讲下去他们今日怕是到不了乱葬岗了。谢爵眼底也略显为难,但没表现出来。吴夫人起身,邀师徒俩到花园走走,新雨初霁,花园洗刷一新,就连石阶上的青苔都恰到好处。看得出这吴夫人很爱惜自己的花园,言谈间总算是笑意真了些。谢爵和她站在那些名贵的建兰前,自然而然便说起来这些雅极的兰花。谢爵以前也曾在常悔斋养过墨兰,可惜冬天时出去,司郎养不好,两人再回来就全给他养死了。谢爵不愿再作践东西,干脆也不再养了。   陆双行对这些提不起兴趣,状似安静听着,眼睛却落在远处。吴夫人的花园远处宽敞明朗,尤其是亭榭前的碧草,柔嫩草地是水盈盈的葱绿色,简直像是春日才会有的。陆双行正打量着,蓦地听见谢爵不轻不重咳嗽一声。他转眼去看师父,原来吴夫人说话间半扭过身去摆弄架上的花草,谢爵站的位置刚巧看不见她的脸,一定是她讲了什么,谢爵一个字都没听见。   陆双行插话道:“夫人,眼下也立冬了,花园里的草地是怎么养得这般好?”   吴夫人看看他,又看看谢爵,似乎没察觉到谢爵耳朵不灵。她再次正过身子,答说:“哪里,仔细看护着罢了。”   一来一回,耽搁到了中午。所幸吴夫人没再留两人吃饭,师徒俩收拾行囊上路,两人须得往回走,从天杏岗坟茔处重新回道上赶路。谢爵在马上看看天色,瞧着无奈至极。陆双行见状意味不明道:“吴夫人倒是挺健谈。”   谢爵点点头,犹豫了下含糊道:“其实……不知是不是昨晚休息妥当,这会儿我听得真切些了。”   两人策马朝前,哒哒马蹄疾驰。谢爵收紧缰绳,声音不知不觉大了点,“现在这马蹄声就能听见,你大声些说话试试。”   陆双行加紧马腹赶上,不由扬声喊道:“师父——”   谢爵一笑,鬓侧碎发随风也飞扬了起来,大声回说:“听到了!”   师徒俩说话间回到了坟茔外圈。也不知是否因为刚才大喊那一嗓子,陆双行忽觉心情舒畅,嘴角不禁含着笑意。对他来说兴许再也没有更好的时刻了,眼前的路上也许有画骨,也许什么都没有。师父驾马在前,颇有些他久远记忆中那个少年郎的影子,而他只需追着那个背影向前。   恰在此时,谢爵蓦地脸色一变,当即停马。陆双行一怔,跟着也停下来,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坟茔深处,一座坟堆的尘土不知何时给掀开了!远远已能看见塌陷的地坑,新土翻在上面尚未变色。谢爵二话不说翻身下马,陆双行也连忙跟上,两人快步拉着马走进坟茔,被掘开的坑底赫然躺着口棺材。   棺盖大敞,尸骨却不翼而飞!两人脸色难看起来,昨日夜里这儿还好好的,今天却出了盗尸之事。谢爵眉心紧蹙,看碑文,这人死去许久,尸首该是早已成了枯骨,照理说画骨是用不上的。   他仔细检查着棺内痕迹,陆双行便低头把四周看了看,扬声道:“看脚印大抵是两个人。”他探身看了眼空棺,又道:“是画骨吗?可是画骨要白骨做什么。”   谢爵摇摇头,土地松软,两人沿着脚印细看,发现那串足迹隐约通向了坟茔旁的义庄。两人默契十足备刀,将马留在原地。潜到义庄门口,青天白日那义庄里仍是黑漆漆一片,扫了一眼却并没有人在。谢爵不说话,轻手轻脚走进去,陆双行紧随其后,忽然想到什么,当即快步走到角落,一把掀开了紧闭的棺盖!   棺材中,那少年人的尸首仍然双目紧闭静静躺着,并未遗失。两人莫名松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了其余棺材上。师徒俩默默掀开棺材,不多时谢爵手一停,出声道:“双行——”   陆双行松手过去,只见棺材内放着一堆骨架,并为陈列好,而是直接堆放在里面的。谢爵指节抵着下巴,还没来得及伸手,陆双行先随手拾起了一段白骨,掂在手里敲了一下。   陆双行眼底一沉,托在手里给谢爵看。谢爵细看罢了,眉心蹙得更紧了。   他不说话,陆双行拎着那段骨头走出义庄,白生生的日光一晒,在两人眼前,那截白骨像是在内部打翻了墨盒,转瞬之间染成了莹润如墨玉般的黑色。   “画骨的骨头。”谢爵轻声道。 第40章 四十·枯骨   “会是外面棺材内的白骨吗?”陆双行把墨玉骨和那堆骨架重新放在一起,谢爵一手按在棺材边缘上,一手翻动着那些骨骼。稍许,谢爵摇头道:“不好说,骨架上没有留下任何刀伤砍痕。”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话思索须臾,不由也蹙眉,试探道:“师父的意思是——”   “这些,”谢爵说着从棺材内取出骷髅头,手指轻轻地从它侧面滑过,“极有可能是死去的画骨。”   “死去的画骨……”陆双行正说着,谢爵点头道:“嗯。这不是被杀死的画骨,而是命数已尽、自己死去的画骨。用人的话来说,就是老死的画骨。”   这事师徒俩曾与红艳聊过,按照红艳所透露的意思,画骨确实是会“老死”的,老去的不是他们盗取的皮囊,而是骨骼。至于画骨究竟能活多久,红艳只知道比人的寿命要长,但究竟有多久,她并不清楚。   “有没有可能这画骨钻了一位老人的皮囊,命尽时他的家眷便也将他葬了?”陆双行说着心念电转,回忆了一下坟茔中被掘开坟堆的碑文。那人姓孙,年岁却对不上,碑文来算,这人死时不过三十来岁。   谢爵思量一番,低声道:“未必,画骨于皮囊中死去,皮肉即刻化水只留骨架。”   陆双行想也不想反驳说:“可师父并不知晓老死的画骨是否也会皮肉即刻化水吧。”   “这倒是,”谢爵不得不认同道,“不管怎么说,坟堆被掘,义庄里莫名多出一堆白骨,盗尸者必然有目的。此处一定还会有事发生。”   话说到这儿陆双行自然也明白,今日他们是不必急着赶路了。师徒俩把要紧的行囊收回了义庄,又将马儿放跑、分骨顶养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打个口哨自然会知道回来。谢爵把义庄的大门关上,其实关上门四处从瓦缝间漏下一束束浅光来,适应后好似没那么黑暗了。   义庄角落里有些供过客休息用的草席子,陆双行从行囊中翻出了厚实的鼠紫裘衣给谢爵披上。天气寒了,不经意间说话便会呵出白气。两人坐在草席上,谢爵披了会儿又觉得热,干脆把裘衣盖在两人腿上。屋内半敞着两口棺材,一口装着画骨的枯骨,一口装着少年郎的尸首。一个衰老而死,一个却亡故在了十来岁的年纪。   陆双行心里一直憋着话没说,师徒俩安安静静坐了不知几许,他实在咽不下去了,轻声道:“这里离吴宅不过几里地,昨日夜里我们来还好好的,早晨吴夫人拉着我们说话,再回来时坟堆却已经出事了。”   吴宅的主人不会未卜先知、预先留下字条请师徒二人过去休息,且看字条的样子,确实已糊在门后有段日子了。他晓得谢爵不愿以恶意揣测热心人,但眼下发生的也是事实。谢爵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却又说:“只是倘若如此,吴夫人为何要晌午放走我们呢?”   陆双行想了想,猜测说:“会不会是早起她才从家丁口中得知我们是剔骨先生。”   即便如此在吴宅中她也尚有动手的时机,陆双行说到一半,停了停继续道:“或许吴宅中并无人知晓她是画骨,这一动手她反叫暴露了。家仆总不会顾念主仆情分为画骨做事。”   “没错,”谢爵赞同道,他顺手拿过水壶,拨开了递给徒弟,“在土堡时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画骨是不会平白聚集在一起的。要不有共同的利益;要不,就是他们听命是有利可图。”   这大抵也是画骨与人的不同——极少为情谊聚散。也因此骨差从画骨口中问话颇为容易,出卖同伙对画骨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谢爵蓦地一笑,缓缓道:“所以我总以为,分骨顶是不会输给画骨的。骨差们因家破人亡、血海深仇聚集在分骨顶,恨是这世上最深最久的‘情’。不为利来,不为利往。”   陆双行不禁侧过脸看向师父,谢爵虽是在笑,但眼梢并为扬起,既像苦笑,又非苦笑,仿佛只是剩下些深深的疲惫无奈。也不知怎的,陆双行脱口而出道:“可惜恨并没有赋予骨差分辨画骨的能力。”   谢爵不说话,只是含着笑意看向他。好半天的沉默,几乎让陆双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谢爵垂下头,手指在屈起的膝上慢腾腾地点了几下,附和说:“是呀,我们拿什么分辨画骨呢……”   等待漫长,不知不觉夜色将至,一个下午谢爵没再说几句话,他是耐得住性子的,把陆双行这些年磨得也颇为耐得住。不过心耐得住是一回事,身又是一回事。此刻他站起来在屋里活动身子,边走边交代说:“你那手要小心。”   陆双行低头看看自己手腕,“嗯”了声,谢爵随口道:“也不知道老段和小被儿现在走到哪儿了。”   “小被儿是最机灵的。”陆双行说罢,谢爵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慢慢道:“不知小被儿,乃至你的父母、若是能看见你们做了骨差,是会欣慰,还是心疼。”   陆双行不爱听师父提及从前的自己,抿起嘴直勾勾地盯着谢爵。谢爵却没什么反应,走到角落里那口半敞开的棺材前。他两手撑在棺材边缘,棺内少年郎安静地躺在此处,再也不会参与进他们的闲谈。十来岁的人,不知是什么收回了他的性命。   陆双行仍旧盯着谢爵,稍许,他低声道:“但他们死了,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不是吗?”   回答他的是良久沉默,谢爵再度看了过来,他似乎是考量了下,温声道:“双行……”陆双行坐在原地抬头看他,谢爵顺手理了下鬓侧滑落的碎发,声音轻得像是要化在微弱的风声里。“我在山中求法时,曾听过一种说法。那里的人认为,世上有种叫‘鬼’的东西。”   “什么?”陆双行没料到他突然提及往事,愣是没听清楚。谢爵笑笑,重复道:“鬼。他们认为人死后并不会消失,而是会成为鬼继续存在。”   陆双行顺着想了下,顿时蹙眉,“那和人有什么区别。”   谢爵一顿,似乎被他问住了,愣了须臾才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人触碰不到鬼,多数人也看不到鬼。他们游荡在世间,有人相信他们的存在,有人不相信。鬼是死后之人,但亦不再是人了。”   陆双行抱起胳膊,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师父的话。谢爵甚少提及他幼时在山中求法的经历,陆双行只隐约知道那“山”似乎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正站起身,忽然看见谢爵眼睛紧盯住了棺材内,陆双行眉角一跳,手即刻拔刀——   棺内,那少年郎竟睁开了双眼,呆呆地看着棺外之人。下一刻,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倏地攥住了谢爵的手腕。 第41章 四十一·少年   谢爵还没做出什么动作,陆双行玄刀预先杀到,寒光闪闪便架在了少年郎的脖子上。少年郎毫无反应,眼中惊恐万状,却似乎并不为冰冷刀刃,只是僵直着身子缩在棺材中,用那双枯瘦的手紧抓着谢爵的手腕、眼睛也死死盯着他,对陆双行置若罔闻。   一时僵持,谁也未敢轻举妄动。谢爵没有看向徒弟,搁在棺材沿儿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点了点。陆双行知道是叫他稳住的意思,抿了下嘴唇,手纹丝未动。   适才发生得极快,他一不注意便右手拔刀,筋肉绷紧顿时扯疼伤口。饶是如此,陆双行那手却连颤抖都没有。良久,少年郎哆嗦着嘴唇、低声喃喃,“我听到了你的话。”   “嗯。”谢爵仍是不动,低头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我是鬼吗?”少年郎瞪大眼睛,急不可耐问说。   陆双行不由吸了口气,谢爵仍是垂眸看着少年,眼神甚至流露出温柔来。他轻轻摇摇头,缓缓答说:“不是,你是画骨。”   少年郎像是忘了还架在他咽喉处的玄刀,松开了谢爵的手。他的眼中充满怀疑与惊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半缩在棺材里、眼睛终于从谢爵身上挪开,望着四处漏风的天顶。   谢爵顺势看了眼徒弟,陆双行犹豫须臾,缓缓挪开了玄刀。他没有收回鞘中,只是微微退开半步。谢爵再度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慢慢将手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缓缓偏头看谢爵,迟疑半晌,抓着他的手从棺材中坐了起来。他总算是注意到了旁边的陆双行,看看他又看看谢爵,目光终究绕回玄刀上。玄刀在微弱的光线中也闪烁着凌厉的雪光、锋利异常,少年郎眼露惧色,颤声道:“你们是谁。”   陆双行险些被他这话逗笑了,眼梢不知不觉露出点嘲弄来。他一动不动,反问说:“那你又是谁呢?”   这话结结实实问住了少年郎,他全身顿住,眼乌子转来转去,像是真的在认真思索、回忆。陆双行心底动了下,不由看向师父。他熟悉画骨虚与委蛇、巧言令色的样子,因而在少年郎一开口便反唇回去,此时此刻这少年神色中的茫然与急迫却不像是假的。师徒俩正交换眼神,那少年郎忽然捂着脑袋尖叫了一声,陆双行那刀顿时提起,少年却没有暴起伤人,而是缩回了棺材里,如同想起了什么痛苦回忆,尖叫着捂着脑袋在狭小的棺材内翻腾,嘴里嘟囔道:“不是的,不会的,怎么会——”   谢爵快步绕到了陆双行身旁,一手压下他的刀,一手试图摸摸少年郎的头顶安抚他。少年郎非但不领情,慌乱中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腾地踢蹬着腿从棺材中坐起上半身。动作过猛,薄薄的棺材板经不住折腾,连人带棺身一下子摔到地上,他更加受惊,满屋只能听见他扑扑通通踢蹬声,少年郎不停地叫喊道:“不对,我不是画骨,我娘呢?我娘——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谢爵无奈至极,一时竟也不知所措起来。倒是陆双行注意到他被少年拍过的手背已经红了,刚才不过是擦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不用说死人复生这种荒唐事,此前在义庄时两人细细查过,少年分明已经死了。   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个在装疯卖傻的画骨,陆双行立刻没了耐心,过去一把掀开棺材。少年像是受惊的小老鼠,倏地缩到了墙角,抱着腿瑟瑟发抖,眼睛死盯着他手中的玄刀。   谢爵兀自按着徒弟拿刀那只手,三人僵持,少年郎的脸一阵惨白一阵通红。又过半晌,他才稍微平静了些,谢爵悄悄挪近,矮身同他对视着。不知是否他生性温和、身上总是有种宁静沉稳,少年渐渐被安抚到了,不再抖若筛糠。谢爵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从哪里来?”   少年郎看着谢爵,呆呆地摇摇头,又动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口。   谢爵出了口气,慢慢道:“仔细回忆一下。你脑海里或许有些细碎的画面,关于你……关于你娘,关于你以前的家。”少年郎抽了口气,身体再度绷紧了,但谢爵继续道,“可那些并不是你的记忆,是属于你的这具身躯,这副皮囊的。你是画骨,往前想。”   少年郎痛苦地“呜”了声,把头埋了下去。陆双行瞥他一眼,后知后觉有点怀疑起来:莫不是他们遇到了初次钻窍的画骨?   说实话,他从没有见过这种画骨,甚至不清楚师父是否遇到过,不过看师父还算游刃有余,心中大抵是有打算的。陆双行不出声,把刀刃稍微往里收了收。   “我……”少年郎喃喃自语,惊恐似有消散、茫然更甚。他“我”了半天,蓦地抬头,瞪大眼睛,口齿不清道:“夫人……”   “什么?”谢爵本就耳朵还没好全,根本没听清楚少年嘟囔了什么,陆双行倒是听清楚、手背倏地又绷紧了,不由转眼便去瞥义庄的大门。不过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发生,自始至终他都没听到外面有任何异动。正待此时,陆双行正过头,察觉到谢爵突然顿了下,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清楚谢爵并不知道少年郎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一定是师父察觉到了别的——   别的,陆双行目力并不比谢爵差、听力更是奇佳,少年郎亦是没有异常……   味道!   陆双行头皮一麻,腾地就要去掩住谢爵口鼻,谢爵比他更快,从地上弹起来,一手掩住自己口鼻,一手去捂陆双行下半张脸。刹那间陆双行还不忘分心去注意少年,他被两人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张大嘴、声音也提了起来,“你们怎么了?不是我,不是我……”   谢爵头脑发沉,手也沉得抬不起来。他已顾不得少年,紧盯住徒弟,发现他像是并无异常,心底一惊。他牢牢掩住口鼻,闷声道:“不净——”   话未说完,谢爵身子一软,倏地倒了下去。陆双行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抓住他扶稳,眼底杀意一瞬即起。但那少年郎分明没有口吐黑雾,他握着刀正要上前,脚底跟着一软,眼前顿时化成一片。   陆双行听到了自己抱住师父扑通栽倒的声音,还有少年郎的惊声叫喊。他还未抽离的思绪混成麻团,他没中过画骨的毒雾,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可师父从来没有即刻中毒即刻倒下过……   “吴夫人……”陆双行强迫自己抓住思绪。   餐食里下毒了?不会,晨起那顿饭陆双行悄悄验过,只有茶没有。茶就那么一小盅,下毒谢爵不可能喝不出来。何况毒怎么会过了这么久才发作?   他愈发难以控制脑海中的思绪,在两眼一黑前,最后只能搂紧了昏迷不醒的谢爵。 第42章 四十二·吴宅   思绪渐回时,陆双行晕头转向了须臾,蓦地如梦初醒,顿时就想坐起来。   他浑身肌肉一绷,完全动弹不得。粗糙触感从周身传来,陆双行立刻察觉:浸了油的麻绳,剔骨先生用它来捆画骨。越挣越紧,即使力气如画骨惊人也须得费一番时间才能挣脱。   天已大亮,他顾不得四周,扭脸去找谢爵。奋力从地上扬起下巴,才看见谢爵倒在自己几步远外、侧身躺在地上,也被麻绳五花大绑,似乎还未醒来。陆双行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绷紧了。环视四周,两人倒在一片青青草地上,远处假山林立,亭榭幽静,正是吴宅的花园。   再往前看,廊下或坐或立着几个家丁打扮的生面孔,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齐刷刷地看向先醒来的自己。正对着两人的是下来廊道的台阶、如意踏跺的,台阶收得紧,想必人走下来时步伐盈盈。那里摆着把六方扶手椅,空着,没有人坐。   他不说话,也不看笑嘻嘻的家丁们,转眼又去看谢爵。谢爵总是贴身收着把铁匕首,但捆都捆成这样,想必也被搜走了。   不多时,廊外传来些珠钗叮当作响。陆双行看向那方向,吴夫人款步走来,身后还是跟着昨日早晨那个婢女。婢女两手抄在身前,边走边看向陆双行,也是笑眯眯的。倒是那吴夫人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她走到六方扶手椅前悠悠坐下,看也不看草地上的师徒俩,抚平袖褶。那婢女贴过去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吴夫人始终不知是低着眼眸还是眯缝着眼睛、叫人看不清视线。她淡淡“嗯”了声,婢女拿了个小巧的手炉过来,吴夫人抱在手里,铜炉燃出缱绻的白烟,慢慢飘远。   “又见面了,”吴夫人开口道,“薛先生。”   陆双行蓦地一笑,仿佛狼狈躺在地上的并不是自己。吴夫人也没什么反应,终于抬眸瞄了他一眼,又看向身旁的婢女。   婢女了然,走向一边,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师徒二人的玄刀。她双手奉上,吴夫人单手拿过来,抽开刀身看了眼,随手扔在了一旁。   “骨差,”吴夫人似是自言自语道,“好久没见过骨差了……”   “把他扶起来。”吴夫人说着看向婢女,婢女转头看看廊上全站了起来的家丁,扬扬下巴。三名家丁立刻上前,把陆双行连拉带提溜起来,而后赶忙退回了长廊。陆双行被捆得结实,只能跪在地上,他笑着看向吴夫人,吴夫人便也盯着他。稍许,吴夫人问说:“你骨差的名字,是什么?”   隔了半晌,陆双行答说:“骨差的名字,陆双行。”   他话音未落,吴夫人蓦地笑了下,死气沉沉的眼睛倏地活络起来,“你的牙很好看。”   陆双行总算是有了些寒意。吴夫人却扭头再看婢女,婢女从袖口中倒出一枚小小物什递给她,碧绿竹筒,正是不净砂!   吴夫人冲陆双行举起竹筒,“这是什么?”   陆双行眼睛盯着她,冲着谢爵的方向微微扬起下颌,“弄醒他。”   “别慌张,”吴夫人笑笑,往椅子深处挪了下,“我也没想到他还没醒。”   陆双行眉心不易察觉拧起,但没有开口。吴夫人也不再开口,既不催促他回答,也不动。半晌,陆双行听到旁边“唔”了声。他当即扭头去看,谢爵总算似有苏醒,原本是侧身躺着,此时翻身成了正面朝上,只是双目紧闭,眉心也拧着、像是难以从浆糊般的思绪中挣脱,无意中张开嘴喘息着。陆双行不由想唤他,“师父”蓦地又堵在了喉咙中,叫什么也不合适。   “你的骨头很漂亮。”吴夫人一手支起头,修长纤细的手指点在太阳穴按了按。婢女笑盈盈地贴过来又附耳在旁说了什么,吴夫人看也不看她,略一点头。那婢女看向家丁,吐出一个字来,“去。”   家丁低着头小跑着去了,吴夫人这才道:“他的也很漂亮,但还差点意思。我需要年轻人的。”   陆双行一笑,不紧不慢道:“夫人眼光差了些。”   吴夫人手指慵懒地按着太阳穴,也不接话。不多时,那些家丁压着一人快步回来,陆双行看过去,那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浑身瑟瑟发抖,是义庄里的少年郎画骨。他看见了廊下被绑着的师徒俩,惊叫了一嗓子,煞白着脸又不吭声了。   家丁们压着他来到吴夫人身边,少年郎看着她,仿佛比从义庄中醒来还要害怕,哆哆嗦嗦道:“夫人……”   吴夫人还没说什么,那婢女突然撒开手左右开弓、狠狠甩了少年郎两个巴掌,厉声道:“忘恩负义的东西,跪下!”   这婢女想必也是画骨,手劲极大,两巴掌就扇得少年郎嘴角渗血。他呆呆地被家丁压着跪在吴夫人脚边,吴夫人置若罔闻,摆弄着手炉上的锦缎棉套。婢女厉声呵斥道:“抬起头来!”   少年郎木怔着抬头,当即又被婢女狠狠甩了两个耳光,婢女大声道:“还跑不跑了!”   少年郎还未回答,吴夫人出声道:“行了,叫骨差们看了笑话。”   婢女嬉皮笑脸,退到了她身后。   日光大亮,渐渐有些刺弄陆双行的双眼。他眨眨眼睛,瞄了眼还正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师父。谢爵仍未完全清醒,眉心似乎拧得更深了。陆双行暗自出了口气,余光看见对面的吴夫人起身、从台阶上走了下来。那窄窄的如意踏跺走起来果然步伐盈盈,不比皇城中的贵妇人差。她走到陆双行身前,陆双行抬眼看她。吴夫人伸手,两指按在他的眉心,她没有养指甲,但戳下去的力度不算轻。那双手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陆双行直视着她的眼睛,在一瞬间知晓了她不是在看他的皮囊,而是在观想自己的骨相。   “好久没有这么漂亮的骨头了。”她的目光突如其来变得柔和,甚至略带慈爱。陆双行目不斜视,耳畔中谢爵费力的喘息声却停了。吴夫人说着收回手指,“这地方偏僻,来得总是些腌臢秽物。”   甫一靠近,陆双行却并未从她身上闻到画骨毒雾独有的那股香甜,只有铜炉里飘来的冷香气息。他愣了下,到底是怎么中招的?   陆双行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为什么需要年轻人的皮囊,夫人,你活了很久吗?”说着,他蓦地想起了天杏岗坟茔那些画骨的骨骼。壮年人的皮囊,老死的画骨……   吴夫人笑笑,未曾作答,而是继续死死盯着陆双行的脸。他近乎能感觉到那视线赤裸裸,是在剖开他的皮、剥下他的肉审视他的骨。陆双行再次思绪一动,吴夫人是骨,她难道不应该贪他的皮吗?骨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用处。   “真遗憾,我不知道我的骨相如何。”陆双行暂且按下不表,把话引了回来,“不过,他的骨相很漂亮,你大抵应该好好瞧瞧。”他眼睛瞥向旁边一动不动的谢爵。吴夫人嗤笑一声,冲婢女道:“来人,掰开他的嘴,让我看看他的牙。”   廊下立刻围来几个家丁,把谢爵从地上拎了起来。那婢女伸手便去掰谢爵下颌,像挑选牲口似的要看他牙齿。适才听见吴夫人的话,陆双行分明已做好了准备,真的眼见此幕时还是目眦尽裂、杀心暴起——   恰在此时,昏迷不醒的谢爵忽然伸手,虎口倏地卡在了那婢女脖子上。众人来不及反应,只看见墨玉似的玄黑快如闪电,婢女还未眨眼,咔嚓一声,头便绵绵歪了下去。 第43章 四十三·剔骨   此番异变横生,围在周遭的家丁想也不想立刻跳开,更有甚者惊叫出声。谢爵双目清明,松开手那婢女脑袋一沉倏地栽倒在地,吴夫人也是一惊,当即往后倒退两步,谢爵飞快从地上起身,婢女反应也是奇快,一手扶着脑袋竟然就跳起来、毫不犹豫用身子护住吴夫人!一时一人两画骨目光撞在一起,谢爵眼光错开、吴夫人接触到他细微动作转身就跑,头上珠钗叮叮当当掉了满地。谢爵毫不犹豫也拔腿朝前,两人眼光再度齐刷刷落在远处椅边的玄刀上,谢爵眼瞥见那婢女也立刻调转方向、扶着脑袋便朝陆双行那边冲去,他大声喝道:“双行小心!”   话音刚落,他和吴夫人杀到玄刀身前,葱管似的细手和透出墨玉骨色的手一齐抢夺玄刀。谢爵身法沉稳,脚下半旋击出一掌,吴夫人看似是个柔软妇人,身子却灵巧似猫闪过,好险这一来一回令她错过时机,谢爵劈手夺过玄刀刀柄,顺势直接将刀拔出,闪闪寒刀在半空中拦出一道雪光,杀到吴夫人面前!   与此同时,那婢女扑向地上的陆双行,陆双行早有准备,肩膀腾地撞向婢女,婢女那脖颈才遭扭断,脑袋整个向后折去,一下子摔在地上。不远处吴夫人堪错开玄刀,谢爵一击不中亦不急追,调转方向奔向徒弟,拽着他后脖领子手起刀落割开麻绳——   到此师徒俩本以为吴夫人会立刻飞身去拿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另一把玄刀,谁料她绷紧身躯立定在原地,两人身旁那婢女刚要趁势爬起来,谢爵抢先一抛,陆双行扬手接过玄刀劈向婢女,顿时结果了她。吴夫人冷眼注视着一切,毫不慌乱、小步倒退,几乎是在陆双行正欲逼近时,异变再生!地上的碧草忽然无风自动、浪涛似摇曳着,婢女尸首化水融进土地,她周遭蓦地沙沙生起几株青碧色细草,卷住了墨黑骨架!   陆双行与谢爵俱是一顿,那吴夫人也眼见此幕,边退边哈哈大笑起来。还是谢爵先反应过来,胳膊拦在徒弟身前退远几步。那几枚细草卷住骨架却不再有动作,于地面上安静下来。廊下家丁早已逃窜,吴夫人手无寸铁兀自愈笑愈狂,跌坐在地,手指抚摸着草甸颤声道:“继续长——”   谢爵莫名背后一冷,再顾不得远处吴夫人,垂眼望向细草,然而那碧草纹丝未动,连碧滔摇曳都停了。陆双行蓦地注意到、扶椅边摊在地上的少年郎画骨缩成一团,下巴却不着痕迹地冲着一旁的美人靠扬了扬。他当即回过神来,玄刀一抛再次换手,师徒俩交换眼神,一个逼向跌坐在地的吴夫人,一个奔向回廊。   另一把玄刀果然和两人随身的行囊一起堆放在美人靠上,他抽了刀身便去追适才逃窜四散的家丁,在后院里横冲直撞。宅院里自然也被亡命奔逃的家丁搅动出一派乱象、惊叫连连。他循着闹声冲进屋里,正撞上一名婢女尖叫着冲出来,地上倒着一具尸首,刚钻窍换皮试图遁走的画骨猝不及防,定在原地。   所幸剩下的几名画骨没想到换皮换面,只顾着往宅院外逃、被陆双行一一对上面孔诛灭。空院里满地黑水横流,陆双行来不及喘息,转身往回,刚杀到那片草地,已能看见谢爵持刀立在吴夫人身前,吴夫人手脚俱折,但仍稳坐在原地,扬起头看着谢爵、嘴角勾起的笑脸中露出一排银白的牙齿。   “师父!”陆双行不由喊了声,顺手拎起扶椅旁的少年郎画骨过到那边。谢爵看了眼他,退开了些,将淋漓着朱红鲜血的玄刀收回鞘中。他一动,陆双行却发现吴夫人的目光从他脸上转移,紧盯着谢爵那只透出骨相的右手。   她幽深的眼仁儿微微震颤着,像是心底百转千回装着打算,陆双行丢开少年画骨,侧挡在了师父身前。谢爵出了口气,温声道:“夫人,继续聊聊?”   吴夫人不说话,那少年郎画骨却极力蜷缩起臂膀试图远离她。吴夫人看也不看,来回扫视了师徒俩两圈。谢爵再出了口气,俯下身突然微微启唇,水红的口中同样两排齐整雪白的牙。他停顿了须臾,这才道:“你该把腿也一起绑上的,那我可得费一番功夫了。”   陆双行脑袋里嗡地一声,说不上来是恼还是急躁,亦不知是对突然张口的师父还是吴夫人。他握刀的手背攥紧了,谢爵似未注意,转而望着少年郎,轻声道:“你来说,想起了什么?”   少年郎画骨岂料忽被点卯,抖了下木怔地看着谢爵,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陆双行出声道:“那我来问。毒雾是怎么布下的?”   少年郎愣了愣,一个劲儿摇头。陆双行看向吴夫人,她极缓慢地抬起断手,袖口中便滑落出一枚碧色竹筒。是装不净砂的竹筒,她不慌不忙,下巴冲那竹筒点点,问说:“这是什么?”   谢爵开口道:“为什么想知道这是什么?”   吴夫人一笑,反问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难道不问、不好奇吗?”   谢爵不置可否,嘴上却答说:“我从不过问不该我知道的。”   陆双行刚要再讲,吴夫人抢说:“那画骨呢?”   “画骨是我该知道的。”谢爵目色平静,答说。   吴夫人眼梢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两厢僵持半晌,她口中吐出两个字,“行香。”   然而师徒俩却不急顺着她话往下问了,陆双行瞄了眼师父,谢爵脊背笔挺,像是江畔垂下饵料的钓客,只等鱼儿咬钩。果然,不过片刻,吴夫人先道:“你骨差的名字,是什么。”   谢爵安静了片刻,看着她道:“谢爵。”   “小皇叔,”吴夫人微微点头,“我知道你。”   可她讲完却又不开口了、因珠钗掉落散开的长发几缕搭在肩头,即便如此,仍是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双方按兵不动,良久,谢爵只得看向徒弟,轻声道:“双行,挖。”   陆双行立刻会意,拎着玄刀走到那婢女骸骨前,一刀刺进土地。吴夫人的目光跟了过去,嘴唇紧紧抿住,她还没反应,那少年郎画骨像是被触及,腾地踢蹬着双腿厉声尖叫起来,瞪大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恐。   陆双行只向土中刺了几下,刀尖便撞到了什么硬物。他眉心一拧,三两下将扎根着细草的土壤翻开,地坑里便现出半截森森白骨。少年郎尖叫不停,嘴里颤声嚷道:“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那半截白骨并为随着日光化为墨色,这是人的骨头。 第44章 四十四·埋骨   师徒俩不算惊讶,陆双行看也不看吴夫人,以刀掀开松软碎土继续往下挖。不多时坑内白骨越来越多,谢爵半侧过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吴夫人。她的嘴唇不再紧紧抿着,上下牙关无意间咬在一起缓缓厮磨。碧草被翻开,黄黑色土地中交错着黄白的骨骼,像是大树虬结的根须。吴夫人突然哽了下,慢慢吐字道:“行香,是香雾所炼。”   陆双行一停,看向师父。谢爵微一点头,不再看他,正过脸看着吴夫人。他不发问,双目直视着吴夫人、吴夫人同他对望一眼,再度勾起嘴唇,意味深长道:“茶很香吧?”   谢爵面上兀自不动声色,脑海中却涌出师徒俩在前厅喝茶时的画面。画骨的毒雾奇香无比,但又各不相同。吸入过毒雾的骨差们根本无法描述香雾像是什么味道,只是都觉得发甜。茶香清冽,即便是香片,也不像是能盖过扑鼻异香的样子。他一时有些分辨不出吴夫人意图,那边陆双行抄着刀信步走来,随口冲师父道:“我看不如把夫人带回分骨顶吧。”   谢爵仰头看看徒弟,陆双行看向吴夫人,又说:“夫人,我听说画骨是很难自行了断的,对吧?”   吴夫人挑了挑眉,蓦地扭脸看向一旁近乎呆滞了的少年郎。少年郎脸色惨白,嘴唇不停打着抖。吴夫人慢吞吞地躺倒在草地上,碧草茂盛,她的脸和扭断的手脚陷进草里,像是即将坠入碧色浪涛中去。   日近正午,金灿灿的光芒散落在吴夫人脸上,令她看起来近乎是惬意而舒适的。谢爵并不着急,只是平静地坐在她对面。他知道这些画骨最终总会开口的,画骨总是薄情寡义,为了换一个“不疼”的死法,到最后他们总是能轻易地出卖族群的秘密。谢爵余光瞥见徒弟立在自己身侧,想了想,轻声唤说:“双行——”   陆双行看向他,谢爵下颌略扬、冲着少年郎画骨的方向。陆双行点头,一手抓着刀柄、一手拎住少年郎往廊外走。少年郎挣扎起来,陆双行置若罔闻,一人一画骨很快便从视线中消失。吴夫人还是毫无反应,谢爵安静片刻,开口道:“夫人的茶确是好茶。”   吴夫人躺在草地上眯缝起眼睛,慢悠悠问说:“之后你们会杀掉那个孩子吗?”   谢爵微微挑眉,并未回答,转而也问说:“我瞧夫人也不似怜惜他的样子。杀不杀,你在乎吗?”   吴夫人笑了两声,摇摇头,意味不明道:“最后一个了,有些可惜罢了。”她说着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只因手脚俱被挑断,动起来边晃悠边鲜血淋漓、可怖至极。吴夫人撑着坐起身,冲谢爵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谢爵知道她指的是哪只手,权衡了须臾,缓缓抬起右手送到她面前。那只手上的骨色仍未退却,在阳光下肌理透明、有着诡怪的琉璃美丽,只是不像是人的手。吴夫人低头细细端详着他的手,她那眼仁儿原本微微震颤着、给人以心怀鬼胎之意,如今反而愈发平和,就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都缓和下来。谢爵暗自蹙眉,正待抽回手,那吴夫人倏地抬头,盯着他笑说:“我改主意了。”   冷不丁她冒出这样一句话,谢爵不禁做好了出其不意扭断她脖子的准备。可吴夫人并无动作,她似乎已看透了谢爵意图,极其缓慢地往后退了退,抬起断手,冲着谢爵露出宽敞的广袖袖口。谢爵犹豫片刻,从她袖带中摸出了一枚小巧的锦囊。吴夫人略一点头,谢爵面无表情,却暗自屏住了呼吸,这才解开系带,将锦囊中的物什倒在了手上。   那物什乍一掉在手掌上,谢爵着实一惊。他屏息不动,也就没有闻到什么,落在掌心上的是枚暗红的丹砂!外形上瞧着和不净砂一模一样,简直看不出差别。虽说丹砂大多差不离,但炼制方式不同,颜色总归是会有细微差别,可若是手中这枚丹砂与不净砂混在一起,谢爵恐怕分不出彼此。   他心中一凉,不知吴夫人和那婢女究竟打开竹筒看过不净砂没有,还是说这些根本正是不净砂?谢爵强迫自己不去低头看地上的竹筒,好在吴夫人似未察觉,慢条斯理道:“行香。”   她抬起小臂抹了把额前垂落的头发,“捏碎了,就是天下无解的奇毒。”她说罢森然一笑,“吸气吧,没事的。”   谢爵思索半晌,将那行香拿远了些,缓缓吸了一小口气。这下他发现手中的行香似乎是无味的,而不净砂甫一倒出来便有些明显苦涩,这似乎并非是不净砂。他不敢大意,把行香重新封回了锦囊中。吴夫人见他小心翼翼的,忍不住突兀道:“你们对画骨实在知之甚少,但画骨比人还要了解人。”   谢爵张口便想反驳,吴夫人却继续道:“大抵是吧,其实画骨又有多了解画骨呢?”   谢爵心中一动,两手放在膝盖上,手里握着那枚锦囊。他抿了下嘴,沉声道:“夫人,我有个猜测,不若你听听对不对?”   他不等吴夫人答,讲说:“你的骨头快要老死了,但皮囊还是这样年轻、这样貌美,对吗?”   吴夫人看向他,眼梢又挂上了那抹似笑非笑的玩味。谢爵也冲她笑笑,“老死的骨,年轻的皮。你想试试有没有方法,能留住你日渐老去酥软的骨。天杏岗坟茔的那座坟堆,那个少年郎,都是你尝试的结果。”他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讽刺,感慨似的轻声道,“可惜同人一样,老不可逆、时不可追。”   吴夫人笑而不语,她盯着谢爵,谢爵也盯着她。稍许,吴夫人眼底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谢爵善于分辨神色,眼见着吴夫人眼底情愫愈加复杂、到最后竟流露出了一丝半缕不易察觉的伤怀感慨。她挺直的后背垮了些,歪着身子瘫坐在地,念叨起来,“时不可追,时不可追……   “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吴夫人长叹了口气,缓缓道。   “你说错了,”然而不等谢爵出声,她收起神色又说,“我确实想知道更年轻的皮囊能不能让画骨老死得慢一些,但那只是因为好奇罢了。”她边说、身子愈发垮下,佝偻如老妪,“挖开这片地吧,挖开这片地,你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吴夫人拿断手杵在地上,慢慢道:“谢爵,你把一切都想错了。”谢爵心底涌出些异样,余光一瞥见吴夫人另外一手不知何时背在了她的身后,他腾地从地上弹起来,玄刀当即出鞘,几乎是在同时,耳畔“铮”得一声,如同玄刀刀刃撞上墨骨,他神情微变,只看到吴夫人非但没有暴起突袭,反而整个身躯像被抽筋似的、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朝着自己这边折了过来!   与此同时,廊外奔来一人,谢爵一手刀刃杀到抵在吴夫人咽喉上、一手压住她肩膀,大喊道:“双行别动!”   他的目光错过吴夫人薄薄的肩膀向后、不禁睁大双眼。吴夫人下巴贴着刀身,声音断断续续,又带着无比清晰的笑意,用气音道:“若、若见诸相非相——”   谢爵脑袋里嗡地一声,立即松开刀反手去挑吴夫人一直背在身后的那手。然则他身子一松开,吴夫人歪倒在地上,身躯开始化成黑水。她睁着的眼睛像是仍未死去般望向谢爵,饱含笑意。 第45章 四十五·土   原本陆双行押着少年郎在暗处观察着师父与吴夫人,那边异动一生,他明知道断手断脚的吴夫人构不成威胁也还是身子比脑袋快奔了过来。人杀到,他反叫迷茫了。只在吴夫人身躯化为黑水前最后一刻、看见她那只断手不知何时连接回了腕子上,整只手与小臂的骨骼涨大变黑,手指的骨头甚至顶穿顶烂了皮肉、顶端尖细如爪钩。更怪的是,这只俨然已成杀器的骨手没有袭向谢爵,而是卡在她似蛇顶出身外的脊骨上。   她自己扭断了自己的脊骨,死了。   吴夫人的皮肉很快化为黑水消失,原地只留下一具见了日光迅速变黑的骨架,保持着她生前的姿态横在地上。陆双行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谢爵脸色也没比他好到那儿去、紧咬着牙关僵在原地。隔了半晌,陆双行才试探着问说:“她扭断了自己的骨头?”   谢爵那手握成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胡乱在空中挥了挥,然后倏地站起来,跑过去把那少年郎画骨拖了过来。陆双行一时大受震撼,他第一次听说画骨自尽、不,应该是说画骨还能这样自尽!   画骨的骨架坚硬异常,没有玄刀极难折断。剔骨先生会随身携带大砍刀,往往有时砍刀断了,画骨的骨头还没断。即便是分骨顶玄刀,连杀几个画骨也可能会崩刃需修。这令画骨难以杀死,但相应的,画骨也很难自尽。照理说他们可以从高处坠落自尽,但骨差和剔骨先生可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即便画骨一直都能通过自己扭断自己的脊骨自尽,吴夫人的手刚才可是被砍断了。师徒俩平时为了减少损坏玄刀,尽量只挑开筋不断骨,师父很明显是唯恐再生变化才断了她手脚,结果竟出了这样怪事。   “你知道什么,说出来。”   谢爵的声音令陆双行回了神,谢爵捏着少年郎画骨的衣领,动作不算粗暴,可也绝不及适才淡然了。陆双行收起思绪,配合着谢爵唱黑脸,玄刀刀尖贴在少年脚腕上说道:“你看到了,我们可以像对她一样,先从折断你的脚腕开始。”   少年郎画骨五官扭曲,拼命摇头。谢爵适时松开手,往常他可能会解开少年身上的绳索,有了吴夫人前车之鉴,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声音放柔,接说:“慢慢讲,不要扯谎。你扯谎是骗不过我的。”   陆双行一动不动,刀尖兀自顶在少年郎画骨脚踝上。良久,那少年郎低着头开口说:“我真的不知道。”   陆双行吸了口气,感觉耐心快被耗尽了。谢爵伸手移开刀身,少年郎置若罔闻,但继续讲了起来,“我只知道,夜里一睁开眼,我就在这院子里躺着。”   “然后呢?”谢爵小心翼翼问说。   “茂月,茂月说……”他抬起头,缓缓看向不远处那婢女的骨架,“那个婢女就是茂月,她说他们都是画骨,是夫人让我活了……”少年郎画骨说着又开始摇头,眼中既有迷茫也有怀疑,“我很害怕,月亮光白花花的,我感觉我看见茂月和院子里的人都是骷髅。”   陆双行便顺着问说:“所以你跑了,跑到了义庄?”   “是,”少年画骨慢慢点头,“我跑到义庄太困太累,就停下了。我记着……我病死了,可又分不清楚、不明白,我晕晕乎乎躺进棺材里,然后就晕了过去。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一面讲一面回忆,说着说着突然振奋了些,挺起胸膛看着谢爵,“我有家,我有娘有爹,真的!我怎么会是画骨,我真的有娘有家,我带你们去看!”   陆双行看向师父,谢爵沉默须臾,站起身子,顺手把少年郎画骨也拉了起来。他看看徒弟,陆双行便上前割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少年郎画骨感激地看向谢爵,活动着手腕道:“就在天杏岗,我带你们去。”   师徒俩收好扔在地上的不净砂竹筒,又从行囊中取来收殓画骨骨头用的袋子,将吴夫人和婢女的骨架捡起。那少年还帮着陆双行拾了几根骨头,陆双行也不同他多说,点头意思意思就算了。他扯了几株碧草收好,从花园里寻来了两把铁锹。师徒俩从先前陆双行翻开土的位置挖,虽已有所准备,真的挖开了仍是愈发心惊。底下如那天杏岗坟场,光数头盖骨便有十余个。古怪的是这些骨架埋得并不分散,几乎是密密麻麻紧挨着堆在一起。   两人检查了一下,无一例外全是人的骨头,没有画骨的。谢爵啧了声,似在思考吴夫人最后提醒的那句“有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些枉死之人,是被埋在花园里渐渐化为枯骨、还是本就作为枯骨被埋下的?画骨们收集这些枯骨又要做些什么?   谢爵暂时没有找出答案。他立在那儿出神时,徒弟已经把这些可怜枯骨又掩埋了回去,谢爵刚想开口,陆双行却摸出了火折子,手一扬便丢在了碧草上。   “我连根扯了几株。”陆双行说道。谢爵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把想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往外走,刚遭此一劫,宅院中的家丁不出意外趁乱全跑了。院落中另有些玄黑的骨骼,这些师徒俩没再捡起,留在了原地。吴夫人是这座吴宅的主人,往后这里何去何从,便也不得而知了。身后已能听见烧木那噼里啪啦的声音,谢爵越想越觉得不对,就这么放火烧了,万一控制不住火势蔓延开了怎么办?可也不能将那些会动的碧草留在原地,满园总有些银财,引来贼人恐会惹出大祸,更不说过段时间家丁自己跑回来了。   那少年画骨频频回头,众人走到偏门,谢爵忍不住了,刚要冲徒弟说句“不行还是看着火势再走吧”,竟意外发现当日给师徒俩开门的门房没有逃走,旁若无人地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   陆双行一时摸不清楚这人会不会是没被识破的画骨,扫了眼师父和少年郎。那门房却先开口道:“二位先生要走啦?”   谢爵再度把话咽回去,对他笑笑,语气平常回说:“是呀。你不走吗?”   “吓,瞧你这话说的,”门房摆摆手,满不在乎道,“能去哪儿呢?”   谢爵还没开口,陆双行蓦地有些好奇,上前几步问说:“听你的口气,似乎是知晓主母身份的?”   那人大大方方点点头,看着眼远处后院的火光,“烧吧,烧干净了也好。没事,等会儿我喊附近的人来救火,不会烧大的。”   师徒俩对视一眼,门房叉开腿大咧坐着,又说:“我是个门房嘛,知道有些客人进了院子就再没出来了。”他说着站起来,“主母做她的那些事情,我低头做我自己的事。万一没把分骨顶招来,倒给我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犯不着。”   “犯不着啊犯不着,”他边说边往外走,“我找人救火去了。”   陆双行看向谢爵,低声道:“他会是漏网之鱼吗?”   却在此时,谢爵有种奇异直觉,他摇了摇头,同样低声道:“不是。” 第46章 四十六·皮囊   师徒俩同那少年郎画骨一起前往天杏岗,一路再无话讲。少年在最前面,谢爵落在他身后几步、目光不时扫在他身上。陆双行不必问便知道谢爵在考虑什么,若这少年画骨所言属实,那他就像红艳一样,身上没背着人命,是“削皮匠”、挟画骨,但那只是现在。他们对他的品性知之甚少,又不像红艳似的知根知底、有利害傍身。现在没有,以后呢?   师父身上的这种悲心是他与分骨顶其余骨差最不同的地方,或许在别的骨差眼中这和心慈手软优柔寡断无甚区别。陆双行瞥了眼脸上紧绷的少年画骨,心里似已料定结果。   师徒俩走到义庄门前时,谢爵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负手而立,冲那少年画骨笑笑,轻声道:“先等一下,我还有些在意的事情。”   少年郎大抵眼见着走上了回家的方向,总算是有些雀跃,想也不想便点点头。谢爵看了眼徒弟,转身进了义庄。陆双行便也跟了过去,余光瞥见那少年郎画骨想了想、小跑着进到义庄里。   谢爵把半扇门关上,慢慢去揭掉贴在门上的吴宅字条。少年画骨立定在棺材前看他动作,全然未觉陆双行手一推,把另半扇门也关上了。直到黑暗骤然填满义庄,少年画骨才反应过来,不由问说:“先生在意什么事?”   “没什么,”谢爵撕干净了字条,转过身温声道,“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那少年画骨说到一半,蓦地卡了壳儿、如鲠在喉。微弱光线中便能看见他脸色变了变,蠕动起嘴唇。陆双行抱着玄刀背倚着门板,谢爵站在原地,声音仍是不温不火的,“想不起来,对吧?”   “我、我,我叫——”那少年画骨急不可耐,越着急话却越打磕绊,他摸摸自己的头,飞快地踱步几圈,“不是的,不是的——”他说着,突然飞身上前,腾地抢过了谢爵挂在腰间的玄刀!刀身在半空中画出半扇银光,刃儿便对准了谢爵。陆双行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便只冷眼看着少年画骨。   那少年画骨双手握刀,腕子乱晃、嘴里也嘟嘟囔囔,大喊道:“我要回家!”   谢爵眼神愈安静,那少年郎便愈发慌张,胡乱挥舞着刀要逼近。谢爵沉声道:“孩子,听我说。那些记忆不是你的,你家不是你家,你娘也不是你娘。你总会想起来的,想起你是画骨,想起你非人,想起你需要、渴望皮囊。”   少年画骨像是被戳中心事,一下子嘶吼出声,挥着刀便要砍过来。谢爵轻松闪过,陆双行见准时机,拔出玄刀抛给师父,谢爵抬手稳稳握住刀柄,“我不能放虎归山,抱歉——”   他手里那刀似一道寒光闪电撞向少年画骨手中玄刀,一击震开他握刀的虎口、不及反应,谢爵已错到他身侧,刀下一声金玉相击似的“铮”声,少年画骨倒了下去。   谢爵缓缓出了口气,转身面向徒弟,把刀抛过去。谁料陆双行接过了,又给他抛了回来,说道:“反了,这把是你的。”他说罢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玄刀收好。谢爵顿了下,低头仔细看看刀身,叹气道:“是嘛,我都没注意到呢。”   他瞥了眼徒弟收刀回鞒的手,发现了另外一件自己没注意到的事。陆双行那只缠着白布的手腕、伤口不知何时崩开了,此时血已渗红布条,颜色都有些发黑了。地上同样有滩黑水,正在慢慢消失。谢爵看着那具骨架,最终只是轻声自言自语道:“抱歉,孩子。”   说罢,他深吸了口气转身,像是在刹那间忘却了此事,只是蹙眉冲徒弟道:“坐下我看看。”   “嗯?”陆双行愣了下,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也才反应过来,一日闹哄哄全然没注意到照顾着那手。他老老实实过到草席那边坐好,谢爵翻出疮药在旁边坐下,轻手去解扎着伤口的白布。   伤口本已结痂,现下又崩开了,创口新肉凹凸不平,渗着血红红黄黄一片。谢爵不说话,陆双行也不说话、在昏暗间不动声色地垂眼打量师父。谢爵微微抿着嘴,专心解开绕了一层又一层的布。陆双行见他假意不为所动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心里难受了,莫名其妙有些暗爽、只巴望着谢爵能再心疼点自己才好。   #群珠#三二灵三三伍久是灵二#   不过,只爽了那么一会儿,陆双行便转移他的注意道:“师父,你觉不觉得……吴夫人当时会开口回答,是在保地下的那些白骨,不、是保那些会无风自动的草。”   半晌,谢爵才“嗯”了声,接说:“这整件事有好些地方我还没想明白,吴夫人说行香是毒雾所炼——”他说着,摸出锦囊拿在手里,边解开系带边道,“我想了想,觉得……我们会不会是被她给绕了进去。如果吴夫人是能口吐毒雾的画骨,那她可以在宅院里便直接放倒我们,或是在我们双方对峙时使出来,可是她没有。”   “师父的意思是,行香是香雾所炼,但不一定是吴夫人的香雾所炼?”陆双行说罢低头,锦囊里的行香倒出来,在微光下暗红如一粒血珠。他也着实惊了下,不由问说:“这真的不是不净砂吗?”   谢爵便把不净砂也从竹筒中倒出来,一手一个托到徒弟眼前。真的放在一起对比,便能发现其实两样东西大小不尽相同,只是色泽分毫不差;不净砂有明显的苦涩,而这行香明明是画骨毒雾所炼制,却没有味道。谢爵把两样东西重新收好,继续道:“如果行香不是她自己的香雾所炼化,那是不是说,她也并不清楚究竟什么时间会生效,于是便利用坟堆将我们引回了义庄内,然后等着生效即可。至于那个少年郎画骨,她也许早发现他藏在哪儿了,干脆便一网打尽。”   陆双行想了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不急着说出来,先自己从头开始捋:分骨顶整理过误吸香雾的骨差情况,就发作时间来说确实不好控制。吸入毒雾越多毒发越快,骨差们大多是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几口的,毒发之时极不固定,甚至有的人干脆就没反应……   陆双行一个激灵,倏地扭头看向谢爵。刚巧谢爵也看过来、他眯缝了下眼睛,像是没明白徒弟怎么蓦地盯着自己。   陆双行收回视线,顺着刚才的思绪继续捋。他们在义庄里中毒后直接晕了过去,这和中了香雾的反应根本不一样!所以他们到底是真的中了行香,还是在普通的麻药里阴沟翻船了?   陆双行越想越怪,干脆站起来,也顾不上手腕上的伤了,在义庄中四处检查起来。这地方简直四面漏风,当时黑漆漆的、哪儿吹来一阵麻烟还真的一时察觉不了。谢爵见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总算反应过来徒弟在想些什么,咳嗽了声干巴巴地开口道:“我当时——闻到了——”   “闻到了?”陆双行飞快走回来,在师父身前重新坐下。谢爵略一点头,沉声道:“我闻到了香雾的甜味。”   陆双行回忆起来,他当时直到彻底晕过去也没闻到任何味道,师徒俩离得那么近,没道理谢爵闻到了他闻不到。   人若是不慎吸入毒雾,发作起来会思绪混乱、变得异常乖顺听话,并且周身潮热难解,表现得非常像是暖情药。很多人也确实会屈从于香雾激起的情欲,同画骨媾和。毒雾并不是暖情药,可怕之处在于退不下去也就无法找回思绪,跟疯癫了没差。陆双行从前认真研究过分骨顶的卷宗,不净砂之前药房也研究过几张方子,解毒效果有好有坏,最后选了“以毒攻毒”但效果奇佳的不净砂。   这下陆双行没话说了,脑袋里骤然堆了太多问题,他有点头疼,干脆倏地倒在了草席上。天不知何时黑了,谢爵伸手拽他,“起来,伤口包好了再躺下。”   陆双行耍赖不动,只把手抬起来递给谢爵。谢爵倒是故意晾着他,过去角落点起了那仅剩一指头高的白蜡,端过来放在不远处照亮。他替徒弟处理伤口,外面黑夜无边,想来吴宅的火的确是被扑灭了,不然从此处是能看见冲天火光的。   谢爵蓦地说:“下次不许再放火了。临了了一把火,我们同那些屠村的画骨又有什么区别。”   陆双行小小“嗯”了声,看着烛火前垂眼的师父,腾地又坐起来,“你生气了?”   “没有。”谢爵给他包扎完了,放下手,盯着那株细小的火豆发呆似的静默了须臾。他把腿蜷起来,胳膊虚虚地圈着膝盖,抬眼看向徒弟,忽然说:“我好像察觉到了,其实……画骨就是画骨,永远不是人,永远也成不了人。”   他一抬眸,那株火豆便好似猝不及防在他眼里燃着、烧着,陆双行不由蹙眉,沉声道:“明明早就知道了。”   “嗯,”谢爵歪歪头,一手托起下颌,“没错。” 第47章 四十七·寒风   四下寒风一起,天儿越来越冷,谢爵打口哨把在附近林里吃草的马儿唤了回来。一指高的蜡烛很快见底,火苗挣扎跳跃几下便熄。谢爵从行囊里翻出随身带的蜡点上,火芯将燃着喷出几缕黑烟、有些刺眼,他拿远了些,和徒弟一起不紧不慢吃干粮。   吃完了,陆双行才把他拔下来的那几株草拿出来。拔下来不过大半日,这几株草却连根枯萎了。谢爵接过了端详,陆双行随口道:“师父是最见多识广的——”   “可别,”谢爵打断他,把那几株草小心翼翼卷好了包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   这几株草和外面地里的杂草没什么区别,眼下迅速枯黄了,倒是依旧柔韧十足。谢爵打了个哈欠,只说:“罢了,休息吧。”   骨差的第一要务是诛灭画骨,而非查案。陆双行心里想完了,点点头,和师父一起倚着墙安静下来。他倚着倚着、没骨头似的往谢爵身上歪,脑袋枕到了他肩膀上。一闭上眼,吴宅里的画面便突兀地冒了出来,碧滔如浪、随着风荡起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的草浪中貌美夫人似笑非笑。   那些草像是一张碧色的网,不知是那貌美的夫人随着往下陷、还是迷惘的过路人随着夫人装成的饵向内。陆双行蓦地有些头昏脑胀,总觉得身子沉甸甸的,他复又睁开眼睛,微微抬眼见谢爵也没休息,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让陆双行心底又拧了下,他和师父相伴数年、默契十足,但当谢爵暗自沉默,他又总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义庄内漆黑一片,仿佛伸手触不到边际似的。蜡芯上的那粒火将如墨的夜与暗红混出一扇缘际变幻流动的圆光,伸出手便好似会淌到掌心上。谢爵恰坐在那圆光的尽头,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里。于是那橘红的光浪流淌在他额前,顺着鬓发淌到肩膀、手上,像是盛在他手上的一捧。陆双行以为,谢爵有时候像是墨玉雕琢的一尊像,别色的光映在他身上,原是什么样便还是什么样;他在那里投下一个浅色的暗影,循着影的边际尚可描摹,但影却又是个虚像,不是像本身谁也不知道。   陆双行想起了吴夫人按在他眉心的那两枚手指,稍稍一用力就能描摹出一个人的骨相。皮相易损,骨相稍难些,但总归是能琢磨窥见的——再往深处,再往深处便难以剖开了观想,大抵正因如此,人与画骨难以分辨。   谢爵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头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陆双行倏地错开了眼。谢爵不明所以,笑了下问说:“想什么?”   陆双行不答,反问道:“师父想什么?”   谢爵动了动嘴唇,可没有发出声音,摇头诚实道:“没想什么,安静一会儿罢了。”他看着徒弟蹙眉,笑笑又说,“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听不见也挺好的,很安静。”   “你嫌我吵、一直烦你,”陆双行作势要扭过去,“我听出来了。”   “没有,”谢爵在他肩头捏了下,结果也不知是怎么、一根筋儿似的继续道,“你听得见,所以不清楚听不见是什么样子的。就是很安静,稍一晃神,还以为世上什么也没有了。”   陆双行顿了下,把脸又扭回来,“什么也没有了?”   “嗯,”谢爵点头,“什么也没有了。”   陆双行脱口而出道:“那不行,我死了也要和你埋在一起。”说罢师徒俩都愣了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好端端的讲这些晦气话。陆双行抿抿嘴,想补救一句,倒是谢爵着实被他逗笑了,意味不明道:“那也要我们尸骨都能找得回来才行。”   陆双行赶忙讨饶,“我说错了,不提这些晦气话了。”他重新靠回师父身上,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片子,“对了,上回那个故事,还没给我讲完呢。”   谢爵随手把裘衣往上拉了拉,回说:“不讲了,睡觉。”说着,他探身过去,熄灭了蜡烛。   陆双行用鼻子“嗯”了声,乖乖在草席子上躺下。荒郊野岭两个人习惯了他守下半夜,谢爵守上半夜。大抵奔波许久,陆双行很快便睡着了。奇怪,他总觉得思绪并没有随着睡梦被泯灭、消散,而是渐行渐远,走到了满眼洁白之地。洁白的尽头有个人影影影绰绰,无比的熟悉,甚至有些亲切。他向着那人影走近,却越走越远。   醒来时天色不知几许,陆双行轻手轻脚爬起来,瞥眼发现师父竟睡着了。羽睫安静得扫在下眼睑上,不曾掀动,似是睡得很沉。他出了口气,为他把裘衣掖紧,谢爵抄着玄刀坐在那儿睡着,下颌轻轻贴在刀柄上。   黑暗中的荒郊静极,谢爵仿佛只是合了下眼睛,思绪再清明时却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眼前是一扇旧木窗,泛黄的窗纸上映出摇曳的火光。他想站起来,可怎么也挪动不了身子,好似自己已消散了。   玄刀——谢爵低头,抱在怀中的刀亦不见踪影;耳畔响起木头在火中的噼啪爆响,他想回头,蓦地感到肩头压上了什么东西,凉丝丝、轻飘飘。他低眼,发现自己肩头不知何时放着一只纤细洁白的骨手。   那只骨手搭在他肩头,骨相有些熟悉,仔细回忆却又无从寻觅。谢爵直觉眼前的一切都熟稔异常,但这场景又不曾出现在他记忆中任何一角。那骨手慢慢地从他肩头移走,而后一具洁白的骷髅从身后走了出来。这骷髅走动起来骨骼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响,他却从这具白骨中看到了从容。   那骷髅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一手搭在膝盖骨上,一手托着下颌。谢爵同颅骨上的两个空洞对望,他分明看见这具白骨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谢爵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你有些眼熟。”   “是嘛?”那骷髅便开口,声音是男人的,也是熟悉而陌生。   谢爵沉默了片刻,又问说:“你的皮相呢?”   骷髅不答,身子倒是坐直了,把两只骨手搭在身前。他也沉默半晌,才慢吞吞道:“终于见到你了。”他说着抬手,一节节骨节的手指在半空中挨个点了点指尖,“见到你是件难事。不瞒你说,下次再见到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白骨说着,忽然两手做了个“旋开”的动作,“是可以扭开的。”   谢爵蹙起眉,刚要开口,那骷髅却在他眼前半面慢慢染黑,化作了一半雪白一半墨黑的骨架。谢爵一惊,话将要脱口——   玄刀刀鞘咣当摔在地上,陆双行回头,见谢爵倏地坐了起来,微微张着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他愣了下,先道:“怎么了?”   谢爵看看他,表情古怪起来。他揉了揉眉心,看看地上的玄刀,又看看徒弟,问道:“我说梦话了吗?”   陆双行摇摇头,老实道:“……没有。”   “怪了,”谢爵眯缝起眼睛,垂头自言自语道,“梦见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 第48章 四十八·中途   梦见什么,谢爵再没能想起来。师徒俩拐回去吴宅检查了一趟,巧的是那火只是烧尽了吴夫人的花园,花架大抵在救火的混乱中被人推翻了,她精心照看的兰花落在地上,已经成了几团墨绿色的泥浆。两人出来返回官道上,谢爵蓦地叹了口气,感慨说:“不知有多少人丧命在她手中,大抵都是些异乡人,这一出门就再没回家。”他默了下,又说,“可怜了那些兰花。”   陆双行在马上面无波澜接说:“不可惜,指不定是被人命喂出来的。”   谢爵想了想,叹了口气,轻声道:“草木是无情的。”他没再往下说,发梢跟着马蹄微微晃着。马蹄轻快,师徒俩心情却不,刚一出来就遇上这么些事,可不是什么好预兆。陆双行跟在谢爵后面,见他心事重重的,忍不住问说:“还在想梦见什么?”   谢爵半回过头冲他笑笑,轻描淡写道:“也没有,胡思乱想些罢了。”   “别想了,”陆双行只道,“噩梦消散,好梦成全。”   谢爵无奈,点头道:“嗯,不想了。”   师徒俩夹紧马腹,专心前往下一个落脚点。天气实在是冷,跑半晌马握着缰绳的手便冻木,脸上也刺得慌。半道上倒是遇见不少行商的队伍,赶在凛冬大雪封路前走一趟货。两人驾马从长龙样的商队旁经过,陆双行侧过头,冷风把人都给冻得无精打采,驾车的马夫手抄在袖子里、歪过身子倚着车架,两人目光交错,陆双行不禁想到这一队队人中又不知是否藏身着画骨。只觉画骨好似寄生在世间的蛀虫,除不干净、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骨差以恨勃发,而自己恰好缺少的就是这股“感同身受”的劲头,对这些蛀虫只剩厌恶,激不起更多。   商队渐渐被甩在身后,陆双行的思绪却没有停下:一个没有画骨的人世间,是否会少死些人,少些恨意?   回过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在胡思乱想了,索性吸了几口干冷的气挥去思绪,赶上谢爵随口道:“我记着地图上标注了那个乱葬岗几里外有客栈?”   “有,”谢爵点头应了,忽然又道,“我想洗澡。”   陆双行忍不住笑了,从师父身旁超了过去。此后一路无话,拐下小道后跑了十几里地都见不着个人影。中途好不容易才遇上户人家,讨了碗热水喝。谢爵喝罢脸才没那么白了,陆双行干脆又问主人家讨了几碗热水,把水囊里的倒了灌进去贴身收着,好歹喝上去是口温乎的、没那么冰。走半道了谢爵才发现,把他好一顿训,皮里子这么放着也不怕把身上磨坏。   谢爵偶尔会突然有点絮叨,两人在马上同行,他从那水囊一路絮叨到徒弟大冬天敞着窗户睡觉。陆双行喜欢听他这样数落自己,还能讲这么一大会儿说明耳朵没坏。听着听着他心情又变好了,不知不觉扬起嘴角。谢爵歪着头看他一眼,佯怒道:“还笑!”   陆双行更乐了,回说:“我就喜欢听师父数落我,等你数落得口渴就知道为什么了——”   谢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徒弟却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暮色将沉,远远已能看见客栈暗色的轮廓,大抵便是地图上标示的位置。这客栈孤零零,破败不堪,瞧着像是荒废了。师徒俩下马走到跟前,见大门半敞着,高高的门槛后桌椅散乱、蛛网横结,实在不像是有人经营的样子。陆双行先迈进去,在门上叩了几下,朗声道:“店家,有人在吗?”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来,他干脆过到柜台前一看,才发现台面早已清空了,落了厚厚一层白灰。这地方离乱葬岗近,又不挨着大道,经营不善开不下去了不稀奇。有些老板心善,虽人走茶凉但并不落锁,留给四方赶路人一个歇息的地方。谢爵进屋看了一圈,果然在桌上找到了些碎钱,都是曾借宿之人的心意,假以时日若是老板回来,便会收下。   他摸出钱袋子取了钱也放在桌上,冲徒弟道:“就在此处休息一晚吧,总也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两人检查了一圈,然而上到二层又都懵了,这小客栈可能正修在风口上,长久无人打理,客房的窗纸全给吹散了。有些就连窗架都掉在地上,晚风一刮剩下的那部分被吹得哒哒哒直响。两人半摸黑找了一圈,总算是发现了间房窗纸还算完整,只有一格豁出个大口子。陆双行下去安置马匹,谢爵便顺势从那缺口窗格往下瞧。可巧陆双行抬眼看见了,仰起头回他个甜丝丝的笑脸,谢爵无奈,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长不大……”   最后一缕日暮金红落回山后,客栈内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徒弟放下行李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谢爵把挨着的两间房清了清灰,前脚刚收拾完坐下,后脚陆双行就上来了。注意到两间房门,他愣了下,紧跟着便听见谢爵说:“你睡这边吧,屋里褥子都霉了,盖住腿算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间窗户还算完整的,陆双行委屈巴巴道:“我想和你住一起。”   谢爵指指屋里,“你以为自己还只有一点点呢、我一把就能把你抱起来?”   这倒是,那床铺窄得恨不得翻两下身就能摔下来。陆双行见好就收,岔开话头道:“我见后院里有柴,烧好水了,一会儿拎上来。”谢爵这才知道他刚才摸黑做什么,不由心里熨帖,接说:“你去洗吧,手别浸水。我点灯看看地图。”   陆双行也不推脱,在另一间屋里架好了浴桶。再过来,谢爵坐在桌前点了蜡烛对着光研究地图,火苗只有一小点儿,他看得费劲,微微眯缝着眼睛。陆双行没出声,回去除了衣物飞快地洗好了,收拾完才去喊师父。他披着头发,身上有股暖洋洋的水汽,往前倾身时一缕头发恰好落在谢爵脖颈上,扫得谢爵腾地一缩肩膀,回过头道:“挽起来,见风该头疼了。”   他说着站起身,随手把发冠上的簪拔了递给徒弟,往那间房里去。陆双行接过了边挽边跟着他走了几步,那火烛虚虚实实,将两人笼在晦明不定的走廊上。谢爵蓦地停了,回过身子慢慢地打量徒弟一番,眉目舒展、温声道:“你记着吗,有回咱们也是宿在这样的荒客栈里,夜半我拿着蜡去看你,不小心把蜡泪滴在你手上了。”   陆双行一愣,全然未料他突然提起这个,先是茫然摇头,略作回忆后,又点了点头。   谢爵一笑,“那时你还小呢。”   他说完过去洗漱了,留给陆双行墨发披散的背影、眨眼消逝在另一间房的黑暗中。可在陆双行眼底,视线中仿佛残存着虚幻的影子,他想起来了。蜡泪滴在手上,把他烫醒了,谢爵手忙脚乱坐在旁边给他往下掀凝固的蜡,显得笨手笨脚。   师父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他是先皇的幼弟,同当今圣上一起长大、千宠万爱,不怎么会照顾人,难免笨手笨脚。他学着去拉扯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孩子,陆双行看着烛光摇曳他垂眸时眼睑下的阴影,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时师父其实也不满二十罢了。   是什么让他成为了“天下最好的骨差”呢?   谢爵没有回答,却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第49章 四十九·非想   那个故事很长,对于尚且年幼的陆双行来说却不好听,连精彩纷呈都称不上,只叫人心口凉津津、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在故事里,已故的仁懿皇后还活着,她是一代贤后,晚年久病不愈,须得静养、常吸纳些山峦之间的洁净清气,太祖皇帝便为她在后山上修建了清水殿,每每月末移驾住上几天。谢爵只有六岁,先帝光宗长他许多,恁时已为东宫太子。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今圣上同养在仁懿皇后膝下,到后来仁懿皇后每况愈下,反怕过了病气,身边只留了谢爵陪伴在清水殿。   陆双行能从谢爵平静的语气中幻望出仁懿皇后的影子,她并不见老、乌发像是一团云,在清水殿时常着素衣,只是头上插着与太祖皇帝大婚之日时佩戴的蔷薇金簪。谢爵提及她总是很平静,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却会在无意中伸手轻轻摸摸自己的额角。那头乌云一样的发髻和花簪便是陆双行所知的仁懿皇后唯一细节,不过,在这个故事的最后,他知道了仁懿皇后并非史书工笔中病逝,而是死于画骨钻窍。   那时谢爵不过六岁,尚没有分骨顶,天下更无人知晓画骨致命之处。是谁杀死了那个披着仁懿皇后皮囊的画骨,又是怎么杀死的?陆双行开始并不知晓。   在故事的最后,谢爵对他说了四个字:怨,远,渊,缘。   “每一个骨差,都脱不开这四个字。”谢爵说话时盘膝坐在陆双行对面,仿佛他并不是他的师父,只不过是在夜深人静间随意闲谈。那支烫伤了陆双行手背的烛用蜡泪被他按在桌上,荒客栈透进来的风使火芯儿晃得狂乱。“怨恨,是所爱之人、手足至亲为画骨所害后的第一念。第二念则是远。”   陆双行懵懵懂懂,跪坐在他面前,两手扒拉在薄薄的被褥上。他仰起头看谢爵,问说:“远是什么?”   “远是远离。”谢爵微笑道,“画骨非人,骨骼坚硬、命力顽强。画骨本身,还是失去亲爱的惶恐剧痛,都会让人远离、远离画骨。”   陆双行似懂非懂,接说:“而后痛定思痛,以怨恨勃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算是骨差了?”   “是了,”谢爵点头,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徒的发旋,“可是很多骨差卡在怨远与渊之间,不进不退。一日到不了渊与缘,画骨便一日难除。”   “那什么是渊和缘呢?”陆双行总觉得不对,他既不怨画骨,也不远画骨。他想不出来,只好继续问。   谢爵便答说:“渊是渊源,缘是缘起。只有找到了画骨渊源,画骨缘起,才能根诛画骨,拔除祸患。”   陆双行不怨恨画骨,但是憧憬没有画骨的人世间的。因为没有画骨,兴许师父的命便会久一点。他不禁问说:“那师父找到了吗?”   谢爵笑了笑,轻轻摇头。   “我想师父找到,”陆双行说着身子直了起来,他凝视着谢爵,酝酿许久生出了些勇气,便小心翼翼地继续问说:“那……仁懿皇后、不,那个谋害了仁懿皇后娘娘的画骨,是被谁诛杀了呢?”   忽然一阵疾风倏地吹灭了火烛,黑暗来袭,在眨眼的瞬间,谢爵轻声回说:“是我呀。”   寒鸦声起,故事戛然而止。陆双行收敛了回忆,隔壁传来轻微的撩水声,窗外枝桠上鸦鸣聒噪不停。他倚窗站着,在回忆里梳理谢爵的点点滴滴。他无比清晰地记着那晚胸膛中滚动的情愫,这个故事没有丝毫吓到他,反而令年幼无知的孩童生出了憧憬与怜惜。憧憬恁时同样年幼的谢爵能手刃画骨、即便那画骨披着他母亲的皮囊,他也能无坚不摧。他温文尔雅的皮囊下是无坚不摧的骨相——他比画骨更无坚不摧。同时他也怜惜着他,怜惜他稚子幼童,亲眼看着“母亲”褪下美丽温柔的皮,显露凶相。陆双行的心第一次被填满了,他形如空窍的身躯被汹涌澎湃的东西填满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又烧又烫,很疼、很痒。   而现在,陆双行知道了,那绝对算不上一个稚子的怦然心动,稚子怎知何为心动?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活着,真切的活着,骨架撑起了皮囊,他也想变得无坚不摧、像谢爵,像师父一样。他要拼命得长,长到能让谢爵喘一口气,长到谁也伤不到他的师父,他不要再从他平静的眼底引出怜惜。天下谁也不配可怜他的师父,他自己也不配。   陆双行的眼睛染得比夜色还深沉。他早已察觉自己对师父有种超乎师徒的情愫,但一切有迹可循,这让他不再暗地里胆战心惊,转而松了口气。他有意无意从谢爵身上索求到了现今拥有的一切,但不贪求再多。他要做他的盾与刀,没有恨,不需怨远渊缘,凭借那时的烫与烧,他一样可以做天下最好的骨差。这些蛰伏在心底的情愫,足以令陆双行勃发。   “双行?”谢爵走近这边客房轻轻唤了一声,唤回了陆双行陷进回忆的思绪。“怎么发起愣来了?”   陆双行抬头看看他,也不知怎的,笑一笑脱口而出道:“你也长大了。”   谢爵表情古怪起来,一手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嘟囔说:“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   陆双行嘴角笑眯眯牵着,走到桌前拿起那烛,略作倾斜,烛泪便滑到了手背上,转瞬凝成蜡块。谢爵当即快步过来端起他的手,急匆匆训他,“好端端的你做什么!烫坏一只手不够,还要再来一只!”   他说着去掀那些凝固的蜡,陆双行一动不动,嘴上却道:“现在蜡泪可烫不醒我了。”   谢爵刚咽下去那口气差点又没吐出来,仔细看了看没烫坏皮,才碎碎道:“真是个孽障……怎么突然浑起来了……”   陆双行不答,仍是笑眯眯看着他。谢爵端着他那只手,半掀起眼帘盯住他。这一眼看得仔细,借着火光陆双行蓦地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不妙。果然,谢爵腾地把他手一撂,站直道:“你有事瞒着我。”   这话一出陆双行又松了口气,他才没有。谢爵眼睛一眨不眨兀自盯着徒弟,陆双行便委屈道:“我没有。”   谢爵还是不动不接茬儿,陆双行声音更委屈了,可怜巴巴道:“真的没有。”   他真想不出来怎么就有事瞒了师父,因而坦坦荡荡。之前颠倒楼的事也借着机会讲明了,陆双行自觉没有小秘密,也知道他真的有秘密是逃不过谢爵眼睛的。师父要盯着瞧,他就站直了让他瞧,没片刻谢爵便怀疑自己了,再问说:“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陆双行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和师父日日同出同行,哪里有空隙寻出事来瞒你?”   谢爵想想也是,摇摇头出了口气,将那蜡烛熄了,轻声道:“去睡觉吧。”   陆双行便真的乖乖挪去休息,和衣躺下。他没盖客栈里遗留的那床霉味冲天的被子,谢爵立在黑暗中也不动。半晌,陆双行闭上眼睛,却听见谢爵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坐在床沿上,替他拉过那床被子盖在腰下。   “真如。”   陆双行一个激灵,差点没睁开眼睛。谢爵鲜少呼他这个名字,“双行”是作为骨差的名字,其实“真如”才是谢爵为他起的真名。陆双行没动,谢爵温声说着,明知他没睡,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你的眼睛是有所求的。”   陆双行一时没明白师父的意思,谢爵亦如信口,喃喃道:“真奇怪,你我师徒多年,我看着你长大,竟不知你求什么。” 第50章 五十·非非想   谢爵走后,陆双行才睁开眼睛。他动作极轻坐起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更觉不解。原来这是双有所求的眼睛吗?   是了,这正是双有所求的眼睛。陆双行求的是天下再无画骨,求自己有朝一日能追赶上谢爵的步伐,也成为一品的骨差。这些,谢爵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为何他却说他不知晓自己求什么呢?   这夜里,陆双行再度读不懂谢爵了。困惑令他胸口发堵发酸,难受得很。陆双行翻来覆去,只觉得师父那一句话轻飘飘便将他的伪装卸下,伪装之下是什么,他倒是想不出来了。陆双行越想越不得劲,干脆又爬起来,摸去了隔壁客房。   这间房窗纸所剩无几,屋里寒气逼人,冷风从窗框中挤进来、被挤得变了响,似是尖利的哭声。陆双行摸到谢爵床边,发现师父已睡着了,平躺着、手里攥着玄刀刀柄。他垂下眼看他,看了须臾,杂念便消退了。消是消了,心底那些难受阻塞并没有褪去。陆双行不知自己怎么了,难受得要命、也不管会不会惊醒谢爵,硬生生挤到床榻上。谢爵立刻便惊醒了,手里玄刀铮得就抽出半寸,手动才惊觉是徒弟,连忙又将刀柄按回去,手将玄刀推到一旁,“怎么了?”   陆双行不理他,硬挤上去蜷起身子,只留给谢爵一个后脑勺。谢爵坐起身,探头看他,“说话啊。”   陆双行唔唔吱吱,半晌冒出一句,“师父不想要小猫了。”   谢爵惊呆了,睁大眼睛愣在那儿片刻,推推徒弟肩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就痴起来了……”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陆双行一动不动耍无赖。谢爵目瞪口呆,又推他肩膀头,“胡说,我哪里惹着你了?”   “那你抱抱小猫,”陆双行稍微振奋了些,翻身平躺着摊开手真的讨起抱来,嘴上不依不饶的,“快点,抱抱小猫。”   谢爵看傻了,飞快道:“你记着你今年多大不?皇城里十九岁的人都娶妻生子了,你半夜把我搅合醒了非要我抱你——”   陆双行腾地又翻身拿后脑勺对着他,气急道:“你就是不想要小猫了!”   “这个孽障,越大越没个正行——”谢爵真没想到他深更半夜突然给自己来这一出,哭笑不得数落起来,“是我太娇纵你了,长着长着还长回去——”   他没说完发现陆双行半点声音不出,心里起了疑,暗道句不会吧,伸手在徒弟眼下轻轻搂了下,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好险,没掉眼泪。谢爵知道陆双行这些年来哭也多半是假哭,但就是被拿捏住了毫无办法。他叹了口气,正色了些说道:“双行。”   陆双行听着,心中知晓谢爵这些年从未对自己真动过火,却还是老老实实爬了起来、面冲着师父,只是仍然委屈着脸。谢爵收了正色,无奈道:“你存心不要我好睡……”   陆双行拿捏他拿捏得准,当即又闹起来,“那你抱抱我不就好了,抱抱小猫小猫就回去了。”   他耍无赖耍得比孩童还熟练,就差没给谢爵踢蹬腿了。谢爵险些给他气笑,板起脸道:“你说的,不许再闹了。”   陆双行沉默须臾,用鼻子答应下来,“嗯。”   谢爵伸手过去抱住他脑袋,在他后心口上拍了拍,松开臂弯道:“回你的猫窝睡觉去。”   抱也真抱了,该见好就收、不能再闹了。陆双行低眉顺眼地爬下去,颔首走到门口,蓦地又回过头强调道:“不能不要我,什么时候都不能。”   “……你是不是吹风发烧了?”谢爵蹬上鞋下床要走过来,陆双行冲他扬起一个甜丝丝的笑脸,跑了。   谢爵重重叹了口气,坐回床沿,用口型无声道:“……你要是真的长不大就好了。”   这夜再无后话,陆双行没冒出来又闹他,谢爵睡得安稳,将昨日那怪梦淡忘了。他起来简单洗漱完了,从二层往后院瞄了眼,见徒弟架起火,把两人带的干粮烤热了来吃。陆双行自然也发现了师父在看自己,抬起头冲他笑笑。   他这么一笑,谢爵莫名头疼起来,走下楼问说:“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把我喊起来。”   “不急,”陆双行将烤饼悠悠翻个面,“这才天刚亮,等我热好再叫也不迟。”   谢爵立在旁边吹了阵清晨的小风,蓦地说:“这段时间我耳朵时灵时不灵的,生怕一觉睡醒又听不见了。夜里你得留点神,万一有什么异常,我怕自己听不见。”   陆双行以前从司郎那儿打听过,没收自己这个徒弟时谢爵单打独斗,入夜从来只有假寐,生怕自己真睡熟过去,只坐着休息,不会躺下。他逮住了话头,悠闲接说:“那你还和我分开睡,万一呢?”   “都摸到我身边了,你还听不见,”谢爵说着弹了他额头一下,“趁早上分骨顶交了玄刀,别做什么骨差了。”   陆双行“哼”了声,把烤好的饼递给师父,自己倒水去了。谢爵小口咬了热腾腾的烤饼,慢吞吞嚼着,刚咽下去,便听见陆双行扬声喊道:“师父!”   谢爵快步顺着声音走进后院炊房,陆双行手里拿着干木块儿,身旁的木垛缺了空儿,后面露出一只蹬着布鞋的脚。谢爵神色一变,拿着玄刀三两下挑开木块儿木柴。原来这角落里盘腿坐着具男尸,看不出死了多久、被木垛严严实实遮住了,显然是有人藏在这儿的。两人昨晚勘查过后院,但木柴垛不比草垛,刀插进去就会塌,也就没注意到后面藏了尸首。   陆双行放下木块儿,隔着手帕按了按男尸脊骨,肯定道:“是画骨褪壳后的皮囊。”   “在这儿等着我们呢……”谢爵沉声道。他心念电转,昨晚那碎钱上积攒出的白灰不厚,姑且便算是此处近日曾有人留宿。风尘仆仆,很有可能会用上木垛烧热水,不会发现不了尸首。这具皮囊大抵是上一位留宿的旅人走后、他俩来前藏进来的。话说回来,这地方算不上掩尸的好位置,有人烧水取柴便会暴露,藏尸那人或许打得就是叫人发现的算盘。   “藏具尸首在这儿的目的呢?”谢爵自言自语,陆双行接说:“吓退借宿的旅人。一般人分辨不出这是不是褪壳的皮囊,到此走一遭,十有八九不会报官。是尸首,证明此处有贼人,不可久留;是皮囊,证明此处有画骨,更不可久留。”   谢爵缓缓道:“那么这人、这画骨,要荒客栈做什么呢?”   陆双行挑了挑眉,“兴许是需要一个据点。附近便是乱葬岗,皮囊任君挑选,刚从土里爬出来,就是画骨也想喝口热水,睡上张床铺吧。”   “这好说,”谢爵笑笑,冲徒弟温声道,“我便是那从土里将爬出来的画骨。” 第51章 五十一·后院   师徒俩仍是不紧不慢地将烤饼吃完了,这才把木块木柴摆了回去,只是露出了尸首那只脚。两人将陆双行的马儿放跑,做成只有一人留宿客栈的痕迹便躲回二层。此时漏风的窗纸反而方便观察四周,谢爵想了想没提起再去乱葬岗看一眼的事情,那地方没个遮掩,白天不比夜里、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一点,乱葬岗里葬的是罪人、恶徒,饥殍,卷上草席子就给匆匆埋了,要不是防疫病,恐怕有些人连埋都不会埋。师徒俩谁也不像是能出现在乱葬岗的死人,谢爵把冠尽数取了披头散发,又脱了外衣这才勉勉强强有了些落魄的样子。陆双行怕他冷,生了堆火,也对,才从冻土里爬出来,谁不想烤烤火?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隐在二楼不动。足足蹲守了整日,这方圆几里仍是连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唯一还剩下的活物可能便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寒鸦啼鸣。谢爵不缺耐心,骨差出巡本就鲜少往人堆里凑,跑上几日不见活物也是常事。到夜里他连困意都没有了,眼睛望着火堆、伸手静静烤火。谢爵的右手含着墨骨,对疼对烫都极不敏感,陆双行在二楼小心观察着,想出声提醒他太近了,便随手拾了个刮进来的小土块儿打算弹出去。捡起来再抬头,他却呼吸一滞,猛地把头又压了下去。   谢爵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   那人身形隐在茫茫夜色里,看不清面目衣着,只能大致猜出是个男子。陆双行心惊不已,他半点足音都没察觉,师父莫不是耳朵突然不好使了、也没听见,还是听见了稳住不动。若是前者,此人身法不在师徒俩之下,谢爵的玄刀不在身边——   他脑中思绪奇飞,那人却从暗幕中步出,缓缓行至谢爵身侧,低声道:“哎。”   谢爵像是才刚发觉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反应不及,肩膀顿了一下回过头看他。那是个年轻男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挺英俊风流,穿着粗布衣服也不显窘迫,倒是瞧着挺恣意。他指指谢爵伸在火前的右手,又道:“太近了,你不觉得烫吗?”   谢爵把手往外挪了挪,稀松平常应道:“冷得紧,一时也不怕烫了。”   那人大大咧咧,在谢爵旁边坐下,将手伸到火上烤。过了片刻,他才再度开口道:“你说的对,冷得紧,也不怕烫了。”   谢爵不接他的话,眼睛也不乱看。隐在二楼的陆双行却能一览无余,这人走到明处,他才看到他腰后挂了麻绳、还是油浸的,行囊里也露出一截刀柄,像是横刀的样式。陆双行压下眉眼,此人扮相似是剔骨先生。   那人烤了会儿火,继续搭话说:“公子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歇在这儿?”   谢爵这次应声得快了些,但话还是不紧不慢的,“从皇城里,出来云游四方,到处看看。”他看了眼男人,反问说,“你呢?”   那人笑笑,露出枚尖利利的虎牙,“我是剔骨先生。”   谢爵挑了挑眉,“哦,原是薛先生啊。”   “我叫飞素,”男人把手收回来,随意搁在膝盖上,“不姓薛,就叫飞素。公子呢?”   这人来来回回打量谢爵、毫不掩饰,陆双行眉心登时紧蹙。要说起来剔骨先生深更半夜出现在荒客栈不算怪事,可他就是莫名对这人有敌意。   楼下,谢爵答说:“我姓李。”   说完楼下又安静了,飞素看了看四周,随口问说:“公子怎么穿着单衣坐在这儿,你的行囊呢?”   谢爵冲他笑笑,回说:“在楼上,没找到火盆,只能下来点火了。我的外衣脏了,正好脱下来洗洗。”   飞素“哦”了声,不再开口,身子微微往后仰,坐得更随性了。陆双行在楼上紧盯,却眼见着他手缓缓隐在了背后,似乎是在拨弄那麻绳。这下坏了,再聊下去要进套的没套道,这人要把谢爵当成画骨捆了!他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弄出点声响提醒师父,正待此时,谢爵蓦地主动说:“三更半夜,我一个人坐在这荒客栈里烤火,薛先生不怕我是画骨吗?”   “你是画骨那不正好,”飞素说着,明晃晃将那麻绳拿出来在火后亮了亮,“我不正是干这个的。”   “倒是你,”他说话间那刺刺虎牙又露了出来,人笑眯眯的,“不怕我是伪作剔骨先生的画骨吗?”   谢爵对答如流道:“我手无寸铁,更无缚鸡之力,你若是画骨,那我也没办法。”   谢爵这几年身子骨不好,又没时间养,形体愈发单薄,一般人还真不一定能看出来他身法不凡。加上那张脸生来温雅纯良,看着倒确实像文弱贵公子、吃饱了撑的出来云游四方。那飞素也不知信或不信,乐呵呵地笑起来,边解开行囊边道:“别怕,我真是剔骨先生——”他解开包袱,神神秘秘给谢爵看,陆双行在高处比谢爵先瞧清楚,那包袱里装着几截墨黑如玉的东西,正是画骨的骨架!   陆双行舔了舔下嘴唇,这人难道真是剔骨先生?   谢爵这回“微讶”明显,接说:“我看薛先生年岁不大,倒是年少有为。”他半真半假,问说,“怎么不上分骨顶去做骨差?”   谢爵有惜才惜勇之心,分骨顶不乏剔骨先生出身的骨差,只要考核通过,受封得甚至比次七品到七品还快些,只因这些人大多有对上画骨的实战经验。陆双行听着,心底顿时波涛翻涌,可别这趟出来真给分骨顶白捡了个骨差回去!他对白捡一骨差没意见,但这人最好不要是他自己的师父捡来的。   他想着想着便暗自咬牙,能确认这人是剔骨先生,那自己也不必藏了。   楼下,飞素把包袱重新系起来,答说:“我觉得做骨差不自在。不过听说骨差奉禄不低,也挺好的。”他说罢又问起谢爵,“公子之后要往哪边走?不妨我们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谢爵还没说话,陆双行却在楼上默默跟他打擂台:我师父的名号说出来吓死你,到时候你请他照应你还差不多!   谢爵淡淡道:“没想好呢。”他说完站起来,冲飞素一笑,“薛小先生,夜里风大,我要上去休息了。我就在最里间那房内休息,若是有用得上的,也可来知会一声。”   飞素像模像样地冲谢爵抬手揖了揖,雪白的虎牙亮闪闪,“公子慢走。”   谢爵缓步上了二层,轻手轻脚关门。他转头看见徒弟还矮身在窗户底下,也不需提醒,陆双行自当不会贸然起身。过了须臾师徒俩却从窗缝里看见那飞素转身,从后院里出去了。谢爵腾地滑到地上,盘腿坐着,眼底一下子沉了下来,低声道:“这人不是剔骨先生。”   陆双行其实没觉出来他哪里有破绽,但还是很高兴那飞素真不是剔骨先生。他求教道:“何以见得?”   “我认得剔骨先生的眼睛,提及画骨、他们眼里的愤恨比骨差还要深。”谢爵蹙眉,沉声缓缓道,“他的眼睛深不见底,独独没有怒火。”   后院里那堆火无人看顾,火舌渐渐落了下去。飞素走出荒客栈,再次步入黑暗。他悠闲地边伸懒腰边打了个口哨,不多时哒哒马蹄急奔,朝着他的方向而来。仔细看那马上原来还趴着个半大少年、身子矮下去紧紧贴在马上,在黑夜里一时还真难以察觉。这马儿与少年一起来到飞素身边,少年不从马上下来,声音微不可闻道:“飞素哥!如何?”   飞素冲他笑起来,一笑眯缝着眼睛、仍是露出小巧的虎牙,“这人不是画骨。”   “是嘛,”少年有些失落,嘟囔道,“下午我从树上看过一眼,他好漂亮。”   “送你你要不要?”飞素说着摸摸那少年的脑袋,少年乐颠颠地拱拱他手。“你确定他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不知道,”少年老老实实摇头,“下午我发现时是自己,但他不是从乱葬岗来的。我见他烧了火,必然发现了皮囊,可他没反应,这不我才喊你来了嘛。”   飞素点点头,少年蓦地又道:“对了,晚间来的消息,天杏岗的茂月死了。”   飞素没什么反应,兀自微微带笑,轻飘飘道:“是嘛……”他牵起缰绳,那少年便跳下马,落地无声。飞素拍了拍他肩头,“去吧,藏着回去。”   少年“哎”了声,像是道影子融入夜色,眨眼便不见了。 第52章 五十二·旅人   二楼,师徒俩听见了口哨声,接着是哒哒马蹄。谢爵探头看了眼,不多时那飞素牵着匹马走进了后院里,随手拴好,又将那火堆熄了。   四下陷入黑暗,谢爵用气音道:“他可能把马放去吃草了,现下刚牵回来。”   陆双行实在觉得这人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但一时竟也没了主意。他不是剔骨先生,但也不能确定是画骨。分骨顶没有“错杀一百不放一个”的道理,揪不出破绽,他们可能真就要放走这个“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飞素。   他也以气音问说:“接下来呢?”   “夜里不要睡,再等等看。”谢爵答说。   对着这人,陆双行难得有了种干脆提上玄刀同他过两招试试看的心思。但这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出来,分骨顶设立至今从未错杀冤杀过一个,从他这儿开了头,师父要重罚、恐怕还要传到皇帝耳朵里去。   两人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阴郁。谢爵不睡,但走回了床榻前,还把玄刀抽了鞘藏在破枕头下面,真用上抽得也不会比傍身慢。师徒俩一个在高一个在低对望,须臾便听见了飞素上楼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很稳,大抵点了蜡,也没有四处摸黑试探,径直进了两人对面的那间房,也不知是否故意。   少顷,他却蓦地回转而出,谢爵反应极快,冲徒弟做了个“藏”的口型,与此同时陆双行已灵巧翻身,倏地就滚到了床榻底下。   门被叩响了,紧跟着飞素在门外说道:“公子,你睡了吗?”   谢爵走到门口,隔着门板和几步远的距离答说:“怎么?”   “没事,”飞素声音带些笑意,“我瞧你似乎没点灯,我有蜡,要吗?”   “不必了,”谢爵蹙眉,应道,“多谢。”   那飞素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   安静半晌,陆双行才从床底下翻出来。他滚得灰头土脸,那飞素却完全没有要进门的意思。陆双行暗自咬牙,莫名更加看他不顺眼了。谢爵替他轻轻拍了拍头上身上的灰,陆双行顺势在他掌心蹭了蹭,低头倾身过去。谢爵见他有话要说,微微侧过脸,陆双行附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呛死我了。”   谢爵叹了口气,坐回床沿上,“手伤沾到灰没有?”   陆双行低头看了看,这倒是没有,他摇摇头去拿谢爵的外衣,走过去披在他肩头,“穿上吧,夜里太冷。”   谢爵套上外衣,师徒俩安静下来。对面飞素的房间半晌没有动静,他大抵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饶是如此陆双行也没起来,谢爵坐在床沿、他就坐在地上,挨着师父的腿,把头枕在他膝上。夜风瑟瑟,谢爵的手半点温乎气儿没有,他像是发愣似的直直坐着,陆双行半仰着头瞄了他一眼,蓦地想到自己竟从来没有探问过他安静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陆双行在安静时脑海里会冒出同谢爵有关的一切,这不是他“去想去思”的,而是自己就涌现的。他此刻出奇想要知道,于是改为趴在谢爵腿上,声音压得极低,“师父,你安静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谢爵愣了下,像是被他给问住了,也像是突然回神。他低头看看徒弟,摇头道:“不幻不想。”   “不幻不想?”陆双行拿一手支着脑袋,“那就是什么也没想了。”   谢爵笑笑,慢慢道:“是非想非非想。”   陆双行似懂非懂,收起手臂在他腿上趴了片刻。稍顷谢爵弹了下他脑袋,笑说:“困了?”   “没有,”陆双行便又抬头,“我在想那个飞素会是从哪里来的。”   “嗯,”谢爵哄小孩似的点头,“从哪里来的呢?”   陆双行仔细回忆须臾,慢慢分析道:“我觉得他不像远行客。一则行囊太少,二则他身上穿的虽是粗衣,却不沾风尘,干净,而且几乎没有磨损。还有,如果他不是剔骨先生,为什么要随身携带画骨的骨骼。那些包袱里的骨架远不及一具骷髅,没准儿是他从哪儿捡来的。还有刀,看着像是横刀,我从未见过剔骨先生使横刀的。横刀需要技巧,许多剔骨先生半路出家,使起横刀来未必比粗重耐砍的好。”   他说着正色了些,“说实话,我觉得他是画骨。”   谢爵不置可否。陆双行又想起一事来,从怀里摸出仔细包着的东西,解开了拿给师父看,“对了,白天我发现的——”   里面包着的东西是从吴宅吴夫人的花园内取来的碧草,此时那些碧草竟全部变成了乌黑的,但又不似腐坏,仿佛是被墨染黑了。谢爵眯缝起眼睛看了看,微讶道:“这是……”   陆双行沉声道:“看着跟琴琴瑟瑟从土堡带回来的那些乌草一模一样。”   谢爵蹙着眉一言不发半晌,屋里昏暗,他的眼底跟着也漆黑无底。陆双行看着他,直觉师父有什么话要说。他并不催促,耐心等着。谢爵抿了下嘴,收起那乌草从床沿滑到地上、和陆双行挨在一起。师徒俩离得很近,几乎头挨着头,谢爵缓缓低声道:“双行,吴夫人死前,跟我说了一句话。”   当时吴夫人出人预料突然自尽,陆双行来不及赶过去,但谢爵的反应比平时要激动。他原以为是因为师父也被画骨猝然自尽打了个措手不及,不想是这样。   谢爵声音放得极轻,继续道:“她跟我说……若见诸相非相。”   “什么?”陆双行不由问说。   谢爵不解释这句话,转而道:“这句话,她不该知道。”陆双行仍未明白过来,谢爵却倏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看过我桌上的书,我没提及,但我想你猜测过那是我从山中带回来的。”   陆双行一时语塞,师父甚少提及他幼时在所谓“山中”求法的经历。他舔舔嘴唇,心中一动,蓦地明白了,脸上终于也有了些惊讶神色,“师父的意思是,山中——”   “嗯,”谢爵点头,“这句话是山中才会有的。但山中无画骨,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也许画骨曾去过山中。”   陆双行脱口而出道:“世上真的有没有画骨的地方吗?”   谢爵看看他,眼梢微微垂着,可唇角似乎有些浅浅的笑意。陆双行不喜欢他用这样的神情看自己,总觉得像是在看一个稚子孩童。   “我从没有说过山中是这个世上。”谢爵接了句,不等徒弟反应,立刻又说,“近来,我总觉得,我们低估了他们。画骨也许一同隐藏着一个秘密、我们毫无所觉的秘密。”   他伸出手,在翻掌间那手慢慢显出墨玉骨色,“画骨非人,但在某一刻,可以成为人。而人永远成不了画骨,即便你我的身躯皮囊之下,装着具沉默的骨骼。” 第53章 五十三·复次   陆双行听得云里雾里,这并不是适宜师徒俩促膝长谈的时刻,他略作思索,没有深究下去。果然谢爵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意思,只是点了下徒弟的眉心,温声道:“趴下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整夜静得出奇。飞素这人不知深浅,两人只轮流睡了会儿,天不亮便听见对面的房门开了。这人不再来叩门,自顾自下去,楼下传来木桶投入水井的扑通声,似乎是要洗漱。陆双行倚着床沿坐在地上,听见打水的动静想到木柴堆里那具男尸,用气音唤谢爵,“师父——”   他唤了三两声谢爵都毫无反应,陆双行一顿,转身拍拍他。谢爵倏地睁开眼,两人对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意思是自己听不见了。陆双行暗自有些不妙预感,偏生师父的耳朵在这要紧时候又听不见了。   几乎是在同时,陆双行听见了后院里一阵重物落地声响。他冲师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矮身挪到窗前小心翼翼往外看。院内那飞素竟将木柴堆里藏着的男尸拖了出来,他嘴角含着笑意,面不改色将尸首翻成面朝下。陆双行忙示意谢爵过来,谢爵抿起嘴,也不再藏了,干脆就过去推开窗子,半坐在窗框上往下看。   那飞素自然也瞧见了他,抬头招招手,笑容爽朗道:“公子,你醒啦!”   他看看地上的尸首,“你说的不假,这儿还真藏有画骨褪壳后的皮囊。”   他站的那位置不讨巧,一束晨光刚好晃住谢爵眼睛,看不太清楚口型。所幸陆双行反应快,在窗户底下拉住他的手飞快在掌心上写起来,饶是如此谢爵也停顿了片刻,他从窗户下来,半隐在袖口中的手虚指指楼下,陆双行点头,用口型道:“小心。”   谢爵下楼,走到飞素和那具男尸身前。飞素蹲下拎了拎尸首的后衣领,随口道:“皮囊在这儿,你说骨架上哪儿去了呢?”   他一俯身,谢爵怕再看不清他口型,只好也跟着矮身。谢爵抬头看他,慢慢问说:“你怎么知道这是皮囊?”   “这好说,”飞素正说着,蓦地拉过谢爵的手,谢爵不由自主便想挣脱,愣生生止住了。飞素抓着他的手在男尸脊骨上按了按,“画骨褪壳后的皮囊,也就是尸首,这儿会有些怪异的软。”   他松开谢爵,也不顾自己的手才刚摸过男尸,托着自己的下颌笑说:“公子是剔骨先生吧。”   谢爵抬眼看看他,气定神闲道:“何以见得?”   “我猜的,”飞素说罢又立起手掌,“好吧,你手上有刀茧。”   谢爵也冲他笑笑,反问说:“怎么不猜我是骨差呢?”   “我听说骨差一般是成对出行的,你是自己嘛。”正说着,飞素半侧过脸,眼睛瞥上楼上,“又或者,你的同伴一直隐在哪儿观察着我呢?”   二楼,陆双行背贴着窗户下,没再探身看。他听到院落里两人讲话,攥紧了手中的玄刀。骨差善于从平和中发现杀意,这个飞素始终笑嘻嘻的,像是不设防的活泼青年。适才并未见他的行囊,那把横刀不在身边,两人同样手无寸铁,谢爵反应绝不会比他慢。   行囊——陆双行愣了下,将玄刀反手挂回蹀躞带上,压低身形去了对面房间。昨晚飞素身上的那个包袱就扔在桌上,他拿下来,在地上摊开。   另一边,谢爵不顺着那视线去看,飞素说些什么,他半句话也听不清。对面的年轻人饶有兴致,盘腿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令人很不舒服,谢爵不开口,飞素便自顾自又说:“我总觉得你有点熟悉。”   “可惜我像是没有见过你。”谢爵淡淡接了句,“说来我倒也觉得,你看人的目光有些熟悉。”   地面上,摊开的包袱里、横刀散发出淡淡寒气,那堆画骨的墨色骨架下仍有样东西。陆双行把压在上面的骨架拿起来,眉角顿时一跳。那是枚小巧匕首的刀鞘,刀身不知去向,鞘口却残存着早已干涸的暗色血渍,大抵是刀身底部没仔细擦干净便回鞘才沾上的。就鞘来看这把匕首应该很细,至多只有二指宽,这样的刀实用起来极易折断……   他心里咯噔一声,脑中冒出个可怕的设想来,再按耐不住了。   天色早已大亮,今日万里无云难得晴朗,暖和的日光照在身上,不知为何四周却莫名凉津津的。谢爵说罢那飞素却不接茬儿,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半晌,飞素突然起身,伸了个懒腰道:“罢了,公子,我要走了。”   陆双行听见了这话,立刻将包袱重新打好放回原位。听脚步声飞素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一路顺风,兴许我们还会再见。”   刚藏回屋里,那边飞素已步伐轻巧地上来了。陆双行贴在门上,手中玄刀已抽出几寸。他压着眉眼,听见飞素拿了行囊便直接下楼,不多时马蹄声接连、渐行渐远。陆双行探身看了眼,谢爵独自站在楼下,望着后院小道的方向若有所思。   陆双行蓦地有种憋屈感,干脆从二层直接跃了下去,轻巧落地。谢爵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他可能发现你了。”   “就这样把他放走了?”陆双行不甘道。   谢爵却问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有,”陆双行并起二指,“他贴身藏了把匕首,一拃长,只有这么宽。太细了,就算是精铁也容易折。鞘口上有血污,早干了。”   谢爵点头,指了指后院通往远方那条小路,“你知道这儿通往哪里吗?”   陆双行一顿,试探道:“乱葬岗?”   “他这是要我们跟上嘛。”谢爵自言自语似的道,“也许他也不是自己一个呢?”   陆双行想了想,把自己的猜测实话讲了出来,“师父,那把匕首……有没有可能也是墨骨做的?”   “有,”谢爵不假思索、转头看过来,“分骨顶修刀房能做出来墨骨刀,这世上便一定还有人能做出来。”   陆双行抿抿嘴,也看着他道:“我们要跟吗?”   谢爵却笑起来,答非所问道:“刚才,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熟悉。现下蓦地想起来了,像吴宅的那个夫人。”他伸出手,指尖从徒弟的鼻梁上描过,“是画骨透过皮囊,在看一个人的骨相。” 第54章 五十四·乱葬岗   越往深处,分明已是冬日那林叶却愈发茂密,无风吹拂时竟密得透不进光。地藓散发着阴森气息爬满了虬结出土面的树根,他用横刀刀柄随手挑开碎叶,树根下的洞口便暴露眼前。那人顺着洞口轻巧地快步下去,地下无风,点在窟内的灯火近乎一动不动。他往里走了不远,四下便开阔起来,深处火光够不着的转角冒出一枚脑袋,轻快喊道:“飞素哥?”   那枚脑袋从转角跳出来、是个小少年的模样。飞素疾步向他过去,拍了下他肩膀,“去拿你的东西,快走。”   “走?”少年瞪大眼睛,“为什么要走!”   飞素不答,继续道,“去外面给流云传个信,叫她不要回来、到东边去等我们。”他往里走了几步,回身见少年还定在原地不动,沉下声音说,“快点,我们可能把骨差招来了。”   少年跑回他身边大声道:“流云姐杀过骨差的你忘了吗!我们不能再乱跑了,又撞上白衣仙可怎么办!”   “飞来!”飞素呵斥了句,吓得少年脖子一缩,不敢吭声了。他叹了口气,弯下腰两手按着飞来的肩膀,耐着性子道:“听我说,招来的可能不止是骨差,是玄刀。只要我们肯回到家乡,白衣仙不会杀我们的。但玄刀不一样,流云断了条胳膊,跟玄刀战起来必死无疑,他们有两个人,我未必能护着你和流云全身而退。”   飞来绷紧嘴唇,两手背在身后拧了须臾,不死心道:“可是你说玄刀的手是黑色的,那个人手是白色。兴许他只是个骨差,像流云姐杀过的那个一样。”他看着飞素眼睛倏地暗下来,比火光照不到的深处还幽静、好似深不见底。飞来忍不住又缩起脖子,他刚动,飞素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阴暗却又蓦地散了,好似刚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飞素长长出了口气,稳声道:“白衣仙在找你们。如果你被他找到了、却又不肯回家乡,你知道会怎样吗?”   飞来缓缓摇头,飞素一笑,下巴冲着黑暗深处扬了扬,“我怎么对他的,白衣仙就会怎么对你。”   少年眼中恐惧涌现,飞素嘴角的笑容有了些满意,他拍拍飞来后背,“去,骨环留下,叫玄刀去查白衣仙。我们该走了。”   飞来呆了须臾,重重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枚雪白的物什塞给他。飞素再度拍了下少年脑袋,快步过去吹熄了灯盏。飞来摸着黑快步跑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洞口,飞素才握着那雪白物什向洞窟最深处走。他低头看看摊在掌心的物什,嘴角又勾了起来。   黑暗中,他轻声道:“再见,主公。”   那物什被轻巧抛出,却好似没直直落地,而是在什么东西上砸了下、发出些怪异而粘稠的闷响,然后才弹在地上。   * *   天虽晴朗仍已大寒,乱葬岗上蝇虫却嗡嗡不断。白骨丛生,席子草草埋了一半,皮囊是否任画骨挑选不得而知,倒是野狗得以饱食,见人经过蹬着猩红的眼睛,嚎叫了声躲进树林。也所幸在冬,这地方味道不至于太大,饶是如此腥腐扑鼻,陆双行牵着马走在师父前头,玄刀已系回两人身上,后面谢爵咳嗽了两声,忽然开口道:“我觉得这趟出巡特别怪。”   陆双行不答,半回头看看他。谢爵也不解释哪里怪,蓦地岔开话题道:“等咱们回去了,你的手说不定也好了。”   陆双行嗯了声,两人在乱葬岗再没发现飞素的影子。乱葬岗后面是处老林,先开始还敞亮,往深处走阴森湿寒逼人,陆双行想也不想抽了玄刀拿在手上,玄刀刀身如墨,也散出沉静寒光。两人的马匹留在了林外,此时唯有落叶被踩过的吱吱声,他几乎听不见师父的呼吸,仿佛这人已在身后消失了。   陆双行情不自禁回头,谢爵还好好站在那儿。他莫名松了口气,却发现谢爵立在原地,倏地抽了玄刀,用刀尖去挑地上的碎叶。   陆双行快步过去,走近了,树下现出枚洞口来。内里透出阴冷土腥,漆黑而不见底。他打了个火折子,谢爵便微微侧身,陆双行把火折子丢进洞口,光亮滚下去,下面地势挺缓,像是很大的。   “你听不见,我先下。”不等说完,陆双行已提刀往下。谢爵跟在后面,两人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不至于意外顿生时撞到一起。谢爵的鼻子灵,嗅到洞窟内除了潮和土腥,还有股灯油味和血气。他眯缝起眼睛,心不知不觉间绷紧。   下到窟底,适才滚下来的火折子已经熄灭。陆双行又打了个,有了光亮,两人停下来看向四周。师徒俩走到转角,火光向前一晃,洞角落里照出片黑亮亮白森森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看清火折子便灭了。谢爵刚巧在看别的,眼尖瞥见地上有灯盏,抄起来道:“这儿有盏灯。”   灯油还剩不少,点亮后两人总算看清了角落里的东西。   那是堆画骨的骨架。有些尚是雪白的,有些晒过日光,成了墨骨。细长的骨架与骷髅头堆在一起,小山似的。两人不禁都提了口气,上次看见有这么多画骨骨架的地方还是分骨顶的修刀房。更古怪的是那堆骨架间铺了床褥子,上面还有些褶皱,像是才有人倚靠过起身。褥子旁边扔着张皱巴巴的油纸,陆双行捡起来闻了下,递给谢爵,“糖纸。”   “糖纸?”谢爵蹙眉,接过来一闻,是蜜糖的味道,还真是糖纸。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生出种怪异之感。地下杳无声息,越是安静陆双行越戒备着,师徒俩往更深处走,发现这地洞内像是有人久居的,他甚至发现了一盒女人用的口脂,瓷盒精美考究、鲜艳口脂很新,没用过几次。   谢爵看了一眼,轻声道:“收起来,别丢。”   陆双行点头,将那盒口脂收好。他打着光走在前面,两人绕回地道尽头,陆双行端着灯盏向深处走,明光吞噬着黑暗,猝不及防间映照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东西。   师徒俩睁大眼睛,倒吸了口气凉气。   那是个被吊在洞顶上的“人”,只是将他固定在空中的不是双手,而是背后凸出皮囊的脊椎。脊椎上打了个复杂的绳结,将他以微妙的平衡吊高悬空,看着便令人肉疼不已。这“人”浑身的皮肉几乎都被贴着骨架一块块剔尽了,上下尽是凹凸不平的创面,脸上更是可怖至极,俨然是个带着眼皮的骷髅头。人被剥皮剔肉成这样难以存活,这无疑是个画骨。他的脊椎即将折断,发出叫人牙酸得吱吱声。   一旦折断便会化为黑水,陆双行立刻回过神来,当即便要割断绳索——   “等一下,”谢爵才反应过来,眉心紧拧着,“我扶着他你再割。” 第55章 五十五·悬吊   两人来得及时,再晚上须臾这画骨便会脊椎折断死去。谢爵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等徒弟割断绳索,吊在骨架上的力气一卸,那画骨蓦地发出声怪异而模糊的呻吟,眼皮颤了颤。   他身上的血就快流尽了,即便如此谢爵也沾得满身满手都是。呛鼻血腥气激得喉咙阵阵发紧,陆双行不敢掉以轻心,提着刀立在师父身边。谢爵矮身借着光查看,这画骨喉咙也被割坏了,一时不确定还能不能发声——画骨就算是白骨的样子也能说话,兴许眼前这个也行。   师徒俩对望起来,僵持在原地。画骨近乎被剔成了骨架,却能看出下刀之人技艺精湛,刀口极匀、力道统一,好像正是奔着他的骨头去的。陆双行蓦地想起了飞素那把刀身不见踪影的匕首,他心里寒意丛生,刚想告诉师父,那画骨却在两人面前颤抖了几下,缓缓掀动开了眼皮。   地洞内安静至极,画骨充血的眼睛同师徒俩对望着,谢爵一动不动,那画骨却慢慢转动眼仁儿,看向两人手中的玄刀。他的下颌只薄薄粘着勉强算是肉的粉红碎屑、极慢地抖动起来,断断续续道:“骨、骨差啊……骨差好,骨差好啊。”   他已然没有口型可言,谢爵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倒是陆双行抢说:“你知道什么?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这画骨整张脸上没剩下什么皮肉,话音刚落,他上下牙哒哒磕了两下,仅剩的那层薄薄筋肉牵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缓缓转动眼仁儿又看谢爵,谢爵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画骨便眼睛看着地洞上方,吊起他的绳索仍有一段在头上悬空着。他的牙齿裸露在外,陆双行蓦地听见他上下牙再度咯咯哒撞了下,慢吞吞地说:“你的刀快吗?”   这次,谢爵似乎明白了,沉声道:“不会疼的。”   那画骨哈哈笑了两声,音色嘶嘶漏着气。笑罢了,他说:“他帮过很多画骨从乱葬岗里挑选合适的皮囊更换,在客栈里。”   “客栈里的尸首——”陆双行说到一半,看看师父又看看那画骨。他赶忙拉过谢爵的手,在掌心上飞快地写起来,画骨却不等着,继续道:“那是留给画骨看的标示罢了。我就是这样留在客栈里等到了他。”   谢爵辨认着掌心里的字迹,眉心不知不觉更蹙。陆双行写完了,谢爵才轻声道:“角落里的那些墨骨也是他杀的?他为何要把你变成这样——”   画骨沉默片刻,看向师徒俩抓在一起的手。他的舌头动了几下,答说:“因为我不肯褪壳。”他说着瞪大血红双目,有些癫狂,“在乱葬岗等了这么久,他都没再等到活骨。我不肯褪壳,他却认定了我是活骨。他就这样剥了一具又一具,也许世上再没有别的活骨了——”   陆双行无暇思索,手指飞快地在师父手上写,指尖不自知地有些用力。谢爵正待认真辨别字迹,那画骨突然颤抖着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谢爵的衣角!两人猝不及防,陆双行左手攥着的玄刀险些不由自主挥去,而画骨毫无所觉,愤恨异常冲谢爵喊道:“二十年来我从未作恶,最后却要死在画骨手里!杀了我吧骨差,你去找,去找到他们!”   陆双行眉角一动,停下了着急忙活写字的手指,“他们?”   那画骨急不可耐道:“飞素,流云,飞来。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小孩和只剩一条左手的女人。他们不会随意换皮的,杀了他们!”他说完,口中爆发出变了调的呵斥或是尖叫、从地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画骨一动,他的骨节撞在一起,在地洞内回荡出窸窸窣窣。师徒俩一时怔在原地,陆双行不由一手护着谢爵就往后退,玄刀横在身前。   画骨坐起身后却再无动作,快要瞪出眼眶的眼仁儿紧紧粘着玄刀,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渴望。他凸起的脊椎顶得更高,像缓缓游曳的蛇定在了攻击猎物之前。谢爵长出了口气,微微拨开些徒弟,将墨色的刀轻轻搁在了他的骨节上。   陆双行一面要顾及着那画骨,一面还要往师父手上写字。他来不及写完画骨的话,只好先写了“飞素,飞来,流云”三个名字。   “飞素,飞来,流云……”谢爵缓缓重复着,“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那画骨摇头,抬起眼皮看着上方黑暗的窟顶。谢爵手臂上青筋突然暴起,刀快无影画出半寸银色弧光,那画骨却倏地闭眼,自言自语轻声喃喃道:“真想回家乡啊……”   刀斩断白骨,画骨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洞窟内,皮肉却已化作黑水横流。谢爵发现了画骨最后说过什么,可竟分不清究竟是在刀落前还是刀落后。旁边陆双行微睁着眼睛,不禁念道:“家乡……”   谢爵握着刀滞在原地,那画骨已只剩一具雪白的骨骼,没有散落在地,而是维持着盘腿低头而坐的姿势。陆双行腾地攥住谢爵手拉到自己身前,写下“家乡”二字。   谢爵顿了下,手慢慢握住、像是握住了“家乡”这两个字。他忽然回忆起了吴宅里的夫人,若是没记错,她死前似乎也曾提起过“家乡”。   “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谢爵不由低声道。   “什么?”陆双行一怔,问说。谢爵从回忆中挣出来,看向徒弟,压着眉眼道:“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吴夫人也曾说过这句话。”   接连两名画骨提起家乡,画骨有家乡吗?若有,究竟是他们皮囊、那具身躯真正主人的家乡,还是别的什么?陆双行出了口凉气,兴许谢爵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是真的有迹可循:画骨共同隐藏着一个秘密,骨差从未窥见。   雪白的骨架保持着盘腿而坐,黑水没过灯盏底座、飞快地融化进泥土里。陆双行抬眼瞥见了那骨架背后原来还有个雪白的物什,他探身过去拿起,不给谢爵看,而是直接拉起师父,“先出去。”   两人都有些浑浑噩噩,最后检查了一遍地道,再没有新发现,这才匆匆退出洞窟。画骨、那些画骨大抵会被永远遗忘在此处。   他究竟有家乡吗,他们的家乡又在哪儿呢?   师徒俩坐在树根上,外面尚是青天白日,足以看清口型,陆双行却托着师父的手掌把画骨在窟内说过的话一字字又写了一遍。谢爵沉默着等他写完,收回手掌道:“家乡。活骨……”   陆双行面冲着师父沉声道:“我没记错的话,活骨是指那些能够据皮囊调整骨骼大小的画骨,极少见,就连师父这些年也只见过一次。”   “嗯,”谢爵轻轻点头,叹了口气慢慢道,“活骨是唯一可以钻窍于半大孩子的画骨,我见过的那个,皮囊是个病死了的女孩儿。她家里人舍不得,却刚好遇上了一具白骨——”   陆双行从卷宗上读过这桩往事:那家人舍不得死去的女儿,却刚巧遇上了画骨。而这白骨可以根据皮囊调整自己骨骼的大小,也就是说——她能跟随着皮囊一起长大。   想到这里,陆双行只觉得荒诞不经。而往事的结局也确实如此。即便是活骨,能调整骨骼与皮囊的范畴也不过两拃左右——活骨的骨架或许可以再长大,但皮囊已经到极限了。那个女孩、不,那个画骨随着皮囊一起长大了两拃。她忽然发觉自己明明还有更多选择,更合适的皮囊。于是她杀了接纳她的“父母”后钻窍。   “二十年来从未作恶。”陆双行低头自言自语,谢爵一时没看见他口型,拿眼神询问。他没有再为师父重复话语,对那惨死画骨迟来的一丝半缕怜悯又被这活骨的往事顷刻消磨殆尽。   “还有这个。”他摸出从洞窟中捡到的雪白物什,递给谢爵。 第56章 五十六·骨环   那是枚小巧的骨制圆环,在陆双行递给谢爵的瞬间沾染上日光,顷刻间成了浓重墨色。两人都顿了一下,谢爵接过了轻声道:“画骨的骨头……”   圆环比手掌还要小上一圈,打磨光滑细腻,仔细看却能发现上面有几段极细的裂痕。谢爵盯着那骨环看了半晌,脑海中忽然有些浑浑噩噩,好像口鼻被闷了许久透不过气似的。他不知不觉蹙起眉,只感到听不见动静的耳畔又被阻上了层绢子,在外层莎莎瑟瑟发着声。他好像听见了谁在说话,可半句都听不清楚,只是愣愣地伸出手,掰着骨环两侧,轻轻一旋——   在两人眼前,那骨环被旋开了,成了两半。原来这环两边各有螺旋,顺着巧劲儿能旋开成两半,拧回去便严丝合缝,不从特定的角度也难以再拆开。陆双行拿过一半对着天光查看,这东西很有可能是信物,没有另一半在手中很难仿造。要不是师父拿过来旋开了,他恐怕也只会以为上面那些细如发丝的纹路是开裂。   谢爵微微睁大眼睛,“是可以拧开的吗?”   “嗯?”陆双行闻言一愣,转回头看他。谢爵回过神来,摇头道:“怪了,我就是突然觉得好像可以拧开,就试了一下。”   “没准儿以前在宫里见过类似的东西。”陆双行答说,谢爵点头,脸上还有些怔怔的。他身上尽是适才那画骨的血,手上沾得也是,在骨环上留下些许干涩如粉末的黑色血污。陆双行擦了擦,站起来冲他伸手,“回客栈洗洗去吧。”   谢爵点头,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两人将洞口大致遮掩后往回走,谢爵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瞧着莫名有点呆滞。陆双行在前面牵着马不打搅他,给他留出了一段自己沉思的时间。所幸附近几里都没个人影,就算浑身是血也不用躲着。   客栈里,那具尸首还躺在原地。短暂的时间里好似所有人都把他给遗忘了,没有人在乎他生时姓甚名何。陆双行过去取柴烧水,从炊房的窗户内看见谢爵拿着大铁锹慢慢出去,大抵是把人给埋了。   他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称不上是为那人难过还是别的,只在蹲下拨弄柴薪、那土灶内飞出粒火屑时蓦地有了种疲惫。他不知道谢爵如何在安静刹那应对这种疲惫,不是疲惫为奔波与杀伐,而是疲惫一眼望也望不到边际的未来。   以杀止杀,无穷无尽。   谢爵回来时水已烧好,他把上衣脱了,下摆还系在腰上。雪白的中衣挽起袖子,手上干涸的血迹快被铁锹的木杵磨没了。他把铁锹随手立在门后,刚巧陆双行拎完水从楼上下来,师徒俩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立在原地,莫名其妙对视一眼,陆双行先开口道:“接下来呢,还顺着往东走?”   谢爵“嗯”了声,陆双行便三步并两步跳下来,冲他伸手,“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谢爵也不推脱,只交代说:“仔细你的伤。”他将外衣递给他上到二层,洗到一半瞥了眼,才发现搭在架上换洗的衣服徒弟给拿错了,拿成陆双行自己的了。东西都在楼下,不好再去拿,谢爵穿好了去找他,两人干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陆双行把地图摊开了看,谢爵反倒在旁边“不务正业”起来,把衣袖慢慢展开了对着自己的手指比划,轻声道:“你长高了。”   陆双行一听,转头无奈道:“你总这么说。”   谢爵哑口无言,抿抿嘴半晌才道:“因为我老了。”   “胡说,”陆双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瞥他一眼继续看地图,“我不爱听。”   谢爵就又笑,问说:“那你爱听什么?”   “反正我不爱听。”陆双行小声说。   谢爵笑笑,不讲话了。他虽然听不见,但能从徒弟的嘴唇上读出来他黏黏糊糊的语气。陆双行不理他,从怀里摸出骨环、又要去够行李。谢爵看了眼,见他把骨环和从前收集到的骨哨放在一起。   一个是人的骨骼,日久天长已陈旧泛黄、看不上去不太洁净。那骨环却黑如墨玉环佩,打个络子便仿佛是件精美饰物,能坠在腰间。骨哨是从喻王旧部手中缴获的,一并六个,谢爵这次带出来了一枚。说不上来二者有什么联系,但都是从画骨手中得到的骨制品,又不像没干系的样子。   按照师父在年少时告诉他的,最后几个追随喻王的部下已在陆家村被诛杀,谁知道琴琴瑟瑟在愈州蓦地又冒出来一个手持骨哨的画骨,还牵扯出了仁懿皇后的旧物,搅合得谢爵心神不宁好几日。   “怎么想?”是谢爵出声打断了陆双行思绪。他看看他,迟疑道:“师父,你记得那封信吗?”   谢爵眨眨眼睛,“信?”   陆双行脱口而出道:“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写下“凌花洞水月乡”六个字,“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我倒觉得挺怪,照理说不该把水月乡写在前、凌花洞写在后吗?”   “你的意思是,家乡可能会是这个地方?”谢爵试探道,“如果照这样说的话,就会有一部分画骨都是从凌花洞水月乡这个地方出来的。我们这些年不是没有探究过画骨们的轨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可能出自同一个位置。”   陆双行不置可否,把骨哨收了回去。   平心而论,想找出这个水月乡不是桩易事。若它是个实在存在的地名还好,万一是个暗语,那可就麻烦了。   天气晴朗,谢爵的头发很快便干了,披散在肩头像是匹水滑的缎子。他拿过骨环再次旋开,递给陆双行一半,“我想这东西应该是那个飞素留下的。洞窟内的画骨只字未提,也许是不清楚,也许是有绝对要缄口的理由。飞素离开匆忙,他前脚走,我们后脚就找到了洞窟。但细细一想其实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这骨环兴许是他刻意留下的。”   “他想告诉我们什么?”谢爵说着笑笑,“我看也不必急。普天之下最不缺的就是画骨,我们查不出来下文,自然会有按耐不住的告诉我们的。” 第57章 五十七·旧梦   谢爵此刻“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未尝不是种无奈,陆双行在心底叹了口气,把东西收了起来,站起身帮他束发。捋了两下头发,眼光从他身上扫过,陆双行才发现衣裳不对劲儿,随口道:“我拿错衣服了?”   “才发现啊。”谢爵笑笑,陆双行便又说:“要换回来吗?”   “就这样穿吧。”谢爵摇头,穿也穿上了换来换去还不嫌麻烦。师徒俩掩上客栈小院的门,翻身上马。   此前看地图时陆双行大致算了算照这样下去最远能走到哪儿,他们俩运气向来一般般,走到哪儿哪儿都有画骨。从这条路走下去会横穿河道,经过一个倚河而建的小镇子。骨差出巡不常会往人堆里凑,但不穿过小镇要绕开河道很远,接下来自然便是要从镇上走。   白溪镇——陆双行在心中念了一遍,谢爵自马上突然回头看他,朗声道:“晚上到镇子里吃顿好的,想吃什么?”   陆双行迎马赶上他,“就想吃点热的——”   白溪镇产竹,竹叶四季常春仍怀青色,倒是片景色雅致的地方。两人在入夜前寻了客栈住下,仍是挨着的两间。师徒俩收拾完了各自早早休息,越是这种干净舒适的地方陆双行反倒不愿意去粘人,只想叫师父好生休息做个好梦。他原本已解了发髻躺下休息,半梦半醒间却觉得身上重得厉害,怎么都沉不进梦里。想来是近日都在马上奔波,快把骨头都颠散架了。   他躺了片刻,起身在床外走动了几圈,伸展着难受的肩背。便是在此时,远处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清脆的黄鹂鸟鸣。   这黄鹂倒有兴致,夜半还能叫得如此欢实。陆双行推开些窗子向外看,那鸟儿过了稍许又唱起来,腔调短短长长。他顿了下,手保持着推开窗缝的姿势倚在框上仔细听了片刻,轻轻啧了声。   陆双行轻手轻脚走到隔壁房间,去叫醒谢爵。谢爵虽然听不见,夜里也并非毫无警觉,不等他拍就坐了起来。师徒俩对望一眼,谢爵拿眼神询问他,陆双行便只做口型回答说:“老段。”   “老段?”谢爵微讶,隔着一层黑暗,他看向他的眼神格外认真。陆双行肯定点头,“在外头吹哨呢。”   “过去看看。”谢爵说着提刀推开窗子,师徒俩干脆从二层跃下。夜里静谧无声,两人落地也无声。长街上起了层薄薄的冷雾,迷蒙中只有街市上亮着几盏引客的长灯。两人沿着不时响起的黄鹂鸟鸣往深处走,足音也隐藏得极小。   转过长街转角,谢爵突然一把拉住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抵在唇边。两人隐在暗处,见街那头影影绰绰的灯下倚柱站着个中年人,夜深露重,他戴了顶斗笠,腰间虽未挂刀,手臂却孔武有力、像个隐世大侠似的。陆双行扫了一眼,反抓住师父的手,在他掌心匆忙写道:老段。   谢爵点头,两人靠近了,他也没再吹口中那竹哨。黄鹂鸟的啼鸣消失,街上落针可闻,想来段渊并未发现师徒二人。就在此时,谢爵猛地把徒弟拽向自己怀里,陆双行猝不及防,嘴便严严实实被他给捂住了。   他人几乎是靠在谢爵身上,谢爵捂着他嘴,下颌不知不觉放在了他肩头。两人接连撤进黑暗中的竹丛,只剩竹叶莎莎几许,像是不经意间闯入阵风。   师徒俩刚撤进竹丛,两人藏身位置的不远处街上便匆忙走出一人来。这人也戴着斗笠,是个身材清瘦的男人,下巴颏尖尖小小、生得很漂亮,只是有些媚俗。这人匆忙经过转角,见到老段身影顿了下,又赶忙加快脚步直朝他而去。   谢爵松开手,师徒俩再次放轻动作往前上了上,那边老段已与年轻男人会面。老段不开口,男人急匆匆压着声音道:“我来了,东西呢?”   “我得先看看够不够。”老段的声音没有起伏,比起那男人显得有点冷淡。男人吸了口气有些气急,“我不用你修,东西给我就行了。”   “那不行,”老段倚着柱子含糊道,“反正你想清楚了,到了那边只会更贵。我这儿和灰窟可不是一个价儿,过了这村没这店。”   男人似乎瞪了老段一眼,将斗笠掀到背上,弯下腰去拉开衣摆下的裤脚。老段一动不动、口中忽然吹出一声尖利的鸟鸣。那男人大惊,不由便想起身,与此同时,檐上连串轻微瓦片磕碰声,一枚黑影倏地就跳了下来!   那黑影径直踏在了男人还未来得及直起的背脊上,手中双刀似鹰展翼、墨刃寒光如许一刀勾向他脖颈、溅起飞花般血迹,一刀借着落地之势狠狠钉在了他脊骨上!男人惊呼还未及脱口,黑影落地,他向前扑着,一摊黑水摔在段渊身前。   两人配合天衣无缝,那黑影更是出手利索、快得人来不及眨眼。师徒俩眼看此幕,谢爵不禁拍了下徒弟后背,称赞说:“小被儿好样的!”   他一开口,那黑影快似闪电,两人刚到竹丛外玄刀银光便迎马杀来,谢爵在身后、陆双行不便躲闪,干脆也拔刀接了一招,虎口顿时发震,他忍不住也扬起嘴角,接说:“下手就是杀招啊——”   “锦缎!”   锦缎到底年岁尚小,当下被震退开几步、险些一个踉跄摔倒。恰在此刻段渊边叫边赶到,顺手推着她后心把她稳住。四人眼对眼,锦缎才看清楚来者是谁,吐吐舌头两手一翻把刀收了起来。   老段要吓死了,锦缎年纪小气力一尽二竭、最大的优势就是快。这边俩“看客”知道是自己人不设防,得亏陆双行反应也快拦下。虽说诸位都是个中高手,大抵不至于伤到,但刀真撩到谁也不好。谢爵没事人似的乐呵呵看着徒弟收刀,问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锦缎胡乱比划了一通,段渊解释说:“说来话长,跑偏了。”   锦缎将两把玄刀都解下来丢给她爹,自己指指身后。众人回到那画骨葬身之处,几双手匆忙收起白骨,这才顺着长街走。锦缎三步并两步跳到陆双行背上,陆双行单手捞着她,走在前面,笑说:“立功了啊。”   锦缎咧开嘴大笑,他俩在前,谢爵和段渊跟在后面。老段挠挠头低声道:“都跟你们跑到一条线儿上,可见偏了十万八千里。”   谢爵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便问说:“追着画骨过来的?” 第58章 五十八·竹林   段渊低头说了句什么,刚巧谢爵没看见,茫然道:“嗯?”   老段见怪不怪,转头看着他,“小皇叔,这是又听不见了?”   谢爵点点头,段渊便叹气,叹得前面锦缎回过头看。四人干脆回了之前落脚的客栈,一来才知道段渊带着锦缎竟也住在此处。前因后果和猜测的差不多,父女俩在出巡路上遇见了一名画骨形迹可疑,只是他混在往来白溪镇的商队里,一时半晌不好下手。所幸段渊出来时从药房取走了几株之前收缴上来的修皮草,他干脆扮作修皮匠接近了那画骨,锦缎则躲在暗处——毕竟画骨不太可能会带着个无法钻窍的孩子。   “这画骨来白溪镇又是做什么?”陆双行适时插话,那边锦缎已经趴在床沿边睡着了。他坐回两人身边,桌上点了灯,谢爵的影子随着呼吸微微晃动,三人不由都放轻了声音。段渊看了眼锦缎、面露难色,别看这人是个七尺大汉,心思却相当敏感细腻。他挠挠头,轻声道:“不好说……这画骨还有同党,光我听来的就有两男一女,且已经去往皇城了、他是落单的,因为腿烂了一块儿才耽搁下来、急着找草自己修。”   “去皇城了?”陆双行边追问边给师父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分骨顶就设在皇城里,往常画骨躲还躲不及,怎么还有专往皇城凑的。段渊点头,说话也小心起来,看着谢爵,“是……他们说、说——”   谢爵无奈说:“老段你又来了,有话直说。”   段渊叹气,“说世家有个公子哥,专养画骨做外室——”   谢爵刚喝进嘴里的热水差点呛出来,不由道:“怎么可能……不要命了吗?”   “要我说,”老段再度挠挠头,“世上啥事都有。小爵爷不要命,对画骨来说可是百利无一害,指不定哪个钻了窍——”   “小爵爷?”谢爵眼睛都睁大了,看了眼徒弟又看看老段、满脸皆是怀疑自己读错了口型。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把皇城里能称得上小爵爷又“扶不上墙”的世家子过了一遍,脸色有点难看起来。骨差在外面拼了命诛杀画骨,皇城里的世家子却养画骨当外室,传到皇帝耳朵里恐怕削爵也没跑了。   段渊点点头,“所以我想着这事恐怕得先告于司郎,你说这叫什么事呢,传出去天下人的口水都要把永忠伯府淹了。”   谢爵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永忠伯府?”他不自觉站了起来,在桌边踱步两圈。唯有陆双行置身事外,说出来的话倒像火上浇油似的,“这事叫人寒心得恶心,我看分骨顶不动事,老爵爷先打断他儿子的腿。”   他托着脑袋抿了口水,心里却知道恐怕他们师徒俩要提前回去了。这档子事确实不是一般的恶心人,老爵爷一辈子的英明要毁在教子无方上。果然,谢爵转悠了两圈,手指在桌上点点,“我得带双行先回去了。”   段渊也料定了,接说:“我想着这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也不好做主,已经先回了封信给分骨顶。就是不知是琴琴瑟瑟先瞧见信还是司郎,只怕都要愁得睡不着觉了。”   “我也要愁得睡不着觉了,”谢爵疲惫道,“又不好直接去拿,偏走漏了风声画骨又要提前跑了。”   段渊思索须臾一拍手,“哎呀这事办的,还不如先留着那个画骨的命,随他跟去皇城再看看。”   “眼下说这个也晚了,”陆双行气定神闲道,“你俩跑偏也偏到这儿了,不如在此处留几日,再顺着我们本要走的路看看。”   段渊点头应下,时辰已晚,他把锦缎抱走。锦缎像是睡迷糊了,眼睛没睁开还未醒来,手却死死攥住老段肩头的衣料。谢爵看在眼里,终于也叹了口气,坐在那儿眉头展也展不开。他似是沉思,陆双行便不说话,继续托着脑袋看他。稍许,谢爵抱起胳膊,轻声道:“我要自己进宫去跟陛下讲明。要以后天下没人敢效仿此事。”   陆双行不置可否,他面上虽无波无澜,心底确实觉得这事恶心得没天理。皇帝的小叔还在风里来雨里去为画骨奔波,荫蔽的世家子倒在分骨顶眼皮子底下养画骨做外室,荒唐可笑至极。   师徒俩定好明日清晨便立刻动身往回,这才灭灯休息。   次日天刚亮,陆双行和谢爵日夜兼程往回。所幸出来没几天,走得不算多远。谢爵似乎是在脑海中斟酌如何处理此事,一路上话都很少。好巧不巧突如其来狂风骤雨,硬生生拖慢了两人脚步,比原定晚了一日才进城,回到分骨顶时夜晚已至。   雨小了很多,风烈得却像在刮刀子。司郎听闻师徒俩赶回来了便心知肚明是什么事,先往宫里递了消息。谢爵换了身干净衣服冲徒弟嘱咐几句,便匆忙随着司郎进了宫。两人前脚走,后脚不足半个时辰,常悔斋的门让人一阵乱叩。陆双行过去开,曹瑟瑟披着蓑衣斗笠立在门前。她打量几眼,见谢爵不在、司郎也不在,顿了下,闪身进屋里,问说:“人都哪儿去了,小皇叔不是回来了吗?”   “你说呢,”陆双行抱着胳膊反问道,“永忠伯府小爵爷刘孝才的事要让半个分骨顶睡不着了。”   瑟瑟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重提精神,“先不说这个了……”她看向陆双行,细眉微微下压着,“曹骨差死了。”   这次,陆双行微讶道:“曹骨差?是——你和琴琴姐的那位同乡——”   “是,”瑟瑟点头,“林骨差和我姐现下在药房,你随我来,有事你得听听。”   顿时,陆双行心里五味杂陈。几日前曹骨差还同各位有说有笑的,再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死讯。而且瑟瑟只提到了林骨差,想必他的尸首已不成人形不便运输、就地埋葬了。   两人一起往山下药房赶,陆双行撑着伞,瑟瑟走在前面、似是察觉他所猜想,感慨似低声道:“曹林是我们的家乡,就地埋葬不辱曹先生心意。”她说罢却一咬牙,小声咒骂了句,“骨差这条贱命啊,比画骨还贱,不及世家子的外室。”   陆双行一惊,连忙以眼神制止她说下去。这个节骨眼上有骨差阵亡,皇城里又爆出世家子的烂事,处理不当第一个寒的便是骨差的心。瑟瑟又重重叹气,拿拳头捶了陆双行一下,不吭声了。 第59章 五十九·曹林   两人冒雨下到药房,进门却没有陆双行想象中医师们来往忙碌。整个药房里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瑟瑟解下蓑衣,陆双行随着她往里走,后院尽头一扇门开着,屋内亮着温暖的火光。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曹琴琴坐在椅子上,身前则是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的林骨差。   屋内点着明灯,随着不时刮进的狂风剧烈摇曳、显得琴琴眼中阴晴不定,脸色比瑟瑟要凝重得多。陆双行冲她点头示意,又看林骨差。林骨差也点点头,眼底清泪盈眶,手中端着的热汤也随着手止不住地颤动晃个不停。他和瑟瑟立在琴琴身边,琴琴开口道:“林大哥,烦请你把经过为双行再讲一遍。”   林骨差点头,把热汤捧在手中,低声道:“我们到曹林前一路顺利,有惊无险,共查杀画骨两名。曹林仍是老样子,一片荒芜,未见画骨藏匿。直到、直到我们回去的路上……”   琴琴绷着嘴唇,她和瑟瑟也是从曹林出来的,心境自然又与陆双行不同。林骨差喝罢热汤又猛吸了口气,继续讲说:“我们从曹林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怪人。不,怪画骨——”   “那画骨着白衣,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扮相,身法奇佳,我与曹大哥俱不能敌。可那画骨分明未下杀招,谁知、谁知……”他说着眼底爆红,“曹大哥杀红了眼追去,等我找到他时——”林骨差瞋目裂眦,暴呵道,“曹大哥已然身亡,遗骸筋骨尽断惨不忍睹,那画骨已不见踪影,我恨呐!”   “我与曹大哥同行数年,他绝不是冒失行事之人,”林骨差咬牙道,“一定有古怪!”   陆双行与瑟瑟立在旁边不语,琴琴放在膝上的手却攥紧了。她张张嘴刚要开口,林骨差却又道:“我会立刻接受核查,证明自己没被钻窍替换,我要给大哥报仇雪恨!”   按时间算,画骨并不能在短时内完全掌握皮囊的记忆,分骨顶可以在司郎的主持下借此核查单独归来的骨差没有被画骨替换。陆双行本想开口,瞥见琴琴脸色难看,直觉不对劲,干脆又咽了回去。恰在此时琴琴起身,冲林骨差道:“林大哥,司郎此时随小皇叔进宫面圣还未回来,你先歇口气。”   她说着扫了眼瑟瑟,又看陆双行。两人会意,随着琴琴走出屋门。   三人往外走了挺远,狂风大作刮得人睁不开眼。谁也不出声,陆双行猜着琴琴有话要说,但看瑟瑟又像是不知情的。他心里有些异样感觉,直等走到背风处,琴琴才停下脚步,往手上呵了口气。   陆双行只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琴琴不答,阴沉着脸半晌才说:“瑟瑟,你还记着多少以前的事?”   瑟瑟乍被点名,愣了下答说:“小时候的事吗……一点儿不记得了。”   琴琴出了口气,但不像叹气。陆双行来回看着姊妹俩,稍许,琴琴再度冲他道:“我怀疑,你们说的灰窟里那个异乡客,跟白衣画骨是同一个。”她抿了下嘴唇,“双行务必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小皇叔。还有,白衣画骨和当年屠杀曹林、致使我和瑟瑟曹骨差来了分骨顶的画骨,可能也是同一个。”   瑟瑟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什么?”   “你别问,你半个字儿不记得,”琴琴转头说她一句,又正过来看陆双行,“务必把话带给小皇叔。司郎回来我得和别的骨差一起核查林大哥,拜托了。”   陆双行点头正色道:“我知道了。”   难怪琴琴自刚才起便神色有异,数年前屠杀曹林的画骨至今仍未归案诛杀;也难怪曹骨差追击不舍,若白衣画骨正是当年元凶,那他便与曹骨差有杀亲大仇。   三人分开各自回去,终于,连陆双行自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两桩大事连在一起,分骨顶的所有人都要睡不着了。   夜深人静,谢爵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常悔斋内陆双行还在等,他只在案上点了盏油灯,隔着微弱的光芒、师徒俩对视一眼,谢爵忍不住轻轻叹气。他走到案后坐下,一手托额很是疲惫的样子,陆双行压着林曹两位骨差的事先没讲,而是问道:“宫里怎么说?”   “有热水吗,我先喝口?”谢爵抬头看他。陆双行略扬了下下颌,答说:“正煮呢,还没滚你就回来了。”   谢爵坐直了些把灯芯拨得更亮便于看清徒弟的脸,“这件事,分骨顶稍微有些名望的骨差在皇城里都看着眼熟,不便出面。司郎推举了一位后起之秀去处理,名叫司秀,是个年轻孩子。陛下还拨了些禁军暂时配合他,永忠伯府要倒大霉了。”   骨差虽然不闻朝堂之事,但陆双行跟在谢爵身边还是大致了解些。老爵爷教子无方,大抵不会被迁怒,但恐怕此后也无颜面圣了。他点了下头,接说:“看来这事暂时同我们没关系了。”   “嗯,”谢爵也点头,“在归案前,算是吧。”   谢爵幼时养在仁善温静的皇后膝下,外面虽有画骨之祸,但大体也算是国泰民安。先帝当时已是储君,当今皇帝至少在那时也年岁相仿,他在万般慈爱中长大,后又入山求法,因而养就了温良安定的性子,却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所幸这些也没他操心的份儿,偶尔,陆双行甚至会觉得做骨差一事为谢爵带来了古往今来皇子难以想象的自由。但森森白骨又是另一层束缚,亦是他自己与天下人为其加上的。   想到此处,陆双行抿了下嘴。小泥炉上的水滚开了,他倒好端来,谢爵边喝、陆双行边道:“但还有件事你得操心。”   谢爵低着头在喝水,“嗯?”了声看过去。陆双行没开口,但谢爵还是明白了他刚才说什么,见怪不怪道:“怎么?”   陆双行便把曹林二骨差连同琴琴的猜想一并细细说了,他照顾师父现下听不见讲话很慢,可谢爵越“听”眉心越拧紧,直等到他敛声才说:“曹骨差已安葬妥当了?”   “是。”陆双行老老实实点头。他犹豫了下,试探道:“瑟瑟说她把来分骨顶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抵是同小被儿一样惊悸过度、已成心患。”   “小被儿的嗓子医师看过数次,是没有留下致哑沉疴的,可她就是发不出声。”谢爵一指搭在茶盏口沿上,雾烟烟的热氲令指尖微微泛红,他毫无所觉继续道,“我倒是头回听说瑟瑟不记着了,她们俩都不提以前的事。安厚四十年曹林案时她们刚年满十二、亲人尽失,无家可归,琴琴便想到了来分骨顶。”   陆双行扫了眼他搭在沿上那手指,倏地贴过去挪了下来。谢爵低头看了眼,突然沉声道:“当年那两个从火海中爬出来的小女孩,恐怕怎么都没想到日后自己能成为天下最顶尖的骨差吧。”   一样的火海,一样的家破人亡;骨差们好似始终在讲述着同一个故事,旧人已故、后起之秀联翩再来,接过寒寒玄刀、他们至此同源同归。   陆双行也来自这个故事,只是他手里接过的玄刀并非自分骨顶、而是谢爵。在故事里,他和谢爵好似是独独轨迹不同的人:他为何接过玄刀,偶感迷惘;而谢爵视天下人痛为己痛、同体大悲。 第60章 六十·琴瑟   是夜,呼啸北风一刻不曾停歇。枯叶落尽的树杈随着风动敲打窗棂、在纸上留下一个细长的影子。嗒、嗒,像是有只手在叩窗。曹瑟瑟从半梦半醒间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半晌她才从腿脚和后背的麻木中缓过来,瑟瑟保持着平躺把手伸到腰旁边摸索了下,她摸到了玄刀的刀柄,便一挺背、手从背后把横在身下放着的玄刀抽了出来。   这其实是曹琴琴睡觉时的习惯。自从分得玄刀,她便一直将刀横过来压在身下睡觉。这习惯屡次救过姐妹俩的命,哪个画骨也想不到她能这样抽刀砍去,可谓防不胜防。瑟瑟从前也模仿过,无奈刀鞘太硌,压在身后就是睡不实。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睡觉前不自觉便学着姐姐的样子把刀放好了,难怪睡不踏实。她把刀拿到枕旁,分骨顶和山下供骨差休息的客栈是最不可能有画骨出没的地方,可骨差们睡时仍是刀不离身,她也一样。   琴琴还在山上核查林骨差身份,兴许能在天亮前回来。瑟瑟本想留下,却被姐姐赶下山回来休息。她知道自己年纪其实不算小了,但仍然有些冒失、压不住事沉不下心,幸而姐姐弥补了这部分,一直都是个沉稳可靠的人。琴琴比她从娘肚子里早出来片刻,不知到底是她“自己”选了当姐姐,还是爹娘选了她当姐姐。瑟瑟设想过,如果在出生时爹娘选了自己当姐姐,那她是不是也会变得稳重些。   可惜的是,从前之事瑟瑟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她睁开眼睛便躺在分骨顶的药房里,那天对她来说同新生没什么区别。对曹林,只有些零星琐碎的画面:她们偷偷扒在私塾的窗户底下听老秀才讲课,姐姐学得比她快;姐姐拿初春的嫩柳条给她编花篮,里面装着她用碎布头缝的沙包。   然后就是——火,大火。瑟瑟的一条腿被燃烧倒塌的木梁压住了,浓烟呛得她上不来气,火将她乱七八糟散下来的头发迅速烫卷曲、化灰。她太疼了,浑身都疼,心也很疼。瑟瑟感到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拼命往外拖。   从曹林到分骨顶的路实在太远了。瑟瑟浑浑噩噩间趴在琴琴窄小的肩膀上,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姐姐在哭。后来姐姐摔倒了,好半天都没爬起来。再爬起来时,她又被背了起来,姐姐不哭了。   “姐,我想睡了。”   曹瑟瑟记得她的手开始攥不住琴琴破破烂烂的衣角,她的声音微弱、语罢却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想让姐姐把她扔下,她还可以走,她一定能走到分骨顶。不过,曹琴琴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和她一模一样的嗓音说:“睡,别怕,有我一条命,有你一条命。”   北风越来越大,树杈叩窗变得急促。曹瑟瑟看了眼那树影,突然无比地想念姐姐。她立刻便披衣起来,佩好玄刀从小径上山。瑟瑟手里打着灯笼,风实在太大,把她吹得睁不开眼镜、也掀灭了灯。瑟瑟一手虚挡在眼前加快脚步,夜已深,整个分骨顶上静悄悄的,远处药房檐下的灯亮着。她走到跟前时发现曹琴琴竟在外面、似乎没发现有人靠近。她站在瓦檐下面,两手背在身后,额头却往前倾、顶着廊柱一动不动的、有点好笑。瑟瑟悄悄绕到她背后,拍了下她肩膀,“姐!”   琴琴猛一哆嗦,站好了回头道:“吓我一跳……”   “干什么呢,怎么不下去。”瑟瑟说完学着她的样子把头抵在柱子上,琴琴推她,“去你的!上来干什么?”   瑟瑟哈哈一笑,拿肩膀头顶她,“睡不着,来看看你。”   琴琴无奈,看看她,也笑了。笑罢了,瑟瑟才问说:“林大哥怎么样了?”   琴琴轻轻摇头,“没事,核查也快结束了。司郎回来后我就出来了,本来也准备回去呢。”   姊妹俩一起往山下回去,瑟瑟干脆将灭掉的灯笼递给姐姐,自己挎着她的胳膊。北风似乎小了些,走着走着,琴琴蓦地道:“瑟瑟,曹林的事……交给小皇叔和双行去查吧。”   瑟瑟愣了下,不由追问道:“为什么,你不想给爹娘报仇吗?”   琴琴不答,灯笼把儿撩起半寸她的袖口,袖底下的皮肤上有些不易察觉的凹凸疤痕。瑟瑟敏感地察觉到姐姐心绪不宁,不禁站住了脚步。琴琴被她挎着胳膊,扯了下才停下来,回头说:“因为我害怕。”   瑟瑟顿时怔住,睁大眼睛看着她。琴琴抬眼也回望她,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害怕,我一辈子也不想回曹林了。”   她说完硬挎着妹妹的胳膊往前走,瑟瑟想说什么,然而张口思绪百转千回,没能说出口。她暗暗生出些懊悔,便又跨紧了琴琴的手肘。   姐姐也是会害怕的,她也给忘了。   北风小了不少,屋里没点取暖用的炭火,谢爵喝完半壶热水脸上才有了点血色。他随着回忆想起了许多,伴着这“许多”一面慢慢回想,一面为徒弟讲说:“现在想来,其实安厚四十年到四十二年并不太平,频繁有画骨杀人放火、屠村屠乡之事。安厚四十二年更是突然下了场冰雹,把庄稼砸坏不少,险些闹饥荒。那几年还没有别的骨差,分骨顶刚开始修建、还不太有名,到捡着你那年山顶上仍未建好,我几乎也没怎么回来过,一直在外头。”   他越说声音不自知地越小,这么长一段话讲到后面差点打磕绊。陆双行听着心里便有点耐不住,知道他讲话艰难、想叫他写下来,又怕写着写着……他就再也听不见讲不出来了。   “这些我倒知道,”他吸了口气,没提这些,只是接说,“在陆家村喻王没了,他的部下也被一一诛灭,从那以后消停了不少。也是从那以后屠村屠乡越来越少。”他说完瞄了眼师父,试探着问说,“我记得,安厚四十年,是师父下山回朝那年。”   “嗯,”谢爵点头,“那年,对我来说过得挺难的。”   他冲陆双行笑笑,眼睛微微眯缝着,不知是仍在回忆、还是已从旧日中再度走出,“我回来才知道皇兄也没了,肃儿二十继位,却也成了个……老头子。”   他说着垂头,原本托着下颌的手却不易察觉地往上挪了挪,虚遮着半边脸,讲话的声音再度清晰起来,“我去山中求法前,比他大一岁;等我回来后,他已经四十有六,而我,十七岁。”   陆双行心中一惊,这些事他知道得很清楚,但却是按照年历自己推算出来的,谢爵一直绝口不提,今日怎么忽然就说起来了。他忍不住盯着师父,谢爵半晌都没出声。陆双行悄悄往他身边挪,胳膊贴上了他的胳膊。   “要是你当时也是个老头子了,我说不定害怕跟你走呢。”他小声含含糊糊说着,头往师父的肩头枕,“不过你老了肯定也是个好看的老头子。”   好半天,陆双行听见他的掌心间传来一声轻笑。他果然仍然在看着他。   谢爵放下手半侧过头垂眼,慢吞吞地推了下他脑袋,“……没大没小的。”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山上”对谢爵来说是弹指一挥间的十年,而当他带着希冀返回家乡,兄长同父母一样早已离世,昔日那个只比他小一岁、嬉笑玩闹的小皇侄也成了双目锐利如雄狮的天下之主。他老了,鬓侧已有一缕斑白,眼上也多了细细的皱纹。只有谢爵兀自年轻、英俊。他的眼睛像稚子之日一样,含着些安静不变的淳善与天真;他长大了很多、他好像还是昔年的稚子,未曾改变。 第61章 六十一·辗转   曹林一案势必还要再查,令师徒俩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指给了他俩去办。问过司郎才知道琴琴瑟瑟亲口拒绝,这么一说谢爵反而又了然了,她们姊妹俩原定的就是明年自请离开,曹林白衣画骨案短时之内未必能查出所以然来。   谢爵一时又生感慨,琴琴瑟瑟愿意放下此等大仇不是件易事,师徒俩定会全力以赴。   仅仅在分骨顶停留了两日,陆双行便和师父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这两天里谢爵还抓紧时间把之前天杏岗和乱葬岗的案子整理归册,又将收缴上来装行香的锦囊送去药房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此时瞧着精神头不是很好。所幸不知是否因为回到熟悉的地方休息,谢爵模模糊糊又能听到了。   他把金花簪放回了常悔斋,但仍旧带上了骨哨和骨环——骨环也在分骨顶紧赶慢赶传阅了一圈,没人见过。倒是琴琴看了好大一会儿,也自己发现了能够拆开。她对工巧之物感兴趣,拿纸笔把样式描了下来,打算等段渊回来再一起研究研究。   林骨差的伤势且得养上个把月,这次也未能随行。天气越来越冷,就算戴着皮质的手套骑马手也会冻僵。谢爵讲话间倒是呵出些温暖的白雾,只是眨眼便又被寒风吹散了,“没来得及,应该把骨环拿给红艳瞧瞧的。”   “回去了再给她看吧,”天寒地冻的,今年冷得早而干,饶是陆双行也觉得鼻子脸上有点木了,“不说话,一会儿你又要咳嗽了。”   越快到达曹林越可能发现白衣画骨的踪迹,可惜即便日夜兼程今日也到不了。为御寒两人装了酒上路,等到停下来休息时业已凉透。田头有棚户,师徒俩夜里便在此处落脚。夜深人静的,往远处能看见零星几盏没灭尽的茅屋灯火,两人不愿深夜再去打扰。他们要提防画骨,人家家里也怕来借宿的正是画骨乔装,干脆互不相扰。   那棚户很矮,勉强能遮风避雨,夜色正当浓,谢爵拔开塞子喝了几口酒御寒,随手递给徒弟。陆双行也喝,喝完脸上倒是有些热乎了,胃里仍是冷冰冰的。不远处就是田,不好生火,两人在草席子上和衣而卧。谢爵早开始犯困,躺了须臾,又忍不住捧着手呵了几口气,轻声道:“真冷啊……”   陆双行本也平躺着,听见他说话眨了眨眼睛,翻身面冲师父躺着,抓过他的手呵了口气贴到自己脖颈上,“不冷了吧?”   谢爵一顿,往外抽手没抽出来、还牢牢被陆双行攥着。他只好道:“别闹。”   “没闹啊。”陆双行无辜道。   “好好休息。”谢爵硬把手抽回来,翻了个身背冲他躺好,不出声了。   整个棚户内幽静无比,清浅呼吸慢慢变得平缓。陆双行知道师父睡着了,但他却还没困意。他瞄了眼身旁,视线越过窄窄的肩头、便看见了谢爵两手仍缩在胸前,好似冷得紧。他蓦地觉得长大并不是件好事,他不想长大了。   陆双行悄悄往师父身边再挪了挪,两人离得很近,只是中间仅隔着的草席兀自从缝隙间洇出地气的寒意。他很快也睡着了,在梦里,他们出巡的那年下了大雪。   雪下得很大,连画骨都嫌冷消停许多。师徒俩回程,半道上大雪封了路,只能暂缓脚步。谢爵怕冷,陆双行却正值年少体热、像个小火炉似的。不过,谢爵仍然一夜都把他的手塞进自己怀里取暖,天冷他不但听不见还咳嗽,咳得陆双行心很乱,不知不觉一点儿都不冷了。   湿而干净的雪气好似从梦里延伸到了身边,陆双行迷迷糊糊屈起腿,膝盖顶到了谢爵腿上。他睁开眼醒了,顿时被刺骨寒气扑脸,爬起来一看才惊觉外面竟真的下雪了!大雪已铺满了夜色,鹅毛般的雪花把棚户脆弱的草顶压弯、发出不易察觉的嘶嘶摩擦声。这棚户没有门,本就是庄稼人中午对付着休息的地方,此时也没比直接躺在雪地里强上多少,谢爵冷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紧闭着双目。   陆双行赶忙爬起来,推着他肩头唤道:“师父。”   谢爵毫无反应,陆双行心里咯噔一声,手重了点,大声道:“谢爵!”   谢爵兀自一动不动,陆双行心里有些慌了神,干脆把他扶起来搂进怀里,自己背冲外面挡风。谢爵丝毫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贴在他颈间的鼻梁下颌凉得像冰块儿。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手背直发僵,一手揽着谢爵搓了半天掌心才勉强温乎,又连忙搓谢爵身上。天寒地冻,风霜逼人,陆双行去够酒袋,连灌了好些身上终于稍有暖意,他把谢爵搂紧,右手手掌贴着他脸颊。   腕子上的伤没好全,怕捂着不好穿太紧的衣裳,抬手时袖口滑下来,白绫上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渍,刚结痂的伤竟不知何时又崩开了。星星点点艳红的血渍与谢爵的脸近在咫尺,陆双行愣了下,放下右手改为左胳膊和脸颊贴着他,右手垂到了他身上。   这夜谢爵愈安静,愈发把时间格外拉长。每隔片刻陆双行便拿下颌贴住他额头,万幸没发热。他心底一会儿平静一会儿揪起来,谢爵是习武之人,按道理身子骨不会孱弱。可他的身体这些年来却像是给拖垮了,动时仍是那个天下第一骨差,静、则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身子不算好。陆双行胡思乱想,蓦地发现谢爵右手上隐约透出了骨色。他托着那手背在黑暗中眯缝起眼睛细看,恰在此时,谢爵指头动了下,慢慢扣住了陆双行的手背。   陆双行没动,扣着手背的手收紧了,骨色沉淀,墨黑骨骼与半透明的肌理、显得有些诡异。他被扣住的那手开始发出骨节拧动时的咯吱咯吱,陆双行蹙起眉,手定定托在半空中。几乎是在他吃疼“嘶”了声同时,谢爵倏地松劲儿。   他半眯缝着眼帘、眼神不清醒地抬头看了眼徒弟,像是怀疑或茫然无措似的。陆双行刚要开口,谢爵已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第62章 六十二·废墟   雪堆了几指高,在天明前停了。风也渐渐平息,反而没有落雪时冷。冰天雪地,陆双行的心却像是在热油里烹了一晚上,熬得眼红。破晓前谢爵在半梦半醒中断断续续咳嗽,咳到后面把自己咳嗽醒、晕头转向地从徒弟怀里爬出来。他看陆双行,陆双行也看他,两人像在刹那间短暂地盯着对方发了个愣,陆双行才回过神、去摸酒袋,打开了递给他。   谢爵也没仔细看,喝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把徒弟脸差点吓白了,拍着他的后背小声道:“是酒,是酒——”   谢爵脸上总算有些热意,把酒袋放回去,问说:“你坐了一晚上?”   陆双行轻轻点了下头,“路还能跑马,今天赶一赶兴许能到曹林。”   谢爵望着他出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他冲他招手,“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赶路。”   陆双行顿时心里轻松下来,乖乖过去躺下。在谢爵揽过他的那一刻,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长大了太多、永远也不是个孩子了,谢爵像昨夜自己搂着他取暖那样做还不一定能完全揽住呢。   天是一片昏沉紫粉,陆双行靠在师父怀里阖眼,不忘交代说:“天大亮就叫我吧。”   “嗯,”谢爵应了声,手搁在他身上,“你长大了好多好多。”   陆双行阖着眼睛笑笑,答说:“我知道。”   谢爵默了须臾,又道:“可能我都背不动你了。”   “我知道,”陆双行理所当然道,“但我可以背你了。”   这次谢爵也笑了,不再讲话。无数个夜里他曾替陆双行背过风雪,好似本就是理所当然的。而今陆双行也能替他挡一挡寒霜了,可他觉得师父好似并不多欣喜。陆双行说不清楚心底思绪,只是有些强烈的不甘心、不满足。他并不急着宣之于口,微微侧过脸贴着师父。他闻到了谢爵身上那股好闻的甜味,顺着那甜味、眨眼便睡着。   这一觉谢爵没急着喊醒陆双行,是他自己醒来的。外面已是万里无云的白日,雪把天光映照的格外洁净明亮。他察觉到谢爵似乎也低头小憩过片刻,两人不再多言,整顿衣装上马。   雪虽未封路,马是不敢再跑快的,路上两人还遇见好心的农户给倒了半壶酒。农户家自己酿的烈酒,喝上一口半晌脑袋都是热的。谢爵时不时仍会咳嗽两声,不过大多是因为呛风,没了早先那副要把肺管子咳出来的架势。师徒俩一路未再停歇,把马累得哧哧喷着热气,就此才在夜里到了曹林。   曹林保持着十几年前房屋倒塌遍地废墟的模样,大雪更填颓唐,烧焦的木梁有的横在路中央、又从龟裂的缝隙间迸出几株细草,可惜大雪被压弯了,一夜闷成枯黄。分骨顶无力安葬所有亡者,于是一家几口尽死于屠村惨案的再无人收尸,泛黄的枯骨从残垣断壁间露出,空荡荡的两枚幽黑眼洞,上面却落满了凄寒灰雪,看得人揪心不已。   这片土地死了,彻底死了。再无人烟,相邻避之不及。在寂静的夜中闯入马蹄,便好似是匆匆人间客误入了虚幻之地,连蜘蛛蝇虫都在寒夜潜形匿迹。陆双行牵着马走在前面,他是首次来曹林,谢爵从前来过,慢慢跟在后面。师徒俩往深处走,谢爵突然低声道:“这里就好像同我数年前来时未曾有过一丝一毫变化。”   就连时间都在这片彻底死去的土壤上凝滞了,雪未洗涤、只更从心底添上森森胆寒。陆双行回头看了眼师父,谢爵深深拧着眉,把这片已死土地的模样印刻在眼底。曹林的宗塾是为数不多房屋还在勉强支撑的地方,两人把马拴在避风的位置进门,这里几乎只有骨差往来,墙角两张草席、没有照明的东西。好在带了蜡,外面雪光够亮看得清楚。   曹骨差与林骨差当时是在宗塾后接近浅溪处遭遇了白衣画骨。林骨差先负伤,溪水虽然只没过腰际、但从上游直冲而下水流湍急,他正是在渡水时耽误时机。师徒俩很快便找到了二人与白衣画骨初次交战的位置,据林骨差说,那画骨使一把窄刀,同玄刀碰了数下便崩口,不过并未折断。大雪将痕迹遮掩,渡水后在曹骨差阵亡之处也未有发现,他当时背倚树干倒下,树干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已沉淀乌黑,地上的却被雪埋了个干净。两人埋头清雪,终于又发现几粒血点,应该是滴落后留下的。顺着那几枚血点能大致判断出白衣画骨步幅,他大抵同谢爵差不多高。几步后血滴消失,应该是将滴血的刀收起回鞘了。   至于他逃往何方,早已无从寻觅。两人手都在雪中浸得通红,搓得皮都疼了才缓过来劲。陆双行望着茫茫雪原若有所思道:“白衣画骨为什么要来曹林呢?”   的确,弄明白他为何来到曹林至少有个方向。   谢爵冷得手缩成一团、指背贴在脸颊上,他听罢点头道:“曹骨差他们是顺道回来看看的,这里没有活人、也没有可以利用的皮囊,画骨平白无故为何来此。”   两人往回走,绕到宗塾前,谢爵蓦地错过陆双行往远处看,蹙眉道:“那边怎么有烟……”   “烟?”陆双行顺着他看的方向回头,真的看见村子另一端飘起了细细的黑烟,因为无风笔直地上升着。师徒俩对望一眼,压低脚步声顺着烟升起的方向过去,走近了便能看见隐约的火光。   原来那烟是从背风处一片还算完整的墙角下面冒出来的,墙角点了火,火堆烧得很旺。积雪被刨到了旁边,有个裹着厚厚棉衣的人窝在墙角下歪七扭八地躺着,身旁扔着简单的行囊。这人看着很瘦,个子不高,头脸也围得严严实实,只漏出眼睛一条缝。两人看了半晌才发现竟是个女人,陆双行手悄无声息地移向玄刀,两人走来时踩着雪嘎吱直响,那女人像是也听到了,抄在袖子里的手不动、用肩膀挪蹭着坐起来了些,微微眯缝着的眼睛扫了眼师徒俩,又闭上了。   谢爵看了眼徒弟,陆双行没什么反应,走上前去。荒郊野岭,独行客——十有八九不是剔骨先生就是画骨。两人走近了,那女人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陆双行先开口道:“姑娘,能让我们坐下烤会儿火吗?”   女人瞥了眼师徒俩,棉围头下传出的声音又闷又冷淡,“嗯。”   两人便真的坐下烤起火来,女人闭上眼自己休息,谢爵暗自观察她,半晌,女人倏地睁开眼睛,问说:“骨差?”   师徒俩都没有应声,两人本就没有刻意隐藏身份,玄刀明晃晃挂在蹀躞带上,认出来不奇怪。她见两人不应声,又闭上了眼睛。   谢爵总觉得她哪里有些古怪,一时又说不上来,想了想,他搭话说:“姑娘,你要去哪儿?”   过了半天,女人才闭着眼睛答了个地名。那地方离曹林还有段距离,雪一下路不好走,她确实得在夜里歇脚。 第63章 六十三·枯木   师徒俩没了话说,稍许,那女人突然又问说:“出巡?”   谢爵看她一眼,这才轻轻“嗯”了声,女人再度睁开眼道:“我听说,这儿的人死光了,是吗?”   “算是吧。”陆双行答说。   那几年画骨猖獗,不取皮囊只为杀人,曹林的许多青壮年在火烧起来前就死了,侥幸留住性命的只有老弱病残。废墟以下四处枯骨无人收敛、未曾掩埋。女人看着不忌讳死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闭目养神。   师徒俩坐的位置不避寒,又不及女人裹得厚实,即使有火堆烤着也冷得坐立不安。想多打探几句,憋了半晌又无从开口,偏生她还闭着眼像睡着了。谢爵实在怕冷,他抱起腿,陆双行就再坐不住了,起身道:“回去吧。”   他说着把师父拉起来,谢爵看了眼女人,最终没说什么。师徒俩回了宗塾,一进去陆双行便说:“我总觉得她哪里怪怪的。”   “我也这么想,”谢爵点头,“但也说不上来是哪儿。”   两人在草席子上坐下,陆双行头枕着他肩膀打哈欠,“休息会儿吧。”   谢爵应了声,不再多言。他原本不打算真的睡觉,谁料一阖眼便也栽进了梦乡。师徒俩在雪夜中依偎着,像从前曾有过的一样。   后来谢爵是惊醒的,他打了个寒战,勉强支撑的宗塾四角都在渗进刺骨的寒气,谢爵半回头扬起下颌看向外面,雪又开始落、而且是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如同野兽嘶吼,听着吓人。陆双行本就没休息好,他先是不由想把动作放轻免得惊醒徒弟,而后才想起什么,赶忙推推他肩头,“双行!双行——”   陆双行腾地坐直了,谢爵立刻起身道:“下大了,那个姑娘还在外头——”   两人急匆匆打开宗塾的门顶着狂风暴雪出去,大雪铺天盖地,没走几步就落得满头。陆双行想也不想回手就搀着师父,谢爵干脆也牢牢攥着他。两人迎着风到了那女人所在的墙角,火堆早熄灭了,连黑烟都被雪压得消失。女人几乎被雪给埋了,兀自靠着残墙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眼睛的那条缝、睫毛上也挂满了雪渣子。谢爵吓了一跳,别是给冻死了。他顾不上那么多,晃了两下她肩膀。   女人倏地睁开眼睛,猛地坐直了。她大抵真的冻蒙了,晕头转向地看看师徒俩,陆双行又去扶她,“快起来,在这儿会死人的!”   风雪几乎吹散了两人声音,师徒俩同时伸手要去拽她起来,那女人却终于清醒了,自己伸出一手拽着墙头站起来。谢爵敏感地察觉到她很避讳陌生人的触碰,把手收了回去。他刚要再冲女人喊话,女人蓦地闷声道:“别说了,灌风。”   师徒俩头上眉眼上也挂满了雪,陆双行不由分说把师父揽过挡雪,一手搀着他往回,又冲女人喊说:“跟我们走——”   两人在前面,女人两手抄在袖子里、也没拿行囊,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风大雪厚,她半弯着腰眯缝眼睛走得艰难。谢爵一手伸在徒弟背后紧紧抓着他衣襟,师徒搀着对方走回了宗塾。   他俩走进去,女人用脚蹬上了摇摇欲坠的板门。三人成了“雪人”,既然已经把她带回来了,陆双行便顾不得,拿冻僵的手去扒拉谢爵头上眼睫毛上挂的雪。谢爵手冻得握不成,只微微眯起眼睛由着他扒拉。   那手好像比雪还冰,甫一靠近便冒着森森的寒气,但动作极轻地刮掉了雪末子。等两人清理完了,女人也解掉了结冰的棉围头用一手抖落着,露出张苍白冷淡的脸。她确实很瘦,手上骨节清晰可见,冻得关节又红又肿。抖完围头,她便随手搭在一旁,抄手靠着墙席地而坐,一句话也不说。   师徒俩长出了口气,好在衣裳不算湿,不必换。两人干脆也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陆双行去够火烛点上。他想了想,又点了只递给女人。女人不接,摇摇头道:“用不着。”   谢爵拿过那两只火烛立在三人中间,进而又是沉默,只有外面呜呜风啸。   女人实在太瘦了,显得眉骨很高,深陷的眼窝中镶嵌的那对眼仁儿便格外凌厉。她盯着那小小火苗半天,突然主动开口道:“你们是从分骨顶来的?”   陆双行应了声,不由分说把谢爵的手拉过来裹住。谢爵挣了下没挣脱,也不和他争了,转而问女人说:“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很远的地方,”她说完,瞥了眼谢爵,又道,“别觉得你们是骨差就能随便打听。”   这话一说谢爵有点脸红,只能闭嘴。但陆双行可没这种包袱,微微一笑道:“这几日天儿不好,你自己出门家里不挂心吗?”   女人呵气似的笑了声,答说:“挂心又怎样,该走的路还是要走的。”   话音落尽,众人再次沉默。少顷,女人问说:“我看你们不像出巡,是来查案的吧。”   师徒俩都没有出声,女人继续道:“有骨差死了,死在这儿?”她见两人仍旧不开口,便自言自语道,“奇怪,画骨怎么会来这儿呢。”   陆双行飞快地扫了眼师父,看向女人,“姑娘是觉得这儿不会有画骨?”   “不然呢?”女人反问说,“没有活人,死人只剩骨头,画骨来这儿做什么。安厚……”她想着,微微往上瞥着眼仁儿,“安厚四十年吧,画骨快把这儿的人杀完了,不是你们说的吗?”   谢爵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徒弟。陆双行刚要开口,谢爵冲女人道:“姑娘,明早若是雪停,你便沿着大路走吧。路上不停的话,傍晚也就到了。”   女人自然也听得出他不欲再聊下去,闭上眼不出声了。   此后一夜无话,天明时大雪再次停了。陆双行和谢爵谁也没再睡着,倒是女人倚着墙睡得很熟。早晨陆双行从行囊里拿干粮,手冻得不灵活,把东西撒了一地。师徒俩只能赶紧弯腰收拾,尴尬无比。这动静吵醒了女人,刚巧那骨环也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停下。谢爵忙着去捡东西,师徒俩一回头,女人却伸手把骨环捡了起来,轻声道:“合心佩。”   “什么?”谢爵立刻把东西塞给徒弟走过去。女人对着窗外的雪光看了看骨环,她半冲光举着、拇指摩挲了下骨环上细如发丝的裂痕,“我说,合心佩。”   “你们为什么会带着合心佩,这是定情信物。”她把骨环交还谢爵,来回瞥了眼师徒俩,拖长音道,“哦。”   谢爵被她拖长音“哦”这一下搞得头大无比,面上窘迫道:“这是分骨顶的东西。”   他身后,陆双行倒是挑了挑眉,等他转身时已神色如常,问说:“你认识这个?我们确实还不清楚这是什么。”   女人略一点头道:“你对着光看,上面有纹路,可以顺着纹路旋开。在我家那边,丈夫要是出远门,就会请最好的工匠打一个合心佩,一半自己带走,一半交给妻子,寓意永结同心。”   谢爵面不改色道:“原来如此,姑娘是哪里人?”   这次,女人抿了下嘴,答说:“宜州。”   宜州,那倒确实是很远的地方。她两手抄好,用脚轻轻踢开门板,“我要走了。”   陆双行举起干粮,“吃点东西?”   女人摇摇头,迈开脚步。谢爵忽然一把抓住了她一直抄在棉衣袖口内的右胳膊,女人身型略顿—— 第64章 六十四·往事   谢爵瞪大眼睛,手倏地抽开,那女人勃然大怒,毫不犹豫便要抬脚踹他,横眉骂道:“无礼之徒,滚开!”   陆双行也是一顿,本来已经搁在刀把上的手闻言松开,谢爵尴尬得脸红,连连摆手解释说:“对不住,对不住姑娘,我一时愣神了——”   女人恶狠狠地剜了两人一眼,抓起搭在旁边的棉围头、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走了,是要去拿留在火堆的行囊。她走后,谢爵揉揉额角长叹了口气。陆双行走过去,问说:“是真的啊?”   “真的,”谢爵说着两手捂脸,痛苦道,“我抓了人家姑娘的胳膊!”   “看来是冻僵了,”陆双行把他手抓下来,“我也以为那个胳膊是假的,她动作实在太怪太僵了,没用过那只手,而且连指头尖都没看见过。”   “真的是真的!”谢爵窘迫难堪,腾地举起徒弟的手腕捏了下他胳膊,“我捏到了。”   他说罢一副后悔得要撞墙的样子,掐着徒弟的胳膊忘了松开,“我看到她胳膊僵得很,一时突然就想到那个流云了。”   陆双行任由他掐着,半晌谢爵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松开,更加难堪。陆双行笑笑,转移话题道:“昨天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想起来,曹林已经没有人了,白衣画骨若同安厚四十年的凶徒是同一个,那他这次再来,是否也是为了安厚四十年的事。”   谢爵点头接说:“安厚四十年,只有八个人活着从曹林离开。琴琴瑟瑟,曹骨差,还有一家四口当日离开家中走亲戚,也侥幸逃过一劫。剩下的还有一个老太太,后来在分骨顶协助下投奔了远亲。”他说着,眉心拧了起来。陆双行便将他的猜测直接说出口,“会不会……白衣画骨正是奔着这八人来的呢。”   “可曹林找不到线索,”谢爵不由道,“他们的踪迹就算有,也是在分骨顶。”   大火彻底点燃整个曹林时画骨早已逃离,当时的白衣画骨应该并不清楚后续。想到这里,谢爵微怔,身上又起了层凉津津的寒,“尸骨仍在废墟下没有收敛,只要再检查,是可以核对出来当时到底死了多少,又逃走了多少人的。”   问题又来了,白衣画骨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过去整整十三年了,莫不是要再次杀人灭口?现下曹骨差死了,但他的死很有可能是因为追击了白衣画骨。两人眼瞪眼都有些茫然,往事重提,骨差们或许从来都不明白画骨到底在想些什么。   雪停了,师徒俩在曹林的废墟间检查。洁白的雪把可能存在的踪迹也抹除得一干二净,两人转来转去,意外发现那些废墟还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倒塌烧焦的木柱被掀开,露出下面埋着的白骨,师徒俩越看越惊心,难不成真给蒙对了。   曹林不大但也不小,仔仔细细绕完一圈,两人沿着过来时的路回去。经过昨夜那残墙火堆处,陆双行眼尖瞥见了什么,拉着谢爵飞快过去。女人早已离开,她脚程很快,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然而在雪堆上,不知是谁写下了“白衣仙”三个字,笔画连在一起写得很草,字迹却清晰可见。两人如遭雷击,谢爵推徒弟,“快去牵马,脚印化不了,还追得上!”   师徒俩上马便追,沿着脚印追到了大路上,往来脚印车辙顿时变多,杂在一起再难以分辨出女人的踪影。师徒俩停在过道旁都有些气馁,虽然不确定这女人是不是画骨,可又一次放走了消息。她大抵也算准了走上大路便再难寻到足迹,这才放心留下了字迹。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去到女人先前夜里说过要去的地方找了,自然也没有下落。曹林查过了,只能顺着大路返程。陆双行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琢磨着“白衣仙”三个字,转头问说:“白衣仙会不会就是白衣画骨?”   “听着是像一回事,”谢爵点头道,“保不齐他在画骨中还挺有名。”   陆双行接说:“既然如此,回去我们托红艳打听打听。”   细说起来,这趟折腾了老远其实也没什么收获。马不停蹄却是无功而返,连夜回到分骨顶师徒俩都累得脑袋发紧。一桩接一桩的事却不会停下来等人休息,半夜司郎带着琴琴瑟瑟和林骨差来了常悔斋,两人把在曹林的经过讲了,几乎没人插话。司郎这老伯边听边捋山羊胡子,琴琴绷着嘴一言不发,反而是瑟瑟听着曾经的“家”恍若隔世,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曹林只剩下我和我姐,还有那一家四口人活着了?”在最后,瑟瑟问说。   司郎道:“也不尽然,没准儿老太太长寿。”他又冲谢爵道,“我去查查那一家四口的下落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爵点头,又问琴琴瑟瑟,“你们怎么想?”   琴琴一直半收着下颌,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先是看了眼瑟瑟。瑟瑟嘴快,直言道:“不会为了个‘万一’我们就躲在分骨顶不出来了,最多小心些。”   琴琴便也略一点头,嘴里却轻声念说:“白衣仙……”见众人都看出来,她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记得,那个画骨是突然出现在曹林的。”   瑟瑟顿时不出声了,小心翼翼地看向姐姐。剩下几人既不开口、也不催促她,琴琴皱眉似在慢慢思索回忆,断断续续道:“那天夜里,好多人死了……先开始很安静,像往常一样。后来狗开始狂吠,然后是尖叫声——”   她讲得很艰难、如鲠在喉,每个字都像是从嘴里吐出来的,“我睁开眼睛向外看,只看见好多人跑来跑去,后来……后来火就烧起来了。”   琴琴讲着讲着便愣神似的停住了,好半天都没再出声。谢爵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琴琴蓦地又说:“是个年轻男子的皮囊,白衣。我——”她腾地蜷起腿抱住膝盖,在垂下头的瞬间五官好似都扭在了一起。瑟瑟眼底也暗淡下来,一手搂住姐姐的肩膀,冲众人轻轻摇摇头。   一直没插话的林骨差叹气道:“罢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夜也深了。”   林骨差没了搭档,此时暂时闲在分骨顶。众人起身离去前司郎提了一句,之前接下永忠伯府窝藏画骨案的那个司秀也没了搭档,两人若是配合得来倒也能搭个伙。林骨差没心思,只答应了待司秀回来谈谈,便同琴琴瑟瑟结伴先下了山。   提起这个,谢爵便问说:“那边怎么样?”   陆双行闻言也看过来。司郎摆手道:“就差结案了。”他说罢闭眼,陆双行一下子明白了,“人杀了?”   谢爵抿起嘴,司郎点头,睁开眼道:“老爵爷自请还乡了。”他摇摇头,蓦地又道,“烂事。”   司郎没再多言,匆匆下山。 第65章 六十五·停泊   “叔,捎我一段儿。”   拉牛车的老伯只觉车板上一沉。听见说话声,他回过头,见上面已坐了个年轻女人,头脸上裹着厚厚的棉围头,只露出眼睛和半截鼻梁。她抄着手,胳膊上挎着简单的布包袱,打扮得有点土气,眼睛却很清亮凌厉。   画骨最不爱挑他这种身弱年老之人,因此老伯尚存着助人为乐之心。他赶着牛,随口问说:“姑娘,上哪儿去啊?”   “上明都。”女人抄着手倚在车架边,望着远处积雪头也不转道。   “去皇城啊。”老伯乐呵呵地接了句,又回头看看,她两手紧紧抄在袖子里,随着颠簸的车板一摇一晃,好像马上就要掉下去了。老伯便问说:“你冷得很吗?抓着点,一会儿摔下去我可不赔你。”   女人愣了下,转过头看看他,抽出一只手把棉围头拉下来露出嘴。她冲老伯也笑笑,抓着自己的右胳膊晃了两下,“假的。”   老伯这才注意到她右边的袖口里空空荡荡,他看着路,继续道:“怎么没的啊?”   女人也不避讳,答说:“叫画骨给砍了。”   “画骨给砍了?”老伯顿时又扭过头看她,“头一回听说。”   “是吧,我也觉着稀罕呢。”女人两手重新抄好,“谁知道画骨怎么想的。”   老伯赶着车,同她聊上几句打开了话匣子,“我看你也挺想得开,皇城里能人多着呢。你到了那儿呀,就找人给你打个假胳膊,带着棉套子,看着可真了。”   “哈哈,”女人跟着乐了两声,“以前我有呢,刚给扔了。”   老伯摸出干饼子抛给她,女人单手也灵活得很,倏地就接住了。老伯便说:“怎么给扔了?”   女人啃了口干饼,“毕竟不是自己的,难受。”她冲老伯半真半假道:“你别不信,可真了。”   老牛踩着泥泞车辙慢慢地往皇城走,天再次放晴了,只是雪化得很慢。谢爵原定今天去颠倒楼找红艳,谁知刚要下山便被杂七杂八的事绊住了脚,师徒俩上山下山忙活到下午才腾出空。   不知为何,谢爵最后根本没带着骨环去,陆双行也就不提此事了。到颠倒楼红艳却忙着算账,耳朵上夹着细毫笔、一手打算盘一手翻账本,焦头烂额的样子。师徒俩几次想开口,都被她又给堵了回去。眼看天就要黑了,陆双行站起身道:“要不……我帮帮你?”   红艳手里那根细毫笔转了一圈——墨汁险些甩到俩人脸上。她看看谢爵,又看看陆双行,陆双行笑得无辜可爱人畜无害,红艳抓起一本册子丢给他,“你试试。”   陆双行就坐在谢爵旁边和她一起算,谢爵喝着茶、不知道在自己想些什么。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两人才收拾东西,陆双行暗自心惊不已:红艳可真有钱啊。   见她忙完了,谢爵见缝插针,摸出之前在乱葬岗地窟内捡到的胭脂盒丢给她,“你帮我看看这个。”   红艳伸手接住,打开看了看,又低下头闻了下,眼乌子滴溜溜一转,“好嘛,这是最时兴的口脂了,你哪里来的?”   谢爵笑而不答,陆双行接说:“我帮你算了一下午帐,帮帮忙嘛。”   红艳哼了声把那小巧瓷盒翻开了又合上,她单手托着、四指一收合上时便发出一声又清又脆的响声。接着她又翻开了,把里面的胭脂冲着两人,“从哪里缴上来的吧?这人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谢爵蹙眉,不由便想起了同样是左撇子的琴琴。“你怎么发现的?”   “还用发现?”红艳嗤笑一声,把瓷盒凑到两人面前,“你们身边就没个女的吗?看这儿,这边。”她指指瓷盒左侧,那里沾着一些红色的胭脂,堆在口沿上。“这是沾多了揩上的,她拿左手涂,自然就留在这边了。”   陆双行拿过瓷盒握着盖子,装口脂的底部便转到了上头,“也可能她是这样用的。”   红艳毫不客气翻了他一个白眼,“爱信不信。”   其实说到这里,师徒俩都明白了,这是那个只有一条左胳膊的画骨、流云的东西。地窟里有糖纸、有女人用的胭脂,当时那个被吊起来求死的画骨所言不假,飞素身边确实还有两个画骨。那画骨说飞素在找活骨,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叫飞来的孩子模样的画骨,这个飞来难道不就是活骨吗?   红艳见两人半晌不出声,问说:“就为这个?就为这个,你俩跑来帮我算一下午账?我可不信。”   陆双行挑了下眉,抛出正题,“你听说过一个被称为白衣仙的画骨吗?”   “白衣仙?”红艳眼乌子再次转了转,却没说什么。师徒俩一贯善于发现神情变化,谢爵立刻便察觉到红艳知道什么。他不着痕迹地拉了下徒弟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开口,红艳一肚子鬼主意和她自己的考量,这个时候追急了只会让她把话再咽回去。   果然,稍许红艳往后仰了下、或者说是坐直了些,“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画骨嘴里呗。”谢爵笑说。   “废话!”红艳没好气道,她拿指节勾着一缕头发别在耳后,“从哪里的画骨、皇城还是灰窟?”   反正师父不让说话,陆双行听不见似的坐在旁边玩谢爵的手指头,谢爵只顾着和红艳打擂台,没空理他。红艳盯着谢爵,二者可谓高手过招,红艳又往后仰了下,拖长音道:“哦,都不是——”   这回她不左思右想了,直言道:“异乡客就是白衣仙。”   “嗯?”陆双行停下摆弄谢爵手指头的手,转头看向她,“异乡客?”   “嗯,”红艳挑着眉毛点头,“他自称是异乡客,不过我听买玲珑叫过他一次白衣仙。”   “原来如此……”谢爵低头若有所思道。   绕了一大圈,又绕回灰窟异乡客头上了。好消息是这个画骨不难找,按照红艳之前的话,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灰窟。只要腾出时间分出人手,就一定蹲得到。   陆双行不由问说:“你看过他长什么样子吗?”   红艳答说:“这我没见过。但像他这样每次都一个行头打扮的画骨,一定不常换皮囊。”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是有了点突破,蹲不到异乡客、还能从那个修皮匠买玲珑身上下手。师徒俩对望一眼想法便交换了个七七八八,红艳拐着弯儿问起近日两人行踪,都被谢爵三两句话给堵了回去。再聊可就聊不下去了,红艳知道见好就收,便也不问了。   三人结伴下去,走到角门两人才意识到她也要出去。谢爵忍不住问说:“夜里了,你要出门?”   红艳牵着马利索地跃上去,翻了个白眼给他,“关你什么事。” 第66章 六十六·胡同   一更已经过半,皇城里虽不设宵禁,非年非节入夜后还是鲜少有人走动。车轮与地砖碰撞,在夜里荡漾开“咯噔咯噔”,这趟是师徒俩自己出来的,陆双行在前面驾车,夜里恐扰人清梦,因而走得不快。   眼看就快到分骨顶山下了,两人突然听见背后哒哒马蹄疾驰。夜半还有人跑马往分骨顶,师徒俩不由便以为是有情况。陆双行更放慢了速度,车内的谢爵也掀起帘子往外张望。他刚看出去,马眨眼就跑到了眼前,同车并驾齐驱。   来的竟是红艳!陆双行干脆停了车,红艳也猛扽住缰绳拉停了马。谢爵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怎么回事?”   “快拐回去,”红艳说着掉转马头,见两人不动,催促说:“走啊!”   陆双行看看师父,谢爵略一点头,这才费劲调转车架跟着红艳往回跑。红艳跑得快,谢爵掀开帘子又道:“你慢些,这是城里!”   “西街天清胡同,我在那儿遇见一个只有一条左胳膊的女人,”红艳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二人听清楚,“她嘴上涂得胭脂和你们拿来的是同一个作坊制的。人拐进天清胡同尾的草蓬客栈了,爱去不去!”   说罢,红艳头也不回跃过两人的车架跑了。陆双行半回头看谢爵,谢爵立刻说:“去,走慢些,这车跑快了二里地外都听得见。”   似是怕徒弟心急,谢爵又交代道:“双行,别着急——”   “我没有,”陆双行悠悠然道,“跑快我还怕颠着你呢。”   谢爵笑笑,继续道:“天清胡同路窄,车进不去,从南边绕过去。”   谢爵坐回去,他一点也不急着过去,反而转回头开始想红艳夜里怎么会路过西街的天清胡同。平心而论,他对红艳的生活其实知道得很模糊,红艳对他俩也一样。谢爵想着想着,心里蓦地沉重起来。   师徒俩不紧不慢到了胡同外,谢爵刚要往里走,被徒弟一把拉住了。陆双行把自己的玄刀给他,谢爵顿了下,把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给他,还不忘调侃似的说:“看来以后去找红艳也得带玄刀了。”   陆双行的玄刀此前一直半隐在衣摆下,说来他也不是回回找红艳都带着,只是偶然发现每次手里有玄刀的时候红艳态度会好一些,今天想起才随手拿上的。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草蓬客栈,这客栈有个小院子,此处已算是明都偏僻之处,客栈看着半新不旧,二层楼,扫了眼只有一间窗后点着灯。   师徒俩进门,跑堂的迎上来,拱手道:“二位——”   “嘘,”谢爵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上,轻声道,“骨差查案。”   他说着露出衣摆下玄刀的刀柄,跑堂的吓了一跳,声音立刻压低了,“这是怎么回事,要我找掌柜的来吗?”   “不必,”陆双行接说,“我们找一个只有左胳膊的女人,烦请你告诉我们,她住哪儿?”   跑堂的指指楼梯口,“明白了,楼上,楼上。楼上就两间房——”   师徒俩并不多言,轻手轻脚上了楼。地板踩上去便往下一沉,随脚步发出嘎吱嘎吱。门上的花格透出房内橘红的火光,里面静悄悄悄无声息。陆双行贴在门上,手里的匕首不慌不忙转了一圈,谢爵手按在玄刀上拔出半寸,微微压着眉眼。两人对望一眼略一点头,谢爵抬脚便蹬开了房门——   门板相撞发出巨响,屋里桌上灯火猛地蹿动一下,师徒俩杀进门,屋里没人,窗户却开着,随风微弱地荡了一下。谢爵立刻回头看徒弟,陆双行转身就跑,低声道:“知道了。”   话音未落,谢爵已从窗上跳了下去。窗后便是另一条胡同,土路上脚印错杂,谢爵扫了眼便分辨出了哪个和他一样是从二楼跳下来落地的,立刻顺着印记往前追,跑了不远便是死路,墙角搁着几个落满灰土的箩筐。他踩着箩筐翻过墙,脚印再度出现,谢爵心里打起了鼓点,跟着那鼓点拔腿直追,鼓点越打越密,转过巷角,一抹裙衣沿着河道赫然出现!她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丢,谢爵心里那鼓也敲到极点,大喊道:“双行!”   下一刻,女人身前不远处的窄胡同里倏地闪出一枚人影!陆双行反手握着匕首追上、即将截停女人,那女人脚下一刹,毫不犹豫飞身跳上河道的小船,手在拴船的粗绳上“过”了一下绳子便断开,她顺手拿起竹篙奋力一顶,小船打着旋横向河道中央,女人借力蹬着船身跳上对面沿岸,头也不回就跑!   陆双行心里差点要骂娘,转头往前上桥,那边谢爵跟着女人跳过的船也过了岸。夜里城门关闭她跑不出去,但明都太大了,她要是熟悉路线跟两人兜圈子,天亮也不一定抓得住,必须得截停!师徒俩玩命得追,那女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始终只有个影子虚虚在前绕来绕去,好似一眨眼便会消失。女人越跑越快,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左右摇摆,身型同曹林那姑娘分毫不差。   再往前就是河道堤岸的树林子,她不该往这个方向跑的。谢爵心底忽然涌上种异样感,还未思索完,阴暗树后陆双行再次杀出,这次匕首快如闪电、带着劲风刺向女人!那女人往后一捎闪过,左手跟着便抬了起来——   谢爵脑中电光一闪,大声喊道:“双行!”   女人左手极灵活,不但不躲,反而追着陆双行的匕首伸手去抓刀刃!收手瞬间陆双行听出了谢爵喊声中的焦急,然而已来不及了,女人素手直接抓住了匕首刀身,力大无比便要拧着那股劲儿将他甩倒!陆双行松开匕首撤步,那女人抓着匕首紧随而上,迎面便刺——   一只手抓着陆双行甩开,匕首与玄刀刀身相撞迸出火星!二者分开,谢爵咽了口气,盯紧女人。女人也喘着气,握着匕首刀刃的手鲜血淋漓,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叶片上。   “又见面了,”女人喘着气怪笑一声,“真巧。”   谢爵同她横刀相向,一手半护着徒弟,“流云姑娘。”   流云不着痕迹地眨了下眼,突然手上发力,捏断了匕首!谢爵脑子里嗡得一声,立刻冲徒弟低声道:“退后。”   随着话音,流云左手上蓦地爆出一团紫黑色的雾气!她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在颤动着、像是肉里蛰伏着无数小虫爬动,然后皮肉收缩,只剩薄薄一层紧贴在骨骼上,露在袖外的手与腕变得骨瘦如柴,关节也在发出咔哒咔哒怪响。   流云本就很瘦,此时她的脸像是贴了皮的骷髅,一笑甚至能看见下颌骨的轮廓。   “我见过你,小皇叔。”流云那手不再流血,她慢慢地看了眼师徒二人,“那时我还有两只手。” 第67章 六十七·箭羽   流云周身缠绕着紫黑雾气,她立在雾气中间,仅剩的那只左手笔直伸展、五指并拢在一起,像是把长刀。雾气散发出浓重的脂粉甜腻,流云涂着胭脂的嘴唇敷在微微张开的口沿上,令她看起来更加怪异,像是一支撑着人皮的竹竿。   陆双行心里一凉,稳稳后退几步,两人只有一把刀,离近他帮不上忙,还可能令谢爵束手束脚。三人不知不觉间拉开距离,树林中枯叶沙沙翻腾,绕着三人慢慢打起旋。陆双行在此刻心中反而安定下来,师父是不会输的,他相信他。   眨眼刀光似扇般化开,流云那只细瘦的胳膊与玄刀撞在一起!二者相击声如金石震鸣,立刻便缠斗起来。只一击流云胳膊上的皮肉便下雪似的簌簌抖落,现出银白的骨骼。恰逢云开见月,谢爵右手骨上墨色透出皮肤、连着那漆黑玄刀,他身前流云单臂已完全成了骨手,丝毫不挂血,反而愈发细长。蓝月下一黑一白双影对峙,只听得铮铮声越打越快!谢爵脑海中不受控制涌现出无数画面,虚虚实实交叠在一起,流云那骨手并拢擦着他刀刃直杀咽喉,骨与骨擦出牙酸腿软的锐响,谁也伤不得谁半分。骨手似利剑刺向喉咙,谢爵反手翻刀冲着她腕上关节一推挑开,流云那手却像鞭子似的从上至下再度甩来,那只单臂被她使得既像刀剑也像短鞭,灵活至极,她的面孔亦在刹那间同谢爵脑海中的另一张脸重叠起来——   谢爵压下眉眼,他必须另外分出心来提防流云调转身形攻向陆双行,玄刀几次横斩向她腰际,流云却像游蛇似的扭身避开,伸手还要去抓刀身!谢爵听到了自己手骨骨节施力发出的咯吱,刀法愈加凶狠凌厉。此时陆双行也从铮铮中分辨出了细节,当机立断提醒道:“刀柄!”   谢爵倏地找回了心绪,握着刀柄的右手连忙小心松劲儿、好险捏断。便是在此时,流云突然调转手势,空荡荡的右肩直接错开谢爵,扑向了不远处的陆双行!   陆双行早有戒备,在她闪身瞬间跟着错开脚步、堪堪躲开。林间月影下破风声势如破竹,混乱中三人同时一惊,下一刻,谢爵扬刀护着徒弟斩断箭矢,流云猫腰一滚躲开,嘴里突然大声骂了句娘,弹起身拔腿就跑!   箭矢接二连三,流云迎着那箭破出方向矮下身狂奔。谢爵提刀便要追,那箭雨却像长了眼睛,直逼着师徒二人的方向而来,转瞬流云便奔出了数丈。谢爵腾地把徒弟推到树后,回手挑开箭矢,追了几步流云的身影却已消失无影。箭雨跟着一停,满地狼藉,谢爵扫了眼箭扎在地上的朝向,气还未吐出,陆双行呵道:“别追!”   他一顿,闪身隐在树后,旁边陆双行拔出扎在地上的长箭给他看,那箭头竟如墨玉般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是画骨的骨头!   “三个,”谢爵低声自言自语道,“飞素飞来流云……”   “他们是来给流云解围的。”陆双行蹙眉说着,随手将那长箭别在蹀躞带上收好。谢爵一怔,拎着陆双行后脖领子便道:“快回分骨顶调令,明早城门一开,独臂者活的死的都不能放出去!”   两人刚一起身,陆双行眉角突地窜动了下,手不由奋力推开谢爵!长箭夹着“疏疏”风声、谢爵提刀回身,箭头一下撞上陆双行肩头,刀只追上箭羽。陆双行闷哼一声,捂着伤口身子矮下,嘴里那句憋了一晚上的脏话终于脱口而出。谢爵顿时脑中一凉,大声道:“别动!”   师徒俩窝在一棵树后,谢爵丢了刀就去查看伤口,好险错开及时没伤到骨头。他强松了口气,才盯着徒弟道:“谁教你说的?”   “……瑟瑟。”陆双行抿了下嘴,把瑟瑟给卖了。   谢爵无暇训他,拿刀割了截衣料给他按住。这下可好,手腕上烫到的又崩开渗血,肩膀也伤到了。谢爵一时又心疼又愧疚,柔声安慰道:“不怕,画骨骨头不沾毒,回去敷一敷药就好了。”他说着揉了把徒弟发旋,抓着刀再度起身。陆双行按着伤口,慢吞吞接说:“我知道。”   安静许久,想必那三个画骨已趁乱逃离,在皇城里截杀两名骨差绝不会是他们要的,解围流云才是目的。整个树林里再无生息,谢爵才抓着陆双行起来。两人匆忙离开树林绕回天清胡同,谢爵玄刀自始至终再没离手。伤口涌出的热血很快便染红了衣料,陆双行一路半声没哼唧,倒是谢爵焦躁不安,手指时不时在刀柄上敲击着、好像伤着的是他自己。   天清胡同与红艳那边顺路,谢爵驾不好车,带着陆双行横冲直撞去了颠倒楼。他浑身杀气腾腾又拎着玄刀,把刚巧下来的春草吓了一跳。谢爵牵了红艳的马把车丢下头也不回走人,隔了一会儿就听见红艳在楼上骂人。谢爵无暇顾及,转头交代道:“按好了!”说着拉过徒弟的手搂着自己腰,陆双行流了血头晕眼花,额头顶在谢爵身上一动不动。   谢爵还是头一回在城里不管不顾策马扬鞭,杀回分骨顶又是半晌忙活。他把徒弟塞去药房,马不停蹄来回联络协调开城门后拦截流云一行的事,分骨顶管不着禁军的事、两边谁也不挨着谁,还需要司郎出面。老伯从睡梦中爬起来、胡子乱七八糟,一时也是又惊又气。等这边忙活完了,屋里陆双行伤口都包扎好了,倚着床靠闭目养神。医师们刚退出去,谢爵晕头转向地进来,掀起帐子看了眼,轻声问说:“还疼吗?”   “疼。”陆双行睁开眼睛看他,莫名瞧着比路上虚弱了许多,说话也软绵绵的。   谢爵在他身旁坐下,“缝了几针?”   “好几针。”陆双行说着去够师父,谢爵一闪身,“不抱,躺好。”   接着他就眼泪汪汪地盯着谢爵看,屋里烛火不甚亮,反而将他眼底照得格外明。谢爵看着眼前这个英挺青年露出孩童样可怜兮兮的表情,一时无奈又心软,还没开口呢,陆双行又提要求,“想回山上。”   “就在这儿躺着吧。”谢爵刚说完,眼看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哼哼唧唧道:“又不是不能走路。”   谢爵想了下,妥协道:“好吧。”   山上的夜风总是带着种清淡爽朗,师徒俩侧耳听、便伴着山岚慢慢往饮冰走。谢爵把他安置好,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骨色仍未退下。他摊开掌心盯着那只手发了刹那的呆,突然回忆起了险些捏断刀柄的触感。   坚硬的刀柄好似在瞬间变得脆弱易碎,谢爵恍神,陆双行却将自己的手腕放在了他的掌心上。本来是一只很小的手掌,能被他包在掌心里、和那时的刀柄一样,一捏就折了。现在那只手却修长有力,他再也包不住他的手了,一捏就断的骨骼也成了坚不可摧的金玉。   “要断了。”陆双行的声音很低,夹杂着令他不明白的东西。谢爵禁不住回眸,借着微光瞧他。再仔细看看他的模样,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原来早已长成了深邃模样,像是密不透光的墨玉,把人锢在其间。   谢爵蓦地起了阵莫名的心惊、胆寒,甚至有些想要逃离。 第68章 六十八·仰倒   陆双行发现了谢爵一瞬间的恍惚,亦看见了那双眼中闪烁流动着的光彩。他不明所以,撑起身子想伸手捉住师父。谢爵不由微微躲闪了下,屋里那灯却将他细微的动作霎时放大,放大到两人都再次察觉到了。谢爵定在原地,强迫自己动弹不得,陆双行那手也停顿在了半空中。师徒俩僵持着,半晌陆双行才蹙起眉,轻声问说:“你怎么了?”   他充满不解疑惑,便也问住了谢爵。谢爵没有再躲闪那目光,却也假意没能察觉那只顿在半空的掌心。最终他只是笑一笑,摇头道:“没什么。”   陆双行放下自己的手、缩回了被褥内,又在被里攥紧了衣摆。他毫无所觉,须臾,谢爵又道:“只是……好像突然不认识你了似的。”   他攥紧衣摆的指尖在掌心上按出了几枚月牙形状的红痕,但很快便又松开了,牵动伤口后绵密的刺痛兀自延续在皮肉里。陆双行勉强冲谢爵扬起嘴角,口气轻松道:“看来是灯太暗了。”   不等谢爵再开口,他又说:“师父回去休息吧,我自己睡几天就好了。”   谢爵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张口,倾身过去吹了灯,站起来道:“嗯,好好休息。”   他的背影几乎快于黑暗融为一体,在这一刻,陆双行蓦地心整个拧了起来,情不自禁开始祈祷。祈祷他能再回头看自己一眼,祈祷他留下来再陪陪自己。他心底刹那间翻涌出了无数杂念,像那黑暗、像这污浊腌臜的秽海,几乎要将谢爵的背影拖沉进去淹没。他一面天真地祈愿,一面任凭秽海之暗将他包裹。   然而谢爵没有再回头,慢慢走了。奇怪,陆双行竟未从眼底发觉,像是尊雕像怔怔地坐在原处。少顷,他再度听见了足音。   谢爵快步走了回来,在他床外席地而坐。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地疲惫、难耐,陆双行无知无觉。   “等你睡着我再走,睡吧。”   一片黑暗中,陆双行不知未解未结。他安静地躺了回去,他被暗色给淹没了;他的眼中,浊浪秽海同样淹没了谢爵。   秽海——秽海包裹着所有皮囊白骨,将人世间淹没。秽海如黑暗,秽海是夜色,秽海将天上月白吞噬淹没。陆双行很快便睡着了、听着师父的呼吸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夜空中的明月不见了。他伸手拨弄着云,却怎么着也找不见。   次日清晨,明都十几里外。   板车上推着具冷冰冰的尸首,只用破麻席草草卷了、还露出双蹬着单鞋的脚。脚腕惨白毫无血色、随着板车上下颠簸。推车的人很是粗暴,连带着从麻席里也颠出两只手,细而枯瘦的手,一边甲床里夹着灰泥、一边反倒蓄着长指甲、手上已经生出了黑紫尸斑。推车那人草帽粗衣,身后还跟着个半大少年,同样打扮寒酸,衣裳短了不少,大冷天冻得指头发紫。他跟在推车人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小声道:“你轻点推。”   两人一前一后推着板车拐进了树林深处,停下脚步。板车才刚停稳,那“尸首”蓦地自己掀开麻席坐起身,猛地吸了口气。她坐起身便直接解开衣襟,褪下半面肩头的衣服,左手利索,右手始终软绵绵垂着、一动不动。那少年走上前些,吞吞吐吐问说:“疼、疼吗?”   “刀。”流云瞥了眼他,转头看向推车人。推车人嘴里叼着根细草,草尖尖儿跳了几下。他丢下草帽,露出张英俊风流的脸,还有两枚尖锐的虎牙。他从怀中摸出短刀递过去,流云接过了,冲少年道:“飞来帮我抬一下。”   飞来忙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她那只绵软的右胳膊。往上一看,那条惨白的胳膊与惨白的肩头用粗线缝在一起,煞是骇人。想来缝时很赶,粗线被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歪歪扭扭将胳膊与肩膀头攒在一起。飞来帮她抬着,流云拿刀利落地挑断粗线,便只剩一条白胳膊留在飞来手里,像是条刚割下来的生肉。飞来低头看了眼,又问说:“疼不疼?”   “没有砍掉疼。”这次,流云回答了他,说着她穿好衣服,袖管又变回了空空荡荡的。“还拿着干什么,扔掉。”   “扔哪儿啊?”飞来呆呆问说。   飞素从他手里拎过那条胳膊,随手往远处扔去,信口道:“我看你还是一直缝着吧,路上我往哪儿再给你找一条。这是我杀了个船妓才找来的。”   “疼的不是你,”流云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弓箭呢?”   飞来抢道:“箭射没了,弓扔河里去了。”   流云骂骂咧咧几句,眼睛剜着飞素道:“差点先射死我。”   飞素笑笑,“这不是事态紧急嘛。”他说着冲流云伸出手,流云看看他,又看看那手,拽着他从板车上下来。三画骨弃车而行,飞来跟在他俩后面,走走停停、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飞素与流云也不理他,流云边拽起空袖管抄手边道:“曹林,白衣仙,我们搅了趟浑水,还有……主公……”   飞素慢吞吞接道:“分骨顶可有够忙了。”   “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话音未落,飞素与流云一起回头,见飞来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后面。接触到那目光,飞来一噎,改口道:“不是,主公是个什么样的……画骨?”   流云正过头并未作答,倒是飞素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勾肩搭背的,“你想知道?”   飞来犹豫须臾,轻轻点了下头。旁边,流云却低头加快脚步。飞素瞥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你看过那个——小皇叔,对吧?”   “嗯,”飞来点头,“远远看过呀。”   飞素依旧是笑眯眯的,拍了他脑袋一下,“有点像。” 第69章 六十九·网   一连几日禁军那边毫无消息,愣是没抓到半个独臂的人。整个分骨顶笼罩在一股紧张的肃杀之气中,琴琴瑟瑟和司郎整日忙碌来去,倒是受伤了的陆双行闲下来。那伤说严重吧,到底没伤到骨头。说不严重,硬是缝了好几针、皮肉翻飞,看着就心尖儿直颤。陆双行难受,干脆就没日没夜睡觉,晕晕乎乎间能感觉到谢爵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他总觉得那天夜里的小插曲好似结束了、也好似没有。师徒俩相处起来没什么转变,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诡异至极。   他好几年没被刀剑伤到了,一时竟也忘了身上开这么大个口子到底什么感觉。睡着无意中牵动伤口便冷汗直冒,谢爵给他擦净了,笼罩在眼前的虚影便又消失。陆双行浑浑噩噩中口干舌燥,想喝口热水,便慢吞吞地爬起来,正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没抓着?”这是谢爵的声音,他干脆不去够了,一声不响听起来。   “没有。”作答的人是曹琴琴,也不知道为什么,陆双行就是能轻易分辨出她们姐俩谁是谁,哪怕只听声音。“城里也没有尸首,恐怕他们不是换皮跑了。实在怪了,城里这几日拉出去葬的尸首都没有独臂的。按理说,画骨乃是本身骨骼有缺损、无论换多少四肢健全的皮囊,缺少本身骨骼的那部分都会立刻整个化掉。所以那个流云换什么皮都一定还会少条胳膊的,不可能没有。除非他们还藏在明都就没挪腾地方。”   接着是噔噔噔疾跑,一个人冲进厅堂里,大喊道:“姐!小皇叔——”   这肯定是瑟瑟了。陆双行蹭掉鼻子上的冷汗打起精神,瑟瑟冲进来后声音放低了些,但还是能被屋里听见,“姐,大事不妙了!”   “别在小皇叔面前吵吵嚷嚷的,好好说。”琴琴低声训斥一句,谢爵干巴巴地笑了笑。   瑟瑟的声音不大不小,急匆匆道:“今天有人从城内的万世河里捞出一具女尸报了官。已经查明是个船妓,大概死了两天、一刀毙命,右臂被人齐齐整整连根切下后弃尸投河。”   外面顿时没人说话了。陆双行头疼不已,心里也是跟着一悬,想到之前在曹林时谢爵捏过流云的小臂,他确确实实捏到了一条胳膊。就因为那是条货真价实做不了假的胳膊,两人才打消了疑虑。   少顷,谢爵面色凝重地进屋。一进门便见徒弟坐了起来,看向自己。谢爵边走近边轻声道:“都听见了?”   “嗯。”陆双行慢慢一点头。谢爵不言,坐在旁边。陆双行没忍住,还是出言道:“这么说,流云可能给自己缝了条人的胳膊,跑了?”   谢爵不得不点头道:“恐怕是。”   两人沉默片刻,同时叹了口气。叹罢了,陆双行探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问说:“琴琴瑟瑟走了?”   “嗯,”谢爵道,“跑都跑了,分骨顶可不会去跟禁军扯皮的。已派人追了,但想必是追不上。”   两人顿时低落极了,“天下最好的骨差”和分骨顶在皇城里,自己的地盘、眼皮子底下打了场难堪至极的败仗。箭矢再偏一点,陆双行这辈子都可能拿不了刀,罪魁祸首大摇大摆跑了,传出去就丢脸。   陆双行犹豫须臾,再度开口道:“师父,你说……流云先是去了曹林,然后又来明都。皇城里绝不是没有画骨,但有的都极安分,分骨顶揪不出来。流云总不会是来遛弯的,那三个画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难不成皇城里有活骨嘛。”   谢爵头大无比,这三个画骨确实行踪诡异,跟之前的画骨都不太一样。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杀人取皮,那他们的心思就变成了“人”,而人的心思恰恰亦是最难猜的。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强勾起嘴角笑了下,说道:“躺下休息吧,有琴琴瑟瑟顶着呢。再过几天老段也带着小被儿回来了。”   陆双行抿了抿嘴,听话地躺下了。他看向谢爵,谢爵安静片刻,终于忍不住又说:“在曹林的时候,流云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跟我们说骨环是合心佩那番话,所以司郎已差人去宜州查了,希望她不是随口胡诌的。”   陆双行点了点头,并不接话。从天冷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几天他疼得睡不着时慢慢想了想,总觉得近日发生的事情同从前不一样。每件事都很怪,仿佛冥冥之中草蛇灰线,却又缺了个线头将事情串联起来。最后倒更叫人烦心无比,总觉着他们已被拢入网中,网在哪儿偏生瞧不透。   非要说的话,异乡客、白衣仙白衣画骨,随便他是谁,千丝万缕似乎都同他有些干系。   他试探道:“时辰到了我们再去一次灰窟吧。”   谢爵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立刻同意,又沉默了须臾突然道:“我知道红艳那天去天清胡同做什么了。”   陆双行一怔,没料想他蓦地说起这个,不由又坐起些,问说:“什么?”   “那天是胡晴胡严的忌日,”谢爵顿了下,缓缓道,“他们姐弟的衣冠冢就离天清胡同不远。”   陆双行没反应过来怎么又冒出来两个陌生人的名字,垂眼思索了下才倏地明白了,该不会是红艳那两张皮的原主吧!他不由道:“是——这是那对姐弟原本的名字?胡晴和胡严,红艳的两张皮——”   谢爵略一点头,“嗯,白日里不方便走动,她这才赶在夜里去。”   陆双行顿时五味杂陈,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削皮匠还给“皮囊”立衣冠冢的。红艳的皮囊是胡晴胡严姐弟俩转赠所得,不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得姐弟下定决心将自己的肉身托付给一具白骨、非人之物。   “不说这个了,”谢爵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疼就睡觉,别乱动。”   陆双行无奈,低声嘟囔说:“这些天我睡得快黑白颠倒了,如今到天黑了反而半点困意没有。”   师徒俩无声对望片刻,谢爵自然听得出他言外之意,可看看那双墨黑的眼仁儿,心底便会蓦地回忆起那天夜里,因而也就犯犹豫。他自己亦有些古怪的胆战心惊,已察觉到了他们之间起了层古怪的隔阂——说隔阂未免又过,大抵是层纱、似他听不见时那耳朵。于情于理都该戳破,可谢爵一想到就心悸,他想说点什么,望着陆双行安静的脸怎么也说不出来、或是没能下定决心。   “躺下吧,我坐这儿陪着你。”   听到这话,陆双行笑了下,看上去似乎放松了不少,他用鼻子“嗯”了声,说道:“好。” 第70章 七十·万语千言   陆双行不舒服,口气也粘粘乎乎的、躺下便又闭眼。身外点灯,高挺的鼻梁在侧颜上投下小片阴影,看着有些锐利。谢爵安静地只看他,看他暖红灯下的影子,他不得不承认记忆里那个小小少年已经没法再收敛在自己的羽翼下。他一面欣慰、一面又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眷恋。   这片影一刻不停地拨弄他的心。陆双行却毫无所知,到夜里肩上缝线的伤口又疼又麻,不知不觉再次出了冷汗,敷在身上难受得紧。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拿手遮在眼前。眼前落下片虚虚的黑暗,进而有些柔软的发梢扫在了胳膊上,是谢爵倾身过来,拿帕子轻轻拭掉了冒出来的冷汗。帕子是浸湿的、焐着热气,陆双行不由自主侧过脸躲了下,小声道:“难受。”   “别娇气,”谢爵好笑道,“不擦净更难受。”   陆双行这才老老实实把身子往他那边偏了偏,睁开眼睛看着师父伸手过来。一段雪白的腕子,那双手折断过无数画骨,也能轻柔地为自己擦汗。他情不自禁拿脸颊蹭了下那手腕,谢爵果然顿了下,但没有躲开、也没有收手。只等到他去把帕子重新投干回来,陆双行才眯缝着眼睛慢慢道:“师父……”   谢爵“嗯?”了声,转头看过来。陆双行继续道:“我觉着你有话想说。”   谢爵怔住,微微摇头,缓缓道:“或许有吧……只是千言万语,说多了就厌弃。”   陆双行不解,他身上本就在疼,此刻也不愿去细想了,脱口而出道:“不说出来不遗憾吗?”   谢爵又是一愣,半晌垂下眼帘轻轻笑起来。是了,他陪不了他那么长、那么久,不说出来不遗憾吗。谢爵不愿发觉他在一刹那近乎起了贪愿,贪愿他不要长大,便是永远的周全。可是偏生他的徒弟也看穿了他,轻易而轻描淡写就看穿了。   窗半启了条缝隙透风,便从那缝隙里钻进来一阵夜风,倏地将灯芯儿扬灭了。谢爵其实觉得自己早也习惯了黑暗,他的万语千言就从此刻汇成一句,从唇齿间冒了出来,“要是你一直像小时候一样像个小病猫就好了。”   谢爵不用合眼也会回忆起那时,旧日重现,陆双行瘦弱、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比稚子更安静。经常,他在不经意间回头时,会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睛把自己框在其中。听说老去是从眼睛变得浑浊开始的,谢爵庆幸自己的眼底还没开始泛黄浑浊。陆双行长大了,一双眼睛仍是黑白分明,却不再是框住他,而是让谢爵恐惧,恐惧从墨黑的眼中只看见自己的影子。   陆双行呼吸一滞,倏地盯着师父。他只垂眼,并不直视他,陆双行只看到他眼帘上的羽睫。   “我只教你读书写字,绝不再叫你成为骨差,只管安心在分骨顶长大就好了。”谢爵说着深吸了口气,“可是你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愿意陪着我往丛丛白骨中走。”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陆双行稍松懈下来,眉眼却仍微微压着。谢爵终于抬起头,他总是笑盈盈的样子,陆双行是喜欢看他笑的,天底下再没有比他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谢爵一面笑,口气却玩笑似的道:“等我死了,我一定要没收了你的玄刀,别再做骨差了。但还是留在分骨顶吧,替我守着常悔斋和清水殿。你走远了,我看不见。”   他说罢微微吐息,像躲闪似的侧过身子,不再瞧他了。陆双行蓦地难受至极,甚至难受得有些想哭,眼眶忽然烫起来。他不想听,他最最不爱听谢爵说起这个。骨差能有善终吗?陆双行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再说什么都飘渺。   良久,谢爵终于发现他眼圈红了,心里跟着蜷缩起来,轻声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不说了。”他说着去给徒弟掖被角,陆双行腾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在谢爵怀里,闷声道:“不要。”   谢爵吸了口气,小心错开他接连负伤的那条胳膊,在他背上慢慢拍了拍。   叶总要落下,鸟亦会飞远。缘再长总有离散之日,不是随心而动,是所处的尘世将之分离。那番话堵在心口,叫陆双行亦醉亦醒。他的头窝在谢爵怀里,跟着也闷闷的。   他说,走远了他看不见。也许落叶总会归于大地,倦鸟恋念归巢。师父其实是舍不得自己,对吧。   便是这样了。陆双行顷刻间找回了一晌的希冀。千言万语他永不会厌倦,只要谢爵愿意说,他就愿意一直听。陆双行抬头,呆呆地看了眼师父。他从谢爵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直到自己泛红的眼圈都再次消失,只剩下谢爵本身。他不再像前些日子躲闪,任由自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颊贴在窄肩上。   那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弥漫在鼻息间,陆双行又闻到了。   他心里是有我的。   陆双行明白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奇怪的隔阂,他要亲手去戳破。一辈子太短了,他在意不了那么多。   黑暗中安静无声,陆双行慢慢阖眼。谢爵没再开口,只轻轻拍着他,像在安抚孩子。接着他像惊醒般听到了徒弟粗重的喘息声,后知后觉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谢爵一个激灵,低声道:“双行?”   陆双行闷声“嗯”了句,谢爵仔仔细细把他放躺下,不放心又伸手认真摸索了半天,才说:“你额头烫得要能滚开水了,我去药房找人来。”   谢爵赶忙把他被角掖严实,站起身,“好好躺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小跑出屋外,心里忐忑不安,受伤发热,处理不好可是大事不妙;又或者是发的汗还是没擦干,风一激才发热的。谢爵拿指节敲了下自己额头,奔出屋外,被那山风一吹,倏地清明了。   山中药房彻夜明灯,谢爵脑袋被风灌了下,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饮冰,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师徒俩那奇怪的隔阂似乎消了,早该说透不就好了。他暗道近来多事,自己脑袋也愚钝了,摇摇头不再多想,往山下赶去。   而那黑漆漆的屋内,陆双行蓦地复又睁开眼睛。谢爵往白骨丛中走,他无论如何也要陪他。森森骨骸中唯独立着谢爵,他好像抓住了。   月亮隐在云丛中,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第71章 七十一·山角   谢爵带着医师着急忙慌回到山顶,医师查看了伤口,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幸好伤没出问题,大抵还是出汗后受了冷风才给激发热的。谢爵把窗子关了,抬眼见徒弟被重新点上的灯恍得眯缝起眼睛,干脆拿手虚给他遮着挡光。   送医师回去的路上,谢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欲言又止,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唯恐是病况危急、医师不好当着陆双行的面儿说。他赶紧站定了,直言说:“怎么回事?”   医师年纪也大了,被他突然发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思索须臾才反应过来,摸摸胡子道:“小皇叔,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双行没事。”   “你要吓死我。”谢爵抚抚胸口,把悬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   老医师却吞吞吐吐,踟蹰半天,叹了口气道:“司秀把之前你们带回来的那些草各要走了些,带去暗房了。”   “什么?”谢爵愣了下,回忆起司秀是之前接手永忠伯府案的那个年轻骨差。“带去暗房了?”   他心里涌出种异样之感。医师点点头,又说:“近来你忙着照顾双行,我猜着还没人告诉你,不想你分心。司秀从永忠伯府抓了个活的,现下就押在暗房那儿。”   谢爵微讶,不由道:“司郎呢,琴琴瑟瑟同意了吗?”   “这……大家都默许了吧,”医师犹豫起来,又摸摸胡子,“我就是觉得这事吧,唉,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知会你一声吧。”   “我知道了。”谢爵没多说什么,谢过老医师回了山顶。   他回来时陆双行还没睡着,把灯又熄灭了,窝在床头一声不响。谢爵摸黑过去,趴在床沿上长叹了口气,听着疲惫不已。陆双行没事人似的打趣道:“该不是我病入膏肓,要死了吧?”   “胡说!”谢爵抬头训他一句,又趴下了,拿指节揉着太阳穴。陆双行伸手过去把他那手顶开,改用指心慢慢按着,问说:“怎么了?”   “你还记着那个司秀吗?”谢爵趴着闷声道,“许医师说,他从永忠伯府抓了个活的画骨,现在就收押在暗房中。”   谢爵把老医师的话讲给徒弟。暗房原本就是设来羁押画骨的,可惜自分骨顶设立至今,还从没有哪个活着上了山,也就一直空着。问题在于,琴琴和段渊设计的那件还没见过血的刑具也在暗房,司秀在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陆双行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叫他折腾去呗,反正有琴琴瑟瑟看着呢。”   好半天,谢爵才憋出一句话来,“这不是一回事。拷问……拷问是需要许诺的。”   “什么?”陆双行没明白,边说边从床上起身,盘腿坐在谢爵旁边。   “想来眼下他还没把那个画骨磨死,”谢爵支起头,“有许诺才有意义。可是他能许诺什么,许诺那画骨活着下山吗?他只能许诺给画骨一个不太疼的死法。可是自上山而生忧怖,他一用刑,就没有意义了。”   陆双行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大致明白了。他摸索着过去点了灯,看向师父,“要不,你去看看?”   谢爵抬头看过来,陆双行笑笑,补充说:“我真没事。”他看师父蹙眉,又说:“那个司秀的伴儿是谁?”   “今年死了,”谢爵抽空看过卷宗,答说,“永忠伯府案特殊,他是自己去的。”   陆双行想了想,下床说:“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看看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谢爵一张口就想叫他躺回去,转头却见陆双行非常自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动作慢腾腾的。谢爵叹了口气,陆双行悠闲道:“真的没事,医师刚才给敷了麻药。”   谢爵见拦不住他,只好作罢,自己动手把徒弟险些裹得上不来气,才牵着他往山下走。暗房依山腰上一处洞穴而建,寒气逼人、阴风阵阵。谢爵耳朵不好使,不喜欢这类回声很大的地方,因为声音在隧道内层层回荡,传进耳朵里很难受。这几天他倒听得很真切,因而沿着开凿的石阶下去静静悄悄、他怀疑道:“我是不是又听不见了?”   说出口的话听见了,陆双行掩口咳嗽的声音也听见了。他凑近了又给他紧紧领口,两人沿着台阶下去,两侧点着火照明,燃烧的火焰将暗道衬得更加压抑。片刻两人才走到底,远远便见一青年坐在石凳上喝茶,氤氲热气扑在他脸上,便是司秀了。   司秀至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人如其名长得很秀气柔和,眼睛被热气扑得水灵灵。看到师徒俩深夜过来,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冲两人揖礼道:“小皇叔,陆骨差。”   谢爵点了下头,陆双行不咸不淡地回了礼。   暗道最深处以厚重的木板做了隔断,从这儿是看不见里面的。司秀让座,又热情洋溢道:“喝茶吗?”   谢爵不坐,陆双行便也不动,两人半晌没说话。那司秀自己乐呵呵地又坐下了,也不问两人来干什么,旁若无人继续喝茶。三人僵持片刻,谢爵看了眼徒弟,酝酿须臾刚要开口,暗房里突然一声凄厉无比的破音惨叫,冷不丁把师徒俩都吓了一跳。两人还没说什么,司秀乐颠颠地站起来,边走边说道:“这是醒了。”   他过去开门,陆双行先反应过来,拉着谢爵径自过去,两人先司秀一步走进囚室——   里面有灯,很亮堂。地上侧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画骨,披头散发,勉强还能分辨出是个男的。他身边扔着个奇怪的铁器,像是个夹板,仔细看能发现夹板是一截截的,有施力的机巧。陆双行当即明白了,把这东西夹在胳膊上腿上,通过机巧便能把骨头断成一截截的、却不破坏皮囊。   眼前的这个画骨也确实四肢都古怪地拧着、几乎要能打结了。但他的皮囊也同样血肉模糊,没一块儿好肉。谢爵抿了下嘴唇,矮身仔细查看。那画骨抽抽着,嘴里发出些呜咽和古怪的叹气声、像是把一个嗝重新吞回去。   谢爵脸色一沉,冲司秀道:“你可以断他的骨头,但‘皮囊’终究不是他的身躯,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你,而是属于一个无辜枉死之人的。”   陆双行听出他话里恼火,并没有出声。即便是骨差,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把画骨的皮搞得不成人样。画骨不肯褪壳,皮囊化作黑水重新融入大地也算尘归尘土归土。除了交战无可避免,还没有哪个骨差把皮囊损坏如此的。   那司秀笑眯眯的,接说:“他不肯褪壳嘛。” 第72章 七十二·暗室   谢爵对他无话可说,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司秀又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那个人也死了。埋进土里还不是虫啖土蚀。”   谢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扭身就往外走。陆双行看了司秀一眼,淡淡道:“你来分骨顶的第一天,老先生是怎么教的?”   司秀歪歪脑袋,脱口而出道:“生者不苦于钻窍附身,死者阖眼可安眠于地。”   陆双行瞥他一眼,追了出去。   骨差拿命奔波,为的就是这个。自己切身体会过至亲被钻窍替换而死,尸首成了画骨的皮、如衣般可换可舍可坏可剥,便不愿天下人再受。他们痛恨的终究是皮囊下其骨,被替换的骨、非人之物。到最后画骨没拿那肉身如何,骨差却将之损毁得不成人样,岂非本末倒置。   谢爵一路走出了洞口,站在外面吹着冷风,眼神复杂地看着远方黑暗中的山峦。陆双行追出来站在他身后,兀自不作声。   半晌,谢爵出了口气,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分骨顶从未苛求善待皮囊,扭手扭脚我们也常做,只要还有个人样就好了。”   “只要还有个人样就好了……”谢爵喃喃道。   陆双行暗自出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了师父。   那皮囊已被司秀损毁得似是团血肉模糊的烂肉,不知他曾是谁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谢爵在这一刻头疼欲裂、痛苦异常,甚至开始感到分骨顶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像个笑话般荒诞滑稽。最后他们没能阻止那个人死去,也没能令他的肉身安眠归于大地;画骨夺走了他的性命,骨差将他仅存的皮肉破坏得不成人形。   谢爵一动不动,眉心却痛苦得蜷了起来。陆双行搂着他也不说话,把下颌搁在他肩头。良久,谢爵轻轻挣开他的双臂,慢慢道:“算了,是我太过甚其词。”   他微微出了口气,看向徒弟,勉强笑了下,“分骨顶从来不是什么仁慈的地方。我们用画骨的骨头磨刀成器,以杀止杀。”   陆双行安静地望着师父。谢爵一直都是个心慈但不手软的人,也因此他变得复杂,身上多了一分别的骨差都没有的东西。陆双行脑袋一热,贴过去又抱紧了谢爵。谢爵没动,过了稍许才道:“小心胳膊。”   “不疼的。”陆双行低声道。   两人慢慢分开,猝不及防一股冷风刮过,呛了陆双行一下,咳得眼圈通红。谢爵小心翼翼给他顺顺胸口,直待气平,谢爵才道:“进去吧。”   师徒俩刚要回去,司秀自己迎面出来,见两人站在洞口,笑眯眯道:“还没回去啊?”   谢爵面色复杂地看着他,陆双行却说:“你拿走了之前收缴来的那些草?”   “对。”司秀点点头,他知道陆双行受了伤,谢爵也忙得晕头转向,便想过去帮着扶一把,被陆双行不着痕迹地闪开了。司秀自然也不会再讨没趣,站在旁边摸出用手帕包着的草,“我好生收着呢。”   谢爵深吸了口气,只是道:“你问出什么了?”   这回司秀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   师徒俩对视一眼,他看着比陆双行要虚长一些,但浑身上下孩子气不减。谢爵一时对他心绪乱如麻,倒不如说这个司秀究竟想从画骨口中问出来什么呢。   身旁,陆双行顺口问道:“你想从他嘴里知道什么?”   司秀和两人一起下去,答说:“随便什么,只要有用就好了。”   顿时,谢爵又绷紧了嘴唇。   回到暗室,那画骨侧瘫在地上毫不动弹,身上皮开肉绽,伤口密密麻麻一层叠着一层,以至于师徒俩难以分辨出来到底是什么造成的。他是画骨,不是人,人被折磨成这样早死了。此时那画骨不时抽搐一下,嘴里费力地吞着气和口水。陆双行瞥了眼四周,端来一盏灯放在他面前,谢爵便在他身前席地而坐。   司秀含笑在暗室门口站着,没什么反应。   谢爵低头细细打量一番那画骨的脸,他有些女相、依稀能分辨出长得很漂亮——不,应该说是他给自己选的皮囊生得很漂亮。画骨眼神空洞,不知看向哪里。谢爵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好像要把他的脸牢牢记下。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还记得自己从哪儿来吗?”   画骨费力地往下吞气,那口气他吞时往下咽铁块儿似的艰难,吸气却又短又快。他不声不响,倒是司秀走过来,蹲在地上,把那手帕里包着的草给他看,问说:“再想想,这是什么?”   谢爵忍无可忍,劈手拿过手帕、眉头紧蹙。陆双行的左手搭在司秀肩上,司秀半回头看了眼他,终于识趣了些,站起身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回头说:“你捏得我有点疼。”   陆双行一顿,谢爵也忍不住回头看了过来。两人都没说什么,陆双行心里有些奇怪,他刚才确实没用力。此刻无暇顾及,他只冲谢爵无辜摇头。谢爵抿了下嘴,转回头继续看着地上那画骨,再度开口道:“你还记得自己皮囊的来历吗?”   画骨兀自一言不发,像是听不见似的。陆双行犹豫了下,走过去、动作尽量轻柔地把画骨翻到了面朝上。他的手从画骨头上挪过,就在此时,画骨蓦地动了下,瘫在地上的手指极缓慢地抓挠起地砖。   谢爵立刻便注意到了,当即不动声色地碰了下徒弟。陆双行也注意到了,师徒俩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定在原地不动。画骨无神的双目中渐渐聚集起水汽,嘴唇也蠕动起来。   师徒二人再度对望,不可置信:没看错的话,这是眼泪?   画骨手指抓挠着地板,似是难耐痛苦至极又想爬起来,他吞气的声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地呜咽,无助而悲戚。陆双行盘腿坐在谢爵身边,画骨眼眶中满含眼泪,口齿不清道:“主公……”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以至于两人谁也没听清楚。陆双行试探着俯身靠近,终于听清楚了。   画骨抽泣着,低声呼唤道:“主公……我、我后悔了,带我回家乡吧——”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第73章 七十三·故乡   师徒俩一震,陆双行面上不动声色,缓缓把手收回。那画骨哭声凄厉、真是闻者落泪,口中喃喃罢了便只是抽泣,手指在地板上剐蹭。若之前“家乡”之事还是猜测,现在也必须当真了。   画骨就连眼皮上都是道道伤口,流出的眼泪被染成血色、骇人至极。谢爵看看徒弟,陆双行抿了下嘴唇,温声道:“我听到了,我会带你回去的。”   那画骨仿佛得到了承诺,绷紧的手指一下子放松下来。两人蓦地无话可说,谢爵定了定心神,把手放在徒弟后脖颈上,示意他再问。斟酌再三,陆双行近乎小心翼翼问说:“你从哪里来?”   画骨却不再应声,任凭师徒俩再说些什么都不再开口,瘫倒在地砖上。陆双行有些难得焦躁,不由垂下头靠近了些,直到谢爵的指尖凉丝丝地贴上才回过神来。他顿了下,突然再度问说:“你离开家乡多久了?”   半晌,那画骨口中含糊地发出了些声音,“太久了……”   他再次开始挣扎,试图将手伸向——陆双行微怔,那只手没有伸向自己,而是够住了谢爵垂在地上的衣摆,染出一片鲜艳的血红。   “太久了……”画骨艰难地说着,“我将要记不清了,主公……我要忘了……”他手无力地松开,摔在地上,嘴里却再次哼哼起来。师徒俩又是顿住,开始那些好似只是他的呻吟、断断续续,渐渐却组成了小调,像是个孩童哄着年幼时的曲调安抚自己。两人睁大眼睛,陆双行控制不住,脱口而出,“家乡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头顶却传来连串匆忙的脚步声。师徒俩一齐回头,见身后火光攒动,似乎涌下来了许多人。片刻曹琴琴眉头紧促肃容满面快步下来,身后跟着张大嘴的瑟瑟,距姊妹几步远则是司秀、仍是风轻云淡的。   瑟瑟紧紧跟在她身后打着光,琴琴边小跑边解斗篷,冲下来道:“小皇叔——”   师徒俩立刻转眼去看画骨,画骨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安心哼唱着他怪异的小调。琴琴看着地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画骨,倒吸了口凉气瞪着司秀,说不出话来。几人僵持在原地,还是瑟瑟一个激灵先回过神,扭头冲司秀大声道:“你怎么回事,骨差何时伤害过皮囊?你第一天来分骨顶吗!”   “瑟瑟!”琴琴呵了声,脸色难看到极点。司秀要审问画骨这事算是她和司郎默许的,眼下瑟瑟这么说倒像是要逃避责任了。她连忙厉声呵止,把斗篷丢到一边矮身到师徒俩旁边,谢爵自始至终都没开口,只是看着她。   她俩这个反应,陆双行便一清二楚了。审问和刑具是默许的,没人料到司秀敢在之后继续对皮囊用刑。恰好谢爵刚要开口,琴琴什么也顾不得了,倏地把他那只手压下来抓住,连声道:“我知道了小皇叔,我来处理!”   谢爵还未开口的话被她截了回去。三言两句间,地上的画骨突然沉吟一声,按在砖上的手拼命抓挠着,翻成了侧躺。他背上血迹斑斑的衣裳被顶出了块儿半圆,顶部透出骨骼一截截的纹路。师徒俩自然也看到了,谢爵深吸了口气。   他像是有千万言语想开口,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口气吐出去,只剩下疲惫和无奈。谢爵冲琴琴微一颔首,扭头看向徒弟。陆双行见状,轻手扶起师父,谢爵摆手,低声道:“仔细你的伤。”   师徒俩错开满面通红的瑟瑟和立在旁边的司秀,走上石阶。陆双行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谢爵一路走得很慢,石阶上火光明亮,两人终究还是走进了山中的黑暗无边。迈过洞口,身后金石折断似的“铮”声破空而来。   谢爵出了口气,陆双行刚要说什么,谢爵道:“夜深了,快回去休息吧。”   陆双行把话老老实实咽了回去,陪着他往饮冰走。他脑袋上还烧得滚烫,被夜风一吹忍不住往衣服里缩了缩。谢爵察觉到了,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揽在怀中,替他挡着风。两人回了饮冰,屋里生的炭火还在散发出温暖,陆双行躺下后鼻子上反而出了层薄薄的冷汗。   谢爵扶着他喂了几口水,其实经刚才那一闹腾,陆双行反而伤口不疼了,思绪也清醒了许多。谢爵替他擦拭那些冷汗,指尖和巾帕一起触碰到了陆双行的皮肤。他的手凉丝丝,竟也没被帕子焐热。   从暗室回来,陆双行一直想说点什么,但脑海中又是空白一片,挑挑拣拣半天半句话没寻出来。他只好又坐起来,谢爵似是没察觉到似的,垂着眼坐在床榻旁的地上,一只手撑着头。   师徒俩就此沉默,陆双行望着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下师父的头。于是,谢爵蓦地开口了,声音很沉,几乎难以察觉。   “我母亲,是死于画骨钻窍。”   他慢吞吞地说着,讲得艰难、像是适才那画骨似的,“我过了好久好久才察觉到。”   陆双行的手没有挪开,顺着抚上了他的脸颊,谢爵置若罔闻,继续道:“我竟是从她的婢女不对劲先察觉到的。她不爱喝擂茶,那几天婢女却每日都上擂茶。我问她,她就告诉我,娘娘现在喜欢喝擂茶了。”   “我觉得她笑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谢爵说着抬起头,也冲徒弟笑笑。   垂眼的人换做自己,他从那笑颜里察觉到了一个怀着惶恐的稚子。   “她的手掌很软,”谢爵眯缝起眼睛,记忆中那双很软的手掌和此刻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却合不上。陆双行的手有力、覆盖着层薄薄的刀茧。可他并没有被这“不一样”的惊醒。“我只是个孩子,却觉得她的手好像一捏就碎了。可我发现她的骨骼变得坚毅,她的眼神变得令我胆战心惊。”   “我杀了她,用父皇所赠的一把短刀。”谢爵的头沉沉地埋了下去,语速忽然快了起来,“刀砍断了,折了。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折了的刀砍断了她的脊梁骨,她躺在地上背后一片血泊,面冲上时却还像从前一样,像是要睡着了。然后她抬起手,想要摸我的脸,手还没碰到我便一下子化为黑水,骨手摔在了地上。”   “我跪在一地黑水里,”谢爵哽咽起来,“我跪在一地的黑水里……” 第74章 七十四·曾经   陆双行再控制不住,俯下身抱住了师父,头轻轻侧着,贴着他的。   谢爵似未察觉,他跪坐在地板上,不停说道:“那是我母亲,我母亲曾经的身躯……他们称它为皮囊,皮囊曾经是人啊。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我母亲,是、是……”   谢爵再说不下去了,陆双行感到自己肩头覆上了层水渍,本该是温热的,在半空中蓦地就凉得刺骨。他仿佛察觉到了师父的无助,不是他望着画像时的想念与伤怀,不一样的。那个亲手破开母亲的身躯,杀死了皮囊下画骨的孩子,他没有陆双行心中的天人降临,牵着他的手把他拥进怀里,带他脱离噩梦。   “要是世上没有画骨就好了……”   谢爵说罢,身子一软,再无声响。幸而陆双行一直紧紧箍着,才没让他晕倒在地。他一手揽着师父下来,把他抱回床榻上,难免牵动疼得直冒冷汗。陆双行替他解开发髻掖好被子,确定师父只是一时忧思过度直冲心脉这才晕倒,心总算咽了回去。   做完这些,陆双行才拿着药走到外间。黑暗中只烧着盏烛灯,他褪衣娴熟地上药包扎,伤口渗血、疼得快麻木了,他反倒生出种古怪的快意。血淋淋的伤混杂着淡黄色的药粉,皮囊、人的身躯便是如此秽物,脆弱而脏兮兮的。   此刻,他甚至失去了对身躯的掌握,可以被疼痛随意地驱使、控制。这让陆双行格外想要驯服自己的身体。他敞开着衣领盘腿坐在外间,光滑的地板上浅浅映出他的影子,形如面壁。   陆双行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最后他再次感受不到了伤口刺骨的疼痛,一切好似恢复如常。他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不烧了。   陆双行回到卧室,轻手轻脚地躺在了谢爵身边。   这一夜仿佛格外长。   夜太长了,到最后清冽的寒冷催发出思绪的清醒。他翻来覆去终究没有睡着,侧头看看师父,谢爵一动不动,白玉似的皮肤在银光下有种冷润的气息。陆双行总觉得,能躺在他身边想来也不算遗憾了,谁知靠近了便不得周全,想要的太多太多。   他又靠近了些,侧身把脑袋半枕在谢爵身上,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心跳,闻到他身上甜丝丝的香。他知道他皮肤的触感,也明白师父所说的“母亲的手柔软得好似一捏就断”是什么样。师父既像金玉坚不可摧、也越来越“柔软”。于是陆双行起身端详,回过神来细细看,才发现师父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他摸到他手腕侧面的骨头,摸到突起的锁骨。在须臾,甚至生出了他已可以掌控师父的错觉。   思索了片刻,陆双行自己又笑了。这不是什么错觉,谢爵就是总拿他没办法,总会原谅他、无论如何。   趁着他沉沉跌进迷梦,陆双行俯身轻轻在他眉心上吻了一下。曾经他也如此这般过,但那时他确实还是个孩子,无从表达积压在胸口不知名何的情意。现在他懂得了,误以为可以把两人永远框在仅是师徒的假象里。   这是不行的,没有人不贪婪,像画骨总会贪求更完美更健全的皮囊。陆双行回想起师父的话,心底一刻不停地想着:他心里就是有我的,只是在那一刻他也化作了稚子,不知名何、不知如何脱口。   只一想到,陆双行便欣喜如狂,像是把火直往身上蹿。他又一次想到了画骨,那些可以被拆分的骨骸与皮囊,明明有超人的洁白与绝美的肉身,他却仍然觉得肮脏无比。只有师父,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像是下世的天人。他见过陷进情欲温柔泥沼里的画骨,赤裸身躯,婉转喘息,交叠连接在一起的下身都令他感到说不出的污秽,污秽得不可思议。他发觉人和画骨其实都是一样腌臜污浊,只有谢爵是天上的月亮,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是秽海中翻涌的乌云。   陆双行蓦地遏止住了思绪,重新躺了回去,他用鼻尖蹭着谢爵敞开领口下的皮肤,笑着闭上眼睛。   要是世上没有画骨就好了。   若是世上没有画骨就好了——谢爵永远做他那天上月,江中影。他们该是毫不相干之人。可是火偏偏葬送、不,是赋予了他新生,爱火炙烤,烤干江中水,燎烧天上月。   天亮以前,陆双行终于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他一只手不知何时已伸进了他衣服里,软绵绵地够着谢爵的肩头。谢爵似乎早醒了,双目清明、兀自一动不动。陆双行偷瞄了眼,刚准备眯缝着眼睛呜呜几声继续装睡,谢爵毫不犹豫地把他手给揪了出来,“猫爪子拿开。”   “疼疼疼——”陆双行一个激灵叫苦不迭。谢爵腾地翻身起来,脸色立刻变了,“我给忘了,扯到没有?”   没受伤的左肩垫在身下,搭上肩膀的自然便是右手。陆双行委屈道:“当然扯疼了啊,你看看。”他说得煞有介事,真的褪下半面衣服给师父看。这一看可好,真的渗血了,吓得谢爵从榻上跳起来就要去找医师。陆双行把他拽回来,“还是让老医师睡个全觉吧。”   “这样反反复复什么时候才能好。”谢爵担忧,解开包扎看了下,又去拿药粉。陆双行顺口接说:“这才几天嘛。”   望着他出去取药粉的背影,情绪似乎平复了。陆双行暗松了口气,师徒俩默契十足,谁也没再提起昨晚那茬儿。陆双行上完药后才回过神来,总觉着有点浑浑噩噩的,像是昨晚发了什么梦,睁开眼一看见谢爵又全飞走不见了。他没细想,看着师父忙前忙后给他盛粥,心里再度轻快了许多。   谢爵把徒弟喂饱了这才回到自己的常悔斋,他有太多事需要操心,单单是那本《朱颜记》编撰完成便不知要耗时多久。常悔斋几日不见人,屋里有种冷清的气氛。谢爵好像察觉到了,也没生火盆,只是煮了热茶煨着慢慢喝。   他低头在《朱颜记》的底本上写写停停,突然另外抽了张纸出来,提笔在上面缓缓写着:   喻王,复喻。 第75章 七十五·王   不过写了寥寥几笔,谢爵便恍惚了。他提着笔呆坐片刻,直到笔毫上挂不住的墨滴落纸面,染开成一朵浑黑的小花。谢爵像是猛然回过神来,把那纸拿起来举到炭火上燎着,投进去烧了。而后他才起身,找出来之前从乱葬岗得来的骨环细看。   看着看着,谢爵手上一旋,将骨环拆作两半。流云口中的宜州、合心配都已着人去查,只是还没消息传回来。想来流云不是随口说说,可他想不出来又究竟是在暗示什么。昨晚梦里的琐碎画面转瞬即逝,醒来后只有“复喻”这两个字愈加清晰。谢爵忍不住举起自己的手,墨色的骨,从没有给自己惹过麻烦,安静地隐藏在肉身以下。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放下手掌,转眼见徒弟探头进来、脸上还带着甜丝丝地笑。谢爵冲他招手,“怎么又跑出来了?”   陆双行不答,坐在师父身边。半晌,他蓦地说:“早晨你走后,司秀上来了一趟。”   谢爵应了声,也不问,低头继续翻卷宗。陆双行继续道:“我没见他,他走了以后我就过来了。走时还听见琴琴瑟瑟过来了,但她没叫住我,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来。”   谢爵仍是没什么反应。见状,陆双行便也不出声了,师徒俩窝在常悔斋,谢爵走哪儿陆双行跟到哪儿,他不爱跟那些卷宗打交道,有时候就躺在地板上伸懒腰。谢爵喊他起来喊了几次未果,也不管了,只拿衣服给他盖上。   接下来几日师徒俩都是这样。司秀没再来了,倒是琴琴瑟瑟来过几次。两人在屋中也能听见姊妹俩在外面徘徊,走来走去最终没能叩门也没进来,又回去了。这几天陆双行明显见好,伤口不怎么疼了,虽说离养好还有段时日,但总归是不太影响做事。   这天傍晚,谢爵照例又听见了琴琴瑟瑟在门外走动。他暗自叹了口气,看看徒弟。陆双行立刻明白,披着衣服主动过去打开了门。一开刚好和抬头的琴琴眼瞪眼,琴琴愣了下,不由道:“双行。”   陆双行侧过身将她俩让进来,琴琴回头和瑟瑟对望一眼,姊妹俩进到屋里,谢爵也走到了外厅。几人对视起来,谢爵先开口道:“坐呀。”   四人坐下后,瑟瑟才主动道:“老段和小被儿回来了。”   “是嘛,”谢爵看过去,“还好吧,有没有负伤?”   瑟瑟摇头,一时又沉默下来。片刻,琴琴出声道:“老段从白溪镇带回来新消息,刚巧……刚巧和司秀审问的结果合得上。”   闻言,师徒俩都看过去,司秀原来真的撬开了那名画骨的嘴?陆双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不然她们应该早来说了,前几日明明犹犹豫豫。琴琴打量着谢爵的反应,谢爵只是道:“然后呢?”   旁边,瑟瑟答说:“老段和小被儿打听到,白溪镇镇外几里有个庄子,庄子上住的是个富贵公子,身子骨差,鲜少出门。白溪镇上一直有传言,那庄上的公子表面上不问世事,背地里其实在做牙人的生意……”   琴琴接说:“但归根结底只是个传闻。也说那公子乐善好施,不定是捕风捉影。偏生、偏生……”她深吸了口气,一股脑道,“其实司秀审的那画骨先前已开过口,把事情吐了个干净。只是司秀不满,总觉得他还知道些别的。那画骨说他其实本不在白溪镇,而是经由一个叫茂月的画骨牵线搭桥去了白溪镇,投奔一名为灵光的画骨。同去的画骨都没有皮囊,只有白骨。到了白溪镇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待在一个庄子上活动,后来才能出来走动。在庄子上时浑浑噩噩,事情大多记不得了。”   瑟瑟大声道:“他只记得见过一次庄子的主人,是个模样极好的公子,大抵正是灵光。”   茂月——熟悉的名字再度冒出来,陆双行看了眼师父。他们在天杏岗的遭遇已上书分骨顶,在座诸位应该都已知晓。天杏岗离白溪镇不近不远,茂月身为画骨吴夫人的婢女,传达的也许正是吴夫人的意思。   暗室内画骨吐口的这些话刚巧对上了段渊和锦缎带回来的白溪镇流言。   谢爵出了口气,直言说:“我知道了。冬巡的骨差还未尽数归来,你们继续坐镇分骨顶吧,我即刻动身去白溪镇。”   陆双行一愣,不禁道:“你不带我?”   谢爵也是一顿,“你受伤了。”   陆双行脸上风云变幻,眼睛一下子沉了。琴琴抹了把脸,当即拉起瑟瑟,“我们先走了,前面还有事等着。”瑟瑟“啊?”了声,被琴琴扯着三步一回头,姊妹俩快步走了,琴琴顺手把门带上,头也不回。   待她俩离去,陆双行抱起胳膊,也不说话,就盯着师父瞧。谢爵心里毛起来,温声道:“你想去啊。”   “你嫌弃我,”陆双行恶狠狠道,“你嫌弃我现在胳膊不好使,嫌我烦!”   “我没有!”谢爵哭笑不得,“你受伤了,胳膊才刚养好一点点,这样反反复复什么时候才能好,落下毛病怎么办啊。”   “你就是嫌弃我!”陆双行根本不接招,直接耍赖,“左手也是一样的,反正你不能不带我去。”他说着就扑过去闹腾谢爵,活像炸毛的猫咪,就差给他亮爪子了。谢爵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扑倒,又不敢使劲儿碰着他胳膊。   “我不管我就要去,你不许自己去!”陆双行边说边晃他的袖子,“你不带我你一走我立刻绝食,你回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哎,”谢爵大惊,连忙去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呢!”   陆双行嘴被他捂住,师徒俩眼瞪眼,陆双行瞪了他须臾,突然伸出舌头舔谢爵的手心,谢爵差点跳起来,一缩手道:“做什么,我手都没洗,脏不脏——”   陆双行抓着他袖子不松,“你快说,快说带我去,快说!”   “好好好你去,我们一块去,”谢爵妥协了,拍拍他,“去拿东西。”   陆双行还是坐在原地瞪他,明晃晃就差把“哄我”写脸上了。谢爵无奈,拉拉他,“快走,回去拿东西,我替你收拾。”   陆双行不动,谢爵捏他脸颊,“快点,快点好小猫。”   陆双行瞥他一眼,见好就收,站起身道:“才不脏。”   不等谢爵反应,他倏地跑了。 第76章 七十六·白溪   行囊匆匆打点,谢爵从药房把近日收缴来的种种怪东西都又带上来,次日师徒俩原路返回白溪镇。谢爵瞧着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骨差们早也习惯了日夜兼程奔波,他怕陆双行那手不方便,倒比平时休息得频繁些。又一个晚上两人才赶到白溪镇附近,那庄子名唤云霞庄,算是风雅;临傍晚下了阵小雨,更显两人“狼狈”,小心翼翼才敲开了门。   来应的是个门房,模样普通,谢爵不开口立在后面牵马,陆双行可怜兮兮道:“赶路艰辛,听说庄子乐善好施,可否讨口热水喝?”   谢爵也冲门房笑笑,那人不咸不淡道:“稍等。”   他把门掩上,大抵是通传去了。不多时迎出来一个小厮,模样还算好,眉眼也和善。他带了两碗热茶出来,等师徒俩喝罢才笑笑说:“二位可有地方落脚?我们公子说若不嫌弃,歇一晚也不麻烦。”   师徒俩互相看看,客套推辞了一番,欣然跟着小厮进门。   这云霞庄很大,师徒俩在外面已大致估量,里面倒也漂亮,只是各色堆叠、过分华丽便显得俗气了些。眼下红梅初绽,算是为数不多的风雅。小厮将两人引至客房,他话不多,只在走前交代了句“庄子大,夜里黑烦请不要乱走动”。   话是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停下来谢爵也不急,对着灯看了看陆双行身上的伤口才放心。他检查,陆双行便在心头把进来时的路线过了一遍。这么大的庄子不可能没人巡夜,两人趴在窗头向外看,庄上的灯点得很散,今晚阴云闭月,四周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窗外静极,不时从哪里冒出一声短促而无力的虫鸣。   安顿好行李,陆双行试探着问说:“我上房溜达溜达?”   谢爵半趴在窗户上打量那一点点灯火须臾,“要不还是我去吧。”   陆双行便说:“我又不与人交手,悄悄探探虚实罢了,不会被发现的。”谢爵看看他,犹豫半晌后略一点头,“小心。”   陆双行从行囊中取来玄刀佩好,冲师父笑笑,从打开的窗台上灵巧地翻了上去。落上房檐时有声瓦片细微的碰撞,走起来却悄无声息。谢爵两手撑着、仰头目送他潜入黑夜、一眨眼消失不见,出了口气走回屋里。他忍不住又笑笑,摇头道:“真是个猫儿……”   他心里知道没事,以自己徒弟的本事绝不会上个房梁也被人发现,可坐了片刻不知不觉把玄刀摸了出来、横放在腿上。谢爵扣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抿住嘴唇。   黑夜寂静无声,庄子够大,也有无处落脚的花园树林。陆双行转了半晌愣是没遇上一个夜巡的,没有古怪便是古怪。他胆子大起来,也没忘记小心谨慎,时刻注意着移动的火点是否出现。庄子转了大半圈,他再度发现了古怪之处。   这个云霞庄,似乎没有外面看上去的大。   他干脆停下脚步,隐在屋脊的阴影中从进门开始在脑海里重新丈量了一遍,他们敲开的并非正门,越往庄子后走越空旷,景致也开始疏于打理,有些萧索残败。师徒俩从东面过来,恰好在庄子的背后,想到此处,他确定了,与其说是没有从外面看起来大,不如说是——实际在使用的地根本没有圈起来的那么多。   陆双行大致摸清楚了地形,刚要返回,蓦地发现不远处的假山石上升腾着袅袅雾气。   那巨石附近无水榭,应是不会凭空起雾的。他干脆落地靠近了,四下无人漆黑,巨石掩映在红梅间,烟云缭绕、本该是飘逸洒脱;夜色浓浓,在稀疏艳丽的红梅间反而荒凉颓败。步入那舒卷烟云,先是股甘美之息扑进鼻子,然后夹杂着淡淡腻腻的甜。陆双行把手伸进石洞一触,明白过来。原来这石洞里布置了甘石,今日便是潮湿蒙雨的阴天,甘石自然也散发出了烟雾。大抵这股味道也是甘石的,他闻了下指尖,还未吐气,太阳穴忽然突突跳着刺疼了一下。   他不由眯缝着眼睛揉了下太阳穴,手指还未收回便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双行不紧不慢藏起身影,借力一蹬飞身跃上房檐。   他趴在正脊后屏住呼吸,隔了半晌见黑暗中一盏灯笼划开夜色,是那个小厮!小厮腰间坠着个先前没有的荷包,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假山石前。他把灯笼随手放在地上,两手取下那枫红荷包,从内里倒出了什么东西、将胳膊伸进了巨石的空洞中。   灯笼不在他身边,距离又远,陆双行实在没看清楚是什么。他不慌不忙稳在房檐上,等待小厮离去。   今夜微风吹拂,半空中夹杂着细雨后湿润的水汽。徒弟走时跃出的那扇窗户没关,谢爵抱起胳膊静静等着,倏地钻进屋里那风却掀动了几下窗扇,吱呀叩上。他一个激灵看过去,刚想起身重新推开,门便再度被人叩响了。   谢爵手飞快地把玄刀收起,不紧不慢地过去应门。看清来人他愣了下,是个生面孔的小厮,长相秀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谢爵笑意温和,轻声问说:“怎么了?”   小厮也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道:“公子怎么称呼?”他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谢爵便迈过门槛出来,和他一起站在廊上,“我姓李。”   小厮引着他慢慢往前走,笑说:“公子可叫我阿璙,晚间接你们进来的那个是阿璞。”   谢爵觉着这名字有趣,低头又笑笑。阿璙继续说:“和公子一起的那位小公子呢?我们公子听说来了客人,邀二位也去吃点东西。”   谢爵不慌不忙答说:“赶路实在累得慌,他早歇下了。其实我们都吃过了,”说着他冲回过头的阿璙调侃,“看来是没有口福。”   阿璙也笑笑,桃瓣似的眼睛弯起来,并未说什么,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谢爵上前几步,口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知主家公子怎么称呼?”   “公子名唤灵光。”阿璙侧过脸看谢爵,“鲜少见外客,客人来得赶巧。”   谢爵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起了波澜:稳了。 第77章 七十七·宴   阿璙引着谢爵往深处走,庄子上寂静无声,廊中以纱为隔,那纱帐随着冷风轻轻吹拂,人则像是行走在云雾之间。阿璙领着他到了一处不算大的偏厅,门开着,两张矮桌已设好菜肴。主位坐着的是个瘦弱公子,长发半挽半散,能看见一个尖巧的下巴。那阿璙过去跪在公子旁边,附耳低声说了什么,公子才转头看向还没进来的客人。   一眼谢爵却愣了下,这个灵光的长相出乎意料,病怏怏的体魄却生了张明艳夺目的脸、唇红齿白,并非英俊,而是风情十足。阿璙不再看向谢爵,拿起筷匙为公子布菜。灵光偏头笑笑,温声道:“请坐。”   他不与谢爵寒暄客套,谢爵自然也是会应对得当的,二者皆是泰然自若。谢爵记着传闻中这位公子可是牙人的,说不定要在饭食里下药,推辞回去、一口没动。那灵光也牢记食不言,吃相很是斯文。谢爵虽未曾直接打量,一来二去还是瞧出了端倪,总觉得他和小厮阿璙亲密异常。他僵了下,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刚巧阿璙瞥过来,狭长的眼睛有些别样的媚态,使得谢爵想起白溪镇镇上匆匆瞥过一眼、又被小被儿诛灭的画骨。   刚好灵光也用完饭,说了几句寒暄恭维的客气废话。阿璙招来的婢女撤去残席,他则领着谢爵回去。谢爵同主家道别,灵光颔首时的鼻梁又高又尖细,皮肤透而薄。   关门时,谢爵远远瞧见另一边廊上过来了人,步伐轻快,从背后拍了阿璙一下,是那个阿璞。两人笑笑说了什么,结伴一起走了。谢爵关门,回头便看见徒弟坐在窗框上,一条腿曲着,一条悠闲地垂下来。   谢爵刚要开口,陆双行先道:“去哪儿了?”   “下来,”谢爵走过去招招手,“窗户关好。”   陆双行往前一跳,刚巧扑进师父怀里、把他扑得倒退了两步,谢爵飞快道:“冒冒失失的!”   师徒俩坐在桌前,谢爵把适才经过讲完,陆双行听到他没吃席上的东西才放松下来。他顺带把灵光同那个小厮阿璙的关系看似非比寻常说了,徒弟眼也不眨一下,反而问说:“怎么非比寻常?”   谢爵回忆起来,越想越怪,不知不觉也带到了脸上。陆双行眼梢弯了弯,没再追问,转而讲起了自己这边。   阿璞离开后,陆双行回到了假山石前。他摸出巾帕,小心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摸到以后他心便倏地沉了下去,待看清阿璞放入的究竟为何,他沿着巨石外围又研究了半晌,这才拐回来。   语罢,陆双行把窗子再度推开,将帕子缓缓展开给师父看,“行香。”   虽然知道这东西捏碎才会起效,谢爵仍然不由拿指节虚抵在鼻子底下,低声道:“小心些。”   “看来这个灵光,和暗室里画骨口中的灵光是同一个了。”陆双行说着把那粒行香重新包了起来。   谢爵道:“不净砂呢?”   “是我收的,”陆双行答说,“在行囊里。”   “随身拿着。”谢爵交代说,陆双行已将竹筒取出,抛给师父一支,自己贴身收起一支。师徒俩在窗子两侧合计,陆双行侧身倚了片刻墙,又伸了个懒腰。谢爵看他一眼,柔声道:“困了吧?”   “没有。”陆双行又道,“明面上没找到庄子藏画骨的地方,但我发现以那放置假山石的院子为界线,越往后走庄子里越空。”   谢爵微怔,喃喃道:“会不会是在地下呢?”   画骨是土埋之骨,似乎格外偏爱于阴暗之处。地底、洞穴,他们藏于皮囊以下,亦藏于暗处地下。陆双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把话头重新转回了师父身上,“灵光请人过去,会不会是起疑。”   “不好说。”谢爵摇头,“这个庄子上还不清楚有多少画骨。阿璞和阿璙是不是画骨也不知道……”他看看徒弟,吞吞吐吐起来,“我觉得他喜欢的长相都类似,白溪镇上小被儿杀的那个画骨,暗室里的那个,都是风尘妩媚的相貌。”   陆双行挑挑眉,“听着……与其说他牙人,不如说他像个拉马的。”   谢爵一噎,“哪里学的这话。”   陆双行笑嘻嘻地也看他,“那师父又是哪里学的?”   谢爵再次噎住,脸上一热,“我是个骨差,不懂这些黑话怎么行脚。”   “好吧,”陆双行摊手,“瑟瑟——”   “去你的!”谢爵毫不犹豫拍了他脑门儿一下,“叫你不学好,再往瑟瑟头上赖账。”   陆双行抓着他的袖口摇了摇,黏糊糊地说:“我错了。”   “好了,”谢爵轻轻推开他,“不闹了,我们再出去看看。”   佩好玄刀,夜色中再次融入两枚黑影。陆双行现在有伤,不便交战,其实最好的打算是传信回分骨顶,请别的骨差来援助。不过除了灵光,这个庄子的底细皆是一概不知,谢爵心里放不开手。   第二趟出来,陆双行更确定了云霞庄上没有巡夜。他轻车熟路领着师父到了院中巨石,假山石中升腾的烟雾似有消散。之前从石孔中发现了行香,这次两人都没有贸然靠近,在屋顶上一坐一立。陆双行的一条腿在空中荡了荡,抬眸看向师父,谢爵抱起胳膊、微微蹙着眉。他脑袋里放空了一刹那,想到其实自己不介意绑个庄子上的人来审审都有哪些古怪,但这样师父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是人,反而比画骨生出太多限制、太多不能做的事。   “双行?”   谢爵的呼唤突然唤回了思绪,陆双行收心,谢爵矮身挨着他问说:“天杏岗吴夫人手里的行香,你带在身上吗?”   “在身上。”陆双行说着,取出另外一枚竹筒,刚要递给他,蓦地顿住,“做什么?”   谢爵盯着他,缓缓将下巴略扬向巨石的位置。   陆双行立刻明白过来,师父是要替换那粒行香。如果成功,既能引出云霞庄的古怪,也能大大削弱潜藏画骨的行动。再者二人有不净砂在手,即便误伤旁人也可解毒,不会致命。   他隐约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没再细想,飞身过去将二人所带来的那粒行香换了过去。 第78章 七十八·风   风势比早前大了不少,刺在脸上木木的。陆双行刚想转身回去,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扬得忍不住眯起眼睛。同时,耳畔响起了忽忽声,他回过头,发现那巨石竟然在眼前的这阵狂风中微微晃动起来,那些忽忽声似乎也是风钻进石孔时带出来的。他顿时再度转身,拿玄刀的刀鞘奋力卡进石孔,只试了几下,心里便一凛。   他接着拿刀鞘往地上戳,刚巧谢爵也看见了他的动作赶过来。陆双行压低声音,匆忙道:“空心的,下面也是空的!”   谢爵愣了下,蓦地反应过来,拉着徒弟连连倒退几步。那狂风飞舞不止,巨石果真微微晃动着,须臾,巨石中被搅散的云烟来不及聚起,却散出了种甜腻香气!原来那假山石内里中空,风大时动摇,定然将孔洞中的行香晃到了地下,摔碎后便会散出香雾!   谢爵抓着徒弟撤得飞快,两人退出了香气散开的位置,仍然以袖掩紧了口鼻。师徒俩隐在黑暗中,陆双行眉头紧促,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两人无法开口交谈,谢爵死死拽着徒弟的手腕,同样眉心拧着。   狂风片刻平息,那甜雾从石中漫开已成了淡淡的紫色,足足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彻底消散。还不等陆双行反应,谢爵握着不净砂的竹筒便上前了几步。他极小心地吸了半口气,确认行香是真的散干净,回头时徒弟却已经杵在了背后。   谢爵差点撞进他怀里,总觉得徒弟面色不善。他未做多想,两人很快便研究出了巨石中的机关。机栝轰隆运转,一条点亮灯火的下沉隧道出现在眼前。行香起效,下面的画骨此时应该已无气力,谢爵反手抽出玄刀横在身前,自然而然把徒弟护在身后。   他迈开步子,刚要下去,忽然一顿,回身看向徒弟。直到陆双行轻轻点头,才旋身继续往下。   两人身后,机栝再次轰隆,隧道入口慢慢闭合。   这是条隐藏在地下的暗道,可修缮异常精致,宋家庄那土堡也有类似的设计,但精细程度比不了。下面空间极大,师徒俩藏起足音,一前一后走到了处似是中堂的位置。眼前分开了三条岔路,两人先踏入了最左侧的。靴底与地砖间几乎没有任何声息,陆双行跟琴琴瑟瑟练过左手刀,用起来虽然没有右手利索,但也不差。玄刀被拎在手上,与步伐相迎合,不时重叠在谢爵的影子上。   便在此时,他听到了些哒哒声,像是上下牙磕绊,像是骨与骨相击。两人终于走到了地下的第一间暗室,那暗室挂着薄薄软纱帐,秋香色的纱幔在昏暗地下有些显旧。没有风,纱帐静静地垂下,从里面传来哒——哒——   他的心毫无征兆高悬,来不及了,两人已从半透的纱帐后看见了细瘦的两枚“人”影——是人,不、那不是人,是两具交叠在一起的骷髅。幽幽青灯从他们紧挨的肋骨间透出光鲜,一节节的白骨射出珠玉似的润泽,仿佛要将骨与骨嵌合在一起。没有皮肉的骷髅痴缠着,牙与牙也咬在一起,颈骨像游蛇似的交欢。那些哒哒声便是他们缓缓碰撞的白骨,没有皮囊也一样可以媾和偷欢,白骨相对、天下最赤裸。   最洁净的白骨,他们从未被皮肉血沤垢,却在此时像是散发出了腥腐腥膻。陆双行睁大眼睛,喉咙口阵阵发紧,不由揽过师父便撤步。他太急迫,险些扯倒了猝不及防的谢爵,连带着两把玄刀的刀尖也轻轻磕在一起。所幸纱帐后交欢的画骨沉浸在欲海中,毫无所觉。谢爵嘴唇紧抿,反应极快地稳住手里的刀与拦腰抱开自己的徒弟,匆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双行搂着他不松,谢爵脚尖点着地,半回身时食指还贴在嘴唇上。两人呼吸的声音很轻很轻,被掩饰在画骨哒哒的碰撞中。他发觉两侧的灯火没有照亮陆双行那双总是很明亮的眼睛。   火灯像是把他的脸烫出了一个洞。   谢爵似是打了个寒战,还没回神,陆双行已经放下了他。连连负伤的右臂抬起抓住了谢爵的手腕,陆双行盯着他,用口型道:“走。”   谢爵赶忙轻轻拍了下脸颊,将那两具骷髅挥散出脑海。突然徒弟松开了他的手腕,谢爵未曾思考便伸手去捉,却看见那身形像一阵悄无声息的风掀开纱帐,玄刀深色的影子势如破竹,眨眼屋里两道“铮”声,碰撞的“哒哒”停了下来,散开的骨架摔下床榻,落了满地。   谢爵嘴唇微启,那风似的身影闪身即出,一把攥过他的手腕便快步往隧道深处。   谢爵不自禁拿刀柄顶了下自己眉心,将杂念再度清出脑海。地下的画骨沉浸在行香所勾起的情欲中难以自拔、毫无反抗还手之力,正是击杀他们的最好时刻不过。他跟着徒弟跑起来,充斥着哒哒碰撞的隧道内潜入了两枚暗影、疾如闪电。   谢爵总觉得徒弟像是憋了口气,他从未见过他将左手刀使得如此凌厉凶狠,哪怕面对的是些无从回击的画骨。暗室前他像是被甩开,陆双行总先他闯入,然后只剩下破空的金玉裂折之音。   隧道尽头,最后一间暗室,他被攥住的手腕忽然一疼,只听到徒弟收刀回鞘。他被拽着转了个圈,背后撞进陆双行怀里。他的眼睛被一只带着刀茧的修长五指捂住,黑暗骤然来袭。秋香色的纱帐像云像雾,从那双手与他的鼻梁、微启的嘴唇上轻轻抚过,陆双行的手腕攥着他的右手,握紧了玄刀。   耳畔传来凌厉的“铮铮”,虎口被画骨坚硬的骨骼震荡微微麻木。谢爵发现自己的呼吸迟来急促,心也怪异地拧着。那只遮在双目的手慢慢松开,谢爵缓缓睁开眼睛,墨色的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下。眼前是一地散落的白骨,被横断开的脊椎半截在地下,半截还支在榻上。   “脏东西,”陆双行的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笑意,“恐怕污了师父的眼睛。”   “最后两个留给师父嘛,”说着,他缓缓松开半搂着谢爵的左臂,右手一拽,把谢爵拽到面对自己。“我够升二品了。” 第79章 七十九·陈列   谢爵总觉得,自己的徒弟像猫一样。不是因为初次相见时他像是只被雨淋湿绒毛的幼猫,而是因为眼神。猫追逐光点与猎物时紧随不放的眼神,专注、凌厉,即使它只是只小小的幼猫,也会令人为之一凛,如芒在背。而现在,他就好像是被那种眼神盯着。   他甚至像是从陆双行的眼里看见了闪闪的光芒,如同小簇火焰中最亮的那一点。谢爵的思绪无法回到眼前幽深诡异的隧道,直到徒弟轻轻松开手,将玄刀再次出鞘,轻巧地在左手上转了一圈。摇曳青灯中他发现那只左手雪白的皮肤下正慢慢透出玄黑的墨骨。谢爵强迫自己从那眼神中挣脱出来,便抓住他的手拉到眼前,匆忙道:“我看看。”   昏暗青灯下、握住刀柄的也像是一只骨手。谢爵攥着他的手握了几次,仔细检查确定关节也没有异样,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知自己的右手也悄然间透出了墨骨,陆双行看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仿佛没有皮肤的隔阂,只剩墨玉雕琢似的骨与骨贴在一起。随着颔首低眸,谢爵眼下睫毛的阴影也变幻流转,他看愣了须臾,突然伸出手去碰,还没碰到谢爵已抬起了头,把玄刀重新递回。   师徒俩一前一后再次踏入隧道。这条路行至尽头便向右转,似乎可以绕回中间那条隧道,大抵三条岔路是蛇形排列的。那些哒哒声消失后,地宫内再次归于平静,中间这条路也不甚明亮,两侧灯火间隔较远。两人不敢放松警惕,谢爵瞥了眼被徒弟攥在手中的玄刀,蓦地察觉刀刃已崩开了极小的缺口。   片刻,又一间暗室出现在眼前。这暗室同样不设门,垂下来遮掩视线的换作布帐,不再能窥见室内。陆双行停下脚步,背贴墙壁用刀鞘微微挑开了一线布帘向内看。只扫了一眼他便腾地放下刀鞘,直接用手掀开布帐,示意师父也看。   谢爵越过他的身形望向室内,立刻吸了口凉气。暗室内白花花垒着无数男男女女的尸首,或衣冠整洁,或手脸上沾满污泥、衣料糟烂,无一例外都是秀气貌美的长相,一具具堆叠在一起。这些尸首最年轻的十六七岁,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出头,鲜活生命不知因何消逝,尸体像货物似的堆砌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谢爵揉了揉眉心,突然拿玄刀反手狠狠砍了下身旁的石壁。   陆双行看看他,伸手揉了把师父的头发,然后逃也似的走到尸首前蹲下观察。这些男男女女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腐坏的迹象,应该大多都已做过皮囊——被画骨钻窍过。他身前横放着几具叠在一起的尸首,有的还赤着脚。陆双行一一检查推测着死因,蓦地瞥见最下面那双赤足脚踝上突起的青筋跳了一下。   他当即看过去,盯着那青紫色的筋脉,却再没发现异动。陆双行静静地看了须臾,起身手脚麻利地挪开叠在那双脚上的尸首。谢爵见状并不询问,而是立刻搭手帮忙。师徒俩快速挪开了上层的尸首,最下面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来。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尸,发髻松散,衣饰寻常。嘴唇青紫,嘴角挂着些黑色的污渍,眉心也微微拧着。谢爵探了探脉搏,浑身一震,“还活着——”   那女人胸膛起伏已难察觉,但分明还有微弱的脉搏。谢爵顾不得别的,冲徒弟嘱咐道:“扶她起来。”   陆双行照做,谢爵拿玄刀刀尖小心翼翼刺破她手指挤了挤,伤口立刻便涌出了乌黑的血珠。陆双行看了眼,说道:“中毒了,我有百毒解。”   他说着去摸衣襟里的药包,无奈托着女人不方便够,谢爵丢下玄刀摸索着取来药包,解开了拿给徒弟,“先别喂。”说罢他快步出去,从隧道里取下灯盏回来。陆双行掰开女人下巴,谢爵旋即将那半盏灯油全灌进了女人喉咙里。不多时女人喉咙口开始滚动,陆双行将她上半身往前倾,手疾眼快地拍了下她后心口——   女人双目紧闭干呕不止,而后开始吐出些黑色的血块,接着是被染得红红黑黑的灯油,沾了满襟。半晌她才吐干净,谢爵倏地把药丸塞进她嘴里,又过须臾,女人开始慢慢嘶气,缓缓掀开了眼皮。   她眼神恍惚,先是看见了谢爵,呆愣了稍许,受惊嘶喊起来,不管不顾退着往后缩,手按在了绵软的尸首身上。女人低头一看,再度受惊,动也不敢动,哆嗦个不停。谢爵连连摆手,试图稳住她,“姑娘,姑娘别怕,我们是骨差——”   女人睁大惊惶的眼睛木了须臾、总算瞥见了二人身旁的玄刀,浓黑的刀身映照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她张着嘴仍然止不住哆嗦,看看默不作声的陆双行,又看看谢爵,“呜”了声哭喊道:“我不是画骨!”   “我不是画骨!”她哭喊起来,五官全皱在一起,一股脑喊道,“我名叫梁春珠家住天杏岗梁家村,上有爹娘下有弟妹,我不是画骨,我真不是画骨——”   她的哭喊在暗室内层层回荡,地下情况未明,陆双行连忙阻止道:“嘘嘘,别喊——”   陆双行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画骨很难被毒杀,女人没有理由服毒后和尸首埋在一起。他瞄了眼师父,谢爵面色平和,极力以温和笑容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女人,但他仍然用脚面把适才丢在地下的玄刀够近了些。   两人谁也没有再讲话,许久女人才渐渐平息,环顾四周啜泣着问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多死人……”   谢爵不答,温声问说:“梁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梁春珠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搓着自己的脸颊环顾四周,逐渐冷静下来。万幸她思绪清晰,努力回忆着讲出了来龙去脉。这姑娘本是天杏岗人,家境普通倒也衣食无忧。她分辨不出过去了多久,只记得那是个下小雨的日子,她去给下学的兄弟送伞,去的路上雨势变大,她踩湿了鞋袜,有个好心的娘子请她先来屋檐下避避雨,还给她端了杯热茶。   梁春珠说天杏岗许久未曾听闻有画骨出没,远处的坟茔也少有盗尸案发生,因此稍稍放松了警惕,但也只喝了几口热茶便放下了。没成想之后她便没有记忆,可能正是饮茶后毒发晕倒。中间她醒过一次,无力挣扎,只抬眼瞥了次、记得身上死沉死沉,且异常颠簸,她腹疼难耐,侧头吐了什么东西,便又晕死过去,再醒来时便看见了师徒二人。   话到此处,陆双行略一思量,天杏岗下雨那日是在三天以前。看来就是热茶中下了毒,但她只喝了几口剂量不够,又在颠簸的路途中颠吐了污血,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第80章 八十·路途   梁春珠语罢眼底的惊慌失措已彻底消散,她边回忆边讲,仍然说得井井有条毫无废话,还检查了一遍自己当天随身携带的物品是否遗失,实在是个沉着冷静的姑娘。谢爵暗自赞许,笑意更温和了许多,忍不住问说:“姑娘要向我们证明你不是画骨吗?”   梁春珠抬头看看师徒俩,对答如流道:“不用吧。”她犹豫须臾,再开口,“证明我是不是画骨是你们骨差的公务,不是我的,对不对?”   这次陆双行也笑起来,点了点头。三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陆双行插话说:“梁姑娘,你们村子之前有年轻人失踪过吗?”   梁春珠认真思索片刻,摇头道:“不曾听闻。我们村子不小,但很少有外人,我也是看着那个娘子眼熟才松懈的。”她懊悔地捶了下膝盖,转而问说,“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是被画骨抓了吗,离家很远?”到此她又有些无措,急匆匆问说,“你们能把我送回家吗,或者把我带出去也行,这次我可长心了。”   陆双行看看师父,谢爵略微一颔首,他才慢慢答,“此处是白溪镇外云霞庄,梁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定会护送姑娘回家。还要烦请你指认那位给你倒茶的娘子呢。”   二者算是年纪相仿,梁春珠吊起的眼角松懈下来、点点头又不放心道:“我跑不快,怕是拖骨差们后腿,不若先将我藏在安全之处。”   “这是自然,”谢爵适时接说,“不过姑娘请先起身,咱们还得再走一段。”   三人不多废话、起身就走。梁春珠从尸首上脱了双鞋子自己穿上,边穿边小声念叨,“得罪了得罪了。”看来这是个能成大事的姑娘,师徒俩将梁春珠护在中间,她刚捡回一命醒来走得不快,自己扶着墙咬牙坚持。谢爵打头,察觉到她走得吃力,默默放缓了脚步。走着走着梁春珠突然又停下,敲了敲石壁,低声问说:“这里是白溪镇?”   师徒俩一齐看向她,梁春珠眯缝起眼睛细细看看石壁,转头道:“这种石料是我们天杏岗产的,价低质佳,我们那儿有个寡妇就做这买卖,十里八乡都有名气,可有钱了。”   “寡妇?”陆双行一愣。谢爵也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姓吴,住在天杏岗坟茔四里外?”   “呀,正是,”梁春珠微讶,“你们也知道?”她摇摇头,“不姓吴,吴是她夫家的姓。至于她叫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前些日子她家莫名走水,听说把人都烧死了,吴夫人也是。”   师徒俩交换眼神,没有接话。梁春珠来回看看两人,顿时回过劲儿来,“她是画骨?”   谢爵不答,可也算是默许了。梁春珠“嘶”了声,不寒而栗。   第三条岔路上却再没遇见任何画骨,房间内取而代之的是装饰华丽的卧房。一走进去竟叫人忘记这是地下,还以为走进宫里娘娘起居的宫室。梁春珠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摸了摸榻上垂下的纱幔。到此地宫算是安全了,三人不再急着往前,各自坐下喘口气。陆双行坐在地下玩着谢爵的发梢,眼底若有所思。同样若有所思的还有托着下巴的梁春珠,她考量半晌,主动出声道:“二位,我想了想觉得我们村往白溪镇走好像也没有很颠簸的路。还有一事,我身上可能压着尸首,但我当时掀开眼皮瞥了下,只记得四周一片漆黑漆黑的。”   谢爵低头看看徒弟,陆双行了然,便接说:“梁姑娘,你和那些尸身……应该是被砌在运石车中被拉来的。你在靠上的位置,所以运过来后被压在底下了。你被运来那天下雨,土路泥泞,车轮子吃重绞进泥里,路便比平时颠簸。”   梁春珠点了下头,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呀,吴夫人死了,运石车是谁的?”   陆双行摊手,梁春珠收声,三人再次陷入沉默。谢爵也在想这件事,也许是吴宅还有没被发现逃窜出来的画骨;也许这桩生意已经定了,工匠们仍然按照约定把“石料”发出送去了云霞庄。归根结底要收集这么多尸首并不容易,何况这些可怜人都模样端庄、显然不是随随便便找来的。在这之间打通关节的画骨必须得有一个暂时安置尸首的地方,吴宅中是没有这地方的。   那有没有可能,在白溪镇和天杏岗这两处之间,还有一个骨差未曾发现的画骨据点呢?   谢爵头大无比,天凉以后好似查到的每桩案子都是越查越多、越差越乱。他不得不意识到,画骨开始越来越“像人”了。谢爵低头瞄了眼陆双行,见他又换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放在他膝头上轻轻捶着膝盖。谢爵把他手拍开,拍了一下又摸上来、也不看他。谢爵干脆按住他作乱的手冲梁春珠道:“梁姑娘,为你倒茶的那位娘子,你还记得多少?”   “我想想,”梁春珠揉揉太阳穴,“瞧着大概三十出头吧,没什么特别的,挺面善。”她撇撇嘴,“真是不可貌相。”   事态至此,三人暂时收起思绪,按照原路返回。陆双行本来还有些挂心那地宫入口从里面打不开,没成想轻轻松松就出去了。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庄子上鸦雀无声,莫名令人有些紧绷。梁春珠重见天日,猛地吸了好几口新鲜风,拍了拍脸颊定神。   师徒护送梁春珠回了休息的客房,将屋里让给姑娘,嘱咐她好生休息。直到她睡着了,两人才跑去扒房顶。分骨顶暗室内关押的画骨声称是由一个叫茂月的画骨为其牵线搭桥,再把这些模样姣好的画骨暗中送去永忠伯小爵爷府上的自然便是云霞庄的主人灵光。茂月则是天杏岗吴宅吴夫人的贴身婢女,授意她的自然便是吴夫人、甚至吴夫人也许才是那个名叫“茂月”的画骨,毕竟她到底叫什么没人知道。   谢爵传信回给分骨顶,请琴琴瑟瑟另拨一批骨差来收尾云霞庄剩下的画骨,师徒俩则打算随着梁春珠继续去追查所谓的倒茶娘子。陆双行窝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嘴里却小声念叨说:“骨肉皮……人……”   谢爵望着假山石所在的方向,轻声道:“骨肉……人。地宫下的三条岔道是否其实是种暗喻呢。”   “我明白,”陆双行闭着眼睛含糊嘟囔了句,“只有白骨的房间都是陋室,中间那条安置尸首的岔道则毫无装潢,形如棺室。二者结合为人,人要有个人样。”   这个暗喻让人有些心底莫名毛骨悚然。谢爵“嗯”了声,侧头看他,“困了?”   “还好。”陆双行答说。   “我同你讲件事。”谢爵口气平常道,“我梦见了一个人——”   还没说完,陆双行腾地坐直了,眼神清明。谢爵不明所以,把话讲完,“说顺口了。我梦见了一个……画骨。” 第81章 八十一·屋顶   屋顶,陆双行偏了偏脑袋,问说:“然后呢?”   “我梦见了一具半面雪白、半面玄黑的骷髅。”谢爵缓缓道,他说着抬起右手,修长的五指在半空中透出墨色的骨相。“他说他叫复喻。”   “复喻,”陆双行一顿,立刻便了然道,“喻王?”   “大抵是吧,”谢爵点头,“奇怪,他说了什么,每每我醒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天事情杂得很,一来二去我便没提及。静下来仔细想想,似乎……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句从前从未说过的话。”   他垂下头时,陆双行暗暗回忆一番,未果,只好看向师父静候下文。谢爵微微拧起眉心,有些艰难道:“我说,要是世上没有画骨就好了。”   陆双行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和司秀在分骨顶暗房的那天晚上。他半边眉梢扬了扬,心里没什么波澜,却隐隐猜到谢爵还有下文。果然,稍许谢爵把那只右手轻轻放在他膝盖上,口气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些骨头其实是活的呢?”   这句可算是语出惊人了。陆双行看看师父,又看看那只右手——淡淡月蓝下淡淡墨色骨骼若隐若现。这些骨怎么会是活的呢?它们永远安静地嵌入皮囊以下,顺从、从不反抗——他想着想着,也伸出手去窝折了几下师父的手指。确是如此,顺从、从不反抗。   陆双行笑笑,轻声道:“如果这些骨骼是活的,那我们又算什么,画骨吗?”   谢爵出了口气,两手托着脸不说话了。   陆双行不知晓师父身上这半面喻王的骨架是怎么来的,谢爵没有说过。他突兀地再次察觉师父很少去讲述自己的过往,他只是往前走,往前走得越远,想要追上他就越难。记忆中陆家村的火光中,床榻上那半死不活的美人握住了陆双行的手,那个美人是谁,也是喻王吗?究竟该怎么做,骨差们才能越过重重白骨,窥见真相。   “……想活下去没有错。”陆双行低声喃喃道。   “什么?”谢爵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未能听清楚,转过头问说。陆双行把那句话重复了遍,补充道:“那具消失的美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嗯,”谢爵点点头,“我记得。”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过往中安静了半晌,谢爵突然冲他伸出半边胳膊。陆双行怔住了须臾,才乖乖巧巧挨过去,倚靠进师父怀里。谢爵慢慢道:“辛苦你了。”   “嗯。”陆双行扬起嘴角。   天亮前,师徒俩收到了分骨顶回信。琴琴瑟瑟已亲自带人上路,为防意外横生分骨顶能动的骨差都来了,包括刚从外面回来的段渊和锦缎。谢爵半松了口气,两人进屋后梁春珠业已醒来,看样子精神了不少。但又一个难题摆在眼前,地宫内画骨尽数诛灭,此时两人若带着梁春珠先行离开,保不齐打草惊蛇、等分骨顶的骨差们到了灵光等也跑了。若是不走,就要把梁春珠藏起来,同样有暴露地宫情况的危险,届时师徒俩就算是被围困于云霞庄上。   毕竟还带着个手无寸铁之人,谢爵把情况认真说明给梁春珠听,意外的是,梁春珠并不愿紧着自己先行脱险,反而希望顾全大局暂留下来等分骨顶大部队赶到。这回陆双行也暗自赞许这姑娘胆识过人,他看着谢爵频频点头,在心中蓦地想:不会是又要挖人吧?   好在谢爵没这个打算。天还没大亮,梁春珠听闻领队而来的是双生子姐妹,好奇问说:“那这二位姐姐是很厉害的骨差了?”   “自然,”谢爵笑笑,“是天下一等一的骨差。”   “真不容易,”梁春珠感慨道,“辛苦你们了。”   陆双行本来只是在窗边默默听着,没有参与。听见梁春珠这样说,他忍不住回头插话道:“其实我们很少听见有人这样说的。好多时候也没人跟骨差道谢。”   梁春珠想想,看看谢爵、小心翼翼道:“这其实我也能理解。很多时候你们遇到的画骨是藏身于人群中的吧?他们骨头上的皮囊毕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画骨死,皮囊化。皮囊的至亲一定五味杂陈,但他们心里还是感激你们的。”   谢爵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天亮以后,师徒俩结伴出去,打算找到庄子上的阿璞或阿璙,请他们通报灵光二者打算“再休息一日”,无非是脸皮厚点的事。走着走着,谢爵含笑道:“这姑娘倒挺合适做骨差的。”   “你要挖人啊?”陆双行不慌不忙调侃说。   谢爵摇头,“好端端的,没人愿意做骨差。”   陆双行“嗯”了声,跟在师父身后慢慢走着,忽然脚下一停,站在原地出声道:“我愿意。”   “嗯?”谢爵一顿,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陆双行望着师父正色道:“我愿意。哪怕你当时找到了再好的人家收养我,我也愿意做骨差。只要你说,到我身边来。”陆双行说着,迈向师父,“我就愿意。”   恰好今日放晴,暖阳从瓦檐下倾泻而来,追着陆双行的脚步一步步跨向谢爵身边。谢爵被那暖阳晃了下眼,他眨眨眼睛,一片金光中陆双行扬起的发梢仍未落下。谢爵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挂连,不知道是因为这句“我就愿意”,还是因为从前那个小小稚子好像跨过这几步,长成了一个足够令人安心的男人。   谢爵蓦地又释怀了,扬起嘴角温声道:“荣幸之至。”   前院,两人顺利找到了阿璙。阿璙欣然同意,说他家公子心善仁义,别说多留一天了,就是留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妨事。这之后众人焦急等待分骨顶骨差们赶到,当晚琴琴瑟瑟传信来表示师徒俩已可以带人先行离开,并画出标示哪里留了马车可用。二人放下心来,趁着夜色潜进远方道路。   陆双行驾车,三人在路上商量之后的打算,最终决定不再让梁春珠露面,先送她回家报平安,她只需指认位置,之后的交给骨差。   梁春珠回家后许久才出来,再会面时,她带来了新消息。   “我家里人说,那个娘子是安厚四十年搬来的,很孤僻乖戾,只知道姓陈。”梁春珠蹙眉道,“我娘说那一年村里起了时疫,好多人死了,人都往外跑,她往里,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安厚四十年?”谢爵接说。梁春珠点点头,郑重地又道谢,欠身道:“万事小心。”   待她走了,陆双行才低声说:“安厚四十年,你回朝的那年。” 第82章 八十二·残茶   按照梁春珠指的方向,师徒俩徒步前往陈娘子的住所。她的小院子不挨着村落,而是在一片树林前、去学塾的路上。夜色中草地尽数枯黄,走了须臾便看见了矮矮的围栏,挨着围栏放了个小马扎;瓦檐上铺着一层厚实的茅草隔寒,院子里还有几只鸡在啄小石子。陆双行走着走着发觉师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见谢爵盯着不远处的小院像是在发呆。   陆双行想拐回去,谢爵却已回神迈上前来。他小声问说:“发现什么了?”   谢爵摇摇头,自己也有些困惑,低声答说:“不知道,突然就恍惚了。”   窗后点着不甚明亮的小油灯,敲了片刻门才开。来应的女人粗衣粗布、村妇打扮,人看着病歪歪的,反倒难以判断年岁,这大抵便是陈娘子了。敲门的是陆双行,他冲陈娘子笑笑,直言道:“娘子,讨口吃的行吗?”   陈娘子用半只脚抵着门、没有全打开。她从门缝里打量一番陆双行,又探头看了眼站在院外的谢爵,指指小马扎道:“坐下歇会儿吧。”   陈娘子转身进屋,不忘又带上门。陆双行把小马扎搬到院门口,谢爵也不坐,拍了下徒弟的肩头。陆双行便也不坐,师徒俩并不贸然开口交谈,片刻陈娘子抱着油布包住的面饼出来,一手拎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用胳膊夹着另一只马扎。她把马扎和灯笼一并放在地下,又把油布包递给陆双行,轻声道:“吃吧。”说完她就走,又进了屋里,只是这次没再带上门。   师徒俩对望一眼,各自坐在小马扎上,一人一个面饼。陆双行半侧身背冲门内坐着,动作小心地掰了块儿饼下来丢给院子里溜达的鸡。谢爵拿眼神阻止,错开他看向屋中,陈娘子正往碗内注热水,前厅的桌子上放着三只粗瓷大碗,她倒了三碗,自己端起其中一碗喝了口,随手放下了。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眼光飞快地看了眼、再正过头,谢爵不着痕迹地蹙着眉。   陈娘子端着两碗水出来,分给师徒二人。尽管刚才亲眼看见她也喝了热水,两人仍是没动,只是拿在手里。陈娘子似乎也未能发觉两人并没有吃她拿出来的东西,慢吞吞地走进屋里,这次进去了内间,在做什么看不见了。两人先前将玄刀贴围篱放在地上,月黑风高根本瞧不出来,此时她一进屋,陆双行腾地倾身过去,把刀抽了出来。他瞥了眼师父,发现谢爵像是愣神似的端着那碗水傻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陆双行察觉到异样,干脆倏地捏住他的脸,强迫他集中精神,“师父,你怎么了?”   少顷,谢爵才有了反应。他看向徒弟,好像忘了那只捏着自己脸的手,“你等一下。”说罢,他把碗放在地下,又把面饼叠在碗上,站起身朝着屋子走去。陆双行直觉不对劲,刀背在身后跟上。谢爵瞪大眼睛,一步步迈过门槛,他伸出的那只手轻轻推开门板,在黑夜中吱呀一声。   那门板慢慢掀开,陈娘子正当好从内屋出来,他跟她隔空对视一眼,陈娘子干脆停下脚步,微笑着看向谢爵,似是静候下文。陆双行心中那股异样之感到了极点,不由攥住了师父的手腕。几乎是在他握紧那手腕的同时,谢爵平静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陈娘子纹丝不动,只是含笑望向谢爵,恍若周遭事物皆消失不见。谢爵的声音消散在前厅那盏油灯窄小的火苗中,陈娘子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道:“记得。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殿下。”   陆双行一个激灵:宫里出来的人才会用“殿下”称呼师父!   陈娘子没有动作,谢爵也没有,陆双行难以判断眼前的这人、这画骨究竟是谁,但他能注意到陈娘子没有杀心,反而谢爵像是一尊静伫的瓷像、令人难以捉摸。良久,谢爵再次道:“慈柔。”   吐出的两个字轻飘飘又艰难异常。陌生的名字,陆双行未曾听闻,他始终紧握着谢爵的手腕,不知是否夜寒,手腕也冰凉一片。   “我不是慈柔,我是益善。”陈娘子说着上前半步,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有些古怪的温柔,“我叫念乡。”   她上前时,陆双行敏锐地察觉到在一瞬间谢爵竟是想要后退的。不知为何,他那只手稳稳支撑住了师父的身形,谁也没有动,玄刀却悄无声息地悬在了师徒俩身侧。寒刀折射出屋中燃烧的火豆,他要告诉他不必退——有人在。   益善,慈柔……陆双行蓦地怔了下,分骨顶中一行行墨迹涌现在眼前,他想起来了,这是仁懿皇后贴身侍婢的名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两人均在皇后故去时自尽殉主了。   他突然明白了谢爵为何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眨眼间,他们被牵进了一段经久旧事,而这正是谢爵未曾有人惊醒的故梦。不假思索,陆双行也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师父身前。陈娘子看见他手中的玄刀,停下了脚步,两人一画骨无声立在屋中,既像对峙,也像踏入了停驻的时空。   “是了,”谢爵缓缓地笑了下,“一人、两人,一样都是换。”他说着,忽然劈手夺过了徒弟那把玄刀,“我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你了,若是……当时我也能一下子就认出你——”   他没有说完,玄刀墨色的刀尖向着陈娘子、向着念乡。左手刀,谢爵使得不比琴琴瑟瑟差,却在此时刀尖微微颤动,随着吐息。   “我念着的人,这次我会牢牢看好,你、你们。”随着话音,颤动的刀尖霎时定住,谢爵深深吸了口气,左臂拦在陆双行身前,护着他退向屋外。陆双行只顿了瞬间便配合着师父的步法退进院里,他分得清明,这次不是退避。   那挥之不散的故事该惊醒了,稚子们无需再独自面对噩梦,他能拿起坚不可摧的刀刃,把所念之人留在身边。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屋里屋外,两厢声音同时落地。 第83章 八十三·昨日   念乡亦随着步伐往外、她走进了狭窄阴暗的厅堂,脸和手上的皮肉都突突跳动起来。师徒俩刚退到方便施展动作的位置,陆双行便毫不犹豫飞身去拿另外一把玄刀,转身往回时预料中的缠斗并未展开,余光只瞥见念乡上半身怪异地向前屈,脊梁骨却像游蛇似的将后背的皮肉顶出骇人的圆弧!她往前走,那皮、那肉倏地软绵绵倒下,从背后分出一具洁白无瑕的骨架,占据陈娘子肉身数年的白骨迈过曾经的身躯步入前厅,一阵风掀动、将灯火熄灭,只留下缕摇曳的黑烟。   以白骨示人恰是画骨最脆弱的时刻,饶是如此师徒仍不敢大意,两人一白骨、两把冷光乍现的玄刀——谢爵并未轻易换手易刀,垂下的右手已透出了墨色的骨骼。陆双行左手也同样,一黑一白的骨无声对峙着,就在刀刃蓄势即出那时,念乡突然道:“殿下,当年被你杀死的画骨,并非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谢爵动作当即顿在原地,只是一个愣神刹那,念乡速如疾风骤然从屋内闪身而出,白骨徒手抓着谢爵劈来的刀、将刀尖从肋骨下的空隙间错开!眼看二人周旋,陆双行果断一踢身旁马扎,马扎飞起砸向念乡还未落地的那只细细腿骨、当即将她一绊!谢爵趁着空当玄刀换手,一左一右两把墨色刀身挥向白骨,念乡却灵活得不可思议,方寸中转旋而出,眨眼便进了院子!她一出手,谢爵却从那抓刀的骨手上感觉得到虽果断老道却并不强劲,反而有气无力的。师徒俩眼神交换,陆双行略一颔首提刀追上,念乡脚步急急后退,随手拎起围篱边一把铁铲去挡,扬土飞尘间玄刀削铁如泥更莫提铁铲,几下过招陆双行便逼得她连连撤步,手中铁铲削得只剩半截木棍!   刀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在夜空中划出几片银白色的碎影,随着影子飞起的还有一只完整的骨手,从腕骨上齐根斩下!陆双行刀错进那骨骼间翻掌,坚不可摧的刀与坚不可摧的骨同时发出令人牙酸不已的裂碎脆响,念乡上下牙磕了几下,骷髅头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他当即借着牢牢卡进骨骼间的刀臂膀猛甩,将白骨甩翻在地,刀锋崩开细骨拎起,再重重刺进白骨尚完整的左侧腕骨。   “你知道分骨顶为什么叫分骨顶吗?”陆双行说着,刀尖刺在骷髅脊梁上,适时收力。一霎他发觉自己总能从这些白骨没有皮肉、两汪幽深的眼孔上读出种种神情,念乡那骸骨的眼眶中既有些恶狠狠笑意,还有种从容不迫。他没有说完,微微侧眼看向师父,谢爵走来时也未收刀,小院松软的土地上嵌着具残破的骸骨,他们垂眼望去,即便做为骨差数年,也会蓦地心底发寒:这竟是活的。   “你可以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仍愿让你痛快死去……”谢爵颔首看着念乡,骷髅微微侧脸,空洞的眼眶似乎望着那把玄刀。谢爵在她的视线中缓缓收刀回鞘、继续道,“你压在心底数十年的那桩往事,我是最有资格知道的人。”   短暂死寂般的沉默,念乡半张开的下颌慢慢地合拢。她正过头,不再看向拿捏着自己性命的陆双行、也不再看向谢爵,只是轻声道:“当年钻窍杀害你母亲的画骨,是我的主公。但最后被你杀死的画骨不是她,而是念慈。”   “慈柔。”谢爵面无波澜道,“我母后、益善慈柔,被你们三个都换掉了。”   “是。”念乡一字掷地有声,陆双行好似听见了谢爵在咬牙。两人都没有打断她,念乡由白骨组成的躯体看起来异常瘦小,说话间底气却很足,“主公要进宫去,要换掉你们的皇帝——”她说着蓦地又转头盯着谢爵,上下牙开合间像是在笑,“可惜她被你发现了。念慈察觉到了你的杀意,你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你的杀意竟呵退了念慈。在最后她和主公交换了皮囊,我和主公逃出去了,她死了——”   谢爵骨节捏得咯吱作响,陆双行当即立断,刀尖一挑狠狠把念乡上下牙撞回一起合拢。念乡被那刀尖抵着骨节仍毫不畏惧,只剩腕骨的胳膊挣扎着抬起、想要抓住谢爵,“她摸了你的脸,那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了!那是念慈,她是自杀的!你以为是你杀了她吗,那是念慈对你起了恻隐之心,她捏断了自己的骨头,她死了!”   她的嘶喊长而尖利,几乎刺穿了谢爵的心脏,谢爵腾地将玄刀再度拔出,刀鞘与刀身碰撞着发出骇人的铮鸣、黑夜中火星四溅!那刀尖擦着念乡的颅骨深深刺进土壤,也削掉了他被刀风扬起的发梢,半缕碎发落进念乡眼眶中,念乡毫无所觉,大笑里伴随着全身骨架咯咯哒碰撞的细响,“我等这一天太久了,你杀了我的姊妹,我的主公杀了你娘!你要杀了我吗殿下——”   她大声喊叫,陆双行顿时绷紧嘴唇,果然在一瞬间,念乡弹身暴起、两端臂骨夹着玄刀便旋!陆双行早有戒备,玄刀抽走正好,她一时扑空,谢爵玄刀拔出再旋,刀背狠狠撞上她颈椎,把她整个骨架连掀带砍“砸”回了土地。念乡一击不成还要再弹起身,仰头大叫道:“我的主公已经离开了,你永远也无法替你母亲报仇!带着我姊妹对你的怜悯苟活吧——李——”   “师父!”陆双行瞪大眼睛,不由一扑挡开谢爵,然而预料中的攻势并未发生,在两人错愕眼光中,念乡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可怖的颤动,骤然节节卸开!先是从她不停发力的臂骨与颈椎,而后自上蔓延,眨眼间她的骨骼不再拼凑在一起,赫然在两人眼前断开!他从念乡空荡荡的眼眶中也看出了不可置信似的神情,在最后刹那她抬起双臂,发出嗤笑的同时,两节森白的臂骨摔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师徒俩握刀而立,谁也没贸然上前半步。许久那地上都毫无声息,只剩下微嵌在松土中的节节分开的白骨。陆双行抬手拍了下自己侧脸回神,他松开抓着谢爵的手,走过去拿刀尖拨弄了下念乡的颅骨,蹙眉道:“死了……” 第84章 八十四·念   谢爵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白骨,人几乎是被陆双行扯进了屋中。门板碰上,屋中是静默的黑暗,静默中夹杂着微微急促的喘息。陆双行自己也深吸了口气,两手抓着师父的肩膀,用力捏了捏,“谢爵。”   师徒俩在黑暗中面对而立,陆双行捏着他薄薄的肩膀,“回神——”   半晌,谢爵吸了口气,拿并起的指节使劲敲了下自己眉心。他略微推开徒弟的手,侧过身低声道:“我知道了,抱歉。”   “她死了,不是我们杀的,也不是自尽的。”陆双行不给他喘息多想的机会,直言道。谢爵没有回答,陆双行的视线追着他,谢爵走到了窗户前,窗纸投进模糊而污浊的光芒,映亮了他侧颜。陆双行转头看着他,谢爵从未如此失态过,尽管他的表现从头到尾也没掉过链子,人却像是装了满心不可说的秘密。陆双行蓦地急躁难耐至极,想也不想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师父的手腕——   一时没收着力气,两人几乎是一起被自己“摔”在了墙上。陆双行把他手腕拎起来,一摔一拎的动作扯疼了伤病未愈的右手,师徒俩都疼得抽了声气。陆双行咬牙死死钳住他手拎高,谢爵听见他抽气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张口便说:“松开我,你——”   “不松,”陆双行打断他,“你吓到我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谢爵一顿,睁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你总是这样!”陆双行拎着他手腕把人甩回墙上,谢爵怕弄疼他果然也没有挣扎,陆双行抓准时机一口气道,“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不说?我不是就在这里吗,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看我,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我不是那个小孩子了……”说着,他攥住谢爵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垂了下来,仍旧没有松开,两只手把两只手反剪在谢爵背后,压在墙上。谢爵被他牢牢制住,只能任由陆双行贴过来,额头轻轻顶着他的额头,“师父,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长大了,我不是那个小孩子了……过去你要独自面对的噩梦,往后有我了……”   骤然靠近,徒弟温热的吐息呼在面颊上,谢爵心底颤动了两下,不由自主想要侧开脸。陆双行一动不动,话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你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不是的,”谢爵心底再度抽动了下,不由自主反驳起来。自认出念乡起那颗绞痛的心愈发抽紧,他飞快地抽了两口气,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真如,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谢爵自己的声音也颤动起来,“在我的噩梦里,从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帮帮我。我以为我砍死了那个杀了我娘的怪物,可是她告诉我,我没有。”   “我能活着,我能站在这里,”谢爵痛苦地蹙着眉,最终他没有避开陆双行温热的吐息,把脸埋在了徒弟透着寒气的衣襟里。“我能活着,是因为那个占据了照顾我长大的阿姐,占据了我母后身躯的怪物起了恻隐之心。她摸过我的脸,然后拧断了自己的脊梁骨自尽,我只是砍烂了我母后的肉身——”   “现在,我比从前的日日夜夜都更恨画骨,也更恐惧画骨。”   陆双行缓缓松开反剪住谢爵的手,谢爵肩头微微颤抖着,短暂安静后,谢爵抬头,他看着陆双行,陆双行也看着他。窗纸上污浊而模糊的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芒,谢爵墨黑的眼仁儿定定地望着徒弟,他勉强笑了下,“他们越来越像人了。她说那是她的姊妹、主公。她懂什么是忠诚,什么是爱恨。他们会有情爱,有怜悯,有忠贞有仇恨。他们……不再像是非人之物了。”   “……我知道。”陆双行艰难地应了句,伸手摸了摸师父的脸颊。这次谢爵没有躲开,他读得懂他的痛苦和惶恐,因此也没有说完后半句话。   如果画骨变成人了,对于谢爵来说,许多事就都覆灭了。即便他的母亲死于画骨之手,谢爵也始终不靠恨意驱使自己,他自有他的责任与道理。此刻,谢爵仿佛变回了清水殿里跪在母亲遗骸组成的黑水中的稚子,没有人告诉他未来该往何处去。天下到处都是杀不完的画骨,他深深扎进了白骨丛,却始终看不透围绕在其中的团团迷雾。他给了陆双行一个未来和足以仰望的背影,而今陆双行穿过雾障追上了,他握住了他的手。   拜托了,陆双行甚至以为自己是在祈求。只要谢爵拉着他往前走、而不是仍旧固执地将他护在羽翼下;只要他冲他也伸出手,尽头是粉身碎骨,陆双行也愿意往前走。   “真如,”谢爵嫌少唤他这个名字,陆双行的手停留在他肩侧,毫不自知已抓紧了衣衫。“分骨顶的先生们曾教过你,骨差不查案、不探究,骨差们要做的是诛杀画骨。”   “我是你的师父,”谢爵笑了下,抬起右手时、墨色的骨骼再次透出皮肤,在银光下那手近乎是透明的。“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想做什么。”   陆双行眼梢颤了下,倏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心底狂跳不止,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知道画骨从哪里来,你想知道画骨的渊源。你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只有知道了这些,天下人才真的有个未来。”   “嗯。”谢爵点头,把他那只手压下去,抬头时两人视线相合,谢爵望着自己愈加长大的徒弟。他慢慢地吸了口气,阖眼——再睁眼便将种种复杂思绪一并如潮水消退。他必须装填自己,装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一切,使他仍是那个平静、坚不可摧的谢爵。   “再选一次吧,”谢爵郑重道,“再选一次,你就不止是骨差。知画骨,识画骨。你要和我一起往白骨深处走,尽头也许只是你我的覆灭。我告诉你我缄口不言的往日,我告诉你一切的开始。我们不止是骨差与师徒,我们要为日后所有的骨差铺路。”   屋里的银光滑过他的发梢,流转在那只透出骨色的手上。谢爵在流光中微微笑起来,温声道:“我曾问过你,当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   “你找到答案了吗?”   那些流光始终令陆双行想到天人,起起落落、使他的眼睛格外深邃而坚定。陆双行看痴了,他如实摇头,谢爵便也摇摇头。   “我亦不知,但坚信不疑,我们会找到的。”谢爵说着,冲他伸手,“现在,到我身边来。” 第85章 八十五·主公   陆双行毫不犹豫握住了谢爵冲他伸出的那只手。同一具墨色的骨骼将师徒二人的命数紧密相接,在短暂的一步间、他好似又跨过了什么来到他身边。墨色的骨骸被分开进两具身躯,又跨过短短的距离交叠在一起。谢爵冲徒弟笑笑,笑容中浅浅怀着如释重负,还有些更复杂的什么、陆双行依旧是读不懂。   他被胸膛中闪烁着的安心冲昏了头脑,也冲师父笑、眼睛亦闪闪烁烁。两人像是飞快地击了个掌、只剩手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实际却已经分开。谢爵侧开身子使劲拍了下自己脸颊,自言自语说:“回神了。”   小院中,念乡节节白骨安静地仰倒在泥土中。   彻底回过神,师徒俩匆匆埋葬了早已死去的陈娘子,又将念乡的白骨仔细收集收敛好,这才熄灭了所有灯盏。离开前谢爵想了须臾,将门轻轻带上,落锁。这座小院真正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只能期望春日早些到来,将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带回。   师徒俩回到马车上,将一夜来诸事过细回忆。虽然还没找到确切藏尸中转的地方,但天杏岗的茂月——或者说是吴夫人、村外念乡和白溪镇云霞庄的灵光,三名画骨结成了关系。念乡负责毒杀青年男女,茂月负责运尸,灵光则将钻窍俊男美女的画骨送往各地。念乡又出乎预料牵扯出了经年大案:仁懿皇后之死。   念乡与她所谓的姊妹念慈替换了仁懿先皇后的贴身侍婢益善慈柔,而她口中的主公则替换了先皇后本人。然则在谢爵察觉到母亲已被钻窍替换后,念慈与所谓主公再度交换了皮囊,最终念慈扭断了自己的骨头自尽、带着皇后的遗体化作黑水,“主公”则逃离了静水殿。   念乡的措辞令陆双行十分在意:他离开了。   巧合的是,他们也知道一个主公,复喻、喻王。更巧的是,复喻最后钻窍附身的也是一具美人之躯。   陆双行自己低头思索了片刻,试探道:“我以为,念乡口中的主公,和复喻并不是同一个画骨。”   谢爵不置可否,反问说:“为何?”   “因为念乡的用词,”陆双行支着下巴答说,“从她说的‘我的主公已经离开了’推测,她似乎已与所谓主公失去了联络。虽说也能和复喻死在陆家村对得上,但从措辞上看,我总觉着根本不一样。”   令人细思胆寒的是,念乡称当时“主公”会潜入宫中替换先皇后是为了进一步接近先帝替换。这样大的野心,数十年后念乡却窝藏在一个偏僻的村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种种细节似乎都表明她已与“主公”脱离干系、或是主公与她脱离。她暴毙的样子也极为古怪,既像是自己已有所预料,又似不敢置信。   陆双行语罢见谢爵不答,默了片刻总算抛出要紧事,“那师父呢,安照二十七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爵张张口,却没发出什么声音。陆双行看出他并非踟蹰,更像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他便没有催促,只是看着谢爵,将手也挪到了师父的膝头、他得告诉师父现在他不是那个孩子了,他们都不是,他们有彼此。   “太长了,”谢爵低声念着,冲徒弟缓缓展眉,露出温柔笑意,“我好累,回去再说好吗?”   陆双行喜欢看他笑,天下再没有比师父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小时候只要看师父笑就想钻进他怀里让他抱抱自己,现在也一样。此时此刻陆双行不急着追问了,反而愣愣地说:“回家吗?”   谢爵怔住片刻,抬手摸了摸徒弟的发旋,点头道:“嗯,回家。”   师父是不会食言的。陆双行放心了,不再多说什么,挪到车前要拿过缰绳,“我来驾车,先回云霞庄和琴琴瑟瑟她们会合吧。”   “我来吧。”谢爵说着抢先拿起绳套,坐正了头也不回道,“你的伤势我真是要操心死了,落下毛病怎么办。”   陆双行满不在乎,“那以后就用左手呗。”   “胡说!”谢爵训他一句,不出声了。   之前在天清胡同附近,谢爵驾过一次车,加上这次是在野外、明显没那么横冲直撞。陆双行本来不放心坐在他身后看着,又不好直说生怕显得自己不信任师父,简直是提心吊胆眯缝着眼睛紧盯前路。跑了半晌马见谢爵渐渐娴熟,放下心来,倚着车架困倦来袭,渐渐就睡着了、两条胳膊虚抱在一起。谢爵愈发驾轻就熟,抽空回头瞥了他一眼,怕路颠簸晃荡得他一头仰倒在地上,腾出只手把徒弟轻轻拉到身后,靠在自己背上。   陆双行本来只是额头抵在谢爵背上,他是真的也乏力了,脑袋里晕晕乎乎一团浆糊、眼皮子都撑不开。谢爵驾车到底比不得经验丰富的人稳当,把他越晃悠越往下滑,最后陆双行人侧着脸上半身贴在他身上,两手不由搂住了师父的腰。   谢爵专心致志赶路,忽然听见背后的徒弟迷迷糊糊道:“……师父,小猫乖不乖?”   谢爵无奈又好笑,望着黑漆漆的土路小声说:“睡迷糊了?”   陆双行不答,嘴里依旧是黏糊哼唧了几声,不依不饶又问说:“小猫是不是乖乖?”   谢爵忍不住眯缝着眼睛笑了下,哄道:“是是,好好睡吧。”   陆双行似乎满意了,不再开口,而是拿额头蹭了两下师父的后背。谢爵本也没放在心上,见他似乎安安静静又睡着过去,刚要把注意再度放回眼前,陆双行蓦地极小声道:“不会一转弯就把小猫扔了吧?”   谢爵差点咬到舌头,顿时百感交集,微微回首瞄他一眼,见徒弟确实是睡着了,不禁叹了口气。平心而论,陆双行已经足够强大、他不比分骨顶的任何一个骨差差,可却仍然怕自己被抛弃、怕“一转弯就被扔了”。   谢爵知道他真的睡了,但还是低声认真道:“怎么会呢。”   四更天,马车赶到了云霞庄外。分骨顶骨差这次打定主意不避人群,做也要做个样子给白溪镇上可能还隐藏着的画骨一个后果看,车马浩浩荡荡停在庄子外面。两人回来,陆双行强撑着眼皮看看外面面熟或陌生的骨差——似乎事情进展顺利,便一头又栽倒过去了。   谢爵等了许久不见琴琴瑟瑟姊妹俩人,精疲力竭之下也撑不住,师徒俩相互依偎着在马车里睡着。谢爵心底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念乡的话,她暴毙时一段段掉落在土地上的白骨,都在脑海中遍遍重演。   到头来,谢爵还是一头栽倒进梦乡。同样陷在梦里,陆双行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 第86章 八十六·回家   再睁开眼,谢爵是毫无征兆惊醒的,因而整个人倏地弹了起来。他坐直身子,才发现自己仍在微微颠簸的马车中,眼前对着一张圆脸、圆脸上有对圆圆的杏眼。他和那双杏眼互相“瞪眼”半天,摸着自己的侧脸松了口气,“小被儿……”   锦缎咧开嘴露出一口齐齐的小白牙笑着往后倒,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比了个“嘘”,指指他腿上。谢爵顺着一看,见陆双行侧着身子枕在自己膝头,睡得安稳一动不动,饶是自己刚才一番动作都没醒来。谢爵再看车头,驾马的是段渊,眼睛下面挂的黑眼圈快拖到嘴角了。   谢爵有点茫然,刚想冲锦缎比划几下问问,锦缎飞快地从袖口里摸出封叠好的信笺递过来。谢爵接过来展开,认出是曹琴琴的笔记。琴琴到底是用左手写字,熟悉的人能认得出来一些独特笔锋。他低下头认真默念完了,浑身一震。   琴琴执笔言简意赅,云霞庄的画骨已剿灭,庄子上一个活人都没有。分出去的部分骨差在白溪镇与天杏岗往来路上一处隐蔽地点发现了藏尸中转的据点,业已收尾。如果不看最后一句这次简直是大获全胜——灵光跑了!他们赶来时灵光根本就不在庄子上,琴琴瑟瑟亲自去追,大抵是因为对上次司秀在暗房里惹出的祸心中有愧,她俩非要将功补过不可。瑟瑟大大咧咧,但有琴琴做主谢爵对姐妹二人能力还是放心的,既然已经去了,干脆就放手交给她们去做。   老段说话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又怕小被儿比划不来,琴琴担心他俩说不清楚,干脆走之前匆忙留了信。此时其余骨差已在往回走的路上,谢爵暂时把心咽回肚子,压低声音问说:“没死人吧?”   锦缎使劲儿摇摇头,段渊也在前头轻声啧啧,“没有能打的,放心。有人受了伤,倒也都不严重。”   这下谢爵彻底放心下来,锦缎从马车角落里拿过一把玄刀托在手上。他看了看,认出是徒弟的刀,刚想问,锦缎慢吞吞地拔开了给他看——寒光闪闪的墨色刀身像被狗啃了、刃面坑坑洼洼,只剩半截——剩下半截不知何时断了,落在刀鞘里。   锦缎把刀鞘口拿低了冲着车底,轻手轻脚一倒:断开的那半截刀身滑落出来,掉在两人眼前。   老段头也不回,背上却像长了眼睛,“这可修不了,回去得重铸了。”   谢爵无声地叹了口气,锦缎很是配合地憋憋嘴,把刀身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又点了点刀鞘,看着谢爵。谢爵小声说:“刀鞘还要不要啊……回去问双行吧。”   锦缎点点头,自己爬远了。   谢爵低头揉着眉心,想起什么,动作轻柔地拨开徒弟衣领查看他肩膀上的伤,好险没再渗血,他正要松口气,段渊又幽幽地说:“小皇叔你可得管管他,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好?他想跟琴琴学左手刀,人家琴琴还不敢跟你抢徒弟呢。”   谢爵还没开口,段渊继续道:“孩子真的不能惯着,你看小——”   锦缎扑过去捂住自家老爹的嘴,段渊腾地把手抬起来生怕她扯到缰绳,呵道:“你个没大没小的死丫头——”   锦缎呲牙咧嘴,谢爵没憋住乐了,父女俩这一折腾,把陆双行吵醒了。他揉着眼睛爬起来,看看师父,再看看车头前的老段小被儿,嘴里意味不明地哼唧了声,又枕着谢爵腿躺下了。   他来不及闭上眼睛,锦缎爬回来,俯身对着他“亮爪子”,用口型无声地“喵”了一下。陆双行忽然抬手狠狠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坐起身道:“喵。”   锦缎捂着额头瞪他,瞪完了又瞪谢爵,意思都不用比划。谢爵哭笑不得,轻轻也弹了陆双行额头一下,“不许欺负小孩。”   锦缎扑过去张牙舞爪地摇谢爵胳膊,手比划得快要飞起来了。陆双行挑挑眉,悠闲道:“就偏心,不偏心我偏心谁?”   段渊这个便宜爹在前面笑得直哈腰也不帮腔,锦缎腹背受敌、大为不忿,又爬走了。   一路上谢爵再没睡着,锦缎这小孩没心没肺睡睡醒醒,谢爵听了老段的提醒死活不让徒弟再碰着缰绳,自己和段渊换班。老段对他驾车的技术十分不放心,一刻都不敢放松。想去别的车上再找个会驾车的骨差来,又觉着也快到了、不麻烦别人了。就这么撑到回分骨顶,司郎和杨太医两个山羊胡子老伯都在山下迎人,骨差们也知道罪魁祸首之一灵光跑了,心里不光彩,司郎反倒不在意,过来看了看师徒俩,又忙公务去了。   谢爵回到山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沐浴,陆双行不跟他凑在一块儿,干脆去了自己的饮冰洗漱收拾。他擦完头发束起来,刚出到外屋便瞥见段渊上来了,干脆倚着门问说:“还不抓紧时间回去歇歇,怎么又上来了?”   段渊摆摆手,做了一个拔刀的手势,“你的刀折了,修不了得换新的。我来问问你刀鞘换不换?”   “断了?”陆双行微讶,随即想到这段时间刀一直连轴转,作罢,只是说,“别麻烦了,还是用旧的吧。”   别说刀,段渊这段日子也是连轴转,陆双行指指自己眼圈,“这也不急,你眼下青要掉到嘴角了,先歇歇啊。”   “不成,”段渊再次摆摆手,拍着自己胸口,“不忙完我这心里不踏实。”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道:“哪有忙完的一天啊。”   说罢两人皆是微愣,无奈地笑起来。段渊转身冲他挥挥手,意思是别送了。陆双行没回去,他想起自己断开的玄刀,蓦地微微挑了下眉,脱口而出道:“段叔!”   “啊?”段渊回头,立定在原地。陆双行赶上去站到他跟前,眯缝起眼睛笑了下,轻声道:“劳烦你这次铸刀用我们带回来的骨头。”   “带回来的骨头?”段渊想也不想重复道。   “嗯,”陆双行点头,笑说,“袋子口有竹叶刺绣那个,里面装的就是这次我们带回来的。”   段渊愣愣地“哦”了声,陆双行状似随口道,“不用告诉我师父,我想先试试再和他说。”   段渊没想那么多,只以为陆双行有什么新想法,应句“知道了”匆匆下山赶去修刀房。   他走后,陆双行伸了个懒腰坐在屋里等头发干,心中莫名异常放空放松。回过神听见脚步声,见谢爵穿着新换的衣裳进来。他发现徒弟的头发还湿着,随手拨弄了一下,“洗过澡了?”   “嗯。”陆双行支着下颌转过脸看他,“怎么?”   谢爵摇摇头没再开口,只是在他身前坐下。稍许,他斟着茶,说道:“怕你沾湿伤口,算了。” 第87章 八十七·山中   陆双行托着下巴看师父,两人都能闻到对方身上微凉的水汽。安静了片刻,谢爵轻声道:“跟我来。”   谢爵说罢起身便要出门,陆双行道:“等一下。”   他拿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谢爵肩头,谢爵拢了拢领口,冲他笑笑。两人结伴往后山走,原本,陆双行以为这是要去静水殿——说起万事之初,想来从静水殿起再合适不过。可谢爵领着他慢慢往林深处走,四周脱离了灯火能温暖的方隅,渐次落入万籁俱静;严冬山顶草木并不丰茂,大地仿佛一时卸下了它生机盎然的伪装,留下片片清幽寂寥。小的时候陆双行偶尔会来深山,听说自先皇后去世,这里便不再有专人打理,一切随性生长,风波曳树时碧影层层叠叠,他喜欢藏在哪片影子里,等谢爵找到。   “安照二十七年年末,有人在这儿问了我一个问题。”陆双行正陷入那片碧色树影回忆中,谢爵突然开口讲了起来。他转过脸,谢爵遥遥指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山景,他指向的也许正是那片树下的阴影。   谢爵收回手指,继续道:“那是个下大雪的日子。我母亲生前喜爱后山上冬天才会开的一种花,我想也许她死了,融汇入大地的……”他抿了下嘴,磕磕绊绊地说,“融汇入大地的黑水,也许会流向那些小花。”   陆双行屏住呼吸,站近了些,胳膊贴着谢爵的胳膊,没有打断他。   “于是我走向了山里。下大雪的日子,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埋着头往山里走。然后我遇到了一个女人。”谢爵说着,忍不住低头笑起来,看向徒弟,“她在寒冬大雪里只穿了件单薄红衣、垂着乌黑的长发。个子很高,和我皇兄一样高,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陆双行微微愣住,他从没有听过谢爵提起这样一个人,一时半晌也想象不出来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只在眼前的山峦中虚虚涂抹出了一片纤细的红影子。他能感觉得出来谢爵对她的态度很敬重,虽然口气有点揶揄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是画骨。”谢爵看着自己的徒弟,顺手理了下自己衣摆,“我们常常分辨不出来一个人是不是画骨伪装,却又能察觉出来一些人肯定不是画骨,挺奇怪的。”   陆双行张了张嘴,突然明白了什么。果然,下一刻谢爵轻声道:“那是一个天人。”   “你去了‘山中’。”陆双行脱口而出道。   “嗯,”谢爵收回视线,望向远方,“一个很美的地方。”   “一个没有画骨的地方。”陆双行却说。   谢爵微微顿了下,慢慢点头。两人蓦地同时沉默,陆双行控制不住脑内遐想,骨差总是奔波,他到过普天之下各处,也看过数不尽数的美景。一个没有画骨、很美的地方,单是稍作遐想就让人有些向往。他莫名在心中轻叹一声,问出了更想知道的事情,“那个天人问了师父什么呢?”   谢爵微微歪了下头,眼神中忽然生出了些不符合年岁的天真不谙,“她问我,可以带我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存在于天上地下任何一个角落,时间的流逝也无比缓慢绵长。我要在那里长大,我可以学到很多、包括杀死画骨的方法。”   “然后呢?”陆双行呼吸一滞,师父的年龄同生辰对不上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可真的明晃晃讲出来还是让人感慨不可思议。   谢爵稍作停顿,似是在思索措辞,“但是,因为那里的日子过得无比缓慢,我无法判断我离开了多少年、花了多久长大。也许当我回朝时,已孑然一身,所有我知道的、知道我的人,我的父母亲朋、手足兄弟都已逝去,沧海桑田,改天换地。”   陆双行试探道:“她问你愿不愿意?”   “不,”谢爵缓缓摇头,“她问我,值不值得。”   不等徒弟开口,他便继续道:“值得,只要普天之下还有画骨,就值得。”他忽然揉了一把徒弟的额发,“天下、不,你我所在的寰宇、世界,比你我想象中要大得多,不可思议大。他们说在‘山中’以外还有无穷无尽的界,其名为大荒。没有画骨,但有很多——”   谢爵卡了壳儿,“很多比画骨更古怪的非人之物。”   陆双行呆呆道:“啊……你说过的,鬼。”   谢爵微笑道:“你还记得啊。”   陆双行在想别的,一时忘了回答。他看着远方,只有一片黑暗的山峦,一个不可思议之大,没有画骨的美丽地方——陆双行情不自禁道:“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说完他骤然意识到这傻问题近乎是在亵渎师父,顿时露出一副说错话的无措神情,可怜兮兮地望着谢爵。谢爵并不在意,也不需要解释,既然徒弟能露出这副表情,那就说明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拍了拍徒弟的脑袋,转身往回。陆双行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谢爵一停,站住脚道:“你这样一说,我倒突然想起来。以前,天人跟我说,山中就像一个……一个驿站。来自不同寰宇的人可以进入山中,但不能从山中去往不同的寰宇,只有天人可以在不同寰宇之间自由往来。”   陆双行的脑筋不够用了,不是因为多复杂,而是因为绕来绕去迷迷糊糊。谢爵看出他眼底茫然,拉起他的手,点在那食指上,进而解释道:“比方说,你我来自这儿。”他的指尖划到徒弟手心上,“我们可以从这儿,到山中去。”他再划到中指上,“另一些人来自这儿,他们也可以到山中去。”   这下陆双行听懂了,“但食指和中指不连通,不往来,对吧?”   “真聪明。”谢爵夸了一句,夸得陆双行更不对味儿了,撇嘴瞪他。谢爵好笑,但表情严肃了些,“可有些特殊的位置,可以把两个不同的寰宇连接起来。我会在后山上遇到天人,便是她在各界寻找有没有通过那些特殊位置去到了不同寰宇的人。”   陆双行其实已经察觉到他俩的话题跑偏了,不过谢爵难得跟他说这些,他倒也乐意听,遂没有提。谢爵说得轻描淡写,他无法想象山中的日子究竟如何,只知道所谓天人说的是真的,谢爵回朝时,那个比他还要年幼一岁的小皇侄已经长成了一代明君,成了一个眼神威严如鹰的老人。而他依旧年轻如初,好像所有人都没有等他,也无法等他。   陆双行心口说不出的酸涩胀痛,他没有来得及参与,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沮丧心疼。他的师父失去了母亲,错过了数不清的年,后来他长大了,那个能给予他温暖怀抱的亲人早已消逝无踪。   四下里黑暗环绕着师徒二人,陆双行看着师父、谢爵一手拢着被他披上的外衣,像是有点冷,在徒劳寻找着难以留存的暖意。陆双行再抑制不住了,从背后环住了师父。   谁也没料到,谢爵受惊似的腾地挣开了陆双行双臂,两人视线撞在一起,陆双行张开的怀抱还停留在半空。谢爵猛地回过神来,不由慌忙道:“双行?我走神了——”   陆双行眼底微暗,状似无谓垂下双手。他提着的那口气,便要用这口气撕开抑止的心绪说些什么,只是还没启口,谢爵眼神恍惚了下,冷不防直挺挺地倒下—— 第88章 八十八·悬崖   从窗前往外看,那棵白玉兰开开落落,先绽出洁白如玉的瓣,然后才生满柔嫩绿叶。严冬时日树杈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土黄色的枝桠向着天穹无谓生长,像是水中绽开四散的墨痕,无法预料游向何方。   陆双行借着那枝桠发了会儿愣,轻手轻脚地将窗子关上,又轻手轻脚地落了锁。   他在常悔斋待的日子恐怕比在饮冰还要长,所有陈设闭着眼睛也清楚在哪儿。黑夜里无人点灯,他顺着黑夜游走进卧房,垂眼看向床榻以上。谢爵平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发髻已经解开,柔软墨黑的长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翘到鼻梁上。陆双行看了片刻,伸手将那缕头发理出来拢好。他的心比万籁俱静的山顶还要沉、还要静,一片漆黑,连月亮都找不着。他总觉着自己的心其实很少有起伏,起伏大多也是因为师父。此时是难以言状的平和,毫无波澜,今晚是个安静无风的夜,夜色沉沉便能把时间拉扯得格外绵长,而他等得起。   陆双行爬上床榻,俯身躺在谢爵身侧,拿额头肆无忌惮地贴在他身上。在车上睡了太久,眼下困意全无,陆双行瞥见了谢爵从山中带回的那些书卷,好像永远不会泛黄变旧、崭新如初。谢爵也是这样的,他不会改变。   不知过去多久,陆双行听到一声沉吟,他没有动,看着谢爵揉着太阳穴坐起身子,才意味不明说:“醒了?”   “……怎么回事?”谢爵眼前模糊,太阳穴也微微有些胀痛,半晌才清醒些。他放下手时陆双行也已起身,师徒俩面对面坐在床榻上。等了许久都不见徒弟开口,谢爵刚要出声,陆双行蓦地说:“你身子骨越来越差了。”   谢爵张了张口,有气无力道:“杨太医也说了没有大毛病,无非是休息好了就好一点,近来是忙得脚不沾地。”   陆双行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卧房里寂静黑暗,谢爵抬眸也看徒弟,陆双行的眼睛像是玄刀寒光闪闪的刀锋,映照出自己的影子、把自己禁锢在其中。谢爵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异样预感,像是被扑食前的狸奴盯紧——不,也许是林中食人的老虎,他被盯得动弹不得,心里也打起鼓点。谢爵艰难地收回视线便要起身下床,不假思索便想把自己撤出那双幽深的眼。他才侧过身,陆双行猛地撑起上半身,一下子把他掀回了床铺上。谢爵的后脑勺在软枕上磕了下,不疼,但闷闷的。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双行?”   “我们聊聊。”陆双行说着,左手伸向了谢爵右手,谢爵不由想躲开,偏生他刚醒过来身子还在迟钝,愣是被徒弟擒住了手腕。谢爵能甩得开,可想到徒弟的伤势,立刻又起了犹豫。两人隔空对视了须臾,谢爵放弃了,叹气道:“你怎么了?”   谢爵一直秉承有话就说,有问题就解决。今天却不知怎的,胸中像是挣动着隐约恐慌。他并不愿意掌控一切,只是骤然有种预感:他亲手拉扯养大的徒弟,走着走着低头瞧瞧,地上那团影子仍是只粘人爱撒娇的小猫。等他不经意间回头,才发觉他藏起了许多,而他看不懂了。   谢爵在刹那间困惑不已,忍不住蹙着眉轻声道:“你在想什么,我愈发不懂了。你越长大,我就越不明白你。”   陆双行没有接,捏着他手腕的力度倏地更加收紧。谢爵被捏得有点疼,却全然顾不上,一股脑道:“你在求什么呢?”   这些话语如同诘问鞭笞,几乎逼得陆双行发疯,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干脆捏断师父的手腕。干脆捏断那只手腕好了,捏断了他就再也拿不起来玄刀,他就不是天下人的小皇叔,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师父。陆双行只想了一下便升腾出种难言的满足和快意,他冲谢爵淡淡一笑,慢慢道:“我把常悔斋的门反锁了,所有的窗子也锁上了。”   “……什么?”谢爵不明所以,仰头去看窗子,再度要坐起身。陆双行手背似在眨眼间滴落了墨,晕开出暗色的骨骼,谢爵只感到整个右臂一震,自骨骼深处而来的麻让人动弹不得,当即又瘫倒回去,险些蜷起身。陆双行攥住他的手不松,垂眼观察着谢爵那只右手也渐渐混开透出墨色的骨,“我替你向分骨顶告了假,说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谢爵大惊,顾不上从手臂往肩头延伸的麻震,脱口而出道。   “有琴琴瑟瑟去追灵光,老段在分骨顶坐镇。冬巡也结束了,大多事情告于段落。我们可以歇歇。”陆双行无辜地歪过头,“这段时间你可以慢慢弄懂我在想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陆双行说着,将那只手牢牢按在谢爵头顶,倾身压了过去,自己的另一只手撑在谢爵耳边。修长的小臂与软枕之间架空着窄窄的间隙,从骨骼深处传来的震与麻即将蹿进谢爵脑海中,他紧紧蹙着眉,不禁想要缩起身子,却又被死死压着,只能徒劳地侧过脸。陆双行异常安静地盯着他,过了须臾才继续道:“我打算告诉你我在求什么。我不怕你生气、冲我发火。或者你要打我骂我,我也无所谓。”   “你——”谢爵心中一凛,转瞬之间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那骨骼中的震麻也许不是自皮肉深处,而是从徒弟的手上传来、要把他碾得支离破碎。他的话说到半截,身上便猝然一沉,嘴唇碰到了柔软而冰冷的东西,牙齿也撞上了牙齿。谢爵不可置信,胸膛一时爆发出气力拼命掀开徒弟翻身坐起。陆双行仍旧攥着他的腕子没有松开,两人筋骨都被扯了下,像是要脱臼似的鼓胀。明明只贴上了一霎,谢爵却如同被抽空了吐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爵瞪大眼睛,他的小猫幻化作了不曾识得的陌生人,用复杂而幽暗的眼睛困着他。谢爵脑海中一片空白,要说什么忘了,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我要求什么,你明白了吗?”   陆双行一字一句道。 第89章 八十九·坦然   谢爵兀自怔住,难以置信。片刻的僵持对峙,谢爵甚至忘记了眨眼,他愣愣地扯了下自己被攥住的手腕,陆双行不动也不松开,手没有挪开半分。谢爵缓缓垂眼看了看两个人的手,墨色的骨骼让两只手变得陌生,好像穿透了皮肉,是骨与骨连接在一起。   谢爵并不愿掌控一切,此时此刻却想要去把事态扳回正轨。他的呼吸猛地颤抖了下,低声道:“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还未说完,陆双行突然咬紧牙关,把他人再度掀回床榻上,这次手不再撑在耳旁,而是压住了谢爵的肩头。谢爵近乎胆战心惊,抬手想要推开,整个右臂却麻得蹿进心底,让他难受得拧紧了眉心。   “我明白,也知道。”陆双行嗓音低哑,咬牙切齿般念着。“是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但我没有。”他把师父的手扳到软枕上,压住的力度重得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骨节嘎吱作响。“动不了吧?我一直都知道怎么把你困住、让你动弹不得,让你安静下来仔细听听我想要什么。可我没有。”   “拜托了,答应我吧师父。”陆双行蓦地放软声音,边说边矮身,将脸颊贴在谢爵心口上,撒娇似的蹭着,语气也愈发乖巧起来,“拜托了,拜托了师父,小猫保证会乖乖的,我只要这个。”   甜软的语气让谢爵不寒而栗,错了,一切好像又错了。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谢爵睁大眼睛,大抵便是为此、眼眶毫无征兆酸涩无比。他挣扎着说服自己,如同自言自语,“双行,听师父说,你只有十九岁,你还有无数的时间去思索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   他温声说着,这些温声细语曾无数次安抚过陆双行的心,而今却勾起了翻涌在骨血中的暴戾。谢爵竟从自己的话中体会到了濒临绝望的祈祷,错了,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的。他情愿是徒弟一时晕头转向,错把依赖当作了情爱,他还有机会和时间教导他究竟什么是爱恋,他分得清楚。   遗憾的是,谢爵在眨眼中意识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情爱到底是什么样。   他真正体会到了绝望,乃至没有感到徒弟的手顺着衣摆伸了进去,直到冰凉的指节滑过腰肢,比夜里那盏没能点明的铜灯摸起来还要凉,却好似烫到了谢爵。他颤抖了一下,脑中那丝弦险些崩断,终于不管不顾拼命挣扎——   谢爵抓着陆双行的肩膀把人摔向一旁、格外轻松。他弹起身,那一刻骤然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松力的!谢爵知道自己应该头也不回地奔逃,或者他说不定该拿鞭子狠狠抽徒弟一顿,把他给抽清醒。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回过头,瞥见陆双行捏在指尖的物什,谢爵从头凉到脚,心立刻悬了起来。   那是一枚行香,正是出自那位画骨之手。陆双行并没有冲他笑,眼神森冷无底,毫不犹豫地捏碎了小小行香。一股甜腻缠绵的香气顿时在卧房中四散开来,毫无征兆地弥漫进谢爵口鼻之中。他来不及屏息便被呛住,扶着麻木的右肩咳嗽起来。陆双行就那样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盘腿而坐。他好似没有受到香雾的蛊惑,思绪与胸膛却先一步烧了起来,迟来将自己拖入火海。谢爵很快便四肢发软,手虚抓了把桌角,人跪坐到地下。陆双行直到他不再咳嗽才慢吞吞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师父面前、正坐。他听到谢爵剧烈而难耐的喘息,冲师父露出天真的笑容来,柔声道:“师父晕倒以后,我把常悔斋收着的不净砂全都吃了。”   谢爵瞠目结舌,勉强抬头聚起视线看向陆双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净砂有毒。本就是和香雾以毒攻毒相互抵消,先前他没有中毒却吃下不净砂,根本就是在胁迫自己!眼前的人同从前一样笑容乖巧、语气又甜又黏糊,谢爵却冷到心底,以至于忘却了行香发作后身躯的焦灼炙烤。   果然,陆双行抬手抚着他的侧脸,轻轻把额头贴了过来,小声道:“看着我去死。或者,留下来,不会有人到常悔斋打扰我们。我有很多天可以慢慢告诉师父,我爱上你了,我想要你。”   “师父来选吧,”他的语调再度软得像棉花,带着含糊的鼻音,说出的话却含着森森冷冽,“想我死吗?我不害怕。”   谢爵被那森森冷意包围,行香的甜腻令身体绵软无力,他支撑不住自己,快要倒在徒弟的怀里,是最后一丝惊惶与恐惧硬生生地撑着他还能跪坐在原地,不要一头扎进深渊。那甜腻浓稠得化不开,像是变作腥膻,让谢爵想要干呕、流泪。   没得选,他的好徒弟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若是真的要自己来选,他该是把行香交到自己的手上,决定要不要捏碎。他不再伪装,但仍然布设了甜蜜的陷阱,他把两人都拉了进来,他敢问师父:要不要看我去死。   谢爵不敢思考,他不敢思考自己会不会捏碎行香,更不敢思考死。他失去了太多太多,不敢去赌能不能再承受一次离去。行香甜美温软的香气将他胁迫在原地,谢爵的思绪如同一团浆糊,眼皮更是酸涩沉重地抬不起来。滚烫的身躯将他拥在怀里,慢慢走向床榻。他被放下,然后又是同样滚烫的身躯,厮磨的肌肤褪下衣物,即使那手臂伤痕累累也难以挣脱。   “到我身边来。”   谢爵听到陆双行在耳畔一遍遍呢喃,用滚烫的嘴唇吻着他的脸颊和脖颈。   到我身边来。那些吻也让他成了赤裸的白骨,无处可躲、无处隐藏,投身进漫无边际的欲海。   陆双行一遍遍吻着谢爵突起的锁骨,慢慢往下。适才未觉自己是在痴狂,现在,他知道自己拽着师父陷入了泥潭。并不忧心,也并不茫然于其后,因为师父就是这样,无论自己做什么,最后他总会原谅他。   污浊的秽海浮沉,却将他引向极乐,海水是冷的、冰的。谢爵的唇舌是温的,软的。他在秽海中吻着他,像是迷途的幼兽探求着温暖的巢穴。烫——将自己那皮囊烧化成灰烬的,其名为爱火。 第90章 九十·爱火   后来那夜里起了北风寒。谢爵被烧得眼下一片通红,肩上却像落了团雪。寒夜的冰冷令裸露在外的上身稍一触碰便打起寒战,不需施太多的力就烙下了淡淡的红印。行香雾障障蒙在脑海中,令视线变得斑驳陆离。他几乎看不清楚陆双行的脸,但湿滑灵活的唇舌仍是吻住了嘴唇,一寸寸舔吮索取。谢爵想要闭嘴,牙关软绵绵怎么也咬不住,倒像是在同那作乱的舌尖辗转缠绵;他痛苦地蹙着眉,意图已被徒弟察觉,透出深色骨相的手牢牢压住他下颌,逼迫他展示鲜红的口腔。陆双行吻他不够,鼻尖蹭着谢爵侧脸低声笑道:“师父的舌头很好看,牙齿也像贝壳一样雪白雪白的。”   剥脱的衣物堆在身下,行香甜腻的气息把最柔软的衣料衬得粗糙,刮着后背隐隐作痛。陆双行的手上布满经年累日磨砺出的刀茧,从皮肤上滑过时让谢爵蜷缩着身子只想躲开,他一动,只感到下身抵着硬挺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在他腿间磨蹭。谢爵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俯在自己身上的究竟还是不是他的徒弟,而不是一个被钻窍替换的画骨。但有时候人就是有种直觉,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画骨。   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思绪迟钝难以琢磨,身躯则愈发敏感灵敏。陆双行咬着他颈侧,折起谢爵一条腿,不自觉用力的五指快要陷进腿肉中,沾满黏糊脂膏的手指顺着腿间探进臀缝。谢爵在那一刻像被突然抽走了一切,似哭非哭的低吟哑然而止、一动不动。陆双行似乎停顿了一刹,手指却仍然探进了隐秘的穴口。修长的指节把乳白色的膏脂带进深处,他急躁地转动着手指,强迫后穴尽快接纳自己。最后的理智却在提醒着陆双行不能弄伤师父,他分出神来瞥了眼谢爵,见他抿着嘴唇,牙关似乎终于咬在一起、正微微打颤。进出的手指渐渐加深,行香甜美的雾障让身躯变得柔软放松,他抽出手指时穴口吞吐着半融化的白脂流淌而下,陆双行偏头亲了亲谢爵的腿根,挺身便要插入。不想或是那穴口扩张不够,或是他太过心急,柱头擦着穴口滑了出去。陆双行舔了下嘴唇,一手掐着谢爵的腰,一手扶着性器缓缓挺进,穴口艰难地吞着、箍得他眉头也蹙了起来,硬压着自己想要不管不顾捅进去的心思慢慢往里进。   他死死盯着吃进自己性器的穴口,被撑开后充血变红,显得可怜兮兮,好像吃不进了,深处却悄悄吸着自己。热而狭窄的内壁吃着性器,陆双行进到了底,单是二者结合着紧密相连他便头皮阵阵发麻,满足得无以复加,抱着谢爵的腰把他拖起来,也不急着动,反而顶着额筋直跳的满足感假装悠闲地问师父,“要看吗?”   谢爵咬紧牙关的动作变成了咬紧下唇,把唇瓣先是咬出小小一块儿苍白,又迅速染成深红。陆双行知道他现在不会舒服,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夜晚很长、行香乐于把人勾向荒淫。他挺身耸动,性器撞进内壁更深处令他眯缝起眼睛,趴在谢爵肩头又啃又咬,结实的床榻被突如其来大开大合的动作晃荡得嘎吱作响。那响声突然惊动了谢爵,他嘴里爆发出一声哭似的急喘,却拼命睁大眼睛。   湿软的内壁让迷途的小兽找到了巢穴,这里便是他的归处。陆双行毫无章法,只知道拼命往里撞,谢爵腿根被撞得泛红,抽气声越来越快。可惜陆双行听不到了,埋头咬着他胸前的乳珠用牙齿厮磨亲吻,他想哭,脑海中的满足甚至盖过了肉欲,他渴望的东西现在被抓住了,只能温驯地和他交颈迎合。乳珠被舔咬得挺立起来,一圈圈牙印宣示着所有,陆双行无意中吸吮着、嘴里含糊地念叨说:“弄痛你了吗,师父会原谅我的,师父会原谅小猫的对吧?”   满屋黏腻的水啧声夹杂着肉体撞击在一起的拍打,陆双行只记得把性器往里塞操他,操得猛了又突然醒过来,低头吻谢爵额角上那块儿不甚明显的疤痕,求饶似的带着哭腔道:“双行不是故意的,轻一点师父就不疼了……”   接着湿热的后穴却愈发柔软听话,他趴在谢爵身上不停挺身,他快疯了,眼泪也含不住顺着眼眶往下掉,落在谢爵胸膛上,被寒夜变得冰凉。一直被随心掌控的肉身化作了最难驯服的东西,谢爵的眼神放空、像被行香的毒迷碍,像一具空荡荡的皮囊。他没法掌控谢爵,也没法掌控自己的欲孽,谢爵先开始还用无力的手腕试图推他,后来手垂在床榻上、只有指尖细微地抽动几下。他毫无反应,令陆双行从急躁逐渐暴躁,把性器几乎全抽出来再换个角度顶进去,止不住地念道:“为什么不理双行了?这样呢,这样会舒服一点吗?”   他好像碰到了什么触发的机巧,谢爵猛地抖了下,鼻子哼了一声。陆双行顿时受到鼓舞,爬起来捞过他的身子,把谢爵摆弄成跪趴的姿势,再次插入。细瘦的腰肢深深塌陷,好像一只手就能攥住,他的身躯柔润如深井,引着陆双行想操到最深的地方、射进去,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肉体击打的声音掩饰着陆双行带着鼻音的呜咽,坚硬的性器突突跳着好似把小腹上也顶起了隐约的小山,谢爵小腿骤然绷紧了微微抬高,脚背绷成了直线。他终于压抑不住不驯肉身所带来的快欲,短促地哭叫了一声,把两人游离的思绪同时扯回了脑海。顺从肉欲就会变得痛苦,忤逆肉欲也会变得痛苦。谢爵脸埋在软枕上咬住了薄薄的布面,他眼前一阵阵的白,好像陷入了行香绵绵的雾。陆双行似哭似笑地呜咽着掉眼泪,趴在他背上,用手抚摸着吃进自己性器的谢爵的小腹。   “射进去会鼓起来吗?师父会给双行生小猫咪吗……”陆双行咬着他的颈根,蓦地突然打了个激灵,松开牙改为柔柔亲吻,温声道,“不行,师父永远只是小猫的。”   性器颤动几下,精液射进深处他也不愿拔出来,扳过谢爵的脑袋和他接吻。像是痴傻而天真的稚子吮到了糖,陆双行不知疲惫地舔着谢爵的舌头,在口齿间用气音道:“师父也爱小猫,对吧?” 第91章 九十一·苦   没有人回应他。陆双行并不在意,把谢爵仰面放在渗着块块水渍的床榻上,分开他的腿根。后穴吞吐出混合着融化脂膏的精液,又红又肿的嫩肉挂着乳白浊液,显得有点可怜。陆双行喘着气欣赏了半天,眼眶里烫得像团火在烧灼。他用掌根蹭了蹭不知不觉掉下来的眼泪,感觉自己又硬了,根本不知疲惫。谢爵面无表情、任他摆布,只是侧着脸看向一旁,眼底水盈盈的。他的皮肤上仿佛透出了行香的甜腻与兰麝略腥气的淡香,陆双行不喜欢这个味道,他喜欢师父身上那一丝半缕说不出的香,要钻进他怀里才闻得到。他污浊的精液掩盖住了谢爵身上的香气,陆双行趴在他肩头闻了闻,心中既有种占有得到的满足,也觉得很脏。   谢爵身上的温度渐渐消散,鼻尖摸起来凉凉的。他完全不挪动身体,也不说话,不给人半点反应,只是腿根时不时抽搐一下。陆双行往下腹蹿的那团火慢慢熄灭了,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一时。他抱起谢爵去沐浴,热水唤回了皮肤该有的温度,陆双行左手上的骨色仍未消退,他用那只手舀水淋在谢爵被他啃得满是牙印的颈子,修长纤细的脖颈此时微微颔首,是一截好看的弧度。   他真漂亮,他才是天上的天人。陆双行想着想着,凑过去亲他的脸颊,怕弄伤他下面不敢再来一次,干脆握着他的手往自己下身带去。在水里微微有些阻力,谢爵的手也不像平时一样温或是凉,因为水就连那些日积月累磨砺的刀茧都变得软滑。陆双行爬过去亲他耳垂,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像是一只求欢的凶兽。直到水又变温了,陆双行才把师父裹上干净的衣裳抱回去。   整个卧房开始陷入诡异的安静。黏腻的水啧,躯体撞击与压抑的喘息都完全消逝,只有衣料与床铺摩擦时轻微的窸窣。陆双行被这安静搞得突然有些惶恐,他不惧黑,但还是点了盏小小的油灯放在远处。暖色光晕中谢爵只侧着脸,似乎在看那火苗,墨黑眼仁儿里一团摇摇晃晃的橘光。陆双行不喜欢他这样,遂轻声小心翼翼呼唤道:“师父……”   谢爵纹丝不动,似乎也不是直勾勾盯着那火苗,眼神飘忽不知往何处。陆双行不厌其烦地喊他,谢爵也兀自不给他半点反应。有一刻陆双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耳朵不灵听不见了,他眼眶再度发酸发热,泪就挂在眼底、急躁不安。终于几滴眼泪还是滑了下来,陆双行委屈着喃喃道:“师父,双行在哭呢,你看不到吗……”   良久,谢爵缓缓转动眼仁儿,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他。陆双行看不懂他的神情,但得到一个眼神便足够满意,侧身躺下来,手臂紧紧搂住了师父的腰身。   谢爵的感官因为行香再度开始迟钝,但思绪稍微转动起来。胸膛涌动着巨大的痛苦与绝望已经掩饰住了身体上的不适,即使那怀抱与手臂只是温顺地搂着自己也难以挣脱。他知道徒弟已经合上了眼睛,似乎很快便会陷入梦乡,而他兀自盯着天顶、心中无比苦,乃至有些自责。   到底哪儿错了?哪里他做错了,到底是哪里自己错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只一想,谢爵便几乎痛苦得想要蜷缩起身子痛哭。他快要发抖了,便使劲儿咬了下舌尖,让尖锐的疼痛刺醒自己。谢爵在脑海中计算着画骨香雾的毒:发作起来不会一次而止、因人而异,不吃下不净砂,他不知还要多久才会过去。   谢爵毫不怀疑陆双行真的吃了常悔斋收着的不净砂,他的徒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并且他也知道,至少在琴琴瑟瑟回来前,真的不会有人跑上来找自己。因为他在分骨顶数年从未告假,更是嫌少休沐。陆双行向众人传达了他想休息的意愿,不到万分紧急,谁也不会过来“打扰”。   更要命的是,琴琴瑟瑟若是没找到灵光,恐怕会惭愧不已,不但不会上来常悔斋,还会要司郎罚俸处置自己。   谢爵的心起起落落,常悔斋真的被陆双行给封了起来,连那灯芯都不曾晃动。   “师父在想什么?”   谢爵陡然一凛,陆双行语气幽幽的,爬起来撑着下巴看向他。谢爵脑袋里又空了,盯着他看了须臾,思绪却又迟钝起来,只是心口突突跳着疼。他疲惫却不带迟疑地瞥开眼不看徒弟,继续盯着那盏灯。   见他不理睬自己,陆双行便轻手轻脚躺回去,钻进他怀里闷声道:“你不想说,我可以说;以前你搂着我睡,现在我也可以搂着你了。”   他闻了闻谢爵的头发,眯缝着眼睛傻笑道:“师父好香啊。”   谢爵被他锢在怀里,他察觉到了,那个曾经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病弱小猫崽儿真的成了一个……一个……   谢爵又恍惚了。骨差命里奔波、生死一线,他不是没想过他们师徒的未来。他以为的却是自己能一路护他周全。他给自己设想过的最不好的结局,左不过也正是骨差最普通的结局:死在某一次诛杀画骨的公务中。   可偶尔偶尔,谢爵也会幻想过他们是分骨顶来来去去骨差中最幸运的那个。自己能活到老、寿终正寝;陆双行会娶妻生子,他的孩子就别再做骨差了——   也许正是刹那的贪念,一切都又错了。一刹那的贪念,大抵他从不该奢望美满周全。因为幻想过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于是招惹了不堪,再难收场。   “要是天下人都知道你有多好,只有我不知道就好了。”   是陆双行的话再度打乱了思绪,谢爵心拧了起来,听着他细碎的呢喃。   “你总是把我当成小孩。”陆双行埋怨似的说着,头枕在他肩上。他这样说着,姿势却仍像是个依偎进人怀里的稚子,“其实又傻又天真的我早就死在陆家村了,比我叔父把我卖给人牙子还早。”   陆双行趴在他耳边撒娇道:“师父,我甚至都不姓陆呢。是你给了我一切,溺爱我、 娇纵我,让我变得无法无天。我什么也不怕,你想打我骂我,想我死想杀了我我也不怕,我就是敢这样做。”   即便事已至此,谢爵其实从未想过他去死。谢爵不敢想,可也不知明天会如何。   陆双行笑说:“你给自己捡了一个大麻烦,亲手把他喂养长大了。”   他说着突然又兴奋起来,腿硬插进谢爵腿间蹭他,“有一次你吸了香雾中毒,我真的好害怕,我怕香雾其实还有别的毒性伤害到你。可你安慰我说不会的。我一面害怕一面脸红得难受,像是有团火在烧。你没告诉我为什么,我躲在门外听着你的声音自亵,羞愧之余却幻想过如果我还是缠着你,磨着你向你撒娇,你会不会仍然纵着我,肯让我抱抱你。” 第92章 九十二·淹没   陆双行说着说着,不由沮丧,声音也不自知地冷下来,“那个时候我觉得我能耐得住。我耐得住情爱、能一辈子待在你身边做你的好徒弟,不越一步。这对我来说太苦太难了,难得令我惶恐,比面对画骨还要害怕。可惜我耐不住了,要是你再推开我,我真的会发疯。”   他拉着谢爵的手去摸自己的膝盖骨,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脱离那些古怪而压抑的情绪,继续柔声道:“以前有回我们两个一块儿从山坡上滚下去,你紧紧护着我,膝盖骨差点被山坡上的碎石碰碎了。我也磕到了,回来后你帮我擦药。我们好几天都没休息好,揉着揉着,你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那时候我偷偷亲过你,”陆双行仰起头吻了下谢爵的额头,“像现在这样。”   他说的这件事,谢爵早忘记了。手指慢慢摸索着膝盖骨时,隐约便模糊出了一星半点的记忆。那时的伤早已痊愈,磕碰的疼大抵烙在了陆双行心底。谢爵听着听着只觉痛苦得无以复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哪里错了——   陆双行脸埋在他发间、声音有些嘶哑,缓缓说道:“我怕你被浊世恶浪淹没,于是我什么也不做。可我什么也不做你还是被淹没了。”   “我的情意是浊世恶浪,我心里明白。师父什么都没做错,双行知道的。”   谢爵胸口像是压上了万钧之重,闷疼得无法喘气。然而行香不再给他陷入思索的机会,眼皮沉沉地阖上,便一头栽进了幻梦里。   陆双行支起头观察了片刻,见他真的睡了,暗松一口气,搂着谢爵的腰也闭上眼。   这一觉谢爵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做。他许久没得来一个单纯休息的机会了,以至于睡醒以后腿有点麻麻的,大概是睡了太久。谢爵捂着头坐起来,陆双行不在卧房里,洗漱用的水早已打好了,摸上去还是温的。谢爵叹了口气,走过去试着推窗子,果真落了整整两重锁。他用力掰了下,发觉身上根本使不来劲儿,行香的甜香仿佛郁结在四肢百骸内,卸掉了一切气力。   谢爵立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了须臾。骨色渐渐晕出,很快便染上指尖。他又扳了下锁扣,仍是纹丝不动。谢爵有一瞬间的茫然,什么也没想出来。他洗漱完了出到外屋,见徒弟坐在矮几旁,正吹凉早饭要吃的白粥。瞥见他出来,陆双行笑了笑,甜丝丝地喊他,“师父。”   谢爵不理睬他,随手抽了几卷案牍走到书案前坐下。陆双行果然端着瓷碗黏了过来,把吹凉的粥喂到他嘴边。谢爵不看他,翻开卷宗扫了几眼,那只手便也一动不动地举在旁边,半晌连抖一下都没有。   “你不想吃?”良久,谢爵的书翻过一页,陆双行才放下。他两手托着下颌看他,轻声道:“绝食是吧?好呀,你可以不吃。我总也不可能永远把你关在山顶——虽然我很想这样。你不吃那就饿上几天,饿到几天后没力气了,有案子突然必须要你去、有骨差传信回来求援,你一点劲儿都没有,只会耽搁。”   他歪过头,冲师父露出一个无辜笑脸,“你耽搁一会儿,就有人会受伤。耽搁半天,就有人会死,就有人再也回不来了。”   “不吃吗?”陆双行再度舀了一勺白粥送到他嘴边。   谢爵简直要气得咬牙切齿了,半句回呛的话都说不出来。他面上仍是岿然不动毫无反应,甚至看也不看徒弟,陆双行动作飞快地把勺子放回碗里,谢爵拿过碗低头尝了一口,他喝的时候陆双行便把剩余的小碟子也一样样端了过来,自己则退到一旁安安静静吃饭。   吃完以后陆双行也没再来烦他,谢爵慢慢翻看分骨顶的那些卷宗,发现徒弟把需要整理编写的案牍全收起来了!墨和砚台还在,笔则一支都找不着。谢爵差点气笑了,闷着气盯着那些陈旧的卷宗半天,把脸深深埋进了掌心中。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跟徒弟开口说话了。以前他说纵是有万语千言,也不该说,说多了厌弃。现在把五脏六腑翻个遍,却一个字都找不出来。他心里对陆双行的感情一时复杂到了极点,化作一片空白。   本该是如此坦然的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谢爵回过神时,才察觉到陆双行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腿上,拨弄他垂下的发梢玩。谢爵想推开他,也知道推开了还是会缠上来,保不齐又触动了他哪根弦疯疯癫癫的。谢爵打定主意无视他,就是要半点反应都不给他、让他自己闹,“闹”这件事是需要反应的,没有反应他自己会发现没用,也没趣。   接着,谢爵余光瞥见陆双行的袖子下面沾了一小块儿不太明显的墨痕,似乎是字迹未干蹭上去的。   他蓦地想开口问问是你替我写过了吗,最后只咽了回去。   一直不说话对谢爵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在山中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就愈发讲不出话。山中有人曾对他说,听不见也是好的:不闻烦扰,只念正法。谢爵把这句话改了一个字,说给了锦缎。不言烦扰,只念正法。锦缎反问他什么是正法,谢爵没有说,山中的一切都是眼前所在的这个寰宇闻所未闻的,他没有办法解释。   那时陆双行也在旁边听着,一大一小都只以为谢爵是被问住了,对望一眼直笑起来。谢爵看着他们的样子有些无奈,但也喜欢他们笑时的纯粹,遂跟着也笑了。   他想起来了那个没给徒弟讲完的故事。那是一个来自山中的故事,被称为“五百强盗成佛”。也许讲完了,谢爵还要绞尽脑汁向陆双行讲述什么是“佛”。他记着这个故事记了很多很多年,因为在故事的最后,即使是五百个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乃至被腕眼受刑的强盗最后也能改过自新,发愿向善。他想到了那些藏匿在人群与皮囊之中的白骨,用性命堆起来的白骨。是否在此界众生中,也有一法能使人与白骨解脱、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谢爵叹了口气,有时候他总觉得画骨还有“救”。这个想法也会让他不舒服,有种自己背叛了饱受画骨之苦的天下人的惭愧。他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掌心。   “想什么呢?”   陆双行爬起来,笑眯眯道。 第93章 九十三·天人   谢爵置若罔闻,手指在墨迹上慢慢划过。这些册子本也薄薄的,记载着数不尽数命丧画骨的命数;后来日子越久,薄薄的册也积攒得越厚、需要库房来存放,可仍然抵不过那一条条性命的重。他托着下颌看了片刻,突然觉得肩头也变沉了,沉得抬不起头。   他不出声,陆双行也不追问,依旧是躺在他腿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又改成侧躺着,真的像是一只百无聊赖的猫。谢爵不低头看他,陆双行偏生卡着时间,在刚好把他腿压麻前爬起来,坐在案几对面托脸看他。   谢爵一早就发现了徒弟能盯着他看上很久,好像只要自己不打断就能一直看下去。以前他不觉得这目光有什么,现在蓦地如芒在背,好像那视线穿透了衣裳与皮囊,在窥伺着内里。谢爵自觉坦然,一动不动片刻犹觉心里刺刺的,终于耐不住动作极小地偏了偏身子。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可逃不过陆双行的眼睛,他微微一笑,悠闲道:“师父不喜欢我盯着你看吗?可双行以前也总盯着你瞧呀,有什么不一样呢?”   谢爵不欲申辩也不想思考,干脆两手把书一合,站起身走到了窗边。透过窗纸可以看见外面虚虚摇曳的树影,不过天色难辨。他兀自能察觉到陆双行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几乎想要缩起身子躲闪。   常悔斋不小,此时他却像是只困兽,在狭窄的牢笼里来回腾挪,寻找一个能躲开的阴影。谢爵走到哪儿陆双行就跟到哪儿,后来谢爵走来走去都是徒劳,干脆在卧房里席地而坐,抱起胳膊发愣。休憩不是谢爵擅长的事,他不会觉得无趣,也不会希望自己忙碌,因为忙碌意味着画骨猖獗、意味着有人会死。但他就是不擅长“休憩”,尤其是没被困倦填补的休憩。   便是在茫然的一刹那,他甚至希望自己也是一具白骨。在他所相处的世上,真的有种生命能将皮囊与白骨拆分,赤身一具白骨也不惧旁人目色、对欲念与污秽腌臜坦然无比。谢爵自己也几乎可以算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他的求从不停留在肉身之欲,便难以面对一身心肝脾肺,筋骨热血。他第一次发觉没有不净砂,肉身竟然成了如此难以驯服的东西,行香的雾障勾结在身中,让四肢百骸都绵软无力,恐怕他现在都挥不起玄刀。   谢爵忽然有些惶恐。无法被轻易驯服的皮囊,是画骨最渴望的东西。皮囊本就是属于人的,人却也究竟无法随心掌控。   他坐在那儿发愣时,陆双行贴了过来,把头钻进他怀里磨蹭。衣料光滑,陆双行不厌其烦地钻在他怀里蹭,把嘴角慢慢蹭红了。他的手也不老实,揽过谢爵的腰身,好像要把那么大一个子缩进谢爵怀里。他变成了一只贪玩的小猫崽儿,用嘴唇叼着师父的衣领扯开。谢爵胸口的皮肤骤然接触寒意,猛地回神,他抬手推了一把陆双行,用力起来却如同手被卸脱臼,半点劲儿使不上,像是拿腕子戳了徒弟一下。   谁料陆双行反倒受到鼓舞,更兴奋了,攥着谢爵两手反锁在背后,舔他突起的锁骨。湿软的舌头让谢爵头皮发麻,当即往后躲,陆双行借着劲儿干脆往下倒,两人扑在地上,谢爵来不及反应,陆双行叼开他衣领子,含住他乳尖吮弄起来。谢爵头皮一麻,喉咙里滚动了一圈脏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冷冷地往下瞥着徒弟,陆双行果然察觉到了,抬起头扫了一眼,目光也是倏地一冷,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这样你还觉得我分不清什么是情爱吗?”陆双行的嗓音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谢爵不理睬,索性直接移开视线,错过他的脸看头上天顶。陆双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终于还是软下来,声音听着有些沮丧,“师父,我不傻,我就是爱上你了。”他松开按住谢爵的手,胳膊柔柔地缠上他脖子,趴在他颈窝上,“我就是爱上你了。我很敬重你,也很崇拜你,因为你是我师父。但我也爱上你了,我想和你交欢缠绵,除了你我谁也不想。”   谢爵眉心紧紧拧起来,微微阖眼。陆双行说罢继续扯开他衣带,谢爵一惊,当即便要挣脱,陆双行却动作娴熟,抓着他衣带飞快地用剔骨先生绑画骨的手法把谢爵手腕和胳膊牢牢绑了起来。   “师父真好看,”陆双行说着,眼神有些迷朦、喝醉了似的。他伸手抚着谢爵腰侧,腿也挤进了谢爵腿根。“我知道人怎么交媾,也看过画骨欢好。但我觉得很脏,脏得我想吐,甚至有点恐怖。”   他解开自己的衣衫,宽阔的肩膀与矫健有力的腰身赤条条裸露在烧着暖香炭的卧房里,下身的性器完全勃起了,硬挺地支在谢爵小腹上,磨着他还没充血勃起的性器。   “这个竟然要放进人的身体里呀,”他的口气天真而诧异,如同在描述一件真正的凶器,“师父要摸摸吗?”他抬头看向瞪大眼睛的师父,眯缝着眼睛笑起来,“哦,我忘了,我把师父绑起来了。”   陆双行抚摸着谢爵的小腹,指尖微微用力往下按,“这个要放进师父肚子里啊。师父会疼吗。双行昨天晚上有没有弄疼你?”他随手从床榻的枕头下面摸出小瓷瓶,慢慢把润滑用的脂膏涂满手指,探向谢爵后穴。   “再好看的身躯,里面也是搏动的脏器、又黏又烫的脓血,粉红色的肉、心肝脾肺,一大团血糊糊的东西。”他的手指不太娴熟地在谢爵后穴里搅动开拓,狭窄的内壁刮弄起来柔软脆弱得不可思议,真让人想不到能吞得下整根性器。“射到外面感觉脏兮兮的,射到里面也好奇怪——”   “但师父不一样,”陆双行边笑边矮身吻谢爵的胸膛,“师父好漂亮,师父做这种事也好漂亮,脸、鼻尖,身上都是潮红的。师父是天上的天人,双行才是不干净的,双行把师父弄脏了,擦一擦就又干净了呀。”   他扶着坚硬的性器慢慢往里进,不厌其烦地换着角度顶上滚热的内壁,观察谢爵的脸色,“师父陪小猫找找哪里最舒服好不好?小猫这次会努力的。”   他好像滑过了某一点,某个开启极乐的机关,谢爵猛地颤了下,修长的脖颈一下子扬了起来,用鼻音短促地喘息着。陆双行像是欣喜若狂的孩子,猛地朝那软热的肉撞去,眼眶立刻湿漉漉的,“找到了。” 第94章 九十四·冷酒   谢爵咬紧牙关,绷紧的嘴唇哆嗦起来。陆双行那根在后穴中抽插作弄的性器渐渐找到了章法,不时擦过那一点往深处捅,他的身躯又开始变得不听话,一阵阵过电似的酥麻顺着尾椎骨蹿进脑海,涨大的性器卖力地劈开狭窄穴道,把他填得想张开口喊叫。陆双行握着他腿往自己下身拉,内壁不知是抗拒还是迎合,总之把谢爵牢牢钉在了挺动的性器上。他被抛在了悬崖的边缘,每次被顶到深处都像是一个踉跄便要坠入深渊,又始终被压抑着;快慰刺疼感官,让谢爵被紧缚的双臂绷直了、尾指也抽搐起来。那凶狠的性器不管不顾撞进后穴里面,穴口往外溢着融化的白液,扩开的穴道能描摹出整个性器的形状,顶端好像真的顶到了内脏。无从宣泄的快感堆积在脑海与身体中,令谢爵小腹闷闷地有些疼,然后又被盛大的酥软泯灭。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只知道陆双行掰开他的腿,咬他的下唇、耳垂,他在提醒自己他还存在,不是简单的肉欲,而是两人共同交欢。   谢爵想哭,他无从对抗这具肉身承受的快感,越是缠绵他越心里疼得要滴血。他错了,是他做错了,被肉身驯服,被徒弟驯服,也变成了污秽之物。他的抗拒如实传递给身体,陆双行呼吸猛地抖了下,被夹得有些疼,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抽插的动作停下,低头望着师父,满眼都是谢爵潮红的鼻尖和嘴唇,还有那挣扎想哭的神情。陆双行有些茫然,松开谢爵一条腿揉着他小腹,轻声问说:“疼吗?”   “师父轻一点啊,夹得双行好难受。”他边说边就着插入的姿势把谢爵抱起来,放在床榻上。谢爵的舌尖要被自己咬破了,一句话仿佛天地颠倒,谢爵猛吸了两口气,还没吐出来,陆双行便压在他身上、软绵绵地吻他,“双行也轻一点,师父夹得双行要射了。”   谢爵皱着眉躲他,嘴里意味不明地呜咽着。他好像又闻到了行香那股甜蜜腥膻的香气,幽幽缠绵着,用无形的雾障把两人紧紧连在一起。陆双行挺身的动作越来越快,谢爵往后躲,他便不厌其烦地把他拖回来,撞到深处谢爵腿猛地踢蹬了下,精水泄在小腹上。陆双行趴下来吻他脸颊,吻谢爵眼角渗出的泪水,喘息着问说:“师父想射到双行脸上吗?”他说着拿指尖蹭那些浊液,“擦一擦就好了。”   谢爵眼前阵阵发白,思绪成了一滩浆糊,徒弟的一番番话在耳畔,他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陆双行拉过他被绑着的胳膊,把脑袋从双臂的空隙间钻过去,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墨色的长发也缠绕不清。他射在谢爵肚子里,而后异常安静地俯在师父怀里,享受着胁迫来的怀抱。过了许久他才拔出来,精液顿时从合不拢的后穴中涌出,流得到处都是。   他抬眼望向师父,谢爵晕厥过去,只是脸依旧微微侧着,像是在躲开。陆双行并不在意,小心解开绑着他的衣带,先是认认真真擦干净了谢爵身上乳白色的精水,然后才抱起他去清理。   一天一夜,他吻了谢爵无数次,但在把两人裹进被子里时,他偷偷地吻了下师父的头发。   如故一夜无梦。   再睁开眼已是次日正午。陆双行又做回了乖巧听话的徒弟,给师父盛饭,梳头发。谢爵翻遍了常悔斋找不到一支笔,陆双行倒还是研墨,偶尔冲他露出一个无辜的笑脸。谢爵不同他说话,也不看他,找笔的时候意外发现屋子里锋利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去小厨房的门更是挂了好几重锁。   陆双行有时候跟着他,有时候也不,饭点前会消失一会儿,之后带着满身柴火气从背后搂住谢爵,撒娇似的问他想吃什么。谢爵全当他这个人不存在,自己对着窗棂发愣。   窗纸会被天染就不同的颜色,傍晚黄昏的霞光令窗纸一片流光溢彩,谢爵半张脸也被染得有些寂静、有些空洞。陆双行就默默站在他不远处看,看了须臾,蓦地有些恍惚。   他觉得师父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不明白。   谢爵对着那些霞光发愣,他让自己陷在行香头脑不清醒的雾障里。只要一清明,巨大的羞惭便使他无措,将他淹没。他也不明白,哪儿都不明白,也想不出来从哪里开始一错再错。   晚上陆双行笑眯眯地捧着瓷坛子过来,献宝似的冲师父道:“看我找到什么?”   他拿小酒盏斟出来,是一坛飘香四溢的秋露白。酒液中飘着几枚细小的桂花,淡雅清甜散在鼻息间。这酒虽说是秋天酿的,倒要冰一冰更好喝。严冬里不知塞在小厨房哪儿叫陆双行翻了出来,此时倒出来就是冰过的。谢爵鲜少碰这杯中物,喝酒误事,陆双行便也很少喝。他要喝也是喝凉酒,谢爵念叨过他几回,不过师徒俩一年半载也不见得喝上半盅,遂也就罢了。   秋露白不烈,跟喝甜水差不多,可也浊,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上了头。谢爵不喝,也不动,陆双行撑在桌前看看他,自己喝了。他又倒了一盏,喝罢舔舔嘴唇,轻声道:“有点冰牙。”   谢爵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还没喝酒脑袋里就晕晕乎乎。他拿手背撑着头,秋露白淡淡的甜味弥漫四周,世上竟有这么多种甜味,哪一种都无可替代。   他晕晕乎乎地闭着眼,几乎快要浅眠,同时腿上一沉,陆双行黏了过来,躺在他腿上。陆双行缓缓伸了个懒腰,眯缝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好喝。”   谢爵没有再推开他,而是直接抽腿起身,自己走向卧房。他在床沿上坐了会儿发呆,最后还是撑不住困意躺下了。奇怪的是,躺下后没有一头栽进梦里。黑暗中谢爵发觉陆双行走了过来,默默地注视着他,像是从前一样,能看很久。   就那么一霎,谢爵以为他们什么也没发生。他堆积在心里的眼泪涌到了眼眶里,没有落下来。少顷,陆双行安静地在旁边躺下了,亲昵地贴着他的脸。 第95章 九十五·绞结   这次谢爵睡了很久、很沉,沉得几乎掀不开眼皮。他觉得自己身上像是在打浪,一阵阵蔓延回溯在胳膊腿上的麻,令人动弹不得。好容易从黑暗中脱离醒来,望向紧闭的窗子却无法分辨天色几许。陆双行仍旧不在身边,谢爵头重脚轻地去洗漱,耳朵里也是不时嗡嗡蜂鸣,他在床边坐了片刻想要努力适应,还是撑不住倒下了。   分骨顶的卷宗内有记录各位骨差身中香雾后各个阶段的反应,这些恼人的难耐似乎不是因为行香、症状对不上。谢爵在榻上平躺着,脑袋里一会儿是近来诸事,一会儿是琴琴瑟瑟策马狂奔的背影——她们去追灵光了,这背影谢爵是没亲眼见到,只是把以前的事重叠在了现今。   谢爵躺了很久,半梦半醒,唯有思绪停不下来。不自觉的画面大多都有徒弟的存在,如果要找他不存在的、须得把时间往前拨,拨得太久远了,谢爵又偏生记不太清晰。后来他索性不想了,干躺着全当自己在学习怎么休息。整一个时辰陆双行都没出现,谢爵刚就快习惯,他却又自己冒了出来,甫一挨近便是满身凉丝丝的寒气。谢爵躺着不动,眼睛错开他的方向睨着墙壁。陆双行便趴在床沿上托着下巴,悠闲道:“好伤心啊,师父也不问问双行去哪儿了。”   谢爵面无表情,心里确实有点想知道。他裹着一身外面带回来的寒气,显然是出去了有一阵子。谢爵唯恐又生变故,但听他那闲适口气也不似。   他不讲了,谢爵终究没问出口。陆双行倒在那儿唱独角戏,自问自答说:“就去山下转了一圈,看看老段打好新刀了没。”   谢爵暗自松了口气,既然没什么事,他缓缓拉过掖在小臂上的被子,把自己整个人盖住了。他知道陆双行没有走开、一动不动地趴在床边。被子很快让脸上变得有些闷,喘不上气。稍许,陆双行拎开被角,把他的脸露出来,“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他放在榻上的五指点了点,一股急躁顿时侵占了脑海,木木地刺着太阳穴。他很少从谢爵脸上看见这种神情,谢爵即使不说话眼眉也总是含着笑意,淡淡的、很温和。此时他脸上没有半分神采,像是座瓷制的像。他越不讲话、没有反应,陆双行便愈发想要做点什么,哪怕他扇自己一巴掌或者骂一句什么也好。   他拎着被角的手松开,指尖不自觉地挠了下铺面。他的眼神幽深冷寂,把谢爵脖颈上被啃咬出的红印尽收眼底。陆双行沉默着等了片刻,仍然没有得来谢爵任何回应。他咬了下下唇,蓦地蹬掉鞋子爬上来,钻进了被子里。   谢爵腿在麻着,本以为他又要缠上来,措手不及被他扯开了衣带。谢爵没换衣服,衣带本就在辗转反侧中蹭得松松垮垮,轻松地就被陆双行给拽开了。他压着谢爵的腿,把还没充血勃起的性器送进口中。谢爵顿时打了个激灵,发麻的腿腾地膝盖顶起,当即又被陆双行死死压塌回去。谢爵下半身动弹不得,嘴唇猛地哆嗦起来。   温热口腔包裹着性器舔舐,陆双行卖力地吞吐着,全然不顾谢爵呜咽一声,拧着身子要踢开他。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牙齿,用舌头裹着柱身上下滑过,津液很快就让性器变得滑腻不堪,谢爵崩溃似的捶了一下床板,手推着他脑袋颤声道:“起来!”   陆双行眼睛一热,登时含得更加卖力,被子拱起小桥似的弧度,下面啧啧有声。谢爵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破碎的低吟变了音调,眼下红得像是醉酒。累日来堆积的羞惭像凌迟一样刀刀见血,谢爵似哭非哭地叫了一声,浑身爆发出力气,像是拼死挣扎般猛地蹬了陆双行一脚!   两人俱是猝不及防,陆双行被他蹬得仰面撑在床沿上、谢爵更是要翻身起来,动作太大直直朝着床下摔去。陆双行一惊,不由伸手要去抓他,谢爵却已经摔了下去、攥着被角跪坐在地板上。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是干涸濒死的鱼。肩头打着剧烈的颤抖,胳膊死死夹着褶皱的锦被。陆双行看到他下身那性器半勃着,上面可怜兮兮地挂满了自己晶莹剔透的津水。本该是幅缠绵淫乱的画面,却让他心里倏地抽痛起来。陆双行迫切地抬头和师父对视——一双愤怒、惊恐,甚至有些痛心疾首的眼睛。陆双行自觉他什么都不怕,却在此刻突然惶恐到了极点:他做错了。   他心里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动起来,攥成拳的指头在掌心里留下一枚枚半月形的白痕。陆双行好似打了个寒战,蓦地就惊醒了,他几乎是爬过去,手忙脚乱地把谢爵拖着抱起来。谢爵蹬他那一脚似已耗尽全部力气,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仓皇把自己抱进怀里,飞快地裹上衣服。陆双行只知道自己不敢松开他、还想抱他,便情不自禁将师父面对面抱进自己怀中,脸埋在他肩头一股脑胡乱道:“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错了——我保证不再碰你了,拜托了,拜托你跟我说句话吧——”   他说着说着眼泪直往外涌,濡湿了谢爵肩头薄薄的衣料。谢爵痛苦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无助到了极点,无从宣泄。陆双行贴着他吻他的侧脸,几乎是在哀求忏悔,“被爱是没有错的……”   “师父,被爱是没有错的……”他一遍遍吻谢爵的下颌,“被爱是没有错的呀……”   谢爵拧紧眉心,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喘气声,凝在眼角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口中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呜咽,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挣扎无措、无所适从。谢爵拿手腕捶了徒弟肩膀几下,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双行……”   太久没开口,谢爵的声音嘶哑得快要听不清楚了,“双行……你这是在逼我。”   千言万语再说不出来了,谢爵无法放弃——或是抛弃这个被自己拉扯长大的徒弟,也不知道未来如何自持、如何面对。陆双行说被爱是没有错的,他开始迷茫了,分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爱是没有错的,爱只是不够坦然。 第96章 九十六·旷野   谢爵头痛欲裂,迟缓翻涌的心绪复杂得要将他吞没,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绞痛与挣扎是因为什么,只是暗自庆幸陆双行把脸埋在肩头、藏起了那双眼睛。他甚至希望能把时间暂停在此刻,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做。   陆双行蹭了蹭自己的眼泪,把谢爵抱回到床榻上盖好被子,他没有再贴过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拭去谢爵眼角的泪,接着自己的眼泪又滴滴落在师父的脖颈上。陆双行不厌其烦、仔仔细细地拭干净了,他像是想要再吻一吻谢爵,可也只是安静地垂下了眼,盘腿坐到了床边。   短暂的半刻钟,陆双行如坠深渊。再回神是发现师父半晌毫无声息后,他吓了一跳,腾地直起身子,轻声呼唤道:“师父——”   他想起谢爵根本不理睬自己,扒着床沿边赶忙往上看,谢爵面色苍白,似是晕倒过去。陆双行顿时慌了神,连声喊了几句,谢爵却连眉都没拧一下,真的晕了过去。他站起来拿指节狠狠顶了下太阳穴清醒头脑,匆忙去找开锁的钥匙。   夜晚的北风愈发呼啸,簌簌落叶为风疾卷,又被脚步踏碎殆尽。谢爵在迷惘间仿佛听见了那些碎叶脆生生的沙沙,但应当只是幻觉。他寻着眼前并不存在的雾障游走在茫茫旷野,终于遇到了一条浅滩。浅滩的对面立着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满脸暗色的斑块,下垂的皮肉堆在下垂的嘴角旁,肩膀与背也是驼的。   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好像皮肉随时都会塌在地上,但奇怪,他的骨架好似还在支棱着,显得很稳健。他的眼神也很特别,既不像谢爵那有着鹰一样锐利眼神、坐拥天下的皇侄,也不像谢爵自己;只是无比坚定而安宁,还有些超然外物的淡然。   谢爵想起他是谁了,便慢慢开口道:“喻王——”   那人岿然不动,谢爵低头,发觉自己手上提着一把刃口崩裂的黑色长刀、即将断成两截。他的右手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更有不知从哪处伤口涌出的鲜血顺着指尖低落在土地上。他的右半边手臂都没有感觉了,只是还攥着那把残破的刀。   他就那样隔着流水缓慢的浅滩同老人对视,直到老人开口道:“是我们的骨做的刀吗?”   谢爵没有说话,心里更加茫然。那老人似乎却已经得到了答案,满意地颔首,“你懂什么是以杀止杀。”   他说罢,缓缓从背后褪下那张老人的皮,一具洁白如玉的骨架迈开脚步。他向前走,半面骨骼开始化作纯黑的墨色,一具半黑半白的骨,诡异却又干净。   “你来完成接下来的事吧。”那白骨说着,迈过浅滩走到谢爵面前,“你有坚不可摧的骨。”   谢爵看见那只墨色的骨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自己的身躯突然一阵抽骨除筋般的剧痛。他那伤口下见骨的部分渐渐染成墨玉似的玄黑,随着刺疼毫无知觉的手碰到了刀身坚硬的柄,而那骷髅在眼前风化殆尽,只留下一声悠长的、悠长的气音,仿佛轻轻叹息。   “我叫复喻。”   山下药房里常年有股不易察觉的尘气,明明那药早已精心淘洗过,可仍然去不干净。陆双行快步走到药柜前,司郎、杨太医和段渊都在。三人同时回过头来看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后面奔出来一个小丫头,扑过来扒在父亲身上、手飞快地比划起来。段渊拍拍她的头,蹲下来低声道:“不要扰他休息,有你双行哥哥照顾的。”   杨太医抓药的手蓦地垂下来,看看司郎,司郎捋捋山羊胡子,叹息道:“好险之前你就给告了假,这要是正在外面真要吓死人了。”   陆双行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开口,还没出声,段渊拎着锦缎往外走,“咱们别添乱了,走了走了叫他们清静清静,修刀房走不开人——”   锦缎不情不愿地被他爹扯走了,走前不忘冲着陆双行一通胡乱比划。父女俩走后,杨太医才正色说:“不是行香的事,就没人因为毒雾还能昏迷不醒的。但不是我说你,不净砂吃得太晚了,好险还灌得下去。”   杨太医似乎没看出端倪,和司郎低声商量了几句话,把陆双行领到了旁边。他把包好的药材递给眼前的青年人,默了片刻才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气他了?”   陆双行如鲠在喉,老实承认道:“……是。”   “罢了,”老太医面容严肃,摆摆手道,“小皇叔那么慈悲一个人,那么好的脾性,气也气不到你把他气晕过去——”   陆双行咬牙,实话当即便要脱口而出,老太医却继续道:“我也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什么?”陆双行心里一凉,刚追问了两个字,杨太医点点他手上的药包,摇头说,“这不是人的活法。就连琴琴瑟瑟也该休沐休沐,身体不适该告假告假,没有人像他那种活法。你还年轻,你撑得住,他是个自小便身弱的孩子,你难道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时候听不见吗?”   “天下人那一口气在吊着他。”杨太医说罢摆摆手进屋了。陆双行抓着药包愣在原地半晌,才迈出脚步。司郎蓦地探出头来,轻声交代说:“这段时间哪儿都别去了,在山上养养吧。”   陆双行木怔着点点头,转头回了山上。   他往山上走,突然就想起了这回事:是,谢爵有一个病入膏肓的母亲,他曾经也是个身娇体弱的孩子。是他的身影太过坚定,是他展现出来的强大让人遗忘他是人,不是难以杀死生命顽强的画骨。   师父也会死,这个设想让陆双行惶恐不已、睁大了眼睛。尽管老太医亲口说了他这次倒下不关行香的事,但陆双行还是懊悔至极。他不敢设想,失魂落魄地回了常悔斋。锁紧的门窗已然打开,谢爵仍然躺在床上,安静无声。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瞧他,察觉到黑暗中、谢爵右手的骨骼染成了墨色。   陆双行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眨眼间他自己的左手也不受控制地染成墨色,墨色的骨骼透出皮肤,如同两只搭在一起的骨手。他好像听到了一个飘渺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安呼喊着。   “真如……真如……双行——”   “双行!”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段渊面色如土冲进来,大喊道:“双行!”喊完他捂住嘴,连忙又退到外间,陆双行揉了下干涩的眼眶快步出去,段渊把一封沾满黑色污血的信纸塞进他墨色骨骼的手里,拉着他脚步如飞往外面去,“快走,路上看,琴琴瑟瑟出事了!”   黄土扬尘,玄刀沉甸甸地缀在腰上。   【上卷完】 第97章 九十七·宜州【下卷】   宜州多黄沙。天气变化无常,陆双行只能裹紧了包在脸上挡风的围布,催马快走。他眯缝了一会儿吹涩熬红的眼睛,饶是如此眼眶里仍然发刺。那封快信收在衣襟里,皱皱巴巴、沾了少许干涸的血污。信是曹琴琴写的,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估计写时异常匆忙。路上陆双行抽空仔细研究了这封快信,却发现了矛盾之处。这信最后一行墨迹都晕开了,定是未等全干便封折的,偏生折痕清晰可见,同褶皱痕迹不同;而且内容条理清晰,是琴琴一贯的行文。   清晰归清晰,与其说这是封请分骨顶来援的信,里面的内容倒不如说更像是曹琴琴的遗书。   陆双行心底大致有了猜测:看来这封信大抵是琴琴瞒着瑟瑟临时起草的,写到最后突发情况,琴琴匆匆折起信。然后又在十万分火急时将信慌忙送出,不,时间上算也许当时已经来不及由她发出了,干脆就是瑟瑟发回来的,才会布满另外一种褶皱——并且沾染了血污。如果两人当时在一处,很多事情琴琴也不用在信里交代给瑟瑟,姐妹俩是同生同死的,或许信发出时她们根本不在一处,好些事情琴琴才需要在信里交代清楚。   陆双行越想心底越沉重,不断地做好见到两人尸骨的准备,又不断地安慰自己,试图打消这一念头。   滚滚黄沙拍打着玄刀的刀鞘,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他决定想些别的,灵光一定有马,有后援。但并不是最开始就有,否则琴琴瑟瑟不会独自穷追不舍直接追到了宜州。就是说她们很有可能是遭遇了突袭,那么灵光逃跑就变得意味深长了。究竟是撇下云霞庄的画骨临阵脱逃,还是干脆就是诱敌深入呢。   宜州地广人稀,最北边和最南边完全是两种风貌。北面干燥扬尘,南面却是山重水复、雾瘴袅袅。在南线上流传着一个能吓唬得住全天下小孩的故事,说是一重重山的雾瘴中藏身着一具具不披皮囊的白骨,那些白骨游走在白茫茫的瘴气中,天然就淬了毒、有过路人要穿透雾瘴,它们便伸出双手死死抓着人的肩膀、从人的后腰里钻进皮囊,取代那过路人的一切。   陆双行小时候也听过这个故事,是婶娘讲给小妹的,果然把妹妹吓得哇哇叫,钻进父母的怀里。他是在那时候意识到自己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他不怕这个故事,觉得有画骨来替换了自己也好,活着怪烦得慌。反而是后来,到了分骨顶、随着师父风里雨里奔波才觉得怕了。人比画骨复杂,画骨也不比人简单。人改不了命定的一生,画骨换张皮囊便能换一种人生。   风沙小了些,马儿也渴得受不了,眼见前面有水源撒开蹄子狂奔。陆双行被巅了一下,赶忙加紧马肚子。有水的地方就有村落,不远处现出一片低矮的小房子。他被马儿颠簸过去时那水旁刚好有妇人在浣衣,远远看见陌生人过来,警惕地站起身子仰头张望着。大抵是瞧见了什么,妇人浑身一震,头也不回地就往屋子跑,边跑边大声喊道:“骨差来了!骨差来了——”   陆双行一顿,稳住马下来,放它去喝水,自己迎着妇人的方向快步走去。那妇人奔进小屋,须臾便围出来了四五个面容粗糙的男女。众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话反又憋回了喉咙里,顿时僵持起来。陆双行刚要开口,浣衣那妇人抢先探问道:“骨差,你姓什么?”   陆双行便把话咽回去,转而老实回答说:“姓陆。”   几个村人转身嘀嘀咕咕几句,隐约还能听见什么“好像有姓陆的”、“好像听说过”这类话。陆双行老实等他们商量完了,那妇人又问说:“骨差不是不单打独斗嘛,你怎么自己?”   妇人口音很重,陆双行费了半天劲儿才听明白,耐心解释说:“人手不够。”司郎给的话是把琴琴瑟瑟接回来,不是叫他继续追。分骨顶唯一一个一品骨差倒下了,再没得人比琴琴瑟瑟品阶高,只能叫他过来。   那妇人努努嘴,似是对他的解释不太满意,干脆直言说:“来做什么?”   “救人。”陆双行简短道。   村人们再度嘀咕起来,这回陆双行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了。片刻仍是那妇人发话,陆双行注意到她不自觉地让了让身子,“救什么人?”   陆双行一听这是有戏,忙道:“一对分骨顶的骨差姊妹,一般高、长得一模一样。”   “对上了,对上了!”妇人一拍手念叨几句,抓过他就往里跑,“快和我来——”   她抓着陆双行奔至村落中间的一处矮屋前,怪的是那屋子上牢牢挂了锁。妇人急匆匆就去推,一推似是才想起门锁,赶紧冲身后道:“来人拿钥匙呀!”   一个汉子抓着钥匙上前开了门锁,当即有股浓重的血脓味和药草味扑鼻而来。陆双行心里咯噔一声,只见屋内阴暗,土床上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正是曹瑟瑟!头发被汗湿透了,一缕一缕黏在脸上。身上的伤口包扎虽然不细致,但也严严实实,晕出污血和浓绿的药汁。瑟瑟昏迷不醒,手指关节上全是挫伤,这些倒是没包。陆双行做好了准备,真看见了她的惨象还是险些出了冷汗,何况这屋里只有瑟瑟一人,没有琴琴。   他不禁转头看向村人,那妇人唉声叹息道:“不是我们关着她,好不容易给救回来了,一醒她就发了癫狂,嘴里喊着‘姐’‘姐’的就往外跑。锁起来了也是砸门,砸得手都烂了……”   陆双行心里不祥之感更盛,先冲诸位村人郑重揖礼道谢,几个村人手忙脚乱扶起来他,混乱中一人又道:“是我们在饮水坡发现她的,就一个人。满地都是血,她趴在地上,还有一把断刀——”他说着进屋,从角落摸出两截东西给陆双行看,“喏,我给捡回来了。”   只一眼陆双行便认出这是琴琴的佩刀,他注意到瑟瑟的刀也被扔在墙角。他再次冲众人道谢,面色凝重道:“我来看着她吧。”   村人乱哄哄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围观骨差办案,散了。陆双行走进屋里,先是拿过瑟瑟的玄刀拔开看了看,刀刃也是像狗啃了一般惨不忍睹。他熟悉玄刀这幅模样,像是遭遇了数个画骨。他脑袋里一下子冒出了些血糊糊的画面,片刻都等不及了,用刀鞘尖儿轻轻戳了下瑟瑟的脸,“瑟瑟姐,醒醒,我来了!”   他戳了几下,瑟瑟略微蹙起眉,眼皮艰难地掀动颤抖着。陆双行丢下玄刀去扶,刚把她搀起来,瑟瑟挤着眼睛看了他须臾,缓缓念说:“双行,是双行……”   “是我,我来了。”陆双行说着,瑟瑟突然就睁大了眼睛,挣扎要跳下土床,嘴里大喊道:“姐!我姐——我姐呢——” 第98章 九十八·黄沙   幸好陆双行早有准备,才没让曹瑟瑟直接摔倒在地上。她喊,陆双行只好也大声提醒道:“你冷静点,琴琴姐不在附近!”   瑟瑟几近和他厮打着要往外扑,陆双行抓着她,脑袋里也乱糟糟的。   不对劲,瑟瑟遭遇危机当时尚有余力将信发回分骨顶请来援助,怎么休息后反而乱成这样?这人满身是伤,陆双行不敢真跟她拉扯,余光瞥见放到床头的一碗冷水,干脆端起来泼在了她脸上。   冷水落地,瑟瑟眨了几下眼睛,一下子“熄火”了。陆双行叹了口气,把帕子递给她,“冷静下来没?”   瑟瑟抹了把额发上的水,又用帕子蹭蹭脸,腾地抓住他,“你说,我姐不在这儿?”   陆双行点头,把适才村民的话照着原样复述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问说:“你们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瑟瑟呆怔怔地看看地,顿时头疼欲裂捂住脑袋,跌坐在床沿上,“你是说……我姐不在这儿,没有尸首?”她睁大眼睛安静了须臾,陆双行不好出声打断,便把剩下的那一碗底儿水递过去要她润润嗓子。瑟瑟看也不看接过了仰头喝罢,突然轻轻说:“完了,我姐死了。我姐要是死了,我也不做骨差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那三个画骨。”   陆双行一顿,立刻抓住了重点,“三个?”   “走。”瑟瑟不答,一手抓起她那把惨不忍睹的玄刀,一手抓过陆双行,“去饮水坡。”   瑟瑟这一身伤爬也爬不上马,陆双行干脆带着她步行前往所谓饮水坡。那地方比他想的离小村落还近,只有几里地,走走就到了。宜州北面虽然多扬尘黄沙,但并不是沙漠干涸之地,饮水坡倒真是个坡,几面土坡下是一眼活水,整体仍然算是个荒芜之地。骨差经验丰富,很容易便能从痕迹复原出交战大致的经过。瑟瑟此时已恢复了神智,拿着玄刀的刀鞘指指北面,“我们是从那里过来的。”   她说着开始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西面的坡道上、眉眼微微往下压着。陆双行知道她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况,便扭头自己也探查起四周。黄沙扬尘掩盖了许多,但带不走恶战的痕迹。陆双行只大致看了几眼就发现了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交战,倒是水坡旁边有些血迹,他看了看便想象出了瑟瑟趴在这里时的样子。   陆双行心里咯噔一声,瑟瑟低声道:“这个地方我不记得。”   陆双行干脆也不猜了,直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瑟瑟小声碎碎骂了几句脏话,把玄刀一刀扎进地上,坐在小湖旁边。她揉着太阳穴沉默片刻,缓缓道:“看来是马把我带来的。我们带的补给跑到宜州就不太够了,马渴得要命,自然会向有水的地方跑。马喝水的时候把我掉下来了,它就自己跑了。”说罢她打了几个马哨试着唤马回来,半天没见动静,只得悻悻作罢。   话到此处陆双行也明白了,看来她是从别的地方被马带过来的,恁时已经晕死过去,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带来了饮水坡。他蓦地有了更加不妙的预感,摸出信展开了递给瑟瑟,“这是你发回分骨顶的吗?”   瑟瑟拿过了大致一看,越看脸色越凝重,摇头说:“不是。”   “也就是说……这确实是琴琴姐发回分骨顶的,在你们交战前就瞒着你匆忙写了送出。”陆双行低头思索片刻,这和先前猜测的不一样。他望向她,有些艰难道,“这是琴琴写给你看的遗书。”   的确,这封信除了第一行写着“速请分骨顶宜州来援”,后面全是关于曹瑟瑟的内容。信上交代了要瑟瑟不要再做骨差,也不要回故乡曹林,用姊妹俩攒下来的钱在明都就近安置。字字未明写给瑟瑟,却字字都是瑟瑟。   两人身后传来一串马蹄哒哒,原是那马儿真的听到哨子跑回来了!瑟瑟不愿细想,本来已眼眶通红,见自己的马跑回来,倏地从地上弹起身,不管不顾就要爬上去,嘴里喊道:“你去坡上面等着,我把马给你套回来咱们就走,这儿离那儿肯定不远,我记得在哪儿打起来的,找得到!”   陆双行明白现在拦不住她,换了自己也是一样的。他边往上走边大声提醒说:“小心点!”   瑟瑟回来时脸上围了巾子,是好心村民给她的。她埋着头在前面跑,风从脸侧呼呼刮过,混着大颗大颗的沙尘,陆双行的马儿险些追不上。过了许久她忽然回过来劲儿,回身嚷嚷道:“不对啊,小皇叔呢?怎么你自己来了!”   陆双行叹了口气,眨眼便被风搅散,他也朗声答说:“病倒了!老段叔在修刀房离不开人,只能我动!”   瑟瑟大声又骂了几句,并到陆双行旁边关切道:“要不要紧啊?肯定要紧啊,人都来不了了!”   既然她自问自答了,陆双行没再接话。瑟瑟眼见着他变得心事重重,便自己在风沙里磨磨牙,嘎吱嘎吱的,恨不得把那几个突袭她们的画骨嚼碎。   瑟瑟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渐渐涌现,交战前她总也是清醒的,果然带着陆双行回到了开始的位置。她们当时从北面入境,这地方正是宜州边际。天色昏昏,黄沙滚滚,这地方和饮水坡一样在几个小丘下面,是伏击的好位置。   风好像也被裹着困在了小丘之下,陆双行看见地上有些闪闪发亮的碎片。他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回对了。   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风沙吹不走的骨骼碎片,被那日光一炙,全成了墨玉碎片似的玄色。陆双行认得出来玄刀崩口后的碎片和从画骨身上砍下来的骨骼碎片的区别,地上这些既有玄刀碎片,也有从画骨身上掉下来的。   但已经干透发黑的血迹飞溅在地面上,并不太骇人。   这里的血迹远远不够多。从脚印看,那个画骨甚至可能都没有流血受伤,却留下了部分骨骼碎片。陆双行和瑟瑟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各自查看四周,谁也没出声。他观察须臾,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刚想完,瑟瑟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流云。那个只有一条左胳膊的画骨。”   她甩了几下胳膊模仿流云那诡异的打法,“你们说的不错,我从来没见过画骨那种样子。她的胳膊像鞭子一样,动作灵活至极。而且皮肉完全干瘪下去,像是被吸干了。”瑟瑟肃容道,“我不敢想如果她有两条胳膊会怎样。”   就是说,她们姊妹俩追灵光,追着追着和流云飞素那一伙画骨撞上了!这实在不像是巧合,大抵就是在诱敌深入。   陆双行喉咙干涩,低声接道:“没有尸首就是没死。没有尸首,也要三个月分骨顶才给修衣冠冢呢。” 第99章 九十九·伏击   真要说起来,也许是画骨有意带走了曹琴琴的尸首。毕竟这是白捡一具骨差的皮囊、一把玄刀。大多数骨差都会在濒死挣扎之际毁坏玄刀,因此分骨顶至今侥幸未曾遗失过,可若是画骨手中有了一把玄刀,那很多事情就变得麻烦了。玄刀是骨差身份的有力证明,保不齐分骨顶需要新的方式来证明“骨差是骨差”。   这事像是满身嘴也讲不清,跟“人证明自己不是画骨”一样。即便琴琴的尸身太打眼用不上,一把玄刀也足以骗过许多无辜人。想到这儿,陆双行甚至有点怀疑带走玄刀和曹琴琴正是那三个画骨的用意——   “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陆双行转头问曹瑟瑟道。说完他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放在了自己玄刀的刀柄上。   骨差之间相互猜疑是大忌!但是,现在确实有一名骨差、一把玄刀下落不明了。   瑟瑟毫无所觉陆双行在眨眼间心里转了十八个弯,边走动打量四周边道:“是逃出来。我只记得我真的打不动了,你也明白画骨怀有身法,对骨差来说就要难对付一百倍。太难杀了,要不一击砍断脊梁骨砍死他们,要不他们磨也能把我们磨死。”瑟瑟说着拿玄刀当手杖往坡上爬,声音也扬高了,“我姐跟我说撤,我前脚爬上马,后脚她一掌拍向我往马屁股上划了一刀,想必是把我拍晕了——”她脑袋里冒出一些画面,琴琴的嘴里似乎喊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好似是两个熟悉的叠音。   这仍然是说不通。即使分骨顶有援助正在赶来,流云一行画骨也来得及把瑟瑟一起带走了结。姊妹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没道理他们眼睁睁就看着马把瑟瑟带走,除非这伙画骨就是奔着琴琴来的。   陆双行愈发心惊,已经不再侧身对着瑟瑟,而是正面对着她背影。瑟瑟那边说完了,身子猛地一顿,缓缓回身望向陆双行。两人隔空对视须臾,这一眨眼里简直风云变幻,瑟瑟的细眉也一下子压了下来。   坏了,陆双行在心里嘀咕一句,这是也开始怀疑他了。   二人死死盯着对方僵持片刻,陆双行先缓缓举起双手停在胸前,大声道:“我先说。”他说着缓缓从前襟摸出一枚物什、亮给瑟瑟看。   好险陆双行从分骨顶匆忙出来的时候就想过这一茬,干脆把之前收缴上来的骨环带了半边出来。待瑟瑟看清楚明显松了口气,慢慢往他这边走近,嘴里喊说:“你小的时候,她教你左手刀法——她说你的左手比右手更灵活更有劲、其实你更合适练左手刀,但你不乐意——”   顿时陆双行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疑虑已然打消。果然,瑟瑟走近了朗声道:“因为我姐姐说你只想做小皇叔的徒弟——”   两人看向对方,同时长松了口气。这是无比久远的事,画骨刚钻窍几天,掌握不了如此久远的回忆。这句话其实在此刻格外搅动得陆双行胸口酸涩,他刚想开口,瑟瑟蓦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定在原地,喃喃道:“姐姐……姐姐是我最不后悔的事……”   “什么?”陆双行立刻追问说。   瑟瑟嘴角抖了抖,她想起来了、那两个熟悉而可爱的叠字。她在一瞬间忽然惶惑无比、毛骨悚然:琴琴也许回不来了。曹瑟瑟从来没有和曹琴琴分开过,她没有办法设想没有姐姐的生活。她定住了片刻,听不到陆双行的声音,也看不见陆双行这人,眼前全是琴琴挥向马的那一刀,那叠字的口型。   瑟瑟发泄似的吼了一嗓子,抓着玄刀就奔向马匹。她一嗓子把陆双行呵得一愣,连忙去拉再次失控的瑟瑟。好险拉住,陆双行也顾不上斟酌语句了,冲她吼道:“把人带走对他们来说琴琴活着还是死了都没区别,所以他们不会给她包扎伤口,地上肯定有血迹——”   如果瑟瑟没被替换,画骨的目标说不准就是琴琴。   他同样心急如焚,转头扫着地上兴许会留下的血滴。当即真的先让瑟瑟瞥见了暗色的血点!她张嘴指着血点,倏地就爬上了马背。陆双行头昏脑胀,只得匆忙跟着翻身上马。   他心里简直像给热油烹了,根本来不及继续给瑟瑟分析利害。和流云飞素仅有的几回照面都显示这两个画骨胸怀城府心思缜密,留下血点也许便是他们下一步诱敌之计。只是事已至此,瑟瑟拦不住,他也不可能放她自己去追。   只能祈祷分骨顶那边能有骨差腾挪过来,不管怎么说也比两个人强。   黄沙越滚越浓,瑟瑟的背在前面像是一个剪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气变化无常,宜州地广,流云一行画骨最有可能选择的方向是往南,山形复杂、迷雾重重人迹罕至。   人与画骨如双拳敌四手,画骨不需要人活着提供任何讯息,只要日子够久,人的一切最终都会化为画骨的一部分。   陆双行突然又对画骨生出了种浓浓的厌恶。他在这时是坚信有些什么画骨取代不了、成为不了的,他说不出来,只能坚信如此。   沿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恰到好处”,既不刻意,也能让人绷紧心弦发现踪影。越是不刻意,越令陆双行眉头紧蹙。他不时看一眼前面的瑟瑟,跑出数十里,她也渐渐清醒了,眉心更是拧得解都解不开。如果地上的血全来自于琴琴,她还活着可谓希冀渺茫。   不追了?琴琴何尝不是陆双行相处数十年的同袍。即便是分骨顶昨天才相识的人,骨差也定会去追。   跟着血迹走了几十里远,莫说陆双行,瑟瑟也明白了,马蹄子渐渐慢下来。追上了,他们面对的就有可能是一具尸首,更有甚者不止是尸首、而是曹琴琴已化作了画骨新的皮囊,届时他们要与琴琴那已然伤痕累累的身躯拔刀相向。   或者,这些血压根就不是琴琴的,正是诱敌的诡计。且二者互不影响,琴琴活着还是死了,对画骨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陆双行根本选不出来哪种情形更糟糕,他不由去想,在谢爵孤身一人面对那些画骨时,他是怎么做的,他在想些什么。   陆双行只知道,师父一定会追。 第100章 一〇〇·日落   伊始,谢爵像是陷进了绵软而穿不透的承尘里、层层叠叠地往下坠。他想睁开眼睛、想抓住什么东西,可什么也没有。他觉得那层层叠叠下是累累白骨,掉下去就会把他刺伤扎穿成百孔千疮,然后也成为一丛——白骨。   谢爵以为,自己不该是一个人,还应该有谁。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莫不是那个人已染坠下去、成了一摊森白的骨?他心惊肉跳,偏头便要往下看,看看那累累骨骸中有没有最熟悉的人。谢爵猛地睁开眼睛,被明媚的阳光晃住,不由自主抬手去挡。   门窗都敞着,山风带着爽朗一扫屋内阴沉,到处都焕然一新。谢爵有些许茫然,他侧过身,胳膊撑着床榻爬起来,蓦地听见外厅里传来脚步声。谢爵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进来了——是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被儿?”谢爵微愣,轻轻念叨了一句。锦缎跑进来,奔到床沿扑通一声,手舞得飞快。谢爵才刚醒来头昏脑胀,只得揉着额头缓缓道:“慢点,你慢点比划,没看懂……”   锦缎停下来扒着床沿仔细看了看他,拉过个凭几放到他身边。谢爵笑着道谢,顺带扫了圈外面,见屋里屋外都没有陆双行的身影,便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锦缎没注意到,认真地又比划了一遍,谢爵眉头顿时蹙得更深,说道:“你是说,我已经晕过去六天了?”   锦缎拼命点点头,继续手指翻飞。谢爵反应迟钝,费劲看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他晕过去以后,附近的村落有画骨踪迹,年末突然又忙碌起来、分骨顶人手不够,把陆双行调派过去了,眼下人还没回来。这几日锦缎和段渊在轮番看顾他,但今天老段也有事走不开,就只有她在。   谢爵敏感地发觉她在最后用手拍了拍心口,意思是别担心。他没追问,只是稍微坐直了些,又说:“琴琴瑟瑟回来了吗?”   锦缎绷了下嘴唇,摇头。谢爵仍旧没说什么,只是尽力坐直了些。锦缎年纪小,不太藏得住事,见他似乎没起疑,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比划了个“吃”的动作。谢爵冲她笑笑,点头说:“好。”   一个半聋,一个哑巴,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只有碗筷偶尔极轻的碰撞。谢爵悄声打量着锦缎的脸,猜测分骨顶其他人并不知道陆双行先前干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让他也暗自松了口气。饭毕老太医姗姗来迟,屏退了锦缎,两人在案前促膝长谈一番,谢爵那口气彻底放松下来,看来老太医也没察觉。他一时跑了神,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若有所思。杨太医也不客气,吹胡子瞪眼直接在他脸前挥挥手,“别不当回事!”   “啊,”谢爵一顿,赶忙转回头,“我没有。”   老太医的眼光落在谢爵搭在膝头的那只手上,“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谢爵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他抬起手,慢慢展了展五指,“老先生是觉得,和这个有关?”五指渐渐染上墨骨的颜色,杨太医并未回答,转而道:“能分出来吗?”   谢爵低头笑笑,“我也不清楚。”   他在分骨顶其实没有秘密——现在有了一个。谢爵一瞬间有些庆幸陆双行出去了,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和那些荒唐事。这半面墨骨真正的主人、喻王复喻,也是个充满秘密的画骨。他把自己的骨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谢爵自己,一半给了陆双行。谢爵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其实他们也早已被画骨钻窍,他们也变成了画骨——   谢爵头疼起来,一手撑着头止住了思绪。杨太医见他如此,也不再讲话,两人沉默半晌,谢爵蓦地问说:“双行何时回来?”   老太医顿了下,慢吞吞地答说:“快的话,也就这几天吧。”   谢爵看看杨太医,老太医没有躲闪,留下句“安心休息”,摇头叹气地走了。他走后,谢爵自己在外厅踱步几圈,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他照了下镜子,里面的人影看上去无精打采,头发也披散着、不成样子。谢爵就手洗漱收拾一番,像是扫清楚了几日来的混沌,他叹了口气,打算先搞明白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从小被儿下手。   打定主意后锦缎却半天没来。谢爵坐下喝了几口热茶,没来由一阵阵的心慌。他的想法愈发复杂,自当希望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纯属自己想多、半下午徒弟和琴琴瑟瑟姐妹俩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同时他也无比茫然、窘迫难堪,该以什么样的神情面对陆双行?   谢爵吃了半盏茶,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他端着茶盏在桌前来回踱步时,锦缎垂着头迈了进来,眼神慌慌张张的。谢爵面上不动声色,先开口问说:“小被儿,你爹呢?”   锦缎一惊,猛地抬头看向谢爵,比划了几下。谢爵便念说:“出去了……”他冲她招手,示意锦缎坐下来,温声道:“我真的没事了,你也回去歇歇吧,辛苦你这几天照看我。”   锦缎连忙摇摇头,谢爵状似顺口道:“你爹还在修刀房吗?我去看看他。”   锦缎正心神不宁着,不由便点了点头,刚抬起头,惊觉自己答错了话,瞪大眼睛瞧着他。谢爵明白了,就是说老段可能之前确实还在分骨顶的修刀房忙着,突然动身走了,而且是危险紧急的事态,锦缎这才忧心忡忡的。谢爵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闷在胸中的气终于是叹出了口。想来分骨顶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才叫她一个半大点的小姑娘心里担着事情。   谢爵走到她前面,柔声说道:“小被儿,听小皇叔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眼下我是不会乱跑出去添乱的。发生什么事了?双行和你爹去哪儿了,琴琴瑟瑟到底回来没有?”   锦缎睁大眼睛和谢爵对视须臾,颤巍巍地伸手胡乱划动几下,忽然扫视起四周。谢爵跟着她去看,立刻意识到这是在找纸笔,他头疼起来,徒弟把写字的东西全不知道藏哪儿了!锦缎抿抿嘴,干脆伸手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用手写了起来。   谢爵转头细细辨认着一笔一画的水渍,登时头脑一片空白。他反反复复在心中咀嚼了好几遍那些字,不可置信、自言自语道:“琴琴,宜州边线上失踪;瑟瑟、双行生死未卜……”   锦缎继续写:爹和别的的骨差去追。   谢爵头昏欲裂,手中茶盏啪得掉落碎了满地。他差点站不稳,手撑了一下桌角,抹花了那片凉丝丝的水字。雪白的瓷片迸开,吓得锦缎一哆嗦。她仰头盯着谢爵,嘴唇抖了抖,张开嘴无声大哭,五官全拧了起来。 第101章 一〇一·深丛   谢爵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阵阵天旋地转、果真像是从层层叠叠承尘中往下坠落。他瞥见惊慌失措的锦缎,赶忙强撑起发软的身子去捡碎瓷片,竭力柔声安慰道:“不怕小被儿,你哥哥姐姐们都是福大命大的,没事……”   锦缎拧着脸矮下身子手忙脚乱地和谢爵一起拾,谢爵怕她神思未定割破手,拦住道:“没事的,我来捡——”   谁知他自己不过错神,指尖便被锋利的瓷片割破了条口子,不长、刺得倒挺深,顿时涌出一枚豆大的血珠。锦缎绷不住了,坐在地上抱着谢爵的手仰头大哭。她平时发不出半点声音,此时却从喉咙里漏风似的漏出干哑的“嘶嘶”声。谢爵心里也要淌血了,干脆把流血的手背在身后,拍着锦缎的肩头安抚她。   谢爵知道她需要泄出去心中那股慌乱,哭喊出来就好了、就冷静了。这孩子偏偏是个哑的,拼劲了力气哭也喊不出来。可她挤成一团的五官实在太痛苦,以至于谢爵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听不见了。谢爵看着她的脸,只觉得如坠冰窟;想做点什么,却连让一个孩童哭出声都做不到。   锦缎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蹭着眼眶去找谢爵的手,那口子不大,已经不冒血了,谢爵勉强笑着看她,飞快地在脑海中捋了一遍,冲锦缎道:“从头到尾,你再给小皇叔讲一遍。”   锦缎抽抽着点点头,她虚比划了两下,突然又摇摇头,做了个“等等”的手势,匆忙跑了出去。谢爵想也知道她肯定是去找司郎了,有些事情到底小孩儿讲不清楚,更有甚者她也未知全貌,既然瞒不住了,干脆找大人来说。   不多时,锦缎果真带着司郎回来了。司郎一见两人表情便明白了来去,他不需多做解释,谢爵自当明白为何起初要瞒着自己。两人不多废话,司郎便将来龙去脉讲了清楚。   六日前,谢爵突然晕厥过去的那日。分骨顶骤然接到了曹琴琴快信传回,信上血迹斑斑,哪里是什么请援,分明就是遗书。但同时,七日前当晚,明都外接连有村县来报出现画骨行踪。当时没有伤亡之事,司郎原本不想惊动还在山上“休息”的师徒二人,便把分骨顶或是刚忙完歇下来的骨差们调了出去。琴琴的信递送回来几乎是和陆双行出去药房同时的,先是谢爵无故昏迷不醒震得司郎头疼欲裂,前脚陆双行刚走,后脚信到了段渊手上,把分骨顶炸开了锅。   正赶上冬巡这时机,修刀房有太多玄刀需要修缮,段渊走不开人,只能先调陆双行独自去寻找琴琴瑟瑟。三日前陆双行递了新的信笺回来,已经找到了重伤的曹瑟瑟,但琴琴仍然生死未卜。他写得简单,说是和瑟瑟继续往宜州南部寻找琴琴的下落。司郎看到这儿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想必找不到琴琴的踪迹,瑟瑟就是马拉都拉不回来。司郎心惊肉跳,继续递信给宜州,要陆双行务必稳住瑟瑟,并且紧急调了段渊和三个四品的骨差去支援,务必至少把瑟瑟带回来。但目前仍未得到回信,更糟糕是,今天早晨老段快信飞回,陆双行和瑟瑟也联络不上了!   司郎面色凝重,谢爵也好不到哪儿去。分骨顶到底算是两人一手拉扯建立的,他俩若不稳住,底下更要乱了套。谢爵深吸了口气,转而安慰司郎、也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姑且就是好消息,我们不能乱。”   司郎赞许地点点头。老伯到底曾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过,很快也冷静下来,他不说话,谢爵却明白他的意思。眼下自己到底是不是病了都不清楚,这个时候如果也追去宜州,根本就是添乱。   谢爵头疼得厉害,只觉得一团乱麻,事情大大小小卷成了线团儿,撕扯都撕扯不开,更没有头绪。两大一小沉默半晌,谢爵拍了拍脸颊试图振作起来,转头冲锦缎道:“小被儿,找几个能腾得出手的人,把零散在分骨顶骨差手里所有的卷宗都收上来,从安厚四十年到近日新撰写的,全部都挪到清水殿那间偏殿去。”   司郎一顿,张张嘴看向谢爵,最终没有阻拦,只是站起身拉住锦缎的手道:“丫头也传不清楚话,还要什么,我去。”   司郎年纪大了,平时神采奕奕健步如飞,今天突然有些老态龙钟的。谢爵也站起身,只说:“我们要用人,前脚马上就出事,调走了一大批骨差。”   “这事我想过,”司郎叹了口气,捋捋自己的胡子,“无奈有些骨差还没回来,回来的也确实逮住了画骨,仍是没发现什么干系。”   谢爵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半刻钟后,分散在骨差手中的卷宗也运回了偏殿。偏殿本就堆着一些分骨顶早年的卷宗,时间久远,大多用不太上了。虽然没被虫蛀,仍然有股淡淡的灰尘气。谢爵拉了个软垫坐在地下从最早的开始翻看,不过十余年,许多册子却都已泛黄发脆。   事出必有因,明面上理不出因,就用最笨的方式、硬理也要理出那个因来。他相信变成墨字的这一条条人命会指引骨差们答案,风雨欲来,如山的人命也要如山的画骨来还,桩桩件件,分骨顶不曾忘记任何往事。   安厚四十年,分骨顶设立之初,百业待兴。那年谢爵几乎一直奔波在外,没回过山顶。也是在那一年,谢爵于追查画骨的途中意外收获了骨哨。那画骨供出了骨哨和同伙,难逃一死就拉同伴下水,这是画骨一贯的手笔。   谢爵记得很清楚,那画骨说自己是一个被称作“喻王”的画骨的部下,以骨哨为信物。谢爵顺着他供出的线索果然又找到了几名手持骨哨的画骨,这是他第一次发觉画骨像人,他们有谋划、有安排,他们会聚集在一起,做同一件事。   谢爵决定追查到底。   他遇到的最后一名持有骨哨的画骨把线索指向了暗沙河。那地方在两州交际之处,水不宽也不深,河道却暗石丛生流沙不息,很是湍急。谢爵一路杀一路追,玄刀似乎随时都会折断。那时分骨顶连修刀房都还没有,锻造一把玄刀要数月之久。他的整条右臂渐渐没了知觉,谢爵知道他的右臂也许废了,但没关系,还有左手。   在暗沙河,他遇到了一个画骨。   那个画骨在他眼前风化消失,只留下一个名字:复喻。从此以后谢爵却有了一只骨骼会化作墨色的右手,没有留下任何后患、甚至技艺更加精湛。   他花了两年去适应和接纳这只古怪的手。之后的两年,安厚四十一、四十二,各地并不太平。画骨像疯了一样放火、屠村,他们好似不止渴望皮囊,他们要人死,他们要杀人。谢爵再未遇见喻王或是自称他部下、手持骨哨的画骨。   直到安厚四十二年。他在乡间的村落遇到画骨,那画骨告诉他,他见过几个画骨,带着一具美人的皮囊、他们管那具美人皮唤“喻王”。   “不会疼的。”谢爵把刀架在他弯折的脊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去哪儿了?”   那画骨闭上眼睛,慢慢道:“陆家村。” 第102章 一〇二·翻转   这并非陆双行第一次来宜州,可仍会暗自感叹。越往南走,干燥与空旷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算高耸却生满各种常青树木的山峦。气息也开始变得湿润,加上寒冷、时间久了就连鼻子里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赶在真的进山前,陆双行瞒着瑟瑟悄声传了信回分骨顶,大致讲明了眼下进退两难的情况。他没问师父如何,只盼望接下来的信笺能是谢爵亲手写的。   宜州很少下雪,湿冷顺着衣缝钻进皮肤,两人行进的速度也慢下来。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早已消失,瑟瑟牵着马走在前面,不时蹲下,费力地分辨着跑马疾驰过后的痕迹。他能听到瑟瑟的呼气声变得愈加沉重,嘴唇也是惨白的。她看起来越发冷静,不怎么开口说话,好像忘记了后面还有个人。   陆双行隐约在心里挣扎摇摆着,只觉得像那眼前的山林,浓稠的白雾遮天蔽日,怎么也看不清楚深处。聚雾的地方不聚风,碎石小路上的马蹄子印反而清晰,此处人迹罕至,数十里不见人烟;那山深处只是一叠叠山,雾后也只有一重重更浓的雾。正待他微微愣神时,瑟瑟突然止住了马立在树下,转身看向陆双行。   陆双行便也停马,两人莫名安静了须臾,只有两匹马被那浓雾激得打了个响鼻。   “你回去吧。”瑟瑟说着解下那把布满豁口的玄刀,举到陆双行眼前。“我不做骨差了。往后我做什么都与分骨顶无关,也不需得分骨顶和骨差给我担责任。”   陆双行险些被她这一手给气笑了,拨开玄刀刀柄道:“姐姐是在开玩笑吧。你若不是骨差,我更不可能看着你再往前走去送死。”   瑟瑟咬牙“啧”了声,端着那刀僵持片刻,她把手放下来,垂着头低声道:“双行,走到这儿你我都清楚,我姐姐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画骨没道理不杀她,我也知道。我只是不甘心,我要一个答案。为这个答案,没必要再搭上分骨顶一个骨差。”   她冲陆双行笑笑,“琴琴若死了,我是为她复仇,死了我也心甘情愿,我试过、尽力了,便不会再苛责自己。她若还活着,我是她妹妹、我更欠她一条命,我去追她天经地义。至于别的骨差,我和姐姐都不会愿意看见你们也搭上一切来救她的。”   陆双行不由想反驳,还不等开口,瑟瑟继续道:“咱们做骨差的就是时时刻刻想好自己会死,马上就会死、下一刻就会死。我和姐姐都想好了,这是每个骨差的觉悟,我要你回去,还是别的任何一个骨差回去,你我都无愧道义。”   她把陆双行的话尽数堵了回去。实话说,陆双行也还没考虑“道义”那么深远凛然的事。他相信今天如果换了自己或是师父出事,琴琴瑟瑟也一定会追,眼下若是师父在这里,师父也一定不会回去。   陆双行叹了口气,认真道:“瑟瑟姐,我传了信回分骨顶,此时一定另有骨差在赶过来。司郎要我把你和琴琴接回去,不是要我们继续追那些画骨的行迹。现在琴琴行踪生死不定,我的任务就是把你带回分骨顶。我自己回去,道义上我不亏欠,任务可没完成。”   瑟瑟一时脑袋没转过那个弯儿,干脆不和他辩了,转身就走,五指却握紧了玄刀的刀柄。陆双行牵着马追上,在他眼前,瑟瑟已是步履虚浮强弩之末,再走下去说不定蓦地就得晕倒。他甚至开始考虑把瑟瑟打晕了带走、先和赶来支援的骨差会面再说行不行得通。陆双行心里也不甘,无论琴琴现在是活人还是尸首,他也都想抢回来。   道理和道义在微妙的时刻平衡与冲突着,拷问起每个人的内心。天色渐渐晚了,气温也是越降越低,马蹄踏过、溅起一片碎碎的飞霜。进入林深处后再无任何踪迹,两人谁也不说话,一前一后走,陆双行也放弃了劝话,只是跟着。终于,浓雾深处瑟瑟突然打了个哆嗦,捂着嘴咳嗽起来。她保不齐受了内伤,被这湿冷带着瘴气的雾一浸,眼见着就要咳血。   陆双行三两步追上去,把水囊默默递给她。瑟瑟看看他、目色异常复杂地接过,叹了口气才喝。喝完她蹭蹭嘴,倚着树干坐下,轻声道:“歇会儿吧。”   一听这是有戏,陆双行在她对面也盘腿坐下。他在脑海里计算了一下此时分骨顶来支援的骨差大致走到什么位置了,刚打算换个方向出声,瑟瑟忽然抽动了两下鼻子,上半身腾地挺了起来。   “脂粉气。”她低声说着,倏地抽出玄刀,半回身眼睛扫视着树林深处。陆双行一顿,立刻也嗅到了空中那股淡淡的香粉气息,有点腻乎乎的。他顺着瑟瑟的视线看向四周,暗色的树叶在地面碎石上投下一道道双手似的细长影子,随着极轻的风颤动、好像无数纤细的骨手围聚在两人身侧振臂拍手。他轻手轻脚抽出玄刀,两人不由靠近了些缓缓起身。奇怪,陆双行登时有种难以言状的被窥伺之感。他不由往能躲闪的位置看,道道树影与微微变换不散的浓雾因为风向幽幽地向着两人身边伸展——他赫然发现,两人背后有根怪异的树杈黑影、修长的枝干上生长出了细而尖长的五根枝桠。白雾遮掩月光,使那五根枝桠忽大忽小,又好似那枝桠在前后慢慢地招手……   一只骨手!   陆双行心中一凛,当即抓着瑟瑟一闪!那骨手黑影倏地往下滑了半截,变作两根,原是一人倒掉在树干上,正垂下两双长得可怖的手臂!他赶忙扯着瑟瑟回身,两人背后不远处冷不防垂下半段人身。那人身关节硕大,骨架却修长纤细,身上的皮枯朽皱缩,凹凸不平地裹在骨头上。他面上带着微笑,却因为皮肉干瘪显得古怪不堪,垂下的衣袖在空中晃荡着,像是只展翅的蝙蝠;倒掉在树上的上身往前伸着,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游蛇,架起攻击前那蓄势待发的姿态,会骤然扑出!   陆双行结结实实一惊,若不是两人刚才起身及时,这骨手眼下可能已经穿透了两人胸膛。三双视线撞在一起,那画骨猛地缩起上身、攀回树干上,转眼皮肉充气似的恢复原状。瑟瑟肩膀猛地顿了一下,抓着玄刀就要迎头冲过去,那画骨忽然开口道:“曹瑟瑟——”   树下,陆双行与瑟瑟脚步再次一顿。画骨从树上轻巧落地,模样已经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公子。他的手在脸侧点了点,又道:“你姐姐拿她的命换了你的命呢,你怎么不珍惜。” 第103章 一〇三·树干   “住口!”   那画骨声未落地,瑟瑟抄起玄刀迎头而上,玄刀豁口累累、与画骨的胳膊撞在一起当场便发出令人牙酸的裂音,溅起连串猩红色的血滴!画骨力气远非常人可比,瑟瑟此时身负重伤,怕是挡不了几招。陆双行来不及思考,玄刀换到左手,他年少时跟着琴琴练过左手刀,不必磨合也能和瑟瑟打配合,血花还没溅上树梢,瑟瑟略略撤身,另一把玄刀刀光已杀到面门!   画骨不躲,架起小臂拿掌心与胳膊硬挡住了这刀,顿时皮开肉绽、他却指头捏着刀身要干脆卡死玄刀!骨差最忌刀被画骨拿捏,与画骨拼力更是没有好处,陆双行手推着刀柄错开他那条胳膊往侧压,那边瑟瑟立刻反手,刀锋直冲画骨身后呼啸。刀出无影,身姿却有迹可循,瑟瑟脚一动,那画骨迅即卸劲,索性直接要从两人身间错开两把刀光!   凭着零星描述,陆双行推测眼前这画骨正是云霞庄子上的主人灵光。好死不死先前没人跟他交过手,不知虚实。陆双行当机立断刀往下走,堪堪削着那画骨后背、青衫立刻血染一片,倒是分不清到底砍下去了多少,反而半掌长的一截发丝倏地顺着劲风落了地。   两人与灵光打开了几步远距离,灵光错开两刀旋身面冲骨差们,没沾鲜血的那只手却捋着那缕被陆双行削掉的头发,嫌弃地“啧”了声。他这反应再次激怒了瑟瑟,杀意如火快要从眼眶中喷出来,身子还没站稳便再次挥刀。双方登时又缠斗在一起,果不其然,瑟瑟那刀迸出几枚火星、在两人眼前断成两半!电光石火间灵光手冲着掉下的半截刀尖就去抓,好险被陆双行再次挑开。   这下坏了,一个重伤的瑟瑟配一把断刀,怎么打怎么弱势。然而战局瞬息变幻,他也觉出了灵光的风格。灵光比流云气力要足得多,怕不是只有谢爵用上那只墨色骨手才能相较一二,但动作却又不比流云灵活敏锐。一个快得刀不沾身,一个却要时时提防别被抢了刀,哪种都是能磨死人的打法。   玄刀彻底断了,瑟瑟才头脑冷静稍许,果断地撤开几步换了个手势握刀。便是在此时,陆双行踟蹰了刹那,左手蓦地由指尖起慢慢染出墨黑色的骨骼。他其实也没太大把握能驾驭得了这手——不,是这半面墨骨。只在眨眼中,那骨像是突然在皮肉之下震了起来,先把半面胳膊都震麻了!   灵光顿了下,视线一定,缓缓向下,落在了那只染成墨骨的左手上。他半边嘴角似抿似抽动了两下,说不上是嫌恶还是腻烦,就连那张相貌明艳的脸都变得冷若冰霜起来。   “原本没打算杀你们的……”他磨牙似的说着,周身的皮肉也开始抽动,适才还是貌美公子,霎时间却成了一具裹着干枯皮囊的骨架。“可我真的很讨厌她。”   来不及反应,一阵冷风蓦地破开白雾,浓雾搅动、雾簇拥着一架人的身躯、似皮囊似白骨,尖利的手骨关节偌大,好似本就是两只夺人性命的利器。手握拳如锤,伸开如钉耙,变幻莫测的“武器”与玄刀坚硬的刀身连连相撞相击,发出骇人的铮鸣声,瑟瑟的手越打越抖,陆双行那左手也变得不甚灵动,时而骤然爆发出能与画骨相抗的力气,下一刻又突然摸不到刀柄的触感。两人打得狼狈,灵光亦杀红了眼,愈发毫无章法,反而让陆双行瞧出了破绽,玄刀落在画骨细瘦的后背上、刀刀见血,灵光几乎招招直冲他而来,已能听见那铮声变了音,是刀身上业已开裂出了肉眼难以察觉的裂痕!   间不容发,陆双行极力驾驭着那墨骨之手,刀柄坚实的触感复又涌现,他毅然提劲,迎面上挑、漆黑的刀身势不可挡,断开那骇人的骨手!瑟瑟的半截刀冲着灵光腹部便砍,一时两人眼前满是血红!浓重的血腥又腻又甜,灵光被砍下来的骨手飞落在不远处,皮肉赫然化作黑水,瑟瑟那一刀奔着直接砍到脊椎骨而去,灵光腹背受敌,捂着伤口当下撤出战场——   他毫不恋战,眼看局势扭转,转身就跑。瑟瑟大喝一声要追,却结结实实地咳了满口血,身子一歪扑通跪倒在地!她空着那手直向灵光的背影虚抓了把,还没来得及看陆双行便晕厥过去。陆双行一手握着玄刀,一手想把她拽起来,谁知自己也险些跪在地上。他把玄刀插进土里狂吸了几口气稳住,浓雾与血腥混杂在一起,成了股恶心膻腥的怪味,灵光来无影去无踪,细瘦的身影顷刻便消失在密林之间——   他偏头看看晕厥无声的瑟瑟,又看看地上那向远延伸的血迹,脑袋里乱得发紧。   瑟瑟咬着的那口气卸开了,身体无论如何也再撑不住、昏迷不醒。为此陆双行几乎是松了口气。低头看看两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搏杀一停,疼痛直往心底钻。他咬牙站起身去找不知道藏在哪儿的马匹,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追了,至少也得先跟赶来的骨差们会面再议。   他把瑟瑟身上能包扎的位置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将人扛上马,这才去找玄刀那半截刀身和灵光被砍下来的手。不知何时,那骨手恢复了原状,不再像是件可怖的凶器,只是一只雪白的骨手。   收拾完这些,他眼中倏地淌进了温热的东西,视线变得猩红一片。陆双行不由摸了摸自己额角,如此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也破了,摸了一下就杀着皮肉、刺痛无比。他嘶了声,忽然想起师父这里也有个陈年旧疤,只是被额发挡住了,需得拨开才能看见。他撕了截袖子勉强缠紧了伤口止血,估摸着也没什么用处,大抵终究也得落个疤。   陆双行最后看了眼密林,将眼前的一切牢牢记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墨色的骨骼在慢慢褪却,只留下满手半干的暗色血污。   牵着马往外走,走了几步、陆双行忍不住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突然无比无比思念师父。 第104章 一〇四·卷宗   在那里,象眼窗格的暗影投进光滑平整的地砖上,一动不动;谢爵搬来的矮桌架在那窗花下面,身上也印镌着盘根错节的影。那影好似被月光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虚虚地把他网在其中,翻页时身子微动,错综复杂的格影也动,像是把他的双手割成了无数碎片。   谢爵对许多卷宗的内容了如指掌,好些事现在闭上眼睛便似乎近在咫尺。他果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从象眼格的空隙间看了看外面。那时他还小,趴在窗棂上贪看月光,唯有那时才能逃离片刻无助与无能。他把“自己”放在身体以外,得以来去无踪,没入无尽永存的月宫,便不必再辗转苦痛于藐小的身躯。后来他才回来,回到白骨丛生的世界,只因为终于能够拔刀捍卫一切。   琴琴瑟瑟、双行;同袍,徒弟,他真的没有办法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一眨眼谢爵就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躲在窗棂组成的大网下继续被无助和无能笼罩。被自己年幼弱小的皮囊囚禁、被长大后日渐孱弱的身躯囚禁,他不能再把自己抽出去、抽出去放在月宫上——   桌上茶盏里的水早已凉透了,滚进喉咙里也是冰的。风不知自何处吹来,把摊开着的卷宗翻过几页。谢爵把单独挑选出来的卷宗重新核对了一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些怪事。   自分骨顶设立以来,活骨案共六桩,六桩活骨案全部集中在安厚四十年和四十一年之间发生,往后至今再未出现。虽说也可能有活骨零星被剔骨先生诛灭过,但终究分骨顶才是那个大头儿。谢爵总觉得这是件需要注意的事情,又隐约有些担忧:活骨实在太少见,会不会有些骨差根本没能发现自己诛灭的画骨就是活骨呢?   他把六桩活骨案再看了一遍,闭上眼细细回忆那几年。那几年画骨猖獗一时,恰逢安厚四十二年天灾忽现,日子简直要过不下去了。后来分骨顶步入正轨,与其说是画骨少了,倒不如说是……画骨开始藏起来了。   谢爵心底有些难以言状的怪异感觉。他起身出去,卷着其中一桩活骨案的卷宗往外走。夜色已深,整个山顶刮着时大时小的风,把他吹得微微眯缝起眼睛。六桩案子,谢爵经手过一件,剩下那五桩,就是说有十名骨差经历过。他看了看名字便对上了人,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十名骨差有五个离世了,三个失踪、衣冠冢早也修过,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个现已还乡,只剩一个仍然在分骨顶做骨差,如今也不年轻了。巧合之处在于,这名骨差经手过的活骨案恰恰是安厚四十年发生在宜州境内!尽管记录很详细,谢爵还是想见见这名骨差,听他亲口说说。   他在半山腰上找到了司郎,老伯也休息不了,自有事情在忙碌。谢爵并不废话,拿着卷宗问说:“这个叫梁志的骨差现下在哪儿?”   司郎略作停顿便回忆起来,张口答说:“刚派出去,不远,顺利的话后天就能回来。”   谢爵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说:“谁和他一起的?”   司郎抿了下嘴才接说:“是司秀,他带过司秀……也不知是合得来合不来。梁志的搭档许骨差死后他就算是拆了伙儿,细算下来这几年也就跟司秀反复搭档过的次数多。有些骨差受不了他行事,梁骨差也是分骨顶元老骨差了,碍于这个不好说那么多。”   谢爵对梁志印象不深,没太多交集,却是对司秀印象深刻。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冲司郎道:“他回来了我想见见,问问安厚四十一年的一桩案子。”   司郎点头,嘴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没讲出来,暂且转口道:“还没看完?”   “也看完了,”谢爵应了声,他看着司郎,好半天才轻声道,“我……”   司郎往前探身,刚要仔细听,谢爵蓦地收声,改口说:“我再想想吧。”   两人分别,一个往山上,一个往山下。谢爵把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这其实称不上是个发现,不过就是叫人放不下。先开始密密麻麻的字堆积在脑海里,他还没察觉到,后来认真挨个数了数,方发现了联系。   谢爵仔仔细细算了算,发现即便安厚四十年到四十二年之间分骨顶的骨差不及现在人多,相较之下画骨猖獗那几年死去的骨差也并不算多。反而是随着分骨顶愈发完善,局势趋于平稳,骨差死亡的人数步步上升。   真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以前骨差人少,死的人就肯定比现在少;现在人多,死人就肯定也比以前多。而且画骨猖獗一时,许多画骨反而不再小心隐藏自身,少了好些致命的暗刀子,他们真的开始小心掩藏自己的非人之身,对骨差才是险象环生。   可是,三年前,也就是安厚五十年又是个时间节点。谢爵带着陆双行常年奔波,不好感觉出来。其实等到把事件集中起来、翻看卷宗才发现那一年画骨案大大减少。比对起来,是分骨顶设立十三年画骨案最少的一年。但死去的骨差不减反增,也是十三年来骨差死去失踪最多的一年。谢爵不记得安厚五十年画骨减少了没有,却记得那年很多旧面孔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无数骨差下落不明,分骨顶的年轻面孔越来越多。   他坐回窗下,象眼窗格把人再次网进阴影里。谢爵有片刻甚至不敢顺着这条“线索”细想,只要一想,好似卷宗的背后便凭空生出了一双无形的手掌,在推动、操控。画骨与骨差——与人,都在被那双手掌拿捏把握。   会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双手属于谁、他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太多的谜题挤压在方寸案几上,令谢爵几乎冷汗直冒。现在发觉也许还不算晚,这也不是短时之内就能察觉到的异常。无可避免,他还是想到了关于画骨的那四个字。   画骨从哪里来,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探寻其渊源是有意义的——   见皮囊,见白骨。   谢爵在窗下坐了一夜。天就快亮了,夜空已经开始变浅。蓦地,他莫名有些想要出去走走,只因为头重脚轻、晕头转向,脑袋昏沉得紧。谢爵揉着太阳穴慢吞吞地踏上山间小道,走着走着,他似是看见了一个人。   他怔住了,和那个人立在原地远远地对视了片刻,心里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思索、眨眼,那个人扑了过来,把他抱个满怀。 第105章 一〇五·归来   那人风尘仆仆、额头上缠着纱布,虽然能看出才换了新的,仍是显得可怜兮兮。舟车劳累,他也是一脸倦容,微微绷住的嘴唇上几道细小的开裂,有些渗出丝丝血痕,瞧着红艳艳一片。   谢爵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整个人都定住了,先是不受控制的鼻子发酸,然后才是劫后余生似的狂喜。他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两下,有些僵硬地拍了拍陆双行的后背,不知是安慰还是叫他放开。   陆双行鼻息间也是一阵莫名的滚烫。他飞快地放开谢爵,两人间隔开了半臂的距离凝视彼此,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谢爵哽了下,蠕动着嘴唇缓缓道:“其他人呢?”   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陆双行才避开他的视线答说:“在药房……你去看看她吧,琴琴……没能带回来。”   谢爵抿了下嘴,从徒弟身边错过去,他往前走出几步,心神恍惚、呼吸都不顺畅起来。谢爵吸了口气,停住,半回过头时发现陆双行也回身看着自己、那张脸的神情看似平静,眼底却写满了落寞。他如鲠在喉,开口道:“你……”   “你”什么,最后没“你”出个下文。谢爵咬咬牙,回头快步下山了。陆双行果然没有跟过来,他干脆不去想他,逃也似的往药房的方向走。夜里那儿也是一片灯火通明,大抵都在忙碌,无人发觉谢爵进去,直到他在房门口遇上满面憔悴的段渊。段渊蹲在地上,打眼儿发现谢爵,反而先问说:“小皇叔,你怎么来了,没事了吧?”   谢爵摇摇头,见帘子放着,缝隙间露出步履匆匆来回走动的腿影,便轻声道:“瑟瑟怎么样了?”   段渊站起身,摇头道:“不方便进去。眼下也不好说以后会不会落下毛病。”   两人站在一起同时叹了口气,都默契地没提琴琴的事。段渊本想问问陆双行怎么不见人,毕竟刚回来就往山上跑,肯定是去找他师父。前脚他走了,后脚锦缎闻风过来,一见人就哭,段渊才知道因为消息送递不及时,分骨顶这里都以为宜州那边性命垂危了。他本以为师徒俩就算不说会儿话,也会一起再下来看看瑟瑟。   骨差做久了,段渊能敏感地察觉到谢爵过来时有些心神不宁的意思。他把过问的话咽了回去,和谢爵一起默默站在门外守着。   天际翻白时,几个医师才掀开帘子走出来。瑟瑟受了内伤,且得静养一段日子,分骨顶算是一夜之间把姐妹俩都折了进去,众人难免有些气馁。   自药房出来,谢爵胸口那股气越喘越不顺,好似随时都会一头栽倒似的。他回到常悔斋,推开门不由自主便以为陆双行会在里面。门内仍是一片天将明时暗淡的灰蓝,这古怪而静到可怕的内室反倒叫谢爵心头慢慢涌上了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在门口呆站了片刻,深深地拧起眉,只觉得无所适从。   他偏偏最是那个不能撒手不管的人,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做?曾经他以为只要找到了杀死画骨的方法、设立分骨顶,就可以了结天下苦痛;而今回头再看,一刹那竟以为落了场空,到头来苦痛还是那些苦痛。   谢爵知道徒弟在一些事情上颇有分寸,索性不去休息,就等着他过来细说宜州经过。只要陆双行不再提那一茬,他就当作是两人都中了行香的毒雾,都忘了吧——总有些更重要的。   可也不知怎么,天边初升的太阳已照进屋里,常悔斋内还是一片寂静。谢爵全然没有困意,挣扎片刻披了件外衣往饮冰走去。严冬早晨颇有些潮气,湿冷像是密密地贴着皮肤,他推了下饮冰的外门,直接就开了,这里不出所料也是死气沉沉的。谢爵绷着嘴往里走,总算发现了徒弟趴在矮桌上已经睡去,手边摊开着一封沾染黑色血污的信笺。   他悄声拾起那信站在桌前读,看来这便是琴琴写的那封所谓遗书了。宜州诸事众人还没开始整合,谢爵对事态了解一知半解,暂时没什么头绪。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把信放回桌上,见陆双行额头缠着伤口的系带半松,像是被他自己给扯开的。   谢爵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了须臾,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挑开了一点点系带查看。可巧,他伤着的位置和自己额角上那陈年旧疤一模一样。陆双行大抵问了几百遍是怎么来的,每回他都答是不小心磕在桌角上伤到了。其实确实撞上了桌角,但却并非不小心。   那个窃取了母亲皮囊的画骨推了他一把,或许,她以为自己伸出的手掌能在猝然间直接夺走眼前这孩童的性命。谢爵确实撞得眼冒黑星,可仍是爬了起来。   画骨给陆双行留下了个一模一样的疤。   谢爵出了口气,又在吐出那口气的同时,突然没来由地烦躁恼怒、简直是想咬牙切齿。他刚收回手指,陆双行蓦地惊醒了。两人目光骤然撞上,陆双行立刻移开眼,手不由自主拿起来捂住了头上的伤口。不等他说什么,谢爵先出声道:“琴琴瑟瑟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双行坐直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往侧面偏了偏,这才答说:“琴琴似乎是被灵光和流云一行画骨掳走了。”   谢爵微讶,脱口而出道:“什么?”   陆双行深吸了口气,把在宜州的经过详细地讲给他听。谢爵本来尽力保持着面无表情,也盯着地面、不看徒弟,听着听着,他却抬眼看过去,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讲完师徒俩同时没了话说,窗外突然响起一串鸟鸣。谢爵像是被惊醒了,张口接说:“不对,照这样说,琴琴哪里来的时间发这封信回来?”   陆双行犹豫了下,低声道:“回来的路上我想过这件事。我本以为这信其实是由瑟瑟发回来的,可她说不是。这事有蹊跷,若果真是琴琴亲自发的,那只能是在……”   谢爵心里咯噔一声,“是在她被掳走后……”   “嗯,”陆双行点头肯定,慢慢抬头看了眼师父,“宜州的事情,肯定少了一环。有没有可能……那行画骨就是冲着琴琴去的?”   谢爵思索须臾,未果,捡起信道:“我再回去想想吧。”他往外走了不远,这次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在清水殿留了些卷宗,你……睡醒以后去看看,摊开的那些。”   说完他便低头往外匆忙离开,在身后,陆双行盯着他的背影,一字未言。   谢爵不愿承认他很怕陆双行突然把旧事“重提”,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以逃避应对问题的人,可一次一次不愿提及幼时在清水殿中发生的往事,未尝不是逃避。说来奇怪,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充满肃寂与落寞的人是陆双行;从前那个黏糊糊地喊他师父,长不大似的人也是陆双行。谢爵明白这两面都是他,正因为明白,他才更加无法面对。   仍旧是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第106章 一〇六·整合   陆双行不敢贪睡,大致能打起精神后便洗把脸去了清水殿。路上他莫名其妙走得很快,只盼着能赶紧进入偏殿、好似是不愿意留给自己多想的时间。   殿里摆着的矮桌还是原样,桌上、桌旁都摊开着卷宗,象眼格的窗在墨与纸上烙下象眼格网的印子。这儿时常有人上来打扫,陆双行倚着墙拾起卷宗,看了几眼,把手伸到头顶上,用指腹抿了下窗格隐蔽的边边角角。   再收回手,指腹上果然沾了些细细的白灰。这是难以避免的,他知道。   拍了拍手上的灰,陆双行继续看谢爵留下的那些卷宗。到底还没休息好,他看得不快,但越看越皱眉,渐渐也发现了师父想让他明白的内容。是那些活骨案,全部集中在四十年和四十一年发生。他无意间瞥见谢爵写下来计数用的纸页,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须臾,又对着几卷册子仔细看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陆双行垂眼看看自己的左手。他暂时理不出来这几年有什么联系,不过,安厚四十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他倒是能想出几件。回朝的、只有十七岁的谢爵,分骨顶的建立,还有谢爵那只从此无法分离的墨骨右手。差不多的事在四十二年又发生了一次,陆家村里,也是绝境之下,那个美艳得不可方物的画骨仿佛是真的选中了师徒俩,不是凑巧。他有种难以形容的心境,不知其名何,眼下也没法请教师父。   陆双行摇了摇头继续想:喻王复喻把他的骨骼拆成两半,一半给了谢爵,一半给了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画骨、拆开了自己的骨骼、拆开了他本身。   他坐在原地憋了许久,最终还是打算去找找师父。陆双行在常悔斋的门口徘徊踟蹰,有些不确定屋内的谢爵听到了没有。他的耳朵总是时好时不好的,没准儿突然又听不见了、也就没发现自己在犹豫呢?陆双行只想了一下,便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对自己会产生这种荒谬的想法有些想吐。他叩响了常悔斋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屋内说不上是暖和还是不暖和,天大亮了,但今天不够晴,光漏进地面上是惨白的。   谢爵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桌上慢慢拿手指描着,侧头看曹琴琴的那封信。陆双行走过来时,他的手微微顿了顿,没有停下,也没有抬头。他似乎在模仿信上的字迹,陆双行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蓦地灵光一闪而过,快步走到木架前打开匣子翻找起来。谢爵兀自没有理睬,半晌,陆双行小跑回来,默不作声把另外一封信展开放在他手旁。   谢爵低着头将两封信并在一起,又用手指轻轻在桌上描起来。稍许,陆双行低声问说:“是吗?”   “嗯,”谢爵头也不抬地应了声,把两封信都推给他,“字这么潦草,可能不止是因为写来匆忙,还因为她是用右手写的。也许是左手伤太重了……”   在两人记忆里琴琴好像一直都只用左手,右手无论吃饭还是写字都不太娴熟。这算是个新发现,陆双行酝酿了半晌,在矮几外跪坐下来,正色说:“主公……是说画骨其实有一个首领、头人,也许就是喻王;故乡,说明他们曾经来自同一个地方。流云一伙画骨眼下在宜州,他们在宜州劫走了琴琴,还有先前,流云说骨环来自宜州,琴琴瑟瑟去追查喻王旧部,也是追到了宜州。”   谢爵总算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接说:“他们想把我们往宜州引。”   “我去,”陆双行立刻道,“琴琴的事我既然接过来了,就一定给出个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去追。”   谢爵安静地看他片刻,蓦地微微一笑,问说:“谁同你去呢?”   这次,陆双行结结实实愣住了须臾,有些僵硬道:“会有人愿意去的,大家都是骨差。”   谢爵反问的这句话,本也没有要噎住他或是嘲讽的意思,却因为陆双行的脸色反倒有了些那意味。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假使两人之间还没闹出那些有的没的,现在的事态会不会有一丝半点的改变?   谢爵想不出,近来他不明白的事变得太多、太复杂。再没有什么比人更复杂了。画骨若是真的成为人,与皮囊融为一体,他们还能拿画骨怎么办。   陆双行等不到师父再开口,他知道为什么、想解释,话到了嘴边突然像是被嚼碎了,又顺着喉咙滚回胸膛里,怎么也讲不出来。他骤然明白了谢爵曾说过的那些话:万语千言,不是说多了厌弃,而是没法说。   他到底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坦然。他是那个被纵容坏了的孩童,从没认真去想过后果。   恰在此时,谢爵忽然轻声道:“看过瑟瑟了吗?”   陆双行一顿,抬起眼愣愣地摇头。谢爵侧过脸,手轻轻地朝外摆了几下,“去看看吧。”   陆双行闷闷“嗯”了声,站起身慢吞吞地出去了。通往药房路上,他一路都在琢磨,后来险些出了一身冷汗。有时候他说不上来是了解师父还是不了解。譬如现在,他想过自己做出那些事后谢爵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甚至不会横眉冷对。他们还会一起查案、一起成双出入,但那只是因为——只是因为已成习惯。   他们会变得连普通的搭档都不如,像是两个因为搭档不幸死去而临时凑在一起的骨差。他变得有些惶恐、隐约却深深的惶恐不安,万一师父就是不打算原谅他了呢?万一他们曾经仅有的那些情意也在“习惯使然”中一点点消弭殆尽,他只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崩塌倾覆。   迈进药房的门,外面惨白的日光眨眼消散,眼前是带着尘气的阴暗。陆双行蓦地想:干脆死在外面好了,死在哪个画骨手里,死得惨一点、再惨一点,他就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但很快便收敛了,走到瑟瑟所在的房门前。帘子半掀着,是可以进去探望的意思。他没进去,站在门口朝内看,见瑟瑟仍旧昏迷不醒,身上能露出来的地方几乎都缠起来了。她的嘴唇不时极缓慢地蠕动两下,似在呓语不止。   两个从曹林那片焦土上爬出来的小女孩,还是只剩一个了。   陆双行出了口气,扭身准备回去。他走在小道上,转头瞥见段渊领着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往上走。陆双行打了声招呼,那边两个人一停,他暗自打量几眼段渊身后的中年人,一下子认了出来,“梁骨差?” 第107章 一〇七·音讯   梁骨差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不过比谢爵虚长几岁,面容却已现老态,下压的眉头显得整个人严肃而死气沉沉。冲人点头时,身子仍然站得笔直,只有下颌低了低,手也一动不动背在后面。陆双行同梁志没打过什么交道,但分骨顶这样的元老骨差所剩无几,他心里还是挺敬重此人的。   脚下这条路通往常悔斋,想来是师父打算再捋一捋当年的活骨案子。陆双行便跟着段渊和梁志一起上山,三人到常悔斋时谢爵也愣了下,试探着问说:“梁骨差?”   梁志又点了下头,冲谢爵揖了揖,而后侧身立在原地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渊。他几步远外师徒俩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对望了眼彼此,又在反应过来后各自扭头错开视线。那边段渊指指自己,看看梁志,再指指自己,“让我走啊?”   梁志点头,老段挠挠脸,瞄了眼师徒俩,无奈关门走人。陆双行心道这有什么不能听的,刚想完,梁志又把视线投向了自己。他僵了须臾,期待着师父能替自己说句话,可谢爵始终没有张口。陆双行只好和梁志眼瞪着眼对视,甚至微微扬起嘴角冲他露出了假意不解的笑脸,装作不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谢爵先开口道:“算了。梁骨差,长话短说,我想听听安厚四十一年你经手过的一桩——”   “小皇叔,等一下再说活骨的事,”梁志直接打断了谢爵,转身面冲着他道,“我是来同你说这个的。”   他说着从袖口里摸出一样东西,想也不想扬手就抛过去。谢爵猝不及防,赶忙接住了,低头一看便睁大了眼睛,“骨哨?”   “捏在手里。”梁志边说边握拳给谢爵看。谢爵照做了,刚抬眼,梁志却扭身快步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师徒俩皆是不明所以,谢爵看向门,想扬声喊梁志,蓦地听见一个没有起伏的男声响在耳畔,“小皇叔。”   谢爵一个激灵,以为自己的耳朵又出毛病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志的声音。他着实一惊,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握住骨哨的手。   梁志没有起伏的声线再次响起,“你试试握住陆骨差的手。”   谢爵抬头看了眼徒弟,陆双行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显然并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谢爵起了顷刻犹豫,可还是走过去,眼睛直直盯着门握住了徒弟的手。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让陆双行定住了,他的手好似在眨眼成了木雕的塑像,不敢动,不愿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听见耳畔响起了梁志的嗓音,“听到了吧。”   陆双行微讶,转头望着师父。谢爵没看他,手也僵住似的纹丝不动。   梁志又道:“我想这可能才是骨哨的用法。”   说罢,门被推开,梁志走了进来,一手握成拳,把骨哨牢牢攥在掌心中。与此同时,谢爵轻轻松开陆双行,将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垂到身侧。两人没有再各自退开,谢爵先问道:“梁骨差是怎么发现的?”   “说来也巧,”梁志把手冲师徒俩摊开,那骨哨已算不上洁白,微微泛着油黄色,像是不太洁净,“这回我同司秀去的地方有两个画骨,两个画骨分开跑了,我和他就骑马分开追。”   两个骨差骑马分开追,那看来离得够远,两人分开了,就和单独行动没什么区别。这主意十有八九是“带过司秀”的元老梁志提出,难怪经常有人受不了他行事。谢爵此时也没空揪着他这些说事,一来自己同样不怎么守规矩,二来会有司郎絮絮叨叨的。   梁志继续道:“我追上时,那画骨手里死死捏着个东西。等我把他杀了,掰开手一瞧,才发现是哨子。”他说着把骨哨搁在桌上,“可巧那时司秀在另一边也追上画骨令其伏诛,我俩正好就都攥着哨子。他嘟囔了几句,叫我听见了,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也收起罢了。不过我留心在回来路上试了试,一试就试出来了。”   谢爵抿了下嘴,摊开手掌把两枚骨哨都放在桌上。实在古怪,这些骨骼见光并不会变黑,应该正是人或牲畜的骨头,怎么就能传音呢?他刚要再问,陆双行先替他说了:“你们试过最多能传多远吗?”   “这不好说,”梁志摇摇头,“我和司秀当时分开了差不多数十里地。”   师徒俩同时点了点头,如此发现几乎算得上骇人,这就意味着画骨传递消息比人更快更灵通,假使灵光与飞素流云那两伙画骨也持有骨哨,那么在宜州引诱琴琴瑟瑟深入腹地时他们究竟是靠什么准确默契地打配合也全部有了解释。谢爵一时要把活骨案子的事都忘了,脑海里乱糟糟,最后只望着梁志道:“梁骨差辛苦,这发现实在是——”   甫一启口,梁骨差便再度直接打断道:“接下来说活骨的事儿。十来年前,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谢爵听得全神贯注,陆双行也是,师徒俩蓦地异口同声道:“是在宜州南线上的浮萍村——”   两人同时一怔,闭嘴。梁志没什么反应,点头说:“是在浮萍村,这我记得。回来我也听说了双生子姐妹在宜州出了事,不晓得你们怎么联系上的,要我说那桩活骨案子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充其量就是一开始分骨顶录入卷宗的时候还没得现在详细,有件事是没写进去的。”   “哦,对了,”梁志看看师徒俩,“被活骨害惨了的那对夫妻,应该都还活着呢。我听说小皇叔你病了,怕是去不成,要不可以去问问那对夫妻的话。”   “我可以去。”陆双行张口接道。   梁志转过脸看看他,面无表情地重重出了口气,又保持着面无表情摇着头说:“我是不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行事。既不稳重,心思还多。”   明知道这是在说司秀,陆双行还是觉得自己也被骂进去了。他想辩解,梁志却道:“你去就去,我是不会同你去的。宜州那地界怪得很,浮萍村是在悬崖上,我年纪大了又一身伤病,上不去。那儿是你想不到的偏僻,当年我们甚至是误入的。”他瞥瞥陆双行,“我看你这现在也是一身的伤没好,那儿的路是说不出的难走,你能不能上去都不好说。”   谢爵没参与这两人一来一回,抿了抿嘴插话说:“梁骨差,到底是什么事没写进去?”   梁志收回视线,答道:“那个画骨把手上的皮撑破了,这才被发现。” 第108章 一〇八·传音   手上的皮都撑破了,看来这画骨藏身在皮囊内的时间可不短。   梁志大致讲了讲当时的经过,和分骨顶卷宗上记录的的确没什么大出入。说完他也不客套半句,揖了揖转身就要走。谢爵跟出去送了不远,转身回到屋里,见陆双行还在原地没挪过地方。师徒俩飞快地扫了眼彼此,一时无话可说。   谢爵如坐针毡,只想长长地叹一口气。余光瞥见架上的匣子,他才又从那古怪的情绪中逃离出来,走去拿过了木匣,将之前收集到的骨哨全部倒出来。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骨哨有着不同程度的泛黄变旧,油黄的颜色使人想起曾包裹在其上的皮与肉。谢爵看了几眼,突然没来由的泛恶心。再美好的人也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这些污浊之物偏偏又组成了他敬爱的每一个人。   一抬眼他便又瞧见了陆双行,两人的目光好像都沉甸甸的,再一碰就在空中往下坠,又坠到了地板上。谢爵不禁微拧眉心,低头端起茶盏喝了几口冰凉的水,努力将那些思绪清空出脑海。他觉得陆双行现在的眼光灼得他难受,便干脆拿起一枚之前的骨哨,垂着眼走过去,默默递给他。   陆双行也低头看了须臾,抬手接过了。两人的手谁也没挨着谁,皆是小心翼翼那般,只摸到了被寒冬变得冰冷的骨哨。谢爵扭头要出去,陆双行却先他一步,快步走向门口,轻手带上了门。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被门板隔绝,拦在两侧。   陆双行走到门外,攥着骨哨一直走了数十步才停下来。他背冲着常悔斋,安静等着声音传来。良久,耳畔都只有呼呼的风鸣。也许师父是在等着自己先开口,陆双行想着,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无端没有从心底抢先过进唇齿。他顿了下,再开口,嗓子便莫名有些哑哑的,“师父——”   在他开口同时,蓦地听见耳畔闯入了微不可闻的音调,仿佛是刚要讲出口,偏生被他听见了,就此戛然而止。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师徒间的千言万语,又成了欲说还休,是那心事块垒难平。陆双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想走回去、像以前一样推开。他把简单的情意变复杂了,谁叫他任性妄为呢。   屋内的谢爵再没有吐露出一星半点心念。陆双行慢慢转身,面对着门,他看了片刻,总觉着是从那古旧而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门板上瞧见了师父的轮廓。他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的。   陆双行轻声开口道:“师父,等我从浮萍村回来了,我们……说上几句话,好不好?”   他撕了个口子,便在顷刻间脱口而出:“我以前总觉得无论如何师父都会原谅我。可是你不看我了,不同我说话,我很害怕。我真的怕了——”说着,陆双行哽了一下,眼眶倏地烫起来,话也就愈发磕磕绊绊,“我、我不想伤害你,那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想清楚后果,我太自私了……”   “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了半晌,手不知不觉中放开了骨哨,那哨子险些脱手而出摔落在地,陆双行慌忙中捏紧了,一股脑哽咽道:“你从没有做错什么,情意与否,你都没有错也无关对错,错的是我不该——求求你了师父,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说罢,陆双行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泪涌出眼眶刹那还是滚烫的,可淌到脸颊上已变得冷到心底。他莫名其妙的疼,比受过的所有伤都疼,盖过了此时肉身上那些未好的累累伤痕、比在陆家村那时被烈火炙烤的还要更疼。   谢爵没有出声。或许,他早已在确定了旧骨哨也能传音的时候便放手丢开了,自始至终都只有陆双行一个人在讲话。有些话也许单单是说出口就不遗憾了,但要再讲一遍,反倒会开始细致雕琢、巧言令色,因不想错而步步错。   陆双行不愿再说了,眼前越来越模糊,渐渐又无法透过那门描摹出谢爵的轮廓。故而此刻,耳畔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又或是难以言述的挣扎吐气。他听见谢爵像自己一般哽着,显得说起话来颇为艰难,“浮萍村……上去的路很陡。”   陆双行的眼眶越来越烫,明知师父看不见,却还是边点头边应说:“嗯。”   “上去时,要踩着村人常走的路走,不要、不要随便拉着两侧的树藤借力,不安全。”谢爵越说越费力,似是两双手同时撕扯着。他眼前冒出来徒弟那身带来又带走的伤,一道叠一道,怎么也好不全。屋外那终究不再是个能被自己全然护在怀里的孩子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得到想要的。谢爵留恋无比曾经被自己一手拉扯长大的小少年,亦骄傲欣慰于此时杀伐决断、英挺不凡的陆双行。成为骨差的人往往要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出口,一个埋进心底、以求不要忘记自己是谁。谢爵终究是把自己最初的名字“忘”了,但会一直记得徒弟的。那两个名字都是他取的,寄托着他美好的祝愿,两个名字是分不开的,从来也不是他变了。   谢爵看着陆双行,看着那个被自己叫成小猫的徒弟,总不想他长大、又不得不承认他长大了。他想要的东西也许不是自己不懂、不明白,而是不愿察觉。因为他总觉得陆双行想要什么都不过分,他若是给得起,就愿意给。   他是这样想的,却像是被烫到了便不由自主缩了手、退走,只是固执地期盼要是他的小猫长不大就好了。   谢爵承认,他不够坦然。   “我记下了,即刻便动身。”   谢爵冷不防打了个寒战,思绪一下子散了,散在浮萍村那岌岌悬崖上。那里的路对外人来说确是凶险异常,不好走得很。他立刻便想再多叮嘱几句陆双行,一时手里还握着骨哨也忘了,推开门就走了出去。惨白的日光再度刺进眼睛,谢爵的视线陡然迷濛成一片,只在其中缀了个暗色衣衫的背影。他冲着那背影疾步过去,恰好陆双行忽然听到了声音,半回过头。   谢爵看着他凝噎须臾,千言万语究竟成了一句话:“你……你慢些走。”   骨哨仍被师徒俩卧在手中,因而那声音化在风中,拢在耳旁。陆双行怔住了,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倏地贴过去抱住了师父,应道:“嗯。” 第109章 一〇九·分隔   陆双行刚回到分骨顶没多久,连个囫囵觉儿都没睡过便又要走。谢爵其实想他起码休息一夜再启程,话说出口了,却似乎有些词不达意。最后倒是因为零零总总的琐事拖住了脚,事关重大,司郎原是想找个稳重的人一起上路,寻来寻去愣是没个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拖到了晚上。   既然如此白天便抓紧时间治伤休息。医师们看着陆双行身上的伤便叹气连连,总算见好、出去一趟又白养了,反反复复,不见个头儿。他自己反倒不甚在意:哪个骨差不是这样?睡到晚上他醒了,想起上午看瑟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打算出发前再过去瞧瞧。   夜还不算深,他下山去,忽然觉得很多事好像来不及了。比如解救曹琴琴,从一开始人没了,就再没有什么好办法,往后瑟瑟也许要花好久好久去接受琴琴把她一个人留下了。陆双行想着想着,只觉得不可思议,骨差的搭档大多从刚进分骨顶便一同出生入死,自是同袍情意深重。那些骨差究竟怎样面对和接受搭档的离去,怎么在往后数不清的年岁里不提起此事便落泪、恸哭?   不知不觉间药房已到,他轻车熟路地进去,走到安置瑟瑟那间房门外,这才瞧见屋内另有二人。谢爵搬了张凳子坐在床头,床沿上趴着锦缎。瑟瑟竟醒来了,安静地坐着,低下头看不见神情。听见脚步声,屋里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外面,陆双行没开口,默默走进去了,立着一旁低声问说:“醒了?”   唯有谢爵转过脸收回了视线,瑟瑟和锦缎半仰着头看他,瑟瑟打量一眼陆双行额上的伤,又摸摸了自己的侧脸,叹气道:“留疤了,留疤了就不好看了。”   “哪里的话,”谢爵轻声说,他把额前的碎发撩起来给她看,“我也有呢,不打紧的。”   瑟瑟这才笑了笑,跟着锦缎松了口气,也笑了。锦缎爬起来挨着瑟瑟坐近了些,四人一时沉默,只有烛火发出爆响。锦缎小心翼翼地拉着瑟瑟的手,眼睛来回不着痕迹地暗示着床外两个“大人”。   陆双行抿了抿嘴,轻声道:“我要动身再去宜州。流云飞素那一行画骨我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在找活骨。刚好,宜州南线上出过一桩活骨案子,南线上的浮萍村。虽然也是十好几年前了。”   瑟瑟淡淡嗯了声,听上去充满疲惫。反倒是师徒俩无意中又对视了一眼,而后再次飞快地撇开。她这答复也太稀松平常了,陆双行本以为自己要去宜州、她醒了发现琴琴没回来,还得再闹着要跟去。看来眼下身子骨真的撑不住了,她自己知道。   正想着,谢爵接说:“我这儿……适才我也同你说了。可真叫我在分骨顶上干坐着等,我也坐不住。”   “哎,千万别。”瑟瑟有了点反应,伸手要阻拦。锦缎比她还快,飞快地比划了一连串手势,愣是让三个人谁也没看懂。瑟瑟只好把那手按下去,又道:“都先听我说。”她转头看向陆双行,“双行,这回是我险些拖累了你——”   陆双行半揶揄着打断了:“要就是这些话那你别说了。”   瑟瑟一顿,谢爵借机立刻道:“我打算上灰窟转转看。不是说异乡客每月总会去吗,那就去看看,别的我有分寸。”   话音刚落,几人齐齐扭头看向他。陆双行不由自主想阻拦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咽回去。师徒俩同颠倒楼红艳的关系旁人并不清楚,想来谢爵若是真的再去灰窟是会同红艳一起的,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瑟瑟咬着嘴皮沉默须臾,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赶着后日早晨去灰窟吧。我歇一天,同小皇叔你一道去。”   见状,锦缎眨眨眼睛,赶紧比划了几下。这回谢爵笑起来,没有回答瑟瑟,只低头温声冲锦缎道:“灰窟不是你去的地方,等你再长大一点吧。”   夜渐渐深了,几人不再久留打搅瑟瑟休息。自药房出去,谢爵拉着锦缎的手,本想把她送回去,奈何这小丫蹿得比兔子还快,自己便一溜烟儿跑下了山。顿时又只剩下师徒俩,空对着一地银霜似的月光。   谢爵走在前面,不由想起了在山中修习的往事。一个选择连着一个选择,一个因果串联着一个因果,终究无法回归如常。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蓦地开口说:“骨哨……你带走一枚,我留在手里一枚。剩下的都交给司郎了。”   上山的路也不知怎的变短,眨眨眼就已能看见常悔斋暗色的屋顶。师徒俩将要分开走了,陆双行索性停下脚步,等着师父回头。稍许,谢爵果然回头看了过来,银霜月光下他像是泛着温润光泽的一尊瓷器。   带着光的师父,陆双行想,他恍惚了须臾,听见谢爵慢慢说:“路上小心。”   说罢,谢爵垂目,转而离开。陆双行目送师父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了常悔斋的屋檐下。   谢爵洗漱罢了,在床榻上倚着凭几发了许久呆。此时陆双行应该已经启程,谢爵扫了眼半启的窗,后知后觉自己其实已不习惯冷清了。不,兴许他从没有习惯过冷清。幼时有母亲、皇兄皇侄与宫人;在山中有同修同窗,回朝后独身在外飘摇两年,便遇上了陆双行。   进而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陆双行竟然才是那个陪着他最长久的人。他们师徒是彼此命数中相伴最久的,也是最亲密无间的。谢爵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而胆战心惊,似乎越界的情爱并不是他以为的哪里突然错了,而是一切有迹可循。他惊得几乎要从床上弹坐起来,但怎么也想不通。   情为何物,不得而知。爱是为何,他隐约记着,大抵便是清水殿里母亲柔软而凉丝丝的手。然而紧接着,那手变了、变得坚硬有力,推向他,推倒了他。谢爵忘了那双柔软的手抚摸着他侧脸的感觉是什么样,只记得额角头破血流不止时真的很疼。血流进眼眶里,眼皮抬都抬不起来。   谢爵平躺着,眼睛无意中望向天顶。他忘了吹灯,满室铺陈着虚虚实实幽暗无定的影子。这里发生过回忆起来同样痛苦不堪的事,那时他并不想看见徒弟的脸,偏偏还是有些画面涌现到了眼前。当陆双行低头吻他时,微微眯缝着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餍足,如同迷途的幼兽找回了安全温暖的巢。而自己只觉得像被灼伤了,又冷又烫,惊慌失措。他的皮囊被灼烧了、烧化了,那些在彼此身上炽盛翻涌的其名为何——   谢爵蹙眉,腾地支起身,将手伸向了铜灯内未曾熄灭的火苗。 第110章 一一〇·上马   那一瞬间,谢爵看着自己的指尖没入幽静燃烧的火焰,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烫。即刻便是刺灼难耐的疼痛钻进皮肉骨血,不等反应他已缩回了手,不由自主地蜷缩着指头,半握成拳的手微微发抖。指尖真实的灼疼与心底茫然而无端的痛苦此消彼长,他站起身吹了吹手,把指尖浸进盛满凉水的茶盏中。   次日天未明,谢爵便再睡不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伸进火苗中的手指,明明没有伤口,洗漱时沾了水却刺痒不堪。   白日谢爵原本打算躲着瑟瑟,可她这回伤得重,到底没能爬起来。第三日,谢爵孤身启程去了颠倒楼。   推门,屋内的灯随风跳了两下,屏风上印着的骷髅、嶙峋枯瘦的影子便也跟着晃动了两下。那白骨不需筋或皮便支撑连接,细长的骨指挑动灯芯,灯芯里的火被拨弄得更亮,然后骷髅穿衣般披上皮,伸直舒展、眨眼就成了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转过屏风走到眼前。实在是古怪至极,谢爵忍不住蹙眉,不等他开口,红艳先问说:“怎么是你自己?”   “你要出去?”谢爵不答,只说道。   红艳换了红鸾这张男人皮,大抵是要出门。他对镜拨弄了几下额前的碎发,从镜子里瞥向谢爵,“去灰窟,近日你们师徒俩也不来找我麻烦,我只能去找买玲珑说说话。反正没事你们也不会来。”   谢爵想了想,确实如此,干脆有话直说道:“你知道画骨能活多少年吗?”   红艳本来漫不经心对镜理着头发,闻言转过身,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圈,这才说:“怎么?”   “就是想知道,”谢爵走到凳子前坐下,慢吞吞继续道,“就是……我不知道。”   红艳想了想,倚坐在镜台边缘答说:“反正比人活得久,但也未必久很多。我只听说最后骨头会无法再并合在一块儿,眨眼就散开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谢爵一愣,脑海中闪过了与念乡一战时的画面。那个曾经替换成母后侍女的画骨在师徒俩眼前骤然卸开,莫不是……她老死了?   红艳做的买卖特殊,极擅长察言观色。谢爵回过神惊觉红艳已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忙抬头看向他状似无事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红艳背又弯了下去,耸耸肩继续说,“我们从来都不是像人一样那么了解自己、也渴望了解自己的……东西。说真的,若是你每天也在窥伺别人的皮、别人的一切,你也不会太在意自己究竟是什么。我来自哪儿,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得选。反正我睁开眼——就是这样活着的东西。”   他嗤笑一声,“况且我都忘记自己活了多久了。画骨不擅于记得太多。”他边说边摸摸自己的脸,“拿走这张皮,早晚有一天你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谢爵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垂下眼沉默。   “我也从未作恶,”红艳说着挑眉,“所以咱们才能坐在这儿说话,对吧?”   谢爵看看他,微微点了下头。半晌,红艳才又道:“我猜你也不是跑过来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同我一道去灰窟?”   红艳是聪明画骨,谢爵略一点头,两人不再多言,动身前往灰窟。路上红艳没再过问陆双行怎么不跟来,谢爵也乐于不费心解释。那骨哨一直被贴身放在袖袋里,一天两夜、未曾传音。过河时他把手缩进袖口,回过神便不知不觉握在了掌心。耳畔无声无人回应,想来也不会如此凑巧。倒是红艳发觉了谢爵手一直隐着,顺口问说:“你怎么看着心神不宁的?”   “近来诸事繁杂。”谢爵强笑道。   红艳半真半假说:“左不过是跑来跑去弄死我们这些画骨呗。你们师徒不来,我就去找买玲珑。”   谢爵咂摸了咂摸,总觉着红艳哪里不太对劲,也说不上来。   买玲珑的屋子照旧满地点着明灯,是那小屿上最亮一角。红艳轻车熟路,领着谢爵进去,正撞见地上陈列着一男一女两张“皮”,皆是衣冠整洁,面似睡着一般平静。那两张皮旁半趴半跪着一具雪白的骷髅,骨手里拿着支沾满肉粉色的画笔,肋骨间的空隙也卡着几只大小不同的毫笔。骷髅察觉到有人过来,抬头看向红艳与谢爵。同空荡荡的眼眶“对视”,谢爵蓦地有些身躯僵硬。随即他却从那骷髅没有皮肉的脸上瞧出了笑颜,不等反应,红艳先道:“忙着呢?”   “忙着呢。”骷髅答了句,看看谢爵,支起上身道,“是你来了,好久不见。”   谢爵同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答说:“买先生还记着我?”   “当然。”买玲珑说着抬起男子皮囊那手同女子的比了比,谢爵认出来地上的女子皮囊正是从前见过的买玲珑那张皮。眼前这一幕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骇人,谢爵蹙眉,地上的买玲珑爬到两具皮囊之间,将肋骨上别着的几只笔拔出来丢开,在他眼前钻进女子的皮囊,起身化作了美丽少女。   她整了整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冲谢爵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你很好看。”   “请坐。”买玲珑边说边摸出半吊钱来,娴熟地抛给红艳,“去买些吃食。”   地上连个蒲团都没有,饶是如此,谢爵仍是席地而坐,依旧和买玲珑隔着些距离。红艳接过钱随口说:“倒点热茶来,这儿冷死了。”他冲谢爵摆摆手,扭身走了。买玲珑笑笑,慢吞吞地进到内屋,不一会儿端着热茶出来,递给谢爵,腼腆道:“红鸾给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他说是好的。”   谢爵抿了一小口,冲她温声道:“是好的。”   买玲珑低头又笑,小心翼翼地把那男子皮囊挪开了些。她捡起地上的画笔,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说:“能看看你的手吗?”   思索片刻,谢爵默默冲她伸出了左手。   买玲珑将那只手托在自己的手上仔细端详,不时低头扫一眼旁边那具男子肉身。她披着女子的皮,手自然也比谢爵的小。不知是否因为灰窟小屿上本就湿冷,她的手出奇凉,有些潮呼呼的。她慢慢一节节捏着谢爵手指的骨头,轻声道:“你有很漂亮的骨头。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画骨,也有很漂亮的骨头。”   谢爵知道她指的是陆双行,不由心中微动,抽回自己的左手,把右手伸到她面前,“上次你看的是这只手。”   买玲珑抬眼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捏了捏那只右手。谢爵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道:“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买玲珑更加困惑,眼中带着茫然摇头道:“没有。”她仔仔细细捏着那只手上的骨,没来由地轻声道:“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画骨。”   “什么意思?”谢爵也不解起来,追问说。   买玲珑放下他那只手,端坐着答说:“你有一张无比契合的皮。这皮像是天生就属于你的,你很幸运。”她边说边偏头,微微拧起眉心,似在斟酌,“你就像是一个‘人’。”   “人比画骨好,情意在骨也在皮。”买玲珑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把面皮按出四个小小的凹陷,“画骨嘛……情意在骨还是皮,谁说得清楚。” 第111章 一一一·小屿   谢爵眨了眨眼睛,似是转瞬抓住了什么东西,便轻声接说:“那骨终究是你的骨。”   买玲珑笑着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杏目中有些无奈一闪而过。她把两手垂在膝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就在谢爵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买玲珑蓦地说:“不记得了,我出来太久了。”   谢爵一愣,什么叫“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又是从哪里“出来太久”?他不禁追问说:“从家乡吗?”   甫一出口,买玲珑也愣了下,抬头道:“你是——”紧接着她便闭嘴把话头明显地咽了回去,微微侧身,“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说罢她便从地上起来,过到那男子皮囊面前,随手拾起研钵,将里面本就捣成一滩泥浆的染料继续磨碎。一时之间唯有那研钵与杵打磨起来令人牙酸的声音,谢爵瞄着买玲珑的侧脸,发觉在无暇顾及灰窟的这段日子,她的心境也许发生了什么转变。   画骨从来不是人一样的……东西,可是他们披着人的皮,幻化作痴男怨女的模样,轻易便能迷惑所有人,令人情不自禁以人心揣摩。倘若他们果真有情,又究竟是在骨在皮,恐怕画骨自己都说不清楚。   不知过去多久,红艳才揣着茶点姗姗来迟。他俩铺开了品茶吃点心闲聊,谢爵默默听着,想再从买玲珑嘴里打听出点关节,无奈插不进话。红艳无非是说些城中的事给买玲珑听,冷不丁插些别的话总是突兀。讲来讲去说的也无非是些城里时兴的点心布料,好半天谢爵才终于问说:“买先生是不怎么到灰窟外面去?”   “我没有到外面去过。”买玲珑刚答,谢爵一顿,便又问说:“那你是怎么来灰窟的?”   话音刚落立刻冷场,买玲珑不讲话了,谢爵看着她,看着看着只感觉脸上刺刺的,转头发现红艳两眼乌子毫不客气地剜着自己。谢爵缓缓地挑了下眉,不出声了。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远处有具雪白的骷髅缓缓过来。小屿在灰窟深处、阴暗潮湿,买玲珑总是点满了灯,使得那来路上的骷髅反倒若隐若现看不清楚。买玲珑最先注意到那边,站起身道:“托我修皮的回来了,你们先坐着。”   她迎上去,前脚刚走远,后脚红艳立刻挪到谢爵身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有什么毛病,打听她做什么!我们从不乱打听,相聚一场图个乐呵,打听仔细了乐呵就没了!”   谢爵本不欲开口,他盯着红艳看了须臾,又转头扫了眼四周。头上是灰窟怪石嶙嶙的山顶,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什么令人浑身发麻的东西,还有半空中那挥之不去的潮腥水汽。谢爵出了口气,面朝着他,用气音道:“红艳,我是个骨差。每天睁开眼睛,要做的事就是杀死你的同类,弄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西。”   红艳睁大眼睛,往后捎了捎才急匆匆道:“你是真不怕我嚷嚷起来,叫灰窟里的画骨活撕了你。”   “我不怕,我觉得你做不出来。”谢爵冲他一笑,温声道,“我知道确实有你这样的画骨,才想弄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   红艳咬牙切齿,但没有再反驳。买玲珑和那骷髅一起走回来,地上的灯火跟着微微抖动。骷髅披上地下那具男人的皮囊,变作光鲜亮丽的公子,冲买玲珑拱手道别。买玲珑微微欠身算是回礼,四下便又安静无声。   谢爵同面前的两个画骨面面相觑,直到红艳干笑了几声,拉着买玲珑坐下,生硬地起了头说起城里新出的菜式。   谢爵抿着嘴神游了须臾,加入了话题。他自是见多识广的,把买玲珑听得连连点头,红艳很快败于下风,插不上嘴。红艳拧着脸憋屈半天,非要和谢爵比个高下,顿时他俩从天南说到了海北,买玲珑越听越起劲儿,盛情邀请他俩留宿,谢爵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要推脱,谁知红艳嘴快无比存心报复,立刻满口答应。   他眼里带着幸灾乐祸瞥谢爵,谢爵在转瞬之间权衡了下,勉强应了。   灰窟中不见日月,谢爵不清楚住在其中的画骨是如何分辨时辰的。他只有种时间在此处停滞的错觉,莫名有些受制之感。他们三个是在又有画骨前来找买玲珑修皮才停下来闲谈的,谢爵得以仔细观摩她画皮。买玲珑的托盘里搁着面小铜镜,她偶尔画几笔,就对着铜镜看几眼自己的脸。   掀起衣摆,露出皮肤下的脓疮腐烂,画骨并没有为尸首赋予新生,不过是窃皮而生的怪物。买玲珑忙完了执意要去岛屿外买些饭菜招待他俩,谢爵有点头大,但还是由着她去了。   满地颜料画笔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红艳起身慢吞吞地替她把东西拾回托盘。谢爵捡起一支笔递给他,随口问说:“你不回颠倒楼行吗?”   “还有春草呢,”红艳边捡边答,“她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小骷髅,我不回去也有她看着呢。”   谢爵和陆双行见过一次颠倒楼里另一个画骨春草,刚想细问问,红艳突然道:“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对吧?”   谢爵略一偏头,不明所以。红艳盘腿坐下来,瞥着眼说:“要是你搞明白了画骨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打算杀我,至少先跟我通个气,让我跑几里。”   “哦,对了。”他抬眼看向谢爵腰侧,往常那里总是挂着玄刀。红艳伸手虚指了下,“你来杀我,不要你徒弟,我老觉着要是你动手是不疼的。”   谢爵怔住,半晌才艰难道:“我知道你的来处,皮囊是胡氏姐弟临死前托付的,你从未作恶,不是吗?”   红艳呆坐在原地,两眼空空地睨着燃烧的灯芯。他大剌剌地叉腿坐着,两手托着腮,好久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嘛,大姐儿说她和严儿是分不开的……”   “她说他们姐弟俩的皮囊也够我用了,叫我切莫贪求别人的身子,她叫我替他们活着呢。”他说着转头,呆呆地从地上摸过买玲珑那面小铜镜,把自己的脸搁在有些模糊的镜子里。“可我也不是他们啊。”   红艳把那铜镜的镜面冲向谢爵,发黄的镜里是同样被锈色模糊的脸,“我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从来也没得选。” 第112章 一一二·从前   谢爵蹙眉,拨开铜镜低声道:“红艳,你就从没想过你还是骷髅、没被胡氏姐弟收留时的事吗?”   红艳瞥着眼,手里转着铜镜的手柄,半晌才吞吞吐吐答说:“我也想过。一开始,还记得一点路上的片段,后来怎么想脑袋里都是大姐儿从前的那些事。”   红艳的过往谢爵一清二楚,因为是他亲眼见过的。那时他还游走在山水之间,独自面对画骨。可他仍是认真听红艳陷入回忆,慢慢讲道:“我见着她时她已快病死了,为了照顾严儿操劳的满面沧桑,她才二十出头啊。”他边说边又不由自主摸着自己的脸,“这些年我拼命地修啊修,画啊画,才描出了一点点她曾经的样子。明明我见着她时她都快死了,但占据大姐儿的皮囊后,我却能知道她小时候带着严儿在田里除草,把掉在地上的小鸟儿放回巢里。”   红艳与红鸾——或者说是胡晴与胡严、本就是亲姐弟,五官自然相似。铜镜中映出那眉眼,红艳躲躲闪闪瞥着“自己”的脸,“她自己都不记得她其实很漂亮了吧。”   镜子里的脸好像从红鸾变成了红艳,从胡严变成了胡晴。他把镜子猛地扣在身前地上, 嘴里喃喃道:“谢爵,我就是胡晴啊,我已经变成胡晴了。”   猝不及防,谢爵有了半分胆寒,然而不等他反应,红艳便盯着他一口气说:“我下不了心去杀人、去换更好更美的皮。因为胡晴就是个心软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骷髅钻进冻死乞儿的皮,哭着向她讨食。她明知道那是个画骨,却还是收留了他。她是个大善人啊——因为胡晴心善,我才心善,我已经变成胡晴了。”   “可我是什么样的怪物,有时候我比你还想知道。”   话音未落,谢爵睨见红艳一个激灵坐直,转眼像是变了神态,将那铜镜飞快地收起来,站起身道:“买玲珑回来了。”   谢爵回身往远处看,果然买玲珑提着个食盒正往回。画骨力气极大,买玲珑拎着东西瞧起来却有点费劲儿。红艳快步过去迎上她接过食盒,两个画骨披着红男绿女的皮、说说笑笑往回走。谢爵保持着回身的样子看,一眨眼好像蓦地领悟了什么。   情意……画骨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真的不知道。就连人与人间的情意他亦懵懂未解,不过他能觉察出他俩之间那暗涌的,令买玲珑开始患得患失。他不由便想到了陆双行,他那小徒忽然一时痴狂,一时满足,是否情爱本就是一种碍障。   恍惚须臾,买玲珑轻轻拍了下谢爵肩膀。谢爵回过神,冲她笑笑,将思绪暂且收起。   灰窟的那些菜样并不新鲜,味道也算不上多好。谢爵吃了几筷子,想到这些东西无一不过画骨之手,顿时就吃不进去了。   即便明知画骨其实并没有男女之分,晚上亲眼见着买玲珑抱出褥子席子铺床,谢爵还是浑身不自在,半天才从她手里劝下来自己铺设。   买玲珑的屋子架在小屿上,潮得很,须得隔着席子才能真的睡在地下。她的偏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倒是房梁正中上不知为何卷着帘子,能放下来。油滑的暗色竹帘把屋子一分为二,谢爵就躺在帘子左边。   岛屿上实在安静,没有虫鸣鸟叫。谢爵原本平躺着,角落里点着一盏未熄的灯。他侧过身望着那灯,灯芯便在视线中慢慢模糊成了个橘红的点。谢爵和衣而卧,从袖口摸出那枚小巧的骨哨捏在掌心里,继续睁着眼睛。他没有开口,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兴许陆双行早睡了。又或许他还没能赶到浮萍村,仍然在路上。   谢爵依旧侧身躺着,竹席吹落在眼前。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双行。”   没有人回答。他握着骨哨,盯着帘子细细的竹条。   少顷,一个声音似由远及近,仿佛有人在他耳旁低声呼唤道:“我在。”   谢爵一动不动地握紧骨哨,半晌,师徒俩都没有再开口。但谢爵就是知道他的徒弟手里也捏着骨哨还没走远,他失神的双眼从竹帘的细缝间望向灯芯,蠕动嘴唇,“你说,等你回来了我们谈谈,现在说吧,我听着呢。”   又是良久沉默,谢爵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想要干脆丢开骨哨算了。他不由自主微微蜷起身子,就在此刻,那声音缓缓道:“我总觉得师父突然变小了。”   谢爵愣了愣,不明所以。好在陆双行的声音很快便继续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可我也在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画骨。他们谁也比不上你,我也分得一清二楚。”   谢爵眯缝起眼,竹帘那细细的缝隙中、被火芯子晃着晃着,仿佛晃荡出了个模糊的青年人的影。谢爵不止一次和他肩并肩躺在一块儿,有时是草甸,有时是乡间的棚户。本来是个瘦弱的像个小病猫似的孩子,不知怎么就长大了,长高了,腿比自己长出一截,肩膀变得宽阔平坦。谢爵说不出的难受,他握住骨哨的手在竹席之下。   “你变小了,没人把你从清水殿屋檐下的阴影里带出来。你没有遇到我命定的天人,把我从火海里带出来,教我握剑挥刀,护在我身前。”   那声音是响在耳畔的,太近了,像是陆双行附在他耳边的,谢爵不禁更加蜷缩。   “我做不了你命定的天人了,但我也可以护在你身前。”陆双行的声音愈加坚定,几乎是从耳畔慢慢度到心底。“师父,谢爵——你叫我路上小心,你叫我慢些走……可你怎么能一个人埋着头往前走,你回头看看我啊。”   竹帘的缝隙与火光组成的人影摇摇曳曳,谢爵的眼前有些模糊。他的指尖摸着凉丝丝的骨哨,却又慢慢生出那日他把手伸进火芯的灼烧。陆双行的声音将他包裹在其中,四周明明是黑水暗湖阴冷腥湿的水汽,可他浑身被烫得难以呼吸,像是有什么要将这张皮囊烧化成灰烬。   “是你说到我身边来的,师父。”谢爵的胸口灼痛无比,压抑的吐息令他挣扎般想要抓住什么。“我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只要你伸手。”   他的胸口被那一声声刺穿了,碎裂开——   谢爵伸手,握着骨哨的那只手穿过竹帘,如同探进了火光组成的人影间。 第113章 一一三·差池   他的手是否已被圆润柔和的橘红火影灼烧了?连皮囊都在一点点化掉、只剩下纯净莹白的骨架。再没有比这更赤裸无瑕了,一切无处可藏。谢爵紧紧蹙着眉,明明合上眼,灯芯却仍旧映照在额前。外层是橘的,内层是鲜艳的红,最深处却有幽静的蓝光。为了躲闪那刺目的光芒他翻身背对,手中兀自攥紧骨哨。   似乎背后那灯芯“倏”“倏”,灭了。沙哑而干涩的摩擦声,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慢慢游走。而谢爵浑然未觉,直到肩膀被轻盈而纤细的东西拍了下。他不由转头去看,一晃落在肩膀侧面的仿佛是只森白骨手,仔细瞧才是细润的纤纤五指。谢爵腾地坐起来回身,买玲珑手里端着盏铜灯立在身后。她的半面脸陷在黑暗中,半面脸却为那暖色愈发鲜丽。她的嘴唇缓缓动着,谢爵知道她说了什么,可不知是突然被晃了眼还是怎的,没来得及读懂她口型。耳边幽静无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爵背后一寒,画骨是否也有耳聋口哑者暂不得知。谢爵按在地板上的手掌飞快地将骨哨掩住,硬着头皮和她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小心翼翼开口道:“买先生,你说什么?”   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顿时不敢多言。幸好买玲珑没多疑,立刻又重复说:“我说,你原来是灵光那边的。”   “灵光”这口型有些陌生,但谢爵还是明白了,背后凉津津的。买玲珑说罢指指他按在骨哨上掩耳盗铃的那只手,又用食指按在谢爵鼻梁上,往下描摹。她按得其实很用力,令人汗毛竖立。她在透过皮囊观想自己的骨相,谢爵想往后躲,硬生生地定住了没动。   买玲珑边按出他鼻梁的形状边道:“奇怪,你虽有一副如此好的皮相,倒不像灵光那种只贪图享乐的画骨。”   “或者,你是流云那边的?”她垂下眼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看也不像。听说他们三个向来独来独往。”   三个,这自然指的是乱葬岗流云飞素飞来那三个行动诡异的画骨,谢爵脑袋嗡嗡响,权衡须臾接说:“灵光。”   买玲珑像是叹了口气,口型有些不清晰道:“随我来。”   谢爵未料眼前这个自称根本不离开灰窟活动的买玲珑竟然接触过外面到处流窜作乱的两批画骨,而且口气颇为熟稔。当即捏着骨哨定了定心神,跟着她站起来。一人一画骨穿过堂屋往深处走,走了几步,谢爵恍然大悟:假若买玲珑真的不离开灰窟活动,那是不是说明,再往前——更久远的过去,她和灵光流云这些画骨曾经是在一处的!   家乡……画骨们那个神秘的家乡。   买玲珑领着谢爵往深处走,灰窟本就在山体内部,小屿上更是漆黑一片,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爵没想到她这屋子后面挺大,眼前只有她手中小小的火苗照明,眼下自己又忽然听不见了,只得祈祷她不要说些什么。   屋内空荡荡得不像是住所,她带着谢爵一路行至尽头,来到又一间空屋。谢爵暗自瞥了眼她表情,默默松了口气,大抵路上不曾开口过。买玲珑将铜灯轻手轻脚放在地板上,她矮下身,冲谢爵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嘘,别吵醒了红鸾。”   不待谢爵反应,买玲珑便揭开了地上的翻板门,露出地下的一间暗室。她再度端起灯示意谢爵跟上,谢爵回头看了眼走进来时经过的门厅,跟着她下去。   木台阶每级窄而高,看来是这岛屿上本就天然形成了地坑,修建房屋时直接盖在了顶上。谢爵收回视线,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什么白生生的东西。他闻到了股淡淡的幽香,脚步停在了台阶下面。买玲珑轻车熟路地将地上的铜灯点着,随着火芯一盏盏照亮,谢爵才看清楚这地下暗室内竟然堆叠着数具男男女女的尸首!   买玲珑捧着灯,站在惨白的尸首中间、正微笑着看向他。   谢爵蓦地说不出来的作呕。今晚一瞬,那些怀春少女般的心事、患得患失,他险些将买玲珑真的当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可是哪个天真少女家中的地室内陈尸数具。谢爵甚至有些奇艺的失望,失落,以至于想要大喊一声。他有点站不稳了,手不知怎的虚握了把旁边,才意识到陆双行并不在此处。   谢爵情不自禁苦笑起来。   “还记着多少家乡的事?”买玲珑笑盈盈地问着,谢爵只能摇头。她并不失望,反而安慰说:“罢了,我也不记着了。”   她弯腰将灯随手放在一具尸首上,又问说:“你叫什么?不是你的皮囊叫什么,你叫什么?”   谢爵没有回答,买玲珑摇摇头并不追问,反而席地而坐,托着下巴。她矮身下去,谢爵却瞥见在她背后,墙角摆了个格格不入的方杌,杌上养了盆蔫蔫儿的碧草!这草几乎已经整根干枯,半死不活,谢爵睁大眼睛,盯着那碧草看了片刻,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纤细的、青碧色的草。室内幽暗,火光未能将之全然照亮,于是那草仿佛透出一层淡淡的莹蓝。这是那个吴夫人、不,天杏岗的茂月夫人庭院中的草!谢爵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杌走去,买玲珑终于注意到了,回头看了眼那盆碧草。谢爵唯恐错过她说话,当即又扭过头来看她,果然,买玲珑托着下颌道:“你认得?”   眨眼中谢爵思索了下,试探着答说:“茂月有很多。”   “我知道,她有很多,所以养得活吧。”买玲珑说着站起来,走到方杌前,“我只有这一株,养不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枯萎。”   她信手掐了一点草尖尖儿,在指尖上揉碎了,抹在自己手背上,“我想,因为有它在,这些没有画骨在其中的皮囊才难以腐坏吧。”   谢爵想套些话出来,正思考着从哪里开口,买玲珑却略微垂眸道:“你记着腐草,也要记着家乡啊。”她冲谢爵笑笑,“别像红鸾一样,忘了我们。”   她微启着唇,本以为她不再说话,直到那嘴唇抿了下,谢爵才猛然惊觉她是在哼唱着些小调。紧接着买玲珑再动了动嘴唇,谢爵只读出了两个字,却不知是否因为哼唱改变了口型,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是哪两个字。就在他几乎要赌一把、把骨哨塞进买玲珑手中时,买玲珑突然笑起来,转头望着谢爵道:“你要时时观想。我们的家乡在深处,在低洼幽静之山谷,穿过浓浓的雾障与浅河——在那镜花水月之地。” 第114章 一一四·浮萍   浮萍村的路比预想之中还难走,登上山巅时,陆双行双手已布满了用木头杖借力磨出来的细小伤口。这些伤不算疼,但一刻不停地刺着。他低头看看伤口,五指间竟奇异地浮现出骨哨握在掌心中的微凉。昨夜他宿在荒郊野岭,心事除了谢爵还有一干草木听。谢爵没有回答,草叶没没有回话。他说完却困意全无,肺腑间滚滚的灼热无从宣泄,干脆爬起来继续赶路。   不知是否因着十指连心,陆双行的确胸口也不舒服。仍是不算疼,只是绵绵密密地提醒着他存在。   这是个冬日罕见的艳阳天,越往高处走阳光越明媚,翻过密林屏障,山顶宽阔平坦,蜿蜒小道折折转转通向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片在山巅上的高地、平原,日光下村落的屋顶金光闪闪,显得静谧而安宁。陆双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地势,便擦着汗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继续往前。   这个名叫浮萍的村子并非如浮萍般飘摇无依,反而立足于山巅。然而终究地貌特殊与世隔绝,房屋古旧低矮,家家户户门口的院落里几乎都放着担货的背篓。他走了许久才遇上人,是个面庞晒得黝黑泛红的妇人,见着生人先是不由自主侧过身躲开。陆双行冲她笑笑,开口道:“嫂子,分骨顶骨差,打听个事。”   “什么?”大嫂操着浓重的口音,愣了半晌自言自语似的说,“哦,骨差,骨差。”   陆双行给她看玄刀,那大嫂也是没什么反应。这地方太偏了,长年累月都不会有外面的人进来,上次见着骨差也许还是十来年前的事。陆双行路上也做好了准备,真的搭上话却蓦地想到如此偏远之地,画骨又是怎么摸上来的。   他收起心思,继续道:“我想打听一对姓戚的老夫妇。”   大嫂答说:“我们这里很多人家都姓戚的,你找哪一家?”   陆双行大致讲了讲那家人遭遇画骨的事,大嫂无意为难他,但冥思苦想了半晌毫无头绪,只好略含歉意道:“我是想不起来了,要不你随我走几步,我问问我那口子。”   陆双行便点头道好,跟着大嫂往村子里走了不远。一路上走来只见许多门户前还晾晒着草药,这便是浮萍村赖以生存的生计。那嫂子来到自家院前喊了几嗓,很快走出位同她一样面庞风吹日晒的汉子。他搬出板凳请陆双行坐下,眼中不免热情与好奇并存。听说他是从明都来的,汉子问了些外面的事才步入正题。汉子也是苦想半天,突然一拍手,“是——”   刚说了一个字,他便愣生生咽了回去,反而转头看了眼媳妇。大嫂茫然地看看他,夫妻俩对视着,面色缓缓变得有些为难。陆双行并不打断他俩交换眼神,等了须臾才假意试探道:“怎么了?”   大嫂要开口,汉子却站起身道:“没什么,想起来他们挪到下浮萍村去了。来,你来看!”陆双行随着他站起身,汉子指着通往村尾的路说:“你顺着后面出村子的路一直走一直走,是往山脚下走就到了,就那一条路。”   明知有古怪,陆双行还是笑眯眯地道了谢,继续启程。   这条路如村汉所说曲折蜿蜒,慢慢向着山脚下延伸。路比上山的还要难走,且渐渐下沉,变回了宜州南线上雾气迷茫树林深深的样子。真正走到山脚下地势更是低如盆底,将浓稠的白雾全部积攒在其中不散。   他顺着那条土路往林深处,走走停停竟然还落起小雨。寒冬时节雨丝冰凉刺骨,要是衣服湿透了只怕会有麻烦。无奈之下,陆双行只得靠在树下避雨。不知等了多久,雨渐渐停歇,他从更远处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似乎没发现树下有外乡人,离近了才停住。陆双行抬头,便同那身披蓑衣的妇人正打照面。妇人先是一惊,眼睛瞥见他腰间的玄刀,先出声问说:“骨差?”   陆双行点头,“嫂子,下浮萍村在前面?”   妇人犹豫片刻,招手道:“随我来。”   两人又走了半晌,终于见到神秘的下浮萍村。这里其实离山脚下有了些距离,但仍隐在上浮萍村那高耸的山峦下。山顶因为日晒,安静便是静谧;山下终年阴暗,安静便是死寂。那妇人寡言,不多询问,也没管陆双行还跟着,径直往自家院子走。陆双行见状便也不出声,随着她走到院外。妇人把蓑衣就手解下来搭在栅栏上,高声喊道:“锁儿,锁儿——”   话音刚落,有个半大小姑娘就从门里窜出来,模样瞧着十一二岁,扑进妇人怀中,“娘!”   小丫头发觉有陌生人,扒着妇人的胳膊好奇打量陆双行。陆双行冲母女二人揖了揖表示感谢,自己在村子里转了起来。   下浮萍村很小,一切都仿佛被终年不散的雾给泡霉了,处处陈腐破烂。有些房屋门户敞开,明显已无人居住。他转悠了片刻,只觉得背上发麻,像是有人在暗中窥伺。陆双行转过身,适才走过的房屋旁多了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扒在墙后盯着他,乌黑的眼仁儿一动不动。他顿住脚步,顺着那视线往下一看,赫然发现老妪是在看他腰间的玄刀。   陆双行心中一动,走上前道:“戚——”   老妪口中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叫,扭身就跑,陆双行顿时又愣在原地。好在立刻跑来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也不看陆双行、手忙脚乱地搀住了老妇人。就在陆双行伸手想要出声之时,老人突然背过脸,揽着老妇人慢吞吞地往回拐。   陆双行抿了抿嘴,立刻不紧不慢地跟上。   那老人将老妪搀进屋,陆双行就立在院外等。良久,那老人才阴沉着脸又走出来。走着走着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瞥瞥陆双行,又是一声长叹。老人缓缓坐在围篱的木桩上,两手撑住膝盖看向远方,陆双行走上前几步,同样报以沉默,便尽在不言中。   片刻,老人满脸颓丧道:“你想知道什么?”   不等他答,老人便自己说了起来,“是我们还住在上浮萍村的事吧。那两个骨差,他们翻错了山,来问路。我邀他们进门歇歇脚。”   “我只是邀他们歇歇脚,”老人看向陆双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们说我的丫头是画骨。”   也许是那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老人一开口便停不下来,手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膝盖,“我的丫头还不满十七,孝顺父母,上山采药健步如飞,怎么会是画骨!”他的声音扬高,眼角皱纹却一道接着一道、失落地垂着,就连含在眼眶里的泪都好像是苦的,“她只是手烂了。”   见陆双行不接话,老人微微蹙着眉,看向陆双行絮絮叨叨道:“我们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画骨。我的丫头只是手烂了。手烂了,骨差就把她杀了,我媳妇疯了,不能看见刀。我们被赶了下来——”   “下浮萍村?”陆双行轻声道。   老人一停,像是发了会儿愣,答说:“犯了错的,染了病等死的,都到这里来。”   难怪刚才上浮萍村的人吞吞吐吐,原来这村子也不怎么民风淳朴。不等陆双行再讲话,老人站起身道:“不叫你进去坐了,也别再说我们这儿有什么画骨。”   陆双行碰了个钉子,眼见老人把门紧紧关了起来,一时不知去哪儿。他也莫名有些愣神,想了想只得打算再去带他进来的妇人那儿打听几句。走了几步,陆双行不由又停住,揉揉自己的额角。   按这老人的话说,下浮萍村要不是犯了错——此处离官府过远,村民难容有罪之人便将之驱逐。那妇人领着个半大孩子,能犯什么大错?或是染了病,她看着也不像。   走到那妇人家门前,他又想起一事来。   一个画骨,要到达这村落,是不可能以白骨之身而来的。因为此处偏僻,画骨要走上很远才能到达,途中他不可能只以骷髅的样子前行。当年那个钻窍戚家女儿的画骨一定是披着皮囊的。若是他身披皮囊成功替换了戚家女儿,村里就会多出一具陌生人的尸首,在这样藏不住秘密的地方,那具尸首去哪儿了,难不成是被当初的画骨滚下山崖?   遗憾的是,骨差不查案。这个问题,当年的梁骨差不知道,陆双行也不知道。 第115章 一一五·夜晚   回到适才妇人家的院前,门户大敞着,屋里静静悄悄。应该说下浮萍村处处都毫无声息,只有戚家老妪的尖叫声划破过片刻死寂。陆双行立在门前回忆着活骨案的细节,转头那个名唤锁儿的小姑娘又跑了出来,隔着围栏悄声看陌生来客,毫不掩饰眼里的好奇。   陆双行也算看着锦缎长大,对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有办法,便冲她笑了笑。锁儿欠欠身,转身快步回到屋里,手中端了碗冒着热气的水出来,往围篱的木桩上一放,“喝水。”   陆双行冲她道谢,端起水慢慢喝,顺带也打量起锁儿。不知是否因为常年居住在阴暗潮湿之地,这个小丫头个子小小,皮肤也很白,不是雪白,而是透明似的白,有些病气。一大一小隔着围篱闲谈起来,锁儿好奇山外之事,陆双行不急着从她口中打听下浮萍村,只是丫头问什么就答什么。好半天屋里的那条“鱼儿”才咬钩子,妇人慢慢走了出来。她拍拍锁儿的头,示意她进屋,锁儿不舍地冲陆双行挥挥手,退回了门内。   妇人开口道:“你想打听什么?”   陆双行老实道:“戚家的事。”   妇人摇摇头,反而说:“我知道点儿你们骨差的事,犯不着为了十多年前一桩事翻山越岭而来。”她蓦地话锋一转,“或是,十多年前戚家的事有什么纰漏?”   陆双行冲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转口道:“夫人怎么称呼?”   妇人出了口气,答说:“本家姓贾,贾玉娘。”   陆双行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贾玉娘和女儿锁儿长得很像,瘦骨嶙峋、也一样有些病怏怏的。但其实她在来的路上可谓健步如飞,林中路不好走,她也气都不带多喘的。许是常年晒不着太阳,面孔比山上遇到的妇人平展白皙很多,只是粗衣围头旧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看着老气横秋。陆双行假意张望了几眼屋里,又问说:“当家的不在?”   “死了好些年了,”贾玉娘面无表情道,“我一个寡妇拉扯着孩子。”   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也不说话。陆双行不出声,贾玉娘就低着头默默站着,两手放在身前,不知是老实还是木讷。陆双行有意不说话,两人隔着围篱干站。片刻,他注意到贾玉娘搭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微微抬起来、在手背上抽抽似的颤抖了几下,又放了回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带着锁儿在下浮萍村?”陆双行突然开口道。   贾玉娘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嗯?”了声,而后答说:“当初染了病,算我命大,老天可怜我们锁儿,胡乱吃了点草药又好了。”   “就是落了病根,”她说着抬起方才颤抖的那手,手掌略微张开,指头不听使唤地抽动起来,“手不听使唤。”   眼前就像是一场审问,贾玉娘有什么说什么,陆双行反倒脑袋里有些懵懵的。他有意令自己语调轻松起来,再问说:“贾夫人,分骨顶在复审当年上浮萍村戚家的案子。想必你是比我清楚戚家老夫妻的,劳烦仔细回忆回忆,还记着多少那时的事。”   孤儿寡母住在这种地方,不是被逼得木讷老实,就是性格泼辣无比。贾玉娘像是前者,可刚见面那几句话,陆双行又觉得她是个稳重安定的性子。稳重和木讷绝不是一回事。   贾玉娘似是回忆了半天,缓缓道:“那会儿……那会儿吧,我就只听说上面有画骨,来了两个骨差。好多年前了……”   陆双行插话说:“那会儿有锁儿了?”   贾玉娘一愣,点点头继续道:“然后老戚就带着疯疯癫癫的大婶子下来了,别的,我不知道了。”贾玉娘理理鬓侧的头发,她打扮的土气,即便面孔白皙,也有些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不说话了,陆双行有意跟着沉默。过了好久,贾玉娘有些不自在地搔搔鼻子,干巴巴道:“你去问戚老叔吧,他是嘴硬,心里明白的。”   陆双行拱手道:“多谢。”   他转身往戚家夫妇的屋子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刚巧同贾玉娘对上视线。贾玉娘站在原地没动,两人对视一霎,她转身进屋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浮萍村的潮气往上返,村子四周的林间开始聚起薄薄的雾。陆双行在村里转了几圈,期间再没遇见别人。他摸清楚布局,轻易就找到了间没人在的空房。里面蛛网横结,散发着难以呼吸的霉味,就算想收拾都没地方下手。他也不嫌弃,把生满绿霉的褥子掀下来,自己靠着墙休息了片刻。   屋里有剩余的柴薪,受潮后半天才点燃。木头燃烧的火气稍稍驱散了潮湿,陆双行坐在旁边烤火,他把骨哨摸了出来放在身前,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起许多。死生不明的琴琴,身负重伤的瑟瑟,还有屋中挥之不去的潮湿使人想起灰窟弥漫着的气息。那样潮冷的地方,饶是自己待久了也不舒服,只希望谢爵早点回去,时间久了,他要膝疼。   恰好在陆双行刚要握紧骨哨时,半闭着的门被人粗暴推开,他抬起头,见戚家那老汉满脸焦躁地冲进来。戚老汉二话不说,抓起一旁被褥飞快地扑灭了火,劈头盖脸冲陆双行吼道:“谁许你点火的!”   陆双行看看他,又探身看了眼门外,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下浮萍村竟陷在漆黑一片中,没有一家有灯火。   “招来豺狼虎豹,你就要害死我们!”戚老汉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破了音。陆双行站起身,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仍是没有开口堵回去。他和师父少不了夜宿荒郊的经验,点火非但不会招惹来野兽,更是能驱散它们。   戚老汉吼完了闭上嘴,只是仍呼呼直喘。下浮萍村被高山与密林遮天蔽日,除非月圆高照,恐怕漏不进月光,此时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见他不走,陆双行干脆立着等他平复下来,果然,半晌戚老汉呼气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   漆黑的屋内,戚老汉摸索着走开几步,扶着墙滑坐在地。良久,他突兀道:“不要点灯啊……只要不点灯,就能平安无事。”   “老先生,”陆双行走到他面前,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害死你女儿的画骨,是天下最难得一见的,分骨顶称它们为活骨。”   戚老汉沉默须臾,口中漏出些痛苦地呜咽声,不停地摇着头,“我看着她长大,不会的,不会的……”   陆双行面无表情,继续道:“因为活骨会随着皮囊生长,它们是唯一一种能随着皮囊调整骨架的画骨,就像能跟着皮囊长大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忍耐不住那停止生长、羸弱瘦小的皮囊,皮囊装不下他的心,便再也容纳不了白骨,它们会撑破皮肉,破壳而出——”   陆双行说着,拿打火石擦出了几粒明艳的火星子。戚老汉仿佛被那火星子惊住,转瞬即逝的火星子飞到他面前,一瞬间照起他圆睁的双目。戚老汉被定死了,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道:“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他边说边抬头,看向破屋上开出的窗子。   “不要抬头——”   陆双行想起了流传在宜州土地上的那个故事:一重重山的雾瘴中藏身着一具具白骨,白茫茫的白骨游走在白茫茫的瘴气中。   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不要抬头。 第116章 一一六·不要抬头   全天下最不缺关于画骨的种种故事,个个能止小儿夜啼,然而似乎只有流传在宜州南线上的这个充满了怪谲之息、令人毛骨悚然。戚老汉被日子折磨得形如枯槁,虽说算不得真正的老叟、实际年纪确也不小,如今他仍然能被这个故事吓得双目圆睁,失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陆双行看来只觉得奇怪,按今日了解来的情况看,上下浮萍村的村民此生唯一一次见到画骨可能就是十二年前的活骨案。戚老汉明明亲眼目睹画骨穿皮而出,仍旧固执欺骗麻痹自己至今,他会被儿时的传说吓成这样?   一定还有什么古怪。   谢爵在的时候,师徒俩其实分工明确,无外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现在师父不在,陆双行只能靠自己把握收放。他放下打火石,在戚老汉对面坐了半晌,声音放缓许多,轻轻开口道:“戚老先生,骨差从来不是来害你们的。拆散你家眷的是画骨,骨差挑破了事实,可杀害你女儿的并不是骨差,终究是画骨啊。”   戚老汉呆滞须臾,拿手捂住脸,痛苦呜咽在黑暗中低低响了起来。直觉告诉陆双行下浮萍村一定还有什么没挖出来的消息,他在脑海中大致过了一遍先后,突然有了想法,“你在下浮萍村见过画骨?”   戚老汉身躯猛地抖了下,陆双行猜自己说中了七七八八,干脆便不再穷追猛打,只叹了口气静候下文。良久,戚老汉放下手,扭身急切地关上了破屋摇摇欲坠的门板。适应黑暗后,陆双行仍能瞧见他瞪大眼睛。戚老汉用气音道:“我们这个地方,太穷了,太破了,除了下山见见收药人,一辈子都见不着什么外乡的。”   “除了收药人,我这辈子见过的外乡人就只有那两个骨差。”说着,戚老汉长叹了口气,嗓子蓦地沙哑起来,“我们这儿的人都不太把画骨当回事。后来……后来从那以后,媳妇发了疯病,上面的人把我们赶下来。那时这儿还有个老祖活着——”   “老祖?”陆双行蹙眉道。   “很大年纪了,”戚老汉摆摆手,沉思须臾继续道,“原是上面德高望重的老太,我年轻时似乎就在下浮萍村了,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来。我和媳妇来的时候,她老得牙都掉没了,含糊着告诉我们,在夜里千万不要点灯,也不要走出家门。”   戚老汉仰头环顾四周,“就是这间屋子,她就住在这儿。”   陆双行一愣,不由跟着他也看了眼四周。   戚老汉颓然道:“我没当回事,但还是照做了,因为夜里见其他人确实都没点灯。后来、后来记不住是哪一年了,总之也是刚下来没几年的日子。夜里我尿急,要去起夜——”他说着,浑身上下突然都绷直了,盯着陆双行道,“我看见地上有个瘦长的影子晃来晃去的,然后窗台上哒、哒——”   陆双行立刻明白了,是画骨!夜里,画骨正扒在窗台上窥伺着老戚一家,拿骨手轻轻地叩动窗棂。   “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不要抬头……”戚老汉嘟嘟囔囔地重复着,“我一动都不敢动,听着那个东西的手从窗棂一头滑到另一头,过了好久它才离开,我爬起来从窗户台往外偷偷看,看见一具白花花的骷髅!”   “骷髅……”陆双行低声道。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附近莫不是也有灰窟一类的地方,才会有画骨褪下皮囊、以白骨之身旁若无人的游荡。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想法站不住脚。灰窟聚集着画骨是因为那里相当于一个市集,市集是要用资源堆积起来的,所以灰窟才修建在明都附近。下浮萍村方圆数百里都实在太荒凉了,只有大片大片复杂的地势和森林,甚至整个宜州南线上因为浓雾与树林密布、路途不便都算是贫瘠之地,应该难以供养灰窟这样的地方。   他越想越觉得处处不对,刚想问问活骨案发生时浮萍村究竟有没有多出一具尸首,随即又反应过来,大抵是没有。即便当初有,只要画骨把来时披着的那具尸首滚下山崖,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若当初的活骨和老戚夜里看见的骷髅都是没有披着皮囊而来的,是否会像是天杏岗和白溪镇外云霞庄似的,有一条路线专程用来运送画骨?   这个想法同样站不住脚,陆双行只能先放下不谈,转而追问说:“戚老,那以后你还见过画骨吗?”   这次戚老汉很快就摇头,“再不曾见过。”   陆双行有些头疼起来,他心中莫名刺刺的,好似手上那些细密伤口又作弄起来。在此刻他必须承认自己无比需要谢爵,只要有谢爵在,他就能安定下来。越是谢爵人不在、师徒俩又生嫌隙,陆双行越迫切地想要查出什么线索,反而愈发焦躁,因而可能就忽略了什么细枝末节。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陆双行深吸了口气,他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忽然瞥见黑漆漆中一片矮屋影影绰绰的轮廓,是贾玉娘家的院子。他怔住一霎,问说:“老先生,你知道些贾玉娘的事情吗?”   “贾玉娘……”许是戚老汉一朝被蛇咬,他腾地站起来,慌慌张张瞥着陆双行腰间的玄刀,“她怎么了?她们孤儿寡母很不容易,当初对我们夫妻俩也颇为照顾,是个心善的……明明她还是个小的……”   看这反应,他或许早已把贾玉娘和锁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孙儿。戚老汉站起身来回踱步,口中更是刺刺不休,“玉娘是好心的……自己险些活活病死,还分粟米出来给我们,锁儿瘦得像兔子一样,饿得哭都哭不出声,是她和我媳妇用粟米汤一口口喂活的!”   陆双行抿了抿嘴唇,等他说完了才道:“锁儿今年多大了?”   戚老汉对答如流道:“今年十三了。”说罢,他瞪向陆双行,像是被勾起了曾经的回忆,双手都哆嗦起来。   陆双行摇摇头,不看戚老汉,而是低头自言自语道:“就是说,贾玉娘今年少说也有三十来岁了。”   戚老汉一怔,陆双行微微蹙眉,盯着矮屋那模糊的轮廓慢吞吞道:“你不觉得她太年轻了吗?”   贾玉娘太瘦了,眼窝凹陷颧骨高突,一旦瘦脱相了就显得很老气。可细细回忆下,那张脸分明平展如少女,没有一丝细纹。可她并非养尊处优有清闲保养容颜之人。   听罢陆双行的话,戚老汉呆若木鸡,垂着手愣了许久,蓦地又重燃希望,一把拽住陆双行道:“锁儿呢?那锁儿呢!锁儿那么小一个孩子,总不会是画骨!”   的确,锁儿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羸弱矮小,这样的身躯即便是活骨也容纳不下。不管贾玉娘到底如何,锁儿确实只能是个真正的孩子。陆双行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拉下戚老汉的手,反倒顺着他的质问轻声道:“是啊,我也正奇怪呢……” 第117章 一一七·歌谣   幽暗室内,买玲珑身后的火苗为她镀上了一层橘红的弧光。谢爵像是迷途的旅人,顺着那火与弧光即将逼近前方。他什么也听不见,却几乎动弹不得。买玲珑语罢走回小杌旁,旁若无人地趴在那上面,用脸颊轻轻碰着纤细的草尖儿。她眼神落寞起来,低声道:“我再也回不去家乡了。”   谢爵隐在袖下那手指狠狠按了按掌心,强迫自己思绪运转。他走近几步,问说:“你想回去吗?”   买玲珑笑起来,反问说:“你不想回去吗?”   谢爵眨了下眼睛,不动声色道:“我想,可快要不记得了。”   买玲珑突然不开口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爵。一人一画骨直视彼此,稍许,她缓缓竖起根手指贴在唇上,微微一笑,轻轻道:“嘘。”   谢爵意识到自己可能谈崩了,就在他脑中思绪齐飞,拼命想要挽救之时,买玲珑再度说道:“好久没见过你们了。自从百扶不知去向,我的腐草也快用尽了,下次再有画骨托我修皮囊,恐怕我也只能另换一具给他们了。”她说着伸手摸摸身前那尸首的脸颊,“我想,要是像你一样有合适的皮囊,恐怕我也永远不会换皮吧。”   百扶?陌生的名字令谢爵一愣,他把买玲珑的话飞速串了一遍,立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往来于灰窟之间提供修皮草的神秘“异乡客”!谢爵抿了下嘴唇,事情开始串联起来,却又无法抓住伊始的线头。他的思绪还没停下,身体便如同先一步察觉到什么,隐隐有些发寒。   买玲珑站起身,示意谢爵跟上。她端着灯慢慢走出台阶,将累累尸骸与诡异的碧草关在身后。一人一画骨沉默着往前走了几步,买玲珑转身道:“若是你在外面遇见百先生,烦请你转告他,我很想念主公。”   谢爵再度愣住,最终只艰难道:“好。”   回到落脚的房间,谢爵在屋里踱步片刻,决心连夜离开。眼下他耳疾突然发作,陆双行不在也没人给自己打掩护,随时可能暴露。在买玲珑这儿得到的讯息也急需他停下来好好思索,只有一点,谢爵有种古怪的直觉:买玲珑看似讲了许多,但面对核心,她只比出噤声,用一个“嘘”来回应。   谢爵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回忆着买玲珑哼唱的那首他听不见的歌谣,嘴唇跟着蠕动起来。他离开时轻手轻脚,没再惊动红艳和买玲珑,几乎是一路从灰窟里狂奔而出,以至于摆渡中打湿了衣角。   马蹄惊破深夜,连夜赶回分骨顶。踏上山谢爵便再顾不得别的,将骨哨取出,边往山上跑边大喊道:“双行!双行——”   骨哨无人回应。谢爵握着骨哨赶回常悔斋,一通乱翻寻出了张信笺,一手抓着信笺一手抓着骨哨又往清水殿跑。他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矮几前坐下,摊开信笺匆匆扫了眼,慌忙研墨。信上只有寥寥几字,上书“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处”,谢爵眼睛盯着“百先生”三个字研墨,墨汁飞溅起来落在了虎口上,他毫无所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在那镜花水月之地,百先生——对上了,神秘的异乡客白衣仙、百先生百扶,凌花洞水月乡——也许他们早就发现了画骨口中那所谓的家乡!   谢爵抓着笔匆匆将灰窟内买玲珑所说的话录下,生怕遗漏半字。买玲珑认识百扶,认识灵光流云茂月一众,甚至认得主公,他们是从同一个位置出来的,从家乡,凌花洞水月乡!   撂笔谢爵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尽了,脑中似有一团浆糊,将那块块白骨粘连又拆分。他两手拖着头,疲惫得无以复加,便是在此时,谢爵发现自己那右手的骨不知何时染成了浓浓的墨色。他仿佛同它初见一般,突然为之惊到,竟将那只手甩了出去,瘫在几上。那是他的手,手静静地躺在桌上,墨色的骨骼像是件死物。   谢爵颤动了一下,喃喃道:“复喻……”   惶惶中他爬了起来,左手牢牢地按住自己右腕,把整个右臂按在几面上,“你能听到吧?你是什么东西……”   谢爵的视线模糊起来,他听见了自己把自己的手腕按得咯吱作响,像是就要断掉了。他还活着,那么他的手也活着,以自心而行之,此刻那手却陌生如死物。   手腕咯吱作响,小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谢爵猛地惊醒了。他腾地松开自己那手,瘫坐在矮几前狂喘了几口气。腕子上一圈鲜艳的红印,可见刚才用力之深,谢爵不得不承认就在刚刚,他险些真的捏断了自己的右腕。   他又看见了扔在几上的骨哨,谢爵抓起骨哨,急切地呼唤道:“双行——陆真如!”   “真如……”谢爵心倏地拧紧了,断断续续呢喃道,“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真如,浊世上唯一一种不生不灭,不动长存。那时谢爵摊开的那册经卷,他憧憬这二字的宏大不灭,便以其做为了徒弟的名字。双行,智悲双运,福慧双行,承载着他对他唯一的期愿。谢爵想起了他在山中学到的一词:造化。或许在冥冥中有什么早已悄然铺陈,寄托着他的祈祷,世上唯一一种真实,如果他在,想必刚才便足以唤醒自己。   谢爵必须承认,他无比需要他。   他站起身,抓着骨哨和未干的墨迹。清水殿好像成了孩童记忆中的样子,变得很大很广,怎么也走不出去。谢爵的头越来越晕,视线也愈发模糊,他伸手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朝着正殿的门走。他生在一个虚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世上与自己最亲密无间的人也许早被怪物取代。就连他自己的身躯内都有半具陌生的骸骨,那骸骨能染成墨色,赋予他超人的气力。   ……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谢爵的身子沉得撑不住了,他扶着墙险些瘫倒在地。视线模糊成了一片深暗的色团,他无知无觉、轻声念道:“真如……双行……”   “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谢爵扶着墙想爬起来,刚一动又瘫坐回地上。他胡乱自言自语道:“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   谢爵一头栽倒在地。   那团深暗的色团消失不见,恍惚间,他像是听见一个声音带着笑意。   “活过来时,我便成了死物。” 第118章 一一八·蛰伏   倘若贾玉娘真是画骨,那画骨养育着半大的孩子,便令人不寒而栗,只得不禁做最坏之疑:她养育着锁儿只是给自己预备又一具崭新的皮囊。思来想去,陆双行顿时坐不住了,扯下戚老汉的手,推开门就往外走。戚老汉长吁短叹,小跑着跟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陆双行后襟子被人一拽,只听见“扑通”一声。   他回过头,戚老汉竟扯着他跪在了地上,脸上五官抽动扭曲,声泪俱下道:“我用命给她作保,玉娘绝不是画骨!”戚老汉压抑着抽泣声,抓着陆双行的衣角不松。陆双行微讶,赶忙矮下身子去扶,“老先生这是做什么——”   “她图什么……”戚老汉死死攥着陆双行的手,逼问说,“我问你她图什么呢!下浮萍不比别的地方,纵有千百张皮囊,她又图什么!”说着,他指向自家院子的方向,“我和媳妇种些好养活的菜,锁儿缝补浆洗,玉娘到深山里采药换粮,我们四个相依为命,谁离了谁都不能活。她要跑,早也跑了!何苦理睬我们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汉和丫头——”   戚老汉的哭声在迷雾中同风曳枝梢的呜咽混在一起,一时难分彼此。陆双行好半天才将他勉强拖起来,可谓头大无比。戚老汉的这番话其实也说动了几分自己,对画骨来说,生存或许并非难事,他们可以窃取别人的皮囊,换一张皮就是换一种人生。倘若贾玉娘真是画骨,她的确可以通过换一张张的皮永远离开这个闭塞穷苦之地。   陆双行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松动道:“老先生,你别慌,我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再去亲眼见见。”   戚老汉捂着脸低低抽泣半晌,看了看贾玉娘院子的轮廓,又看了眼陆双行腰间,试探着问道:“那……刀……”他抹了把眼泪,“你别带着刀,只把刀放在那间破屋里——”   陆双行抿了下嘴,松开戚老汉,“骨差刀不离身,这是规矩。”这老汉够难缠的,陆双行尽力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劝道:“分骨顶设立至今从未有过冤假错案,老先生——”   不等陆双行说完,戚老汉便打断说:“好,你是奉命行事,那我同你一道去。”他说着站起来抹眼泪,大有不肯便再闹一番的样子。陆双行无奈,心底却有些警惕起疑,他面上没表现,只是低声答应下来,“那好。”   戚老汉拿衣角蹭干净了泪痕,慢腾腾地往前走,边走不忘回头说:“玉娘现在是不会睡的。”   下浮萍村本也就小,两人很快到了贾玉娘家门口。戚老汉先陆双行一步进去,轻轻叩响木门,“玉娘,玉娘——”   片刻,贾玉娘当真过来应门。她开了条巴掌宽的缝,看看老戚,又扫了眼陆双行,不等戚老汉开口,便轻声说:“叔,回去歇着吧,我给骨差倒点水喝。”   戚老汉一愣,抬手道:“玉娘……”   贾玉娘冲戚老汉笑了笑,口气坚定道:“叔,回去歇吧。”   戚老汉来回看看屋里屋外,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三步一回头地往自家院子走去。   直到戚老汉的身影彻底消失,贾玉娘才缓缓出了口气,她看向陆双行,陆双行反而也冲她笑笑,低声说:“听到了?”   “哭得这么大声,聋子才听不到,好险吵醒我锁儿。”贾玉娘说着,松手把门大敞开,转身往里,“进来吧。”   见陆双行没动,她停下来,扭头意味不明道:“这地方挺好的,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用不着看人眼色。”   陆双行默默跟着她进到屋里。这房子很小,除了吃饭的小堂就只有一间卧室,中间甚至没有间隔的帘子。那个叫锁儿的小丫头缩在被褥里,露出一个小辫子半散开的后脑勺。陆双行站在小堂里,贾玉娘进屋,轻车熟路地端来一盏巴掌大的油灯,放在吃饭的矮桌上。她打着火,明亮的光芒便照亮了整间屋子。陆双行低头扫了眼灯芯,贾玉娘再度进屋,这次出来一手端着簸箕,一手上拎着个奇怪的罩子,是用木架钉的,上面缝着厚厚一层露絮发霉的褥子。   贾玉娘用罩子扣在灯上,罩子上的褥便遮掩住了灯芯,只留半面两手大小的空儿还透出光亮。她就在矮桌和罩子旁盘腿坐下,从簸箕里拿穿着针的粗线出来,旁若无人地纳起鞋底。   她越是如此,陆双行心里那个答案便确定了。他心底反而又没了波澜,干脆拿过小马扎在贾玉娘对面坐了下来。良久谁也没开口,陆双行忽然莫名多出了一大堆的问题,却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他低声问说:“你从哪里来?”   贾玉娘嘴里叼着粗线,把针使劲儿穿出来。须臾,她吐掉线,看也不看陆双行说:“就从这儿。”   陆双行愣了愣,脱口而出道:“怎么走进大山里的?”   “就那样走出来的。”贾玉娘答完了,瞥了眼陆双行,突然笑说:“骨差,人有两难,画骨也有两难,就别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她把陆双行的话又堵了回去,扭身将灯芯用针挑弯了,让火光朝向自己这边。她的脊梁骨明晃晃就在陆双行眼前,拔刀、横断,便是一眨眼的事儿。可不知为何,陆双行心底的困惑蓦地蒸腾至极点。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只是仍没有握着。   贾玉娘不再看他,而是边穿针引线边口气悠闲道:“骨差,你们没发现吗?画骨其实很擅长保守秘密。”她把针在头上蹭了两下蹭油,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经验丰富的骨差,而陆双行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我们扮演一个人一生,我们是那个假的。但别说你们骨差了,就连亲眷也难以分辨。只要演了一辈子,我们就是真的,没有什么假的。”   “我们很擅长保守秘密。”贾玉娘拿剪刀剪断粗线。   陆双行一怔,不等他开口,屋里突然传来口齿含糊的哼唧声,“娘——”   “娘?”是锁儿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陆双行同贾玉娘一起探身,里屋,锁儿翻了个面儿,身子仍然缩在被子里,只有脸露在外面,紧紧挤着眼睛。贾玉娘瞪向陆双行,用手指贴在嘴边,压低声音短促出声,“嘘!”   她站起来,一面把手在下摆上蹭了蹭,一面轻声道:“娘在呢。”   贾玉娘看也不看陆双行,在锁儿身前侧坐下,用手轻轻拍着女儿肩头。锁儿拱着她,细声细气地撒娇道:“晃眼睛——”   “快好了,”贾玉娘说着用手捂住她眼睛,柔声道,“你记着吧,阿爷阿奶鞋都穿不了,娘缝完就灭了,很快的。”   贾玉娘轻声哼唱着,这调子她似乎哼唱过千百次,不假思索便从喉咙间冒了出来。她眼中的柔情令陆双行无比熟悉,从前自己常从婶娘哄着小妹时的眼里看见。他本以为自己从不会拥有,没有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后来他遇见了谢爵,他知道了如果有人肯拿这样的眼睛看自己,他就能变得无坚不摧。   陆双行的心悄然拧了起来。   以前他看着谢爵,求而不得却不敢奢求,心是拧的,疼得要命,比皮开肉绽的伤还疼;后来他忍不了了,想要什么就要握在手里,谢爵看向他时,眼睛不再柔和明亮,像是火焰熄灭后燃尽的死灰。陆双行的心拧得比从前还要紧,无法呼吸,快要呕出来——现在,那心依旧拧着,但仿佛不是同一种拧法,他只是……无比地困惑不解。   贾玉娘低声哼唱着歌谣,锁儿终于渐渐又睡熟过去。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站起身走向陆双行。陆双行不由自主也站了起来,一人一画骨对视了眼,贾玉娘抿住嘴唇,快步往门外去。他回身看了眼锁儿,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院落里,贾玉娘理了理裙摆,她两手搭在身前,低头缓缓道:“锁儿是我一口一口、一点一点养大的。我不是贾玉娘,但我就是她娘。”   “骨差……”贾玉娘声音一哽,眼眶倏地红了,“戚老叔老婶子,是自己下来的,以后说不定还能回去山顶。只有我的锁儿,我的锁儿——”她两手在胸前晃了晃,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紧接着,贾玉娘突然上前半步,一把死死抓住陆双行的手腕,“我听说分骨顶会收留因为画骨无家可归的孩童,给她一条活路,叫她去做骨差吧!只有一点,说我病死了,求你不要告诉她我是画骨,拜托了!”   她上前同时,陆双行不由地往后退了下,奇怪的是,按在玄刀上的手仍旧没有握紧刀柄。陆双行睁大眼睛,贾玉娘浑然无觉,眉与眼睛挤成一团,别开头哽咽道:“拜托拜托,给她一条活路……”   难以分辨的人与画骨,世上唯一一种能将皮囊与白骨拆分的怪物。贾玉娘冰凉的手死死攥着陆双行腕子,一瞬间,他茅塞顿开,终于终于想到了许多,想到了谢爵偶尔眼中流露的悲凉。   究竟那皮是它们本身,还是它本身是那骨。   “你说……画骨也有两难。”陆双行拨开贾玉娘的手,低声说道。   贾玉娘一怔,身子颤了下,抬头望着陆双行。陆双行盯着她,继续道:“就从这儿……”   他脑海中冒出了贾玉娘那支抬起又放下来的手。贾玉娘再度抖了下,不等她反应过来,陆双行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来时的那间破屋。 第119章 一一九·轮转   大殿的梁与墙缝里渗出一滴滴水珠、顺着平展的横梁向下滑落,恰好有一滴落在了谢爵眼皮上。他无意中哆嗦了下,猛地抽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谢爵恍惚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适才又在做什么。直到他看见被五指攥皱的纸页,耳畔传来声声焦躁不安的呼喊,“谢爵!”   谢爵一个激灵,跌跌撞撞爬起来,脱口而出道:“双行——”   这两个字喊出口,谢爵才惊觉自己仍握着骨哨,耳畔的声音一顿。他用指节狠狠砸了砸自己额角,抬头眼见天已就要亮了。谢爵情不自禁地想要继续找到那个声音,幸好心念一动,陆双行的声音便再次响起,“……谢爵!”   “……听到了,我听到了!”谢爵快步向前走了不远,又猛地拐回来,拐回殿中,“双行,我有发现——”   “你怎么了?”陆双行那声音听上去既有些模糊、也有些暗哑不清。谢爵拿指节使劲顶着眉心强迫自己快点清醒,嘴上答说:“我在清水殿睡着了。”   不等听到回应,谢爵便对着窗棂看他记下来的字,一口气道:“我去灰窟见到了买玲珑,我们可能找到画骨口中的家乡是什么了!她认识那群在外面四处流窜作乱的画骨,还以为我是灵光的属下……”   “……什么,什么来着?”谢爵自言自语着,皱眉合眼,踱步两圈,“活过来时,我便成了死物。”   “什么?”陆双行似乎愣了下,追问说。   语罢谢爵自己也愣住了,睁开眼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一时不知这话从哪里冒出来,自己又是怎么不假思索就说出口的。他无暇顾及,只好把眼光定在墨字上,匆忙道:“当时买玲珑看到了我手里的骨哨才判断我是灵光或流云那边的,这两批画骨肯定都持有骨哨……腐草……她提到天杏岗茂月院子里的那些草名叫腐草!”   直等他讲完了,陆双行沉默须臾,像是在慢慢理清楚这些消息。谢爵一目十行扫着自己记下来的内容,立刻又补充道:“你记得琴琴瑟瑟早前带回来的那封信吗,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收,百先生就是白衣仙,灰窟的异乡客百扶——他怎么有这么多名字!”   谢爵自言自语着,脑海中同买玲珑的对话不断涌出,他干脆对着字把买玲珑说的那一长串话念出来,低洼幽静之谷、浓浓的雾与浅河,镜花水月之地。谢爵身上起了层寒津津的凉意,他发觉这些词看着有些眼熟,跟着已悄然走神,只是口中还在讲道:“她哼了一首歌……”   陆双行插话说:“歌?”   谢爵顿时懊恼不已,用指节使劲儿顶着额角,沉声道:“她唱的两个字我很眼熟,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不知是否因为哼唱令口型变了样……”   “你听不见了?”陆双行打断他道。   谢爵不由点了下头,全然忘记陆双行根本看不到,“我现在好像也听不见,你等等。”他说着拿骨哨敲了下窗框,当真没听到任何回响。谢爵把骨哨重新握回去,“你听到了吗?”   “……没有。”陆双行毫无起伏道。   谢爵一顿,看来骨哨并不能传递周遭外物的声响,仅仅能传递两个人之间的话语。大抵是陆双行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又说:“我是……想你即刻赶来浮萍村。我会在上浮萍村等你。”   谢爵一下子安静,飞快地思索起来。师徒俩如今虽横着一道天堑还未解决,但终究是有多年默契。自己现在听不见,身体情况未定,陆双行仍然说出了希望他过去,一定是非得他去不可的事;现在不讲情况,那就是说不清楚的事。   谢爵毫不怀疑,当即道:“我即刻就去。”   “……相信我。”与此同时,陆双行哽了下,慢慢道。   谢爵没有回答,只是边疾步往外边说:“等着我。”   他把骨哨塞进袖袋,一路狂奔到修刀房去拿玄刀。跑到下面才猛然想起徒弟那句在上浮萍村等着,莫不是他如今在别的地方?谢爵抓着骨哨喊了几声,没能得到回应,只好作罢。   取来玄刀时,谢爵无意间瞥见了瑟瑟的刀。他抿了抿嘴唇,权衡须臾便决定带上瑟瑟一道前往。曹琴琴是在宜州南线上失踪的,即便分骨顶至今没能有一个下落不明的骨差活着回来,谢爵也不愿相信她真的已经离世。   有太多事了,像是过去许久、也像是只一眨眼。除了瑟瑟,或许还没人来得及为琴琴悲伤,或许此行可以在悲伤降临前便将她活着带回来。   谢爵从修刀房的院子里把锦缎抓了出来,托她跑得快去找瑟瑟,带人到山下会和。锦缎是明白事的,不必交代便知道要是看一眼、瑟瑟还是那副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就什么也不比划自己回来。   锦缎点点头一溜烟跑了。谢爵牵着快马,这一等,锦缎却足足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见到他时满头大汗,神色慌乱。谢爵心里咣当一声,预感大事不妙,果然,锦缎比划半天,谢爵全看懂了,倒宁愿自己看不懂,简直要两眼一黑。   昨天夜里瑟瑟便从药房回了山下客栈休息。锦缎先是去药房找,听药房的人说她回了山脚下,又跑去客栈,找来找去不见人影,问了才知道她压根就没来过客栈!   瑟瑟的刀谢爵替她拿了下来,这时候她刀也不带就没了影子,肯定不是跑去城里哪儿玩着散心去了。她不拿刀走就是不想惊动任何人,谢爵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拍拍锦缎肩头,嘱咐说:“去找司郎和你爹,告诉他们要是瑟瑟回来了就看起来,绝不能拿刀给她。”   他拎起瑟瑟的玄刀,“这把我带走,我想她只能是自己跑去宜州了,快的话我能追上。真碰上了她定是不肯自己回来的,那时有把刀总也不会错。”   锦缎拼命点点头,拍拍谢爵,又拍拍马背,意思是“路上小心”。   谢爵揉了她脑袋一把,翻身上马。   宜州南线上仍旧是谢爵记忆中的模样,披星戴月跑马赶路业已习以为常。他没有追上曹瑟瑟,这不该,脚下已是最快能到宜州的路线。如果瑟瑟根本没去宜州,那她还能去哪儿?   一路怀揣着惴惴不安,谢爵在进山前修书一封发往分骨顶,眼下肯定是来不及等回信了,只能在信中告知分骨顶众人没找到瑟瑟。   而后就是安置马匹,上山。登顶时他食指指尖上扎进了一根小小的毛刺,谢爵垂眼挤着毛刺往上走。一抬头,绚烂日光扫净宜州那仿佛施加于身上的雾障,如旷野般宽宏、明朗。   陆双行正站在金灿灿的日光下。 第120章 一二〇·日光   一开始,没人说话。谢爵捋了捋头发,避开徒弟的眼神,山顶上日光灿烂,有些晃视线。谢爵想揉眼睛,可指尖上那倒刺还没弄出来,只能用掌根蹭了一下。恰好在放下手时陆双行抛来了样什么东西,谢爵不由伸手接住,仔细看看,是枚小巧可爱的珠花发钗。   他拿在手上转了一圈,问说:“哪儿来的?”   陆双行走在前面领路,听见他问,站住脚回头,令谢爵能看见自己口型,“山下换的。”   进而又是一阵子沉默,谢爵不明白他换这玩意儿做什么,倒是陆双行注意到他带了两把玄刀,稍作思量便停下来问道:“是不是瑟瑟不见了?”   谢爵叹了口气,略一点头。   下去的路比上山更陡,陆双行回身伸手想扶一把,谢爵犹豫了下,还是抓住了。所幸两人的手很快就分开,说不清楚是谁先松开谁的。陆双行再次问说:“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谢爵答说。   如果瑟瑟是往宜州继续搜寻琴琴的踪迹,那至少有很长一段路线都是和谢爵重叠的,她只早离开一个晚上,没道理追不上人。师徒俩默契地没再提这事,一同来到了山底的下浮萍村。   谢爵在路上这几天,陆双行已把附近的地形摸清楚了,很是轻车熟路。两人正靠近房屋,迎面跑过来一小丫头,谢爵一愣,小丫头气冲冲对陆双行喊道:“哥哥你又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小丫头注意到他身后的谢爵,脸倏地红了,似乎是懊悔在生人面前大呼小叫。谢爵瞧她可爱,忍不住脸上带了笑意。陆双行冲他介绍道:“这是锁儿。”   谢爵明白了,把适才陆双行抛给他的那支珠花递给锁儿,锁儿红着脸忙摇头,谢爵再递,她才小心翼翼接过,连说了好几个“谢谢”。陆双行摆摆手,吩咐说:“去找你娘。”   锁儿点点头跑了,谢爵直起腰,看着她跑去的方向问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双行偏偏头,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你该见见她娘。”   说罢,他自己领着谢爵往锁儿跑走的方向过去。师徒俩走近院子,碰巧贾玉娘闻讯出来,边走边在围裙上蹭手。谢爵同她对上视线,仿佛双手突然抽动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已经放在了玄刀的刀柄上。   贾玉娘脚步当即顿住,一众还没做声,锁儿蓦地又从屋里冒出来,嘴上喊说:“娘——”   谢爵的手当即拿开,悄无声息地背在身后。陆双行朝锁儿一抬下巴,“去找你阿爷阿奶吧,别让他们瞧见了刀。”   锁儿“哎”了声,欢欢喜喜出了门。待小丫头瞧不见了,贾玉娘才松了口气,瞥着谢爵阴阳怪气道:“好眼力。”   谢爵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只一眼他便觉得贾玉娘是画骨,现在她这句话可不就证实了。谢爵看向徒弟,陆双行明显是知情的,师徒俩对望一眼,贾玉娘哼了声,拾起门口的背篓,快步出去。   谢爵不明所以,探身看了眼,见贾玉娘背着篓子,往山里的方向去了。他再次看向徒弟,这次陆双行搬了凳子让他坐下,终于把近日下浮萍村的见闻讲清楚。   讲的时候,陆双行默默观察着师父的反应,听到眼前这个假的贾玉娘养大了锁儿,尽力照顾着戚老夫妇,谢爵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陆双行继续讲说:“第一天,我跟着她进山,她走得比我还快,会在日头落前赶回来。我发现,锁儿虽是在下浮萍村长大、从没有去过外面,贾玉娘却严禁她独自进山。”   谢爵追问道:“然后呢?”   “后面几天我不再跟着她,自己进山里转悠,果不其然迷路了。”陆双行说着扫了眼外面,“林子深处的路我怎么绕都绕不出去,一直到夜里,是贾玉娘找到我的。”   如果贾玉娘还存有害人之心的话,是完全可以不去寻找陆双行的。   谢爵察觉到他话里有话,讲这些绝不是为了给贾玉娘说情。他蹙起眉,只看着徒弟。陆双行指了指厨房,“结果,我发现她的背篓里有一小袋子盐。”   “盐?”谢爵顺着他指的那边看,好像抓住了重点。   陆双行点点头,接着说:“这个地方,不从山顶的上浮萍村路过,不可能在一天内往返至能易物采买的位置。今天我等你的时候问过上浮萍村的村民,没人见过贾玉娘,那就是说,她从深山老林里拿回了一袋精盐。”   谢爵不寒而栗,陆双行笑了笑,又道:“而且我觉着她是故意给我看到的。我觉得她其实想说,可在她的两难间犹豫辗转。”   此时此刻,结合开始他说过的浮萍村见闻,谢爵已完全明白了徒弟的意思。远处的深山里恐怕有个类似灰窟的画骨聚集之地,且从那里走出的画骨很多都是白骨身、没有披上皮囊。可巧,这个地方完全能对得上买玲珑的话。琴琴在宜州下落不明,往更远的说,流云也曾在曹林提过宜州。   谢爵了然道:“你撬不开她的嘴,你想要我来。”   “嗯,”陆双行正色说,“天下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画骨,没有人见过的画骨比你还多。”他无意间咬了下下嘴唇,避开谢爵的眼睛,显得有点紧张,“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明白画骨所思所想,只是学着你的样子。红艳——”   陆双行再次看向谢爵,“因为你没杀红艳,我便也没有。我没有亲眼目睹红艳的过往,但你看过。现在我见过了贾玉娘,我好像明白了……所以,我没有杀她。”   谢爵安静了好一会儿,冲陆双行慢慢勾起嘴角。   自常悔斋一事后多日,陆双行再次瞧见了谢爵冲自己笑。他开始懂谢爵了,知道这笑并不是如释重负,反而是种折磨。整个天下、分骨顶十三年,已经证明了画骨是杀不完的;可确有一些画骨,违背了自己的怪物之身,将白骨活成了皮囊。谢爵想知道画骨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从何缘起,知道了这些,也许才能找到差异缘何而来。同时,分骨顶卷宗的一桩桩人命压在骨差的肩膀上,对画骨一瞬间的怜悯心,便是折磨,便是对人的叛离。   他们第一次无比接近画骨的缘起——那个被称为“家乡”的地方。   贾玉娘的两难,在于她不愿背叛自己的来处、族群,也想活下去,想锁儿活下去。她夹在画骨与身为人的女儿之间动弹不得,谢爵的到来是个契机。   谢爵笑罢,长长地叹了口气,“画骨是世上最难懂的东西。”   陆双行愣了下,问说:“比人心还难懂吗?”   谢爵摇了摇头,再抬眼,师徒俩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谢爵看着他,思绪蓦地飞远了。种种缘由注定了他们眼前的道路孤立无援,说不定撬开贾玉娘的嘴,路也走到了头。迷雾重重的白骨丛,果真是陆双行陪着他往前走。   谢爵把手伸到他面前,那根小小的毛刺扎在指尖,木木地刺着。他抿了下嘴,轻声道:“帮我弄出来。” 第121章 一二一·刺   陆双行一怔,呆住几秒钟才埋着头“嗯”了几声回应,手忙脚乱地拉过谢爵那只手。谢爵其实一个字也听不见,他蓦地有些可惜自己此时耳不能闻。眼前,陆双行拉过来那手,好像又觉得自己衣摆上脏兮兮的,赶忙胡乱拍了几下后把谢爵的手放在膝盖上。陆双行一手挤着那枚指尖、一手去捏毛刺。或许刺太细太小,不知不觉扎得更深,任凭他把师父手指尖挤得泛白,也怎么都挑不出来。   陆双行满心焦躁不安,虚握着谢爵的手腕站起来张望道:“等等——”   他狠狠心放开师父的手,快步进屋去,把贾玉娘和锁儿放在屋里做针线活儿用的灯和簸箕端了出来,放在一旁便赶忙又执起谢爵的手放在腿上。谢爵看他着急忙慌地点灯,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着。细细的银针放进火芯里燎过几遍,贴上手还没来得及疼,倒先有滴凉丝丝的水落上。   谢爵抬眼,见陆双行埋着头认真挑那根越扎越深的小刺,红红的眼睑攒不住眼泪,一滴滴往下砸在两人手上。谢爵好笑、又隐隐有些心酸苦楚,只好温声问说:“哭什么?”   陆双行抽泣两下,使劲儿摇了摇头,小小声道:“我怕我弄疼你。”   “不疼,”谢爵轻轻摇摇头,拿另外一只手蹭了下他眼角挂着的眼泪,“不急,慢慢挑。”   “嗯。”陆双行点头应了声,拿拇指抵住银针,仔仔细细地挑了起来。   上山时,他一双手上到处都是木杖磨出来的小伤口,到今日已结痂,看着惨兮兮的,摸上去也粗糙。谢爵手背被陆双行的掌心托着,那不是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头硬,掌根上经年累月的刀茧连成一片,谢爵的心抖了抖,总觉得不该。他偷偷瞄着徒弟的脸,原来是自己把他引进白骨丛的。   “小猫……”那根小刺甫一离开皮肉,谢爵有了种莫名的轻松。他微微眯缝起眼睛,脱口而出道:“要是我们明天就死在这儿了,值不值得?”   谢爵看到,陆双行眨了下眼睛,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倾身吹灭了灯盏。灯芯的棉线冒出一缕黑灰色的烟,陆双行直起身子,慢慢地摇头。谢爵本以为他是不知如何答复,陆双行却开口道:“不值得。”   谢爵一愣,陆双行继续道:“要是作为骨差,那就值得;要是作为谢爵和陆双行,那不值得。”他笑了笑,像是有点无奈,“可惜我们不是皮囊与白骨可以拆分的画骨。不管值不值得,我只和你在一起。”   一阵风穿堂而过,将那缕黑烟倏地摇散了。   久违的,谢爵开始遗憾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声音。也许明天睁开眼又好了,也许便会就此陷入永恒的沉默,他从来不觉得“安静”是种负担,此时此刻却有了些许难言的遗憾。谢爵心中动了下,把骨哨从袖口取出来,一枚捏在手里,一枚塞给徒弟。陆双行不明所以,看看骨哨,又看看谢爵,“师父?”   谢爵冲他笑了笑,站起身出去。   陆双行追了出来,师徒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四周有股湿漉漉的水汽味,白雾不知何时聚集在密林深处,折折卷卷,幻化四散——   近日,陆双行一直宿在那间破屋里。戚老汉对他的态度和缓了许多,估摸着是看在锁儿的面子上,只是仍严防死守着戚老太太瞧见人。锁儿很能干,匀了被子褥子来借给人用,还帮他收拾了下屋里。陆双行曾给她讲过一些锦缎的事情,算是试探试探锁儿的心意。锁儿似乎只当故事听了去,半句话都离不开贾玉娘,一大一小聊着聊着,陆双行明白了,贾玉娘对锁儿来说还不止是娘,是她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师徒俩在破屋内交换着分开几日的种种见闻,殊不知天色已晚。贾玉娘果真赶在天黑透前回了下浮萍村,背篓里是些药材。晚间戚老汉把吃食端回自家给媳妇吃,再回来同一众聚在屋檐下。   谢爵打量着周遭。画骨,孤儿,骨差,为画骨所害的苦命人,就这样围坐在一起吃些粗茶淡饭,实在令人感叹。饭罢戚老汉带走了锁儿,说是戚老太太想她。贾玉娘站起来收拾残局,师徒俩一起跟着站起身,陆双行刚要动,谢爵轻轻拽了下他衣角示意,自己跟着贾玉娘往屋里走。   天彻底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贾玉娘干瘦的身子仿佛要融化进黑暗间。她停住脚,谢爵知道她说了什么,可惜自己听不见。他出了口气,缓缓道:“我听不见。”   话音刚落,贾玉娘走近了些,与此同时,陆双行也跟了进来。谢爵冲她摊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那枚骨哨。贾玉娘顿了下,默默拿过了那枚骨哨。谢爵冲她笑笑,“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黑暗中,师徒俩与那画骨各自立在一个角落。谢爵回忆着久远的过去,慢慢讲说:“安厚四十年,我在外出途中,意外抓住了一个手持骨哨的画骨。他自称,听命于一个被称为喻王的画骨。”   “主公,对吧?”谢爵看向贾玉娘的方向。一片沉寂中甚至没有贾玉娘的呼吸声,谢爵收回视线,继续道:“那之前我从没有听说过画骨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我开始追查此事。”   “他在撒谎!”贾玉娘突然出声,漆黑中她的脚在地上磨蹭了两下,是上前了两步,“是你杀了主公!”然而,谢爵和陆双行谁也没动。贾玉娘果然也没再有举动,反而开始踱步。   “我没有杀了他。”谢爵沉声说着,走到徒弟身边,拉住他的手腕缓缓靠近贾玉娘。贾玉娘一下子定在原地不动,呼吸声再度响了起来。陆双行反而呼吸蓦地停滞了,他大概猜到了谢爵想说什么,心底莫名紧张起来。   谢爵道:“在河滩上,他把他的骨赠予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他死了,不,或者说,他消失了。”   谁也没有出声,谢爵不知不觉垂下眼,“可是,此后两年我陆陆续续又遇到了一些手持骨哨的画骨。他们仍然声称自己听命于喻王,我一路追查到了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   陆双行呼吸停住,谢爵出了口气,抓住他的手腕,“看来喻王确实没有死。因为我看到一个孩子的手上出现了墨色的骨骼,和我一样——”   谢爵的右手抓住陆双行左手,举到贾玉娘面前。屋内明明黑暗无边,师徒俩却像是看见了细细的两只骨手——穿透皮与肉,晶莹剔透如墨玉的骨在眼前交叠,那是他们的手,又或不是。再没有人知晓答案,难以分辨。   “……想活下去没有错。”陆双行喃喃道,他感到贾玉娘冰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指头,一寸寸摸索着,捏着他的手骨。   “想活下去没有错,这是他说的。”陆双行道。 第122章 一二二·虚幻   许久的安静,漆黑夜色将人与画骨牢牢包裹在内,渐渐的,师徒俩听到了贾玉娘微弱的啜泣。那哭声哀戚至极,不知是否因为贾玉娘总是外表强硬,此时显得格外悲凉。哭声里的幽怨,令人反倒有些茫然。师徒俩还没来得及反应,贾玉娘迈开步子往外间走,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摸索声,然后她碰倒了什么,“咚”得一声砸在木桌上。   谢爵听不见,但陆双行能听得出来这是碰翻了油灯。他反手拉着谢爵跟出去,碰巧今夜月圆,外间勉强能看清个影子。贾玉娘趴在桌上把洒出来的灯油拢回铜盏里,好半天才点燃了。她端起灯,光芒下的脸一瞬间像是惨白的、还没眨眼,又被火映得红艳艳。谢爵想起陆双行曾说过为了防止画骨夜里摸过来,下浮萍村到了夜里是不点灯的,他动了动嘴唇,贾玉娘便先说:“没关系,他们不会过来。”   她脸上仍然挂满白花花的泪痕,一笑显得莫名有些嘲弄之意,“来这里做什么,两个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翁老妇,一个钻不了窍的小孩——”她说着咬牙,“谁敢碰我的锁儿,我要和谁拼命。”   “画骨不傻,很少会有人选在这样的地方钻窍,宁愿走得远一点。”贾玉娘把灯盏端在胸前,走回里屋翻箱倒柜找了半晌,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截粗布和墨碳。她用手背擦擦眼泪,递给陆双行,“你们要是死在那儿了,我怕是也活不成。三天后你们还没回来,我就叫锁儿走。我要一个凭证,骨差见到了就能把她平安送到分骨顶的凭证,没有凭证,你们现在就把我杀了吧。我不会开口的。”   陆双行没接,而是同谢爵对望一眼。谢爵出了口气,上前接过了墨碳。贾玉娘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怀疑,不过没说什么,只给谢爵举着灯探过来头。谢爵看了看那墨碳,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摆,干脆放下墨碳,转手撕了一段里衬下来。   贾玉娘愣了下,谢爵把玄刀往外抽了半寸,将手指划破。陆双行立刻说:“我来——”   谢爵瞪他一眼,陆双行默默又闭嘴。   他写得很快,也很简短,直到最后落款,贾玉娘手中的灯盏抖了下,脱口而出道:“你是玄刀……”   “嗯?”谢爵一顿,师徒俩一齐转头看向她。贾玉娘微讶道:“你竟是玄刀,难怪……难怪……”她嗤笑一声,神情惨淡、喃喃自语着转身道:“主公如愿以偿了。你是那个画骨口中唯一一个被叫成玄刀的骨差,谢爵。”   师徒俩心中奇怪,谢爵蹙眉看向徒弟,两人谁也没出声。反倒是贾玉娘神情松快了些,将那面血书摊开等着晾干,又吹灭微弱的火苗、示意师徒俩跟着她往院中去。   月圆之夜,外面还算敞亮,不打着灯笼也能看清路,只是不知林深处如何。贾玉娘指指她每日离开村落的方向,说道:“往山中走吧。”   陆双行接说:“山中?没有方向吗。”   贾玉娘摇了摇头,斟酌半晌才道:“只管往山中深处走,走得越远越好,迷路了也没关系,只管顺着前面一直走下去。我们的家乡本就在虚幻之地。”她说着叹了长长一口气,眼神再次透出悲凉,“我不知道人能否走进虚幻水月之乡。等你们穿过浓浓的雾障、看见一条长而蜿蜒的浅河,河上有个戴头巾的摆渡人,便是到了。”   “凌花洞水月乡,”贾玉娘在头上比划了两下,示意头巾,“你们要仔细听她摆渡时唱的歌,自我醒来,她便一直在河上摆渡,总会唱那支歌。”   即便事前已经猜到凌花洞水月乡,真的听到贾玉娘说出来,师徒俩仍是有些恍惚。沉默片刻,陆双行瞥见挂在谢爵腰间的两把玄刀,突然愣住,开口道:“刀怎么办?”   谢爵也有些犯难,毕竟水月乡不比灰窟。没成想,贾玉娘思量片刻,出声道:“带去吧。”   两人看向她,贾玉娘再次沉默须臾,说道:“除了百扶,恐怕再没有画骨回到过家乡——”   “百扶?”师徒俩异口同声道。贾玉娘不满两人打断自己,皱着眉继续说:“就连主公也没有回来过。离开家乡,走得越远越会忘记,往后就算想回来也是难上加难。可是离开前是没有画骨知道此事的,所以也不会有画骨预先记下来家乡的一切。我从来没有离开太远过,才侥幸记得。”   这些话再次同灰窟中买玲珑的话不谋而合。师徒俩一时顾不上询问那个总会从各种地方冒出来的白衣仙百扶,闭上嘴听贾玉娘讲,“所以那里的画骨,根本不知道什么分骨顶和骨差,更没有见过玄刀。”   陆双行顿时发现了问题,“那你……”   “便是我,也是在下浮萍村听老戚念叨的。”贾玉娘答说。   陆双行看向师父,谢爵微微蹙眉,蓦地接说:“不对,外面的事情你一定不会是只听戚老先生所说。如果你不和外面的画骨接触,怎么会知道他们将我称之为玄刀。”   到这个份上了,谢爵以为也不必再和贾玉娘迂回周旋,干脆直接点破了她前后矛盾之处。陆双行挑了挑眉,只等着听她怎么分辨。   贾玉娘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慌乱,反而摇摇头无奈说:“不,小皇叔,你很有名,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山里。也许像你这样天下闻名的人已不适合再做骨差了,你该庆幸我们画骨是冷暖自知的怪物,若是我们像人一样团结,你的画像早在画骨间传开了。”   她眼色一暗,垂下头,自言自语似的念说:“不,若是我们像人一样,也许早已换了江山,天下是画骨的天下。”   谢爵背上一凛,忽然忆起了儿时之事。他像是打了寒战,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徒弟的衣角,“夫人,你知道一个叫念乡的画骨吗,或是念慈?”   “念乡念慈……”贾玉娘点着下巴回忆片刻,摇头道,“不曾听闻。又或许是……不记得了吧。”   她再度自顾自摇头,“安厚四十年,我来到下浮萍村,那时我的锁儿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真正的贾玉娘死在她身边,是病死的,倒在土炕旁,手还伸向锁儿的方向。”贾玉娘突然哽了下,手不自知地摸着自己的脸,“她太小了,哭得我心里难受,可是我都没有心啊,我只是具骷髅——”   谢爵攥着陆双行衣角的手指一紧,心也跟着有些蜷缩起来。   “几天以后,我见到了主公。在林中,我在采药时见到了他。他披着一个美人的皮囊,很美很美,像是他从前的那张皮。主公离开了家乡,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主公。”贾玉娘抹了抹泪眼,“那个美人的五官同他从前的皮囊十分相似,我看恍惚了,忍不住叫住了他。他走过来,告诉我,玄刀会终结一切。那个叫谢爵的人,他会终结一切。”   这下谢爵和陆双行都怔住了,师徒俩来不及细思这中间的讯息,贾玉娘便道:“到我的家乡去吧,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双行。”贾玉娘说着转向陆双行。陆双行抿了抿嘴,这些天下来贾玉娘还是头次喊他名字,之前都是“喂”“喂”呼来喝去的,自己到底叫什么,估计都还是锁儿私下里告予的。她上前几步攥住陆双行的手,陆双行被攥得有点疼,总觉得她其实是在攥着那些墨骨。   “走吧,陪着他。” 第123章 一二三·凌花洞   下浮萍村外山势复杂。已是深夜,脚下的路时深时浅,到那透不进月色的地方便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贾玉娘给了师徒俩一盏灯笼,得以勉强映着前路。陆双行打着光亮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一眼谢爵。若是走得太开了,灯就笼不进两人。谢爵低头看看路,又在抬头时刚巧瞧见陆双行回头看自己,一如既往地伸出一只手。   谢爵摇了摇头示意不用。目光再次分开,两人沉默着走进深山,心中各自装着各自的心事与茫然。   灯笼晃开一片暖色的圆弧,破开迷茫的薄雾。走在雾间,身上是挥之不散的阴冷。明明是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绿林,却给人种寂静乃至荒芜之感,仿佛除了二者再无活物。葱绿的叶冠偶尔微微摆动,又在须臾再次静止,他们仿佛走进了山水盆景、剪影虚幻,并不在人世间。   这幻像走走停停、怎么也看不穿,只是迷雾越来越浓,成了点缀在深绿间的涅白。师徒俩心里都没底,水月乡既没有具体的方向,也没有位置,仅凭着贾玉娘模糊不清三言两语,就这样走下去究竟能否到达,没人知道。不知走了多久,师徒俩发现脚下的野草渐渐有些稀少,土地变得微微泥泞粘脚。谢爵没来由有些怪异之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小心看着脚下。”   陆双行“嗯”了声,两人又靠近了些。像是一眨眼就扎进了浓稠的雾气,忽然便被雾白遮了面前,除了高处几枝绿叶、什么也看不见——连那高耸的山都不见踪影。陆双行眉心一蹙,将灯笼提高到胸前,谢爵则是紧挨着他上前,手按住了刀柄。从哪里吹来一抹微风,在灯笼和两人身边柔柔地打了个旋,突然,灯笼中的火芯儿倏地一灭。黑暗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师徒俩眼前铺开,火芯儿立即复燃,竟烧成了幽幽的青色。   眼前,涅白浓雾似有分开,缓缓变薄。   师徒俩对视一眼,刚迈开脚步,蓦地听见了清脆的声音——“砰”、“砰”,是撑篙的竹音,悠悠然怡然自得。谢爵的心跟着那撑篙声狂跳起来,抓起陆双行、压着足音挥手破开了白雾。   灯笼的框与木柄顿时撞了下,一条长而曲折的浅溪出现在前方不足百步之处。溪水不宽不窄,难以看见波纹,简直像是静止不动的。弯月残影落进平静的水面中,是天下地上两个;那溪向远,淌进漆黑不见底的山洞,洞口爬满了密密的青苔。溪中正划过一叶轻舟,舟底仿佛把那溪面豁开了个口子,随后水便继续静止,唯舟上隐隐模糊着的人影,正撑着高高竹竿。   陆双行一怔,反抓住师父,“听——”说罢他愣住,赶忙又低声道:“她在唱歌……”   “我听到了,”谢爵轻声回说,“刚才我就听见了撑篙声。”   陆双行抿了下嘴,没再做声。两人站在原地不动,那清唱小调由远及近,终于能分辨出词来。   “……郎,郎,你且看那水月乡。”   谢爵脑海中闪过买玲珑一开一合的嘴,如同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领悟出了没能辨认清晰的那两个字。他有些莫名的寒意,还没流露出来就被陆双行察觉到了,师徒俩挨在一起站着,而那歌者可不会等,继续唱道:“雕梁画栋都作古,馒头结土月结霜;雾里看花五色迷,青枫白骨空哭吟。休上那虚幻缠绵之地、把性命抛——”   竹篙搅碎溪中月影,小舟游进光亮下,舟上载着的是个村女打扮的画骨,容貌清丽,眼下有些细纹。她果然包着头巾,唱歌时脸上微微带着笑意,将那舟缓缓撑到师徒俩面前。两人与那村女画骨面面相对,陆双行其实心里紧张至极,反而是谢爵从容了许多。师徒俩还没有动作,那村女定睛打量了一番二人,蓦地捂住嘴惊讶道:“哎呀,主公,是你吗?”   两人一愣,那村女探头看看陆双行,说话时的腔调也似唱曲似的,“哎呀,主公,你也回来了。”   她来回再看看师徒二人,将舟靠近岸边,“二位,请吧。”   两人顿时被她这番话讲得摸不到头绪,又不得商量,只能一前一后迈上了轻舟。   村女笑笑,不再说话,将舟往回撑。陆双行注意到灯笼里的火芯始终是幽幽青色,把四周照得更加青绿,偶尔似乎还冒出几粒荧荧绿屑。师徒俩无法贸然开口,只转头观察着两侧。奇怪,这里看上去简直同下浮萍村附近换了个地方,四周开始变得开阔而平坦。这溪流不知从哪里涌出,又流往何处,舟渐渐划进山洞,灯笼忽而再次熄灭,眼前骤然暗下来,师徒俩近在咫尺,却谁也看不见谁。   陆双行心中一紧,恰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膝盖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当即心定,深吸了口气。   半柱香后,眼前豁然开朗,幽青的夜空中明月高悬,低矮而古朴的小屋零散在平川上。过了山洞,仿佛误入秘境、进入了一座无人的空城。师徒俩再次看呆了,那村女停下小舟,笑吟吟道:“就把你们放在这儿吧。”   她等着师徒俩上岸了,眨眼又将竹竿一横,拦在两人脚前,“夜里黑,烦请主公替我留盏灯。”陆双行和谢爵对视一眼,动作小心地将那灯笼轻轻立在了船头。村女笑嘻嘻地收了手,乘舟离去。   两人背后,小舟行往洞口,幽青的火苗再次冒了出来。   脚下真的踩住了地,师徒俩又是一阵阵恍惚。这不是幻像,而是真实存在的土壤和溪流,是所谓的凌花洞水月乡!两人面面相觑,陆双行蹲下探身抚了下面前的溪水,指尖触到水面,涟漪晃开,散了。   谢爵低声道:“走吧。”   两人晃着神往前走了数丈远,眼前的一切都和外面四处可见的乡野极为相似,只是房屋稀疏、并且没有稻田,到处都是恣意生长的野草。谢爵同陆双行并肩走进矮屋,一间间屋子门庭敞开,似乎并没有画骨或是人在里面停留。四下与洞穴外的天地同样安静无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脚步。   谢爵几乎头晕目眩,有些怀疑眼前所有。他还没说什么,陆双行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谢爵顿了下,没有动作,两人谁也不说话,继续往前。   水月乡,果真有水有月,似其名般虚幻却存在。不时有些细碎的荧绿光点与师徒俩擦肩而过,薄云不掩明月,这里有种奇诡的安详与美丽。两人走了许久都没遇见画骨,更没有任何活物。后来,房屋也渐渐消失,不知不觉再次走进了林中。   一片并不茂密的青枫林,有面湖静静地镶在中间。   “怎么会……”谢爵望着那湖喃喃道。   那湖是极规整的圆形,像是一面落在地上的大镜子,照出雪亮的月。 第124章 一二四·水月   爵不自觉地就想走向那面圆如明镜的湖,眼神甚至变得有些恍惚。他迈出一步,被陆双行牵住了,手腕上传来力度,谢爵才惊醒回神,眉头紧促地揉了揉太阳穴。   陆双行环顾一圈,低声道:“师父,先不要走动。”说着,他小心翼翼松开谢爵的手。谢爵匆匆点了下头,陆双行便继续道:“贾玉娘说,她最后一次见到复喻时,复喻披着的皮囊同从前所用的那张极为相似。我在想,这两张皮囊会不会本就是亲眷?”   谢爵想了想,陆双行的猜测的确是最合情的答案,若是如此,这答案背后反而埋下了一层叫人不寒而栗的深意。他再度点头,接说:“可按贾玉娘所言,从水月乡走出去的画骨是白骨,复喻离开时却是有皮囊的,还换了一张。其实本就说不通,那个摆渡的村女自然也是画骨,她也披着皮囊。”   “所以,水月乡里也是有皮囊的,”陆双行干脆明晃晃把背后的深意说了出来,“或是说,有人——有尸首。”   谢爵这辈子见过的尸首大抵比活人都多,却在话音刚落毫无征兆地有些犯恶心,愣是被自己给呛了一下,侧过脸咳嗽起来。他咳了两声,把陆双行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忙说:“这儿太阴寒了,先走。”   谢爵没解释自己究竟为何咳嗽,回头看了眼那奇诡圆湖,顺着徒弟的意思走了。   两人绕了些路,终于又走回了土道上。这水月乡实在安静过分,师徒俩从前时常夜宿山林,知道“真正”的山林其实并不会幽静无声,反而时不时会冒出些虫鸣怪声,即便是在严冬也会如此。兴许是过于安静,将心声格外放大。陆双行走着走着,偷偷回头瞄了眼后面的师父。两人相伴多年,他不会察觉不出师父已有所缓和,但就是觉得里面更多是无奈与妥协。   谢爵的呼吸声很缓,陆双行听着,在心中叹了口气,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贪,是被娇纵惯了。谢爵面上是个柔和温润如瓷之人,骨子里却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是他把自己养大的,所以陆双行把这份执着学了个十足。现在他不想要暗含的妥协与原谅了,他想听谢爵亲口说。   “我不甘心。”   也不知怎的,陆双行脱口而出道。   谢爵愣了下,赶上来和他并肩走,侧脸看向徒弟。然而陆双行只摇摇头,眼底有些委屈。谢爵不明所以,挑了下眉。   上下浮萍村附近是没有如此开阔之平原的,脚下那路倒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头似的。远处隐隐约约又浮现出屋舍轮廓,模样比外围溪水边的要精致些。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向着屋舍那边而去。蓦地,谢爵猛然站住脚,睁大眼睛道:“这不是……”   “什么?”陆双行听出他欲言又止,干脆追问说。   谢爵把说到一半的话咽回去,眯缝起眼睛盯着那屋舍瓦顶仔细看了片刻,斟酌须臾才道:“适才我是想说……这不是现今屋舍搭建的样式,这种架顶的方法,起码得是百年前的,甚至不像是我朝屋舍的样式……”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视线辨认一番,只看得出来搭建确实落后,异样不必言说,悄然便萦绕心头。师徒俩加快脚步,渐渐靠近了那片奇怪的屋舍。   像是从乡野散院走到了聚集成片的村子,两人停在外围,谢爵打量着四周,说道:“不新不旧的样子,肯定谈不上建了百来年,你说呢?”   “几十年肯定是有的。”陆双行答说。   两人走走停停,谢爵回过劲儿来,出声道:“这样荒芜的地方,怎么会有盐呢……”   “嘘。”陆双行忽然打断,拽着他闪到屋舍的一面窗户下,示意谢爵往里看。谢爵立刻戒备起来,压着身形看向屋内——   屋里极简陋,唯一可以算得上是家具的只有一把木椅子,上面坐着个白生生的东西!师徒俩看清楚了,背上顿时一冷。那椅子上赫然坐着一具骷髅,两骨手一动不动地搭在扶手上,地下也横陈着四具白骨,不知究竟是躺着还是倒着,但都面朝上。一眨眼,两人以为这些白骨是真的白骨,那椅子上的骷髅却缓缓偏了下头颅,动作细微地用空洞眼眶“瞥”了眼师徒二人。   谁也没有动,屋内的五骷髅,屋外的师徒二人,都被静止了。良久,那骷髅毫无反应,扭回头,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谢爵却发现地上的那四具骷髅分明也是活的!只是像懒汉一样瘫着,半天才微微挪动一下手脚的骨头。这是五个画骨,没有皮囊,几乎静止不动地待在屋里,这些分明是活着的怪物,一动不动时竟徒增诡异。   五骷髅没有理睬师徒俩的意思,陆双行心反而悬了起来。谢爵紧盯着屋里,抓着徒弟退开,两人不必解释,分开了几步远的位置各自查看起别的屋舍。   这片村落不大,师徒俩很快便走到了尽头。细细数来,此处也聚集了数十余画骨,陆双行越看越惊心,一手抓着刀柄一手抓着谢爵的手腕再不松开了。谢爵脑仁儿也有点发麻,画骨的故乡自然会有画骨,却是以始料未及的姿态出现。这些骷髅无一不是懒懒散散或瘫倒在地或坐着不动,更对屋外的不速之客毫无反应,即便它们以为二者是披着皮囊的画骨,也不该不约而同如此。   虽然还没动过刀,陆双行的不祥之感愈演愈烈,拉着师父走出丈远才道:“还要继续往深处走吗?”   “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发现。”谢爵这话说得艰难,他看向徒弟,犹豫了下,低声继续道,“从前,我会想着叫你不要再跟我往前走了……”   他还没说完,陆双行眨了下眼睛,心底一下子豁然开朗,便偷偷用拇指摩挲着谢爵手腕内侧。谢爵抿了下嘴,话在喉咙里卡了一圈,真的说出口了才发觉格外释怀,“万丈深渊近在眼前,随我跳吧。”   说罢,他忽然觉得这话讲出来说不出的矫情,自己都笑了下。谢爵边笑边拍了拍徒弟,转身道:“不后悔。” 第125章 一二五·精舍   师徒俩走出两步,陆双行蓦地又道:“贾玉娘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复喻选中了你。”   谢爵一怔,看着徒弟。陆双行偏了下头,“那我呢?”   这话在谢爵听来,口气突然变得异常天真而又理所当然。谢爵心亦是不解,他自当不知晓迷底,却还是认真道:“或许是我选了你。”   月在头顶高悬,师徒俩走走停停,湿冷的风夹着几粒细细光点、自谢爵的发梢间掠过。陆双行视线跟着光点停下了脚步,忍不住伸手去捉。两粒细碎的青绿荧芒落在指尖上,颜色像是翠石,美丽之余有些怪异。谢爵也垂下眼看他指尖,陆双行问说:“这是什么?”   谢爵摇摇头,抬眼看向远方,“似乎一直是从那边飞来的。”   “去看看?”陆双行又道。谢爵“嗯”了声,陆双行便挥手散掉那光点,也不知怎的,两人好似在那光点迎着飞向无形之风时闻到了一抹极淡的幽香,谁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在念想成形的瞬间,香气便消失了。   水月乡季节难辨,野草丰茂、绿树成荫,绿树也突兀地连着一片光秃秃的林子。弯月如钩,天地之间仿佛一片空无,只剩下似死非活的骷髅、满心迷惘的师徒二人。走久了,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乃至分辨不出时间。两人渐渐又迈进了青枫林,林中弥漫着缕缕涅白雾气,如云般遮遮掩掩。少顷,精致的楼阁掩映在青林中,好似挂在弯月那勾下,是水中的一片幻影。此刻师徒俩已是见怪不怪,戒备着靠近了楼阁,还没迈上台阶,倒先有些婉转的歌声传出。本是靡靡之音,却只有些不成调的独弦声伴奏,平添几分哀凉。   厅中置一面巨大而华美的牡丹屏风,屏风前一张几榻,榻上半倚半卧着一美人,美人乌髻松散,手里拨奏着一张只剩下一根弦的琵琶。这美人对师徒俩置若罔闻,不曾抬眸,手背与裸露出的脖颈上生满大片大片的黑疮红疮,看上去竟同那背后屏风上绣着的牡丹交相辉映。或许是上天眷顾美丽的容颜,她那美艳绝伦的脸上没有生出半点疮口,似蹙非蹙的眉间也是淡淡哀愁。这是师徒俩在水月乡遇见的第二个身披皮囊的画骨,许是因为她披着皮囊,同那些一言不发的白骨不同,师徒俩不约而同便想同她搭话,探听些水月乡的消息。   那美人唱完一曲,将琵琶横在腿上,扶着额长吁短叹,好似只当两人不存在。谢爵上前几步,温声问道:“姑娘唱得真好,怎么琵琶只剩一根弦了?”   陆双行没跟上前,眼睛紧盯着美人画骨那双手,生怕她突然暴起伤人。谁料美人只是懒懒地抬眸瞥了眼师徒俩,柔声细语道:“会修的都没了,就这样吧。”   谢爵半回头瞄了眼徒弟,又转回来,再次上前几步,“我会修,你有弦吗?”   那美人一个激灵从几榻上坐直起来,“真的?”她说着从袖口小心翼翼地摸出枚荷包,解开了放进谢爵手里。陆双行见状也不动声色站在了师父身边,谢爵席地而坐,将丝弦拿出来看看,又看看美人递来的琵琶,只能硬着头皮试试。   谢爵其实也只看过乐师上弦,自己根本不会。试了试有些手忙脚乱,装上打结,琵琶另一头险些掉到地上,幸好被徒弟手忙脚乱托住了。陆双行干脆在一旁帮忙扶着,须臾间他还抽空瞥了眼美人,不由有些奇怪。这琵琶似乎是美人心爱之物,刚才眼看着琵琶差点被谢爵磕碰在地,却连身子都没往前倾一下,可眼睛又确实一眨不眨地盯着弦,实在不知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半晌,谢爵勉强上好了弦,递给美人。美人接过调音,又试了试弦,惊喜道:“呀,真好了,多谢公子。”   她总算正眼打量起师徒俩,突然就瞧见了陆双行挂在腰际的玄刀,伸手便要够,“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陆双行心中警钟大作,忙不着痕迹地闪身,一旁谢爵也腾地站起来,一手按着玄刀刀柄挡在了徒弟身前。那美人挑了下眉,将琵琶推过去,“这是外面的东西吧?我拿这个和你们换。”   谢爵蓦地抓住了什么,打岔道:“姑娘,既然是新鲜玩意儿,自然是看腻了才能换呀。”   美人似是被说服了,收回手道:“看来是百先生回来了,怎么没瞧见他经过。”   师徒俩又是对望一眼,贾玉娘说的不错,百扶真的有出入水月乡。可不是说画骨一旦离开家乡就会遗忘吗,怎么到了百扶那儿就成例外了。这画骨美人的意思,似乎此处是百扶每次来水月乡的必经之路,陆双行想了想,出声道:“姑娘,到哪儿拜见百先生?”   谢爵一惊,唯恐徒弟失言,看着他心倏地悬高了。陆双行风轻云淡的,还微微摇了下头。那美人画骨掩着嘴笑起来,答道:“瞧你说的,他当然在主公那儿。”   谢爵一下子回过劲儿来,立刻追问说:“我们没去过那儿,烦请姑娘指条路。”   美人画骨笑着起身,信步走到门口,玉指一伸,“朝月亮下走。”   这话一说,两人又懵了,哪里不是月亮下面,这不是句废话吗?所幸屋外是有路的,美人画骨所指的也正是此路。两人冲那美人道谢,美人挥了挥手,目送两人离开。师徒俩刚下去台阶,那美人突然唤说:“哎,你们——”   陆双行同谢爵一齐回头,美人勾着眼梢,朗声道:“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对吧?”   谢爵背后一凉,不待二人有所反应,美人又道:“不知道外面的和我脑海中的究竟是不是一个样。”她那纤纤素手拨弄了一下琵琶弦,几乎盖过了自己的声音,“谢谢你们帮我修好琵琶,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美人说罢,起身背过二人,转到了屏风后面。不多时,楼阁内又响起了琵琶曲。   师徒俩被这番插曲搞得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先顺着她所指的路往前走。   陆双行蹙着眉开口道:“我总觉着不好,百扶不会真的就在水月乡吧?”   “他行踪不定,真不好说。”谢爵叹了口气,“大不了关起门杀了他。”他抬头看着弯月,继续道,“这儿的画骨好似同外面的不一样。”   陆双行也有此感,点了点头。谢爵又说:“刚才那个姑娘的作风像买玲珑似的。”   陆双行明白过来,“或者说是,这里的画骨不曾出到外面去过,永远待在一个闭塞的地方,行事作风都有种古怪的不谙世事。”   走到现在,这水月乡非但没揭晓任何答案,反而愈发迷雾重重。   师徒俩迎着月光,脚下的道路蜿蜒,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弯月越来越大,果真是走到了月亮下面。他们看见了一处精舍,整齐地排列着矮几与蒲团,仿佛是个学堂、讲学的先生刚才离开,两侧挂着的竹卷帘便还没彻底停下摆动。谢爵拉着徒弟干脆走了上去,穿过精舍,其后竟然是片茂密草地。青碧色的细草及人膝盖,恣意生长、肆无忌惮地随风轻摇。那微风一起,细草间飞出无数散着荧光的青绿光点,香气霎时铺天盖地——   那香气既有脂粉油膏似的甜腻腥膻,也夹杂着丝丝缕缕青涩的草木气息。谢爵忽然喉咙口阵阵发紧,不自觉地攥住了陆双行的袖口。谁也没料到,那草突然疯长,一下子窜起半人多高,并源源不断从土里涌出,朝着师徒俩的方向伸来!陆双行一惊,抓着谢爵闪身,玄刀迸出火花出鞘,然而那草自两人身旁而过,一头扎进了远处树林的土壤中。接着,碧草如一双纤细的手,从土里卷出根根白骨,顷刻间便把一具完整的白骨从深土中拽了出来。   那碧草如蛇般卷在骨架上,忽然泛起幽幽青光,融化进了白骨间。下一刻,白骨的四肢动了动,既像是刚被娩出的小鹿、也像是蹒跚学步的幼子,颤动着支起四肢。还没完全融化的草汁黏在白骨上,如同赤子身上的羊水。它站了起来,稠腻的草汁慢慢消失,或是流尽了、或是彻底融化了。白骨用空洞而漆黑的眼眶环顾一切,茫然、无知—— 第126章 一二六·皮   白骨扭动着站直,浑身上下的骨节咯吱咯吱细碎碰撞着,口中也发出牙牙学语般的呢喃。黑洞洞的眼眶像是要把身旁的一切贪婪卷入,如赤子般无畏而无觉。它向前迈步,颤巍巍地走了两步,又踉跄着跌倒在地,仿佛骨节酥软、还未变得坚硬难摧,挣扎了半晌白骨才从地上爬起来,终于望向了不远处的师徒二人。   谁也没来得及思考拼凑眼前的一切,脚下的土地如同化作了污烂泥潭,直将师徒俩的身子往下陷,好似再不动一动便要被吞没了。谢爵来不及思索,推着徒弟三两步撤到离那些诡异碧草更远的地方,手中玄刀“铮”得一声出鞘。白骨似有反应,骨手伸向师徒俩,踉跄着要上前,咿咿呀呀急促地呼唤着。它往前走追了几步,再次跌倒在地,这次却抬头看了看天际那如钩弯月,片刻的安静后,白骨突然嚎啕大哭,尖锐而无助,刺得人耳朵里阵阵发紧。   白骨赤身裸体,不由微微蜷缩着身躯,倒在柔软的碧草甸中涕泣不止。陆双行瞪大眼睛和谢爵呆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一幕打了师徒俩个措手不及,随之而来的是些熟悉的画面。两人在天杏岗吴宅里也见过类似的草地,他眨了下眼睛,蓦地自言自语道:“尸首……”   “什么?”谢爵没听清楚,心神都还放在那白骨上。陆双行有些迟来的胆寒,拉着谢爵低声道:“有没有可能,我们从一开始就搞反了,画骨不是白骨钻尸,而是……而是……”他看向草地,“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白骨,白骨才是结果。”   那具才破土而出的白骨蜷缩在草地中,像是没有母亲抚慰的婴孩肆意痛哭,盈盈碧草变得说不出的骇人,舞动的草尖似是双双细小的眼睛观察着生命。陆双行见谢爵反应不对,权衡须臾拉着人就走,转身一口气快步走到了精舍外面。   这里已难听见白骨的哭泣,谢爵一手紧紧攥着玄刀,空着的一手却开始揉额角,怎么也回不过神来。分明此处已经听不见那白骨的哭声了,他脑海中却不停地涌现着种种杂音,仿佛无数人在耳畔交织着细语,以至于根本没听见徒弟的呼喊声。陆双行心中那股不祥之感愈演愈盛,果断地扳过谢爵脑袋,伸手捂住了他耳朵,大声道:“谢爵!”   他叫他看着自己的口型,谢爵脸上惊惶与错愕轮番闪过,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师徒俩盯着彼此,谢爵脱口而出道:“这个地方在呼唤我。”   “嗯?”陆双行一怔,谢爵却没有解释,抓过他的手转身就跑。   水月乡不知有多大,除了月亮下面,处处两人都没有来过。谢爵仿佛只是漫无目的埋头朝前,景物因为跑动在眼侧模糊变幻,没有目的,却好似知道应该去哪儿。陆双行只得跟在后面计算着步数,可不知怎的,眼前隐隐现出了片流光溢彩的水色,他们又绕回了那面圆湖前!   他们是一条直路过来的,只要不往回,应该怎么跑都绕不回湖边。然而湖实实在在出现在了两人眼前,像是面光滑无痕的镜子,平展映照出月。谢爵费力地往下吞气,才刚喘匀就要上前,他走了一步,蓦地顿住,下定决心般回头看向陆双行。   陆双行脑袋里乱糟糟的,还没明白过来一切,却看见谢爵冲自己伸出了手。他心猛地抽动了下,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许多年前,陆双行也是这样握住了谢爵的手、选择把一切交给他。他没有选错,也永远不会选错。   如镜般的湖水如实映照出人的倒影——重新变得温和而安详的眼睛,英挺鼻梁,似是微微含笑的嘴唇——只是那半面竟不是人脸,而是雪白的骷髅,洁净如瓷器,镶嵌在温润如玉的面孔上,既割裂也浑然天成。陆双行看着湖水中那诡异的骷髅与人影,只感到谢爵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抖了下,他扭过头,谢爵果然也看见了、正微微勾起嘴角,笑容里是说不出的痛苦与坦然。   谢爵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脸颊,那是湖水中映出骷髅倒影的半面脸颊。陆双行曾不止一次见过画骨做出类似的动作,奇怪,他的心反而也静止如此时此刻的湖面,好似已经知晓了师父想要说些什么。   “真如,”谢爵轻轻眯缝着眼睛,笑得有些艰难,“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   “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陆双行与谢爵同时道,谁也没有因为异口同声惊讶或是停顿,亦不知究竟是谁在问谁。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   交叠的声音才刚落地,陆双行握着谢爵的手突然跟着笑了起来。他笑得也眯缝起眼睛,眼眶却在冰冷湿润的风里隐约发烫,陆双行明白了,在这个有画骨的世上,其实不过是最简单的答案。   “一切生命与我同身*,”他答说,“爱使我永远可以认出你。”   “师父是世界上我最爱最崇拜的人,”陆双行执着谢爵的手,他能捏到那些皮肉下埋藏的骨骼,似金石般坚不可摧,生来如此、密不可分。“所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哪怕幻化做一阵风,我也得以认出你。”   “我明白你了,因为一切生命与我同身。”   金石一般的骨终究会碎灭,姣好华美的皮囊亦会沤烂如泥,此身实在易碎,倘若情真意切,此心便能就此不灭常存。从此一切众生与我同身,任虚相幻化万千、终究得以将你融入,然后分辨、再分辨——   世上最简单的谜题,陆双行只觉得自己想明白的太迟太迟,谢爵早在一开始就告诉了他答案,而他绕了很久的弯路才一步一步回到他身边。陆双行那手覆在了谢爵按住自己侧脸的手上,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谢爵身边、站在他身边。谢爵是人,心非草木,亦会有动摇。   当嶙峋的白骨丛中不再只孤身一人,陆双行要告诉他不必惊慌。   “你说真如是世上唯一一种真实存在的,那你就是我的真如。”说着,陆双行低头,将嘴唇轻轻贴了过去。他吻了一下,像是忘了什么似的抬头,又赶忙认真道:“谢爵永远是我最爱的师父。”   谢爵笑起来,眼睛仍是微微眯缝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 第127章 一二七·肉   日思夜想的吻终于实现,湖面上两枚影子亲密交叠着,陆双行微微低头、捧着谢爵的脸,湖中谢爵的人影仍旧是透出皮囊的白骨,仿佛他是在低头吻着洁白的骷髅。忽然掀起了一阵风,倏地将那平展如镜的湖水揉皱,骷髅倒影跟着水纹化作一层层褶皱,骤然破碎消散——   耳畔似乎再度响起了骷髅支起身体时骨节的声音,咯吱咯吱、拼凑再重组,湖中白骨倒影消散得一干二净,两人慢慢分开,各自的手上是墨色的骨骼透出皮肉。师徒俩低头看看彼此的手,蓦地同时笑出了声,谢爵笑着笑着蹭了下自己的眼角,轻声道:“你长大了,我放心了。”   陆双行跟着也笑了笑,刚要开口,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东西。他心中一凛,不由拉着谢爵转了半圈,两人顿时后退几步,面对着回归平静的圆湖。那并不是什么错觉,平静的湖面像是变成了一层柔滑的膜,先是顶出几枚凸起的鼓泡,仿佛有什么正要撕开那水膜涌出,眨眼间,一具诡异的骷髅破水而出,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骷髅半面洁白无瑕,半面却漆黑如墨,陆双行只看了一眼便打了个寒战,低头扫了眼谢爵的右手,谢爵目光却控制不住地落在了他左手上。是反的!这具骷髅左半面才是墨色,和陆双行一样!那湖水不过才到骷髅小腿,还没淹没过膝盖骨,骷髅平静地立在水中央,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渐渐映出了皮肉,幻化作一个眉眼明艳的女人!接着,水中的倒影扭动、泛起褶皱,倒影再次变幻,成了一个半面是男人、半面是女人的影子。   两张脸拼在一起,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眉目似像非像,狭着的眼略含微笑,又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师徒俩直觉这面目眼熟至极,就印在记忆某处。谢爵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陆家村……”   尘封的记忆破土,眼前那半张女人的脸同火海中微笑的美人重叠起来,陆双行睁大眼睛,谢爵却大声道:“复喻!”   随着二字破空而出,骷髅缓缓张开双手。它那根根骨架上慢慢缠绕起碧绿色的荧光,光芒深处竟是两株碧草交结盘桓,渐渐盘缠在骷髅的整个肋骨上。两株碧草难舍难分,水中倒影一时是男,一时是女,那两株碧草游蛇般爬遍骷髅全身,水中的影子成了同那美人模样十足相似的男人之相。   水中的男人同骷髅一起朝着师徒张开双臂,“欢迎你们终于来到了我的家乡——”   就算对陆双行来说,这也不算是首次面对复喻,可他仍然心里波涛汹涌,困惑、不解,他甚至不知道面前这具诡异的骷髅究竟是不是画骨,是不是还活着。碧草将骨与骨之间的空隙紧密结合,仿佛其实是那些草株在支撑着骷髅站立,复喻将那只骨手稍向前倾,骨节瞬间掉落,又被碧草缠绕着,牵扯成了一连串,在半空中风铃样摇摇晃晃。   “你们花费了太久才来到这里,”复喻说着,蓦地将头转向陆双行,“孩子们,真高兴你们活了下来。想活下去没有错,对吧?”   陆双行攥紧了玄刀的刀柄,复喻向前走,谢爵顿时浑身绷紧,不由分说护在了徒弟身前。复喻像是愣了下,仰头哈哈笑了两声,牙关上下碰着,哒哒响声充斥在耳畔。漆黑的眼洞扫视过紧贴着的师徒二人,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骨与骨的摩擦声令人牙酸。复喻轻声道:“皮囊,我们永远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有皮囊才有眼睛,”它边说边将指骨伸进自己的眼窝,转了一圈,“有情的眼睛,渴望活下去的眼睛。”   “明明过得这么苦,却仍然想要活下去。”复喻低头,身上缠绕着的碧草扭动了几下,“细细想来,也许我们其实也是一样的东西。明明一开始都没有神志,却盘缠着死尸,腐烂之草予白骨以生命——”   它说出的话叫人毛骨悚然,语调却带着淡淡的悲悯之情。谢爵的牙关也咬紧了,死死攥着陆双行的手没有松开,玄刀闪着凌厉的寒光也倒影在湖面上,复喻置若罔闻,邀约般向着两人张开双臂,“所幸你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   它一动,两把玄刀一左一右横出,持刀的手上墨色的骨骼仿佛与那缠满碧草的白骨也在无声对峙着。复喻那没有皮肉的骷髅头上、缠着的草株勾勒出了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又道:“每次见到你们,我都深感自己并没有选错。”   师徒俩熟悉厮杀死斗,都能敏感地察觉到复喻并没有杀意,却兀自死攥着玄刀。   “谢爵,”复喻说着,微微转动身体,碧草爬满它上下,像是为骷髅裹上了层皮肉,“我知道你一时同情画骨,同情我们这些没得选的死物。可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谢爵突然咬牙打断了复喻,陆双行悄然转头,竟发觉谢爵眼底含着隐约的怒火,“没得选生来什么样,有的选之后怎么活。”   陆双行一怔,是了,见过挣扎半生却不愿伤人的画骨,见过代替母亲养育襁褓中幼童的画骨,再难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世上这样的画骨少之又少,但一刹那对他们的同情与慈悲并不是错。他终于明白谢爵了,明白谢爵的一切,不再是追着他跑的孩童,而是站在他的身边做一个支撑。   陆双行知道,自己不需要说什么,他只需要握住师父的手。   然而复喻笑了笑,淡淡道:“菩萨见谁都是菩萨——”   “我喜欢你们取的这个名字,画骨。”它悠闲地在水中踱步着,倒影跟着水波层层叠叠摆动,“照骨画皮,照皮画骨。画骨身上令人同情的一切都是从人本身窃取的。我们对皮囊以外一切的执着,不过只是这具皮囊死前最后的执着。画骨难道比人还可悲吗,你会同情稻田里的杂草吗?”   师徒俩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唯有复喻怡然自得,轻轻拨弄着手骨上碧色的草。   “腐草予我们生命,第一具皮囊生前之事予我们脾性。一切因果皆有定数,我们从来都是无情的草木。” 第128章 一二八·骨   “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复喻说着再次微笑,他的“脸”明明由那些扭动着的碧草组成,笑起来时却鲜活无比,甚至流露出几分长者俯视孩童般的无奈。“支撑到今日,我已太过疲惫。我能留给你们的只有最后一句赠言。”   师徒俩同时一怔,还未眨眼,复喻伸手敲了敲自己黑色的半面骨骼,奇怪的是,他白色的手骨竟然穿透了黑色的半面骨骼!他继续道:“我们是白骨,黑色……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孩子们。”   话音刚落,复喻身上的碧草迅速地腐败变黑,缠绕不住那些雪白或是墨色的骨节、开始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湖底。谢爵不由自主便要上前,迈开腿的同时,两人突然感到手腕上覆上了什么凉丝丝滑溜溜的东西。陆双行匆忙低头,只看见两人背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无数碧草,已然织成了张普天盖日的密网!他想也不想挥刀便砍,不料那草丝毫不躲闪,径直缠住了谢爵四肢,猛地将人掀进了水中!   “谢爵!”陆双行瞪大眼睛,然而下一刻茂盛的野草便缠满了自己的手脚,他只来得及移动视线,碧草竟将玄刀也密密地裹了起来。眼前只留下碧色的缝隙,进而天旋地转,瞬间冰凉的湖水便没过了身躯——   湖水仿佛渗进四肢百骸,混乱中陆双行只看到一只透出墨色骨骼的手,五指拼命张开着、一把抓向了自己。   ·   伊始,万物好像都并不存在。   湖水静静地躺在青枫林中,水岸是个齐整的圆形,似被一双无形之手刻意切割过,也似一面巨大的镜子、诚实地映照出日月。日月不知轮转了几许,湖边渐渐时常有位眉目明艳的少女驻足。明明生了张娇美妩媚的脸,眉心却总是微微拧着、像是含着不甘,漆黑的眼仁儿中也充满筹算。湖水中是她的倒影,映照出的却不是绝美容颜,而是一具狰狞嶙峋的雪白骷髅。她一站就是许久,身躯微微前倾着,像是要投入湖水。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个声音由远及近,轻轻地喊她,“……秋香!”   “秋香!”   秋香就转回头,眉宇间总是印刻着的不甘消散了,眼神中却仍旧充满筹算。随着声音走到她面前的是个模样同她十足相似的男子,披散着头发,倒影在水中的也是一具白骨。秋香理了理鬓侧的碎发,回应说:“哥哥。”   男子笑笑,挠了挠下巴,没有回答。秋香于是挑挑眉,改口道:“复喻。”   “你思考的声音太大了,我在家里也听到了。”复喻说着站在了她身边,同她肩膀贴着肩膀。“要和我换换吗?”   秋香低头看着湖水中的两具骷髅倒影,眉毛深深地拧了起来。片刻,她答说:“好。”   她偏头,和复喻的脸颊亲昵地碰在一起。两片嘴唇相触时两双眼睛也阖了起来,稍许,她再睁开眼时,先开口道:“是不是好多了?”   “复喻”挑了下眉,答说:“要不要就这样永远和我换过来?”   “秋香”哈哈笑了两声,挠了挠下巴,“要是你想的话。”   他们仍旧并肩站着,半晌,“复喻”开口道:“没用的。我们的脾性、心气,只由第一张皮囊构成。他们生前是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   “换再多的皮囊也改不了了。”他说着拍了拍“秋香”的肩膀,“今天就让我做一天主公吧。”   湖水边仍旧时常有披着皮囊的“人”驻足,有“人”来来往往。投在水的倒影中,一具具白骨擦肩而过。   有时跟在秋香身边的不再是复喻,而是两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秋香没有再换上复喻的皮囊,但还是被少女们叫做“主公”。有时湖水对面会隐隐映照出复喻的影子,少女们便会停下谈论。秋香瞥了眼倒影,摆手道:“没什么,我想什么,他总是知道。”   少女们有些不解,齐声问说:“为什么?”   秋香绕着湖岸踱步几圈,伸手指了指远方,“我们这里一层垒着一层的尸骨。先是古战场,后来的村庄、城镇又有瘟疫洪水,千千万万的白骨埋在土里,成了腐草的食物。”   少女们对视一眼,仍作不解。   秋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低头道:“我们寄生的这对兄妹,在洪水来临时紧紧相拥,尸首也被污泥沤烂在一起,再难分开。赋予我们生命的那两株腐草的根刚巧也绕在一起,争抢着两具尸身。所以我们再也分不开了,生来心意相通。”   “没有彻底烂掉的尸首越来越少了,”秋香说着却突然换了个话题,“以后我们的家乡,只会有白骨。想要皮囊,就得到外面去。”   “我们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其中一个少女接说,“我们不需要进食,皮囊才是我们真正渴望的东西、腐草唯一的食粮。”   秋香冲少女微微一笑,“你说的对,念乡。”   湖水慢慢泛起涟漪。   “我们是残存在世上的记忆,还是无情的草木?”   复喻坐在湖边,把酥饼掰开了,一半递给秋香。他咬了一口,看向身旁的少女。少女掰了一小块儿,仔细地嚼了嚼,微讶道:“盐?”   “嗯。”复喻点头,“我一直很想尝尝这个味道。要是腐草再没有寄生于会制盐的尸骨上,我可就要到外面去了。”   秋香有些不满,捧着酥饼,眉眼也冷了下来,“你的秘密,我也知道。”   “这不公平。”她把酥饼掷进水里,湖中扑通一声。“想活下去没有错,我们没得选自己是怎样的怪物。”   复喻不置可否,“也许我会选一个真正的人来动手。”   秋香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再选一个吧。自己一个,太寂寞了。”   复喻站在溪流旁那时,村女刚巧摇着桨慢慢过来,嘴里哼唱着歌。自复喻和秋香有记忆以来,村女就一直在溪上摆渡、唱歌。复喻跟着村女的调子哼了几句,蓦地把手伸到秋香身前,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秋香用鼻子哼了声,把一枚圆形的物什塞进他手里。复喻举起来看了看,是枚洁白的骨制圆环,他旋了一下,骨环便拆成了两半。秋香道:“我捡了一段肋骨。有一个小骷髅,很擅长工巧之物,我叫他小工匠,我照着他打的磨了一个。”   复喻把其中一半递回到秋香手里,“我还会回来的。”   秋香终于笑了起来,眼下微微泛红。复喻跟着也笑笑,低声道:“希望到那时,你没有跳进水里,去了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   ·   复喻再回到家乡时,身边跟着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秋香不自觉地偷偷瞪着他,一时忘了听复喻说些什么。   “外面也是有腐草的,不过很少,不像我们这儿一样到处都是。”复喻注意到秋香并没有听,只好又重复一遍,“且腐草不捕食活人,只寄生尸骨,他们很难碰巧遇上尸首从而活过来。”   外面的世界,秋香听复喻讲了很久才讲完。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外面好像和他们寄生的这对兄妹记忆中的样子一直差不多。外面把他们这样的怪物称为画骨,好像不知道怎样才能杀死画骨。   复喻早也不是第一个离开家乡的画骨,很多画骨都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秋香又开始时常在湖水边驻足。   念乡和另外一个少女有时跟在她身旁,湖水中的三具白骨并肩而立。她只是沉默,眼中再次被不甘和筹算填满。秋香凝望着湖水中的倒影,突然开口道:“念慈念乡,我们到家乡外面去吧。从替换一个宫人开始,替换他们的皇后,皇子,最后是皇帝。既然生来如此,为什么不替自己争一把呢?”   复喻来到湖水边,湖水的岸边静静地沉着一具眉目明艳的女尸。奇怪的是,那女尸半面黑色骨骸从皮肉中透出来,皮肉与骨骼连接的位置丝丝缕缕,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他静静地垂眸看了会儿,俯下身子,轻轻牵住了女尸的手。   怨愤而癫狂的声音便从湖水中、在耳边响了起来,他仿佛看见那时秋香死死攥着自己的领口:“哥哥,复喻!”她趴在水边,脸上的皮肉下透出白骨,狰狞地蠕动着,好像要把那骨从皮囊中生生撕扯出去,“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去实现你的大愿吧!让你选中的那两个人杀灭所有的画骨、烧掉所有的腐草,生造出一个再也没有画骨的世界。”   秋香说着,半边白骨一下子从皮囊中生扯了出去,扑通一声投入湖水。女尸中只剩下半面黑色的骨骼透出皮肉,她真的成了一具尸体,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声音却还回荡在湖上。   “到那时,我会为你默哀。” 第129章 一二九·镜   “谢爵!”   惊醒的瞬间,陆双行猛地呛了口水,挣扎着从腐草纤细柔软的草网中坐了起来。他咳出一瞬间没进嘴里的水,狂喘了两口气,浑身上下还挂着缕缕细草,整个人都顿住不动了。脑海中重重叠叠着无数破碎的画面,陆双行头疼欲裂,眯缝了一下眼睛,突然脱口而出道:“师父……”   这下他彻底清醒过来,立刻转头看向身旁,手忙脚乱地扯掉挂在身上阻碍行动的草。在他一步远外,碧色腐草交织成了蝶茧的形状,把谢爵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静静地沉在浅湖湖底。诡异的是,谢爵的一只手从腐草的缝隙间探出,苍白的皮肤下透出墨色的骨骼,手指还保持着拼命抓住什么的姿势,此时半条手臂正无力地沉在湖底,一动不动。   陆双行的手和脑袋一片冰凉,赶忙把那“蝶茧”上半身从水里捞了出来,抓起玄刀划开紧织在一起的腐草。这面圆湖其实很浅,两人只有下半身浸在冷水中,很快谢爵便被从“蝶茧”中剖了出来,苍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眉心也痛苦地拧在一起。陆双行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刚要去拍他后背,谢爵猛地抽了口气,瞪大眼睛自己坐直了身子。他咳嗽了几嗓子,是干咳,一点水都没呛出来。陆双行则被吓得两眼发黑,双手护在他身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谢爵气顺过来,师徒俩眼瞪眼看着对方,蓦地都愣住了。   谢爵一把抓过陆双行的手,盯着看起来。   被抓过去,陆双行才注意到原来自己那只手也不知何时透出了墨骨。两只墨骨手叠在一起,就像谢爵的身后爬出了只墨色的骷髅,正从背后擒住两人的手。谢爵盯着那只手自言自语道:“骷髅……”   他一个激灵站起身,几乎是把徒弟从水里拎起来,踏着水跑向适才复喻站着的位置。   那里零散地沉着一具骨架,支离破碎、已不再以原本的人形排列。腐草仿佛真的要腐烂了、或是被水泡坏,黏烂发黑,像是水草似的从骨节处浮出水面,在水上划出一道道黑绿的纹路、浮向远方。师徒俩顺着那方向看,才惊觉复喻身上缠着的腐草和方才将两人包裹起来的草茧竟是连在一起的。   谢爵还没说什么,陆双行弯腰从湖底捡起复喻的骷髅头,捧在手上看起来。谢爵动了动嘴,没说出话,只是出了口气、一声短叹似的。他凑过去和徒弟一起看那枚头骨,不再鲜明,分明就是一件死物。   “活过来时,我便成了死物……”   谢爵顺口喃喃道。   说罢,陆双行看向他,谢爵自己也怔了下,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   “你——”师徒俩异口同声,又再次同时停住。谢爵摇摇头,不由自主地揽过陆双行,“上岸说。”   陆双行老老实实让他揽着,两人踩水走了几步,谢爵后知后觉察觉到陆双行长高了太多太多,在水里这样揽着他走费力得要命。他面上不动声色,搭在徒弟背后的手却悄悄攥住了陆双行的衣服。陆双行低着头偷偷笑了下,默不作声把手扶在谢爵身后。   师徒俩回到岸上,脚腕还挂着几株纤长的腐草。谢爵自然而然蹲下身,替陆双行去摘那些黏糊糊的草。陆双行不说话也不动,默默地垂头看着师父。谢爵蓦地又抬头,刚好和他对上视线,“得生点火,这样下去不行,太冷了。”   陆双行觉得自己的视线和师父的胶着在一起,他抿起嘴,莫名地忽然脸红了。谢爵不明所以,站起来偏着头打量几眼他,转身找树杈去了。   师父转过身去,陆双行立刻举手拍了拍自己脸,回过神追上去。   水月乡处处弥漫着潮湿,师徒俩忙活半天才在湖岸上生起火堆。复喻的颅骨就放在旁边,黑眼窝好似还在安静地注视着两人。师徒俩脱了外衣放在旁边烤着,谢爵脚上其实还挂着几株腐草,陆双行总算是得到了空闲,把谢爵的一条腿扳到自己腿上,低头默默地解那些打成死结的草。   谢爵没动,好半天才说:“刚才,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湖水,或是水月乡本身。”   陆双行明白他的意思,两人被腐草包裹住扯进湖底昏迷时,他也看到了很多乱七八糟不连贯的事件。发现复喻身上的腐草连接着草茧,他立刻推测那些是复喻的记忆,可随之又觉得不对,因为那些画面中也有复喻。   他看到的更像是有第三个人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发生过的一切,也许那正是水月乡本身。   两人交换看到的画面,是一样的事件,可谢爵却看见了更多细枝末节。陆双行听罢反而有点怀疑起来,随口道:“这些是真的发生过吗?比如——”他说着瞥向复喻颅骨那边。   在最后,那个名叫秋香的画骨冲复喻大喊出的话令陆双行在意无比。她点破了复喻的“秘密”:复喻选了两个人,来达成一个没有画骨的世界。这两个人显然就是他们师徒。他们来到水月乡,终于掌握了画骨最深埋的秘密——他们最初其实是一种叫做腐草的植被,腐草只有寄生了尸首,才会诞生出画骨。   那不就是说……消灭了世上的腐草,就再也不会有画骨了。   这个想法令陆双行有些狂喜,有些说不出的恍惚。他不禁看向师父,谢爵的眼神依旧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起伏。陆双行看着他,看着看着,脑袋也跟着冷静下来,随后便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那么,那个所谓名叫秋香的画骨,不就是当年杀死仁懿皇后、谢爵母亲的真凶吗?   她去哪儿了?   秋香所用的皮囊正是当年在陆家村时,陆双行看到的那具美人皮囊,同时也是复喻在这面圆湖中看到的,沉在湖底的那具女尸。复喻最终离开水月乡时,选择了披上秋香曾经用过的皮囊,这也与贾玉娘的话不谋而合。同时,也证实了当年在陆家村使用女尸皮囊的画骨其实是复喻,并不是秋香。   秋香到底去哪儿了?   谢爵看出了陆双行欲言又止,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是在安抚徒弟。等他的双眼再次投向圆湖,笑意却消失了,既没有情绪,也没有恨意或是怒火,仿佛只是一片空无。而湖水始终像镜子一样,诚实地映照出周遭万物。   弯月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双行,你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山中吗?”谢爵慢慢地开了口,“我们这个寰宇外还存在无穷无尽的寰宇。有一些特殊的位置。”   他指向面前的圆湖,“可以把人带往不同的世界。” 第130章 一三〇·界之外   陆双行一下子明白了,不假思索便道:“这是一个通往外面世界的入口?”   火舌聚集在师徒俩脚边,身前被炙烤得微微发烫,说罢这句话,陆双行背后却隐隐有些冒凉气。谢爵对他讲过的山中故事,既是陆双行不曾参与的过去,也是离自己太远太飘渺的不可思议之事。他只来得及思考两件事,一是谢爵曾说外面的寰宇中并没有画骨,那现在岂不是冒出来了一个画骨、而且,在那些寰宇中生活的人们并不了解画骨是什么。   二是,如果秋香真的从圆湖去往了此界之外,谢爵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谢爵的反应很平淡,缓缓点了下头,眼睛盯着湖水好久再没做声。他愈安静,陆双行的脑袋里就愈发乱套了,只觉得眼前那湖成了一张巨口,随时会突然狰狞地将两人吞下腹中。许久,谢爵才开口道:“我想,秋香的谋划失败后,她逃回了水月乡。跟在她身边的念慈念乡,一个被当时的我杀了,一个出于某种缘由,没有回来。或许是因为念乡并不想追随她的主公离开生养自己的寰宇——即便这个生养她的寰宇让她自降生起就是个怪物。”   后面的故事,不必谢爵说陆双行也连得起来。秋香决然地把和复喻共生连接在一起的部分撕开留在了水月乡,就连沉在圆湖中的那具女尸皮囊甚至都没带走。陆双行想像不到她是以什么样子离开的,但当时自己确实看到了半面白骨投入水中消失……   我们……是白骨,黑色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陆双行脑海中冒出了复喻那只穿透了半面黑色骨骼的指骨。   他低头看看自己左手上透出皮囊的骨色,茅塞顿开,一把抓住谢爵的手大声道:“我明白了,黑色其实是‘不存在的’!”   谢爵眨了眨眼睛,也低头看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陆双行难得激动,语无伦次道:“师父你记得吗?自己的骨相——”   谢爵又眨了眨眼,思索须臾,终于明白了。心意相通的瞬间,谢爵才反应过来陆双行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下。   画骨是他们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难以揣摩的怪物。洁白骷髅是画骨的本身,被撕扯开留下的黑色,或许正是某种虚无。黑色的墨骨可视可观,实际却早已并不存在,消融于这个渺茫世界,是融化进黑暗的空无。   两只手并在一起,骨色自始至终没有消退。如果玄黑对画骨来说终究是种虚无,那它也早在不经意间终究又成就了师徒俩自己的骨相。   “这样说来……”陆双行一愣,举起自己的左手翻转了两下,“那在陆家村时,复喻给我的这半面骨其实是秋香当时留下来的半面。难怪我们下船时,那个村女画骨说了奇奇怪怪的话。”   复喻与秋香生来一体,秋香从此界离开后,复喻仍然可以使用她遗留下的半面黑骨。随着在陆家村他将这半面黑骨也赠予出去,复喻自己也成了半面白骨,半面黑骨。他没有再出现在所有骨差与画骨的面前,只是支撑着自己不要死,最终与两人在水月乡面对面而立,留下番别有深意的遗言。   谢爵脑袋里绕了半天捋清楚,点头同意。他刚点完头,陆双行却悄悄把手背起来藏在了自己身后。谢爵无奈又好笑,把他的手轻轻拉出来,“才刚说完这是自己的骨相,你就忘了。”   陆双行低着头认真道:“我明白那个画骨……秋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她才是一切的开始,她引发的一切让你下定决心跟随天人去山里、寻找一个诛灭画骨的方法。”   谢爵扬起嘴角笑笑,又是沉默。不管怎么说,师徒俩今日在水月乡大有收获,得知了画骨原本是由腐草附着尸骨变化而成的,就意味着有了从根源上消灭画骨的方法。谢爵的反应有点太平淡了,令陆双行反而莫名有些忐忑起来。虽说师父本也不是个放浪形骸喜形于色的人,他却觉得谢爵眼底有些疲惫,雾蒙蒙的、像是闷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陆双行直言道。   谢爵仍旧报以沉默,但却阖了眼睛。半晌,他睁眼,偏过身拾起了身旁的几块儿小石子攥在手心里。他低头用手指拨弄了须臾小石子,突然抬手,对着湖面扔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破开水面,发出扑通的一声,湖便泛起一圈圈涟漪。   陆双行挑了下眉,谢爵没有看过来,而是静静地等那圈圈涟漪消失了,才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在我眼里似是如此。”   “嗯?”陆双行一愣,“像是石子投水吗?”   谢爵先是摇摇头,抿了下嘴又点头,轻声道:“投下了石子,便会有响声。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今天迎来了后续。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今日成了冗长的回忆,未来不过是过去这声迟来的回音。”   “如石入水中。”他说着,再次投入一颗石子,扑通一声。“在投入石子的那一刻,注定会迎来这响声。”   那石子早已入水,在今日两人终于听到了它的回响。过去之因已然注定,当它向着未来行进,严苛、分明,不容有误,势必将有一果。无从改变,难以挣扎。陆双行看向湖面,涟漪早已消散,可那声“扑通”的入水声好似还回荡在耳畔。他突然领悟了师父到底在说些什么,当石子入水的那一刻,过去已定,还未来的未来——便如那回响,亦已有定。他们在这个不曾停息的世界上,就像那颗石子,势必将会听到入水时响起的回音。于是未来好像消失了,因为早在过去就已然注定,还没有到来的那个明日便也变得如此令人无力。   “如果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在你我相遇之前,甚至在更久远之日便已成定局——”谢爵垂眸看着石子喃喃道,“那你我究竟在哪里呢?我们其实和那些画骨一样,不过是残存在世上的一抹回忆。”   “我觉得很恐怖,”谢爵抬头看向陆双行,苦笑道,“石子入水的那一刻,我找不到我自己。”   圆湖吞噬掉了石子,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   “你找得到。”半晌,陆双行猛地凑过去,两手捧着谢爵侧脸不由分说就吻了下去。他亲得用力,两人的牙猝不及防撞在一起,把谢爵险些撞蒙了,分开时晕头转向地看向徒弟。陆双行微微矮身,从低处抬着下巴又急匆匆地亲了下谢爵,这次倒是轻柔了许多。两人分开了几指距离,陆双行闭着眼道:“找得到。”   谢爵愣愣地看着他,不由蹭了蹭自己的嘴唇,陆双行顿时要“炸毛”了,抓着他的手大声道:“不许擦!”   “你可以找不到你自己,但我会找到你。”陆双行松开他,改成双手抓着师父的肩膀,“师父待我很好很好,保护我,把我拉扯长大,教给我足以傍身的一切,但我想有良心的师父都会这样做。为徒,我应当敬你重你,但不该爱你。”   谢爵往后缩了一下,神情复杂,又有点迷茫。陆双行匆匆道:“但我就是爱上你了!如果一切有迹可循,那我只会庆幸你没有做错什么,我的情义也并非凭空而起。所以过去,注定会让我——让我——”   他说着卡了壳,脸上烧着了似的红了。谢爵看着简直稀罕,那段不太好的回忆中陆双行可谓“大言不惭”满口胡话不眨眼,现在却憋得红了脸。谢爵知道他想说什么,短暂的时间里,他仔细思考了徒弟适才说过的话,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陆双行的眼睛,又归于平静。   他想起在火海中,自己冲陆双行伸出了手。那个小小稚子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他应该没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半张脸上都透出了骇人的墨色骨相,求救的双眼中含着没掉下来的眼泪。   不,不是此刻。   谢爵闭上眼睛。那是复喻的选择,复喻选了把半面骨交给这个渴望活下去的稚子,自己当时的选择其实只是复喻这因的注定结果。是在那时——   那时他问这稚子,要个好人家收留,还是要做我的徒弟。陆双行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不是谢爵选了他,而是他选择了来到谢爵身边。   谢爵眼眶一热,支起上半身把陆双行的脑袋搂进怀里,低声道:“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第131章 一三一·疤痕   陆双行趴在谢爵怀里,两人衣衫都还未干,闻上去一股湿漉漉的水腥气、实在算不上好闻。然而陆双行还是从师父的身上闻到了那股久违的、甜丝丝的香气。他拍了拍谢爵后背安抚,从那怀抱中能听到师父的心跳格外快,像是鼓点似的。两人分开,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墨色骨终于在不经意间缓缓消退了。   师徒俩在今日揭开了一个困扰世人许久的关于画骨的谜题,却并没有什么欣喜松快,反倒似是按部就班,一步步地走向了注定的安排。这种受制之感令人不安,即便两人知道他们并非唯一的棋子,天下如局,局里局外都不过是共同组成的一盘棋。   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等着衣衫烤干,像是回到了从前。陆双行额前的碎发也没干,几缕撩上去,便露出了额角上浅浅的疤痕。谢爵注意到了,不由转头去看。额上、肩头的伤,不知在何时好了,只落下淡淡的、扭曲的疤痕,是暗色,在皮肤上起伏不平,印刻在血肉中,见证它曾经带来的刺痛。谢爵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疤,许多时候他都有意无意间放下额发掩饰起来,不愿示人。他摸着额角上那块儿隐秘的疤痕,眼睛望向陆双行的,突然开口道:“那个时候——”   陆双行转过脸看他,谢爵像是定住,也像是蓦地发起呆来,安静了片刻才继续说:“秋香在我母亲的身体里,她推了我一把,我毫无防备,头直接磕在了桌角上。”   陆双行的呼吸停了下,随后慢慢吐气,问说:“疼吗?”   “真疼啊……”谢爵低头道,“有些疼就算好了以后也会记得一辈子,想起来便会害怕发抖。”   陆双行没有再说话,而是又挨过去钻进了谢爵臂弯中,把脸埋在他怀里。谢爵慢慢揉了揉他头发,好一会儿,他又说:“像是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明明琴琴瑟瑟还下落不明,流云灵光、还有百扶那些画骨,也不知目的和去向。”   陆双行“嗯”了声,闷闷道:“我想着,从水月乡出去后,我们还沿着当时我和瑟瑟追踪琴琴的路线再转一遍。我知道能找回琴琴的希望很渺茫,但就是不甘心。”   至于瑟瑟,她究竟去哪儿了,两人实在毫无头绪。好在分骨顶是知道瑟瑟不见踪影之事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不管。   天际渐渐泛白时,师徒俩披上半湿半干的外衣,准备动身。谢爵想了想,脱了鞋袜把衣服系起来,又下水去拾起了复喻的骨架。陆双行过去帮忙,两人弯着腰从水里捞了半晌,赫然发现那些骨头竟拼不成人形了,骨架真的只剩下半副,另一半消失无踪。就连那原本放在岸上的骷髅头都也只剩下了半个,再没法自己立住,倒在草丛中。被日光一炙,剩余的那些骨架终于成了晶莹剔透的墨色,复喻终究如他所言,彻底成了死物。   陆双行从水里捞起一段骨骸,那骨沉在水中还是雪白的,一拎出来离开水面,里面便染成了墨色。他心中一动,拎着那截骨头转身,冲谢爵道:“师父……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说。”   “怎么?”谢爵用没挂着太多水珠的手背把头发蹭到耳后,抬起头答道。   “这个——”陆双行说着,把自己腰间的玄刀拔出几寸,玄刀的刀身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他抿了下嘴,说道:“是用念乡的骨头做的。”   谢爵眨了眨眼睛,表情古怪了一瞬间,又恢复如常,只是说:“知道了。”   他低头继续去捡拾骨架,陆双行看不到师父的脸了。稍许,谢爵却长长地叹了口气,立在水中不动了。   画骨是他们此生最厌恶。可当他们成为骨差,当画骨被制成了玄刀,便又成了骨差此生永随、永不离身之物。而在此刻,原来画骨并非生来有骨,实为无思无情的草木。这些骨骸同他们自己一样,曾经有血肉,是谁不知其名的爱人。骨差把它制成了刀,此后它们唯一的归宿就是折断、化作碎片。分骨顶向来自诩善待遗骸,没成想万事转头成空——   谢爵托着复喻的半个骷髅头,将它举在光下,喃喃自语,“你曾是谁的手足,谁的爱人?”   “你说得对。”谢爵收起两人捡来的骨骸,陆双行悄悄侧眼瞧着师父,他明白那几句话既不是讲给他的,也不是谢爵在自言自语,而是在说给已然不存在的复喻听的。   “当你活过来时,你才彻底成了死物。”   水月乡之往事究竟无法仅靠几个断断续续的画面串联,师徒俩商量罢了,打算拐回之前那个弹奏琵琶的美人画骨那儿再套些话出来。谢爵腰间一直挂着两把玄刀,一把他自己的,一把是瑟瑟的。瑟瑟留下玄刀出走,令陆双行琢磨出来之前在树林她留下的那番话。要与分骨顶一刀两断,实际上却是怕自己拖累了分骨顶与众人。   他百感交集,无声地出了口气。   师徒俩走回来时那屋舍,水月乡昼间阳光不甚绚烂,四周仍旧白蒙蒙的,好似罩上了层极细腻的纱帐。他们没再听见琵琶曲,谢爵张望着四周,随口道:“莫不是离开了?”   迈上台阶后,陆双行还没接话,两人忽然发现那张几榻前的地砖上散落着一具骸骨,白日的光亮刚巧被拦在台阶上、没有照射到,得以让那骨架保持雪白。那具白骨大致还保持着人形,琵琶摔在地上,一段臂骨横在上面,旁边散落着几枚指骨。师徒俩面面相觑,谢爵愣住半天,低声道:“我明白了,她老死了……”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视线也看向那具骨骸,信口道:“不知道寄生在白骨上的画骨也死去后,它是不是变回了曾经的自己。”   谢爵摇了摇头,两人再次无端沉默。琵琶曲消失后,水月乡陷入沉寂,仿佛重新成为了一块偌大的坟茔。那些在陋室矮屋中的画骨也还是一副老样子,一动不动、事不关己。师徒俩第一次发觉自己迫切地想要同画骨谈一谈它本身,不是谈论那具被之取代的身躯,也不是谈论身躯中遗存的记忆。   当他们发现,画骨与人是如此不同,才愈发发觉所有众生是如此可悲可叹。师徒俩站在日光与阴影交界之处,四下张望,竟一晃眼不知该走向何处。 第132章 一三二·碎片   师徒俩沉默不语,心中都隐隐有些气馁。谢爵眼睛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骨架,突然发现那美人画骨的手型有些古怪。他拍了下徒弟肩膀,俯身顺着骨架倒下的方向看,赫然发现美人画骨没抱住琵琶的那只手其实是握住的,一根指头伸出来正指着什么方向!   骨节散落在地上,一时难以分辨,谢爵拉拉陆双行的袖口示意他看。两人研究了半晌,越看越觉得不是偶然。更巧的是,谢爵快步绕过屏风,发现那美人画骨所指着的方向还真另有一条小道,不知通往何方。   谢爵同陆双行对视一眼,点了下头。美人画骨出于什么目的,两人不得而知,但他们还是决定去看看。   小道的方向两人不曾看过,四周幽静无人、也无房屋,一眼望去只觉天地寥廓。师徒俩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这条小道没有岔路,竟将人渐渐引入了一片桃林。水月乡里寒冷,四季却不分明,林间枝头挂着些残花败蕊,处处散发着一股花开至盛极后略带甜腥乃至要腐败似的味道,显得乱糟糟、闹哄哄。谢爵忍不住侧身咳嗽了几声,见陆双行看自己,便小声道:“呛得我头晕。”   “快走。”陆双行揽着他只道。   两人还没穿过桃林,蓦地瞥见不远处立着几座简陋的茅草屋。走近了,那茅草屋实在低矮,陆双行要是进去恐怕得略略低头。茅屋上开着小窗子,上面钉死、只有下面可以朝外推开。此时那小窗正半推着,从里面隐约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腥烂之气,和残花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屏息。陆双行暗自蹙眉,和师父打了个手势,悄声把窗板向外拉了拉。屋里不太透光,伤口溃烂的怪味和灰气扑面而来,地上铺了张草席,能看见有“人”躺在上面,身上也盖着席子。那“人”背对窗外侧身躺着,身上能露出来的地方几乎都被白布裹住,布上渗出深色的血污和脓,只能从那披散的乌发和小小身形判断出是个女人。   陆双行屏住呼吸,忽然冒出了些许心悸,忍不住微微蹙起眉。他看向谢爵,谢爵立刻会意,也贴了过来。谢爵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屋内,跟着同样拧起了眉心,不是因为这股几乎难以忍受的溃烂味,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身影说不出的熟悉。   就在此时,躺在草席子上的“人”动了动,翻过身面冲上平躺了过来。她的一只眼睛上也包着白布,脸色惨败,嘴唇发紫。师徒俩只看了一眼,却如芒在背,头皮发麻。   谢爵脱口而出道:“瑟瑟……”   “这是琴琴。”陆双行面色铁青,边说边腾地将玄刀拔了出来,一脚直接踹开了茅草屋的门。屋里的“琴琴”听见声音,猛地从地上坐起身,大片大片日光涌进茅屋,她不由伸手遮了下,待看清眼前,一把黑漆漆寒闪闪的玄刀正冲着自己,门口立着的两个人面色不善、杀气凛凛。   她怔了下,嗓音沙哑道:“小皇叔……”   谢爵脑袋里嗡得一声,眼前像是被怒火点燃,一瞬间模糊了下。他无意中拔出了瑟瑟的刀,两把刀尖对着屋中的女人,杀意逼近,仿佛屋顶都再次压低,沉甸甸地坠在两人额上。那张脸、不由自主用左手去挡眼睛的动作,分明就是曹琴琴——又不是曹琴琴了。   与此同时,“琴琴”一下子爬起来,大声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她起身的时候大抵扯疼了伤口,嘴里发出小小声的崩溃尖叫,却一刻不停地边爬起来边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我的信呢?你们没收到我的信吗!”   “啊!”她脚一软,跌在地上,挤着眉眼情不自禁呼痛出声,一手捂着腿一手又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哑声大喊道:“你们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琴琴”说着仰头尖叫,眼眶倏地红了,缠着白布的手在地上咚咚捶了几下。谢爵一个激灵,瞥了眼陆双行,陆双行压着眉,只紧紧拦在他身前不动。谢爵心中的怪异之感更盛,不等两人眨眼,那“琴琴”突然从衣襟里摸出一小段闪闪发光的东西,举着指向师徒二人,厉声喊道:“快滚!不要管我是谁——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回去,再也不要回来!”   那竟是一小段玄刀的碎片!此时正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立刻便将手割得鲜血淋漓。   这么短一截碎片、又没有手柄,几乎没法拿来伤人。谢爵眉角一跳,忽然冒出了个可怕的猜测,他不着痕迹地拉了下徒弟,自己上前了半步,“琴琴”咬着牙攥紧玄刀碎片,手顿时抖了起来,却仍旧冲着谢爵。   “琴琴,”谢爵缓步上前,玄刀刀尖不动声色地往下收了收,“曹琴琴……”   “琴琴”猛地怔住一霎,身子也跟着抖了抖。她像是被定住了,僵持在原地,唯有握着碎片的手愈发颤抖,血跟着淅淅沥沥甩了满地猩红的小点。她那惨白的脸渐渐涨到通红,一扬摔扔了玄刀碎片,腾地扑过去抱住了谢爵的腿,哭喊道:“小皇叔——”   陆双行吓得差点没把刀挥出去,她扑过来的同时,谢爵手疾眼快地抬起了刀。一瞬间,陆双行只看到谢爵闭上眼睛、只有眉心紧紧拧着,流露出无奈悲凉。他茅塞顿开,一下子明白了,掌心里的玄刀差点脱手。琴琴两手攥着谢爵的衣角撕心裂肺哭喊道:“我那个死妹妹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听话……”   陆双行的脑袋里嗡嗡响,血像是倏地全涌到了额头上、卡在了喉咙口,发不出一丝声音。谢爵拍了拍琴琴的头顶,轻声道:“你是画骨,对不对?你一直都是画骨。”   话一出口,陆双行终于也体会到了谢爵神情中的悲凉无奈,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思绪也空了,只看到琴琴两只胳膊扒着谢爵的衣角,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对不起……”   “瑟瑟不知道,是不是?”陆双行蓦地开口,琴琴痛苦地“唔”了声,算是回应了他的话。陆双行脑袋里那嗡嗡声响得更大了,眼前顿时现出无数画面。   琴琴瑟瑟虚长他几岁,比他也更早来到分骨顶。琴琴一直是个好姐姐,待人稳重温柔,谢爵有时候会叫他跟着琴琴练左手的刀法,琴琴是个练武奇才,总是一学就会,也愿意向他倾囊相授……   他记着,一开始双生子姐妹比他高,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比双生子姐妹要高了。在陆双行的记忆中,她们仿佛越来越矮小,但一模一样的笑容始终明媚爽朗。   他突然想到:琴琴瑟瑟个子不算高,兴许是因为习武,来到分骨顶后也没长多少。后来在外奔波,回过神来,也早过了长个子的年龄……   这对于曹琴琴,不,对于眼前的这个她来说,是个万幸的伪装。   “你是活骨,对吧?”谢爵低声道,“唯一一种能随着皮囊长大的画骨。所以在宜州的时候,流云一行唯独劫走了你,因为你就是他们要找寻的活骨。” 第133章 一三三·信   琴琴沉默不语。陆双行先是满腔被欺瞒的恼火,又不解乃至怀疑。琴琴是画骨?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许久的某一次分骨顶公务中、真正的姐姐曹琴琴被替换了,还是从更久远的过去?   他发现他竟然理不出来一丝一毫的头绪,如果连她的亲姊妹瑟瑟都看不出来的话,他们又何德何能发现得了。想到这里,陆双行一个激灵,握紧玄刀大声道:“瑟瑟呢?”   谢爵看过来,注意到他攥在手里的刀柄,有些艰难道:“骨差之间……相互猜疑是大忌。”   这个头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谢爵心底并非对瑟瑟没有分毫怀疑,只是从情义上宁愿自己不去想。   可是如果在饮水坡,乃至更早以前,瑟瑟就也被画骨替换……   琴琴一下子立直身子,冲陆双行大吼道:“我妹妹不是画骨!”她说着拽了谢爵一把,撑着自己站起来,力度之大险些把人拽倒。琴琴从两人身边一瘸一拐地快步掠过,陆双行不由自主抓着谢爵,立刻就挡在他面前。琴琴看也不看,扒着门向外张望一番,飞快地将门掩住,把窗子收了进来。她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转身道:“事已至此,我不将我知道的和盘托出只会惹出更多祸事。”她说着走回来,把此前盖在身上的草席甩给师徒俩,一瞬间似是变回了分骨顶那个雷厉风行的曹琴琴。   陆双行没动,稍顷,谢爵先俯身将那草席展平。他抬眼看看徒弟,在琴琴对面坐了下来。琴琴也抬头看了眼陆双行,什么都没说,只轻声叹了口气,便望向谢爵开口道:“数日前,听说曹林发生的一切,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到头了。”   “如果我猜的不错,百扶当时其实是去曹林找我的下落。”她不等师徒俩反应,便又问说,“你们可有带骨环来?”   陆双行摇摇头,谢爵却从衣襟里摸出了骨环。他托在手上低头看了看,扬手抛给了琴琴。琴琴接住了,一手捏住骨环一边,轻轻将那环旋开成两半。   “我想,这个东西应该算是我做的。”她把骨环再次拼回完整的,“你们第一次把这东西拿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   谢爵脑海中涌出了一些碎片。当时的琴琴对着光查看这枚骨环,她对这东西感兴趣,研究了很久。还有,她一直善于工巧,分骨顶那件刑具就是她做的。明明自幼来到分骨顶,从没有人教过。   在湖水中,两人分明看见秋香称这是她自制的。陆双行愣了下,脱口而出道:“工匠……”   然而琴琴没有接话,只是说:“水月乡的许多事情,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是那枚骨环让我渐渐有所察觉。曹林……”她别开眼睛,皱眉沉思了半晌,“百扶将我背进箱子里带了出去,却在曹林附近遭到了灵光埋伏,把我弄丢了。”   “百扶逃走,灵光的手下杀疯了,放火烧了曹林。”琴琴边说边掀开袖下包着的白绫,露出皮肤上火烧后落下的凹凸不平疤痕。她看了眼,突然一个激灵,匆匆把袖子拉下来,将手也背在了身后。   陆双行和谢爵面面相觑,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还是陆双行先强迫自己定神,抱起胳膊道:“你干脆从头说吧。”琴琴看向他,陆双行犹豫了须臾,兀自低声道:“琴琴,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们这些,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谢爵干脆地拿刀鞘杵了他一下。   琴琴收回视线,眼睛定定地不知望向哪里。许久,她眨了眨眼睛,眼眶里一下子聚满水光,含住了并未落下。她使劲地眨眼,越眨整个眼眶越红,含着的水滴却始终没有落下。琴琴把头转过来,眼珠子才缓慢地跟上、望向师徒俩,“你,你们,瑟瑟。你们认识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曹琴琴,而是我。自瑟瑟在分骨顶醒来,曹林的一星半点她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对你们,对瑟瑟来说,我也从来都才是真正的曹琴琴。”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骨节咯吱咯吱作响,“我是分骨顶的二品骨差,除了小皇叔,没有谁杀过的画骨比我还多。是我把瑟瑟背到分骨顶,和她一起长大,她太迷糊了,总是毛毛躁躁,是我无数次给她托底。”她说着脸痛苦地蜷了起来,大声道,“真的曹琴琴死在曹林之外了,对于你们来说,没有被替换的曹琴琴,我一直都是真的曹琴琴!”   谢爵其实无比明白她此刻的艰难,如果从一开始分骨顶众人所熟知的就是眼前这个“琴琴”,那么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关于琴琴的一切都是眼前这“扮演者”建立的,她对众人来说,确实正是真正的琴琴。   只一想,谢爵便揪心不已,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可陆双行却蓦地注意到琴琴透露出的消息,这样说来,真的曹琴琴大抵是在曹林惨案发生后,带着瑟瑟死里逃生前往分骨顶求助的路上死去的。   但,她究竟是怎么死去的呢?   琴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看见那个骨环的时候,我只觉得眼熟无比。直到把它描在纸上,我才想到数十年前我做过一个类似的东西。画骨离开水月乡就会遗忘,我想或许因为这儿本就是镜花水月虚幻之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是梦醒了,记得那些琐碎的画面,却描述不出来,也回忆不清楚。”   她讲述的时候,谢爵瞥了眼徒弟手中的刀,陆双行只微微侧着眼也看他。两人僵持一晌,陆双行在心中叹了口气,默默将玄刀垂了下来。谢爵看回琴琴,冲她道:“那么,你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呢?”   琴琴再度沉默不语,盯着地面半天,答说:“曹林的消息传回分骨顶,我只隐约觉得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在找我。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又是谁。云霞庄当时,灵光逃走,瑟瑟本就为着暗房里司秀惹的祸心中不舒坦,一马当先追了上去。我一路惴惴不安……”   “那封发回分骨顶的信呢?”陆双行插话说。   琴琴还没回答,谢爵接说:“是你被劫走后才发出的吧。”他说得平静,琴琴哽了一下,两手捂住脸抽泣道:“我以为……她总能听话一次的。” 第134章 一三四·见闻   她只抽泣了须臾,便咬着下嘴唇强抬起头来,继续说:“直到亲眼目睹灵光和流云,我才回忆起了一星半点这儿的事情。我记起来流云了,他们把我劫走,等我睁开眼就已经回到了水月乡。”   这下说到了要紧的事,陆双行抢说:“灵光流云那些画骨呢?”   琴琴摇头道:“我不知道。只在一开始,飞素同我说了许多话,可我快被流云打死了,脑子里一滩浆糊。后来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不记得怎么离开水月乡,呆在这里倒渐渐回忆起了从前的事。你们也看到了,门没上锁,我试着寻找出路,伤得太重,走不了多远就……我想他们也是料定了我逃不走,估摸着等我好了,他们也回来了。”   谢爵盯着琴琴,片刻,他微微摇头,轻声道:“不,你是不想回去了。不知道该去哪儿,怕把瑟瑟拖进浑水。”   琴琴错开谢爵的视线,咬咬下嘴唇。她擦了把脸,说:“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出去。那时,我是被百扶装在箱子里带出去的。流云的那条胳膊……”琴琴眼神一瞬间放空了,陷入回忆,“我以前也见过她,她捂着空荡荡的肩从我旁边走过,血也撒了一路。”   “她离开后没几天,我就被装在匣子里带走了。”   谢爵皱起眉,抿着嘴唇安静了须臾,突然站起身将自己的玄刀解下来塞进陆双行手里,提着瑟瑟的玄刀走到了琴琴面前。琴琴不禁抬头,谁都没来得及眨眼,谢爵将刀一下子架在了琴琴肩头,垂下眼温声道:“琴琴,我问你,曹琴琴是怎么死的。”   就连陆双行都愣住了,一时动弹不得。谢爵手稳得没有一丝颤动,眼神也是格外平静。一切都像是被定住了,漫长得难以忍受。良久,琴琴仰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谢爵,“我无愧于任何人。”   ·   工匠躲在树后面。   他从担货箱里摔出来时天旋地转的,总觉得自己险些被摔散架。滚倒在地,肩胛骨卡上了一颗小石子,他躲在树后抠了半天才抠出来。伏击百先生的画骨们并没有来找他,他匆匆扫了眼混乱的战局,看到了那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画骨——工匠想起来了,她叫流云,曾是主公最得力的部下,让主公成为了主公。   工匠一直都没有皮囊,但他记得自己这具白骨的来历。他活过来时就会做一些小玩意儿,先是用捡来的一段骨头慢慢磨成小刀,再用小刀慢慢削木头。削着削着,他就知道了,这具化为己身的白骨在难以分辨的年岁前是个木匠的女儿。木匠家还有个女儿,是这具肌肤已坏、白骨犹存的身体的妹妹。   工匠觉得,他好像已经死了。   工匠喜欢削木头,削着削着,他就会突然抓住这具白骨残留的记忆。他回忆着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妹妹,把木头削成了一个圆环。拧开,就能变成一模一样的两半。他决定在上面刻些花纹,但手一抖,木头就刻断了。他想要一种更坚固的东西来记录这些,是什么不会腐坏,埋在土里数千年也不会移转,易变?   工匠带着削成两半的圆环,想要去寻找那个在一望无际的腐草之坪前讲学的主公。在路上他遇到了主公的“妹妹”。工匠给她看自己的圆环,在她端详的间隙中仰着头问她,什么难以被时间摧毁?她回答说,你自身。   工匠没有再刻圆环了,一开始,他仍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雕琢。再后来,秋香消失了,在那具皮囊里的人其实是主公,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主公总是笑眯眯的,眼神很平静。他拜托了自己一件事,希望工匠能帮他制作一些哨子。工匠拿到送来的那些材料,打开一看,是些雪白的骨头。他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段女人的手臂。   秋香的骨头。工匠认出来了。   他拿起第二段、第三段对着光看,是两根男人的腿骨。   工匠认出来了,这是主公的腿。   工匠很快就做好了那些哨子。他发现这些骨哨之间竟然可以传音,不过,他思考须臾就了然了,因为主公和秋香本就是一体的。不过,主公从此变成了一具七零八落拼凑而成的画骨,工匠发现自那以后主公经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又死掉了。   工匠躲在树后面,他突然想起来,流云叛离了主公,跟着别的画骨走了。她很强大,就连百先生都敌不过。可她说她不会伤害主公,她只是要离开水月乡,并不是背叛主公,所以她自愿砍掉了一条手臂。   流云从工匠身边经过时,工匠忍不住回头看她。她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肩膀,一步一步地朝外走。血流了一路,红艳艳刺着工匠的眼睛,他莫名地有些害怕。流云注意到了他,她停在原地片刻,突然转身走了回来,用沾满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工匠的骷髅头,“找到你想成为的模样,你生来就和我们不一样。”   工匠记得他抬手摸了一下流云摸过的头顶,骨头与骨头摩擦,发出涩涩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雪白的骨指上沾了刺眼的血。   工匠再抬头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流云曾经摸过的位置,这次他什么都没摸到。他越走越远,混战被甩在身后,百先生不知所踪。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却发现天边涌出了红彤彤的亮光与滚滚黑烟,隐约传来无数恐怖的惨叫声。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刺眼的红光和黑烟,惨叫倒是渐渐平息了。工匠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他躲在了树后。   他不知道自己藏了多久,直到看见了两个小孩。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都灰头土脸、头破血流的。一个背着另一个,一个不停地发出小小声的呜咽,一个口中哼哼唧唧,闭着眼睛。   几丈远的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天黑了。工匠知道,背着人的那个小女孩活不久了,他看见她后脑勺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工匠静静地看着她们,背着人的小女孩摔倒了,摔在地上,她背上的小孩像之前的自己一样,天旋地转着滚了出去,仰在地上一动不动。而背着人的小孩也趴着地下,她先是小小声的呜咽,然后从嗓子里突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她扬起下巴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工匠蓦地很紧张,他想彻底缩回树后,却和小孩对上了视线。他明白了,她是在找他。   “你——”小孩的眼白也变成了血红色,她的嗓子破音了,工匠听着,只觉得自己颅骨和脊椎连接的位置疼了起来。小孩冲着工匠嘶喊,“你——救救她——”   她的头倏忽软绵绵地磕在了土上,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小,“拜托了,拜托了……谁也好,谁都好,救救我妹妹……”   她没有声音了。   工匠在树后坐了很久,一时不知怎的便忘了地上一死一活的两个小孩,只想到了被他刻坏的那枚木头环。他想用一种更坚固的东西来记录这些,他站了起来,走了一步,浑身上下都咯吱咯吱响着,脚印也开始变小。走到小孩身边,工匠轻轻扶起小孩的手,五根骨头的手和细瘦的小手比了比,一样大。他钻进小孩的身躯,感到自己第一次拥有了血肉,拥有了一些易坏易变、却滚烫无比的东西。什么在他的肋骨下咚咚咚地拼命跳动,以至于头中像打雷一样响。他浑身上下都疼,疼得想要尖叫,哭喊,打滚。他真的在地上打起滚来,伤口上沾满了灰土。工匠发现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掉了下来,他忍着疼捡起来对着天看了看,原来是用碎布头缝起来的小手绢,上面绣着三个字,曹琴琴。   工匠抓着手绢,拽了拽另一个小女孩的袖口,果然也拽出了一张小手绢。上面同样绣着三个字,曹瑟瑟。   工匠把那个小女孩背了起来,起先他摔在地上好几回,因为他们一样高。所幸画骨力气远非常人可比,他渐渐掌握了方法。她垫了垫小女孩,把手绢塞回衣襟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会成为你的模样。” 第135章 一三五·溪水   双方定住的短暂片刻,陆双行望着琴琴的脸,突然想起了复喻站在湖中时说过的那句话。   有情的眼睛,渴望活下去的眼睛。   如果他们面对的是具空荡荡骷髅,他就永远不会看见这样的眼睛。   在陆双行愣神的须臾,谢爵一抬手收刀回鞘,半弯腰拉起琴琴,转头看向自己徒弟,“双行——”   陆双行立刻会意,旋身推开茅草屋的门,“走。”   “等等,”琴琴松开谢爵,瘸着腿单脚蹭地挪到角落,猫腰捡起了适才被她脱手扔出去的玄刀碎片。“走。”   她边说边捏住刀片、利落地割下一片袖子就要往碎片上缠,谢爵刚要说什么,陆双行直接冲过来拿过她割下的布片,拽过琴琴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包住,“缠什么刀片还不快缠你自己的手!”   “可——”琴琴蹙眉,刚说了一个字,谢爵扬手抛过来了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抬起空着的手去接,握住的一刻才反应过来,是瑟瑟的刀。   琴琴握着刀,深吸了口气,将玄刀插在腰带上,说道:“走。”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琴琴往外走,桃林与茅草屋很快便被抛在脑后,只有那股开到盛极乃至腥腐的花粉味挥之不去。谢爵扶着她道:“我们先离开水月乡。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这是来了以后被挑断的。”琴琴答说。师徒俩顿时倒吸了口气,琴琴赶紧又道:“会好起来的。”   沿着原路返回,来时师徒俩心绪还算是安定,离开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琴琴咬咬牙,低声继续道:“我的事……我一定会说清楚,绝无虚言。”   “这些事出去以后你有的是时间,”陆双行先接说,他舔了舔渐渐开始干涩的嘴唇,“有的是时间再告诉瑟瑟。”   琴琴沉默须臾,点头嗯了声。谢爵蓦地想到什么,匆忙问说:“到水月乡以后你见到过百扶吗,或者有没有见过一个在弹琵琶的画骨、身上长了大片的红疮?”   “百扶不曾见过。”琴琴很快便开始气喘吁吁,谢爵一愣,猛然忆起买玲珑曾说百扶许久不知去向,她没有腐草用来维修皮囊,那这是不是说明百扶也已许久不曾来到水月乡?   “百扶、百扶大抵是主公最后一个部下了,”琴琴一顿,改口道,“复喻最后一个部下。复喻消失后,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流云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倒是大致能猜到。”   陆双行不禁看向师父,谢爵微微点了下头,自己却直说了,“复喻死了。”   琴琴丝毫不意外,又停了停,说:“大概猜到了。”她张望了几眼,“小皇叔说的那个抱住琵琶的画骨我知道,最远的一次我就走到了那里。我想她应该比我诞生的还要早很多,因为她有皮囊。这里到处都长着腐草,尸首腐烂得极其缓慢,而且只要尚存皮肉,画骨入窍后就能修补回来。但总有一天会肌肤坏尽,土里只剩白骨。”   “像百扶那样不是诞生在水月乡的画骨,如果没有遇到主公,恐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琴琴鼻子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当水月乡没有尸首、也没有复喻的时候,这里就死去了。那些待在屋舍中一动不动的画骨,不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必进食,没有什么让他们动起来,也许有一天对皮囊的渴望会催使他们离开,也许不会。当他们也离开时,这里终究会成为死地,主公的死,是必然。”   她又愣了下,改口,“复喻。”   陆双行听着听着,骤然道:“还有一个画骨——”   谢爵和琴琴一起看向他,谢爵也反应过来,“那个村女!”   琴琴脚下一停,两眼睛盯着前方的空路,嘟囔道:“十二缘……”   陆双行思绪还没跟上,倒是谢爵脱口而出道:“什么?”   “你们说的是不是一个在河上撑船的画骨?”琴琴不等两人直接就往前走,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会还活着……”   她往前走,陆双行却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悄声瞄向谢爵。谢爵半偏头看看自己徒弟,知道了他为什么蹙眉,可没有开口。两人对视了一霎,陆双行先收起视线,几步追上琴琴,直言说:“你说你不知道怎么离开水月乡的。”   琴琴回头,眨了几下眼睛,口中突然骂了句脏话,大声道:“那条河外面真的是外面了?”   谢爵挑了下眉,接说:“还真是你俩教的。”   陆双行无辜道:“我没骗你吧。”   琴琴不明所以,比划了一下示意师徒俩快跟上,自己瘸着腿埋头就往前走。陆双行看着谢爵,见他眼梢弯弯的,笑意格外温柔,正也看向自己。他眨眨眼睛,总觉得许久未曾看见师父这样冲自己笑了。陆双行脸上蓦地有点发热,他张了张口,谢爵忽然伸手轻轻揉了一把他脑袋,低声道:“做得不错。”   琴琴压根没察觉到身后,只是边走边说:“那个十二缘,恐怕是水月乡活得最久的画骨。我其实不清楚画骨到底能活多久,只知道会比人长。复喻说碧草生生不息,白骨万年不朽,但我们并非长生之物。我以前想着,等瑟瑟老了死了——”   她额前的头发也被冷汗洇湿了,忍不住都撩了上去,脚步倒是一刻不停,“我就干脆在她旁边挖个坑躺里面等死算了。但我又想把她的尸首烧了、骨头敲碎,我害怕有一天她的骨头也成了一个画骨。”   听到这话,师徒俩心里莫名有点酸涩起来。见谢爵搀住瑟瑟,一脸若有所思,陆双行怔住了须臾,冲师父道:“你想我把你的骨头敲碎吗?”   琴琴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谢爵,转口道:“好了好了,怪吓人的。”   谢爵笑了笑,“琴琴,你说复喻的死是必然,你是明白他的,对吗?”琴琴抿了下嘴,郑重地点头。谢爵看向远方,继续道:“到那时,不会再有人的遗骸被盗取。野草再烧不尽,也会有人一代一代去做。”   “一切有情,与己同身,同体大悲。”   陆双行和琴琴一齐顿了下,似乎还在思考“有情”究竟是什么。谢爵是在对琴琴开口,转头却看向了陆双行,“我知道世上总会有像你这样的画骨,我们也并非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画骨。兴许是你们比我更懂得一切生命与己同身的意思。我庆幸其实并非分骨顶决定了你们的未来何去何从,而是你们早已在过去决定了自己要怎么活。”   “人与画骨的故事,会无比绵长。”谢爵温声道,“不过,那盏灯终究是亮起来了。” 第136章 一三六·缘   说话间来时之浅溪近在眼前,天色忽然又不经意间暗淡无光,像是闷了场惊雷不歇的阴雨,沉甸甸压顶而来。琴琴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手搭着谢爵、一手松开了陆双行要自己跳着往前走。溪水上平静无波,也没听见那村女画骨撑篙时有节奏的哒哒声。琴琴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十二缘!十二缘——”   她喊了几声,喊得师徒俩莫名心悬了起来。好在不过片刻,清脆的撑篙之音由远及近,一叶小舟自远处的洞穴缓缓游出,那个被称作十二缘的画骨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过来,舟头上兀自立着两人上船时带进来的那盏灯笼,里面幽幽地燃着暖色的火。琴琴明显松了口气,冲陆双行低声道:“别担心,她只是个摆渡人,我们快走。”   谢爵也冲陆双行点点头,师徒俩不再多言,手接着手把琴琴捞上去,窄窄的小舟随着动作翻腾、左右摇晃。十二缘站得稳稳,手里把着那根看不出年头的油润竹竿。待小舟停下摆动,她才笑盈盈问说:“要走了?”   琴琴抢先道:“是,快走。”   十二缘便低头打直竹篙,小舟的尾巴甩了出去。陆双行和谢爵一起看向水月乡的远方,不免有些恍惚。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琴琴突然仰头问十二缘说:“流云和灵光他们又出去了,是吗?”   十二缘置若罔闻,嘴角含着笑意只是撑船。琴琴像是料到了她不会回答,抿了抿下唇,略有不甘地闭了嘴。稍许,小舟渐渐划到了洞穴入口,视线更加昏暗,谢爵只感到自己袖口一沉,低头见琴琴无意中拉住了他,又问说:“十二缘,复喻……主公死了,是吗?”   小舟猝不及防便划进了洞穴,四周一下子陷入黑暗寂静,反倒是舟头的灯笼蓦地亮到刺眼。师徒俩和琴琴也不知怎的,都被那灯笼晃了下,忍不住伸手挡住视线。就在此时,十二缘突然答说:“是啊,主公终于死了。”   砰,砰。竹篙击石,将小舟送向远方,十二缘扫了一眼破开涟漪的水面,悠悠道:“不管他们在天地间如何腾挪、像是追着糖块儿的蚂蚁,主公也终于死去了。这里会变得越来越安静,从此不再是画骨的故乡。还会有新的画骨从此处醒来,倒不知自己缘起何物。”   “他看得太高,想得太远了,所以注定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十二缘边撑船边道,“如果,他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加诸此界,也注定只有比他看过更寥廓之境的人,才能明白。”   她说着看向师徒俩,用漆黑眼仁儿深深地凝视着。这视线令谢爵格外不舒服,仿佛凝视着自己的并非是什么活物的眼睛,而是一眼深泉,一处漆黑无敌的山洞。他不喜欢这视线,不禁挡在了陆双行身前。他一动,陆双行和琴琴都略略侧眼看,十二缘咧嘴一笑,将竹篙夹在胳膊下面,慢慢地弯腰,把灯笼罩子摘了下来,“菩萨见谁都是菩萨呀。”   谢爵倒吸了口冷气。十二缘把灯笼的木框罩子轻轻搁在舟头,里面的蜡是师徒俩自下浮萍村离开前贾玉娘亲手点上的,此时只剩下不到半寸高,薄薄的一片,上面却冒着旺盛鲜艳的火苗。她将蜡烛拿起来,一面执起琴琴的手,师徒俩顿时绷紧了心弦,琴琴瞪大眼睛望着她,十二缘却将蜡烛放在琴琴掌心上,她拢着琴琴的手,微微矮身,面含笑容地凝视着琴琴,低声问说:“小工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琴琴脱口而出道,她说罢愣了下,眼中莫名聚起一汪水光,“我叫琴琴。”   洞窟内传来十二缘的轻笑声,她慢慢往后仰了仰,蓦地,师徒俩只感到身旁似是忽然掀起了一阵带着水腥气的浊风、绕着小舟旋了一圈。   “呼。”   一抹短促的口风,呼,琴琴掌心中的蜡烛骤然熄灭,顿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陆双行头皮一炸,谢爵只听得耳畔一声利落的“铮”,是玄刀出鞘。陆双行喊道:“琴琴!”   与此同时,小舟荡出了洞穴。两人只看到琴琴保持着捧蜡的姿势跪坐在舟上,谁也没有动,保持着黑暗来袭那一刻的姿势,撑船的十二缘却不见踪影。蜡烛上吐出一缕细细黑烟,那根竹篙斜倚在舟身上,随着舟尾彻底划出洞窟、再难立住,轻飘飘地滑落进溪水中,悄无声息。   “十二缘……?”琴琴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愣愣地转头环顾四周,“十二缘!”   四周幻化成了被浓浓白雾缠绕的森林,不见四方。   无人掌舵,小舟往前再荡出了半丈,便自己打横过来,不再朝前。所幸这一打横舟头也几乎碰到了岸边,还是谢爵最先反应过来,突然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脸颊,一手抓起徒弟一手抓起琴琴,“先走。”   陆双行手忙脚乱地收刀,和师父一起把琴琴搀回岸上,琴琴像是回不过神来,还在回头望着洞窟和小舟,大声喊道:“十二缘!”   然而,那个掌舵撑船的村女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蜡烛早已不知被丢到哪儿去,陆双行大致分得清师徒俩过来的方位,先在前面探路,留谢爵在身后稳住琴琴。半晌琴琴才如大梦初醒,狂喘着气转回脑袋,絮絮叨叨冲谢爵道:“我以前出来过一次,那时这里一片大雾,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怕极了,狂奔回了小舟上,求十二缘再把我带回去,我——”   “我以为外面不该是这样的,外面、外面……”琴琴的声音越来越飘忽,“外面……”她两眼翻白,腿打绊软了下去。谢爵吓了一跳,不由大喊道:“双行!双行快来——”   陆双行三步并两步,赶忙又跑回来接过琴琴,干脆把她背了起来。师徒俩莫名其妙便在崎岖的山路间小跑起来,涅白的浓雾开始变得稀薄,仿佛从虚幻之地回到了人间。谢爵冲徒弟道:“双行,不能在贾氏母女那儿多做停留,我们带走了琴琴,万一生出变故对他们母女不利,现在对琴琴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唯有分、分骨顶。”他咽了一大气,陆双行忙道:“你慢点讲!”   谢爵却继续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我捋清楚了,只等琴琴好转过来核对!”   陆双行简直要焦头烂额了,大声道:“你喘口气,你再晕过去了叫我背谁!”   谢爵一下子回过神来,倏地站住脚,在原地调匀呼吸。陆双行站在他身前不远处背着琴琴等他,谢爵深吸了口气,目视前方道:“十二缘的缘是缘起的缘。她是一个化身。”   “什么?”陆双行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谢爵突然笑笑,快步走过来,戳了他脸一下,“好小猫。” 第137章 一三七·归乡   陆双行一怔,生硬地扭过头去“哼”了声,眼睛却偷偷瞧着师父。谢爵知道他是在撒娇,心里好笑,也不理睬便快步顺着记忆中下浮萍村的方向走。大雾终于消散,密林中难以分辨时辰,两人轮流背着琴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下浮萍村。初临只觉这荒村死气沉沉,再见面才真长松了口气。此时天色将晚,刚巧就遇上了在外面跑着玩的锁儿。锁儿眼见着师徒俩钻进林子,现在又背出个陌生人,吓得不敢出声,着急忙慌地去喊贾玉娘。   贾玉娘从屋里出来,看见师徒俩明显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凑近了看看琴琴的伤势。她挥挥手把锁儿赶走,这才皱着眉低声问说:“画骨?”   谢爵点了下头,陆双行进屋把琴琴放下,贾玉娘又问说:“骨差?”   谢爵再次点了点头,贾玉娘出了口气,只说:“我给她上点药,你们去歇歇吧。放宽心,这点伤,画骨死不了。”   恰好陆双行出来,师徒俩对望一眼,刚要说什么,贾玉娘摆摆手,蹙眉道:“她这样的伤势,你们两个是没法把她背出下浮萍村的。”   谢爵一顿,她继续道:“你们去叫锁儿,叫她给我把屋里那副攀膊再缝一缝。”说罢她便转身进了屋,陆双行转头冲谢爵道:“我去吧。”   谢爵无奈道:“就这么大点地方。”   等两人再回到此前陆双行歇脚的那间破屋,天又彻底黑了。地上还留有生火被扑灭的痕迹,之前匀出来休息用的被褥仍然干净,师徒俩对视一眼,同时长出了口气,几乎是一下子瘫坐在了褥子上。两人相互依靠着,心里攒的那口高悬的气儿暂时松懈下来,浑身酸疼不已。谁也不说话,陆双行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谢爵身上,谢爵两手往后撑着两个人的重量,长长的吐息在屋里听得格外清晰。   半晌,他突然自己笑起来,边笑边轻声道:“琴琴找回来了。”   “嗯,”陆双行应了声,“还剩下个瑟瑟。”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都爬起来坐直了。师徒俩面无表情地坐了须臾,陆双行爬过去,搂住了谢爵的腰,把上半身都埋进他怀里。谢爵没动,过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他眉心,将微微蹙着的眉展平。   “别急,”谢爵一手揽着他,一手慢慢地抚过陆双行的眉,“灯要一盏盏点,事要一件件做。”   陆双行抬头看他,见黑暗中谢爵披着半身朦胧的月光,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银霜,像是一尊白瓷像。但趴在他怀里是温的,柔软的,陆双行愣了下,也不知怎么,突然伸手按了按谢爵肚子。谢爵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弹起来,拍开他的手训道:“干什么!”   “好软哦。”陆双行举着手呆呆道。   谢爵点了他脑门一下,“好好休息吧。能看清路了我们就得离开,给分骨顶发一封信回去,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这一整夜陆双行睡得格外好,倒是谢爵被他那只无意间揉来揉去的手摸得发毛,梦见小猫咪压在他胸口上睡了一夜。出人预料的是琴琴第二天也醒了,师徒俩不得不再次意识到人与画骨的不同,换做是人只怕半条命都没了,琴琴只休息了一晚,却已经能撑着人走路。   紧接着两人又见识到了贾玉娘上山的样子,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谢爵可算知道之前陆双行在山里为什么总是跟丢她。有贾玉娘帮忙,两人有惊无险地把琴琴带下了山。   事态久违地开始顺利起来,等真的见到了分骨顶的车马,谢爵多日绷紧的弦彻底松了,上了车简直可以说是昏睡不醒,吓得陆双行寸步不离。   谢爵分不清楚自己枕的是什么东西,浑浑噩噩怪梦不歇。一会儿是或雪白或漆黑如墨的骷髅,一会儿是小舟自洞穴中驶出,十二缘消失不见。或许如他所想,水月乡的化身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诚如她所言,复喻想得太高、太远,要理解这一切,恐怕真的只有那个看过更远处外面的世界的自己才能做到。   是在最后,所有的骷髅都消散了,只剩下一株细嫩的,碧色的腐草、轻柔地缠绕在他手上。谢爵睁开眼睛,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对着车架间漏进来的光,他翻掌看了看,骨骼隐藏在皮肤下,看不清楚。   谢爵坐起身,陆双行便也揉了揉眼睛,两人对视,陆双行张了张嘴,低下头道:“琴琴问瑟瑟去哪儿了。”   谢爵一愣,叹了口气。也对,分骨顶派来的人里不见瑟瑟,琴琴迟早要知道的。他没多说什么,只问道:“瑟瑟还没影子?”   陆双行摇摇头,又说:“琴琴也没说什么。待会儿停车的时候,我再把她喊来。”   之后琴琴换到师徒俩这辆马车上坐着,果然一句也没提瑟瑟的事情,只是抱着胳膊、扭头看向小窗外面。她身上的事情远没有结束,谢爵脑袋里捋着一桩桩事,手不经意间揪着陆双行的发尾拨弄,揪得陆双行看过去,见他毫无所觉,干脆也没出声。   “我的事,等见到了瑟瑟,我想先跟瑟瑟说清楚,再禀明司郎。”琴琴蓦地开口说,“我问心无愧,但凭发落。”   此话一出,陆双行不由对琴琴心生敬佩。谢爵松开了揪着他发梢的手,冲琴琴笑了笑,问说:“瑟瑟的去向,你心里有底吗?”   琴琴安静须臾,郑重地点了下头。谢爵跟着也点了下头,说道:“水月乡的种种过往,加上你这一环,我大致有了想法。”   琴琴更坐直了些,“小皇叔先说。”   谢爵看看陆双行又看看琴琴,“照我们的了解来看,流云本也是复喻的部下,因为一些缘由叛离了复喻,我猜那个缘由是因为活骨吧。”   陆双行抿着嘴,把琴琴在水月乡中的只言片语过了一遍,没有接话。琴琴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不知道百扶为什么要把我带出去,现在有了飞素一番话佐证,当年种种终于穿了起来。”   “小皇叔,你还记得你们在天杏岗遇到的那个画骨茂月吗?”琴琴说着看向谢爵,陆双行却接说,“她和秋香有关系,对吧?”   谢爵和琴琴都愣了,转头看他。陆双行没什么反应,只说:“就是感觉。”   琴琴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半晌才继续道:“复喻认为,我们本就是无情草木,寄生在尸首上作为画骨存活时,反而仅有的那份作为‘自己’的才是真正死去了。画骨的我们,不过是那具尸首虚假的,残存在世上的记忆罢了。”她说着,无意中捏着自己手腕两侧凸起的骨头,师徒俩不禁看过去,“可是活骨出现了。如果画骨可以跟随着皮囊调整自己,所谓的跟着皮囊长大;如果活骨有什么方式,可以控制自己、不再撑破皮囊——”   “你们看到了,画骨生命之顽强,”琴琴抿了抿嘴,“那么画骨会成为比人更无暇之物。”   陆双行微微蹙眉,琴琴眨了眨眼,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世上就是会有画骨如此所想,人比画骨脆弱太多了。当他生出这样的想法,自然与主公背道而驰。秋香与主公亲如手足、是一双眷侣,理念却从未相和。秋香消失后,茂月和灵光也消失了,跟着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另外一个活骨。”   谢爵道:“飞来。”   琴琴点头,“腐草几乎没法寄生在孩童的尸首中,因为太小了。我的骨骸少说也曾有十四五岁,可是飞来的骨骼实在太年幼了,他的骨架,至多只有十来岁。也许只是个巧合,也许他身上隐藏着画骨的又一层新出路……”琴琴眼神中隐含着不认同,“总之,茂月和灵光带走了那个关键的活骨,百扶于是打算拿我换回他,反正都是活骨。”   “这些是飞素告诉我的,”琴琴摸了摸下巴,边思索边说,“我想,我是被他们劫回水月乡的、他们或许是出于担心我依然更愿意听从百扶,才告诉我这些。”   语罢,马车内陷入沉默。琴琴瑟瑟不曾亲历过天杏岗一事,师徒俩却很清楚当时的情况。茂月夫人与云霞庄的灵光在用坟茔中的尸骨与腐草实践摸索着什么,眼下正与琴琴的话不谋而合。   “至于灵光……”琴琴说着眉心紧拧,“我在水月乡时,他们这些画骨离我太远了,我并不清楚他们叫什么。现在想来,如果他是我所想的那个画骨的话,我又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陆双行问说。   琴琴看向师徒俩,犹豫说:“他应该才是那个最早叛离了复喻的画骨,并且他带走了骨哨。这件事会伤透主公的心的。”她不知不觉又喊声了主公,两人谁也没纠正,只继续听她讲说,“秋香消失,昔日部下背叛,还带走了意义非凡的骨哨,听说主公没再去讲学。我只听说主公委托了几个部下去追回骨哨,最后一个是流云,然后你们也知道了,她是回到了水月乡,可也留下了一条手臂,他们都背叛了主公。”   “看来灵光口才了得,策反了他们。”谢爵挑了挑眉,轻描淡写道。   琴琴不置可否,“我只记得离开主公的画骨越来越多,后来主公也不讲学了,终日不知去向,水月乡变得混乱、荒凉。百扶把我装进箱子里带走,在曹林遭遇袭击,混乱中我被甩出箱子,怪的是那之后却没有任何一方来追捕我,我才得以……遇到了瑟瑟和琴琴。” 第138章 一三八·旧闻   陆双行越听越乱,想必这些尘封的往事混杂在原本的曹琴琴的记忆中,一同复苏、涌进眼前琴琴的脑海里,让她也变得混乱不堪。   好在谢爵很快便捋清楚了来龙去脉。喝了几盏茶,谢爵顺口道:“我看你还是多躺着,你到底伤得不轻,加上失踪多日……别平白惹出岔子。”   琴琴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趁着车马停下休息,陆双行把她搀了回去。师徒俩面对面坐下来,谢爵侧头望着小小的窗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把琴琴的话捋顺了。   一开始,秋香通过圆湖离开了此界。她与复喻理念追求不同,她孤身离去,追随着她的画骨没了主公,却也不会奔向理念相反的复喻。茂月和灵光是最先出走的,并且他们带走了对于水月乡的画骨来说意义非凡的活骨、飞来。被委派去追回骨哨,或是追回飞来的是流云和飞素,结果复喻等来的却是背弃。在陆双行看来这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复喻想要全天下的画骨消失,他始终认为自己乃至所有画骨都不过如稻田杂草,本是草木之物。   接着,百扶带走了工匠——也就是现在的琴琴,打算用活骨交换活骨。谁料却在曹林遭遇了灵光埋伏,曹林惨案发生,工匠遇上了曹氏姐妹,从此成为了琴琴。琴琴仿佛成了曹林惨案的导火索之一,尽管这些种种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进去。   “这倒是怪了,”陆双行抱起胳膊,“这些画骨到底瞎折腾什么呢?”   谢爵摇了摇头,不得而知,只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瑟瑟,这些事情……”他抿了下嘴,眼神有些复杂,“都不急。这么这么多年了……不急在一时。”   谢爵的脑海中仿佛布上了一盘棋,坐在他对面的是已然死去的复喻,无形的骨手却仍然落子无悔。琴琴也成了一枚棋子,这些画骨分分合合,相互谋算,看来他们从来都不比人简单。翻阅过分骨顶卷宗后一直压在心头的疑虑有了答案,“主公”操纵风云,他对水月乡的掌控会直接关系到全天下的画骨,直到爱人与旧臣相继离开,他也找到了心目中那个替自己完成理念的人,水月乡人走茶凉,随之而来的是画骨猖獗。   还有秋香,在谢爵看来,如此胸中充满筹算的性子,她是不会贸然进入一个自己全然未知的世界的。她对她自己前往的寰宇有了解,茂月作为她曾经的属下,死前突然冒出的那句经文也终于有了解释。   谢爵越想越头大,忍不住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藏在皮囊下的骨,牵动筋脉血肉,如水中投石,一路以来目睹的一切,谢爵不得不承认,复喻没有选错。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发现徒弟挑着一侧眉正看向自己。谢爵不明所以,偏着头只拿眼神询问他。陆双行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好半天,谢爵才笑笑,问说:“想什么呢?”   陆双行也冲他笑笑,挪近了些,两人面对面坐着,他轻声道:“想你眼中看到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谢爵垂头只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冲徒弟招招手,意思是要他再过来些,不想陆双行倒不客气,直接倒下,枕在他膝头闭上了眼。   “你不必看到我眼中的一切是什么样。”谢爵说着,蓦地伸出手,捂住了陆双行的耳朵。陆双行耳畔的声音一下子模糊起来,隐隐约约听着谢爵道:“我小时候,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听不到。可我不觉得有什么,世界对我来说很安宁、平静,以至于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自己也消失了,从来就没有我的存在。”   这些话陆双行听他说过不止一次,可他仍然认真听着,还翻身正着枕在师父腿上,把眼睛又睁开了。谢爵没有松开掩住他耳朵的手,反而垂下头看着他说:“菩萨见谁都是菩萨,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句称赞。”   “什么叫菩萨?”陆双行读着他的嘴形,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忍不住问说。   “菩萨就是慈悲而多情的觉者。”谢爵眯缝起眼睛笑,“说不清楚。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说我太天真,始终认为无情草木也有情。”   陆双行隐约有些明白了,反问说:“琴琴姐是个比很多人都有情有义的画骨了。”   “你说的对。”谢爵松开掩住他的手,种种细微声音突然再度涌入陆双行耳中,他还来不及反应,谢爵却又轻轻遮在了他眼前。“有一瞬间,我挺钦佩复喻的。”   “为什么?”陆双行只顺着问说。   谢爵安静地想了会儿,才慢慢道:“复喻将己身,将画骨视作窃取尸首之心意脾性残存于世的草木,秋香和他要的却不一样,为了挣脱画骨这种生命本身的桎梏,甘愿纵身跃进一个未知的广阔天地。她舍弃了复喻,舍弃了在此界拥有的一切。复喻不认同她的理念,却没有阻止她。”   谢爵拿开遮在陆双行眼前的手,师徒俩望着彼此,谢爵轻声道:“相爱之人所行背道而驰,但他是愿意理解她的。”   陆双行坐起来,回身看着谢爵,谢爵保持着微微垂头的样子,自顾自一口气道:“秋香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我会恨她一辈子,永远也不会放弃报仇雪恨的信念。我是觉得这两个画骨不可思议,不认同彼此却理解彼此。”   陆双行愣了下,好似突然明白谢爵要说什么了。他蓦地紧张到了极点,不由屏住呼吸。谢爵抿了抿嘴,微微抬眼,也看向陆双行。然而谢爵咬着嘴唇半晌,一时间好像突然失语,翻来覆去都没讲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化成了突如其来的无措。   陆双行转过身,默默挪到他身前,低下头先说道:“对不起。”   谢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伸手揉了下他额前的碎发。手刚落上去,陆双行眯缝着眼睛偏头蹭了蹭他的手掌心,盯着那双手凑近了。谢爵收回手,不由地放在了自己膝盖上。师徒俩望着彼此,一道光从小窗漏进马车中,横在两人中间。一阵颠簸,谢爵晃了下眼,却只看到陆双行贴了上来,微微仰着头舔了舔他的嘴唇。随着那束光被马车抛下,驶进树林,席子上一块块光斑摇摇晃晃,陆双行同他分开,他坐直了,突然低声道:“有一下子,我觉得我跟秋香其实是一样的人。”   师徒俩靠着车架并肩而坐,谢爵安静了须臾,轻声道:“嗯。我知道。” 第139章 一三九·小憩   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片刻便洇湿了一小片衣衫。谢爵坐在窗下抿了几口热茶,边把头发束起来边回想回到分骨顶时自己对琴琴说过的话。他抓着琴琴一遍一遍嘱咐,叫她务必不要自己行动,无论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事情都不要,直到琴琴郑重地答应了,谢爵才放下心来。   正想着,陆双行进来了,浑身上下同样带着一股寒冷却好闻的水汽味。谢爵没说什么,只把热茶推到他面前。银白的月光冷冷清清,山顶上安静得落针可闻。他发了会儿愣,突然没来由地难过,转头看见陆双行的头发还微微滴答着水珠。谢爵冲他摆了摆手,拿了巾帕过来。   陆双行背对着他乖乖坐在地上,谢爵用巾帕揉了揉他头发,忍不住长而安静地出了口气。   灯要一盏盏点,事要一件件做。到了分骨顶,师徒俩马不停蹄去见司郎。万事需待明日,很快分骨顶的骨差就都会清楚画骨的来历。斩草须得除根,巧的是,画骨真的来自于草植。   谢爵替陆双行擦完了头发,把巾帕规规矩矩地收好。他回来时,陆双行仍坐在地上,只是回过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他。两人都穿着单衣,夜里凉得很,谢爵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道:“去睡吧,别着凉了。”   说罢,他自己起身进屋。谢爵困得等不及头发干就躺下,好像一沾枕头就掉进了沉甸甸的混乱。半梦半醒间,他听到被子窸窸窣窣,陆双行硬挤了进来,把头拱进他怀里。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冬日,陆双行的手掌却很热、掌根和指尖都是略微粗糙的,摸得人想眯缝起眼睛。谢爵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一手去搂他的脑袋,晕晕乎乎地说梦话道:“小猫,我的乖乖……别再折腾了……”   陆双行哼唧了几声,不知是在抗议还是撒娇。谢爵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轻轻拍了他几下,自己又睡着了。   似乎这夜是存心不叫他好睡,不过一个时辰,谢爵便从梦中惊醒了。梦中的画面什么都没抓住,只记得好似突然从高空中坠落。谢爵半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身旁的陆双行貌似熟睡,一动不动的。他低头看看他,无奈地笑笑,把那双搂着自己的手臂悄悄放下来,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去。   谢爵坐回了窗边的圆凳上,一翻手,掌心上便能拢住一捧月光。山顶太安静,他有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不见了,不多时却感到有人走了过来。他半回过头,陆双行正把一件衣衫披在他肩头。谢爵抬手拉住那衣服,陆双行已默默走到了他身前,跪坐在地上。他抬眼看着他,谢爵有点不明所以,愣愣地和他对望。   到现在,他们并肩而立,谢爵已需要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此时谢爵垂眼,陡然发现他的眉眼会在某一个时刻透出种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气质,说不出的天真。谢爵想着,蓦地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弯起眼梢。陆双行兀自用那异常专注的眼神望着他,缓缓把下巴搁在了他膝头,略略歪着脑袋。   谢爵冲他摊开手,陆双行便把手掌摊开放在了上面。谢爵一手托着他的,一手指尖从那些粗糙的刀茧上抚过,慢慢说:“你过往的努力都刻在上面了。”   两双手各自收回后,谢爵发觉陆双行仍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丝的困惑,陆双行却动了动,倾身往前,把脑袋挤进了他膝盖中间,下颌贴着他的腿。本就只着一件单衣,因着陆双行一声不响地挤进来,谢爵腿上的衣料滑落,雪白的膝盖和腿都露了出来,被冷风一激,倏地绷紧了。   谢爵蹙起眉,忽然有了点古怪的预感,伸手推了推陆双行的脑袋。果不其然陆双行轻巧地躲开了,两手也抬了上来,谢爵终于察觉到了徒弟意图,吓得脸都白了,往下扒拉他的手,“不行!”   “行。”陆双行认真地和他争论。两双手推来推去,谢爵大惊失色,连忙道:“不行!”   “行!”陆双行说着腾地站起来,谢爵不由自主抬头看他,还没反应过来,陆双行却又弯腰,侧着头贴了过来,不管不顾地亲了他一下。谢爵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被他啃了一口还是怎么的,脑袋里思绪完全跟不上,身子就是一轻。陆双行半抱半扛着谢爵往里走,谢爵预感大事不妙,声音也扬了起来,“陆双行!你这个小疯子——”   话还没说完,陆双行一侧肩膀往上顶了顶,刚巧顶着谢爵肋骨,谢爵怕痒,顿时“啊”了一声,说到一半的话也被笑声取代。谢爵又笑又喘气,辛苦不堪间被仰着放倒在床榻上。他还没动,陆双行先压了上来,谢爵只看到一片阴影将自己笼罩,情不自禁闭上眼睛,轻飘飘地吻落在眼皮上,他眼睫颤了颤,扫着陆双行的皮肤。陆双行盯着他,无比认真、甚至还点了点头,“行的。”   谢爵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眨眼,陆双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谢爵,可怜兮兮道:“师父,小猫不是你的乖乖了吗?”   谢爵眉眼都扭在了一起,趁他挣扎的时候,陆双行又趴下去亲了亲他拧着的眉心,而后悄悄地起身往下退。谢爵浑然未觉,扫了他一眼,陆双行神情可怜得要命,半干的长发有些凌乱,像是只被雨淋过的猫咪。谢爵咬咬牙,用鼻子“嗯”了声。   他刚应完,陆双行已经从床榻上爬了下去。谢爵脑袋里懵懵的,撑着胳膊坐了起来,腿上却是一凉。   陆双行挤进他两腿之间,眯缝着眼睛,低头将那性器含入口中。谢爵立刻“唔”了声,控制不住地夹腿,一手要去推开他脑袋。陆双行躲了下,干脆腾出一只手抓住了谢爵的,指缝扣着指缝、把他的手按住。   这种事陆双行其实不太会,但想着深一点总也不会错。他倾身低头往下吞着,感受到谢爵整条腿都绷紧了,夹着自己。很快勃起的性器便撑开了喉咙口,压着嗓子不太舒服。但陆双行还是兴奋得背上发麻,他吐出那性器,上面挂着晶莹剔透的津水。谢爵手把被褥攥成一团,像是开出了一朵山茶。他短促地吸着气,不禁低头看了眼徒弟,陆双行却抬眼直视着他,微微含着下颌探出舌头舔了舔性器顶端。上面的水渍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体液,灵巧的舌头上下舔弄着,像在品尝着块儿糖,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说不出的认真,不时还用嘴角蹭一下性器的顶端。为此谢爵的脸瞬间涨红了,烧得他眼眶都开始发热,思绪一片空白。   陆双行用扣着他掌心的那只手的拇指摩挲着谢爵的拇指,另外一边胳膊扒在谢爵大腿上,拿空着那手的四根指头轮流轻轻点着他大腿,好似在清点什么。或许因为口腔太热,那只手变得格外冰凉,浑身上下除了被舌头半裹着的性器,便只能感觉到柔柔点着他大腿肉的指尖。谢爵晕头转向的,只看到陆双行仍是抬眼,一面盯着自己,一面冲他张开嘴,卷着舌头裹住性器,用舌尖刮着上面的脉络。谢爵头涨得快要炸开了,呼吸急促得喘不过来,咬住的嘴唇里也溢出了细细的呻吟。他看着陆双行:一面把口中那根性器舔得啧啧有声,一面眼睛专注地望着自己、毫不躲闪。有那么一刹那谢爵以为自己看到了观察猎物的猫,眼睛笃定而不动声响,却早已悄然把猎物圈进了自己爪下。谢爵仍然从他的眉宇间察觉到了那种天真,为此他几乎心惊肉跳,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   上天呐,我有罪——谢爵小声哼哼着,眉心拧在了一起,手又忍不住推他。这次陆双行非但不躲,反而用舌侧磨着性器顶端,一边偏过头蹭他的手心。随着身躯愈加滚烫,墨色的头发很快也干透了,触手柔软,像是缎子。身体永远最难驯服,诚实地将舒爽快慰传到脑海,谢爵紧闭着双眼无法自拔,蓦地无法分辨那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没关系的。”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含糊的声音。谢爵一个激灵,仿佛被人从凉水里捞了出来,视线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他看着陆双行吐出性器,牵着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了嘴边。陆双行闭眼亲了亲谢爵的掌心,这才专心致志地看着他道:“没关系的。”   “想让师父舒服,”他说得坦诚、坦然,边说边冲谢爵甜丝丝地笑了笑,“射我嘴里也没关系的。” 第140章 一四〇·白瓷   陆双行站起身,一条腿的膝盖顶进谢爵腿间、稳稳当当地撑住床沿。他侧身亲吻着师父的脖颈,银霜似的月光落在雪白的脖颈上,像是白瓷一样。他蓦地想到了很多、谢爵的坚定不可移,可他的颈子却是柔软脆弱的,陆双行忍不住咬住了,用尖尖的虎牙磨着。瓷白的皮肤轻易就被他嗑出了几个鲜红的牙印,他的手握住谢爵的性器撸动,那上面挂满他自己的口水,和淌出的体液混杂在一起,黏腻不堪。谢爵射在了他手里,灰白的精水在陆双行的指缝中拉出一丝丝线,有些落在了两人交叉的大腿上,谢爵仍然无法摆脱难堪,嗓音断断续续,是些细碎的呜咽。陆双行垂眼审视着眼前,谢爵眼下通红,把眼睑同样染成了粉色。脖子上一枚枚红红的牙印子,腿间因为精液和口水乱七八糟,他仍然爱蹙眉,微微狭眸,嘴唇也微微张着。陆双行知道他是在无意间用舌尖来回轻轻地舔着两颗门牙。他不想师父舔那两颗牙,他想要他舔自己。   他低头舔了舔指尖的精水,淡淡的腥味。谢爵浑然未觉陆双行的动作,呼吸声渐渐拖长了。陆双行蓦地想到了很多:他第一次目睹交合,只觉得恶心无比,很脏。他头一次发觉人的肉身污秽肮脏,不理解这些包裹着血肉脏器的皮囊如何惹人沉溺。直到他望向谢爵,无暇的肉与骨,像是白瓷雕琢的。   他发觉,这样无暇洁净的白瓷,他想要把他弄脏。然后再慢慢地,慢慢地精心擦拭。他像是供台下仰头望着瓷器的稚子,幻想自己把它打碎,也幻想自己将它抱在怀里,用五指慢慢地摩挲。   陆双行这样想着,突然就得到了些近乎头皮发麻的满足快感。他一把扑倒了师父,两具身体倒在床榻上扑通一声,谢爵似从梦中惊醒,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夹住了腿。陆双行腿比思绪更快,生生往中间挤,眯着眼睛嘴里念叨说:“师父……”   他感觉自己下身又硬又涨,硬得胀痛无比,干脆直接往谢爵身上蹭,说胡话似的一个劲儿念叨,“师父疼疼小猫吧,小猫快死了呜呜……”他说着脑袋也拱进谢爵颈窝中胡乱蹭,谢爵被蹭得浑身发麻,头昏脑胀中颈窝上一片凉丝丝的水渍。谢爵挣扎了须臾,耳边是陆双行小猫讨食似的呜咽声,他妥协道:“……快点。”   “嗯嗯,”陆双行立刻声音乖巧地答应下来,边忙不迭点头边道:“小猫肯定快快的!”   那些粘在手指上的精液口水此时成了润滑,陆双行一手抚上他胸口,饱满软肉上的尖尖被布满刀茧的手摸得挺立起来。谢爵嘴里断断续续溢出难耐的哼唧声,他不适应身躯所传来的陌生感觉,想要躲开,又因为自己已经答应了徒弟而拼命承受着。陆双行的手指挤进穴口,迫不及待地向内开拓,嘴唇却又急不可耐地去咬谢爵胸前的乳尖,肩背因为这动作绷紧了,像是张蓄势待发的弓。   在谢爵恍惚的时候,他握着谢爵的腰把性器插了进去。瑟缩的后穴抗拒入侵,紧紧裹住了他,夹得陆双行呜咽一声,险些直接射了。他带着哭腔的一声“呜”吓醒了谢爵,谢爵倏地睁开眼睛,强忍着不适捧着他侧脸安慰道:“慢慢来慢慢来,我不疼——”   陆双行委屈地哼唧了几声,眯着眼睛慢慢把性器插到底。性器缓缓整根没入,谢爵随之也皱着眉挺起了上半身,绷直的脖颈上突出的颈筋线条漂亮,陆双行想低头咬那颈筋,又想动一动插在后穴中的性器。他权衡了须臾,松开了掐着谢爵腰身的手,趴在他身上吻着谢爵的脖子,性器缓而深地挺动起来。谢爵顿时被他顶得喉咙发紧,好像那性器已经顶进了深到可怖的位置,顶得他直想吐。   抿着的嘴唇跟着被插开的后穴略微张开,谢爵拿嘴吐息,被听习惯了的呼吸声此时此刻也催发着陆双行的情欲,他加快了挺腰的速度,床榻之间充斥着身体拍打的声音。尖锐的快感倾轧着谢爵的思绪,他呼吸困难,蓦地差点叫出声音。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后穴好似也自己痉挛缩动,用来打开他身体的精液被性器挤出了穴口,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因为汗水潮而闷热。谢爵的下巴上不知不觉间挂上了陆双行的泪水,汹涌而来的酥麻令他双眼失神。谢爵熟悉他的肉身会对种种“触”做出什么样的反馈,听不见时,那种突如其来的耳朵深处的胀痛;病疼来袭,整个身躯会变得沉重不堪;刀、画骨的骨头,破开皮肤时,一瞬间先是感到皮肉被割断撕裂,向两侧分开,然后才是剧烈的疼。可他不熟悉现在这些被陆双行带来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在胸口、腹中涌动,小腹沉甸甸,酸而饱胀,陆双行整根插进去时,偶尔突如其来的抽痛一下。为此,谢爵变得不清醒而困惑,他不自觉地张着嘴舔了舔自己的牙,于是陆双行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片红艳艳的。   他一面飞快地挺身,把谢爵顶着身子越来越往里,头马上就要撞到床架;一面不经意间所思所想,白瓷器果然被他弄碎了,漏出柔软又鲜红的内里。别人都没见过,只有自己能看见。   陆双行兴奋得额角突突跳了起来,被穴肉紧裹着的性器抽动两下,射在了里面。他趴在谢爵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爵也同样,胸膛一起一伏的,显得腰背纤细却有力。谢爵侧过脸,头发有些凌乱,有一缕挂在了鼻梁上,如同瓷器的裂纹。陆双行爬起来,用手背蹭蹭不知不觉间湿乎乎的眼眶。性器从后穴中退出来了一半,跟着涌出来的还有灰白精水。他低下头,一只手去抬谢爵的腿,“可以看看吗?”   谢爵眼前模糊,浑身的快感全然未退,他愣了下才从视线中找到了徒弟,腿突然被抬起来,大腿抽了一下筋,谢爵陡然反应过来了他是在说看什么,挣扎着语无伦次道:“小——不许看!你这个小疯子——”   陆双行保持着半抬开他腿的姿势,追问说:“真的不可以看吗?”   “不可以!”谢爵大声说着,手忙脚乱地把身下布满褶皱的薄衣往身上裹。陆双行也没再坚持,认真地退了出来,然后安静地跪坐在原地,只是抱起胳膊,绷着嘴盯住师父,神情严肃中带着控诉。   “……我再也不会惯着你了!”谢爵想坐起身,刚动,陆双行伸手把他抱起来往外走。立刻,谢爵如临大敌,刚要开口,陆双行笑嘻嘻道:“洗澡去。” 第141章 一四一·等待   早晨分骨顶山上的风清冽而寒冷,天将亮未亮,谢爵往被子里钻,额头顶到了陆双行肩膀。这一动,浑身上下,尤其是腰背都酸胀不已,谢爵唔唔了几声挣扎着爬起来,眯缝起眼睛自言自语道:“不能睡了,还有事——”   话音未落,陆双行把他捞回来,“天还没亮呢,不差这一会儿。”   谢爵腰酸背痛,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后腰,转头又去拍陆双行,“小猫,起来,跟我去看看琴琴。”陆双行闭着眼睛只当没听到,两手仍然搂着他的腰耍赖,谢爵也不恼,俯下身又轻轻拍拍他脸,小声道:“快,好小猫,起来。”   陆双行睁开一只眼,“真的不差这一会儿,琴琴姐说到做到的。”   “我知道,”谢爵说着揉了揉眼睛,“我就是不安生,怕一个没看住她跟瑟瑟一样没影子了。”   陆双行没再多说什么,安安生生地爬了起来。   师徒俩洗漱完了一起往山下走,此时天才刚刚大亮,山上清风吹得人头脑清醒。琴琴回来后没有留在药房,而是回了山下的客栈休息,两人找过去时她也起身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然是起来了有一阵儿。   琴琴仍旧是刀不离身,眼下正站在扶栏上眺望远方。从这儿能看见连绵起伏的山脉和宫殿华丽的琉璃瓦片,琴琴趴在栏杆上,包扎伤口的布也换了新的。师徒俩突然前来,她并不意外,反而主动开口道:“我的刀……”   谢爵笑笑,轻声道:“去找老段吧。”   琴琴微微点头,便又眺望起远方。陆双行愣了下,蓦地问说:“琴琴姐,你说等你和瑟瑟年岁满了,就要离开分骨顶。是因为这个吗?”   谢爵咳嗽了声,琴琴倒冲两人也笑了笑,可没有回答。安静了须臾,她再次主动出声说:“我想着,瑟瑟可能是去了曹林。”   师徒俩对望一眼,谢爵冲她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把她带回来。水月乡我们也把你捞回来了,别担心。”   琴琴却摇头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不等两人开口,她便一股脑道,“给我三天,再给我三天,我会好的。”   她说着背过身去,伸展双臂,口气悠闲道:“天把我生成这幅样子,一定有用,我会好的。”   陆双行看向谢爵,谢爵只是注视着瑟瑟的背影。半晌,谢爵点头道:“好。”   事已至此,又东拉西扯了片刻,两人才慢慢往回走。陆双行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瑟瑟出走后,分骨顶的骨差往来时传递消息,但都没有见到她人。曹林实在没什么能长久落脚的地方,不过琴琴到底是她姐姐,再不会有人比她更懂瑟瑟。   这会儿静下来,倒是发觉分骨顶的山上比水月乡要冷不少,谢爵坐在蒲团上发愣,好半天才发觉一晌都不见徒弟。他刚要起身,陆双行捧着手炉回来了,一手拿着铜盖。他在谢爵面前坐下,低头把银丝炭吹红,再把手炉塞过去。谢爵接过了,干脆捧着他的一起焐着。   陆双行偷偷瞄他,见谢爵垂着眼,状似盯着两人的手,其实眼睛是放空的。他舔了舔嘴唇,额头顶住谢爵的额头,小声道:“不许想了。”   谢爵轻笑起来,闭上眼不动了。或许他脑海中的思绪暂停了,陆双行自己却停不下来。假若谢爵时至今日仍是孤身一人呢?很多时候他都听不见,在他听不见、他觉得自己已然消失的时间里,要是没人把他拉回人间,他是否真的会消失,像月亮消失在云层后?   这样想着,陆双行顶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伸出一只手来摸着谢爵的后脑勺,慢慢说:“你做的很好了。”   “你做的很好了。”他回忆着谢爵夸奖他的口气,谢爵愣了下,和他分开来,望着徒弟,神情有些茫然无措。陆双行看着他只笑,又道:“师父是供在高台上的白瓷瓶——”   “说什么呢……”谢爵无奈,要弹他脑门儿,被陆双行轻巧地躲过了,笑嘻嘻继续道:“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拜一拜……”他也不怕羞,边说边闭上眼双掌合十,冲着谢爵揖了揖,“拜一拜,佑我岁岁安康。”   “胡说。”谢爵给他气笑了,陆双行便板起脸认真道:“怎么胡说了,你不是做到了吗?”   谢爵想想,只出了口气,拍拍他的脑袋作罢。   三日等待,算是休息三日。但要说真的清闲了三天,还是差得远。司郎这老伯有时拉着谢爵关起门来就能说上几个时辰,陆双行不爱听那些和人打交道的部分,有时听着听着就趴在旁边睡着了。谢爵干脆把他赶出去看锦缎,老段近来日日在山上锻刀,孩子没人带。没人领她去看琴琴,怕扰了琴琴休息,陆双行就带她去,结果丫头抱着琴琴好一通干嚎,咧着嘴鼻涕眼泪流了琴琴满袖子,愣是没有半点声音。   陆双行边后悔把她领过来,边给孩子擦眼泪。琴琴把她的嘴扳开,看她嗓子眼,自言自语说:“你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陆双行也凑过去,叹气道:“你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锦缎口水差点流出来,也不反抗,还傻兮兮地让他俩瞧。谢爵来的时候正看见此幕,赶紧把锦缎抢下来。锦缎还傻兮兮打手势给他俩说话,比划来比划去,意思是“研究我怎么不会说话呢”。   谢爵头疼不已,“傻小被儿。”   琴琴哈哈笑了几声,揉着她的脑袋道:“像我妹妹小时候。脑袋笨,力气大。”她笑着笑着,不笑了,锦缎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变化,绷住嘴不动了。师徒俩看向琴琴,许久,反而是陆双行先开口道:“琴琴,你是个好姐姐。”   琴琴捂着脸,一声不响。谢爵赶忙给徒弟使眼色,陆双行见状,一手抓过锦缎先跑了。屋里只剩下了谢爵和琴琴,谢爵知道她心里复杂,不止是难受,全都无从开解。他给她倒了杯热茶放下,这才道:“你要想,关心则乱,她要是安安生生,那还是你妹妹吗?”   “我们不怕这样的折腾,”谢爵也捧着热茶,仰头望着天顶,“怕折腾都折腾不来了。要是我们小猫丢了,我也要发疯的。”他笑笑,琴琴抹了把脸,冲谢爵道:“我也能走路了。”   谢爵点点头,“明早我们就去曹林。”   他和琴琴坐了会儿,起身准备回去。山脚下的客栈平日其实安静得很,洒扫的侍从干起活儿来也很轻。谢爵不喊,在院子里找徒弟和锦缎的影子,转了半圈都没瞧见人。他回身瞧瞧,刚巧见楼梯上琴琴正在上楼、紧紧抿着嘴唇。谢爵暗自叹了口气,转回头接着找孩子。   那边,陆双行从树后面冒出来,谢爵见没有锦缎,忍不住问说:“小被儿呢?”   “赶回修刀房了。”陆双行摊手道。   谢爵刚要张口说回去,忽然打了个激灵,抓着陆双行转身就跑。 第142章 一四二·姊妹   陆双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两人已经冲到了楼梯口,谢爵三步并两步就往楼上蹿,陆双行仍在不明所以:怎么眨眼的功夫就脸色发白了?   师徒俩噔噔噔冲上走廊,刚巧撞见身着青衣、乌发高束的“琴琴”一脚蹬开门!她绷住嘴唇,眉心紧拧满面肃容,腰间更是挂着一把横刀。陆双行心里咯噔一声,想也不想便高声道:“瑟瑟!”   瑟瑟头也不转、快步跨进屋里,两人瞪大眼睛抬脚就追,噔噔噔的脚步一脚脚踏在人心上。屋里站在窗前眺望远方的琴琴旋身,同时,瑟瑟一手干净利落地抽了横刀出来——   “瑟瑟!”   混乱中也不知究竟是师徒俩谁的疾呼,横刀凌空划出半个圆弧,只能听见骇人的一声闷响,瑟瑟毫不犹豫,一刀砍在了琴琴身上!琴琴一动不动,眼也不眨,那把刀从她肩膀斜着砍进胸前,安静的一霎,鲜红血液立刻从青衣上绽开,滴滴答答顺着刀身落地。   “你是谁。”瑟瑟声音平静,说着把刀从琴琴身上拔下来。横刀乍一下没砍动画骨的骨头,只是挫在了上面,拔出时磨动骨骼发出可怖的咯吱咯吱。谁也没眨眼,瑟瑟提刀咚一声再次砍到了琴琴身上,“你是谁,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瑟瑟!”谢爵脸色煞白,几乎是和陆双行一起左右扑了过去,瑟瑟对背后毫无防备,被两个人四只手死死按住拖开,那把刀却还纹丝不动扎在琴琴身上。她五官一瞬间扭曲起来,冲着琴琴尖声嘶喊道:“不管你是谁,我会把你从我姐姐的身体里扯出来,一刀一刀一段一段地把你切碎!啊——”   她两手两脚胡乱推蹬着,把什么身法武技全忘了,手无意中攥住了师徒俩的袖子,五指死死掐着衣料,不知是在拉扯还是要借力站住。陆双行也是脸色铁青,勉强分出心来去看琴琴,琴琴面无表情,缓缓伸手把那把寒光闪闪的横刀从自己身上硬拔了下来。   “唉。”她叹了口气,用掌心抹一把伤口,低头看着满手鲜血,轻声道:“就当是我欠曹琴琴的吧。”说着,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随着那声扑通砸在耳畔,瑟瑟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瑟瑟也滑坐在地,谢爵胡乱喊了声,松开控制着她的手跑过去,“琴琴!”他按住琴琴身上的伤口,无奈砍了那么长一刀,两只手根本不够,只换来手上袖子甚至跪地的衣服上也都是血。谢爵冷汗不知不觉出了一头,慌乱中冲徒弟求助般喊道:“双行!”   陆双行低头看看瑟瑟,权衡一下,试探着松手,瑟瑟像被定住了,只圆睁着眼睛看向地上的琴琴。陆双行快步过去捂住琴琴的伤,对谢爵低声道:“我来,快上山——”   谢爵跌跌撞撞站起来,似乎忘了满手血,直接用指尖把碎发拨到耳后,摇摇晃晃地跑出门外。   不多时,客栈楼上乱得像是放炮仗,老太医牵头,带来的人手都是嘴巴严实的。一早司郎便和琴琴商量过了,究竟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琴琴是画骨一事仍是个没几人知道的秘密。谢爵扶着徒弟两眼发愣地走出来,把地方空给医师。两人吹着冷风,陆双行才小声提醒道:“你脸上……”   谢爵呆呆地看看徒弟,直到陆双行拨了下他鬓侧,谢爵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摸得满脸血。他低头正找手帕,门吱呀开了,瑟瑟仍旧睁大眼睛,缓缓走了出来。她站在师徒俩身边,两手搭在扶栏上,慢吞吞地问说:“你们为什么要救她。”   师徒俩一齐看向她,蓦地不知从何提起。瑟瑟抽动嘴角哈哈笑了两声,盯着两人道:“她是画骨啊。”   她不等两人开口,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展开来,“我姐姐不是左撇子。”   她抓着的物什是一小块布料已经发糟的手帕,捏得太用力,指甲盖发着白,布料拉扯到滋啦滋啦响,似乎马上就会被她绷断。瑟瑟的声音颤抖起来,却又带着古怪的悠闲,好像在讲什么不相干的事,“我姐姐不是左撇子,这是她抓着我的手一针一针教我绣的,她根本就不是左撇子,那个画骨才是左撇子!”   瑟瑟同样手上沾满血污,鲜血渗进粗线,把上面绣着的“曹瑟瑟”三个字慢慢洇红,“这是我翻箱倒柜从旧物中找出来的,我去了曹林,我在焦土废墟里找到了我们家……”她的声音越来越抖,肩膀也哆嗦着蜷缩起来,人就快站不住了。谢爵不由伸手去扶,瑟瑟缩着蹲在地上,一手攥着手帕,一手攥着谢爵。她的头埋得很低,好像要用下巴颏刺进喉咙,脸也像手帕似的皱在一起,“我的家没了,我姐姐死了……我该怎么办啊小皇叔……我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放声大哭,“为什么这世上有画骨!为什么啊——”   两个人跪坐在地上,像是谢爵尽力撑着她,也像是互相搀扶着。有一时半晌,陆双行心绪恍惚,失去所爱的人放声大哭,他看见的是失去姊妹与失去母亲的稚子互相搀扶。他唯一庆幸的是瑟瑟失去了曹琴琴,但尚未真的失去姊妹,而她此时的痛苦与无措也把谢爵拉回了那个无法忘怀的宫殿,使他动弹不得,纵有千般万般手段也施展不出来。   陆双行还没有因为画骨失去过什么珍视的人,却忽然有了种摇摇欲坠于悬崖之上的可怖。他愣愣地站在了谢爵身后,只是想至少给他一个支撑。谢爵察觉到了,垂着眼倚在了他身上。   “如石入水……”谢爵低声喃喃自语,而瑟瑟置若罔闻,痛哭被冷风越扬越远。   客栈少见的喧闹,偶有过来落脚的骨差,听着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不明就里,回头倒是能看见院子的水井旁坐着山顶的师徒俩。有相熟的打声招呼,谢爵反应很慢地应了,陆双行干脆只当没听见。他拿手帕沾了冷水把师父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揩掉,谢爵很久才缓过神来,抓着他的衣角低声道:“你说,瑟瑟该怎么办呢?”   陆双行拧干净手帕,缓缓道:“那是她姐姐,能怎么办呢。” 第143章 一四三·井水   楼上,不知名的医女用沾湿的手帕一点点给瑟瑟擦着脸上的眼泪和血渍,脚边放着装药的匣子。瑟瑟一动不动,打湿帕子的水用的是楼下院落里那口井的,一年四季都很冰。过了好半天,瑟瑟才蓦地被凉到,忍不住抖了下肩膀。她呆呆地转过脸,这医女嘴下有颗小痣,似乎是老太医的得意门生。医女拍了拍她的脑袋,站起身抱着药匣走了,瑟瑟浑浑噩噩地扶着栏杆站起来,在楼下找到了谢爵师徒俩。   她发觉,在她离开的这些天里,像是发现了不少事,也错过了不少事。谢爵见她浑浑噩噩挪着步子过来,赶忙站起身,悄悄扯了徒弟一把。陆双行会意,快步走过去把瑟瑟扶到井水旁坐下。半晌,她重提精神,满怀希冀问道:“她不是画骨吗?”   陆双行先接说:“她不是画骨,挨了你那么两刀,还能活着吗?”   谢爵顿时哽住,瑟瑟似哭似笑地哼了声,身子歪过去,好像要自己坐不住了。谢爵叹了口气,冲她认真道:“瑟瑟,你们的事情,她想自己告诉你。”瑟瑟腾地抬起头,谢爵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放柔了些,“她确实是画骨,究竟如何,你来自己衡量吧。”   三人沉默了须臾,陆双行又开口说:“我们原是打算今天动身去曹林找你的,她说你肯定往曹林去了。”瑟瑟又抬头看他,陆双行缓缓挑下眉,拍拍她肩膀只道:“平安回来就好。”   众人都知晓瑟瑟想不起来幼时在曹林的往事,就和锦缎不会说话一样,更多是心病。如今看来,怕不是想起昨日之事来了。谢爵是有些忧心的,忍不住微微偏头看了眼上面琴琴所在的那扇窗户,担心再一见面又出意外。反而是陆双行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轻摇了摇头,站到瑟瑟身前继续道:“我们是在水月乡找到她的。”   “水月乡?”瑟瑟一愣,眉心拧了起来。   当时那封写有水月乡的书信,实际上还是琴琴瑟瑟姊妹俩发现带回的。师徒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干脆还是把她带进屋里,大致说了说近来种种见闻。瑟瑟也是分骨顶最顶尖的骨差,回到职责上,看着稍微振奋了些。大多数时候倒是陆双行在说,他讲一讲话,谢爵却注意到瑟瑟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时绞动着衣摆。   这一说从白天说到了黄昏时分,瑟瑟几乎没开几回口。还是谢爵想得周全,悄悄传了饭过来。三人安静地吃饭,瑟瑟慢吞吞吃着,嚼东西的嘴也动得很慢,仿佛吞在嘴里的不是饭菜,而是一块块干蜡。陆双行坐在她旁边,见状便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瑟瑟低头盯着碗里的菜,突然说:“其实,我跟我姐吃饭都不坐在一块儿的,因为手老打架……”   她哈哈笑了两声,低下头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里塞得都是饭。师徒俩看着她,慢慢地都不动了。瑟瑟不知不觉眼泪流到了下颌上,抬起脖子费力地把饭菜全都咽下去,丢下筷子站起来就跑。   谢爵不由自主站起来,想追上去,被徒弟一把给拉住了。   “能吃下东西就好,”陆双行半搂着谢爵那条胳膊,轻声道,“吃得下,就好了。”   黄昏不知不觉褪去,天穹被染得幽蓝一片。廊上没有点灯,瑟瑟跌跌撞撞地跑上去,一把推开闭紧着的木门。屋里也没有点灯,她们在明都没有宅子,一直住在这里,可因为累年奔波,屋内也没什么摆设。瑟瑟扑倒在床榻前,上面躺着的那个画骨一动不动,长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月光被拦在窗纸后,她的脸一眨眼变得好像跟瑟瑟记忆中不一样了,说不上来是哪里陌生;可定睛看,分明又是一模一样的。   她伸手要推琴琴的肩膀,还没碰到,又缩回去,改为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她的手,“你起来。”   “你起来啊!”话一出口,她的动作变大了些,声音也扬起来,“你起来啊——”   瑟瑟的声音一哽,趴在床沿上大喊道:“姐——姐——对不起……”   深深的无力席卷了瑟瑟浑身,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马上就要昏过去。她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她睡了一觉就到分骨顶了,琴琴的两只脚却磨得鲜血淋漓,至今还有几个浅浅的疤。   瑟瑟搞不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画骨,还是自己的姐姐。如果她是画骨,她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的姐姐。   在她眼前阵阵发黑时,头发上忽然传来了轻柔地拨动。瑟瑟不禁抬头,见琴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瑟瑟听了一个很短的故事,但对她来说也很长,和琴琴的相处与共让她们成了真正的姊妹,将这个故事拉扯成朝夕,绵长无比。   琴琴动不了,自然也起不了身,她瞥了眼旁边的茶盏,还没开口,瑟瑟已经端了过来,扶着她的头喂她喝了几口。琴琴躺回去,突然如释重负,压在胸口数年的秘密坦然出口,她发觉她的族群是善于保守秘密的,可她不善于,即便她做的很好。   琴琴久违地想起了一件事,她把左手艰难地抬起来,伸展五指,看了许久轻声到:“其实可以改过来。”   瑟瑟一愣,琴琴盯着那只手,慢慢说,“……以前我没有皮囊的时候,就一直用左手,我的骨架曾经是左撇子。但曹琴琴不是。”   “她是个好孩子。”说着,琴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拍了拍瑟瑟的脑袋,“你也是个好孩子。”她笑起来,瑟瑟看到了她记忆中的那个琴琴的样子,她的脸再次蜷了起来,趴在床沿上痛声道:“姐……对不起……”   “我知道做一个人,有血和肉是什么感觉了。”琴琴边说边拍着瑟瑟的后背,她眉眼舒展开了,轻声道:“成为你姐姐,是我最不后悔的事。”   话音刚落,瑟瑟蓦地抬头,神色认真道:“姐,我有一个念头,你要答应我。”   琴琴不答,而是默默看着她。瑟瑟托起她的手,一模一样的皮囊,连手的大小都不差分毫。她说道:“以后我死了,你继续用我的皮囊吧。”   琴琴一顿,瑟瑟摇摇头,继续说:“你是我的姊妹,她也是我的姊妹。你们用一生照拂我,到那个时候,只要你不嫌我老。”   瑟瑟说着,终于破涕为笑,”去成为你想成为的模样吧——” 第144章 一四四·夜访   瑟瑟跑走以后,谢爵左思右想仍是不放心,和徒弟一起站在楼下等了好久,见楼上始终静悄悄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见状,陆双行拉着师父回了分骨顶山上。师徒俩在屋里坐定,彼此对视了眼,突然同时长松了口气。谢爵心底的那口气一松,眼下只想睡个安稳觉,沐浴时人差点一头栽进池水里睡着。陆双行则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那股粘人劲儿像个小孩似的。夜已深,他原是打算回自己那儿睡,谁料还没出去,半空中闷雷滚滚、电闪雷鸣,眨眼就暴雨倾盆。   谢爵又从里屋出来,见他翻箱倒柜地找伞,也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出来。雨滴撒豆似的直往屋里砸,他小跑着过去把窗户一扇扇放下来,顺口道:“罢了罢了,别回去了。”陆双行得了便宜卖乖,没再给谢爵作什么妖。师徒俩很快便在暴雨中陷入梦乡。   暴雨越下越大,轰隆中谢爵是被突兀的拍门声惊醒的。他一个激灵坐起来,陆双行也同时被惊醒了。雷声震耳,险些盖过门板的颤动,紧跟着便是一道霹雳闪电。谢爵没来由一阵心慌,顺手给徒弟掖了掖被角便匆忙披衣起身去开门。他刚出去,后脚陆双行也跟着坐起来,蹬上鞋下床。   雷霆闪电将夜空映彻如白昼,两人被门外的来客吓了一跳——男子身材高挑,一双眼睛却有些妩媚,正是披着男子皮囊的红艳!   “红艳,你怎么上来了……”谢爵推开门将他让进来,红艳没带伞,浑身上下滴答着水。陆双行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侧身看了眼外面,果不其然看见几个眼熟的骨差远远跟在后面。   红艳毫无所觉,偏头拧着发上的雨水碎嘴道:“不是我多嘴,你们分骨顶怎么连个岗哨都没有,我一路畅通无阻就上来了。还以为怎么着也得击鼓鸣冤什么的——”   他说话间,陆双行冲门外点了点头做谢,几个骨差便匆匆消失在了大雨中。   谢爵不答,刚要打哈哈,红艳转过身道:“买玲珑不见了。”   谢爵一愣,陆双行也上前道:“那又怎么?”   红艳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站在原地沉默了须臾,又说:“她不见之前,消失了有一阵子的异乡客突然回到了灰窟,然后买玲珑就不见了。”   师徒俩互相看看,谢爵走到桌前将灯点了起来。陆双行和红艳站在原地不动,屋外电闪雷鸣,屋里寂静无声。半晌,红艳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挣扎道:“我只想知道她去哪儿了,就眼下看来,知道她怎么了对你们也没坏处,你们不是也在找异乡客吗?”   他瞪了眼陆双行,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谢爵。谢爵也看他,红艳的衣袖还在滴水,把脚下的地砖洇出几块深色的渍,显然他是连夜过来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不甘,但又极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谢爵略作思量,抬头看向徒弟,陆双行没说话,只是默默推开了半掩住的门。   “走。”谢爵利落道。   话音刚落,陆双行走过去,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把伞。谢爵看看他手里的伞,忍不住叹了口气。红艳是不明白怎么回事,还没开口问,陆双行已经丢过来了一把伞。他走到门口撑开了迈进雨幕中,陆双行把师父紧紧揽在伞下,两人刚走出去,红艳道:“其实我早看出来你俩有一腿了。”   好在雨打伞面噼里啪啦,谢爵根本没听见,陆双行也只当没听到,理都不理。   红艳是从颠倒楼所在的胡同一路走过来的,分骨顶有马车,可惜雨幕遮天蔽日,进山以后越走越慢。他在前面驾车,脸上渐渐有些烦躁,不时啧一声,抬手擦擦被扬到脸上的雨水。谢爵无暇顾及,在脑袋里思索别的。按理说,百扶,流云飞素和灵光应该是三方势力,现在种种迹象表明,灵光和流云他们又搅合在了一起,买玲珑也是他们的旧相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他正出神,陆双行蓦地说:“红艳,画骨其实一开始是腐草。”   红艳不由自主“嗯”了声,听见这话,谢爵倏地回过神来,抬眼看向红艳。   红艳又“嗯?”了声,回头道:“什么?”   “修皮匠用来给你们修皮的那种草,腐草。”陆双行抱起胳膊,“长在土里的时候,就是画骨最初的样子。腐草会寄生在骨骸或者尸首上、无法再分离,画骨的脾性只来自于腐草所寄生的第一具骨。此后画骨便有了骨,真正成为了画骨。”   红艳把头扭了回去,半天都没出声,马车渐渐靠近灰窟所在,他挠了挠头,神态倒很自然,就是说话有点吞吞吐吐,“啧……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好像也不意外。”   没人出声了。从马车上下来,红艳才突然又低声道:“怎么说吧……知道了画骨的一切其实都不属于自己,反而莫名松了口气。”   “草木本是无情之物。”红艳两手遮在头上挡雨,“草木也不会疼。”   “是啊……”谢爵背冲着他,总算接了句话。车架上湿滑,他伸手接陆双行下来,也随口说着,“所以分骨顶有一代代人,迟早有一天,会将画骨斩草除根。”   他说得平平淡淡,红艳也听得平平淡淡,仿佛自己并不是什么画骨。师徒俩并肩同他一起往灰窟里走,下大雨的深夜,灰窟里格外安静潮湿。红艳打定主意要先在灰窟内找找买玲珑的踪迹,约定好了同师徒俩两个时辰后在买玲珑的小屋前见面。两人与他分开,顺着路走向深处。   复道行空,没有风,照明用的灯火一动不动。这是骨骸的巢穴,他们本是草木,应该惧怕烈火,然而不知其来处的画骨却把火铺设在山峦深处,建起一个光怪陆离之洞府,矛盾如其自身。他们的一切——心念、脾性,乃至皮囊骨骸,都是从人身上窃取来的,偏偏又比人坚硬。难以杀死,生命绵长,这样的族群,在地下修筑着亭台楼阁,或许在某天便会将地上的世界倾覆。   谢爵边走,边想,有一瞬间觉得人是比画骨更无情之物。但正如复喻所言——你会同情稻田里的杂草吗?   陆双行注意到师父走了神,便在街角停下来等他。谢爵深吸了口气,五味杂陈。灰窟中有股古怪的气味,火油,湿气,还有淡淡古怪的腥腐腥甜。他跟上陆双行,忽然拿自己的左手牵住了陆双行的右手。   “真是漫长的一课。” 第145章 一四五·复道   复道横跨过头顶,阴影下手指与手指缠绕在一起。陆双行勾着那手指,心仿佛在潮湿的洞窟中渐渐温热。这是不合时宜的,可他仍发觉自己和谢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关联被紧紧连接在一起。无论是他们的选择还是渺茫世界,都将使得两人再难以分离、如骨如金石般坚不可摧。   蓦地,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如此幸运、乃至为上苍所眷顾,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心念回转,兜兜转转便回到了手心、眼前。谢爵却偏偏不是那个好运之人,即便他生来贵命。   深夜,画骨不知在洞穴何处蛰伏。四周同城内的街坊别无二致,只是长久不见日光,桌椅板凳的圆角生了暗色的污垢,深深扎根在木纹里。陆双行转头打量着周围,没来由地说:“你本该是结束这些的人。”   谢爵愣了下,低头笑说:“我不会是。但是是由我开始的,由我把灯递下去,也算有始有终。”   师徒俩走着走着,周遭渐渐暗下来,谢爵轻声道:“以前,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知足。”   陆双行转头看过来,眼中有些不解。谢爵目视前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现在想来,能明白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已经够艰难,也足够了。”   谢爵含着笑看向徒弟,陆双行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师父的眼睛又一次把自己看穿了。谢爵松开手,站定了,温声道:“你很聪明,也够好运。”他弹了下陆双行的脑门儿,“福慧双全。”   “我又开始能明白你了,”谢爵边说边往前走,“我能明白你,就又明白了很多事。”   陆双行挑了挑眉,追上去道:“什么啊,我怎么不明白。”   谢爵笑得眼梢都弯了,悠悠说:“小猫咪,你的爪子我都数清楚了——”   复道密密架在头顶,一道道影子把仅存的火光分割,谢爵的身影跟着变得一明一暗。陆双行追上去和他并肩,刚要开口,蓦地听见头上传来了吱呀一声脆响。他不由倏地抬头,把话咽了回去。谢爵耳朵原本也不算灵光,倒更像是跟徒弟心意相通一般,立刻跟着抬起了头。   架在空中的横道上没有点灯,谢爵蹙眉,仰起下颌盯着头上的暗影,一晃有团黑色,突然就滴在了脸上,他不用伸手去摸便能闻到血腥气在鼻尖炸开。谢爵正过脸,陆双行也看见了那滴从半空中落下来的血,眉顿时压了下来,抬手就用袖子抹干净了。同时,谢爵再度抬头,发现那血污是从复道栏杆的缝隙间落下来的。复道尽头通往一幢三层楼阁,两人无须交谈,玄刀在寂静中射出寒光,脚步落地无声。   师徒俩一前一后摸上二层,光线勉强能看清复道一路过来滴滴答答的血迹,半个半个的脚印通向楼阁背后的黑暗中。师徒俩对望一眼,左右包抄绕向楼阁背后,转过弯便能看见一团人影歪倒着坐在地上,背靠扶栏。   那人披头散发,只能看见一个尖瘦脱相的下巴,谢爵一怔,脱口而出道:“流云……”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右侧的陆双行听到了,坐在地上那“人”自然也能听到。那“人”顺着声音猛地仰起头,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正是流云!陆双行反应奇快,玄刀割出猎猎风声当即便架在了她脖子上。流云倚着扶栏,把脊背挡得严严实实,谢爵在他迈开腿的那一刻也立即上前,两把刀一左一右,一个抵着流云那只独臂,一个抵着她的脖颈。   离近了,她身上的血腥气浓烈得能从空中凝成血珠来,两人发觉她仅剩的那条左臂关节处的衣袖向外渗出大朵大朵的血花。流云斜着眼睛瞥向陆双行,像是费了半天力气才辨认出他是谁来。她抽气似的呵呵笑了两声,眯上眼道:“没想到啊,还是落在你们手里了。”   师徒俩同流云交过手,知道她不容小觑,砍伤她的人能把那条独臂伤成这样,是有把握直接杀掉她的。谢爵脑袋里的弦儿看清形式后绷直了,刀尖往下压了半寸,压低声音道:“还有谁在这儿。”   话音未落,流云哈哈大笑起来,睨着谢爵道:“你猜不到吗?”   陆双行眼也不眨道:“百扶。”   流云并不意外,笑得直抽气,丝毫不顾及架在身上的两把锋利玄刀。她边笑边突然用后脑勺猛地撞向扶栏,如同一只困兽。那动作突如其来,两把玄刀一齐施力,霎时鲜血齐飞,架在流云脖子上的那把刀登时划开了她颈侧的皮肤!   陆双行本就设防,这一刀划得极深,流云原本便歪着的脑袋倏地折向了谢爵那边,刀口中已能见骨!谢爵那刀更是刺进了她骨缝间,流云毫不在乎,大声呼喊道:“主公,我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们还是走到该去的位置了!”她边仰头大喊边扭动着,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刀下挣扎,还是因为呼喊浑身的肉都抽动起来。谢爵身子比脑袋更快,想也不想拉着徒弟便后撤一步,流云果真挣扎着要站起来,“我们这样的蠢物,自己斗来斗去,终究会把自己斗死!”   大抵仅剩的那条胳膊与脖颈都断了,流云还没挺直身子便失去平衡,整个人一晃折在地上,摔出扑通闷响!她兀自拧动着身躯,脖子歪断,独臂七扭八折,流云像是一滩骨架与肉块组成的泥,冲着师徒俩嘶声道:“就算这样我都还活着,就算如此我都不会死!凭什么是你们这样脆弱的东西能活在地上,我想活着也有错吗!”   “凭什么啊——”她嘶喊着的嗓子破了音,“凭什么啊——”   谢爵的手始终攥着陆双行的袖子,两人仿佛被流云突如其来的嘶喊震住,陆双行不禁捏紧了玄刀。流云摔在地上,一面仍咬牙切齿、想要立起上半身,一面嘴里的声音化作了近乎于呜咽的碎声。   眼见此幕,陆双行的思绪有些许空白,灰窟内隐约有回声,将流云呜咽抽泣的嗓音层层叠叠漾在耳畔。他感到那只攥着自己袖子的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谢爵上前,他当即想拦,手伸出去,忽然醒悟,于是硬生生又止住了。   谢爵走向流云身边,他拎着的玄刀刀尖朝下,长刀在地板上剐出一道浅浅的印子,拖拖拽拽延伸向流云。地上到处都是血污,流云的脸色变得灰白如蜡,谢爵垂眼望着她,却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见陆双行缓缓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俯下身,轻轻拨了下流云的脑袋,把歪折的脖子拨正,仿佛将头安回了本该支着的位置。   “唯独想活下去这件事本身没有错。”   谢爵也俯下身,流云本就骨瘦如柴,很轻易便被扶了起来、总算支着上身坐在了地上。她仅剩的那只手在腕子上晃来晃去,勉强撑住、或是卡住了自己的头,才让脑袋不再狼狈地折下去。谢爵一言不发,慢慢重新提起刀,玄刀终于架在了她的脊骨命脉上。谢爵轻声对她说话,也似是自言自语劝说着自己,“不会疼的……”   而流云无知无觉,眼睛反倒在转瞬之间忽然变成异常模糊而天真,她仿佛已分不清适才那句话究竟由谁说出口,只是眯缝着眼睛,轻声追问道:“主公,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儿呢?”   她舔了舔嘴唇,喃喃自语,“你说,画骨死后,会去哪儿呢?”   就在这时,她的手像是掉在了背后,快得谁都没来得及眨眼。半空中传来喀哧一声脆响,伴随着那脆响,流云猛地抬起头,盯着谢爵笑道:“……别想杀我。”   说着,她的身躯一下子散开,雪白的骨架摔落在地,黑水漫过血污,血污又被染成了黑水。 第146章 一四六·折返   红艳第一次来灰窟是在几年前,他在明都里,很少接触到别的画骨。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总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学着算账,学着做生意,学着同人打交道——后来还摸索着学怎么修身上的这具皮囊。   他想:肯定是因为胡晴的脑袋很灵光,他才渐渐有了傍身之处。他很珍惜这对姐弟的皮囊,这是他们在这世上仅存的了——也是自己拥有的一切的根基。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平淡,他渐渐忘记了胡晴胡彦死去了很多年。他在这两姐弟间变换腾挪,皮囊终究还是慢慢现出腐坏之际。一开始他试过很多方法,都没能让腐坏消失,红艳不得不开始靠近、并且回归他的族群,只为了挽留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   幸好他很善于学习、摸索,他找到了灰窟。第一次走进洞窟时,先是黑暗,行至尽头火光再次照亮了面前,铺天盖地的火油味和古怪的甜腥让红艳有点恍惚。他看到地上的屋舍,头顶的复道,有身穿衣裳的白骨光明正大地走过,红艳有一时半刻的心潮澎湃,他也不知这是为何。   但很快心潮就熄灭了,同样没什么缘由。   骨架总是会保留一些它真正的主人生前最后一刻的感受。红艳的白骨属于一个饥儿,他有时候便爱吃,管不住嘴。他沿着卖吃食的铺子一家家尝,反正自己有的是钱。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吃到后面他撑得想吐,但眼睛还盯着远处蒸笼上的热气。   红艳知道,他其实从没有真正驯服过“他的”身躯。   在他一面嘴里塞满馄炖胃直往上反,一面仍盯着蒸笼时,有个身影挡在了面前。红艳抬头,对上一张娇俏的脸。这画骨的皮囊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眼睛有些腼腆,却还是笑盈盈的。红艳把馄炖勉强咽下去,那少女画骨便轻声问说:“很饿?”   红艳坐在长凳上,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少女笑笑,在他对面坐下来,又说:“其实你不饿。我们什么都不吃,也不会死的。”   少女叫了一碗馄炖,红艳听到店家喊她“买先生”。她吃东西细嚼慢咽的,红艳盯着她看,胃里明明装满了吃食,突然又开始绞动起来,像是饥肠辘辘。红艳觉得有些好笑,便冲少女说:“不是不吃东西吗?”   “吃一点也不是坏事。”少女说着咬开馄炖,油白的馄炖皮中包着一点点肉馅,肉馅里几粒碧色的笋碎。她吹了吹,继续道:“人很难搞懂的,想弄懂一点点,得做跟他们一样的事。吃这些我们永远也用不着的,倒能长出我们永远也长不出来的东西。”   少女语调也带着淡淡的笑意,红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摸出铜板放在桌上,替少女结了帐,算是感谢这一番话。刚站起身要走,少女蓦地说:“你换太多皮了。你换的越快,这些皮囊也烂得越快。”   红艳迈开的腿又收了回来,他看向少女,少女却看着他的袖口。想来大抵是适才的动作令她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疮。少女随手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支细细的笔杆,“我会修,就当报答你这碗馄炖。”   红艳这才发觉她盘起头发的是支细毫笔。   “幸好我们终究不像人一样脆弱,”少女把那根细笔杆插回去,“烂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修。”   红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光洁一片,摸着也平展。他抬头看向远处,这里已经走到了灰窟深处,有些画骨常年生活在灰窟,夜里自然也在此处有居所。四周黑暗寂静,不再点灯。他的思绪飞出了灰窟,想起另一边那对结识许久的师徒。   红艳早看出来他俩有一腿了,红艳擅长和人打交道。他早就发觉陆双行看向他师父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浮世野火,能把一切烧化、哪怕是金石一样坚不可摧的骨头。有时候他们身上带着伤,过段时间又好了。看来人终究跟画骨是不一样,伤口烂一烂,便又长好了。画骨的伤也会好,而且好得比人还快,但有些腐烂是永远也没法靠自身修补的,或许是这具不属于他们的皮囊的无声抗议。他摸着自己的手腕,知道给予这具皮囊不坏的东西早已消失了,他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想来,自己应该是没有的。   灰窟太大了,一整座空山藏污纳垢,远处是些低矮的房屋,大多简陋,有些像是买玲珑的房子。他蓦地有种预感,自己恐怕是找不到买玲珑了。红艳有些泄气,嘴里品出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将思绪一一收起。   红艳绕了一大圈,撑着船回到买玲珑的小屋前。他坐在地上发呆,等着过会儿同那对师徒俩碰面。他坐了好半天,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红艳回头,买玲珑端着一盏油灯从黑暗中走出来,用一只手拢着灯芯。他们对视起来,红艳有点意外,转过身要站起迎她,“你跑哪儿去了——”   买玲珑笑笑,把灯放在脚边坐下来。红艳见她坐下,跟着把脚也收回来。买玲珑轻声道:“找我半天?”   “可不是,”红艳挠挠头,“吓我一跳——”他边说边盯着买玲珑的脸,她半面脸被火光映照得很是红润,红艳怔了一下,骤然间有种突如其来的战栗。他被钉住了,仿佛眼前这具皮囊有什么不同之处。红艳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买玲珑缓缓偏头看向他,兀自笑盈盈的。红艳不动声色挪动了下脚腕,在买玲珑开口同时,腾地立起上半身,抬手拔下了她盘头发用的细杆!买玲珑愣了下,松散束着的长发一下子散开落在脸上,她还没动,冰凉而小巧的物什擦着皮肤紧紧抵在了她后脖颈上。   红艳不会打架,但也知道从哪儿挑开能让她动弹不得片刻。他皱起眉,又逼问说:“你是谁,买玲珑去哪儿了?”   买玲珑嘴角垮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她感觉出来抵在后脖颈上的是支精铁做的笔刀,想来修皮匠随身带着这东西也不算意外。她垂下头自言自语道:“我都没发现呢……”   红艳顿了下,手腕上的毛孔好似倏地炸开了。买玲珑后颈上突然弹出了雪白的一截东西,“噔”一声撞开了那枚抵着她的笔刀!红艳手腕发麻,整个手都被弹飞出去,连带着上半身也被掀在了地上。他只来得及看见原来那弹出的东西是几截从皮肤中顶出来的颈骨,一道优美的半弧——   他摔倒在地,刚要爬起来,这次被冰冷物什抵住的换做自己。红艳缓缓垂眼,架在他脸下面的是枚极细的匕首,漆黑如墨,是画骨的骨头。   “买玲珑”一手撩开脸上的头发,问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红艳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认出眼前这画骨并非买玲珑的。不等开口,他听到水珠落在了地板上,先是滴滴答答的,然后“哗”一声,他胸前的衣襟湿了,紧紧贴在身上。红艳低头,看见血正从自己下颌炸开,把他喉咙里的声音闷回去。脖颈上传来剧痛,气像是全涌进了喉管中。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脖子,没摸到那柄匕首,只摸到了一道能把手指伸进去的大口子。   红艳扑通倒在地上,口中似在发出声音,却只有源源不断的血泡鼓出来。“买玲珑”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匕首,“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说着腕子一翻把匕首藏回袖里,一手拎起红艳的头发,往屋里拖,“我听够了。” 第147章 一四七·对峙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黑水漫到脚边,师徒俩才反应过来。散在地上的那摊骨头在灰窟里照不见日光,白生生,少了一只胳膊。   流云就这样死在了眼前。师徒俩对视一眼,非但没能松一口气,反而愈发心里紧绷。流云很难对付,若画骨个个都是这般身手,想来人就危险了。细细想来,两人同她不过几面之缘,兴许是她死前发生的事有些震慑人心,两人五味杂陈,半晌都没说话。   谢爵思索片刻,低声冲徒弟道:“这些画骨同买玲珑也是旧识,突然出现在灰窟,买玲珑又不见踪影,恐怕就是冲着她来的。”   陆双行点头道:“他们跟百扶本就是对立的,画骨与画骨起内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挑了挑眉,后知后觉道,“我们还是先找着红艳吧,这么乱,他可别搅进去了。”   谢爵点头,两人无暇顾及流云的白骨,收起玄刀,快步下了楼阁。   画骨随着人作息,并不会昼伏夜出,灰窟幽静无声,时间好似在这里停滞。两人回到同红艳分开的地方,沿着路找了半天,越走越深,却不见红艳的影子。师徒俩本就对灰窟内部错综复杂的小道不熟悉,再往深处走怕不是要迷路。陆双行想了想,拉着谢爵打算回到买玲珑湖中小屿上的屋子,在那里等红艳碰头。   谢爵默默随着他往前,走着走着,突然一手捂着耳朵,眯缝起眼睛,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陆双行一惊,赶忙停下,低头盯着师父道:“怎么了?”   “没事,”谢爵摇摇头,“走吧。就是耳朵里一下子有点胀。”   陆双行不动,拿手挡住嘴,“我这句话说了什么?”   谢爵无奈,叹了口气,把他的话重复一遍。陆双行这才放心,回手拉着他,两人匆忙往湖边赶路。   青雾蒙蒙,像是层绵软的纱帐,把小屿罩在其中,险些分辨不出该朝着哪里撑篙。船下的水也黑得像墨,照不出人的影子。陆双行在船头,谢爵胸口的那股不安生随着涟漪泛开愈演愈烈。他朝着湖中瞥了眼,雾障刚好微微分开,一晃眼谢爵竟瞧见湖上多出一抹白色的影子,在青雾中若隐若现。他一个激灵,不由自主贴近徒弟,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嘴上,用气音道:“嘘。”   陆双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前方仍然只有茫茫雾气,倒是小屿上有盏灯在半空中染出枚橘红的小点儿。然而紧接着,他们便听见了船身撞在岸边上的声音,“咚”一声闷响。陆双行赶忙把竹篙从水里提高,让小船停下。那个白色的影子上了岸,奇怪的是,仍然有咚咚咚的闷响传过来,一时分辨不清楚是什么响动。两人没有贸然上岸,灰窟这样大一个中空洞穴,过段时间总会有风,风慢慢掀薄了些雾气,得以让师徒俩看清那个影子。   一个穿着白衣的画骨,形如奔丧,身上白衣却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干了,像是深色的花纹。他戴着幂篱,脸前的白纱揭开了,没有挡住五官。那是张普通而年轻的脸,五官平平、过目就忘。只是他的眼仁儿很黑,漆黑漆黑的,好像没有神采。他背上背着只巨大的担货箱,这样的扮相,正是百扶!他那箱子用皮革捆着,陆双行眯缝起眼睛看了片刻,蓦地明白过来,是他箱子里装的东西在挣扎!   他把自己的猜测悄声告诉师父,谢爵背上一寒,低声念叨说:“千万别是红艳。”   岸上,百扶径直朝着买玲珑屋子的方向走去,一举一动间都有种从容不迫。师徒俩观察罢了,见他身上没有揣着利器,适才他们看过流云身上的伤,是锋刃所致。一寸长一寸强,短刀在流云那只胳膊前是不占优势的,谢爵思索着,手不知不觉中摸上了玄刀刀柄,自言自语说:“这个百扶不好对付。”   屋子前没有红艳的身影,陆双行心里估算着时辰,还没到原本约定好的。他看向谢爵,用口型问说:“追吗?”   谢爵微微蹙着眉,眼睛望着百扶走向的小屋。他心里始终怪异,一时半晌怎么了也觉不出来。谢爵摇了摇头,用口型回说:“再等等看。”   于湖中之船上,师徒俩一旦暴露,也不会突然被拉入战局。万一红艳按照约定找过来,两人也能在他靠岸前拦下。百扶是个大麻烦,但平心而论,陆双行不想在灰窟里同他拉开架势战上一战,这里到处都是画骨,能避则避。   他不消说,只是看着师父轻轻摇头,谢爵果然会意,垂下眼又思量了须臾,点头。   两人不由自主再矮了矮身子,连呼吸都快屏住了。   百扶走到了小屋前,没向内张望,反而随手把担箱放在身边,用脚尖踢了踢。噔——噔——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再度挣扎,回应着他踢木板的动作,箱子好像要从地上蹦起来了。百扶不理睬,又踢了两下,这次,黑暗中一个人影踱出来,手上端着灯。   两人看清楚了那影子,又是一惊:是买玲珑!   她站在架高的地板上和百扶对视,光着脚,笑盈盈的。百扶开口,声音传回湖面上,变得模糊不清、似是在颤动。他说:“近来还好吗?”   “好着呢。”买玲珑的嗓音同往常一样,脆生生的。她指了指百扶身上,也问说:“怎么弄的?”   “遇上一个旧相识。”百扶轻描淡写地说着,侧过身坐在地上,兀自看着买玲珑。买玲珑偏偏头,疑惑道:“谁?”   百扶挠了挠脸,似是认真地在回忆旧相识究竟是谁。买玲珑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他回话。船上,谢爵紧盯着屋檐下两画骨的动作,他的视线扫向买玲珑,愣住了,轻轻拍了下陆双行的手背,头也不回道:“买玲珑脚底下踩着的地板,有一大片缝是粗的。”   陆双行也愣了愣。血洇开以后,只擦一遍,地板缝里渗入的擦不干净,远远看上去便像是一大片比其他地方更粗的缝隙。他心里咯噔一声,见师父浑身戒备着,眉也微微压低了。陆双行抿了下嘴,“是红艳吗?”   与此同时,百扶放下手,对买玲珑慢慢道:“背弃主公的画骨,都不该苟活在世上。”话音未落,他的手伸向担箱,“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箱子的面板朝上拉开,有个东西一下子滚了出来,四肢七扭八拐,手肘的衣袖上都是血,指头关节上也布满见骨的伤口。担箱里一道道血痕,就是这“东西”挣扎抓挠的,他滚到地上,吭哧吭哧喘着气,模样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百扶笑笑,抬起了眼皮。买玲珑端着那盏油灯,她挂在骨上的脸皮倏地垂了下去,既像是厌恶,也像是厌烦。   “是主公先背弃我们,背弃画骨的。” 第148章 一四八·船   可惜,买玲珑说话的声音很轻,饶是陆双行在船上都没听到。可巧她站着的位置也不好,谢爵分辨不清她口型。两人只能瞧见箱子里的画骨滚出来后买玲珑脸垮了,五官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黑雾,阴森至极。凭两人掌握的状况,陆双行只得猜测箱中四肢被扭断的画骨是那个活骨少年飞来,再看流云浑身上下,大抵他们一起遇上了百扶。   他脑子里转得飞快,转头却发现谢爵绷紧嘴唇,手已经伸向了撑船的竹篙。陆双行不禁快他一步先攥住了细细的竿子,师徒俩对望一眼,便全明白了。   恐怕百扶对面的那个画骨根本不是买玲珑,画骨替换画骨闻所未闻。买玲珑的皮囊上没有伤痕,地上那滩血,十有八九便是红艳的。难怪到处都找不见他。   现在,要去救红艳吗?凭飞素对画骨的狠戾,他可能已经死了。即便没死,在此时搅进浑水,画骨对上人,一旦飞素和百扶短暂联手对上二人,他们讨不到半分便宜,何况这还是在灰窟里。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进退之间却已有定夺。陆双行知道谢爵所思所想了,他把竹竿扎回水里,轻声道:“你有大慈悲。”   竹篙在水中撑开一个水泡,屿上,百扶却道:“我知道。可我觉得他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想要我们回到最初的样子罢了。”   “至于人,”百扶说着站起身,转向“买玲珑”,“人要对草做什么,又关草什么事呢。”   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坐观两虎斗,谢爵压低身子,将玄刀缓缓抽了出来。两人若要从湖上靠近,非得有一人撑船不可,陆双行深吸了口气,他来撑就握不了刀,但只要眼前是师父,他便放心。   就在此时,陆双行的眉心毫无征兆地跳了下,他想也不想,把竹竿一抛、扑着谢爵倒在船上,一枚羽箭擦着两人头顶钉在船上!谢爵反应奇快,当即便提刀挡在两人脑袋前,低声道:“别动!”   话音未落,两人所在的小船咣当一声被撞得打转,陆双行同师父默契十足,立刻便侧身,谢爵猛地弹起来,刀顿时就撞上了坚硬的物什,迸出几枚火星!   那骨手上覆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干瘪皮肉。谢爵顺着劲儿刀下翻身,腿一撑身子站起来的同时狠狠蹬了脚船,把陆双行所在的船身转出去了半旋,自己踏在船尾上再挡下一击!陆双行借此拔刀而立,不想那小船实在是窄,船猛地左右翻了两下,所幸不过两击将船与船间再度撞开了不远。隔着中间一层薄薄雾气,两人看见另一只船头上立着个骨瘦如柴的影子,身躯纤细如竹、骨节硕大,干瘪皮肉依稀可辨曾经明媚的五官——   谢爵脱口而出道:“灵光……”   他既已同流云一行搅在一块儿,此时出现也不奇怪。两人一画骨在船上对峙,中间黑漆漆的水面上隐约映出彼此的影子。灵光的牙磨了磨,意味不明道:“真是不巧——”   当下他浑身一震,师徒俩立即紧绷,岂料青雾间忽然吐出一股浓烈黑紫色的甜雾,直接便将两人笼罩进去!缠绵黑雾散发着甜腻至极的香气,结结实实气呛了人满口,一时之间师徒竟看不见彼此了。谢爵强压下咳嗽,只听得一簌拨水声,背后的船身跟着一沉,他立刻明白,想也不想侧身闪开,陆双行的玄刀便和骨手再次撞在一起!火星像要点燃黑雾,浓烈的甜直往肺腑中钻,灵光跳上了两人所在这船。船头吃水倏地下沉,谢爵一惊,迈开腿使劲儿往船尾压,身旁玄刀和骨手接二连三击打在一起,发出可怖的铮铮巨响,灵光胳膊上的皮肉接连掉下,在湖面上溅起此起彼伏的扑通。   小船禁不住劲力,施展不开的手脚仿佛被束缚,灵光动作却大开大合,甩动起臂膀时船身跟着左摇右晃。陆双行既要招架眼前,又要顾及身后。谢爵自然也有所察觉,他扫了眼周围,果断地从船上跳了下去!   湖中之水冰冷刺骨,难以睁眼,谢爵听到头上闷响,知道陆双行会他心意往后撤了撤,终于能施展开来。他压着入水瞬间涌上的心悸睁开眼,这漆黑的水仿佛在一刹吞没了他本身,让他融化在之中。他听见了陆双行的呼喊声,“师父——”   谢爵的玄刀伸出水面,钉在另外一只小船上,他果断翻身而上,冬衣沾水变得沉重无比,他爬起来掌船,船头向前猛地撞上陆双行和灵光那边,陆双行早有准备,立得稳稳,亮光被前后夹击,干脆侧过身子,细长干枯的胳膊像是树杈似的延伸向两只船上的二人,谢爵错开、玄刀奋力向他砍去,恁时陆双行刀快无影,向下一低便冲向灵光脊梁!   异变再生,灵光胳膊上的关节仿佛全部抖开,向着陆双行而来的那只胳膊腾地掉了下来,如蛇般弯卷着裹向玄刀!陆双行抬腿抽身,那边谢爵的刀却终于稳稳砍上,雪锋擦着骨磨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灵光不躲闪,反而要把玄刀从陆双行手上拧下来。谢爵见此一幕,刀跟着收势,却又刀向下转,玄刀挟着寒气与雾杀向灵光后背,他总算放下手去护命脉。   刀与骨连连相撞震得手腕发麻,谢爵那刀被胳膊抵开,玄刀刀身上便是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他心中一凛,电光石火间陆双行紧随其上,玄刀隔着灵光的手背砍在了脊梁上!一时不知是刀深深嵌入骨,还是骨卡着玄刀再难刻入,陆双行猝不及防与灵光视线撞在一起,不过一眼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灵光干瘪的嘴唇动了动——   一把玄黑如墨的刀突然狠狠撞在了陆双行的玄刀上!他们似乎同时听见了清晰无比的“铮”声,刀背撞着陆双行那玄刀的刀背、谢爵手中的刀齐根折断,卡在骨手上的锋刃却也破开最后的障碍,刺进骨骸!   横断的刀身落入水中,灵光愣了一下,视线收回,缓缓转头看向谢爵。师徒俩谁也未及收势,他看向谢爵,皱眉,身躯倏地化作黑水摔向小船。白骨四散,有些掉在船上,有些落入水中,一荡一荡,沉向湖底—— 第149章 一四九·背弃   “总归是你们先令主公失望的。”百扶说着挠了挠脸,“不,主公只是有些无奈。是我对你们很失望。”他看着“买玲珑”,微微一笑,“主公早就放走你们了,即便你们带走了活骨,主公也没有责怪你们。是我不打算放过你们,我说过了,背弃主公的画骨都不该苟活在世上。”   百扶边说边用拇指挨个在剩下的四指指尖上慢悠悠地点着,“买玲珑”的脸色愈发难看。就在这时,两人背后远处的湖面上突然一声惊天巨响,可怖的“铮铮”从雾里炸开!“买玲珑”微惊,和百扶一起扭头看过去,百扶又搔了搔脸,淡淡道:“看来玄刀来了。”   他没什么反应,也不像“买玲珑”一般惊讶,只是抓过飞来的头发,把他上半身拎起来晃了晃,继续道:“你看呐飞素,主公早知道了你们太想活下去了,所以不许你们接近活骨。你们想用活骨给画骨谋一条新出路,折腾来折腾去,倒把玄刀逼得终于走到了我们的家乡。”   飞来身负重伤,随着他的晃动嘴里哼哼着呼痛。大抵是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看清了眼前,不由自主低声道:“飞素……飞素哥,流云姐姐……”   飞素咬牙,盯着百扶道:“流云呢?”   “我没有杀她。”百扶轻飘飘一松手,飞来却重重摔在地上,肩膀抽动着。“她曾经是个好孩子,只是被你们蛊惑,相信了活骨身上有画骨的出路。不过既然玄刀在这儿,她眼下是不是还活着我也不清楚了。”   飞素的手不动声色伸进袖中,慢慢握住了那把骨匕首,“是你把玄刀引来的。”   百扶摇头,“当然不会是我。”他的手指变得更加尖细,好似成了一只利爪。“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在这儿,或许一切都是这么巧,或许……原因出在你这儿。”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飞素,飞素披着买玲珑示人的那张少女皮囊。原本契合无暇的五官、皮相好似随着时间推移愈发违和。百扶虚指了下,不知是在指着飞素的脸还是身体,“你们想替换掉玲珑,来接近我,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地上的飞来,“若不是撞上他们,兴许一时半晌我真分不出来呢。不过你们想接近我干什么?”   心事被戳破,飞素也不装了,将匕首从袖内拔出,捏在掌心里。他盯着百扶的动作,缓缓道:“主公在哪儿?”   百扶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两声。这笑声令飞素忽然变得坐立不安,好像身上那不属于自己的皮囊浑身发痒,他急躁不安道:“你明明在想和我们一样的事,你要用活骨让主公再醒过来,这才带着那个小工匠四处奔走,不是吗?”   话音刚落,飞来从地上拼命撑起头,怔怔地看向飞素。飞素并不低头,只是飞快道:“我们放弃了。灵光,茂月,念乡,他们尥蹶子不干了,只知道躲在那个什么地方一心造些画骨出来,迟早会被分骨顶发现的。”   “我和流云把飞来带走了,”他说着匕首往回收了收,一口气道,“百扶,只有主公知道秋香当年到底去哪儿了,让主公醒过来,我们一起让主公醒过来,他想要让画骨慢慢消失,我们也只是想离开这儿算了。”飞素瞪大眼睛,“我们的目的不冲突,都只是想让主公醒过来,不是吗?”   百扶站起来,“你这张嘴,想来当初也是如此劝服流云同你离开的。”他说着迈上木地板,飞素不禁后退了半步,百扶置若罔闻,轻轻摇头,“遗憾,我不知道主公在哪儿。主公把自己的骨分给玄刀后陷入长眠,后来,我们带着主公被玄刀追了一路,在陆家村的时候,他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主公。”   “不可能!你去那个工匠活骨消失的地方找过他的踪迹,你怎么会不知道主公去哪儿了!”飞素大吼一句,手中的匕首蓦地刺向百扶!画骨之骨做的刀锋闪闪发亮、射出银光,百扶轻巧地躲过了,并不回击,反而若有所思道:“我只想看看另外一些画骨的活法罢了,把自己活成一抹残存的回忆是什么感觉……”   “活骨并不会使主公再醒过来的——”百扶忽然回身,尖细的手指一下子卡住了飞素再次刺来的匕首,他死死攥住了匕首,皮肉立刻被刀锋割得鲜血淋漓,飞素想抽,不料百扶五指一缩,生生捏断了那匕首!   “你们总是把活骨当成多么特殊的东西。”百扶松开手,匕首的尖端掉在地上,飞素抓住剩下的手柄连连后退,脚跟还没站稳,百扶已经逼近眼前,手快如闪电,掐上了飞素的脖子。他的五指微微分开,指头轻易便穿破了皮囊,把飞素脖子上掐出了五个血洞,指尖埋在肉中。飞素吃痛,手中那半截匕首划向百扶,百扶也不躲闪,任由那匕首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一面收紧手,一面喃喃自语道:“也好,想来玄刀在这儿,今天我也要死去了。再见主公一面,也不算遗憾。”   他轻易就折断了飞素的脖子,像扔破布一样把飞素扔在地上,飞素挣扎着要站起来,百扶就立在旁边,只看着他脑袋一晃一晃勉强要爬起来了,突然飞起一脚,再次把飞素踹倒。这次他俯下身,手指在飞素背上摸索着。   百扶好似忘记了究竟哪节骨头断开才能取走画骨的性命,飞素拼命挣扎着,他力气极大,单手便把飞素按在地上,终于摸索到了那节命脉之骨。   百扶手放上去,叹气一声,问说:“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给主公吗?”   飞素吭哧吭哧地吸着气,咬牙道:“有。”   百扶的手稍往上抬了抬,眨眼间,飞素猛地翻身,断匕腾地划向百扶喉咙!他没有再顾及东倒西歪的脑袋,因为翻身,头顿时折成了诡异的样子,几乎还留在原地,身子却翻了过来。百扶缩了一下,断匕只堪堪划上了他锁骨,胸前的衣襟旋即染红。   他不意外,往后躲的同时五指再次并拢,一声清脆的折骨声在耳畔炸开。他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脖子,这才慢吞吞地转身看向远处。   一只小船破开舒卷迷蒙的青雾,正缓缓驶向岸边。百扶回过神来,低头见黑水正漫过自己的脚面,他随手捡了一根白骨,拿在手中掂了掂,自言自语道:“是买玲珑消失了,买玲珑的皮囊消失了,还是飞素消失了呢?”   他走到外沿,从木阶上跳下去,飞来还扭着四肢瘫在原地。百扶拎着那节骨头戳了戳他,飞来看到了,喉咙里涌出似哭似喊的怪声。他坐在木地板上,手里转着那白骨,继续自言自语,“天就快亮了。” 第150章 一五〇·断刀   谢爵的刀折了,断的那部分更是随白骨掉进水里,恐怕找不回来。两人在船上一番厮斗,转过身来却发现岛屿上的飞素已经不见踪影,那百扶手里转动着一段白骨坐在地板上,眼睛看向师徒所在的小船,仿佛正在等着两人过来。   随着小船靠近,百扶状似想起什么,从宽袖中摸出一只手札。手札里夹着枚竹竿短笔,拧着盖子。他不紧不慢地旋开盖子,舔了舔笔尖润墨,在泛黄的纸面上写了起来。   陆双行手握玄刀护在师父身前,谢爵的刀虽然断了,但剩下那半截也勉强能用。两人靠近小屋时,正看见此幕。百扶低头一笔一画地写着,脚边伏着已不成人形的那少年画骨。他写得很认真,在师徒俩还有几步远靠近时,不忘头也不抬道:“等等啊,我马上就写完了。”   谢爵深吸了口气,发觉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平静。他轻轻拉了下徒弟的袖子,自己略微上前,沉声问说:“百扶,初冬的时候,分骨顶诛杀了十二名逃窜的画骨,他们手中持有骨哨,一封要寄给你的信,还有……我母亲的旧物,一支蔷薇花簪。”   他握住残刀的手指锁紧,指节嘎吱作响,“那支簪子是怎么到了他们手里。”   “这事啊……我得想想。”百扶悠闲地又舔舔笔尖,写了几个字。他抬头看向师徒俩,仿佛与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慢慢地,从上往下打量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谢爵的手上,直勾勾地看着,好似能把皮肉盯穿。陆双行讨厌这样的眼光,当下便忍不住挪了半步,挡住了谢爵。然而百扶在此刻也收了视线,他把笔夹在耳朵上,舔了下指尖翻页,连着往前翻了很多页,才说:“这不就找着了。”   他扫了几眼手札,答说:“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就像画骨一样,我们从来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   百扶边看边讲,对两人毫不设防,“灵光和茂月出走后不久便把曾经的手下也遣散了,那些画骨带走了骨哨,还有些值钱的物件用作生活。”他翻过一页,“画骨也要生活的嘛。想来大抵是秋香姑姑从宫里带出来的,秋香姑姑走了以后,剩下的那点玩意儿自然都给茂月他们分了。大家在外面讨生活不容易,有些画骨想要找到我,想回家乡去,可惜却早忘了家乡到底在何处。”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就连陆双行都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憋屈与恼怒,不由自主将刀提了半分。倒是谢爵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地出了口气。他也上前,安抚似地无意间摸了下徒弟垂在身侧的手背,这才又放开了,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百扶笑了笑,把手札立起来,冲着师徒俩,“你看,我要替主公完成未竟之业,所以我不能忘记这些。我用最简单的方法,只要记下来就行了。就像你们分骨顶也会把曾经都记下来一样,很简单的。”   陆双行蓦地心念电转,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是你。”   百扶顿了顿,扫了他一眼,“是我。”他说罢仔细地看了看陆双行,总算是愣了下,把手札放在膝头。“是你啊……”百扶咧开嘴一笑,“伢儿,还记得我吗?”   并不算太久远、却被尘封多时的记忆骤然在眼前翻涌,陆双行仿佛看见了眼前那张年轻的脸颊上忽然长满皱纹,一口雪白的牙变得焦黄。谢爵显然比陆双行反应更大,在陆家村的时候,那些画骨分明已经被自己尽数诛灭,可这样的称呼,百扶显然是见过他的!   “哈,”倒是陆双行先笑起来,眼睛冷冰冰的,笑意却又不假,“看来其实你也背弃了自己的主公。”   话到此处,谢爵总算明白了,恐怕当年在陆家村,百扶也是蛰伏的画骨之一。然而他赶在自己追到陆家村前先行逃走了,就此错开。陆双行当年年纪尚小,脑袋又豁了那么大的口子,连究竟见过几个画骨都不确定了,倒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   百扶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脸继续打量陆双行,“不,我没有背弃主公。在村里停留,他看见你,想好了,他喜欢你。”他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在最后我想你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一瞬间,谢爵只觉得热气往脑袋里冲,迟来地无比恼火,他那把折断的玄刀横在眼前,眉目微压,盯着百扶道:“把一个半大孩子拉进你们的迷局里,复喻不过也是在逃避罢了。”   百扶的笑意倏地凝在了脸上,他把手札啪得一声合上,缓缓放在了身旁。   “我无意与你争斗,”百扶站起来,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腕,“当然,你要收回对吾主的不敬之言。我不会杀你的,你还要替主公走下去。”他边说边微微侧身,面向陆双行,“不过想来你自己走下去也可以。”   “哈,”谢爵轻笑出声,断掉的玄刀稳而笔直地指向百扶,“属于我的孩子永远都属于我——”   眨眼,百扶如一道白色闪电、骤然就杀到了眼前!他的两只胳膊像鹰翼般展开扫来,一时竟让人无法分清究竟冲谁而来!谢爵脚下一旋,把徒弟送出那“灰白鹰翼”下,自己抬手挡下一刀!残刀顿时发出微弱的开裂声,谢爵向后,雪光紧随而来,替他拦下。   百扶言行一致,果然不再纠缠谢爵,而是转身挥向陆双行,只一挡下几掌陆双行的虎口便麻疼起来。百扶无论气力还是速度在数年见过的画骨中都最上乘,他的皮肉也开始像灵光一样萎缩,薄薄覆盖在骨架上,好似在汲取着皮囊的一切供养自己。陆双行咬牙,转往他骨节之间击去,当下一人一画骨微微弹开,他不必预先与师父交换眼神,直接趁着二者微微分开之际将玄刀换往左手。   谢爵果然在他换手之间即时追上,玄刀与百扶臂膀的两道影子连连缠斗,地上跟着落下星星点点玄黑的碎片。谢爵那手久违地染成了玄黑墨骨,与百扶越打越快!陆双行甚至听到了他把骨节捏响之音,好似要把刀柄都一并捏碎。他忙不迭再次杀入混战,余光中竟见自己的左手骨骼也在不知何时染成了墨色。灰白的手臂与两只墨骨对峙,猎猎风声中骨与骨相撞的铮铮也愈发清晰。百扶终于扫见了那玄黑如墨的骨骼,他猛地向后连连撤步,让自己退出了战局。   百扶喘着粗气,来回扫视着师徒俩的手,他眼中终于迸发出了压抑着的杀意,脚下一踢,将地上那节白骨接在手中,再度与师徒俩杀到一起!那白骨禁不住玄刀打击,一下折断、却折成了闪闪发亮的尖儿。百扶旋即用尖端当作武器,却又古怪扭身,错开谢爵的墨骨之手,刺向另一边。电光石火中陆双行略怔,左手发力,他总算也体会到了往常师父险些将刀柄捏断的感觉,一举将百扶击得倒退几步,也不知是哪节骨头发出了轻微的脆响。   在他撤步之时,陆双行蓦地眼睛望向谢爵,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玄刀换手。谢爵的残刀到了陆双行手中,百扶果然想也不想冲他厮杀而来。那残刀刀身已岌岌可危,或许马上就会彻底断成几截,陆双行越接越吃力,虎口真在其间裂开,鲜血顺着刀柄滴落。他与百扶愈打愈往下,那手见了血,伤口也越扯越大,百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手,劲力甩开,好似要将那骨从皮肉中生生剥出来!陆双行额上浮起冷汗,心却沉稳无比——   当下,百扶的两只手和残刀撞在一起,几乎低到两人腰际。残刀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在半空中断成三段!三段漆黑的刀身迸开在二者眼前,百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抬头对上陆双行眼睛,却只也瞥见了同样一抹笑意。他果断要抬手,最后那短短两寸残刀上挑,扎穿了他的手掌心,他背后一声铮鸣破空而出!   坚不可摧的玄刀撞上坚不可摧的骨,谢爵不知何时已经杀到了百扶背后,拼尽全力砍向他的脊梁!随着铮鸣即出,脊骨与玄刀同时桀桀作响,那把完整的玄刀也随之一下子断成两半!百扶腾地回过头,仿佛只看见了那只墨骨的手,他轰然摔在地上,竟叹了口气。   陆双行心中一凛,大声冲谢爵道:“没断!”他跟着脚下一踢,将侧身倒在地上的百扶踢成趴下,手中的刀却只剩短短一点,再做不了什么了。幸而谢爵已经俯身,用齐根断开的刀豁口紧紧顶住了百扶最后连着的那段脊骨。   他没有按下去,跟百扶一样,紧紧蹙着眉。百扶动不了了,趴在地上,蓦地开口道:“你们听到了吾主的愿望……你们、也不过是,是吾主的皮囊……”   他说得断断续续,而谢爵置若罔闻,只看向自己的徒弟。   陆双行明白了,俯身,在谢爵背后拢住了他的手。两只手一齐发力,刀下那骨响起最后一声脆生生的“咔”,断开。   师徒俩谁也没动,覆盖在骨上的皮囊像是飞速腐烂,化作黑水流向四方。刀下白骨保持着百扶趴下的样子,唯有黑色的玄刀抵住白色的骨,两人叠在一起的墨骨之手,渐渐熄灭了墨黑颜色,回归如常。 第151章 一五一·黑星   半晌,谢爵似是猛地回神了,一下子转头冲徒弟道:“红艳!红艳呢?”   陆双行不答,只是垂下眼轻轻吻了下师父的额头。谢爵推开他站起身,嘴上道:“好了好了,回去再撒娇,快找红艳。”   谢爵说罢要往屋里跑,陆双行在后面跟着,两人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还瘫倒在地上的飞来。小屋屋底架高,他几乎要滚到地板下面去了。谢爵停住,看着飞来喃喃自语道:“还活着……”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没有化作黑水只留骨架,当然还活着。飞来尚存半缕思绪在,口中却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浑浑噩噩看向谢爵,一人一画骨无声对视,谢爵眼睛微微垂了下来,他扫了眼四周,屋里屋外一地的白骨,可惜这里是不见天日的灰窟。   陆双行拎着那把适才了却百扶性命的残刀走了过来,不等谢爵开口,他在飞来面前矮身,认真道:“我猜,可能会有点疼,但我会快点的。”   飞来充血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谢爵,师徒俩一动不动,只是耐心等着。许久,飞来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陆双行便将刀抵在他背上,飞来被百扶伤得不轻,因为身体塞进箱子中,脊梁弯得几乎要找不到那节命脉在哪儿了。陆双行刚要施力,飞来突然张了张嘴、像是涸辙之鱼般,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倏倏抽搐着,断断续续嚅嗫道:“流、流云……”   谢爵深吸了口气,答说:“不疼。”   飞来听罢,勉强闭上了嘴巴,合眼。   师徒俩再起身时,谢爵好像又忘了找红艳,这回跟着了徒弟后面,手无意中抓住他的袖口。陆双行左手上的伤把袖子都染红了,谢爵跟在他后面,蓦地问说:“虽然每次每次我都说不会疼,可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会疼。”   陆双行没说什么,放慢脚步和他并排。两人走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里屋,陆双行才说:“反正我挺疼的,缝好了肯定要留疤了。”   谢爵无声地笑了下,站住脚,撕了一段袖子替他扎紧手上的伤,又随口道:“要是我是画骨,就可以现在跟你换一换。”   陆双行刚要说什么,余光瞥见角落中倒着个影子。他示意谢爵看,谢爵赶忙过去,俯身摸索着那影子的脸,忙不迭冲徒弟道:“是红艳!”他往下摸索,摸到了一手血,一道能把手塞进去的大口子。谢爵一惊,和徒弟一起把红艳抬到了稍微亮堂些的外面。红艳手脚被结结实实捆着、动弹不得,眼睛却瞪得很大,不停地蠕动嘴唇,无奈喉咙被割开,没有半点声音,只有血泡吐出来。   谢爵顿时没了办法,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处理。还是陆双行抓住自己的袖子试探着按住红艳脖子上的伤口,想要止住血。红艳脸色惨白,手指动了动,谢爵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绳子给他解开了。   刚一松开,红艳一手紧紧捂着喉咙爬起来,趴在地上使劲咳嗽,似乎想要把那些血都吐出来。他越咳血越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看得陆双行只皱眉,反而谢爵突然明白了,按住他问说:“你要说什么?”   红艳抬头看看师徒俩,把手放下,背后的衣裳慢慢供出了一道圆弧。白骨缓缓从背后褪下皮囊,红艳以骨架之姿爬起来,张口喊道:“买玲珑!”   即便师徒俩并非头次见白骨开口说话,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跳。红艳张望着四周,瞥见了满地的骨架。可惜他没有皮肉,没有五官,察觉不出细微的神情变化。谢爵刚要开口,红艳那骨手一把攥住了他衣领,尖叫道:“你们把买玲珑杀了!”   “没有。”陆双行毫不客气,一脚把红艳踹了出去。   骨头摔在木板上噼里啪啦的,红艳爬起来,陆双行又说:“她被画骨换了,常用的那张皮确实是没了,至于她到底在哪儿,不知道。”   骷髅仰着头,空洞的眼眶望着师徒俩。谢爵蓦地有点恍惚,他发觉自己竟想不出来若是此时红艳披着皮囊,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向里屋深处的黑暗,轻声道:“飞素换掉她肯定不是图那张皮,而是想用她的身份知道什么事,我猜买玲珑应该还没死。”   他说着走向里屋,来到了买玲珑曾带他进过的地道前。   翻板门揭开,露出更深处的黑暗,不知红艳是否惊讶,只看到白影比两人更快,跌跌撞撞摸黑往下跑。谢爵还立在台阶上,他回头,见徒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油灯,走过来点上。两人往下走,照亮了暗室。下面垒满了男男女女尸首,谢爵曾见过的那盆腐草枯萎了,干巴巴萎缩在土壤上面。骷髅立在暗室中央,在他脚边,是一堆散落的白骨。   谢爵没有出声,像是疲惫极了,轻轻倚在徒弟身上。陆双行半举着那盏灯,红艳蹲下去,骨手摸索着地上那骷髅头。他慢慢摸着骷髅头的眼眶、下颌骨,暗室内只剩下些骨头与骨头摩擦时那些令人牙酸的响动。   “可惜了……”红艳低声艰难道,“披着皮囊,我就说不了话。褪下皮囊……”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谢爵拉起徒弟,把两具白骨留在了暗室。黑暗中能听到骨头仍在摩挲,又好似没有任何声响。   两人站在外屋,适才谢爵跳进湖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此时贴在一起,陆双行才发觉他衣服冰凉,身上却烫得快要烧起来了。他没有说出来,反正身上也没带着不净砂。谢爵闭着眼睛,呼吸声很轻。   良久,骷髅才低着头从暗室踱出来。红艳走到自己的皮囊前,他盘腿坐下,声音恢复如常,只是说:“你们快走吧,天快亮了。”他把自己的皮囊拖过来,“我把这儿先缝上,补一补再回去。”   陆双行没接话,看向谢爵道:“师父等一下。”   谢爵微微点头,陆双行跳下去,先将百扶掉在屋子地下的手札捡起来揣在怀里,又把落在地上的玄刀碎片拾起来,通通丢进了湖水。他低头看看自己腰际,想了想,干脆把那残刀也扔进去。刚做罢,远处晃晃悠悠过来几个影子,两个画骨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师徒俩顿时屏住呼吸,再次戒备,就连红艳都无声地抬起头看了过来,骨手下抓着自己皮囊的衣服。那两个画骨先是看向小屋的方向,冲坐在廊下的骷髅打招呼,“买先生,修皮呢?”   红艳呆呆地冲他们点了下头。那两个画骨又看看师徒俩,围在百扶的白骨前蹲下,一手捡起一根骨头。其中一个奇道:“怪了,哪儿来这么多骨头?”   另一个便嘁他,接说:“和你有什么关系,捡了拿出去晒晒,做点什么东西吧。”   两画骨欢欢喜喜捡走了百扶的白骨。陆双行见状,走回师父身边,冲他伸手,“走吧。” 第152章 一五二·风   回分骨顶路上,谢爵坐在马车中,呼吸沉重越来越明显。红艳须得先大致修修那张皮囊才能离开,返程只得由陆双行来驾车。幸好天将亮未亮,树林间空无一人,他不但能回头看看师父,甚至还能抽空掏出来那本百扶的手札扫几眼。   谢爵倚着车架,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很闷,眼睑一片薄红。他打湿的头发和衣衫在冬日里干得过慢,陆双行几次想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衫,都给挡了回去。直到谢爵闭上眼似乎睡着,他才停下车马,将衣衫披上。谢爵毫无所觉,乌发几缕黏在脸上乱糟糟的,他无意中张着嘴喘息,雪白的牙齿间是红艳艳的舌尖。陆双行看得头脑同样开始发热,他闻到了师父身上的香气。那是画骨的行香毒雾,两人都吸进去了,终于开始作乱。那股甜腻既像蜜糖,也似脂粉浓到极致后化作的腥膻,这已不算是什么好闻的味道了,每每嗅到都会使自己喉咙发紧。可从谢爵身上散发出来,腥膻又变回了甜蜜,不必刻意去寻觅便会钻进体内搅动五脏六腑,细细去闻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想,那或许其实是师父皮肤上的味道,他嘴唇贴上细滑肌理、鼻尖滑过骨肉匀称,才能真的有所觉察。陆双行的喉结滚动了下,把手札塞回衣襟里,催马快行。   赶到分骨顶时天已明了,他的身躯也变得滚烫,每节骨骼都像是要烧着了,同时又冷到骨髓,想要贴近温暖。陆双行拿外衫把师父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不想有任何人闻到谢爵身上的香气,更不想有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谢爵的身子骨差,行香发作起来汹涌,他人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再没有半点反应。陆双行抱着他往山顶的常悔斋去,蓦地以为他的十指都燃了起来,仿佛分不清到底是谁隔着衣料也能烧着谁的皮肤。   分骨顶的山顶一如既往吹着清冽山峦,凉意激着陆双行的脑袋,他越走越冷静,微微垂眼看向了师父。谢爵的嘴唇已又轻轻抿住了,把头依靠在他怀里,变得很安静。他看着他,受着那把火在肺腑里煎熬,把皮囊烧成空窍,把骨肉烧成灰烬。常悔斋的门慢慢闭合,卧房内仍有些昏暗。陆双行把师父放在床榻上,谢爵侧身躺着、粉晕顺着脖颈向下蔓延,人却始终一动不动的。他一条腿撑在床沿上俯身看师父,眼睛变得很沉很沉,里面映出谢爵的身影。陆双行控制不住,低下去亲了下谢爵侧脸,然后像把自己从水中拔出来似的猛地抬起头,转而坐到了地上。   他盯着谢爵的脸看,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往下,略微扯开的衣襟遮掩不住纤细突起的锁骨,勾着他的眼珠子。陆双行看着看着,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他保持着咬紧舌尖站起身去找不净砂,直到真的吃下去了,不净砂的苦涩在口齿中辗转,才品出血气,原来舌尖被自己咬坏了。   陆双行带着不净砂的竹筒和温水回来,他趴在床沿上,把不净砂掰开喂进谢爵嘴里,便继续坐在床榻前的地上,静静等着生效。   那香气仍未散去,无形的雾在卧房中舒舒卷卷,无可避免地再次钻进肺腑。陆双行有一时半刻想要爬起来,干脆也不要管师父是否醒着还是别的什么了,反正大家都中毒了。他压着眉,盯着谢爵,再一次咬住了舌尖,抵死相抗。   驯服自己的身体,不要再被另一种欲念吞没,即便这欲念来源于情意。   就算中了行香之雾毒,陆双行也不想和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缠绵,怎么想怎么脏兮兮的,有些恶心。他就是想要驯服这具皮与骨,因为欲念本身也脏兮兮的。陆双行深深地吸气,香味像是在他脑海中勾缠,形如火烤也如溺水,他浑浑噩噩,忍不住轻声念说:“师父……”   谢爵毫无声息,陆双行却未察觉,只是头脑愈发昏沉。他隐隐感到了些不对劲,可脑海中或许是行香同不净砂正在缠斗、眼皮愈沉,陆双行趴在床沿上,一下子昏睡过去。   墨色的长发有一缕随着动作滑落,几乎垂在地上。不知从哪里起了阵风,轻柔地拂起那发梢。   回过神,谢爵发现自己站在徒弟的背后,床榻上却又躺着另外一个自己。他愣愣地站着,看陆双行枕着胳膊趴在床沿边,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谢爵在原地想了很久,慢慢慢慢,一些久远的回忆被他一一翻阅,才有些明白了。他不急,反而站在陆双行的身旁,静静地打量着自己的徒弟。   真长大了。谢爵一面在心中自言自语,一面认真地凝望。   可一睡着,又变得有点稚气,总要撒娇似的,睁开眼就会黏糊糊喊师父,贴进自己怀里。谢爵想着想着笑了,拾起那缕就快要滑落在地的发梢,轻声说道:“变成风了,你还能认出我吗?”   他狭着眼眸,吻了吻掌心中的那枚发梢。昏睡中的陆双行一下子似有所觉,嘴唇动了动,从床沿上倏地抬头,蓦地惊醒了。他不由自主转头看向身后,脱口而出道:“师父——”   身后空无一物,陆双行转回身,谢爵仍然阖眼躺在床榻上,呼吸已变得平稳,只是面颊仍透出淡淡的红晕,眼梢倒微微弯着,好似含着笑意。   来不及细想,陆双行陡然回神,用拇指抚着谢爵的脸唤道:“师父,谢爵——”   他喊了两声,冷汗差点下来,谢爵缓缓翻身平躺,眉心皱了起来,口中喃喃有词。陆双行刚要挨过去细听,谢爵那手腾地捂住了他的嘴,含糊道:“醒了,正做梦呢……”   他睁开眼,捂着徒弟的嘴半坐起身,这才又松手。陆双行却没有像预想中似的扑过来,而是撑着下颌呆呆道:“我知道,你刚才变成风了。”   谢爵微怔,须臾,他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眯缝着,一把搂住徒弟的脖子道:“好小猫,你知道‘风’是什么吗?”   “不知道,”陆双行老实地答了,又认真道,“不过想来可能是画骨没有的吧……”   谢爵又笑,突然低头贴过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贴在一起,刚贴上片刻,谢爵腾地抬起头,看着他不解道:“怎么破了?”陆双行仍然坐在地上,谢爵须得微微垂下眼看他。谢爵舔了舔自己的舌尖,上面仿佛还留着伤口突起的触感。他更加奇怪道:“怎么弄破的?”   陆双行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咬破了舌尖,他极其认真地解释了,还不忘在最后补充说:“我就是想驯服自己的身体。”   谢爵听着,眼睛始终凝视着他。陆双行喜欢看这样的眼神,柔和得像是月亮光,会在心上流淌。他怔怔地望着,谢爵却道:“皮囊,白骨,本就是难以驯服的,终有一天会腐坏、幻灭。坚不可摧,真如长存的东西——”   “我已经找到了。”他还没说完,陆双行又扑过去,把他说到一半的话吞进嘴里。   唇齿厮磨,分开;再厮磨,再分开,又慢慢依存着,陆双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好香……”   谢爵眯着眼睛,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越笑越止不住、推着陆双行道:“你好烦啊——”   “怎么烦?”陆双行不满,哼哼唧唧地追问他,“怎么烦,我怎么烦了!”   谢爵笑着仰倒在枕上,就是不说。陆双行看他,舔舔嘴唇,扑了过去。   再醒来时,窗纸上染着静谧的靛青、结了薄薄的冬霜。陆双行半睁开眼,不知天色几许。他揉眼睛,只看见谢爵原来也醒了,坐着,松散披件外衫,眼睛似乎正望着窗外。他背上的蝴蝶骨振翅欲飞,乌发织成一张密网,柔柔散在镀了釉似的皮肤上。陆双行发觉自己枕在师父腿上,他迷迷糊糊地又阖眼,好半天才道:“师父想什么呢?”   “没什么,”谢爵柔声答说,“兴许,是时候该调令骨差,往灰窟。”   陆双行闷闷出声,不知是在应声还是兀自犯迷糊。半晌,他才接说:“我看了手札,百扶才是复喻那只操纵风云的手。师父还记得你翻卷宗察觉到的那件事吗?画骨猖獗那几年,骨差死得却不多,反而是分骨顶逐年完善,画骨状况稳定起来,骨差死去的才开始变多了。他在让画骨和骨差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呢。依他那一层又一层的身份,倒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谢爵只是听着,听罢认真地嗯一声,说:“慢慢看吧,慢慢记在卷宗里,记在《朱颜记》里。以后的人,还会翻着我们记下来的一切,去慢慢慢慢地穿过长夜。”   他说着,手一下一下地捋着陆双行的长发,真像摸小猫崽儿似的。陆双行往上够了够,把脸贴在他身上。奇怪,贴的分明不是胸膛,倒听见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师徒俩静了片刻,陆双行想了想,问说:“天亮了吗?”   “到黎明了。”谢爵就笑,抚着陆双行的脑袋。他指指窗外,柔声道:“看,日头正亮起来呢。”   【正文终了】 第153章 后记   终于终于写完了。   先跟大家道歉,我知道这篇文被我大大写崩了。其实写到土堡案的时候我就已经有那种“完蛋了写崩了”的预感,因为一直写到那儿我都还没有写细纲,手里有的只是长长的设定集和一篇几百字的故事梗概。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这篇的设定完工特别早特别早,基本上是跟硬骨同期的故事,也就是说想完故事梗概的时候我还在上高中。那个时候时间很碎,我在七零八碎的时间里把设定越补越多,忘了好好考虑故事。   真开始动笔,写了几章后都发上来过了,我又给删掉重写,连带着以前的大纲也放弃了,所以一直写到土堡案都还没完成细纲。后面努力开始补救挽回,越写心态越糟糕,大概写小说的能力还没有恢复——或者说我讲故事的能力其实一直很糟糕。我是一定要存稿比连载进度多很多那种类型的作者,为的就是预防自己写出问题来。大家现在看到的故事其实在发出前已经又大修过两遍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失败了。   讲些好玩的,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王宝强主演的《天下无贼》这部电影。看起来毫无关联,但确实如此。一个关于白骨的故事,名字却叫“朱颜”,算是我的冷笑话吧。   朋友说这个故事虽然是古代设定,仔细想想却迷之软科幻。连载期间也有鱼鱼提到过仿生人,哈哈,我确实是银翼杀手的粉丝。在设定里画骨是没有灵魂的,所以正文里所谓的画骨没有的东西,确实也就是灵魂。画骨最开始,或者说他们原本的样子,其实是草。草木是无识之物,自然也就是无情的。他们的人格脾性实际上来自于所寄生的第一具尸骨,并且不会再受到之后的皮囊影响,这里面可能还有个好玩的问题:善良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不过我也没展开写,因为故事已经写崩了,我没法再往里面补充更多我驾驭不了的东西。不过,到现在我也觉得画骨的设定很有趣。   作为草或者是其本身,醒来,成为某种有识而无有所谓灵魂的生命,那个所谓的人格其实从来不属于自己。“活过来时,我便成了死物。”一句矛盾的话,拿来形容画骨再好不过。   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塞了太多东西,导致我什么都没讲清楚。   菩萨见谁都是菩萨,引出了下一个话题:一切有情与我同身——同体大悲。   爱是爱本身,包含爱情不止于爱情。当一切生命与己同身,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可以依靠爱意来认出你。就算你变成小猫小狗,或是一阵风,就算你某一天成了画骨。当然,成了画骨就不再是认出了,而是分别出我是画骨。   那个借着你的躯壳,你的人格苏醒的生命,究竟能否作为你的延续?我认为是不行的,退一万步讲,也只是一抹残存的记忆游荡在世间。   任虚相幻化万千、终究得以将你融入,然后分辨、再分辨——   按照人的标准,文里出现了极少数心存善意的画骨,他们所经历的甚至不再是人与人的分别不同,而是自己与另外一个物种的不同。即便如此,面对人这个与自己其实截然不同的物种,仍能升起哀伤之心、慈悲之心,正是同体大悲嘛。   所以,我想就把故事停在这儿吧,充满希望和未知,但“日头正亮起来呢。”   会腐坏的皮囊,会化作他物的骨,真正能让我们长存之物,祝福你能够找寻。   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